《今日无恙》作者:折周   我只想当个庸医,有什么错?   简介:   李雨游是一名家庭医师,就是随叫随到、被总裁半夜唤来给情人治病的家庭医师。   虽然李雨游水平很差,半路弃学没毕业,但业绩还不错,毕竟工作很简单——在甜宠家庭里应对大惊小怪的感冒,在虐恋家庭里应对激情过度的皮外伤,基本上属于有手就行,真正碰到重伤的早送医院了。   李雨游口风紧、脾气好,偶尔还替客户伪造诊断证明,生意越做越好,被老客户推荐给更权贵的新客户,其中包括闻绪,传说中神秘而完美的继承人,权势正旺,人人艳羡,与他未婚妻门当户对,天作地和。   直到有一天李雨游发现了闻绪的秘密——他好像在给自己的未婚妻下毒。 第1章 春风   很难得在这个时代见到这类装修的别墅。   挑高的横梁构造出一整块白墙,最顶端悬挂着巨幅不知名语种文章,往下并排着三幅油画,辨认不清是谁的作品,画面上是接受洗礼的信徒,贯穿着某种宗教式的道德说教。   乍看之下,房主该是某个信教的克己复礼之人。   ......如果不是巴洛克风格的沙发上趴着一位衣不遮体的年轻男子。   姚息整个身子贴在沙发上,双手被反绑着,一件白衬衫堪堪遮着他的关键部位,而这件可怜的衬衫也被丝带胡乱绞缠得看不出原形。   李雨游站定在原地,试图解开姚息身上的绳结,但这丝带多半是特制的,不怎么伤人,捆绑力却十足,不知道这结用了什么手法,硬是解不开。他简单思考了片刻,从医疗箱里掏出把小剪刀,跟拆大闸蟹似的咔咔几下,丝带应声落地。   剪完后李雨游端详了几秒:“哪儿疼?”   姚息气若游丝:“哪儿都疼。”   “......最严重的部位?”   “右肋骨吧。”   李雨游给自己双手消完毒,轻手轻脚把沙发上这人翻了个身,时刻防范着那件衬衫从身上掉下来,以免伤风化。   伺候姚息躺好后,李雨游用指尖掀起衬衫一角,仔细查看了下所说的右肋骨周围——完好无损,一片白整的肌肤。   李雨游右手上前轻按了两下,很平常的触感,姚息却仿佛被电一般发出一声夸张惨叫。   李雨游被吓得手一顿,半晌再按一下,姚息果然又是一声凄厉嚎叫。   ......好像某种按键式的尖叫鸡。   如果是别人,李雨游还得疑惑片刻,但姚息已经是老熟人了,这种毫无美感的叫声李雨游也听了不下数次。   他心下了然,把这只尖叫鸡放回原位,转头询问管家:“崔总呢?”   管家上前一步,熟练回答:“主人有事外出,有任何事情我会如实转告,请问姚先生目前是什么情况?”   一时间很多词汇在李雨游脑海中等待遴选。   最终李雨游选了个保守的:“估计是有一些软组织挫伤,我再仔细看看,辛苦您帮忙准备些热毛巾。”   等管家彻底合上房门,李雨游用手指戳了戳姚息的右臂:“人走了。”   这一指仿佛妙手回春,姚息立即起死回生坐起身来,衬衫从身上滑落,李雨游眼疾手快又把它搭了回去。   姚息扯过衬衫,挑剔道:“就不能换个要命点的病吗?软组织挫伤听起来没什么档次。”   李雨游欣赏着姚息优美的脖颈线条,无奈回答:“你身上什么伤口都没有,也没有能发挥的空间啊。”   姚息撇了撇嘴:“崔鸣冶到底哪儿练来的手段,我痛得要死,竟然半点罪证没留下。”   李雨游很自觉地捡起地上被剪碎的丝带:“你要真想装病,今晚洗半小时冷水澡,别吹头发,明天有二成几率发烧,比你装骨折好使。”   姚息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思考这个方案的可能性,半晌道:“可以考虑考虑,发烧是有点受罪,但也比被崔鸣冶折磨好一些。”   语毕他眼神回落到李雨游身上:“你医术不怎么样,脑子转得还挺快。”   李雨游没什么表情地把丝带绕成一团:“谢谢夸奖。”   李雨游是一名家庭医师。   正如姚息所说,他是一名医术普通的家庭医师。   干上这一行纯属命运使然。前几年前总统被弹劾,几位议员争锋相对,各大家族纷纷下场站队,局势动荡不堪,各类事故频出。届时辍学的李雨游正每天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医馆玩泡泡龙,一个雨夜被从绑匪车上逃窜下来、发着高烧的某位二公子破门而入,李雨游用三颗退烧药换了个救命恩人的身份。   原本以为只是个奇遇,没想到是改变命运的阀门,这位二公子被接回家后患上严重PTSD,无法信任任何人,除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哪怕吃坏肚子也要请李雨游上门医治。李雨游也欣然答应,毕竟只是开副药的事——而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不仅如此,二公子还将李雨游引荐给了他的诸多好友。一开始李雨游诚惶诚恐,害怕自己半吊子的背景被人发现,后来察觉到请他上门的人都有目的性——大部分都是金屋藏娇,见不得人,比起高超的医疗水平,更在意隐蔽性,只能求助于自己信任的对象。   李雨游背后没有势力,从不多问多言,随叫随到,毫无怨言,在这种时刻便成了不二之选。   需要他诊治的情况也往往不复杂,要么是关心则乱,小情人随便一咳嗽,就紧张得把李雨游叫来看病;要么是霸王硬上弓,过度激情导致各类皮外伤,消个毒包扎即可。   总而言之,李雨游这份工作稳妥地进行了下来,累积了一批稳定的客户群体,久而久之再无人问起过他的来历,只知道如果深更半夜闹出点什么动静,给李医生发条消息总是没错的。   干这一行几年下来,李雨游技术没有长进太多,但各类八卦听了一些,以至于他曾想过,万一中年失业,不如写一本类似贵族圈真料五百条之类的书来赚养老钱——前提是隐名埋名别被追杀到。   大部分都是俗套的剧情。   李雨游见过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眼泪,付诸东流的真心,也见过真正如胶似膝企图对抗权势的决心,见多了也没剩多少词汇可以感叹,只能统一评价一句:“造孽啊。”   而姚息在里面算是一个异类。   两年前李雨游第一次见到姚息,他还被养在另一户人家里,彼时李雨游单纯地将他归类于第一档剧情——当时姚息伺候的局长公子快要订婚,姚息每日怏怏不乐,以泪洗面,以至于当李雨游在报纸上见到局长家大婚新闻的时候还替姚息怅惘了半秒钟。   然后第二天路过一家迪厅时看到门口吐得稀里哗啦的姚息。   后来李雨游才了解,如果他是半吊子医生,姚息则是专业的金丝雀,哪家饭好吃就去哪里啄食,演得泪雨蒙蒙只为多讨一点遣散费。   也是为了他,李雨游还多了一项开假病历的业务,姚息总是求他将自己的病情说重一些,多贪一点主人的怜悯,还能美美休息几日。   其实不该答应他的。   但姚息能成为这样的角色,终归是有他蛊惑人心的手段,李雨游没禁住他第一次乞求,而心软这种事,有了开口就看不到结尾。   崔鸣冶已经是姚息的第三户人家了,一开始傍上的时候,姚息还觉得自己行大运,毕竟崔家生意做得跟他前两任客户可不是一个规模,直到真的拎包入住的那天,他才知道自己遇上对手了。   说到这个姚息就来气:“上个月他折腾得我半死不活,我看他心满意足的,趁机说我要块表,他跟我说什么,要给我打绩效,根据他心情来评分,评分过关了才准我提要求,我可去他妈的吧!”   听到这里李雨游不禁感叹了一句:“果然是做生意的头脑。”   李雨游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闻到刺鼻的烟味,回头发现姚息不知从哪里掏了个烟灰缸,正以一个诡谲的姿势叼着根细烟。   “你从哪儿掏出来的?”李雨游都惊了,“他不是不让你抽?”   “管他呢,”姚息心情奇差,破罐破摔,“大不了他抽死我。”   李雨游不再管这自暴自弃的人,自行去房间角落接了杯水喝。   看了一眼时间,正是下午六点,他每次上门出诊,都是车接车送,现在这个点回去,应该刚好与余晖相伴。   而身后的声音没停:“早知如此,我当时在晚宴上就不该靠近崔鸣冶,当时我本来跟秦少聊得正好......”   又来了。   他又要讲他是怎么从一堆攻略对象中一眼选中崔鸣冶——然后被诈骗的故事了。   大概李雨游为人实在有亲和力,或者长得太过乖巧人畜无害,抑或是李雨游每一次的心软......总而言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姚息就对他没有戒心,知无不言。   兴许也是被养在房中太久,需要寻觅一个发泄口。   但无论如何,姚息“命运晚宴”的故事李雨游已经听了两次。   大意便是,姚息打扮得花枝招展,揣着三个备选名单去赴宴。一号备选秦少出手阔绰,但是长得抽象了些;二号卢少风流倜傥,就是养的雀儿有些多,可能需要宫斗;三号魏少其他都好,但家境一般,感觉随时会破产......每个待攻略对象都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因此当意外出现的崔鸣冶抛出橄榄枝时,姚息才毫不犹豫地自投罗网。   每次说到这一段,姚息都会扼腕叹息,然后一定会话锋一转:“那天没想到的是闻绪也在,要是他没订婚,不,订没订婚不重要,要是闻绪他俩不那么恩爱就好了,虽然要高攀上他可能很困难,但像这种地位、这么完美的男人,只要有一线生机,我——”   说到这里,姚息停顿了下,长长抽了口烟。   “你爬都要爬到他床边。”李雨游熟练地替他说完最后一句。   姚息提到的几个人都不是他的客户,李雨游只是略有耳闻,并不太熟,因此对这段故事毫无兴趣。   “知道了,爬山虎,我去给你拿热毛巾,虽然你也用不上,”李雨游把衣服扣子扣上,“你自己多保重。”   一直到李雨游离开时,崔鸣冶也没回来,大概是真的有事在忙。   李雨游与管家客套了几句,无中生有地交代了几句姚息的“病情”,便坐上了回家的车。   托这份工作的福,李雨游住在十一区的山樾庄,这一片都是新总统上台后重新开发的地带,住的都是非富即贵的角色。李雨游租住在这并非本意,但客户曾委婉表示希望他的住所也隐秘一些,以免夜出时有什么隐患,因此李雨游才不得不作此选择。   与外面连垃圾桶都镀了花边的精装截然不同,李雨游的公寓相当简约,宽敞的厅堂里只有最基本的家具,四十三寸的电视屏幕映出整个房间的空旷。   唯独角落有点丰富的色彩,几个毛绒玩具,和两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猫爬架。   “猫哥?猫哥?”   李雨游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直到第三声才有一根尾巴从猫爬架后面随意摇晃两下。   示意它已阅,让李雨游安静。   猫哥是李雨游在小医馆玩泡泡龙时,捡到的一只残疾猫——他俩第一次相遇时猫哥就瞎了一只眼睛,但俗话说得好,有伤疤的猫更有男猫味,因此李雨游一直唤它为猫哥。   养了这几年,猫哥年岁已大,当初捡到时就是不亲人的性格,如今更是看淡猫生,两耳不闻窝外事。   李雨游毕恭毕敬地给猫哥添上猫粮,发现存货已经不多。   “明天去采购,”李雨游向猫哥报告,“这次换个口味。”   说到做到。   第二天一早,李雨游给自己做了个简餐,便提着一袋垃圾出了门。   前几日阴雨连绵,今日倒意外的晴空朗朗,仿佛有什么好兆头。   李雨游本人很好养活,每日吃点简单碳水,衣服除了工作服,每个季节都是那几套;但猫哥截然不同,虽然是只出身乡野的猫,却有着极为刁钻的口味。这几年李雨游为它换过好几种猫粮,它唯一爱吃的偏偏是最贵的一种——还只在一家超市有卖。   富人区专供的购物中心自然保有着它的格调,入口设计成了一间画廊,两侧悬挂着知名艺术家的作品以供观赏和选购。   李雨游自我认知很明确,像他这样没有实力的俗人无从欣赏这些艺术,每次从中经过都目不斜视。   今天倒还分过去几个眼神——不知道换了哪位心理不太健康的先锋派画家,一眼望去全是阴暗的色调,枯树,孤岛,乌鸦,坏掉的灯盏,完全不衬此刻的晴天。   穿过长廊,还要途径一个中庭花园,花园倒是温馨而别致,花卉修剪得平整,平日里全是品种稀有的宠物猫犬在来回窜跳。   大概是今天时间尚早,倒没有往日那么热闹,李雨游绕过一棵银杏,才在草坪上看到第一只小奶猫。   只是这小奶猫看起来有些痛苦,用它没发育好的爪子在挠着什么。   是它的逗猫棒。   李雨游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根可怜的逗猫棒被人踩在脚底。   这个人李雨游好像见过,又好像毫无印象。   但此时此刻,这个人给了李雨游很不详的气息,颀长的身形,完美的侧脸,价值绝对不菲的衣着——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话,李雨游联想到了刚才画廊里,枯树上的刺。   不知道是刻意刁难,还是在发呆,小奶猫用细软的声音哀嚎着,一下下挠着他的裤腿,这人纹丝不动,像是没有察觉。   要提醒下吗?   但这附近的人都不好惹,万一是个怪异的人,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这一瞬间李雨游突然笃定自己见过他——至少是他的照片。姚息应该在某次叙述中提到过这位,只是李雨游还没办法定位他是哪位姚息想要攻略的对象,首先排除长得抽象的秦少,难道是海王?也有可能是那个濒临破产的,叫什么来着......?   远处一道女声传来:“阿绪!你怎么在这儿?”   想起来了。   这是最后那位闻绪。   而似乎这道甜美的声音唤醒了闻绪,他立即松腿,弯下腰将猫和逗猫棒一齐抱起,转身的须臾与李雨游对上了视线,察觉到李雨游毫不掩饰的打量。   奇怪的是,在他们对视的一瞬间,那肃杀而不详的滤镜骤然消散,仿佛枯树开花,闻绪微微点头,送给了李雨游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 第2章 无瑕   这一笑看得李雨游有些愣。   他也及时回了一个生硬而滑稽的笑容,但闻绪已经全然没在看他,很明显刚才只是对陌生人的客套。   也对,只是自己单方面认识闻绪罢了。   按道理而言,李雨游对姚息的攻略对象是毫无兴趣的。这些豪门之间的关系、人物、故事,全是姚息单方面灌输进他脑子里,又快速地被过滤掉,能记住的也就寥寥几件。   但或许是因为闻绪比预想之中出色很多的外貌水平,李雨游无意间还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身上。   刚才称呼闻绪为“阿绪”的女生挎着包快步过来,头发卷成完美的弧度,闻绪将怀里那只猫抱至对方眼前:“遇到个小玩意儿。”   女生语气有些惊讶:“这是谁家的猫呀,还这么小。”   “不知道,可能是走丢了,”在李雨游的余光里,闻绪正温柔低头注视着女生,“怎么走这么急?”   “刚才出来没见到你,有些心慌。”   “慌什么?”闻绪的语调带点笑意,“我怎么会让你落单,慢慢走就好。”   “那这只猫要怎么办?”   “抱到管理员那儿去吧,过不了多久主人会回来找的。”   几句话之间两人一猫逐渐走远,期间女生用手摸了摸小猫的头。   从文字透露的信息来看,刚才只是一个小误会——闻绪应当是真的在发呆,没有意识到自己踩住了小猫的玩具。   李雨游反思了自己刚才过于武断的评价。   闻绪看起来与其他桀骜的阶级主义不同,是一位温柔而有教养的人。   回味着刚刚的插曲,李雨游走进了超市。他是简单高效的购物类型,直冲着猫粮所在货架去,快速拿好了自己想要的款式,然后拐到乳品区挑了几盒相对便宜的牛奶。   意外的是,他今天跟闻绪这一对眷侣大概是真有缘分。   没想到他俩也是来逛超市的,但明显跟李雨游这类目的性购物不同,是在闲散游荡。   李雨游分别在生鲜区和日用品区两次与他们擦身而过,不得已又多偷听了几句对话。   “这好像是我近三年第一次来超市。”   “觉得怎么样?”   “挺有意思的,好多新奇的东西。”   “你要有兴趣,我随时陪你来。”   “真的吗?我总是不敢提,怕你没时间。”   “这不是你要考虑的问题,只要你开口,其他的我会准备。”   如果把以前在其他家庭那些所见所闻归类成苦情剧、狗血剧的话,那闻绪他俩应该是标准的偶像剧配置,不,偶像剧也会有些跌宕起伏,对他们来说应该不存在类似的坎坷。   其实李雨游对闻绪也有过耳闻,毕竟他跟姚息其他攻略对象不同,从家世来说也是无法忽视的存在。   闻绪家里的集团一举一动影响着经济走势,据说工作能力也是百里挑一,策略出众且执行果断;那位卷毛女士应当是他的未婚妻安瑞昀,家里同样是医药行业巨头,还有一位从政的兄长,总而言之两人是门当户对的最好诠释。   多方传闻,两人虽是联姻相识,但一见钟情,感情和睦——而李雨游今日所见也得以印证。   挑着放大镜都找不出瑕疵的两个人,实在是完美得有些无趣。   以至于李雨游听完几句对话,也失去了对这对璧人的窥探欲,只感叹了两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便提着自己要的东西结账走人。   走到门口的时候想起来:下次见到姚息,一定要告诉他,闻绪没有能让他见缝插针的机会,他最好死了这条心,希望他以后能少唠叨两句。   不过李雨游也没想到,这个“下次”来得有点过于迅捷。   今年天气有些怪异,明明是干燥的季节,却接连下了一周的雨。   李雨游在这一周里出了两次诊,给一个放纵过度的人开了几针营养剂,还给一个跟家里狗打架然后撞到桌角的人进行了简单包扎。   从第二户人家回程的雨夜,李雨游在车里接到了姚息的电话。   姚息言简意赅:“我生病了,你过来一趟。”   这倒有些奇怪,以往都是崔鸣冶托管家给李雨游打电话。   李雨游反问:“什么病?”   “发烧,我快自燃了。”   嗓音听起来所言非虚。   但时间实在很晚,且李雨游知道姚息是一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战士,因而有些犹豫。   李雨游沉思了一下:“要不你多喝点热水?”   姚息用他撕裂的声音发出了一声怒骂,李雨游迅速将手机拿开。   在姚息用“医者仁心”、“什么医生能够见死不救”、“我要死了就去地府提前跟阎王打好关系把你投胎成鼻涕虫”的道德绑架与生命威胁下,李雨游还是在凌晨抵达了崔鸣冶的豪宅。   刚到楼下便理解了姚息今天亲自跟他打电话的原因——崔鸣冶正在招待客人,并且应当还是比较贵重的宾客,一层灯火通明,门口还站着不少守卫。   在姚息的安排下,李雨游从侧门悄悄溜了进去,没经过厅堂,从另一道楼梯拐上二楼。   姚息这次是货真价实地病了,脸色苍白,裹着床毛毯,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你怎么才来?”   “我坐的车,不是火箭,”李雨游淡定答复,“你又怎么了?”   “我参照你的办法,洗了个冷水澡,第一次淋了十分钟,没成功,”姚息恹恹道,“昨天心一狠,泡了半小时,结果就这样了。”   “这不就是你要的效果?”   “我都快烧到四十度了,太难受了,”姚息说,“你要对我负责。”   天降横锅。   李雨游懒得批判姚息又当又立的言论:“风寒感冒,让管家给你找点退烧药吃就成。”   姚息冷笑:“他们才顾不上我,招待贵客呢。”   “哪位?”   “不知道,没看见。”   李雨游不再多费口舌,大概看了几眼姚息的基本状况,开出了药单。   他对这栋豪宅也算是了解,知道崔家有哪些常备的药物,只是现在管家和佣人都不得空,没有能够帮得上忙的。   李雨游叹了口气:“我去给你取点退烧药。”   按理来说一个外人在家中出入不太合适,但情况特殊,再加上李雨游跟崔鸣冶打过不少交道,算是半个熟人,虽然崔鸣冶跟姚息俩人计较锱铢勾心斗角,但对其他人还是温和讲理的。因此李雨游也不再纠结,只想速战速决早日回家。   可惜这房子实在是太大了。   李雨游凭着记忆往储藏间走,一推开门发现是书房,从书房打算原路返回,一推开门竟然是盥洗室。   他只能小声低估着“冒昧了冒昧了”,然后在原地打转,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楼梯口。   很明显房间曾彻底打扫过,各处一尘不染,没有多余杂物,只在扶手旁的矮桌上看到一个银色的小正方体。   感觉是从来没见过的物品,甚至看不出是什么用处,李雨游没忍住好奇心,上前拿到手里,沉甸甸的质感,光滑小巧,但依旧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他刚把它举起来对着光源,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人声:“原来我的打火机在这儿。”   很熟悉的声音,似乎前不久才听过。   李雨游内心升起一种偷鸡摸狗被人抓包的慌张,连忙转身,看到了闻绪的半张脸——灯没开全,光线将他的面部切割成两半,露出的右眼正一动不动锁定着自己。   李雨游迅速把这立方体放回原位,为自己辩解:“不是我拿的,我刚才看见了就随手打量了一下,不好意思。”   闻绪向前走了两步,将整张脸暴露在光明里,而脸上又带上了温和的笑容,李雨游再次感叹了他面部轮廓的完美分布。   他臂展很长,右手绕过李雨游取回打火机:“该道歉的是我,我刚才路过时胡思乱想,把东西随手乱放了。”   这笑容感染力极强,李雨游刚才的紧张被抚平,接话道:“东西还蛮独特的。”   “很久之前在北方淘到的小玩意儿,没想到还挺好使的,一直留到现在,”闻绪笑着解释,“请问您怎么称呼?”   李雨游愣了下,正准备回答,闻绪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崔鸣冶两步走了过来:“东西找到了?”   “找到了,”闻绪用同样客气的语调回答崔鸣冶,“我最近总丢三落四。”   “找到就好,”崔鸣冶瞄了一眼目前的情况,反应很快,主动介绍道,“这位是家庭医师,李医生,这位是闻总,我今晚的客人,李医生应该有所耳闻。”   李雨游不太习惯这种社交场合,只能点头:“有所耳闻,有所耳闻。”   闻绪明显自然很多:“医师?果然人不可貌相啊,我还以为李医生是个学生呢,失敬了。”   李雨游:“没有,没有。”   崔鸣冶顺手递了根烟给闻绪,替李雨游客套:“李医生年轻有为,好几家都是他在帮忙看。”   崔鸣冶不了解李雨游前期出身,夸得李雨游有些许惭愧。   闻绪摆手,朝着李雨游方向微一扬头,示意有非烟民在场,婉拒了崔鸣冶的烟。   “是吗,”他若有所思道,“刚巧瑞昀最近这段时间身体有些不适,她说了好几次要找医生,要是李医生业务不忙,有空我还想请过来看看。”   要有疑难杂症我可看不出来。   不过估计对方也是随口一说,李雨游但再没眼色也知道此刻只能顺着接话:“您有需要的话,我随时听从安排。” 第3章 缺陷   哐当。   是茶杯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   安瑞昀似乎被自己弄出的这道声音吓住,迟迟没有反应。一时间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反应最快的还是餐桌旁的男人。   闻绪及时起身,直接蹲在了安瑞昀脚边,用指尖抵住她的小腿:“脚别动,小心被玻璃伤到。”   他一片一片收拾着地上的陶瓷残片,轻得几乎没有碰撞声。   “抱歉,”安瑞昀面露惭愧,“又给你添麻烦了。”   “说什么呢,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闻绪忙中抬头,他的表情是这句话的最好诠释,没有丝毫不耐,冷静而温和。   闻绪将所有碎片都捡在一旁,佣人又适时上来添了杯新茶。   “又心悸了吗?”闻绪问她。   “有一些,”安瑞昀仍有些恍惚,“感觉有点心律失常。”   闻绪依旧柔和注视着她:“缓一缓。”   佣人整理着碎片,略带忧心:“安小姐最近症状有点频繁,是不是该去医院看一看?”   安瑞昀思考了片刻可能性,摇摇头:“我家里跟医院都是长期合作关系,我去医院他们一定一清二楚,不想让他们担心,万一真诊断出了什么症状......”   闻绪打断了她:“别做无谓的猜测。”   佣人继续劝说:“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安瑞昀没接话,等呼吸平稳后喝了口茶。   闻绪却像是联想起什么:“这样说来,我最近刚被介绍了一位家庭医师,听说有些能力。”   此时此刻,李雨游趴在桌上,跟猫哥四目相对。   昨日晚上虽然意外,但也平凡地结束了。一番寒暄之后,李雨游给姚息喂了药,然后便被崔鸣冶派车送回,睡了一晚好觉。   今天一早,李雨游带猫哥去找了以前认识的一位兽医,猫哥最近活动得越来越少了,李雨游担心它身体出了什么毛病,这位兽医对猫哥的情况知根知底,李雨游比较放心。   兽医一番诊断下来,猫哥没什么大问题。   “它就是懒得动而已,”兽医下了结论,“不用大惊小怪。”   “那就好。”   李雨游试图与猫哥握个爪,得到了猫哥的冷漠回应。   “不过你还是得做好准备,”兽医说得毫不留情,“它应该没剩多少日子了。”   李雨游在他说前五个字的时候盖住了猫哥的耳朵。   “过一天是一天,”李雨游回答他,“没了猫哥,日子也太寂寞了。”   “那你应该找个伴,”兽医建议,“宠物寿命都不长,你换一只养还得经历一轮生离死别。”   李雨游想了想回答:“人也如此,没什么区别。”   李雨游把猫哥抱起来,发现猫哥正一动不动凝视着窗外一个头发花白、打着地铺的老人。   “外面这人什么情况?”李雨游不解。   兽医瞥了一眼,不甚在意:“流浪汉,前几天过来的,估计有点精神失常,神神叨叨的,老自言自语,也赶不走,你待会避着点走就行。所以说这些议员啊,一个个说着要扶危济困,都只是说得冠冕堂皇而已。”   李雨游没对他的言论发表什么评价,抱着猫哥跟兽医道了别。   他预订了车,准备到对面车站等候片刻。   那位流浪汉就在他必经之路上。   虽然兽医好意提醒,但李雨游还是不自觉打量了对方——瘦小而佝偻,花白的头发乱如枯草,衣衫褴褛,盘坐在地上发呆。   李雨游纠结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从包里翻找出方才买的新鲜面包,路过时放在了地上。   流浪汉听闻动静抬头,语气相当惊讶:“给我的吗?”   但表情却没有丝毫波动。   李雨游稍微觉得有些诡异:“对。”   流浪汉拿着面包细看:“高级面包啊,我见都没见过,你太好心了,我要怎么报答你呢?”   “不用,”李雨游说,“待会要下雨,您换个地儿待吧。”   “下雨好,我喜欢下雨,”流浪汉回答他,“要不我给你算个命吧。”   李雨游本无意跟他继续耽搁,但是约好的车还没来,也没想好理由拒绝,一时之间只能松口道:“怎么算?看手相?还是需要我的生日?”   “都不需要,你看着我的眼睛,”流浪汉突然坐直,直勾勾盯着李雨游,“你想要知道未来的什么,事业,姻缘还是运气?”   “呃,”李雨游一时没想好,“那就事业?”   “看起来相当坎坷。”   “......运气?”   “看起来相当不妙。”   这是来报恩的?这是来诅咒他的吧。   李雨游已经不想再开口了,但流浪汉话却没说完:“你的魂魄里有一片阴霾,你或许会在不久后遇到一场危机,此次危机将对你造成致命的威胁,如果解决了,你的人生将跨入新的境界,如果没解决,那么后果相当严重。”   好流畅的话语,感觉像卖保险的。   李雨游很想快速把他打发了:“明白了,那要怎么做?”   “我还在洞察,”流浪汉依旧凝视着他,“看得有点疲劳了,你能去帮我买包烟吗?”   李雨游无语到笑了。   图穷匕见,原来是个披着流浪汉外衣的诈骗犯,纯纯浪费他的一片心意。   李雨游都想把那面包要回来,但最后也只是草草拒绝了他:“没时间了,我先走了,您自便吧。”   李雨游抱着猫哥走得极快,几秒之间就窜出很远。   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听到流浪汉迟来的喃喃自语:“太可惜了,你还没问你的姻缘呢。”   李雨游回到家时都还对那位流浪汉耿耿于怀。   除了善意被滥用的一丁点愤怒,更令人在意的是那流浪汉的眼神——虽然李雨游已经无数次给自己解释,那就是为了诈骗的故弄玄虚,但一想到流浪汉打量自己时那混浊又格外诡谲的瞳孔,他还是有一些心虚。   李雨游强迫自己不要多想,专心睡眠。   可惜如预测那般,今晚果然又有雨,且是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雷阵雨,雨势也罕见地剧烈,雷声滔天,浅睡眠的李雨游一晚上被震醒四五次。   一直到雨停都没能拥有一段完整的休息时间。   以至于第二天李雨游难得没有早起,快到中午时都瘫在床上。   他是被铃声唤醒的。   李雨游在床上摸索半天,才接起了电话,声音也格外沙哑:“喂?”   “请问是李医生吗?”   “李医生是谁?”李雨游意识恍惚地问,两秒之后倏然清醒,“啊,李医生是我,对的,我是李医生。”   对方也显然被他精妙绝伦的回答震慑了好几秒,才缓缓自我介绍道:“我姓贾,是闻绪的助理,受闻总的委托来联系您。”   “哦,贾助理,”李雨游已经清醒了,“有什么事吗?”   李雨游没有想过,会在这样短的时间范围内见到闻绪三次。   他也没有想过,当时闻绪说请他上门竟然不是一句客气的虚言。   车行驶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李雨游看着窗外精心种植的植被一一掠过。   闻绪的司机显然也经过更高规格的培训,行驶时戴着手套,一言不发。   对于闻绪的家庭,李雨游也略听闻了一二。多年前他的祖宗大概是做芯片生意发家的,靠着核心科技做大做强,而到了这一代,已经是百花齐放,子公司从地产、金融到卖船都有涉猎。   几代人的心血投入下来,每个板块做得都很出色——也真的赚了很多钱。   这一点李雨游从进入花园后就不停在感叹。   然而跟其他雕梁画栋、刻意艺术化的装修不同,闻绪主宅看起来简约而冷清,没有悬挂的画作,亦无其他奇形怪状的藏品,广阔空间只用类似玻璃的材质来装饰。   虽然李雨游知道这玻璃应该是某种造价极为昂贵的显像屏。   意味着如果有需要,这里可以随时变身为丛林、沙漠或海洋馆,哪天脑子抽了也可以站在外星办公。   “请稍等片刻,闻总正在接听电话,十分钟内便到。”   李雨游在过于宽大的沙发上静坐了十分钟,打量着周围所有的一切。   科技含量过于充分,连小台灯都是中控。   屋内没有悬挂任何公司荣誉或者个人奖状,也没有什么登山滑雪照。   李雨游又默默将“低调”列入闻绪的完美标签里。   “但闻绪还是有缺点的,”李雨游视线落回茶几,无聊到小声自言自语,“比如这个烟灰缸选得有点丑。”   仔细看看,烟灰缸里还有三四只新鲜烟头。   “第二个缺点,抽烟没有很频繁,但明显也是习惯,”李雨游继续批评,“没有保持健康生活习性。”   再转头,烟灰缸旁有只大金表。   “第三,随身物品随意乱放;第四,不守时,说十分钟,但现在已经十二分钟了,虽然我理解是业务繁忙。”   李雨游鸡蛋里挑骨头,给闻绪罗列了四大罪状,随后看到桌上有个别致的茶壶,没忍住上前碰了一下,被烫得瞬间弹起。   “哥们儿,”李雨游吃痛道,“说烟灰缸丑,没说你。”   但李雨游受好奇心驱使,并没死心,仔细钻研起这只茶壶来。   研究半分钟后,他第二次做好准备,打算拎茶壶的把手,在触碰之前先听到了闻绪的声音:“小心,它有专门的握把,这么提会烫手。”   李雨游骤然收回手,内心惊诧——闻绪来得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动静。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闻绪把外套脱下,坐在了李雨游对面:“刚下来。”   李雨游松了口气,还好自己刚才那滑稽的戏没有暴露。   片刻之间,闻绪已经将专用握把安装上去:“实在抱歉,刚才跟人谈事情,对方网络不好,几分钟能讲完的事拖了许久,等很久了吗?”   李雨游看出闻绪是想给他添茶,自己拿了个杯子迎上去:“理解,没等多久。”   “别,”闻绪把茶杯拿过去,不小心碰到李雨游的指尖,与刚才的茶壶截然相反,闻绪的手指格外冰凉,“小心溅着手。”   在此前姚息添油加醋的描述里,闻绪好像天资聪颖,比他那几位堂哥读书读得都早,还没毕业就接手工作。今天看来,姚息至少这方面所言非虚,闻绪脱了外套,里面是居家常服,头发也柔顺地搭下来,皮肤状态良好,外貌上还留存着点少年朝气。   但说话做事实在细致得老道。   闻绪把斟得半满的茶杯轻轻放在李雨游面前,微笑着问:“李医生贵姓啊?” 第4章 送客   李雨游:“啊?”   他端茶的手顿在半空,半晌才试探着回复:“我应该......姓李吧?”   闻绪双手垂在两侧,几秒后倏然笑了:“抱歉,前几日宴会上有人开这个无聊的玩笑,我现学现用,好像效果没那么好。”   “原来如此,”李雨游这才喝了第一口茶,“不好意思,我这人没什么意思。”   “不怪李医生,怪我,”闻绪言简意赅,“没什么幽默细胞,算我的一个缺点吧。”   李雨游心跳乱了一拍,这话说得像他刚才的自言自语被窃听到。   但仔细一想,也只是平常的客套话,况且闻绪表现如常,应该只是自己多虑了。   闻绪拿起桌上的金表看了一眼:“瑞昀应该马上就到了。”   李雨游好奇问道:“你们没有住在一块儿?”   闻绪点点头,向他解释:“毕竟没有正式成婚,场面上不太合适,我给她在附近置办了一套房子,平日没事的时候她会过来用餐。”   李雨游点点头,正准备回句什么,脚下突然发痒,还被某种尖锐的物体刺了一道,他瞬间将双脚弹起。   然后一阵凶恶的喵叫从脚底窜出。   “抱歉,”闻绪也面露讶然,“我家的猫本来在庭院的,不知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李雨游试着把双脚放回去,但还没落地那猫又是隔空一爪。   “没事儿,宠物嘛,本来就乱跑,”李雨游无奈道,“但您这猫,有点,呃,雷厉风行啊?”   “它脾气是有点大,”闻绪回答他,“主要这房子也不常来客,可能看见生人有点应激。”   话说完,闻绪突然伸手,指关节在桌上不紧不慢敲了两声。   那猫一瞬间偃旗息鼓,从地下爬出来。是只品种极好的白猫,跃上茶几,然后温顺地爬到了闻绪双腿上。   李雨游的双脚终于落了地:“您倒是把它驯养得挺好。”   闻绪一下一下抚摸着白猫的背,他的手指也偏长,指关节突出,细密血管清晰可见,而那只猫乖巧地任他动作:“我不太喜欢用驯养这种词,只是相处久了,跟它有一些感情基础。”   几句闲聊时间后,安瑞昀也到了。   哪怕只是看个病,她也依旧从头精致到尾,化了全妆,穿着素雅但不简单的套装。   李雨游客套问候了几句,终于开工:“您最近有什么身体上的情况?”   安瑞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其实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情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概括来说,就是最近偶尔会有些晕眩?或者心跳得很快,但也没有更严重的症状了。”   “您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不太有印象了,三个月前,我有次吃饭时没拿稳勺子,应该是从那时候便开始了,又或许更早?只是当时没刻意留心这样的事。”   李雨游默默记下,又问了病史:“您之前有动过手术或者其他长期疾病吗?”   安瑞昀摇摇头,这次回答得很快:“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从小父母就比较关心我的身体健康,基本没有得过什么大病。”   一轮问完,李雨游拿出随身携带的仪器和医疗器械,给安瑞昀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测。   从结果上来看,安瑞昀的确没什么大碍,也正如她自己所言,在过剩的呵护中长大,营养方面格为慎重,每项数值都没什么意外。   李雨游组织了一下语言,谨慎给了结论:“目前看来安小姐身体没什么异状,描述的情况也不太严重,如果短时间精神压力过大也可能会有类似症状。”   闻绪听着,突然微笑着插话:“我给了你压力?”   “说什么呢。”安瑞昀轻声责怪。   这人好像确实没什么幽默细胞。   李雨游腹诽。   安瑞昀身侧站着与她同来的佣人,似乎是个经过筛选的骨干,身形高大,双鬓微白,看起来相当沉稳,此时却皱着眉头道:“但这些症状此前从未出现过......”   李雨游接话:“如果不放心的话,还是可以去医院做一些针对性的检查,排除其他的可能性。”   “不用了,”安瑞昀这次也回答得很快,“抱歉李医生,彭叔在我家工作几十年,跟了我比较久,容易关心则乱,我本来也觉得这点症状没什么大碍,不想兴师动众,听你这么说我更放心了。”   彭叔还想说句什么,安瑞昀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闻绪抱着双臂,旁观着众人的神情,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定了方案:“这样吧,再观察观察,也定期请李医生过来,过段日子再看看。”   工作结束。   李雨游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箱,安瑞昀起身,嘴上说着想跟那只白猫去花园里玩玩。但那猫实在不给面子,安瑞昀还没碰到,便灵巧地逃窜而走。   彭叔反应迅捷:“我去捉过来。”   安瑞昀给李雨游道了个谢,也随彭叔去了。   李雨游收回目光:“您这猫跟安小姐也不太亲昵啊。”   出于礼节,闻绪还在原地等李雨游:“还需要时间培养感情吧。”   李雨游不想接茬。   他专心做事时总喜欢无视周围环境,此刻也很想无视闻绪安心收着自己这堆玩意儿。但姚息跟上次那位跟狗打架的客户都曾批判过他,说他在这方面颇为木讷,不够客气,长此以往会给人留下不好印象。   因此李雨游只能就着话题没话找话:“您跟安小姐订婚多久了?”   闻绪礼貌作答:“大半年。”   “怎么认识的?”   “两家一直都有往来,只是特意介绍后才变熟的。”   越说越不对,怎么问着像盘查户口的。   李雨游扫了一眼闻绪,试图转换方向:“呃,看您这个身材,平时应该挺喜欢锻炼的吧?”   闻绪突然又笑起来。   这人大概是天生爱笑,但这次笑得尤为明显,笑得李雨游有些不适应:“......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李医生还挺有趣的,”闻绪笑容收敛了些,“出于习惯确实有在锻炼,但没什么特别擅长的运动,最近倒还挺喜欢射击的。”   说到这里,李雨游倒突然联想起来,前几十年里一直都有枪支禁令,要组织狩猎也得在严格管控下进行,但近年来因为混乱的局势,有些豪门贵族行事越来越张狂,私下储藏枪支且进行了不少非法活动,甚至有小道消息称部分最为猖狂的家族会为了训练继承人组织有真人参与的狩猎场合。   李雨游不禁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   “没有,”李雨游回答,“射击好啊,射击那个什么,增强心肺功能,改善协调性,还能提升专注度。”   闻绪视线一直在李雨游身上,此刻文不对题问道:“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李雨游心里笑了一下——看吧,就算是八面玲珑的豪门公子哥,找话题依旧那么老土。   不对,好像还真见过。   李雨游没想到闻绪竟然真能认出他:“之前我是偶遇过您跟安小姐逛超市,不过我们应该没有交谈过。”   “是吗,”闻绪看起来只是随口一问,没太纠结这个话题,“原来如此。”   终于收拾完毕。   李雨游如释重负,跟闻绪道别:“那我就先撤退了。”   “您回去小心,”闻绪颔首,“车就在外面。”   李雨游出来时天色已晚。   很明显,这处豪宅的路灯都经过精心设计,白日里看不出端倪,等到夜晚亮灯时,才发现灯光错落有致,有明有暗,照射出一条直行的路。   李雨游顺着这路走着,心中起了“歹念”,这大概是他看过最特别的房子,他有些想偷拍下来,以供后续研究。   刚一回头却惊愕住——闻绪正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口。   又是背光,闻绪表情不得而知,他的外套在风中起伏,他笔直得像一根针。   而闻绪却对李雨游的一举一动看得很清楚:“我送送客,李医生慢走。”   李雨游偷拍计划告吹,小幅度鞠了一躬,坐上了回去的车。   李雨游回到家时已经颇为疲倦,简单洗漱完毕便滚上床去。   今天猫哥倒反常地活跃,在床上静候,等他过来便围着他上闻下闻。   “已经洗得很干净了。”李雨游向它报告。   看了一眼手机,里面有好几个姚息的未接,都是在他给安瑞昀看诊期间,后来在闻绪安排的车上也不方便回电,一直拖到了现在。   现在也不太想理会,他打算忽略掉。   睡前回想到刚才的经历,李雨游倒察觉出一个奇怪的地方——哪有送客的人,不陪着宾客下台阶,只遥遥目送的?   不过大户人家什么奇怪的规矩都有,之前他曾去给某位上校看诊,离开时两排人唱着军歌相送,害得李雨游脚步都不自觉踩了节奏,走得挺胸抬头,气势昂扬。   “这时代怪人真多,”李雨游把猫哥抱进怀里,用脸颊蹭着猫哥的肚子,“是不是?”   不过李雨游没想到,连他自己都变得奇怪了。   他做了一个很久未做的噩梦。   他闻到了过于浓重的药剂的味道,听见了玻璃器皿碰撞的声音。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找不到声音来源,然后是一声惊慌的喊叫:“完了,出事了!”   随着玻璃破碎的炸裂声,李雨游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猫哥正踩着他的胸膛。   他长出一口气:“我说怎么喘不上气,原来是你。”   忘了一眼窗外,依旧漆黑一片,他拿起手机想看时间,发现在姚息的未接来电上方,还有一条来自陌生号码五分钟前的新信息。   “我是闻绪,如有需求或特殊情况,可不通过助理直接与我联系,号码望惠存。” 第5章 待客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里,李雨游又去见了三次安瑞昀。   第三次去的时候,听闻安瑞昀身边那位彭叔还是不太安心,基于安瑞昀三番两次强调自己不想去医院,于是私下里又托关系联络了一位李雨游的同行——知名学府毕业、资历较高的家庭医生,也请了过来给安瑞昀看病。   不过这位名医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得出了跟李雨游差不多的结论,猜测安瑞昀可能是最近休息不好或者压力过大,给开了一些稳定心神之类的药片。   从结果上来看这些药物没起什么作用,安瑞昀的症状依旧没什么缓解,也没有恶化,仿佛某种奇怪的慢性病症,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调理。   但闻绪还是很有格局,哪怕两位医师没有实际上的功劳,也依旧给了非常丰厚的费用,按次结算,且以金条的形式当面结清。   李雨游对他们格外谨慎的作风有些意外,但也轮不上他说话,有什么收什么。   唯一的麻烦就是得定期去把金条存了。   毕竟他家里也没什么看门的,总不能指望猫哥“保家卫国”,猫哥不给劫匪带路已经算有义气了。   “......真的不考虑吗?”   李雨游一时出神,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啊?考虑什么?”   “我刚才给您介绍的产品,”柜员又给他重复了一遍,“您上次来,我也给您推荐过的,您现在账户里这么多存款,已经是我们的重点攻略对象了。”   李雨游回想起来了。   不过他依旧摇摇头婉拒:“不了。”   “相信我,这已经是风险最低、利润率最高的选择了,”被业绩压身的柜员并没有放弃,“并且您可以看看......”   李雨游有点没耐心听下去:“谢谢,我相信你的,但我存钱有其他用处,抱歉。”   回家的路不远,今天没什么大事,李雨游打算步行。   山樾庄这一片开发之前很荒凉,有溪流有树林,因此建成住宅区后面积也格外广阔,有很多偏僻小道,也有不少过溪木桥。   修得很精致,精致到李雨游时常为这些设计感到惋惜——自己应该是这里面唯一一位名下没有车辆的住户,也是这些桥上唯一的行人。   拐进最后一条小道,楼底却突兀地出现了一团黑影。   李雨游原以为是一袋垃圾,黑影却骤然移动,冒出个头颅来。   “我特喵,”李雨游吓得跟兔子一样往后蹿了两步,“什么玩意儿?”   “是我。”头颅发出了姚息的声音。   李雨游方才心跳超载,此时说话还不利索:“不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胆儿这么小,就早点买辆车,”姚息此时看起来非常落魄,但嘴上依旧不饶人,“省得哪天走夜路出事。”   李雨游一个深呼吸后终于平静下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姚息简单利落:“我越狱了。”   咖啡机发出工作完毕的声响,刚好李雨游也将锅里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盛进碗里,将一碗一杯同时放在餐桌上。   “所以崔鸣冶现在知道你逃出来了吗?”   姚息接过餐盘,扫了一眼钟:“应该在半小时前知道了,但多半还没猜到我在哪。”   李雨游思忖了片刻,双手在身上摸索起来:“要不我还是向他举报一下吧,我担不起这个窝藏之罪......我机呢?”   姚息边吃边从侧边举起一台手机摇了摇:“我早猜到你会这么说。”   李雨游叹了口气:“狐狸精。”   这位狐狸精在十分钟前告知了他来这里的前因。   简单来说,就是姚息自述被压榨得太过分,崔鸣冶对他索取过度又管他管得极严,更过分的是完全不满足他物质上的要求,他忍耐到了极限,前段时间暗中调查,联系上了一位以前跟过崔鸣冶的情人,才得知崔鸣冶对他的前任出手阔绰、相当大方,且从不过度掺合私事。   “他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姚息评价自己也毫不客气,“所以才故意找上我,把我当个乐子,这能忍?”   李雨游不知该怎么评价这对旗鼓相当的对手,想了想也只能说:“那你之后怎么打算?”   “没想好,”姚息把吃完最后一口炒鸡蛋,“跑了再说,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只是好不容易今天崔鸣冶顾不上我,时机难得,我跑得仓促,没找好下榻点。”   “你怎么知道崔鸣冶顾不上你?”   “前几日药云那个公司新药不是获批了?现在股价大涨超6%,黄议员那边肯定坐不住,举报了未验先产,还顺带把之前销售链的事儿扯了出来,小道消息称明下午举办听证会,对面也把他们募集基金搞IDT研究的老前科一起拖下水了,崔鸣冶跟当初那笔投资有点关系,现在该盘算的在盘算,该运作的在运作,今天肯定顾不上我。”   李雨游目瞪口呆地盯着姚息,得到了对面疑惑的反问:“怎么这么看我?我做这份工作,信息差很重要啊。”   李雨游迟迟才憋出一句:“你这个头脑,当初怎么不好好读书,干点正事?”   姚息闻言停顿了一秒:“我现在也没什么不好。”   无论如何,今晚姚息肯定是住定了。   李雨游在家里翻箱倒柜另外抱了床被子出来,又收拾着几乎从未启用过的客房。   姚息吃饱喝足,一直抱着双臂在边上看着,半晌突然问:“听说你在给闻绪的未婚妻看病?”   李雨游手忙脚乱地套着被套:“你这个消息有点过于灵通了。”   “他怎么样?”姚息追问道,“或者说他俩怎么样?”   李雨游回想了一番他与闻绪的几次见面。   从客观上来说,闻绪跟传闻里完全一致,优秀、礼貌、待人温和,于是李雨游也按照事实回答:“他人很不错,他跟安瑞昀也很恩爱。”   “真的吗?我不信。”   李雨游看姚息这悠闲的样子不爽,怼了一句:“你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机会而恼羞成怒吧。”   “确实有一些,”姚息不恼,大方承认,“但我听说过一些小道消息,总觉得闻绪现在这样子不太对劲。”   “什么消息?”   “你也知道,闻绪他们家大业大,以前表兄弟之间斗争很厉害,听说他小时候被绑架过,还在小黑屋里关了一周多,但事情解决后立马就回去上学了,没受到任何影响。”   “那只能证明人家心理素质好,”李雨游否定他,“你觉得他不对劲还觊觎人家?”   “瑕不掩瑜啊,如果能沾到他的背景,有点风险又如何?”姚息又绕回了原来的话题,“而且我在那次晚宴上见到了他跟安瑞昀,感觉他俩有些......过于相敬如宾了。”   李雨游又被迫再次进入了回忆。   闻绪似乎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安瑞昀,但也维持着一定的界限,肢体接触都停留在温和但不亲昵的范围内,相敬如宾这个描述倒也没错。   “这不是个褒义词吗?”   “反正我觉得有问题,”姚息坚持着自己的观念,片刻后又问,“李雨游,你谈过恋爱吗?”   李雨游终于把被套套好,把被子扔了过去,中止了这场谈话:“别琢磨人家家事了,早点睡。”   “行,”姚息把被套拿开,也没坚持,话题一转,“最后一件事。”   李雨游回头看他。   姚息从他的兜里,缓缓掏出一个塑料袋,层层打开,里面是一粒药丸。   “你当医生的,有没有什么能够做检测的朋友?”姚息这次严肃了一些,“能不能分析下这粒药丸是什么成分?” 第6章 温度   李雨游从姚息手里将药丸拿过来。   药丸长得跟普通的感冒药没什么差异,大小、颜色都是很常见的样式。   李雨游拿在手里晃了晃,反问姚息:“你从哪里拿到的?”   “你别问,”姚息不肯说,“你就说能不能测。”   李雨游把药丸从塑料袋里拿出来,轻轻嗅了嗅,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看出什么来了?”   “没有,”李雨游否认道,“我又不是色谱仪,肉眼能看出什么来。”   “没有什么熟人能测一测?”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平时独来独往,以前只在小医馆待过,那里能有什么高级仪器。”   “也是,”姚息想了想,“你也不是什么正经学院出身的,能看出什么名堂,我也是没什么其它办法,才想在你这里撞撞运气。”   “那就留在我这儿吧,”李雨游若无其事地把塑料袋拿走,“万一哪天我撞见什么人,也许能替你问两句。”   姚息略微思考了几秒,似乎也没想到其它解决方案。   他默认了李雨游的做法,随后挥了挥手示意李雨游出去:“跑路真累,我要休息了。”   说是休息,但未来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从客房都传来游戏的背景音。   似乎还是什么战争游戏,枪击声持续不停。   猫哥烦躁地围着李雨游绕来绕去,被李雨游双手抱在了怀里:“吵到你休息了是不是?”   猫哥轻舔了下李雨游的手背,又用爪子蹬着李雨游的胸膛。   “抱歉,就一晚上,”李雨游任由它动作,“忍忍就过去了。”   凌晨两点,游戏声终于消停,而猫哥也伏在床边,见状应该是睡熟了。   万籁俱静中,李雨游悄无声息地拿出那塑料袋,就着窗外月光,长久地端详着那粒药丸。   不久又低下头,在通讯录中翻找着,最终锁定了一个名字,但指尖迟迟按不下去。   似乎衡量了很久,最终李雨游什么也没干,将药丸放进床头柜,锁掉屏幕,也同这个夜晚一起沉睡下去。   姚息虽然为人狡猾,这次却说到做到。   李雨游一觉又睡到午时,醒来姚息已经不见了踪迹。   他在冰箱上留下一张字条:“1.如果崔鸣冶问起来,你就说从没见过我,反正你也不知道我下一步去哪儿;2.记得那粒药的事情,虽然我对你也没抱太大希望;3.对自己好点吧,本来想顺两瓶你的酸奶走,发现都过期了。”   下面还有一个相当潇洒的签名。   虽然姚息性格乖张,说话粗俗,经常夹带脏字,但这个字倒写得很秀气,至少比李雨游的好辨认多了。   但李雨游这一天还是相当紧张。   根据这二十多年的生活经验,他不是一个擅长说谎掩饰的人,假若崔鸣冶真的问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现在这份工作得来纯属偶然,以前完全不曾奢望过,他只想安安分分地看病赚钱,等存钱存够目标就隐退辞职,如果惹到了崔鸣冶,丢了工作不说,惹上麻烦更是得不偿失。   然而虽然姚息跟他非亲非故,但第一时间也给了他信任,要真交代了,李雨游又于心不忍。   好在上天没有给他这样的磨练,白日里风平浪静,没有人来打扰他休息。   一直到傍晚才接到第一个电话。   李雨游心里一跳,却发现是贾助理的来电。   ——他完全忘了今晚是给安瑞昀定期看诊的日子。   在车里时,李雨游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应。   今晚已经是第五次见安瑞昀,根据之前的状况来看,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前后两个月的时间,收了闻绪不少酬劳,又完全没帮上忙,李雨游心里总归过意不去,庸医也有医德的。   一路上李雨游都在琢磨着,能寻个什么理由把这份差事卸掉。   到达闻绪的住宅时,门口已经停了另一辆车。   李雨游下车后,发现闻绪正站在那辆车门前。   前几次见面,闻绪要么是西装革履,要么穿着剪裁得体的贴身便装,今天倒反常地穿了身运动服,领口敞得很开,露出相当引人注目的肩颈线条。   “李医生,”闻绪似乎是特意等他的,“好久不见。”   十来天前才见过。   心里这么想着,李雨游还是礼貌问候:“闻总这是去了哪儿?”   “运动,”闻绪指了指车里,应该是装着什么运动装备,但李雨游没看清,“上次李医生说欣赏会锻炼的人,所以最近经常去。”   “啊?”李雨游愣住了,“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闻绪又笑起来,这次迎着光,笑容一清二楚:“那可能我记错了。”   李雨游自诩跟不上这些社交悍匪的节奏,只能安分跟着闻绪上着台阶。   距离足够近,李雨游能看到闻绪脖颈后的细汗,但意外地没闻到任何汗液的气味。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李医生。”   “您说。”   闻绪转过头来俯视着李雨游:“你觉得我跟瑞昀怎么样?”   又是一个让李雨游始料未及的问题。   “您是在问,我的看法?”   “嗯。”闻绪看起来颇为真挚,不像在开玩笑。   “呃,天作之合,郎才女貌,相得益彰?”几个词用尽了李雨游毕生所学。   “是么?”闻绪回味着这几个形容词,“我跟瑞昀没见几面就定下了关系,我一直很想知道我在别人眼中有没有魅力,能否担任一个合格的伴侣,问身边人评价总不客观,问没接触的外人又没什么意义。”   “您多虑了,”不知道闻绪是否在凡尔赛,李雨游只能认真作答,“您这样的家世背景,对谁都有吸引力的。”   比如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逃命的姚息。   “这样啊,”闻绪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看来在个人魅力方面,我还得努力努力。”   没给李雨游补充的机会,他们已经走到了客厅里。   安瑞昀在屋里等着,她半躺在沙发上,盖了床毛毯,看起来等久了有些无聊,正把玩着手里的毯子。   李雨游规规矩矩地取出自己的设备,准备到一半时,一直负责跟李雨游电话联系的贾助理快步走到闻绪身边,低声跟他耳语了几句。   “抱歉,”闻绪听完便面露愧色,“有点工作上的事,先失陪一下,有什么事可以吩咐管家。”   闻绪离开了,李雨游的工作照常进行。   从状态上看,安瑞昀似乎比前几次见面色要红润些,整个人莫名显得精力充沛。   不过当李雨游问起她症状时,她的回答还是跟前几次如出一辙。   “没什么变化,”她的手不断摩挲着身上那张毯子,“还是偶尔会晕眩,会心跳加速,最近吃饭的时候有点犯恶心?不过这多半是天气原因,我小时候也经常这样,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的毛病。”   “另一位医生开的药还吃着吗?”   “那些安神片?”安瑞昀用了一些时间来回忆,“他只开了两周的量,已经吃完了,按理来说他前日该来的,好像家里有事耽搁了,不过那些药也没什么作用,可有可无。”   “还有没有其它医生看过?”   “彭叔还联系了一位,只来了一次,觉得没太大问题就没再过来了,”安瑞昀语速不快,一句话要说挺长时间,“我现在觉得我应该就是身子骨弱,得长期调理吧。”   李雨游点点头,按照流程给她做了常规检测。   依旧没什么严重的症状,在等待检测仪出结果时,李雨游在心里盘算着,要么劝说她去医院做一些更精密的专业检查,要么组织语言给闻绪推脱这份工作。   “彭叔去哪了?”安瑞昀忽然问道。   “好像在厨房准备茶水,”李雨游问,“怎么了?”   “没事儿,等他来了,让他把温度调低些,”安瑞昀说,“有点热。”   “好的。”   检测仪出了结果,各项指标正常,李雨游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收回仪器的时候有些分神,金属不小心碰到了安瑞昀的右手。   “抱歉。”李雨游立即道歉。   “啊,没事的,”安瑞昀的手在毯子上没动弹,“我好像听到彭叔放杯子的声音了。”   李雨游倒没听见,但远远瞅了一眼,彭叔是还忙着,于是决定先把自己的工作收尾。   以往几次看诊,闻绪和彭叔都在场,李雨游都是向他们交代,现在跟安瑞昀独处,李雨游便注视着对方,阐述着结论:“情况跟以往差不太多,从结果上看,各项数据指标都是正常的,如果症状还没缓解的话......”   安瑞昀闻言缓慢点头,但李雨游却突然停了。   “怎么了?”沉静几秒后,安瑞昀疑惑问道。   李雨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方瞳孔,在更长的停顿后,一字一句地问:“你,热吗?”   “嗯,”安瑞昀想了想,“是有些热。”   “失礼一下,”李雨游说完,伸手触碰了安瑞昀的手腕,“的确体温偏高,但是没到发烧的程度,可能确实是屋内热了点。”   李雨游转头端详四周,起身取过来中控板:“找到了,不过我不太清楚调温怎么操作。”   “我来吧。”   “好的。”   李雨游保持站立的姿势,自上而下把中控板递给安瑞昀——不是向着她手的方向。   中控板的尖角在安瑞昀瞳孔前五厘米的位置停住,而安瑞昀并没有眨眼。 第7章 客户   “这是新茶?”   “对的,昨天才送过来的,今天才拆封。”   “闻起来味道不错。”   闻绪和彭叔的声音由远至近,应当是交谈着往屋里行走。   而当他们到达客厅时,安瑞昀还是维持着老姿势,半卧在沙发上,手里多了个中控板;而李雨游正像往常一般进行着收尾工作。   闻绪端了一杯茶,自然地坐在了安瑞昀旁边,问候道:“李医生要不要尝尝这新茶。”   “不用了。”   李雨游这个回答速度,基本可以算作抢答了,闻绪隔着雾气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前两天也喝了杯茶,当日晚上失眠得厉害,”李雨游替自己解释着,“现在听到这个字都有些过敏。”   “那真可惜,”闻绪也换了个姿势,倚靠在沙发上,“失去了好大一项乐趣。”   “闻总喜欢喝茶?”李雨游随口应和着,“爱喝酒的人更多啊。”   “偶尔应酬也喝,”闻绪回答,“但不太喜欢,对酒没什么研究。”   李雨游没心思跟闻绪继续聊这些琐碎。   他目前还陷在强烈的冲击里。   片刻里,安瑞昀今日的种种蛛丝马迹,被他逐渐拼凑成完整的脉络。   明明感到体热,手却不断摩挲毛毯;冰凉的金属仪器不小心触碰到她的右手,她并没作任何反应;李雨游方才跟她在同一个地方,四周没有任何声响,她却自认为听到了彭叔放杯子的声音。   还有那略微放大而震颤的瞳孔,中控板逼近眼前却完全没有躲避——她对空间有认知错乱,整个视野是抽象且模糊的,虽然她自己意识不到。   安瑞昀应当是被人下了药,刚才正处于发作期。   这样想起来,安瑞昀的眼周时常泛红,之前李雨游总以为是她妆容的一部分,现在看来也并不如此。   这药应该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安小姐这几日在忙些什么?我看指尖上有一点烫伤。”   李雨游装作若无其事地找话题,实际紧张得塞了三次都没把棉棒塞回袋子里。   “烫伤?”安瑞昀这次也回答得很慢,“可能是我煲汤烫出来的,我前两天没怎么出门,就想学一道冬瓜排骨汤。”   “安小姐在家会自己下厨?”   “只是偶尔的兴致而已,”安瑞昀笑得有些腼腆,“家里有聘请的厨师,平时更多还是彭叔和他们准备的,要不就过来跟阿绪一起吃。”   李雨游点点头,继续斟酌着词句:“最近天气这么好,没有出门逛逛?听说最近很多人喜欢约着去野营徒步什么的,走动走动对身体也好。”   安瑞昀摇摇头:“我不太爱与生人接触,也不爱动。”   几句话之间,李雨游已经收拾完毕,终于忍下紧张抬头,发现闻绪、彭叔以及两位换茶水的佣人都站在四周,视线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按照安瑞昀的说法,她不见生人,那么如果下药是事实,很可能是周边人的手笔,意味着这一圈人都有嫌疑。   李雨游瞬间觉得这些视线像狙击枪的红色激光。   刚强行抚平的内心又马不停蹄狂跳起来。   “怎么了?”闻绪见他半天没作声,问道,“有什么情况吗?”   李雨游轻微地吸了一口长气:“没什么,安小姐跟以往一样,检测出来没什么异常,有时间的话还是可以多出门,既放松心情,也能多活动活动。”   这句话倒也没撒谎,从身体参数上来看,安瑞昀安然无恙。   “有道理,”闻绪认可地点点头,“我抽时间陪她逛逛。”   出门时,闻绪还是老样子,送客送到了门口。   不过这次他没有再原地目送,而是心血来潮,陪着李雨游下了台阶。   “有什么事吗?”李雨游疑惑地问。   “没事儿啊,”闻绪活动了一下脖子,“就是想到你刚才说,走动走动身体好,所以多走几步。”   “这样啊。”   “李医生平时喜欢去哪儿活动?”   “我吗?”李雨游看了一眼天,脑中飞速运转着,“我也就是早上跑跑步,晚间散散步,没事出门看点电影歌剧什么的。”   骗人的。   如果没什么事他不会迈出大门一步,也不会运动,所以现在还是这个小鸡仔身材。   但刚才为了探出安瑞昀的话,说了那么些有的没的,现在也只能继续换编乱造。   “健康又有情调,”闻绪若有所思,“未来跟李医生成家的人一定很幸福。”   李雨游继续当一位话题终结者:“谬赞,谬赞。”   闻绪送到车前便停了,似乎还在车启动时挥手拜拜。   但李雨游顾不上理睬他,只默默合掌祈祷这车跟火箭一样一秒十公里。   不知是否听见了他的心声,司机在正常范围内开得尽可能的快,不出半小时便到了山樾庄。李雨游下车都忘了道谢,只跟拧了发条似的双脚往家里赶,从120BPM走到160BPM,到家门口几乎都快跑了起来。   开门,进屋,关门,猫哥正趴在屋内享受猫生,被李雨游用力的关门声吓到,不满地看过来,然后下一秒又被李雨游强力抱住。   “猫哥,”李雨游哽咽道,“这个社会太危险了。”   猫哥试图用爪子把李雨游推开,但未果,反而又被李雨游用脸大力蹭了蹭。   吸了十分钟猫哥后,李雨游冷静了下来。   刚才在闻绪家里,他曾犹豫过要不要和盘托出,但转念一想,这些都只是自己的个人判断,没有真凭实据,所以扯谎缓了一缓。   现在回想,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下药不等同于普通病症,里面牵扯着复杂的动机,他对安闻两家只是初步接触,没有深入了解,他不知道是谁下的药,不知道下药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贸然说出,可能会招来横祸,对方图穷匕见说不定会选择杀人灭口;   其次,如果他的判断没错的话,下给安瑞昀的,是某种本不应该出现在市面上的药物,不通过特定的检验方法不会被轻易检测出来,没有接触过的人也不会觉察,只会把安瑞昀身上的症状当作精神压力来看待,或许这就是对方敢于一边下药一边请医生的信心来源。   也的确如此,给安瑞昀看病的另两位名医都没有发觉这件事。   但偏偏被他发现了。   不该被他发现的。   窗外传来一声突兀的鸣笛。   李雨游掀开窗帘,才发现天已微明,原来他就这么思考了一宿。   用冷水洗了把脸的李雨游盘坐在地,首先拨打了姚息的电话,得知对面无法接通,不在服务区。   啊,忘了,他在逃命。   李雨游想了想,又在通讯录中定位到上次的名字,一个单字“薇”。   这一次李雨游似乎下了决心,终于点了下去——然后得到对面是空号的通知。   两次受挫的李雨游失去斗志,大字型平躺在地,猫哥在旁边不解地嗅了嗅,判断他还有呼吸,然后毫不留情地踩在了他的脸上。   夜晚再次降临的时候,李雨游戴上帽子口罩出了门。   他向司机报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名。   明明是夜晚,车行驶的道路却愈来愈亮,最终下车的地方一片喧嚷,五颜六色的灯牌光线交织错乱,留不下一点清净的空间。   李雨游一下车就被各类烟酒和香水味所包围。   他完全被震慑到。   在他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应该还是一个人迹寥寥的清吧,但现在店面大了五倍不止,门口几十号人排着队,并且从等候者的穿着和张贴的海报来看,今晚这里还有不少寻欢作乐的活动和不太健康的表演。   如果不是店名没有变,李雨游一定会以为这里换了其他人接手。   跟他们相比,李雨游穿得简直像一位外卖员,门口服务生明显也是这么认为的:“东西放门外柜子上就行。”   “我不是送外卖的,”李雨游无奈道,“我想找一下你们老板。”   服务生闻言眼神转移过来,这次谨慎了很多:“您有什么事?需要投诉的话转告我即可,我会派专人来跟您对接的。”   “不是投诉,”音响的声音很大,李雨游必须用力说话,所以他决定尽量说得言简意赅,“我找杨骅,私事!”   然而服务生应当是受过专业训练,依旧不为所动,问询着李雨游的目的。   正当李雨游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喊一句的时候,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见他要找的人正在背后:“找我干什么?”   十分钟后,李雨游跟着杨骅往楼上走去。   进店之后才发现,店内的规模比他预想的还要大,装潢上就下了不少功夫;不过店内的景象跟他预料中大差不差,烟雾缭绕中的肢体碰撞,李雨游看了一眼便火速移开目光,耳朵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这儿跟以前不太一样吧?”杨骅边走边问。   李雨游给脸上扇了扇风,决定只挑好的一面说:“确实,没想到能变得这么繁华。”   “转型啦,如果还做以前那种生意,早就倒闭了,”杨骅倒不避讳,“顺着市场走,才能越走越远,已经是这一片区的头名了。”   上到顶层,杨骅推开一扇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排玻璃柜,每一格搁置着精致的酒瓶,旁边有小立牌雕刻着名字,不用杨骅解说李雨游也能明白,这应该是贵客存在这里的酒。   “这算是我的办公室,普通客户的酒不在这儿,只有极少数客人要喝的名贵玩意儿会存在这里,”杨骅额外补充了几句,“平常只有我出入,我待客一般都找个包间,不过可惜今晚爆满没房了。”   李雨游点点头:“生意太好。”   “我好多年没见过你了吧,”杨骅示意他坐,“找我干什么?”   杨骅没有多余的寒暄,李雨游很欣慰。   于是他也直入主题:“我想找一下薇姐,但没她的联系方式,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往来。”   “成薇?”杨骅想了想,“这里转型后她也不怎么来了,我估计一年没见过她了,她换了工作,也换了手机号。”   “我知道。”以为会无功而返,李雨游有点丧气。   “所以你来这儿是要她的新号码?”   李雨游惊讶道:“你有?”   “我偶尔会派人给她送货,”杨骅笑道,“她只是不爱闹,又不是不爱酒。”   杨骅在桌上随手找了支笔,抄了一个电话给李雨游。   “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李雨游说,“谢谢。”   “小事儿,咱们也算半个老熟人。”   估计杨骅很忙,李雨游本身也不愿多留,揣上纸条便道了别。   路过玻璃柜时刻意放缓了脚步,怕误碰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   然而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杨骅在他身后问。   李雨游顿了下,用手指着第三层最右边一格,问道:“闻绪,也是你们这儿的客户啊?” 第8章 寂寞   杨骅听完也顿了一秒,然后接话道:“这里的信息可都是私密啊。”   “抱歉,”李雨游问完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该问的。”   “不过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毕竟来这儿的达官贵族不少,”杨骅话锋一转,“闻绪是来过,那两瓶酒抵得上一辆车了。”   李雨游犹豫着问:“他也是......来玩的?”   “那倒不是,”杨骅否认了,“就来过两次,都是跟朋友来的,坐了包间,没看表演。”   “啊,”李雨游摸摸脑袋,“我想多了。”   “他要玩了我现在肯定不会跟你聊这个,”杨骅很有职业操守地耸耸肩,“之前听说闻总人好能力强,见了果然如此,两次都是他买的单,很会张罗,提前让我备好了房、烟、酒、人,第二次还指名了几瓶稀有名酒,他朋友高兴坏了。”   “他这个人是很周到......”李雨游说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等等,人?”   “给他朋友安排的,”杨骅在后面调整着柜子的锁扣,“一群公子哥你总不能指望他们玩素的,他自己倒没兴趣,我那日隐晦问了问他的意思,他说不用了,他不喜欢女人。”   李雨游听着依旧不对:“但他后来不是订婚了?”   “婉拒的托辞而已,把话说死一点我们就明白了,日后不会替他自作主张,”杨骅解释着,仿佛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儿,突然兴致勃勃回忆道,“当时我带了个脑子不够灵光的服务生,没听明白,还多嘴问他,那要不要男的,闻绪又说他不喜欢男人,那服务生算是我见过最笨的,话说到这里了还傻愣愣地追问他喜欢什么,闻绪说自己喜欢结账。”   李雨游咧嘴,皮笑肉不笑道:“他这回还挺幽默的。”   “是啊,当时那包间其乐融融的,闻绪说点什么,剩下人都哄堂大笑,”杨骅顺着回忆,把闻绪一顿夸,“公子哥多,像闻绪这样八面玲珑、社交能力强的不多了,要不然人家生意能越做越好呢。”   李雨游跟杨骅道了别。   下楼的时候表演刚刚开始,尖叫、喝彩此起彼伏,他两步并作一步,不敢看周边人一眼。   走出这家店,这一片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勾肩搭背、面色潮红的人与李雨游擦身而过,涌入更为喧闹的人群里。   道路拥堵,实在无法叫车,李雨游走了一公里,上了一辆夜行巴士。   杨骅给的字条握在掌心,李雨游反复折叠又摊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每一个提到闻绪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在安瑞昀眼里,他是最佳配偶;在下属眼里,他是优秀领导;在杨骅眼里,他是游刃有余的公子哥;甚至在姚息眼里,他是价值最高的攻略对象。   似乎从每一个角度来看,他都是完美的,但这样的完美又不尽相同。   在家不饮酒,在外是能挑名酒的内行人;自称在工作中缺乏幽默感,跟朋友相处又妙语连珠。   闻绪在不同场合提供了因地制宜的完美形象,以至于无从推测哪一面才是他原本的样貌。   “这人活得也太复杂了,”李雨游靠在车窗上喃喃自语,“累不累啊。”   “啊嚏!”   闻绪在落地窗前打了个喷嚏。   动静挺大,一直候在旁边的贾云川不禁开口:“感冒了?”   “感觉不像,我好几年没生过病了,”闻绪耸耸肩,转身回座,把夜色撇在身后,“还不下班?”   贾云川上前一步,递过来一份文件:“您之前让我查的材料,我刚整理好,您过目。”   闻绪接过文件,快速浏览着里面的内容。   是三位医生的个人履历。   “根据调查,彭叔请来的两位医生的确学历出众,都是联合医学院毕业的,两人相隔五届,先后就职于两家大医院,最近几年因为医院内部改革转行成了家庭医师。”   “联合医学院,”闻绪指尖摩擦着白纸,若有所思,“目前最好的医疗学府了吧?”   “对的,前几年跟军科研究所不相上下,但军科闹了几桩丑闻,现在联合就遥遥领先了,三年前建校五十周年,其中一位医生还回去演讲过,”贾云川展示着自己的职业水平,流畅地向闻绪介绍,不过讲完一段略微停顿了下,“不过说起来,那位李医生......”   “嗯?”闻绪看了他一眼,“李医生怎么?”   “您亲自看吧。”   闻绪翻到了下一页,李雨游是证件照里笑得最灿烂的一位,但整张纸的内容不及前面两位三分之一,寥寥几行,还缺了很多信息。   “河榕庄技术学院?”闻绪求证式地问,“有这么个地方?”   “十区靠北的一个偏远山区,盛产鸡蛋,查过的确有这个学院,”贾云川再次展示了自己高超的工作能力,并自发检讨,“没有事先进行调查是我的失职,我原以为能去崔鸣冶家中看病的应当都是前两位医师的水平。   “不怪你,”闻绪并不在意,“你去医院看病也不会张嘴就问医生从哪儿毕业的。”   “那以后还要请他来就诊吗?”   “再观察观察吧,”闻绪把资料扔在桌上,低头点了根烟,“看看有没有能力。”   贾云川点头称是,但也没有离开。   “还有最后一件事,”贾云川把材料收回去,换了另外两张纸,“两天后是情人节,这是我整理的两天内能运送到的定制珠宝,您看是否需要在里面挑一挑给安小姐的礼物。”   闻绪同样将纸接了过来,但这一次似乎兴致不高,只匆匆扫了一眼就还了回去:“买盒鸡蛋吧。”   贾云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啊?”   正当贾云川再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闻绪突然笑了:“买盒鸡蛋,我给她做两道菜,算是心意;名单上前三个你都去买,算是礼意。”   贾云川一脸受教:“明白了。”   人走后,办公室终于只剩闻绪一人。他把没抽几口的烟灭掉,又回到了落地窗前。   他不笑的时候,面部轮廓是有些锋利的,他垂眼望着鳞次栉比的建筑,低声感叹:“这金融中心的楼顶修得倒挺像个蛋的。”   情人节当天,十一区热闹非凡。   