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何事?》作者:汪惹惹   文案: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连续加班五天后,汪霁的顶头上司Amanda找到他。   “汪霁,我们现在就是在一趟全速前进的火车上,要么积极主动抓紧上车,要么就被淘汰到火车身后去吸尾气……”   上周的体检结果并不明朗,拿手捂着跳得不太正常的心脏,汪霁觉得自己像一块电量即将耗尽的电池。   他在那一刻,决定做一个被淘汰的人。   山中何事?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符苏(攻)X 汪霁(受)   排雷:   1.复建文,很琐碎没剧情,连载期间大断更。   2.看文就是为了开心,如果觉得看得不开心了那咱就换一本,鞠躬。   3.不删评,删评只可能是管理员。   内容标签: 种田文 美食 轻松 日常   主角视角汪霁互动符苏   一句话简介:辞职回山里种地日常   立意:生活美好,珍爱生命。 第1章 鸭汤面   早早就入了春,可正逢倒春寒,比起那淡薄春意,冷冽的风和极低的温度总让人觉得还在过冬。   车里开了空调,汪霁拿手背贴了贴有些发烫的脸,把车窗打开了一点缝隙。早起下了场雨,此刻空气潮湿,他看着远处群山云雾缭绕,心跳都渐渐加快。   “最后一个隧道了,真的回来了。”他喃喃,最后几个字和云雾一般轻。   司机误以为是在和他对话,热情回应:“这个隧道过去再开几分钟就下高速了,小哥你去哪?县城里我直接给你送到家。”   汪霁听见声音回神:“不麻烦了,您下了高速找地方把我放下来就行,我不去县城,去云岭。”   “哟,那还有一段路呢,小哥你这是来探亲?”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座温和隽秀的年轻人。   “嗯,回老家。”   不过不是探亲,是回来种地。   下了高速,汪奕扬已经开车在路口下面的公交站台旁边等着了。   等到汪霁拿着行李箱站到他面前,指责汪霁不够义气到了市里居然不打电话让他开车去接是不是没把自己当发小的话就在嘴边,肢体却更快一步地上前抱住了他。   “总算是又见着面了。”他拍了拍汪霁的肩。   汪霁笑着拍回去,算一算他俩有一年多没见过,上一次见面还是汪奕扬去上海办事情,两个人在汪霁公司旁边的一家冒菜馆里吃了顿不到二十分钟的饭。   汪奕扬这边被一颗手打牛肉丸辣得够呛去自助区端来两碗冰粉,那边汪霁已经放下筷子在回工作电话了。   两个人在公交站台旁的深情拥抱引来等车人群的注目,汪奕扬在大爷大妈们探究的目光中缩回手,说:“走,上车!先去吃个早点,然后就回家。”   月林县是个四面环山的小县城,早些年穷得叮当响,后来靠着绿水青山发展旅游业,经济好了不少。   县城里的早饭吃不出什么花样,汪霁和汪奕扬停好车,随便找了家早餐店填肚子。   周末早上八点半,整个县城还笼在睡意里,街上行人都懒洋洋的。   避开车把上挂着小笼包骑得晃晃悠悠的电动车,两个人进店找了张桌子坐下。   “老板,两碗鸭汤面加煎蛋和豆腐干。”汪奕扬和老板点单。   老板利索地答了声好,汪霁想了想说:“麻烦再来一笼汤包。”   无他,刚才那辆电动车上挂着的在塑料袋里颤巍巍流着油的包子实在太香。   因为就开在小区门口,店里的生意很好,几张木桌都已经坐满。   旁边一桌是对夫妻带着小孩,小女孩看着上幼儿园的年纪,两个小辫子上扎着粉色蝴蝶结,蝴蝶结上还带着钻,正拿着筷子和醋碟乖乖吃汤包,冷不丁被汤汁烫一下,小圆脸皱成一团,妈妈忙着拿纸巾给擦嘴,爸爸边乐边拿手机拍照。   对面一桌是对年轻情侣,两个人外套里面还穿着睡衣,大概是这小区里的住户,刚睡醒下楼觅食。女孩一手虚挽着头发一手拿勺子舀甜豆腐脑,男孩边看游戏直播边嗦面条,吃了两口放下筷子:“我去旁边小卖部给你买根皮筋去。”   女孩嘟嘴:“不要,皮筋扎头发有印子,头发该不顺了。”   “你那头三天没洗了,今天礼拜六更不会洗,管它顺不顺呢。”   “滚蛋。”   角落那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安静地吃着早饭,桌上放着两碗红豆稀饭并小咸菜,两个茶叶蛋再加两只菜包子。   两个人细细吃完,掏出折叠得整齐的现金放在前台装钱的盒子里,老板娘说:“今天还去遛弯?下雨地上滑呢。”   两个老人笑得和蔼:“不遛弯了,去菜市场买点菜,孩子们中午回来吃饭。”说完并肩走了。   汪霁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一早上过快的心跳渐渐平稳。   汪奕扬刚准备问他一个人傻笑什么,老板娘把面条和汤包端上桌。   汪霁伸手去接:“谢谢您。”   “小心烫,”老板娘嘱咐,“醋和辣椒桌上都有,小咸菜在那边台子上,自家腌的豇豆和萝卜,随便加不要钱。”   “您客气。”汪霁说着从筷篓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汪奕扬一双。   老板娘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小伙子第一次来吧。”   汪霁抬头:“啊?”   汪奕扬也说:“哇,老板娘你生意这么好,客人的脸都看不清吧,居然还记这个。”   老板娘笑:“长这么帅,说话还那么斯斯文文的,来过一次我肯定就有印象,想着以后要往你碗里多捞几块鸭血。”   “老板,这你都不吃醋?”汪奕扬开玩笑朝老板喊。   老板边扯面边哈哈大笑。   汪霁脸微微红,低头捞碗里冒着热气的面条。   鸭汤面看着汤汁清淡,但入口极鲜,浓浓的鸭肉醇香,手擀出来的面条筋道爽滑,裹着汤汁送进嘴里,雨天早晨的几分阴冷都被这一筷子热腾腾的面驱散。   汪奕扬呼噜噜地吸溜面条,汪霁被汤烫到,微微张嘴散热气。   他拿小碟子调蘸汤包的料汁,多醋少辣椒,还顺手帮汪奕扬也调一碟。   汪奕扬有样学样:“您客气。”   被汪霁一筷子抽在了手背上。   他嘿嘿笑:“你真是上班上久了,说话那股子社畜味改都改不掉。”   汪霁夹起一只胖胖的汤包:“当社畜当了快十年了,哪那么容易改。”   他读书早,研究生毕业进大厂时23,今年32,已经饱经风霜。   小心地咬开一个小口,吸一口汤包里油香浓郁的汤汁,汪霁满足地眯起眼,待汤汁吸干净,他把包子皮放进料碟里裹满醋和辣椒油,一口包进嘴里。   虽已步入中年,但他看着还嫩得跟大学生似的,风霜只鞭打了他的心灵,没舍得对他的脸下手。   两碗面条和一笼汤包吃得丁点不剩,付过钱,两个人转身进了旁边的一家连锁超市。   汪霁老家的房子自三年前他爷爷去世后就没人住过,汪奕扬爸妈听说他要回来,几天前就开始帮忙收拾,水电网络燃气都是通的,家具电器也是全的,卫生也已经打扫好,他只用再买些生活用品就能住。   买了整整两辆购物车的东西,大包小包的拎上车,两人人开车回云岭。   山区的盘山公路一面靠山,一面是山崖,公路盘绕在青山之间,阴雨天山里尽是水汽,云雾缓缓绕着山体,烟雨濛濛。   汪霁靠着车窗发呆,车里太过沉默,汪奕扬看他一眼问:“怎么,后悔了?”   汪霁摇头:“不后悔。”   汪奕扬说:“后悔也正常,那毕竟是上海,大城市,又是在大厂,一年赚的顶我们好几年,别说村里,就是我们那群高中同学,没谁不羡慕。”   汪霁笑:“真没后悔。”   他拿指尖在车窗上随意勾勒两笔,认真道:“太累,想歇歇了。”   半个月前,汪霁的顶头上司Amanda找到他。   汪霁入职九年,当初校招时他一个理工科985本硕被调到非技术岗,在p5待了三年升p6,p6三年升p7,很快也很顺,但毫不夸张地说是他累死累活拿命换的,然后就不动了。   都说p8是普通人的天花板,汪霁离天花板就只差那么一步,但p7待这三年,上升和普调与他无关,转岗更是天方夜谭,看着同职级的陆续有人升上去,汪霁不得不承认自己混得挺惨,起点不低半路蹉跎。   又是连续五天加班,一个会接着一个会,灌下今天第不知道多少杯浓缩咖啡,他看着Amanda一张一合的精致红唇,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大概又是在同他说要多多学会看领导脸色,想要升职就要把握住每一个机缘。   汪霁觉得自己像块电量耗尽的电池,在即将报废的前几秒他终于听清Amanda的话:“汪霁,我们现在就是在一趟全速前进的火车上,要么积极主动抓紧上车,要么就被淘汰到火车身后去吸尾气……”   上周的体检结果并不明朗,拿手捂着自己跳得不太正常的心脏,汪霁在那一刻,决定做一个被淘汰的人。   云岭是乡里的一个小村子,整个乡不大也不富,一共只有三个村,都挤在一处。   汪霁和汪奕扬先开车到了乡政府,从乡政府再往山上开,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   一路都是人家,到了乡政府这条街上才有店铺和学校。汪霁以前没留意过,这会儿细看过去,发现这条小小的商业街种类居然很齐全,但毕竟是在乡镇,店铺规模都不大,最大的那家小超市也不过三个门面大小。   “乡里家家都有地,怎么还有卖菜的啊?”汪霁好奇张望。   “现在乡下也不是家家都种地了,好多人都出去打工,挺多地都荒了。”汪奕扬说着看他一眼,“就比如你家的。”   “那看来我有的忙了。”汪霁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脑子里盘算着如何开荒。   “不是,你还真要种地啊?你要吃菜上我家地里拔呗,我家菜地里的菜都吃不完。”   “说好了回来种地的,回头我上你家找汪叔汪姨要点种子和秧子。”   汪奕扬只当他是觉得好玩,点头说:“行。”   云岭村依着青山,村里原先分三个生产大队,后来上头改革成了三个组,组的名字取得简单直白,从山脚往上分别是下岭,中岭和上岭。   汪霁家和汪奕扬家都在上岭。   三十年前汪霁爷爷还在乡里干党委书记的时候,好多人都劝老爷子把家迁到山下来,汪霁他爸汪云江都这么劝,反正都是公家的地,迁下来省的每天翻山走泥巴路,但老爷子正直无私的一个人,公家的一针一线都不愿意拿,更何况是地,为此汪云江还和老爷子闹了矛盾,直到后来老爷子被调去县城工作,单位给分了房,才停了抱怨。   车顺着水泥路往上开,村里早些年青瓦泥巴墙的老房子如今都已修成了二三层的自建小楼,村里人少,家家户户都不挨着,独门独院的过。   等车快开到山顶,就更看不到几户人家了,只稀稀落落掩在花草树木之间。   汪霁家的房子还在上面,车先经过汪奕扬家门口。   汪奕扬爸妈知道他们要回来,早早就搬着板凳坐在屋檐下等着,看到车子忙围上来。   “啊呀,小霁真回来啦?”   “嚯,又长帅了!”   “汪叔,汪姨。”汪霁刚下车就被夫妇俩转着圈的看了一通,待他把烟酒和补品拿下车,又被“数落”一通浪费钱。   村里姓汪的人家多,算起来汪霁和汪奕扬两家还是正儿八经的亲戚。   大概是汪奕扬提前给他爸妈提了醒,汪叔汪姨两口子绝口不问汪霁为什么回老家,回老家待多久的事,只一个劲给汪霁倒茶递果盘。   “虽然还是过年那会儿买的,但都是好糖,我先准备称点金丝猴大白兔你叔都没让,说那些糖便宜,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吃了。”汪姨把果盘端到汪霁面前,没忍住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瘦了。”   雨水顺着屋檐滴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发出滴答声响,汪霁顺从地垂颈,笑着说:“没瘦,衣裳显的。”   又说:“我叔这话错了啊,我就爱吃金丝猴和大白兔,打小不知道在您家吃了多少。”   汪奕扬插嘴:“那是,大半都是我贡献的,你小时候长得和面团一样,看着就乖,我爷奶分糖都是你两颗我一颗。”   四个人听了这话都笑,又想到已经走了许多年的老人家,都生出些岁月如梭的感慨。   一时沉默,最后还是汪叔开口道:“等我明后天下山去乡里,给小霁买金丝猴和大白兔去。”   喝完一杯热茶,汪奕扬开车把汪霁送回家收拾东西,汪姨跟在后头说:“小霁中午来吃饭啊,我给你做好吃的,那么瘦,得好好补。”   “好嘞。”汪霁摇下车窗回应,乌黑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   车从汪奕扬家往前开一段路拐个弯,汪霁就看见了自己家的屋顶。   二层的小楼带庭院,一砖一瓦都用得是好材料,汪霁当时拿出自己两年的年薪来建这套房子,没让汪云江插上手,处处都只按他爷爷的心意来。   老爷子清苦一生,到老了孙子花钱给建了一栋这么气派的新房,乡里没人不夸,那段时间乐得每晚都多倒一小格酒,到最后在上海的医院里,汪霁每天下班去陪他,他也一心念着要回老家孙子给建的房子里去。   车渐渐驶近,小楼的面貌也清晰,院子里的樱桃树和红山茶今年依旧开了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娇嫩而亮丽。   把行李箱和满后备箱的购物袋卸下车拿到客厅里,汪奕扬说:“我先回去,中午等你吃饭。”   他知道汪霁有事要办,体贴地开车回了家。   家里上下汪姨汪叔都打扫过,连衣柜里的床单被套都洗好晒好给铺上了。   一楼是他爷爷的房间,老爷子去世后房间里的摆设没动过,依然保留着原样,床头放着两个老式的木头箱子,是他奶奶当年的嫁妆。   他奶奶走的太早,记忆中他爷爷每隔两天就要擦拭一遍箱子上的灰,木头在阴雨天总透着股潮味,汪霁闻着这味道,突然就踏实了。   打开行李箱和购物袋,扫把拖把放到院子里,油米盐糖碗筷拿进厨房,洗衣液沐浴露拿去卫生间,等把东西全部归置好,他提着从超市买的糕饼和酒,沿着屋后的一条小路上了后山。   乡下没有公墓,人去世后都是葬在山上,汪霁踩着泥泞小路走到他爷奶墓前,摆好糕饼倒好酒,微微喘着气低语:“许久没回来了,险些没爬上来。”   后山上的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细雨洇湿他的肩膀,在眼睫上覆一层水珠。   他伸手抹去碑上的泥,在全世界他最亲的两个人面前,抬起头,轻轻笑了,远处青山如黛,山间清风吹起他细碎额发,在通红的眼角漾开柔软的纹。 第2章 春笋炖鸡   和两位老人家说完话,汪霁没急着回家,太久没回来,他特意在后山上绕了个圈熟悉熟悉路。   待他一步一脚泥地走了一会儿,绕开面前的枞树林向远处看时,微微愣住。   远山飘渺,雨幕笼罩下的苍茫山色中,一栋三层小楼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童话故事里藏匿在森林深处的木屋,坐落在如团似锦的花丛之中,与世隔绝。   雨天阴暗,小楼通体都亮着暖黄的灯,连花园都是亮的,灯光透过雾气氤氲照进汪霁心底。   彼时吃中饭,汪叔和汪奕扬在后院给鸡扒毛,厨房的柴火灶前,汪姨挥着锅铲炒腊肉,汪霁坐在灶口处生火,柴火噼里啪啦的声响中,跳动的火苗映亮他半边脸颊,落到墙上成为摇曳的影。   炊烟缓缓散在天地间,雨停了,汪奕扬索性在院子里支起小木桌,四个人就坐在屋外吃。   春笋炖鸡,儿菜炒腊肉,蒜苗炒鸡蛋,蒸茵陈,凉拌蕨菜,汪姨又端来一瓷碗三鲜肉片汤。   一桌子的山野春色。   野菜香嫩,汪霁夹一筷子蒸茵陈,挖回来的茵陈嫩芽洗干净裹上面粉一起蒸,蘸上芝麻油和醋,入口微苦,却唇齿留香。   “味道怎么样?”汪叔汪姨筷子都还未动,一个劲看着他。   汪霁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道:“太香了。”   汪姨笑起来,又给他盛一勺春笋炖鸡:“山上头一批的雷笋,才挖回来的,尝尝。”   迎着春雨破土而出的新笋又脆又嫩,和煸炒过的家养鸡肉一起微火慢炖,舀一匙入口先是鸡肉的鲜,然后是春笋的甜,汪霁被预制菜荼毒已久的胃在这一刻彻底得到抚慰。   腊肉咸香,吃一块能下两口饭,汪霁想起什么,问:“符爷爷家有人回来了?”   汪奕扬吃得头都不抬:“你说爱丽丝啊?”   “爱丽丝?”   “啊,你不觉得符爷爷他孙子把那花园收拾得跟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吗?”   汪霁不认识爱丽丝,但承认那个花园真的美如仙境。   “符爷爷孙子不是在县城里上班吗?”   “不是那个孙子,”汪姨端着碗摆手,“是他大孙子,去加拿大的那个儿子的孙子。”   汪叔在一旁纠正:“是去加拿大的那个儿子的儿子。”   “啊,对对。”汪姨点头,“长得又高又帅,洋气得很。”   汪霁连符老爷子的大儿子都没见过,更别说符老爷子的大孙子。   符老爷子不是云岭人,他当年是怎么到云岭这个小山村来的谁也说不清楚,用汪叔汪姨的话说就是有一天突然就来了,大家以为他是作客,谁知就在这里扎了根。   那时候缺老师,所谓学校不过乡政府里腾出来的一间破屋子,符老爷子一个人既教语文数学又教体育,还能拉二胡吹笛子教音乐。   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三十多年前考上大学,是这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去了加拿大。小儿子倒是一直陪在两个老人身边,二十年前一家搬去了县城很少回来,村里的新屋建好后一直空着,两个老人去世也是葬在县城的公墓里。   汪姨伸手盛一碗汤,汪奕扬看了一眼往她碗里添几块瘦肉,说:“爱丽丝去年冬天回来的,人十二月才到,施工队国庆就来了,那阵仗。”   那阵仗汪叔挺喜欢,挠挠头憨笑说:“那段时间我和村里其他人帮忙搬沙搬花,一天两百多块钱呢,比出去打工都好。”   钱多事少,施工结束后,村里人都很舍不得。   “所以虽然爱丽丝怪怪的,但我们都喜欢他。”汪姨总结。   汪霁问:“怪怪的?”   “不大出门,也不大爱说话,”汪姨说,“他来小半年我就见过他两次,两次和他说话他都不太爱开口,只偶尔应一声。”   “可能是性格不大好。”汪霁想了想说。   “不是,”汪姨忙摇摇手,“看着性格很好很有礼貌的,不是那种瞧不起人的人,就是……”   她想了想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但怕汪霁误会,有些着急:“反正他人很好的。”   “可能是抑郁症?”汪奕扬说,“要不就是社恐,可他这也太恐了,一个有钱的大帅哥从国外跑到这大山头上住着,不爱出门,也不爱和别人打交道,怪瘆人的。”他说着还打了个哆嗦。   汪姨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别乱说别人有病,多不好。”   “就是。”汪叔也道。   “这不是就我们几个吗,和别人我才不说呢,而且之前符昊回来也说他这堂哥有点小问题,就是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   汪霁边听他们说边回头往山顶看去,从院子里望过去只见青山不见那栋小楼,忽的头顶一凉,有雨滴落到他身上。   “呀,又下雨了。”汪姨说。   山间天气阴晴不定,雨也一阵接着一阵,四个人手忙脚乱把桌椅饭菜往屋里抬,院子里打瞌睡的狸花猫被惊醒,抖抖脑袋走到屋檐下,又盘成毛绒绒的一团。   第二天清晨,汪霁六点钟在山间鸟鸣声中醒来,推开窗就看见山林深深,不用匆匆忙忙挤早高峰打卡,不用打开电脑开始思考怎么给上司拍马屁为下属擦屁股,他吹着风走在春天清晨的乡野里,听着流水潺潺,惬意得有些不真实。   村里很少会有车上来,他沿着水泥路跑了一圈当作晨练,跑到后背发热才微微喘着气往回走,走到半路他在一旁的坡坎上看到一样东西,没多犹豫就扒着树枝爬了上去。   泥土松软,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扒开地上的杂草,里面是大片的野葱,颜色嫩绿还带着露珠。   没带小锄头和剪刀只能上手拔,他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只打算拔一小把回去解决今天的早饭。   新鲜野葱切碎后和面糊一起搅拌,打个鸡蛋摊成软饼或者拿油锅煎成小油饼,是大自然春天的馈赠。   昨天在汪叔汪姨家,汪姨说他刚回来家里没吃的,从菜地里拔了一竹筐新鲜蔬菜给他,又给了他不少过年时熏的腊肉和香肠,待会儿可以切一点一起放进面糊里,味道会更好。   想到这汪霁又挂心起他的菜地,家里的地很多年没耕种早就荒了,这几天天气不好,等天晴了要赶紧去除草开荒,惊蛰后刚好可以种些韭菜生菜和辣椒,等到下个月再去种瓜类,总归山里只愁菜吃不完烂地里,不愁没有菜吃。   有蝴蝶扑着翅膀从他前额飞过,后翅擦过皮肤有些痒,他下意识拿手去碰,不料蹭了一脸的泥,失笑着拍拍手,身上没带纸巾,只能回家再擦。   拿着一小把野葱,汪霁扶着树根,脚往下探去找能垫脚的石头,一步步往下挪。   只几步就能踩到路牙子的时候,弯道那头传来脚步声,很轻,因为山中寂静才听得见到。   汪霁转过头,看见自山路转弯处走来一个人。   那人脚步轻缓,看见坡上的自己先是一愣,然后停了下来。   水墨画一般浓淡相宜的脸,白到几乎有些透明的肤色更衬得目如点漆,似倒映着远山云雨,他站在那,从汪霁眼中望过去,山坡上的草木累累缀在他肩头,嫩绿的叶子被夜雨和露珠润泽,像是要流动下来滴到他身上一般,山风裹着草木泥土的香味吹过他衣角,刚刚擦过汪霁额头的那只蝴蝶正巧绕到他身边。   汪霁和符苏的第一次见面,在春天的山野,在下过雨尚有薄雾的清晨。   汪霁的样子实在是有些狼狈,脸上手上鞋子上全是泥,整个人半伏在山坡上,手里还抓着野葱。   他向下够着石头想从坡上下去,可一时着急找不到着力点,正为难时,对方走近两步,在坡下朝他伸出手。   手很凉,汪霁握上去感觉像握了一块玉,偏偏他握上后,在这块玉上留下了泥。   对方小臂用力很轻松地把汪霁从坡上搀了下来。   “谢谢,”下了坡,汪霁指指他的手,“不好意思啊,把你手弄脏了,我出门时也忘记带纸巾…”   符苏顺着他的手势看向自己的手,随意地拍了拍,不怎么在意地摇了摇头。   “那个,我叫汪霁,昨天才从外面回来,就住在你家下边那栋楼,离得很近,我昨天还在后山上看见你家了,花园收拾得真好看……”   上班多年的习惯让汪霁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可他越说语气越迟缓,因为面前的人虽然在礼貌看着他,但又好像并没有在认真听他说话,脑子里在想别的什么,他现在有点理解汪姨昨天的意思了。   联想到汪奕扬的话,心理问题不提,汪霁觉得对方的性格大概和长相一样冷,界限感极强,也许自己突兀的的搭话已经冒犯到他。   有些尴尬地闭上嘴,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摆摆手和对方道别,面前的人却突然开了口:“符苏。”   声音似有雨滴落在山泉中。 第3章 野葱饼   汪霁家当时建房子的时候,厨房里既保留了老式的柴火灶又装了燃气灶。   他一个人吃饭懒得生火,拿了平底锅出来煎野葱饼。   平底锅里刷油,野葱糊糊团成掌心大小放进去,煎到两面金黄就出锅。   刚出锅的野葱饼外酥里嫩,咬到腊肉香肠丁更是咸香四溢。   汪霁端着盘子走出厨房,打算坐到外头院子里吃,空山新雨,他咬着饼想到刚刚碰见的符苏。   “符苏。”   对方开口后他凝神去听,可说完这两个字就没有了下文。   名字很好听,长得也很好看,性格也的确很冷淡。   本来还想问问他家的花园是找的县里哪家团队设计施工的,他也想花点钱把自家院子改造一下,多种点花草再弄个石桌方便夏天乘凉,不然这么大的院子空着太可惜。   可想到对方的性格只能作罢,还是回头让汪奕扬帮忙在县里打听打听吧。   汪奕扬和人合伙在县城里开了家酒楼,当年开业时汪霁还特意发了大红包送了花篮,他本身性格就活络,店里生意也好离不得人,昨天吃过午饭就开车回县城了,回去的时候汪霁托他办了两件事。   半上午,有车开上山,车上的人下车,推开了汪霁家的院门。   村里人不兴锁门也不兴敲门,到了谁家里直接找凳子坐下喊上一句,要是到夏天,院子里的果子都能随便摘来解渴。   所以汪霁在后山听见声音赶回来时,自家院子里已经站着两个人了。   “小哥,是你家的货吧?”年长些的男人问。   “是我家的,”汪霁说,“您二位随便坐,我去厨房倒茶。”   等他进了厨房,汪青微微压低声音和他爸说:“爸,汪爷爷家孙子说话怪好听的……像服务员。”   “去你的,”汪绍军反手拍了儿子一巴掌,“人家那是念了研究生的文化人,你给我学着点。”   父子俩在院子里拌了两句嘴,汪霁端着茶出来。   汪绍军接过杯子,见汪霁脚上的靴子裹着泥,问:“小哥你忙什么呢?”   汪霁说:“没忙什么,我家后山上的野蒲公英出来了,打算挖一点回来泡水喝。”   野蒲公英晒干炒熟拿来泡水,汪霁小时候经常跟着他爷爷后头这么喝。   “蒲公英好啊,我老婆之前爱上火,喝了几次蒲公英水后好多了。”说完蒲公英,汪绍军又说:“昨天扬小子到我店里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和你爷爷可熟,我家以前日子难过,老爷子在乡里上班时帮了我家不少忙,我们两家还是本家,我腆着脸喊你一声侄子也说得过去嘞。”   “叔,您客气。”汪霁笑着道。   没想到汪霁这么亲和,汪绍军有些激动:“我听扬小子说了,你现在是大公司的股东,在家里看看电脑就能拿钱,真好!你爷爷知道你回来肯定也高兴,哪里都不如家里好。”   虽然汪奕扬不觉得汪霁辞职回家躺平有什么,但怕乡里头有人说汪霁闲话,所以胡乱编了几句把大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汪霁听了耳尖发红,都没好意思吭声。   汪绍军认为他谦虚,对他赞不绝口,转头看了看自己儿子说:“都姓汪,我这儿子要能有你一半多好,从小到大一看书就犯困,去年考了县城的职高学汽修,以后得上修理厂上班。”   汪青正看着院子里的樱桃树发呆呢,哪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他看一眼汪霁,斯文又清俊,看起来就是念了很多书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握紧了杯子。   汪霁看着他笑了笑,他笑起来春风细雨一般柔和:“学门技术也好啊,这年头只要能挣到钱过日子就很好了。”   汪青听着这话放松了些,汪绍军也笑起来,他虽然羡慕汪霁有出息,但心里对自己儿子也挺满意,儿子又孝顺又懂事,放月假回家也没闲着,不是洗菜洗碗给他妈打下手就是跟在自己后头送货,至于别的,就像汪霁说的,这年头只要有门手艺能赚到钱就很好了,他们一家也没什么大志向,就希望一家人在一起过和谐美满的小日子。   闲聊两句开始说正事,汪绍军站起来点了点小货车上的货,几个大纸箱还有辆被绳子绑着的小摩托。   昨天汪奕扬回去,汪霁让他帮忙干两件事,一件是找辆小货车帮他把寄到农村淘宝的快递送上来,快递都是大件,只有小货车能装得下,另一件是让他帮忙在县城里买辆摩托车送回来。   摩托车的事汪霁昨天才想到,他之前在上海的那辆代步车二手卖了,回老家没什么要开车的地方,但他有时候去乡里买东西办事情还是需要有个代步工具,但汪霁看着汪奕扬给他弄来的这辆摩托车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强烈地阻止了汪霁伸手帮忙,父子俩把摩托卸下来,又把纸箱都抬进屋里,汪霁要给汪绍军送货卸货的钱,汪绍军坚决不收:“就这么一点路要什么钱,以后你要是还有东西要送上来,尽管给我打电话,你刚回来家里缺不缺东西?缺的话也尽管告诉我。”   一番拉扯后汪霁没办法,存了汪绍军的联系方式,他去屋子里拿了两包烟和一袋糕饼出来。   烟是好烟,汪霁自己不抽烟,给汪叔买烟的时候多买了两条放在家里备用,汪绍军看了一眼吓一跳:“这烟太贵了。”   “您做叔叔的给我免费送货,我当侄子的给您两包烟抽,别不要。”汪霁说。   犹豫两下,汪绍军还是挺高兴地把烟接着了,他自己平时舍不得买这么好的烟抽。   汪霁又把糕饼递给汪青:“我这儿没什么孩子爱吃的零嘴,这糕饼拿回去给阿姨和家里老人尝尝味道。”   汪青看他爸接了烟,也伸手接过糕饼,有些腼腆地道了谢,小声说:“我十六了,也不是孩子了。”   汪绍军在一旁笑:“你哥年纪顶你俩,在他眼里你可不就是孩子嘛。”   汪青看着汪霁的脸,掩饰不住震惊。   送走父子俩,汪霁把茶杯洗了,又去后山把挖到的蒲公英拿回来,开始收拾送来的东西。   摩托车他昨天下午就在手机上预约了委托上牌,只是这个车……   他拿出手机给汪奕扬发消息:【这车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汪奕扬回得很快:【你平时骑去乡里买买东西拿拿快递这车最好最方便,性价比还高,真买辆仿赛多亏啊。】   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在乡下骑用不着买太好的车,汪霁看着面前这辆白色小踏板只能认下。   【还有,你和村里人说什么了,怎么我就成大股东了?】   【我这不是怕有人碎嘴唠叨你吗,再说了,以你这么多年的积蓄,在我们这已经轻轻松松财富自由。】   【去你的,别再和别人这么说了,我听着害臊。】   和汪奕扬掰扯两句放下手机,汪霁走到屋里开始拆他的快递。   他在上海没买房,这么多年一直租房住,当初几乎租了个空房,家具摆设都是后来他自己慢慢挑选添置的。   决定回老家后,大件的家具他留给了房东,小件都寄了回来,又在网上订了几样。   几年前家里房子装修,只把他爷爷住的一楼按老人都会喜欢的新中式风格精心装了,新中式太费钱超了预算,所以二楼的客厅和三个卧室的软装就简单很多,虽然看起来也大方,但还是有些单调,既然决定在老家安定下来,他还是想把家里收拾得舒服一点。   二楼小客厅铺上地毯,落地窗前放上单人沙发和小木桌,实木柜的组装花了他三个多小时,柜子里摆满他想看却一直没时间看的书和漫画,买回来没玩过几次的游戏机也全拿了出来。   他甚至还新买了个迷你冰箱,放在沙发旁,等夏天用来冰啤酒和水果。   其他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小物件,汪霁也不着急,慢慢悠悠用了两天时间全部整理归置好,剩下的时间都在熟悉他那辆小踏板。   在上海待太久,习惯了笔直的路,甫一回家,对着歪歪扭扭的山路他一时不能适应,山路陡又多急弯,不熟悉熟悉不敢往山下骑。   回家的第五天,汪霁起床洗漱后照例出门跑步晨练,今天起得早,他沿着盘山路多往前跑了一段。   前面符苏家的小楼映入眼帘,才六点多钟,符苏居然也起来了,小楼二楼亮起了灯。   院子里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鸟鸣声都比别处的更清脆,甚至有两尾山喜鹊,汪霁停下脚步,边擦汗边羡慕地多看了几眼。   晨练回去冲了个澡,煮个鸡蛋蒸了根红薯当早饭,他中午打算做顿好的,早上简单对付一下。   红薯是汪叔自己种的,最原始的白心薯,不像别的薯那么香甜绵软,山上种的红薯又粉又面,吃一口脖子能伸出二里地,汪叔平时都是捣碎了拿来喂鸡鸭,但汪霁喜欢这种噎挺的口感,拿回家不少。   吃过早饭,他骑上小踏板,回来这么几天一直在吃腊肉香肠,腊味香是很香,但吃多了太咸,他今天想去乡里买点新鲜猪肉回来吃。   入了春,空气清新,草长莺飞,山上各色野花都开了。   路边的院子里,头发花白的婆婆正撒米喂鸡,忽然有引擎声混着风声呼啸而过,正啄米的鸡纷纷扑腾起翅膀,等婆婆迟缓地回过头,只看见山林间一道模糊的身影。   山风迎面而来,吹得汪霁眼睛都微微眯起,黑色外套里灌满风鼓了起来,他索性拉开拉链,衣角在风中自由肆意地摆。 第4章 荠菜丸子   乡下人起得早,早上九点多钟,街上的店铺已经都开了。   汪霁在一家猪肉铺子前停下,案板上堆着今早刚杀的土猪肉,没有灯光,猪肉上的油脂依旧透着光泽。   乡下的土猪是正经喂玉米,红薯和猪草养大的,肉质细嫩而且真的有肉香气。因为是要做肉丸子,老板给他割了一块猪前腿肉:“前腿肉三分肥七分瘦,做丸子最好吃。”   汪霁扫码付钱,老板手上有肉油,喊老板娘出来给他装肉,又原地多看了他两眼,突然问:“是云岭村汪老爷子家的吧?”   汪霁愣道:“是。”   老板咧嘴笑起来:“我瞧着你就像,你像你奶奶。”他说着放下刀在自己眉眼处比划了两下,“就这块,一个样儿。”   许多人都这么说过,汪霁笑着应了,老板娘给他装肉的时候多放进去一块猪耳朵,他要给钱,老板娘拿手挡住收款码:“这么点东西不值钱,本来也是留着自己家炒着吃的,下次买肉还上我家来,给你挑最好的。”   道着谢收下肉,肉铺旁边就是家菜店,汪霁进去买了几样山里这时候还没有的蔬菜,又拐去对面的杂货店里挑了几个竹筐和几样简单的农具。   家里的太久没用过,竹筐都已经发霉,农具也不太趁手。   蔬菜和肉挂在前面,农具和竹筐绑在后座,东西买全他骑车回家。   路过汪叔家时,本来想和汪姨说让她中午少弄点菜自己待会儿做丸子送过来,但院门合着,大概是去菜地里忙活了,汪霁就没停,直接骑到了家。   到家放好东西,他换上靴子,戴上草帽,拿着刚买的竹筐和小锄头上了后山。   这几天都没有过晴天,山上依旧湿漉漉的,汪霁踩着泥泞四处翻找一会儿,终于在犄角旮旯处找到了一片荠菜。   山里的荠菜这时候还没开花,都是嫩生的,汪霁蹲下来,锄头往土里一挖就是一把。   