无数广告牌给这个本专属于情侣的节日累加着商业价值,商家也别出心裁地营造着节日氛围,花墙,绑着气球的长廊,抱着玫瑰花的人偶穿梭在行人之间。   李雨游又穿了那身衣服,依旧看起来像忘拿货品的快递员。   他从人群间逆流而行,越走越荒凉,最后进了巷尾一家小面馆。   这种日子,小面馆无人问津,里面只坐了一位客人,跟他一样穿着一身暗沉的衣服,面前一碗吃了两口的面,已经坨了。   李雨游径直走到对方面前坐下,先称呼道:“薇姐。”   成薇就这样平视着他,良久才回答:“你瘦了点。”   “是吗?”李雨游说,“我最近胃口还挺好的。”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似乎都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开口,李雨游拿起水壶给自己倒杯水,然而水壶也不给面子,悠哉滴了两滴,便再也倒不出来了。   成薇受不了这个氛围,直入主题:“你要找我验什么?”   李雨游闻言手中动作停了。   半晌,放下水壶,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塑料袋装好的一粒药丸。   “从哪来的?”成薇拿过来,端详着问。   李雨游实话实话:“不知道。”   成薇也没有过多追问,沉思片刻后回复:“我现在换了工作,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得多等几天。”   “不急,”李雨游又从包里掏出一个抗凝管,“还有这个。”   成薇皱眉:“这又是哪来的?”   李雨游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上次去见安瑞昀的时候替她采了血,原本是想用来测血糖的,如今刚好派上用场。但三言两句又无法将这个情况阐述清楚。   “算了,不想说就别说了,”成薇放弃追问,“我会想办法。”   李雨游松了口气:“谢谢薇姐。”   成薇把东西收好,似乎下了点决心才问出下一句:“你跟其他人,还联系过吗?”   “没有,”李雨游平静地说,“就算尝试过,也联系不上了。”   成薇没有再多说什么:“你自己好好保重。”   与成薇告别后,李雨游又回到了商业中心。   节日的热潮还在继续。他婉拒了两波卖花的推销员,又不小心误入了别人的镜头里。直到走到台阶之上才终于清静了些。   没来由的,他突然觉得有些寂寞。   虽然明白这股莫名的情绪是受了周围环境渲染,但估计是见了故人的缘故,心里一丝惆怅总是无法消散。   花台旁静坐了半小时,李雨游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   偏偏此时,原本以为绝不会在今日响起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李雨游在屏幕上看到了不陌生却意外的两个字:闻绪。 第9章 朋友   “李医生?”   “是我。”   闻绪的语气依旧很平静。他的声线本就偏低,在电话里显得更为沉缓:“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意外受了点伤,不知能否请你过来看一看。”   “受伤?”李雨游微微皱眉,“什么伤?”   “皮外伤,”闻绪简短地回答他,“不小心被烫了。”   李雨游没有立刻回答。   上次从闻绪家里离开后,他总在不同时刻琢磨着与这家人相处的点点滴滴。除了联系成薇,他也曾在不同渠道搜索着安、闻两家的信息,企图了解他们是否有敌对的势力,然而收获寥寥。所有能被搜寻到的新闻都是正面的,没有任何有效的线索,就算存在商业上的竞争者,也都呈现出一种良性竞争的趋势。   他方才刚把东西送去检测,还不清楚情况如何,但这栋房子终归是有些潜藏的危险。然而不去的话,一是明面上说不过去,二来如果他一直避而远之,他可能一辈子无法知晓答案。   “李医生?”见李雨游没作声,闻绪唤了他一声,“如果有事的话也没关系,我还可以想其他办法,不用勉强。”   “我没事,”李雨游放弃衡量,选了自己下意识的想法,“我现在就过来。”   没关系,那天自己隐藏得很好,并且他只是一个职业技术学院出身的庸医,谁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来。   抱着这样的想法,一小时后,李雨游再一次踏进了闻绪的房子。   出乎意料的是,这栋房子今天格外冷清。门已然开着,进门后没见到任何佣人,闻绪一个人静坐在餐桌旁,他甚至没有开灯,成了黑暗里的一片阴影。   看见李雨游进门,他才缓缓移动,侧灯、挂灯有序亮起,闻绪开口打破了沉静:“抱歉李医生,这么晚了麻烦你走这一趟,事发突然,其它医生平时没什么联系,一时也想不到别人了。”   “没事,应该的,”李雨游走到他旁边,客气地问,“您伤在哪个位置?”   闻绪把手伸过来,转了个面——腕骨旁边有一大片红肿的区域,分布着大小不等的水疱,是稍微有些严重的烫伤。   看上去应该挺痛的。   李雨游继续问:“是怎么伤到的?”   闻绪表情自然,似乎没有因为疼痛而难受:“日子特殊,进了一次很久没进的厨房,但确实技术不熟练,对器具也有点陌生,收拾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   李雨游凑过去瞅了一眼伤口,应该已经用冷水清洗过。   他在医疗箱里找着消毒针:“今天怎么屋里只有您?”   “过节嘛,”闻绪垂着眼回答,“需要两个人的空间,不久前瑞昀吃完饭回去了。”   李雨游找到了消毒针,提前预警道:“可能有点痛。”   “没关系。”   李雨游左手扶住闻绪的手臂,感受到他青筋的纹路,小心翼翼地刺着大水疱的边缘。闻绪的“没关系”果然不是一句虚言,针落的一瞬间没有任何反应。   房内只有他们二人,除了李雨游动作带出的些微声响,没有任何杂音。   大概闻绪社交惯了,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李医生今天没有什么特殊的安排?”   李雨游尽量放缓自己的动作:“我哪有资格过节。”   闻绪隔了很久才问下一句,仿佛真的在闲谈。   “为什么呢?李医生不想找个伴吗?”   “惭愧,我这样的人家看不上,”李雨游敷衍地回答,“也不是所有情侣都能像您跟安小姐一样和睦的。”   他还等待着闻绪的回答,但闻绪却笑而不答。   于是李雨游在刺下一个水疱前,试探着问:“您跟安小姐今天怎么过的?”   闻绪想了想:“瑞昀喜欢逛展,包场带她去了一个美术馆,可惜中途又有工作耽搁了,看得不太尽兴,送了她一枚蓝宝石胸针,然后下了个厨。”   他的视线回落到自己手上的伤,耸耸肩:“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已经布置得很精密了,投其所好,”李雨游不走心地夸着,“真是令人羡慕啊。”   第一步处理完毕,李雨游把闻绪的手平放在桌上,给他涂了一层烫伤膏。   “这几天要小心些,避免紫外线直射,小心冰水,不要乱碰,也小心感染。”李雨游一边涂一边交代着。   闻绪仔细地听着,突然问道:“可以饮酒吗?”   “这倒不碍事......”李雨游正常答着,突然想到什么,“您不是不喜欢饮酒?”   闻绪直视着他,目光与语气都一样平淡:“我骗了你。”   李雨游的手停滞在半空,良久才疑惑道:“啊?”   闻绪倒没什么表情,自然而然地解释着:“以前有段时间,很喜欢跟朋友喝酒,我们酒量都还算不错,每次也能喝得尽兴,跟瑞昀订婚以后,她有些反感酒精,于是就戒了。”   李雨游这才露出领会的表情:“啊,是为了跟安小姐的感情,婚姻就是要妥协和磨合嘛,理解,理解。”   闻绪说:“可是我经常想跟她解除婚约。”   李雨游像个傻子一般又张大了嘴:“啊?”   “只是想想而已,”闻绪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忽然问,“我能抽根烟吗?”   “请......请便。”   闻绪拿过烟盒,但左手被桎梏着,动作不便,于是李雨游拿过他当初好奇过的小方块打火机,却不知道怎么操作。   闻绪这次倒不客气:“转一圈,速度要快。”   李雨游依言操作,火苗翻腾而出,闻绪脸凑过来,将嘴里的烟点燃,他的睫毛很长,在火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闻绪吐出一口烟,烟雾散开的一瞬间,眼神变得有一些可怜。   李雨游不明所以:“能......吧。”   “我其实活得很累,”闻绪在呼吸之间突然显得很疲惫,“总希望让所有人都满意,尽可能地做好自己的工作,有时候要隐藏自己的爱好,有时候要假装变得沉稳或者活泼。跟瑞昀也是两家很早就定下来的,众望所归,但我偶尔会想,我们俩是不是真的那么适合?”   李雨游不知该怎么接话,半晌才问:“您跟安小姐聊过吗?”   “没有,”闻绪摇摇头,“我害怕她受到伤害,我希望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强大的人。”   他今天只穿了家居服,左手还受着伤摊在桌上,没有往日那种从容的样貌。   “那你想做什么?”李雨游都没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去掉了敬称。   “我想做什么,都不重要了,”闻绪甚至有些垂头丧气,“无论如何,我还是会继续现在的生活,这样才不会辜负别人的期望,但偶尔也会有需要抱怨的时候。”   他突然抬头望向李雨游:“我累的时候,可以来找你吗?”   李雨游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是我?”   “身边其他人,总有利益往来,没有人能听我吐露心声,”闻绪的瞳孔反射着灯光,显得亮晶晶,“李医生可以当我的朋友吗?”   他现在看起来真的不是在所有场合挥洒自如的完美人士,更像某种迷了路所以蔫巴巴的动物。   命运总是如此巧合,几小时前李雨游才因为几丝寂寞而感到惆怅,现在面前便坐了一个看起来跟他同样寂寞的人,以至于李雨游无法不起恻隐之心。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李雨游想了想说,“我会空出时间的。”   “谢谢。”闻绪又笑了,但这次的笑容显得尤为真挚。   李雨游突然觉得于心不忍,不再跟他对视,将闻绪的手拿过来一些,替他细致地包扎着。   终于做完最后一个环节,李雨游说:“好了。”   “谢谢。”   闻绪又道谢。说完他突然起身,从旁边拿出一个信封。   “对了,刚好最近剧院经理来拜访,给我和瑞昀送了两张门票,是最近一票难求的剧,于是我替你多要了一张。”   李雨游接过来:“给我的?”   “对,”闻绪诚挚道,“上次你说平时喜欢听歌剧。”   “啊,是,”李雨游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的胡编乱造,“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李雨游回到家时又是凌晨。   回来的一路上,他思绪万千。   他不得不承认,前两天跟杨骅聊过之后,他曾一度把闻绪当作下药的高度怀疑对象——因为自己发现了闻绪的谎言。   却没想到今日,闻绪自首一般对着他推心置腹,可怜兮兮地埋怨,不是他想要说谎,而是他身在这个位置,不得已而为之。原来他只是长时间压抑着自己的喜好与欲望,来迎合周围对他的需求,而他也在暗中为此而苦恼。   李雨游回忆起闻绪方才的模样,疲倦、颓丧又有无害。或许这样才是闻绪脱去外衣之后的本色。   不是他干的。   李雨游在心中笃定了答案。   那又是谁呢?   或许真的只是误会一场,李雨游想,是自己过度敏感产生的幻觉。   闻绪问他,可不可以当自己的朋友。在那一瞬间,李雨游心里甚至生出一丝哀怜之感。   果然,谁在这个社会里活得都不太容易。   李雨游反复提醒自己,在事情盖棺定论之前不要太过焦虑,但近来一周总是睡不好。   他总在梦里见到安瑞昀无神的瞳孔,醒来之后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细汗。   但实际生活里却没有任何变化。一周內他去了三户人家看诊,他们依旧在讨论接下来去哪里消遣,要么在为情感琐事争吵。   姚息已经消失大半个月了,音讯全无,他曾想过要去探听点什么消息,可惜以他的身份也无从开口。   终于在周日的上午,李雨游接到了成薇的电话。   她似乎在某个封闭的空间,说话还有回声:“你现在在哪?”   李雨游回答:“家里。”   “一个人吗?”   “对的,”刚说完这句,猫哥就把罐头打翻了,李雨游赶紧解释,“还有我的猫。”   成薇停顿了一下,似乎又走了一段路,才再次出声:“检测结果出来了。”   李雨游示意猫哥安静,等待着成薇的结论。   “你给的血液样本里,检测出了特定元素,一种麦角酸衍生物,就是你曾经熟悉的那类元素,”成薇说,“我不知道是谁,但这个人服用了特定的致幻剂。”   李雨游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血液似乎也变得凝滞不动。   他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可当结论真被证实的时候,他依旧觉得难以呼吸。   “你给我的药丸,我也拿去测了,”而成薇的结论还没说完,“里面检测出了同样的成分。” 第10章 歌剧   空气有些闷热,时针的声音似乎也因此变得冗长。   小白鼠趴在饲养间里,乍看之下没有动弹,仔细观察,爪子又似乎在轻微颤栗。   李雨游也纹丝不动地趴在桌上,安静地凝视着这只生物的瞳孔。视线似乎形成了某种连结,在连结的扩散里,时间的刻度愈发模糊,一分两分,一刻两刻。   漫长到天色都变了,才有人推门而入。一只手摸上了李雨游的脑袋:“发什么呆呢?”   “我总觉得......”李雨游欲言又止。   “觉得什么?”   “有点不安,或者说奇怪?”李雨游意识到自己语言的贫瘠,“或者就是觉得有点可怜,它自己什么都意识不到。”   “你呀,”身后人语气是宠溺的,“太敏感了。”   “也许是。”李雨游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摸了摸鼻子。   “走了,”那只手揉了揉他散乱的头发,“我带你去吃饭。”   一声闷响。   是梦里的门关了,而身边卧室的门刚好也被风吹得合上。   李雨游坐起身来,似乎还因飘散不去的幻境而恍然,直到猫叫把他彻底唤醒,他才一脸懵然地看了一眼时间。   “完蛋,”他看到了一个很惊悚的数字,“好像要迟到。”   五分钟更衣,五分钟洗漱,十分钟后站到了镜子前,端详这个身着西装的滑稽形象——其实西装是高级定制的款式,源自之前某位客户的礼物,版型剪裁都很完美,但因为李雨游骨架偏小且没有几两肉,就算被多年工作添上了一脸班味,依旧显得像穿西服参加比赛的中学生。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雨游自暴自弃地穿鞋出门。   在车上李雨游才第一次认真看票上的名字,《岁月流失》,太广义了,完全猜测不到歌剧是什么内容。   车程要四十分钟,于是他又开始思考那些被他反复琢磨的事情。   从成薇那里得知结果后,他像被重新捕捉的漏网之鱼,那点侥幸心理被抓出来残忍消灭。他原以为不会在市面上出现的药剂,却在一个人的身上出现了。   不知道谁干的,不知道为什么,但事情一定比他想象的复杂。本能被撕扯成两半,一半因为未知的危险而畏惧,一半因为未知的谜底而好奇。   走一步是一步,至少先明白是谁下的药。李雨游在心里盘算着。   开演前二十分钟,“歌剧爱好者”李雨游在他第一次来的剧院面前下了车。   闻绪一个人候在门口,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独自抽烟。   烟瘾还是有点大。   虽然冷静思考以后,李雨游明白闻绪不适合被人同情,毕竟比起他遭受的,他得到的东西更多,但看见他独处的模样,想到他平静地叙述自己活得很累,那点可怜之情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于是李雨游这次主动打了招呼:“闻总,控制下烟量,对身体不好。”   “李医生,”闻绪回头,脸上从惊讶过渡为惊喜,“谢谢,我最近压力有点大,会努力控制的。”   “在等安小姐?”   “嗯,她今天去了趟哥哥家,贾助理去接她了,五分钟之内会到的。”   “不急。”   李雨游开始在心里思忖,要不要在此刻告诉闻绪药的事情。   如果得到闻绪的帮助,查起源头来一定会顺利许多,但他害怕闻绪知道后隐藏不住情绪,又容易打草惊蛇。   闻绪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下。”   李雨游怔怔地转头:“怎么了?”   “想问问你们这种歌剧爱好者,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部剧啊?”   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在李雨游领域的问题。   “啊,这个嘛,”果然,一个谎言得用上千个谎言来圆,李雨游头都大了,“因为好看。”   “具体好看在哪?”闻绪真诚请教,后面一句小声了些,“主要是我完全是门外汉,怕待会什么看法都发表不出来,面子上过不去。”   闻绪真的把自己当朋友。   但李雨游就算有心帮忙也无能为力:“它主要是这个,结构上特别完整,那个,情绪上特别铿锵,还有那个,表演上尤为激情......”   快编不下去了,好在天降救星,安瑞昀的车从拐角匀速行驶过来。   李雨游从未觉得车灯的光如此圣洁:“安小姐好像到了。”   安瑞昀今天看起来状态比上次稳定很多,虽然气色依旧不太好,但开门、下车、上台阶三个步骤动作平稳,不像是有什么异状。   她近两日应该没有用药。   下药者应该是长期、少量、频率较低地给安瑞昀服用了这类特殊致幻剂,因此她只在服用完后的短时间内会表现出轻微发病的症状,没有影响到她的日常生活,或许也正因如此才没有被身边人察觉。   但李雨游并没有为此松一口气。   根据他掌握的情况,如果期望对人体达成伤害,或者实现某种目的,需要达成一定的剂量,而对方少量多次地冒险下药,反而将动机变得扑朔迷离。   也许这类药物还有自己不了解的信息......一想到此种可能性,李雨游便觉得不寒而栗。   “想什么呢?”   一只大手提住了李雨游的后颈,把他从杂乱的思虑中拔根而起。李雨游定睛一看,自己险些撞上面前的柱子。   他惊魂未定回过头,对上闻绪关切的目光:“抱歉,我走神了。”   闻绪拍拍他的肩:“小心点。”   李雨游点点头,后知后觉发现闻绪跟自己并肩而行,而安瑞昀跟着彭叔反而走在前方。   “你不用陪着她?”李雨游朝前方扬扬头。   “走两步路而已,并且我陪你也算是待客之道,”闻绪低声说,“我只是想多跟朋友待会儿。”   只有三个人拿票,但检票人员明显看得懂情况,给彭叔、贾助理以及其余随行人都放了行。   位置自然安排在包厢,闻绪自然坐了中间,示意李雨游坐在他左侧。   彭叔似乎用余光撇过一眼,但很快恢复原样。   李雨游坐得也有些诚惶诚恐,他本以为闻绪只是替他要了一张多余的门票,没想到要与他同坐观看。好在他们进场偏晚,落座没几分钟灯已全熄,幕布应声而开,观众被旁白与背景音包围。   然而没演到二十分钟,李雨游便傻眼。   谁也没想到这么备受爱好者青睐的推崇的剧,是一部节奏相当缓慢、音乐尤其平淡的叙事剧。   闻绪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这情绪看起来不是很激情啊?”   李雨游于心有愧:“后面,后面比较精彩。”   但显然这个剧不是很给他面子,已经演完第一小节,依旧没有什么剧情起伏。   完全不懂油画、诗词、歌剧的俗人李雨游已经看得相当疲倦了,侧过脸偷偷打了个呵欠,并为自己的低俗品味感到慨叹。   好在回过头,发现无聊的不止自己一人,闻绪已然打开手机处理着工作,连爱好看展的安瑞昀都缺乏耐烦心,轻声叫了服务员过来,想要一份点心。   几分钟后,点心按时送到,李雨游偷看了一眼,应该是几块布丁和丝绒蛋糕。然而服务员被彭叔拦下,后者将托盘接了过来,对着托盘上的点心仔细确认,最后才呈放在了安瑞昀面前。   李雨游像受到点拨一般,也不顾礼节,戳了戳闻绪,打断了他的工作,同样压着嗓子问:“这位彭叔,一直跟安小姐形影不离吗?”   闻绪扫了一眼,回答他:“大部分时间吧,主要瑞昀对好几种食物都过敏,平时吃食之类的彭叔都会多加留心。”   李雨游若有所思,还想追问几句,但这歌剧继续跟他作对,第二小节恰好开始,把李雨游未说之话悉数堵了回去。   第二小节进行到一半,依旧没等来故事高潮,但李雨游等来一个电话。   看到成薇两个字的时候,他几乎下意识僵住了脊背,环扫四周一眼,给闻绪匆匆留下一句“我去个厕所”,然后当真像憋急了似的连走带跑进了卫生间。   “薇姐。”   成薇那边依旧有回音,她行事谨慎,应该又找了某个封闭空间:“你方便吗?”   “方便,”李雨游说,“但最好长话短说。”   “好,”成薇答应,“那天之后,我托关系找医院和警局那边都查了一下致幻剂中毒的相关案例,都是普通的药物中毒,没有跟这类特殊麦角酸衍生物有关的案例。”   李雨游说:“意思是还没有在市面上流通。”   “对,”成薇继续说,“不知道你怎么得到那些的,但接触到的人,一定有些背景或者渠道,不是普通人能拿到的。”   道完谢后李雨游挂掉了电话,没有立即从隔间里出来。   五分钟后,他简单整理了一下,才推门而出。   回包厢的半道上,路过剧院二层的小露台,意外发现了闻绪的背影——又隔着玻璃窗抽今日的第二支烟。   李雨游推开了隔间的玻璃门:“也没有在努力控制啊。”   闻绪转身看他,无可奈何道:“刚好又被你撞见了。”   李雨游没跟他继续纠缠烟的事,直入主题问了刚才的问题:“那位彭叔是什么来历?我看他身材气质,不像个普通佣人。”   “彭叔?”闻绪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他之前是跟安享,也就是瑞昀的哥哥一起工作的,具体没细问过是什么职位,后来不知什么契机,开始贴身照顾瑞昀。瑞昀跟她哥哥同父异母,年龄相差较大,所以瑞昀总说彭叔是看着他长大的,实际跟着瑞昀也就最近几年吧。”   李雨游捕捉到关键字眼:“同父异母?”   “嗯,这算个半公开的秘密,”闻绪坦然回答,“瑞昀的父亲先后结过两次婚,两位夫人之间不太和睦,一直明争暗斗,按理来说瑞昀跟安享关系也应当比较尴尬,但年轻一辈思想反而开阔些,他俩相处得挺融洽。”   贴身照顾,对食物严格把控,隶属于有家产竞争的哥哥,哥哥资源深广可以接触所有渠道。   一瞬间所有信息点顺滑连结成清晰脉络,锐利地指向那个面色沉重的中年人。   李雨游下定了决心,看着闻绪:“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他的表情让闻绪有些惊讶:“怎么了?” 第11章 碎片   而话到嘴边又突然变得生涩起来。   “彭叔有可能在给安瑞昀下毒”,这几个字不难出口,但比想象得难以解释,他得阐述自己是如何得知,又如何证实的,但李雨游并不能全部的细节告知于对方。   “是关于瑞昀的事吗?”闻绪灭了烟,依旧是关切的语气。   “额,也算是,”李雨游突然变得坑坑巴巴,“其实是......”   一段铃声生硬插进来,把两个人的对话打断。   闻绪扫了一眼手机界面,很抱歉地示意李雨游稍等。   李雨游反而松了口气,他看着闻绪眉头稍皱,一连问了三个“怎么了”、“严重吗”、“情况如何”,挂掉电话后脸色比方才更加沉重。   “不好意思,公司出了点急事,好像有人在线下闹事,可能得紧急过去处理一趟,”闻绪语速比往日都急促,“你想说的事,能麻烦你长话短说吗?”   “没有,不是什么急事,”一个电话的时间,李雨游因为难以组织好言辞而退缩了,“你先忙你的。”   似乎闻绪碰到的事情真有些严重。他脸色不虞地回到包厢,跟贾助理耳语了几句,便不顾台上刚刚起了点节奏的表演,整理着随行物品,俨然是要半途退场的架势。   闻绪要离场,安瑞昀也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等李雨游反应过来时,他们一行人已经蓄势回府了,只留下闻绪再一次道歉:“不好意思李医生,事况紧急,我们不得不先行一步,希望不影响你的观演。”   “如果只有一盏灯,你会为我留住吗?”   “不,阿斯加內,你不应该这么想——”   “不要说其他的,莉利娅,就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会从内而外地燃烧自己,为你点一盏长久的明灯。”   人体百分之七十左右是水分,从内而外是烧不长久的,他很想向编剧就这句台词提出建议,然后被真正的歌剧爱好者痛骂没有文学造诣,看不懂艺术。   事实上他的确看不懂,甚至也没有看,歌剧剩下的一个小时里,李雨游反复在心里一遍遍演算着自己的推测,从心理学上分析,一旦对某件事有了主观看法,就越发觉得所有的推论都是对的。   刚才闻绪一行人临走前,李雨游忍不住偷偷打量彭叔,但对方比想象中还要警觉,一旦察觉到不怀好意的目光便会立刻扫射过来,正常人不会敏感到这种程度。   如果真的是家产争夺的话,其实应该明哲保身比较好。   李雨游并不想与任何危险打交道,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掌握这种药剂,他们从哪里得到的这类麦角酸衍生物?   安享,现年三十八岁,十五年前参军,退伍后从政,母亲是知名美术家,也是安呈鹏的第一任妻子;安呈鹏创办药云企业至今,一直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对外形象,私底下却水性杨花,流连于各大娱乐场所,与安享母亲离婚后结识了第二任妻子,生下了安瑞昀,据称在安瑞昀之前他还留了一个种,也是一位歌女的孩子,名为安玉红,但这位歌女身体不太好,早年过世,安玉红也长期称病从未有人见过,因此安家产业只有安享和安瑞昀的两位母亲在虎视眈眈。   虽然家事不太和睦,但小辈之间也并无矛盾,因此药云经营前几年一直稳步向上,直到新总统上任提携了黄议员,不知怎么就跟这家子人过不去,买新闻大肆抹黑,被药云强压下去,又开始频繁抓漏洞提告药云几条生产线,以至于私底下大家都传闻,是安呈鹏不小心睡了黄议员心上人,否则何至于这么不死不休的架势。   短短两段话,加上几张偷拍来的照片,是李雨游这半周里在几位客户间强装八卦问来的所有讯息。   他原本想打听安享与安瑞昀之间的相处细节,然而得到的都是统一的回答——长兄如父,两人和睦融融,几乎没什么矛盾。而安享近年一心从政,也从未听说他接触过什么非法研究。   简而言之,除了听了点陈年往事外,几乎一无所获。   李雨游抱着猫哥坐在车后座,第三次路过药云大厦,它耸立在市中心最显眼的位置,无论上哪个高架总能一眼望到它的招牌。   由远及近,随着行驶又逐渐远去,动静之间,又有些零星碎片段随风刮入脑海。   ——你以后想做什么?   ——以后?   ——毕业之后,未来怎么打算?留下当教授,还是进企业赚钱?   ——没想好。你希望我做什么?   ——这种事怎么会问我的想法,你要有点自己的主见。   ——但我就是想知道你的看法啊,我想成为你心里最好的人。   “操,什么人啊这是?”   一个剧烈的急刹,李雨游的脑袋咚的一声撞上前座,骤然来袭的疼痛把所有不该回忆的事情都淹没了下去。   李雨游忍痛看了一眼,猫哥被箍在自己怀里,相安无事,他放下心来问司机:“怎么了?”   “遇上碰瓷的了,”司机经验老道地拉手刹停车,“我来处理。”   于是李雨游惊惶未定地看着司机下车,打量,吼叫,然后挡风玻璃前一个人战战巍巍直起身来,露出了一张让李雨游更为惊讶的脸。   十分钟后,李雨游带着姚息做贼一般,鬼鬼祟祟地在隔壁公园找了把长凳坐下,姚息作为一个险些没命的人,此刻只全心全意地忧心他腿上那道再不去医院就会愈合的浅擦伤:“你说这个不会留疤吧?”   “会,截肢吧,”李雨游扫了一眼,“手术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在这儿?还差点被车撞了。”   姚息大概生下来嘴就是硬的:“我是因为隔着车窗看见了你的脸,才没看到红绿灯。”   两句话把李雨游说成了“祸人之姿”,但李雨游现在不想管这个:“你先说你为什么在这儿。”   “还能为什么,从那个王八蛋家里跑路呗。”   李雨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钦佩他的实力还是毅力:“逃了这么久?”   “没有,”姚息一脸淡定地回答,“我刚出你家门,天还没黑就被抓回去了,这王八蛋倒也奇怪,回去后好像无事发生,只字未提,就跟往常一样,我看他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更气了,于是我又跑了,然后又被抓了,然后我又跑了......”   七擒七纵,兵法里学过的。   “那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我这次出来没带什么钱,走到哪算哪,大不了死在路边,”姚息愤愤不平,“有本事他再把我的尸体带回去,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雨游打探着姚息,又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摸清过姚息的内核。长久以来,他表现出的都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架势,凭借一张脸得过且过,过不下去了又想尽办法往别地蹿一蹿;而此时此刻崔鸣冶不知到底对他下了什么狠手,竟把他也逼出了一些狠戾之气。   大概上辈子俩人真是撬了对方棺材本,天生八字不合。不过说起来,他也有些羡慕姚息的个性——想什么做什么,来什么接什么,永远不会未雨绸缪。   李雨游虽然隐隐为姚息的后路有些担忧,但此刻他真正挂念的不是这个。于是在知晓对方近况后,他沉住呼吸,问了自己真正关心的事:“我跟你说个事,你要跟我讲实话。”   姚息倒很意外:“什么事?你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   “你上次给我的药丸,是从哪里得来的?”   “药丸?”过了一段时间潦倒日子,姚息已经全然忘记了。   “对,”李雨游一脸正色,“就是你让我去检测那个。”   “哦,那玩意儿啊,”姚息终于回想起来,“怎么,查出什么了吗?”   “你先告诉我是哪来的。”   可惜李雨游天生不带震慑人的功能,就算自认为摆出了相当严肃的表情,姚息依然没当回事,支支吾吾不肯回答。逼得李雨游只能使出杀手锏,双手攀上姚息的肩,使劲晃着对方脑袋:“你快告诉我,真的,很重要,你说呀。”   他的胳膊不小心擦过姚息伤口,把对方疼得一哆嗦,终于在晃荡中服软:“你停,我又不是不说,我从崔鸣冶那儿偷的!”   李雨游震惊地松了双手:“崔鸣冶?”   “对,我之前看他把一个小药丸小心放进柜子里,感觉高深莫测的,所以才偷了,想看看是什么东西,能不能抓他个把柄。”   事情突然转向了李雨游未曾想过的方向,一时之间迟迟说不出话来。正当他大脑混沌一片时,姚息又开口了:“不过也不是他的。”   “什么?”   “他人脉很广,经常见客,是其中一位客人给他的。”   李雨游快受不了姚息这挤牙膏式的叙述方式:“所以是谁给他的?”   姚息在不该沉默的时候又沉默了,低头不语。   李雨游耐心告罄,准备直接刨根问底。   “是不是安享?”   “是闻绪。”   他们几乎同一时间说出各自的话语。 第12章 骗子   “闻绪?”李雨游像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词语,如果不是两人藏在这公园一角,他几乎快要拔地而起,“你确定?”   姚息奇怪地望着他:“我亲眼所见啊。”   “你看见他给了崔鸣冶?”   “倒也不是,”姚息说,“就是我发烧那晚,闻绪跟你前后脚走,然后我就看见崔鸣冶把这玩意放进保险柜了。”   原来就是那一晚。他第一次跟闻绪说话那一晚。   姚息愈发觉得奇怪:“你怎么这么惊讶?”   “因为......”李雨游开了个口,却说不下去。   因为闻绪纯澈的眼神还历历在目。他的语句直抒胸臆,好像把脉搏和心跳都摊开展示在李雨游面前,他沉声说想要一个朋友,好像真的自己点头就能换来他无穷的开心。   以至于此时此刻李雨游都无法把以上种种判断为欺骗。   而姚息在这关键时刻继续给李雨游的崩溃添砖加瓦:“你不要觉得闻绪是个好人。”   “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我提到他的态度已经变了吗?”姚息平静地说,“我第一次跑路前,跟崔鸣冶大吵了一架,他说他知道我是什么货色,我情绪上头也口不择言,说我也看不上他,如果有得选我肯定跟着闻绪这样的人走,然后崔鸣冶告诉我——”   又是一个让人烦躁的停顿,李雨游问:“告诉你什么。”   姚息难得皱了点眉头:“他当时冷笑着说,你试试吧,看你这样的能在闻绪身边活几天。”   两个人坐得太久,一群鸽子飞来此地,发现无食可啄,围着猫哥绕了两圈,又毫不留恋地飞走。   熬走一轮又一轮鸽子后,李雨游突然从兜里掏出他的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取出来,一把塞给姚息:“你争取多一段时间,不要回崔鸣冶那边,如果实在被抓了,不要提你见过我,也不要说任何关于药丸的事情。”   突然被塞了钞票,姚息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那药丸到底是什么?很危险吗?”   李雨游抓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钱包:“我希望没有那么危险。”   姚息这次具体逃去哪里,逃了多久,李雨游后来不太清楚。   未来三天他闭门不出,电脑屏幕上新闻版面大幅度播报着过激客户在禄闻集团聚众捣乱的消息,而正文第一段便开门见山地介绍,集团继承人之一闻绪露面,从容不乱地了解了现场情况,三言两语解决了这一难题。   门与窗户都紧闭,封闭的环境仿若这段时间所有悬而未决的阴霾,让李雨游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力。   终于在某一刻,李雨游从黑暗里汲取到勇气,摸索到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薇姐,我可能又需要你的帮助。”   十一区重建以后,破坏了原有烟火气的市井布置,重组为规范有界的片区,高楼耸立,其间穿插着繁忙的车站和冰冷的咖啡厅。   在酒店顶楼一家定价过于昂贵而人烟稀少的咖啡厅里,李雨游跟成薇相对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成薇把两个特质的存储装置放在桌上,里面是两枚一模一样的药丸。   “你左边的是上次送去检测的麦角酸衍生物,右边的是你让我仿照其外表,做的包装一模一样的感冒药,”成薇给李雨游介绍,“你想干什么?”   李雨游拿起两个东西仔细端详:“我想做一个最直接的测试。”   成薇不解:“怎么测?”   李雨游把药丸从装置里取出,对着光源,能看清里面一个是更为粗大的颗粒,一个是更为细小的砂状物:“赌他会不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有所反应。”   成薇听得云里雾里,但按她的性格也不想追问,甚至并不好奇李雨游口中的“他”是谁:“你需要我留下陪你吗?我可以坐在角落。”   李雨游摇摇头:“没关系,我不想你牵涉进来。”   窗外出现余晖的时候,成薇已经离开三个小时。   李雨游续了三杯柠檬水,才等到自己要等的人。闻绪姗姗来迟,似乎是直接从公司而来,西装紧贴身材,配合他悠闲的步伐,像是真的来约会一般。   “李医生,”闻绪落座,打了个招呼,“等久了。”   “不好意思这么忙还打扰你。”李雨游从见他第一眼起,心跳便不自觉加快。   “我们不是朋友吗?比起工作,见朋友才是正经事,”闻绪看起来今天兴致很高,“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雨游开始说自己刚才背得烂熟的台词:“我想跟你打听一下崔鸣冶这个人。”   “崔鸣冶?”   “是,虽然我曾经去过他家看诊,但跟他不是很熟,我有一个朋友长期住在他家里,但是最近突然联系不上了,我也不太好直接联系崔总,所以想问问你是否了解情况。”   “朋友还是情人?”闻绪问得很直接。   李雨游不能像他一样将那两个字脱口而出:“额,后者。”   “啊,那我倒是听他说过这个人,听他的意思是个大麻烦,但我跟他之间私事聊得比较少,所以也没太知道详情,”闻绪答得不快不慢,“我跟崔总之间,也就是普通的合作伙伴,兴趣相投所以走得近一点,但也留了彼此的分寸,可能会让你失望了,李医生。”   普通的合作伙伴。   如果按姚息的说法,他们之间绝不是这么浅淡的关系,那闻绪此时此刻便依然在惯性说谎;如果闻绪说了实话,那么姚息前几日所说才是彻底的谎言。   没关系,证明起来很简单。   “我也只是关心则乱,随便问问。”   李雨游照着自己的剧本,拿出了一个小药瓶,从里面将唯一一粒药丸倒在瓶盖里,然后似又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我失陪一下。”   “这是什么?”   “普通感冒药,”李雨游说,“这两天有些咳嗽,服药前得先洗个手,闻总稍等我一下。”   李雨游脚步平稳地进了卫生间,确认整个区域只有自己后,拿出了兜里的手机,手机因为一直开着视频已经开始发烫,而画面上正是闻绪的侧影——这是李雨游事先架在旁边的摄像头。   “李医生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你试试吧,看你这样的能在闻绪身边活几天。”   脑中各路声音浮现,现实里李雨游呼吸都不敢,终于,画面里的闻绪动了。   他环顾四周,拿起了李雨游桌上那粒药丸,观察了几秒,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拧开,看到里面正常的颗粒,又若无其事地将其拧了回去。   李雨游一直起伏的心跳终于沉沉砸向心底。   ——这药丸包装是特制的结构,普通人不会想要打开别人的感冒药,更不可能如此流畅地随意开合。除非对方非常熟悉这类结构,并且多次打开药丸包装,提取里面的药物溶于液体里,才能够在今日如此熟练。   闻绪,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再不出去对方就会起疑。但胆小的李雨游脚上如同装了秤砣,他鼓起勇气来试探闻绪,却没办法面对试探出的结果。   李雨游在无数个深呼吸后回到了位置上,戏得演完,他把那粒闻绪复原后的普通感冒药放进嘴里,然后捧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口水。   “怎么了李医生?”闻绪关心地问,“怎么手在抖?”   李雨游紧张得咽感冒药都咽了两次。   “没事,生病了嘛,状态不好,”李雨游说,“既然闻总也不了解情况,那我就不耽搁您的时间了——”   “说了是陪朋友,不急,”闻绪拿过来菜单,开始给自己选起来,“李医生再喝点什么?” 第13章 喜欢(一)   对每一位服务员致以最礼貌的谢意,将餐盘主动推向跟自己共餐的人,递餐具时尖锐的一侧向着自己,然后笑意盈盈地谈论起刚才的话题。   这是闻绪的第一面,不知其缘由但残忍地给未婚妻下毒,这是闻绪的第二面,可怜、无助、寂寞,那是闻绪的第三面,或者说,那是闻绪特意给李雨游虚构的一面。   李雨游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觉得荣誉,让闻绪特地为自己量身定制了一套形象。他都有些好奇,自己何德何能让闻绪来演这么一场?   当然此时此刻,比起好奇,李雨游更是怕得要死,自己那盘沙拉,叉了三次没叉起来一片牛肉。   而闻绪已经从牛排的烹饪方法聊到了餐厅伴奏的钢琴曲,李雨游强撑着偶尔答上一两句。   “......所以我觉得他们这个餐巾最好还是换成蓝色的印花。”   “啊,印花,印花好。”   闻绪又笑了,似乎终于受不了李雨游跟个AI机器儿一样的答话方式:“李医生,你好敷衍啊。”   他这句话的语气亲昵得自然,就算李雨游知道这是个究极老骗子,也依旧觉得恍惚。   怎么有人能够演得如此天衣无缝?他怎么不去勇闯娱乐圈?   忘了,他有钱。   “抱歉,”李雨游回答,“刚吃了感冒药,可能有点不在状态。”   “是我抱歉,因为想跟朋友多待一会,强拖着你陪我吃饭。”闻绪终于放下刀叉,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他得体到最后,叫来服务员主动结账,还给了相当丰厚的小费。   “走吧,”他最后说,“我送你下去。”   他们共同乘电梯到了一层,李雨游在门口三心二意地跟闻绪道了别。一直到走出五百米外,李雨游才终于放心呼吸。   他老毛病又犯,总是忍不住想打量,于是又回头,看见闻绪依旧站在门口。   他还在“目送”自己。   闻绪依然不意外他的回首,甚至微微一鞠躬,送了李雨游一个临别礼。   *   回廊里拉了施工警戒线,但里面的画展已布置妥当。从门口巨幅海报上可以得知,这持续一个月的展览明日拉开帷幕。   虽然艺术不分高低,但门外汉总要看热闹,从展览的规模、布景,乃至垃圾桶都能分出画展的级别。很显然这个画展建立在垒垒钞票上,连指示牌都用了极为高端的木材,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   但投资者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安瑞昀跟随引路员进到画廊,步步都体现着满意二字。她今天穿得尤为鲜艳,跟油画上的花团锦簇融为一体。   “明日起会在展厅各处放上香氛,”引路员跟她解说着,“灯光稍后也会调试到您之前的要求。”   安瑞昀点点头,不置可否,只一路环视着周围景象,不时提出一些细节上的要求:“这个名牌能不能再放高一些,有点不协调。”   一圈走完,安瑞昀心满意足回到入口,这时才瞥见旁边堆放的花篮:“怎么今天便送过来了?”   “听说明天有雨,您的大部分朋友都提前把花篮送来了,”对方解释着,“您未婚夫的在最里面,是最高的一束。”   “他这方面是挑不出毛病的,”安瑞昀笑了笑,“明上午我还得早点来,不然这些朋友我还来不及一个个招待。”   “今天就来了一位,”引路员说,“说跟您认识,是个医生。”   “医生?”安瑞昀疑惑道,“谁?”   安瑞昀原本以为是自家医院的哪位旧长辈,没想到走廊尽头看见的却是李雨游。他今天穿着一身简便的黑色卫衣,戴了顶帽子,像街头随处可见、不惹人注目的学生。   “李医生,”安瑞昀颇为意外,“你怎么来了?”   李雨游闻声回头:“我刚巧办事路过,看见海报才得知是安小姐投资的展,听工作人员说你随后回过来,就想着恭喜你一声再走。”   安瑞昀道了个谢:“你们一个二个的,也太有心了。”   李雨游像是准备闲聊几句:“我看里面最显眼的位置,还缺了几幅画啊。”   “最名贵的画作要今晚才运过来,不然风险太大,”安瑞昀解释着,“现在别有居心的人太多了。”   “对的,对的,”像触发了什么关键词,李雨游突然语速变快,“确实,现在坏人太多了,前两天还有人在我饭里加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害我那个什么,腹泻了好几天。”   安瑞昀被他跳跃的话题震慑住了,霎时不知道怎么应答:“那你恢复了吗?”   “好些了,”而李雨游似乎并不沉浸于倾诉自己的遭遇,只反问着,“你最近身体如何?这段时间请了别的医生么?贾助理没有联系过我了。”   “啊,没有,是我的意思,”安瑞昀解释着,“我最近忙展览的事,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   “明白了,”李雨游点点头,“最近还是那些症状吗?有没有觉得自己,嗯,做梦比较多,或者之类的?”   安瑞昀更是被问得云里雾里:“我一直都容易做梦,但做的都是很好的梦,所以不觉得有什么。怎么了吗?”   不知为何,她觉得李雨游的目光今日格外深长,细看仿佛还蕴含一丝怜悯。   但李雨游没再说什么:“没事儿,我就日常关心一下你情况,如果有什么毛病再联系我吧。”   他转身似要往回走,但没迈出脚,又回过头,这次声音尤为低:“记得我说的,现在因为食物饮品而生病的案例太多了,日常也得注意饮食啊。”   他走后,引路员才缓步到安瑞昀身边来:“怎么有人今日就来了,还没开业呢。”   “我也不知道啊,”安瑞昀看着他远去,懵懂地总结道,“他过来提醒我,小心腹泻?”   李雨游快步回到电梯里,原本这身打扮毫不吸睛,偏偏因他偷感十足的步伐引来了零星的打量。   电梯里空无一人,他这才长吐出一口气,全身每根筋络都放松下来。   李雨游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胆小、怯懦和优柔寡断。这几天来,他内心里一直做着艰难的抉择,每当想要因探寻真相而前进一步时,就会因为害怕被闻绪察觉而后退一步。   按理来说,今日来找安瑞昀也是多此一举。服用了那类衍生物制成的致幻剂,她根本记不得自己发病时经历的一切,也不能直截了当告诉她事情原委,一来她肯定更信任闻绪,如果跑去质问,李雨游必定会惹祸上身;二来将此事揭发,无论闻绪下药理由为甚,两家如何处理,都必定打草惊蛇,无法查到闻绪是怎么得到这类特殊衍生物的。   应该按照自己原计划行事的,不该来提醒安瑞昀。   但......   李雨游看着她蒙在鼓里的“幸福”模样,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不由得心软,所以才节外生枝。   晚上七点整,李雨游按计划来到了一栋富丽得有些扎眼的建筑前。   他知道,今晚闻绪会独身前往这里赴宴。   闻绪不会带任何亲属随从,因为这宴会“不太干净”——圈子里有一位家里开文娱集团的公子,正是当初姚息提及的海王,定期会在这里举办专为他们阶层提供享乐的聚会。根据李雨游打听的情况,闻绪每次都会出现,但只是与其他人闲聊几句,维持基本的联系,独来独往,独善其身,因此在各位公子哥口中更显得“冰清玉洁”。   李雨游的邀请函,是找当初那位跟狗打架撞到桌子的客户讨来的,为了这张入场券,他不得不赔上了自己的声名。   对方替他要来邀请函时,笑得格外油腻:“李医生,长得乖巧玩得花啊,没想到也好这一口。”   想到这里,李雨游握紧了手里那张承载着自己清白的邀请函。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正踏进这里的时候,李雨游才发现自己准备做得还是不够充分。他原本以为这宴会就跟杨骅店中一般,只是声色犬马而已,但他忘记了,去店里的都是客人,大家平等地寻欢作乐,而这里是商人和商品,后者袒胸露乳得颇有些奉献的味道了。   他开始怀疑闻绪独善其身的说法是不是真的。毕竟这个地方连空气都是猩甜的,所有暧昧的因子只等着你放弃自律的那一声号令,无论这个指令下得多么轻微,它们都会敏锐地捕捉到,然后无孔不入地将你填满、包围。   府宅很大,三层楼,有繁复的通道、房间甚至秘密场所,李雨游不敢乱窜,很怕一个不留神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决定守株待兔。   凭他对闻绪的了解,他来到二楼露台,因为温差的关系,这里倒挺清静,只有两位吻得忘情的人,唇齿纠缠了十几分钟后拉着手双双离开,是要寻找下一步的场所了。   室内室外犹如两方天地,李雨游独自吹了半小时冷风,冷得开始思考要不要战略转移时,门终于被推开了。   闻绪叼着烟进来,见到李雨游难得面露意外之色,但反应很快,意味不明地笑道:“我确实没想到李医生,也对这里感兴趣。”   李雨游说:“总得体验一下,见识见识。”   “觉得如何?怎么没叫个......”闻绪问他,“好看的来陪着?”   李雨游中规中矩地回答:“不太合眼缘。”   闻绪很贴心地向他介绍:“如果你有特殊喜好,或者想要挑一挑长相,可以找人跟宴会主人说一声,他很乐意为你安排。”   “不用了,”李雨游抢答,“你陪我就行。”   闻绪脸上首次出现如此精彩的表情。他单扬了左侧眉毛,整个人灵活生动起来,还多出一丝陌生的不恭之气:“我?”   “不是,”李雨游懊悔至极,刚才一紧张,台词抢拍了,他重新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也独自一人,我也独自一人,不如就一起作伴喝个酒。”   李雨游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终于有勇气与闻绪对视:“好歹我们也算朋友。”   “我当然高兴,”闻绪自然而然地坐下了,“不过李医生能喝酒?酒量如何?”   “海量,”李雨游说,“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闻绪靠在沙发背上,把衬衫扣子解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行啊,那你坐过来。”   李雨游如他所说坐了过去,表面淡定自若地试图将桌上的酒打开,闻绪按住他的手腕,凑过来低声说:“不喝这个,我叫两瓶好的。”   “哦,哦,”根本分不清酒好劣,李雨游说,“好的。”   “还没喝呢,”闻绪突然问,手指搭着手腕没放,“怎么李医生心跳有点快?”   “我......”李雨游咽了口水,“天生心率比较高。”   一杯,两杯,酒精和着冰块不停歇地流入身体里。   李雨游囫囵地又喝了半杯。   虽然他事先吃了足量解酒剂,不用担心后续后果,但从前烟酒不沾的人,一时之间如此不知节制地饮酒,口腔和喉咙有些经受不住。   他用余光看着旁边的闻绪,脸色平常,完全没有泛红的痕迹,一如既往地给李雨游添着酒。   李雨游不禁暗自头疼:他还有多久才醉?   闻绪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靠近低声道:“这是我最近喝得最尽兴的一次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但闻绪在李雨游心中的形象已经千疮百孔了,因此李雨游只觉得蛇蝎在与他耳语。   他不由自主移远了一些,拙劣地跟闻绪碰了一杯:“那就再尽兴一点。”   服务生不知换了几轮酒瓶,终于,闻绪起身的时候有些摇晃,虽然依旧是面不改色,但走步已经不稳:“我去下卫生间。”   就是现在。   李雨游立即起身陪同:“你有点醉了,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扶着你。”   闻绪看起来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异状,欣然应允:“好呀。”   李雨游第一次跟闻绪如此的肌肤相亲,他完全承载着闻绪身体的重量,扶得有些吃力,右手扶着他的侧腰,感知到对方坚实的肌群。他闻到了闻绪的味道,按理来说是某种香水味,可不像市面上任意一种流行的味道,更为隐秘、厚重而绵长。   到了卫生间门口,闻绪把外套和手上的表摘下给李雨游:“辛苦帮我拿一下。”   等到闻绪关门,李雨游立即将衣服搁置一旁,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道具,撬开了那块昂贵的表盖。这个技术他照着修表视频学了太多次。随后,他将一个更为小巧的圆形硬物塞了进去。   计划很顺利,一气呵成。   闻绪出来时,李雨游抱着衣服乖巧等在原地,甚至关心了一句:“没出什么意外吧?”   闻绪把他揽了过来:“当然没有。”   任务告一段落,回到露台时,虽然仍旧不自在,但整个人终于轻松许多。   李雨游也靠回了沙发,看着天上一轮孤月。   最后那瓶酒还剩点底,闻绪将那点液体一分为二进两个酒杯,然后强硬地将两个杯子碰撞在一起:“干杯。”   最后一杯了,抱着这样的念想,李雨游也同样一口闷掉。   “能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他听见闻绪说。   奇怪,明明喝了解酒剂,但李雨游总觉得酒精还是顺着某个缺口溶进了自己大脑。   不然为什么,不在自己计划的台词內,他还是追问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跟我当朋友?”   而相反的,闻绪,一个刚才醉酒到走路蹒跚的人,现在跟他对视的瞳孔却清亮无比:“因为我很喜欢李医生啊。” 第14章 喜欢(二)   机器颇为老旧,有些按钮旁边的注释模糊不清,还有的半凹陷进去,需要用工具拧一拧。   好在李雨游在这方面还算个聪明人,反复调试了几次,耳机里终于传出声音来。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纸张交错的摩擦声,还有,手指叩在桌上的敲击声。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杂音。   一时之间不能轻易判断是什么场合,直到终于听见一道陌生的人生:“按照预测的数值和预估的风险上看,低端产品线无论从短期还是长期来看收益率都不高。”   “所以你的想法是?”这是闻绪的声音。   “尽早全面撤下比较好。”   李雨游看了一眼时间,下午四点,根据对话判断,闻绪正在公司开会。   他听见闻绪问了另外一个人:“你觉得呢?”   “我意见跟他们一致。虽然这条线做了很久,也有知名度,但有变化才有发展吧。”   这句话结束,场面安静了很久。李雨游知道,大概闻绪所有下属都跟自己一同等待着闻绪发声。   半分钟后,闻绪的意见才姗姗而来:“你们不能只从利益上分析,用户群体除了有消费潜力的,也有无力承担新产品线的,全面撤下的话,他们的售后怎么保障?不能这么没有人文关怀啊。”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内部会议,这句话听起来应该在新闻采访里出现。   很明显对面的各位职场人士也深受其教,一阵轻微讨论声后,第一位发言的人反省道:“您说得对,我们确实想得片面了些。”   “还是闻总有胸怀。”   耳机里被溢美之词填满,李雨游轻蔑地审判道:“道貌岸然。”   猫哥听不懂人话,但能察觉到李雨游不满的情绪,不明就里地挠了挠李雨游袖口,被他抱起来放在一旁:“咱不听不好的。”   这个窃听器是李雨游从落后地区的五金店里买到的非法玩意,看起来粗制滥造,实际音质效果还不错,物超所值。   虽然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愧疚,但窃听闻绪是李雨游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他不是警察,也没有深厚的人际关系,只能从闻绪下手。想到闻绪是个装腔作势的骗子,他又觉得自己正大光明起来。   闻绪有三辆常坐的车,衣服这么多次见面也从未重样过,只有这块带钻的金表露面率很高,被挑选为作案的载体。   虽然李雨游一心只为查明闻绪致幻剂的来源,但声音出来的那一秒,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多出了些别的心思:想看看这位斯文败类私底下到底是什么样的。   目前看来,这位高权重的老骗子活得倒也不容易,每天至少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得维持那副面具,会议结束后又急匆匆不知赶去哪个店面视察,视察完又不知在跟谁打了半小时电话,说了一些李雨游听不太懂的专业术语,只能听出未来闻绪似乎要出一次长差。   而在没人的场合里,闻绪一直非常安静,没有外露任何可以洞察他的机会。   “好吧,”李雨游不得不承认,“也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喜欢自言自语。”   饿了,李雨游戴着耳机起身,给自己做了个简餐,开了包速食面,额外加了个鸡蛋。   巧合的是,闻绪那边也传来餐具碰撞的声音,听起来他也到了饭点,伴着极度轻微的音乐声,有位女性在为他介绍晚餐供应的食物,嫩煎海鲈鱼,法式歌剧蛋糕,还有一种没听过的牛排种类。   正式进餐时无人言语,李雨游跟闻绪隔着窃听器“共进”了晚餐。   整日下来一无所获,李雨游听得都有些疲乏了。他打了个呵欠,而闻绪似乎也终于告别了他的工作回到自己家里。   叮零一声,闻绪终于摘表了。但声音并未完全消失,若有若无的水流声顺着电线滑入李雨游耳里,他一怔,随后反应过来闻绪似乎要入浴。   该中断的,但鬼使神差地,李雨游还是听了下去,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防止闻绪在浴缸里与人聊什么机密,而自己刚好错过。可惜借口就是借口,闻绪在浴缸里依旧一言不发,只能听见水流拍打在身体上的声响。   在没有视野的情况下,听音幻想画面是每个人下意识的本能。李雨游大脑开始自发构造闻绪那副匀称、线条流畅又肌肉紧实的身子浸泡在浴缸的情形,几秒后被李雨游极为自律地手动中断。   “疯了吧,”李雨游没察觉到自己脸红了,“我在乱想些什么,这可是个丑陋的大恶魔。”   大恶魔未免也太律己了,有钱就算了,还那么努力,似乎洗漱完毕后又进了书房。李雨游久违地听到打火机的声音,他忽觉有些意外,看来闻绪果真有所克制,今天这才抽第一根烟。   之后便是纯粹的寂静,寂静到中途李雨游一度怀疑信号是不是断掉了,但代表窃听器工作的红灯还一直闪烁着。   终于对面门开了,他听见了贾助理的声音:“闻总,这几份文件您过目一下,还有明天的日程安排我再跟您核对一下。”   应该是重要的部分。李雨游拍拍自己的脸,企图打起十二分精神。   但闻绪只是懒散地应了一声:“嗯。”除此之外并未多言。   紧接着一段跳跃地按键音,李雨游隔了一段时间才判断出,闻绪是在手机上打字。   在夜深人静,处理完白日的公务后,闻绪要发消息给谁?应该是个重点人物,否则不会一段文字编辑得如此慎重,断断续续,删删减减,几经斟酌才发出。   三秒后,李雨游手机传来“叮”的一声消息提醒。   霎那间有点手忙脚乱,拿过手机细看,不敢置信真的显示出“闻绪”两个字——他完全没预想到这条消息是发给自己的。   甚至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严肃的内容:“李医生,昨晚回去还好吗?”   莫名其妙问这个干什么?总不能是真的关心自己身体。   耳机里持续安静着,一副真的在等自己回答的架势。   李雨游小心翼翼回复:“不太好,回家后不太舒服。”   这倒是真的,解酒剂虽然让他保持清醒,但不常接受酒精刺激的胃依旧被折磨得惨烈,一到家后就吐了两三次。李雨游选择实话实说。   他听见闻绪轻声笑了。   笑得他莫名不爽。   按键音又起,新消息随之而来:“昨晚你不行的话,该叫我停的。”   李雨游顿觉不屑,说得他自己仿佛什么高端玩家,昨儿摇摇晃晃去卫生间的不知是谁。   于是回复速度快了很多:“闻总也很一般。”   这次闻绪直接笑出声来。   隔着网线,李雨游和贾助理都觉得莫名其妙。   贾助理试探着问:“闻总,是这个财报有什么问题吗?”   “喔,那倒不是,”闻绪说,“跟我预想的一样,没什么问题。”   “那是什么让您这副表情?”   闻绪在那边解释着:“我只是在跟喜欢的人发消息。”   “安小姐?”   “不是,”闻绪否定得很快,“一个喜欢的朋友。”   李雨游突然觉得耳机发烫,烫得他短暂摘了下来。   他原以为昨晚闻绪说“喜欢李医生”只是在酒场上的场面话,没想到在私底下也遵守着这样的设定,还真是做戏做到底。李雨游是断然不会信闻绪的,他已经上过一次当了,错以为闻绪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是真情外露,他现在对这个人的每一缕头发都充满了警惕。   但这句光明正大的喜欢,和昨晚灯红酒绿中无比清晰的喜欢,又像某种毒素腐蚀着他的内心。明明不该当回事的,却魔音般在耳畔萦绕不止。   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直截了当的表达,哪怕只是坏人的恶趣味。他不理解闻绪对自己额外多余的逗弄兴趣——或许只是随机挑了个人供自己玩乐,又或许单纯觉得自己好骗。   丑陋的大恶魔,他又骂了一声,不要脸的疯子。   闻绪和贾助理没有就刚才的话题再接下去,开始聊到明日的日程安排,听起来也只是普通工作而已,没有值得留意的地方。   李雨游洗了把脸,重新冷静下来。猫哥在旁边暴躁地叫了一声,李雨游这才想起今天他“跟”着闻绪忙了一整日,完全忽略了猫哥的饮食。   他愧疚地去给猫哥拿了个罐头,小心抱在怀里哄着:“抱歉抱歉,我太投入了。”   决定进行窃听这项计划时,李雨游已经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截至目前一无所获,还弄得自己心绪不定。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提醒自己要有耐心,一定等到闻绪露马脚的那一时刻。   临睡前,李雨游将窃听器放在枕边,如果里面起了什么响动,他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正当他关完灯,以为第一天要落下帷幕时,沉寂良久的耳机又起了一点波动。李雨游在黑暗里摸索到耳机塞入自己右耳。   只塞了半秒便迫不及待摘下来。   他听见了一段shen/吟。 第15章 今晚   李雨游活到现在,对这方面接触甚少。杨骅店里和宴会上的场景就足以让他面红耳赤,更何况此刻直截了当地听到了如此冲击的音频。   再听下去就有些犯罪了,可是人总是在难以自持的情况下才有所松懈,也许现在正是闻绪不设防的大好时机。   听,还是不听,That‘s a question。   最终对成功的渴望还是战胜了道德感。李雨游给自己设定了时限,就听一分钟,至少听出主角是谁,如果没有什么线索一定及时收耳。   怀着这样的决心,他又重新将耳机塞入。   然而跟他想象中不同,没有预想中那些令人羞涩的动静,除了那道声音叫得愈发激昂,格外投入,格外动情,宛如在攀爬一座巍峨的高峰,而正当要登顶时,又变得超乎寻常的急促——它加速了。   随着加速而变形的声音,出现了旁白、背景音以及闻绪的一声呵欠。   闻绪只是随意放了个电影,而明显这段激情戏他觉得相当无趣。   放下耳机后,李雨游一言不发地将自己蒙进被子里。   *   又到了起风的季节,街道盈满了碎枝与落叶。   时隔半月,李雨游终于再次见到安瑞昀。她投资策划的展顺利结束了,艺术媒体赞赏有加,交易量更是令人咂舌,虽然不少买家连画家名字都不认得,只是图个机会给她递张名片以求日后引荐,但终归这展画了个完美句号。   可能是展览途中操劳过度,工作结束松懈下来后她在回家途中骤然头晕,差点站不起身来,可能是从小家人对她的身体关心则乱,她对医院的抵抗程度一如既往,于是权衡之下在夜晚叫了李雨游过来。   瞳孔,脉搏,轻微战栗的躯体,依旧滞后的反应。   从结果上看,闻绪近日依旧没有停手,仍在小剂量、频率稳定地给安瑞昀服用药物。完全剖析不出闻绪这样筹谋的缘由,一次性大量下药,才能让这类衍生物真正实现“致幻”的功能,而这样一点点渗透的方式,更像在做某种试探或者实验。   或许就是实验。   李雨游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想。据他所知,不是所有人体都能倏然承受大剂量的这类药物,有可能会心脏麻痹或晕厥,闻绪循序渐进很有可能是为了身体不太好的安瑞昀逐渐适应,等到时机合适再出手。   李雨游瞥了一眼四周,闻绪抱着双手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目光朝向自己的方位。   早该预料到的。他又在马后炮地反思,前期每次来为安瑞昀就诊时,闻绪对她的身体从未表现过忧虑之色。就如同现在,明明病人是坐在身前的安瑞昀,但闻绪的视线却总是锁定在自己身上。   不对,他为什么要这样打量我......?   好像听到了心声,闻绪在此刻开口:“李医生怎么不说话了?瑞昀有什么症状吗?”   “没有,”李雨游定下心神,“今天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就是操劳过度,我开点营养剂按时服用就行。”   天气原因,庭院里原本葱郁的树木也只剩了残枝,衬得天色愈发阴沉。李雨游在走下熟悉的台阶时无端想起,曾经闻绪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枯树上的干刺,没有表情时肃杀又不详。   闻绪本人正在他旁边,一如既往送他出门,路上刚好接了个电话。李雨游边走边听着他时不时答复对方关于行程住宿的安排。   “您这是要出差?”   电话结束,李雨游明知故问。他一周前就已通过不法手段得知了闻绪要出长差的消息。   “对,”闻绪回答,“有个合作方得现场考察,不得不去一趟。”   “工作确实辛苦,”李雨游再次试探,想确定闻绪回来的日期,“要走多久?”   “李医生这是舍不得我走了?”闻绪反问。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一起喝酒了。”   闻绪思索片刻:“项目挺棘手的,确定不了回程的日期,应该会挺久的。”   “那真是可惜了。”李雨游遇见闻绪后说的谎话,快比肩上自己二十多年说过的总和。   “走之前日程太紧凑,确实抽不出时间跟李医生喝酒,”闻绪跟他道别,“没关系,来日方长,有机会我偷偷带几瓶好酒回来,下次见面说不定给你点惊喜。”   告别倒挺像样的,两人在门口换着说法客套了许久。只是真正分道扬镳后过了短短两小时,闻绪的声音就以另一种方式跟李雨游重逢。   窃听已经进行了两周,除了深入了解闻绪的生活习性,知道他不爱吃海鲜、甜品,喜欢在晚上七点到九点进行锻炼,睡前喜欢挑点电影片段观看以外,没有任何其他收获。   在这期间,闻绪提起过李雨游两次,一次是在公司说“我有位朋友也是歌剧爱好者”,一次是吩咐贾助理在定期准备给各户人家的节日礼盒时,也给他的朋友李医生留一份。   大多数时间,李雨游甚至觉得闻绪是个无趣的人。   没有任何特定的爱好,没有起伏的情绪,工作上兢兢业业,但也不像其他企业家那样,动辄来一番演说陈述自己庞大的梦想。   偶尔闻绪会去见见他真正的朋友,这倒是让李雨游警铃大作的时候,他的朋友们良莠不齐,总会沾点富家公子的不良喜好,食色性也,也有喜好赌博、赛车和更下作游乐方式的人,但闻绪跟在杨骅店中一样,只淡淡听着,不排斥也不参与。   李雨游更剖析不出闻绪下药的动机是什么了。总不能是单纯忍受不了这桩婚事,虽然他日常表现倒真像个性冷淡,看电影看到肌肤相亲的甜蜜情节还要加速快进。或许在杨骅店里说的是真话,他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   不过眼下比起动机,李雨游更担心一件事——如果闻绪此前真的循序渐进真的只是为了让安瑞昀身体逐渐承受这类药物,那闻绪会不会在出差前完成自己的“大业”?   刮了五天大风后,迎来一场剧烈的暴雨,大风大雨,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征兆。   说起来闻绪也算走运,今日雨停,他出差的时间定在明日,时间卡得刚好。   李雨游在这几天给窃听器改装了一番——加了个扩音器,不用再笨拙地抱着耳机发呆。因而此时此刻他可以一边听着闻绪跟贾助理的交谈,一边做自己的事。   贾助理正在汇报未来行程格外完备的安保工作,前几天黄议员的儿子在境外被原本销声匿迹的知名雇佣兵团队恐吓了,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虽然事发地远在千里之外,还是弄得人心惶惶,有点身份的人出门时都带了装备齐全的团队。   李雨游正在梳理自己的计划。   目前看来监听闻绪得不出什么成果,他在纸上画了一个潦草的脉络图,上面是闻绪平日里接触到的人,公司下属,狐朋狗友,还有比较复杂的家庭关系。既然一条路走不通,他得从其他地方看看有没有漏洞。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重要的打算,要趁着闻绪离开的这段时间,把真相透露给安瑞昀。虽然会有风险,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安瑞昀身陷囹圄,好不容易等到闻绪出差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可以利用时间差跟安瑞昀从长计议。   “明早真的不需要我送您?”   “你公司那边还有其他工作,不用为我分神。”   “行,那预祝您此行顺利,我这边二十四小时待命。”   听起来汇报完毕,贾助理离开了房间。二十分钟后又有人推门而入,李雨游猜大概是管家或者司机,这些生活琐事他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甚至得知了管家儿子最近爬树摔断了腿。   李雨游揉了揉自己坐得酸痛的腰,听见进屋的人说:“都准备好了。”   这倒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一愣,看着桌上那份粗糙的闻绪人际关系图,确认这个人的声音此前从未出现过。   “不错,”闻绪听起来相当愉快,“有什么意外吗?”   “没有。”   “今天天气如何?”   “无论什么天气都不会影响行动的。”   “话虽如此,天气好总会心情好一些。”   两人的对话让李雨游云里雾里。没等他仔细琢磨,闻绪再度开口:“今晚动手吧。” 第16章 动手   李雨游呼吸停滞,好像被一根针刺透脊髓,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合时宜的成就感从心底溢出,他终于等到闻绪露出马脚的这一刻,然而立刻被慌张与担忧取代。   他的直觉没错,闻绪果然要干票大的,他想对安瑞昀做什么?李雨游看了一眼钟,下午四点,还剩短短几个小时。太突然了,他原本以为闻绪出差安排得紧锣密鼓,要等回来之后才付诸行动,没想到在最后关头突然袭击,打乱了李雨游的既定计划。   李雨游屏息静听,但闻绪交代完之后便再无人出声,只有他书房那台老挂钟传来恒定的滴答声,像在为未知的灾难做着倒计时。   窃听器再次传来声音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开门,缓步下楼的声音。   “外面雨停了,”是安瑞昀,“今年天气真奇怪。”   闻绪和煦地问:“没被淋到吧?”   “没有。”   杂物落地,鞋架摩擦声。   闻绪要在家里动手。   “对了,给你的礼物。”   “不是告诉过你没必要。”   “路过商店,看到觉得喜欢就买了,我看你一直都戴那块表,戴不腻的。”   “戴习惯了。”   李雨游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果然,片刻之后,窃听器传来巨大的嘈杂声,是内部被挤压发出的杂音,中间夹杂零星锁扣的声响。等所有刺耳的音效消失后,一切归于完整的寂静。   闻绪换了表。   很有可能放进了收纳盒,丝绒盒子盖住了所有讯息。   现在又该怎么办,李雨游懵在原地。他只擅长按自己的计划行事,但遇见闻绪以来,意外丛生,一环一环让他无暇罗列出最佳方案。   无数种思路在博弈,但在千头万绪的利弊分析中,又穿插了奇怪的东西——碎裂一地的试剂瓶,走廊上的呼喊,还有那时候从悬崖跌至平地的心。   他从来没原谅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定得做些什么。   至少这一次,一定得做些什么。   半小时后,李雨游出现在了闻绪府邸前。   门外看起来什么情况都没发生,门岗依旧站在原位一动不动,甚至在他观察的十分钟里,好几位佣人进进出出,表情如常。   雨虽停了,气温依然不高,李雨游在原地蹲守,冻得略微发颤。他裹紧了自己的帽衫,他精挑细选的、平日里不常穿的厚外套,帽衫的里兜里放了一把手术刀。   楼里灯亮得通明,也没有任何响动,很难想象有一场蓄谋已久的加害行动正在里面进行。   越是平静越让人无法心静。   李雨游从未如此觉得孤立无援,他沉不住气,终于在下一辆车经过后,站在了门前。   门卫训练有素地朝他行礼:“您有何贵干?”   李雨游右手揣在兜里,里面放了一支手机,上面编辑好了报警的短信,也设置好了最为便捷的程序,只要看到任何蛛丝马迹,他指尖轻微挪动便可以将呼救传达过去。   “不知您还有没有印象,我是之前来看诊的医生,”李雨游说,“上次来的时候,落了样东西在这边。”   “您有提前联系过管家或者闻先生吗?”   “没有,”李雨游摇摇头,“临时路过想起,能不能帮我通报一声?”   门禁虽然严格,但也不乏人情味。门卫客气地让他等一等,通过某种李雨游未曾见过的对讲仪器低声说了几句,在得到回应后竟流畅地为他放行:“您请进。”   每一步都愈加不安,李雨游把手机握得格外紧。   庭院还是那个庭院,什么都没变化,路灯映在枯枝上,留下颀长回影。   站在熟悉的台阶面前,李雨游终于听到了屋内的动静——跟想象中完全不一致,是热闹与祥和的喧嚷。   正在李雨游艰难判断情况时,闻绪推门迎客,俯视着他:“李医生,我们真有缘分,上次郑重其事地跟你道别,没想到还能有奇遇。”   “不是奇遇,是我粗心大意,”李雨游僵硬勾了勾嘴角,“我不小心把东西落您家了,不知道方不方便找一找。”   以往什么要求闻绪总是从容答应,今天看起来颇有些为难:“落的东西是什么?我差人帮你找找吧。”   看来真有什么不同寻常。   李雨游也难得坚持:“我描述不太清,只依稀记得放的大概方位,自己找起来快一些。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吗?家里不方便进客?”   “倒也不是不方便,”闻绪笑着妥协了,挥挥手示意李雨游上台阶,“我只是怕你不适应。”   果然不适应。   李雨游呆滞地站在门口,听着闻绪为他介绍:“这位是之前经常给瑞昀看病的李医生,人很有趣,我也跟他很聊得来。”   往常空落的餐桌、沙发都零零散散坐了不少人,最靠右一位妇人评价道:“医生呀?看起来像个学生。”   “你特意邀请过来的?”   说这话的人在另外一侧,李雨游在新闻里见过很多次他的脸,是安瑞昀从政的哥哥,安享。   “没有特意,只是刚好有事过来一趟,赶上这个时候了,”闻绪回答完安享,又转头朝李雨游解释道,“后天是我生日,不巧我要出差,于是瑞昀便趁着出差前一晚组了个家庭酒局提前庆祝庆祝。”   “我......”李雨游无措地回答,“我不知道这回事。”   