刚开始还有些生疏,锄头下去总砸到荠菜叶或是根,几下后就熟练了,锄头挥进旁边土壤,手劲一带就是一颗完整的荠菜。   慢慢悠悠挖了小半筐,就地剥掉上面的土块,汪霁提着筐子回家,山里到了这时候什么都有,半路上他还看见一大片鱼腥草,但他接受不了这个味道,绕道走了。   回到家拿木盆接水,荠菜泥土多难清洗,先放进盆里浸泡。   换下靴子擦洗干净,汪霁到厨房里喝完一杯茶才出来洗菜,早上起来时泡的蒲公英茶,蒲公英味苦,他还往里面放了几颗干玫瑰花。   荠菜剪去根,一把把洗干净泥沙,时候还早,他拿着菜进厨房。   回家后忙着收拾东西和练车,一直都是用燃气灶做饭,没用过柴火灶,柴火灶要点火还要清灰,比起燃气灶拧一下就行要麻烦许多,但柴火灶焖出来的米炒出来的菜会格外的香。   今天没什么事,可以慢慢引火用柴火灶做饭。   灶口旁堆了半墙劈好的柴和桔杆,是他回来前汪叔汪姨收拾屋子时怕他要做饭时没柴火用提前帮他备好的。   生火这活很有技术含量,汪霁太久没做过不太熟练,拿着火钳在灶口处鼓捣大半会儿,终于点好火控制好火候。   他们这儿的柴火灶一般都是两个大锅加上两个小锅,大锅一左一右,一个焖米饭一个炒菜,中间的位置一前一后留出两个小锅用来烧水煮汤。   把米淘洗好放进左边大锅里焖,汪霁接水倒进另一边锅里,水开后把荠菜倒进去焯水,清水绿菜看着就觉得舒爽,然后捞起来攥干水分,拿刀切得细细的放到一边备用。   上午买的猪肉切成小块放进绞肉机里绞成肉泥,肉泥里撒盐和胡椒粉,磕一枚鸡蛋倒进去蛋清,又倒半杯葱姜水去腥。搅打上劲后加荠菜碎,汪霁额外往里加一勺红薯淀粉和山药泥。   他从小就和他爷爷两个人一起生活,他爷爷什么都好,就是厨艺差得惊人,过惯了苦日子又舍不得浪费粮食,每每烧糊了菜就给钱给汪霁去买着吃,自己吃糊的,后来汪霁心疼他爷爷,空闲时跟着邻居阿姨后头学,别的孩子还在挑食的时候他就已经学会一手好厨艺,上班几年总吃外卖没做过饭,手也还没生疏。   馅搅和好,汪霁戴上手套,修长五指并拢,虎口一捏就是个滚圆的丸子。   方才锅里焯荠菜用的水拿葫芦瓢舀出来,重新倒水煮,等水开,丸子一半下进锅里,一半他拧开燃气灶倒油,打算炸着吃。   煮好炸好,正好十一点半,汪霁没急着炒菜,拿出两个大碗把丸子一样装了一碗出门送给汪叔他们。   两家离得不远,走路就几分钟,没有骑车,他端碗走着去。   汪叔家院门开着,汪霁到的时候汪叔汪姨正在厨房里做饭,两个人一个生火一个炒菜。   汪霁瞧着有点羡慕,他一个人用柴火灶,又要把火又要炒,灶口灶台两边团团转,脑袋都大了。   “汪叔汪姨,做饭呢?”   看见汪霁,夫妇俩笑着招呼他,要留他吃饭,汪霁摇头:“不了,家里饭都焖上了,我上午去乡里买了点猪肉做了丸子,端给你们尝尝。”   “怎么端来这么多?用不着这么多,你自己多吃点。”汪姨见着两大碗丸子说,边说边被油烟呛得咳嗽两声。   “吃不完放冰箱冷冻,回头蒸着吃也行,”汪霁放下碗,点开厨房的抽油烟机,“怎么不开油烟机,这多呛得慌。”   汪姨偏头又咳一声,说:“炒两个蔬菜几分钟的事,我想着开窗户就行,省的开那玩意。”   山里用水都是山泉水不要钱,但电是要钱的,知道他们这年纪的人习惯了节省,汪霁还是嘱咐:“几分钟油烟机也得开,你看你和我叔两人咳的,炒菜的油烟对身体不好,你以后再不开我得和汪奕扬告状去了。”   “诶,可别和他说,”汪姨忙道,“那家伙唠叨的很,知道这事得念叨我和你叔小半天,也不知道随了谁那么唠叨。”   “怕唠叨那就得改。”锅里的菜可以出锅,汪霁拿了盘子洗干净递过去。   汪叔在一旁拿着火钳点头:“改,一定改,以后都开,我监督着开。”   闲聊几句,又尝了几口汪姨炒的腊鱼块,汪霁拿着空碗回家。   阴天,大风刮过山间,竹林都跟着摇晃,这种天气最让人舒服,他一路步履轻快,迎着山风连发丝都透着一股复得返自然的畅快,却没想走到家门口时,自家院子外站着一个人。   初春的天,汪霁早上套了件外套,这会儿脱了外套只穿着件单衣也不觉得冷,符苏却还穿着件黑色的薄毛衣。   黑色显得他肤色更白,加上身形高大挺拔,整个人恍若一株兰,此时站在自家院门外,探头朝里看着什么,眉头微蹙。   他背对着汪霁,汪霁走近他也没注意。   走到他身后,汪霁刚要喊他,符苏却先他一步出声,声音挺低,道:“汪汪,出来。”   汪汪?   “谁?谁出来?”汪霁被他的话说得摸不着头脑,直接问出口的同时也朝自己家院子里看过去。   他出来时没关门,难道有谁进去了?   两个人离得近,符苏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一跳,猛一回头两个人仓惶对视,都惊得后退一步。   汪霁惦记着家里的不速之客,问:“是有谁在我家吗?”   符苏一双眼仍带着几分讶异,几秒后,他敛下神色,意识到这是汪霁家,张口先对汪霁道歉:“抱歉。”   然后他又对着院子里喊一声:“汪汪。”声音依旧不大,但明显更沉了些。   话音刚落,汪霁听见院子里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脚步声由远及近,啪嗒啪嗒的。   然后他视线下移,看见从自家厨房敞开的侧门里跑出来一只又小又圆的……狗。   狗是小土狗,肚子白耳朵黄,长得潦草但不失可爱,因为太胖乎毛发又蓬松,远远望着就像团拖地的棉花。   狗跑过来绕着符苏脚边转了两圈,拿亮晶晶的小狗眼盯了符苏一会儿,又转头跑到汪霁脚边扑腾两下。   “所以是它跑进去了?它叫汪汪?”汪霁没忍住笑,拿脚尖轻轻碰了碰小狗柔软的肚子,发现是实心的,“这是小土狗吧,你养的吗?”   小土狗就伏在脚边,汪霁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   符苏说:“走到你家门口它突然就跑进去了,抱歉,你看看它有没有碰坏东西。”   “没事,这么小一只碰不到什么。”汪霁手上还拿着碗,蹲下后小土狗肉眼可见地兴奋,一边被汪霁摸得昂起小狗头眯起眼,一边拼命往碗里拱。   汪霁朝装过丸子还留着点碎渣的碗里看一眼,明白了,大概是符苏遛狗经过他家门口,狗闻到厨房里肉丸子的香味跑进去了。   “还真是狗鼻子啊。”他轻笑。   装丸子的碗大,狗又小,一个劲地舔碗底,差点连整个身子都埋进去,大概是嫌它这模样有些丢人,符苏弯腰想把狗抱起来。   修长手指刚碰到狗身子,小狗艰难地挣开,又撒开短腿跑进院子里,还不忘转过狗头朝符苏叫了两声。   它随主人,“汪汪”叫起来也是小小声。   狗刚出来又跑进去,汪霁见符苏站在原地一脸无奈神色,体贴道:“进去坐一会儿?没事的,村里的狗都是一家养百家喂,我家炸了丸子,它可能闻见味了。”   狗还趴在汪霁家厨房门口昂着脑袋看着符苏,尾巴转得欢,丝毫没有体谅主人要走的意思。   符苏原地为难半晌,只好低声道:“打扰了。” 第5章 锅巴汤   做好的丸子里放了盐和调味料,汪霁没敢直接拿给狗吃。   村里的土狗会有人家喂食,但一般都是喂的剩饭剩菜,没那么多讲究。   脚边这狗毕竟是符苏自己养的,汪霁想着符苏的样子,觉得狗平时跟着他大概率是吃进口狗粮和皇家狗罐头,他这掺了盐的肉丸子怕给人家吃坏了。   还好绞肉机和先前搅和馅的盆里还剩下一些肉泥,汪霁拿勺子刮干净,勉强凑出来两个丸子。   他把丸子放进蒸锅里,还额外放进去半根山药和红薯,脚边小狗嗷嗷待哺,他低头说:“再等会儿吧,给你做顿平民狗饭吃吃。”   小狗没听懂,但歪了歪狗脑袋,还真是随主人,安静得很,只拿脑袋谄媚地蹭人但不出声。   汪霁想到这抬头往外看。   院子里,符苏坐在藤椅上,脊背笔挺,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侧脸轮廓利落分明,玉一样白。   汪霁和很多人打过交道,工作需要,他上班几年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但符苏不像是他所接触过的任何一类人,并不是指过分突出的外貌或是单纯表现出来的内敛性格,符苏身上有一种他无法言明的静,很温和,也让人觉得疏离,好像即使和他面对面也还是隔着很远。   手机铃声响起,汪霁回过神,是广告推销的电话,他随手挂断,看见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快中午十二点。   大锅里的饭早已经焖熟,因为是柴火灶烧一次不容易,他特意多淘了些米,想着剩饭可以明天早上炒饭吃。   蒸锅里的狗饭还没熟,拿筷子戳红薯芯还是硬的,汪霁走出厨房,对一片山茶花下坐着的符苏说:“都十二点了,就在我家吃饭吧?你这时候回去做饭太晚了。”   符苏站起身,看起来像是要推辞。   汪霁指了指身后亦步亦趋跟出来的小狗:“它的丸子还没蒸熟,总不能我和它吃饱了你还饿肚子等吧,我中午饭煮得多,一起吃顿饭没什么的,都是一个村子的不用这么客气。”   他是怕符苏不好意思,又怕符苏如果开口拒绝那他自己更不好意思,所以一张口飞快地说了许多,可说着说着他发觉什么不太对劲。   符苏就站在他面前,眼睛看着他,可等他一通说完,符苏侧头把左耳朝向他,眼里平静地透出茫然和些许询问的意味。   饶是汪霁不愿意不吉利地把人往坏处想,此时也不得不想,寡言沉默的性格,交谈时的惜字如金,和第一次见面时他就隐约觉得怪异的对方答话时的迟缓……   汪霁一时有些无措,害怕自己无意间揭人伤疤,他嘴唇动了动,顿了两秒才说:“留下吃饭吧?”   他说得缓而慢,不自觉抬高了点音量:“饭煮了很多,别客气。”   符苏这次回答了,眉眼微动,他对着有些不自然的汪霁浅浅一笑道:“打扰了,谢谢。”   汪霁点头回到厨房,手撑着灶台拍了拍脑袋,小狗不知所以扑到他脚边,他低头看着单纯的小狗眼睛,有些愧疚地揉了揉它的头。   午饭还是要做,上午在菜店里买了些蔬菜和鸡蛋,家里也还有汪姨给的蒜苗,汪霁清炒了一盘山药木耳,拿蒜苗煎了两个鸡蛋。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在想事情,收拾灶台的时候看见旁边袋子里肉铺老板娘送的猪耳朵,下意识就爆香了葱蒜和青红辣椒一起炒了,直到锅铲一挥盛进盘子里才反应过来。   猪耳朵?   这时候把一盘炒猪耳朵端上桌,符苏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戳他心窝。   抬手拍拍脑袋,总归中午还有丸子,这炒猪耳朵还是留着自己晚上吃吧。   他把盘子放到灶台上,准备去拿保鲜膜裹起来,可符苏这时走进来,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汪霁下意识比划,“都弄好了,端出去就能吃饭,今天没下雨,可以在院子里吃,更凉快。”   符苏点头,看见灶台上放着的菜,他伸手拿了两盘端出去。   汪霁眼看着那盘猪耳朵被符苏端走,十年社畜经历磨练出来的喜怒不形于色都破功,恨不得以头抢地。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他把大锅里的米饭盛出来,柴火灶煮饭会有锅巴,把锅巴铲成块,他把米汤倒进去煮锅巴汤。   灶膛里的火一直在烧,小锅里的煮丸子还热着,他又拿出两个瓷碗,碗底放盐,香油还有剩下的荠菜碎,拿开水化开汤底,又捞两勺丸子进去,就是荠菜肉丸汤。炸丸子也盛进碗里,打开蒸锅,狗饭也已经熟了。   和符苏一起把饭菜端到院子里的木桌上,院子里就一个高度合适的小板凳,汪霁拿给符苏坐,手指了指客厅说:“我再去里面拿。”   等他从客厅拿着板凳出来,符苏正坐在木桌旁给狗剥红薯皮,刚蒸出来的红薯很烫,他剥得指尖微红,拿手把红薯掰成小块后放到嘴边吹凉才放进临时充当狗碗的开口花盆里。   狗埋着脑袋吃得呼噜噜的,汪霁坐到符苏对面,符苏转过头对他道谢:“麻烦你了。”   他眼里还带着喂狗时的笑意,眉眼淡的人稍微含笑都有股冲击力,那眼神让汪霁心跳都快了半拍,但他没太在意,上次体检报告就显示他心律不齐。   “家常便饭不麻烦,尝尝味道。”他给符苏盛一碗饭,体贴地把语速放缓。   符苏感觉到了。   他接过碗,犹豫两秒后还是开口:“我听力有点问题。”   汪霁抬头看他。   神经性耳鸣耳聋,几年前一场病后突发,刚开始只是耳鸣听不清,后来双耳听力下降甚至出现幻听,那段时间他几乎看遍了多伦多所有有名的私人医生,得到治疗后病情原本有过好转。   “但前年又加重了。”符苏捧着碗,语气很平静。   前年冬天他生了一次大气,当场就复发,状况比之前还要糟糕,再去医院检查,继神经性耳鸣耳聋后,又被医生诊治为美尼尔综合症,一种不治之症。   长期耳鸣且听力受损后,他不仅身体状态不好时会短暂失聪,就连日常交流都受到影响,别人和他说话如果语速稍快或是句子过长,他要反应一会儿才听得懂。   不是听清,而是听懂,他能听到对方在和他说话,却比正常人要吃力一些才能够明白内容,就好像是在脑子里做阅读理解。   “所以我尽量避免和人讲话。”   “抱歉。”   他在为两次和汪霁碰面时的冷淡与寡言道歉。   汪霁看着他,说不出是惋惜还是讶异,连忙摇头:“没事。”   他又说一遍:“没事的。”   话说清楚符苏反而更坦然放松一些,就像和人分享过秘密,心中的重量就会减轻一些一样,他拿起筷子,语气甚至透着愉悦:“菜好像快冷了。”   饭菜升腾的热气确实在逐渐消散,汪霁说:“快吃吧,冷了该不好吃了。”   炸丸子依旧外酥里嫩,符苏夹起一个慢慢咀嚼咽下,说:“很好吃。”   荠菜丸子汤盛在青花瓷碗里,色泽清爽,味道也鲜美,荠菜甘甜,符苏捏着白瓷勺认认真真喝完一碗汤,丸子也一个个舀起来吃干净。   回来这么久,汪霁除了第一天在汪叔家吃了顿午饭外,一直都是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虽然也觉得舒心自在,但两个人确实好像更热闹。   而且符苏话不多,吃相好,还很给面子,嚼白米饭都嚼得很认真。   “这米饭很香。”符苏说。   “因为是柴火灶焖的饭,比电饭煲煮出来的是会好吃一点。”汪霁慢慢说,他也许久没吃过柴火灶焖出来的米,此刻吃进嘴里有一种踏实的熟悉。   “你平时应该不用柴火灶吧?”汪霁问,乡下人家做房子会保留柴火灶几乎是定律,符家的房子里肯定也有,只是符苏看起来不像是会生火的人。   符苏闻言果然摇头:“家里有但没用过,我平时不煮米饭。”   “不煮饭?”汪霁有点惊讶,“那你吃什么?”   符苏正咬下一口山药,山药清甜如梨,在口齿间发出清脆的响:“主食吃燕麦和面包。”他停下咀嚼的动作回应。   汪霁夹着一颗丸子微愣:“你每天都吃白人饭?”   咽下那口山药,符苏朝汪霁笑笑:“我不怎么会用明火做炒菜,白人饭比较简单。”   汪霁点点头,丸子咬进嘴里,他看着符苏骨节分明的手,心里不禁觉得中华美食文化博大精深,都回国了还天天啃面包着实怪可怜的。   待饭菜吃得差不多,汪霁走进厨房,端出来两碗锅巴汤。锅巴汤米香浓郁,带着微微的焦香,他放一碗到符苏面前:“喝碗锅巴汤吧,你应该没怎么喝过。”不值钱,但对符苏来说应该挺新奇。   果然,符苏接过碗,先吹了吹热气对着碗边抿了一口,然后默不作声一口气喝下半碗。   “很香。”他嚼着软软的锅巴说。   汪霁说:“是吧,只有柴火灶才烧得出来,外面很少喝得到。”   焦脆的锅巴在浓郁的米汤里烧软和,是柴火灶独有的味道。   眼见小狗吃完盆里的食物闻见米香味有些着急地扑腾,汪霁给它也盛一碗。   埋头舔干净,小狗吃饱喝足,肚皮朝上躺在地上消化了一会儿,又跑到符苏和汪霁脚边都蹭了蹭,然后迈开圆柱一样的四条腿颠颠地跑走了。   “它这是吃饱喝足想回家了?能认识路吗?”汪霁说。   符苏摇头,这时候才解释,小土狗不算是他养的,只是之前喂过几次小狗认了主,肚子饿了就跑来找他,吃饱了就自己漫山去玩,只会在天气冷或者身上脏了才会从栏杆空隙钻进符苏家的花园里睡觉,或是扒拉符苏让他给自己洗澡。   “不大一只,但很会挑人。”汪霁评价。   符苏对这个话题无甚在意,眼睛还在看着锅巴汤,问汪霁:“我可以拍照吗?”   汪霁点头:“可以啊,但这都吃一半了拍出来是不是不太好看。”   “不会。”符苏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他手掌大又指节分明,手机在他手里都显小。   倾过身,他看起来很随意地拍了一张,对着汪霁微微一笑,他把手机递给他看:“你菜做得很好看,背景也好,拍出来很漂亮。”   指尖交递,屏幕上,远处是连绵青山的剪影,砖瓦砌成的院门内红山茶花开得正盛,偶有几朵被风吹到泥土里,水泥地支起的木桌上,青瓷碗盛着粗茶淡饭,有红有绿,有青有白,汪霁执筷的手在背景处晕成有些模糊的影。   确实很好看。   那日饭后,符苏不顾汪霁推拒帮忙收拾了碗筷,又坐在汪霁家的院子里闻着山茶花馥郁的香气喝过一杯茶。   临告别的时候,他站在院门口转过身:“中午和辣椒一起炒的,带白条的,是什么肉吗?黏糊糊的,口感很新奇。”   他在吃第一口的时候就很想问,但觉得不太礼貌所以忍住了,抱着好奇怪再来一口的态度吃了大半盘子,还是没尝出来是什么。   和汪霁聊了一会儿天,两个人熟悉不少,所以还是没忍住要一个答案。   和辣椒一起炒……带白条……黏糊糊的……   吃饭时见符苏面无异样以为躲过一劫的汪霁原地愣住,愣了好半晌,才开口道:“…是猪耳朵。”   符苏眉头微动。   汪霁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早上去乡里买肉,老板娘送了我一块,我中午做饭时手比脑子快,直接就给炒了……”   他一面想要解释清楚一面惦记着符苏的病努力放慢语速,两相之间,符苏忽然看着他笑起来。   不再是客套的,而是放松又带着开怀,像浩荡又清新的山风朝汪霁迎面扑来。   “吃哪补哪?”符苏说。   汪霁微愣,符苏眸光流转,额发微扬,很温柔又很郑重地说:“谢谢。” 第6章 水晶饺子   春天天气多变,气温也忽高忽低。   昨天还凉风习习晚上睡觉都要盖厚被子,今天突然就出了太阳,阳光灼人的像入了夏。   汪霁早上随便吃了个馒头就带着农具来了地里,终于有个晴天,他家的菜地再不开荒就赶不及春分了。   山里地多人少,当初分地的时候每家每户都分得多,估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板和体力,汪霁没准备全部都种上,只选了三块,打算先种些韭菜生菜和土豆下去,等到清明前后再开两块来种瓜种豆。   许久没种的地里全是草,汪霁拿着镰刀一块块割干净,光是割草捡草根就花了他两个多小时。   待割完最后一块地上的杂草,清理完草根,汪霁觉得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看来每天早上晨练的强度还是不够。   捶了捶腰,接下来就是用铁耙翻土,这活可以直起身子干,略微让他松了口气。   家里这地原本就是菜地,没多少石头,所以翻土很快,翻着翻着还发现几条幼虫,惊蛰刚过,自然万物都已经在春雷阵阵中苏醒过来。   翻好土,怕这地许久没种过土质干,汪霁撒了些草木灰在上头,这是他昨天看农学视频现学的,虽然是回村种地,但他目前还没有勇气施农家肥。   干完这些活,他摘下草帽打算喘口气歇一会,身上的T恤已经快湿透,他摘了手套抹了把脸,手心里一手的汗。   今天温度升得有些高,汪霁靠着田埂旁一棵杜鹃花树坐下,喝了半杯水,他伸手挠挠脖子,脖颈处被汗蜇得通红发痒。   “种地也不是个容易活啊……”身上反正已经脏了,他索性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地上,阳光透过树荫洒下,他闭上眼,“但也比上班强。”   被工作折磨那么多年,他现在宁要身体累也不要精神累。   躺了一会儿缓过劲,站起身拍拍土,他提着农具往家里走,地已经翻好,天气预报说明天多云转小雨,下午可以直接带着韭菜根和生菜种来种下,下点小雨更好发芽。   菜地和屋子中间隔着条水泥路,汪霁爬过几层坡坎走到马路上,看见一辆货车朝山上驶来。   他侧身让车先过,边往回走边扭头朝车屁股又看了一眼。   他家已经在顶上,再往上就只有符苏家。   那天一起吃过饭后他和符苏熟悉很多,偶尔早起晨练两个人碰到,也会一起跑一段路聊聊天。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但碰一块哪怕不怎么说话也不会尴尬。   不像在城市里热闹,山上太安静,又多是中老年人,有一个能聊得来的同龄人,很容易就觉得亲近。   到家先进二楼浴室冲澡,戴着草帽脸上还好,只脖颈被晒得通红一片,汪霁琢磨着得从网上买点防晒回来抹抹,黑点倒无所谓,就怕晒分层了,那样看起来就怪怪的脏脏的。   重新换了白T恤和运动裤,汪霁下楼走到厨房,十一点多,快到平时吃饭的点。   他早上吃的馒头是汪姨自己蒸的,之前上班时,公司食堂里有个东北菜窗口,早上卖的不论豆包还是馒头都结结实实一个,拳头碰上去都不带变形的,但他们这儿的馒头不太一样,自家蒸出来的大多喧软蓬松,入口带甜。   好吃,就是不太顶饱。   挖了一上午地那个馒头早消化了,可上午在地里被晒得太狠,他在厨房站了半天看什么都没胃口。   想着要不干脆上二楼睡一觉,等睡醒凉快一些再做饭吃,院子外响起叩门声。   汪霁走出去,符苏站在院门外,他个高,樱桃树有枝叶垂在他身旁,看见汪霁出来他扬了扬手。   “院门没锁,直接进来。”汪霁朝他笑。   符苏推开门走进来,先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给我的?”汪霁下意识接过袋子打开看了一眼,又诧异地抬头,“你哪儿买的这些水果?”   村里人吃水果都是吃自家种的或是山上长的,比如春天的樱桃和杏子,夏天的西瓜和桃,还有冬天的柿子,到了成熟的季节使劲吃天天吃都吃不完,更别提花钱去买水果吃。   乡里连水果店都没有,只小超市里会有苹果和香蕉,一般去别人家作客时会买一点提上门。   符苏这一袋子的火龙果蓝莓奇异果,一看就不是乡里会有的。   汪霁话问出口,想起自己干完活回家时看见的那辆小货车。   “刚才那辆车送上来的?”   符苏点头。   “乡里买不着这些,是县城里送来的?”   符苏又点头,他和县城里的水果店和超市都约定好,每周送一次新鲜水果和他要的食材,每月送一次日用品,他会支付相应的油钱和送货费用。   汪霁听了失笑:“你这够奢侈的啊,送货钱都快赶上货了吧。”   他又朝一旁的木桌椅抬抬下巴:“别站着了,坐吧。”   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子上,袋子抻平,上面印着的图案露出来。   汪霁对这图案很熟悉,一家在他看来很刺客的连锁水果店,还在上班时,饶是他年薪非常可观,也只舍得在加班时点来安慰组员,自己平时吃水果从来都是在小区门口的水果摊上买。   符苏坐下,见他盯着袋子,问:“你不喜欢这几样?”   他对水果没有特别的偏好,让店里送水果只要求新鲜,很少指定要什么,都是店员自己配。   汪霁摇摇头,叹口气说出实话:“没不喜欢,就是这家水果太贵了,你还给我这么多。”   天气热,符苏坐下后卷起袖口,说:“谢谢你那天请我吃午饭,很好吃。”   两个人都不是扭捏的人,他这么说,汪霁也不再跟他客套。道过谢收下,他玩笑着说:“快四月了,你订水果再订一个月就别订了吧?”   符苏不解:“怎么了?”   “因为五月份我家的樱桃就可以吃了,”汪霁指了指自家院子里的樱桃树,“后山上的李子五月份也很甜,六月份山里的杏子也可以摘,到了七月八月,西瓜桃子全都该熟了,吃都吃不完,山里自然长出来的果子味道不比水果店里的差,还更清香,这笔钱可以省下来了。”   他说得慢,说完自己先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抠门?”   “不,”符苏慢半拍摇头,也笑,“那五月我就不订了,来吃你家的。”   汪霁很爽快:“没问题,包我身上了。”   把水果提到厨房放进冰箱,汪霁这人妥帖习惯了,怕自己方才反应太不热情让符苏失望,走出厨房,他说:“不过今天真得谢谢你,我刚好被晒得不想吃饭,就想吃点凉快的。”   他这话也是真心的。   符苏闻言问他:“你还没吃午饭?”   “啊,”汪霁又坐回椅子上,“天热不太想吃,你吃了吗?”   “吃过了。”   汪霁顺嘴问:“吃的什么?”   “三明治和沙拉,”符苏说,“早知道你没吃,我也给你做一个。”   “谢谢你。”汪霁说,但他心里想,还好符苏没给他做一个,他之前太忙没时间好好吃饭时吃过不少三明治,那个东西怎么说,当早晚餐糊弄一下还行,当午餐他接受不了。   他没忍住说:“你每天真的吃得饱吗?我总觉得三明治沙拉这种东西,有种吃了等于没吃的美感。”   “嗯,”符苏说,“所以我吃了三个。”   汪霁失笑:“那你就给我做一个啊?”   符苏也笑,他笑起来浅淡但好看:“和你做的中餐相比不太好吃,怕你一个也吃不了。”   他今天穿了件款式很休闲的衬衫,棉质面料柔软舒适,因为天热,刚才袖口往上卷了两折,露出腕骨和手臂青筋,一个人平时是不是经常运动,特别是男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汪霁和符苏一起跑步时,两个大男人偶尔会无所谓地撩起衣服扇风或是擦汗,他因此看过符苏的身材,平时穿着衣服显得清瘦,但其实线条流畅又漂亮。   汪霁自认先天条件还不错,比符苏稍微矮点但也超出国内男性平均身高一大截,宽肩窄腰腿也长,可肌肉确实差许多,长年坐办公室,身上的肉都有些软了。   看了看自己和符苏的手臂,他在心里想,两个人食量都不小,难道是自己动得太少?   符苏注意到他视线,问:“怎么了?”   汪霁晃了晃自己的胳膊:“我在想我每天早上是不是应该多跑两圈,这对比有点打击人。”   符苏笑了下。   汪霁说:“你是不是每天晨练后还加练啊,要不然怎么练出来的?”   他指了指符苏的手臂肌肉,有点羡慕。   符苏诚实道:“可能每天浇花,活动量大,偶尔睡不着也会动一动。”   符苏没告诉汪霁,马术,攀岩,击剑,滑雪……他从小就喜欢这些,常年保持着运动甚至是高强度极限运动,直到前几年耳朵出现问题,在医生和父母的屡次劝说下才不得不放弃。   “家里有跑步机和哑铃杠铃,”符苏和汪霁说,“你如果想练可以去我那儿练。”   汪霁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但他又确实想看看,于是说:“那我下午去你家看两眼,你刚才说浇花,我其实也一直很想参观一下你家花园。”   符苏点头:“那我在家等你。”   没说两句符苏先走了,汪霁在院子里坐这么一会儿凉快下来,起身去厨房里做午饭。   还是不想吃热的烫的,他翻了翻厨房里的菜,他的地还没开始耕种,日常吃蔬菜都是靠从后山上挖还有汪姨的接济。   家里有木耳、荠菜和菠菜,还有昨天去汪姨家菜地里拔菜秧子时汪姨塞给他的一筐胡萝卜。   胡萝卜是山胡萝卜,山胡萝卜长得小,每根不过手掌那么大,但好吃,清脆,颜色也更红。   汪霁想做个凉拌菜,没有主食,他从橱柜里拿一卷红薯粉。   红薯粉是他前天下山找专门做这个的人家买的,自家种的红薯自己打粉全程手工做出来的纯红薯粉丝,没掺木薯粉也没掺明胶。   他去的时候早,那户人家正在吃早饭,吃的是青菜粉丝汤,看见汪霁直接给他盛了一碗,汪霁盛情难却地吃完,粉丝入口爽滑有嚼劲,还带着红薯的香,他放下筷子直接买了十二斤,自己留五斤,给汪叔汪姨送去七斤。   付款的时候那户人家执意要给他抹零头,他没办法,最后抱着人家家里四五岁的小孩去了一趟隔壁的小超市,给买了几盒牛奶和一长串可以挂在脖子上绕几圈的棒棒糖。   凉拌菜简单,胡萝卜切丝炒熟,其他菜和粉丝焯水煮熟,汪霁又拿出两个鸡蛋煎成蛋皮切丝,一起放进大碗里,放少许盐,生抽和醋,前天去油坊打了壶芝麻香油,他也往里滴了点。   在大碗里拌匀,汪霁打开冰箱想洗点符苏拿来的水果,脑子里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去柜子里翻出一包白凉粉。   白凉粉调好比例倒进平时煮粥的小锅,家里没有平底的模具,他找了两个长形的玻璃盒,煮开的凉粉水倒进去放进冰箱冷冻,等待成型的功夫他端着凉拌菜去院子里吃饭。   吃完午饭浅睡了个午觉,汪霁惦记着他的菜地,睡醒跑去地里撒了生菜种和韭菜根,又埋进去几块芽土豆,撒种轻松,一会儿功夫就弄好,最好盖上土,静戴雨后出苗。   回到家,洗了个手打开冰箱,凉粉已经冻成形状,玻璃盒倒扣在案板上,轻轻敲两下就弹出来,汪霁拿圆口杯子压成一个个饺子皮大小的圆,冰箱里的水果洗干净切成小块,家里没有酸奶,他泡进纯牛奶里,一张皮里舀上一勺,这比包饺子简单,都不用捏褶,凉粉皮翻过去对折就行。   凉粉皮晶莹剔透,里头裹着彩色的水果,牛奶渍晕成山峦一般连绵起伏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水晶饺子。   汪霁拿勺子小心舀起一个尝了,白凉粉本身没有味道,但口感清爽嫩滑,里头的水果和牛奶微甜,当下午茶吃正好,凉快还解腻。   一共做了两盒,他自己留了一盒放冰箱冷藏,拿着另一盒去符苏家串门。   符苏家里比汪霁想的还要过分。   他光是进了院门参观花园就参观了二十多分钟,在花丛中已经迷失了自我,等转到后院看见车库里停着的那辆黑色越野,更是没忍住出声:“这车酷。”   很难有男性可以抵抗得了这种机械带来的冷硬极致的美,汪霁没忍住凑近转了一圈。   车子被改装过,目测改装的钱能再买一辆车。不算改装,其实这车不贵,和别的豪车比,汪霁也能买得起,但他一直觉得不像别的车,越野车尤其挑人,不是说非得是个猛男或者长一身的肌肉,主要是气质,那股子气质没到位都不好意思往驾驶座上坐,怕让人觉得配不上,所以即使他对车有概念后就一直心仪,前几年自己买车时也还是没下手,因为觉得自己驾驭不住,开出去有点虚。   符苏就跟在他身后,汪霁抬眼看看他,再看看面前纯黑的车,觉得特别配。   参观外屋外去参观屋里,他们这儿的房子有讲究,一楼进门设中堂,正中挂中堂画贴对联,下面设八仙桌和太师椅,长条案上供神龛和香炉。   中堂两侧一般都是老人的房间和厨房,汪霁没有细看,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符苏重装过,和一楼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整屋通铺实木地板,岩板和大理石点缀,暖调灯光和布艺沙发中和了色调的冷,简单又舒服。   客厅右侧做了个小的开放式厨房和岛台,汪霁估计符苏很少用灶台,平时只用用烤箱和咖啡机。   最吸引人的是客厅一侧弧形的全景落地窗,这栋小楼本就掩在树林间,从窗户望出去视野开阔,山林树木尽收眼底,山色无一丝遮挡。   汪霁光是在露台上这么站一会儿,就觉得心旷神怡。   全景落地窗还不止客厅一处,汪霁站在符苏卧室门口朝里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你晚上睡觉是不是不拉窗帘啊?”   符苏配合他点头:“嗯,不拉,拉了不就白装了吗。”   汪霁笑,笑完跟在符苏身后,符苏打开旁边的门,是拿一间卧室改出来的健身房,里面有跑步机和哑铃汪霁早就知道,可居然还装了一台龙门架。   看他吃惊,符苏回过头解释:“我偶尔睡不着会用用,助眠。”   关上健身房的门坐到露台上,汪霁彻底懂了,自己是躺平回村种地,符苏是来享受隐居生活。   午后的阳光被缕缕行云遮挡,远处青山温柔伫立,空山不见人,在这种安静里,再凌乱不安的心神都会被抚平。   汪霁和符苏一人坐一个小沙发,就这么坐着吹风,只偶尔说上两句话。   沙发中间是茶几,上面放着两杯茶和汪霁带过来的玻璃盒,符苏时不时从里面舀一个水晶饺子吃,水晶饺子没有黏性容易散,里面的牛奶液会渗出来,但他吃得优雅,丝毫不显狼狈。   “味道还行吗?”看他沉默着吃掉一半,汪霁问。   “很好吃,”符苏说着把盒子往对面推了推,“快被我吃完了。”   “本来也是带给你吃的。”汪霁笑笑。   又吃了两个,符苏问:“我可以拍照么?”   汪霁又笑:“怎么每回都吃一半儿拍啊。”   符苏去客厅里拿手机,再回到露台,他对着面前景象按下快门。   “咔擦“一声。   玻璃盒子里盛着五彩剔透的水晶饺,背景是宽敞的露台,汪霁就坐在他对面,不可避免地被拍到半边侧脸和扬起的嘴角。   他在笑。   照片里看不清,放下手机就能够看清。   笑容柔和,像是清风带着几分湿润水汽,在这一刻从天地间拂过,收尽春光。 第7章 香椿炒蛋   昨晚又是一夜的雨,气温骤降,汪霁半夜醒来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毛毯,重新捂暖和了才又睡去。   早起,他来不及做早饭,洗漱后先穿着靴子去菜地,今年春天异常的冷,雨水也格外多,他总担心地里的菜长不好。   一场暴雨后菜地果然淹了水,怕前段时间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菜苗会泡烂,汪霁拿着锄头先在四周挖了一圈排水沟,又给小苗们盖上膜防止被冻坏。   靴子上全是湿泥,光是从土里把脚拔出来就要费不少力气。   早起来地里这么一通忙活后整个人都精神得不得了,比晨练效果还好,汪霁拿着锄头往回走。   山色空蒙雨亦奇,雨后的山更美,清新干净的空气让人心脾俱清。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一段路磨蹭了十几分钟才回到家。   早饭吃汤挂面,汪霁小时候最不喜欢吃挂面,现在长大了倒是不挑了,觉得挂面虽然不如手擀面劲道但也很香。   