好在虽然他突兀又冒昧地闯入,其他人的注意力也没有长久集中在他身上,简短介绍完便继续做回刚才的事,四下攀谈起来。   李雨游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杯酒,闻绪压着嗓子在他耳边说:“来都来了,放松些,想喝便喝,想找东西随时去找,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我今晚比较忙,可能不能完全顾上你,一切按你的心意来。”   暗地数了人数,屋内起码三四十号人。根据仪态衣着判断,里面十几位应该邀请的客人,看起来都非富即贵,地位非凡,剩下的几乎都是助理恭候在旁侧,像安享这类特殊身份,还带了两名强壮的安保守在门口。   更重要的是,安瑞昀坐在安享身旁,两人相谈甚欢,像聊到什么有趣的事,扶着安享手臂笑起来。   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也都不可能发生,众目睽睽还自带警戒,闻绪不可能做任何事。   一个人在屋内实在煎熬,李雨游抿了一口酒,装模作样去露台顺了个不知谁的打火机当作自己遗失物。所幸无人关注他一举一动,而闻绪正被两位中年妇女包围,也畅谈着什么,偶尔兴致勃勃地碰杯,也不知在庆贺什么。   没有插话的时机,李雨游跟一位佣人交代:“转告闻总,我找到东西了,先行一步。”   说走也没彻底走。李雨游出了大门,又找了个拐角蹲守。他今天的一腔孤勇之火被浇得只剩火星,他要将这火星坚持燃烧到底。他不死心,手握之物从准备报警的手机变为毫无动静的窃听器。他想再等等,也许闻绪说的“今晚”是指这场酒局结束散场后。   而最后看到的场景把他的火星彻底扑灭——安瑞昀跟安享双双出门,安享看起来喝得不少,安瑞昀搀扶着他,两人有说有笑上了同一辆车,扬长而去。   等到路灯亮了又暗,等到公交站牌的时间过了零点,也再没有多余的动静。   看来这个夜晚就这么滑稽地结束了。   再待在原地没什么意义,李雨游却也不想这么早回家,漫无方向地沿街道乱走,心中百味杂陈。庆幸的是闻绪今晚没有成功下手,或许是安瑞昀突然为他准备的惊喜酒局让他也措手不及,万幸之余又有一次怅惘,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总是那么被动,多余的那丝勇气只让他今晚变成了登堂入室的小丑。   不知凌晨几点,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李雨游后知后觉冷得直哆嗦。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然而就在此时,沉寂已久的窃听器终于又传来声响。   应该只是闻绪在晚宴结束后又换回了自己钟意的那只表。   犹豫片刻,李雨游还是将耳机戴上,但听着听着又觉得不太对劲。   闻绪好像准备出门。   李雨游心下再度紧张起来。这未知街道太过嘈杂,夜行巴士的刹车声、油罐搬运的碰撞声太过嘈杂,李雨游随便选了条巷子钻了进去,愈走愈快,终于周围安静下来。   他听见闻绪上了车,没跟人言语,车没开多久,又下车关门。   兴许闻绪约了安瑞昀单独见面。   闻绪那边也有不少杂音,听不出位置,李雨游将声音调到最大,捕捉着任何零星的线索。   撕拉。哐当。叮咚。   隐隐有些耳熟的声音,但还是毫无头绪,闻绪要约人见面的应当是高档场所,为什么会有这么吵闹的音效?除非......   在某个声音划过耳边时,李雨游倏然睁大了眼。   他终于辨认出那些吵闹源自于哪里,那是他刚刚亲耳听见的街道,闻绪路过了他刚才路过的地方。   李雨游终于发现自己身边太黑了一点,以至于巷口什么时候停了辆车他也没发现。   车前站了两个很高的黑影,看不清面貌,李雨游颤栗着走了两步,对方并没有动弹。他略微松了口气,脚步很轻地朝着另外一条支路前进。   拐过去就有光了。   李雨游最后几步走得像是冲刺,终于拐进了被路灯照耀的街道——而闻绪笔直地站在路灯下面。   闻绪向他问候:“好久不见。”   “闻总,”李雨游心快要跃出来,不动声色地把窃听器往身上藏,试图将耳朵上挂的变为普通耳机,“你怎么来这儿了?”   闻绪垂眼看着他的小伎俩,半晌伸出左手摸了摸下巴,表盘就在嘴边,于是无比清晰的嗓音涌入李雨游耳朵里:“我来找你呀。”   李雨游终于不管不顾地拔腿就跑,可惜没跑两步不知被什么绊倒,下一秒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第17章 选择   有一股奇特的气味,是某种甘洌熏香,但细闻又多一丝苦味。   头很沉,像被卡车碾过。   人还没能完全清醒过来,大脑便开始下意识分析起来,这种后遗症可能是三唑仑或者氟硝西泮,根据头痛的程度,李雨游猜是前者。   他还记得小时候初次被介绍这种成分,说有危险性,要离得远一点。年幼的李雨游更加胆小,从此便深刻记住了这个名字,一定要避而远之。   所以为什么还是接触了呢?啊,不对,不是主动碰的,好像是在某个黑不溜秋的巷子里碰到了一群黑不溜秋的人......   记忆触发了某个关键点,李雨游骤然清醒过来。   眼眶还很干涩,勉强能睁眼打量自己的处境。   看起来只是一个常见的中档卧室。   二十平米左右的普通空间,普通的木质衣架,普通的百叶窗,普通的薰衣草壁画,像是十九区那边连排中高层居民楼中某间房子。   还是有人烟味、有人常住的房子,目光从远及近,水杯、纸巾盒、散装茶叶,所有细节都朴实无华,没什么值得留意之处。   除了自己。   李雨游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足够长的沙发上,双手被束缚在身后,从冰凉的材质来看,应该是一双手铐。   房间除了自己别无他人,一台加湿器发出老旧的工作声。   昏倒前的最后记忆摊开在脑中。   因为闻绪一句“动手吧”,李雨游提心吊胆想要阻拦闻绪对安瑞昀下手,却无意间闯进别人的家宴,最后在鬼鬼祟祟监听之际被抓住......   每回忆一步,心就悬高一分。李雨游还是第一次面临这种险境。   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腿——很好,四肢还健全,就是腿抖得有点厉害,带得身后手铐都微微作响。   “安静点,”李雨游哆嗦着命令它们,“争点气。”闻绪没有立刻要他的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至少他还有一丝挣扎的空间。   在这样的空间里没有时间概念。   空间有些潮湿,手上闷出汗渍,也有可能是李雨游时刻紧张的缘故。听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急促的呼吸,终于隔壁有了些动静。   叮咚,是厨具的声音。这里有其他人。   现如今任何微小的皮毛对李雨游都很折磨。好在没折磨多久,门锁动了,厨房门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   闻绪端着个托盘慢悠悠进来,见李雨游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醒了?看来跟我估算的时间差不太多。”   他把托盘放下,上面是两个疑似装了红酒的玻璃杯。   “怎么不说话?”闻绪伸手拨弄了一下李雨游的嘴唇,“没堵住你嘴。”   李雨游偏头躲开了他的手。不是故意沉默,但他现在太慌张,怕一开口便露怯。   闻绪也没耐心等他,把两杯酒端到了他眼前:“你选一个吧。”   从外貌上看,两杯酒颜色不一样,没看出什么沉淀物。但李雨游很难不主观猜测里面有什么伤害性物质。   李雨游终于开口了:“我......都不想喝。”   “我好像没提供这个选项,”闻绪非常贴心地提醒他,“实在选不了的话,可以两杯都试试。”   闻绪语气相当和蔼,仿若在闲聊,但李雨游知道这人是认真的。   所以费尽周章把自己绑架过来就是为了让他挑个死法?   闻绪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李雨游抬眼望着他,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无时无刻挂着笑,这个视角看起来格外令人畏惧,李雨游下意识被他命令着走:“右边。”说完立刻后悔:“不,不是,我不喝,你想干什么,我们可以商量——”   直接灌进来的红酒堵住了他的嘴。   醇香,甘甜,还有一丝冰凉。   除了味蕾上的知觉,李雨游暂时没有感受到其他效果,除了被灌后眼眶发红,盈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导致他说话有些哽咽:“这是什么?”   “恭喜你,”闻绪这时才勾起嘴角,露出服务员般的礼貌微笑,“选到了勒业酒庄莫斯卡托葡萄酒。”   并且服务很到位,将李雨游下颌的酒用手抹掉了。   不知是不是运气好赌对了,李雨游迟疑着问:“另一杯呢?”   “另一杯是欧颂古堡的,”闻绪说着把另一杯喝掉,“要比你喝的便宜一点。”   闻绪一饮而尽,意思是两杯都没有问题。   李雨游声音不可避免在抖:“你让我选的目的是?”   “之前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带瓶好酒,”闻绪耐心替他解释着,“履行我们的约定而已。”   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子。   李雨游在心里腹诽。确定没有生命危险后,他才正眼打量起闻绪来。看起来他比往日随和很多,穿了一件日常样式的黑色衬衫,配上红酒像一个在度假的旅客。   李雨游不再被动地沉默:“这是哪儿?”   “不太清楚,随便找的居民楼。”   “为什么要绑架我?”李雨游努力维持语调平缓,“你有什么目的?”   “怎么恶人先告状。”   闻绪从服务员式微笑转变为受害者一般的无辜笑容,从床底下拿出了李雨游的窃听器。   “先干坏事的不是你吗?”闻绪拨弄着手里的玩意儿,“话说回来,这东西有储存卡吗?我好想知道我声音在里面听起来怎么样,好听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重点,李雨游回答:“......就跟现实里一样。”   “你都听到些什么?”   “没听到什么,”这倒是实话,“就是无聊的琐事,吃饭、工作之类的。”   “那有什么好听的?”闻绪视线从窃听器转移到李雨游身上,“你出门都随身带着。”   闻绪把自己绑过来,是因为发现了我装在他身上的窃听器,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察觉的。   他不一定知道我发现了他的阴谋。   李雨游混乱之中极限分析着。   如果掩饰得好,他不一定会灭口,还有一丝生机。   “说话呀,”闻绪催他,用食指戳了戳他的头。   若非监视,还有什么理由既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又能完美解释自己的动机?   “我是个变态,”李雨游说,“我......我喜欢你,又没有机会接近,所以有些冲动了。”   一句话落地,周遭的空气彻底安静了。   李雨游说完自己都有些恶心,他原以为会在闻绪脸上看见更为厌恶的表情,但闻绪只是意外一挑眉,饶有兴致地感叹一声:“哇喔,这我倒没想到。”   这反应该怎么解读?李雨游不明白,他避开了闻绪的视线,不敢对视。   “你喜欢我什么?”   “我说不清楚。”   又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搪塞回答后,半晌没有动静。   正当李雨游有些按捺不住时,他的左脸感受到一声轻柔的呼吸,他被刺激得一回头,发现闻绪的脸正贴在自己眼前,而自己的动作使得他们鼻尖相触。   李雨游见鬼一般下意识往后靠,头撞在墙壁上咚一声响。   动作被闻绪完全收入眼里,他惋惜道:“看起来也不是很喜欢嘛,不是给你机会了吗?”   “不是,我,”李雨游结巴了,“我不敢,我知错了,我之前那个什么,鬼迷心窍,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闻绪也缩回原位,抱着双手,又一次从上至下的彻底端详后开口:“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我什么?”   “我说了你会原谅我吗?能......放我走吗?”   闻绪说得模棱两可:“取决于你的回答,你先说说看。”   李雨游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第一次去闻绪家里。   那时候他还以为闻绪是个得体而谦虚有礼的完美人士,无聊的等待过程中钻牛角尖替他挑着不成立的缺陷;而如今闻绪一本正经地问他自己的优点。   其实也能说出很多。但话到嘴边又被堵塞住,总觉得随意说些什么会上了对方的套。   两人就这么无声抗衡。   直到一阵铃响——是从闻绪身上发出来的。听起来是手机的闹钟。   闻绪看了一眼,似乎觉得很遗憾:“时间到了,我好像得去工作了。”   他非常细致地将两个玻璃杯也拿走:“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想好回答了。” 第18章 纯粹   闻绪一走便走了四个时辰。   虽然手被铐着,好在还能自由移动。李雨游趁这期间艰难地搜索完整个房间,试图找到一丝逃跑的机会。可惜这样的机会相当渺茫,从窗户的视角来看,这屋子至少在七八层,门被严实反锁住,无论从哪个口都出不去。   也没有任何能利用的工具,没找到自己的手机,也没有其他能通讯的设备,卧室里倒有台老旧的座机,但线是断的,根本用不了。   窗外天色逐渐变暗,李雨游心里也一点点浮躁起来。他看不透闻绪的想法和动机,但留在这里自然是凶多吉少。还有猫哥,如果自己被关得太久,猫哥又怎么办?   在李雨游几乎绝望时,房间的门又开了,一个魁梧的大汉走了进来,手上提着饭盒,明显是来送饭的,并很人性化地将李雨游铐起来的手解放掉。李雨游抬眼扫视了大汉的身材,计算了下一个乌鸦坐飞机将对方击倒然后冲出门外的可能性——没有。   饭被摊开在面前,李雨游很想铁骨铮铮说一句不吃,但明显对方不达目的不罢休,他受不了这份视线的煎熬,最终还是扒了两口。   对方动作很利索,吃完便收拾了个干净,准备重新给李雨游铐上时,李雨游突然灵机一动。   “能不能等会儿?”李雨游尝试着跟他沟通,“我想上个厕所。”   大哥顿住了。应该闻绪交代他时,没有叮嘱过这方面的事项,所以他不知该怎么处理。   “我真憋不住了,卫生间就在旁边,这是高层我也不可能翻窗跑是不是?”李雨游继续哀求着,“求你了哥。”   大哥想了想,最终仁慈地同意了:“五分钟没出来,我就进去。”   卫生间不大,设计也颇为老旧,甚至没有干湿分离。   李雨游进门后立刻把洗水池上的龙头拧开,水压够大,水声盈满了这个狭小空间。李雨游利用这个声音,像猴子一样爬上了洗手台,然后终于够到了热水器的顶端。   旁边有一个通风的小口。   刚才在屋子里乱窜时,他细微地捕捉到了一点隔壁电视机的声音。看起来闻绪是真的随便找了个居民楼,旁边有活人居住的。虽然并不理解闻绪一个工作上一丝不苟的人,为什么绑架会这么不严谨,但一丝一毫希望都不能浪费。   没有纸,撕下来一张沐浴露的包装纸,用指甲用力刻下“SOS”,然后瞄准左下角的窗口。只有一次机会。李雨游手抖着孤注一掷——大概是前二十多年还是做了不少善事,他投进去了。   没来得及狂喜,卫生间门被狂敲:“好了吗?”   李雨游慌乱中回答:“我马上就出来。”   出去时他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好在这位大哥不是个多疑的,看了眼人在,便三下五除二地将人铐上,提着垃圾走了。   窗外已然是深夜,大哥走时没有留灯,房间里漆黑一片,更让人惶恐不安。   但扔出去的求救纸条还是给李雨游留了一丝念想。   黑暗中听觉更敏锐,过了又不知多久,李雨游才终于听到点脚步声。可惜这声音一步比一步沉稳,不像是来救援的。   果然房间的门和灯被前后打开,李雨游被突然的光亮晃了眼,再睁眼时闻绪已经在他身前。   闻绪依旧穿着那件黑色衬衫,松开了顶端两颗纽扣,但看起来比前一次见面心情还要愉悦不少。他顺着光看向李雨游,问:“怎么还受伤了?”   他提完李雨游才发现腿上有道刮伤,应该是刚才剐蹭到了,但方才在黑暗里心绪不定,一直没有意识到。   李雨游说:“看不见,碰到了。”   闻绪表情很平淡,闻言继续端详了他两秒,突然伸手摸上了那道伤口。力度不算很大,却也比抚摸更生硬,半痒半疼的知觉顺神经发射到颅内,李雨游下意识咬住了唇。   “怎么这么不小心?”闻绪慢悠悠地说,“医生可不能乱受伤啊。”   李雨游自下而上看着他:“你放了我吧。”   “嗯?”   “你放了我吧,”李雨游说,“你想让我怎么赔礼道歉都可以,或者让我滚出你的世界,我绝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再也不会——”   他又把闻绪逗笑了:“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雨游观察着他脸色:“你饶我一次行不行?”   “可以呀,”闻绪很亲和地回答,“说了,你好好回答刚才的话题,答得好我就放你走。”   李雨游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对于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如此执着。绞尽脑汁思考半天,也只能绕着圈子答:“仰慕你喜欢你的人应该很多吧,这有什么稀奇的?”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因为你是李雨游啊,”记忆中这是闻绪第一次叫自己全名,“你是我的朋友,我拿你当朋友,你却想睡我,我当然要知道是什么让你起了歹念。”   我不想,真的。李雨游在心里怒喊。   他现在仿佛在做一道完全猜不透出题者意图的试题。于是思量半天,选了个保守折衷的答案:“我觉得你好看。”这也是唯一不违心的答案。   闻绪的表情有一些说不清的复杂,他“啊”了一声,确认道:“因为这个?”   “对,”李雨游硬着头皮说,“我就是见色起意。”   “原来如此,”闻绪评价道,“还真没看出李医生是好这口的人。”   李雨游没多反驳:“那可以放过我吗?我真的只是一时糊涂,绝不再犯。”   “那怎么行,”闻绪摇摇头,“既然你觉得我好看,那自然得多待一阵,让你多看一会。”   他是故意的。   没有动机,没有逻辑,根本不像是要解决问题,只是单纯为了取乐。   李雨游很想破口大骂,但身陷囹圄又不敢真的造次,只能退而求其次闭上了眼,对付这样恶性开玩笑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给反应,无论闻绪说什么都不要再理睬了。   “对了,”他听见闻绪说,“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我给你带过来了。”   李雨游刚闭上的眼又立刻睁开了。   闻绪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李雨游的手机,长按了开机键,屏幕亮起后似乎想到了什么:“让我来猜猜你的密码,如果喜欢我的话,也许是我生日?”   说着输入了四位数字。当然不可能解锁,李雨游压根不知道闻绪生日。   “可惜,”闻绪遗憾地说着,他将手机递到李雨游面前,“帮个忙?”   “你想干什么?”   “确认一下有没有非法存储我的一些私人图像。”   自然是没有的。李雨游迅速回忆,他的手机只作为联系别人的工具,还有两年没再碰过的泡泡龙游戏,应该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妥协。   闻绪看出了他的不情愿:“我建议你还是配合一下,你的屏保是你家的猫吧?养在家里的?”   李雨游倏然抬眼,难得严肃:“你别动它。”   闻绪说得很轻松:“已经动了。”   李雨游死死凝视着闻绪,对方似乎对这个表情很感兴趣,观赏了半天才补充道:“你消失这么久,猫总不能饿着,给它喂了点猫粮,它还挺挑食。”   李雨游心里冷静下来,面上咬牙切齿道:“那谢谢你。”   “不客气,”闻绪礼貌地将手机摇了摇,“李医生报答一下?”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拉锯战,李雨游最终还是输了,不情不愿地说了四个数字:“八八八八。”   闻绪连他的密码都要评论一番:“啊,大道至简。”   闻绪手指划动着屏幕,在很快地检索着里面的内容。跟李雨游记忆中一致,手机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闻绪看完草草放在一旁:“看来手机里还是挺干净的。”   话音刚落,手机突然连续响了四声——是延迟收到的四条信息。   没等李雨游确认信息内容,闻绪又将其拿了起来,浏览着其中的文字。而这次他读得格外慢,慢到李雨游心觉惶恐不安。   “是发给你的消息,我还是得传达一下,”闻绪好心地说,“发信息的人叫......姚息?”   李雨游一愣,而闻绪已经开始朗读起来。   “怎么你的电话打不通?”   “我这次坚持了很久,但还是被抓回去了,呜呜呜呜呜。”   闻绪连最后的语气词都没漏掉,绘声绘色读了出来。   “崔鸣冶这个狗东西上辈子可能是蜂窝煤,所以这辈子这么多心眼,他真的是二十一天不出鸡,纯种坏蛋,我真快被他气死了.......”   姚息对朋友的谩骂不知从哪个角度逗乐了闻绪,他骤然笑出声来,笑得格外开心,肩膀一耸一耸。   半晌他才缓过来:“我之前倒是听崔总提过他这位小朋友,他提起来总是很头疼,我也没细问,没想到他这么有趣。”   李雨游不露声色地缓了口气。   还好是姚息,还好姚息发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闻绪问他:“你跟他关系很好?”   “人总有几个朋友。”   “确实,”闻绪点点头,视线回到手机上,“哦对,还有最后一条,‘见面再跟你说他有多可恨吧,他现在不让我出门,你有空就过来找我,对了——’”   闻绪顿了一下,才继续念:“‘闻绪那个药到底什么情况?你了解得怎么样了?’”   完蛋了。   李雨游刚才放下来的心仿佛一个笑话。他立刻看向闻绪的脸,对方倒没什么表情,歪着头理解了一下,遗憾道:“看来你对我的爱慕,也不是很纯粹啊。”   在察言观色方面,李雨游确实是一个相当迟钝的人,但出入社会这么些年,他也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   闻绪毫无得知真相的惊讶之色,也没有在提到关键词后下意识的警觉,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李雨游问:“你早就知道我窃听你的目的,是不是?”   闻绪叹了口气,视线靠了过来,但双目依旧含着笑意:“对呀。” 第19章 聪明   李雨游怔住,没有想到对方承认得如此坦荡,毫不拖泥带水。   一个问题得到了答案,又有若干蛰伏的问题冒出头等待解决。   李雨游此刻全然忘了自己被绑架的处境。既然话说开了,他反客为主,迫切想求证自己这么久来的疑惑:“你给安瑞昀下了药。”   而身为绑架者的闻绪也非常好脾气地作答:“对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记不太清了,”闻绪回忆着,“有好一阵了。”   “虽然时间长,但你每次下的剂量都不多。”   “嗯嗯,”闻绪点点头,“我每次大概放了一粒药丸的三分之一?或者更少?没有衡量过,就随手一放。”   “为什么这么做?你想干什么?”   这句话闻绪倒没有立刻回答。这屋子从进来时生活气息就很足,茶几上放着果盘和零星水果,只是之前都无人理睬。而此刻闻绪不知从哪儿掏了把精致的小刀,坐到茶几对面开始悠哉削起苹果来。   李雨游并没就此打住,比起之前的疑问,他有一个更想知道的问题:“你从哪儿得到这类毒药的?”   闻绪依旧没有回答。   他的手极稳,苹果皮一直没有断过,甚至厚薄宽窄都基本维持一致。   “我发现,一提到这件事情,你突然就变犀利了,”削到一半的时候闻绪终于开口了,“之前还那么怕我,除了担心你的猫以外,其他时间要么求饶要么装死,现在却那么激动......”   他上半身俯过来:“为什么啊?”   这次轮到李雨游不吭声了。   闻绪又坐了回去,留下些微的香水味钻进李雨游鼻腔,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嘴也接着说:“说起来,我也很好奇,彭叔对瑞昀特别上心,每次小感冒都大张旗鼓地处理,自从我下药以来,那更是焦虑,在你之前之后都请了不少名医。但奇怪的是,这种精神类药物确实不容易被察觉,其他所有人都没看出来,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李雨游撇开目光,文不对题地回复:“你做了这样的事,还怕别人发现吗?”   “我不怕呀,”闻绪削着削着抬头看他一眼,脸上依旧和善如初,“注意审题,我问的为什么偏偏你发现了,你怎么发现的?”   两个重点词咬字很重,生怕李雨游听不清。   李雨游盯着茶几的一个角落:“中毒症状很明显,我运气好,偶然就发现了。”   闻绪用刀削下一小牙苹果,尝了尝,似乎味道让他还挺满意。   “你知道吗,你说谎时有一个缺陷,我之前就发现了,”闻绪吃完才慢腾腾说,“嘴唇会下意识紧绷,句子说长了会不自觉吸鼻子......”   提出几点漏洞后他下了结论:“建议再改进改进。”   李雨游闻言不自觉放松了嘴唇,而后又发现自己的反应反而印证了闻绪的话。   但这不是重点,他逐渐意识到一件令人惶恐的事——闻绪的用词是,他之前就发现了。   发现多久了?从哪一天开始?难道窃听的时候闻绪其实一直都有所察觉......   越追溯回去,就越堂皇。而相较之下闻绪显得相当清闲,甚至贴心递了一芽苹果过来:“你吃吗?”   李雨游纹丝不动。   闻绪收回了手,自己把苹果吃掉,很有耐心:“没事,回答不上来的话,你可以继续撒谎,也许这次就有所长进,把我骗过了呢?”   屋内没有钟表,不知道几时几分,只知道万籁俱静,是一个幽深的夜晚。   在这样的寂静里,空气都变得稀薄,李雨游每次呼吸都很艰难。   闻绪优雅地吃完了手里那个苹果,剩个苹果核,直到现在他的斯文人设依旧保持,亲手收拾着桌面的残渣。   咚,咚,咚。不规律的敲门声终于从这一刻的阒寂无声中撕破了个缺口。   有人在敲门。   李雨游立即望向闻绪,而闻绪也转头看他,两人颇有默契地四目相对。闻绪的表情让李雨游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帮手,那半夜三更敲门的应该是——   “警察!有人在里面吗?”   帮手!是自己的帮手!   李雨游死气沉沉的内心骤然翻起波澜,跟闻绪掰扯这么久,他都快忘记自己之前的求救,虽然并没有在那团纸条上投入太多希望,哪怕别人看见了可能也会当作厨余垃圾扫走,但偏偏它奏效了。   “喔?”闻绪罕见地有些意外,“你还报警了?”   李雨游不管不顾叫起来:“有人!里面有人!救——”   他的嘴被桎梏住了。闻绪右手用四根指尖牢牢握住他的双颊,而剩余的食指伸进李雨游嘴里,按住了不听话的舌头。   “嘘,别喊太大声,扰民多不好,”他人也凑过来,虽出了这个岔子,但却完全不慌乱,“李医生很有危机处理能力嘛,我刮目相看呀。”   李雨游鱼死网破,整个人挣扎起来,晃着头想继续叫喊,但两人体格和力气差异实在太大,闻绪见状抬了抬腿,稍微用了点力气,便将李雨游按倒在沙发上,那条腿横亘在小腹中央让其动弹不得。   “别乱动。”闻绪吩咐道。   他把那枚苹果核塞进了李雨游嘴里,方才一直没用的左手从兜里掏出一条领带,看配色应该和他身上那件黑衬衫是一套,右手放开了对李雨游的钳制。他的动作太过于利落,李雨游还没来得及趁机做些什么,领带已经在李雨游脑后打了个结,把那枚苹果核嵌在了嘴中。   于是李雨游剩下的那些呼救全都变为徒劳的呜呜声。   “委屈一下,”闻绪温和得像只是喂对方吃了芽苹果,似乎李雨游这副模样让他很愉快,“你这么想见警察叔叔,我会满足你愿望的,别担心。”   敲门声还在持续,闻绪起身拍了拍手,朝门的方向走去。   李雨游呜声都停了——难以置信闻绪竟然就这么堂堂正正地过去开门。   但他真就这么做了,进门的也明显是位真警察,警服警官证一样不落,只是明显没有对犯罪现场有过多反应,非常平静地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闻绪礼貌回答:“如您所见,我正在绑架这位青年。”   “为什么?”   “他之前窃听了我。”   “所以是打击报复?”   “谈不上,”闻绪斟酌了一下用词,“据他所说,他窃听我是因为喜欢我,而恰巧我对他也有些好感,所以我们现在算是在......培养感情。”   很难懂的中文。   警察歪着头理解半天,也没懂年轻人的思维,最终皱着眉道:“那也不能把人绑起来嘛!”   “情,趣而已,”闻绪微微一颔首,“时机合适就会把他放了。”   警察在自己小本子上写了几句,在李雨游震惊的视线中下了总结陈词:“别闹出重伤人命之类的啊。”   “当然,”闻绪赞同地点头,“基础的法律意识肯定是有的。”   警察从进门到离开,总共花费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全程只略微打量过李雨游几眼,没问过他一句话。   这玩笑般的出警自然不符合常理,李雨游不需思考就明白,这肯定也是闻绪准备好的一环。   察觉到格外沉重的目光,闻绪把玩着刚才削苹果那把小刀,略微愧疚道:“抱歉,没能让你跟警察叔叔说上话。”   他相当体贴地解释了原委:“在你短暂失去意识的期间,我们共同移动了不少距离,现在是在十二区偏远地带的一栋居民楼里。这个小镇之前比较落魄,人们生活也比较困难,后来我们公司在这边开了厂,给居民创造了工作机会,也拉动了经济,所以警察叔叔认出了我,对我有些客气,实在是盛情难却。”   李雨游试图说些什么,然后又变为愤怒的呜呜声。   “啊,抱歉,忘了,”闻绪一拍脑袋,在把领带取下来之前,他善意提醒,“不要扰民喔。”   领带一松,李雨游立即将苹果核吐落在地。   “你故意的,是不是?”   “什么意思?”   “别装蒜,”那点希望的火星被扑灭,李雨游口不择言,“你知道报警没用,所以才故意找了这么个屋子,不,说不定隔壁也是你安排的人,刚才的意外是你演的,之前的也是,你知道我窃听,然后才,所以才......”嘴比脑子快,话说得不太清楚。   闻绪听不下去:“你具体想表达什么?”   李雨游吸了口气,重新组织好语言:“你到底知道多少?有哪些事情是你安排的?”   其实李雨游内心已有了答案。   他什么都知道。   闻绪眨了下眼,幽幽道:“怎么又变成你问我问题了?刚才回答了你不少疑问,你却什么都没告诉我,这不应该吧。”   李雨游情绪激动起来:“你他妈——”   刀背倏然贴在他上唇,把后面的话,连同李雨游刚刚躁起的情绪一同堵了回去。   金属的温差激起李雨游一身鸡皮疙瘩。   刀背沿着嘴唇、下颌、喉结、锁骨凹陷一直来到李雨游胸前,停住后换了个方向,刀尖点在第二枚纽扣的上方。   原以为只是把削苹果的小刀,细看并不简单,尖侧犹为锋利,闻绪向右微微滑动,布料沿着刀线尽然崩开。闻绪的手依旧控制得极好,感知在痛与不痛的边缘,而皮肤上也只留下细微红痕,不见血珠。   划到合适的长度,刀尖又转向朝下。   “别说脏话呀宝贝儿。”   刀尖又转了个方向。   闻绪的嘴角依旧是微微上扬的,只是他此刻双眼半合,眯着眼俯视,那笑意便成为这渗人表情的其中一部分。   “一般按照电视剧里的剧情,逃跑失败的人都会受到惩罚,我们是不是也该效仿一下?”   李雨游不敢吱声。   刚才那点愤怒荡然无存,闻绪只要稍微加点力度,刀便会顺滑地刺向心脏。   刀尖又转了个方向,四条线形成一个完整的矩形,李雨游左胸那块布料倏然脱落,被闻绪拿在手里。   这衣服有点不常规的设计,外兜背后还有个里兜,闻绪从布料的里兜中拿出来一枚很小的芯片——那是从准备去闻绪家里便带上的玩意儿,如果七十二个小时内没取消程序,将会自动向设定好的联系人发送定位,虽然李雨游并不清楚这里有没有信号屏蔽仪。   芯片上红色的数字显示为1,意味着这是最后一小时。而下一秒,那个数字就被刀尖从中截断,一分为二。   “你真是个聪明的人。”   闻绪表扬的同时,对着李雨游的新造型端详了半刻,刀又伸了回来,刀背在李雨游漏出部分的某个人体结构上轻轻刮了一下。   “不仅脸长得嫩,”闻绪继续表扬,“其他地方也嫩。” 第20章 伤心   李雨游全身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他连躲避闻绪动作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   而本能使得被闻绪逗弄的部位反而挺身迎合对方。   “这也太生涩了。”闻绪失笑。   目光恋恋不舍停留很久,终于又回到李雨游脸上。   闻绪微微愣住,这次的意外看起来不是演的。   李雨游双眼湿润,眼眶包裹不住,盈出一滴泪水,而第二滴也紧随其后,稍纵即逝消失在了唇缝间。   反应过来后闻绪哭笑不得:“怎么还哭了?”   其实是生理性的,生命威胁被撤下后的后怕,但也掺杂着不少心理因素。   李雨游终于彻底意识到所有的环节都在闻绪掌控之中。逃命、挣扎、窃听,或许更早,或许连那几次试探也算在内。他原本是一个胆小怯懦、不爱动心眼的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绞尽脑汁想出自以为完整的计划,在此刻悉数成了笑柄。可能这些心机在闻绪眼里,比小孩子过家家还幼稚。   “你别玩我了,”李雨游蔫成一只没有气的气球,不知道闻绪逗弄他有什么目的,他也再没心思去探究,“你想干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我不想干什么,”相较之下闻绪情绪从始至终都很平静,“怎么,害怕我真的伤害你?”   “有意思吗?”李雨游短暂的泪水已经干透了,但眼眶还红着,“明知故问,欲擒故纵,恶趣味地跟别人开玩笑,看别人犯蠢的样子很有意思吗?”   虽然语调逐渐恢复平稳,但才哭完情绪不能完全收回,语句说得还是很缓慢。闻绪安静地聆听着他的质问,似乎在认真将心比心,体谅着话语中的情绪。   思考片刻后,闻绪的表情甚至有些怜悯,但说出口的却截然不同:“多有意思啊!”   “也不是对所有人这样,”说完他又补充道,“其他人的,看一次就腻了,但你比较特殊,看完第一次的反应,就想看第二次。”   虽然李雨游知道答案没什么意义,还是问:“为什么?”   “可能因为我喜欢你吧,”闻绪这次回答得很利落,“就像你喜欢我一样。”   不会停歇的捉弄与玩笑,原本以为到了这一步,可以听到闻绪一丁点的真心话。   不该指望这个人有同理心的。   李雨游这次是货真价实地沉默了。闻绪接连叫了他两声,但他不愿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   闻绪也没有过多纠缠:“你累了,后面再说吧。”他的贴心服务持续到最后,将李雨游手铐解开,还帮忙从衣柜里拿了床被子过来:“希望你睡个好觉。”   这句话好像什么魔咒。   原本李雨游以为自己身在困境中不可能睡着,但可能白日里心思太乱又时刻保持着警惕,精神的消耗让他身心俱疲,闻绪走后没多久,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竟很快就陷入了睡眠中。虽然睡得也不踏实,压力让他在入睡后也神经紧绷,做了些老生常谈的噩梦,而与往常不同的是,在熟悉的情节、熟悉的走廊终点,闻绪抱着双手在尽头等他。   李雨游倒吸一口冷气,一个呼吸不稳直接清醒过来。   身上有些热,昨晚入睡前没有拉上窗帘,阳光洒在半截身子上,从温度上看又是个大晴天;而从太阳的位置判断,约摸是上午八九点。   李雨游呆坐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想,这噩梦系统还挺与时俱进的,直接更新了新章节。   回过神来,房间里除了自己没有别人,但闻到一股食物香气——有人给他放了早饭在门口,样式依旧很丰富,有肉有菜有汤,营养搭配很均衡。   虽然很饿,李雨游依旧很有骨气地没打算动这堆食物。片刻后意识到不对,昨晚睡前胸口还凉飕飕的,现在却没有类似的触觉,低头一看身上是一件完好无损的新衣服,从材料来看价值应该不菲。   ......李雨游不知道应该感谢闻绪让自己脱离那羞耻的形象,还是应该愤怒他暗自替自己换了衣服。   无所谓了,现如今他的情绪没有丝毫意义,或许应该先为自己被绑架,还能在睡梦中被毫无察觉换掉衣服的体质感到羞愧。   绑匪明显要比受害人忙碌很多,一整个早上都不见踪影。等到了午饭时间,李雨游才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闻绪今日穿得更加闲适,一件普通的黑色T恤配短裤,手上提着新鲜的饭盒,看起来仿佛只是下楼拿了个外卖。进门时第一眼便看见了纹丝未动的早饭,并不惊讶地质问:“没吃饭?”   李雨游没有理睬。   闻绪把手上的饭盒依次打开:“那就直接吃午饭吧。”   李雨游依然一声不吭,毫不动弹。   “你吃多少,猫吃多少。”   不急不慢地说完,闻绪很有耐性地等待着李雨游的回应。果然他又一次三言两语戳中了软肋。几秒后李雨游的装死就此中断,爬起来拿过准备好的餐具,草草扒了两口。   闻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就吃这么点?”   李雨游吃完又躺回去:“猫哥本来吃得就不多。”   闻绪自然而然地端走李雨游没碰过的汤,掀开盖子喝了一口,味道让他很满意。   他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渣,一边说着新的提议:“我昨晚想了一想,干耗下去没什么意义,既然我们对彼此都有很多疑问,不如互相解答,增加信任,增添感情。”   “你问一次,我问一次,”闻绪继续阐述着,“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可以让你先来。”   李雨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皱了皱眉。   “但每次只有十秒的思考时间,想不出来就自动放弃顺序,”闻绪制定着规则,立即开始了倒计时,“十,九,八——”   李雨游终于出声:“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又骗我?”   “做生意的时候我还是讲诚信的,你信不过的话可以自行判断,”闻绪没有停止倒计时,“五,四,三——”   “你什么时候察觉到我在调查你的?”   在他倒计时到零的瞬间,李雨游倏然从沙发上弹起——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闻绪拿捏了行动。   因为时间太急迫,李雨游问完便后悔了,应该问些其他的。但闻绪没有给他更正的机会。   “从你第一次对我说谎开始,”闻绪回答他,“抱歉,我这个人习惯说谎,也很习惯看别人说谎,看多了总多门技术,大部分的谎言都能看出端倪。”   “而你大概是说得最差的那一批,”说到这里闻绪停顿了下,“警惕性也不太好,我家里全方位无死角监控,隐蔽的摄像头你一个都未曾发觉。”   他说得很详细,怎么听都像真话。   原来当初自己试探安瑞昀的每个动作都被闻绪看在眼里,而更之前......   闻绪知道李雨游这副表情是在想什么,从兜里掏出烟盒扔在桌上:“是的,你批评我的缺点,我也都听到了,乱放和迟到确实是我不对,但你说我选的烟灰缸不好看,确实让我有点伤心。” 第21章 麻烦   李雨游想起了当时那番场景,自己吹毛求疵地为闻绪这位“完美”男士筛选了几项缺点。   按理来说当时他嘀嘀咕咕被别人悉数听见也是一件丢人的事,但李雨游深知自己在闻绪面前什么都暴露得干干净净,已经没有多余的羞愧了。   他多少有些破罐子破摔:“那烟灰缸确实不好看。”   “是吗?”闻绪完全不恼,“那下次你送我个好看的吧。”   闻绪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出来,这次没有征求任何意见便点燃。   李雨游扫了一眼烟盒,闻绪常抽同一款,似乎挚爱这个味道,和其他人爱抽的相比,多了一种清新的薄荷味,以至于二手烟也稍微不那么难闻,烟盒上印了一排动物图标,看起来不像是本地贩卖的常见产品。   “好了,”闻绪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现在是我的轮次了。”   他不慌不忙抽了一嘴才开口:“告诉我那个药丸具体是什么。”   “什么意思?”李雨游对这个问题没有理解,微微皱眉,“你自己下的毒,你自己不知道?”   闻绪故意将一口烟圈吐在他眼前,把他熏得闭了眼:“现在是我问你,你没资格反问。”   李雨游现在觉得闻绪像一口又黑又深的井、外星球的不明飞行物、伪装技术很好的变色龙,总而言之就是无法预测、无法推敲,每次言行都无法判断原因。但就算如此,李雨游也还是掌握了一些和闻绪相处的技巧。比如他每句话都是玩笑的语气,但有的时候是纯粹在取乐,而有的时候玩笑中又隐藏着必须达到目的的执着。   就像现在。   李雨游知道自己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LSD-29,某种特殊的麦角酸衍生物,通俗来讲,就是一种致幻剂,呃,服用一定剂量后会产生强烈的幻觉,精神变得极不稳定。”   用词经过推敲后中规中矩的回答。   闻绪在他说话时一直目不转睛地在打量,大概确认李雨游说了真话:“啊,原来如此。”   又到了李雨游的轮次,他迫不及待反问:“所以你为什么要给安瑞昀下药?”   闻绪每次回答都很利索,不需要思考的时间:“因为她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威胁。”   李雨游等待着后文,但闻绪说完便没再开口。   “嗯?”李雨游疑惑道,“就完了?什么威胁你也没说啊?”   闻绪一根烟抽到底,没有烟灰缸,随意将烟头扔进了刚才的汤里:“你给我的回答也有所保留,不是吗?”   李雨游心跳又停了一拍。   他原本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说一半留一半,但闻绪实在太敏锐,不仅能精确地挑出每一句谎言,连不完整的真话都能察觉。   闻绪弹了弹他的脑门:“我猜LSD-29不只有你说的那些表面功能,对吗?”   正是阳光最刺眼的时刻,直射进来,晃得人恍神。   大概是闷久了又吸了大量二手烟的缘故,也不知这烟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成分,闻绪下手不算很重,但配合着光线,竟真把李雨游弹得脑中晕眩。   现实场景在晕乎之中褪色成幻影,而盘踞在脑中的幻影反而演化成了现实。   “这就是LSD-29?”   “对。”   李雨游和身边的人同时观察着试管中的物质,两个脑袋凑在了一起。隔音墙把所有杂音排除在外,只有呼吸的轻微动静。   “真神奇,原来真的可以成功,”旁边的人说,“但看起来跟普通药剂没什么区别。”   “这不是他们预想中最终的版本,”李雨游说,“不过也很危险就是了,还是得尽快销毁,万一流通到市场上麻烦可就大了。”   “别担心这些多余的,这里监管这么严格......所以它真有这么厉害?”   “其他的致幻剂效果总会因人而异,但它能让所有人体都能产生强烈效应,体征状况不明显,视幻觉和体象障碍非常剧烈,总而言之就是很猛,”李雨游停顿了,“而且它有很强的成瘾性,如果长期大量服用,后面加以心理干涉......”   “会怎么样?”   “不清楚,”李雨游摇摇头,“我不知道它能产生什么效果,但从理论上来说,也许真的能控制人的思想或者行为。”   “啊,这也太可怕了......”   三下短暂急促的敲门声后,听到电子锁解锁的声音,推门进来的人唤着李雨游名字:“小游,老师找你。”   步伐很快,穿过这条熟悉的长廊,李雨游一直很喜欢这条走道的设计,两侧是镂空的围栏,宽度刚好可以放很多盆花草,比起其他精致而肃穆的建筑,每次走上这条路都充满生机。   这次轮到李雨游敲门,他只敲了两下,里面就传来了回应:“请进。”   李雨游将门推开,很奇怪,这栋楼的所有房间应该都是严格控制的恒温状态,但他自己却愈发炎热。   “小游,来了,”老师温和地看着他,“坐,没什么大事,我们随便聊聊。”   李雨游想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   一滴汗从额角滑落到眼眶里,轻微刺痛终于把幻觉溶解掉——于是方才鸟语花香的走廊变成了半大不小的房屋,而眼前的闻绪正疑惑地俯视着他,左手大拇指拨弄着李雨游的双唇。   “回神了?”闻绪观察着说,“那还好,我还在想要怎么召唤你的魂魄呢。”   或许是梦境与现实的落差,或许是那瞬间的急躁。   李雨游倏然无法忍受闻绪肆意作乱的手指,直接咬住了拇指的指关节。   他自认为咬得还算用力,牙齿都感受到骨骼的硬度。但闻绪面不改色,既像是没有痛觉,也没有情绪上的波动。   他们维持了这个姿势接近十秒钟。李雨游向上盯着闻绪,眼眶因为刚才的汗水略微泛红。   闻绪终于淡然开口:“怎么咬得不痛不痒的。”   李雨游闻言没动,没松懈也没加力。   “你知道正常人的咬合力不止这点能耐的,”闻绪低下身来,循循引导着李雨游,似乎被咬的不是他自己,“我能感受到你现在最多让我破了点皮,你再用力一点,才能见血,但也只是小伤口,你得用点狠力,那我的指头可能真的会断掉。”   李雨游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想照闻绪说的做,他想狠厉,他也想变成不计后果的疯子。但上下牙齿就是卡在危险的位置,没办法再向下闭合。   闻绪还在劝说他,语气非常真挚:“试试看呀。”   李雨游当真加了一点力气,感觉到对方的皮肤绷至极限。   “对,”闻绪还在鼓励他,“就是这样,再进一步,你可以的。”   李雨游闭紧了双眼,不去看也不去听恶魔的低语——几秒后,他的嘴颓然放松下来,放了闻绪的手指一条生路。   而闻绪对他的表现相当遗憾:“怎么总是抓不住机会呢?在这个社会里做人得狠毒一点。”   李雨游已经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面前这个人,有气无力道:“你确实是个狠毒的疯子。”   闻绪现在才像被咬痛了一般,露出了忧伤的表情:“你这样说我会很伤心。”   显然闻绪的日程安排相当紧凑,他看了一眼表,大概又到他的工作时间。因此他们的一问一答游戏也只能宣告中止。   不知道是不是对刚才李雨游“辱骂”他的惩罚,他走的时候又将李雨游的双手铐上了,虽然这次仁慈地拷在了身前。   下午的天气依旧晴朗,李雨游躺在沙发上,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动力——反正都在闻绪的掌控里。   不过李雨游总觉得他开始逐渐摸清闻绪的说话风格,虽然句句不着调,但闻绪问自己LSD-29的事情不是明知故问,而是真的对此了解不深。   这样的话,事情就更加复杂了,闻绪为什么要拿自己不知道的药喂给安瑞昀?   心底又有一种奇妙的推测——闻绪这个人心思极重,完全无法看透,又很爱恶趣味的逗弄和挑衅,但好像他真的没打算伤害自己。   记忆无意识又回溯到他割破自己衣服的那一幕——于是李雨游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又深了点颜色。联想到当时在杨骅店里,闻绪口口声声说他对男人和女人都不感兴趣,但这两天他对自己的肢体接触未免也太多了些。   “不能给反应,”李雨游开始自言自语,赛后总结,“他不可能真对你有意思,只是你太一惊一乍了,才让恶作剧的人得到心理满足,下次一定一定沉住气,怎么还会哭呢?太不争气了。”   说完突然又噤声,抿紧嘴唇眼睛向上瞟——不会这里又有无数监控吧?   胡思乱想得头疼,李雨游在沙发上连换三个姿势,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又是深夜。   李雨游手被拷着,睡得有些肩膀酸痛。他表情扭曲地坐起来,刚好门又被打开。   闻绪再次换了一身衣服,这次是一件贴身高领的衣服,显得他肩膀极为宽阔。   “怎么了?”闻绪对他的表情总是捕捉得很及时,“哪儿拧着了?”   李雨游不理他。   闻绪没再问,把李雨游的手机摊在桌上,大概还给它充了个电。屏幕上显示着姚息的来电,闻绪冲着李雨游抬了抬手。   李雨游有点意外:“什么意思?你让我接?”   “这是你的电话呀,”闻绪点点头,“你想接就接呗。”   “你不怕我喊救命?”   闻绪温柔地看着他:“嗯嗯,可以试试。”   李雨游也只是随口一说,姚息这个自身难保的人也不可能有任何作用。思虑两秒,在电话快要断掉前,伸手拿过手机按了接听。   “喂?喂?喂?”   “你说。”   “老天爷,你终于接电话了,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我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我还以为你被绑架了呢!”   ......从某种程度上讲姚息也是个天才。   李雨游瞄了一眼闻绪,他仍旧是那副“要说什么都请便”的表情,但李雨游想最好还是不要实话实说。   “我,我这几天不在家,我在,我在外面。”   “在哪儿?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   “很远的地方,可能还得过几天才能回去。”如果闻绪善心大发放过他的话。   “好吧,我差点都报警了。”报警也没用。   李雨游想了想问:“你还好吗?崔鸣冶没对你怎么样吧?”   姚息突然也从刚才的叽叽喳喳顷刻变得安静,顿了顿才说:“反正还活着,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吧。”   “那行,你保重,”李雨游最后说,“对了,你如果能出门的话,偶尔去我家看看猫哥吧。”   电话挂掉了。一段毫无意义也无营养的对话,只是确认彼此都还活着,仅此而已。   但现在听到姚息的声音也能给李雨游带来一点亲切感。   闻绪倒若有所思:“你真善良,自己都身陷泥潭了,还有心思担心别人。”   李雨游没抬眼:“也不知道这个泥潭是谁挖的。”   他现在摸索明白了,这种程度的顶嘴闻绪不会在意的。   李雨游低头想确认自己有没有其他信息,但立即被锁屏吸引了目光——不知什么时候从猫哥换成了当初自己被切开衣服暴露的部位。   李雨游感觉自己刚平稳一点的血压又陡然升高:“不是,你有什么毛病?”   闻绪表情很正直:“它很可爱啊。”   “不是,哪里可爱,你没长吗?不对,你什么时候拍的,”李雨游脸红心乱跳,完全忘记下午才教育自己不要给反应,此刻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不是,这是我的手机,你凭什么能换我的屏幕——”   他双手被桎梏着,闻绪很轻松把手机夺过去。   “冷静点,”闻绪安抚他,“又没其他人看见。”   “那也不行,你快换回来,不,你把手机给我——”   李雨游催促着,闻绪泰然不动,不让他得逞。   力量完全不对等地对峙了良久,闻绪忽然“嘘”了一声。   “感觉楼下有脚步声,”闻绪耳朵也相当好使,他眼神望过来:“你又喊救援了?”   李雨游还处在刚在的震惊中,此刻回答问题也脱口而出:“什么救援?我还能找谁?”   屋子里不知从那个角落突然发出尖锐的警示长音。看来这间房不止有监控还有暗藏的警报装置。声音相当刺耳,一高一低。   闻绪面露讶异,但依然从容地说:“那好像就是遇上麻烦了。” 第22章 技术   李雨游没有立刻领会到什么叫麻烦:“什么意思?”   但顷刻间周围出现的一切让他意识到不对劲——   闻绪头一次没有按时回答他,低头发送着什么信息;   警报声长鸣未停,萦绕整间屋子,却也找不出来源在哪;   楼下的脚步又快又急,几秒后那扇本不厚重的房门被一脚踹开,之前给李雨游送过饭的大哥出现在门口,汗水糊了满脸,但依旧面无表情。   他简单说了个单词,但李雨游没听明白,不像是常说的语言,闻绪听完略微思考了片刻,抬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大哥霎那间心领神会,毫不耽搁地转身而出。   两人的加密交流发生在一瞬之间,李雨游提着的心越来越不安,胡乱说着自己的猜测:“到底怎么了?地震?火灾?”   闻绪打完最后一个字,终于解答了疑问:“不用担心,没有这么危险的事情。”   他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让怕死鬼李雨游稍微安心了些,但这警报声依旧刺激着神经:“那是怎么个——”   事字还没说出口,闻绪突然一个跃步向前,李雨游只觉得眼前一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闻绪压至身下,鼻尖被闻绪锁骨挤压变形;而与此同时玻璃迸开的爆裂声骤然响起,接连响了三下,一次比一次猛烈,仿若一个激烈暴躁的三连音。   李雨游后背被撞得微疼,视线被闻绪胸膛挡住,但凭借常识还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子弹击碎了屋子前后的玻璃。   “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闻绪的声音出现在头顶,“大概是碰上追杀了。”   作为一个每次过马路都会谨慎等红灯害怕被车撞的小年轻,在遇到闻绪之前这辈子面临最大的生命威胁是吃面包险些被噎死,“追杀”两个字如同一道火星点燃了李雨游大脑。   乃至于他不能立即这句话的含义,虽然身体本能已经先大脑一步开始恐惧,呼吸顷刻变得急促:“什么......什么玩意儿?追什么?杀什么?刚才......刚才是子弹吗?”   “嘘,”他看不见闻绪的表情,只感受到闻绪拍了拍他的脑袋,“稍微安静点儿,我听不见声音了。”   如果李雨游还能正常思考的话,他会意识到现在的情况相当诡异——一位绑匪正在保护和安抚他的受害人,但显然这个前提并不成立,李雨游完全宕机,只能机械地听从绑匪指令,大气都不敢出,像块木头无声躺在闻绪身下。   他甚至不知道闻绪在听些什么。刚才那惊天的三声枪响惊扰了周围的居民,四周嘈杂一片,汽车混乱的喇叭声混杂其中,越是混乱越是无法听出有什么特殊的动静。   闻绪的呼吸带动着胸膛起伏,成了李雨游唯一衡量时间的工具。在无数个呼吸后,不知哪个微弱的声响成了闻绪捕捉的信号,闻绪变魔术一般摸出钥匙解开李雨游的手铐,继续压低声音耳语道:“准备好,我们要移动了。”   顷刻之间,闻绪将手铐往上一扔,这一不大不小的动静遽然引出后面一连串的动乱——蓄势待发的下一枚狙击枪子弹陡然撞在金属手铐上,手铐不知被弹到什么方位,紧接着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手枪交战声,仿若烟花在尽情绽放。   可惜李雨游无缘欣赏,闻绪终于从他身上起来,新鲜空气一涌而来,刚吸上一口,下一瞬间就被一股蛮力提着衣领扔到了一地玻璃渣的窗边。   “抱紧我。”   李雨游又听到一个指令。   他稍微恢复些理智,依旧每个字都需要理解时间:“抱?”   他向窗外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架好了速降绳索,很长,由高至低不知延伸到哪里。   李雨游意识到闻绪准备利用这绳逃生。一连串的疑惑又炸开:这样下去不会摔死吗?绑在身上的安全绳在哪?闻绪要一个人跑路吗?他怎么办?路上不会被射中吗?   而到了这一步,闻绪依旧没有太大表情,脸上没有汗水的痕迹,还留了一丝间隙向李雨游微笑:“害怕的话就闭眼喔。”   什么意思?李雨游没理解,但依旧听话地完成了所有指令。   他立即察觉到这个选择是对的,因为强烈的失重感包裹而来,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然飞在空中。风声呼啸在耳边,他没忍住偷瞥了一眼,发现闻绪单手抓着绳索上的滑动装置,另一只手抱着自己,而自己正像个八爪鱼攀附在闻绪身上。   两个人的生命毫无保障地悬挂在闻绪一条臂膀上。   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来到这一步的,李雨游只知道按照医学常识两人坠落后将全身粉碎性骨折、四肢分离、身首异处,不出所料的话将会立刻失去意识,他只能提前开始走马灯:他兢兢业业、风平浪静的前二十年,他的钱还没存够,猫哥,他还没给猫哥送终,他还没有实现他未曾告人的梦想,成为泡泡龙职业竞技比赛的冠军......   咚。撞上了。   不是他撞上了,而是闻绪不知后背撞在哪里,而他受惯性更深地嵌入闻绪胸膛中。听声音闻绪撞得应该很痛,但语调依旧轻松:“尊敬的旅客,航班已成功到达目的地。”   李雨游浑浑噩噩抬头:“落,落地了吗?”   “落地了,”闻绪回答他,“你很紧张吗?”   “还,还好。”   嘴里有什么杂物堵着,李雨游呸一声吐出来,竟然是一小块布料——他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咬住了闻绪衣服,竟然活活咬下一块布料来。   人类的咬合力果然很惊人。   闻绪也低头瞅了瞅,忍俊不禁:“一报还一报啊?”   “结束了吗?”李雨游根本无心理睬这些玩笑话,“危险解除了吗?”   “当然没有,”闻绪又像拎包一样把他提起,随手丢进了旁边越野车的副驾驶,自己绕进了驾驶座上,“换乘而已。”   李雨游没得到任何喘息的时间,越野车已经像火箭一般发射了出去。在沉重的推背感中他不敢看一眼仪表盘,哪怕不看他也能意识到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速度,而闻绪依旧在变道加速。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李雨游现在求佛都不知该求哪尊。   车行驶在一条新修好的道路上。十二区的确如同闻绪形容的那样,一副欣欣向荣发展中的架势,道路两旁都是建设中的楼群,而楼群背后则是生机勃勃的自然风光,植被茂盛,绵延不绝。   风景在此刻毫无意义,因为李雨游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起码两辆正在追逐他们的黑色轿车。一模一样的车型,没有车牌,以同样惊人的车速一前一后尾随而行。   安全带勒得李雨游生疼,他终于忍不住:“大哥,咱能不能,双手握方向盘?”   “怎么,怕死呀,”闻绪在这样的速度下,松弛得像在兜风,“你不是喜欢我吗,跟我死在一起也算是得偿所愿?   明知道是他当时胡编乱造的谎言,还要逮着说多久?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李雨游右手紧紧握着车顶把手:“谁要跟你死在一......看路啊啊啊!”   李雨游不管不顾大叫出来。   新修的路就是如此,谁也不知道在哪会出现一个惊喜的路障,两个隔离栏无情挡在前行的路上。在李雨游的大喊声中,闻绪方向盘蓦然一甩,越野惊险地从路障旁擦身而过,车辆从平稳的沥青路开到了边缘有裂缝的水泥路上。   “谢谢提醒,”闻绪乱中插空回复,“但建议你还是相信你心上人的驾驶技术。”   身后碰撞声随即而来,李雨游慌乱回头,发现两辆轿车的其中一辆直直碾上了路障,因失去方向而颓然偏向左侧,又因车速太快而直接撞在路边的升降脚手架上,脚手架被撞得七零八落,其中一根钢筋倏然垂落,把车钉了个对穿,不知有没有钉到人。   而另一辆同他们一般绕过了障碍物,维持着刚才的距离,紧追不放。   明知道少一辆车便会少一点威胁,但这一幕李雨游依旧不忍再看。   疯了,这个世界疯了,他碰上了群什么疯子。   李雨游转头望着闻绪,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冷静自持,似乎别人的生死、自己的生死都不值一提。   “怎么了?害怕?”闻绪还有余力跟他聊天,“你这样看着我,我可能会紧张呢。”   话音刚落,视野前方一个小黑点由小变大。   “那是,”李雨游哆嗦着开口,“那是一辆车吗,它,它在逆行吗?”   “是的,”闻绪回答他,“不出意外的话咱们应该是被夹击了。”   不同于前面扩建完的宽敞路面,目前行驶的水泥路还在修缮之中,只有一条完好的车道,如果不踩刹车,再过十秒时间一定会撞上。   真正紧张的人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方才声称紧张的闻绪有条不紊地继续命令:“拉好。”   李雨游握住握把的手又紧了两分。   眼看要撞向来车,闻绪一脚踩在刹车上,双手猛然反打方向,而另一只脚深踩油门——车辆后门失去抓地力,一个漂移冲出路边围栏,开到了旁边的泥泞地上。   哪怕做足了准备,李雨游的头也依旧怼上了车窗,余光里,两辆黑车倏然相撞,一辆侧翻,另一辆车头炸裂开来,碎片散落一地。 第23章 板机   没有修建好的道路,只有一条布满车轮胎印记的小道,大概是伐木工往返压出来的。好在是辆越野车,一颠一簸走得也不算吃力。   开了不知多久,窗外已没有人群生活的痕迹,树木接着树木,密林深处还是密林。太阳还没升起,方才在城市里路灯配合着楼房星星点点的光亮,尽力维持着人车的视野,而此刻车灯那点微乎其微的光芒,只会被树林广袤的黑暗吞噬,一去无回。   而李雨游还停留在之前那一幕。   三辆车以不同方式收获了同样壮烈的惨状,根据车辆毁坏的状况来看,里面的人也凶多吉少。虽然知道是他们先动的手,虽然李雨游从理论上再清楚不过死亡是一切有机体生命的归宿,换句话说以前接触过的尸体也并不少,但想到那是活生生的生命葬送在自己眼前,李雨游还是心有余悸。   车停了。停在一个未知的地方。   “好消息,没路了,”闻绪拿着手机晃了晃,“更好的消息,没信号了。”   这可真是捷报频传。好在刚才开的这一截山路,前后都没看到类似的黑色轿车,追兵应该也暂时跟丢了他们,目前没太大危险。   李雨游终于回神,把窗户打开,潮湿的泥土气味灌入鼻腔,微微有种安定感。   几次深呼吸后,他终于有时间来理清这一切:“所以,追过来的是什么人?”   “专业团队,”无论如何也调不出信号,闻绪索性将手机搁置一旁,专心为李雨游解答,“风人,听说过没?”   李雨游僵硬道:“听说过疯人院。”   “不是那个疯,吹风的风,”闻绪勾勾嘴角,拿出一枚子弹,大概是速降前从屋内捡的,李雨游对这方面了解甚少,但也能看出这子弹与常规的不同,“以前军队里的天才,后来想赚钱,改行做杀手,搞了一支雇佣兵团队,越做越好,很有声名,最近几年可能休整了段时间,没怎么有大动作,不过前不久黄议员的儿子被恐吓就是他们干的,还挺厉害的,重重安保之下还能一枪麻醉针射脑门上。”   一段话信息含量很高,但对李雨游来说有用的只有一句:“雇佣兵?意思是,是有人花钱请他们来追杀?”   “当然,强盗哪有这么大能耐。”   李雨游其实心中有所预料,毕竟对面来势汹汹,直取命门,但得到确认后还是觉得后怕:“但是,但是他们怎么知道位置的?”   闻绪把引擎彻底熄灭,只在车里亮了一盏小灯。从外界看来像是在漆黑丛林里一间鹅黄色的小屋。   他把兜里拿包皱皱巴巴的烟盒掏出来——他甚至在逃跑时还记得把烟顺走,从中拿了一支点燃,于是薄荷味与尼古丁的苦味混杂着充斥了这个小小空间。   李雨游现在才发现闻绪右手上有一道很长的疤痕,新鲜的,周围有血迹凝固的痕迹,但血已经止住了。   “人家是专业的嘛,调查、动手、毁尸灭迹一条龙服务,技术含量也很高,听说会采购我们公司的仪器然后自行改装,”他的语气仍然轻佻,提到仪器时还有一些炫耀之意,哪怕自己险些成了那些恐怖动词的宾语,“雇主只用给个名字就行,所以雇佣金高得离谱,听说最低也得百万两黄金,不是雇主挑他们,是他们挑雇主,基本上都非富即贵,他们看得起的人家就那几户。”   非富即贵。   李雨游作为一个工薪阶层小虾米,当然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值那么多钱。   看得起的人家就那几户,而其中跟闻绪有直接瓜葛的......这似乎已经不是一个需要推理的难题。一时间很多记忆碎片浮现在李雨游眼前,彭叔一丝不苟、过于严谨的肢体表情,安瑞昀也曾多次谈到家里人对自己身体的高度重视。   “你,你的事情败露了,”李雨游醍醐灌顶,“所以安家要取你的命。”   闻绪歪着头想了想:“很有可能。”   顺清了来龙去脉,李雨游喃喃:“你们的家事为什么要拖我下水?”   闻绪不再作答,只安心抽着自己的烟。   他这次抽得格外沉重,呼气、吐气的动作幅度都比往常要大,一根烟很快时间便见底。哪怕车已经熄火,却依旧坐得靠前,没有倚靠在车座上。   他背上或许也有伤。   李雨游倏然意识到这一点,方才速降时两人完全依赖闻绪的脊背来骤停,这是不可小觑的撞击力度。   这也许是逃离的最好时机。闻绪负伤且周围没有任何他的外援。   只要能打开车门......   “车没锁,随时可以下车,”闻绪似乎又听见了他的心声,“不过友情提醒,之前公司建厂前来这边勘址,发现这个地方生态良好,连居民生活的地方都偶有树蛇和有毒鸣禽,至于树林里面还有哪些朋友就不得而知了,你遇见了可以打个招呼。”   空气安静了半刻,李雨游放在门把上又默不作声放了下来。   举动被闻绪收入眼里,他一根烟抽完,将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无名指轻按了一下旁边的按钮,下层的隐藏收纳柜弹出,里面放着一把PB手枪。   “或者你还有一个办法,”闻绪把手枪放在烟灰缸上,“你可以杀掉我,然后开车逃跑,油还能开一百多公里。”   李雨游平视着闻绪,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有子弹,”闻绪继续说着,“会上膛吗?”   李雨游说:“不会。”   闻绪把枪拿起来,手指按在板机护圈上,将子弹推入枪膛內,然后将手枪交到李雨游手上:“现在试试。”   李雨游第一次拿到如此致命的玩意儿。   手枪比他想象中要重很多,险些没有拿住。   他把枪口抵到闻绪脑门上,这次没有颤抖:“你真就那么笃定我不会开枪?”   “别抵那么死,万一炸膛了,”闻绪轻轻把他手往后推了一些,“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么你现在开枪,要么接下来你都听我的,如何?”   他的表情跟上次教唆李雨游咬掉他手指如出一辙。   他又是这样,毫不犹豫地赠送李雨游伤害权,求之不得地将武器递到李雨游手上,可就算如此,李雨游仍然觉得此时此刻窒息的是自己,闻绪的眼神,声音,搭在枪管上的手指,像无形的绳索裹缠上他的脖颈——他才是这树林里最具攻击性的毒蛇,却正大光明拿七寸来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雨游知道自己按不下板机。闻绪也清楚这件事。   没有意义的时间消耗没持续太久,李雨游再次放弃了这个机会,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回原处。   “妥协了?”闻绪维持着原姿势没动。   李雨游没有抬头:“我听不听话不都是你说了算?”   “我一向言而有信,”闻绪坐了回去,“别说得像我胜之不武。”   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夜晚。李雨游一度觉得离开那栋居民楼已经很久,回过神还在同一个深夜,天没有任何亮的迹象。   座椅放下来勉强当张床,这越野车內东西倒是齐全,甚至后备箱里还有床毯子,闻绪扔在了李雨游身上。本觉得在这里睡着不是个好事,但神经高度紧张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情,在纯粹的安静和黑暗里,李雨游倦怠到不行,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也没睡得很沉,什么声音都没有,总会自发地堂皇睁眼。   不知道第几次睁眼,窗外终于亮堂了,见到了姗姗而来的晨曦。李雨游终于完整看清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一条泥泞路在前方五米处截然而止,前、左、右侧都是连绵的树群,而闻绪正背朝自己站在最高的树下。   大概是受伤的缘故,闻绪裸着上半身,于是李雨游也看清了他的伤势,比想象中还严重一些,中间有一块区域青紫相间,而以这片浑浊的颜色为中心,四周还分布一些陈伤,以医生的角度判断,有刀伤和烫伤,剩下的则分辨不出。   车窗开着,闻绪回头便看见醒来的李雨游,   一袋饼干精准降落到李雨游胸前:“吃掉。”   一晚上没饮水干燥无比,李雨游面对这类食物毫无食欲:“不想吃。”   闻绪从后备箱里掏出件衣服穿上:“你现在听我的。”   李雨游强忍着不适,几乎是将饼干生吞下去。艰难咽下后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离开这里。”   “回去?”   “回不去,”闻绪回到驾驶座,言简意赅,“离开十二区。” 第24章 愿望   - 等项目结束了,有没有什么愿望?   - 愿望?   - 放松放松,人不能只工作,得享受人生啊,再说了,你不想跟我一起干些什么?   - 想,可是我想不出来能做些什么。   - 我开车带你去兜风?去个远点的地方,晚上就住帐篷,或者睡在车里,然后早上就迎着太阳,沿着森林或者海边,一直开到日落。   密林从窗边掠过,太阳就悬在眼前。   所有的因素一应俱全,却又全然不同。错误的时间,错误的车,错误的人,但风景的确如想象中动人,美得清亮,美得透彻,美得无情。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李雨游蜻蜓点水般瞄了闻绪一眼,而闻绪的雷达依旧工作良好:“怎么?”   “没什么。”李雨游直视前方,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十二区在没有统一规划前被惯称为来浦,倚山傍水,自然之乡,原住民与自然生物相伴为生,算是一片好土。只是战争时期凭据地势引来大量逃难的人,破坏了原本的生态,开始变得鱼龙混杂、内讧不断,后期才逐渐衰败,发展停滞。前总统登台后统一编制,将这一圈都划为十二区。   闻绪在路上三言两语给李雨游阐述了基本情况,大意是趁李雨游睡着时,他终于捕捉到了微弱的信号(李雨游怀疑他爬树了),跟他随行的下属联系上了,下属告诉他十二区藏匿了不少雇佣兵的眼线,以他们目前的能力无法一一清除,建议能走即走,曲线救国。   闻绪从这条死路掉头,往回开了一段,路过一个复杂分叉口,转到了另一条不成形的土路上。从始至终没有导航和地图,李雨游有些疑惑:“你认路?”   “不认,”闻绪说,“勘址的时候我来了,大概轮廓有点印象。”   会用枪,很会用刀,很会开车,不怕痛,不怕死,怕什么不知道,想要什么也不知道。明明含着金汤匙出生,却又活得像个危险分子。爱剖析人大概是李雨游的毛病,但闻绪让他毫无办法——组成闻绪的每一缕成分都毫无逻辑。   车速不快,看太阳的方位已经快到中午。   一摇一晃,安静了很久的李雨游又忍不住:“能不能......稍微停会......”   闻绪很配合地踩了刹车,扫一眼便了然:“头晕?想吐?”   没什么好否认的,李雨游无力点点头。   闻绪无情点评:“怎么这么娇气。”   从昨晚开始一直闷在这车里,如果不是你我何至于到此境地?李雨游有苦说不出。   闻绪没再说什么,拉手刹转身下车,听声音是打开了后备箱,搜寻了接近两分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瓶水和一粒药丸。   药丸和闻绪同时出现......李雨游很难不担忧。   他犹豫着问:“这是什么?”   闻绪微笑着解答:“毒药,送你先走一程。”   李雨游还没来得及挣扎,闻绪已经掰开他的上下颌,左手按住他的舌头,右手将水和药丸直接灌了进去,灌得不算温柔,水溢出来不少,沿着下颌打湿了一大片衣领,下唇上还挂着欲坠未坠的水珠,闻绪拇指将它们沿着李雨游双唇抹了一圈当作结尾。   药丸在入喉之前遇水微溶,李雨游口腔尝到苦涩之味,根据经验来看是某种安定成分。   李雨游其实清楚闻绪不会要他的命。虽然他不懂自己这条命有什么特殊价值。   当初在居民楼,雇佣兵基本算是无差别攻击,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掉一个,闻绪可以直接一走了之,留自己被雇佣兵打成筛子,反而逃生路上会少些累赘。   李雨游被呛得一直咳嗽,而闻绪已经启动引擎,重新上路。   李雨游的闻绪观察日志又补充了一条内容:闻绪的耐心时好时坏,也不因外界条件而改变,纯凭他心情,虽然无论好坏他都会提供服务员式的微笑,但具体上的什么菜完全听天由命。   沿着时间推移,树木密度在减少,视野逐渐开阔。   坐在车里的李雨游愈来愈困,他推测刚才吞下去的应该是某种晕车安定药物。两人没再有更多交流,在药物的作用下,李雨游头倚在车窗上逐渐失去了意识。   他在潮湿的空气中再度醒来。   艰涩张开眼皮,发现景致已断然不同,闭眼时还是枝繁连片,睁眼后却是水光潋滟。   他们来到了海边。   “这是哪儿?”   “码头。”   “我们要坐船?”李雨游有些迷茫,“但这码头......怎么跟其它的不太一样?”   没有围栏,没有寻常的锚碇设施,的确停了几艘大船,但外形也略显奇怪。   “风人他们知道我们是开车走的,无论去哪儿的路口都有风险,只能走海域,”闻绪说,“这里的人大部分认识我,龙蛇混杂也许有眼线,从原住民的码头走比较好。”   李雨游没能力也没资格发表什么意见。   车停在离岸边不远的位置,前面陆续有几名原住民路过。闻绪坐在车里观察了一阵,似乎终于等到时机,留下一句“坐着”便下车前去交涉。   岸边站着三个人,衣着服饰很类似,一位体格健硕,另两位相对羸弱,还有一位蹲在旁侧,躲在大个子的影子中,看起来像个小孩。   李雨游原以为他会找那位大个,但不知闻绪如何判断的,径直找了那个小孩模样的人。印象中闻绪是会几句当地话,不过看起来也用了不少肢体语言。   简单交谈了一阵,几个人突然动作整齐地望过来,盯得李雨游浑身僵直。   好在不是什么严肃的打量,他们齐齐笑了,但这笑容总显得有些邪佞,李雨游不由得后背发毛。   闻绪跟他们耳语了几句,看样子达成了很愉快的协议。回到车上时甚至拿了两根对面分给他的烟,比寻常样式要粗很多。   闻绪没碰它们,随手扔在了储物栏里:“坐他们的船,天黑以后出发,中途会停两个岛,我们直接到目的地工业园再下船。”   “他们同意我们上船?”   “当然,”闻绪看起来伤势好了一些,能够完全仰躺在座椅上,“我说我是隔壁村的商户家儿子,家里人不满意我喜欢男人,给我安排了桩婚事,所以我现在带着情人潜逃。”   刚想问下一句的李雨游结结实实被噎住。   他终于知道刚才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是为了什么。   虽然他知道在这种境地胡诌点借口是在所难免的,但......   “就没有点别的说法么?”李雨游头疼,“你这么擅长撒谎的人。”   “也可以呀,兄弟创业失败被人追债,过失杀人畏罪潜逃,其实说什么不重要,原住民只认钱,”闻绪双手垫住脑袋,合上了双眼,“不过我喜欢这个说法。”   李雨游深吸一口气,无言以对。   “而且原住民的船谁也不知道危不危险,万一船沉了,咱俩说不定在乱葬岗尸体还能凑一对。”   李雨游现在已经习惯闻绪此类玩笑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真有可能沉船?”   “说不准喔,”闻绪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躺得更安逸,“他们自己造船,没有质检没有监管,出没出过事谁也不知道。”   果然,熬过一个坑,总会迎来更大的坑。   李雨游崩溃地捂住双颊,开始思考是不是该趁现在写份遗书,可惜在这车里也找不到纸笔。   而方才说出恐怖之言的闻绪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大概是进入了浅眠。   李雨游发现闻绪身上有些变化——那块存在感极强、曾因为闻绪情有独钟而被选为李雨游藏窃听器对象的金表消失了,大概这表被抵做了他俩的船票。   李雨游曾经觉得这表应该是他的挚爱之物,毕竟闻绪衣服、鞋、车都换得很勤,偏偏富家子弟都爱的名表,他独宠这一块。而此刻他又能毫不犹豫地将其送走,看不出任何惋惜留恋之情。   闻绪睡相很安静,连细小的微动作都没有。   可惜没能睡太久,天色逐渐暗沉,黄昏开始显现出轮廓,映出海面暖色波光。而柔和壮阔的光影下响起不相符的凌厉呐喊,调子很高,一声接一声。   李雨游被吓一跳,定睛一看,岸边十来位原住民围着一个类似稻草人的玩意儿站定,只是那稻草人头顶还有个编织的皇冠,每个人按着自己的节奏低头发声,动作相似却做得七零八落。   李雨游又好奇:“他们在干嘛?”   “祈祷吧。”   事关自己的命,李雨游恨不得加入他们:“不能整规范点么?把人稻草神腿都搭瘸了。”   闻绪被他的描述逗笑了:“人没能力才会求助神佛。”   李雨游不喜欢这个说法,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反驳:“你小时候生日许愿时可不是这么想的。”   “抱歉,”闻绪懒洋洋地拉伸了下双手,“这辈子还真没许过愿。”   原住民的仪式比想象中还要潦草,不仅稻草人搭得腿瘸,也没持续太久,陆陆续续喊了几嗓子便解散。   落日逐渐消匿于海平面,徒留下最后一点余晖。闻绪摸摸索索,从那个负伤累累的烟盒里掏出了仅剩的一支点燃,李雨游抱膝蜷缩在副驾驶上,瞳孔被残阳映出颜色。   跟闻绪不同,他是一个对许愿很忠诚的人。甚至一度觉得如果愿望过多反而不显虔诚,所以只郑重地许过寥寥几个。   第一个经过甄选后的愿望是,在海边看夕阳。   这是他目前唯一达成的愿望,虽然他绝没设想过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实现的。   光亮彻底消失的一刻,闻绪弹了弹他的脑门:“走了。”   虽然对这一程充满忧虑,但这船实际要比预料中宏伟坚实,明明是一艘散货船,船身和内部依旧充斥着不少装饰元素,用料看起来也花了价钱。   船员起居的内部空间不小,有打扫过的痕迹,尽管杂物堆得零散混乱。   他俩凭借那块金表被分到一间宽敞的独间,闻绪上船时简单表达了谢意,便搂着他的“情人”安心住了进去。   里面有独立卫生间和一张大床。虽然跟一个喜欢开他玩笑还喜欢动手动脚的绑匪同床听起来不是一件乐观的事,但毕竟在车上折腾这么久,能有张床至少身体不受罪。   他从闻绪的右臂下钻出来,正准备去卫生间洗把脸,衣领又被闻绪拎住,重心不稳撞回闻绪胸前:“等会儿。”   “怎么了?”   床边有个小的置物架,顶层放了一些看不懂的书籍和抽完的烟盒,第二层放了毛巾、电池之类的杂物,还有些小型工具,看起来像打钻用的,旁边电线杂糅成一团,依然是干净但凌乱的作风。   闻绪将别在身后的手枪拿出来放在枕头边,先李雨游一步来到置物架前,伸手把那团电线取过来,颇有耐心地挑挑拣拣,最终从里面拎出很小的一块正方体,从某一角垂下一小截胶线。   李雨游凑过来问:“这是什么?”   闻绪对着他晃了晃:“你不应该很熟?”   窃听器。李雨游支支吾吾道:“我买的不是这个型号。”这话像是犯罪未遂的人在被人嘲弄,他说完耳朵有点红。   但立即又被紧张取代:“所以,船上的人在监听我们?”   “没有,”闻绪把手里的玩意儿团成一团又放回原位,“很老的东西了,根本无法工作,估计是船员不知道从哪里捡的,没见过所以随手放这里了。”   “哦。”   李雨游松了口气。   从居民楼出来后再次拥有了干净水源,李雨游珍惜地洗了把脸,凉意让神经略微舒缓。   从卫生间出来,闻绪坐在床侧,正好整以暇打量着墙上的一幅油画,色彩和线条都很粗糙,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作品,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李雨游观察了他一阵:“我有一个问题。”   闻绪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你是什么好奇宝宝吗?无时无刻都有问题。”他嘴角是上扬的,但语气很平淡,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闻绪活动了下脖颈,朝着李雨游勾了勾手:“过来,帮我脱下衣服。”   李雨游没动。   闻绪再次提醒他:“你现在听我的。” 第25章 村庄   又是这样的时刻。   闻绪说得云淡风轻,但只有接触过他的人才知道,每个字都不容置喙的时刻。   李雨游别无选择,走到他旁边:“我够不着。”   闻绪很贴心地坐在了床侧,背朝李雨游,后者也只能跪在他身后。闻绪穿的那件高领贴身衣,前面被李雨游咬了个洞,后面脖颈处有一道窄而隐秘的拉链,本人的确不太好操作。   李雨游轻手轻脚拨开闻绪发尾,将拉链拉到底便停手。   但闻绪在前面命令着:“继续。”   依旧没有反驳的余地。李雨游只能从下而上掀起对方衣摆,肌肉一寸一寸完整展露在眼前,无论从医学还是美学角度都是很完美的线条,只是再往上就有些触目惊心。   李雨游发现自己上次看错了。新伤的淤青比上次在树林里看见时恢复了一些,而那些旧的伤疤,他初次判断为刀伤和烫伤,而此刻细致观察,烫伤没错,另外一些细长的疤痕分布很对称,不是刀伤,是绳索磨出来的。   闻绪小时候被绑架过。   李雨游突然想到这个。   前面的人转了半个头,眨了眨眼:“第一次脱衣服?”   李雨游顿了一下:“第一次脱别人衣服。”说完一鼓作气把那件衣服扯了下来。   闻绪扔给他一罐药膏,大概是上船时找船员借的,李雨游拧开闻了闻,是跌打损伤的常用药物。他自觉地替闻绪敷了上去。他才用冷水冲洗完手指,药膏也是清凉的,但闻绪的体温还要低——从而到外的冷血动物。   “你刚才要问什么?”他听见闻绪问。   李雨游手上动作没停,嘴上踌躇两秒还是问了出来:“我窃听你的时候,你一直都知道?”   “怎么还在纠结这个,”闻绪嗤了一声,然后承认了,“对,从头到尾都知道。”   “怎么发现的?”   “下次要灌醉我的话,多喝两瓶解酒剂,”闻绪说,“我其实还期待跟你多喝一阵呢,但感觉你快要撑不住了,只能去厕所了。”   预料中的答案。话已经到这里,李雨游索性继续追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知窃听还要配合计划,绑架自己又不伤害性命,就算是为了逗乐,也未免太大张旗鼓。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你这么大费周章的计划,当然得配合一下,”闻绪依旧把这句话说得无比坦然,“我记得我上次回答过你这个问题,怎么,你反复问,是想多听我表白几次?”   白搭。   李雨游耳尖又有些泛红,后悔自己明知道对方会胡言乱语,却依然徒劳追问这样的问题,最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剩最后一点没涂的地方,一声长鸣,船刚好开动了,微小起伏骤然变猛,李雨游失去重心,两手不得不撑在闻绪肩胛骨上。   虽然他下肢用了最大力气防止更多的肢体接触,然而还是免不了闻绪的嘲讽:“也不用这么激动吧?把持一下。”   李雨游很想把药膏塞闻绪嘴里,最终也只能忍辱负重,草草敷完扔到一旁。   房间内有扇窗,但此刻是深夜,望出去也没什么可观赏的,隐隐有灯塔的亮光悬在远方。   闻绪短暂地休息完便离开了房间,走时什么也没说,或许是出去跟船员交谈。   趁一个人的时间,李雨游从头到尾清洗了一番,在床上躺了几十分钟。不知是因为陌生环境,还是白天在车上睡得太久,明明身体依旧疲惫,但大脑始终清醒。睡不着是种煎熬,李雨游熬得有些口干舌燥,最终决定出门去要一瓶水。   这个时间点船上能看见的人也不多,旁边几扇半掩的门,从门缝中流窜出奇怪的烟雾,不知在举行什么活动,李雨游不敢乱窜,最终沿着直路走到了餐厅。   有两位女性在里面喝酒,头发裹在头巾里面,看起来也不是很好相处。   但没有更好的选项了,李雨游硬着头皮过去套话:“有水吗?”   两人回过头,一个微胖,上了年纪,另一位看起来刚刚成人,嘴唇鲜红。没有人回答,李雨游这才反应过来语言不通。   正在思考如何比划出水的模样,胖的那位推了一瓶桌上的水过来:“干净的,可以喝。”   语调不是很正宗,所幸能听懂。   李雨游感激接过来,第一口很谨慎,不过尝起来就是普通的水。喝的时候听到对方继续问:“听说你们是私奔的?”   很想否认,但不能否认。李雨游只能回以尴尬一笑。   “刚才甲板上那个是你对象?”很明显这两位女性船员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还挺帅的。”   李雨游回以尴尬二笑。   年轻的那位插了句话,是当地语言,李雨游没听懂,但得到了她同伴的激烈回应,两人的表情让李雨游无端觉得惶恐。   而对方翻译出来的话让他更惶恐:“她说能理解你,你对象看起来床上很行。”   李雨游哑口无言,年长那位好心解释:“抱歉,这是我们衡量男性价值的主要方式。”   在尴尬三笑的同时,一个邪恶的念头横空出世。   “不太行,”李雨游突然接话,“特别不行,外强中干。”害怕对面不懂自己的表达,于是他特意换了个简单的表述:“就是看起来行,实际不行。”   诽谤闻绪带给了李雨游非常愉快的感受。   两位女性对他的答案反应剧烈,激动地用她们的语言讨论起来,一想到她们在以自己不懂的方式嘲讽闻绪,这两天被闻绪逗弄的耻辱都一笔勾销。   对方很好奇:“那你怎么还愿意跟他?”   “我人好,”李雨游回答,“不嫌弃他。”   对方表情很怜悯:“那你人是真的好。”   一瓶水喝到底,还以诡异的方式解了压,李雨游心满意足,准备回房间。   简单道了个谢,离开之前年轻女性目不转睛盯着他说了句什么。旁边人替她翻译:“她说她在某个地方见过你。”   很突兀的一句话,李雨游有些怔愣。不过没等他反应,年轻女性的脸颊就被同伴轻轻拍了一下,后者解释着:“别在意,她从外来人那里学了一些奇怪的话来吸引男人。”   回房间时闻绪依旧没在。   窗外漆黑,四周绝对安静,屋内空无一人,有些像回到了被绑架时的居民楼。   这其实是李雨游讨厌的情形之一——他会因为无边的空落而恐惧。他当初捡猫哥也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不想长时间一个人,虽然到了最后猫哥对他来说不止是一个同伴。   李雨游尽量让自己的呼吸与船的颠簸同频,然后在这样缥缈的空荡中睡了过去。   虽然被闻绪戏称为无能者的徒劳用功,但李雨游觉得原住民的祈祷仪式还是有一些效果。   船行驶了一天一夜,基本上没有遇到大的风浪,虽然一路海上颠簸,但没有曾让他担忧的风险情况出现。   李雨游的确是“娇气”,但凡坐久了,不仅晕车还会晕船。好在船上这类药物很多,吃了两粒之后不至于太恶心,不过副作用依旧让人困倦,几十个小时里他昏昏沉沉了大半时间。难得清醒的时间里,闻绪有时不见踪影,有时在屋内,有时惊悚地在他床边。   一般碰到第三种情况的时候,李雨游会迅速撤回一个睁眼,继续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将自己重新投送到梦里。   战略还是很成功的,得益于李雨游的足智多谋,这一天一夜颇为平淡地过去了。   第六次醒来时,闻绪正抱着双臂站在窗前。   光线很足,甚至有些晃眼,大概是午后,闻绪的发丝被映得有些发虚。   已经不太有时间概念,李雨游主动问:“到哪儿?”   “刚经过第一个岛,卸了批货,”闻绪没有回头,“路程勉强过半吧。”   李雨游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长时间的睡眠让他精神好了些。   再忍耐差不多长的时间便可以下船,终于见到了一点曙光。希望总让人安定,李雨游此时此刻才有心思关心起下一步计划:“下船之后怎么办?   “有人来接,直升机回十一区。”   “可是出手的不是安家吗?回十一区就安全了?”   闻绪此时才回头,表情很感动:“你这是在担心我?”   “当然是担心我自己,”李雨游实话实说,“总不能费尽周折最后迁了个坟。”   闻绪毫不意外他的回答,他今天应该心情不错,所以耐心值在安全范围内,详细为李雨游解释:“十一区是政治中心,风人原本隶属于军部,跟几位老官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总之他曾多次表示过自己不会踏入十一区;安家表面上不能跟我家撕开,所以才只能趁我离开时伺机动手,死在外面好做手脚,我要是活着回去,就轮到他们头疼了。”   一言概之,回去就安全了。   李雨游从床上慢腾腾起来,走到了闻绪身旁,跟他共享同一抹阳光。   他谨慎地问:“回去之后你会放我走吧?”   闻绪没作声。   李雨游鼓起勇气说着自己的推理:“你当时绑我来,是因为我发现了你下毒所以在调查你,现在事情已经暴露了,你再控制我也没有意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灭口,留了我一命,我猜是你良心未泯,总之谢谢你,但回去之后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了,我对那些没有兴趣,我也不会对你再造成任何威胁。”   闻绪一语道中核心:“你不是想知道我从哪里拿到的LSD-29?”   “对,”李雨游承认,“但你不会说,现在比起真相,我更想活着。”   船开得离岸边很近,一眼望出去,渔排成片,木屋成村,平静祥和的生活之气。   闻绪似乎对这里的景色格外有兴致,观赏完才缓缓开口。   “你之前担心自己无所作为导致安瑞昀受害,明明怕死得要命,还一次次冒进,现在如释重负了,开始每日担忧自己怎么活命,”闻绪依旧一针见血,说得毫不留情,“有良心的人啊,总是善良得很愚蠢。”   李雨游无从否认,他知道闻绪说得都对。   能不能放他走,闻绪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承诺,李雨游也没指望。   船又开了一段距离。   闻绪突然转了话题:“我曾经想在某个渔村或者农庄生活。”   李雨游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还是给面子地接话道:“你会捕鱼还是养鸡?”   “都不会,现学嘛,”闻绪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总不会比经营公司困难。”   “那你可以现在下船,”李雨游说,“我觉得这儿就挺不错。”   “是还可以,虽然偏僻了一点,但看起来条件不错,”闻绪赞许道,“你知道这渔村叫什么吗?”   李雨游摇摇头:“我脑子里又没地图。”   “我也不知道,这儿太多不知名的小地方,”闻绪依旧是闲聊的语气,“不过旁边有几个村子倒有所耳闻。”   话里话外都听不出意思,李雨游只能虚无地称赞:“那你真是博闻多识。”   “那倒没有,偶然听说的,”闻绪说,“尤其有个盛产鸡蛋的地儿,叫河榕庄,你听说过吗?”   三个字像根针刺过毫无准备的神经。   事到如今李雨游终于知道了他在说什么。   他哑口无声,说不出话来,而闻绪还在继续问他:“按理来说,这几个村庄交通不发达,村民来来去去,只能从这渔村坐船出行,李雨游,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第26章 虚惊   - 你叫李雨游?   - 对。   - 我们俩真有缘分。   “好几个月前,我让贾云川查过你的来历,”闻绪仁慈地没有盯着他,而是继续面朝窗外,趴在了窗台上,“他给了我一份信息,他这个人有点木讷,但做事很仔细,提交上来的材料都是自己核查过的,根据信息记录,李雨游,二十五岁,出生在河榕庄,长在河榕庄,学校在河榕庄,父母在养鸡场打工,养鸡场出了桩事故,屋顶坍塌,死了三十来个人,他们就在其中。”   说到这里他感叹了一下:“有点悲惨,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你觉得呢?”   李雨游手拉着自己衣角,保持着沉默。   “可惜的是,落后的地区没什么图片材料,文字资料不过就是根据旁人口说记载,不过里面也有几条有趣的内容,比如李雨游很懂事,从小帮父母干活,晒得有点黑,以及李雨游小学的时候跟隔壁渔村渔民的女儿订了娃娃亲......”闻绪短暂地停顿了,“我应该先采访你的美白秘诀还是你的婚姻?”   闻绪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但每个字都有重量,压住了李雨游的呼吸。   他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及过他的过去,甚至当新的日常积累成习惯,路过高楼大厦,恍惚之间觉得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直到今天闻绪将尘封的章节翻开在面前,才知种种皆是幻觉,发生过的往昔将长久客观存在在时间里,永不随人体主观意愿而转移。   “这些事情跟你没什么关系吧?”李雨游说得有些没底气,“你了解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闻绪终于转身,凭借他的身高垂眸端详李雨游。   “咱俩都私奔了,了解点对象的背景不是应该的吗?”闻绪又开始说那些不着调的话。   李雨游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能用无限沉默将煎熬的时间越拖越长。   叩,叩,救命的两道敲门声,给李雨游送上呼吸的氧气。   闻绪从容地去开门,门外是同意让他们上船的船员,两个人用陌生语言简短交流了几句,从比的手势来看似乎跟船的动线有关。船员临走前向屋内扫了一眼,对他们俩的起居很好奇。   闻绪关门后替船员转达:“锚上有根链条断了,船得临时在下个港口停一下,他们说港口有零售商店和饭馆,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去,看在那只表的份上,他们会替我们买单。”   他又是如此切换自如,但李雨游不行,他还停留在刚才的紧张中,绷紧了自己的神经。   闻绪见状笑了:“别这样如临大敌,你想好了再说也行,编一套说辞也行,只要这次能骗过我。”   船停的港口规模不大,依旧是个小村落。船员所说的零售店和饭馆是双层的独立楼房,看起来也颇为老旧,孤零零立在岸上。   闻绪已经丝毫不留恋刚才的话题:“我提议咱俩还是下去吃个饭,船上的食物你一定吃不惯,感觉不一定能撑到工业区。”   用词是提议,实则是指令。李雨游跟着闻绪下船,再次踏上陆地险些有些站不稳,闻绪搂住了他的肩,在原住民眼中再次成了恩爱的逃婚夫妻。   饭馆悬挂的标牌只剩一半,不知是人为破坏还是被风吹掉的,里面环境堪忧,地面都未曾认真清理过。但店家看起来是个性格别致之人,基础条件没落实好也不能缺了设计,大概是参照着野外丛林的画风,用了很多挡板来装修,搞得吃个辣土豆都颇有隐秘性。   他俩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着,闻绪没跟船员客气,点了店内最奢华的菜品——豪华甄选至尊马铃薯套餐。   不过就算是豪华套餐,也没有送餐服务,还得顾客亲自去取餐。李雨游端着两碗大土豆往回走,路上又碰到昨天那两位女船员。   胖的那位眼神玩味地从李雨游和闻绪身上接连扫过,凭借着伟大的人文主义,放了两粒葡萄在李雨游碗里,小声说:“对肝肾好。”   闻绪目光追随着李雨游,直到后者坐到他对面,才若有所思道:“怎么办?私奔对象很有市场,相当有危机感啊。”   这两粒葡萄不是自己的礼物,而是对闻绪某方面障碍的慰问品。   李雨游想了想,将它们挑到了闻绪碗里。   闻绪非常惊讶,受宠若惊,珍惜地将葡萄吃掉:“好的,我被哄好了。”   如果不是土豆资深爱好者,这顿饭最多也起到一个果腹的作用。   李雨游吃了三口便难以下咽,而日常菜谱是嫩煎海鲈鱼的闻绪倒津津有味。不知道这泛黄的桌沿还是菜里面的过量辣椒面触动了他的心弦,他颇为感慨:“简餐也有简餐的好处,一房两人三餐四季,我的梦想之一。”   李雨游在纠结要不要啃第四块土豆:“首先一房这一点上你就超标了。”   “就是个概念,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闻绪满不在乎,“就像阿莫,半个月跑一趟船,剩下时间跟家里人种菜,多有滋味啊。”   “谁是阿莫?”   闻绪背朝着窗,转身向码头方向指了指:“当时同意我们上船的小矮个,算是他们的领头人?听说以前跟你是同行,也在当医生,后面觉得不赚钱,毕竟要养一个残疾的男朋友,所以才开始做生意。”   “男朋友?”   “嗯,阿莫是女的,你没看出来?”   李雨游倒完全没察觉此事。他不禁多打量了几眼,阿莫此刻正跟她那两位高大的跟班在木板上闲聊,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姿态潇洒自如。   正当李雨游在将阿莫形象跟她背后的故事一一对位时,后脑勺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压力,将他头往前蓦地一推,停在闻绪脸前五厘米的位置。   说话时呼吸吐在对方脸上:“......你干嘛?”   “别动,”闻绪还以他的呼吸,“码头上有雇佣兵。”   李雨游心里一惊,不敢动弹,只有眼珠子努力向上瞟,用最后一点余光在扫描——果然,有两个穿着迷彩服的人,正在朝阿莫走去,他们的黑色轿车停在离船不远的地方,跟当初追他们的车型一模一样。   “怎么追到这儿来了?”   “只有两个人,不是主力军,大概是通知下线在围着十二区地毯式搜索,运气好问到这儿来了,”闻绪说,“不过都带了枪,还是不要硬碰硬。”   李雨游费力地看着雇佣兵走向阿莫,与她交谈,看起来因为语言不通花了很大功夫。   “阿莫会不会出卖我们?”李雨游又紧张了。   “不会,”闻绪一如既往平和的声线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李雨游的情绪,“我之间跟阿莫谈好,如果我们能成功下船,之后她想争取的某条航线,我会给她想办法。”   原来他之前经常消失是为了这个。   看起来闻绪所言非虚,雇佣兵停留了一段时间,没得到有用线索便不再耽搁。   但方向看着不对劲,李雨游声音略微加大了一点:“他们往这边过来了!”   “小声点,”闻绪用拇指刮了刮李雨游的嘴唇,“不一定会进来。”   这次闻绪也说对了。雇佣兵路途中没有拐弯,径直进了旁边的零售店,看样子买了两包烟,在店门口点燃,两人谈着话朝轿车走去。几分钟后,车启动了,一个灵敏的掉头后消失在李雨游视野里。   虚惊一场。   李雨游这才长舒一口气,与此同时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干嘛?”   李雨游抬眼,是刚才好心送葡萄的胖船员,她端着两瓶果汁,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俯视二人。   “呃,我们......”李雨游高速运转的大脑在极力筛选能用的词汇。   但明显闻绪比他反应更快,非常迅捷、非常自然地在他左脸上轻微一吻:“调情。”   “一定得在这儿?”   “感情太好,”闻绪说得很真切,“憋不住了。”   胖船员被油腻得五官皱了起来,分给李雨游一个很同情的眼神:“你看到我的同伴了吗?”   “啊?同伴,”李雨游目光呆滞,“哦,那个瘦的,没有,没看见。” 第27章 真惊   胖船员走了。把李雨游的魂魄一起带走了。   啪唧。啪唧。啪唧。   闻绪刚才充其量只是一触即分,但那点微弱回响被李雨游放大很多倍在大脑里无限次重播。   始作俑者面色不改,继续吃土豆:“怎么了?别浪费粮食。”   李雨游脑血管快被淀粉堵住了:“我要去趟厕所。”   闻绪好心替他指路:“似乎在二楼。”   李雨游脚下生风,逃窜到二楼卫生间。这卫生间也颇为奇特,跟下面的丛林挡板一个风格,窗户是镂空的,好在还算配置齐全,里面也勉强干净整洁。   闻绪亲了他一下。   虽然李雨游是知道是特殊情况下的应急之策。   但闻绪他妈的亲了他一下。   凉水扑在李雨游脸颊上,发丝被沾湿,大概是地域因素,水温比其他地方要低,冰冷的水浇了几波,脸上的颜色却越浇越深。   没办法,对李雨游而言,许愿是一件郑重的事,而亲吻更是一个珍贵的举动,就算他曾因羞愧而没敢幻想未来亲吻的场面,但绝不是在这里——也绝不是跟闻绪。   尽管一路上都受到闻绪的语言骚扰,但李雨游坚信是闻绪的恶趣味作祟,他俩只是单纯的绑匪与受害者的关系。   李雨游回想到闻绪云淡风轻的脸。好吧,可能对他这种见过更大场面的人来说这些根本无足挂齿。   李雨游深呼吸,决定也不甘落后,不将此事放心上。   接吻本质上来说就是唾液中菌群和微生物交换而已,而亲脸就是微生物残留在脸上。   李雨游扑了第三波水,把属于闻绪的可恶菌群统统赶走。   自我心理攻略结束后,李雨游将脸上的水用衣服擦干,确保自己看不出什么异常。   没有时间参照物,李雨游也不知在这小房间內耽搁了多久。   正准备下去时听到楼下有人交谈的声音。   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语气很熟悉,应该在哪里听过。   镂空的窗户是得天独厚的观察地,李雨游从缝隙里望出去,第一眼没看见有人的踪影,换了个方向看一眼,立即吓得冷汗直冒。   刚才明明开走的那辆黑色轿车又开回了楼底,两个雇佣兵正抱着双臂站在车前。   而对面跟他们交谈的年轻女性,正是刚才胖船员要寻找的同伴。   李雨游记得她只会说当地语言,现在也是如此,她嘴皮上下动着,快速在向雇佣兵传达着什么,手上也在不停动作。   神奇的是,明明语言陌生,表情无从得知,手势也看不太清,李雨游却觉得自己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   为什么呢?   李雨游整个人愣住。他想不到闻绪跟这位年轻女性的任何过节或者联系。   水龙头没关严,一滴水坠落的声音唤醒了李雨游。现在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   雇佣兵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两个人反应迅捷,彼此耳语几句,其中一个立即转身从车里取回他们的枪别在身上,另一位手划着圈,跟女性确认着所描述的位置。   他们要找闻绪,而闻绪还在店里。   卫生间跟饭馆在两栋楼,如果自己沿原路跑回去,大概需要两分钟;而从雇佣兵的位置,如果他们直奔闻绪,大概也是两分钟,如果他们沿路搜索,左右打量的话,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   运气好,来得及通知闻绪快跑,但运气差的话,可能会刚好撞上。   要跑回去吗?   李雨游本人手无寸铁,也不清楚闻绪有没有带他的那把PB手枪,对方是经过培训的两名携枪雇佣兵,直接对上的话,怎么想都是凶多吉少。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他们要找闻绪,他们只是要闻绪的命,虽然为了达成目标他们无所谓滥杀无辜,但如果目标已经得手的话,不一定会再节外生枝。   不管怎么分析,躲在卫生间里都是安全率最高的方式。   闻绪对自己来说是什么呢?前调查对象,恶劣绑匪,伪私奔对象,回去之后想尽快摆脱的人。   但李雨游也说不清自己的脚为什么在走,每多走一步心跳也同时加速,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理性的指令一直在催促下肢停住,而两条腿被奇怪的勇气操纵前行。   左转,下楼,来到饭馆侧门。   十米开外,闻绪坐在老位置,大概是吃完了,餐具放在餐盘上,用不知哪里来的湿纸巾擦着自己的手。   幸运的是雇佣兵好像还没找到这里。   李雨游左右望了一眼,蹲在一张餐桌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了一声:“闻绪!”   没听见。   “闻绪!”加大了一些音量。   闻绪抬了一下头,但没有看过来,反而扭头端详起饭馆挂的海报。   想喊第三声,但视线捕捉到那身迷彩服——其中一个雇佣兵跟女船员已经走近了,马上就要从大门进入。   要出口的名字又憋到嗓子眼,李雨游眼睁睁看着他们跨过台阶,环视,走动,然后来到闻绪旁边的位置。刚才那块怎么看都很丑的挡板,把李雨游视野里的三个人一份为二,不过也只是暂时的,下一秒雇佣兵就会转身,然后发现他的目标。   千钧一发之际,奇怪的勇气又来了,李雨游不管不顾地用最大音量喊:“闻绪!危险!”   所有人都听见了他这一声。   于是所有反应都在这一声结束后发生——   闻绪回头,立即顺起刚才吃土豆的刀;   雇佣兵倏然从身后掏出他的枪;   女船员顺着声音看过来,双眼一亮,指着李雨游的方向,用非常不正宗的声调大喊:“那里!”   ......我吗?   李雨游僵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雇佣兵的子弹已经出手了。李雨游感到一阵风从头顶上刮过,后面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   十米的距离,雇佣兵打偏了。   而闻绪的刀几乎是同时落在了雇佣兵的脖子上。他没有犹豫,没有避讳,李雨游看出来,他就是冲着动脉去的。这个距离辨认不清闻绪到底扎到位置没有,但雇佣兵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手里的枪又射出来三发,偏离得更厉害,子弹悉数落在餐桌上。   闻绪也看了过来,他没有喊,李雨游看清了他的口型——“跑”。   李雨游随即转身,逃生的本能让他跑出了从来没有过的速度。然而大脑还是迷糊的,不熟悉的地带,人在危机时刻下意识选择了唯一熟悉的路,李雨游顺着原路一路狂奔,把路人的惊呼和其他七零八碎的声响撇在身后。   前面没有路了,缺乏锻炼的身体两步也跑到了极限。李雨游只能躲回刚才待过的卫生间。不知闻绪缠斗得如何,也不知另一位雇佣兵身在何处。李雨游抱着自己双膝蹲在角落,整个身体在大幅度颤抖。   他们的目标......是我吗?   他在这样的颤栗中闭了眼,仔细琢磨刚才那一画面。雇佣兵先看到了闻绪,再被自己的声音吸引了目光,然后毫不犹豫地射了过来。   是我,没错。   可是为什么呢?   李雨游还没来得及盘点自己这条命有什么值得谋害的价值,脚步声又跟了上来。有人在爬楼。   不该躲在这里的,李雨游后悔莫及,没看到任何有攻击力的硬物,窗口的镂空不够人体穿过,现在出去也只有死命一条。   还能做些什么?一想到可能会死得不明不白,李雨游越抖越厉害,连声音都听不真切了。   “人没能力才会求助神佛。”不知怎么想起了这句话。闻绪是对的,无计可施的李雨游只能弱小地祈望进来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这个愿望在看到来人裤脚的迷彩图案时残忍破碎。   李雨游目视着另一位雇佣兵进来,左右打探,然后定位到自己。在确认目标之后,对方立即举枪,面无表情——   砰!   在半封闭的空间里,枪响更是震耳欲聋。   雇佣兵脑浆迸裂,颅骨变形,眼球突出,生理性抽搐的双腿踢到了呆若木鸡的李雨游。   半秒后,雇佣兵整个躯体轰然倒下,露出了后面微笑的闻绪。   他的枪口还冒着细微白烟,肩膀上插着那把餐具刀,笑得有点惋惜:“啊喔,没来得及提醒你闭眼。” 第28章 身份   李雨游见过经过处理的试验人体。闭着眼,四肢摆放整齐,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被视作工具。而面前这一具躯体是如此鲜活,血液渗透迷彩服,淌到李雨游脚上。   李雨游精神已经出走了,闻绪毫不留情地把它抓了回来:“醒醒。”   李雨游迷茫望着对方。闻绪把手枪揣回身后,用没受伤的那一侧手臂把李雨游拉起来:“他们叫了人,这里不能久留,船也回不去了。”   李雨游魂不守舍地跟着闻绪往外走,顺着他们的路线,地上留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闻绪持续滴落的血。   闻绪没回餐馆,直接往楼背后走去,拐过一个口,来到一片平地,似乎是这里的临时停车场。他简单扫视一圈,选定了目标:“左边第二辆,没熄火,车上没人。”   李雨游被他拉到了驾驶座旁边,闻绪拉了一把,车上锁了,他没有犹豫,从身后掏出枪,直接打碎了车玻璃。他从里面将车门打开,问:“会开车吗?”   “不,不会。”   闻绪点点头:“那就现在学。”   李雨游木讷地坐上驾驶座,闻绪坐在了他旁边,从车里找到了一张手帕,摁在了自己伤口上。   “踩刹车,”闻绪吩咐他,李雨游机械地执行命令,闻绪替他拉了手刹,“然后踩油门。”   李雨游不知轻重,一脚踩下,车弹射出去,两人都重重撞在座椅上。   “放松点,”闻绪无奈道,“别踩那么用力。”   好在开车不是一件很难入门的事情,虽然李雨游开出去的时候撞了两次栅栏,不过上路之后也能勉强前行。   “不错,”闻绪评价李雨游的技术,“还是很有天赋。”   话音未落李雨游又因为没有开出直线而撞翻了一个花盆。   “......就是有点喜欢沾花惹草。”   李雨游双臂绷直,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艰难应对方向盘:“你别说话了我分不了心!”   余光里看到闻绪在端详肩上那把刀,又急:“你先别碰它!”   闻绪将没伤的手举起,示意自己谨遵医嘱:“我理解你对我的担心,但我建议还是先看路。”   幸运的是这一带依旧不是什么繁华区域,路上没什么车。李雨游开始代入自己一个人玩赛车游戏,开出一段距离后逐渐平稳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仪表盘的存在,往上瞅了一眼,看到上面有个黄灯:“这是什么意思?”   闻绪闻言也看过来:“没油了。”   “那怎么办?”   闻绪指了一个方向:“往农田里开,看能不能找个房子。”   路变了,车开始踉踉跄跄,这种程度的颠簸对闻绪的伤口极不友好。   得尽快找个房子停下来,没有能力的李雨游开始第三次求助神佛,虽然事出紧急他依旧没选好自己求的哪位神,但宽厚的神还是极为包容地帮助了他——在油彻底耗尽前,遇到了一间闲置的木屋。   木屋是有人的,只有一个裹着头巾的中年妇女。拜女船员所赐,李雨游现在看到陌生人都下意识怀疑。但家里闯入不速之客,面前这位妇女看起来比他们更紧张。   “帮帮忙,”李雨游也不知她能不能听懂,“他受伤了。”   妇女听懂了,看样子也进行着艰巨的思想斗争。她看到闻绪时眼神略微恐惧,但看到恳切的李雨游又缓和下来很多,最终开了门放他们进去。   闻绪非常不客气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李雨游跟妇女交谈着需要的东西。妇女闻言进了内屋。劫后余生,每寸肌肉骤然放松下来,李雨游这才感受到自己头顶聚集着细密的汗水,有一滴划进了眼里,让他不得不用手背揉开。   “哭了?”闻绪在后面疑惑地问,“我还没死呢?”   没碰到过这么多话的伤患。李雨游本能地想反驳他,回头看着闻绪被血浸透的衣服和手帕,骤然意识到闻绪现在对于自己的身份发生了细微变化。   前调查对象,恶劣绑匪,伪私奔对象,现任救命恩人。   妇女推门,把李雨游需要的东西都送过来。房子条件简陋,但东西还算齐全。李雨游清点了一下,判断可行,然后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闻绪身旁。   “我要开始处理了,”李雨游事先提醒,“你,你忍一下。”   闻绪看着他没动,眼神隐隐还有几丝期盼之意:“好的医生。”   衣服很碍事。于是李雨游想了想,也只能仿照当初闻绪所做的那样,用刀将它割开。   李雨游小心翼翼地将刀拔出,避免碰到更多神经或组织进行二次伤害。迅速清洗,消毒,止血,从伤口长度判断应该是需要缝合。   只有家用的针线勉强应付。李雨游盯着那道伤口,迟迟下不了手。   一般情况下总是医生出言安抚患者情绪,但医生本人情绪相当不稳定,反而是闻绪看他觉得好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紧张?”   因为其实没有什么经验。   李雨游从医这几年来,在小医馆时无所事事,当家庭医师时也未曾亲自动手,庸医当习惯了,碰到真伤总会无措。   “随便弄吧,”闻绪垂着眼,很无所谓,“我不怕痛,你知道的。”   李雨游知道的。但针刺进皮肤的时候,闻绪一声未吭,李雨游还是觉得感同身受。   而闻绪不知收敛,还在用语言挑弄着李雨游不稳定的心态:“所以刚才在饭馆,我们是怎么暴露的?”   李雨游说:“有一个女船员在通风报信。”   “啊,”闻绪恍然大悟,“沾花惹草。”   “......跟这个没有关系!”李雨游尽力维持自己的动作平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以为就是一个普通的船员。”   “也很正常,”闻绪想了想,“风人会通过自己的情报网传播消息,原住民跟外来居民也不是完全没联系,比如她可能跟某个下线睡了一觉,也会看过目标的照片。”   目标的照片。我的照片。   过去几个小时李雨游始终把这件事压制在心底,一种天然的逃避机制,让自己专注手头的工作,因为知道它会像潘多拉的魔盒,恐惧、疑惑、后怕,未知负面情绪会席卷而来。   但闻绪无所顾忌:“所以他们要找的人一直是你。为什么要杀你?”语气更像是问李雨游为什么今天你值班。   “我不知道,”李雨游无可讳言,“我真的不知道。”   闻绪饶有兴致地凑近了一些:“原来李医生只是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为非作歹、作恶多端?”   你别自我介绍了。   “我真不知道,”李雨游欲哭无泪,“我脑子很乱。”   缝合进行到一半,目前看起来还算成功。李雨游中途短暂暂停,活动了下手腕。   闻绪很有经验地引导:“那不如我帮你分析分析,你这辈子做过什么坏事吗?”   “......”   李雨游虚无地看着闻绪伤口上的线,跟随闻绪的话反省着自己的前半生。   “我八岁的时候摔跤压死了一只蚂蚁,”李雨游回忆得很诚恳,“六年前泡泡龙游戏里出了故障,我利用这个故障拿到了不正义的五个积分;我,我背地里骂过一个客户跟狗打架是脑子不好;我给姚息开过很多假的医嘱;我非法调查了你,跟你说了很多谎,非法偷拍过你,非法窃听过你,还偷窥过你家门口......”   自诩活得还算正直,但仔细思考下来竟有这么多不义之举,李雨游倍感羞愧。   闻绪看着很满意:“真好,我的私奔对象,这辈子犯过的所有罪都是为了针对我。”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李雨游已经颓靡了。   “证明我对你来说非常特别啊。”闻绪说。   屋子里的灯看上去工作状况不太好,李雨游趁太阳彻底落下前,完成了缝线和收尾工作。   虽然线有些歪,但总体还算顺利。   是谁,为什么,怎么办,还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但李雨游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一言不发地瘫在了桌上。   妇女好事做到底,给他们送了两碗米羹,然后给他俩指了屋子后院——里面有个顶棚,顶棚下是一张木榻,示意今晚可以睡这上面。   木榻还算大,勉强吃了几口米羹的李雨游跟闻绪平躺在上面,不算拥挤。   这还是李雨游第一次有意识地跟闻绪共枕,虽然他现在对这类事情没有多余的关心。   夜空零星挂着几颗星星,李雨游听到闻绪嘲笑他:“怎么呼吸还这么急,你很担心?”   李雨游长吐了一口气:“怎么可能不担心。”   闻绪提出了非常有可行性的意见:“别怕,多被追杀几次就好了。”   “谢谢你的建议,”李雨游选择了不采取,“对此我持保留意见。”   闻绪笑了一下,没再接话。   李雨游看着星星,又想起了什么:“听说你小时候被绑架过?”   “对,”闻绪没有问他这个消息的源头,直接承认,“被抓了一周。”   “后来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名义上的表叔。”   李雨游想了想,还是对不上号。   “其实那时候有三拨人想下手,表叔算是因为家产斗争,另外一家做地产的因为投资纠纷,还有一个个体户,听说有点什么情感纠缠,最终表叔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先出手了,”闻绪补充道,“所以死得最早。”   好吧,豪门乱斗,对自己没什么参考价值。   李雨游无端想到姚息当初的形容——闻绪绑架回去后第二周就上学了,没受到任何影响。看他现在叙述的语气也的确如此。   “你们活得还真是水深火热。”   “其实还好,”闻绪挽尊道,“大部分之间还是维持体面,大不了私底下勾心斗角,偶尔逼急了剑走偏锋,但也得看天时地利人和。”   说到这里,闻绪突然转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给安瑞昀下毒吗?” 第29章 隐疾   李雨游记得自己问过闻绪这个问题,当时闻绪给了一个敷衍的回答。   因此现在他也很难相信闻绪主动提及这件事:“你愿意告诉我?”   闻绪双手垫在脑后,悠然自得,李雨游端量着他这模样,继续怀疑:“不会又是对我会不会上当的什么考验吧?”   闻绪不置可否:“听或者不听,二选一。”   李雨游立即接上:“那还是要听的。”   身后屋子的灯熄灭了,于是周围最后一点光源也消失。   绝对的黑暗里,闻绪的声音显得又低又沉:“我跟安瑞昀的婚约是去年定下的,大半年前开始履行。”   天杀的,他竟然从头开始讲。但李雨游还是颇为耐心地“嗯”了一声。   “其实早些年安家选定的人不是我,你也知道我们家庭结构比较复杂,他们跟我姑姑家往来比较密切,给安瑞昀谈的一直是我表弟。可惜这几年药云被黄议员搞得太惨,他们新药研发现金流不足进度迟缓,实在等不及了,我们家老头又是个太轴的人,任何事情不板上钉钉就不给钱,我表弟还是个未成年,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我。”   很好理解,却又不太能理解,李雨游疑惑:“然后你就答应了?”   “没什么不好的啊,”闻绪换了个姿势,“有安享在,好几个政府的项目都会给我做。”   李雨游自我提醒,不要以一个穷人视角试图理解他们的逻辑。   “不过谈得不是很顺利,安呈鹏快被黄议员搞出焦虑症了,做人都顾不上体面,谈好的金额出尔反尔,又要钱又要我们出力,订婚仪式后更是变本加厉,说话不到两句就强调现在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闻绪打了个呵欠,“有两次会议闹到最后,安呈鹏直接砸了烟灰缸。”   “所以你忍不了就动手了。”   “那不至于,我对碾死蚂蚱没什么兴趣,”闻绪说,“忍不了的是他们。”   李雨游瞳孔逐渐变大,他转头看着闻绪,对方依旧在懒散地看星星。   “你的意思是,”李雨游踟蹰地问,“LSD-29本来是安家下给你的?”   闻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讲故事一般继续陈述:“安享来过我家三次,第一次带了一瓶好酒,他说谎要比你强一些,但也就只强一些,所以我告诉他,为了照顾安瑞昀我在戒酒。于是第二次来的时候,他直接将那一盒玩意儿带在了身上,准备随机应变,我喝什么,他便用什么,于是我也随机应变,直接替他换了一盒,这个东西长得跟普通药丸一模一样,实在帮了大忙。”   “所以你是将计就计,出口转内销?”李雨游大脑在竭力思考,“可是为什么要下给安瑞昀呢,万一,万一她是无辜的呢?”   闻绪终于回头,困惑道:“我为什么要在意她的死活?”   他说得无比泰然,李雨游突然如鲠在喉。   “怎么,你替我良心不安?我没有这种虚无的东西,”闻绪表情有些玩味,“不过她也不值得我刻意挑选,我只是在家庭聚会时放在了茶水里,谁喝都行,她运气好选中了那一杯,让我意外的是,我看着她服用下去,什么也没发生,我只能故技重施,她才逐渐开始有些轻微的症状,我实在好奇他们弄来的具体是什么东西,于是给了崔鸣冶让他帮我查查,前不久崔鸣冶告诉我,那是一种治疗性///功能障碍的药物。”   李雨游被口水呛了一下。然后倏然反应过来,姚息为了抓住崔鸣冶的把柄,把药丸偷来给自己,大概找了个外形一样的壮///阳药物换了进去。   一切变得顺理成章。闻绪少量多次下药,逼问自己药丸的真相,因为他不清楚LSD-29的真实功能。   “所以你下着毒依旧敢找医生来看病,也是想查出药物功效,”李雨游醍醐灌顶,喃喃道,“绑架我,又救我的命,也是这个原因,因为你想知道LSD-29是什么。”   “那倒不是,”闻绪否认了,“其他几个医生都是彭叔找来的,他在安家计划之外,纯粹关心则乱,我也不反对,的确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查出来;我一开始以为雇佣兵冲着我来的,毕竟这么久了我安然无恙,安瑞昀却状况百出,他们图穷匕见也是应该的,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而至于我为什么要救你的命......”   李雨游不由自主接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喜欢你啊。”   闻绪依然说得斩钉截铁:“这是我第四次说这句话了吧,这么没有可信度吗?”   前三次的确是毫无可信度的,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而此时此刻闻绪救命恩人的身份,让这句话突然有了质量,开始沉坠在李雨游心间。说话不难,插进身体里的刀是货真价实的。   但就算如此,李雨游也无法信以为真。这是一个对所有生命漠然无视,对社会和婚姻毫无关心的人,何德何能才敢相信,自己能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李雨游想不到自己对闻绪的任何价值,听起来就像个悖论。   “看起来果然没有,”闻绪说得可怜巴巴,刚才所有的陈述都浮浅平淡,唯有这句仿若掺了点感情,“好吧,太令人伤心了。”   李雨游事到如今完全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些话。   好在闻绪没有特别苛求他的应答。晚风姗姗来迟,凉意恰到好处,闻绪给凌乱的一天主动划上句号:“睡吧。星星都累了。”   不该睡得着的。乱七八糟的信息和想法横亘在脑中,组成一团理不清的谜线。他觉得星星都组成一个庞大的“安”字,自高向低迷惑着自己。   偏偏身体听了闻绪的号令,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混沌的意识也变得沉重。   具体什么时候睡着的,李雨游也不太清楚。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闻绪已经不见踪影。风和日丽,碧空如洗,配合着视野內的亩亩农田,乍然间生出岁月静好之意。只有手腕上淡淡的摩擦痕迹提醒着他现在是怎样一番境地。   揉了揉头,起身进到屋里。昨日那位妇女不见踪影,闻绪坐在唯一一张餐桌旁,桌上放了两碗粥。   “收留我们的人去干活了,”闻绪指着桌上的粥,“你可以来吃点早餐。”   李雨游很饿,但依旧没什么胃口。顾及到后面未知的路程,还是坐到了桌前。   闻绪依次在桌上放了一把枪和两个手机。这是他们目前携带的所有东西。   “充上电了,但这片区域没信号。”闻绪举着两个手机向李雨游示意,“不过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李雨游把白水味的粥咽下去。   他坐得笔直,举重若轻道:“你把我的手机给我吧。”   “想换屏保?”闻绪拒绝了,“我没有同意喔。”   “不是,我的意思是,”李雨游停顿了一下,“既然他们冲着我来的,之后你没有必要跟我一起走。”   闻绪反应过来李雨游话中的意思。   这好像是一句格外幽默的言论,引得他再度笑出声来:“我果然没说错,善良和愚蠢某种程度上就是同义词。”   李雨游没接话。   “不会用枪,不会开车,也不认路,没有人脉,自顾不暇,连要杀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第一件事想的是不要连累其他人,”闻绪笑容收敛了一些,“怎么,现在就不怕死了?”   还是怕的。只是昨晚到最后,李雨游仅剩的脑容量在琢磨这些闻绪嗤之以鼻的事情。   就算孤立无援,就算前途未卜,但一想到如果闻绪是被自己连累而死,李雨游还是无法接受。   “我认真的。”李雨游说。   闻绪突然伸手在李雨游脑门上弹了一下,力度不小。   “你真好玩,我们之间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做决定了?”闻绪说,“我才是绑匪,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放你走,不是吗?”   李雨游内心有股奇怪的情绪。明明闻绪用着嚣张的词汇,他却依然觉得酸苦。   “房子的主人干活前会去集市,我委托她给崔鸣冶发了消息,”闻绪交代着,再次强调,“李雨游,你现在听我的,任何事情都是。”   一直到太阳落山,妇女还没有回来。   李雨游中途确认了一遍闻绪的伤口,换了一层纱布。闻绪身体素质的确好,仅仅一天伤势看起来便不像昨日那般可怖。   李雨游在每个清醒的时刻都担惊受怕,总幻想远处又开来几辆黑色轿车接他们上西天。闻绪则安闲地“沾花惹草”,摘了好几片叶子,俨然一个来考察的植物学家。   门外有几只乱窜的动物。闻绪突来好奇:“你的猫,为什么叫猫哥?”   李雨游抱着腿缩在某个角落:“随便取的,我捡到它的时候,按猫的年纪它都算中年猫了,于情于理我该叫它哥。”   闻绪“哦”了一声,又评论道:“猫哥比你上进,虽然是只野猫,但知道挑好的猫粮吃。”   这一点是事实,无可辩驳。不过倒让李雨游回想起一桩小事。   犹豫了下,还是说出口了:“我有一次买猫粮时看见你跟安瑞昀了。”   闻绪回头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李雨游接着说:“当时你俩还......琴瑟和鸣的,看起来感情很好。”   谁能想到暗地里是这般勾心斗角。而闻绪认为此事不值一提:“逛个超市,说两句贴心的话,这种没有成本的事情,做一百次都无所谓,你对感情很好的定义很廉价。”   夜幕彻底来临前,妇女终于回来了。她背了一篓菜叶子,先整理了大半天,然后才不急不忙地转告闻绪,她今早联系了闻绪给她的号码,对面收到消息后没有回答。   不知道算不算有用信息,她还是一五一十地讲述,通话时对面很喧嚷,有一个年轻的男声一直在骂人,具体的词汇她觉得羞愧,说不出口。   闻绪了然,道了声谢:“没事,崔鸣冶知道了就行,他会看着办的。”   妇女转述完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半晌又出来了一趟,拿了一床很旧但很干净的薄毯,告诉他们今夜温度比较冷,小心着凉。   李雨游感激收下。妇女再度回房后,他听见闻绪说:“我突然想到,那个治疗性///功能障碍的药,就是姚息的手笔,而你从他那里拿到了药,所以才对我产生了怀疑?”   这个过程李雨游只字未提,但闻绪依旧凭借他的直觉推断了出来。   李雨游没有否认:“对。”   “姚息也挺有意思,选了个好药,虽然知道崔鸣冶测得不准,但我听到结果时觉得实在有趣,”闻绪好像在意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说起来,我当时下船前最后一次跟阿莫谈话,她也突然神秘莫测地给了我一副草药,说是对男人那方面有益。”闻绪露出一个颇为疑惑的神色:“怎么这么多人关心我有没有功能障碍?”   李雨游隐隐从话里听出了危机。没想到那位胖船员如此热爱闲聊,短短半天流言便传遍了整艘船。   “搞得我都有些自我怀疑了,”闻绪感慨,“感觉得试一下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什么隐疾。” 第30章 求助   李雨游抱着毯子的手微微颤抖。   闻绪眯着眼,正在等候他的答复。   “不至于,真不至于。”李雨游惶恐回答。   “怎么说?”   “以一个医生的角度,我觉得你,呃,四肢健全,气血充足,”李雨游绞尽脑汁,“怎么看都不像有什么问题。”   昏暗光线中闻绪目光有些狡黠,李雨游坐得芒刺在背。最终闻绪还是放过了他,没有深究:“看来你的主治范围很广啊,面面俱到。”   “谬赞,谬赞。”李雨游挤出一个笑。   晚上他们依旧睡在那张木榻上。只是比昨日多了一张薄毯。   明明距离没有变,但这毯子却像把他们与世界隔绝开来,使得内部空间多了一些隐秘之味。   当然这也可能是李雨游单方面的想法,毕竟闻绪今天异常松弛,难得地在李雨游入睡前时已经睡沉了。   独自清醒时思维就会变得凌乱。   LSD-29是安瑞昀下给闻绪的,原因是他们之间的利益斗争,这不重要。重点是这本该销声匿迹的东西是从安家流传出来的,或许跟药云有所关联,或许雇佣兵也跟药云有关。   可是为什么会牵扯上药云呢?   一天內把这个问题想了一百遍依旧原地踏步。李雨游在平静的夜里多少有些烦躁。   或许该去联系一下曾经认识的人。   第二天李雨游是被狗叫吵醒的。   这让他立即弹射起身,把薄毯当成盾牌抱在身前。   闻绪在他身边好笑地看着:“怎么,怕狗啊?”   “怕大狗,”李雨游承认,“小时候被凶过。”   “你的童年也算是多姿多彩,”闻绪说,“屋外面的狗,咬不死你。”   早餐依旧是那碗淡淡的粥。但很久没吃到正经食物,今早李雨游胃口奇好,两口便喝得干干净净。   刚把碗放下,就听到窗外的引擎声,回头一个黑影飘过,他下意识抓住了闻绪的袖子:“有车来!”   闻绪不慌不忙把粥喝完:“别慌,救兵。”   走近细看才发觉,虽然都是黑色轿车,但这一辆更气派些,跟之前的有细微差别。驾驶座上的司机看不清面貌,没有下车。但从姿态来看,是来接他们回去的。   闻绪喝完把碗叠好,依次放回了原位,然后便出门跟司机打了声招呼。   李雨游跟着他过去,突然想到:“我们就这么不告而别?不报答一下吗?”   “那怎么办,”闻绪耸耸肩,“我俩身无分文。”说完他察觉到什么,将随身那把枪放在餐桌上:“要不把这个留给她吧,还挺贵的。”   “......她拿把枪有什么用?”   “说不定呢,人生转息万变。”   最后李雨游为了防止妇女回去被枪吓到农舍秒变事故现场,在枪下面留了个字条以表感激。   由于是崔鸣冶安排的路线,闻绪也不清楚他们会行驶到什么地方。司机闭口不言,李雨游想问话又觉得多余。   不停歇地开了三个多小时,前路终于有城市的迹象。但车依然没停,沿着大路前行,最后拐到一个偏僻庄园,辽阔的停机坪显现在眼前,一辆事先备好的直升机停驻于此。   李雨游跟着闻绪走近直升机,机舱比想象的宽阔,上面还坐着老熟人。   崔鸣冶向他问好:“李医生,好久不见。”   “崔总,”在这种情景遇到认识的人,哪怕对方是救兵,也多少有些尴尬,“你怎么还亲自来了?”   “来找我要钱。”闻绪在他后面幽幽接话。   崔鸣冶果不其然掏出一份文件,递到闻绪面前:“本次救援出动一辆直升机、一辆轿车、一位司机、两位飞行员,费用都罗列在里面,以及这段时间你委托我各项事宜的咨询费及代办费。介于你行程的不确定性,此时不签怕有后患。”   在李雨游目瞪口呆的视线中,闻绪从容接过并签署完毕。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但这一瞬间李雨游理解了姚息这段时间的难处。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问:“姚息......还好吗?”   收了钱的崔鸣冶慷慨地拿出自己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手指一落,相当鲜活的谩骂声奔涌而出,选用的词句用中年妇女的话来形容就是“那些话我实在没办法说出口”。   崔鸣冶点到即止:“如您所见,他状态良好,不用担心。”   一直到直升机彻底起飞,李雨游才终于有了解脱之感。劫后余生的释然让他觉得脚下的景色无比壮观——当然,他第一次坐直升机,觉得壮观也是必然的。   他甚至有些热泪盈眶。而闻绪跟崔鸣冶一路上都在交谈,大多是些公司经营类的有关事项,李雨游听不太懂。路过一条河流后,两人很有默契地同时安静,还了机舱一片净土。   飞行时间不算太长,李雨游逐渐看着建筑越发密集而壮阔,便知道他们离十一区近了。   降落的时候起了点风,不算平稳,但也安全落地。   李雨游不解:“我们不在十一区?”   “十一区属于军事管辖地带,飞行需要申请,虽然不是难事,但低调点比较好。”崔鸣冶向他解释。   “那我们在哪儿?”   “坪邺,”闻绪最后下机,伸了个懒腰,“公司的物流运输中转站之一。”   简而言之已经到了闻绪的地盘。   崔鸣冶有功成身退的意思:“后续闻总可以自行安排,我就不打扰了。”   虽然是物流中转站,但这里有装修非常亮眼的待客区。在停机坪没有滞留太久,便有专人来引导他们进入室内。   李雨游彻头彻尾洗了个澡,出来后发现桌上摆了品质良好的餐食,牛排、蘑菇汤还有小菜什锦,而旁边放着自己久违的手机。   李雨游点开,不堪入目的图片跃入眼中,没等他反应,大量的信息也齐齐弹出。大部分是来源于姚息的,由于方才得知他有一息尚存暂无性命之忧,李雨游便没有理睬。   中间夹杂着一条来自成薇的消息:“你还好吗?”   窗外月光如水,映在窗檐旁边的烟灰缸上,大概是清洁工清理时的漏洞,里面多了个烟头。李雨游无端想起成薇抽烟的模样,她满脸嫌弃地冲他说:“你们组里这些人,个个都挺憨的,还会给我找麻烦。”   李雨游不知不觉勾了嘴角,下一秒便在窗户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于是笑容又顷刻弹回。   他在月光下思索了半分钟,然后拨通了成薇的电话。   关机。   以她的工作性质,倒也不稀奇。李雨游挂断电话,沿着通讯录翻到想找的人,依次拨打了三个电话,得到的回应很一致,都是空号。   依旧是他能预见的。   但现在这个情况,好像不得不主动做一些事情。   李雨游点开地图,在坪邺的不远处,与十一区的交界线旁,看到了沉坪食品加工厂。   门在这时响了,不是征求意见式的敲击方式,而是通知,三声以后门立即被推开。   闻绪站在门口,已然换了身衣服,跟上一件区别不大,只是没有被李雨游咬下来的洞。   他倒真是来通知的:“今天太晚了,没必要连累司机加班,明天再开车回十一区,后面——”   “闻绪。”   李雨游罕见地打断闻绪说话,后者挑了挑眉,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既然都到这儿了,我想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一个,以前认识的朋友。”   前不久才“大义凛然”地让闻绪自己逃命,现在又恬不知耻地提出要求,李雨游说得有些没有底气。但坐过直升机,又看到了如此规模的中转站后,他恍然间对于资源的差异性有种无力之感,更重要的是,此刻借助闻绪的力量,才能确保尽可能安全地行事。   不过闻绪果然没那么好说话:“你现在是在求助我,还是在要求我?” 第31章 沉坪   当然不是要求,李雨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求助这个词也没那么好开口。   李雨游试图跟闻绪玩文字游戏:“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但显然这种程度对闻绪来说不值一提:“那我的意见是不考虑你的意见。”   说完作势要走,李雨游眼疾手快拉住了闻绪的衣袖:“等等,求助,行了吧,求助!”   闻绪停下了后撤的脚步:“但看你这语气不太像有求于人啊。”   李雨游有点束手无策了:“那你想怎么样?”   闻绪突然表情变得很无辜,刚才那些锋利的气氛荡然无存:“别说得像我逼迫你嘛,我只是可怜地央求你对我态度好一些,我这么喜欢你,还不是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从心理学的角度,闻绪这种情况应该属于某种精神分裂或者双重人格,虽然李雨游对这方面研究不深,但非常想聘请专家替他上门看诊,最好是确诊后带去某所疗养院喝点药调理一下。   当然,此计划必须得过几天实行。虽然闻绪每次对话都搞得自己相当堂皇,但还是从容答应了李雨游明天去沉坪食品加工厂的请求。   久违地一个人躺在像样的床上,李雨游依旧心事重重。临睡前又点开手机,屏保依旧是他不忍直视的图片,是闻绪答应他的条件之一,迅速滑过。   再次拨打了那几个熟悉的电话,结果依旧不变,关机和空号。   李雨游把手机放至一旁,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近乡情怯。   以前李雨游不太理解这样的情感,今时今日在车上,突然没来由的有些难堪和怅惘。   除了司机和他们二人,车上副驾驶还坐了一位带枪的安保人员,看得出来训练有素,全程维持警戒姿势没有动弹。   闻绪大概是在远程处理公务,空间内无人言语,显得极为安静。李雨游原本以为闻绪会在车上问他来这一趟的原因,他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肯定没办法从头到尾都瞒天过海,但闻绪却意外地沉默,看起来对此毫无兴趣,全程不置一词。   车程不长,总共也就个把钟头。   沉坪食品加工厂,李雨游听这个名字,以为只是一个小作坊,但实际规模跟他想象的截然不同,三栋外观一模一样的中层楼房排成C字,右侧排列着三个厂房,被带刺的铁丝网围在其中,留了一个狭小的入口,配备极为复杂的门禁装置,还有一位表情严肃的门卫。   这让本打算直接去找人的李雨游有些难办。   车停在百米开外,李雨游还是决定独自去跟这位门卫交流一下。这个时间点几乎没有进出的人流,他走上前开门见山:“我想找一下里面的工作人员。”   门卫没什么反应:“出入证明。”   “我有认识的人在里面,联系不上她。”   “出入证明。”   “她叫兰青,你认识吗?”   “出入证明。”   没戏。门卫也像一台只执行指令的仪器,没有听李雨游任何辩解。   有些烦恼地走回车旁。闻绪还坐在原位置,车窗降了下来,他坐得慵懒,无所事事看着自己。李雨游发现司机和安保人员已经不在车上。   都到这里了,肯定不想无功而返。李雨游直接问闻绪:“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进去?”   “我有很多种办法,”闻绪不慌不忙道,“但现在我不知道你想进去干嘛,所以不太清楚我该采取哪种办法。”   这也是在闻绪预料之中的。   李雨游倏然醒悟,他预先知道自己一定会再次求助于他,所以此前才只字不提,只需要等待自己绕了一圈又绕回此地。他不会斟酌用词来提问,不会想尽办法来套话,只需要等到对手妥协,然后主动求饶,主动交代。   虽然这件事情以前也明白,但接触得越久,认知就更透彻:闻绪是一个很会筹谋又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如果他真的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怎么想都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更可怕的是,李雨游时至今日也摸不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间。李雨游坐回车上,将车门车窗都关死。只要下定决心,说话也不会很难,抛弃掉顾虑和情绪,发声器官协同运动就好,按事实陈述就好。   “几年前我不是医生。”   闻绪适时“嗯”了一声。   “我那时候,在军事科学研究所中央二区的一个项目组,做药物相关的研究。”   ——吱。门和记忆被推开的声音。   “来了?”对方格外和蔼的眼神,“有点认生是不是?”   记忆中的自己局促地摩挲着衣袖。   “抱歉,我虽然这个年纪了,也不是很擅长说场面话,我直接带你过去好了。”   长廊走过太多次,初次路过的印象反而模糊了。只记得到了实验室门口,全新的世界随特殊防护门打开,格外宽敞的空间,格外新奇的设备,格外陌生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停滞了很长一段时间,议论声才前后响起。   “有新人来了?”   “我们组沦落到招童工了?”   “哦耶,多一个人每天就多睡半小时。”   说了好久没停。说得自己更加窘迫。   个子最高的男生作为代表走过来:“师弟是吧?别理他们,他们被折磨得有点不正常了。咱们组的项目审批资金是二区最多的,像你面前这台仪器也是我们首先申请使用的,总的来说前途无量,欢迎加入啊。”   闻绪的声音像来自世界之外:“然后呢?”   事隔多年,李雨游突然发现自己可以说得很平静:“然后项目组出了问题,学长去世了,老师被抓了,我们组被列为军科所建所百年之耻,组里人的名字都带了不好的标签,所以该走的都走了,各自找了其他工作,也都断了联系。”   很擅长评价的闻绪难得没有做出任何评论:“所以你今天要找的人,就是项目组的成员之一?”   “对,”李雨游承认,“她叫兰青,是我原本最熟的师姐之一,她临走前说自己会来这里工作。”   一段真实又隐瞒了不少段落的陈述。说完李雨游安静等着闻绪的审判,他知道这是一个粗糙的答案,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经得住几轮审问。   但闻绪又奇怪地安静了,只留了一双无机质的眼睛,激光一般扫描着李雨游,让他后背发毛。   半晌,闻绪放过了他。如李雨游心中形容的那般,闻绪不会花心思来主动追问:“剩下的部分等你下次求我的时候再补充吧。”   他给未知的对象打了个电话,用词很精简,但任务实施得很高效。从前到后不过二十分钟时间,闻绪直接打开车门:“走。”   打的是闻绪的旗号,所以二人必须同行。又回到那名门卫处,闻绪向他出示了一个界面,对方依旧像一台机器那般,顺畅放行。   闻绪带着李雨游直接从厂房穿过,里面的人服装统一,没有任何人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抬眼。任何小细节现在都会让李雨游堂皇:“他们怎么这么冷漠?”   闻绪对此倒不奇怪:“从早到晚的重复性劳动,他们现在只是厂里机械运作的铆钉。”   这个形容让李雨游心里有些微不适,虽然从理性层面他知道闻绪说得很精准。不知这里的技术人员过得会不会好一些。李雨游想到兰青以前的样子,又时刻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从厂房另一出口直接进了主楼。闻绪跟前台交谈了几句,对方顺从指引着他们上了顶层。   电梯门开后,接待人员已经在门口等候,表情算得上是诚惶诚恐:“闻总,您来我们这种小地方,有什么指示?”   闻绪又像拎包一样把身后的李雨游拎出来:“我是陪从人员。”   接待人员诚惶诚恐地转向李雨游。   所有人都在等着自己开口,李雨游硬着头皮说:“我想找一个在这里的技术人员,叫兰青。”   借着陪从人员的光,加工厂的人答应得异常积极,先将他们请到贵宾区坐着,又立即交代人事去落实刚才提到的名字。   李雨游跟闻绪并排坐在不怎么舒服的沙发上,面前摆了两杯滚烫的茶,还有几块苏打饼干。   闻绪突然贴过来跟他耳语:“建议你别喝这个茶。”   “怎么?”李雨游警惕,“他们有操作?”   “那倒不是,”闻绪否认了,“太劣质了,翻炒不均,有的茶叶都烧焦了。”   李雨游被口水呛到,还没来得及接话,加工厂的人去而复返,高效完成了使命,只是结果完全出乎李雨游意料:“抱歉,我们这里没有叫兰青的技术人员。”   李雨游一愣:“那她是离职了?还是说她是工人?”   “不是,”对方严谨地回答,“就是加工厂从上到下,从建厂以来,没有过这位员工的工作记录。”   很奇怪。李雨游一时又没反应过来。闻绪见状客套了几句,对面也会看眼色,主动离开了。   李雨游还在琢磨着过往的情景,闻绪拍拍他的肩:“回去再思考,别在这儿。”   按照闻绪的要求,接待人员只送到电梯口。电梯从顶层降下去,中途停了一次,看起来是用餐区域,进来了一个带着口罩的女工人,从整体神色上看也是一颗铆钉。   闻绪低声问:“所以是你听说兰青在这里工作的?”   “不是,”李雨游摇摇头,“她走之前告诉我要来这儿的,说有认识的人。”   “那临时变卦也很正常,”闻绪说,“说不定也像你一样,找了个发家致富的路子。”   李雨游回了他一个很难看的咧嘴笑。   闻绪没再多问。电梯顺利到达一层,两人先后迈了出去。只是前脚刚出电梯门,一到声音就从后面追来:“你们是来找兰青的吗?”   李雨游回头,说话的是刚才那颗铆钉。   口罩之下看不清大部分面容,眼神看起来没什么波动,声音也毫无起伏,她平淡地告诉李雨游:“兰青已经去世了。” 第32章 太阳   - 为什么要把用过的试剂瓶收集起来,还要给它们画......这是什么图案?   - 这是太阳,这是雨,这个雨小一些,这个是瓢泼大雨。   - 为什么这么做?   - 纪念。   - 纪念?   - 嗯。在这里工作,做出成果之前,每天都像重复的,过一段时间回想起来,根本分不清这些日子有什么区别,把每天的天气画上去,代表我们走过的每一天都是不同的。   今天也是大晴天。画在试剂瓶上的话,应该是一个瓶盖大小的太阳。   李雨游头靠在车窗上,明明贴了防晒膜,却依旧觉得眼眶被晒得发痛。   他还是无法相信兰青就这么错过了前几年的春暖花开。   刚才加工厂的女工人,同时也是兰青口中认识的人,在大楼的背后告知了他兰青短暂人生的结尾。从军科所离开后,她原本也打算来沉坪工作,但来之前突然晕倒在家里,确诊后发现罹患了肠胃重症,治疗了半年,因为家里贫困,入不敷出,无法承担医药费,最终为了不给家人添更多负担,在一条连名字都没有的河里草草结束了生命。   车刚好经过一条河。闻绪在旁边问:“所以刚才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李雨游在此之前已经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希望不是真的,但的确青姐之前在实验室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不能吃油辣,我也听说过她家里条件父母年迈,条件很一般,客观想想没什么矛盾。”   “墓呢?”   李雨游摇摇头:“有人看见她跳下去的,河水湍急,最后尸体都没找到。”下面一句话不知说给谁听:“我只是很难相信,她这样一个,这么热爱生活,这么珍惜生活的人,会死得这么潦草。”   “不要高估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要太相信风平浪静时人的快乐,”闻绪的话依然是那样毫不留情,“越是热爱生活越是容易心灰意冷,当她发现她热爱的东西本质只是一滩烂泥。”   李雨游知道他说得没错,但依旧不忍听这样的描述,也下意识辩驳了几句:“她本来不会这样的,在军科所的话重病医疗不会自费,都怪......都怪......”   说到这里又噤了声。闻绪很仁慈地没有就此追问。   他们没时间为李雨游的伤痛而停留。从沉坪离开后,车辆很快转向,开上了一条宽敞的大路。   视野中的景象愈发熟悉,几小时后,车从十一区最南边也是人流最少的入口进入。门口戒备森严,有带枪人员巡逻,司机向他们出示了属于闻绪的标识,他们的车便从专用通道免检通过。   过了那道大门,与城外俨然两个世界。少了自然,少了松弛,多了肃穆的建筑和繁忙的人群。   看到熟悉的街景时,李雨游还有些恍惚。离开十一区前,他还只是一个囫囵度日的小医生,回来时已然被拖入不明不白的浑水,成了重金悬赏的对象。   他不禁再次向闻绪确认:“确定雇佣兵他们不会进来这里?”   闻绪言简意赅:“他们不会进也进不来。”   得到了安全的信号,李雨游始终觉得不太真实。他想了想继续问:“那你之后准备怎么办?你跟安家那些事情。”   “他们还不知道我回来了,毕竟我之前话里的意思是要走小半年,”闻绪不带感情地陈述,“我当时提前留出计划要走,一是为了绑架你,二是为了拖延他们的时间,毕竟他们才是等不及要钱的人,越拖越急的是他们,我只用等他们山穷水尽原形毕露就行。”   车没有沿主干道开,而是经过一条正在修建的路,开到了一个隐秘的别墅区,停在了最角落一栋豪宅前。李雨游不用问也清楚,这也是闻绪名下的房产之一,接下来这段时间他应该打算住这里。   李雨游直视着前方问:“那你的绑架结束了吗?”   “确定要我放了你吗?”闻绪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他,“虽然雇佣兵进不来,但你也不知道谁要取你性命,你觉得你回家会安全吗?”   李雨游心知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尽量沉稳的呼吸后,还是坚持道:“我想回去。”   