挂面里烫几颗青菜,卧一颗蛋,汪霁从冰箱里拿出个原身是老干妈的玻璃罐子,从里面挑出了筷子尖那么点的豆腐乳拌进了面汤里。   豆腐乳是汪姨自己做的,他们这儿每到冬天,家家户户都会自己做豆腐乳,做好了装进小腿那么高的玻璃罐子里,浇上菜籽油密封好放到厨房阴凉处,可以吃很久都不会坏。   豆腐乳味道重且冲,拿来拌面条或是蘸馒头锅巴只夹个小半块就很够味,汪霁口味淡,只偶尔拿筷子尖取一点尝个味道。   一碗面吃完,他关上院门,泡了壶茶上二楼,窝进沙发里,他刚刚戴上眼镜打开书,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   回来这么久,他的手机屏幕使用时间直线下降,看电影有投影仪,看时间有手表,如果不是早晚的闹铃和偶尔的广告推销的电话,有时候一整天都想不起来看几眼。   听见铃声,他心里大致知道是谁,拿起来一看,果然,是他本科时的室友。   电话接起,室友开门见山:“兄弟,考虑的怎么样了?”   汪霁笑:“昨天就拒绝过了啊,还考虑什么?”   “还是不想干?”电话那边有点惊讶,“我的好兄弟,为什么不愿意啊?钱给的真不算少,你本来就是搞技术的,那种小程序开发根本难不倒你,你闭着眼睛做做都行。”   “别替我吹,”汪霁说,“我入职后一直在非技术岗干,有些东西早生疏了,就是瞪着眼睛做也做不来啊。”   “这话别人能信我不信啊,你小子想转岗想了那么久,谁生疏你都不会生。”   汪霁勾起唇笑笑,室友又接连说了一通,他挺感激地道:“兄弟,谢了,我真不干。”   确实是钱多的活,知道对方是好心,信得过他才介绍给他,无论他干不干,这份情意很难得:“现在说请你吃饭有点不太现实,隔得太远,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补上。”   室友很无奈:“不是吧霁,你大好年华还真准备在农村躺平一辈子啊,就算是,你总要给自己存点养老钱吧,你才三十多,还有大几十年要活呢,活那么久你不花钱吗?”   手心摩挲着书本的棱角,汪霁垂下眸:“以后说不准,但这几年我肯定是躺着了,再不躺命该没了,拿什么再活几十年?”他说着笑了声:“钱我暂时不缺,我本身物欲低,也花不了什么钱。”   “行,你牛,”室友说,“你视金钱如粪土,跟隐士高人一样返璞归真,我每天做梦脑子里都还想着赚大钱买豪车买名表呢,前几天还去瞅了套房子激励自己。”   汪霁笑:“那我不是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跟不上吗,我就没有那当有钱人的能耐,回村种种地挺好的。”   室友听完叹了口气:“……那我和人家说了,你别后悔啊,人家开的价真够可以的,”   “谢了。”汪霁说。   室友又道:“说实话我是真不懂你,我们俩都是从小地方出来的,拼死拼活好容易在上海站稳了脚跟,我这摩拳擦掌正准备大展宏图呢,你倒好,二话不说又跑回去了,前段时间老陈告诉我的时候我以为愚人节呢……”   老陈是他俩本科时的另一位室友,本地人,毕业后和汪霁一起进了大厂,待了几年说太累受不了辞职了,转头回家继承家业去了,拿家里收租的两间门面开了一家咖啡馆,每天悠哉悠哉的,挺好。   挂了电话,汪霁放下手机,膝上的书看不进去,他合上放到一旁,整个人向后靠进沙发,拿小臂遮住眼睛叹了一口气。   决定辞职后,关系不错的同事也好,他手下带着的几个组员也好,就连Amanda都一直劝他,让他不要冲动再好好想想,有些事一旦迈出去就很难再回头,但汪霁当时很清楚很认真地决定了要走,办完手续后他久违地一身轻松。   他在上海待那么多年,住学生宿舍时没有什么概念,等到工作后自己一个人住就觉得孤独。不是因为一个人而孤独,是因为陌生才会孤独,他在那里是没有根的。   人缺少欲望就会缺少追求,汪霁是一个没有太多欲望的人,三十多岁就说心如止水好像有些夸张,但他真的就是这样。他前三十年的人生时刻只想着要为他爷爷争口气,到了现在,他只想种种地养养花,平淡地看每天的日出和日落。   这几年失眠严重,焦虑,疲惫,不安,他经常半夜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就这么一直坐到天亮。   回到家的这段时间好很多,虽然偶尔也还是会在黑暗中醒来,但他打开夜灯靠在床头听屋外风声,周围的气息那么熟悉,他在这片土地上扎过根,这片土地无私地哺育过他,环绕着他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觉得安宁,又安全。   从沙发上起身,客厅铺了地毯,汪霁踩在上面走到窗边。   小楼外,整座山上的树木花草都被风吹得摇晃。   山在动,风也在动,他站在玻璃前,心中不太平静的各种念头也隐隐在动。   每年春分,田野间的香椿树上就会长出嫩芽,咬春吃春,到了下午,没提筐也没提篮,在二楼待了一上午的汪霁在口袋里揣了个塑料袋,空着双手上了后山。   这时候的香椿很嫩,是头一茬,只掐叶子不掐头,芽还会继续再长,一直长到立夏前都还能吃到,不过过了谷雨香椿就会变老,口感没有现在这样好。   这几年条件好起来,很多乡下人吃得比城里人还要精细讲究,人少地多,地里的蔬菜瓜果也好,山上的野菜野果也好,按着时节都只吃最鲜嫩的那一茬,长老了的就拿去喂鸡喂鸭,自己家都不乐意吃了。   一般头茬的香椿嫩芽常常凉拌着吃或者和小葱一样拌豆腐吃,这样吃进嘴里能更清楚地尝出来香椿的清香,但很多人不爱这样的吃法,觉得有股味儿,汪霁怕符苏也接受不了,打算还是保守一点,拿鸡蛋炒着吃。   他晚上要去符苏家吃饭,香椿算是他带过去的礼。   焯过水的嫩香椿切成小段,拌进蛋液里下锅炒,什么调料都不用放,只撒一点盐就很香,汪霁掐着点炒了这道菜,炒熟装进保温盒,关上院门往符苏家走。   从惊蛰前到春分后,他回家这么久,说是种地,地里的菜才刚刚出苗,主线进度约等于零,倒是和同样在山里躲清净的符苏建立了友好情谊,上次去符苏家参观后,这段时间两个人常互相串门聊天打游戏。   其实汪霁不是自来熟的性格,从小到大,他处不来的人少之又少几乎没有,但要说真正的朋友也就汪奕扬一个,他和谁都好,心里和谁也就都那样,但别人自己倒都觉得和他特好,他说话做事都让人觉得舒服。   符苏应该也和他差不多,汪霁一路看着只飞在他前面的蝴蝶在心里想,他能感觉到符苏其实挺冷的,一种很温和的冷。但他们俩意外的挺合得来,待在一起不讲话不会尴尬,讲起话来也都很舒服。   是真的舒服,不是那种嘴上聊着天心里在想“这人怎么还不走请速速离开还我清净”的虚假舒服。   汪霁把这归结于人类作为群居动物藏在基因里的本能,在山上从早到晚见不到几个人,身边有个合拍的同龄人,会下意识地想要贴近,想要从对方身上寻求一种自己还有同伴,并没有和社会完全脱节的安全感。   到符苏家的时候,符苏在二楼,院子里的门没关。   嗅着花香,汪霁迈进门,先看见挂在檐下晾着的狗窝,屋檐下原本放狗窝的地方堆着一床柔软的被子。   他径自上楼,在楼梯上就闻见比花香还要浓郁的香味,他微微扬起声音:“好香,我还以为进了面包店。”   “烤了面包。”符苏在厨房,听见声音回过头。   汪霁走近把手里的盒子放到岛台上。   符苏注意到了,问他:“这次是什么?”   几次串门汪霁带来的东西总是让他惊喜,上次是野葱蛋饼,入口软乎带着清香,上上次是野菜包子,白软的包子皮里裹着蒲公英,荠菜和春笋做成的青绿的馅,连浸透外皮的汁水都是清甜的。   符苏不在山里长大,这些山间野味对他来说都很新奇。   “香椿炒鸡蛋,”汪霁伸出指尖点点盒子,说完走近,“要帮忙吗?”   前几次吃饭两个人还会互相客套一番,现在已经很自然。   符苏朝烤箱的方向指了指说:“面包冷却好,应该可以切片了。”   他在煎牛排,锅转小火,往里放蒜和迷迭香,味道出来后离火加黄油。   汪霁在黄油和面包的浓郁奶香里走到烤箱旁边,晾架上放着一只非常标致的白面包,不论是胖乎的形状,适中的大小还是上面的割口,都完美的像个模型。   “烤得这么漂亮?”他惊叹出声。   符苏在给牛排装盘,偏头笑道:“烘焙面包里最简单的一款,就在食谱的第一页,对着食谱熟能生巧。”   把牛排端到餐桌上,他打开冰箱:“面包上抹点什么吗?有奶酪,橄榄油还有草莓酱。”   “为什么要抹橄榄油?”汪霁切下一片面包说,“我要草莓酱。”   烤面包切片端上桌,屋外天色已经微微暗,符苏打开餐厅的吊灯,暖黄色的灯光倾泻而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开始吃晚饭。   符苏打开汪霁拿来的保温盒,香椿炒鸡蛋还热着,他先对着色彩漂亮的外表研究一会儿,然后夹一筷子入嘴,一如既往给出很高的评价:“非常好吃。”   汪霁在给自己的面包上面抹厚厚的草莓酱:“那就好,我还怕你接受不了。”   “为什么?”符苏问。   汪霁咬一口面包,口齿间发出脆响:“因为有些人觉得香椿有股怪味道,不喜欢,就像不吃榴莲的人觉得榴莲很臭一样。”   符苏点头:“就像你边咬着草莓酱边看我拿面包沾橄榄油一样。”   汪霁没忍住笑:“可以这么理解。”   烤面包里大概没有加糖和油或是加得很少,入口是自然质朴的麦芽香味,外壳酥脆,内里柔韧有嚼劲,配上果肉丰富的草莓果酱,甜蜜又轻盈。   牛排色泽漂亮,咬下去奶香浓郁,肉质鲜嫩多汁,连旁边的配菜都很香甜。   “你厨艺很好啊,为什么不做中餐?”汪霁咽下一口牛排问。   符苏毕竟是个中国人,对中式炒菜和米饭的搭配怀有着一颗极其喜爱又极其虔诚的心,看他每次去自己家吃饭都吃得干干净净就可以看出来,但虔诚的有些太过了,他一直没敢自己做。   符苏在往沾着橄榄油的面包上撒盐,闻言说:“因为西餐食谱十分精准,油几克,海盐几克,黑胡椒拧几下,清清楚楚,但中餐菜谱……大多都是适量。”   盐适量,糖也适量,生抽还是适量,油温是六七分热,翻炒要炒到断生或者冒泡……   汪霁咬下一颗小番茄笑:“随心所欲才是中餐的精髓。”   饭吃一半,想起院子里的狗窝,汪霁说:“今天没有太阳,怎么洗了狗窝?”   符苏说:“昨晚下雨,狗半夜钻进来跑到窝里睡,但不知道在哪里打了滚全身都是泥,太脏了,只能先洗狗再洗窝。”洗完狗和窝满身都是泥,还得再洗一遍自己。   汪霁点头,但重点有些偏移:“你昨晚半夜还没睡?”   符苏摇头:“我只是经常会醒。”   一顿饭吃了很久,吃完屋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厨房里装了洗碗机,餐盘餐具全部丢进去,两个人走到客厅坐下。   “还打那个吗?”符苏从电视旁的立柜里拿出遥控手柄。   他们前段时间在打游戏,难度挺大的一款,据说情侣一起玩十分钟就要吵架,一小时就想分手,两小时只想相忘于江湖再也不见,但他们两个配合得挺好,打了一段时间,马上就要通关。   通关的诱惑虽然大,但汪霁坐在沙发上犹豫几秒说:“要不今晚不玩了,来聊聊天吧?”   离得有些远,符苏没听清,回头看他,眉眼很温和:“嗯?”   汪霁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又说一遍:“聊聊天吧?”   符苏有点惊讶,但还是放下手柄走了过来。   沙发微微下陷,符苏坐到他旁边,这种身边有人的感觉此时让汪霁觉得安全,他拿过一个抱枕抱在怀里。   “好像有点太安静了。”他说。   符苏没说话,微微倾身,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打开了一旁的唱片机。   舒缓的旋律响起,他坐直身子,姿态闲适地问:“这样有好一点吗?”   汪霁点了点头。   风声和音乐声让他慢慢放松,他抱着抱枕问符苏:“你在这里待得怎么样?”   符苏不作犹豫地点头:“很好。”   “你说半夜经常会醒,我还以为你不太适应这里……会觉得孤独。”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符苏只听到前半句。   “我很久以前就这样,一夜会醒很多次,已经习惯了,”符苏说着迟疑,侧头看他,“你回来这里待得不好?”   汪霁没说话,半晌把下巴抵到抱枕上,肩膀微微蜷起:“不是不好,是有时候会想,大家都在动,我却停住了。”   他缓缓道:“虽然也是我自己想要停下,是我自己选择停下,但偶尔……也还是会有一点焦虑?怕以后的我会后悔,会埋怨自己现在做了错误的决定。”   汪霁今天一天脑子里都很乱,回来的第一天汪奕扬问他是不是后悔他摇头,回来这么久他也一直告诉自己不后悔,没有什么可后悔,但今天接了那通电话后,他好像开始有点质疑自己。   他一直以来内心都很平静,他确定自己厌烦上班,厌烦加班,厌烦无穷尽的打卡和报告,更厌烦酒局应酬和拍马屁,对这些的厌烦超过了他对于高薪,对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的渴望,他喜欢早起听鸟鸣,傍晚看夕阳,喜欢现在的一切,但现在是这样,以后也能吗?他努力了那么多年换来的表面光鲜,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吗?   他有些焦躁,这种对于未知的焦躁,对于他自己与大环境格格不入的生活状态的焦躁让他忍不住想要倾诉,想要找人聊一聊。   而符苏是他最好且唯一的倾听者。   他们两个认识这么久,从没问过对方以前的事,汪霁不知道符苏为什么选择这里,符苏也不知道汪霁为什么要回来。   他们聊天气,聊食物,聊游戏,聊山间花草与云雾,从来没聊过这些。汪霁今晚的一番话好像在两个人之间撕开了一条小口,那些之前从没有人提过的事渐渐涌出一点到水面。   “我很久以前就停住了。”听完他的话后,符苏说。   汪霁侧过头看他,攥紧的指尖松开,抱枕掉落在地毯上,他甚至没有注意到。   “你不焦虑吗?这个社会,大家都在动,都在往前。”   符苏摇了摇头,他倾身捡起抱枕,拍了拍又递给汪霁:“可以停下来是一种幸运。”   汪霁伸手接过,微微有些愣。   符苏的表情很平静,他一直都是这样,让人看着他就觉得在他这里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引起波澜:“我见过太多的人在不得不往前走,连停下来喘口气都艰难,所以能够停下来,哪怕退后,哪怕回头,在我看来都很幸运。我能停下来,对此我心怀感激。”   这一番话是汪霁全然没有预料到的,他就这样看着符苏看了很长时间,直到符苏偏过头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在夜灯下温和又明亮,语气也是:“反正无论怎么选择都会后悔的,那干脆就只求当下舒心。”   山在动,风也在动,汪霁的心在这一刻也安稳地在跳动。   就这样吧,他想,他不想要光鲜,他只想要他自己。 第8章 采茶   清明前,素日平静的乡里热闹起来。   不少人家敞开院门,备好草帽和竹筐,茶枝已经迎着春风吐出嫩芽,这里的人们要上山去采茶。   茶采回来或是按斤称重卖给收茶的人换一份收入,或是自己去茶厂加工成干茶留着自家喝,每年清明前后,茶山上还有茶厂里就是乡里最热闹的地方。白天摘芽,晚上炒茶,整座山都弥漫着淡淡茶香。   村里的茶山是几十年前按人头分的,这一片归他家,那一片归她家,摘茶时只摘自己家的,不能摘别人的,摘错了是要起纷争的。   如今几十年过去,村里大多数人家只有老人还守在家里,孩子们都出去了,还有些人家已成了空屋,家中的人早就不在云岭待了。   从前是茶多人也多,现在茶山依旧,摘茶的人却少了。   六点钟,天已经大亮,整座山笼着清晨的飘渺雾气。   一早就起床,简单啃了根红薯做早饭,汪霁拿上水壶,背上竹筐,院门扣上发出铛的一声响。   他家的茶山分在中岭,路有点远他不打算过去,后山上有一小片野茶,他打算去后山。野茶数量不多,但他摘来做两斤干茶自己喝是够了。   一路走到山下,上山前,汪霁弯腰扎紧裤脚。茶山上有蚂蝗,这种虫长得吓人,咬到人还会吸血。   汪霁小时候被咬过一次,他从山上摘野果子下来,路旁的婆婆瞧见他衣领处有血忙喊他过去,拉开衣服,一只蚂蝗趴在他肩膀上咬得鲜血直流,他当场就吓哭了,手里的果子掉了一地,后来婆婆跑到厨房兑了盐水,往上面泼了好一会儿才把蚂蝗弄下来,见汪霁流了眼泪还把他带回家,从柜子里翻出几粒奶糖哄他。   清晨天气好,站到高处向远看能看到对面茶山上摘茶的人。到了茶季,天地间绿意盎然,雾气绕在茶树间,戴着草帽在摘茶的人是整片绿里唯一又鲜活的点缀。   茶树沿着山势起伏排列得整齐,汪霁带了个小板凳,竹筐放在身侧,他在一颗茶树旁坐下。   采茶这种活,看别人做觉得很简单很治愈,大片起伏的茶山,伴着鸟鸣与茶香,指尖灵巧如跳舞,青翠嫩芽就这样落入竹筐里……轮到自己上手采才体会到不容易,摘茶比起种地又是另一种细密的累。   从六点多钟摘到太阳出来,汪霁起身活动一番,转脖子时骨头都咔咔作响。   两个小时,竹筐里只薄薄一层,换做茶农这个手速肯定不合格,但汪霁已经很满意了,他本来也就是给自己找点活干。   种地也好,采茶也好,这种和童年记忆相吻合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让他觉得踏实,觉得温馨,就像每天傍晚他坐在院子里吃晚饭,抬眼就能看到山那边的袅袅炊烟一样。   到了中午,汪霁站起身捶了捶腰,小半筐茶叶和板凳就放在山上,他下山回家吃中饭。   许多人家采茶时中途是不回家的,早上往背篓里装几桶方便面,背一个保温水壶,到了中午直接在茶山上泡面吃,更简单一点的直接就着榨菜吃馒头。   一方面是节省来回上下山的时间,另一方面是节省体力,摘茶太累,也没力气做饭,总之都是为了多摘点茶叶。   汪霁的午饭也做得很简单,冰箱里有昨天的剩饭,他打了两个鸡蛋做蛋炒饭,金黄的炒饭里放一点香肠,快出锅时又撒一把嫩葱花,粒粒分明颗颗油润,配上汪姨自己腌的雪里蕻,小咸菜爽口,正好中和了炒饭的油。   吃完饭,他洗好锅碗又上了山。   下午采茶的速度快了很多,无他,多了个人来帮忙。   符苏上山的时候汪霁摘得有些累,正把脸埋在双臂处打盹,他早上起得早又没睡午觉,这时候有点犯困。   听见脚步踏在沙石上的响,汪霁强撑着抬起头,眼睛闭了一会儿再睁开有些雾蒙蒙的,他在看清来人之前先听见声音。   “在这里睡觉?”   听出是谁汪霁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继续趴下打盹,只声音含笑:“我要干活的啊,少爷。”   没理会汪霁的打趣,符苏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地面上坐到他旁边:“你睡你的。”   于是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汪霁迷迷糊糊又睡了几分钟,稍微清醒一点后,他想着身旁一直没什么动静的符苏,抬起头往旁边看。   这一看他瞌睡都惊跑了一大半:“你做什么呢?”   符苏坐在个小板凳上,戴着顶鸭舌帽正一声不吭认认真真在摘茶。   “在给你打工,”他说着把手里的茶叶捧到汪霁面前,“这样行么?”   汪霁垂眸看一眼,嫩芽在他手心里干干净净。   “…采茶技术倒是很可以,但我雇不起你。”   符苏把茶叶放进汪霁身旁的茶筐里:“付不起工资那就管饭吧。”   汪霁笑,刚睡醒有些迷糊,他伸了个懒腰道:“饭倒是管饱。”   “那就行。”符苏说。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摘茶啊,还自带了装备。”汪霁指了指符苏坐着的小板凳,板凳有些矮,符苏的腿有些憋屈地搭在两边。   符苏停住摘茶的动作,回过头指了指。   汪霁顺着他指尖方向看过去,看见远处掩在树林间的半栋小楼。   “我说呢,你午睡起来看到我了?”他下午换了个地方摘,这地方正好对着符苏卧室的那面玻璃。   两个人摘起来确实快很多,符苏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摘起茶来居然比汪霁还要利索,指尖灵活,依着茶枝摘得也很干净,没漏下任何一颗嫩芽。   不知道摘了多久,汪霁摘完面前这几颗茶树打算挪板凳换地方,习惯性跺跺脚看有没有蚂蝗爬上来,跺脚跺到一半他想起什么,转过身往符苏的方向走过去,奈何中途不小心脚滑一下,天旋地转,待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狼狈地跪倒在符苏脚边。   符苏被飞扑而来的人影吓了一跳,力量冲击下他差点连着板凳一起栽下坡,好在反应快,手臂一撑稳住了。   稳住身形,他握着汪霁手腕把人从地上搀起来:“说了管饭,没说还给行这么大的礼。”   “什么呀,”汪霁哭笑不得,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我脚滑了一下,没事吧,撞到没?”   “没有,”符苏摇头,又看了看他,“你磕到哪里没有?”   “没事,”汪霁说,“我想提醒你山上有蚂蝗来着,一种虫,咬人会流很多血,你裤脚要绑紧一点。”   符苏冲他晃了晃腿,他穿了条挺宽松的运动裤,裤脚拉高里面还有一条,脚腕处绑着护踝,护得严严实实,蚂蝗无处可爬。   汪霁见他裹得严实松了口气:“你知道蚂蝗啊,我还怕你不知道被咬了。”   符苏放下裤脚:“之前在山里徒步的时候被咬过,后来就长记性了。”   汪霁又低头看看自己,和符苏一对比,他裤脚扎进袜子里,袜子扎进靴子里,靴子上还沾着刷不掉的泥,显得整个人十分纯朴。   嘴有点干,他拎起旁边的水壶喝水,当初回来时他只随身带了个保温杯,这个天用保温杯喝水太烫,今天上山他随便找了个玻璃瓶装水喝。   这身穿戴再加上这个大玻璃瓶,纯朴又添几分。   汪霁很欣慰,看来自己已经抛开了无谓的包袱,完全适应了农民的新身份。   阳光洒下,他闭上眼睛昂起头,眼前一片金光闪闪,仿佛已经提前感受到丰收的喜悦。   符苏在这时出声:“我也想喝水。”   丰收的喜悦被打断,汪霁睁开眼,手里拿着瓶子往符苏周围看了一圈:“你没带杯子?”   符苏说:“嗯,我站在卧室往外看,看到你带了板凳和竹筐,没看见杯子,漏了。”   汪霁笑:“你是什么学人精吗?这还用看我啊。”   他说完又盯着玻璃瓶看了两眼,拧开喝了这么多次,他早不记得自己对嘴喝的是哪边了,正犹豫着,符苏已经朝他伸出了手。   他是真渴了,说:“不说饭了,先管两口水吧。”   这话听起来怪可怜,汪霁把玻璃瓶递给他,双手在身上上下左右一通摸索,没等他摸出个明白,符苏已经接过杯子喝上了。   有水珠顺着瓶口流到下巴,他伸手抹了,问:“这水怎么还有股甜味?”   汪霁停住手上动作:“因为它本来是个水果罐头瓶,我把里面罐头倒出来直接装的水,瓶底还留着点糖汁。”   符苏点头,又看着他:“你在找什么?”   汪霁说:“想找找有没有纸巾什么的,给你把瓶口擦一下,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符苏笑,嘴唇被水润过显得很红:“你带了吗?”   “没带啊。”   “那找什么?”   汪霁也笑:“不知道,下意识就想找一找,我不是怕你讲究吗,那是我对嘴喝的。”   符苏摇头:“不怎么讲究。”   摘一下午,这会儿太阳就要下山,两个人坐在板凳上,看着远处群山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喝完玻璃瓶里的水。   符苏转了转手腕,他皮肤白,动作间能看到手上突起的筋脉,他说:“其实我有点摘不动了。”   汪霁仰头喝下最后一口水,把玻璃瓶拧好放到筐里:“你还知道累啊,我看你一下午一直闷着头摘,和你聊天都好像没空搭理我。”   符苏说:“怕摘少了让你吃亏。”   汪霁说:“打工人最要不得你这种思想,老板永远都不会吃亏。”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偏头笑了笑。   因为本来也没指望自己摘多少,汪霁早上上山只带了一个小筐,下午有了符苏帮忙,摘茶进度加倍,小筐已经快装满了。   汪霁背起竹筐说:“走,和老板回家领报酬和奖金去吧。”   符苏拎起两个人的板凳跟在他身后,懒洋洋道:“还有奖金?”   “嗯,经过考察,打算给你颁个优秀员工奖。”   “谢谢,奖金是什么?”   “惊喜,你先期待一下。”   夕阳西下,对面山上采茶的人也要归家,两个人的背影映衬着天边无垠的晚霞。 第9章 茶糕   院子里有水池,汪霁端着一篮新鲜蔬菜出来,水池蓄满水,他把蔬菜放进去一一洗干净。   西红柿,彩椒,油麦菜……新鲜蔬菜浸在山泉水里,池底是粗糙的水泥壁。   符苏站在院子角落,在看一口废弃的缸。   “原来是夏天养荷花的,房子空了几年,缸也空了。”汪霁边洗菜边说,动作间水声哗哗作响。   “空着有点可惜。”   “今年可以再养起来了,还能放几尾鱼进去。”   水缸里养荷花和鱼,到了多雨的夏季,雨滴从屋檐滴落砸进水缸里,会在浮着荷叶的水面上漾起片片涟漪,惊起慢悠悠摆尾的鱼。   晚上用柴火灶,汪霁端着洗干净的蔬菜走进厨房,符苏也跟着进来,自觉坐到灶口开始生火。   他前段时间第一次说要帮汪霁生火时,汪霁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不信任,双手抱胸站在一旁,只等符苏败下阵来自己好及时上前挽救局面。   可符苏堆柴,点树枝引火,添柴,动作行云流水,灶膛里燃起火苗,暖洋洋地照亮他半边脸庞。   米饭倒进大锅里焖,家里没有新鲜的肉,现在也来不及去乡里买,汪霁拿出一截腊肠。腊肠切薄片,切的时候滋滋往外冒油,切好放进瓷碗里,中间打两个鸡蛋,待会儿舀米汤的时候直接放进大锅里和米一起蒸。   香菇和木耳泡发,西红柿切滚刀,春笋切细丝,和葱段一起爆香后放进砂锅里,一点生抽和白糖提鲜,小火煨一锅素什锦煲。油麦菜清炒,彩椒凉拌,清爽色泽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蒸腊肠的时候汪霁又往锅里放一把削了皮的山胡萝卜,山胡萝卜蒸熟后吃起来像水果一样,又脆又甜。   粗茶淡饭端上桌,天色未晚,屋檐下亮起一盏灯。   对面远山也飘起炊烟,符苏摆好筷子,汪霁端出来两碗晶莹米饭:“开饭。”   有狸花猫爬上院墙,闻见香味朝檐下张望。   腊肠太咸,汪霁扔过去一根胡萝卜,猫走进拿爪子扒拉一番,又嗅了嗅,喵喵叫了两声道谢,叼着胡萝卜走了。   汪霁想起什么,问符苏:“狗怎么办?”   符苏正拿白瓷勺舀腊肠蒸蛋里面的蛋,蛋浸润了汤汁和腊肠里蒸出来的油,蛋黄的口感细腻如沙。   “食盆里有狗粮,但它现在应该还在山上。”狗还是只贪玩的小狗,不漫山遍野玩到精疲力尽不会乖乖回家。   汪霁点头,从砂锅里夹一筷子冒着热气的笋丝。   一桌四个菜吃得干干净净,符苏还喝下两碗锅巴汤。   “胃口惊人。”汪霁评价他。   符苏嚼着锅巴:“打工太累了。”   吃完饭洗碗,汪霁家没有洗碗机都是用手,两个人并排站在灶台前分工合作,一个打洗洁精,一个用流水冲干净泡沫。   摞好碗盘放进橱柜,符苏在汪霁身后问:“灶膛里的火现在熄吗?”   汪霁说:“不熄,我待会儿来炒茶。”   “炒茶?”   “嗯,”汪霁甩干手上的水珠,“当天的茶叶要当天炒,隔夜味道就变了。”   符苏问:“自己炒?”   汪霁说:“一般都是送去茶厂炒,但茶太少茶厂不开火还得多加钱,反正是自己留着喝,我自己在家炒炒也行。”   符苏点了点头。   两个小时后,汪霁家的二楼客厅里,灯具发出柔和的光,沙发上,他们两个一人占着一边扶手睡得正香。   茶几上的手机闹钟响,符苏慢吞吞地睁开眼关了,脖颈僵硬,他伸手按着脖子转了转头。   汪霁脑袋还埋在抱枕里,声音含糊道:“九点了?”   “嗯。”   他撑着沙发坐起来,人还迷迷瞪瞪的先弯起眼睛笑:“不是聊天吗,怎么俩人都睡了?”   傍晚时符苏说要留下帮他炒茶,新鲜茶叶摘回来要平铺放置几个小时再炒,两个人饭后上二楼聊天打发时间,可没聊几句先睡过去。   “不过现在睡一觉也好,炒茶要很久,不睡一会儿待会儿肯定要犯困。”两个人下楼,汪霁休息好精神足,下台阶都是用蹦的。   他腿长,插着兜步伐轻盈,脚步落在地上也没什么声响,三十岁的人这时候倒还显出十足的少年气。   厨房里灶膛里的火未熄,只要重新引着就好,符苏拿着枞树丝引火,汪霁把大锅用清水又洗一遍。   炒茶的锅不能有油污,他没用平时炒菜的大锅,洗了焖米的锅来炒。   茶叶倒进锅里,汪霁嘱咐符苏:“最小火就行。”   两个人中间隔了半边灶台,符苏偏头看他,因为坐着只露出眉眼:“好。”   炒茶第一步先杀青,把茶叶翻炒至脱水,逼出香味。讲究一些的炒茶师傅这一步都是用手,汪霁怕烫,找出来一双干净的棉线手套戴上了。   拿手不断翻炒到水分蒸发,汪霁把茶叶拢到簸箕里开始冷却揉捻。   杀青,揉捻,再杀青,再揉捻……这样反复几次炒出来的茶叶才不会有青草的涩味,只留茶香。   第二次倒进锅里炒的时候,汪霁额头已经微微出一层薄汗。   “让我试试?”符苏把好火候,起身走到他旁边。   汪霁胳膊酸得厉害,知道符苏是想帮他,嘴上开玩笑:“你想合伙?”   符苏笑着点头:“你这小本生意让合伙吗?”   “别瞧不起小本生意,”汪霁摘下手套递给他,“一起创造,共同拥有,回头茶叶分你一半,喝上的时候你就该真香了,正经的高山野茶,有价无市。”   山里的夜晚总是安静,没有车来车往,甚至听不见一丝人声,这么晚,猫狗都已找到角落酣睡,屋外也没有霓虹灯,只有皎洁月光洒在土地和屋瓦上。   汪霁和符苏生火,炒茶,没有说话,只偶尔轮换位置才会出声。   “累不累?”   “不累。”   “我来炒一会儿,你去把火。”   “小心烫。”   “好。”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只有这方厨房有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和茶叶在锅里慢慢变得干脆的声响。他们两个置身其中,都在享受此刻这份安静。   一直到茶叶完全变脆,汪霁熄掉灶膛里的火,只等锅里的余温把茶叶烘干。   满室茶香,两个人累得坐在椅子上靠着墙,汪霁问:“怎么不说话?”   符苏闭着眼:“怎么,项目成功了要发表讲话吗?”   汪霁勾起唇角:“啊,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说来奇怪,他总能轻易地被符苏时不时的冷幽默逗笑。   犹豫两秒,符苏清了清嗓子。   汪霁还未反应过来,他一本正经地开口:“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   汪霁失笑出声,屋外墙角睡着的猫被他惊醒,跃到窗户上不明所以朝里看了一眼,跑到别的地方继续安睡。   “别笑,”符苏说,“来宾都被你笑跑了一个。”   汪霁说:“还有谁啊?”   “山、树、月亮、虫子,”符苏停顿一下,睁开眼,“还有好像有点焦了的茶……”   汪霁猛然抬头,长腿三两步扑到灶台前:“差点忘了……”   好在只有锅底那一圈的茶有些微微的焦,对味道影响不大,汪霁把茶装到簸箕里,让它自然风干一晚。   “大功告成。”   符苏双手插兜走到他身边:“这茶什么时候能喝?”   “刚炒好的茶喝了上火,得放一个月。”   有铃声响,是符苏的闹钟,应该是提醒他要上床睡觉。   汪霁按亮自己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   符苏关掉闹铃把手机揣回兜里,看了他一眼像是要走。   汪霁开口想和他说再见。   茶香还未褪去,锅底残留着的一些细碎茶叶被烘得焦了,在安静厨房里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响。   一块儿待了一个晚上,这时候符苏要走汪霁莫名其妙地有点淡淡的失落,就好像小时候和同学玩到兴头上同学的父母就敲门来接他回家,刚才睡了一觉现在还不困,如果是在城里哪怕县城里,他这时候肯定要喊符苏去吃顿烧烤续个摊……   “我……”符苏开口。   “你想吃茶糕吗?”汪霁说。   “什么?”符苏愣了愣。   汪霁自己都愣一下,但还是说:“茶糕,吃吗?挺好吃的。”   符苏看着汪霁,沉默两秒后道:“吃。”   碗里放粘米粉和糯米粉,又加少少的糖。抓一把刚炒好的茶叶开水冲泡,茶水漾起青绿颜色,等茶水凉透,汪霁倒进碗里和粉一起搅拌均匀,将米粉搓揉成细沙状。   已经很晚,汪霁从橱柜里拿一只小碗,米粉过筛后倒进碗里,碗口刮平。灶火已经熄灭,他搬出来一只小蒸锅,把碗放进去蒸。   “这就是你的奖金,”等待茶糕蒸熟的时候他回头看符苏,“本来准备明天做好了送给你的,提前尝尝吧。”   符苏坐在板凳上说:“好小的碗。”   “所以是尝尝啊,都这个点了,吃饱了还睡不睡了。”   两个人一起守着厨房昏黄的灯光等待茶糕蒸熟,板凳矮小,坐在一起膝盖都挨着。   摘茶,炒茶,今天一通忙活下来两人都有些疲惫,但此刻这么坐着说说话又都觉得舒服。   一刻钟后,茶糕蒸好,汪霁戴上隔热手套把碗端出来,拿勺子顺着碗口舀一圈,再倒扣着敲一敲碗底,松软的半圆茶糕就落进底下垫着的盘子里,汪霁洗干净手对半掰开,递给符苏一半。   刚蒸好的茶糕热乎乎的,入口软糯带着微微嚼劲,咀嚼后唇齿间充盈着淡淡茶香。   “怎么样,今天这工打得值吗?”   符苏咽下一口糕轻笑:“值。”   命运真是奇妙,二十多年过去,汪霁重新回到这个小山村,在这个静谧夜晚,今天就要过去,明天即将来临,他的心平静又安宁,在和跨越重洋而来的符苏分食一块热糕。 第10章 清明粑粑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也是个雨天。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只给青山沾一沾湿意。   天蒙蒙亮,汪霁提着食盒走在泥泞山路上,食盒里面装着苹果,白酒还有米馒头。   苹果白酒是买的,米馒头是他自己做的,米浆昨晚就打好,放置发酵一晚,他天不亮就起来生火蒸。   这里清明祭祖都会提一碟子米馒头,县城里这时候会有很多老式的面点铺子做来卖,精致一些的米馒头上面还会用食用色素勾勒出各种图案。   “第一次做,画图案有点难为我,等我再练练,明年给你们蒸点漂亮的。”   汪霁点上三根香,边和他爷奶说话边把食盒打开。   米馒头盛在青花瓷盘里,洁白如玉,他奶奶喜甜,汪霁蒸的时候还洗了几颗红枣去核切细,做了几个带枣的甜馒头。   和他爷奶说上几句话,香炉里的香慢慢地在燃,刚出锅不久的米馒头热气腾腾,在这个因为落雨而有些寒凉的早晨足以熨暖人心。   再下山时,天已大亮。   汪霁顺着小路回家,远远望见一辆黑色越野停在他家门前,他走到旁边,符苏摇下了车窗。   他今天穿着件纯黑的外套,显得眉眼愈发突出,从车里探出头问:“走吗?”   一路听着鸟啼走下山,此刻汪霁眉间最后一丝情绪也随着微风细雨淡去。   他站在青山间对符苏一笑:“饿着肚子走?先吃早饭吧。”   春天的嫩菠菜焯水煮熟,挤干水分切成小段,碗里打鸡蛋,把菠菜段放进去,加一勺面粉,一点细盐,煎香软的菠菜鸡蛋饼。   小锅里的白米稀饭一早就熬上了,因为放了山药泥在里面,更显浓稠。   两人坐到檐下,符苏咽下一口山药粥,汪霁把米馒头端到他面前,他们这儿祭祖的贡品都会带回来。   “尝尝。”汪霁说。   符苏依言拿起一个,米馒头入口绵软香甜,带着淡淡的发酵酒香。   “味道还行吗?”   “挺好吃的。”   “那就吃完吧,”汪霁看着符苏神色认真,“这是贡品,吃了之后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他的眼神太真挚,令符苏不禁点头:“好。”   符苏前段时间发过一次高烧,连着几天头晕呕吐,听力急剧下降。   他自己还算镇定地接受了又一次突如其来的病情反复,给自己量体温,量血压,服药,中间甚至还清理了自己的呕吐物,更换了被汗浸湿的床单。   他像以往一样等待着把这次的症状熬过去,却把汪霁吓了一跳。   汪霁平日和符苏说话除了会习惯性放缓语速外,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毫无障碍,时间一长,他都快要忘记对方的病,直到亲眼看到符苏发病的样子,他才意识到有些事情远没有符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嘴里的米馒头在咀嚼间泛起丝丝甜味,符苏一口一口嚼得仔细,这是他在这个春天得到的诚挚又美好的祝福。   吃完早饭两个人开车出发,因为是假期又是清明,一路上车很多,大家都从县城里或是外地赶回来祭祖。   山路陡峭,又逢阴雨天多云雾,符苏把着方向盘开得慢,近两个小时的路程,车开进县城里又转一圈,终于到达目的地。   山林深深,古寺隐在其中,汪霁和符苏下车,沿着青石台阶往山上走。   汪霁在这寺里给他爷爷奶奶供了往生牌位,往年的清明他很少能赶回来,所以总是请寺里的住持替他点两盏长明灯,今年他回家了,于是自己来点。   乡里有专门载人往返县城的面包车,汪霁原本打算坐车来,但昨天和符苏顺口聊到,符苏说要和他一起。   淋过一阵春雨,两个人踏进古寺大门。   今日寺里有清明法会,点过灯,汪霁和符苏走进大殿,在大殿后面空着的蒲团上跪下,听师父们低声诵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汪霁闭上眼。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爷爷吃了一辈子苦,在生命的尽头,汪霁记忆中挺拔如山的身躯也变得消瘦佝偻,握着他的手,他爷爷已经分不清眼前人是谁,喃喃着回忆自己的一生。   儿时日子难过,他是家中老大要让着弟弟妹妹先吃饱。大一点能干活,那时候卖树挣钱要把树从山上扛下去走十几里的山路,别人一天扛两根,他咬牙扛四根,夜晚拿着钱回到家肩膀和脚都磨出血。再然后去当兵,回乡为爹娘养老,妻子早逝,他一个人拉扯大儿子,儿子不争气,他又觉得愧对孙子……   念叨到最后,他爷爷的眼神已不再清明,嘴里只反复说一句:“娘说要争气…娘说要争气…”这句话从听到的那一刻到死,他牢牢记了一生。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村里的习俗,人去世后要烧纸房子、纸钱和纸人,期盼着这些东西能随着灰烬幻化成真,期盼故人在那边可以过得好,爷爷去世后汪霁几乎搬空了乡里的两家香烛店,他在心里祈祷这习俗能是真的,他和他爷爷相依为命走过那么多年,只要他爷爷能够过得好,哪怕是真钱他也会烧。   檀香渺渺,钟声响,汪霁伏在蒲团上,耳边符苏的低语和师父们的吟唱声重合在一起。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去吧,去吧,度自己度他人,众生一起到彼岸去吧。   法会结束,两个人走出大殿,顺着青石板走到古寺周边,斜风细雨打湿肩膀,汪霁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支被吹落的杜鹃花。   杜鹃花,他们这里又叫清明花。   前面树林中掩着一条小径,穿过后是一排往下的台阶。   符苏发现汪霁下台阶喜欢蹦着下,步伐轻盈,脚跟轻轻一点就迈下两阶。   可寺里的台阶太长太陡,石缝里还覆着青苔。   “小心,别摔了,”他忍不住出声提醒,“你走我前面,摔了我没法接住你。”   汪霁嘴上说:“不会。”但脚下明显放慢了步伐。   踏下最后一节台阶,前方天地豁然开朗,是一片长廊,廊下系着风铃和祈福用的红丝带,随风在山间飘扬。   汪霁和符苏走近坐下,居高望远,从这里向下能看见整个县城。   旁边有人在系祈福带,两个人偏头看了一会儿,待丝带系好,又同时收回视线。   四目相对,符苏先开口:“你眼睛还有些红。”   汪霁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角,故作凶狠道:“别看,转头。”   符苏轻声笑,笑完还真的转过身,双腿搭在廊外,闭起眼吹风。   汪霁也闭上眼,风拂过面颊,他问符苏:“你信佛?”   刚才在大殿,他听见符苏跟着师父们在诵经。   “不知道算不算,”符苏沉默一会儿才说,“一开始是因为生病,那时候心理太脆弱,遇见一点坎坷就慌了手脚,想要向外寻求一些寄托。”   有了当下穷尽所有办法都不能达成的执念,便只能寄希望于获得神佛的一丝垂怜。   “那现在呢?”汪霁睁开眼。   “现在?”   “现在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要心怀慈悲,做个好人。”   两个人都笑。   额发被风吹乱,符苏转过头,远处是连绵青山,头顶是廊下风铃,风吹铃动,他说:“现在已经接受了。”   先接受,再放下,然后才有可能改变,世间一切,都是如此。   中午寺里有素斋。   汪霁和符苏随着人群走到食堂排队,有义工大姐在打饭打菜,一人领一个粗瓷碗,菜扣在米饭上。   食堂里坐不下,汪霁和符苏端着碗到外面吃。   雨依旧静悄悄地在下,浸润青石板和屋檐佛塔。   外面也有人,汪霁和符苏同大家一样找来板凳坐下,中午的斋饭是炒豇豆,拌莴笋和炖豆腐,因为是清明,还一人分得一只清明粑粑。   清明粑粑团子形状,颜色是很深的青,油绿光滑如碧玉,散发着一股清润的香。   “这是什么?”符苏问汪霁。   汪霁说:“清明粑粑,里面有糯米,趁热吃最好吃。”   符苏于是夹起,糯米皮实在柔软,筷子微微用力就留下黏糊的痕迹。   粑粑中间没有馅,咬下一口,口感糯而韧,咀嚼间尝出点甜,不腻,反而很清爽。   “青团吗?”口齿被软糯外皮粘住,符苏发音含糊。   汪霁也咬了一口,声音同样含糊:“差不多吧,青团是用艾草,我们这儿的清明粑粑是用毛茸茸的鼠曲草。”   符苏点头,又咬一口:“好好吃。”因为口腔被黏住发音不清,听起来像在说叠字。   汪霁道:“你喜欢这个?后山上鼠曲草多的是,改天可以给你做。”他从小吃到大,每年清明都吃,自己动手做起来也不难。   他们这儿的清明粑粑有甜咸两种,甜的里面裹黑芝麻馅,黑芝麻里掺一点花生和猪油,吃起来香甜非常。   咸口里面常裹腊肉丁,豆腐干和红薯粉条的馅,咸香微辣,咬一口直冒油。   寺庙里不食腊肉和猪油,所以这个清明粑粑里没裹馅,只在搅面时加了一点糖,更能吃出清明草独有的清香。   吃过饭回家,回程的路是汪霁在开。   县城里热闹非常,节假日一到街上全是人,汪霁边开车边给符苏做导游。   县政府,文化馆,体育馆,自己的母校……   “这是新文化馆,之前老文化馆拆掉建房子了,那时候文化馆院子里有颗枇杷树,到了春末一簇簇果子橙黄橙黄的,保安大爷爬梯子上去摘,我们就在下面扶着梯子等,撑得回家饭都吃不下……”   “前面是我的高中,红顶的那栋楼是学校专门为高三建的,叫摘星楼,天气好的时候爬到楼顶真的可以看清星星……”   “那家卖炒面的店,我念书时是一个老婆婆在炒,那时候我每天早上帮前后左右的住宿同学带早饭,一买就是五六碗,婆婆总给我们的面里多加肠和蛋……”   “诶,看见没?那家烧饼店,他家的萝卜丝饼和雪菜饼特别好吃,几十年老字号,这附近哪里能停车么?我下去买一点……”   汪霁一路絮絮叨叨,符苏听得很入神,仿佛在他的只言片语中窥见了一点他从小到大鲜活又明亮的人生。   一路驶出县城,车内车外都渐渐安静下来。   对着山水云雾,耳边和心中的喧哗都走远,只剩平静。   回到云岭,车迎着野花青草向上开,经过汪姨家门口时,汪姨正在院子里拌鸡食,看见车上的汪霁停下动作:“小霁啊?”   停下车,汪霁摇下车窗和她打招呼。   汪姨又看见副驾上的符苏,符苏对她微微一笑,汪姨放下鸡食盆走到车边。   “你俩这是去哪儿啦,怎么还开车?”   “去了趟县城。”   汪霁转头从车后座拿一袋饼:“萝卜丝和雪菜的,还热着呢。”   汪姨和汪霁说话都是方言,符苏在一旁安静等他俩说完,这也是为什么他之前给汪姨留下寡言的印象,因为哪怕他听得清也听不懂。   说过几句话,汪姨拿着一袋子饼退后一步朝符苏挥挥手,符苏也抬起手臂挥了挥。   车子重新启动,汪霁给符苏翻译:“汪姨问我们从哪里来,我说从县城里,她又悄悄问我什么时候和你熟悉起来,我说已经背着她熟了很久……”   没走多远身后又响起声音,汪霁从后视镜看,是汪姨又从院子里追了出来。   他踩下刹车,汪姨家院子里那丛绣球花还未开花,叶子却已极具生命力地探出了墙,汪姨在一片茂盛中向这边挥手:“菜地里的韭菜长得好,你汪叔上乡里买了肉,我晚上包饺子吃,小霁你来啊,也喊符苏一起来啊——”   “汪姨说她今晚包饺子,韭菜肉的,她让我喊你一起,你吃不吃?”   汪霁转头看符苏。   此时雨过天青,符苏向后看着汪姨的身影,说:“想吃。”   汪霁于是笑,他把头探出窗外,笑容明朗,声音在带着青草香气的山风中回荡:“好——” 第11章 立夏饭   初夏,芳草已深,漫山的树木茂盛,天地间绿意更浓,比起春日的清润又是另一种蓬勃的美。   汪霁带着草帽,在菜地里为他种的爬藤瓜果搭架子。   丝瓜已经吐须抽蔓,黄瓜也已经长出四五十公分,四季豆和豇豆更是长势喜人,要赶紧搭上架子让他们爬藤开花。   搭架子用竹子,竹子是汪霁昨天上山砍的,镰刀刮去竹叶,剩下的杆子正好派上用场。   地里的茄子和辣椒都在默默地长,西红柿修剪侧枝后也挂上了果。   整理好菜地,汪霁拔了一把已经成熟的生菜和红苋菜,拿上多出来的两根竹子,提着竹篮和锄头走回家。   走在小路上远远望见自家院门开着,他习以为常,摘下草帽慢慢晃悠着走到院门口。   院子里那颗樱桃树到了丰收的时候,满树绿叶间坠着红彤彤的果实,一串一串的垂下来,鲜艳欲滴。   符苏就坐在樱桃树下面。   他身旁是张石桌,汪霁前段时间刚订回来,质朴又天然,放在树荫下,夏日光看着就觉得凉爽。   身下仰着张躺椅,老式的木质躺椅,脚尖一点就会在轻摇间发出吱呀的声响。   符苏仰头在看路过的鸟儿停在树上啄食果实,旁边石桌上还放着一盘,一树的红樱桃,人和鸟儿一起在吃。   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时光岁月都在此刻的鸟啼声中停住。   汪霁站在院门外不发一声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符苏低头往嘴里送樱桃的时候与他对上视线。   手里的竹子没拿稳落在地上,惊得树上的鸟儿扑了扑翅膀。   符苏眉眼一弯,指尖向上点了点:“鸟飞走了。”   汪霁捡起竹子推开门,动作间裹进一阵风:“我在菜地里挥汗如雨种瓜种豆,你在我家院子里吃着我的樱桃仰着我的躺椅享受生活,我哪里是什么老板,简直像个奴仆。”   符苏依旧笑,从躺椅上起身走到石桌另一旁的木椅上坐下,他把倒扣在托盘里的一只玻璃水杯翻过来,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正好凉了。”   汪霁把手里的竹子和菜篮放到墙角,不客气地在躺椅上躺下,接过符苏递来的茶。   茶是他们一起炒的新茶,放了这么久可以喝了,昨天才拿出来,新茶茶香醇厚,入口回甘。   汪霁一口喝下半杯,惬意非常,闭上眼长叹:“舒服。”   他额上全是汗,还被草帽边沿勒出一道红痕。   符苏站起来,院子里牵着一条晒衣服用的绳子,他从绳子上取下一条小毛巾,走到水池边浸透了水,微微拧干搭到汪霁额头上。   “擦擦。”   汪霁拿手扶住,又叹一声:“凉快。”   就着湿毛巾抹了把脸,他顺手递还给符苏,符苏拿着毛巾搓洗两下,又晾回绳子上。   转过身,他说:“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感觉奴仆翻身做主人了?”   汪霁嘴里嚼着颗酸甜樱桃,闻言没忍住笑。   自己在汪霁家贪闲,让汪霁在菜地里受苦这事其实怪不得符苏,因为他哪哪儿都好,唯一在种地这件事上没点上技能。   热心帮忙汪霁施肥,肥紧挨着根撒下去,还没把握住量,使得好容易在绵绵春雨中长出来,正期待着沐浴夏日阳光的菜苗被烧死一小片。   为了两个人这个夏天能够吃到新鲜蔬菜,汪霁只能客气地禁止他再靠近自己珍贵的菜园。   山风吹拂,阳光透过树荫斑驳地落在墙上,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方才被惊走的鸟儿又重新飞回来,把红果子啄出鲜嫩的汁。   到了午饭的点,汪霁问符苏:“想吃什么?”   符苏不作犹豫:“立夏饭。”   汪霁看他:“你也知道是立夏饭,立夏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吃?”   符苏说:“那吃豌豆糯米饭。”   汪霁无奈笑了笑。   他们这儿的立夏饭就是豌豆糯米饭。   立夏时候,豌豆丰收,手指捏着豆荚剥开,里面的豆子水灵灵的一小排,嫩绿的豌豆和糯米还有腊肉一起焖,豆香,肉香,米也香,焖熟后掀开锅盖,就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立夏饭。   符苏立夏那天在汪姨家第一次吃到,惊为天人,念念不忘,锅巴汤已经是他的旧爱,豌豆糯米饭已经成为他的新欢。   汪霁倒也不是不想做,焖糯米饭不麻烦,食材也都很简单,他说:“这段时间吃好几顿了,总吃糯米你肠胃受得了吗?”   符苏说:“我每次吃完都在跑步机上多跑一小时。”   “行吧,”汪霁还是心软,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茶,他站起来,“生火吧,来焖糯米饭。”   糯米放进水里泡,符苏生火,汪霁提着篮子去汪姨家摘豌豆。   汪姨就在菜地里,看他过来问:“又吃糯米饭啊?那玩意好吃是好吃,难消化。”   汪霁弯腰扒豆荚:“吃上瘾了。”   知道汪霁自己不太爱糯米,怕是符苏想吃,汪姨笑:“小符吃东西倒是不挑,什么都爱吃。”   摘回来的豌豆,两个人一起在院子里剥好,汪霁剥豆子的时候看见墙角他从地里带回来的那两根竹子,心里一动。   “今天的糯米饭,我准备弄个创意版。”   一粒豌豆从豆荚里掉到水泥地上,符苏珍惜地捡起:“什么创意?”质朴的初始版本就已经如此惊艳,他想不出还能如何创新。   汪霁不答,把剩下的豌豆交给符苏,自己拿着镰刀上了山。   搭架子的竹子都是细竹,他在后山转悠一会儿,砍了根电线杆旁边的粗竹子。   符苏看见他扛着竹子回来,上前搭手:“做竹筒糯米饭?”他反应过来。   汪霁看他:“心里知道就行了,谁让你说出来,惊喜懂不懂?”   符苏怔了两秒,把竹子从汪霁肩膀上扛下来,他道:“做饭就做饭,砍根竹子下来做什么,这么粗,碍事。”   一时沉默,两个人对视一会儿汪霁先破了功,乐得肩膀都在颤。   竹子砍成大小均匀的竹筒,符苏放到水池里拿盐水浸泡冲洗干净。   锅里放猪油,腊肉切成丁和豌豆一起下锅炒,糯米饭用猪油做才最好吃,汪霁刚才摘豌豆的时候特意问汪姨要了一小块猪油。   锅里加盐和一点生抽炒出颜色,汪霁把泡了快一小时的糯米倒进去一同翻炒,等到糯米结块,他喊符苏把竹筒拿进来。   竹筒里放一点水,把糯米饭舀进去塞满,然后放进大锅里蒸。灶膛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的响,不停有热气从锅沿中钻出来,带着隐隐的香。等到锅盖掀起的那一刹那,热气扑面而来,糯米饭的香中混合着竹子的香,光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竹筒放到一边凉一凉,汪霁把上午从菜地里拔回来的苋菜和生菜洗干净,苋菜下锅清炒,生菜直接生吃,自己种的生菜很嫩,生吃起来清甜又水灵。   依旧是在院子里吃饭,院子里风景好,汪霁家的厨房餐桌浑像个摆设,基本没用上过。   糯米饭端上木桌,符苏没忘记汪霁刚才的抱怨,故作惊喜地挑眉:“原来你刚才砍竹子回来是想做竹筒饭,也太创意了,这谁能想得出来?”   他边说边忍笑,汪霁猝不及防,弯着眼睛差点掉了筷子。   符苏眼疾手快地接住,把筷子递还给他。   豆子糯,糯米甜,腊肉咸,竹筒香……扒一筷子糯米饭入口,鲜甜入味,在口齿间久久留香。   符苏几口就吃下一筒,汪霁对糯米饭没有符苏爱得这么热烈,吃了两筒就觉得腻了,捧着那篮生菜在嘴里咬得咔咔作响。   吃过饭洗好碗,汪霁说:“在院子里躺一会儿再走?”   他们今天下午要去一家桑葚园里摘桑葚。   云岭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势高,山上不长桑葚,汪霁昨晚睡前在手机上看别人自酿桑葚酒的视频看得起了兴致,问到县城周边一家供人采摘的桑葚园,立即给符苏发了消息,一是为了蹭符苏的车,二是为了带符苏出去转一转玩一玩,总闷在山上也无聊。   符苏说:“院子里就一张躺椅,你让我半边?”   汪霁道:“你可真不嫌热,我把二楼的单人沙发搬下来给你躺吧。”   “行。”   悠闲的初夏午后,樱桃树的树荫下,两个人一个睡躺椅,一个睡沙发,脸上盖着草帽挡住午后阳光。   “改天得去乡里找木匠再打一张躺椅,不然都躺不过来,还得抢。”   “那我也订一张放花园,过段时间晚上可以乘凉。”   “就一张啊?那不还得抢。”   “两张。”   ……   闲聊几句,说话声渐息,两个人都沉沉睡去,院子里只有那张木头躺椅不时发出吱吱声响。   山间有涌动的风,樱桃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摇晃,熟透的果子也跟着晃动,蝉藏在这片土地的深处,静待着蜕壳成虫,发出三伏天的第一声蝉鸣,山里即将迎来又一年的盛夏。 第12章 寿桃馒头   汪绍军家在云岭村下岭,靠着山脚的一处平地,屋前是一条小河,屋后就是山林。   一大早,汪绍军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先开着货车去了乡里。今天是他母亲的八十大寿,他忙着要去采买东西。   猪肉和蔬菜昨天就和铺子订好了,还拜托肉铺老板帮他从邻村买来许多斤新鲜牛肉,又找村子里养鱼的人家订了几条鱼。   蔬菜肉类堆满了货车,他坐进驾驶座,朝肉铺老板挥一挥手:“中午早点去啊,吃点瓜子唠唠嗑。”   肉铺老板手上还拿着刀,闻言也手一挥:“放心,看我不磕你个三斤五斤的。”   车子已经开出去,汪绍军爽朗的笑声从车窗里直往外飘。   回到家,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早饭,听见声音,汪青说:“我爸回来了。”   汪绍军把车停好,从车窗里探出头:“烧锅佬还没来?”   他老婆李润香放下筷子上前帮忙搬东西:“人家说了九点来,现在才八点不到,都说了还早不着急,你看你早饭都不吃就往外跑。”   汪绍军闻言嘿嘿笑:“今天大日子嘛,怕耽误了。”   他母亲在吃面条,早上特意为她煮的长寿面,牙口不好,她一根一根吃得很慢。   看着儿子儿媳从车上搬下来那么多菜和肉,她说:“买这么多,浪费钱。”   汪绍军回头冲她笑:“钱赚来不就是为了花,再讲了,中午村里人专门跑来给你过寿,你不弄点好菜招待人家?”   老太太干瘦的手捧着碗,闻言道:“那还是要让大家都吃好。”   九点钟,汪绍军请的上门做席面的厨师来了,周围走得近的邻居亲戚也都陆续跑来帮忙,男的负责抬桌椅,女的凑在一块择菜洗菜。   村里办席面都是这样,大家互相帮衬习惯了,都不用喊,到了你家里办席的那天,周围人有空的自己就来了。   汪叔汪姨也来了。汪姨在帮着削一篮莴笋,李润香进厨房烧了水,出来给大家分茶。   她把茶水递给汪姨,问:“芳姐,奕扬今天能回来吗?”   汪姨说:“来,他三奶奶八十大寿能不回来吗,我昨晚就和他说了,他说开席前一定到。”   汪叔和汪绍军是堂兄弟,两家是正儿八经的亲戚。   李润香又问:“那汪老爷子家孙子可来啊?那孩子真好,上次绍军去他家送货,他又给拿烟又给拿糕饼的,烟还可贵,弄得我都不好意思。”   “小霁啊?小霁是好,”汪姨笑着说,“他应该也来,他那孩子懂事,我前天和他说过,他肯定记着呢。”   村里人家红白喜事办席不像城里会递请柬,不大的一点地方,消息递出去就完事了,毕竟是要随礼,不好上门喊着别人来。   也因此吃席的座位很随意,每家院子里也就摆得下四五张桌子,人来的少就坐宽敞一些,人多就挤一挤坐紧凑些,办席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乡里乡亲们凑在一块吃吃喝喝热闹热闹,其他的没那么多讲究。   汪霁和符苏骑着小踏板到门口的时候,汪绍军家的院子里已经坐着不少人了,两个人一走进去就引来一圈人的视线。   本来嘛,两张英俊的那么突出的脸,谁不爱看?而且还都不太眼熟,更得多看两眼,再嗑着瓜子互相问一圈。   “谁家的啊?我都不认得,感觉没怎么见过。”   “就是,又高又帅,也不知道结婚没有?”   “咦,后面那个不是符老爷子家的大孙子吗,从国外回来的,去年他家装修房子,我和我家那个去做工,一天给不少钱呢,大气!”   ……   顶着众人的视线,汪霁和符苏走到礼金台前。   村里办席都会在进门处放一张桌子,来吃席的人报上姓名,交上礼金,谁谁谁随礼多少钱,由主人家自己请两位信得过的人来帮忙记账。   汪霁先递上红包,报出自己名字。   礼金台后面坐着一位老人家,听见名字抬头看他:“世文家的?”   世文是汪霁爷爷的名字。   汪霁点头:“是。”   老人因此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嘴里念道:“长这么大了,好,好啊。”   等到了符苏,因为这姓太特殊,老人又问:“符老师家的另一个小子?”   符苏没听懂,汪霁和他说:“这老人家认出你是符爷爷家的孙子,在问你呢。”   符苏于是也点头说是。   老人看着他又念了几声好。   送过礼金要先去看寿星,汪老太太刚换过一身新衣服坐在中堂,汪霁带着符苏走过去说了两句吉祥话。   汪霁倒还好,符苏说的普通话老太太不太听得懂,但还是很高兴,干枯黢黑的手拍着他们手背,笑得亲切又慈祥。   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太认得人,只高兴今天人多热闹。旁边的李润香倒是很惊讶,拉着汪姨说:“怎么符老爷子家的孙子也来了?”   不是不欢迎,办席本来就希望人多,人越多越有面子,她只是压根没想到符苏会来。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正嗑瓜子唠嗑的婶子也看过来。   汪姨说:“那孩子叫符苏,也可好了,可能是小霁喊他一起来的,他和小霁熟。”   她现在知道了符苏的病,怕待会儿有人叽里呱啦地找符苏讲话让他尴尬,又补上一句:“就是听不懂我们这儿的方言,所以话不多,你们和他讲话都慢一点。”   旁边人纷纷点头表示理解:“人家从小都说洋文和普通话,听不懂我们说话也正常。”   汪霁和符苏打过招呼走到院外,汪奕扬早就看见他们,坐在墙角处冲他们招了招手。   两个人走过去坐下,汪霁的位置正对着太阳,符苏伸手拉着他的椅子,把人往自己这边拖了拖。   汪霁没什么反应,只侧头看他一眼:“嗯?”   符苏说:“晒。”   汪奕扬早就听他妈说起过这两个人现在很熟,汪霁还带着符苏在自己家里吃了好几顿饭,使得他爸妈一提到符苏就赞不绝口,但此刻见他们俩相处地如此自然又熟稔,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讶。   “行啊你,”他凑到汪霁耳边,“隐士高人爱丽丝都让你拿下。”   “滚。”汪霁直截了当。   汪奕扬笑了笑,歪头冲符苏伸出手:“汪奕扬,汪霁发小。”   他说着又指了指远处的汪叔汪姨:“那是我爸妈。”   符苏回握。   汪奕扬这位置是个小孩窝,周围一圈板凳上坐着的全是小孩。   汪霁对面是个小女孩,见一下走过来俩挺帅气的大哥哥,正悄摸往这边看,汪霁伸手点了点她头上的蝴蝶发夹,说:“这么漂亮啊?”   小女孩羞涩地笑了笑,挺开心。   还未开席,屋里屋外大家都在聊天,汪青端着水壶满院子的添茶倒水,看见汪霁和符苏忙端过来两杯茶。   “哥。”他先递给汪霁。   待汪霁接过,他又递一杯给符苏,语气惊喜又亲近:“符苏哥,你今天也来啦?”   符苏朝他点了点头。   汪霁有点意外。   符苏向他解释:“之前见过。”   符苏家院子施工的时候,村里人去干活都是按天算钱,国庆长假那几天,汪青想着赚点生活费给家里分担一点压力就去干了几天活,有一天赶巧碰上符苏第一次来云岭,十几岁的小孩本身对车就有着天然的兴趣,更何况汪青学汽修,和车关系紧密,了解的也更多一些。   他当时看见符苏那辆改装越野惊喜的不行,眼睛都转不开,中午吃饭都凑在车边吃,符苏那天本来看看房子就要走,见他那么喜欢,又没成年还没驾照,就开车带他去周围兜了几圈,还嘱咐团队照旧给他结了那天的工钱,给汪青感动地不行。   这边汪奕扬和汪霁在聊天,旁边有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走过来,头上挑染了几缕黄毛,应该是和汪奕扬很熟,黄毛趴到汪奕扬背上和汪霁说话:“鸡哥。”   汪霁听见这称呼愣了愣:“啊?”   汪奕扬往后甩他一巴掌:“哥就哥,什么鸡哥,霁那是第四声,书怎么念的?怪不得你爸刚才说你这次月考又是倒数。”   黄毛嘿嘿笑两声,被打了也不生气,搓搓胳膊坐到汪奕扬旁边:“霁哥,我妈说你现在不在上海上班了,回老家躺平种地了,真的假的?”   汪奕扬“哟”一声:“你妈还挺时髦,还知道躺平这词呢?”   黄毛笑:“她抖音上看的。”又问汪霁:“霁哥,是真的吗?”   汪霁点头:“嗯,是回来躺着了。”   黄毛羡慕非常:“啊,哥你这也太爽了!我也可想躺平了,念书烦死了,你一念了研究生的都回来种地了,我干脆也直接回来算了。”   汪霁心一惊,觉得不好,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反面教材,给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造成误导。   不等他措辞,一旁的汪奕扬已经发威,冲着黄毛恨铁不成钢道:“就你还躺平?念书不行就算了,让你放假去我店里打工挣点钱还不愿意,躺平?你他妈站起来了吗你就往下躺!”每一句话尾都伴随着清脆的巴掌响。   黄毛被打的哎哎叫,捂着胳膊逃,待逃到符苏身边,他看着符苏也想说点什么。   汪奕扬两步追过来又补一巴掌:“看什么看!人家一件衣服凭你这样子赚一年都赚不到,你梦里重新投胎去吧!”   “哎哟,表哥,别打了!”   “你别跑,马上放暑假,你要是不写作业就乖乖去我店里端盘子去,别成天鬼混!”   “我不!服务员多丢人啊,除非你让我当大堂经理。”   “我去你的小崽子,有本事跟我到你爸面前说去……”   汪奕扬追着黄毛吵吵嚷嚷地跑远了。   汪奕扬普通话二甲水平,刚才还每一句都吼得字正腔圆,符苏一字一句都听懂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往后去翻自己的衣领,标签翻开,一个十分平价的品牌,他指尖捏着向汪霁展示。   汪霁笑,伸手帮他抚平:“行了,知道你亲民,待会儿弄皱了。”   指尖擦过后颈有些痒,符苏眨眨眼,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不是光靠投胎,我念书的时候也很刻苦。”   虽然不能和国内的学生比,但当时同学们开party的时候他都在写作业。   “毕业后工作那几年也很…卷?”他斟酌着用词。   “卷?”汪霁闻言挑眉,“那你指定卷不过我,我当年可是公司卷王,后来体力跟不上了才不得已给其他同事一条生路。”   符苏也挑:“我干投行。”   汪霁继续挑:“我国内996大厂。”   符苏:“我连续半个月3am。”   汪霁:“我二十四小时待命,加班一个月无休。”   ……   两个三十岁的人像三岁一样斗起嘴,最后一同躲在这方狭窄的墙角埋头笑。   “那还是你更可怜。”符苏撑着额头的小臂筋脉突显,他眼睛很亮,淡漠眉眼在此刻流淌出生动的笑意。   阳光照在两个人身上,汪霁心想,才回来不到四个月,从前的生活现在想起来却已恍若隔世,过去的都过去了,在办公室加班到凌晨也好,一周辗转数个陌生的城市也好,那都已经是从前,离现在的他和符苏都已经很遥远。   他们现在坐在这里,面前不再是城市高楼,而是远山,是田野,是故乡。   等到开席,人群陆续找桌子坐下。   这种人很多的热闹席面的精髓就是抽烟喝酒吹牛讲八卦,大家凭着爱好分桌坐,既是吃饭也是和臭味相投的人坐一块儿放松放松。   汪霁和符苏不爱抽烟不爱喝酒不爱吹牛也不爱八卦,一时半会儿有些找不准自己的定位。   忽然有只小手拽了拽汪霁衣角,汪霁低头看,是刚才那个戴着蝴蝶发夹的小女孩:“哥哥,我们这桌有空位,你们和我们坐吧。”   满桌都是小孩,汪霁和符苏对视一眼,还是走过去坐下了。   “谢谢你。”汪霁朝那小女孩笑了笑。   小女孩也笑,露出一口正在换牙期的牙,又害羞地拿手捂住了嘴。   汪霁旁边是一个胖乎乎很敦实的小男孩,手里拿着根阿尔卑斯棒棒糖总也剥不开。   “你老婆和孩子呢?怎么坐我们这儿了?”只有小孩才和小孩一起坐,小胖子因此朝汪霁发问。   “我没有老婆孩子啊,”汪霁说,“都吃饭了还吃糖啊?待会儿菜该吃不下了吧。”   “也是,留着点肚子吧,”小胖子闻言把糖揣进兜里,“那他有老婆孩子吗?”他又拿小胖手指了指符苏。   “你怎么这么八卦,”汪霁笑,“他也没有。”   小胖子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是俩光棍儿!”他看着汪霁和符苏,觉得挺新奇。   汪霁闻言失笑:“你这都搁哪儿学的词啊。”   旁边另一个剃着锅盖头的小孩插嘴:“就是,尽瞎说,光棍儿听着多难听啊,你应该说单身。”   汪霁更加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小孩讲话这么成熟的吗?”   小胖子挺不服气,对着小锅盖气呼呼道:“我怎么瞎说了?我奶奶说了,到了岁数不找对象结婚生孩子的都是光棍儿!我小叔就是个光棍儿!”   “老的才叫光棍儿呢,你看他俩老吗?这俩叔叔以后讨不到老婆都怪你乌鸦嘴!”   “!”小胖子怒了,“这怎么能怪我?那桌都是女的他俩不过去,跑来和我们小孩坐一桌,俩这样的光棍儿凑一块怎么可能讨得到老婆?”   汪霁:“???”   很快,一盘猪肘子端上来,小胖子和小锅盖的注意力被转移,闭上嘴拿筷子抢肘子去了。   剩下汪霁瞠目结舌,对现在小孩的早熟程度大为震惊。   他顾不上肘子,先回过头,小胖子和小锅盖说的都是普通话,符苏也正看着这边。   视线相对,符苏低声轻笑:“看什么呢,小光棍?”   乡下的席都是现炒现吃,厨师们搭着棚子架着锅就在院子里炒菜,每道菜端上桌的时候都还热乎着。   柴火大锅炒出来的菜有股锅气,比小锅小灶炒出来的要香很多。   红烧肘子,清蒸鱼,梅菜扣肉,牛肉千张煲……   一桌子硬菜,等到大家把凉菜主菜吃得差不多后,面点又端上桌——一大个热气腾腾的寿桃馒头。   寿桃馒头是现发面现从锅里蒸出来的,一个足有一斤多重,上菜的阿姨手里拿着切刀,端上桌后按着人头,像分蛋糕一样把寿桃切成块,每人一块。   寿桃面皮软糯暄软,里面裹着香甜细腻的红豆沙。