他做好了继续跟闻绪无效沟通,或者被闻绪的巧舌如簧怼得哑口无言的准备。但想象中的事都没有发生,闻绪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好。”   李雨游出乎意料望向对方,闻绪不急不慢从前座拿了一把同样型号的PB手枪:“送了农舍妇女一把,也送你一把,这次会上膛了吗?”   “应该会,”李雨游有些堂皇,“谢......谢谢。”   计划外的自由。从未设想过来得如此轻易的自由。   闻绪好人做到底,让这辆车送了李雨游回山樾庄。李雨游握着那把危险的手枪,心跳起伏不定。脑中盘踞越来越杂乱无章的情感,悲伤、无措、恐惧,他当然是害怕的,虽然从始至终嘴硬让闻绪放他离开。他就是一个既要又要无比纠结的人,知道待在闻绪身边才是安全的,又不想完完全全倚靠闻绪,也做不到毫无心理负担地给闻绪带去累赘。愈想愈乱时破罐破摔,决定独自面对这一切,但真孤身一人时那些佯装出来的勇气又消失殆尽。   山樾庄看起来跟他离开时没有变化,甚至连家里都有人打扫过。更令他意外的是,门刚合上,一个熟悉身影从电视机背后蹿了出来——闻绪连猫哥都给他送了回来,还附赠了五大袋猫粮。   李雨游此刻比猫哥更像只动物,整个人扑了上去,抱着它不动弹。   隐藏已久的眼泪终于能够畅快地溢出,将毛发浸得湿润。猫哥不知道这些液体是什么东西,只是纵容李雨游在它身上发泄属于人类的情绪。   良久,李雨游冷静下来。天色已经黑了,他把那把手枪放在电视柜上,从家里最不显眼的储藏柜底层拿出几个文件夹。   文件夹上标注的是“房产中介信息”以及“高尔夫球场资料”,李雨游慎重地打开,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上面的字迹还算清晰——“LSD-29中期进度报告”,后面跟着组长的姓名——“刘先明”,还有军科所的印章,被撕坏了一半。   一张照片从“高尔夫球场资料”的文件夹里掉落出来,李雨游将它捡起来。正面是六个人的合影,在军科所每日经过的长廊上,有人笑得灿烂,有人拘谨如初,背面依次标注着名称:兰青、陈徊、刘先明、常瑗瑗、严若云。而照片上位列最右的李雨游本人,在上面没有姓名。   照片依旧绚丽的色彩,提醒他拥有过那些虽枯燥又鲜活幸福的时光。   后来那些时光承载了他的怀念、痛苦、厌恶与悔恨。   李雨游把照片放回原位,开始逐字看着报告上的文字,纸上详细记录了LSD-29的结构、命名来源以及实验效果,他快速检索完,又将纸张合上。其实翻看这些意义不大,因为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无比清晰。   他曾一度害怕LSD-29流通到市场上,但现在害怕的事正在一点一点成真;而自己被追杀的原因,也很有可能与此相关。   还是得联系上师兄师姐。李雨游在心中列下这个计划。只有兰青跟他最相熟,走前才偷偷告知他自己的去向,其他人没留下只言片语,现在也杳无音讯。成薇的电话一直联络不上,可能最好的办法是再去找一次杨骅。   思绪告一段落,窗外天色渐暗,李雨游放下资料,去把屋里的灯打开。   开关下方有一个空置的玻璃花瓶,是之前购买家具时送的,李雨游没有养花的习惯,因此一直任由它毫无作用地放在那里。此时他心中隐痛,从家里找来一只马克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   “希望河水把你带到了一个好地方。”李雨游细声说。   他把笔放回原位,去厨房拿碗,准备给猫哥准备晚餐。   回家后还是第一次进厨房,刚踏进一步,他便被吓得骤然后退——菜板上有一个已经氧化的苹果,遭受了残忍的对待,被刀割得遍体凌伤,家里那把水果刀从上而下贯穿苹果,将它直立插在菜板上。   这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   虽然他知道自己离开时家里必定有人进出,但都是闻绪的手下受命办事,不该多此一举,而这苹果面目全非,背后的杀意不言而喻。   李雨游从厨房逃窜而出,窗户关着,门也关着,只是这封闭的空气也无法带来安定。果然,不管对方是谁,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动手前还要嚣张地留个信号吗?真有作派,这作派击溃了李雨游艰难累积的那点胆量。他慌不择路跑回客厅,跪在那摞材料上,把猫哥抱在怀中,手颤颤巍巍地拨通了闻绪的电话:“喂?喂?闻绪吗?你在哪?对不起,要不你还是找人来接我一下。”   *   闻绪挂断电话,神色颇有些疑惑。   崔鸣冶把放着冰球的酒杯放在他面前,问:“谁?”   “受惊的兔子,”闻绪回答,“酒大概喝不了了。”   崔鸣冶表情相当谴责:“早说,暴殄天物。”   “不怪我,我也没料到,”闻绪耸耸肩,“我找了人在山樾庄守着,原本的计划是两天后随便恐吓他一下,再把他接回来,没想到他胆儿比预料中还小,今晚就受不了了。对了,那只猫你给他送回去了?”   “姚息放回去了。”   “行吧,今晚提前接一兔一猫,”闻绪点点头,虽然没喝到好酒,但表情相当满足,他伸了个懒腰,起身前很有兴致地点评着桌上一只伤痕累累的苹果,“你这些装饰艺术也是越来越生动了。”   崔鸣冶把酒杯收回,抬眼扫视,不以为意:“姚息的作品,他这两天又发脾气,送上去一个水果划一个,说迟早有一天划的是我的脸。”   对此崔鸣冶的点评是:“我祝他成功吧。” 第33章 吊坠   明明都是闻绪名下的住宅,但与自己曾去过的高科技别墅相比,这一幢有很多不同。更简洁、更空阔,色调又显得颇为阴森。多了几幅油画,也都是这类内容不太健康的风格,一个半人体被红色麻绳五花大绑分割成好几部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但让李雨游很恐惧地联想起了那个苹果。   四个小时前,李雨游抱着猫哥战战兢兢踏入这里。闻绪没有多问,佣人指引他住进了一间客卧,跟闻绪的主卧一墙之隔。   闻绪对自己的到来没有太多惊讶,他正襟端坐,穿着浴袍在沙发上抿一口酒,从脸上神情判断,似乎早已预见自己会再次求助于他。   李雨游对闻绪这番预测有些愠怒,但又因为自己完全按照他预测来行事有些惭愧,最终两者制衡,惭愧更胜一筹,只能灰溜溜跟着佣人进房间,给闻绪留下沉默的尾气。   这不算同居吧。这应该算是战术避险。   李雨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思考这个。   越想越杂,李雨游捧了一大把水浇在自己脸上。从洗手盆抬起头时,被化妆镜倒映出的闻绪面孔吓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一声不吭进......”   李雨游想说我房间,但明显这不是事实。果然闻绪也很会利用这一点:“我应该可以合法出现在我个人房产的任何一个地方。”   李雨游努力辩解:“......那你也不能半夜随便出现在我床头之类的。”   “目前还没想到这一层,”看起来李雨游的话给了闻绪灵感,“谢谢你的提议。”   不过所幸闻绪只是口头骚扰。   李雨游入住后的两天内,得到了高级酒店套房一般的对待。用上了比自己家好十倍的全新睡衣和床上用品,早餐都有罗勒青酱饭、烧鹅以及精选前菜冷盘等待选择。   闻绪大部分时间会在书房工作,中途会抽空对李雨游进行言语上的侵扰,譬如点评他穿睡衣像个毛头小孩。   今晚他神不知鬼不觉出了趟门,李雨游给猫哥喂食时,刚好看到他一身黑西服归家,但跟往常的西装革履又有些微区别。   李雨游问了一句:“你去哪儿了?”   “扫墓。”闻绪答得很精简。   “扫谁的墓?”李雨游不解,“安家还不知道你回十一区,最好应该不要大张旗鼓出门?”   “没有大张旗鼓,速战速决,”闻绪先回答的第二个问题,“扫我妈的墓。”   李雨游倒猫粮的手停顿了。   他之前对闻绪的家庭只是略有耳闻——老爷子半退但暗中掌权,留下七八个后辈狼争虎斗又一致对外,绑架闻绪的表叔破坏了这个规则,最终被驱逐出列落得惨淡下场;而闻绪的父亲也学习了老一辈的作风,跟好几个人生了几兄弟,而对于这几兄弟不同生母的故事倒鲜少流出。   闻绪说得像别人的故事:“她死了很多年了,你没听说过也正常。”   “怎么去世的?”   “我小时候不喜欢说话,他们以为我是个残疾,我爸和老爷子都不太待见,”闻绪慷慨地替他解释,“我妈很急,用了各种手段逼迫我,都不太见效,后来终于放弃了,明明身体恢复得不够好,也慌不择路去拼第二个孩子,最后难产一尸两命。”   李雨游听得有些胆战心惊。   “她的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带我上台去磕头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妈的生辰日期写错了,被老爷子听到了,这才明白我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之前不说而已,隔天便把我接回去安排专人上课。”   作为倾听者,李雨游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闻绪反而很轻松:“别这副表情,感情这种东西在我们家有些赘余,人死了出于礼节都会去扫墓,但去的人大部分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子。”   或许这就是闻绪对生死淡漠的源泉。   赘余,这是他对于情感的形容词。   那么他反复说喜欢我,又是出于什么角度呢?李雨游想不出来。果然还是戏谑,是闻绪无聊的消遣吗?或许应该如此,自己也从未相信过,但......   但什么,转折后的话他组织不出词句。总不能因为闻绪不是真的爱他而失落。   大概是工作告一段落。晚间闻绪很有闲暇地跟李雨游共进了晚餐。   不知道自己吃的具体是哪种生物的肉,李雨游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他放下叉子,直接道出了自己的需求:“我明天想去找一个人。”   “谁?”   “你应该认识,”李雨游说,“杨骅,酒吧老板。”   “找他干什么?”   “以前我们组里有五个人,两个师兄两个师姐,兰青是其中一个,我想联系上另外一个师兄,问问他对LSD-29的事有没有头绪,”李雨游尽量说得简洁,“以前杨骅的店还不是现在这个规模,我们组的人有时候喜欢去他那儿聚餐,他干这一行比较会做人,也经常跟人维持联系,我想试试能不能通过他找到我师兄。”   又觉得似乎这样不妥:“或许能不能把他请过来?”   “杨骅知道你们当年的事情吗?”   “不清楚,”李雨游摇摇头,“他只知道我们组散了,具体细节只有军科所的人知道。”   “那就不能请他过来,请过来杨骅就知道有事儿,不要打草惊蛇,”闻绪不假思索拒绝了,“明天去店里吧,我跟你一起。”   说来也是巧,闻绪的助理贾云川当晚向他们汇报,明日是杨骅新店开业第一天。   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的生意又迈了一个新台阶,这让李雨游多少生出一些转行的构想。   新店离旧店不远,依旧是在那条繁华的街区,依旧是令人面红耳赤的风格。大概是这一行的规矩,开业第一天举办了假面舞会,虽然李雨游不明白这样群魔乱舞具体对肾上腺素有什么刺激性,但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倒给他们提供了大方进入的机会。   尽管李雨游觉得闻绪和自己分别戴的小白兔以及大灰狼有些不合时宜。   可能不合时宜的只有自己,毕竟闻绪这只狼混杂其中还是颇有市场,走到中途还有一只花仙子上来搭讪:“你们是来玩的吗?加我一个。”   闻绪很自然地揽过李雨游,婉拒道:“抱歉,咱们不在一个次元,有点窜台了。”   进到提前预定的包厢,李雨游忙不迭将那只兔子摘下。呼吸终于变得通畅。   开业当日,杨骅分身乏术,就算是闻绪这样的高级客户,也等了将近半小时才终于见到大老板的身影。   他带了两瓶包装很华贵的酒,装在木盒里,进来后表情有些惊讶:“你俩怎么搞到一块儿了?”   闻绪:“投缘。”   杨骅:“就你们两个人?”   闻绪:“其他朋友今晚没空,两个人也有两个人的玩法。”   就这样闲聊了十来分钟。店里还有诸多杂事要忙,杨骅有撤退的意思。   李雨游趁现在开口:“好久没来杨总的店里喝酒,有点怀念之前的日子了。杨总,你后来还听说我严学长的消息吗?”   “严学长?”   “嗯,”李雨游说,“严若云,你还有印象吗?”   “那个大块头,记得,”杨骅回忆了一阵,“但我跟他不太熟,他也不像成薇爱喝酒,所以后面基本也没联系。”   李雨游有些失望:“这样啊。”   杨骅忙自己的去了。转身就走多少显得此趟动机不纯,闻绪把送的酒开了,给李雨游跟自己都添上一杯。   “我可以帮你查一查。”闻绪边喝边说,“虽然不能保证,如果他进了政企机构,兴许能查出来,小作坊就没办法了。”   没有其他计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李雨游默认了。他安静了片刻,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然后表情皱巴成了一团。   闻绪失笑:“有这么夸张吗?这可是人家精挑细选的好酒。”   “不理解你们贵族为什么爱喝这样的东西。”   “我其实也不爱这个口味,”闻绪晃了晃杯子,“我只是喜欢意识飘渺的感觉,虽然我达到那种状态的门槛有点高。”   李雨游想,自己应该完全相反,达到那种状态的门槛很低,但却要努力保持清醒。   那瓶酒最后基本被闻绪喝掉了。他果然没有自吹自擂,一整瓶下去没有丝毫醉酒的迹象。李雨游想到自己当初的不自量力觉得有些丢人。   包厢外表演正到高潮。李雨游重新将兔子面具戴上,打算趁人群沉醉时出去。   门又被敲响,杨大老板去而复返,只是手里多了个不大不小的盒子,是店里统一设计的样式,外观还颇显精致。   “我突然想起来,这儿还有些你们组员的东西,”杨骅把盒子放桌上,“不知道你们谁喝醉了留下来的,也一直没人来拿,之前那个店面不够大,所有没用的杂物都给迁过来了,刚好你来了一并带走吧,不然我也只能当废品处理了。”   李雨游面具都顾不得摘,起身打开纸箱,里面有一台型号很老的笔记本:“这是谁的?”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你们谁落下的。”   里面除了笔记本,还有一个已经氧化生锈的铁吊坠。李雨游看到吊坠的时候,全身血液都僵住了。这个东西他不需要问便知道是什么,他把它拿起来,如鲠在喉,迟迟说不出话来。   碰巧的是杨骅也认得:“这玩意儿我记得,是你男朋友的。” 第34章 听话   三个字一出房间彻底安静了。只剩楼下舞池重低音,一拍一拍敲着,证明这是一个有声的世界。   杨骅表情不明所以,先出声的是闻绪:“喔?还有这号人物?”   “没跟你说吗?”杨骅拍拍手上的灰,“可能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聊私生活,理解。”   李雨游觉得手里的吊坠有二十斤重。   他隔了良久才回答:“我跟陈徊学长,也很久没见过了。”   “喔,分手了,”杨骅善解人意道,“那更能理解了。”   记忆才是最容易生锈的材质。   李雨游以为自己能永远留存属于他跟陈徊的每一个片段,毕竟他是自己对于柔和、体贴、温暖等一系列褒义词汇的真人注解。在那些时日里陈徊说的话总是有着不可忽视的重量,他给了李雨游太多承诺,虽然承诺消弭在真实里失去了任何意义,但总该被自己记得的。只有自己能记得了。   小游,他喜欢这样称呼自己,我以后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吊坠被人毫不留情地拿起,闻绪打量了半刻,作出评价:“怎么还生锈了?我以为至少是个纯银的呢。”   李雨游回神,发现杨骅已经不在房间了。他试图把吊坠拿回来,但闻绪凭借着他的臂展将其举到了更高的地方:“看来我的私奔对象真的不容小觑啊,麻烦又多又有情债,怎么想都觉得我对你太客气了。”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要用这样轻蔑的语气来谈这些事情?   李雨游心里激荡,冲动地反驳:“你不了解的事情不要乱说。”   但他好像忘了闻绪是怎样的人。一只手擒住李雨游的下颚:“如果我继续说的话,你要怎么样?”   闻绪居高临下道:“你能怎么样?我很好奇,你说说看。”   或许那些漫不经意的薄凉也不是闻绪底色。不知怎么在这种关头李雨游第一反应竟是这个。如果认真的话,会更不容悖逆,更不计后果,残忍得更为直接。   环境救了他。门外有服务员敲门,询问里面需不需要加酒。   “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了,”闻绪宽限了他,把那个吊坠随手扔回盒子里,“回去咱们还有时间谈心。”   李雨游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他把盒子里那台电脑拿出来,一台普通又老旧的笔记本,是几年前组里常用的型号,外壳上没有做任何标记,也看不出属于谁。   试图开机,失败,显然是没有电的。这其实有些奇怪,组内的研究对军科所外部都是高度保密的,不可能将电脑这类敏感设备随意留在酒吧里。   除非是故意为之。但为什么呢?里面存了什么东西?   得充完电才有解答。李雨游把笔记本装回盒子,不想再多停留:“先回去再说吧。”   电子屏幕上显示着倒计时,还有二十秒便是零点,正是人潮最汹涌的时候。李雨游抱着盒子穿梭在其中,一个带着野兽面具跳舞的人大手一挥,险些把他推倒。   迷迷糊糊听见对方说了句抱歉。李雨游把自己的面具扶好,挥挥手示意没关系。   停下来环视四周,他跟闻绪被挤散了,隔了五米距离。烟酒味熏得头疼,李雨游决定出去再等。   一路喊着借过,也没几个人听,拘谨地弯腰行了几十步,终于快到门口。   不小心又撞上谁的胸膛,抬头一看,还是个老熟人——没在同一次元的花仙子。   对方看起来玩得很尽兴,外套都悉数脱掉,只剩一件黑色背心,面具在他头上多少有些割裂。   花仙子扯着嗓子喊:“怎么就剩你一只兔子了——”   李雨游听不见:“啊?”   花仙子:“我说——兔子——要跟我一起玩吗——”   这句话李雨游听见了,他努力摇头:“不用了。”   但花仙子无视了他的拒绝,直接牵住了他的手:“试试嘛——跟我一起很快乐的——”   李雨游头更疼了。从没遇见过这样的骚扰,他想挣开,但这花仙子力气却格外大,还一直牵引自己往他身上撞,太乱了,视野也看不见。几次挣脱失败后,李雨游终于有些烦躁了,想用盒子的尖角顶开对方。   ——但他倏然发现盒子不见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强制骚扰他的花仙子也放手了。李雨游惊愕抬头,在门口看见野兽跟花仙子双双跑出的身影。   是小偷。   “李雨游。”   他听见了闻绪的声音,回头看见那只狼面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只是隔着人群无法碰到自己。面具只有上半部分,李雨游从唇形解读出了闻绪下一句话:“不要去。”   视线上抬一些,看清闻绪的双瞳,前所未有的强硬。   他在命令。   ——但命令又如何呢?   那是线索,以及陈徊的吊坠。   李雨游毅然决然地回头,用力推开面前两人,跟着两个小偷跑了出去。耽误的时间不久,花仙子和野兽还没跑太远,能看见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   他们俩也回头,看口型骂了一声:“操。”然后加快了脚步。   刚才抿了几口酒,剧烈运动时增加心脏负担,李雨游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但执念驱使着空前强大的精神力,硬是战胜了躯体的不适感。   他跑得前所未有的快,野兽跟花仙子回头时发现不对,在一个转弯处兵分两路。花仙子抱着那个盒子直行,李雨游毫不犹豫顺着他的方向追。   周遭越跑越黑,好像来到了没有路灯的地方,身体机能有些跟不上了,纯粹靠着咬牙坚持。   不过看来花仙子的情况也没比他好多少,边跑还边痛苦嚎叫。   终于花仙子在一个无人又黝黑的十字路口停下,没人能说出这是什么地方,附近五十米内连个店面都没有。   “操,跑不动了。”   李雨游想哭:“我也跑不动了。”   花仙子转过身,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正对着李雨游:“停,兔子哥,停,你别过来。”   李雨游依言停住了。   花仙子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不是我说兔子哥,你他妈,至于吗,哎哟我去,我看你刚才还是坐包厢的,看你这衣服也是牌子的,挺有钱的啊,偷你点伴手礼至于吗,抠成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李雨游也喘得厉害。他知道自己跑得冲动,身无长物,肯定没资格武力对峙,试图跟花仙子谈判:“不是伴手礼,你把它还我吧花大哥,你想要钱我可以另外给你。”   “哟,意思是这盒子里东西还挺贵,”花仙子脑筋动得也快,“那我得好好看看,你得给我多少钱。”   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花仙子维持着举刀的姿势走到路中央,借着唯一一点月光,单手打开了盒子。他有些辨认不清:“这都啥啊?我以为至少是他妈瓶好酒呢,这么沉。”   李雨游继续劝解:“不值钱,只是老板装了个他们的盒子而已,你还我,价钱好说。”   但花仙子有自己的固执,他直接蹲了下去,把盒子扔在地上,把里面的东西捡起来:“这什么玩意儿,一破铁吊坠?笔记本倒还能卖两个钱,但这都用多少年了,现在还有人用这型号啊?”   “对啊,所以我说不值钱嘛,”李雨游欲哭无泪,“说了你又不相信。”   “不值钱你还能追这么老远?我不信,”花仙子大概是生性多疑,他就在月光下把那笔记本举着,想了想,仙子口大开,“这样吧,十两黄金。”   李雨游目瞪口呆:“十两?这电脑一并五百克!”   “不讲价啊,”花仙子很坚决,“我做生意一向是——”   他话没能说完。   两个人都太过投入,谁也没注意到一辆深棕色的越野车是何时停在街角的,也没人细听它引擎的轰鸣。它全程加速未停,以一个绝对危险的速度直直冲花仙子撞去。   花仙子连一步都躲不了,头回到一半便整个躯体被高抛在空中,然后轰然坠下。   而那辆越野在撞击后减速,原地倒车,从花仙子已然血流不止的身体上再次碾过。   碾了不止一次。那台旧笔记本在橡胶轮胎下四分五裂,碎片横飞。   李雨游没能叫出声。因为一只手捂死了他发生的器官,把他往更深的黑暗里带。   凭借味道他能认出是闻绪。   为什么每次血肉模糊的残酷时刻他总是在场?   “我告诉过你别追,”闻绪声音很冰冷,“就是不听话对吧。” 第35章 遗书   有人在尖叫。可能是倒霉路过这一片的路人,他们也不敢靠近,但又本能叫出声来。   越野车的引擎声音还在,碾着地面也碾着耳膜。没留神数具体几秒,声音减弱了,只剩那些此起彼伏的尖叫。   李雨游想回头,但又被生硬地掰回来。闻绪的下颚卡着他的鼻尖:“你想干嘛?”   李雨游挣扎未果也说不出话。   闻绪洞察了他的心思:“你想多了,不管是电脑还是你那宝贵的吊坠,现在都是废铁片了。”   又有几个可怜的路人被这阵仗吸引了过来,然后奉献了他们的尖叫。好像有人在报警。   闻绪没再给李雨游更多辩驳机会,强硬牵过他的手:“走。”   头好痛。   或许是酒精,或许是剧烈运动,或许是心理刺激。   目之所见全是幻影,路灯,树木,鲜血,闻绪。他们上了一辆车,闻绪在跟他讲着什么,可是痛得什么都听不清,事情怎么来到这一步的?李雨游忘了。   剧烈的痛觉循序渐进地吞没着他的视力,听觉,记忆,最后是意识。   醒来时连眼皮都没力张开,头依旧沉,口腔干涩无比。   几个艰难的呼吸后,李雨游诊断出自己的病症——应该是发烧了。   渴得嘴唇都无法张开,但水自己过来了。一只熟悉的手端着一杯盛满的温水伸到了嘴旁。   李雨游努力喝了两口,稍微缓过来了一些,虽然声音依旧沙哑得难听:“这是在哪儿?”   “我家,”闻绪说,“主卧,你认不出也正常。”   意思是闻绪的床。主卧也跟整套房子一个风格,看起来没有任何生气。   “我睡了多久了?”李雨游虚着眼。   “不久,”闻绪贴心为他把自动窗帘打开,外面依旧黑漆漆一片,“也就一天。”   有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李雨游这才发现主卧里有第三个人。   贾云川说了句抱歉,把地上的药瓶捡起来,放到床头柜上:“我不太确认应该吃哪种药,所以就都拿过来了。”   闻绪问他:“吃哪个?”   李雨游蔫巴巴的,但也无心吃药:“昨晚的事情怎么样了?”   闻绪不理会:“吃哪个?”   李雨游妥协了:“给我那个绿色的。”   等到他被强迫着喝完半碗粥,又喝掉一整杯水,再吃下去两粒退烧药后,闻绪才不急不忙告知了答案:“越野车没牌,撞完就跑了,花仙子已经成仙子饼,死透了。”   贾云川补充:“因为地方比较特殊,一整条道上都没监控,警方盘查了花仙子的人际关系,就是个纯小偷,才放出来两天,这是出狱后第一次动手,没查到有嫌疑对象,目前当作肇事逃逸在抓人,但估计希望渺茫。”   没有嫌疑对象。因为本该被压在车轮下的是自己。   贾云川送完药后又离开了主卧。等门关后,李雨游几乎瘫痪的大脑在勉强工作:“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但是怎么会杀错了人呢?”   闻绪伸手过来摸了他额头,看起来不是一个令他满意的温度。   “因为定位器在盒子上。”   李雨游目前的思维不能立刻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闻绪颇有耐性地重复解释:“定位器在盒子上,杀手目标是携带定位器的人。”   所以跟盒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没有任何关系。对方根本不在意这台笔记本有什么内容,只是当作了标记目标的工具。   “所以,他们是在等我去杨骅店里,然后利用这条没有监控的街,做了标记让人动手,”李雨游喃喃,“但他们怎么知道我要去杨骅店里呢?”   “看来脑子还没有烧太坏,”闻绪说,“所以要么买凶的人对你很熟悉,了解你所有的人脉关系,要么——”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出后半句:“是杨骅动的手。”   李雨游半张着嘴:“为什么呢?我跟他认识也很多年了,他跟我们之前也无冤无仇,关系也很好,之前我有事情找他帮忙他也很和善。”   “做生意,”闻绪说得很简洁,“唯利是图,他不一定是真想害你的人,可能只是收钱推了一把。”   “但是,咳——”李雨游想回一句什么,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咳得很厉害,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闻绪中止了两个人的对话,把他按回床里:“你先休息了再说。”   杨骅跟追杀自己的人有关系吗?   李雨游在未停止的咳嗽中回忆他们曾经的片段。他知道杨骅是个商人,但组里第一次去他家清吧的时候,因为没带够钱,杨骅替他们抹了个零,后来也经常给他们留一桌位置。尽管他知道杨骅本质是个商人,但想到曾经的收获到的友善,李雨游还是很难相信那些都是虚伪的。   这几年李雨游几乎没有身体抱恙过,这次像是要把前几年欠的都补上,他病得很严重。白日清醒的时候不多,即使醒着也是昏昏沉沉。   闻绪出奇地有耐心,亲力亲为,每日定点为他送饭送药,甚至帮忙喂到口中。李雨游这辈子还没接受过这种待遇,每次想告诉他自己来,但闻绪只会不容辩驳地告诉他“你没有反驳权”。   连主卧都没迈出的日子过了两天,让李雨游生出一种山静日长的错觉,但他知道只是错觉。   在吞下又一口粥后李雨游问闻绪:“有严若云的消息吗?”   闻绪否认了:“暂时没有。”   李雨游本身也没抱有太大期望。当时他们组解散的时候,没有人想再留在十一区,所以兰青去了沉坪,严若云或许也回了老家,听说他老家隔了五个区,鞭长莫及。   闻绪喂完药回了书房,李雨游忍着不适感挣扎着坐起身。   他突然想到,如果严若云把笔记本留在了杨骅那里,那么兰青会不会也有一些遗物没有处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现在什么头绪都没有,只能病急乱投医。   他艰难拿过自己手机。上次跟食品加工厂那位女工人交流之后,虽然对方不想再跟他多言语,但李雨游还是坚持互换了电话。   他拨打了女工人的电话,没人接听,对方应该在厂里工作。   “请问当初兰青去世时有留下什么遗物吗?”   李雨游一字一句敲下,将信息发了过去。   无力感。心理上的无力感,身体上的无力感。李雨游病了三天,终于有了些起色,虽然依旧浑身乏力,但至少头痛和咳嗽缓解了。   生物钟也逐渐恢复正常,虽然这一天早上是被一阵喧嚷闹醒的。   不远处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让他下意识神经紧绷,不过多听两句发现不是真人,而是闻绪跟人通话开了外放。听不清对方具体是什么人,只觉得声音很沉,而语气很凶狠,似乎在嚷骂着什么。   十分钟后声音消失了,闻绪照常端着餐盘进来:“你今天醒得很早。”   李雨游揉着眼睛问:“刚才是什么人?”   “家里人,”闻绪这次没有喂他,只把餐盘放到床头柜上,“家里出了点事,我跟贾云川得回去一趟,你待在这里很安全。”   本想问问是什么事情,但听到家事又觉得自己无权过问。迷糊之间好像听到闻绪跟自己说了再见,但李雨游没力气回答。   越是煎熬的时间越过得漫长,尤其还是独处。   十个小时如同十年般难熬,看着太阳高照然后日落,终于在晚霞消失前等到了盼望已久的回复。只是女工人的回复内容让他略微失望:“没有遗物。”   说失望也不尽然,一开始也没在这方面抱很大希望。   不过李雨游还是规规矩矩回了个“谢谢”。   想起来一天都没有吃药,李雨游支撑着自己起身,把今日的药量补齐。   刚吞下去,姚息的消息又窜了出来。   说起来这手机上二十条信息大概十八条都来自姚息,其中十七条都是无用的废话。不过这次他发的东西让人一头雾水:“听说咱俩成同行啦?”   李雨游:“什么意思。”   姚息:“有人拍到了你跟闻绪在酒吧勾肩搭背的照片,被安享他们知道了,闹到闻老爷子那里让给说法,老爷子把闻绪叫回去了。”   李雨游张大了嘴。所以闻绪说的家事就是这个?   李雨游下意识关心起最主要的问题:“照片有我的脸吗?”   姚息:“没有,一个兔子一个大尾巴狼,闻绪那块表太好认了,但你还没被曝光,暂时只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幺蛾子,放心。”   李雨游:“那现在会怎么样?”   姚息:“没关系,他们这个圈子出轨跟出门一样稀松平常,本来也没什么感情,只是给了安享一个借口上门施压而已。”   李雨游回忆在杨骅店里,当时注意力全在问到严若云下落上,完全没留心是谁拍了照片。可能只是认出闻绪的人故意拍了索要钱财。   李雨游隐约觉得有些古怪,怎么想都是一件没头没脑的事。   姚息的消息继续弹出:“不管怎么样,恭喜你转行。”   “我可以传授你一些当幺蛾子的心得。”   本身就因为其它事情心烦意乱,听到姚息说这些不着调的更是欲哭无泪。李雨游把手机扔到一旁,试图眼不见为净。   但震动没有停,李雨游已经有些恼羞成怒了,准备直接屏蔽掉姚息的消息,拿过来一看意外发现发送过来的是一张图片。   图片来自那个女工人。   “之前有一份遗书,后来被烧掉了,兰青朋友很少,你这样关心她,可以看看。” 第36章 符号   “我叫兰青。”   “我出生在一个小村庄里,我曾经觉得我是幸运的,因为我比同龄人要更聪明。”   “我去军科所的时候,觉得前途无量,以为自己会度过充满希望的一生。”   “我曾经无比热爱我的生活,虽然疲惫,但每天能看见花开,能看见日落,我甚至将这些天气一一画在试剂瓶上,太阳,多云,下雨,下雪,就算辛苦也在期待下一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日子变成了这样。”   “我每天痛得难受,看着父母的脸色,心里也难受,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呢?坏的事情总是能准确地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想变成一个怨天怨地的人,但我好恨啊。”   “我没有办法了,每天痛成这样也无法去工作,多活一日父母就多一日负担。就到此为止吧,这样的人生也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希望下辈子我可以幸运一点。”   一滴眼泪落在屏幕上,里面的字迹隔着液体变形。   知道兰青死讯的时候,李雨游便为她伤感过,现在亲眼看到文字直白描述的痛苦,看到她所形容的一生心态的转折,心情更是难以言喻。就算知道麻绳总挑细处断,但看到散落一地的绳索无法不难过。   那滴泪刚好落在雨字上,李雨游将其抹掉。   在太阳、多云、下雨、下雪四个词语下面,兰青还最后一次画了那几个符号,扭扭曲曲,但的确是属于她的记号。   不,好像不对。   李雨游视线凝固在一点,突然觉得血液变冷。   ——所以这些是上一周的天气?多云,多云,多云,下雪......反正就是没见过太阳,感觉走廊上的花都要蔫了。这样想起来一周过得也挺快的,不过我怎么不记得有下雪?   ——其实那不是下雪,那是雷阵雨。   ——啊?哪有人雷阵雨闪电画云下面的啊!而且这画得这么歪,怎么看都像一片丑丑的雪花。   ——嫌丑就不要看!   ——我不是嫌,主要是真丑。   ——滚滚滚。不过你不要给别人说啊,你其它师哥师姐也都以为那是雪,我不好意思承认,就顺着他们意思说了。   那个符号不是雪花。那是只有兰青和李雨游知道的雷阵雨,也许其他人能认错,也许李雨游偶尔也会忘记,但兰青不可能混淆。   虽然字迹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这不是兰青写的遗书,是有人伪造的遗书。   兰青有可能不是自杀。   *   “你在哪儿?”   “什么时候回来?”   “我知道你可能现在不方便,但我发现了一件事,我想出门。”   闻绪快速扫过三条消息,没有回复,直接将手机扔至一旁。   他闲散地站在那张大得夸张的榆木桌前,表情非常平淡,但细看还是能发现皱眉的些微痕迹——闻老头的烟快把他熏死了。虽然他也是烟民,但还是讨厌自己没得抽的时候光吸别人的二手烟。   闻绪问:“所以我现在能走了吗?”   “你想多了,”闻老爷子把烟熄灭在烟灰缸里,朝旁边的木凳子指了一指:“坐着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话虽如此,闻绪还是依言坐了上去,“你不会觉得安享真在意我出不出轨有没有金屋藏娇吧?他们家水性杨花是祖传秘方了,他不过终于逮到个借口来要钱而已。”   “所以我现在也没给钱。”闻老爷子不慌不忙道。   “那现在我们对话的意义在于?”   闻老爷子把几张照片扔在桌上,画面上是闻绪跟李雨游,地点是杨骅店里。   “你觉得我真不知道你具体做了哪些事?你能调用的所有人,要论根本都在我名下。”   闻绪也不急不缓:“所以呢?”   “安享来闹,说你婚内出轨见异思迁,他不在意这事儿是不是真的,也不在意对象具体是谁,”闻老爷子继续说,“但我知道这事儿不是真的。”   闻绪突然笑了:“你这么笃定?”   “就算真要玩,怎么会挑个惹这么多事的?”闻老爷子说得很肯定,“更何况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知道你妈葬礼后我为什么接你回来吗?不是因为你会说话,而是你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不,你从出生到现在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闻绪还保持着嘴角的弧度,没有说话。   “别人不了解你,但我还不知道吗?你讨厌你的每一个亲戚,但他们都说你很友善,然后你就像现在这样笑着把他们的利用价值榨取干净了。”   闻绪认真发问:“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不对,我很喜欢你这一点,”闻老爷子说,“正因如此我也相信你所有事情都有谋划,只要不损害家族利益,我不关心你干其他事,我只是好奇,你陪着这医生闹这么一大圈究竟图什么?”   闻绪还没开口,他继续补充:“别跟我说喜欢,也别跟我说爱,我不信,你自己也不会信。”   *   李雨游早晨是被冷醒的。   他环视四周,才知道自己在地毯上干晾了一整晚。去而复返的头疼又来袭,他没顾得上,先看了一眼手机,无论是女工人还是闻绪,都没有再给他任何回复。   他走回客厅,整栋楼依旧只有猫哥和自己。他把猫哥抱着坐上沙发,开始回忆当初女工人跟他交代的,兰青自杀的事情。   她说兰青选了一条很偏僻的、连名字都没有的河,选了一个深夜无人的时间跳了下去,没有目击者,因为有遗书,再加上本身重病缠身,所以草草下了葬。   早该想到的,如果自己被追杀跟研究所有关系,那么当初同组的人也不会逃过。   兰青、杨骅、军科所,他好像能隐约察觉到其中的关联,但依旧差了最核心的部分——是谁?为什么呢?   闻绪没有承诺他回来的时间,或许会离开一周、两周也不一定。   干等下去不是办法,军科所以他现在的身份进不去,严若云下落不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沉坪再看一看,尽管他知道找到什么痕迹的希望也很渺茫。   要出门。   李雨游这个决定下得很果断。但也断然不能就这样跑出去,否则大概率会变为二号仙子饼。   他跑上阳台俯视,原以为这里应该戒备森严,此刻才发现没有任何人守在门外,但闻绪告诉自己这里很安全,李雨游猜想可能会有很多隐秘的监控设备。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直接联系崔鸣冶,如果他认钱的话,自己还有一些积蓄,虽然本打算留着干别的,但现在事态紧急。   正当李雨游在犹豫要不要施行这个方案时,沉寂一整晚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立即拿过来,惊诧地发现来电人是失联很久的成薇。   “薇姐,你终于回来了,”李雨游说,“你怎么消失这么久?”   成薇那边信号不是太好,声音听着断断续续的:“你把LSD-29拿给我看以后,我始终放心不下,这段时间去了几个医院,去调查了一部分精神失常的病例,最终还是让我找到了有几个的症状跟服用LSD-29很像。我整理了一部分资料,我们见面说吧。”   “不太行,”李雨游告知成薇,“我现在被追杀了,不敢出去。”   “追杀?”成薇对此很不可思议,“什么人?”   “目前还不太清楚,对方请了专业的团队。”   “那你现在在哪儿?”   李雨游想了想,如实陈述:“我在闻绪家里,这里比较安全。”   “闻绪?”成薇的声音依旧很疑惑,“是我知道的那个闻绪吗?”   “对。”   成薇突然沉默了。沉默到李雨游一度以为信号断了,他把手机平放下来,显示通话正常。   只是在刚才的对话时间里多了条短信。   “暂时回不来,你别乱动。”来自闻绪。   而成薇也在这个时候重新开口:“闻绪在你身边吗?”   “没有。”   “赶紧离开,离闻绪远一些。” 第37章 走火   李雨游声音有些不稳定:“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成薇声音有些急,“你现在出得来吗?”   李雨游认真思考了一下可能性:“周边没有人严格把守,但整栋房屋开启了防护模式,如果我能找到关掉模式的按钮,应该能出来。”   “那你赶紧找一找,”成薇说,“或者你想想其它办法,尽快离开。”   李雨游深吸一口气:“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成薇那边电话断掉了。不过下一秒她又重拨过来,这次声音要清晰很多。   “我调查的那几个LSD-29病例,他们分别去过不同的三个医院就诊,而经过我更深入的了解,发现有一家在十四区的临元药厂分别在给这个医院供货,而这个医院正是闻家投资的。”   李雨游听着心跳又开始加速,但还是辩证地回答:“这也不能证明闻绪他跟LSD-29有直接关联吧?”   “但你也不能证明他们之间没有关联,”成薇说,“你还记得你的师哥严若云吗?”   当然记得。   “嗯,”李雨游回答,“我正在找他。”   “他当初离开军科所后,就是进了临元药厂,然后现在失联了。”   “我现在不能跟你多说,”成薇最后吩咐道,“你先研究一下怎么从那里出来,我们尽快见面。”   挂掉电话后李雨游颓然瘫坐在地。   他当然关心过闻绪为什么会帮他的原因,他也曾经直白问过,而闻绪的回答总是很统一。   他说了四次“喜欢你”。尽管李雨游无法真的相信这句话。   李雨游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当务之急是先跟成薇见一面,等看到材料后再作判断。   这种阴森极简的设计风格倒是帮了大忙。   李雨游认真端详起这间屋子,跟闻绪另一间豪宅一样,用了很多镀钛金属与镜面材质,线灯带引导动线同时划分不同场域的,所有目光所及的家具都是中控的,窗帘、沙发、加湿器,嵌入式的开关太多。   控制安全和监控的核心操作区不可能在客厅这样随意出入的地方,而主卧自己住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现类似装置。李雨游仔细搜索了一些不显眼的角落,也一无所获。   搜索途中闻绪的第二条短信到达:“怎么不回消息?不会又在思念前男友吧?”   李雨游思考后回复:“没有,准备睡了。”   回完之后,他已经站到了书房门口。   只剩这里了,闻绪所待时间最长的地方,而自己也一次都没踏入过。   李雨游推开门,书房的设计也和其他区域完全一致,但非常宽敞,甚至还有很浅淡的香氛味。最醒目的是一个巨大的书柜,里面什么类型都有。书桌上放了一台很新的笔记本,还有几份文件。   犹豫了片刻,李雨游翻开了文件,但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只是几张企业财报。   打开笔记本,有密码,害怕输错后会报警,李雨游直接放弃。桌下柜子倒是没上锁,可以随意打开,但是里面没有存放文件,只有一些订书机之类的办公用品。   书柜最边缘的角落,放着一个保险柜,看起来里面存放的是这间书房最重要的物品。但保险柜看起来很复杂,比电脑更难解开,李雨游没有尝试去触碰。   总体而言,仍然没有什么收获。   李雨游腰弯得有些痛了,准备站直歇一歇,突然在书桌底下发现了一台碎纸机。   大概是平时使用率不高的缘故,碎纸机很空,里面只有一小把纸屑,看起来刚好能凑成一两张白纸。   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李雨游明明在找安保装置,手却径直伸向了这台碎纸机。他关掉开关,把里面的纸屑拿出来,平铺在桌面上。   于是他就这样看见了一小片纸屑上一个不起眼的“云”字。   他立即在剩余的纸屑中翻找,果不其然,还找到了一个“严”字和一个“若”字。   李雨游在生病的期间陆陆续续问过闻绪三次,有没有打听到严若云的下落。   而闻绪的回答都很笃定——还没有。   一个小时后,成薇的电话再度到来。   她依然直入主题:“找到了吗?”   “找到了,”李雨游回答她,“但我还不知道怎么操作,我害怕引起警报。”   “好,”成薇说,“那你再研究一下,成功了告诉我,我直接开车来接你。”   “薇姐,”李雨游叫了她名字,“你确定严若云师哥是进了临元药厂吗?”   “确定。”   “他还活着吗?你有去找过他吗?”   “我不知道,”成薇说,“你出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找他,但是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有什么权限机关。”   “我在闻绪书房里找到了严若云的资料,”李雨游告诉她,“但是他碎掉了,我不确定上面是什么内容。”   “无论什么内容,他跟临元药厂都有关系,”成薇说,“你还在犹豫吗?你很信任他?”   李雨游闭了闭眼,实话实说:“他救过我两次,之前在码头上碰到追兵时还替我受了伤,我亲手替他缝了线。”   电话那边又安静了片刻。   成薇反问他:“你很了解闻绪吗?据我所知,他应该是一个很利己主义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保护你?你对他的价值是什么?”   李雨游:“我不知道。”   “听起来你跟他相处了不少时间,那你应该很了解,像闻绪这样的人,是不计较成本的,对他们来说损耗的财产、谎言、时间成本、甚至于风险和伤口都是达成目的必要的牺牲,再平常不过的事,谁能确定他跟雇佣兵之间就没有联系?虽然我目前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但我觉得他的目标已经快要实现了,”成薇停顿了下,“你现在难道不是很依赖他吗?虽然你连他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依赖闻绪。这一点李雨游不得不承认。   在发现兰青也许是他杀的那一刻,他不假思索给闻绪发了消息。   “好,”李雨游说,“我明白了,等我研究好怎么操作了,我给你打电话。”   安保装置的控制仪其实比想象中好操作,只是找到这个位置的确不容易——如果不是李雨游震惊后退时不小心触碰到了那本《哲学史》,他根本不会找到这个暗门后的控制仪。   上面标好了所对应的设备,微光探测仪、红外线探测器、温度传感器,还有屋子四周所有的监控。   李雨游原以为会有相关的密钥,但却奇异地没有出现任何提示界面。触碰后再次点击了确定,按键便自动变灰,脱离了工作模式。   解除了所有安保装置后,李雨游似乎又陷入了漫长的停滞里。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回拨了成薇的电话。   “薇姐,”李雨游说,“我成功了,我刚才下去试探了下,确定方圆一百米内没有其他人。”   “好,闻绪应该是对他的装置很有信心,对你对他的信任也很有信心,”成薇说,“我现在过来。”   “你收到我发给你的地址了吗?”   “收到了,”成薇那边有拿车钥匙的声音,“手机有电吧?你跟我电话一直挂着,如果发现楼下有安保人员在,立刻告诉我。”   李雨游将那一堆纸屑,全部装进了一个塑料袋里。   电话一直持续着,只是两边都没有说话,只能隐约听见成薇那边的车流杂音。   二十分钟后,李雨游听到了楼下的刹车声。   李雨游问:“薇姐,你到了吗?”   “我?”成薇声音很惊讶,“没有,我起码还有半个小时,你那边——”   不是成薇。   李雨游立即起身,没有挂断电话,将手机声音调到最小。   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先回来的竟然是曾经说过暂时回不来的闻绪。但现在恢复原状已经不太可能了,李雨游不知道暗门要如何还原,手里的纸屑也来不及重新放回碎纸机。   他还在原地堂皇,闻绪的步伐却不等人的快。   至少不能留在这里,李雨游慌张打开书房门,刚好跟闻绪撞上。   “你怎么在这儿?”闻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李雨游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对我书房的装修有什么建设性意见,”闻绪视线从李雨游头顶穿过,“所以才翻得这么乱。”   他一步步逼近李雨游,李雨游也只能一步步后退。直到脊椎撞上书桌桌沿,再没有给他任何后撤的空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李雨游开口,声线却很颤抖。   “所以这就是你随意进我办公室的理由?”   闻绪还在逼近,李雨游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他把在衣服后摆里面别着的那把PB手枪掏了出来,举到了自己身前:“你别动。”   闻绪露出了李雨游认识他以来最讶异的表情,虽然说出来的话依旧咄咄逼人:“你现在是在用我给你的手枪对着我?”   李雨游还是重复着:“你别动。”   闻绪还在前进:“那你试试看,你开枪啊。”   李雨游的手在颤抖。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现在却要杀我吗?”闻绪问,“会开吗?”   “事不过三,”李雨游也说着鲜少说过的狠话,“你再进一步,我真的会开枪。”   砰——   PB微声手枪增加管状消声器降低了膛口噪声,所以开枪的声音不算响,但在万籁俱静的屋内依旧显得很突兀。   李雨游手倏然弹开,手枪落在地面。   他吓得蹲了下来,哆嗦半天,似乎才想到掏出自己的手机。电话还连着,李雨游手抖着将声音调大:“薇姐。”   “怎么了?”成薇那边很安静,好像是停在了路边,“发生什么了?”   “我,我没想开枪,”李雨游说得结结巴巴,“但是枪它,它自己走火了。” 第38章 子弹   “打中哪儿了?闻绪现在情况怎么样?”   “应该是心脏......我在尝试止血,但,但根本不行,现在怎么办啊薇姐?”   语气里的茫然无措非常明显,甚至带了一点哭腔。   成薇的车打着双闪停在应急车道上,有节奏的声音干扰着她的思维,让她略微浮躁。   “你现在有危险吗?”成薇问,“闻绪一个人回来的?”   “对,对,我暂时没看到其他人,他自己开的车。”   成薇略微停顿了几秒,终于下决心道:“那你别动,我过来帮你,有情况你及时告诉我。”   成薇把双闪关掉,重新点火,拉手刹。夜晚车辆稀少,宽敞大路显得尤其空旷,凭借这一点,成薇的车速来到了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后视镜中的路灯在疾驰中都被拉成一条摇晃的虚线。   一个拐弯后,来到了全然陌生的路线,还途径了一条正在修建的路,于是车速降了一些,沿着收到的地址前行,没有行驶太久,一个较为偏僻的别墅区展露在眼前。   原本承诺的半小时,实际花费了不到二十分钟。   不比十一区内那些知名的豪宅,这别墅区虽修建得还算气魄,但多半是位置偏僻的缘故,销售情况应该不太明朗,导致有大半房屋都是光秃秃的空楼,售出去的几户也正在装修,安保和物业都没落实到位,园区大门基本算是随意进出。   不过成薇依旧把车停在了较远的位置,徒步进去。   她很快就找到了李雨游发过来的地址,在最角落的一户,亮着灯,在一片黑暗里略晃眼。   成薇脚步尽量轻微,沿着外围谨慎打量了一圈——的确如李雨游所说,岂止方圆一百米,三四百米内也没有任何活人的踪迹。   有一辆车停在楼下,跟自己的不同,是一辆从排气管便能看出价值不菲的豪车。   多半是闻绪亲自开的车。   几点跟自己预想中的一一对应,成薇没停留太久,穿过了没锁的大门。   很奇怪的设计风格,冷清肃穆,好处是极简的布置让屋内结构清晰,成薇没费太多力就找到了书房所在。   她推开门,门内的情形也跟预料中一致——一具男性躯体倒在血泊中,身上衣服凌乱,没有呼吸起伏,胸膛处堆积着几张被染红的毛巾,能看出有止血的尝试,但也没能阻止血液外溢,地上部分血迹已然凝固。   而李雨游瘫坐在离尸体几米开外的地方,背靠着一张木桌,不远处地面放着一把手枪。他看起来六神无主,魂不守舍,或许都意识不到自己在经历怎样大幅度的颤抖。   “你怎么样?还好吗?”   成薇隔着几米问他。李雨游抬头,好似在看她,但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成薇蹲了下来,定睛细看旁边的血液。是货真价实的。   “他确定不行了吗?”成薇指着地上的闻绪。   “嗯,”李雨游艰难说道,“我尝试过止血,但是已经没心跳了。”   成薇指背贴上闻绪露出的右手腕,体温很凉。她有些犹豫,在想要不要最后确认一下闻绪致命的伤口,但今天出门没戴手套,贸然操作可能会留下——   滴,滴,滴。有声音在响。   成薇警觉地收回手:“什么声音?”   李雨游似乎也始料未及,慌张看了一圈,捡起地上那块表盘被摔裂的金贵腕表:“好像是它在报警。”   “什么意思?”成薇表情有些凝重,“你不是把这屋子的出入警报都关掉了?”   “跟那些没关系,”李雨游说,“这个表应该是闻绪改装过,平时有监控他的生命体征,现在体征消失了会自动上传警报,我猜半小时内会有人过来这里。”   “现在怎么办?”李雨游无助地看着成薇,“是不是要赶紧离开?”   与李雨游不同,成薇在短暂的紧张后立即恢复了冷静。   她放弃了对闻绪尸体的勘查,简单确认了下书房各处的情况。书柜、电脑、被破坏了的碎纸机,还有四处飘落的白纸。最终她在巨大书柜的一个角落里,敏锐地发现了一个保险柜。   “等一下。”   她走近保险柜,发现是型号很新,结构很牢固,无论怎么看都没有能从外部破坏的可能性;但密码设置的方式还是传统的,没有采用指纹或者虹膜,只需要四位数字。   成薇转头对着李雨游:“你知道这个保险柜的密码吗?”   李雨游摇摇头:“为什么要管这个?”   成薇略一思考,给了对方一个答案:“闻氏家族有一个大型的数据库,之前他们跟各个机构合作,有很多备用数据存放在里面,说不定里面也能查到跟严若云有关的资料。我听说有这个数据库权限的主机就存放在集团内部,出入不难,但登陆上去需要一个密钥,可能只有闻绪才有,说不定就在这个保险柜里。”   “我明白了,”李雨游听懂了,“但我真不知道密码。”   “反正人过来还有半小时,”成薇判断之后作出结论,“你努力想想,试一试。”   李雨游跪在了保险柜面前,手几次放上去,在按钮上徘徊半天,又原样放了下来。   成薇在身后:“他的生日呢?”   李雨游在窃听闻绪的那段时间,曾简单调查过闻绪基本资料,他凭着模糊记忆尝试输入,每按下去一个数字,都发出对应的响声。四个数字输完后,显示屏倏然变红,显示密码错误,还有三次机会。   成薇:“或者什么集团建立的日子。”   李雨游又尝试了另外两个四位数,依旧显示密码错误。   成薇:“你再想想,他之前有没有在你面前输过其它的密码。”   李雨游没有检索到类似的记忆,但突兀地想到了另外一个画面,是闻绪曾经夸奖他的手机密码“大道至简”。   没有这么夸张吧。虽然这样想着,但李雨游手还是放了上去,最后一次尝试,往里面输入了四个八。   显示屏发出与方才不同的绿光,还有机械运作的声响,随后小圆盘顺时针转了半圈,解锁了。   李雨游目瞪口呆地把保险柜拉开,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全是垒好的金条,跟当初给自己上门看诊的报酬如出一辙。   “密钥的存放形式应该是芯片或者移动存储器?”李雨游边说边往里看了一圈,“但这里面好像只有黄金。”   这句话很久没得到答复,李雨游回头,直面了黑色的洞孔。   那把PB手枪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成薇手里,而她正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门。   成薇视线倒没跟随枪口,而是同样在保险柜里搜寻,确认着“只有黄金”这四个字的真实性。   半晌,她确认完毕,遗憾地将视线转移到李雨游脑袋上。   “薇姐......”李雨游嘴皮子有些哆嗦,“你要干什么?”   “按道理来说,这种时候得说一些告别词,可惜今天时间有点紧,”成薇说,“原计划也不是在这里,想把你送到区外,选块好地,走的时候也能安详些,抛开其他不谈,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一时间我也没想好备选方案,我担心迟则生变,还是先解决当务之急,后面再想办法吧,就是有点委屈你了。”   她难得说了一段长话,可惜李雨游没听得进去。   他只是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抱歉,要解释原因的话有点没时间了,”成薇手指按在扳机上,“以后我替你扫墓时再说给你听。”   在她即将按下扳机的刹那,李雨游紧闭着双眼,终于放声大喊出来:“你再不起来我真他妈要死了啊——”   成薇瞳孔瞬间放大,但手指已经将板机扣了下去,预想中的后坐力没有出现——枪里没有子弹了。   身后有动静,成薇维持着持枪的姿势回头,发现闻绪好端端地站在原来的位置。她反应迅捷地试图往外跑去,可惜位置不太理想,刚迈出一步就被闻绪沾着血迹的手卡住了脖子。闻绪的手指很长,下力毫不留情,成薇的脖子立即被箍出了青筋。   她想说话,但气管受到压迫,发不出音节,被勒住的部位上方传来冰凉的痛感,她意识到是有针刺入了自己的皮肤。   “抱歉,最近资金有点紧张,”闻绪边推动针管边替她解释,“子弹只能一颗一颗买。” 第39章 安全   深黑色的墙壁,线型壁灯,极简设计的家具。   成薇醒来时,意识到自己还在那栋屋子里。估计是闲置的杂物间,或者其它用途的空房间,没有床,没有桌子和其它家具,只有一把重量很沉的椅子,而自己正被铐在这把椅子上。   头晕,视线模糊,呼吸不畅还有些恶心,麻醉剂的副作用。   昏迷之前最后见到的闻绪,脸和头发都重新收拾过了,换了一件干净的黑色衬衫,跟身后的墙壁融为一体。而李雨游站在他身旁,与闻绪悠哉的状态相比,李雨游显得非常安静,没有情绪,没有表情。   该有很多需要理清的内容,但无人出声,三个人好像舞台剧开场前幕布后的演员,谁都不愿先说自己的台词。   最后掀开幕布的是成薇。   但很显然比起往事,她更在意自己失误的原因:“我进门时曾经怀疑过你的生死,想确认的时候被警报打断了,大概也是你操作的,这一点是我疏忽了,但地上的真血怎么回事?”   “本人血型比较特殊,”闻绪从善如流地回答,“再加上身份比较遭人记恨,小时候还被绑架过,因此家里常备一些定期更换的微型备用血库。”   “原来如此,我还是不够严谨,”成薇了然。她微微扬起头,目光定位到从头到尾依言不烦甚至连指头都没动一下的李雨游:“不过归根到底,我失败的原因还是错估了你对闻绪的信任。”   李雨游终于有了反应。他平静地回视对方:“是你说漏了。”   成薇不解:“什么意思?”   “我之前其实有想过,只是一直不敢想太深。伪造兰青遗书的人,没有跟她特别亲密,所以弄错了她所画符号的含义,但一定跟她认识,亲眼见过那些试剂瓶,才能伪造得这么真实;我曾经错以为是杨骅想要对我下手,才能在那个礼品盒上动手脚,后来想到,如果是一个了解我跟杨骅关系的人,知道我会去他店里打听消息,也能提前做好准备。我好几次想到这一层,又把自己一一驳回了,因为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得出最后的结论。”   前面一整段文字都没有太大语调起伏,唯有说到这一句时,话语才略有些堵塞。   成薇别过了眼,没有再承受李雨游的视线。   李雨游看着她转头,继续说道:“直到你给我打电话时,你说漏了嘴。”   成薇:“哪一句?”   “我告诉你我被追杀,躲在闻绪家里,”李雨游说,“但是我从没提到雇佣兵三个字。”   成薇笑了。笑得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她大概自己也觉得这个失误非常荒谬:“果然心急就会漏洞百出。”随即又感叹:“不过你确实是学聪明了很多,还能想到大费周章演场戏来骗我。”   “哦不不不,”闻绪截断了她的话,“他单纯的脑袋瓜没有这个功能,是我的提议。”   成薇重新抬眼看他:“你又为什么?”   闻绪抱着双臂,好整以暇:“不然怎么才能发现你想要我家数据库的密钥呢?”   成薇骤然眯起双眼,但冷静地辩驳:“数据库涉及到的利益相关方这么多,多少人都在觊觎,我撞上个机会,想顺手试试,有什么问题吗?”   “是吗,”闻绪说,“大费周章给让安享给我下LSD-29也是顺手吗?”   成薇嘴唇下意识抿紧:“你怎么会知道——”   她说话瞬间看到闻绪上扬的嘴角,突觉有诈,立刻缄口,但为时已晚。   闻绪忍俊不禁:“我只是猜的,不过看起来碰巧猜对了。”   成薇表情崩得更紧,不置一词,闻绪所有的话都是戏谑而散漫的语气,但每个字犹如钢齿,把在场的人都定格在原地。   封闭的房间里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良久后,李雨游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薇姐,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成薇沉默不言,李雨游的嘴却合不上了:“我们认识了那么久,在军科所二区的时候,你在检验科,我们在项目组,你经常照顾我们,带我们去喝酒,难道那时候的你也是虚假的吗?”   又是一段煎熬的静默,久到李雨游以为自己得不到回复时,成薇又笑了,但这次笑得洒脱,笑得释然:“所以说你们这些单纯的人啊,明明一无所知,又总是能站在制高点来质问别人,总是摆出这样无辜的神色,让人恨不起来,喜欢又不能纯粹。”   她自顾自说着:“下辈子看人看清楚些吧。”   话音刚落,她的嘴部突然异样地扭动起来,显得有些狰狞,当李雨游察觉不对时,她的口鼻已经涌出血流。李雨游快步上前,扳开她的上下颌,成薇的头在他手中抽动。   “是氰化物,”李雨游急道,“她牙里有氰化物。”   *   曾经一地狼藉的书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复原成原样,仿若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   但那也只是表面景象。   李雨游筋疲力尽地抱着双膝缩在书柜前方,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抽空了他的力气。他此刻像一根枯死的稻草。   不知这样维持了几个小时,闻绪推门而入:“成薇还在抢救,不确定有没有生命危险。”   李雨游闻言一动不动,连抬头都觉费力。   闻绪倒很有心思开玩笑:“需不需要把你也送去抢救一下?”   李雨游依旧一声不吭。   闻绪扔了一瓶水到他脚底:“喝一口。”   李雨游终于有了反应,但没有管那瓶滚动的水:“我有一个问题。”   “问题宝宝请讲。”   “你怎么知道薇姐跟安享有联系?”   闻绪耸耸肩:“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知道,猜了一把,运气好猜对了。”   李雨游没动,等着对方的后文。闻绪直接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不出意外的话,我俩在杨骅店里的照片也是成薇拍的,她送到了安享手里,让安享有理由上门找茬把我支开,好对你下手。不过我这次回去也不是一无所获,安享本人是个靠着家庭和军事背景都没混出名堂的蠢货,我随口试探了一番,发现他根本没察觉到他下给我的LSD-29被转移到了安瑞昀身上,因为他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他迄今都以为下给我的是chun药,试图让我跟安瑞昀有一些夫妻之实,没成功的原因大概是我有一些功能方面的障碍。”   闻绪话锋一转:“这好像是第三个怀疑我有隐疾的人了。”   李雨游咧了咧嘴,送给闻绪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安享跟我中间还有一个供应商,不知道是怎么骗过安享的,虽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当时没想通的是,安享的目的很明确,就是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来要钱,但这个供应商是谁,费尽周折通过安享来接触我到底又图什么呢?”   李雨游艰难理解着闻绪的话:“所以,当我发消息告诉你,我觉得薇姐有问题的时候,你就想好了这个办法,来赌她跟供应商有没有联系?”   “后半句正确,前半句错误。”   “什么意思?”   “我在她给你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这个办法。”闻绪说。   李雨游看着闻绪的瞳孔,醍醐灌顶。他怎么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能瞒住闻绪?   “我看着你在屋里乱窜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暗门是我给你开的,开关跟那本《哲学史》一点关系没有,安保权限也是我远程取消的,我有好几套备选方案,取决于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闻绪说,“虽然你在成薇说漏嘴之前怀疑过我,好在及时止损,聪明了一回。”   闻绪逼近了一步,单手握住了李雨游下颌。李雨游被迫跟他对视。   “不过基于你前期的表现,我还是得惩罚你一下。”   闻绪的头凑了过来,他居高临下地咬住了李雨游的下唇,没有任何旖旎,没有任何暧昧因素,是非常纯粹的撕咬,用齿尖赐予了李雨游恰到好处的痛感。   分开时李雨游甚至感知到了口腔的血腥味。   “你要我怎么全心全意地相信你?”这点血腥味终于唤起了李雨游的情绪,他说话带着哭腔,他有好多亟待阐述的话,却做不到将它们连成正常的语句,“我相信过别人,现在就是我的下场......而你,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闻绪的眼神有些怜悯。   “教给你一个简单的办法,”闻绪仁慈地说,“不要做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如果我是坏人,你不应该想怎么逃,你得想想怎么讨好我,怎么向我证明你的价值,让我对你好一点。”   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危险。但此时此刻李雨游却害怕不起来,他被闻绪的心计手段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反而因为这完整的束缚而感到安全。   李雨游看着他,眼眶的液体摇摇欲坠,但始终落不下来:“我想不到我对你的价值是什么。”   闻绪怜悯的表情更甚,像看一个教不好的差生:“我很喜欢你啊。”   他补充道:“这是我第五次说这句话。”   这也是李雨游第五次听这句话。从前他全当作了耳旁风,跟闻绪所有不着调的言论一起当作废品处理掉。但此时此刻这几个字给本就乱如柴的思绪又添了一把火,烧得李雨游更加茫然无措。   他放弃了。他不想再思考不想再理解不想再判断。他只能够像动物一样凭着本能,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头挪动到闻绪的膝盖上。   “我好累啊,”李雨游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但我求你,你以后不管怎样都不要骗我,行不行?”   闻绪无声地打量他,然后低头,将李雨游从唇缝中滚落的血珠舔掉。   李雨游这句话说得没什么底气,因为他自己也骗过闻绪很多次,但闻绪没有跟他计较。   “好啊。”闻绪说。 第40章 名字   窗外在下暴雨,应该是人工降雨,来得突然,雨势猛烈。刚冒出枝头的新叶猝不及防被浇了个稀巴烂。   李雨游抱着猫哥坐在沙发上,静观着助纣为虐的狂风让雨水更加肆虐。   五分钟前,李雨游收到了房屋催租的信息。原来从被绑架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月,心境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成薇送去抢救已经三天,目前脱离了生命危险,勉强维持着呼吸。但她吞下的氰化物应该加了一些特制的成分,虽然此刻还留有生命体征,但意识完全无法清醒,不清楚她的昏迷还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真正苏醒的一天。   一杯加了柠檬的温水放在了茶几上。   “成薇吞的具体不知道是什么,对自己够狠的,短时间内应该没办法了。”闻绪也端着一杯同样的柠檬水坐在了沙发另一侧。   李雨游摸了摸猫哥的毛,分析着:“她背后有其他人,所以宁死也不想交代。”   “也有可能只是自尊心强又对生命没什么留恋的人,失败后不愿意面对后面的狼藉,”闻绪说,“不过她肯定不是单枪匹马,凭她一个检验科员工的身份,她接触不到安享,说起来,她替别人打工的概率比较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研究所那些美好回忆是真是假也不得而知。   李雨游把那杯水端起,又放下。   “我有一个问题。”   “问题宝宝请讲。”   “......可以不要这样称呼我吗?”   闻绪翘了个二郎腿:“那就有话直说,省掉这种多余的开场白。”   不过这个问题还有些不好开口,李雨游摩挲着杯子的边缘:“那天,我翻你的碎纸机,看到有严若云的名字,但是你一直告诉我,没有他的消息。”   闻绪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似乎已经等了许久,他直白地回答:“因为严若云已经死了。”   “你那时候病得有点重,我怕你一时间接受不了,所以想缓一缓,”闻绪说着抬眼扫了一眼李雨游,发现后者并没有太大波动,“不过现在看来你心理素质也没那么差。”   因为已经预见到了。确定兰青被害,自己又被追杀至此,李雨游猜到严若云凶多吉少。亲耳听到这一句,也不过是在已成结论的纸上盖一个章。   “也跟薇姐有关系吗?”   “大概率,”闻绪说,“确实有临元药厂这个地方,也确实是老爷子投资的,不过就是个偏远地区的小药厂,基本没人提过,严若云在里面干了几个月,有一天在工位上猝死了,药厂的人都以为是过劳死,所以把事情按了下来,基本没流传出去,成薇却了解得一清二楚,还能借投资关系来诱骗你,多半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兰青坠河,严若云猝死。李雨游知道所有的一切必定跟军科所有所关联。   只是这个关联具体是什么,谜底却随着成薇的意识沉睡了。   “不过至少现在有一条路可以走,”闻绪把杯子放下,里面的水被他一饮而尽,“是时候带你去参观参观了。”   三百米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银色塔尖像一根针直指天际,反射城市的光影。   李雨游曾经很多次路过闻氏大楼,感叹这栋楼建成所需要的金额和人力,只是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会真的走进这里。里面也如同楼层外表一般壮阔,大厅异常宽敞。   非工作日的原因,楼里进出的人不多,但依旧有不少值班的倒霉蛋。现如今李雨游对陌生人也十分敏锐,总觉得路过的人都在打量自己,并且在自己企图回视时撇开了视线。   李雨游戳了戳闻绪的胳膊:“我们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走,真的好吗?”   “嗯?”闻绪不解,“这是我家的楼,有什么不好的?”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   “有什么躲藏的必要?”闻绪毫不在意,“不管成薇背后是谁,它肯定知道你现在跟我形影不离。在十一区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你就没有危险。”   话虽如此,李雨游还是心有余悸:“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哦,那可能是其它原因,”闻绪明白了他的意思,郑重其事道,“毕竟你现在是我光明正大的出轨对象。”   好在进电梯间以后人流便骤减。闻绪带着他进了专用电梯,一共七十二层,闻绪刷了自己的指纹,按下了七十一层的按钮。   电梯直线上升,李雨游察觉到轻微的超重感。   门开了,这一层没有人影,没开任何一盏灯,骤然来袭的黑暗让眼睛不太适应。但闻绪带着他每往前走一步,两旁的线型灯便灵敏地亮起,为他们前后带来光明。   面前一共有两道门,闻绪第一次刷了自己的指纹,进去后又是一条与门外没太大区别的冷清走廊,五十米后,闻绪进行了面部识别,开了第二道门。   里面的灯依旧自动点亮。眼前是很多非常规的主机,五颜六色的线穿插在其中,又打理得非常规整。在中心位置,有一个巨大的显示屏。   “这个数据库确实跟很多机构合作过,大部分是学术机构,涉及利益范围很大,按照协议作为数据托管方不应该私自查看任何内容,”闻绪触碰了显示屏旁边的三个按钮,屏幕的光由弱变强,显示正在启动,“但我确实不是一个很守规则的人。”   李雨游看着他操作:“所以薇姐说有很多人觊觎这里。”   “试图进来这里的人很多,”闻绪等着系统启动的时间解释,“五年前有一个最接近成功的案例,那个人前后筹划了半年,切断了整栋楼的电,除了这里的独立电源,买通了几个人,也找了一些辅助工具,真的找到了这里来,然后才惊慌地发现,要进系统,他还需要一段密钥。”   李雨游了然。成薇一行人前后运作,又强迫自己解开闻绪的保险柜,都是为了找这个密钥。   “所以你把密钥放在哪里?”   “没有这个东西。”   主界面打开了。闻绪在屏幕上选择了几个按键,弹出来一个全新的界面。旁边插入外接存储设备的插口亮着,但他没有理会,直接上手输入了一段简单的代码。   “所有人都觉得密钥应该是某个芯片或存储器,然后再存放在某个绝密位置,合作机构也是这么认为的,或者说,这种保管形式他们才安心,”闻绪说,“但我的看法不太一致,我觉得万事万物在我掌控之下才最安全。”   五秒之后,显示屏上面出现了一个黑白的进度条,加载时间很长,长到李雨游手心微微出汗。   进度条走完后,界面变得更为简略,只剩下一个搜索栏。   “里面的内容太多,只能查找,”闻绪收回双手,跟李雨游并肩站在屏幕前,“那么问题来了,成薇关心的内容,具体是哪部分呢?”   到这一步,答案已经不言而喻。李雨游为:“军科所也是你们的合作机构吗?”   “对。”   闻绪对这个界面很熟悉,很快便搜索到了相应的内容。进入军事科学研究所中央二区,里面显示了不少项目组,都以人名来命名。   “哪一个?”   李雨游在显示屏右上角定位到三个字:“刘先明。”   闻绪依言操作,同时问:“是你们组导师的名字?”   “对,”李雨游说,“他是一个混蛋。”   李雨游鲜少用这样直白的贬义词来对事物尤其是人进行评价,因此混蛋二字让闻绪颇感意外。但他没有追问,而是浏览着屏幕上密集罗列的资料。   论文、实验数据、还有各个时期报告的电子备份都一一收集在此。   闻绪随意点开了几份材料,快速浏览了一遍其中内容,大部分都是难读的专业术语,但还是能迅速捕捉到里面“麦角酸衍生物”、“LSD-29”等字眼。   “你们这个研究方向......”闻绪挑了挑眉,“很危险啊。”   李雨游没有作声。他的眼神停留在屏幕上,里面的资料他一清二楚,跟他埋藏的记忆能够完美契合。   闻绪看着看着突然好奇:“但里面怎么没有你的名字?”   “有的,”李雨游平静道,“有我曾经的名字。”   闻绪明了地“啊”了一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繁多的备份终于见底,最后一份文件是组内成员的基本信息。   点开后,人名与相应的照片跃至以前,从左到右依次写着刘先明、兰青、陈徊、常瑗瑗、严若云、游羽。   闻绪端详了那张照片很久,转头看向李雨游:“看来我一直叫你李医生,确实是叫错了。”   曾经朝夕相处的人脸就这样摆放在面前,而其中大部分都已跟自己天人两隔,李雨游下意识闭上了眼。虽然他知道这是逃避的行为,而现在不是他能够逃避的时刻。   “我们组,确实一直在做麦角酸衍生物相关的研究,”李雨游缓慢地说,“准确来说,LSD-29是我搞出来的东西。” 第41章 开端   烂尾楼附近有一座桥,是过河的唯一通道,一桥分隔两地,桥往西全是脏乱差的地界,除了来这边买便宜的菜,没人会特意过来;而桥往东,再走上几百米,则是有模有样的城镇。   烂尾楼当然修在西边,有一说一,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楼,毕竟都没有房子的轮廓,只有几道高墙,围出一块空地,成了流浪汉休息的好地方。   当然还有一些流浪小孩。   “怎么又多了一个?上次来好像还只有五个呢。”   “养不活就只能丢啦。你多过几趟桥就会发现,今天多一个,明天多两个,很正常啦。”   “感觉新的这个不行,太瘦了,个子又小,感觉活不长。”   “那就来世投个好胎啦,快走这里好臭。”   游琴第三次在凌晨过桥。她住桥东,来桥西找一位故人,但来了三趟,每次等到深夜也寻不着对方踪迹,只能无功而返。   深更半夜,行人寥寥,流浪汉呼呼大睡,几个精力旺盛的流浪小孩眼睁睁把她盯着。游琴从篮子里掏了半瓶水扔过去,被几个小孩一抢而空。   他们全都跟流浪汉挤在烂尾楼的空地里,只有那个新小孩默默蹲在桥头,也不去争抢这半瓶水。游琴记得每次路过时,新小孩都安安静静抱膝缩在原位,大概是知道自己没有身体优势,其他小孩为了半个馒头大打出手,他只能当一只桥头底下的兔子,睁着双圆眼睛啃几片菜叶子。   游琴走过去问他:“你不渴吗?不想喝水?”   她其实知道自己多半是白问,这群流浪小孩没几个能听懂话。不过这新来的倒意外地听明白了。他指了指旁边一棵树,最矮的半截枝头挂了一个捡来的小塑料袋。   游琴沉着地观察了他一阵子,继续问:“怎么不去另一边?那里可不止一棵树。”   这句话新小孩理解了很久,但依旧听明白了,他指了指天上,游琴看懂了他的意思,这边能晒到太阳。   还挺聪明,知道收集冷凝水,也知道阳光才能带来冷凝水。虽然他肯定不懂是什么道理,但有敏锐的观察能力。可惜观察能力顶什么用?游琴看着他,能凭自己那小脑袋喝到水,但食物抢不过其他人,过两天还是得饿死。   大概是年纪到了,也可能是寻不到故人带来的怅惘,游琴在这一刻做了一个决定:“起来,你跟我走吧。”   小孩比预料中还要懂事聪明,不哭不闹,能从脸色看懂游琴的情绪。可惜就是胆儿比较小,经常被路过的狗吓到。   游琴是一个退休女教师,未婚未育,身体这两年也不太好,经常跑医院。她原本想让把小孩弄到自己名下,托人办手续时才发觉自己孤寡老人达不到收养条件。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留在家里吃口饭,就当养了只兔子。   既然没去办手续,游琴也懒得给他取名字,从头到尾叫他“小游”。   不知道小游的出生日期,只能凭骨龄大概判断年纪,小游六岁左右时依旧比别的孩子瘦小,语言表达方面也没什么天赋,但比想象中还要聪明。游琴好几次买菜回家发现他在偷偷做自己老教材上的数学题。游琴心血来潮替他简单批改,发现十三道题全对。   游琴第一次觉得有些遗憾,小游没有个正式身份,都不能正经上学。   好在办法总比困难多。游琴重操旧业,亲自替他辅导起来,但一个人教的内容有限,游琴工作几十年,在学校还有些人脉,老城区的学校监管不严,就把小游送去旁听,也拜托以前的同事单独给他开小灶,有什么活动也尽量让他参与。   小游十二岁那一年,学校组织去偏远村落游学,认点花花草草,他也跟着去了。回来后游琴问他:“好玩吗?”   “不好玩,”小游头摇得像拨浪鼓,“有大狗,可凶了。”   游琴拿他没有办法,哭笑不得:“你胆子这么小,以后我不在了可怎么办。”   一语成谶。   小游快成年的时候,已经能够独立看懂很多论文,早已经超出了游琴力所能及的教育范围,她对他的未来有些担心。而更让人忧心的是,她原本勉强支撑的身子骨随着时间流逝已经越发不行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游琴厚着老脸做了最后一件事,她联系了她第一届学生里最出色的一个,刘先明,听说现在在军事科学研究所做项目。   游琴是在一个小医馆去世的。小游哭了三天三夜,守在医馆没有离开。后来医馆的人都劝他,你要继续好好学习,才对得起游琴为你付出的精力,小游才在看着游琴入土之后,打通了刘先明的电话,在那之后,小游第一次来到十一区。   锋利,严格,冰冷,无情。这是小游对十一区的第一印象。他有一点认生,总是觉得局促不安,好像路过的每一条街都在对他严格审视。   有人带着他做了很多考核,完成试验的时候他反而还安心一点。考核结束后两周,他见到了刘先明,这位中年人带着一个金框眼镜,对他笑得很和蔼。   “我给你一些材料,你先自己学一学,”刘先明说,“之后我带你进我的项目组。”   小游把材料接过来,重得险些抱不住。   “你的身份和手续,我会替你想办法,但你得先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你有给自己取名字吗?”   小游摇摇头。   刘先明不想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时间:“名字就是个称号而已。游老师说你天资聪颖,有好的环境一定能展翅高飞,就叫你游羽吧。”   “说实话不是很好听,有点拗口,果然是做理科研究的,对文学没有太大造诣,”闻绪的声音插在回忆里像陌生的旁白,“不过这样听起来,刘先明对你还挺好的?”   李雨游面无表情地说:“我一开始也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   新环境对于游羽没有那么好适应,主要还是他本身性格的问题。太拘谨,太放不开。而刘先明每天很忙,只给他安排了个住处,也不能时刻照顾他的感受。   游羽独自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终于在一个春日午后,刘先明第一次带他进了军事科学研究所。   一下子要认识四个新的人,这对游羽来说有点难办。好在这四个学长学姐都还算友善,兰青很随和,像个邻家姐姐;常瑗瑗性格有点急,偶尔说话不动听,但也不会为难新人;严若云稍显冷漠,经常抱怨自己活太多,有时别人跟他说话不爱搭理,好在游羽本人话也不多,反而能和睦相处;而陈徊,他是最温柔、最会体贴人的。   他总是很耐心地听游羽讲话,虽然游羽经常自言自语;知道游羽不太喜欢能主动融入人群,所以去杨骅店里喝酒的时候也会特意叫他一起。在杨骅店里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成薇,她是隶属于中央一区的检验人员,总是直来直去,一开始有些高冷,不太好接触,后来碰面多了,兰青和陈徊会去拜托她帮些小忙,两方人才渐渐熟悉起来。   游羽初来乍到,也犯过很多基础的错误,军科所占地面积不小,游羽不认路,经常不小心走入禁区,陈徊翻墙把他捞出来,然后兰青会在实验室准备好湿巾,帮他们整理仪容仪表。   拜这一群人所赐,李雨游来到军科所的前两年,度过了最忙碌但也最快乐的时光。他终于对“集体”这个词有了概念,以往离开游琴,不管在哪里都格格不入,但在这里,性格不同的人创造出了热闹带有生气的环境,并且这个环境很包容地接纳了他。   唯一的缺陷是,刘先明的组虽然氛围融洽,但军科所仍旧不是一个好混的地方。建所的性质就决定,它是一个相当结果主义的机构,对每个项目组逼迫得很紧。   这个组原本一直在从事精神治疗类药物的研究,除了定期的会议,刘先明来实验室的次数不多,他要忙着在其他事情上斡旋,每次来虽然态度和蔼,但总是会毫不留情地催进度。   在所有人日复一日的工作下,项目组成果还算丰盛,每次交上去的进度报告都得到了高层的统一认可。而游羽更是得到了刘先明的高度表扬,虽然来的时间最短,但凭借个人能力帮助项目度过了好几次瓶颈。   只是其他组没有那么幸运。中央三区最老的组,在进行新型军用吐真剂的研究,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前线战队在边境斗争中捕获了几位关键人物,正是需要药物协助的时期,但他们却迟迟没有进展。于是军科所的几位大校将他们痛批之后,做了一个新决定——让前项目告一段落的刘先明同时进行吐真剂的研发。   直到今时今日才后知后觉,这就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刘先明告诉他们,吐真剂的研发至关重要,并且是组织的命令,必须服从,整个过程会在严格监管、严格把控下进行。   实际上,被遣散的组也不是毫无成果,他们两年的时间提取出了一种元素,从理论上对精神的影响效果应该很显著,但有一个难以攻克的困境,就是动物体排异性太强,无法达成预想中的功能。   没有人敢质疑组织的决策,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组员包括游羽,比之前还要忙,甚至一日三餐都没有时间,只能吃速食解决。   重复、枯燥且煎熬的日子,时间都变得相对缓慢,研发比想象中更加困难,每个人都熬得灯尽油干。在彻底枯竭之前的某一天,游羽带着LSD-29来到了刘先明面前。   “就这样成功了?”闻绪问。   “不,”李雨游否认,“我失败了。”   “你不是做出来了吗?”   “是我做出来的,”李雨游说,“但LSD-29,是根本无法投入使用的半成品。”   LSD-29,比所有人预想中的东西要更强大,但也更危险。它是根本不可控的怪物。   十只小白鼠里,有六只都精神崩溃,一号二号互相撕咬搏斗,三号自我伤害,四号竭尽全力破坏实验器材,五号颓靡不堪,而最后的六号在不断qin犯五号。只有剩下的四只勉强成功,能按照设想听从指令,其中两只还必须在电流刺激下才能完成。   “所以,LSD-29根本无法控制成功率,”刘先明说,“它太不稳定了。”   “对,”实验对象歇斯底里的状态让李雨游有些不忍直视,“这已经是最接近成功的结果了。”   “我明白了,但LSD-29对精神干预的实际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大很多,”刘先明说,“如果用在人体身上......”   “幸运成功的话,大部分普通人可能会听从指令,意志力顽强的,也许需要催眠之类的手段干预,极个别可能需要电击,”虽然只是在客观陈述,但李雨游难以想象那样的场景,“失败的话,什么后果都有可能,多半会变成疯子。”   上面规定的时间临近,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新的进展,李雨游撰写了最终的报告,刘先明略作修改,便将报告内容呈上去。运气又眷顾了他们一次,高层审阅后没有进行批驳,一是因为前线战况明朗,几个俘虏的供词不再关键;二是相比中央三区的组而言,他们至少有了实质性突破。   经过研究,由于LSD-29实在太不可控,高层叫停了这个项目,他们最害怕不稳定因素和潜伏的危险,因此勒令将此前所有的现存成果和资料进行销毁。   在销毁完成后,所有组员迎来了一个期盼已久的假期。   兰青、常瑗瑗和严若云都选择回家或找老朋友叙旧,但游羽两者皆无。陈徊看出了他的无所事事,主动陪他去了几个周边的景点。   也就是在那里,陈徊问游羽未来想做什么。   陈徊告诉游羽,以后带他自驾去海边看日落。   “你跟你前男友的事,听着还有些浪漫。”   “没有,我们没有在一起,只是陈徊经常照顾我,所以其他人爱开玩笑而已,”李雨游说,“除了游琴,陈徊是我出生以来对我最好的人,我确实很依赖他,也曾经幻想过这辈子能不能就跟他待在一起,只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   幸福的构建需要累积成千上万个快乐的碎片,但崩塌可以毫无预兆,就在一瞬之间。   那之后半年,项目组回到了之前的工作,继续进行治疗类药物的研究,生活也回归平静。规律的日子持续到了新年,同上次假期一样,由于是特定节假日,组员们都各回各家,这次连陈徊也不得不离开。游羽对此没有意外,陡然重回孤身一人,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但未曾想有一股陌生的失落。于是在短暂的休息之后,他又回了实验室,甚至好几晚睡在了里面。   只是他没想到出来时已经是天翻地覆。   他至今不太敢仔细重想那一天,严若云和兰青慌不择路地跑进来,兰青以往是最谨慎的,但这次碰落了一整排的试剂瓶,玻璃碎片散落在地,没有人顾得上。向来冷淡的严若云在大喊:“出事了!”   闻绪:“我猜是刘先明对LSD-29动了手。”   李雨游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变故本因不外乎贪嗔痴,”闻绪说,“你告诉我LSD-29功能的时候,我大概就想到了一百种能拿它赚钱的方式。”   “对,”李雨游闭上了双眼,“他找到了其中一种。”   “哪种?”   “刘先明在销毁之前,将最终报告留了底,制成的LSD-29也保留了一部分在手里,”李雨游闭着眼,语气中蕴含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痛恨,“然后他以一个很难想象的价格,陆续出售给了一些地下组织。”   游羽三人赶到刘先明分配到的私人单间时,事情已经来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常瑗瑗匍匐在地上,身体在不自觉地抽动;她的旁边血流成河,不是她的血,陈徊身上中了三刀,奄奄一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而刘先明颓废地坐在他的单人沙发上,手上沾满了别人的血。   游羽想要上前,被严若云拦住:“别过去,小心,军科所的人马上就到。”   游羽不敢置信:“老师......你在做什么?”   刘先明的脸也被打了一拳,但伤势不重,只是右颊微微有些淤青,但搏斗用了太多力气,说话气息不太稳:“陈徊......我......对不起你......小游......不该轻信......我......我......没有办法啊......”   军科所的人响应还算及时,十分钟内控制了现场,刘先明被打了麻醉带走,而陈徊送去了最近的医院抢救。可惜伤势过重,游羽在急救室待了一天一夜,最后亲眼看见医生下了死亡通知,而那时陈徊的家人才刚刚踏入十一区,连陈徊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们三个人没有去葬礼的资格,被军科所带走连夜调查审问。在调查结束后,李雨游才听到完整的前因。   常瑗瑗率先发现了刘先明的事,她叫上陈徊直接去跟刘先明对峙。但刘先明毕竟多活了几十年,老谋深算,比他们先行一步,在两人有所行动之前已经让他们服用下LSD-29,导致常瑗瑗精神失常,陈徊勉强抵抗住药效,但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跟陈先明对抗,演变成他们看到的最终一幕。原本刘先明想要事后逃离,好在常瑗瑗提前联系了军科所,而陈徊又顽强抵抗拖延了时间,最终才被拦截了下来。   刘先明陆续贩卖的LSD-29,被地下组织滥用,如同之前的实验结果,服用下LSD-29的人大部分精神失常,原本就有暴力倾向,崩溃后更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引起了好几桩事故。军科所出人镇压了地下组织的混乱,回收了所有流传出去的LSD-29。陈先明的事虽被高层命令不许外扬,但在所内无人不知,更何况这可怕的东西是游羽亲手制成,他们组瞬间成为军科所百年之耻。   常瑗瑗被家人带走,由于服用剂量过大,精神始终无法恢复,被送进了疗养院里;而兰青和严若云则无法承受事故和舆论压力,纷纷离开了十一区。   游羽同样也不想再停留在十一区,回到了游琴去世的小医馆,这里原来的医师已经不想干了,偶尔会有无路可走的人上门来看病,但又付不起医药费。   游羽凭借着之前所学的理论知识,半工半学当起了一个乡村庸医。   闻绪问了最后的问题:“所以,你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李雨游是我的第一个患者,”李雨游说,“可惜病得太重,无力回天,临走之前我陪他说了很久的话,他告诉我他也没有了双亲,原本订了个娃娃亲,也不敢再去联系对方。我送他入土后,就用了他的名字,告诉别人我在河榕庄长大,虽然我一次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提军科所,也不想再用刘先明给我起的名字。”   “但是你最后还是回了十一区。”   “纯属意外,”李雨游说,“我捡到了猫哥,本来身体就不好,还瞎了一只眼,那里连个兽医都没有;我刚好又需要一点钱,原医馆的医师已经不想干了,我告诉他等我几年,我在十一区给猫哥送完终,赚点你们富家子弟的钱,回去就可以把医馆买下来,只要存的钱够多,以后收不收诊费都无所谓。只是没想到,在我原计划实现以前,LSD-29又出现了。”   他原本以为,往事虽然惨痛,但至少已成句号。但时至今日,才发现这也是他天真的判断之一。   “刘先明最后一句话说,他没有办法,”李雨游把回忆带来的情绪强行按压下去,只留下客观分析的理性,“也许他背后还有人,而这个人,可能也是收买成薇的人。我只是不懂,明明之前的组已经四分五裂了,无论目的是什么,我们都造不成什么威胁,他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刘先明的下场你清楚吗?”   “不知道,”李雨游回答,“军科所的人把他带走后,处理方式都是绝密的。”   闻绪默不作声地往回浏览着显示屏上的资料。   “不是都销毁了吗?为什么这里还会有备份。”   “销毁的都是核心材料,这些只是前期准备内容,”李雨游说,“说起来,我手头也留了一些东西,我撰写最终报告的草稿,因为不是完成版本,所以当时觉得没有销毁的必要。但我曾经回去查看过,也没有什么思路。”   李雨游也目视着屏幕上那些不重要的资料,突然视线集中在其中一行。   “等一下,”他拦住了闻绪的手,“好像有点不对。” 第42章 称呼   闻绪的右手停了下来:“你说哪里不对?”   李雨游把他手拨开,目光锁定到屏幕中央的一行文字。从标题上来看是一则普通通知,并且没有加上任何紧急标记。但李雨游就是从若干文件中选定了这则通知。   文件的内容很简单,是从前线上级传下来的军令,行文风格简略有力,寥寥几行字阐述了几点信息——前线战况良好,虽战俘没有交代任何内容,但在完备的战略计划下,依旧取得了很大胜利,因此之前的药物研发计划可以暂且搁置,目前止痛类药物需求量较大。   “这则通知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闻绪似乎察觉了点端倪,“但你好像对它很陌生。”   “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则消息,”李雨游说,“当初上面传达的是,对吐真剂的需求非常迫切,因为中央三组那边迟迟没有进展,所以才让刘先明同时接手。”   也因此自己在重压之下,搞出了LSD-29这种极不稳定又很危险的东西。   闻绪听明白了,总结道:“所以,是有人伪造了命令,只是他当时不清楚这个数据库的存在,也不知道所有远程传输的文件都会有备份。”   “这个人不可能是刘先明,”李雨游说得很笃定,“他只是一个研究员,他这个职级接触不到前线军令。”   他的猜测是对的,刘先明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   “那这样就说得通了,”闻绪想了想道,“你们军科所的上级里边还有一位幕后人物,刘先明和成薇都只是他手下的工具,这样想来这位大人物还挺有威慑力,两个下属落网时都很有骨气地没有把他交代出来,也正因如此,他还好好地待在原位置,而LSD-29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灭绝。”   工具。   虽然不知道幕后人具体是谁,但又何止刘先明是他的工具?面对不可挽回的局面,李雨游曾一度将它归结于偶然——自己偶然在研究中创造了邪物,而刘先明也偶然地起了贪念,偶然之事不可预测,也无从后悔。   事到如今才倏然醒悟,一开始就不是偶然,全都是计划中的一环,那段时间的每分每秒,都是他人缜密的布局。   李雨游从来没想过要当一个大人物。   他向来对他的生活是知足的,因为他有一个无比惨淡的开始。他清晰记得自己在桥头畏畏缩缩的日子,所以跟游琴生活在一起时他很幸福,唯一的盼望是有一台可以玩泡泡龙的手机;在军科所的生活也觉得珍贵,他如此幸运,有这么多接纳他的人,唯一的盼望是陈徊实现他的承诺——带他去海边看黄昏。   他知道过度的欲望会成为人的枷锁,所以一直相信只要自己没有太大所求,不要提高快乐的阈值,就会长久安稳地活下去,如果中途能有一些小惊喜,也会很好地收藏起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错了,他一开始就活在最沉重的枷锁里。虚伪的幸福还有什么意义?   “我觉得你反复思考确实没什么意义。”   闻绪挂掉电话,把一根烟灭在烟灰缸里。他端了一盘非常清淡的沙拉,放在李雨游面前,命令也很直接:“吃。”   自从那天以来,成薇跟李雨游都瘦得很明显。成薇是因为始终保持昏迷,只靠营养液存活导致,而李雨游纯粹是没有胃口,所有进食几乎都在闻绪威逼之下。   今日也是如此。他扒了两片菜叶子,还是觉得无以下咽。   “你小时候连这几片菜叶子都得算着量吃,”闻绪看着他一口一口咀嚼,“现在什么饭都有,但不好好吃,就这样你还觉得自己知足常乐。”   这完全是强盗逻辑。李雨游很想反驳,但怎么都组织不好语言,于是只能又多吃了两口。   猫哥蹿上他的膝盖,用尾巴扫着左胳膊肘,而下面还有一个小东西在用爪子拉着他的裤脚。   是很久之前在闻绪家里见过的那只白猫。这两天闻绪把它接了过来,理由是让它跟猫哥做个伴。   如今也只有这些毛茸茸的生物能够让李雨游稍微有一些轻松的心情:“这只猫有名字吗?”   “有,”闻绪回答他,“白猫。”   ......相当的直白。   “这也太敷衍了,”李雨游说,“你真的喜欢它么?”   “不喜欢,”闻绪答得很快,“我从来没有在这类动物身上感知到任何值得怜爱的地方,它们也完全无法为我提供任何情绪价值,我当初把它留下只是为了用作增加亲和力的工具。”   这更是相当的直抒胸臆。   李雨游听得目瞪口呆,闻绪倒很无辜:“你让我答应你不骗你的。”   李雨游哑口无言。   趁闻绪去厨房拿水的时间,李雨游弯腰迅速抚摸了一下白猫的脑袋,小声说:“别听他的,你很可爱的。”   这次李雨游表现算是突出,沙拉吃完一半,只剩了几块肉实在咽不下去。   闻绪动作很快,去而复返,将一杯水放在李雨游面前,突然跳转了一个话题:“说到这个,我这两天还在思考应该怎么称呼你。”   李雨游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心思:“我现在有名字。”   闻绪说:“那是别人的名字,刘先明给你的名字你不想用,更早之前你叫什么,小游?”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猝不及防的旧名称被提起,李雨游觉得内心有什么在一点一点累积、膨胀,几秒之后便快要溢出来。   李雨游按下这些翻涌的东西,说:“还是别叫这个了吧。”   闻绪也没反对:“那就只能自创名称了,要不就叫你问题宝宝吧。”   “......我也不是时时刻刻在提问。”   “那可以省略问题两个字。”   李雨游万万没想到:“不不不不不不——”   没等闻绪对此做出回应,门铃响了三声。   这种规律的敲门方式只有贾助理。这几天内他每日定时中午来,下午离去,准点送一些需要的物品过来,同时给他们汇报最新的情况。   今天贾助理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成薇状态跟前几天一样,可能就是长期昏迷的趋势。”   李雨游点点头,对此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闻绪问:“其他的呢?”   “其他方向也没什么进展,”贾助理回答,“主要是军科所那边性质比较特殊,不管是事件资料还是人物信息保密程度都很高,尤其是里面有职级的,调查起来不是很方便;安家那边最近因为资金紧缺也不是很太平,安呈鹏跟安享大吵了几架,现在安享很谨慎,要从他那边套信息也需要时间。”   总而言之就是一无所获。   大概贾助理也觉得有些过不去,送上来一份纸质文件:“不过还是打听到一点刘先明出事的细节,当年审查的时候动静很大,所以还是有东西流了出来。”   闻绪把文件接过来,第一眼便捕捉到纸张上的关键字——赌场。   全文扫了一遍,闻绪看懂了上面的信息。   大意是当初刘先明与地下组织交易,是由一个赌场来当中介。赌场干这一行有他们的规矩,资金都是通过保险箱装黄金的形式来流通。据说当初军科所抓来赌场的中间人,对方经不住审问,坦白他们为刘先明提供了至少五箱黄金,按刘先明的要求放在郊区一个废弃垃圾站里,但是军科所始终没有找到这五箱黄金,刘先明全程也宁死不肯开口。   “这事儿我知道,”李雨游有些失望,原以为能多点线索,没想到也是他已知的内容,“出事后军科所内翻了个底朝天,每个所里的人名下的房产都搜查过,但还是没找到黄金。常瑗瑗的亲戚跟这赌场有点关系,也是无意中从中间人口中套出刘先明的名字,才揭发了这件事。”   闻绪把文件放下,转头问:“刘先明有大的消费吗?”   “没有,”李雨游摇摇头,“这么大金额,有的话早查出来了。”   贾助理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在六点准时离开。   李雨游坐在露台上,面前是很漂亮的火烧云。明明是最不该欣赏日落的时刻,却偏偏有最美的晚霞。   他手里拿着那把曾握过很多次的PB手枪,昨天闻绪又把它送了回来,要求他好好保存,因为这是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李雨游突然将枪抬起,对准了角落一个花瓶——他的手还是会颤抖。他自始至终都害怕子弹,上次演戏时也迟迟扣不下板机。   一只熟悉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干净利落地替他按了下去,花瓶顷刻之间炸裂成若干碎片。   闻绪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顾虑太多了,所以才会手抖。”   李雨游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军科所和安享都没办法下手的话,”李雨游说,“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查一查。”   “你是说成薇?”   “对,她之前经常让杨骅送酒,杨骅有她家里的地址,”李雨游说,“如果她家是密码锁的话,我们应该有办法进去。”   “不是密码锁也有办法进去,”闻绪说,“不过就是强盗和小偷的区别而已。”   李雨游手上的枪被闻绪接了过去,同时右肩感受到了一点重量。   是闻绪把头搭在了上面,发丝扫过下颌,有一点轻微的痒。   “看起来你下了点决心啊小游。”闻绪说。   又听到这个称呼,李雨游极不适应。他想回头向闻绪传递反对的眼神,但刚刚转过一点角度,闻绪的呼吸就停在面前,于是他只能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弧度,连刚才想好的话也忘了开口。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叫你这个名字,”闻绪的声音贴在他耳边,“因为叫过你这个名字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而你还觉得这一切跟你脱不了关系,你想得太多,事情不会因为你自我反省而有任何改变,而至于我......”   他似乎觉得李雨游的骨头硌得不太舒服,于是换了个姿势:“我暂且理解为你开始担心我,我很高兴,但你得知道,宝宝,我跟那些人不太一样。” 第43章 油画   最终闻绪对李雨游的称呼还是没有一个准确的使用词汇。   他总是凭着心情来随意发挥,大部分时间,尤其是贾助理在场的时候,还是会一本正经地叫他“小游”或者“李雨游”,然而剩下那些心血来潮的时刻,会在李雨游完全不设防的瞬间蹦出一个李雨游完全意料之外的词语,导致李雨游每次都惊吓过度,后来形成了防御机制,在闻绪开口前迅速拦截:“不要称呼我你直接说正题!”   闻绪对这个反应非常满意:“我只是在提醒你回神,我们快到地方了。”   杨骅迄今为止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毕竟最后那场车祸是以交通事故处理的,从他的视角离,这一切是自己对新店疏于监管,导致小偷乱入,所以才险些将李雨游拖入险境。   因此李雨游再度联系他时,他表现得非常积极,并挑选了几瓶年份久远的珍贵好酒赔罪。   保险起见,李雨游依旧没有告知杨骅事情的根本原因和经过,只是照旧寒暄了几句,然后趁机询问了成薇的地址。出于愧疚心理,杨骅没有太多顾虑,只庆幸自己帮得上忙,很快就将成薇留给他的信息告知了李雨游。   成薇很谨慎,哪怕在杨骅那里也没有留下具体的地址,只有一个小区名字。   就是眼前这几栋破破烂烂的楼。墙漆脱落,钢筋外露,甚至连个正式的安保都没有,位置紧邻一所工厂,所以几乎没有其他外人前来,里面的居民都是员工及家属,可能这也是成薇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   “看起来,成薇这个员工福利有点烂啊,”闻绪进小区的时候感叹,“强度大,风险高,待遇又这么差,这工作性价比太低了点。”   他点评得太高高在上,让李雨游有点不安:“小点声,我们是来做贼的。”   事实证明做贼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虽然事先不知道具体楼层,但因为进出都是工厂的熟人,所以早前贾云川便前来打听过,二号楼最顶层那一户已经一周多没有人回来了,并且因为留在屋口的垃圾没有及时处理引发了邻居的不满与抱怨。   进二号楼之前,他们先确认了对应的信箱和门口储物柜,李雨游甚至不嫌弃地翻看了部分垃圾,可惜只是一些腐烂的瓜果,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   成薇的门果然更换了密码锁,像她这样与科研接触过多的人比起传统钥匙更信赖科技,但估计她也没有想到在,正因为她的信赖,李雨游才能很轻易地用提取到的指纹进了她的住处。   “不过说实话,哪怕不是密码锁,这种房子从窗户都能翻进来,”闻绪站在门口往里面打量,“你做好心理准备,她可能不会在家里放太多重要资料。”   成薇的家比想象中还要简陋,只有一些基础的家电,电视都是最老旧的型号,但的确有生活的痕迹。冰箱里有成箱的矿泉水,还有一些已经过期的食品。   家里最多的是一些实验设备器材,李雨游挨个进行查看,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都是药品检验常用到的设备,应该跟她目前所干的工作相关,很多是已经废掉的仪器,大概还没来得及处理,所以只能暂时存放在家里。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墙上没有任何日历或装饰物,角落里摆了四五箱酒,大概是很久前杨骅所送过来的,只喝掉了两三瓶,剩下的垒得很整齐。   一圈转完,这就是一个普通检验科员工成薇的家。   对于这个预想中的结果,李雨游叹了口气,转过头发现闻绪正目不转睛盯着一个垃圾桶。   “里面有什么东西吗?”李雨游凑过去问。   “有两个矿泉水瓶,”闻绪指着垃圾桶,“证明垃圾没有及时清理,这是第一个缺点。”   李雨游:“?”   “角落里有五箱酒,证明爱好饮酒,很不健康,这是第二个缺点;这个电视柜选得有点丑,几百年没有人买这么丑的木头纹路柜子了,这是第三个缺点......”   李雨游终于听懂了这人在说什么。   当初他第一次进闻绪家里时,为了平衡跟这位“完美男士”的落差,寻弊索瑕为闻绪挑了几个缺陷,事后才知道都被这人听得一清二楚。   一桩快要遗忘的旧事,此刻被闻绪再度提起,单纯为了打击报复他。   “你别说了,”李雨游耳朵又有点红,“我们能不能干正事......”   “说实话我的烟灰缸比这个好看吧?”闻绪又指着电视柜上成薇的不锈钢烟灰缸,“说起来你见到的那个烟灰缸还是之前我拍下来的纪念品,拍的时候还有两三个人跟我抢,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好——”   李雨游恼羞成怒,直接上手捂住了闻绪的嘴。闻绪被推得后退了一步,撑在电视柜上。   即使如此李雨游也不敢跟这人说重话,只能祈求:“我错了,我孤陋寡闻,也不抽烟,没怎么见过烟灰缸,以后不提这个了行不行?”   闻绪很乖巧地点点头,李雨游把手放了下来,但闻绪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一把将李雨游拉回来,李雨游鼻子磕在他肩膀上,撞了个措手不及。   砰。一声轻响,像打火机这样的小物件掉落的声音。   李雨游顾不得姿势,头从闻绪肩膀旁冒出来:“什么掉了?”   闻绪也回头:“没看见。”   李雨游判断了一下声音的来源:“后面,电视柜后面还有东西!”   两个人齐心协力将电视柜搬了出来,换了个方向,果然,这柜子大概是专门定做的,后面不是平整的,正反面构造上几乎一模一样,都有储物的空间,区别是原来那面空无一物,而里面却放了一些纸质文件。   李雨游看见了刚才掉落的东西,不是打火机,是一个钮扣形状的金属物件。   “定位器,”闻绪说,“当初花仙子盒上的东西。”   纸上的东西简单明了,是兰青、严若云、李雨游三个人的资料,从经历到家庭背景,罗列得非常详细。上面还有不同角度的照片,将三个人的面容展示得非常立体。   成薇了解他们,所以为他们专门设计了最不被怀疑的死亡方式,兰青体弱多病、家庭贫困,所以自我了断合情合理;严若云不爱接触人,但工作非常卖力,所以在工位上猝死不会引起别人关注。亲密最终成了杀戮最好的辅助品。   “我知道为什么这几年都没有对我下手了。”李雨游说。   闻绪看起来也明白了:“因为她没有找到你。”   “事发之时他们不敢明目张胆下手,只能等这几年分别找到每个人再量身定制合适的方法,要么通过名字和工作单位,要么通过家人。”   “但我没有家人,”李雨游说,“换了名字,也没有人知道游琴是在那个小医馆闭眼的。”   他缺失的部分,自卑的、耿耿于怀的伤口,最后又成了他的保命符。   李雨游把这些资料收好。屋里还有两个地方没有去,一个卫生间和一个储物间。   卫生间非常干净,几乎能称得上一尘不染。这次李雨游吸取教训,无论柜子还是镜子都检查得非常仔细,可惜幸运不会出现第二次,什么都没有发现。   储物间大概是整个屋子最杂乱的地方,与外面截然不同,地方狭窄,东西不多,但放得零零散散。李雨游抬手轻轻摸了门框,沾上一层薄灰。   “看起来全世界的人都不喜欢打扫储物间。”闻绪说。   李雨游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玩偶,一只棕黄色的熊,不是什么特别或者昂贵的样式,甚至布料有些劣质,放了几年都有些起球,显得整个玩偶脏兮兮的。   “这是几年前,成薇生日的时候,我和兰青送她的,”李雨游缓缓开口,“她竟然还留着。”   亲自策划、实施了谋杀,又没有扔掉不值钱的旧礼物。   李雨游突然觉得语言很匮乏,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只能把那个熊拿在手里,不知该放回去还是带走。   闻绪默不作声在他身后,半晌,突然走到房间没有光线的地方。那是整个杂物间最脏的位置,几个木板叠放在一起,甚至最上面有不起眼的蛛网。   他把木板掀开,李雨游才发现这不是木板,而是几幅油画,不过能放在这个地方,他觉得不是什么昂贵的作品。   李雨游说:“我倒不知道她还喜欢这些。”   闻绪挨个挑起来审阅,李雨游突然想起了闻绪家里那些暗色调的、肃穆森严的作品,又说:“看起来你不会喜欢这种风格。”   闻绪把另外几幅放回原地,唯独挑出一幅,跟其他几幅一样都是平和温暖的画面,画了一个少女的背影,后面是温柔的晨曦。   “我确实欣赏不来这类作品,”闻绪退了两步,将画布举在光线下,“所以当初我都没看它第二眼。”   李雨游疑惑道:“当初?”   “肌理厚薄不均有堆积的部分,笔触很流畅,也有颜料气味,这应该是真品,”闻绪说,“这幅画两年前我在一个拍卖会上见到过,当时觉得它太平庸,完全不值这个价格,要不是少女这卷毛让我觉得像只羊,我可能都回想不起来。”   李雨游留意到了他话里关键的部分:“完全不值这个价格?什么价格?”   闻绪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形容:“大概能够承包三个旁边这样的工厂。”   李雨游其实不太能估算工厂的价值,但他还是能理解出闻绪的言下之意——能当成被闻绪都觉得不便宜的拍品,应该会有一个很令人震惊的价格。   “这还挺有意思的,”闻绪掂量着手里这幅油画,“花了这么大价钱买一幅油画,然后留在储物间来当蜘蛛网的培养皿,不愧是你们搞科研的。” 第44章 墙纸   油画被悬挂在闻绪宽敞的客厅中央。这幅价值连城的油画终于得到了它应有的对待——被好好地用画框装裱起来,放在了稳定的木架上。   鉴定师在很长时间的细致打量后,收回自己的鉴定设备,转头向闻绪和李雨游汇报:“确认了,是真品,是出自一个比较年轻的写实派画家之手。”   闻绪点点头,问:“之前有过估价吗?”   鉴定师否认了:“这一幅没有,这位画家这一系列一共有三幅,另外两幅主题分别是黄昏和星空,星空那一幅前几年估价在十五万左右。”   十五万断然是没办法承包三个工厂的。   鉴定师离开后,李雨游左手白猫右手猫哥,进行着漫长的思考:“薇姐拿不出这么多钱。”   闻绪在旁边喝着咖啡:“除非有一天路过垃圾站,偶然发现了五箱黄金,然后突然对油画萌生了巨大的兴趣,于是去拍卖行买了一幅新人的画作。”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实际情况已经很清晰——当初赌场的中间人将交给刘先明的五箱黄金放在垃圾站附近,幕后人让成薇托人取走,一直藏在别处。这个做法非常聪明且有前瞻性,因为不久后刘先明便东窗事发,被常瑗瑗告知于军科所,幸亏提前转移才没被查到。刘先明被捕后形势严峻,幕后人也没办法及时拿回这些财产,所以才等到了两年前,挂了一幅价格不贵的油画到拍卖行,由成薇高价拍下,终于把这五箱黄金由拍卖行兑换成别的货币形式送了回来。   “拍卖的时候价格这么悬殊没有人奇怪吗?”   “很正常,”闻绪说,“来这里的人都非富即贵,多少都有点特殊癖好或者什么执念,争起来的话拍出天价不是什么稀奇事,说实话我在现场只以为画上这人是他们谁的梦中情人,而且这幅画也不是当天最高成交价,没太多人在意。”   “这还不是最高成交价?”李雨游咂舌,“还有更高的?”   “当然有啊。”   “什么玩意儿?谁拍的?”   闻绪回答得很坦然:“我拍的。”   李雨游一时间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一个“你”字在嘴里憋半天没憋出后面的句子。   闻绪看他样子觉得好笑:“想看我拍了什么吗?”   按理来说线索在即不是该讨论这个的时候,但李雨游控制不住自己好奇心:“想。”   李雨游第二次来书房暗门后的空间。的确如闻绪所说,暗门开关和那本《哲学史》毫无联系,他都不知道闻绪具体进行了什么操作,糊里糊涂跟着他进来。   里面除了门禁的操控台,还有几个样式很熟悉的保险柜。闻绪打开了最中心的那个,一个黑绒的展示架出现在眼前,上面挂着一个吊坠,吊坠是钥匙的形状,镶嵌了李雨游不怎么了解的钻石,密集得让人眼花缭乱。   不知怎么,李雨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所以这东西具体多少钱?”   闻绪依旧采用了他的计价单位:“五个工厂吧。”   李雨游立刻觉得不眼熟了,在他贫困的生涯中不可能见到过这种东西。   满足完好奇心,两个人又回到油画面前,李雨游琢磨着:“既然这样,那直接查查当年的这幅画的委托人是谁不就行了吗?”   闻绪下一句话便让他的幻想破灭:“一个坏消息,这种拍卖门槛很高,手续费也收得极其昂贵,所以隐私性很强,买家卖家都是匿名的,不可能追溯到,委托人更不会来现场,都是拍卖行上门取货。”   李雨游稍显沮丧:“那看来这条路也走不通。”   “但还有一个好消息。”   李雨游重新抬头:“什么?”   闻绪指向茶几上的餐盘:“你先把饭吃了我再告诉你。”   李雨游不理解闻绪对他饮食如此执着的原因,只能听话地吃完了一整块牛肉,他从未这么快进食过,连咀嚼都嫌浪费时间,艰难咽下后看向闻绪:“好消息是什么?”   “好消息是这拍卖行是一个熟人开的,”闻绪慢悠悠地说,突然想起了什么,倏然显得很头疼,“不知道这次又要收我多少钱。”   “熟人?”李雨游想不到,“谁啊?”   “是我,”崔鸣冶微笑着坐在他们对面,“李医生好久不见。”   闻绪插话道:“他现在不姓李。”   崔鸣冶经商的头脑反应很快:“闻医生好久不见。”   李雨游大惊失色:“......他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崔鸣冶礼貌询问:“那我应该怎么称呼?”   李雨游记起了对称呼这件事的恐惧:“这不重要,不重要,跳过这个环节。”   “好的,”崔鸣冶面对李雨游总是很客气,“所以我的拍卖行怎么了?”   李雨游喝了口水压压惊,然后将大概的前情向崔鸣冶简短描述了一部分,略去了关于刘先明、自己的过往以及其他不便于叙述的部分,只着重介绍了当年那场闻绪参与的拍卖。   他讲得太快,略微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崔鸣冶听得很仔细:“所以你们是想知道当时的委托人是谁?”   李雨游点点头:“有办法吗?”   崔鸣冶斟酌了片刻回答:“拍卖行当初制定的规则就是全程匿名,一般委托人会给我们地址上门取货,运输风险由我们承担,竞拍者也不会留下姓名,所以委托人具体是谁,我可能也查不到。”   闻绪问:“那你们跟委托人之间是怎么沟通的?”   “虚拟号码。”   李雨游想到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有对方的地址?”   崔鸣冶承认:“理论上是有的,不过为了不让你失望,我得事先提醒,很多委托人都很忌讳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都会选取一个不在自己名下的房产或者中间地址进行货品交接,就算我违规告诉你,可能也没办法追溯到具体委托人。”   李雨游没有其他办法:“那也只能试一试,麻烦崔总了。”   崔鸣冶效率很高,当晚就将地址发了过来。跟他所提醒的一样,交接是在一间大厦的顶层餐厅门口进行,纯粹的公共场所,没有留下委托人的任何痕迹。   李雨游有些头疼。明明这个人就近在咫尺,也许自己在军科所无数次与他擦身而过,但此时此刻就是无法得到一个准确的姓名。   “不要心急,”闻绪安慰他,“至少你现在没有生命危险,说不定哪一天成薇就醒了。”   李雨游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很难把希望寄托在不确定的事情上。   “我不想等,”李雨游说,“我一想到这个人还好好地活着,不知道为了什么目的,还在继续用LSD-29实现他的计划,我就觉得难过。”   闻绪本想回答什么,但手机持续震了几下,他打开,一字一句地念出来:“五万一张。”   李雨游问:“什么东西?”   “不知道,崔鸣冶没说。”闻绪耸耸肩,他很利落地操作了几下,“但我猜你肯定是想全部购入的。”   钱到账,崔鸣冶很有商业精神地及时交货。照片很快发送过来,还是那幅油画,用画框装裱在墙壁上,一共三张照片,分别从三个角度将油画每个细节展示到位。   李雨游不解:“这是什么?”   闻绪对此很熟悉:“委托人要先将拍品展示给拍卖行,后者才能判断有没有拍品有没有资格进行拍卖。”   李雨游理解了:“所以这照片是在委托人家里拍的。”   闻绪习惯性地进行评价:“好奇怪的墙纸,原来这个年代真的还有人用这种老土的款式。”   李雨游凑近一些,看清照片的内容,画框周边露出了一点墙纸纹路,淡红淡绿相间,的确不太美观。   “不过这样的话有一丝希望,”闻绪说,“我可以托贾云川去查这是哪家售卖的墙纸,我猜这么丑的东西销量不会太高,然后再想办法问到具体的安装地址......”   “不用这么麻烦,”李雨游打断了闻绪的话,“我见过这个墙纸。”   “在哪儿?”   在哪里呢?李雨游头更疼了。   他分明是见过的,但若干个时间地点在大脑中穿插,始终无法正确连上线。   李雨游记得自己当时发出了跟闻绪同样的感叹,好难看,但他没有像闻绪这样刻薄提出评价,只安分做着该做的事情。做了什么?好像拿出了白色绷带,有一个记不清脸庞的人,自己替他消毒,替他包扎,做完这一切没有停留,收拾好东西原路返回,走出门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因为院子里站岗的人突然齐齐唱起了军歌......   “我想起来了,”李雨游紧抓着闻绪的衣袖,“我去这间房看过诊。”   他抓得有些用力,那丝记忆破茧而出的感觉让他无法控制自己音量。闻绪问:“你见过房子的主人?”   “没有,没见过,”李雨游摇摇头,“我是被介绍过去的,只去过一次,介绍人只告诉我对方是一个上校,去的时候上校没在,只有管家和患者在,患者细皮嫩肉,应该是和这位上校发生过关系,过程有点激烈所以受伤了。”   没等闻绪继续问,李雨游已经开始喃喃自语:“我当时也不敢打听对面这上校是谁,我怕惹上麻烦,我不知道具体地址,车接车送,地方很偏僻,估计患者是他养在外面的情人,但我也记不清这个情人长什么样子,患者伤得还有点重,肋骨附近红了一大圈,不过很能忍痛,上药的时候全程一声不吭,只有我问问题的时候会回答......”   ——头疼吗?发烧吗?   ——有一点疼,但应该没有发烧。   ——除了肋骨还有哪里痛吗?   ——没了。   ——我还是给你点止痛药吧,头很疼的话可以吃两粒,近期伤口不要沾水,多休息。   ——谢谢医生,请问傅上校在哪里?   ——这我不太清楚,你可能得问问管家。   “姓傅,”李雨游醍醐灌顶,“这个人姓傅!”   闻绪拍拍他的手,李雨游已经快把他衣袖拽到地上了:“还好不是个常见的姓,我猜军科所姓傅的上校应该没有几个。” 第45章 诚实   事实上不是没有几个,而是仅有一个。   虽然军科所的人员内部信息也是保密内容的一部分,没有对外披露,但基本的人员配置都收录在闻绪的数据库里。除掉所有没有职级称号的基层研究人员,姓傅的军官只有一位,傅穹。   资料显示傅穹今年四十五岁,在他的生涯中,运气是他所有能力中最突出的一项。一开始分配到前线,待了不到两年,便幸运地被选中调回十一区;在十一区当了三年普通士兵,又幸运地被提拔成了中尉。接近二十年的经历里没有什么功勋或者战绩,但就是一路绿灯混到了今天。   “这种程度的话,感觉得给他立尊像,”闻绪说,“以后缺事业运的可以去拜一拜。”   李雨游不置可否:“应该是学一学,这不是光凭运气好可以做到的。”   闻绪问:“你见过他吗?”   “没有,”李雨游摇摇头,“我们基层研究人员没有跟上级直接见面的权限,也没有参会权力。”   闻绪说:“但我见过。”   李雨游愣住:“啊?”   闻绪从容答道:“傅上校在战场上可能平平无奇,但在情场上颇有建树啊。”   见李雨游没反应过来,闻绪提醒他:“你还记得你给我装窃听器那天吗?”   “......记得。”   “傅穹有段时间可是那里的常客。”   李雨游也没想到自己会再回到这里。   一段时间不见,剧院大门又翻修过一次,显得更为气派,通道也变得更为宽敞。坐过的包间倒没什么变化,二楼的位置将整个剧场都收入眼里,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包间里只有两个人。   离开演还有一段时间,剧院里只有三分之一的观众入座。   “上次的歌剧没看到最后,有点遗憾,”闻绪站在李雨游身后,“不知道这次的剧目情绪够不够铿锵,表演够不够激情。”   李雨游不明白闻绪为什么这么喜欢翻旧帐。不过到今天他在闻绪面前已没有什么秘密,因此面对这种话语不会有太大反应:“我当时为了探你的话随便编的。”   “编也多少有点凭据,半真半假才好骗人,”闻绪给李雨游传输经验,“你从小到大就没点真实的爱好?”   李雨游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我其实记忆力有点差,除了过去印象最深刻的片段,很多重复的环节或者不那么重要的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   “是吗?”闻绪反问,“记忆力很差,但学习能力很强?”   “小时候不是这样,是离开军科所后开始的,”李雨游说,“大概研发LSD-29的后遗症,虽然没有直接服用,但是长时间的研究过程中难免会接触,不是简单的防护措施能够隔绝的。离开军科所后,有的记忆模糊不清,有的又会生硬地跳出来,偶尔会喜欢自言自语,偶尔还会语序混乱。”   一开始的时候李雨游很不适应,好在长期生活下来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除了偶尔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会让他感慨万千。在某一天李雨游突然领悟到人为什么因为LSD-29而失控,致幻剂将他们带入无穷无尽的梦里,或许是甜美的,或许是可怖的,再也挣脱不出来。   闻绪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记不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李雨游反驳道:“不,这个我记得,在那个贵得要死的超市,我只是比较久的事情回忆有点错乱,但不至于忘掉今年发生过的事。”   “不是在超市。”闻绪说。   这句话完全落在李雨游意料之外。他回头看着闻绪,企图想起自己还在什么场合见过这个人,但没有成功,以他们两个的身份,他实在联想不到有什么可以相遇的场景。   闻绪回之以戏谑的目光,李雨游意识到可能自己又被这人唬过去了。   他有点无奈:“你答应过我不骗我。”   李雨游没有等到闻绪的回答,因为剧场的灯在下一秒整齐熄灭,连闻绪的面孔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舞台成了唯一光源。   虽然目不能视,不过李雨游耳朵捕捉到楼下有人流移动的声音,动静不小。   闻绪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傅穹来了。”   傅穹今天穿的常服,脱离了那身衣服,他看起来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人——虽然接待员拘谨又略带谄媚的表情否定了这个假象。幕布已经拉开,剧目已经开场,傅穹依旧走得不急不缓,跟随着接待员来到舞台前方视野最佳的位置。   他的前后都没有人,为他留出充足的独立空间。随他一同前来的助理坐在了他的左侧。   助理低声向他耳语了几句,傅穹侧了半张脸,舞台上的光无意中洒在了他的颧骨上。   傅上校深居简出,行事谨慎,只是常年保持着对年轻漂亮的身体非常稳定的爱好。李雨游曾上门看诊的那位,是他多年内接触的若干玩伴之一。   根据闻绪所说,定期举办的那场“不太干净”的宴会,傅穹早前参与过几次,每次都没有白来,碍于他的身份,不会太过招摇,更多都是独来独往,要么将人带走,要么会特意要求一个单独的房间。不过没持续太久,只来了四五次便再没露过面。时隔几年,半个月前终于再度赴会,一眼便看上一位歌剧演员。   “所以就是台上这一位?”李雨游问。   “对,”闻绪向着台上碧绿长袍的主角抬抬下巴,“现在穿得像根大葱那个就是。”   “他之前因为刘先明出事收敛了些,只敢往家里带人,不敢抛头露面,”李雨游分析道,“这两年事态平息,无人再提,也没人怀疑到他身上,所以又跃跃欲试了。”   闻绪补充:“傅穹这次回来很大手笔,这主角位都是他买来的。”   因为收回了藏在成薇那里的赃款。李雨游皱了皱眉,评价道:“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念及现在在剧院,他没把这句话说完整。   “食色性也,人求钱求权不就是图点见不得光的爱好?”   闻绪这句话说得太客观而坦然,李雨游下意识反驳:“难道你也对这些感兴趣吗?”   “以前不感兴趣,”闻绪答得很光明磊落,“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非常感兴趣。”   李雨游惊恐回头,闻绪再次露出无辜的表情:“你让我不骗你的。”   由于闻绪的诚实,李雨游接下来三小时都跟闻绪保持了相当遥远的距离。   傅穹看上的大葱演技稍显拙劣,至少撑不起这个主角位,演出中途一直有人陆续离场。距离结束还剩二十分钟的时候,傅穹也径直起身,一直恭候在旁侧的接待员连忙迎上去,引领傅穹原路返回——李雨游终于看见了他的正脸。   “我见过傅穹。”李雨游突然纠正了自己之前的结论。   “你认出来了?”   “没有,”李雨游摇摇头,“只是见过他跟刘先明在走廊谈话,我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事发后我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审查,他是审问我的人之一,而且是问得最仔细的人。”   闻绪很快便理解:“因为他害怕你知道任何细节。”   ——你跟刘先明往来频繁吗?   ——刘先明是怎么得到LSD-29的?   ——你当初研发的时候刘先明是怎么指导你的?   无止尽的盘问,咄咄逼人的警告与威胁,李雨游在军科所封闭的房间度过了出生以来最难熬的几天。他甚至开始觉得是自己错了,哪怕是无心为之,但潘多拉魔盒是自己亲手制作的。   他曾经庆幸自己至少是聪明的。聪明让他能被游琴捡走,聪明让他能跟着刘先明,聪明让他在研究室里埋头苦干要证明自己。这是他活到现在的凭据,也是他唯一的价值。而他自以为是的聪明偏偏又成了一切灾难的起源。   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人了。   闻绪弹了他脑门一下:“你在想什么?”   李雨游吃痛:“没什么。”   在那之后李雨游和闻绪又看了五场一模一样的歌剧,一共见到了三次傅穹。傅穹每次来都严格按照他的规律,开演后才姗姗入场,并且准时于谢幕前二十分钟提前离场。   “我让贾云川问了所有认识的开放商和经销商,过去一年傅穹私底下购置了三套房产,有两套是亲自来看的,但没登记在他名下,同时购买了一辆车和若干奢侈品,”闻绪说,“那五箱黄金肯定是他拿的,否则要是军科所开这么高工资,我都有点想弃商从武了。”   李雨游在他说之前其实猜测到这个事实:“我只是想不通,傅穹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要画蛇添足,非得把我们组赶尽杀绝。”   闻绪说:“你可以亲自问他。”   当然不可能是跟傅穹喝杯茶聊聊天。   “傅穹每次听完歌剧,会提前二十分钟离场到同一个酒店,等待那个演员去跟他汇合,”闻绪继续向李雨游叙述,“没人喜欢在干这种事儿的时候被打扰,他在酒店的时间安保不会上楼,如果你想问他话,大概是唯一的机会。”   李雨游没有说话。   闻绪说:“自从见过傅穹后你一直走神。”   李雨游展开了一个很僵硬的笑:“我没想到自己也有干这些事情的一天。”   闻绪说:“怎么?你善良的内心没办法接受?活在世界上道德感太高了是个缺点,而且相信我,当绑匪很快乐的。”   “也不完全是。”   闻绪等待他回答。   “好吧,”李雨游说,“我很害怕。”   他知道也许很多人都能看出他怯懦,但这还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主动提起,语气多少有些自暴自弃:“我胆子很小,怕死怕痛什么都怕,游琴捡到我之后就想好好活着,很努力去学习只想证明自己有被人留下的价值,许愿也得小心翼翼,害怕许重了没办法实现。”   说到后面他又有些语无伦次:“我什么都不想做,但是莫名其妙什么都做了。”   “但好像什么都弄巧成拙。”   “我好笨啊。”   闻绪很安静地看着他,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语言,良久后才反问:“我看你来窃听我和试探我的时候挺有勇气的。”   李雨游皱巴巴地承认:“因为我很讨厌我这一点,我觉得我不能一辈子这么下去。而且每次来找你前我都数了花瓣,也扔了硬币。”   “结果都是让你来找我?”   “对。”   闻绪笑了:“我们真有缘分。”   李雨游突然觉得有点后悔。为什么非得给闻绪说这些事情。总不能指望这个人跟自己感同身受——他可能这辈子都不能理解害怕的意思。   没等他后悔完,闻绪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硬币,问他:“要再来占卜一下吗?正面的话这次就会很顺利,反面的话可能会有危险。”   李雨游没答应他好或不好,闻绪已经将硬币抛了起来,然后拍在了桌上:“你猜是哪一面?”   李雨游不敢看。   闻绪把手摊开,他拿的不是本地的币种,李雨游很迷茫:“这是哪一面?”   闻绪把硬币反过来,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图案。   他笑出声来:“这也是我以前从北边拿回来的玩意儿之一,他们当地货币,正反一个样。”   李雨游彻底被激怒了。他愤愤转身回头,试图找到一个能够在肢体上攻击闻绪的办法,然后被后者轻易化解,轻松将李雨游反绞在自己怀里。   “你很聪明,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虽然我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事,”闻绪的声音稍微正经了一些,而李雨游突然意识到,这种时候闻绪反而省略了对他的称呼,“但你不会有事,我不会骗你。” 第46章 质问   天气阴沉,傅穹在家里点了炷香,然后戴了一串珠子出门。   自从四十岁之后,他越来越信风水,但这种迷信的事不符合他身份,不能让军科所其他人尤其是上级知道,所以只有在不穿那身衣服的日子,他才会戴自己的那些玩意儿。   今天观天气还有云的形状,不是好的那一卦。傅穹思及此,挑了两串不太常见的珠子。   司机是自己亲自训练过的,不需要指示,载他到了剧院门口。   他其实很烦这个环节,他对文艺作品毫无兴趣,何况这歌剧又长又慢,听得他毫无耐心。但这已经是必要的流程,一来他每次外出都到这剧院晃一趟,就算日后有人问起来,也能有个正经的说法还有若干人证;二来人到了岁数,总得做做样子,还是直来直去的话会显得落俗。   所幸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场。   傅穹心里也盘算着今天是最后一次睡这一位,虽然这个小演员各方面都很达标,态度也很端正,能感受到是想长期跟着自己,但时间久了他有点腻了。这次替小演员买个主角位花了不少价钱,好在现如今自己不怎么缺钱,傅穹不在意这点得失。   台上人唱得很动情,在匆忙的表演中还特意看了自己好几眼。这几眼从他本职工作上来说不太有职业道德,但从另一份职业上来说又很有工作精神。   同往常一样,傅穹依旧提前二十分钟离场。他得提前出发,不能跟这演员一同前往酒店。他已经在酒店预留了房间,依旧是同一间,他算过风水,顶层朝南那一间最好,气场吸纳天地,对他日后的健康和事业有益。   酒店有一条特殊的通道供傅穹通行,原本是底层展厅的走廊,在没有展览的时刻成了他的专属之路。   以往他都走得大步匆匆,今天走到一半却突然定住了。   他的安保及司机都留在酒店外,不会跟随他进门,因此面前只有一位酒店经理。对方堂皇问:“怎么了上校?”   傅穹站定,眯着眼将面前这幅画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怎么壁画换了?”   经理连忙解释:“最近有人准备预定这个厅办展,想提前看看效果,所以寄来几幅仿品让我们换上。”   傅穹不经意松了口气:“哦,仿作啊。”   经理弯腰:“对的对的,不然也不会没拉警戒就挂在这里。”   傅穹没再停留,径直跟随经理来到顶层。电梯门开了,经理按照要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规矩地留在电梯里没有跟随。   房间也按照傅穹前几次的要求布置妥当,香氛、灯光还有待会能用得上的道具。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差一瓶酒。   正当他有些不悦想要联系经理时,门铃很会看眼色地响了。门外的人恭敬地敲了三声:“您好,送酒的。”   虽然有失误,还算补救得及时。   傅穹把那点不爽压了下去,打开了房门,批判道:“怎么会犯这种低级失误。”   侍应生有点眼生,戴着帽子看不清脸庞,低声说了句抱歉,手一直在哆嗦,看起来很紧张——新来的。   酒店职工更换是常事,侍应生抬头替他送酒,傅穹看到了他下半张脸,白白瘦瘦,是他感兴趣的类型,还莫名有些眼熟,因此傅穹没有为难他,只拍了拍他的头:“以后多学学。”   侍应生再度道歉:“真的不好意思。”声音听着也不错。   根据以往的时间计算,小演员过来这里还需要二十分钟。酒已经开好,傅穹把上衣脱下,替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他现在年纪大了,得提前进入状态。   傅穹一饮而尽,又从衣兜里摸出两粒药服下。按照正常情况,他应该会逐渐自下而上感受到一股热流,让他身体逐渐恢复二十年前的状态。但今天有点奇怪,反应来得比往常都快,这热流异常汹涌,直冲脑门。傅穹惊愕地起身,走了两步发现自己摇摇晃晃,他想伸手撑住桌沿又扑了个空,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拿手机求救,但此时根本找不到方向。   ——他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他在漫长的晕眩里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话。   “怎么还没醒?”   “你量下多了。”   “我以为红酒不都抿两口,量少了不起效啊......”   “宝宝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这种喝酒方式。”   “都到这儿了你能不能省掉你的称呼?”   好吵。傅穹被吵得睁开了眼。   面前是刚才的侍应生,依旧戴着那个对他来说偏大的帽子。跟他对话的人很高,傅穹浑身乏力,缓了很久睁大双眼才发现这人自己认识。   “闻总,”傅穹问,“你怎么在这儿?”   闻绪有条不紊地回答他:“约会,不小心跟上校撞房了,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谁听都是一个很扯淡的回答。但傅穹发现现在问题不是闻绪的嘴,而是自己的手——他原本今晚准备用在其他环节的手铐,把他自己的双手铐在了床头。   几十年的生存还是让傅穹在此刻勉强保持了理智:“闻总这是个什么意思?”   “跟我没关系,”闻绪挥挥手撇清自己,然后指了指旁边侍应生,“我约会对象有事情想问你。”   白白瘦瘦的侍应生终于取了那顶滑稽的帽子,而傅穹也终于得以看见他的全脸。   “是你,”傅穹确认自己见过这个人,但一时之间叫不出他的名字,“你是......你是刘先明的学生,你叫......”   李雨游替他回答:“我曾经叫游羽。”   傅穹意识到现在不是说客套话的时候了:“你想干嘛?”   李雨游没作声。   “我记得你们组已经全部离开军科所了,”傅穹警告他,“但你哪怕是以十一区普通居民的身份,对我做出这样的举动,你都会面临相当严重的后果。”   李雨游扯了扯嘴角:“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严重的后果了。”   傅穹没理解对方话中含义,但游羽的出现让他下意识的警觉,他放缓了语气:“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或者要求,我们可以好好商谈,但你首先得——”   很明显,他的提议没有得到对方考虑。因为李雨游从侍应生的口袋内侧掏出了一把PB手枪。   他上膛的姿势跟他的外表不符,不像是第一次摸枪的人,但也没有像士兵一样娴熟。   李雨游说:“我跟傅上校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好叙旧的,我就开门见山了。”   他把手枪安静放到一旁:“你让刘先明做那些事就只是为了赚钱吗?”   傅穹没想到砸下来的直接是座这么大的山:“......你说什么?”   李雨游就这样居高临下看着傅穹。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没那么可怖,曾经是他审问时的梦魇,得知真相时又在脑中将他作为枪靶演练了无数遍,模拟按下板机的时候,有恨,有恐慌,有迷茫,有畏惧,有愤怒,而如今傅穹如此简单地被绑在他面前,仔细一看,只是一个因为身体透支而面色发青的中年人而已。   李雨游不想浪费时间。   “你不用跟我说那些废话,我知道当时是你改了上级的命令,也知道是你命令刘先明,让他把LSD-29通过赌场卖了出去,但他一分钱都没收到,因为钱都到了你手上,所以你才能定期来这里享福。”   傅穹也算是见过大场面,听见这番话表情也没有太大波澜:“你上来就说你的主观臆测,你有什么证据?”   “我不需要证据,”李雨游说,“证据是在揭发你或者起诉你的时候才用得上,但我没这个打算,我打算杀了你。”   这句话不是李雨游想出来的。他观察着傅穹的脸色,发现闻绪提供给他的台词有几分功效。   “你不能杀我,”傅穹依旧维持着表面平静,只是加速的呼吸背叛了他的淡定,“我如果死在这里,属于军科所重大事件,会有很多人来调查,会成立专项来针对你,你没有指控我的证据就乱动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本来你也没有放过我。”   李雨游将那把手枪重新拿上,对准了傅穹的脑门。傅穹看见枪口倏然绷紧身体,肌肉带动四肢试图挣开身上的桎梏,但他自己找来的军用手铐非常结实,没有给他留下逃脱的空间。   “如果你能好好回答问题,我会让你走得轻松一点,”李雨游继续念着背好的台词,“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你是怎么说服刘先明跟成薇的?”   “你等一下,你先等一下,”傅穹身体极限往后躺,扭得像踩了电门,“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闻绪旁观了很久,突然插话:“他在拖时间。到今晚十二点司机没等到他会带人来敲门,所以我建议你直接动手,想问的以后烧纸再问。”   “好吧。”李雨游很快听了他的建议。   他把手枪举高一点,比起威胁更像是在跟自己对话:“进行了这么多次模拟仿真,这次一定能顺利开枪的,加油!”然后他动作不太顺畅地两手扶着板机,齐齐按了下去——   “好吧!钱是我收的,但我可以解释——”   傅穹在最后一秒不管不顾大叫起来,与此同时9毫米子弹将他旁边的小黑物体打了个对穿。   那是他刚才一点一点想要挪过来的军用对讲机。   傅穹大口呼吸着,失而复得的氧气此时对他来说异常珍贵。他弹起又落下的肢体压在对讲机的碎片上,被划出好几道口子,可惜他此时已经察觉不到。   “恭喜你,”闻绪在旁边像个点评专家,“这是你第一次准确击中目标,虽然目标不是人。”   但李雨游并没有觉得轻松很多。   他看着面前这个罕见狼狈的中年人,没有给对方平复心跳的机会。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李雨游背好的台词已经用完了,他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质问方式,“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第47章 下雪   此刻离十二点还有不到十分钟。   在李雨游的示意下,傅穹向在外等候的司机发了一条语音信息:“今天多耽误一会儿,没我的通知不要把车开过来。”   说完这句话,对讲机、后援队的双重保险均已失效,傅穹颓然泄气。   他承认自己这段时间确实大意了,色字当头有点缺乏危机意识。既然走投无路,傅穹决定先开口,占据言语主动权,尝试为自己辩解。   “我也是被逼无奈,”中年男人常用的开头词汇,“一开始谁都没想干这种事,只打算安安心心工作,闲暇之余搞点副业,日子很稳定。结果十年前上面非得搞什么清廉政策,不允许有职级的人在外投资,工资又只有那么点儿,这不就是非得把人往其他路上逼?当时刚好手里有一批医用止痛药,外面报价也还可以,就想着赚一点十一点。”   李雨游眉心微微皱了起来:“你十年前就开始了?”   “你不知道?”从傅穹的表情看来,他应该是后悔自己说多了。   李雨游不置可否:“你继续。”   “真没卖多少,”傅穹马上改口,“你也是军科所的人,知道里面定期检查有多勤,而且就算卖出去,中间商抽成又很高,根本赚不了多少,一共也没卖过几次。”   可惜李雨游只关心其中一次:“LSD-29你赚得挺多的。”   傅穹小心翼翼挑选着词句:“就这一次多赚了一点儿,后面再也没干过了。我知道,这东西是你搞出来的,你对它耿耿于怀我理解。但中间过程我也每天提心吊胆,你以为钱很好赚,其实每一步都不容易啊。”   傅穹观察了一眼,揣测道:“你是想拿回你的那部分钱?”   李雨游说得很平静:“我是想拿回我学长学姐的命。”   “学姐?”傅穹没反应过来,他费力回忆着,从记忆深处终于掏出一个名字,“常瑗瑗?她不是没死吗?哦,确实死了一个男生,陈什么的,但那确实是意外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那一步了。”   李雨游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感到无趣:“还有兰青跟严若云。”   傅穹愣了:“那是谁?”   李雨游也愣:“你不认识?那你怎么还叫成薇灭口?”   傅穹更愣了:“我没让成薇灭口,我跟她好久没联系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傅穹手铐碰到床头的杂音。   傅穹看到李雨游眼神越发沉重,心觉不安,努力替自己阐明:“我觉得你肯定是误会了,你们组内部的事情我真不清楚,你肯定是找错人了......”   李雨游抬手又开了一枪,这次打在了床头上,把紫色高级绸缎弄出个窟窿眼,也把傅穹后面没说完的话埋进了窟窿里。   时间在沉默之间流逝,李雨游没出声,傅穹也不敢接着讲下去。   半晌闻绪说:“他好像没说谎。”   傅穹见机立即附和:“我以财神爷的名义起誓,每个字都千真万确。”   哪里错了。哪一步错了。李雨游以为自己终于走到终点,终点却突然告诉它自己是死路一条,需要原地折返。他忍住情绪深吸一口气:“你从头开始说。”   “那我接着刚才的,就是清廉政策出来后,我本来也没有打算——”   “不,前面的不需要,”李雨游打断他,“从你为什么要改上级军令,让刘先明接手吐真剂研发开始。”   “不是我改的啊,”傅穹立即回答,然后又马上纠正,“不是,我的意思是,文件是我改的,但是刘先明让我改的,我只是配合他。”   “刘先明先联系的你?”   “对。”   “但钱为什么全到了你手里?”   “我也不知道啊,”傅穹说到这里有点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是当时刘先明提出的条件就是九一开,我九他一。说实话,伪造文件跟其他情况不同,是一个风险巨大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提出的条件这么诱人,我不可能就这么答应他。”   “继续,”李雨游说,“说仔细点,刘先明怎么跟你提的。”   “好吧,”傅穹按照他的要求阐述,“之前卖止痛药是我跟刘先明第一次合作,也是刘先明先联系我的,当时很顺利,但收益不高。后来刘先明主动告诉我三组那边有个项目在研发吐真剂,如果能做出来肯定比止痛药能赚钱,但是得把项目迁到他手里才好办。我听到这个消息犹豫了很久,因为这事儿比卖止痛药大多了,但刘先明说他只要一成,而且他会主动联系中间人,我只需要配合他就行,所以我就心一狠,伪造了份文件。”   “谁曾想,吐真剂没做出来,你搞了个更危险的东西出来,当时几个大校开会说要把项目停了,我肯定也没辙,就以为这次做不成了,结果刘先明又联系我,说这半成品也能卖钱,只要销毁过程中我帮忙岔开两个人。”   “事儿都做到一半了,肯定不能前功尽弃,我就又听了他的,他果然还是有手段,赌场都是他自己联系的,他只偶尔跟我汇报,说这次赚得盆满钵满,后期会一起把钱结算给我。我当时还以为走大运,干完这次以后就能老实了,谁知道突然就听说出事了,他杀了他的学生。”   骤然提到那个时间,李雨游还是有些难受:“但是没有查到你身上。”   傅穹一副他也不明白的样子:“我当时也以为完蛋了,装了整整一周的病,还托人联系好直升机准备逃命,谁知道一个中尉找上来,说让我协助审查,我这才知道刘先明这个人真有合作精神,被抓后不管用什么手段硬是一字未吭,所以根本没人查到我身上来,也没人联想到那份文件的事儿,都在想办法让刘先明开口。我赶紧回来把能销毁的销毁了,一边害怕你们知道点什么,一边又堤防刘先明哪天忍不了招了。好在刘先明是真有骨气,一直到被转移走了都没开过口。”   有骨气。不知怎么听起来有点讽刺。   李雨游追问:“刘先明被转移到哪里去了?”   “中央监狱,”傅穹说,而后想了想又道,“听说后面审得太频繁,人没熬住,也走了。”   李雨游突然有一丝复杂的情绪:“钱呢?”   “我一直知道钱在成薇那里,但刘先明被抓后我一直担惊受怕,不敢乱动,后来听说他死了,我才联系成薇,想了个办法把我那九成拿回来。”   “你跟成薇没说别的了?”   “没了,”傅穹说得斩钉截铁,害怕李雨游不信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想拿钱,成薇也什么都没跟我提。”   傅穹还是很会审时度势。   冗长的话只有一个意思——他只是一个贪财的中年人,诱惑之下犯了一点小错,但全程被动,毫无杀伐之心,应该从轻处理。他算是看出来李雨游不是找他清算的。   但李雨游并没有在考虑怎么处理他的事情。   如果傅穹真的没有撒谎的话......   刘先明死了。傅穹一无所知。成薇宁死不肯出卖的人是谁?   过度的思考让李雨游头疼。   不对,还有哪里不对,还有哪里是自己不知道的。按照傅穹的话,他又从另外一个角度听完了整个故事,细节都是对应的,但就是差一根轴。   李雨游忍着疼痛问:“刘先明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图钱他图什么。”   傅穹摇头:“没有。”   “他就直接让成薇联系你?然后你就被说服了?”   “一开始不是成薇,”傅穹说,“他最初是用传真机联系我的,你知道的,那个军科所的旧古董,因为是内线所以不会留任何记录,每个有身份的人都有一台专属机器,而且必须要个人身份卡才能启动,所以我知道是他,刘先明说在所内要避嫌,所以平常尽量不要见面。后来整个所内传输系统升级了,传真机被淘汰了,换成了有记录的其他收发器,这条路就走不通了,刘先明告诉我会有个传话人,我才第一次见到成薇。”   “淘汰?”李雨游对这件事有印象,“刘先明出事前几个月才淘汰的吧?”   “对。”傅穹说,“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用传真机联系我,告诉我第二天会有人来找我,本来地点约在实验楼西南角,后来因为积雪换了个地方,差点被站岗的看到,也是成薇告诉我这项目可能要中止了,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你跟成薇怎么联系的?”   “她们检验科不是定期会给全所分发试纸之类的东西?她会在里面混张纸条,写我们要见面的地点......”   为了极力证明自己只是个跟从指令的合伙人,傅穹尽力补充了他视角里所有的细节。   轰隆。窗外突然一声巨响,像是天公震怒发出的鸣叫。   傅穹被吓了一跳:“不是,我真没说谎啊,我句句属实啊——”   闻绪推开窗户看了一眼:“跟他没关系,是那边在人工降雨,估计半小时后就会下到这边了。”   李雨游也不禁随着声响看了一眼窗外,周边一览无余,远处一团黑色的云在缓缓移动,一道刺眼的闪电让他下意识闭了双眼。随后雷声接二连三,仿佛打在他胸膛之中。   他终于知道有哪里不对了。   “等一下,”李雨游沙哑着声音说,“你说他最后一次用传真机是在夜晚,是让你第二天跟成薇见面,然后因为有积雪所以你们换了位置。”   傅穹连连点头:“对。”   “但那一年只下了一场雪。”   兰青画得太丑,雪跟雷阵雨模糊不清,他们一起收拾瓶子的时候,兰青给他展示了唯一一个画的雪花。李雨游当时嘲笑她,比起雪花,这更像一个饼。   “所以呢?”傅穹不明所以。   “下雪的那天晚上,”李雨游说,“我跟刘先明一直在一起。” 第48章 拼图   “幸运成功的话,大部分普通人可能会听从指令,意志力顽强的,也许需要催眠之类的手段干预,极个别可能需要电击,失败的话,什么后果都有可能,多半会变成疯子。”   李雨游说完这句话,刘先明沉默不语。   “还有改进的可能性吗?”   “我觉得希望很小,”李雨游说,“而且需要大量的时间。”   “我知道了,”刘先明叹了口气,“你先回吧,我再自己思考一下。”   “很晚了,您也早点回去睡吧。”   “很晚?”刘先明看起来已经完全忘记了时间,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发现已经是凌晨三点,他扬起一个无奈的笑,“我们竟然在这里干耗了七个小时,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小游。”   李雨游摇摇头:“我没关系的。”   刘先明推开窗,发现外面竟然在下雪:“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吧。”   他叹了口气:“游老师把你送过来,只是给你找条活路,但你太有天赋,不干科研浪费了,但我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好像你每天除了工作,也没有其他的兴趣爱好。”   李雨游还是说:“我没关系的。”   “你不怨我就好,”刘先明最后说,“回去的时候,多看看雪吧。”   李雨游头痛欲裂。   一种更加恐怖的猜测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把那把PB手枪夺过来,再度抵到傅穹脑门上:“你确定是那一天?没有骗我?”   傅穹刚才松了大半的气,此刻危险又重新降临,几乎是吼出来的:“都到这份上了我有什么好骗你的!”   李雨游确认道:“你从来没有亲自跟刘先明谈过。”   “聊过,聊过一次,但跟我们干的事情没关系,”生命的威胁让傅穹回答得非常迅速,“他只过来问我研究人员贷款的事情,我当时还很纳闷他怎么敢光天化日跟我见面,后来觉得可能是障眼法,两个人完全不沟通也可能让人起疑。”   窗外雷声未停,一声落下一声接替。   李雨游在混沌中合上了自己的双眼。不知道闭了多久,久到闻绪都出声叫了他的名字。   如果。尽管只是如果。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是刘先明的话......   “你跟刘先明之间没有任何记录,”李雨游说,“你说他被转移后没熬住,死了。”   “对。”   “他们审了刘先明多久?”   “我记不得了啊......一个月吧。”   “刘先明一个字都没说吗?”   “也不是完全没开口,”傅穹勾着身子回答,“偶尔出了几声,但是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审讯员一直觉得他态度不配合,什么都没问到。”   “那你们怎么定的他的罪?”   “那学生是他亲手捅的啊,”傅穹说,“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不是还跟那学生说了对不起不该信他之类的话,况且审的时候他全程没有否认过任何罪行。”   对。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也看见了。   他亲眼看见那把匕首深埋进了陈徊的身体。   良久,李雨游做了一个决定:“审讯记录,你能看到吗?”   “什么?”傅穹不解。   “刘先明的审讯记录。”   “不是不可以,”傅穹踌躇道,“但得去军科所看,你知道的,这种绝密信息只有内部网才有。”   “去,”李雨游说,“现在就去。”   出酒店大门的一瞬间,人工降雨如期来临。雨水如灌,把所有树木冲刷得凌乱不堪。   闻绪在门口拉住李雨游:“这是在计划之外的,有风险。”   李雨游抬头:“但我必须要去。”   傅穹给司机打了电话,车已经在门口候着,只留了一个司机,没有任何安保。出房间前闻绪找前台要了三件雨衣,最大号的雨衣在李雨游身上显得很空阔,过大的袖口刚好能够完美装下那把枪。   三个人冒雨坐进后座,枪离傅穹的腰侧前进了两公分。   傅穹咳了一声:“先不回去,我带他们去趟军科所。”   一路上雨势不见停,没有人说话,雨刮发出了车厢最强烈的声音。   军科所在十一区最西边,车程需要花费一个小时。   雨水让这个凌晨变得无比模糊,李雨游觉得自己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必须用没拿枪的那只手狠掐自己大腿,才能勉强维持这个姿势。   他第一次进十一区时也下了大雨。但不是人工的,是自然降雨。   他那时没有伞,连雨衣都没有。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就算此时此刻一无所有,但总有人为他铺了条路。他有方向,有未来,有能去的地方,就不会迷失在雨里。   刘先明给了他第一把伞,带他进了临时的出租屋。屋子里全是书、笔记本和实验器材,刘先明把所有的东西移开,把伞随便挂在屋门上,告诉他,抱歉,条件很拮据,暂时先待会儿,后面刘先明会想办法。当时的李雨游没有告诉刘先明这是他见过最厉害的房间。   也许自己未来能成为刘先明这样的人。   到那时候,他不会是任何人的累赘,所有的实验成果,都是他对这个社会价值的证明。   后来那把黑伞和刘先明给过他的所有书籍,被李雨游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陈徊给了他第二把伞。他才进军科所五个月,从来没有在如此秩序分明的环境里生活过。在一个雨天,他不想淋雨,想抄近路,不知怎么拐进了一扇矮矮的门,然后再也找不到出口。左转右转只看到一个很陈旧的牌子——保密处。他打电话给陈徊,才知道自己进了禁区。   通完话十分钟里,陈徊撑着伞出现在自己面前。   游羽觉得自己可能喜欢陈徊,但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这件事。因为他的喜欢太廉价了,只是贪恋陈徊对他的温柔。可是陈徊对谁都很温柔。   陈徊翻墙翻得浑身是泥,那把伞被举在他们头顶,陈徊没有批评他一句,只说我带你出去。   后来那把伞成了陈徊遗物,被他家人收走,李雨游再也没见过。   车一个急刹。车内所有人都往前扑了一步。   司机道了个歉:“前面有棵树应该是被雨冲倒了,横在路中央,必须得绕一条路。”   新的路看起来有点偏僻,隔着雨无法判断他们具体在什么位置。   李雨游的头在摇晃的车程中继续撕裂一般痛。   后遗症。那该死的LSD-29后遗症。李雨游回忆那几场雨都有些模糊了。一定是自己忘了什么,所以现在才毫无头绪。在组里的日子,明明有很多琐碎细节,但已经被这后遗症磨得粗不可见了。而偏偏这样残缺的自己,又是唯一幸存的人。一定有什么是自己忘记的。   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司机打了双闪灯,停在了路旁边。   司机再次道歉:“雨太大了,刚才没看清,好像压到了什么,轮胎出了点问题,我去换个备胎。”   司机下车后,闻绪突然出声:“这一段路也太难走了吧。”   傅穹听出了他言下之意,赶紧解释:“你们看着的,我从上车以来什么通讯设备也没摸过,一声都没出,什么都没做啊。”   李雨游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不是唯一一辆停在路边的车,前面有两辆越野也同样打着双闪停住,看起来这一截确实路况不平。   闻绪问:“离军科所还有多远?”   傅穹回答:“大概二十分钟路程。”   见没人追问,傅穹又补充道:“说实话我不清楚你们为什么非得去看审讯资料,真的一点信息量都没有,刘先明都没说几个完整的句子,一直支支吾吾的,看了也不会得出什么结论的。”   李雨游头痛得快炸掉:“别废话。”   那种拼图缺几块所以全部错位的感觉已经快把他折磨疯了。   他听见闻绪还在跟傅穹说着什么,但耳朵快听不见了。   他试图在记忆里挖掘,可惜记忆碎片涌起又退缩,逗弄他一般,出来的都是那些摆在图面上的拼图碎块,缺的那一块就是找不到。   跟兰青的第一次见面,她给了自己一块饼干,告诉他自己身体不好;   常瑗瑗跟严若云又在实验室吵架,陈徊笑着跟他说,他们俩老是这样,每次都觉得是自己这个组长失职,没有起到管理作用;   刘先明刺进陈徊身体的那把刀,是水果刀,他声嘶力竭问刘先明为什么,刘先明只重复说,陈徊......我......对不起你......小游......不该轻信......我......我......没有办法啊......   还有一些干扰碎片。   隐名埋名的安稳岁月,遇到闻绪后的所有动荡,安瑞昀,雇佣兵,原住民,花仙子,成薇。   好多碎片里的人在接连叫他。   小游,李医生,李雨游......   “李雨游!李雨游!”   他在若干呼唤辨认出了属于闻绪的声音。不是碎片中的闻绪,而是身边的闻绪。   他迷茫地转头,发现傅穹已经失去意识,看起来是被闻绪拍晕的,而闻绪的声音头一次听上去如此惊慌:“下车,快!”   他艰难张口:“怎么了?”   “下车,”闻绪言简意赅,“不对劲!”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引擎的声音骤然接近,他只来得及回头,便感觉整个人被重重抛起。   炸裂般的头痛终于消失,从而转移到身体各处,猛烈的撞击,失重,然后胸腔像被千万斤重铁压迫,让带有血腥味的呼吸变得生涩而艰难。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前面打着双闪的越野车,跟撞花仙子的车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被撞的是他和闻绪。   李雨游意识到自己还在车厢里,不知被车座还是什么东西压住了,他试图往前爬,想摆脱胸膛上的压力,但完全做不到,能动的只有一两根手指。头也无法动弹,他想说话,想喊闻绪,但是气被堵在胸口,张了嘴却毫无声音。   他听见有脚步过来了。   要杀了自己吗?他们终于得手了。   眼眶很痛,有什么流进去了,李雨游用尽全身力气眨了几次眼,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血让视线越发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晰。   李雨游想,他快要撑不住了。   竟然连遗言都没机会说出口。   闻绪呢?闻绪还好吗?   世界彻底沦为黑暗,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幻影。李雨游残存的意识让他判断,那不是现实,还是那些恶心的记忆在捣乱。只是这次它们不再混乱,乖巧地连成一串,让他终于找出了那几片遗漏的拼图。   成薇抽着烟,满脸嫌弃地冲他说:“你们组里这些人,个个都挺憨的,还会给我找麻烦。”   游羽已经习惯她这样的说话方式:“但薇姐你每次也答应了嘛。”   成薇没有回答他,她跟兰青、常瑗瑗、严若云都打了招呼,然后出了实验室。   游羽站在保密处的牌子下,胆战心惊地给陈徊打电话:“学长,我好像走到禁区里了,没看见出口,只有一扇门,但要刷卡才有权限。”   陈徊的声音在电话里依旧柔和:“等着,我来接你。”   陈徊出现的时候浑身是泥,游羽惊讶:“你翻墙了?”   “进来可以翻,”陈徊说,“出去没有垫脚的石头,翻不了。”   游羽愣道:“那怎么办呢?”   陈徊笑着带他到了那扇门前,从怀里掏出一张身份卡,给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偷偷用,别告诉别人。”   他只把卡在游羽面前晃了一秒,虽然游羽还是看清了卡上的人名——刘先明。   游羽没有留心这件事,他还陷入在陈徊为他翻墙弄得狼狈不堪的冲击里。   小白鼠趴在饲养间里,没有任何秩序地胡乱动作,看得游羽心惊肉跳。   “你又在为它们觉得难过?”陈徊跟他一起看。   “我知道我太敏感了,”游羽说,“我就是看看而已。”   “这是它们作为实验体的使命,你以后会习惯的,”陈徊说,“如果人服用了......”   “会很惨,”游羽说,“会变成那种没有意识,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听从别人的疯子。”   最糟糕的那天。   游羽无数次在埋怨,为什么要让自己亲眼看见。   他内心祈求刘先明说些什么,告诉他一切不是自己理解的那样。可刘先明只留下了那句断断续续的话,成了他未来无数个夜晚的魔咒。   后来傅穹告诉他:“刘先明在审讯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都没说过几个完整的句子。”   陈徊,我对不起你,小游,不该轻信我,我没有办法啊。   如果换一种顺序。   小游,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轻信陈徊,我没有办法啊。   痛,还是很痛,但呼吸变得顺畅了,所以才能清晰地闻到消毒水味。   痛感来自于全身上下,好像每个关节都灌了铅,又沉重又酸涩。   最大限度地睁眼,也只能睁一条缝隙,所以面前的一切都缩略为狭窄的界面,不过李雨游还是能辨认出来,这是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环境。   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实验室。   他在狭窄的视野里找到了闻绪。他上半身没穿衣服,缠了几条绷带,从伤势上来看不算严重,呼吸还算匀称,肌肉保护了他,没有伤到内脏,只是没有苏醒,看起来陷入了漫长的昏迷。   “闻绪。”   “闻绪。”   李雨游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两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在下一次呼喊前,实验室的门先打开了。   李雨游看见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熟悉的头发,熟悉的身材,熟悉的面孔,跟几年前一模一样。李雨游曾经凝望过很多次,他本人,他们的合照,还有他在墓碑上的照片。   陈徊的语调还跟往常一样温和:“好久不见。” 第49章 实验   跟闻绪相比,陈徊不是非常惹人注目的长相。   他个子很高,因此显得非常瘦削,大多数时候有一些疲态。包括现在,哪怕他是这个房间内唯一气定神闲的人,也依然难掩倦色。   大脑感知区域在强烈的现实冲击下混沌不堪,李雨游很难区分面前是现实还是那些无穷无尽的回忆。他竭尽全力换来了一次上半身的猛烈弹动——   没有任何效果。   他低头看,发现自己被坚实地束缚在一张轮椅上。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禁锢,区别在于上一次只是铐住了他的双手,并且铐得不算紧,给了他活动的充足空间;而这一次不知用了什么材质,严丝合缝地困住他双腕和小臂,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与缓冲,导致刚才他那一番挣扎为自己新添了几道摩擦伤口。   新伤给了他答案。这是毫无疑问的现实。   这点小动作没有被陈徊遗漏,他贴心地提醒:“别乱动,你现在伤势挺重。”语气像一个陪护病人的正常同伴。   是他。不会记错的。这样的语调只属于陈徊,别人模仿不来。   然而这样温柔的话语印证了所有残酷的猜测。李雨游此刻有太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可惜如鲠在喉,每个疑问都无法利落问出口,最终只能坑坑巴巴凑出一个勉强完整的句子:“我亲眼看到你去世了。”   “你只是亲耳听到医生宣布了我的死亡时间,”陈徊纠正他,“没有亲眼见到我呼吸停止。”   “但那把刀确实捅进去了。”李雨游说。   “对,”陈徊这次承认了,“虽然没有刺到内脏,还是挺疼的。”   剩下的部分似乎不需要多问。但李雨游仿佛一个思维蠢笨、无法思考的人,一定要得到最后板上钉钉的那句答案。   “当初是你卖的药。”李雨游半是陈述半是发问。   陈徊很仁慈地为他提供了笃定的回答:“对。”   李雨游第二句问得稍显艰难:“兰青和严若云,是你让成薇动的手。”   陈徊答得依然顺畅:“对。”   氧气好像变得具有腐蚀性,李雨游每一口都觉得胸腔酸痛无比,以至于说出的话违背他本人意志地颤抖:“刘先明知道你做的事情吗?”   “他吗?”陈徊略微回忆了一下,平缓道来,“他应该当天才知道的。”   “那天给他们服用LSD-29的人是你,”李雨游说,“刘先明一直信任你,他除了学术什么都不关心,所以经常把身份卡交给你保管,你冒充了刘先明跟傅穹联系,卖止痛药,卖LSD-29,没想到被常瑗瑗发现,她拉着你去找刘先明对峙,所以你就动手了。”   “其实本来不需要闹这么大的,”陈徊没有否认,“如果不是她找我之前先联系了军科所,我只需要处理她一个人就够了,但她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我只能给她和刘先明都注射了LSD-29,可惜效果都不太理想,常瑗瑗直接疯了,刘先明倒成功了一半,我让他拿刀,他照做了,让他沉默,他却不能好好闭嘴,所幸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没坏什么大事。”   陈徊回忆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失去意识,他过程里一直在叫你的名字,真是器重你啊。”   李雨游曾无数次埋怨,为什么刘先明要对他这么好,以至于自己恨也恨不纯粹。愤怒至极的时候,连夜把他送给自己的书一本一本翻出来,堆在空地上一把火烧掉,然而火苗刚燃起来又后悔,只能奉献几滴无济于事的眼泪,希望把刘先明曾对他的好也顺着泪水流掉。   不要把我当作榜样,刘先明多次这么说,你很聪明,你一定能做得比我好,我只能给你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他错了,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人了,真心都看不出,别人的假面也看不出。   事到如今也只能徒劳地问对方:“为什么呢?”   陈徊还是那样沉静地凝视着他,没有责怪他的愚蠢无知。   “因为他有另一个名字。”   闻绪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李雨游回过头看,发现闻绪被更为牢实地锁在了一张病床上,人醒了,但完全无法起身,脖子上卡着一个一个不粗不细的金属质感圆环,几根很细的线连接着他脸部各处的贴片。   陈徊似乎也没有预料到闻绪的苏醒:“这么快?看来闻总比我想象中还要身强力壮。”   “什么意思?”李雨游问,“什么名字?”   陈徊似乎有些苦恼,但还是从善如流地回答:“我其实很讨厌这种漫长的自述环节,但小游这么想知道,我也不能不配合。”   陈徊回过头,与李雨游对视:“那我再认真自我介绍一下吧,在成为陈徊之前,我叫安玉红。”   李雨游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在哪里听说过。   但安这个姓让他很快联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人:“安?是安享安瑞昀那个安?”   “他是安享的弟弟,”闻绪继续说,“就是安呈鹏跟歌女生了但一直没认回来那个——”   话没说完,闻绪突然一声闷哼。李雨游看见他上半身的肌肉倏然绷紧,青筋外露,应该是颈上的设备进行了一次电击。   “抱歉,”陈徊面露愧色,“我还是喜欢亲口说自己的家事。”   实验室的灯突然悉数亮起,包括中间那块大且显眼的显示屏。李雨游对这个屏幕不陌生,以往每次组会都会用于展示实验数据和进度,而此刻屏幕上密密麻麻陈列着若干案例,多得让他不知道该从哪里看起。   他尽力眯上眼睛,细看了其中一小块图片,才终于辨认出这是LSD-29的人体测试结果。而从数量上来看,这些案例远比他认知中的要多。   “我的事情其实有点枯燥,希望你听了不要觉得太无趣。”   陈徊找了个地方坐下:“我确实是安呈鹏不该出生的孩子,到十五岁才知道我生理学父亲是谁,我妈去世后安呈鹏算是良心未泯,给了我单独的住处又送我上学。我其实从来没有因为出身而遗憾过,因为在我的认知里,这自始至终是一个能者上平者让的地方,见过安享这种弱智,我就不会怪罪自己的命运,至少上天给了我一个没那么残缺的脑子。”   这是李雨游第一次听到陈徊以如此直白的贬义词汇来评价人。   “我一度以为安呈鹏也该这么认为,但他总是表现得很犹豫,作为企业家的他知道能力该是衡量人类价值的标尺,作为一个传统男性,他又无法割舍那些古旧的思想,执着于毫无意义的正统、血缘与体面。”   “最初我没有在意,我钻研药学,以为等到我足够证明自己远高于另外两人的价值时,他自然而然就想得通,我万万没想到,当我把证明自己的成果呈现在他面前,他表面否认了我的水平,事后又将我的数据用在了药云研发线上。”   “我质问过,愤怒过,多次跟安呈鹏沟通过,然后发现语言是最无用的东西,当你们处在并不平等的位置,并且拥有不同的立场,你所有的据理力争在他人面前都是手段之一,人一旦有了观点,只会找各种蛛丝马迹来印证,言语根本不会改变任何立场。”   “所以你决定从其他地方下手。”李雨游说。   “一开始没这个思路,”陈徊回答他,“跟安呈鹏闹僵后,我换了个名字进军科所,原本只是为了继续学习顺便赚点钱,以后哪怕自己自立门户也有底气,止痛药、吐真剂,什么有市场卖什么,直到你把LSD-29送到了我面前。”   陈徊回忆起那瞬间依旧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我从没想过这个世界上真能出现改变人意志的东西,能让所有没有话语权的人翻身的玩意儿,小游,你真的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天才。”   李雨游无法收下他的夸奖。后面的事情似乎也不需要多问。   “所以你一直通过各种渠道进行人体试验,试图提高LSD-29的成功率,”李雨游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但你脱身以后,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害怕我们组的人发现你的试验?”   “有这个原因,但也不仅仅如此,”陈徊说,“有朝一日我总要回到台面上的,以安玉红的身份,外貌可以整形,但声音、语言习惯和微动作,熟悉的人总能察觉。”   “就因为这个......”李雨游喃喃。   “这个很关键啊。”陈徊笑着回答他。   安静很久的闻绪蓦地再次开口:“你让安享给我下药,是因为数据库里有你的照片?”   “哦,那倒是次要的,我说过了,改变外貌很容易,”陈徊否认了,“成薇一直很担心那个数据库,我倒不是很在意。”   “那为什么?”   “因为我听说你很久了。”   李雨游微微皱眉,闻绪相较之下还颇为淡然。   “梦,好梦,坏梦,无穷无尽的梦,”陈徊对着李雨游说,“LSD-29的本质,就是会让人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活在重重叠加的梦里,你应该最清楚,它的效果因人而异,虽然连你也说不出来它具体是什么区分人的,但经过这么大量的实验,我还是略微总结出了一些规律。越是意志薄弱的人,那些情绪不稳定、容易起伏的人,越容易失败,比如常瑗瑗,发疯发狂,再也变不回人样,也根本不听指令;而意志力稍好一些的人,加上电击,越能接近成功,比如刘先明。不过他也不算最好的实验材料,所以也无法达到最好的效果......”   “而你,闻总,”陈徊又转向闻绪,“你当初被绑架后一周便能回去上学的事情也算是人尽皆知。”   陈徊站起身来,李雨游这才看清,病床旁的置物台上放着一根针管。   李雨游骤然意识到什么:“你不会——你的结论根本没有做任何比对,也没有证实,你现在——”   陈徊没有反驳:“确实实验还不是很完善,所以才要继续。”      “啊,说起来,其实也有一个特例。”陈徊话锋一转。   李雨游感觉自己身上出了冷汗:“什么特例?”   “你。”   “我?”   “对,”陈徊将针头上的塑料套管取下,“其实你是我的第一个实验对象。”   李雨游睁大了双眼:“但我不记得。”   “你不记得很正常,毕竟致幻剂总有点副作用,”陈徊说,“但你既没有疯,也没有听从我的指令,我猜是你研发过程中接触太多,多少起了点抗体的作用。”   “......你对我下了什么指令?”   “毕竟你是第一个,对我很特别,所以我下了一个特殊的指令,”陈徊语气微微惋惜,“不过你记不得就算了。”   原来那些记忆错乱是这个原因。   原来自己还有很多遗忘的片段。   李雨游来不及细究,因为陈徊已经拿着针管走到了闻绪旁边。闻绪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像是要印证那句“最好的材料”,面色毫无恐惧之意。   在场惊慌的只有李雨游一个:“你等一下——”   但这次陈徊没有再仁慈地为他留出时间。   “又到了熟悉的实验环节,”陈徊说,“小游,你得帮我用眼睛记录一下。”   话音刚落,他利落地将针管推入了闻绪的皮肤。 第50章 承诺   说起来,李雨游还没有亲眼见过LSD-29与人体结合的瞬间。   他只见到过那些惨烈的失败品。小白鼠一号到五号,匍匐在地没有人样的常瑗瑗,还有已经失去个人意志的刘先明。   事后他在无数噩梦中想象过那一瞬间,应该是如何暴烈、如何残酷、如何挣扎。   但这些形容词都没有发生。   液体顺着针管进入闻绪的身体,而闻绪只是轻微地抖动了几下,然后又趋于平静。   李雨游想出声,但嘴被胶带封得很严实,支支吾吾说不成句。   陈徊摸着他的头提醒:“嘘。”   “这是第一阶段。”   闻绪终于不是面无表情,眉心皱得很紧,双唇微微张开,手上的血管贲张,看起来在用力维持原来的姿势。半晌,他张开了眼,跟那些小白鼠一样,瞳孔在颤抖,双颊开始泛红,手背贴上冰凉的金属,但没有避开,已经失去了温度感知。   “一部分人在这个阶段就不行了,”陈徊耐心给他描述,“但如我预料的那样,闻绪还能坚持。”   闻绪身体突然异样弹起,然后回落,肌肉又绷张起来,伴有频繁的抽搐。   一次,两次。   电流从左耳与右眼上方的电极之间穿过。   “这是第二阶段,”陈徊继续说,“我原本的计划是如果安享成功了,我再亲自进行这一阶段,可惜安享比我想象的还蠢,所幸现在还是成功了。”   “这多亏了你,小游,无论是药还是闻绪,没有你都无法完成。”   李雨游眼眶发红,难以自控地想要说话,但只能发出“唔——”的声音。   “如果起效的话,他会认得最初出现的声音,”陈徊将胶带粘得更紧一点,“这道声音会成为他梦里不可违抗的指令,所以辛苦你稍稍安静一下。”   花费的时间比预想中还要长。李雨游想闭眼,又不得不睁眼判断闻绪现在的情况。   他看着闻绪战栗,弹动,挣扎,跟那些可怜的小白鼠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这是他为闻绪制造的痛苦。   终于,在多次重复的流程之后,闻绪彻底安静下来。   陈徊没有妄动,又等了约莫十分钟,才上前用一种仪器确认了闻绪的状态,之后解开了闻绪身上的所有锁扣。   “现在你可以坐起来了。”   闻绪依言起身,他依旧赤果着上半身,李雨游再一次看见了他身上的旧伤口。   闻绪坐得很安静,陈徊绕到了他前方,继续观察着他的神色。   良久,陈徊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闻绪。”   陈徊继续问:“你现在什么感觉?”   “身体酸痛,眼前很乱。”   基本的对话没有什么参考性。陈徊突然指挥道:“在你的右前方,还有另外一根针管,看见了吗?”   “看见了。”   “替你自己注射。”   闻绪没有询问原因,没有迟疑,非常干脆地拿起针管刺进了左手腕里。   “很好,”陈徊看着他把针管推到底,“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只是止痛剂而已。”   但陈徊的检查还没有彻底结束。他想了想说:“你数据库的密钥,具体存放在哪里?”   闻绪答得不急不缓:“没有密钥。”   “哦?”   “是一段代码,只有我知道。”   ......他竟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李雨游心猛然跌落在地,陈徊回头问自己:“他说得对吗?”   李雨游没办法也不可能回答。   “你避开了我的双眼,”陈徊说,“看起来是对的。”   到了这一步,陈徊终于完成了他完整的测验。他有些难以抑制他的心情,连语调都省去那平和的外壳,变得尤为激动:“太完美了。”   “这简直太完美了,”陈徊不自禁重复感叹,“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实现这样的效果。”   可惜现在没有人能与他对话,显得他的独白略微单调。   他告诉李雨游:“你应该感到高兴,闻绪替你完成了你作品最好的模样。”   随后他转头对闻绪说:“开一下门,然后推小游出去。”   门外的走廊并不算陌生,李雨游凭借扶手的眼色还有紧急出口的样式判断,自己应该来过这里。   陈徊走在前方,闻绪推着自己随他而行。李雨游能闻到闻绪身上的气味,陈徊去掉了他嘴上的胶带,还给了他自由说话的权力。   尽管这权利毫无用处。他小声叫了几次闻绪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接连路过几个紧闭的房门后,李雨游终于认出:“这里是......”   “对,就是我曾经‘过世’的医院,安家以前的产业之一,现在已经没有运营了,”陈徊替他解答,“对我来说是个很好管理的地方。”   他们来到了监控室,室内无人,屏幕若干方格显示着不同房间的样貌——看起来有很正处于监测和束缚中的人,身穿同样的病服,部分动作激烈,毫无秩序地与周围环境进行着徒劳斗争。   “这都是你的试验品。”   “对,”陈徊说,“我一直觉得我比常人聪明,可惜跟天才之间还是有一定差距,好几年来苦心研究,也就提升了一点点成功率。”   “就为了控制安呈鹏?”   “不,我不想给安呈鹏用药,”陈徊断然否定,“说实话,LSD-29是一种美好的毒药,服用的人陷入镜花水月,但并不痛苦......清醒地沉沦才是痛苦的。”   他背对李雨游,看不出表情,但语气比刚才稍微沉重一些:“我想让安呈鹏也体会一下无力的处境,成功触手可及,偏偏自己无能为力,因为没有人听他说的话。”   陈徊指着右上角的格子:“认出来了吗?”   李雨游认出来了:“黄议员。”   “在闻绪之前,他是最接近成功的实验品,”陈徊说,“虽然反应迟缓,很多时候听不明白我说的话,但还是能用,在我的指令下他签署了很多文件,提告药云生产线,买新闻抹黑,处处抓着药云不放,给安呈鹏带来了很多麻烦。可惜黄议员身体不行,感觉快撑不住了,而这点麻烦搞垮安呈鹏还远远不够,他情急之下找闻绪联姻,说来也巧,他跟他儿子不约而同看上了同一个人。”   李雨游明白了:“你还需要更多工具人。”   陈徊承认:“甘拜下风才是最好的胜利,只是实现这一过程需要一点小小的助力,我最终想要的不过是心甘情愿。”   - 你愿意吗?   - 你什么时候听从过别人的意见。   - 确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心甘情愿。   这又是哪里来的怪记忆?   李雨游用指尖狠压自己掌心,用肌肤上的疼来抵御持续未消的头痛:“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不就是想杀我灭口?”   “不不不,我一直都没打算杀你,你是我唯一想留下的人,”陈徊回头,给了他很怜悯的眼神,“你联系了成薇,她比我先发现了你,对你动手是她一意孤行。成薇是我进军科所前就认识的人,相同的目标促使我跟她相识,但我们观念上始终不太一致,她害怕任何的风险,而且她很容易心软。”   李雨游勾起嘴角:“心软的做法就是痛下杀手。”   “不管你能不能理解,她确实是对那些日子有感情的,如果有一天故人来自己身前质问,我倒无所谓,她无法接受这个,所以她要把过往的任何东西都斩草除根,这样才能坚定自己的意志。”   李雨游此刻不想去剖析成薇的心理:“她杀我是为了除根,你留我是为了什么?不要告诉我你也是心软。”   陈徊略有责备地看着他:“还是心软的,不过更多是对天才的怜惜。”   李雨游一顿:“你想让我帮你继续做研究。”   “现在进度太慢了,”陈徊没有否认,“我很害怕在我实现最终目标前,安呈鹏也撑不住了,如果要加速的话,我还需要更多助手,虽然现在有了闻绪,但一个人并不保险,而其他人并不像闻绪那样条件优越,贸然下药又失败的话,折损了很可惜。”   李雨游说:“你想要百分百成功率的LSD-29。”   陈徊说:“百分百有点难,至少百分之七十。”   “你会帮助我吗?”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是李雨游知道这是唯二的选择,而另一个选项明显是死路一条。   他在漫长的思考后回答陈徊:“我至少得看看你现在做出来的东西长什么样,我才能判断自己做不做得出来。”   陈徊缓慢地笑了,笑得很温柔:“当然没问题。”   他亲手解下了轮椅上所有的桎梏,李雨游坐久起身,大脑不自觉晕眩。   陈徊带着他走到了走廊尽头最后一个房间。看起来这里是储存室,室温比外面低很多,反倒让李雨游比刚才平静不少。   陈徊给了他一个平板,上面是罗列的资料。时间在此刻没什么意义,李雨游拿过来每一条每一列地细看,没有人催他。   良久后他问:“实物呢?”   陈徊很配合,输了几次密码,从保险柜里取出两种形式的LSD-29,药丸中的粉末,以及注射器中的液体。李雨游把它们分别拿在自己手里端详。从表面上看没有什么变化。   他客观评价:“看起来确实没什么进度。”   陈徊并不介意:“抱歉,天资愚钝,所以才需要你啊。”   做抉择对李雨游来说一向是一个很难的事情。   但这次却意外地果断。   - 你比我想象中要勇敢一点。   怎么又来了?没头没脑的片段。   李雨游说:“有可能性。”   陈徊“哦”了一声,语调是上扬的,等待他的后文。   “你现在的方向错了,按照我之前的办法,有提高成功率的可能性。”   而他的下一句是:“但我不愿意。”   话音未落,李雨游卯足力气向陈徊扑去,他把药丸扔掉,只留下那个针管。陈徊始料未及,脊背在桌沿磕了一下,被李雨游压在身前,注射器离陈徊的脖颈只有一厘米,陈徊伸手堪堪抵挡住。   李雨游从未恨过自己不是一个健壮的人,他吃力地坚持,也只能将针头再前进几毫米,所幸陈徊受过刀伤,力气也与他体格不符,两个人手都在细微颤抖,绷至极限,李雨游蓄势已久的第一汗水滴在了针管上。   针头刺进皮肤带来瞬时的痛觉。   但这个痛觉出现在了自己身上。   李雨游手颓然泄力,针管摔落在地液体淌出。   他凭借着最后的清醒转头,看见闻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俩,麻醉枪的枪口正对自己。   忘了。   闻绪在他身后,他忘了闻绪不是自己后援,而是在他的对立面。   意识开始模糊的瞬间,他听见陈徊气喘吁吁的声音:“抱歉,忘了提醒你,我给他下了要保护我的指令。”   合眼的刹那,李雨游突然闪回一个普通的时间点,闻绪用奇怪的昵称称呼了自己,并且斩钉截铁地说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   是因为李雨游没敢笃信这句承诺,才受到了这样的惩罚吗?   可是明明没有相信承诺,为什么承诺破碎的时刻还会觉得难过呢? 第51章 后悔   好冷。感觉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实验室冷冻库里。   但这里不是实验室。树木歪曲不齐,胡乱生长,没有被打理过的迹象。目之所及的所有因素都陈旧而肮脏。   这是一个偏远落后的村落边缘。   但不是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奇怪,明明叫不出这里的名字,却觉得异常眼熟,面前这条歪歪扭扭的道路,不是第一次走过。   还有更奇怪的事情。   地上的影子短短一圈,怎么看都是在午后,然而上方的天空悬着浓烈的夕阳余晖,组合成这一幅诡谲的景象。   ——这是那些被自己遗忘的场景拼接而成的画面。   往前每走一步,踏过的路开始瓦解,似乎它的存在只为了引自己往前,而自己的心却开始骤然狂跳。前面有什么?毫无头绪,但自己好像生来就是得去这里的。   落霞在目送自己前行。   顺着光影,看到一个破烂的围栏,地上的积水浑浊不堪。   几道木板做成的门一推就能开。可是自己却怎么触不到这门。   心跳愈来愈快,迫切地想知道门背后具体是什么,越迫切手上就越乏力。   焦头烂额之际,周围的声音也变得杂乱无章起来。碰撞、摩擦,还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嚎叫。但不是从门背后传来的。   在始料未及的失重感后,脑中闪痛的神经让李雨游睁开双眼。   没有木门,没有村庄,还是在一间病房。   面前悬挂的也不是夕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吊瓶,里面的液体流速很快,顺着手背的留置针进入自己身体——大概觉得冷便是这个原因。   那令人听觉恐惧的嚎叫还在继续,病房的门半开着,李雨游回头凝望。二十秒之后,一个光着脚、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从走廊跑过,下一瞬被麻醉枪骇然击倒在地,正正好倒在“关爱患者,诚信服务,共创和谐”的标语下面。   很快这个男人就被拖走,而两条腿从他身上迈过。   “醒了?你这次睡得有点久,快二十四个小时了,看来你不是太吃得消麻醉,”陈徊语气颇为责怪,言下有谴责之意,“所以啊,何必自找苦吃。”   李雨游抬眼:“你给我输的是什么?”   “放心,只是镇痛和营养剂。”   “刚才那个人什么情况?”   “刚才?”陈徊回头,然后理解了李雨游的意思,“啊,你说那个男人,只是一个乱跑的疯子而已,正常来讲每个人的房间都是严格上锁的,但是这个男人疯了以后,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只蜥蜴,竟然真的顺着墙上的管道爬上来了,看来以后窗户也得改进改进。”   李雨游挪了一下身子,发现自己竟然能动——除了这个吊瓶,身上没有什么剥夺他移动自由的玩意儿,尽管这也不意味着他就能真的走出这个房间。   李雨游不解:“这些失败......你控制失败的人,你为什么还把他们留在这里?”   “确认他们还有没有偶然成功的可能性,”陈徊告诉他,“而且放太多疯子出去,未免太引人注目。”   李雨游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搭话,索性保持了缄默。陈徊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又跟他多说了几句:“你应该很清楚LSD-29有成瘾性,没有解药,没有阻断,对精神的损伤或者破坏是长期的,哪怕停止服用也不会解脱,他们的梦是永不中止的,疯了的会一直疯,受控的也会一直受控,目前我只见到过几个实验体临死之前能短暂回归现实,我猜跟回光返照的原理相同。”   “所以呢?”   “所以我劝你想开一点,”陈徊终于绕回了主题,“如果你能加入我的计划,更快实现我的目的,也可以少一些实验的残缺品。”   李雨游闻言不禁笑了:“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   陈徊微笑不言。   “你当初给我下的指令,是让我忘记所有的事情?”   “哦,那倒不是,那时候常瑗瑗还没发现这件事,你失忆只是副作用而已,”陈徊摇摇头,“我说了,不必纠结这些过去的事情,你只需要好好考虑未来怎么选。”   李雨游垂着眼问:“如果我还是拒绝的话,你会杀了我吗?”   陈徊不置可否:“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闻绪呢?”   “他在按我的指示工作,”陈徊说,“我很好奇,你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雨游不回答:“你不需要知道。”   陈徊很贴心地没有追问:“没关系,你可以好好想,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   *   医院背后有一条河。河水在下,桥梁在上。   要当桥上的人,不要做桥下的水。   “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力。”   陈徊一直觉得自己所求不多,他曾经觉得跟河水一样的人生未尝不可,顺势而为,有自己流淌的路。可是总有人要污染这河水。他对是与非没有兴趣,对这个世界如何变化也没有兴趣,只想流向自己的地方,却倏然发现河被改道了。这不是自然,人文社会里没有自由流淌的水,只有站在桥上观测水流的人。   所幸他醒悟得很及时,所幸他是一个很会解决问题的人。   离最后一步已经很近了。   陈徊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二点,新的一天。给李雨游的三天期限已经到了。   他叫上闻绪,踏进了游羽的病房。   “你考虑好了吗?”他问游羽。   在陈徊的记忆里,游羽一直是个胆子很小的人,实验室里任何偶然的声响都会让他敏感地回头。   现在也是,尽管游羽一直控制着自己表情,但由内而外的胆怯是掩饰不了的。   游羽怕死。   很正常,他杀过的每个人都怕死。   但游羽还是给了他不满意的回答:“我不会跟你一起的。”   陈徊有些遗憾:“那真是可惜了。”   这家医院隔绝了所有信号,游羽的病房里也没有任何尖锐的武器,陈徊知道游羽已经没有花招可用,他只是在等死。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陈徊还是很好奇那个问题:“闻绪。”   闻绪没有应声。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跟小游的关系,小游不愿意告诉我,我只能来问你,”陈徊说,“你喜欢他吗?”   闻绪答得没有任何犹豫:“从来没有。”   陈徊看见游羽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怎么,看游羽可怜的样子,陈徊也不想亲自动手了。   “还好,不然这故事就有点残酷了。”   “你杀了他吧。”陈徊说。   闻绪的动作也很利落干脆。陈徊猜这不是药效,他观察过闻绪很久,他本身跟自己一样,也不是在意他人生死的人。   房间里没有什么尖锐物品,也没有可利用的工具。闻绪用了最原始的办法——他走上前掐住了游羽的脖子。   他们俩的体型跟力气不是一个量级,游羽下意识挣扎,但没有任何用处,双手徒劳地攀上了闻绪的双臂,喉咙发出生理性的咯咯声。   陈徊其实不是很喜欢看人死的时刻。   他是一个追求结果和效率的人,并不追求任何血xing暴力的元素。但因为游羽很特殊,毕竟是自己都能承认的天才,观看天才的凋零算是一件礼貌的事情。   掐死一个人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长。   就在陈徊觉得快到临界点时,天才好像后悔了。   “等......等一下。”游羽挤出了几个字,嘶哑得陈徊差点没听清。   陈徊微微有些意外。但没有让闻绪停手。   “我......我后悔了,等一下。”游羽继续用那破锣般的声音喊着。   陈徊还是没有回答他。   游羽好像没有办法,在濒死前不管不顾地喊出:“你要的......我有......”   “闻绪,停一下。”   陈徊终于叫了暂停。   游羽剧烈地咳嗽起来,看起来快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陈徊没有专门给他留下喘息的时间:“你说你有什么?”   “LSD-29,成功的,成功的版本,”游羽边咳边说,“我,我做出来过。”   “是吗?”陈徊不太信。   “也不算完全成功,但控制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游羽看起来稍微恢复了点,“你对刘先明动手之前,我在实验室待了整整两周,你知道这件事的。”   “嗯,”陈徊说,“我知道,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就是在研究这个东西吧?”   “你想一想,那段时间,组里根本不忙,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我有什么理由住在实验室里?”   陈徊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做?”   “都是做科研的,怎么会甘心半途而废?虽然项目停了,但我还是想做到最后一步。”   这个理由陈徊倒也认同。   陈徊继续问:“所以东西在哪儿?”   “军科所。”   “我刚刚才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像是害怕陈徊不相信,游羽主动补充:“当时因为出了事,我没有机会回实验室,也害怕这东西被人发现,就藏起来了。后来受到的刺激太大,你知道的,我记忆一直有问题,会主动回避痛苦的东西。”   陈徊陷入了沉思。   游羽此刻极为不堪,脸上涕泗横流,浑身发着抖,怎么看都是因为刚才跨入死亡的半只脚而后怕不已。   他知道这个说法很奇怪,但游羽的每句话又都有凭据。游羽住在实验室里整整两周,这件事是他亲自看见的,甚至事发时急匆匆赶来身上都穿着实验服;很多中了LSD-29的人,在临死之际会突然回想起现实中的一切,这也是他亲自得出的结论。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太多时间了。   这个“成品”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陈徊打量着游羽,脸上汗涔涔,脖子上是被闻绪掐出的一圈红印,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可怜兮兮——意味着带在身边也没有什么威胁。   不妨一试。   陈徊做了决定:“那就再回一次旧地方吧。” 第52章 爆炸   李雨游最终坐上了那辆撞死花仙子又撞向他跟闻绪的越野车。   车上除了自己和司机以外还有五个人,陈徊、傅穹、闻绪,以及两名身材魁梧的安保。   李雨游也没想到自己还会见到傅穹。   傅穹才见到陈徊时,表情如遭雷劈,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人世;而根据陈徊的说法,傅穹知道的事情太多,原本想借此机会,直接将其作为新一轮的实验品,不过现在比起实验,他有了更为合适的用处。   是个完全沉寂的黑夜。   李雨游坐在最边上,心跳宛如鼓鸣。   他方才最后说的话是货真价实的。在窒息的时刻,所有缺失的记忆宛如走马灯播放。   他现在拥有了完完整整的记忆。过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他推开了那扇木门,想起了陈徊给他的指令,也知道自己那两周在实验室里发生的一切。   一滴眼泪无声淌下,给他干涸的脸颊带来一丝滋润。   陈徊没有遗漏这个细节:“怎么,害怕?还是因为良心未泯觉得不安?”   李雨游摇摇头,从头到尾缄口不言。   离别几年,军科所的大门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是同样的季节,银杏树和路灯立在两侧,空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副驾驶的傅穹将车窗按下,门卫确认了他的面孔,没有过多阻拦便放行。   越野车沿着熟悉的路一直开到了中央二组的楼下。傅穹告诉他们,自从出了事,那一层楼一直被封禁着,没有项目组愿意进到这里,都觉得不吉利。   按照陈徊的要求,司机和傅穹留在了车上。下车前陈徊叮嘱司机也顺便威胁:“如果他有任何举动,你直接开枪。”   此刻是凌晨四点,楼内无人,也没有任何动静。陈徊用傅穹的身份卡刷了门禁,轻松地上到了被封锁的楼层。   这层楼和离开时也毫无变化,除了被打碎的试剂瓶玻璃已经被收拾干净。走廊上花盆犹在,只是盆内空空如也。除此之外,台阶上的灰尘印证着傅穹的话,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而地上凝固的脚印还进一步佐证,军科所甚至都不屑于派人来清扫这里。   这一层成了真正无人的禁区。   “在哪儿?”陈徊言简意赅地问。   “实验室里面的恒温存储室,”李雨游说,“刘先明花了很多钱修建的那个,保密很严格,我当时害怕别人发现,就藏在了那里。”   实验室的门半掩着,李雨游在另外三个人的视线中率先走了进去。   室内的一切也停留在几年前,好多胡乱放置的杂物,李雨游能清晰分辨出来是自己当初没来得及放回原位的东西。旧设备都还在,虽然刘先明作为一个对学术一丝不苟的人,这些设备都是以最高规格采购,但估计还是“不吉利”的原因,没有任何项目组愿意捡这个便宜。   “突然回到这里,我还有些怀念,”陈徊在身后开口,“我现在都还能记起来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样子。”   “是吗?”李雨游罕见地接了他的话,“什么样子?”   “特别认生,特别别扭,”陈徊说,“我原本以为你是刘先明的某个亲戚,那种没实力走后门的绣花枕头,给整个实验室拉后腿那种。”   而李雨游的第一感受是,陈徊是迄今为止说话最温柔的人。演技可能只是他这类人最微不足道的本领。   “我进军科所是因为只有这个机构有自主研发所有违jin物品的权限,刘先明是我经过层层筛查选出来的人,精神治疗类药物也很挣钱,而且听说刘先明跟那些油头油脑的组长不一样,除了学术什么都不会,否则事情不会这么顺利,”重归旧地让陈徊又多回忆了一会儿,说到这里又即刻回到正题,“所以,你放在了恒温室的储藏柜?”   “对,没记错的话,在最里面那个柜子。”李雨游说。   李雨游待在实验室的那段时间,刘先明对实验室进行了三次改建。   恒温室是一个单独的隔间,为了防止安全隐患,有独立而系统的电源开关操控版,控制着整个房间以及房间内部各项仪器的电源。   李雨游小心翼翼地来到操控版前,拉开了恒温室的总闸——   一瞬间整个实验室的灯尽数熄灭,室内变成纯粹而完整的黑暗,与窗外的黑夜融合在一起。   “怎么回事?”   陈徊立即出声警告,他的一左一右分别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与此同时疑似有东西倒地,接连几道由强渐弱的碎裂声在四周弹开。   “开枪。”   “等一下!跟我没关系!”   陈徊跟李雨游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雨游的声音隐隐发颤,陈徊听出一些吃痛的意味,即刻命令道:“光源。”   左侧的安保将电筒打开,照出了李雨游煞白的脸。李雨游坐在一地玻璃碎片中间,右前方还有一个被摔裂的试管架,地上有几个幸存的密封瓶,因为材质而逃过一劫。   李雨游面目痛苦地捂着左肩,看起来被撞得很痛,而闻绪站在他身旁,枪口正顶着他脑门。   “怎么回事?”陈徊又问了一次。   “不关我事!”李雨游立刻陈述,他想起身未果,反而再度撞到了闻绪腿上,“电超负荷,跳闸了,你知道的,以前你在实验室的时候也经常这样!”   李雨游把双手摊开举起,示意自己手上空无一物。   “站起来吧。”陈徊说。   电筒的光源不够充足。肯定不能在这样的光线下继续前行。陈徊思忖了半秒,做了决定。他命令左边的安保:“你架好。”然后命令另一名安保:“你去重启电源。”   李雨游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显得有些滑稽,但陈徊说的话依然犀利:“我劝你不要动其他的念头。”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架枪的安保往前进了一步,隆起的肌肉将他身上的衬衫顶得变形,露出了衬衫口里面的防弹衣。   “没有这回事,”李雨游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电源重启,灯重新亮了起来,两名安保回到原位,陈徊命令李雨游:“继续。”   李雨游在三把枪的瞄准下,谨慎地来到上锁的存储柜旁边。存储柜从左至右,分别为一号到十号。李雨游站定在五号柜前,伸手按在柜门的指纹解锁装置上。   装置亮了红灯,解锁失败。   李雨游再按一次,依旧解锁失败。   正当陈徊再度皱眉时,李雨游又及时辩解:“我手上太多汗了,要不你来,你也有权限的。”   陈徊顿了一下,否定了李雨游的提议:“你自己来,把汗擦干了继续。”   李雨游听话地将手在衣服上蹭了好几下,然后第三次将食指伸了过去——这次成功了,机械弹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李雨游弯腰,从最底层的角落取出一个密封的白色盒子。   陈徊没有接手,而是继续命令:“把盒子打开。”   盒子很大,目测重量不小,李雨游将盒子放在地上,解开两边的锁扣,里面整齐放着八个细口瓶。   “取一支给我。”   陈徊曾经想过来这一趟的必要性。既然李雨游当初能做出来,按道理再次复刻也不是难事。   可惜现在有一个绝妙的机会——两天后他要以安玉红的名义和另一位议员见面,如果这次能够成功下药的话,未来他的计划能够大幅推进。   基于这一点,他拿过那个细口瓶的时候格外真挚。   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他此刻离他的目标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陈徊将细口瓶对着光源仔细观察,很轻微地晃了两下。   他反复端详,突然之间脸上的微笑凝滞了。   “这跟我想象的有点不一致,”陈徊说,“你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   他的话被扑面而来的粉尘打断。   像是某种石墨粉或者特制的蒙砂粉,应该是李雨游刚才同那白色盒子一道取出的,陈徊霎那间觉得眼眶刺痛,还伴有呛鼻的气味,视线被阻断了好几秒,陈徊感受到李雨游从自己身边擦身逃出。   几道枪声同时响起——两名安保都是经过训练的高技术人士,很快便克服了粉尘的阻碍,齐齐对着李雨游的方向射击;而闻绪则对着陈徊的方向,连续开了三枪。   李雨游的左脚踝被击中,尖叫扑倒在地,摔落时还用双臂护着手里的白色盒子;而闻绪的三枪全部命中了陈徊的胸膛。   陈徊毫发无伤。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将那些恶心的粉尘撇在身后:“你果然——咳,咳——”   陈徊对闻绪始终保持了一丝戒心,他此次让闻绪同行便是为了最后一道测试,因此他只给自己和两名安保穿了防弹衣,他在闻绪面前亲自装弹,并把手枪递了过去,但里面装的都是空包弹。   “我就知道,”陈徊冷笑,“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而匍匐在地的李雨游骤然大喊:“打白色那台机器!”   陈徊顷刻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他蓦然抬眸,发现那台白色的高温烘机不知何时已经在亮灯运行。而烘机上面也突兀地多了几个标着高危符号的试剂瓶。   也许是李雨游在灯熄的时间放上去的,也许闻绪按李雨游的指示放上去的。   “别管地上的!”陈徊也吼叫起来,“打拿枪的!”   但来不及了。   闻绪此刻精准地瞄准了试剂瓶,即使是空包弹也能轻易地摧毁脆弱的玻璃,强腐蚀性的试剂盖在加热器上,热流转瞬间向上喷涌,刚才被一同打碎的强氧化剂和可燃液体在热流中迅速反应——   一声巨响,实验室轰然爆炸。   李雨游还从未体会过这样深切的痛苦。   脚腕上的伤口带动着所有痛感神经,整条腿都是麻木的,感觉体温在极速下降。   他甚至看不清自己流了多少血,烟雾充斥着整个房间,呼吸变得格外费劲。   突然间,面前闪过一个黑影,那透过浓烟露出来的半截衬衫彰显了这黑影安保的身份。安保左手已经被完全烧伤,用单脚支撑着自己一摇一晃地前行。   他穿破浓雾,看清躺在桌下的李雨游,很有工作精神地瞄准——   砰!   安保倒在了浓烟之中,而这声枪响引发了二次爆炸,瞬间更多玻璃器皿同时炸裂开来。   但李雨游没有受到玻璃碎片的伤害。   他被闻绪的双臂抱在了怀里,闻绪的左手覆盖在他脸上。   伤口处突然传来柔和的触感,李雨游迷迷糊糊中辨认出,是闻绪的衣服。闻绪将他的伤口牢牢堵住,防止他失血过多。   “太好了,”李雨游小声嘀咕,“你没什么事。”   虽然按照他的计划,本就是引陈徊靠近烘机时,让闻绪在远处引爆——这样闻绪才能尽可能少受伤害,但爆炸这种事谁也说不好,一直到最后一刻李雨游都忐忑不安。   “嘘,”他看不清闻绪的轮廓,但听到了闻绪的声音,“别说话,也别乱动。”   李雨游安静了两秒,又立刻不听话起来:“楼下,楼下还有个司机,得把门锁上。”   闻绪提醒他:“司机没有身份卡,他上不来,而且现在这动静,应该你们军科所的倒霉蛋值班员都在往这里赶。”   “哦,”李雨游回答。随后用微弱的声音问:“东西呢?”   他有点慌:“东西呢?”   他的手在地上胡乱摸着,不知多久终于摸到了那个白色盒子。他把盒子重新抱进怀里,安心地闭上了嘴。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浓烟背后传来陈徊嘶哑的声音。李雨游下意识警觉,试图把自己支撑起来。   闻绪阻止了他:“没事,他动不了了。”   不能动弹没有妨碍陈徊的质问:“你存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明说话很费力,但李雨游此刻很乐意替他解答:“解药。”   “什么?”   李雨游将句子补充完整了一点:“成功率百分之八十的,阻断LSD-29作用的,解药,虽然还是未完成品。”   在事发前,李雨游已经为自己的创造品感到不安。虽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但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便坐如针毡。他在实验室里待了两周,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断。后来每次回想那两周,都只记得最后坠落的一瞬间,完全记不起在这之前自己做了什么。   闻绪也开口了,李雨游听到了自己熟悉的那种语调:“看来你们这个同门情谊有些塑料啊,就凭他这个杀只昆虫都费力的心态,怎么可能去完成危险性更大的东西。”   “你懂什么,”陈徊感觉说话已经很勉强,但还是要反驳,“天才本应该有对成果的执着。”   “我不是天才,”李雨游说,“我是蠢货。”   陈徊猛烈咳嗽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   闻绪说:“你问题真多。”   陈徊没理会他:“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闻绪是装的......我没有给你们留下单独对话的空间,总不能是眼神沟通......”   李雨游这次没有答话。   大概每一个人都想得知自己的失误所在,否则这郁结就无法缓解,陈徊催促:“回答我。”   闻绪忍不住替李雨游解答:“如果我真要掐死他的话,就不是这个速度了,我当时用口型说了——”   咚。好像是头砸到桌角的声音。   没有听到陈徊的下一句话,李雨游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闻绪说,“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晕了。”   “好吧。”   但李雨游此刻像开了话闸,没安静两秒,又问:“你当时用口型说了什么?”   “你没看见?”   “我当时都快看见上帝了,怎么可能还看得见你。”   闻绪不答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因为你的前一句。”   “哪句?”   “你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闻绪难得没有及时回应。   良久后才问:“你终于想起来了?”   “对,”李雨游突然笑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第53章 黄昏   在看见上帝之前,李雨游先看到了那扇木门。   他用孩童的短手,犹犹豫豫地把门推开,里面是一个堆放工具的仓库,他看到了生锈的镰刀、几捆磨烂了的粗绳、很多大小不同的钉子,还有一个人。   起初他无法断定那是一个人。   这个人被结结实实绑在一个石头柱子上,没穿上衣,所以上半身被粗绳磨出好几道鲜红的伤口,伤口下还有凝固的血迹,看起来被绑在这儿有一段时间了。除了绳索外,他的双手还被一条铁链锁在地钩上,没有留下任何逃脱的空间。   他低着头,头发乱糟糟,挡住了所有的面孔。   年幼的李雨游差点被吓跑。   他只是被游琴送过来参加游学,一路上看的都是野生稀有的花花草草,为了找厕所所以乱跑了几步,从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幕。危险,很危险。   但可恶的好奇心又让他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道这个人意识是否还清醒,李雨游试探着“诶”了一声。   没有反应。   他胆怯地伸出一只食指,戳了戳那伤痕累累的肩膀。   还是没有反应。   他准备把这人的头掰起来,没想到这头自己动了,一双好看的眼睛穿过乱发凝视着自己。   这人看起来比李雨游大几岁,竟然是笑着的:“你看见后面有把镰刀吗?”   李雨游吓得往后挑了一步:“看,看见了。”   “用它杀了我。”   李雨游大惊:“什,什么?”   “杀了我,然后把镰刀扔到河里,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知道。”   “不,不行,”李雨游连连摇头,“你又没伤害我,我怎么能伤害你?”   他马上为自己这句话后悔了,因为面前的人一口咬在他胳膊上。李雨游痛得都忘了喊,等这人松口后,发现胳膊上已经多了血印。   “我伤害你了,”他说,“你可以伤害我了。”   李雨游的泪直刷刷落了下来,受这无妄之灾,他怕极了,转身就往门口跑去,跑到中途摔了一步,又连滚带爬往外赶。   李雨游归队后把事情告诉了照顾他的哥哥,哥哥让他忘了这回事:“这里太偏远了,什么人都有,不要惹麻烦,村民的事让村民自己解决,你千万别再乱跑了。”   于是几个小时后李雨游回到了那间仓库。   那人还清醒着:“你回来干嘛?”   李雨游从背后掏出了一串钥匙,展示一般摇了摇,语气略有一点得意:“我想了好久,想了个办法,我刚才把这户人家的狗绳剪了,狗跑了,他们去追了,我就把钥匙偷出来了。”   准备开锁时,李雨游突然顿住:“我给你解开后你不会还咬我吧?”   那人毫不犹豫:“当然要咬呀。”   “啊?”李雨游始料未及,想了想,谨慎发问,“我可以知道你要咬我的原因吗?”   “那我可以知道你要救我的原因吗,”那人反问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李雨游回答他:“游琴说,要帮助走投无路的人,不然就不会有我现在的家。”   李雨游把一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叶子磨碎了敷在绳子勒出的伤上面。   “我两天前才学习到的,”他又展示,“这个叫做紫珠,应该可以止血,但原理我还没弄懂。”   他觉得应该是很疼的,但那人仿佛没有痛觉,只懒洋洋评价:“你好聪明。”   “谢谢,”李雨游说,“他们确实这么夸我。”   “太聪明了,”那人又笑了,“被人拐了也不知道。”   李雨游没有反驳。他好奇心又上来了,问:“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会被绑吗?”   “因为我被拐了。”   “啊?”   那人转过来对着他:“我被我亲戚绑架了,中途我跳车跑了,结果又被一个农夫抓走了,他一直想问我是谁家的,我一直不告诉他,他就一直绑着我。”   “哦。”   李雨游想了想:“我觉得你有三种方法,第一你可以告诉他,让他联系你家人,说不定你家人能找到你;第二你可以跟农夫聊一聊;第三你可以等着像我一样路过的人然后求救,为什么要让我杀了你呢?”   “因为我对活着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李雨游又吃了一惊:“你有什么心事吗?我听说有一种病叫抑郁症,你是不是生了这个病?”   “没有,”那人还是盯着李雨游,“我活得很顺利,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很无聊啊。”   按照李雨游目前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他还不能理解这个逻辑。   他有一点生气,因为小时候自己为了活着花了很多心思,而刚才为了救这个人的命也花了很多心思。他还没生气过,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用了一个游琴常用的词汇:“我不批准。”   “嗯?”   “你觉得活着很无趣这件事,我不批准。”   这个人笑得快抽过去了。   李雨游觉得他微笑的时候很可怕,但这样笑很好看,所以看了很久。   “我骗你的,”这个人最后说,“我就是看准你这种人不敢动手,所以才骗你的。”   李雨游无法分辨他说的是不是谎话。   他把兜里的纸和笔拿出来,在仙鹤草和白茅花的下面画了一条横线:“你在下面写你的名字。”   “为什么?”   “......求你了。”   于是李雨游就这么得到了农夫怎么也没弄来的名字。闻绪,两个字,好记。   李雨游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小游”两个字,还有他现在居住的地址。   闻绪问他:“什么意思?”   李雨游说:“等你回去了,有时间的话来找我吧,我好确认你是不是还活着。”   李雨游再见到闻绪是两年后。虽然他已经快要忘记这件事情了。   十四岁的李雨游当时对遥控飞机有了非常强烈的好奇心,但这是一个已经非常知廉耻的年龄,他知道他不能给游琴提太多要求,所以只能在路过店门口的时候看一眼。   直到有一天一架遥控飞机停在他家门口。   李雨游从天亮等到天黑,一直无人来寻,于是他走上前,发现是一架很新的飞机,只是没有遥控器。李雨游蹲下来,看了看具体构造,开始思考自己能不能制造出一个遥控器。   然后飞机飞了。   到手的飞机飞了,李雨游不甘心追了几步,然后飞机在闻绪面前停下。   由于面前这人太高,李雨游没有辨认出来。闻绪见状露出了难过的表情:“我专程来找你,但你记不得我了,我很伤心。”   李雨游想起来了:“哦,你还活着啊。”   他略微觉得这句话不太合适,很有情商地转换了话题:“这飞机是你不要的吗?”   “送给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飞机?”   “算卦算的。”   “算得好准哦。”   然后第三、四、五次见面,闻绪分别给李雨游带来了他特别想要的钢笔、电子表和游戏机。   李雨游非常痴迷于游戏机上的泡泡龙。   在新的一局泡泡龙开始前,他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届时他已经开始接触很多科研理论知识,完全不相信任何迷信因素,因此郑重其事地询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东西的?”   闻绪承认:“我们每次见面之前我都会先跟踪你大约半天。”   李雨游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个答案:“这应该不是一个很有道德感的行为吧?”   闻绪坦然以对:“我从来没说我是好人啊。”   闻绪的这句话让李雨游很放心。   彼时他已经是一个深刻领会社会责任的人,按理来说,闻绪送了他东西,他也应该以同等价值的物品回报,但他没钱也不能找游琴要钱,如果闻绪是一个好人的话,他会觉得很愧疚。   但既然每次闻绪都跟踪他,是闻绪先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因此可以抵消。   这一次分别的时候,李雨游说:“不要给我带东西了,我看见你是坐车来的,下次跟踪完我以后,让我上你的车,我想去那座山顶上看日落。”   闻绪善意提醒:“那就不是跟踪,是绑架了。”   李雨游认真考虑后答复:“我赋予你绑架我的权力。”   第六次见面,李雨游跟闻绪一起,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夕阳。   李雨游第一次问闻绪:“你家里是干嘛的?   闻绪很认真地回答他:“开杂货铺的,卖东西。”   所以他才什么都有。李雨游对这个职业有了一丝憧憬:“这么赚钱吗?”   闻绪点点头:“生意还不错。”   