可汪霁实在是吃撑了,一块寿桃咬了两口拿在手上,迟迟下不去嘴咬第三口。   旁边的小胖子刚才一个人啃了半只猪肘子,本来就圆滚滚的肚子彻底鼓起来,拿着寿桃看上去有和汪霁一样的烦恼。   但哪怕是村子里最小最调皮的孩子都知道吃寿宴的时候,碗里的菜可以剩,手里的寿桃一定不能浪费,寿桃是让大家沾沾寿星的寿气,哪怕掉到地上,都要捡起来吹一吹吃掉。   就在汪霁咬着牙想要把寿桃塞进嘴里的时候,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拿走了他手上那半块寿桃。   符苏两口就把那半块寿桃吃下去了。   汪霁愣道:“我咬过了。”   符苏看他:“没办法,怕你待会儿撑吐出来。”   汪霁说:“我是真快吐了,本来早上就吃多了。”   旁边的小胖子亲眼目睹这温馨一幕,手捧着那块寿桃靠近符苏,神情谄媚,眼神充满渴望。   符苏看一眼他手里沾着口水和肉油的寿桃,毫不掩饰嫌弃:“休想。”   吃过席,院子里的人慢慢散去,汪奕扬让汪霁等他一块回,于是汪霁和符苏站在院子里边等他边帮忙收拾桌椅。   客厅里,汪姨她们在陪老太太说话,吉祥话哄的老太太特别高兴,突然她拉了拉孙子的手,轻声说想拍张照。   老太太一辈子没拍过什么照片,家里人虽然都有手机,但平时也从没想到过要给她拍。   汪青忙拿出手机,老太太腿脚不太好,自己慢慢走到中堂里坐下,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坐在椅子上理理灰白的头发,又牵牵新衣服的衣角。   身边有人围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极力又郑重地坐直身体,对着手机抿着嘴笑,苍老干枯的脸上道道皱纹纵横交错。   拍好后汪青把照片拿给她看,老太太眯起眼看了半天,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孙子:“这照片能变大挂起来吗?”   汪青说:“你是说裱起来?”   老太太听了点点头,缓慢转过身,朝后面墙壁上挂着的一张照片指了指。   汪青转过头,那是他爷爷的遗照。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汪绍军走过来,弯腰握住他母亲的手:“想洗张照片出来啊?”   他母亲点点头:“八十咯,得有张照片了。”   汪绍军明白他母亲的心,前两年他爸去世,到准备遗照的时候一家人才发现老爷子干了一辈子的活,连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有,到最后只能把身份证上的照片放大洗出来作遗照,挂在墙壁上,远看是有些模糊的一团。   汪绍军说:“手机拍出来的不清楚,改天我带你去县城照相馆里拍,人家有相机,照出来好看。”   听到要去县城,老太太犹豫着还是摆了摆手:“不去,不拍咯。”她怕花钱,怕给家里添麻烦。   “我有相机,可以拍。”   在场人听见这话都是一惊,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汪霁和符苏站在中堂门口,两个人走进来,符苏弯下身看着老太太:“我有相机,能给您拍张清楚的。”   老太太听不懂普通话,旁边的汪青先开口问他:“符苏哥,麻烦吗?”他有些不好意思。   “不麻烦,我现在回去拿,”符苏说完顿了两秒,然后转头看向汪霁,“和我一起吧?”   汪霁不明所以但点头,汪奕扬隔空拋来自己的车钥匙:“你俩骑摩托来的吧,开我车回去,快一点。”   接过车钥匙,两个人上山去拿相机。   符苏家的二楼汪霁来过很多次,二楼电视旁边放着一组很大的实木立柜,但他从来没怎么注意过。   等到符苏把立柜打开,汪霁才看见里面放着的全是摄影设备,饶是他对摄影一窍不通也听说过这玩意很烧钱,面前这一柜子的含金量不言而喻。   “我以为你钱多买了个相机玩呢,你这是专业的啊?”   符苏从柜子里挑了相机和镜头,组装好他边开机检查电池边说:“从投行辞职后拍过两年,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牛,一直在你面前深藏不露?”   汪霁没空搭理他的玩笑,拿手碰了碰镜头:“你买这一柜子设备都用来拍什么,明星吗?”他之前组里的一个小姑娘就喜欢扛着这种长枪大炮去追星。   “明星有什么好拍的,”符苏调好相机抬头看他,“我拍风景。”   带好相机,两个人下楼,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符苏放慢步子落后两步,汪霁走在他前面,阳光下,他连头顶发丝都被照得金黄,整个人好似在发光。   “汪霁。”符苏突然停住脚步开口。   “嗯?”汪霁回过头。   符苏说:“我说我拍风景是真的,我从来没有拍过人。”   “啊?”汪霁微微愣。   午后的花园,汪霁的身旁是一整片盛开的蔷薇花,蔷薇的枝条蜿蜒,粉团的花瓣层层叠叠簇拥在一起,旺盛的生命力像是要将他包裹。   符苏举起相机,对着这一幕按下了快门。   相机放下,他在这夏日对着面前的汪霁轻轻一笑,道:“现在拍过了。” 第13章 桑椹柠檬冰茶   汪奕扬的车停到门口的时候,汪霁正在二楼睡午觉。   炎炎夏日烈日当空,出去转一圈满身都是汗,汪霁最近除了早晨和傍晚去一趟菜地透透气,其余时间都在二楼窝着,连吃饭都吃得敷衍。   二楼客厅里,空调往外吹着冷气,遮光窗帘挡住了屋外灼人的阳光,屋内光线昏暗,勉强能看出沙发上躺了个人,身上盖着的一床薄被一半卷在腰上一半落在地毯上,旁边静静躺着一只游戏手柄。   汪奕扬换了鞋走近,道:“靠,你这也忒爽!”   汪霁听见声音翻了个身,身上的薄被彻底掉下去,他伸手从地毯上捞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清面前人的轮廓后,他说:“你刚从水里出来?”   汪奕扬大汗淋漓,上衣都湿透,闻言凑到空调底下猛吹冷气:“不是,你看见是我怎么一点不惊讶呢,兴许是别人呢?”   汪霁懒洋洋地起身,打了个哈欠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每天会来他家,还能一声招呼不打那么自然地踏上楼梯的还能有谁?但他半梦半醒间听着院门打开后直奔上楼的脚步声就知道不是符苏。   符苏每次进了他家院门会先去看看水缸里的荷花,安静地看一会儿摆尾的小鱼,然后才会转身,闲庭信步地找他。   而且符苏上楼梯没那么大声,汪奕扬的脚步蛮实地像是要把他家的大理石楼梯踏碎。   窗帘拉开,客厅骤亮,汪霁一时不适应这么强的光线,揉了揉眼。   他进卫生间洗了把脸,走出来问汪奕扬:“有果茶、啤酒和汽水,喝什么?”有未擦干的水珠顺着他白皙的下巴滴到衣领,在棉布T恤上洇成一小团。   汪奕扬吹了会儿空调凉快下来,说:“喝冰的。”   “都是冰的。”   “汽水吧,啤酒晚上再喝。”   于是汪霁弯腰打开沙发旁边的小冰箱,小冰箱里整整齐齐码着冷饮,他从里面拿出一罐汽水,又拿出一壶果茶。   果茶是他自己泡的,十几颗桑葚,几片柠檬还有半杯绿茶,兑上纯净水放进冰箱,喝起来和气泡水一样,清爽又酸甜。   那天他和符苏摘了足足两篮子的桑葚,摘太多一时半会儿吃不完,新鲜桑葚保质期又短,汪霁把它们分装在保鲜袋里放进冰箱冷冻,天热之后,他时不时会拿一袋子出来泡茶。   汪奕扬接过汽水,易拉罐被拉开的那一瞬间,无数细密的气泡聚在一起,在空气中发出噗呲一声响,有凉爽水汽四溅。   “你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店里不忙吗?”汪霁拿出玻璃杯子,边给自己倒果茶边问他。   汪奕扬说:“回来送照片。”   汪霁抬眼:“照片都洗出来了?”   “嗯,”汪奕扬咽下一口汽水,然后打了一个汽水味的嗝,“堆了我整个后备箱。”   那天拍完照后,符苏这里没有设备,照片交给汪奕扬带回县城去找照相馆冲印。   本来是给老太太拍一张,圆老太太一个心愿,但村里人,尤其是村里的老人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很多一辈子也没拍过几次照,没见过几次相机。   符苏给老太太拍照的时候,院子里陆续有老人家进来,也不打扰,只远远地站在一旁望,都羡慕。   到后来,符苏举着相机在汪绍军家的院子里拍了大半个下午。   没有背景布,没有摄影灯,甚至刚刚办过席面的院子乱糟糟的一团,又因人太多而显得拥挤,但就在这样称得上简陋的场景下,一张张粗糙又朴实的脸,特意回家换了最体面的衣服,带着岁月风霜的痕迹,面对着陌生又冰冷的镜头紧张地露出笑容,人生的太阳可能会下山,但这一刻的夕阳却能够成为永恒。   “我开车到云岭就直接挨家挨户送照片去了,你不知道,拉着我的手那么大年纪一个劲和我道谢的,往我怀里塞鸡蛋甚至要把鸡直接扔我车里的……我这一身汗都不是热出来的,是急的,要不是我身手敏捷我那车都能被塞满,我能要他们东西吗?那鸡蛋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吃。”汪奕扬絮叨着。   汪霁笑,想起符苏那天也是这样被老人们包围,不复平时的云淡风轻,在人群中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   “不过,符苏真挺好的,”汪奕扬靠着沙发道,“真的。”   那天下午从下岭回到家,在汪奕扬家青石灰顶的院子里,符苏也为汪叔汪姨拍下了第一张正儿八经的相机合照。   “晚上叫上他去我家吃饭啊,我们三个一起喝一杯。”他看着汪霁说。   汪霁道:“他不喝酒。”   汪奕扬说:“那就以茶代酒,反正我们三个得喝一杯,我菜都买好了,就等晚上亲自下厨大显身手。”   汪奕扬是真新东方烹饪学校毕业的,自己开酒楼之前一直干后厨,厨艺了得,这几年当了老板后还很少自己出马。   机会难得,汪霁点了点头:“行。”   汪奕扬仰头喝下最后一口汽水,把空易拉罐丢进垃圾桶里。   而后客厅陷入一片沉默,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汪霁先说:“我还真挺好奇的,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犹犹豫豫的,开场白说了,汽水也喝了,还不说?”   “卧槽,”汪奕扬简直震惊,“你怎么知道我有事啊?”   汪霁眯眼看着他,笑了一声没说话。   汪奕扬说:“就不爱和你们聪明人一起玩。”   汪霁说:“这和聪明不聪明有什么关系?我纯属是太了解你。”   “是,”汪奕扬耷拉着眉眼,“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脱了裤子你就知道我要放什么屁。”   “滚。”   汪奕扬笑了两声,笑得挺干,自己也感觉到了,敛起了嘴角。   然后他挠着自己脑袋,本来想手里抓点什么东西缓解一下,可天气太热他前两天刚剃了寸头,一抓一手空,发根还怪扎手。   措辞又措辞,犹豫又犹豫,他说:“你昨天…今天…接到什么电话了吗?”   “接了啊。”汪霁说。   汪奕扬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谁的啊?”   “10086和推销保险的。”   汪奕扬又呼出一口气。   汪霁瞧着他这模样有点好笑:“到底什么事能不能直接说?本来天热就烦,看你这磨唧样更烦了。”   汪奕扬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样不爽快,他深吸一口气,豁出去般开口:“我昨天看见茹姨了。”   话音落下,汪霁拿杯子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你辞职回来……是不是没和她说啊?”   “没,”汪霁摇摇头,“本来联系也不多,没什么说的必要。”   “昨天晚上她上我们酒楼来了,来订桌,我那会儿正好在前台,她就向我问了问你,问你最近怎么样,我以为她问我你回云岭适应的怎么样呢,就……说漏了,怪我,我这嘴忒快,我昨天就不应该待在前台。”汪奕扬苦着一张脸,心里挺愧疚。   又陷入沉默,汪奕扬惴惴不安地低头等着好友的责怪,可责怪没等到,等来空气里淡淡的一声笑。   他错愕抬头,汪霁手肘撑在茶几上,单手撑着脸看他:“你酝酿半天就因为这事吗?”   “啊,”汪奕扬愣道,“我这不把你辞职回来的事说漏了吗?”   汪霁说:“漏就漏了呗,还替我省事了。”   汪奕扬没想到事态会是这么个走向,他对着汪霁的脸猛盯一阵,确认他是真的在笑,真的没生气后长舒一口气,向后倒在沙发上,他腰板直了,说话声音也大了:“靠,我从昨天后悔到现在,怕电话里说你打不着我不能解气,特地跑回来负荆请罪,就差进门前先吃一粒布洛芬了,合着是我多此一举?”   “你不回来送照片的吗?”汪霁逗他。   “单纯送照片我肯定挑个凉快的天啊,这天热的,你刚差点都以为我是一路搁水里游过来的了。”   “我还没说你呢,”汪霁道,“就这么点事至于吗,弄的我好像心眼很小一样。”   “主要茹姨那反应……”汪奕扬皱起眉回想昨晚那一幕,再次向汪霁确认,“她真没给你打电话啊?”   “没有。”汪霁说。   “不应该啊,”汪奕扬说,“她昨晚知道你辞职后反应特大,要不是大厅里一堆人,她老……她现在的老公一直拉着她,她得一直拽着我问,我以为她指定得自己来问你呢。”   “她不会。”汪霁说。   “为什么啊?”汪奕扬不太理解。   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水壶外凝着一层水珠,水珠顺着壶壁淌下在茶几上留下一圈水渍,汪霁抽过张纸巾慢慢擦干净。   思考半天,他打了一个并不恰当却又实在很贴切的比方:“没有做错事情却被你解雇的员工,你会在对方离职后还要求他每找一份工作都要向你报备吗?”。   汪奕扬脱口而出:“当然不会,我有病吗我,我哪来的资格管人家?”   “所以啊,”纸巾浸了水湿成一团,汪霁轻声说,“她也不会。”   他辞职回来的事没有必须要告诉的人,或者说,到了现在,他的人生里已经没有需要让他去报备,去顾及,去承受对方的意见,去美其名曰要对得起的人了。   这一点他很清楚,能不能够接受另谈,他的父母也都很清楚。   早在很多年前他们纷纷选择放弃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再来插手他人生的资格。   这很公平。   汪奕扬并没有在汪霁家里待多久,本来他跑这一趟就是为了请罪,现在汪霁判他无罪释放,两个人随口闲扯几句,他就起身回家为晚饭做准备。   “我就不去符苏家了,你晚上一定把他喊上啊。”   “知道了。”汪霁送他到院子里。   阳光洒在两个人身上,金灿灿的蒙上一层光。   汪奕扬都走到院门边了突然又回过头:“茹姨昨天来酒楼是预定婚宴,她……大儿子下个月结婚。”   “嗯。”汪霁站着听他讲完。   “我说预定的人太多过两天再给她答复。”   汪霁明白了,他失笑,抬起手,食指抵着虎口随意地比了个圈。   “敢问您这是个什么神秘手势呢?”   “在你心里,我的心眼能有这么大吗?”   汪奕扬笑,他也明白了,于是挥挥手走了。   五点多钟,太阳终于快要下山。   汪霁戴着草帽去菜地里晃了一圈,虫鸣鸟叫,五颜六色的蔬果清香四溢。   西红柿又更红了一些,茄子,辣椒,丝瓜早已经摘下来吃过几次,黄瓜更是已经凉拌了几轮。   汪霁走向放在菜地角落的水桶,拿起水瓢给晒了一天的菜地浇浇水,让它们也能在这褪去燥热的傍晚呼吸几口凉爽空气。   黄瓜,茄子,豇豆……浇到丝瓜架子下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有人正踩过泥土和野草朝他走来。   汪霁弯腰浇水,头也不回道:“菜园重地,禁止靠近。”   于是脚步声停,随即响起几声轻笑。   符苏转而在田埂旁坐下,埋怨他:“你怎么那么记仇?”   汪霁转过头,指指自己身旁那一片青红的西红柿:“看看,还青着呢,就是因为你,我今年夏天的糖拌西红柿久久没有着落。”   最初的那片苗被符苏施多了肥烧死了,汪霁紧急补救种下第二批才勉强能在夏天结出果,但一直没红一直没能吃上。   他本意是提醒符苏他辣手催苗的残忍事迹,但符苏听歪了重点:“糖拌西红柿,什么糖?”   质问陡然变成美食教学,汪霁无奈:“还能是什么糖?白砂糖。”   符苏点头,有点好奇这个味道:“西红柿什么时候能熟?回头试试。”   偏移一圈又绕回点上,汪霁抓狂道:“所以我说都怪你啊,不然早吃上了。”   符苏眼眸一弯。   面前的画面美得有些不真实,一望无尽的群山,即将落下的浑圆的太阳,葱茏的树丛里有昆虫在爬,绿意盎然的菜地洋溢着生机,这片土地如水一般包容着所有,汪霁带着草帽站在其中,连抓狂的模样都显得温柔。   给最后一片地也浇上水,汪霁收好水瓢,盖好水桶,拍拍手道:“走吧,吃饭去。”   符苏站起身,拍干净裤子上的泥和灰等着汪霁过来,却突然看向自己的手臂。   “怎么了?”汪霁爬上田埂。   符苏向他举起手:“七星瓢虫。”   汪霁凑过去,果真光滑圆润的一小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红色的外壳安静地停在符苏小臂上。   “还真是七星的,你还怪招蜂引蝶。”他想起第一次和符苏见面,那只白色蝴蝶绕来绕去,最终也翩翩落在他的肩头。   符苏就这么一路举着手悠悠地走,一直到爬到马路边,他面对着田野,对着手臂吹了一口气,小瓢虫于是张开翅膀缓缓飞走了。   夕阳下空旷的小路上,和风吹来,汪霁把草帽蒙在脸上,张开双臂仰起头。   突然脖颈一阵痒,他怕痒,缩了缩脖子转过身。   符苏单手插兜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根从路边拔下来的狗尾巴草在逗他。   “手欠。”汪霁说。   眼底漾开笑,符苏又拿着狗尾巴草去挠他下巴,有毛绒绒的草须蹭过鼻尖,鼻尖都红一片,惹得汪霁低头打了两个喷嚏。   路边有一颗野桃树,这个时节结出来的果子压得枝头沉甸甸的,汪霁躲开符苏幼稚的逗弄,踮起脚摘下一个,握在手心里掰成两半。   他把其中一半砸向符苏,嘴里道:“烦人。”   符苏被骂了也眉眼舒展,扬手接过半边桃,没有水,他在T恤上擦了擦就咬下一口,野桃清甜的汁水在口齿间四溢。   夏天的晚霞照彻天际,橙中叠着粉,粉中又透着无限的红,和这个季节一样,怒放的,热烈的,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的,有什么要在这瞬间成为永恒的。   汪霁咬着桃,也不管符苏,嗅着桃肉的清香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头顶着夏日夕阳,手里是夏日新鲜的果实,日暮之时,晚霞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如果他是一朵花,那此刻就应该要绽放。   以前的夏天傍晚他都在做什么?汪霁边走边想,为什么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一场夕阳?   蝉声在鸣叫,那一轮落日就在路的尽头,也许是因为这一刻的自由,也许是因为他在今天下午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真正是孑然一身,他突然觉得桃香都有些醉人,步伐都变得摇摇又晃晃。   身边的每一寸土地都金黄,每一片树叶都昂扬,有火焰从他脚下升腾而起,目之所及处都燃烧起来,而在这场盛大的无声焰火之下,在汪霁几乎要被这晚霞灼红眼睛之前……   余光中突然出现一道身影,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沉默又柔和地伫立。   仲夏的夜晚哪里来的氤氲细雨呢?像是淋过竹林梢头,润过青绿缓坡,然后随着风,滴落到他即将烧烬的身上。   天边的山峦绿意汹涌,落日如黄玉明珠,汪霁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由远及近,落到身前,到最后,天地缓缓,似金的天空都已虚化,他眼里只看见面前人身影颀长。   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我在春天过去之后才回来这里,错过了冰雪消融后的初春。   但或许,我可以拥有这里完完整整的盛夏。 第14章 小龙虾   不等走进院子,汪霁和符苏在院门口就已经闻见阵阵香味。   汪叔汪姨在院子里摆碗筷,汪奕扬在厨房里挥汗如雨。   看见他们两个进来,汪姨笑着说:“我刚还和你汪叔说呢,说你们俩怎么还没来。”   手上还黏着桃子的汁水,汪霁凑到水池边去洗手:“去了趟菜地,就晚了。”   符苏也凑过来洗,汪霁打好肥皂在手上搓出泡沫,符苏手心贴着他的,分去一半。   “给你懒的。”汪霁眨了眨眼。   汪叔进厨房里端菜,看见了,道:“肥皂家里多的是,不用省,多打点。”   两个人都沉默着没说话,在同一个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手上的泡沫,同时抬手想要去关水龙头的时候指尖相触,汪霁先一步收回手。   “给你关。”   “这么宝贵的机会居然让给我,真是受宠若惊。”   汪霁低头笑,甩干水珠,他转身往厨房里走,符苏关上水龙头,汪姨对他说:“小符,你那天帮我们拍的照片,拍得真好。”   来汪姨家吃过几次饭,符苏现在听方言已经能听出大致的意思。   照片被郑重地挂到客厅里,汪姨带着符苏去看,汪霁迈进厨房问汪奕扬:“做什么呢这么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汪奕扬在百忙之中掀起锅盖,汪霁凑过去看一眼,汪奕扬说晚上要喝酒,还真就弄了一锅下酒的小龙虾。   “后厨一大早去市场挑了最新鲜的买的,又洗又刷一个小时,弄得干干净净,我从厨房顺走的时候被他们那个骂啊,一点老板的尊严都没有。”   小龙虾,爆炒花甲,汪奕扬另外清炒了空心菜和丝瓜,又拿皮蛋和黄瓜拌了凉菜,再加上他从酒楼里带回来的一只盐水鸭,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天色微暗,不大的一方小院里,有人拉亮了檐下的灯。   汪奕扬给汪霁和他爸都拿了冰啤酒,符苏不喝酒,和汪姨一起喝米汤。   凉风,啤酒,小龙虾……汪霁咽下一只麻辣鲜香的肥美虾肉,其他什么都不再想了,只觉得汪奕扬今天回来的真是时候。   往年夏天他也会找一个不加班的夜晚给自己点一份小龙虾外卖,可往往手里剥着虾,眼睛里看着球,脑子里却还想着明天的报告,后天的出差……吃虾都吃的不爽快。现在他坐在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轻松又愉悦,面前的风景是他喜欢的,同桌吃饭的人是他喜欢的,连饭菜的口味也都是他喜欢的,很舒服。   汪叔和汪姨上了年纪不太能吃重口味的东西,尝了几只小龙虾,就着蔬菜和鸭肉吃完一碗饭后就拿着蒲扇进屋里看电视去了,留下他们三个人在院子里扒虾吐壳。   汪奕扬摘了剥虾的手套,拿啤酒瓶碰了碰符苏面前装着米汤的碗:“兄弟,照片的事谢了。”   他本身性格就自来熟,之前是找不到机会和符苏相处,现在通过汪霁间接打了交道,心里觉得符苏这人虽然冷但很大气,已然把他当作半个兄弟。   “小事。”符苏说。   汪奕扬摇头,喝下半瓶啤酒:“不算小事,要不是有你,我根本想不到这上面来,那么多年了也没想过带我爸妈去拍张照片。”他自认孝顺,但到底不够贴心。   符苏没说话,也端起碗喝了口米汤。   汪奕扬又问他:“你是干这行的吗?我把照片送去照相馆,照相馆那小姑娘以为是我拍的,差点当场和我来个学术交流,问我设备镜头什么的,我一句没听懂,给小姑娘弄得还挺失望。”   符苏低头夹个花甲,空的,他把壳放到一旁,说:“不是,之前拍过两年,拍着玩玩的。”   汪奕扬点头,也没多问,又说:“前几天符昊去我酒楼吃饭还向我问你来着,问你在这待得怎么样,我说挺好的。”   “是挺好。”符苏又夹一个花甲,还是空的。   汪霁在一旁剥虾,闻言看向他:“你和符昊没微信吗,他怎么不直接问你?”   符苏认真想了想:“还真没有,但好像有电话。”但两个人从来也没打过,符苏的手机比起汪霁的更像个摆设,连各种娱乐软件的系统消息都没有,平时除了父母和医生,也就汪霁会给他发几条。   这话汪奕扬也问过符昊,当时符昊和人吃过饭在前台结账,堂兄弟长得都会有点像,符昊五官没符苏那么突出但也算是个帅哥,就是体制内长年喝酒应酬,离三十还差点就已经有啤酒肚了。   你怎么不自己打个电话关心一下啊?好歹是哥俩儿。汪奕扬心里觉得符昊不靠谱,当初符苏刚回来,符昊话里话外说他这堂哥有点问题,惹得汪奕扬把人往心理问题那想,结果符苏是生病了耳朵不好,汪奕扬知道之后还愧疚了一阵。   符昊当时拿着颗前台盘子里放着的薄荷糖咬得咯嘣响,闻言说可别了,自己和他这堂哥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面,真打起电话问候反而别扭。   符昊心里对自己这位远隔重洋而来的堂哥内心很复杂,受他爸妈影响,小心翼翼的,自我感觉也有点合不来。   当初符苏他爸符朗去了加拿大,想着家里父母全靠弟弟一家照顾,人很少回来,但钱没少打,从符昊刚出生一直到前两年他结婚有孩子,符朗的钱就没断过,金额巨大到符昊他爸妈后来看到转账信息都不好意思,家里两个老人独立得很,直到去世之前都一点没让他们操心,这些年还反过来帮衬了他们不少,这钱拿着心虚。   所以去年接到符朗电话说他大儿子想回云岭的房子住一段时间,夫妻俩挂了电话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些年拿了大哥大嫂这么多钱,回报的时候终于来了!两个人把这事当头等大事那么办,四处找最好的装修团队把家里新建没几年的房子又按着高标准重装一遍,还亲自监工,就等着大侄子回国入住。符昊前几年周末的时候还会带着同事朋友回来玩玩,美其名曰体验一下田园生活,后来也被他爸妈耳提面命地禁止了,让他以后少去打扰。   花甲爆炒后,里面的肉会脱离贝壳落到锅底,盛进盆里,常常会捞到空壳。   符苏拿着筷子在碗边堆了一堆的壳也没能尝到几块肉,汪霁看不下去,走进厨房里拿了个勺子出来,从盆底舀出花甲肉沥掉浓汤放到他碗里。   “汤也给我。”符苏说。   “这汤齁咸。”汪霁道。   “行吧。”符苏没说话了,低头去夹肉。   汪霁放下勺子,继续吃自己碗里的虾。   剩下汪奕扬夹着一块盐水鸭半天没往嘴里送。   刚才的场面很温馨,对面这两个人也很自然,但就是因为太过自然,让他莫名觉得有点怪怪的,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怎么了?”感受到汪奕扬来回转的视线,汪霁抬眼问他。   汪奕扬犹疑着开口:“……你也给我舀一勺?”   汪霁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拿起勺子给汪奕扬舀了。   “够吗?”他还问。   “够、够了。”汪奕扬捧着碗点头。   看着碗里的花甲肉,汪奕扬琢磨,汪霁不也给自己舀了吗,比符苏还多问一句够不够,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么想,是哪不对劲呢?   这时屋里面汪姨喊他:“奕扬,这个电视怎么又打不开了?上面说没信号。”   思绪被打断,汪奕扬转头说:“你是不是又拿错遥控器了?看新闻联播得拿那个大点的遥控器打开。”   “我也不知道啊……哎哟,还真是,打开了,”屋里面汪姨和汪叔说话的声音远远传出来。   “现在的电视搞得忒复杂,还是原来的好。”   “就是,年纪大了电视都看不来咯……”   汪奕扬从小就缺心眼,这么个小插曲过去,刚才脑子里纠结的什么已经全忘了,又专注地剥起虾。   一盆小龙虾吃得干干净净,三个人食量都不小,到后来汪奕扬甚至还往汤里拌了份面条,三个人一人捞两筷子吃了。   等收拾了桌子洗好碗坐到院子里乘凉,屋檐下亮着的灯引来蚊虫,汪霁招蚊子,被连咬几口后踢踢汪奕扬的脚:“上蚊香。”   汪奕扬进屋里拿了蚊香出来点上,还给汪霁捎一瓶花露水,烟雾缭绕间,他突然想到什么,表情露出点羞涩。   “对了,差点忘了说,”他扭捏道,“我打算和辛馨求婚了。”   “好事啊。”花露水是老式的那种玻璃瓶六神,没有喷嘴,汪霁倒了一点在手心搓了搓,在胳膊腿上都抹了抹。   “喷香。”符苏在他旁边说。   “不好闻吗?我还挺喜欢这味道的,闻着就是夏天的味,”汪霁笑着往他手臂上也抹了两下,“一块儿香。”   辛馨是汪奕扬谈了十几年的女朋友,三个人初中分到一个班,他俩到了高中才后知后觉谈起恋爱。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时候靠汪霁递情书,闹小别扭的时候抓汪霁出来吐苦水,和好后躲在天台角落谈情说爱还要让汪霁守在楼梯口帮他们盯梢。   “如果没有认识他俩,说不定我高考还能再多考个十几分。”汪霁和符苏如此总结道。   符苏笑,挥手赶走又飞到汪霁旁边的一只蚊子。   汪奕扬这会儿没空理会他俩的互动,眉眼羞涩地掏出手机:“我打算打造一个别出心裁,不落俗套,令她感动得都想不起来犹豫只想立即答应我的的求婚现场,想了好多种方案,脑汁都快想干了才留下这两个,你们俩帮我看看?”   “行,”汪霁闻言凑近,很感兴趣,“人生大事,帮你参谋参谋。”   符苏也倾过身。   但慢慢的,符苏半路悄悄退出,起身走到墙角去看那月夜下的绣球花。   汪霁的表情也由凑热闹的愉悦慢慢变得沉重,开始有点担心好友的脑子是否正常。   “要不你还是俗套一点吧,你是汗流太多全流进脑子里了吗,谁家正经人求婚会去密室里求啊?”   “不浪漫吗?我和工作人员提前串通好,在她被吓得花容失色的时候闪亮登场,然后亮灯,奏乐,我捧着九十九朵玫瑰花单膝下跪……”   “你可别跪了,你跪下那个高度刚好够辛馨一脚把你的头给踢爆。”   ……   讨论到后来,汪奕扬被汪霁否定的怀疑人生,又委屈又气愤:“算了,我就不应该找你,你一个三十多岁还没谈过恋爱的寡王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两个人不欢而散,挪着板凳都离对方远了点。表面气鼓鼓,但其实心底都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汪奕扬纠结,自己废寝忘食想出来的方案,他自认为无懈可击,难道真的无法打动辛馨的心?汪霁则挠着蚊子包反省,自己人到中年依旧单身,和现在的年轻人之间兴许真的已经有了鸿沟。   两个人在树下背对背沉默,唯有墙角看花的符苏听见对话微愣,指尖摩挲着花瓣,月夜下一双眼沉沉。   乡下睡得都早,汪霁怕他们在这打扰汪叔和汪姨睡觉,又坐了坐就喊着符苏要走。   走之前,汪奕扬从车里拿下一袋东西递给符苏:“我上午着急忙慌的去照相馆拿了东西就开车回来了,提前和照相馆说了裱框的和不裱框的分开装,你这一袋我也没打开看,你拿回去自己看看少没少。”   符苏道着谢接过。   汪霁看着那袋东西,很好奇。   天色已黑,路旁的太阳能路灯在漆黑的小路上洒下光。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汪霁浑身都沾着花露水的味也还是招蚊子,短短一段路他又拍又打,光看地上的影子就跟跳街舞似的,惹得符苏在前面轻声笑。   “天天笑,小心笑出皱纹。”汪霁边赶走一只蚊子边说。   “我都这个年纪了,不该长点皱纹吗?”符苏回头看他。   “哪个年纪啊,三十说得跟五十似的,还没那么老。”他说着又被咬个包,烦得啧一声。   “怎么那么招蚊子呢你?”符苏听见动静往回走了两步,在他身边挥了挥手。   “不知道啊,可能我血是甜的蚊子都喜欢,是不是说O型血招蚊子来着?”汪霁说着挠了挠胳膊上刚被叮出来的包,有点使劲。   符苏说:“别挠,破皮了。”   “痒啊。”   符苏低头,一只手箍着汪霁胳膊,一只手拿指尖在他的蚊子包上掐了个十字。   “怎么,封印住了是么?不准它再痒了。”汪霁没忍住笑起来。   符苏也笑:“忍着吧,快到家了,回去涂药。”   这个姿势两个人靠得很近,汪霁余光看见地上的影子头挨着头脸贴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前走一步,符苏也就自然而然地松开他的胳膊。   这下换成汪霁走在前头,前方就是他家院子,月亮低垂,在院子里的樱桃树上笼一层月光。   他转过身,双手插兜面对着符苏倒着往后走,看着路灯下的影子,伸手隔空拍一拍符苏的头。   “汪奕扬刚才给你什么了?”他问。   符苏也看着地下,瞧见汪霁拍他头也不生气:“你刚才不问,我还以为你不好奇。”   汪霁举着手笑:“刚才汪奕扬就在旁边,万一是什么秘密的东西,我问了你你拒绝告诉我,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边说边往后走,符苏抬头看看他,说:“偏了,右边点。”   于是汪霁往右边挪了挪:“能不能说啊?”他问。   符苏的眼睛在路灯下像一片湖,笑起来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   “你先就应该问啊,”他说,“不会拒绝你,会告诉你。” 第15章 照片   确实没什么秘密的,到了汪霁家门口,符苏也没说话,汪霁推开院门后,他跟着上了楼。   到了二楼客厅,他把手里的袋子放到茶几上:“我有点憋着了,先去趟卫生间。”   汪霁说他:“你不憋才怪呢,那么一锅米汤,汪姨就喝了一碗,剩下全让你喝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渴了三天。”   “辣啊。”符苏笑了笑,关了卫生间的门。   等他洗好手出来,汪霁坐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那个袋子,没拿也没打开。   “怎么不打开?”符苏问,抽了张纸巾擦手。   汪霁看他:“我也不知道你上来到底是为了给我看东西,还是憋不住了来上个卫生间啊。”   符苏笑:“倒也没那么憋不住。”   他伸手拿过袋子递给汪霁,说:“请吧。”   汪霁伸手接过。东西就套了个袋子,没有什么别的二次包装,他盘腿坐着,拿起袋子抖了抖,里面的东西就落到沙发上。   只看了一眼他就笑起来,眼角弯出点弧度:“还真是啊。”   二人中间散着的全是照片,第一张就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还是春天,院子里的红山茶开得正盛,符苏对着面前的锅巴汤拍照,照片里隐隐能看见汪霁执筷的手。   这照片当时拍出来符苏也拿着手机给他看了,可那时候看是那样,现在过去这么久,再拿出来看又是另一种感受。   符苏拿起茶几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汪霁把照片拿在手上,“啊”了一声,又说:“你还喝啊?对你的膀胱和肾好点吧。”   符苏说:“谢谢,我膀胱和肾都挺好的。”   又问:“你怎么猜出来的?”   汪霁道:“汪奕扬都说了是照相馆拿来的了,不是照片还能是什么?真要是别的东西我也不好意思这么直截了当问你了,那不觊觎你隐私了吗。”   符苏说:“万一是我隐私的照片呢?”   汪霁抬头看他一眼:“怎么,你还能找汪奕扬给你洗裸照啊?”   符苏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笑了一声:“啊,不然你以为我那一柜子设备买来干什么的,拍风景用不了那么些。”   “拍风景用不了,拍你的裸体就用得了了是吧。”汪霁嘴上和符苏玩笑,眼睛还盯在照片上头。   “别这么低头,颈椎要不要了。”符苏拿指尖点点他脖子。   依言抬起头,汪霁索性把照片摞了裸,背靠着沙发坐正了,一张张地翻看。   刚才散着还不觉得,此刻全部拿在手里就感觉出厚度了,明明觉得自己回来还没有太久,和符苏熟悉起来也没有太久,但真把照片洗出来拿在手上,一只手差点没捧住。   照片太厚一沓,捧得他指骨疼,于是他看完一张就递给符苏,照片有些是符苏当他面拍的,有些他已经想不起来符苏是什么时候拍的。   他拿着那张香椿炒鸡蛋问:“这张你什么时候拍的,我怎么没印象?”   符苏想了想,说:“你切面包的时候。”   汪霁盯着照片仔细看,还从茶几下面翻出来眼镜戴上了,他近视度数不高,平时看书的时候才会戴。   看了两眼果然在照片右上角看到一点模糊的身影,符苏正好拍到他站在烤箱旁边的一截腰。   “那这张呢,你偷拍我?”   照片是在符苏车里,汪霁坐在副驾,怀里抱着一筐子刚摘的桑葚,手上还捏着根雪糕的棍儿,脑袋抵在车窗上闭眼睡着了,从符苏拍照的角度能看得到他垂下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   符苏说:“偷拍吗?我光明正大拍的,手机没静音,拍的时候可响了,那样你都没醒,本来说回来的路你想开,我都开到你家门口了,喊你你还不愿意起来。”   那天摘完桑葚又热又累,汪霁和符苏上车后在车里吃雪糕,符苏选了个甜筒慢吞吞咬,汪霁拿了根绿色心情两口啃完了,啃完等符苏的时候直接就睡了,少见得睡得很熟,符苏后来把车停在他家院门外,就那样开着空调停了半小时汪霁才睁眼睛。   照片的意义大概就在这里,现在翻看着,那些一起经历过的当下觉得稀松平常的时刻又会重新浮现在眼前。   这些照片大多都拍的是食物,都是两个人一起吃的,还很多是吃了一半的,不过他们吃东西都很讲究,吃了一半拍出来也不觉得不好看,东西哪怕咬了几口也还是规整的,反而更添一点寻常烟火气,静着的照片看着也都像是能动起来。   而食物之外,镜头四角或者是有些虚化了的背景里,总能找到汪霁。露出来的一点透着笑意的侧脸,伸手夹菜时突起的腕骨,占比或多或少,但都有他,和食物一起被框在符苏的镜头里。   镜头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这样拿着照片在手上,汪霁看着边边角角的自己居然有一种奇异的陌生,他也是此刻才注意到,原来自己手指很长,左手食指的第二个指节上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   从春天到夏天,待看到最后,符苏的手里捧满了,汪霁指尖只剩下一张。   这一张清晰度高了很多,汪霁把照片竖着摆正,是那天在符苏家的花园里,符苏拿着相机拍下的他。   天朗气清,整片墙的绿叶藤蔓流动如瀑,数不清的蔷薇花在他身后摇摇欲坠,他回过头,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脸上落下光影,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都仿佛沾上了明光。   符苏的镜头第一次不是对着风景,而是对着人按下快门拍下的照片。   汪霁把这张照片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符苏在他旁边开口:“照相馆的小姑娘是不是偷偷p图了,怎么感觉和那天我在镜头里看到的不太一样。”   汪霁转头和照片上一样睁大眼,他眼睛平时看着虽然大但没那么圆,弧度是柔和的,但此刻睁大了就显得圆,瞳仁又大,是真正的葡萄眼:“哪儿不一样了,我分明就长这样。”   符苏看着他笑。   汪霁也笑:“是不是?我本来就长的挺好看的。”   “是,”符苏说,“前面的照片看两眼就拿给我,唯独这一张看了这么长时间,长得不好看能这么舍不得么?”   汪霁手上拿着照片腾不出空,拿手肘碰了碰他:“少逗我,拍得真挺好的。”   他曲起手肘,手肘上被叮的两个蚊子包露出来,微微有些红肿,符苏低头看见了,问他:“药箱呢?”   汪霁还在看照片:“电视柜下面。”   符苏起身去拿药。   汪霁坐在沙发上,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天天的都没反应过来,现在看着照片才觉得……原来都这么久了。”   一晃眼,竟然也从春到夏,小半年就这么过去了,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和符苏,居然也已经认识这么长时间了。   符苏单膝跪着在找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远了没听清,他没回话。   汪霁放下照片看他,符苏今天穿着件棉上衣和休闲裤,很简单,也不是显身形的布料,但穿在他身上就显得笔挺又利落。   他正拉开抽屉从药箱里找药,动作间筋脉突显,从手腕到小臂再到大臂,再隐进上衣的袖口,药膏和棉签拿到手,他关上抽屉起身,又坐回沙发上。   汪霁胳膊上被咬了不少包,符苏问他:“腿上有吗?”   汪霁撩起长裤,腿上也不少,有些一看还是很久之前咬的,包消下去了,但还留着点点暗色的痕迹。   被咬得太狠,连膝盖后面的关节处都有,汪霁自己看不到不方便涂药,符苏拿着药膏也没递过去,自己拿棉签沾了往上抹。   本来汪霁看照片看得都忘记这回事了,这下棉签不轻不重地挨上去反而觉得痒,他伸手想挠,符苏把棉签按得重了点。   “涂药了还挠?”他看一眼汪霁。   汪霁下巴抵在膝盖上:“没事,我小时候到了这季节浑身都是包,这才刚开始呢,等夏天过了就好了。”   他小时候长得白,被叮一口特别显眼,又招蚊子,花露水都腌入味了也没什么用,蚊子就爱叮他,到了夏天身上没块好皮,穿着小背心小裤衩,露出来的白白嫩嫩的胳膊腿上全是红包,挠都挠不过来,有时候晚上睡觉都被痒的哼哼,他爷爷就也不睡,坐起来拿蒲扇给他扇蚊子。   “越挠越痒,你挠破皮了晚上还睡不睡了。”符苏说。   涂完两只胳膊,他拿指尖点了点汪霁的膝盖,示意他伸直腿。   汪霁叹了口气:“不挠也没法睡,我睡一会儿就得起,蚊子不仅咬人还特吵。”   他睡眠浅,有时候蚊子在耳边嗡嗡叫唤立马就睁眼,醒来在屋子里转着圈的打蚊子,一晚上睡不踏实多久。   符苏听了皱眉:“你不关窗?”   “关啊,关了也没用,山里嘛。”   住在山里就是这样,虽然风景漂亮但到了夏天,各类蚊虫防不胜防。   “不过你家没有吗?按理说花园里面花花草草的最招虫了。”汪霁说着看了看符苏,穿着长裤看不到腿,但露出来的胳膊倒都好好的。   符苏解释:“装了灭蚊系统。”   他家花园大,角落里装了雾化喷嘴,每天定时会喷洒天然的植物驱蚊液,也装了灭蚊机,当初建花园的时候还专门种下一片有驱蚊作用的天竺葵和万寿菊。   强大的金钱力量下,他在家里很少会看到蚊虫的身影,所以他也一直没想到,汪霁在家里能被咬成这样,平时汪霁怕晒穿着长袖长裤,他也看不到。   汪霁闻言愣了愣:“那是驱蚊的啊,我那天看见了,以为你那么奢侈在家里装小喷泉。”   符苏涂好左腿拍拍他,让他换一只腿:“我在家里装喷泉喷给谁看啊。”   “我看啊。”汪霁把右腿伸直,说话间没注意,脚腕搭到了符苏膝盖上,符苏顿了一下,没说什么。   汪霁说:“你自己没看过吗,突然的四处这么滋一下还挺好看的,特别是晚上,看着很凉快,跟滋我身上了一样。”   涂完药膏,符苏进去卫生间洗手,出来的时候站在汪霁卧室门边看了两眼,卧室里那一面窗户正对着后面的山林,怪不得蚊子把他咬成那样。   客厅里汪霁浑身涂了药膏,怕药膏弄脏沙发,他曲膝坐着不让腿碰到,一米八的个这样看着还挺显小,可能还有些痒,他忍不住又伸手。   “不长记性。”符苏走过去。   汪霁听见声音放下手:“没抓,有点难受。”心里觉得自己三十多岁的人挠个蚊子包还被人看着,有点害臊。   符苏看着他,也没坐下,动手开始整理沙发上的照片。   汪霁以为他要回家,踩着拖鞋站起来:“回去了?我帮你一起收。”   他说着弯腰要去拿袋子,符苏挡开他的手说:“这儿我来,你收拾你的去。”   “收拾什么?”汪霁没听懂。   符苏把照片装进袋子里:“衣服,毛巾,你晚上睡前要用的都带上。”   “啊?”汪霁站在原地,懵了。   因为抹药,他衣袖和裤腿全撩上去了,符苏往他身上看了两眼,开了口:“红彤彤的看着那么可怜,上我家看喷泉去吧。” 第16章 提拉米苏   一直到走到符苏家二楼,汪霁抱着换洗衣物和枕头都还有点懵。   符苏打开他卧室对面的那一扇房门:“睡这间行吗?我去拿床品。”   汪霁脑袋懵着,嘴上搭话却自然:“就这一间了,不行还能睡哪儿,我总不能拿着东西观光一圈又跑回去。”   二楼就三间卧室,一间符苏睡着,一间小点的改成了健身房,也就剩面前这一间了。   符苏扶着门把手笑了笑:“不行我把我的那间让给你,你不是喜欢那面窗户吗?我睡哪儿都行,不怎么认床。”   汪霁说:“我也不认。”   符苏看一眼他怀里抱着的枕头:“撒谎。”   并不严肃的语气,带着点笑连尾音都是轻松的,微微扬起来的,汪霁被他说了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他确实不认床,带枕头纯属因为刚才发懵,符苏让他把睡前要用的东西都带上,他带了衣服和手机,弯腰从衣柜里拿内裤的时候和靠在卧室门边的符苏对上了视线。   符苏其实没仔细看他,只是站在那里等,他自己莫名其妙尴尬起来,感觉怀里很空,好像少了点东西,顺手就从床上拿了枕头抱上了。   有些情绪就是那么一瞬间,过去了就没了,他自己过后想琢磨也琢磨不出什么了,就比如他现在也不懂自己那会儿为什么会觉得尴尬。   这间房一直没有人住,床也就一直没有铺,符苏从自己卧室的柜子里翻出一套床品,两个人一起抻抻抖抖地铺上了。   二楼只有一间卫生间,一楼的太久没用过,也没放洗漱用品,铺完床,符苏问汪霁:“你先洗我先洗?”   大夏天的,傍晚在汪奕扬家院子里没有空调和风扇的吃了顿小龙虾,两个人都出了点汗,汪霁身上还额外带着很浓的六神花露水的味道。   “你先吧,”他把自己带来的枕头放到床上,枕巾被他抱出两道褶,他弯腰去抚平,“我身上还有药膏呢,等会儿再洗,等药膏吸收吸收。”   符苏于是转身去自己卧室里拿换洗衣物。   他走出房间后,汪霁直起腰,看着面前不太熟悉的房间摆设,突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其实刚才在他家符苏把话说出来时,他第一反应是想拒绝的,他一向不习惯也不喜欢在别人家睡觉,但拒绝的话没说出口,人已经到这了。   来符苏家来过很多次,但也只是在客厅或者餐厅活动,第一次进来客卧,他有点陌生,也有点不自在,特别是在符苏离开客卧后,唯一的那点熟悉感也没有了。   经历使然,汪霁对这种陌生和不自在有着天然的抗拒,他站在床边犹豫两秒,抬腿也走出房间。   符苏正在衣柜前拿衣服,看见他问:“怎么了?”   汪霁倚在门框边,和符苏刚才这么倚在他卧室门边一样,说:“参观。”   符苏从柜子里拿一条干净浴巾出来,点点头,很大方:“观吧,我去洗澡就不给你介绍了,你慢慢观。”   他手里拿着睡衣和浴巾出来,经过门边的时候汪霁往门框上贴了贴,给他让出一点空间。   他就是没事情做有点想聊聊天,符苏要去洗澡,他也不好意思真一个人待在他卧室里,于是说:“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地方,哪用得着慢慢观,你去洗吧,我自己溜达。”   他话没说错,符苏的卧室确实很简单,诺大的房间里,床、床头柜、衣柜、床边放着的一盏落地的灯,就这几样东西,其他就没了。   皮革床头是黑的,床品也是黑的,连床头柜上倒扣着的一本看了一半的书的封皮都是黑的,没有别的颜色,除了木地板外大概就符苏自己是白的。   卫生间和两间卧室都挨着,符苏已经走到卫生间门口,汪霁转身想去客厅,符苏突然在他身后笑了一下。   汪霁回头,符苏看着他说:“你是不是不自在啊?”   “没有,”汪霁下意识说,说完他和符苏对视半晌,突然笑了,靠着门框微微低头,“突然留宿,不习惯哪。”   他尾音放得很轻。   和符苏眉眼生得有点冷,细看还有点凌厉不一样,汪霁给人第一眼就是柔和的,五官,脸型,性格,哪怕是对话时的的语气和神态,都是柔的,软的,不是那种让人觉得好欺负的软,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软。   之前他手底下带着的一个小姑娘有一次交报告的时候开玩笑和他说,说Alan,你简直是语气词之神,偶尔话尾不经意带着的一声能让人听了心脏都颤一下,跟被猫尾巴尖挠过一样。   汪霁当时专注给她改报告没怎么听懂,但没听懂也不妨碍他不好意思,低头扶扶眼镜,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被这么夸有点羞耻,心里想小姑娘不愧是追星的,夸上司也能和对着爱豆输出彩虹屁一样那么肉麻。   此刻他话音落,符苏握着门把手的手松了一下,把手弹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汪霁从门框处直起身:“你先洗吧,站半天了,我去客厅看会儿电视,晚上打游戏还是看电影?这个点睡觉有点早。”   符苏没说话,几秒后“嗯”了一声,说都行,关上了门。   卫生间里响起水声,汪霁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电视没什么想看的,他干脆靠着沙发玩手机,手机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但他每晚睡前还是会点开各个软件看一眼,虽然住在山里,但也不是真的就与世隔绝了,社会新闻还是要关注一下,娱乐八卦也看个新鲜,虽然点进去那些明星他一个也不认识,最后还是刷到视频软件。   他回来后关注了很多农学账号,虽然在山里长大,但毕竟没有真的种过地,栽苗施肥剪根什么的他都还需要跟着别人后面从头开始学习。   刷这种视频刷多了,大数据大概捕捉到他是个闲人,种地种菜之外时不时也会给他推送一些美食视频,比如上次的桑葚酒,但后来他反应过来符苏不喝酒,汪叔也不爱果酒,酿出来自己一个人喝没什么意思,所以改成用桑葚泡果茶了。   指尖上划,他刷到一个做花生豆腐的视频。   新鲜花生打成花生浆,倒进纱布里过滤,过滤后的浆灰白细腻,和红苕粉还有淀粉水一起小火慢慢熬煮,煮至糊状倒入容器中,最后放进冰箱等待冷却成型。   做法很简单,做出来的豆腐甜咸两种吃法,可以淋上红糖水或者蜂蜜当作消暑甜食,也能和香菜辣椒油一起凉拌当作凉菜。   汪霁觉得不错,下意识就要去点右上角的分享,又在即将要点到屏幕上符苏的微信号时停了下来。   正巧符苏洗好澡推门出来,浑身带着凉爽的水汽,走到沙发上坐下的时候,头发上的水珠随着他擦头发的动作滴到汪霁身上:“里面热,待会儿再进去洗吧。”   “好,”汪霁应了一声把手里的手机递给他,“看看这个,我刚还准备分享给你,这下省事了。”   符苏的手机没什么娱乐软件,有时候汪霁睡前分享给他不同平台看到的视频或者新闻,得等他下载软件后看完再回复。   “什么?”符苏手有点潮,接过手机的时候贴着汪霁的手。   手掌相贴,汪霁捻了捻指尖的水渍:“花生豆腐,你看看,汪姨前两天说她地里的花生长出来了,想吃我明天可以去摘一点新鲜花生回来做着试试。”   符苏垂眸看视频,汪霁站起身去房间拿衣服洗澡:“看完给我充个电,没有电快要关机了。”   卫生间里果然还存着点热度,不仅有未散的水汽,还有洗护用品残余的香气。   汪霁平时对沐浴露洗发水这些并不挑剔,现在家里用的是刚回来时在超市随便买的做活动打折的国民品牌,用在身上头发上很浅的一点皂香味,洗完澡出来吹吹风也就不剩什么了。   浴室架子上摆着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看着是一套的,汪霁伸出湿漉漉的手按压瓶口,在掌心搓揉出泡沫,就是符苏平常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香,很清爽,冲完水后鼻尖都还是这种味道。   他洗好出去客厅的时候符苏还在沙发上,客厅的电视上放着一部电影,在开头处被按下了暂停键。   “看了吗,怎么样?”汪霁问,他到了夏天不习惯穿长袖长裤的睡衣,睡觉时都是穿宽松的旧T恤和短裤。   符苏说:“随便找的,还没看,现在能看了。”   汪霁笑着坐下:“没问你电影,问你花生豆腐。”   符苏说:“明天做吗?”   “做啊,你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吧。”   “行,那明天做甜的。”   “破壁机很久没用过了,我明天先找出来清洗。”   “嗯,还得要模具,不然做出来不光滑。”   “好像有做磅蛋糕的模具,和视频里面的看着很像,行吗?”   “行。”   电影开始,符苏关了大灯,打开了沙发旁边的一盏夜灯。   他按评分找的片子,一部很老的外国爱情片,男女主的大段台词温柔又和缓,汪霁把自己窝进沙发里,抱着抱枕看着屏幕,电影还没放到一半他就闭上了眼。   符苏说:“困了?”   “不困,”汪霁闭着眼说,“这样舒服。”   灯光暗下去,身下柔软的沙发,三恒系统下适宜的温度和湿度,电影里的英文对白伴着窗外隐隐的蝉鸣,这一切让人放松到浑身都倦懒。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沙发上,一个看着屏幕,一个听着声音,中途汪霁觉得坐着累,把抱枕放平,整个人躺了下来。   沙发很大,他躺下也还是宽敞,沙发也没那么大,抱枕的一角紧贴着符苏的腿。   很偶尔,汪霁闭着眼睛,能在穿插的对白声中听到符苏的呼吸声,很轻,但让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踏实,一种身旁有人的安全。   电影不长,等到片尾曲响起的时候,符苏拍了拍汪霁的肩膀,他收着劲,没用什么力气。   汪霁睁开眼:“是悲剧啊。”   电影最后,男女主角并没能在一起,最终还是错过。   符苏低头看他,电视屏幕投射出来的滚动的光线映在两个人脸上,忽明又忽暗。   “没睡?”他说。   “不困啊,就是觉得这么闭眼睛舒服,我一直听着声音,”汪霁揉揉眼睛,“不过现在困了。”   符苏叹口气:“别这么用力,什么毛病总对自己动手,又揉又挠的。”   汪霁放下手无奈地笑:“你这说的我和耍流氓一样,我对我自己动手还不行了。”   他说着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眼眶微微湿润,含着点生理性的眼泪。   符苏倾身关掉电视,动作间睡衣的衣角蹭乱了汪霁的头发:“睡吧,也不早了。”   汪霁坐起身,躺久了再起来脑袋有点晕,他拿脚尖在地下找拖鞋,符苏弯腰拿起来放到他脚边。   “谢谢。”汪霁伸脚踩进去。   两个人往卧室的方向走,汪霁走在前面,符苏拔了充电线,拿着他手机跟在身后。   两间卧室门对着门,走到中间的那点地方,汪霁转过身想和符苏道一句晚安。   符苏把手机递给他:“现在还觉得不自在吗,晚上能不能睡着了?”   “啊?”短暂的怔愣过后,汪霁笑,“你还记着呢,我都要忘了。”   符苏说:“忘记了就好,慢慢习惯。”   “习惯?”汪霁没明白。   符苏看他:“夏天还没过,留宿也不是一晚。”   他语气和眼神都太过自然了,所以汪霁沉吟半晌,还是只道一句:“晚安。”   汪霁就这么在符苏家里住了下来。   两个人早晨都起得很早,如果天气好会一起出去晨跑两圈,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山里的清晨总是凉爽又盎然。   天气不好就只能在健身房里晨练,符苏和汪霁轮换着用跑步机和龙门架,汪霁自己信心满满定下了计划,偶尔最后几分钟他跑不动了要偷懒,符苏会把着他的胳膊借着力让他跑完,因为跑不完汪霁下了跑步机就要后悔,坚持跑完了冲好澡从浴室出来眉梢都还是扬起来的。   一日三餐,午晚餐都是汪霁掌厨,符苏在帮他打下手外包揽了两个人的早饭,有时是牛奶麦片三明治,有时是鸡蛋和粥,也有时符苏会现烤面包,汪霁会守在烤箱外看面包膨起来的那一下,等面包冷却好他负责切片,符苏在旁边给他面包拍照。   冰箱里的草莓酱吃完了,选了个不那么晒的日子,两个人上山去摘桃子,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在厨房里熬了一锅酸甜的桃子果酱,果酱的香味甜蜜又浓郁,一直到晚上洗过澡,两个人身上都还是那股甜腻腻的味道。   这样的生活和之前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也还是一样,纵使待在一起,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会说话。   很多时候一个在露台,一个在客厅,一人捧着一杯茶,看书玩手机或是就这么看着窗外放空,偶尔汪霁会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往外看,符苏就知道大概是花园里的雾化喷嘴又开始往外滋水喷喷泉了。   汪霁的农具彻底搬家到了符苏的花园里,他全身喷过花露水提着锄头和竹篮去菜地的时候,符苏也会跟着,泥土上留下两个人交错的脚印,符苏会自觉地在田埂旁停下步伐,也不在意裤子,就那么在地上坐下。   看远处群山,看对面人家,看飞到他身上来的蝴蝶或是昆虫。   等汪霁浇好地,摘下满满一竹篮的蔬菜,也会顺手递给他一根刚摘下来的黄瓜,没有水,符苏不讲究的在衣服上擦擦,一人叼着半根黄瓜往家里走的时候,天边往往会泛起整片的火烧云。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睡前,以往白天凑到一起,到了夜晚总要回家,现在睡前这点时间都在一块儿,刚开始两个人还会一起打游戏看电影,到后来游戏通关了,看电影总是看到烂片也烦了。   汪霁洗完澡捧着手机说:“我要全神贯注玩手机了,你别打扰我。”   符苏不和他计较,挑了挑眉也从卧室床头拿了没看完的书出来,握在手里翻开:“我也全身心投入地看书了,你也别打扰我。”   两个人各占半边沙发不说话,用不了多长时间,汪霁玩着玩着手机就要倾身过去:“你看看这个,长乐冰饭……”   符苏也就放下书:“看起来好甜,居然还有葡萄干。”   “不喜欢葡萄干可以不放,自己做能不那么甜,我看看材料,冰糯米,芋圆……你看一下。”   “你不是让我别打扰你?”   “你不是也让我别打扰你?”   “是你先找我说的话。”   “我找你你就要回?不是要看书,书怎么合上了,你就是这样全身心投入的?”   ……   也有温馨的时候,符苏买回来了专业的打印设备,不敌暗房冲洗但也已经够用,两个在这深山里已然忘却日期的人会记好备忘录,每个礼拜天会一起把这个礼拜拍下来的照片打印出来,一张又一张,指尖交递传阅的好像不止是照片,也是他们平淡如水的光阴岁月。   Amanda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是个雨天。   上午烈日炎炎,到了中午天色渐渐暗沉下去,下午山里就下起了瓢泼的雨。   下雨待在家,两个人一起听着雨声看了部电影,带着点美食元素的爱情片,拍摄的时候大概是冬季,里面的主角常穿深色大衣配各种毛线帽和贝雷帽,在凉爽的暴雨天看反而觉得温暖,可最重要,里面拍到提拉米苏。   电影看完,汪霁打开手机,符苏在一旁看着他的表情由跃跃欲试到失望皱眉,没说话,起身进屋穿上一件薄外套。   “冷?”他从卧室出来,汪霁捧着手机看着他问。   “外面冷。”符苏说。   “外面?”   汪霁还疑惑,符苏走到他身前,突然摇了摇手里的车钥匙。   “干,干嘛?”汪霁坐在沙发上睁着眼,像是隐约猜到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符苏低头看着他露出点笑模样,突然转过身就往楼梯口走:“两分钟,追不上我就不带你了。”   他腿长,两步就已经迈出去。   “啊?”汪霁反应过来后几乎是从沙发上蹦起来,边笑边跑去卧室里换下睡衣睡裤,“你等等我!”   笑声清脆的像窗外的雨滴落到窗框上。   待他换好衣服抓着手机跑下楼,符苏撑着把伞站在院子里。   雨中的蔷薇花花开如瀑,迎着雨滴,花瓣散落了一地。   汪霁一头扎进风雨,还没等被风雨淋湿,就被符苏罩在了伞里。   他跑过后还微微喘着气,抬眼看着符苏,眼睛几乎比这院子里的蔷薇还要明亮几分:“不带我?”   指节微微用力,停在旁边的车被解锁,亮起一瞬的车灯,符苏在这场大雨中浅浅地笑:“带你。”   这种天气,山路盘旋在山与雾之间,路上没有别的车,只有他们。   汪霁压抑不住惊喜与兴奋,问:“你怎么知道的?”   雨刮器带走水痕,符苏目视着前方,侧脸俊朗如山峦:“电影看完就想吃了,片尾还没放完就拿起手机,是在搜食谱?结果发现食材要手指饼干和马斯卡彭,家里都没有,所以也不笑了,眉毛也皱上了。”   汪霁笑,拿手碰了碰自己的眉心:“我皱眉了吗?我自己都没感觉到。”   符苏说:“皱得可狠了,跟生气了似的,感觉今天要是不吃到嘴里晚上都睡不着。”   “夸张。”汪霁说他,他把头贴着车窗,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溅起细小的水花。   符苏是不是夸张倒是不清楚,但的的确确是他,让汪霁在莫名的突然的想吃一样东西的时候,哪怕风雨飘摇阻碍重重,也能够吃得到,让他感受到原来这种任性也能够被包容。   车外的天空被乌云盖住,天边不时响起隐隐的雷声轰鸣,暴雨淋湿万物,他们却在这急风骤雨的天地间肆意而安全地驰行,不明终点,但有归处。   在县城各个超市找全做提拉米苏要用的食材回到家后已经是傍晚,虽然有车有伞,两个人身上也都还是淋湿了些,回家后先轮流洗了热水澡。   符苏先洗好去厨房里做提拉米苏,蛋白和白砂糖放进盆里用打蛋器打发成霜,汪霁洗好澡从浴室出来,走到凉风阵阵的窗边擦干头发。   彼时两个人把家里所有的纱窗都打开,夏季带着雨雾的风远比恒温系统里吹出来的更凉快清爽。   风把窗帘吹得摇晃,汪霁站在窗边,偶有细小的雨珠溅落到他身上。   Amanda的电话就是在这时候打了过来。   看见来电显示汪霁有点意外,但还是接起,手上拿着毛巾,他按开免提:“Amanda?”   听见他的声音,Amanda在电话那边笑:“都不是同事了,就别这么叫了,叫我的名字吧。”   汪霁拿着手机沉吟半晌,一下子没能想起来,他从刚进公司起就开始跟着别人一起叫Amanda了。   共事快十年没记住对方的名字,他歉疚得没能开口,Amanda却像是明白了:“怎么,想不起来我叫什么了?”   汪霁刚要道歉。   她说:“林披云,我叫林披云。”   披云似有凌霄志,向日宁无捧日心。汪霁说:“这名字很衬你。”   Amanda笑了笑。   “你最近还好吗?”她问。   汪霁说:“挺好的,谢谢领导关心。”   Amanda像是被他噎了一下:“我已经不是你领导了。”   “前领导也是领导啊,不论辞没辞职我永远都心怀感激。”汪霁带着点玩笑的开口,他是真的感谢Amanda,在p7待了那么几年Amanda是真心希望他早点升p8,教了他很多东西,虽然汪霁有时不愿意那么去做,但也一直记着这一份心意。   沉默几秒,Amanda说:“我有个同学,最近自己在弄软件开发,底下的一个搞技术的不太行,就要上线发版了,一边改bug客户还一边加需求,现在时间紧任务重,他一时找不到靠谱的人来求我来了,让我帮个忙,我想来想去身边就只有你……你干吗?”   汪霁不想干,他开口就要回绝,却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响,他就又顿住了,十年共事,这是Amanda第一次在工作之外找他有事情。   犹豫几秒,他说:“不管是对谁,我第一次听见你这种询问式的语气,听得我都心虚了。我干,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吧,让你同学欠你个人情。”   Amanda笑起来:“行,我微信推给你。”   想挂掉电话之前,汪霁开口:“Amanda?”   “怎么了?都说了别叫我这个。”   汪霁说:“你往前走,走到大楼里面后右转,那里有一个自助售货机,里面有口香糖。”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我刚才听见打火机的声音了,我们那一层也就只有一个吸烟区。”而虽然现在是周六的傍晚,但他知道Amanda此刻不会待在家,一定会待在公司里。   Amanda心情烦躁时会狂吃口香糖,口香糖吃完了就会去抽烟,汪霁很早就观察到了,他是很细心的人,不论上司还是下属,每个人的小习惯他总是能体贴地记住。   “汪霁,”良久,Amanda说,“你真挺烦人的。”   “是吗?”汪霁没太在意,“领导,少抽点烟吧,别和工作太较劲了,还是健康比较重要。”   Amanda挂了电话。   厨房里,符苏正拿着手指饼干一块块地蘸取兑了朗姆酒的咖啡液。   汪霁的头发差不多也风干了,他走过去:“都快做好了?我都没看到过程,还准备给你拍下来。”   符苏垂眸把蘸了咖啡液的饼干铺进模具里:“你煲电话粥煲得太忘我了。”   汪霁被他的用词逗笑:“谁煲电话粥了?我那是接活呢,接了个钱很多的大活,有钱给你付房租了。”   符苏看他一眼:“谁找你要了?”   汪霁笑着没说话,他也就是故意那么说,心里也知道,自己改代码拿的那点钱都不够符苏家的三恒系统一个月烧的。   手指饼干买多了,汪霁从饼干袋子里拿出来一块吃了,他们俩晚上还没吃晚饭,早已经饿了。   符苏在往铺好的一层饼干上抹香甜的奶酪糊,腾不出手,汪霁顺手拿了一块送到他嘴边。   符苏微愣,头下意识往后偏了偏,但不过两秒,他凑上去咬着饼干吃掉了。   汪霁拍拍手上的饼干屑:“晚上吃什么,我来做。”   符苏咀嚼着饼干:“都行。”   做好的提拉米苏今天还是吃不到嘴里,要先放进冰箱里冷藏。   已经八点多钟,太晚了不好吃得太饱,汪霁简单炒了盘红苋菜,用西红柿煮了两碗酸汤面条。   吃完饭,Amanda那位同学加上了汪霁的微信好友,发来了消息,汪霁从卧室里拿了电脑出来坐到岛台上,和符苏说:“我今晚估计要熬夜了,你待会儿先睡吧,中午没午睡,下午又来回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我都替你累。”   他边说边戴上眼镜,快速看了一眼对方发来的文件和需求,眼睛和脑子过速地过着内容,耳朵在分神听符苏讲话。   “嗯,你也别太晚。”   “我知道,你睡吧。”   大致看了几眼对方发来的文件,汪霁心里有了点谱,给对方发消息:【我明天天亮前给你。】   对方回得很快:【兄弟,也不是那么着急,这挺复杂的,我们程序员心态都崩了,你不用通宵做,两天内给我就行了,我没那么急。】   汪霁没回复,他挺急的。   今天下了暴雨,明天又是礼拜天,他上午要去菜地里加固排水沟,下午要和符苏一起冲洗照片,没时间再来弄这个。   