黑夜一点点吞噬余晖,闻绪兴致寥寥:“夕阳还是在海边比较好看。”   李雨游见过海边落日的图片,但力不能及:“这得坐飞机吧?”   闻绪说:“这很简单,我家也卖飞机。”   此时的李雨游已经是一个会解很多复杂难题的、有高水平逻辑思维的人了。   他半是羞愧半是无奈:“你又骗我。”   闻绪对他反应的兴趣比夕阳大:“因为你每次都很好骗啊。”   明明自己的思维分辨能力在一步步成长,可惜闻绪的骗术也一步步提高。李雨游对此很烦恼。   但他马上又好奇了另外一个问题:“有钱人家的休闲娱乐活动应该很丰富吧?你为什么每段时间都来跟踪我,还给我送东西?”   闻绪答得很平静:“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李雨游的脸倏然变得比最后那点残存的晚霞还要红。   闻绪反问:“怎么,你看不出来?还是你不喜欢我?”   “等一下,”李雨游打断他,“这个题干超纲了,我还没有学习到相关知识点。”   闻绪是一个很擅长撒谎且很难被识破的人。   李雨游不知道这句话他是不是认真的。   他试探着问:“你是骗我的吗?”   闻绪耸耸肩:“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多说几次。”   第六次跟第七次见面之间距离了很久。   久到李雨游无数次在黄昏时分想到闻绪,无数次思考闻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经过他对若干相关论文及材料的检索,他知道这类现象是对喜欢的行为阐述。   他们的第七次见面,闻绪没有能够开着飞机带他去海边看夕阳,他这次连跟踪的步骤都省去了,一共也就停留了半个小时。   “抱歉,”闻绪对他说,“这段时间家庭情况有点复杂,我不能离开太久。”   李雨游看了他很久:“所以你就是过来见我一面?”   “对啊。”   “......何必这么浪费时间。”   “因为我很喜欢你啊。”   但李雨游还是没能为这道题写出解答。   因为他在几则新闻上看到过闻绪的名字,已经知道闻绪是谁、家里到底卖的什么东西了。   李雨游的生活仍然遵守着游琴教给他的,人与人之间应该等价交换的价值观,并且对现有条件做出了判断:闻绪能给他的任何一件东西,他目前都无法偿还。   他后来明白这是对自卑这个概念的行为阐述。   这半小时的最后一分钟里,闻绪告诉他:“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应该可以带你去海边看夕阳了。”   李雨游跟闻绪相处久了,虽然不能确保百分百成功率,但经过多次总结失败经验后,还是能够掌握一些判断闻绪是否骗他的技巧。   根据他此次观察,闻绪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打算对他说谎。   但这句话还是变成了一句谎言。   他们很久没能见到下一面。   一个月后,游琴在小医馆里与世长辞。李雨游出发去了十一区。   他不知道该不该给闻绪留个信号。   不留的话,如果闻绪找他要怎么办?   留的话,他想要闻绪做些什么呢?   最近的新闻已经开始写闻绪未来的联姻对象了。而李雨游目前还不能算出闻绪那句“我喜欢你”的真实率能否达到百分之百。   思来想去,李雨游选择了一个折衷的方案——他在他们看夕阳的地方,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自己会去十一区找一个叫刘先明的人。没有说希望他来,也没有说希望他不来。   李雨游才到十一区的时候没有想太多次闻绪。   因为他面临的任务很重,适应新生活、适应新方向,每天都学得很疲惫。但他逐渐开始期待闻绪能来。   如果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像刘先明那样的人,以后就不会什么都拿不出手了。   虽然现在离这个目标还很遥远,但如果足够努力的话,这件事情是有成功的几率的。   进入军科所很久之后,李雨游开始后悔自己的纸条留在了偏僻的地方。   闻绪会不会没有找到?毕竟他对看夕阳这件事毫无兴趣。   要不要回去一趟,重新留个纸条?   要不要直接去找一次闻绪?听说闻绪家里的公司就是那栋很高的楼。   李雨游踟蹰了很久,最后决定再等一等。   等他跟着刘先明完成更多项目,等他再多积累一些底气和勇气。   李雨游等来了刘先明的通知——他们要接手一个很重要的项目。   他忙得昏天暗地,然后项目被中止了。   中止当天夜晚,李雨游莫名觉得有些难过,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自己突破不了的壁垒。假期里,陈徊带他去了几个周边景点散心。   在回军科所的前一天,陈徊给他倒了一杯酒:“不要想太多,借酒消消愁,喝完之后明天继续回去工作就好。”   李雨游头一次喝这么烈的酒,喝完之后觉得头很晕:“度数这么高吗?”   “不高啊,”陈徊看了看酒瓶,“你平时不怎么接触,头晕很正常,待会就好了。”   但一整夜都没好。   陈徊扶着他回到军科所,在银杏树下,陈徊突然开口,这次声音格外厚重,一直在耳边环绕不去:“小游,你这辈子是不是还没对谁心动过?”   “可以试着喜欢我。”   好奇怪,梦里也全是这句话。   可是他这辈子已经心动过。心动就是心动,心跳和脉搏的频率是无法变更的。山见证过,风见证过,太阳也见证过。   李雨游这晚酒醉,一觉睡到了隔日下午。他起床后还是有些头晕,晃晃悠悠到了窗前。   今天的落日也很美。昨日的阴霾一扫而空,因为陈徊答应他去海边看夕阳。   因为未来还有盼头,李雨游依旧在努力工作。   除了偶尔跟组员偷偷溜去杨骅那里聚餐,他整日在军科所里两点一线,除了宿舍就是实验室,偶尔还住在实验室里。   他有时候也会被自己的努力吓到,但又明白自己努力是为了什么。   要成为配得上陈徊的人。   因为性质特殊,军科所不允许外人随意出入,每周会有人定期将信件汇集分发到每组。   他们组的信件由兰青转交给每一个人,这个环节向来与李雨游无关。   但这一天李雨游莫名收到了一封信,兰青也很好奇,征求过同意后看着李雨游打开。   是一个字条,上面赫然是自己的字迹——我会去十一区找刘先明。   字条下面还有一句话:下一个假日来这里找我。   “这里?”兰青觉得奇怪,“它上面没写地点啊,你知道是哪儿吗?”   李雨游摇摇头:“我不知道啊。”   下一封信来自于一个月之后。   这次写得清楚多了——来这里找我,闻绪。后面附上了一个地址。   但李雨游没有收到。因为这两周他住在实验室里,   后来他跟闻绪看了无数个夕阳。包括海上和海边的夕阳。   再后来,闻绪把掐他的手松开,氧气失而复得,李雨游咳得难以自持。   生理性和心理上的泪水完全无法停歇,导致闻绪的脸在他眼中模糊不堪。   十分钟前,陈徊问闻绪,你喜欢他吗?   闻绪说从来没有。   闻绪前后加起来,一共给自己说过七次“我喜欢你”。   这是一个题干很清晰的判断题。   “从来没有”和七次“我喜欢你”,只有一个是真的。   李雨游这道题解得很快。   否则他以后再也不敢看任何的黄昏。 第54章 答案   李雨游醒得很艰难。   大概是缺水,眼眶干涩,尝试了好几次才能睁开眼;浑身酸痛,好像每个关节都浸泡在水里,使不上力。但脚腕上的疼痛反倒不如预想中明显。   后一步苏醒的大脑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止痛剂的功劳。   缓了好几秒他才能认真打量起现在的处境。   白色的墙,金属架子,电视,呼叫铃。他在一间病房内。但不是陈徊那所医院,从面积和装潢来判断,应该是他印象中十一区最好的几所医院之一。   睁开眼是一个故人。   “你醒啦?”   姚息虽说着话,但视线停在窗户自己的倒影上没有移动,三个字之间还换了个姿势,从左脸切换至右脸:“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雨游说话觉得嗓子疼,“你怎么在这儿?”   姚息说得坦然:“病床陪护,来照顾你啊!”   李雨游问:“闻绪呢?”   “他跟军科所的人在一起,所以才让我过来。”姚息说。   李雨游松了口气。他看了一圈。自己身上的被子只盖了一半,肩头和胸膛都露在外面;被当成镜子的窗户紧闭,完全不通风;自己左手上的点滴流速完全不正常。   “谢谢你,有你在真是太好了,”李雨游头疼地说,“请问这里没有别的护士吗?”   姚息非常体贴地为他按了服务铃,护士很快便进来替他换了点滴。   确认自己不会在姚息的照顾下遭遇更为严重的生命危机后,李雨游又问:“我睡了多久?”   “也不久,四十八个小时。”   李雨游略微惊讶于这个时长,但下一秒姚息说了更让他彷徨的话:“听说你在军科所徒手击倒了三名壮汉。”   “啊?”李雨游嘴一颤,“谁说的?”   “闻绪啊,他说他当时害怕极了,只敢躲在你身后,你举着枪一通扫射,不小心引起了爆炸。”   李雨游脑神经直跳:“......你信了吗?”   姚息想了想说:“目前保持怀疑态度。”   李雨游长舒一口气:“还好,短期之内你应该不会被诈骗。”   姚息收了点懒洋洋的语调,问:“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的问句,很冗长的答案。   哪怕有心叙述,李雨游也找不到这漫长故事的开口。他甚至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这样齐全地躺在没有危险的地方,只是多了脚腕上不轻不重的枪伤。   他无法回答,于是只能岔开话题:“你能帮我出去弄杯热水吗?”   窗外在刮风,树叶在风中摇曳。   李雨游似在看叶子,又好似目中全然无物。   房门被推开了。以为是姚息,李雨游没回头便说:“怎么这么久?你确定接的是热水吧?”   “你喝了不就知道了。”   是闻绪的声音。   李雨游霎那间回头,闻绪好整以暇站在自己身前。他看起来伤得并不严重,脸上有一些红痕,双臂上有几处绷带。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跟闻绪分别也就二十四小时时间,断然看到这一幕,李雨游只觉得某种汹涌又无从辨别的情绪翻涌而上,以至于长久说不出话来。   闻绪依旧是那个闻绪。他把热水放在一旁,很小心地捧起他的脸:“不会吧?怎么卡碟了?刚才语言系统还正常啊?”   而李雨游此刻连躲的力气都没有。   控制自己不要立刻流泪已经是他能做的全部。   他颤声问:“后来......怎么样了?”   闻绪放下他的脸,把热水递了过来:“爆炸响动挺大,你晕过去后,不仅值班的倒霉蛋,几位高层都连夜赶了过来,见到安玉红吓了一跳,以为我俩挖了他的坟......他们三个现在还躺在抢救室里,你睡的时间我把前因后果跟他们讲了一通,现在军科所的人应该在安玉红那所医院手忙脚乱。”   “傅穹呢?”   “那司机见情况不对,打算开车跑,傅穹也想跑,跟着上了副驾,两个人就逃跑路线起了一点微小的争执,于是傅穹直接上手抢方向盘——”   “然后呢?”   “然后撞树上了,人倒没死,傅穹今年可能跟车过不去,两次都是在车上被抓的。”   军科所的人未来大概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觉。但李雨游现在没太大心思顾虑他们了。   闻绪讲完后看着他把热水服下。   李雨游隔着水的雾气观察闻绪——他依旧只是平静地注视自己,没有太多表情,就如往日无数次那样。   “我有一个问题。”   “问题宝宝请讲。”   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可这一次听的感受又不一样。以前总觉得是闻绪的恶趣味作祟,现在这个称呼突然让他更加无法面对。   “为什么LSD-29对你没起效?”   闻绪反问:“这不该是你们搞科研的应该解答的问题吗?”   李雨游被问住了,有些惭愧。   “我个人猜测可能因为小时候我服用过其他致幻剂。”   “小时候?”   “嗯,”闻绪点点头,“我从小就跟普通孩子有点区别,表叔如果不用点手段,没办法把我乖乖拐骗出去。”   李雨游一怔:“所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那段时间意识确实有点不清醒,”闻绪承认,“不过话说回来,我好像本身就对这类东西不太敏感,听别的人说服用之后应该会出现一些幻境,但我好像没有类似情况。”   李雨游回想起来自己看过的那些人体实验的记录。大部分服用过LSD-29的人,他们做的梦大多是关于平生最渴求的东西,那些令他们耿耿于怀的事物,再不然便是他们最为畏惧的噩梦。   而闻绪两者皆无。   李雨游懂了:“所以你不会做梦。”   闻绪起身,把窗户开了条缝,让在外面肆意作乱的风蹿了一些进来。   “不过电击之后我还是看到了一个画面。”闻绪在风中说。   “什么?”   “在那个荒山上,还有其貌不扬的落日。”   李雨游心跳漏了一拍。   他缓缓问:“是我们看的那次吗?”   “不是,”闻绪否认了,“是我自己看的那次。”   李雨游完全失声。风把他吹回几年前的下午,他在实验室里打开那张纸条,却没有认出自己写的字。他无从赴约,却不知道闻绪一个人看完了夕阳。   良久他才有再次开口的勇气:“......为什么呢?”   他原本想问闻绪为什么会去那里。   但闻绪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可能因为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跟茫然有关的情绪,无法自己掌控的东西,所以LSD-29捕捉到了。”   他回想了一下:“不过我虽然短暂地出现了幻象,但我睁眼后就清醒了,因为我看到你在我面前,而我清楚地知道,那天你并没有来。” 第55章 惩罚   李雨游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他的伤愈合得比正常人要慢,身体整体状况也恢复得不佳,输了一周液也只是保证了他正常活动的能力。这一周内闻绪跟贾云川轮番过来照顾他略显脆弱的身体,从饮食到起居都无微不至,让李雨游非常惭愧。   除此之外,当两人都没有闲暇时间时,姚息便会丰姿冶丽地降临这一病房,带来一些装饰性的作用。   偶尔也会付出一些实际行动。譬如贾助理采购了一些高端水果,姚息会趁李雨游睡着时非常辛苦地将它们吃掉。   在被吃掉三块巧克力、两盒提子以及一整瓶很想喝的高级葡萄汁后,李雨游终于对姚息的存在起了一些意见,他并不介意姚息作为花瓶出现在此处,但很明显对方的行为已经不是花瓶可以概括,完全是请了一尊大佛,会亲自下凡吃贡品那种。   “所以你为什么会联系他过来?”李雨游终于从闻绪手里喝到了心心念念的那杯葡萄汁。   “真不是我联系的,”闻绪撇清关系,“我让崔鸣冶找一位信得过的人过来,据我所知是姚息主动要求的。”   “......姚息不会还收费了吧?”   “收了。”   糊涂啊!李雨游很想开口,但因为不是自己的出的钱,所以也没有权利多嘴。   他又想到:“崔鸣冶不是看他看得很紧吗?就这样放他出来骗吃骗喝骗钱?”   “那只是表面上的。”   李雨游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嗯?”   “机密,”闻绪先提醒李雨游,但声音分毫未减,手里还不慌不忙削着苹果,“你知道姚息跟崔鸣冶认识是在一个慈善晚宴上吗?”   当然知道。姚息的“命运晚宴”,每个细节李雨游都一清二楚,为此他还狠狠数落过自己,真正有用的东西记不住,这种没营养的东西反而在闹钟扎根盘踞。   “知道的。”李雨游没好意思提闻绪原本也是姚息目标之一的事情。   “慈善晚宴挂名在基金会上,然而是崔鸣冶出资的。”   “为什么?”   “对呀,为什么呢?”闻绪把一块苹果直接塞进了李雨游嘴里,“连照片都卖五万一张的人,给基金会投钱什么额外条件都没提,只需要筛选宾客名单。”   第十天的时候,李雨游终于见到了军科所的人。   由于医生判断李雨游情况还不太适合出院,所以几位高官屈尊将病房变成了审讯室。   安玉红苏醒后已经被秘密转移,通过对医院的查处和傅穹的口述,军科所的人已经基本掌握了情况,此次主要目的是为了再度确认情况。   闻绪得到特许留在病房内,但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   军科所依旧保持着他们压力性逼迫的问话方式:“所以你在研发LSD-29时,事先没想过这个情况吗?”   李雨游平静地回答:“我只是奉命工作,研发结果和后续发展都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但安玉红是通过你才对LSD-29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据我们所知你当时对他知无不言,给他后续的行动提供了很多便利。”   “我那时候......”   李雨游顿住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视线,没有看闻绪的表情。   “我是安玉红第一个实验对象,”李雨游再次开口,“在此之前他以亲切和蔼的面容待人,我对他没有疑虑,而他让我服用完药物后,通过指令使我信赖他、依赖他,喜,喜欢他,也正因如此我后来出现了记忆混乱等情况。”   “但你并没有持续受他控制。”   “可能我研发过程中自身受到了影响。”   对话时间不长,只持续了大概两个小时。   最后对方问道:“你对此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李雨游指了指放在角落的白色盒子:“这是我之前研发的半成品,理论上针对服用过LSD-29的人能起到阻断、缓释的效用,实际效果我不清楚,但应该对目前的情况有所助益。之前我们组还有一位常瑗瑗,在当初的事故中受到波及,如今依旧处于精神失控状态,希望能够优先考虑她的处境。”   没等对方回复,他又说:“还有刘先明,他和我一样全程不知情,他一心只为学术,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五天之后,李雨游才终于得到了出院的许可。   不巧那天闻绪公司有急事,实在分身乏术,只能安排贾助理来负责李雨游的所有出院事宜。   李雨游最近觉得贾云川对自己的态度有些诡异。   虽然这位助理一直以来都是兢兢业业在工作,非常注重待人礼节和工作规定,但李雨游还是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拘谨了。   譬如办理手续时,明明伤好了大半的自己可以做一些能力范围内的事情,但贾助理依旧不让他接触任何杂事;最诡异的是,跟自己说话时他的语气甚至带有了一丝崇敬之意。   让李雨游一头雾水。   后来他终于在跟姚息的电话中得知了这“崇敬”的原因。   “所以,你的意思是,闻绪不只是跟你这么说,跟其他人也这么交代的?”李雨游难以置信地确认。   “对啊,现在他们全家上下都知道,你非常英勇地保护了闻绪的性命。”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说?”   “不知道诶,但其他人不像我这么聪明,感觉都相信了这个说法。”   李雨游实在不能理解。   于是当天晚上闻绪回来时便对此提出了疑问:“你为什么要胡乱传播我们在实验室里的事情?”   闻绪很坦然自若:“怎么,美化你的声誉不好吗?”   李雨游没想到他就这么承认了:“但明明不是这样,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这样才理所当然啊。”   “什么理所当然?”   “你英雄救美,我以身相许,”闻绪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我们这关系就变得相当上档次。”   “安家现在乱成一锅粥,每个人都自顾不暇,闻老爷子因为安享对我动手的事情大怒,这婚不久后就会退了,到时候我跟我的救命恩人就可以正大光明生活在一起,不用再私奔了。”   李雨游完全没料到这一层,愣在原地。   闻绪见状也很意外:“你没这么想过?你不会还有别的相好吧?这情敌怎么杀不完的!”   “没有!”李雨游耳根有点红,反驳道,“你在说什么啊!你下午不是听见我说的了吗,当时我是因为被陈徊算计了才......”   “但我也很难过,”闻绪语气委屈,“你还要去跟陈徊看海边落日,原来你要看夕阳的愿望都是批发的。”   “你不要乱讲话,”李雨游真有点急了,“当时陈徊给我下的指令让我喜欢他,但是从药物原理上来说LSD-29本身就是利用幻象进行暗示,它并不能凭空捏造记忆,所以要达成指令它只能将我以前动心的场景转移到——”   李雨游倏然住嘴。   他意识到自己又中计了。   果然,闻绪对LSD-29具体的作用原理毫不关心,只精准捕捉到最后一句的关键词。   他嘴角扬起一个满意的弧度:“所以,你喜欢过我,虽然你一直不肯承认。”   李雨游懊悔不已。他往后缩了两步,打算潜逃,可惜对方早有准备,脚都没迈出去便被捉拿,闻绪用力一拉他后领,将整个人拎至面前,双手撑在两侧的桌沿阻挡了任何二次逃跑的可能性。   “喜欢过,还是没有喜欢过,”闻绪声调突然变冷了一些,“诚实点回答,否则会有惩罚。”   “......我可以知道惩罚是什么吗?”   “不可以。”   李雨游没有跟陈徊表过白。因为他也没有计划过对闻绪说“我喜欢你”。或许正因为如此,陈徊才误以为自己设计失败,没有再提更多指令。   他变成更好的人了吗?好像也没有。   但他已经犯过一次不诚实的错了,不想再犯第二次。   “喜欢过。”李雨游说。   他没看清闻绪是什么反应,因为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被遮挡,他的嘴唇感受到一点凉意——闻绪这个人,连双唇的温度都要低于常人。与上次那个报复性的咬不同,这是一次正经的吻,但依旧与温柔毫无关系,凶猛、用力、毫无顾忌,让李雨游柔软的部分察觉到不可忽视的痛。   虽然他已经全然忘了痛。   闻绪放过他时,李雨游已经气喘吁吁,一点点津|液从唇缝中溢出。   他后知后觉问:“这是奖励还是惩罚?”   “惩罚。”   “啊?”李雨游想不通,“可是我说了实话啊。”   “我知道,”闻绪伸手将他溢出的东西抹掉,“惩罚你几年前的不诚实。” 第56章 慷慨   经过长时间的抢救,安玉红成功保住了生命体征,并且在五周的昏迷后恢复了意识。   虽然他醒后,无论军科所的人怎样威逼利诱,他都闭口不言,动机抑或他经手的一切都拒不交代。专业医生确认了多次他并没有失去语言功能,但安玉红从头到尾都坚持当一名哑巴。   让军科所的每个人都想对他破口大骂。   最终让安玉红开“金”口的还是安呈鹏接受调查时的言论。安呈鹏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按照他的意思,原本自己便察觉出了自己这上不得台面的儿子在道德认知上有一些缺陷,同时也不认可安玉红的个人资质,只是因为亲情羁绊而一直抚养他、与他保持联系,没想到安玉红天性如此,无论怎么教育都改不了本性,所以才对他逐渐失望。换言之,这是安玉红天生该走的路,与自己毫无关系。   “是吗,”安玉红在听到审讯员转述后第一次出声,“当初他听从我的建议为未验先产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这辈子做过的亏心事还不够多吗?”   记录员瞬间清醒,手指疯狂地在键盘上敲击。   审讯员也骤然情绪变高:“你们当时具体怎么沟通的,详细交代。”   安玉红又不说话了。   李雨游对于药云、安呈鹏以及安玉红的动机没有太大兴趣,他更想知道当年事情的更多细节,譬如刘先明事发当天还有没有说些什么,譬如安玉红跟成薇到底是如何相识、达成一致的。   可惜安玉红不开口,成薇没有无法开口。   不知道成薇给自己服用的到底是多狠毒的东西,她到现在都处于昏迷状态,军科所将她转移进了特定的监测病房。   转移的前一夜,李雨游在她病床前站了整整两个小时。   李雨游意识到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听到那个答案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可以让她背弃自己的一切情感?   李雨游想起他不久前第一次联系成薇,对方多此一举地告诉他“你瘦了”;而后突然又联想到,在那些事情发生以前,他曾经问过成薇,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喝酒,因为他觉得酒完全不符合自己的口感。   成薇当时的回答是,她也并不喜欢这个口感,但她喜欢喝完酒后的状态,因为喝醉以后大脑就无法思考,清醒才是最折磨人的。   李雨游直到现在才能理解这句话。   “无论如何,”李雨游最后跟她告别,“谢谢你留下了我跟兰青的礼物。”   虽然在这方面不是很顺利,最近还是有一件让李雨游感到欣慰的事——他当初研发的药剂,经过改良与实验,对受到LSD-29影响的人能起到一定的缓释效果。   为了推进这个药剂更快投入使用,军科所聘请了一位当年声名显赫的教授回来接手。   为了讨论出更有效的方案,李雨游拖着没恢复完全的身体前去见了这位头发花白的卢教授。对方在进到主题之前,首先发出了感慨。   “这真的是你两周之内达成的进度吗?”卢教授问他。   李雨游稍作思考,然后诚实地回答:“那两周我废寝忘食,每天工作时间过长,如果是正常的研发速度,起码需要三到四周。”   言下之意是他的工作效率并没有对方形容的这样夸张。   “三到四周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卢教授听懂了,但还是继续夸赞,“你的确是难得的天才。”   李雨游头一次没有继续反驳这个称号。   “因为我有一位很好的启蒙老师,她叫做游琴,”他说,“而且刘先明研发员也传授了我很多知识和方法。”   刘先明之前没有下葬。   由于他的情况特殊,军科所此前一直没有公布他的死讯,甚至连遗体都没有火化,使用了特殊的办法保存,也正因如此,李雨游得以见了刘先明最后一面。   虽然他完全不敢看。   傅穹对刘先明去世的叙述,只有短短“熬不住”三个字,但背后代表的含义却很凄惨。李雨游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度过最后那段时间的。   李雨游用自己存下来的钱给刘先明买了最好的墓地,刘先明没有结婚,没有子女,所以墓碑上只能填学生的名字。   李雨游站在墓碑前,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手上拿了一本书。曾经刘先明留给他的书,都被他尽数烧掉,而他为此悔恨至今。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他的遗憾,军科所在调查结束后,将刘先明的部分遗物交还给了李雨游,是当初他们一直当作证据存放的东西,其中有一件正是这本关于不常见元素结构分析的书籍。刘先明在上面做了很多笔记,根据笔记的内容,这本书应该是他准备在自己彻底研究以后赠送给李雨游的。   刘先明还在封面上写了给他的话,刘先明觉得他太不主动了,希望他之后能够更积极地来跟自己讨论。   “以后我会来定期给您汇报的。”李雨游说。   李雨游对外又开始使用“游羽”这个名字。   他也给闻绪很严肃地提出要求:“以后我有属于自己的官方名字了,你可以用这个名字称呼我。”   没等闻绪回答,他又非常正经地继续陈述:“你要知道,这两个字才是我第一个真正拥有的名字,对我意义深重,而且也代表了我当时科研人员的身份,是一个我非常喜欢的、有深刻含义的名字。”   铺垫了这么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以后闻绪不要再胡乱称呼了,叫这两个字就够了。   闻绪耐心听完了他的解释,非常认可:“我明白了。”   正当李雨游不解闻绪这次为何如此配合时,闻绪开口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游羽宝宝?”   怎么又如此轻易地被他找到漏洞!   不够严谨,还是不够严谨。   李雨游抱着猫哥愤然离场。   在李雨游身体彻底修养好之后,他跟闻绪正式搬离了之前临时居住的房子。   原本李雨游并没有计划继续住在闻绪的房子里,根据他此前查阅的相关资料,就算两个人彼此之前有情感基础,但要走到确认同居的地步,中途还需要一定的过程。既然现在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那么应该将错误的步骤矫正过来,先分开居住比较好。   闻绪微笑着回答他:“可以呀。”   但还没等闻绪回去思考要怎么略施小计对独居的李雨游进行匿名恐吓以及威胁,上天再一次出手帮了他——李雨游惊讶地发现自己没钱了。   首先刘先明的墓地,由于选择了最好的位置,花掉了他大量积蓄;其次,猫哥唯一吃得惯的进口猫粮,在李雨游惊心动魄的这几个月时间里,悄无声息地涨价,价格也来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数字!   而此刻的李雨游是一个好几个月没有拿工资的无业游民。   金钱,成了压垮李雨游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沮丧的李雨游,闻绪贴心地提供了一个方案:“这样吧,这只白猫——”   李雨游打断他,纠正道:“我已经单方面为它更名叫白白了。”   闻绪没有对这个拗口的名字表示异议:“好吧,白白,它需要一个同伴,我觉得它跟猫哥相处融洽,我给白白采购了很多那一种类的进口猫粮,你可以将猫哥寄养在这里,它俩就可以一起进食了。”   “不行,”李雨游摇摇头,“猫哥没我不行。”   在一旁的猫哥仿佛听懂了人话,它抬头冷漠地扫了李雨游一眼,然后毫不留恋地追随白白而去。   看着这一切的李雨游内心有些许破碎,闻绪又适时对他的建议进行补充:“或者你也可以作为这两只宠物的饲养员居住在这里,我会为你提供专门的房间,你只需要专心照顾这二位就好。”   这句话对李雨游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他为此进行了非常艰难地思想抉择,然后问:“有工资吗?”   改行成为宠物饲养员的李雨游跟闻绪一同搬进了重新布置好的旧宅。不知道是不是李雨游的错觉,总觉得装修风格没有之前那样肃穆吓人,连油画都换成了比较温柔的风格。   作为饲养员的李雨游得到了非常精致高端的全套生活用品。他觉得自己这份新工作还不错。   然而这种心情并没有撑过一天,当天下午李雨游就意识到不对——这栋房子除了主卧之外,其他房间都不见床的踪影,于是当晚闻绪从公司回来后,穿着全新睡衣的李雨游追问:“给我提供的专门房间在哪?”   闻绪正处理着手机上的消息,闻言漫不经意指了指主卧的方向:“那里。”   李雨游大惊:“那是主卧啊?”   “主卧不算房间?”   “那你住哪?”   “主卧啊。”   李雨游略感绝望:“......你又骗我!”   闻绪也很无辜:“我只承诺你提供专门的房间,没承诺你提供单独的房间啊。”   李雨游深感绝望。   好在同床共枕也不是第一次,早在那遥远的农庄,他们就提前排练过这一幕。   而闻绪目前为止也跟那晚一样,表现得非常规矩,暂时没有令李雨游感到彷徨的举动。   新工作进行半个月之后,李雨游觉得自己的待遇过于丰厚,有些过意不去,于是用闻绪给他的工资去为自己的雇主挑了一个礼物。   是一个合乎李雨游自己审美的烟灰缸。   当晚,李雨游将这个印着猫猫头的浅黄色烟灰缸郑重交予他的雇主手上,但说出的话却与他的行为截然相反:“作为前家庭医生,我秉承着负责的心态,还是建议你少抽点烟,最好戒烟。”   与此同时李雨游还掏出了一盒成本非常廉价的奶糖:“可以通过吃糖来转移注意力和缓解戒断反应。”   根据李雨游长期的观察,闻绪这个人并不爱吃糖,这一盒奶糖他几乎没有动过。   但李雨游还是留意到闻绪抽烟的频率有所下降。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相处时间变少的原因。   李雨游的饲养员工作只持续了短短三个月。从第四个月开始,他又干回了老本行。   卢教授邀请李雨游去到他的研究室继续从事科研。   一开始李雨游有些犹豫,他对实验室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但每当他想要放弃时,他就会想起游琴和刘先明对他有所期盼的眼神。那些眼神给了他无尽的勇气。   闻绪的公司和卢教授的研究所刚好在同一方向,第一次上班的那日,闻绪陪他坐在后座。窗外景色如画卷般流动,过往碎片藏匿画卷中,一幕幕划过李雨游脑海。   李雨游决定要从今天起当一个胆子大一点的人。   于是他按照计划进行第一步——他将自己的左手伸进了闻绪的右手里,要从这个无所畏惧的人身体中偷一点点勇敢。   闻绪回握了他,很慷慨地任由他偷取。   新的工作也并不轻松,李雨游进去第一周就加了四天的班,最晚的一次出研究室时已是凌晨,等在楼下的司机载他回了家。   疲倦地洗漱完毕后,李雨游回到主卧,难得发现闻绪已经闭眼睡着了。李雨游轻手轻脚爬了上去,撑着下巴观察闻绪的睡相。闻绪睡着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连呼吸都很轻微。   闻绪。从头到尾都是最危险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最安全的人。   作为一个凡事都喜欢列计划的人,跟闻绪有关的所有事都不在李雨游预估和掌控之中,每一步都无措,走到了从未想象过的今天。   正大光明偷看了整整十分钟,闻绪突然开口:“你是想亲我还是想杀了我?”   李雨游措手不及,连目光都来不及转移。   “一般来说,这样盯着人看,只有我说的这两个目的,”闻绪睁眼跟他对视,打了个哈欠,“不管你是哪一个,最好都下手快一点,不然明天你去研究室可能会迟到。”   李雨游这才因为偷窥被发现而感到不好意思,立即背过身去:“我只是在确认你今天有没有抽烟,睡觉了!”   他睡觉的计划被闻绪一只手臂中止。   闻绪把他单手翻了过来:“那还是我替你做选择好了。”   闻绪每次亲李雨游都是牙齿先行,好像得先把人咬入口中,才能毫无顾虑地继续侵||犯。因而每次都会让李雨游无所适从,明明经验变多,但却依然无法招架。   “你干嘛?”李雨游多少有些气急败坏。   而闻绪每次都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说辞:“你不是说戒烟需要转移注意力吗?吃糖对我没用,但我又得谨遵医嘱,无奈之举。”   李雨游发觉自己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闻绪后续嘲弄他的工具。但每次他又会忍不住开口。   在研究室的新工作比想象中顺利,卢教授在短短几个月内夸奖了他很多次。而每当项目有任何进展,李雨游也会如约到刘先明的墓前去给他汇报。   夏日来临的某一天,李雨游收到了一个未曾预料的来电。   是自己的前客户之一,那位跟狗打架的富家子弟,他今天又再次对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发起挑战,然后又被那只狗一爪子拍了下去。   他此次撞烂了一把椅子,试图又请李雨游上门,被告知李雨游已经改行许久。不过李雨游还是耐心为他讲解了消毒和自我包扎的技巧。   电话挂断后,躺在一旁的闻绪突然出声:“你对你的病患还是很负责的嘛。”   “总得有医德嘛,”李雨游说,“虽然不干这一行了,但能帮就帮啊。”   闻绪很赞赏他崇高的精神。   李雨游今天换了一套新睡衣,是他自己挑选的印有小猫图案的浅蓝色棉质套装,可惜买小了一点,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   闻绪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一直也有一点症状,你会帮我吗?”   李雨游欣然应允:“你说说看。”   闻绪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粒药丸。   见到药丸的当下李雨游浑身一僵,那些不好的回忆下一秒就要席卷而来,好在当他凑近仔细看时,才发现虽然外形基本一致,但细看还是跟LSD-29有些微不同。   “这是什么?”李雨游问。   “我昨晚跟崔鸣冶吃饭,”闻绪从头给他解释,“他说这东西还是还给我,他用不上。”   李雨游骤然清醒——这是姚息为了将LSD-29换出,随便找来的治疗xi | ng功能障碍的药。   他好像知道闻绪要说什么,或者说闻绪要做什么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你的意思是......”   闻绪伸了伸懒腰,图穷匕见,也懒得绕圈子了:“意思是需要你帮忙诊断一下我具体有没有这个障碍。”   他这次没有给李雨游留下任何逃跑的空间和时间,直接将呆滞的李医生按在了自己面前。李雨游试图进行一些最后的言语反抗:“你这属于强行......强|迫医生!”   “嗯,你这么定性也可以,”闻绪毫不在意,“我一直都说我就是坏人啊,坏人做点坏事理所应当。”   坏人又改变了想法,不想亲自动手,命令道:“帮我解下扣子。”   李雨游颤颤巍巍地听从了命令,但手伸上去后,还是想要谈判一下。   “那如果,受害人很配合的话,”李雨游问,“加害者待会可以,额,多抱我一下吗?”   坏人慷慨地答应了:“当然可以。” 第57章 注定(完结)   安瑞昀的下一场画展在一艘环星邮轮上举办。   在安家的这一场闹剧里,什么计划都没参与的安瑞昀是被波及最少的一位,她一心只在自己的艺术事业上,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虽然当初她服用过LSD-29,但因为药量过少,在停止服用后没有出现其他反应,经过调理后情况已经稳定。   不过事发后没等闻家出面,她主动对闻绪提了退婚,闻绪顺水推舟,并且体面地提出,针对安家此时的情况,如果她日后有困难的话,自己可以适当为她的画展出资。   毕竟是自己投资的画展,所以闻绪跟李雨游虽然工作繁忙,还是抽空登上了邮轮。   李雨游其实对这些兴致寥寥,可是他觉得自己不能完全不参与跟闻绪有关的一切,因此还是请假陪闻绪上了邮轮。   他原本有些怯场,他对这样的场合以及晚宴都很陌生,但进去后发现跟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   很多人主动来找他敬酒,虽然他手里的酒被闻绪替换成了白水。   根据每一位来者崇敬的目光,以及用相当尊重的语气喊出的“游先生”,李雨游判定当初闻绪乱编故事的流传程度比他预料中要广很多。   这次的房间比他们当初逃命时的房间要精致和阔绰很多。   被单上有淡淡的洗涤剂香气,李雨游头埋在枕头之中,觉得无比舒适,枕套蹿乱了他的头发也毫无所谓。   在若干个舒爽的呼吸后,他察觉到闻绪用手戳了戳他的颈椎。   李雨游仿佛鲤鱼打挺,下意识转身,用好闻的被单给自己筑了一座围墙:“不行,不行,医生说我这两天长期工作导致了腰肌劳损,按照医嘱必须好好休息,绝不能剧|烈运动。”   闻绪俯视着他:“哪位医生诊断的?”   李雨游说得一脸正气:“一位不知名的李姓医生。”   自从上次以来,李雨游充分意识到,闻绪这个人确有隐疾。   当然不是他不行,而是他精力过于旺盛,体力过于充沛,意志力过于坚定,往往在自己已经濒于崩溃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对他进行语言上的嘲弄和挑|逗。导致他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只能听之任之,缴械投降。   他很早就意识到,闻绪脱离所有假面后,不加掩饰的底色应该是非常残忍、不容悖逆且具有侵|略性的,但此刻才最身体力行地印证了这一观点。   第二天,腰酸腿痛的李雨游坐在研究室发了半天呆,一点工作都没做,脑子里只剩下要如何研究出一种让人从“太行”变得“不行”的药物。   但目前药物还没有研发出来,所以暂时只能依靠其他办法来逃避。   虽然李雨游黔驴技穷,十次里面只有一次能逃避成功。   所幸今天看来是成功的那一次,闻绪没有过多刁难他,只是向他提出邀请:“他们在参加舞会,甲板顶层没人,要不要去看看画?”   虽然李雨游对油画之类的艺术品既不了解也毫无兴趣,但为了避免跟闻绪长久留在封闭房间里,他还是果断地答应了下来。   邮轮上的画展布置得比常规画展更具巧思,色彩鲜明的作品形成一道艺术风景线,面朝大海缓缓前行。   李雨游转了一圈,算是饱了眼福,但依旧没得到什么思想上的启发。   准备离开的时候,只有最外面的一幅作品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两个正在拥抱的人,没有脸,只画了他们的胸膛,其中一个人戴着一个吊坠,是一把钥匙,镶嵌了满满的钻石,画中也体现了钻石反射的光芒。   “这不是你拍下来的那个吊坠?”李雨游惊讶道。   “对,”闻绪承认道,“说实话那个吊坠就算缀满钻石也不值那个价,是这幅画作刚好问世,所以当时才被炒得火热,现在画家名气也不复以往,吊坠也卖不出之前的价格了。”   李雨游替他总结:“意思就是你买亏了。”   “不亏啊,”闻绪说,“我又不是买来投资,我只是需要拥有它。”   “可是我从来没见你戴过首饰啊。”   闻绪没有答话。   李雨游认真观察起画上的吊坠,终于发现自己觉得它眼熟的原因——它跟平常的钥匙不同,每个角上有一个稍稍外凸的弧度。   跟自己当初在某个偏僻地区偷来那把钥匙很像。大概这画作者之前也曾经看到过同系列的钥匙设计,并从中得到了灵感。   李雨游久违地觉得有点语无伦次:“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   闻绪答得很快:“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此前很少提李雨游记忆错乱的那些日子。   也许是觉得不忍心,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而当下才通向未来。   但可能现在正是那个例外的时刻。   李雨游发现画作变得有些模糊,可能是因为眼眶里出现了不识时务的泪水。他没有让这些液体流下来。   咸湿味的海风轻抚脸上,李雨游问闻绪:“你当时什么感受呢?”   当时是一个很宽泛的词汇,李雨游没有特指,但他们之间不需要特指。   闻绪没有思考太久,回答他:“其实也还好。”   因为闻绪本身不是一个对世界太有期望的人。   他最初告诉李雨游的话没有撒谎,他的确觉得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很无趣,活着也行,离开也没关系。跟大部分人相处的时候,不需要花太多对话就能知道对方的目的,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凭借着这些环环相扣的目的持续衍生。   第一次见小游的那天,闻绪不需要任何思考就能判断出这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比自己认识的大多数人都禁不住吓,但偏偏是他救了自己。   因为是闻绪意料之外的事情,闻绪把李雨游判定为有趣。   因为世界上出现了有趣的事情,其他无趣的东西也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   在山顶看那轮落日的时候,闻绪人生中首次觉得心脏有一些不可描述的疼痛,他明明是一个对痛觉并不敏感的人,却觉得这种疼痛让他很难承受;他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写大量晦涩难懂的词汇来描述人有所求,但求而不得。原来这一次他才是不被选择的那一个。   不过闻绪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情,他对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太大期望。   然而他生来好运,世界对他不薄。李雨游再一次成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昼夜温差大,晚上李雨游跟闻绪都待在了房内没有出门。   李雨游平躺在床上,彻底放松了肢体,唯独拽着闻绪的手不放。   比起拥抱、亲|吻或是其他更亲密的行动,他更爱牵手,好像他跟闻绪是两顶风筝,而彼此互为引绳,他能从闻绪身上汲取到源源不断的勇气。   他突然转过头对着闻绪,没有放手:“你在超市认出我之后,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不确定你是真的忘了,还是不想跟我相认。”闻绪说。   李雨游明白了:“所以你要试探我。”   “后来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我就想报复一下你,”闻绪告诉他,“但没想到你已经这么惨。”   李雨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   船身一摇一晃,把他们颠回那些彼此都有所保留的日子。   这次轮到闻绪问李雨游:“所以,在你想起所有事情之前,你有对我动心过吗?”   那是李雨游短短二十多年中情绪起落最大的时间段。   每天都活在不同的恐惧、惊慌、疑惑、伤心之中。   但如果他足够诚实的话,还是能从那些情绪碎片里找到闻绪想要的答案。   李雨游说:“有。”   他听见闻绪笑了,然后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你看,就算你忘记我一次,还是会再喜欢我一次,”闻绪笑着说,“你这辈子注定是要喜欢我的。”   李雨游没有接他的话,只缓缓闭上双眼。   他知道明天醒来后,又可以跟闻绪看一次海上的落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能看到这里的每一位,如果有写得不好的地方望多多海涵。   尤其尤其感谢一直给我打赏的朋友(鞠躬   一开始构思得很简单,写得也比较仓促,后面有时间会统一修一下Typo。   祝大家生活愉快! 第58章 云霄缆车(姚息)   1   今年冬天好像比以往都要冷。   姚息想试图活动一下左脚,发现动不了,右手抹了抹脸上的汗,低头一看发现是红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头上的伤还是手上的伤。   局长公子站在他面前,正系着他那根做工精良、造价不菲的皮带,听见动静,发现姚息醒了,叼着烟的嘴漏出几个字:“抱歉,我今天下手有点重。”   姚息眼珠子转了转,立即选择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可是我真的好痛。”   “没办法,我今天情绪有点高,”局长公子把烟头灭掉,左右看了一眼,捡起地上的夹克,从夹克兜里掏出一张卡扔给他,“待会去吃点好吃的补补吧宝贝儿。”   等那人走后,姚息撑着自己坐起来,一|丝不|挂地站在没有窗帘的窗户前。   对方走的时候没有把烟带走,姚息看了看烟盒,是好烟,很贵,从里面取出一支点燃。尼古丁进到胸腔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好好观察自己,看了一圈,最后发现是手腕上的伤口。   还行,很浅,不会留疤。他会定期购买特质的药膏,来防止自己的伤口留疤。   没办法,他当然得害怕留疤,有了疤痕自己的躯体就不完美了,不完美还怎么赚钱呢?这个世界上自己的替代品太多了。他要趁年轻的时候赚到足够多的钱,因为岁数再大一点他就赚不到了。   可惜他也没有从局长公子身上赚到太多,因为不久后这位公子便悄无声息地订婚了,也没有通知他一声,甚至订婚当晚还来找了自己。   第二天姚息是被很重地敲门声轰醒的,他甚至以为外面在打雷,定睛一看才发现现在是冬天,怎么可能会打雷。   下一秒他就见到了几个陌生的人,以某种他最熟悉的眼神从上到下扫视了自己,然后便开始谩骂,骂的也都是他常听的词儿,什么害人,什么不要脸,什么礼义廉耻。   姚息听得有点困,他还没睡足,但局长公子也跟着一同上来,畏畏缩缩在旁不吭声。   为了之后能多拿一些遣散费,姚息强忍着睡意,为在场宾客表演了一个完美的潸然泪下。   今天温度是真的很低,风比刀子还要刮人。   姚息离开局长公子家的时候顺走了一条羊毛围巾,裹着他仅有那件品牌大衣,在风中瑟瑟发抖。   姚息打了个喷嚏,心里怨恨起昨儿那群人,骂就骂吧,非得把门开着骂,导致寒风透过门把自己吹感冒了。   2   姚息平生最讨厌生病。   现在讨厌生病,是生病就没办法伺候别人,不把别人伺候高兴,他们就不给钱;小时候讨厌生病,是因为每次生病的时候,都以为自己会死。   他以前其实没有那么怕死。甚至有的时候觉得死了比较好,反正也没有人关心自己还有没有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母亲很早就有了新的孩子,反复强调过让他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姚息不是一个忍声吞气、偃旗息鼓的人。他在路上捡了一把刀,顺着之前跟踪母亲的地址,来到了小区门口。   可惜姚息没能进得去,保安把他拦下,说他没有得到户主的许可。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房子,是需要户主允许才能进去的。   姚息站在门口,一腔怒火被冻成了茫然,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刀什么时候遗失了,落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他围着小区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撞上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中年人问他饿不饿,冷不冷。又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   姚息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因为那年的冬天也很冷。   3   姚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骂自己,老是喜欢骂什么礼义廉耻。   谁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为什么要骂这些显而易见的词语。   他这样的人,这种词汇从他口中说出来,才显得不像话。   带他走的人姓袁,具体叫袁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别人都叫他袁总。   袁总没有让他再受寒挨饿,只是偶尔会让他很痛。   姚息后来才明白,痛苦也是分等级的,越痛,越能得到别人的怜悯,能拿到的钱越多。   已经很不错了,至少痛苦还能被怜悯,之前跟自己一起住筒子楼的小孩,已经饿死了两个。   姚息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那一批。再谈礼义廉耻就有些不知好歹了。   4   袁总家里有很多他收藏的摄影作品和壁画。平均每三个月都会彻底换一次。   姚息很喜欢看这些图画,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自己身边这一亩三分地,还有更广袤、更壮阔的景色,他从未见过。   他最喜欢其中一幅——他也不知道那是拍下来的还是画出来的,画面看着很真实,下面是迷幻而雪白的云,透过云能是城市的缩影,一道绳索从左下角延伸到右上角,上面挂着一个金灿灿的、能载人的小房子。鸟雀围着小房子飞,而小房子通向更为绚丽的高处。   那天下午,袁总把姚息的手吊在了房顶,他只能用力绷紧脚尖才能找到支点,接二连三的汗水从头顶毫无阻拦地流至脚底,姚息必须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用力眨眼,把眼睛里的汗水挤出去,才能看清楚那幅画。   袁总吊了他五个小时,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五个小时。   那天晚上,姚息累得筋疲力尽,连呼吸都快使不上力,每个关节都是酸痛的,但他忘了向袁总撒娇,他只趁着袁总穿衣的时候问,那幅画里是什么?   那个呀,袁总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云霄缆车。   能坐吗?   当然,我就坐过,你坐上去能到最高的地方,上面的景色你根本想象不到,袁总很得意地告诉他,这不是谁都能坐的,你要先花很大一笔钱,才能成为龙霄俱乐部的会员,缆车四年开一次,门票能抵两套房子。   5   姚息后来自己搜索过云霄缆车。   看到了跟那幅图一模一样的宣传图画,但没有任何购票的相关信息。   果然不是寻常人能够得到的,需要很多很多钱。   6   姚息以前怕痛,怕冷,怕饿,但不怕死,因为他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尽头,什么时候结束都没关系。   现在姚息也怕痛,怕冷,怕饿,但怕死。   至少得等自己坐一次云霄缆车再死。   7   姚息离开局长公子之后,又找了一个很弱不禁风的金主,听说家里是开报社的。   可惜跟他的时间也不长,也没赚到多少钱,因为那报社只是名头响,实际不赚钱。   离开报社公子当晚,姚息去了迪厅。他没事的时候就去那里,因为跟服务生混熟了,不用给钱,而在如雷贯耳的低重音里,在乌烟瘴气的烟酒之中,他会误以为自己在云霄之上。   姚息在迪厅里算了算,距离袁总当初透露的加入俱乐部的金额,还差很大一笔。   但明年云霄缆车就要开了。   下一位得找一个很有钱的才行。   还得有一点见识和地位,因为他问过局长公子和报社公子,他们都没坐过云霄缆车。   8   姚息听说今晚芮月花园要举办一场慈善晚宴。   慈善晚宴,露面的都非富即贵,很适合给自己再挑一位金主。   可是自己这种身份,要怎么进得去呢?何况在同行里,自己都是名声不太好的那一类。   天无绝人之路,当晚在迪厅里,姚息见到了同行炫耀的一封晚宴请柬,他装作艳羡地跟其他人凑过去看,然后默默记下了请柬的样式。   他觉得自己写字画画还算有天赋,他照着画了下来,在店里印了一封一模一样的。   然而到了门口排队检阅时他才发现自己失策了,那请柬只是走个形式,门口戴着大帽子的侍应生在一个一个核对手里名单上的名字。   但都已经到门口了,退出去很滑稽,姚息准备等对方说没有这个名字,然后装作责怪对方弄错了,说要出门打个电话,然后趾高气昂地离开。   侍应生接过他有色差的请柬,核对了一遍名字,然后说:“请进。”   姚息喜出望外,没想到碰到一个这么马虎的人。   9   姚息来之前调查过宾客名单。秦少魏少都不错,虽然一个长得丑,一个玩得花,但至少家里有钱,而且也真给。   姚息跟他们两位都聊了一圈,脸都笑僵了,也被对方摸了好多圈。去趟厕所回来,发现舞会已经开始,而刚才自己低声下气哄着的人,正低声下气地邀请另两位漂亮的共舞。   “放弃吧,”一个几年前就认识的同行抄着手站在他身旁,“新的一批已经来了,你跟我都老了,谁会要别人玩剩下的。”   姚息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舞池。他没发现自己在颤抖。   他很害怕,如果谁都看不上自己,那剩下的一大笔钱,要从哪里赚?他没读过书,打工一辈子也攒不了那样的金额。   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姚息回头,发现旁边的人是崔鸣冶。   他来到芮月花园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闻绪跟崔鸣冶,他们两人相伴而立,鹤立鸡群,无论身价还是外貌,都跟其他人格格不入。姚息这样的蝼蚁,只能攀得上鸡,不敢想高飞的鹤。   但崔鸣冶这只鹤在他旁边开口问:“要跳舞吗?”   10   姚息后来告诉李雨游,如果不是崔鸣冶,他那天本来可以跟着秦少走。   他撒谎了,实际上,崔鸣冶挽救了他整个夜晚。   11   姚息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跟崔鸣冶跳舞。   又何德何能可以跟着崔鸣冶走。   他在自己从未坐过的豪华车上,偷瞄旁边的人。   崔鸣冶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真好看。   12   姚息后来也偷瞄过崔鸣冶很多次。   他装作自己累得无法动弹,然后望着从旁边起身的崔鸣冶,无论是脸部轮廓还是肌肉线条,都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人。   姚息第一次觉得亲密接触不是什么痛苦的事情。   无论崔鸣冶跟他做什么,就连以往自己觉得过分的事情,如今他都心甘情愿。   13   但不包括不给钱啊!   14   姚息很绝望。   他每天偷窥到崔鸣冶手上有多少生意,哪怕只是这些生意的皮毛,都够凑他最后那笔钱了。   但他连一只中等价格的表都不愿意给自己买!   简直是一毛不拔铁公鸡!   15   姚息跟着崔鸣冶去了一次他家的拍卖行,崔鸣冶跟一个漂亮的人打了招呼。姚息很聪明,从语调就判断出,这两人绝对有瓜葛。   他找机会在厕所跟对方见了面,开门见山地问,要怎么讨崔鸣冶欢心,怎么才能让铁公鸡多掏点钱。对方人很温和:“崔总很大方啊!他给我买了两辆车!”   “两辆?”姚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怎么做到的?”   “啊?”对方被他问愣了,“我,我什么都没做啊,就偶尔陪他去去宴会,极偶尔跟他睡一睡,平常就在他给我的房子里,看看书什么的......”   姚息感觉自己要高血压了:“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他?”   “是崔总提的,我不清楚原因,我当然舍不得的,但听说他对下一任跟我一样,也挺好的,有种相敬如宾的感觉。”   姚息晕倒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极偶尔,是多偶尔?”   “大概一两个月叫我一回?而且也挺温柔的。”   一两个月一回。   姚息一天能干完他们大半年的量。   16   姚息跑路了。   姚息偷了闻绪给崔鸣冶的药,跑路了。   如果能够查出这药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那他就可以拿来勒索崔鸣冶;如果什么都没有查出,那自己就单纯跑路吧。   没有人看得上的话,就找身价低点的人,看能不能想办法同时伺候几个;再不行,就去接一些可能会比较痛苦的活,反正这辈子快忍到头了。   云霄缆车明年就要开了。   17   姚息被抓了。   是在迪厅被抓的。   崔鸣冶坐在豪车后座上,姚息被人押着扔了进去。   姚息其实有一点点怕。   因为他才跟着袁总时,也跑过好多次,每次被抓后下场都很惨,袁总把他按进水里再提起来,把他倒挂很久很久,总是有很多不会留痕的惩罚方式。   但崔鸣冶没用其中任何一种。   他跟崔鸣冶回了家,等待他的是摆好的饭桌。   18   姚息又跑了。   这一次是在车站被抓的。   这一次抓回去之后吃了炖鸭掌。   姚息又又又跑了。   这一次是在商场被抓的。   这一次抓回去之后吃了海鲜面。   19   姚息第三次跑得很仓促,连钱包都没拿,幸好为云霄缆车存的钱都在银行里。   仓促是因为他发现昨晚自己想要在床|上试图吻崔鸣冶。   虽然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   这一定,这一定是某种激|素作祟,姚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没读过书,不明白其中道理。   如果问李雨游的话,他一定知道吧,他跟自己不一样,是有知识的人。   为什么?明明自己从不怨恨这个的。   姚息感觉自己不正常了。   都怪崔鸣冶。   他昨晚甚至觉得,如果能一辈子这样下去,也可以不坐云霄缆车。   怎么可能,清醒一点。   姚息给了自己一耳光。   崔鸣冶怎么可能跟自己一辈子,他前两任都没超过两年,他以后也会跟局长公子一样结婚。   还是云霄缆车好。   只要有钱,云霄缆车就一定能坐上,是自己能控制的事情。   坐完云霄缆车,就可以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了。   20   姚息这次跑路见到了李雨游。   但没来得及问他到底是什么捣乱,才让他有这些奇怪的想法。   李雨游给了他一笔钱,但姚息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用了。   21   这次被抓回去后,姚息给李雨游打了电话,但李雨游没接。   姚息给李雨游发短信,想问让自己情绪失常的鬼东西学名叫什么。   然后他把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又发了那些骂崔鸣冶的毫无意义的话。   22   第三次跟第四次之间相隔了很久的时间。   距离云霄缆车开的日子真的不多了,姚息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联系了一个迪厅里认识的人,对方有在招揽做“大生意”的人,只要能忍几个晚上,钱就凑够了。   那句话果然是对的,痛苦才有钱拿。   他在约定好的地点等啊等,又等到了崔鸣冶的车。   23   这次崔鸣冶好像很生气。   姚息这晚上没有吃得上饭,崔鸣冶把他摔在地上,看了他的手机,里面有他跟人联系的具体信息。崔鸣冶念出了每个晚上的价格,然后冷笑着问:“你就这么便宜?”   就这么便宜你也没给过我。   姚息知道自己现在该这么反驳,但他突然又被那该死的激|素绊住了。他感受到了一种极度陌生的情绪,他很想哭。   我比你前两任差在哪?我不需要豪车豪宅,我只需要这么“便宜”的一笔钱。   但他当然不可能哭。   他把自己调整好了,也嘲讽回去:“对啊,你嫌我便宜,别人不嫌弃。”   崔鸣冶今晚非常非常残忍。   姚息觉得很痛。   以至于他突然意识到,这么多次以来,崔鸣冶还是第一次让自己觉得痛。   24   崔鸣冶这次给了他钱。   按照他信息里标的每晚的价格。   25   后来崔鸣冶又给了他很多钱,远远高于云霄缆车的入场券。   可是姚息突然不想坐云霄缆车了。   他想直接去|死。   26   姚息选择跳楼的地点是成霄大厦。   总归也沾个“霄”字。 第59章 云霄缆车(崔鸣冶)   1   崔鸣冶从小到大听过的最多评价,就是自私自利、唯利是图、手段高明。   但下一句对方又从贬义转到褒义,说他以后一定很会做生意。   他并不反对这样的评价,毕竟他目前的地位都是靠他高明的手段拿下的,正因为生意做得出色,所以哪怕他不是这一辈里年纪最大的,却是地位最不容置喙的。   2   不过他觉得唯利是图这个词不是很确切,他只是把生活分类得很好。   对公的事情斤斤计较;人际和亲缘关系,分成有用或者无用;对私,他要求很高,但也很慷慨。   譬如他给自己挑的前两任“伴侣”。   首要要求是气质脱颖而出,要能上台面,毕竟主要需求是陪同他出席若干场合;其次得是性格好,体贴、温柔、高度配合,毕竟两个人还是得相处。   崔鸣冶提供的报酬也很丰富,给了房和车,好的车更能衬托对方气质。   3   姚息跟他的要求简直大相径庭。   虽然他很会掩饰,但表演出的形象都很低劣,撒娇、装委屈、扮可怜,完全上不得台面;性格就不提了,面具之下简直是贫嘴恶舌的白丁俗客。   4   但崔鸣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5   他第一次见姚息是在局长公子身旁,不小心听到了两个人的甜言蜜语,犹如猪油灌进耳朵,让他很想跳进河里洗一洗。   他第二次见姚息是在迪厅里。那两条路是未来开发的区域,他下班路过想来看一眼,但没打算下车,于是在车后座上看到了在门口吐得稀里哗啦的姚息。   好脏。   然后姚息颤颤巍巍把自己撑住,勉强找了个石头墩子盘腿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包看起来很廉价的烟,点了五次才点上火。   姚息就这么隔这烟雾看天空。   姚息笑了。是一种很天真的笑。   好像来到了云霄之上。   6   崔鸣冶后来又去视察了待开发区域三次,最后一次又见到了姚息。   这次崔鸣冶走进了迪厅。   姚息在里面跳舞,在这种场合,他不需要费心思找他要伺候的舞伴,他就随意地随着音乐晃动,还是那种天真的笑容,不知道到底什么点燃了他快乐的火星。   姚息看起来很憧憬。   7   崔鸣冶觉得肯定有人给自己下药了。   不然为什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想到这个人很多次。   现在的药物已经高明到可以随空气流通了吗?   8   崔鸣冶先后从局长公子家属和报社公子两人耳里听到了关于姚息的评价。   前一位把姚息形容得非常不堪,简直就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坏东西:“为了防止这坏东西找回来,我特意找人跟踪了他,装得这么情深意切,转头就把钱存了,还马上攀上下一个,没见过这么能趋炎附势的了。”   后一位对姚息的评价倒是有好有坏:“其实他人还是挺好的,就是确实有点爱钱,知道我没钱就离开了。”   9   崔鸣冶觉得姚息可能像街边那种用廉价香精做出的小吃。   正因为自己没吃过,所以每逢路过就会惦记,吃一次就好了。   10   但崔鸣冶觉得姚息不值得自己给这么多钱。这不符合他的价值评估体系。   反正姚息跟自己在外人眼中都是“唯利是图”的人,他碰到自己也算是棋逢对手。   11   崔鸣冶资助了在芮月花园的慈善晚宴,然后将姚息加入了宾客名单。   根据他这一个月对姚息的调查,姚息一定会不遗余力找上来的。   虽然这已经花了不少钱,但本身跟基金会打好关系也是日后布局的一环,不算浪费。   12   让姚息跟自己走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姚息还能怎么办呢?一个没人要、只能在舞池旁边发抖的人。   这次的可怜不是装出来的。崔鸣冶甚至觉得带他走已经是对他的赏赐了。   13   廉价香精做出的小吃是真的很好吃。   崔鸣冶头一次理解了自己曾嗤之以鼻的那些见色起意的人。   14   崔鸣冶知道姚息经常让李雨游给他说一些不存在的病症,以此来换自己同情。   不过李雨游也不是次次都配合。   有一次李雨游没来,为了确认姚息是不是真的身体出了问题,崔鸣冶临睡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   姚息没有发现他来,因为姚息正盘腿坐在桌上,面前是很大一扇窗,姚息沉迷地遥望着夜空。   15   姚息越来越经常在自己面前发呆,不清楚为什么。   他发呆的时候最好看。   16   姚息终于受不了了,跟崔鸣冶大吵了一架。   崔鸣冶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吵架不比谈判,这种情绪的衍生物没有任何作用,但跟姚息却莫名其妙吵了起来。   两个人都口不择言,崔鸣冶说知道姚息是什么货色,姚息说自己在晚宴上有更好的选择。   崔鸣冶说的是真的,姚息说的是逞强装的——他们两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所以,那天晚上,当崔鸣冶又看到姚息看天空时,他有一点后悔。   17   姚息跑路了,对此崔鸣冶并不算意外。   但他得把人找回来,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坚定的原因。   他让助理找了跟姚息有关的地方和线索,很容易就抓到了姚息。   助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姚息扔在李雨游家垃圾桶附近的日记本。   18   说日记本其实也不是日记本,只写了寥寥几页。   字其实还挺好看的。   几页里很多句子还是重复的。   “一定要坐到云霄缆车。”   19   云霄缆车?什么东西?   好像有所耳闻,估计就是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20   姚息又跑了。   崔鸣冶又抓了回来。   姚息又又跑了。   崔鸣冶又又抓了回来。   21   姚息在自己面前都懒得装了。   每天骂自己很多次。   崔鸣冶觉得姚息骂人时第三好看,第一是发呆,第二是看夜空。   22   不知道为什么,见多了不加掩饰、不谄媚的姚息,崔鸣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   他现在觉得姚息不适用于自己的评价体系,因为如果扪心自问,能给姚息多少钱,他甚至无法预估一个最高点。   但崔鸣冶害怕姚息拿到钱,有了盼头,又变回之前的姚息。   而且他不想姚息图他钱。   可是这句话很荒诞,他身边的人,谁不是图他钱?   23   这次抓捕姚息的地点很奇特,是在一个公园,他在等人。   崔鸣冶看到消息知道了他在等什么人。   崔鸣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   好吧,崔鸣冶承认自己没理由生气,是他的错,但他控制不住。   他看见姚息很痛,他还在气头上给了姚息不合适的金额。   24   崔鸣冶自己也觉得很痛。   25   姚息五天不说话了。   崔鸣冶痛得有点受不了了。   26   崔鸣冶给了姚息很多很多钱。   远远高于他给其他所有人。   27   崔鸣冶倒要看看这云霄缆车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又让助理去查,这次查得很快,助理给了他一张图,一看就不是真实的图片,因为崔鸣冶去过城市所有华丽的高空场所,没有这个地方。   “这就是个幌子,”果然,助理告诉他,“有一个什么龙霄俱乐部,是一些实力不足的生意人的聚集所,故意取个高端名字来装排场,有的人玩得脏,四年搞一次很不堪的活动,安了个名字叫云霄缆车,意思就是一个人下车,另一个人上车,后来被查到了就停办了,资料都删得差不多了,只剩这张图。”   28   崔鸣冶又见了一次局长公子和报社公子。   他们两人都没有听说过云霄缆车。   局长公子告诉崔鸣冶,他问过姚息,一开始他跟的是一个什么袁总,做小规模皮具生意的。   29   崔鸣冶在下一次例行宴会上,破例把这个袁总叫了过来。   说“总”有点抬举了,他已经快破产了,穿了个冒牌夹克,鞠躬鞠得腰快断了。   崔鸣冶没有直接问他,而是告诉他自己很讨厌姚息。袁总果然对这种自己能“帮上忙”的事情知无不答,告诉崔鸣冶姚息有一个多么低微的出生,连小区都进不去,还详细描绘了自己当年是如何用尽手段地对待了他。   “在那之后怎么打都不会吭声了。”   30   袁总走后,崔鸣冶给助理比了一个按下的首饰,助理心领神会。   然后漫漫长夜,崔鸣冶抽了整整一包半的烟。   31   快要散场时,一个搞房地产的人接了一个电话,惊呼:“什么!有人要在成霄大厦跳楼!你快给我拦下,不管死哪儿都不能死那栋楼旁边!”   崔鸣冶对“霄”这个字很敏感,当下拦住对方问是什么人,对方给他看了照片。   对方观察着脸色,马上补充:“没跳成啊,没跳成,成霄大厦才修的,安保很严格,这人连楼都没上得去,就在楼下转了一圈。”   32   崔鸣冶到成霄大厦楼底时,姚息还在。   姚息没有看天空,就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头埋在双腿之间。   姚息在发抖,崔鸣冶觉得他在哭。可是头抬起来时又是没有泪水的。   “姚息。”崔鸣冶叫了他的名字。   姚息没有回头:“崔鸣冶,你可不可以滚啊。”   33   崔鸣冶还是把姚息带了回去。   姚息接下来一周依旧没有说话。   崔鸣冶给他说了一百句“对不起”。   崔鸣冶承诺会答应姚息所有合理不合理的要求。   34   崔鸣冶现在觉得自己可以把有的一切都给姚息。   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   35   现在容易发呆的人变成了崔鸣冶,包括跟闻绪讨论公事的时候。   被闻绪嘲笑了很久。   不过分别前,闻绪告诉他,姚息曾经问过李雨游,让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不合时宜的激|素叫什么名字。   36   你喜欢我吗?   37   崔鸣冶那天晚上很小心地牵了姚息的手,也拥抱和亲吻了姚息。   姚息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回应。   38   崔鸣冶又给姚息说了一百次“我喜欢你”。   39   崔鸣冶当着姚息的面跟家里人通话,在日常的对话之后,崔鸣冶突然说:“我这辈子的感情生活我一个人做主,我以后只跟一个人在一起。”   几十公里外,被突兀地交代了一个话题又突兀挂掉电话的崔母一头雾水。   40   姚息终于在一个晚上出了门。   他就沿着那条大路一直走,没带任何行李,也没联系任何人,安静地走了一路,崔鸣冶也安静地跟了一路。直到崔鸣冶觉得他快走出十一区了。   “姚息,”崔鸣冶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姚息这次回头了。他比之前瘦了整整一圈,没有当时那么灵巧动人了。   41   姚息说:“我想去坐云霄缆车。”   崔鸣冶看了他好长一段时间。   “这个世界上没有云霄缆车,”崔鸣冶告诉姚息,“如果你很想坐的话,我帮你修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