他答应接这个活是因为记挂着Amanda曾经对他的帮助,想还她一份人情,但他心里也划分的很清楚,他并不愿意因为临时的一份工作影响到他现在的生活。   如果今晚不做完,那明天要么委屈自己的菜地,要么耽误和符苏一起冲洗照片,但他都不想,和这些相比,他宁愿愿意牺牲掉自己的睡眠时间。   夜阑人静,代码从眼前一行行划过,汪霁看得眼睛有点发酸,他瞥向电脑右下角,凌晨三点半。   仿佛又回到之前加班的时候,但面前不是办公室的玻璃,窗外也不是高楼,此刻面前是符苏家的厨房,厨房的窗外是日日都环绕着他的山林。   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门把手拧动的声音,汪霁转过头,符苏穿着睡衣从卧室里走出来。   他了然:“又醒了?”   符苏半夜常醒,汪霁睡眠也很浅,有时候符苏半夜醒了出来倒水,汪霁也会掀开被子出来,两个人会靠在岛台或是坐到沙发上聊一会儿,等有了睡意再分开回去卧室里睡觉。   符苏点头,刚睡醒声音很哑:“还没弄好?”   “快了。”汪霁说。   二楼只有岛台这一块亮着盏夜灯,符苏踩着拖鞋去厨房倒了杯水,拿过汪霁的杯子也倒了一杯放到他面前。   他坐到岛台边,头顶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温柔的影:“你忙你的,我坐会儿。”   汪霁转过头继续改代码。   这是符苏第一次见到工作时的汪霁,和平时很不一样,虽然说大部分人工作时的状态和日常生活都会有区别,但汪霁的区别有些大。   他戴着眼镜扫过面前不断闪过的代码,这是他付出了太多努力从而牢牢掌握的东西,他曾经在自己的行业做到了很高的位置,他此刻空荡的脖子上也曾带着很多人所追求的工牌,面前的汪霁从容,专注,游刃有余,很严肃,也很性感,一种正儿八经的只可远观的性感。   凌晨四点,汪霁最后检查一遍,把代码和数据发给了对方,等待他们的团队明天测试。   “终于好了。”他转了转脖子,眼睛盯电脑屏幕盯太久有些发胀,他取下眼镜想要伸手去揉。   “别用手。”符苏说,说着起身去了卫生间,再出来时手里拿着条浸了热水的毛巾。   光洁的额头被轻点两下,汪霁顺从地仰头,符苏把毛巾搭在他眼睛上:“敷一会。”   酸胀的眼睛被热气包裹,汪霁舒服得喟叹一声。   “敷完就去睡吧。”符苏说。   汪霁按着毛巾摇摇头:“都过了困劲了,明天上午再补吧。”   沉默一会儿,符苏说:“没惦记你的房租,以后少接这种熬夜的活。”   汪霁闭着眼睛笑:“不接了,我其实也没想接,还领导人情呢,她人挺好的,能帮得上就帮点。”   符苏没有说话。   毛巾的热度渐渐消退,汪霁取下来,眼睛因为热敷显得湿漉漉的,眼角被捂得有些发红。   两个人对视,汪霁先偏头移开视线。他把毛巾叠好擦了擦手,说:“饿了。”   符苏点头表示理解:“用脑消化得快。”   汪霁笑,又抬眼去问他:“提拉米苏能吃了吗?”   “我就说你不吃到嘴里都要睡不着。”符苏起身去冰箱里取出来,冷藏了八个小时的提拉米苏,符苏拿出筛网在上面撒一层可可粉。   模具很小,做出来的提拉米苏也不大,没有什么切成块的必要,符苏在托盘上放两支勺子,一齐端到岛台上。   没有放吉利丁,灯光下的提拉米苏外表软榻,汪霁舀一勺入口,湿润轻盈,带着奶酪的微甜和朗姆酒的浓香。   他抬眼看符苏,符苏也咽下一口看他。   两个人本来都是要说话,但此刻又都停下来了,本意是想等对方先说,可对方没开口,院子里先响起一声狗叫。   汪霁惊讶:“狗在外面玩到这个点才回来吗?”   今晚事情太多,两个人睡前都忘记下楼去看一看狗窝。   符苏放下勺子走去露台,汪霁跟在他身后问:“下午下雨了,它是不是淋湿了难受?”   从露台往下看,狗从栏杆空隙里钻进花园,已经溜进了狗窝,只露出一截短尾巴在外面。   符苏说:“不会,他如果难受要洗澡会在楼梯上一直叫我,只叫一声只是通知我它回来睡觉了。”   汪霁抿着勺子上的奶酪:“这个点它也一直叫你?”   “嗯,”符苏微微倾身,双手靠在栏杆上,晚风吹乱他额前碎发,“我为他服务,不分昼夜。”   汪霁笑:“你还真是一边溺爱一边放养啊,以后当了爸爸养孩子是不是也这样啊?”   晚风似乎都停住,汪霁这话说出口自己先愣了,他垂下眸,因为这一瞬间的不自在和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一点情绪抿了抿唇,唇边沾着一点可可粉,抿进嘴里微苦。   一楼花园里的声控灯刚刚因为小狗的动静亮起来,长久的沉默后,此刻又暗下去。   半晌,符苏挑眉道:“承你吉言,我还从没想过要当爸爸。”   汪霁一晚没睡,此刻脑袋不太清楚,一片黑暗中,他觉得符苏似乎正在看着他,却又看不清到底是不是在看他,他也不想抬头仔细看,垂着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吗?我天天想。”   窗帘微微晃动,外面似乎又下起了雨。   符苏借着窗帘晃动间的一点光看到汪霁仍水润的眼,他直起身,学着汪霁刚才的语气:“是吗?”   然后似是好奇:“都还没谈过恋爱,是拿什么在想?” 第17章 夜雨   夏天的雨总是很急,很浅的一滴两滴后就尽数落下,雨滴打在栏杆上,有水花溅到他们两个身上。   符苏说完这句话后,露台一时无声,他回头看看倾盆而下的雨,转身往屋里走。   经过汪霁身边的时候,哪怕黑暗中看不清楚神情,他也知道对方此刻还愣着。   手指搭上汪霁背脊,隔着薄薄的一层面料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指尖下突起的脊柱和紧绷的肌肉,他伸手抚了抚,像是安慰。   然后稍微用了点力气,带着人往客厅里走:“进去吧,下雨了。”   迈进客厅后,他就收回了手。   汪霁脑子里还一片混沌,刚才的那番对话让他感觉到有点无措,但当下的沉默更让他紧张,肩背上的触感和温度犹在,他忍不住先在脑子里随意找一句话出来讲。   “你,你怎么知道?”他甚至结巴了一下。   他和符苏从来没有聊过这方面的事,对于两个人在这里相遇之前各自经历过的故事,不说是绝口不提但也很少想过要去问对方,更别说是感情。   符苏很坦然:“那天晚上不小心听到了。”   那天?哪天?   汪霁模糊地想起那天晚上在汪奕扬家的院子里,自己否定了汪奕扬的求婚提案后汪奕扬恼羞成怒脱口而出的话……   汪霁此刻真的气死汪奕扬了,但恰恰是这种情绪更让他心烦意乱。   他为什么要气汪奕扬?汪奕扬只不过说了实话,他从来也不觉得自己这个年纪没有谈过恋爱有什么问题,那么为什么要生气?他觉得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但他又不敢去搞清楚,此刻大脑的这种混沌让他觉得安全。   从漆黑的露台回到温暖的房间,暖调的灯光下,汪霁的紧绷一览无余。   符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勾了勾嘴角。   露台上那短暂外放出的压迫感好像散在了刚才的那阵雨里,他又重新变得内敛温和,没有一丝攻击性。   汪霁怔怔地问:“你笑什么?”   符苏切换回两个人日常闲聊时的神态和语气:“不小心听到你的秘密,生气了?”   他说完往卧室走。   汪霁跟在后面:“这算什么秘密。”   “哦?”符苏双手插着兜没有回头,“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在你心里这是个秘密,不方便讲给别人听。”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卧室门口,汪霁拦下他:“不就是没谈过恋爱,有什么不方便讲的,我又不是有什么问题。”   问题?符苏目光下意识地由上而下,声音里透出点无奈:“没说你有问题。”   “那是什么?”汪霁觉得自己的嘴和脑袋已经分离了,嘴巴在讲话,但脑袋已经接收不到嘴巴在讲什么,他注意到符苏的视线,恍惚道,“你在看哪?我都说了没问题。”   符苏这下是真被他逗笑了,笑完他倚着门框,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看着汪霁:“你累了,去睡吧。”   汪霁还想再说点什么,符苏双手搭在他肩上将他转了个方向:“电脑和灯我去关,剩下的提拉米苏我会放进冰箱里。”   汪霁手上还捏着勺子,他伸手去拿,大概人在紧张的时候会下意识握紧或者抓住一些东西,汪霁把勺子捏得很紧。   “松手。”符苏说。   汪霁松开手,符苏打开客卧的门把他推进去,说:“晚安。”   汪霁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眼神在昏黄灯光下如水般柔和。   已经快五点钟,窗外的天就要亮了。   汪霁躺在床上,思绪丝丝缕缕和外面的雨一样乱,他的理智告诉他自己刚才吃了提拉米苏,现在应该去重新漱口刷牙,但他没有动,他的理智在今晚一直失灵。   脑袋很混乱,他其实都不太清楚自己刚才说了点什么,但他又不想去回想,仅有的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要想,有些东西哪怕此刻已经呼之欲出,也不能去触碰,过去了就好了,睡醒就是新的一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他的生活也会一如往常。   他的确没有谈过恋爱,三十岁的男人没有过感情经历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好事,换谁都要猜测一下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没有问题,曾经他自己也怀疑过,但生理也好,心理也好,都没有问题,他只是不愿意。   往前十几年的青春期,少男少女们的春心刚刚开始萌动的时候,就有女生对他表达过好感。   少年时期的感情梦幻又美好,连示好都很纯洁,同龄人对此心照不宣,都小心翼翼地在期待在试探,但那时候他每每下晚自习回到家,看到他爷爷在路灯下等待他的身影,十几岁的汪霁心里唯一只想要好好学习,想自己一定要争气。   他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后来念大学,大学毕业后上班,成年人之间对感情看得更加坦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为大家混乱生活中拿来消遣的必需品。   汪霁一次又一次妥帖又体面地回避掉别人或含蓄或热烈的心意后,身边也有不少人问过他原因。   他当时喝下两杯酒,眼角和脸颊都发红,声音低哑道,感情怎么就成了必需品了?人生得不到的东西那么多,也不少那一点感情。   到了这个年纪,大家花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执着于一份情谊到底是为了什么?爱?陪伴?性?又或是传宗接代?这些对于他而言都太飘渺或又太沉重了。   他看过太多身边人的分分合合,或和平分手,或撕破脸皮,就连寻死觅活的也不是没有,他对此完全无法共情,甚至本能地想要逃避。   内心的平静对他来讲太重要了,而大多数男男女女爱的背后是自私,是敏感,是没有尽头的猜疑。   他对这样的感情毫无期待,爱和陪伴他从不奢望自己可以得到,性他自己就可以满足自己,传宗接代在他的人生中更是可以毫不犹豫地被舍弃。   明明对待感情早已经想的很明白通透,但此刻,汪霁在一片黑暗中拿手捂住了眼睛。   有些事情想清楚后就要面对,他不想面对,也不敢面对。   他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他从小就那么乖,那么听话,近乎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世界给他的一切,辞职回到老家是他三十二年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次放纵,他曾在心里一次次告诉过自己,只有这一次,仅此一次。   再睡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不太安稳地睡到九点多钟,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许久没有熬过夜,汪霁的脑袋胀得有些疼,他按着太阳穴起身,昨晚睡前的记忆从脑海中飘过,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   可符苏不在家,汪霁在二楼转了一圈,没有看见他。   洗漱过后换好衣服,他走到花园,狗还在窝里酣睡,小小一只睡得歪七扭八,尾巴尖落到被雨打湿的地上,汪霁拿起来往窝里塞了塞。   空气中带着草木花卉清新的香味,雨后的花园很安静,只有积雨从花瓣、藤蔓还有屋檐上滴落下来的声响。   汪霁在板凳上坐下,地面湿哒哒的,他心不在焉地望着面前那一片风雨后更显蓬勃的木槿。   院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抬眼去看,嘴角扬起的弧度、语气里与往常一般的自然熟稔,他刚才全部在心里演练过:“你去哪……”   “你上哪儿去啦?”演练演练白演练,他看着符苏手里的锄头蓦然站起身。   “醒了?”符苏说。   汪霁问:“你拿锄头干什么,你一个人上菜地去了?”   符苏应了一声,汪霁要去接他手里的锄头,他拿手挡了一下,说:“全是泥。”   把沾满泥的锄头靠到墙边,他走去水池边洗了把脸:“看你没起,我去加固了排水沟。”   院子里没纸巾,他拿手抹掉脸上的水珠:“没怎么淹,放心吧。”   汪霁看着他微微汗湿的后背和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鞋,说:“你怎么不叫醒我,等我起来了再弄也行啊,又不着急。”   “又撒谎,”符苏在汪霁脸前甩了甩手,洒了他一脸的水珠,“昨天开车经过的时候就说今天要早起去挖排水沟,别把地和菜都给淹了,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水珠落到脸上,汪霁闭了闭眼,低下头,他说:“浪费了一双鞋。”   符苏也低头看了看:“没浪费,洗洗还能穿。”   又问:“你把靴子放哪儿了?我早上起来没看见。”   汪霁说:“放墙边狗看到了总咬,怕它咬坏了,我放到后院去了。”   “嗯,下次知道了。”符苏换下鞋子,汪霁伸手要拿去洗,符苏没给他,三两下刷掉鞋底沾着的泥块,把鞋放进水里泡。   他以前常这么处理登山鞋,泥渍放水里泡上几个小时才洗得干净。   重新洗了遍手,他转身往屋里走。   快进门的时候他回头看汪霁:“我上去洗个澡,你还在花园里坐会儿?”   汪霁摇头:“不坐了。”   上楼梯的时候,符苏问他:“起来吃东西了吗?”   汪霁又摇头,意识到符苏走在前面看不到,他说:“没,刚起来没一会儿。”   符苏说:“冰箱里还有昨晚的提拉米苏,你把那个吃了吧。”   静默一阵没听见回答,他又说:“不想吃那个还有麦片,牛奶没了,你可以蘸着酸奶吃。”   家里的麦片是全麦脆片,汪霁平时说难吃没味道,吃的时候总要蘸着牛奶。   隔着两节楼梯的高度,汪霁眼前就是符苏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很长,微微握着拳,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眨了眨眼:“我吃提拉米苏。” 第18章 芝麻包子   符苏冲过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汪霁正好舀下他那半边提拉米苏的最后一勺。   冷藏了一夜的提拉米苏入口更加香甜绵密,他拿纸巾擦干净嘴唇上的可可粉说:“给你留了一半。”   符苏周身都带着清爽的水汽,他们两个人都不太喜欢用吹风机,洗完头发都是用毛巾擦到不滴水,然后等着自然风干。   他在汪霁对面坐下,没说什么,拿起另一支勺子舀了一勺,用的左手。   汪霁看他右手裹着毛巾,以为是他擦完头发顺手缠上去的:“给你懒的,毛巾给我吧,我放脏衣篓里去。”   他说着伸手去拿,碰到后才发现毛巾是潮的,热的。   他抬眼看向符苏,符苏说:“不用,我待会儿自己放过去。”   汪霁没说话,他低头看着符苏的右手,突然抬手握了上去。然后他就感受到了毛巾的热度,也感受到了掌下的手腕在微微的颤抖。   符苏停下动作看着他。   两个人视线相对,汪霁眼里透出些担心:“你手腕不舒服?”   他想到刚才上楼梯时,符苏的右手就已经在身侧松握成拳。   符苏说:“有一点,不碍事。”   “是挖排水沟时扭到了?”汪霁微微皱眉。   “不是。”   汪霁皱起眉的时候,眼头微微眯起,平日柔和的弧度变得更加柔和,不显得凶,反而更软和几分。   符苏说:“真不是,老毛病了。”   “那也是因为挖排水沟使劲了才会犯,”汪霁有点自责,他是非常体贴又体面的一个人,但此刻这种自责在符苏面前表现成了一点更亲密的埋怨,“知道自己手腕有老毛病为什么还跑去拿锄头挖沟啊?”   “嗯,我不挖,”符苏拿勺子戳着提拉米苏,“等你起来去挖,地全淹了,两个人都不用再吃蔬菜了。”   汪霁说:“地淹了可以去乡里买着吃,也能让县城的超市上门配送。”   “歇歇吧,”符苏道,“房租都要通宵接活才给得起了,别的地方能省就省点吧。”   知道符苏这是故意在岔开话题,汪霁没上当,追问说:“你手腕是怎么了,什么老毛病,腱鞘炎吗?”   符苏垂眸,“嗯”了一声。   汪霁又问:“搞金融的也得腱鞘炎?”   他对投行工作不太了解,但他自己干互联网天天对着电脑敲键盘手腕依旧灵活,因此一直觉得腱鞘炎这种毛病只有写小说的才会得。   勺子送进嘴里抿干净上面的奶酪,符苏随口道:“搞金融的什么都得。”   然后汪霁就不出声了。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组里团建聚餐,大家都喝了点酒,一位女同事酒后吐槽起刚刚渣过她的金融男。   女同事怒骂这个行业表面光鲜,实则妖风四起,和大部分互联网民工单用纯朴外表就让人失去兴趣不同,她遇到的金融男外表西装笔挺,但一张口就是爹味说教迷之自信,还有着严重的大男子主义,做什么都要考虑投资回报,心里时时刻刻追求算计着利益……   吐槽到最后女同事失去理智,胡乱抱着身边的人落下泪来,一边起了色心摸了摸面前人衬衫之下手感极好的细腰,一边个人行为上升全体,苦口婆心地嘱咐道,答应我,远离金融渣男,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金融男就是纸醉金迷聊骚成性抠门利己,还统统时间管理大师真怕他们会得性病!   而那一晚被女同事紧紧搂着腰不放的恰好是汪霁。   此刻的汪霁看着面前的符苏,感觉有什么正中他的眉心。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复杂太炽热太露骨,心里在想什么一览无余,符苏有所察觉地撩起眼皮。   他刚刚洗过澡,换了一身宽松的棉质T恤和长裤,称不上有什么剪裁和版型,棉质的布料柔软到有些松垮,却依旧难以遮掩他挺拔的身形。   金融人士确实常穿西装,汪霁还上班时隔壁那栋高楼就是国内头部的投行,进出的都是西装革履的精英,不可否认,西装确实是考验男人身形的利器。   四目相对,汪霁脑海中忽然描摹出符苏穿着剪裁合体的笔挺西装,神色淡漠地静坐在办公桌后的样子。   大概会和现在一样,搭在桌沿旁干净的指节会随意翻阅着文件或拿着钢笔,修长的双腿随意地交叠,腕间的表肯定要比现在手中的金属勺子更亮眼。   而这样的符苏,和纸醉金迷聊骚成性抠门利己还有性病……他想象不出能有什么联系。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符苏突然出声,面对汪霁复杂难言的视线,他意识到自己刚才随口答的话有歧义,扬了扬眉。   思绪被打断,汪霁说:“说出来怕吓着你。”   “吓着我?”符苏轻笑,他放下勺,勺子碰到模具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汪霁的心都跟着颤一下。   “你最好不要把我想得太肮脏。”话语很强势,可他的语气分明带着几分纵容。   汪霁没能理会这些,他低声道:“谁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外国人不是更加开放?我说错了,说出来不是怕吓着你,是怕吓着我。”   听他说完,符苏摇头失笑,提拉米苏吃完,他站起身,把模具和两支勺子拿去水槽里洗。   空气中还带着提拉米苏的甜香,符苏打湿双手按压出洗洁精:“你怕什么,我冰清玉洁的一个人,能吓着你什么?”   他话音刚落,汪霁愣愣地抬头,分不清这句话是玩笑还是真心。   他不知道这个回答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他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相信。   持续的水声引起他的注意,想起符苏手腕不舒服,他走到符苏身边,不发一言地站了几秒后伸出了手。   流水在两个人的手上漾开交错的痕,他说:“我来洗。”   那天下午依旧一起坐在露台上冲洗照片,照片一张一张地打印出来,再一张一张互相传阅着看过去。   看完后照例收进相册里,汪霁拿起手机点开日历,想要设定下个周日的待办提醒,却在看到日历上的日期后微微一愣。   又是雨后初晴,这天下午空气清新惠风和畅,汪姨到家里来的时候,汪霁和符苏正在花园里洗狗。   狗虽然是只小土狗,但也是只很讲究的小土狗,很臭美很在意自己的仪容,会定期趴到符苏膝盖上,拿狗眼盯着符苏拜托他快点给自己洗香香,还格外喜欢在花园里一派鸟语花香的洗。   洗的时候不哭也不闹,坐在自己的小盆里面,大爷似的让汪霁和符苏给它搓泡泡,尾巴摇的像一只电动狗。   汪姨是知道汪霁搬来符苏家住的,知道的时候还很高兴。   “这样也好,山里太冷清了,天天只和我们这些老年人在一起说话怎么行,你和小符是同龄人,能聊的话题更多。”   她私心还希望两个人在一起能多聊聊感情,聊聊各自倾心的女孩类型。   汪奕扬已经准备和辛馨求婚,汪叔汪姨的一桩心头大事已了,欣慰喜悦之余也不免惦记起来汪霁。   他们心里盼着汪霁好,希望他早点成家有个人陪,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未免太过孤单。但汪霁在他们心里一向靠谱,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他们就也不好贸然地给他介绍,怕不合他的心意。   只想着符苏或许能劝劝他,兴许两个人凑在一起多聊聊这方面的话题,也能够唤醒汪霁一颗想谈朋友的心。   “这是在干什么?给狗洗澡?”汪姨手里端着个瓷盆走进花园。   “是,昨天下雨在山上滚了一身的泥。”   汪霁站起身,符苏也要跟着他站起来,汪姨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们给它洗,我下午蒸了点包子,猪肉的和芝麻的,来送点给你们尝尝,刚蒸出来的还热着。”   和汪姨打过招呼道过谢,符苏继续给狗洗澡,他手大,狗半个身子都趴在他掌心里露着肚皮。   汪霁洗了手从汪姨手里接过印着牡丹花的搪瓷盆,说:“包的这么大?看着就扎实。”   汪姨笑:“你汪叔总说包子馅装少了不好吃,吃着不痛快,我就包大了点让他吃个够,而且你们俩拎来的肉也多,傻孩子,拎那么大一刀肉给我们干什么,你们自己才是要多吃点肉,两个大小伙子呢。”   汪霁昨天晚上突然想吃瘦肉丸,今天一早就和符苏骑着踏板下山买肉去了,自己要了一斤肉质紧实的后腿肉,另外给汪叔汪姨掂了两斤有肥有瘦的前腿肉。   闻到肉包子的香味,澡盆里的狗叫唤了一声,符苏按住它,换了盆水,给它冲身上的泡沫。   汪姨是第一次见到符苏养的这条狗,问:“这狗叫什么名字啊,长得还怪讨喜的。”   汪姨看着汪霁,汪霁看着符苏,符苏洗着狗面不改色地回答:“没取名字,一直就喊它狗。”   小狗的名字和长相一样潦草。   汪姨听了不太赞同,心里很怜惜这样可爱的小狗没有一个吉祥好听的好名字,汪霁倒是觉得还行,毕竟他还记得和符苏第二次碰面,符苏在自己家院门外对着里头的狗喊“汪汪”的场景。   一盆包子还端在手里,汪姨说:“端屋里去吧,拿在手上怪重的。”   汪霁转身把包子端进一楼的厨房,汪姨也跟在他后面进去了。   冲干净泡沫,符苏拿过一旁的浴巾把狗裹起来抱在怀里擦干水。   花园和厨房离得并不远,厨房的一面窗户正对着花园,他抱着狗,隐约听见厨房里传出来汪霁和汪姨说话的声音。   别的听不太清,只几次听到他们说“明天”。   送走汪姨后,两个人给狗吹干毛,有蜜蜂飞到花园里,狗抖抖胖乎乎的身子跑去追蜜蜂去了。   汪霁心里惦记着包子要趁刚出锅时吃才最蓬松喧软,走去厨房里拿出来一个,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符苏。   他随手拿的,是个芝麻包,因为芝麻馅里裹了猪油,掰开后油润润的流着糖心。   汪霁咬了一口,有流动的芝麻馅滴到他指尖上,周围没有抽纸,他下意识低头吮干净。   符苏拿着包子看他,汪霁说:“再不吃馅要流出来了,待会儿滴你一手。”   符苏咬下一口,芝麻包子甜香不腻,他问:“明天怎么了?”   “啊?”汪霁嚼着包子看他,脸颊被包子撑得鼓起来一块,“…你听到了?”   符苏说:“没,只听到你们说明天。”   “哦。”汪霁微微松了口气,他嘴里还含着那口包子没咽,低头看着脚尖,他有些犹豫地开口,“明天……其实明天我……”   突然手机响,是微信的提示音,汪霁话说一半被打断,只好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消息。   狗追不到蜜蜂灰溜溜地从后院跑了回来,嗅到香气扑到了符苏脚边,符苏揪下一点包子皮喂给它,又起身去给它添狗粮,所以没看见汪霁在看清消息后对着手机出神的瞬间。   添好狗粮后他重新坐回去,问:“明天你什么?”   汪霁把手机息了屏又塞回口袋里,咽下那口包子,他看着符苏道:“明天我有点事,得去趟县城。” 第19章 县城   去县城的面包车里坐满了人,面包车从云岭出发,一路上经过别的乡镇,也会在路途中停下载人。   旁边的小女孩像是有点晕车,汪霁看她恹恹的不大有精神,轻声问她:“你要坐到窗边来吗?”   贸然有人和她讲话,小女孩有些害羞,摇摇头扑进她奶奶怀里,在她奶奶臂弯处抬眼偷偷地看他。   女孩的奶奶拿粗糙的手掌摸摸她的头,转头用方言对汪霁说:“认生的很。”   汪霁笑了笑,他摸了摸口袋,后悔出门的时候没装两颗薄荷糖,只能把车窗打开了一点缝隙。   山风吹进来,吹散面包车里有些浑浊的空气,也吹乱他额前碎发,窗外是连绵不尽的山峦,短而柔软的发丝像是要散开在天地间。   到了县城,面包车在县城中心的十字路口边停下,这附近有个临时停车场。   往返县城和云岭之间的班车一天有四班,上午下午各两班,汪霁坐的是上午的第二班车,九点钟从云岭出发,到达县城现在是十一点多。   他扫码付款时要了司机师傅的电话,问好时间,准备下午依旧坐他的车回家。   存好电话后他切换到微信,动动手指给符苏发去一条消息。   【我到县城了。】   昨天下午他和符苏说今天有点事要来县城后,符苏没有追问他是什么事。   他只问汪霁需不需要他陪着一起,汪霁说不需要,他又要把车钥匙拿给汪霁,汪霁也没有拿,然后符苏就没再说什么了。   非常明显而刻意的隐瞒,汪霁担心他会生气,可符苏也没有,他还是照常给汪霁打下手准备晚饭,晚饭后两个人也依旧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书打游戏。   汪霁试探着拿走他手中看了一半的书,符苏也只是顺从地任他抽走,然后抬起眼问他:“怎么了,要打游戏吗?”   确认符苏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汪霁微松一口气,可一直到睡前躺到床上,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以正常两个成年男性间的关系,符苏好像确实没有生他气的必要,自己的担心也实在是多此一举。   想到这里他拿薄被捂住头,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又为什么不正常?心烦意乱,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过去。   手机响,符苏回了消息,没有打字,简单的一个微信系统自带的ok表情。   汪霁盯着这个表情看了一会儿,回道:【我办好事情,在县城吃了午饭就回去。】   这条消息发出去后他也不再等符苏的回复,把手机揣回口袋,他走到路边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到达唐茹给他发的定位地址时是十一点二十五分,离他们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   是个居民楼旁边的土菜馆,汪霁走进去报了唐茹的名字才发现她连桌位都还没有订。   没有查到订位信息的前台抬头看他,汪霁说:“帮我订一个小包间吧,谢谢。”   包间不大,汪霁坐下后服务员端来一壶大麦茶,他自己提壶倒了半杯喝了,一上午没喝过水,嘴唇和喉咙都发干。   然后他拿出手机给唐茹发消息。   【我到了,206包间】   这条消息的正上方是唐茹昨天下午发给他的那两条。   【小霁,妈妈知道你从上海回来了,明天是你的生日,中午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我把饭店的位置发给你了,明天中午十一点半,妈妈在那里等你。】   等了大概一刻钟,唐茹终于到了。   门开,汪霁望向门口,唐茹的面容和身形都没怎么变化,进来时携着一阵夏天正午让人燥热的风。   “小霁。”唐茹站着喊他。   汪霁道:“坐吧。”   唐茹拿着手提包坐下,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服务员拿着菜单问:“两位是现在点单吗?”   汪霁说:“菜你们看着上就行,麻烦了。”   唐茹想去接菜单的手顿住,服务员离开包间带上了门,她收回手说:“今天是你生日,我想点几个你爱吃的菜的。”   汪霁拿起杯子抿一口冷掉的茶,碎茶微苦,他心里觉得好笑,嘴上道:“不用,生日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是吗?”唐茹伸手挽一挽鬓边乌黑的发,她生汪霁的时候年纪小,如今五十多岁依旧很年轻,“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汪霁抬眼看她。   唐茹说:“毕竟,儿的生日,娘的难日。”   汪霁轻笑一声。   唐茹放下手,听见这一声笑她略微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但很快又捧着茶杯挺起腰来,像是借着这个动作也能让她接下来的话更理直气壮几分。   她问:“你辞职了?”   “是。”   “那么好的工作……你怎么不告诉我?”她忍了许久,这句话在心里来来回回问了许久,此刻终于问出口,忍不住带上了些怒气,像在质问。   汪霁在心里摇头,恰如他上次和汪奕扬说的那样,有些东西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但有些人就是不愿意接受,就是要自欺欺人。   他看向唐茹的眼平静无波:“因为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这四个字像是锋利的针,戳破了唐茹虚张声势的气。   唐茹纹得秀丽的眉因为这句话而微微扬起,她看着面前她的儿子,眉目那么清俊,神色又那么冷然,他长得并不像她,一颗心也并不亲她。   但没有关系,他总还是自己生的,他总还是自己的儿子。   “我是你妈妈,”唐茹牢牢握着这句话,这个身份是她最大的筹码,“三十三年前的今天,是我生下了你,痛了一天一夜。”   话说出口,她整个人都有了底气,好像有了一张最细密的网,要把面前的人压制住,不能动弹。   而汪霁朝她瞥去一眼,他眼神从来柔和得像蕴了春雨春风,此刻却沉得恍若涨潮后的江水,藏着很浓很深的情绪。   他看着唐茹,缓缓开口:“是啊,你对我的付出,也就仅此而已了。”   唐茹捧着茶杯的指节因为太用力而泛白。   汪霁接着道:“多少付出多少回报,你今天这样问我,是还不懂吗?”   抛去感情,抛去爱,世间一切付出和回报总要平衡,再多想要的时候应该先问问自己还能不能要,又够不够资格要。   唐茹被他一番话噎住,她没想到汪霁会这么不给她留情面,她心中早已经打好草稿的话还有许多没能说出来,两个人坐下才不过几分钟,她的遮羞布就已经被扯下来了。   粉饰的温情已经不再,只留下滑稽的试探和鄙陋的贪。   房门敲响,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上菜。   有外人在,唐茹忍下心中的羞恼和气愤,微微咬紧了牙关,直到她放在手边的手机连续响了几声,她低头看了一眼,很快,紧皱的眉便松开了。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又重新挂上笑,转头和服务员说:“还有个人,再加一副碗筷。”   像是湖面上被丢了一颗石子,汪霁皱了皱眉。   唐茹笑着看他:“今天好歹是你的生日,我们总该聚到一起为你庆祝一下。”   我们。   汪霁心下一凛。   四目相对,连服务员都在心里默默地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场面这氛围实在不像是儿子和母亲。   房门再次被推开,短暂被欺骗的怒意后,汪霁看着来人,半晌,竟然从胸腔中发出一声笑。   汪云江在唐茹身旁落座,挥手让一旁的服务员给他倒上茶,又挥手让人离开,他长相其实不差,戴着副眼镜倒也能装的人模狗样。   汪霁冷眼看着面前这两个人,从前在一起时撕破脸皮闹了个天翻地覆,如今分开这么多年,倒是因为他又互相通信凑到一起了。   他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   汪云江顶着烈日一路赶过来,他一辈子脾气远比本事大,多年前以死相逼老爷子帮他混了个铁饭碗,这么多年倒也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一坐下就发难:“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看到我这是什么反应?”   又说:“我还没到,怎么就先上菜了?”   如果说对着唐茹,汪霁尚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同她说两句话,那对着汪云江,汪霁只觉得看他一眼都像站在高温天旁的垃圾桶一样,让他泛恶心。   他望着汪云江的眼神冷如冰霜,目光相触,汪云江哽了一下,然后略低下头,避让开了视线。   汪霁在心里冷笑,他的父亲从来就是这样,色厉内荏,一个内里烂透了的草包。   菜已经上齐,汪霁看一眼桌面,在这种时候,他心里有气有恨有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杂乱如麻,脑海里却在瞬息间闪过一个念头。   符苏现在在做什么?   好像烈日下的一块冰,他奇异地因为这句话而平静了下来,仿佛这个狭小空间内即将而来的算计与试探都已与他无关,他已经离开这里,回到了属于他的夏日山林。   唐茹动手给汪霁盛一碗汤,打断了他的思绪。   她说:“小霁啊,也别怪妈妈没提前告诉你,我们也只是想找个机会和你问清楚,毕竟你也已经三十多岁了,辞职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   “对!”汪云江伸手一拍桌子,餐具震动发出纷乱的响,“你辞职的事为什么没和我们说?还一声不吭就跑回老家,三十岁的人不上班好意思回老家,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他是前些日子听唐茹说了才知道汪霁辞职回老家的事,两个人通了电话,气愤之余你推给我我推给你,单独去质问都没这个勇气,现在两个人凑到一起倒是都气势汹汹,端的是理直气壮了。   “要脸?”汪霁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嘴角是扬的,眼神是冷的,“年过半百,现在倒是是想起来要脸了。”   “你——”汪云江震惊之后豁然站起身,他眉头倒竖,二话不说挥掉面前的筷子,指着汪霁骂道,“我是你老子!你就是这么和你老子说话的吗!”   汪霁依旧坐在那,唐茹伸手拉住汪云江,两相对峙,包间内一时只有汪云江骂人后的粗喘。   很久以前唐茹看汪云江不分场合地发脾气总是嫌恶,这会儿心里倒是有一股隐秘的畅快,自己的一些心里话终于借着别人的嘴说了出来。   她劝道:“哎呀,别生气,今天好歹是小霁的生日,别这么吼他,我们坐下来好好把问题聊清楚才是正经。”   汪云江这种人,拿脾气当本事,听见这话嗓门发而更大,汪霁余光撇见服务员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朝里面看了两眼又关上了。   “过什么狗屁生日!他就该想想清楚,没有老子他是怎么来的?没有老子他今天能坐在这里?”   正值盛夏,高考已过,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汪云江在单位扬眉吐气之时,成绩一公布,单位里几家欢喜几家愁,但人人都知道他有个好儿子。   当年考上了名牌大学的王牌专业,那张温和隽秀的证件照在学校光荣榜上的第一排挂了两个月,然后保了研,毕业后进了上海的大企业,年纪轻轻就已经年薪百万……   大家凑到一起谈论高考孩子时,总少不了有人对着他恭维几声,把将面子看作天的汪云江捧得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每年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会不后悔生下他那个没良心的儿子。   所以听到唐茹说汪霁辞职回了云岭老家的时候他愤怒,但更多的是慌张,小县城里没有秘密,任何消息人传人都能传遍整个县城。   可他不能让同事们知道,他绝对不能接受会有同事在背后嚼他的舌根,说他汪云江挂在嘴边吹嘘了多年的儿子如今已经在上海混不下去了。   而且辞职了,钱呢,钱怎么办?   这也是唐茹和汪云江两个人相看生厌多年,却还能在今天坐到一起的原因。   这是他们的儿子。   他们的儿子从十七岁考入了名牌大学那一刻起,在这个小县城里就已经身披上了荣光,然后他读大学,保研,留在上海……   随着这超越同龄人的一步又一步,这么多年他身上的荣光满到几乎要溢出来了,而这光也顺着血脉照到了他们身上。   这是他们贫瘠人生中吹嘘的资本,是他们在社交圈里能昂起下巴的底气,也是他们内心深处死死把着的一根稻草,一个保障——无论遇到什么事,他们总还有个优秀又多金的儿子。   不亲也没关系,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小地方,生恩难报,没有人会容忍一个自己活得光鲜的孩子不赡养父母不照拂弟妹,道德不会允许的,有些时候唾沫星子就能够把人淹死。   这对离异多年的夫妻各有各的算计,但算来算去都是为了同样的东西,在他们眼里,汪霁的血肉都是铸了金的。   眼下,一个想到自己在单位同事面前的面子,一个想到自己二婚以来在婆家隐形的底气,又纷纷想到以后生活的保障和再婚后生的孩子,他们对视一眼,都明白今天要统一战线才行。   汪云江气冲冲地坐下,喝完杯子里的茶水,泄愤似的把杯底砸在桌上:“你什么时候回上海?最好给我快点回去,工作辞了就再找,你一个研究生还找不到工作吗?”   唐茹接着他后面开口,声音倒是很温柔:“是啊,小霁,以你的学历现在也还是能找到好工作的,你才三十岁就辞职回农村怎么行?汪家那孩子还说你就准备在家里待着了,你觉得这像话吗?再者,那孩子能和我说你辞职的事,就能当成笑谈和别人说,到时候你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只会以为你是在上海待不下去了才回家来,你心里真的能舒服吗?”   “就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不嫌丢人,我汪家还嫌丢人!”   “小霁,你不要觉得我们说话难听,忠言逆耳,父母总不会害你,别人说好听的话才是在哄你,就像那个汪家小子,他嘴上和我说你是太累了需要休息,可他自己呢?天天在酒楼里忙活,他这是为你好吗?他是巴不得你过得比他差,他这是嫉妒你!那可是上海啊……”   汪霁看着面前这对曾经的夫妻一唱一和,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里打着要吃他血肉的主意。 第20章 微风   很久以前,高考后的那一个夏天,汪霁那张在填报志愿时被校领导拉着在机房门口拍下的照片在学校光荣榜上挂了整整一个暑假。   县城小,一共就三所普高,汪霁念的是其中最好的一所,学校就在县城中心,光荣榜就张贴在校门外。   那张照片被来来往往无数人看过,照片上的清秀少年和照片底下那烫金的院校名称引来了无数赞美与倾羡,直到那个时候,汪云江和唐茹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们终于记起来这个在他们的生活里和心里都消失许久的儿子,他们的父爱和母爱在那个夏天突然就被唤醒。   两个人一边忙着给身边的同事亲友发升学宴的请柬,一边不约而同地向汪霁伸出了手——他们想要握住,最好是以爱的名义重新掌控住这个优秀到出乎他们意料的儿子。   那样温和的笑脸,那样关切的语言,汪霁从记事起就没有得到过,他习惯了被他们忽视,习惯了被他们抛弃。   十七岁的汪霁肩背尚单薄,他内心深处害怕家庭的争吵,害怕看到他爷爷自责无奈的眼神,于是他从那个时候起就学会了沉默且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心怀鬼胎,看着他们虚情假意,看着他们在百般讨好却得不到回应后恼羞成怒……   此时此刻汪霁看着面前这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个夏天。   “砰”一声,杯子里的茶水因为震动而溢出杯口,洇湿了桌面。   “你到底在没在听我们说话?”汪云江拧着眉头,说了这么久他早就失去耐心,“总之,你快点给我滚回上海去!”   汪霁因为这命令式的语气笑了一下,坐下这么久,他终于愿意拿正眼看汪云江。   目光在这两个人身上轻飘飘掠过,他说:“你们到底哪里来的资格和我说这种话?”   他不是假人,不是泥人,他也有心,也会生气,那股自唐茹质问他开始就蔓起的情绪像绵绵的阴雨,在他心里越积越重,直至暴雨天山石将崩。   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回复,汪云江和唐茹两个人都变了脸,他们共同编织了一张网,这张网由血脉编成,那么细密,可本该被牢牢困在网下面的人,却始终站在一旁没入圈套。   汪云江气急败坏地吼:“好,好,你个没良心的……这就是你爷爷养出来的好孙子,你爷爷养的好啊,我们汪家的脸都要被你们爷孙俩丢尽了!生出来你这样的东西,来年上大坟我恨不得在汪家祠堂面前跪死!”   “那你就去死好了。”   一时间包间内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唐茹一双眼圆睁,汪云江指着汪霁的手愣在了半空中,几秒后,他顶着一张紫红的脸站起身,额角青筋乱跳。手边就是盛了热茶的茶杯,他拿起来就要朝汪霁面庞砸过去。   可在茶杯脱手之前,包间里先响起一阵瓷片碎裂的震耳声响,那瓷盘从汪云江耳边刮过,响亮地摔碎在地板上,打碎了所有虚假的温情。   火苗顺着引火线彻底地烧起来。   汪霁坐着抬起眼,他越怒就越静:“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给了你们勇气,让你们今天能有脸打着爹妈的名义来质问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两个人还真是没有半点长进,哪怕年过半百了也还是不长脑子,连做戏都吝啬拿出一点真情?”   唐茹和汪云江在他结了冰的眼神下怔愣住,一时都没能说出话。   汪霁冷清清地张口:“从小到大,你们的爱我没感受到分毫,但你们带给我的痛苦倒是都真真切切。”   “两个同样自私同样不负责任的人凑到一起精虫上脑生了个儿子,儿子小的时候希望他跟着老人做个不妨碍你们玩乐的隐形人,等你们互相撕破了脸皮,又算计着拿这个隐形的儿子去换一切能换到的利益,现在,你们居然还指望这个儿子能够永远做你们吹嘘的资本,做个听你们话的提款机……”   他说着说着甚至笑了出来,但仅仅一瞬,他目光在对面两个人身上扫过。   “你们怎么就能这么……不要脸呢。”   他到底还是说不出更难听的话。他曾经也花了很久才接受了自己的父母并不爱自己的事实,一个人,一个孩子,从来没有得到过来自父母的哪怕一点点爱和重视,是会难过,是会有挫败感的。   这种挫败感并不会因为长大了独立了就能减轻或者消散,好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底,没有强烈的存在感,却时不时就会让人痛一下。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三十三岁的汪霁对于父母的爱早已经释然,可就像他说的,曾经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   这间包间的窗正对着外面的一颗香樟树,窗外树影婆娑,从没合上的窗户缝隙里拂进一阵迟来的风,吹散了汪霁心底最后那一点飘渺无依的感情,破出天青。   汪霁攥着指尖,在这一刻重新归于平静。   他道:“今天见一面也好,话说清楚,以后都不必再见了。”   话音刚落,唐茹有些慌张地扬起嗓子:“汪霁,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当初是我们不好,我们亏待了你,可我们已经知道错了,你还要我们怎么样?我们毕竟是你……”   汪霁打断她:“别再和我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了,等你们到了该赡养的年龄,法律上该尽的义务我会尽,但也仅此而已。你们如果还是拎不清,就去告我好了,不是要脸吗?闹大一点,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说着已经起身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他侧过头。   唐茹的眼里有惊有怒也有悔,惊是对汪霁如此冷漠的惊,怒是对汪霁如此无情的怒,悔却是对今天她叫上了汪云江的悔。   汪霁直视着也曾和他共享过心跳的母亲:“如果说之前,因为你怀胎十月的苦,我对你还有着最后一点点的尊敬和希冀,那么从现在开始,什么都没有了。”   从没得到过的爱也好,曾真真切切的怨也好,打破了血脉温情就是打破了枷锁,从此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了。   一楼,前台和他们包间的服务员小姑娘正凑在一起百灵鸟一样遮着嘴唇叽叽喳喳,汪霁走过去,两个人慌忙分开。   “206结一下账。”汪霁说。   前台看着电脑:“先生你好,一共395元,微信支付宝都可以,请扫这边。”   汪霁拿出手机扫码:“我打碎了一个瓷盘,麻烦你帮我一起算上。”   前台立马说:“我知道,是那个吐骨头的小盘吧,那个不怎么值钱的,平时打碎的也不少,你就给五块钱凑个整吧。”   她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服务员小姑娘悄摸拿手肘顶了一下。   小姑娘看看汪霁,觉得自己出来告了状还讲了八卦有点不好意思,汪霁冲她笑了笑。   他低头付了五百,听着到账提示音响,他和前台说:“能帮我兑张一百块的现金吗?”   前台刚被那么一提醒也有点不好意思,开了钱柜拿了一百块钱递给汪霁。   汪霁伸手又推回去:“麻烦你帮我转交给打扫那个包间的清洁阿姨,多谢。”   推开玻璃门走到屋外,八月的午后总是炎热,今天却有风。   汪霁走在这条居民楼旁的小巷里,这个点没有什么人,能听见两边楼房里传出来的锅铲的碰撞声和偶尔孩童的哭闹玩笑。   他顺着这条巷子一直走,穿过马路,走过街边,最后他在一个公园旁停住,公园就建在河边,他走过去坐在了树荫下。   河水泛着波光,汪霁就这么坐着,心头的那么一点倔强,一点悲凉,还有藏了太久的脆弱,就这么在河边的微风中,慢慢地消散了。   手机响,他以为会是唐茹或汪云江,想要动手拉黑,却是上午才加了联系方式的司机师傅。   下午回云岭的第一班车是一点钟,汪霁原先以为可以赶得上,现在已经到发车的时间了。   从这里到上车地点还有些距离,汪霁为自己的失约和师傅道歉,师傅却大方地表示不在意,打电话过来是为了告诉他另一个师傅的电话号码,让他如果有需要可以跟着那个师傅的车回家。   回家么?   道过谢挂了电话,汪霁双手撑着粗糙的石凳,面前烟柳垂垂,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很想听一听符苏的声音,但他又想起符苏不太喜欢打电话。   慢慢在手机屏幕上敲着,汪霁问:【你中午吃了什么?】   手机震动一声。   【你吃了什么?】   汪霁看着这条消息笑:【吃了大餐。】   【事情办好了?】   【嗯,好了。】   屏幕突然跳转,是符苏打来了语音电话。   汪霁接起,电话接通后有几秒短暂的无声,他说:“你不是不喜欢打电话?”   符苏的声音像是烈日下清冽的山泉:“不喜欢的事情多了,我还不喜欢别人自己吃大餐把我丢下。”   汪霁举着手机失笑。   符苏又说:“事情办好了,什么时候回来?”   汪霁说:“耽误了,本来可以坐上一点的车,现在要等下一班了。”   符苏问:“你坐面包车回来?”   汪霁道:“不然呢,你让我走着回来吗?”   符苏发出两声轻而缓的笑,声音低沉:“不让你走,让你坐专车回。”   汪霁的脸因为午后的阳光泛起薄红,额头也沁出微微的汗,汗珠从眼角划过,惹得他眼睫颤了颤。   符苏说:“司机到了,乘客,你在哪儿上车?” 第21章 生日蛋糕   汪霁站在路边又伸手抹了一次汗,往下走几个台阶就是树荫,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路边等,阳光灼人,符苏的车出现在路口时,他忍不住地心跳加快。   车由远及近停到了汪霁身前,副驾驶的车窗放下,符苏坐在驾驶座上,侧头看着他。   汪霁拉开车门坐进去,一开口说话的声音都不太稳:“你怎么来了?”   车里开了空调,符苏把副驾驶的车窗按上去,看汪霁没有动作,又倾身帮他扣上安全带。   距离贴近,他说:“额头上全是汗。”   汪霁说:“怎么,有汗坐不了,要我现在下车吗?”   符苏笑,气息拂过汪霁脖颈,惹得他动了动肩膀。   符苏从扶手箱里拿出湿巾递过去:“都说了是专车,你下车了我载谁?”   汪霁抽出一张胡乱擦了擦脸:“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符苏说:“你觉得呢?”   汪霁攥着湿巾看他:“我质问你呢,你别反问我。”   “质问?”符苏扬了扬眉,“到底该谁质问谁?”   汪霁说:“怎么,我有什么好让你质问的。”   符苏看他,在太阳下晒过的脸很红,刚拿湿巾擦过,有一缕头发被打湿在脸侧。   “怎么没有,”符苏伸手用指尖把那一缕头发捋平,“质问你偷偷过生日不告诉我。”   汪霁睁大眼。   符苏道:“哑口无言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汪霁问。   符苏笑着没说话。   汪霁说:“你问汪姨了?”   符苏摇头:“汪姨自己告诉我的。”   “不可能,我都让汪姨别说……”   他说着顿住,符苏道:“好啊,罪加一等。”   汪霁愣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出来,他往后倒,整个人放松地仰倒在椅背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三十多岁了还过生日怪不好意思的,也不是小孩了。”   “而且,”他侧头看着符苏,“本来也没打算瞒你。”   昨天在收到唐茹的消息前,他也是准备告诉符苏的。   三十多岁了,倒也不是要庆祝什么,但他确实也想过,告诉了符苏,和符苏一起过这个生日也还挺好的。   或许还能让符苏再给自己拍张照片,也算是有人陪他一起庆祝了三十三年前的今天,不管是被期待还是不被期待,自己都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认真生活了这么多年。   “符苏。”汪霁突然开口。   “嗯?”   “给我买个蛋糕吧。”他看着符苏,“生日蛋糕。”   很突兀的话,汪霁觉得自己说出口前都没来得及过一遍脑子。   可符苏听到后没有犹豫,甚至没表现出一点惊诧,就那么自然地点头道:“好。”   仿佛汪霁说出任何请求,他都会这样说好。   两个人顺着公园往前开了一段,在路边看到一家蛋糕店,很大很干净也很明亮。   汪霁说:“就这家吧。”   符苏依言在旁边的停车位上停好车。   下车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空调冷气迎面吹来,前台系着围裙戴着烘焙帽,见有客人进来露出甜甜的笑:“欢迎光临,请问两位需要什么?我们最近上了新品有开心果蛋挞和冰淇淋泡芙哦。”   符苏走近,说:“我们要生日蛋糕。”   “啊?”前台一愣,“请问是预订了吗?”   符苏说:“没有预订,现在不能做吗?”   前台看看符苏,又看看站在他身边的汪霁:“做是可以做,但是现做的话要等一会呢,两位可以看看柜台,有今天上午做出来的切件蛋糕可以吗?”   汪霁听说要等,走到柜台旁去看,看了两眼转头和符苏说:“这种其实也挺好的,给买两块这个也行。”   他又问前台:“可以给根蜡烛吗?”   前台点头:“可以的。”   “不要这个,”符苏却很坚持,伸手把站在柜台旁边的汪霁拉过来,再一次强调,“就要生日蛋糕。”   他和前台说:“就现在做吧,我们可以等。”   前台眼神在这两个人身上来回扫过,不知道该听谁的。   汪霁看着符苏,符苏也看他,两人对视一会儿,汪霁和前台说:“就要生日蛋糕,麻烦了。”   前台拿出平板来给他选款式,他和符苏说:“我选个最贵的,讹死你。”   符苏看着他笑:“你最好是。”   没镶金没镶钻,一个蛋糕当然讹不着什么,汪霁拿着平板看了一会儿,放大了其中一款递给前台:“就这款吧,两个人吃,做小点的就可以,谢谢。”   前台拿进去通知西点师傅,店里陆续有别的客人进来,两个人走去蛋糕店外面摆着的木质桌椅上坐着等。   刚因为蛋糕打了岔,坐下后汪霁想起来,又问:“你到底怎么知道的我生日?昨天不问我,今天我走之后跑去问汪姨?”   他没信符苏的话,有他昨天的嘱咐在,汪姨肯定不会主动和符苏说自己今天过生日。但他问这个也完全不是生气,只是好奇。   其实符苏也没骗他,确实是汪姨告诉他的,只不过是他三两句话从汪姨嘴里套出来的。   本来对汪霁不想告诉他的事情他并不想刨根问底,他尊重他的空间他的隐私,只是昨天晚上也好,今天早上也好,汪霁的状态明显有些反常。   可能连汪霁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从昨天下午手机响了两声后,就开始时不时地打开手机对着屏幕出神,眉眼间是肉眼可见的沉重和迟疑。   符苏并不想干涉汪霁什么,但他下意识会想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难以处理的事,才会让汪霁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他并非好奇,只是担心。   木桌上放着装饰用的盆栽,汪霁看着那盆多肉说:“其实我早上临出门的时候还在想要不干脆告诉你,让你陪我一起。”   “那怎么没说?”符苏看他。   汪霁没回答。   因为他是三十三岁,不是三岁。他三岁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他爷爷很忙很辛苦,经常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不会总是哭闹着要人陪了。   而且他今天来办的这件事,也不合适让符苏陪着他一起。   他想要符苏陪着他只不过是在理智之外的,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时下意识的依赖罢了。   这种依赖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没办法忽略,只能控制,只能压抑。   蛋糕店门口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前台从玻璃门后探出头:“两位的蛋糕做好啦。”   后厨里有做好的蛋糕胚,蛋糕做得很快,前台递给他们时嘱咐道:“天气太热蛋糕会化,请尽快吃完或者放冰箱哦。”   县城回云岭要开一个多小时,上了车,汪霁说:“要不现在吃了吧?别到家塌了。”   他中午一口东西没吃,符苏开车过来接他估计也没吃。   符苏点头,打开了车里的空调。   两个人都侧着身子,符苏伸手托着蛋糕底,汪霁拆了上面的系带打开盒子。   一款绿色奶油抹面的蛋糕,蛋糕四周点缀着能吃的花草和蘑菇,正中间是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做出来的几颗树还有和树中间的一栋小木屋。   平板上这款蛋糕的名字叫绿野仙踪。   汪霁捧着蛋糕说:“我看到这个的第一眼突然想到你家的花园。”   那是他回到云岭的第一天。   春天,下着细雨,天色暗沉,他刚和他爷爷奶奶说完话,转眼间就看到远处掩在山林里的那栋楼,小楼通体明亮,灯光照彻了山间云雾,也照进了他的心。   哄着让汪霁把生日帽戴好,蜡烛插好,符苏拿着商家配的火柴划出火苗凑上去。   “许愿吧,给你唱歌。”他转了转手腕熄掉火柴。   汪霁有点不好意思:“还真走流程啊?我都好多年没这么吹蜡烛许过愿了。”   不说对着蛋糕许愿,他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给自己买过生日蛋糕了。   以前没上大学的时候,过生日都是他和他爷爷两个人一起过,他爷爷会早起给他煮一碗卧了荷包蛋的长寿面。后来去了上海,每年到了生日那天,记得起来就去食堂吃碗面条,记不起来也就算了,总之没有认真庆祝过。   现在甫一让他对着蛋糕许愿,还给唱生日歌伴奏,他还觉得有点无所适从。   “许,”符苏看着汪霁很认真,“我给你唱歌都没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什么?我也好多年没唱过生日歌了,我唱歌跑调,最烦就是唱歌。”   汪霁听了笑。   符苏说:“现在别笑,等我待会儿唱跑调了再笑。”   汪霁好奇:“生日歌还能唱跑调?你这什么音乐修养啊。”   “啊,没见识过吧,”符苏说着也笑了一下,“从小就跑调,小时候学校表演节目,老师让我站在前排只对口型不出声音。”   “这都假唱了怎么还让你站前排啊?”   “因为我长得好看吧。”   汪霁笑得更厉害,符苏从他手中接过蛋糕,好让他可以双手合十更加虔诚,他清了清嗓子说:“许吧。”   正当汪霁要闭上眼的时候,车窗外突然响起几声鸣笛。   汪霁睁眼去看,符苏微微偏过身挡住他的视线:“这就是停车位,我停得也很规范,你继续。”   汪霁只好又闭上眼。   但他刚重新摆好手势,车外又是几声响,紧接着车窗被人敲了敲。   汪霁哭笑不得,睁开眼只见车窗外站着一位大哥,大哥敲车窗敲得锲而不舍,汪霁只好按下车窗。   窗户放下,大哥朝车里看了一眼愣住了:“哟,吹蜡烛呢,我这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你觉得呢?”符苏平常待人虽然疏离但很体面礼貌,这会儿却不太客气,语气里透着不快。   大哥挠了挠头:“怪我,我这也不知道,兄弟你们吹完蜡烛给我挪个车位行吗?这边全停满了,我看了一路就你们车上有人,我刚看你们从蛋糕店出来以为你们东西买好要走了呢,这实在不好意思。”   大哥语速太快,汪霁扯了扯符苏的袖子和他说:“人家估计有事,我们让他停进来吧。”   符苏侧耳听清后转过头,汪霁瞧着他神情,丝毫不怀疑他下一秒就要开口拒绝。   他能感觉到,从买生日蛋糕到哄他戴生日帽再到这会儿的唱歌许愿吹蜡烛,符苏对这个流程有着一种与他平常展现出来的随和完全不符的认真和执着。   是为了他才这样认真执着。   大哥面对着符苏一张冷脸着实有些犯怵,只好转头看汪霁:“兄弟,真对不住,但我是真着急,今天是你过生日吗?我代表我全家老小为你送上祝福,祝你……”   “回车上,”符苏突然打断大哥开了口,“我开走让你停。”   “啊?真的吗?”大哥愣了两秒,“谢谢谢谢,兄弟,祝你……”   “上车,我要反悔了。”   “别别别……”符苏没有表情的时候真的挺唬人,大哥顿时祝福也顾不上送了,转过身小跑着走了。   剩汪霁捧着蛋糕坐在副驾驶上笑。   符苏启动车子:“还笑?”   汪霁单手扣上安全带,眼睛弯着:“快走吧,那大哥是真着急了。”   庆生流程的关键时刻被打断,符苏心里有点不快,但这不快是对着大哥,现在大哥不在,他总不能对着汪霁露出情绪,自己在心里消化了一会儿,他无奈道:“蜡烛都要燃完了,这附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停车的地方。”   汪霁哄他:“没事,生日歌回去再唱呗,这样也好,刚才那会儿唱我还觉得路边太吵了听不清。”   符苏只好说:“先许愿吧,趁着蜡烛还没燃完。”   汪霁依言闭上眼。   蛋糕上的蜡烛就剩那么一小截,火苗在车里摇曳,在汪霁眉心映下一点温暖的跳跃的光。   许过愿,汪霁去吹蜡烛。   黄灯三秒后,十字路口跳到了红灯。   符苏在路口前停下车,在汪霁吹灭蜡烛后睁开眼的瞬间,他看着汪霁说:“生日快乐。”   柔和的如山下水波荡漾的眼。   汪霁说:“还有呢?”   “生日快乐,永远快乐,所有的愿望都实现。” 第22章 醉酒   车开到乡里后,两个人下车把汪霁的小踏板抬进了后备箱。   踏板虽然小但也重,塞进车里费了些力气。   其实车开到这里,离山上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汪霁完全可以下车骑着踏板回家。只不过在他犹豫的那两秒,符苏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后备箱,打开车门下了车。   汪霁无法拒绝符苏在某些时刻对他表现出来的“纵容”,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可理智之外,他在自欺欺人地放任自己享受、沉溺。   车往上开,汪霁打开副驾驶的车窗。   山里总是比县城要凉快一些,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在这一刻带着无言的宽慰。   汪霁趴到车窗上伸出手,任风轻抚过掌心和指尖,说:“闻到这味道就感觉踏实了。”   符苏没说话,他不知道汪霁说的是什么味道,或许是山野间泥土的清香,松木的醇厚。可清风从汪霁那边拂过又吹到他脸上,他鼻尖只嗅到汪霁身上因为刚刚切过蛋糕,奶油顺着切刀和叉子黏到手上而留下的甜香。   “抽张湿巾擦擦手。”符苏说。   “嗯?”汪霁收回手看了看,“没脏啊。”   符苏说:“一股奶味。”   汪霁把手凑到鼻尖闻了闻,果然甜腻腻的,但湿巾收在扶手箱里,他懒得再打开:“都快到家了,回去拿水洗吧。”   最终也没洗成。   因为经过汪姨家门口,汪姨在院子里听见车声,走出来拦住了他们。   不小心把生日的事泄漏给了符苏,汪姨对着汪霁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事情没办好。   车窗摇下,她说:“晚上来家里吃饭啊,小霁,给你过生日。”   想着既然都说出去了,那就索性一起给汪霁热闹热闹,下午在家里,她连鸡鸭都捉来杀好了,挑来挑去选了圈里最肥的两只,还去山下的鱼塘里买来一条鱼。   推拒不掉,也怕坚持推拒寒了长辈的心,汪霁倾身,眼角漾出的笑意像山间最清新的风:“好,我们把车开回家就过来。”   他凑得太近,整个人几乎窝在符苏的怀里,那股奶油的甜香味更浓。   院子里的绣球开出院墙外,绣球花浑圆硕大,粉蓝色的花瓣堆簇成一片。于是,人也好,车也好,院子里被扒干净毛的鸡鸭也好,都仿佛置身在缱绻的花海。   因为买蛋糕耽搁了一会儿,中途两个人找了地方分着吃完快化掉的蛋糕又耽搁了一会儿,等把车开进家已经快五点钟了。   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晚上睡得早,晚饭也就吃得早,两个人停好车连家门都没进,看了眼时间直接往汪姨家走。   柴火灶升腾起袅袅的烟,炊烟四散,走到院门口就听见汪姨在厨房里挥锅铲的声音。   “红烧仔鸡,”汪霁迈进厨房,“我都闻见味了。”   隔着锅里升腾的热气,汪姨笑着说:“对咯,过生日就要吃这个。”   红烧仔鸡浓油赤酱还加了足足的冰糖炒裹上糖色,汪姨挥着锅铲盛出来放到焖米的锅盖上面保温,又下锅一盘剁好的鸭块。   因为之前符苏家里装修汪叔去干活,每天搬搬花堆堆沙,轻松得干活的时候都想唱歌,结果一个多月下来拿了七千多快巨款的缘故,虽然已经亲近熟悉了不少,但汪叔对着符苏还是有些客气。   再加上符苏这人外表看着太金贵有些唬人,两个人一进院子,汪叔就扔下火钳去堂屋找杯子倒水去了。   这会儿厨房只有汪姨和汪霁两个人,汪霁走到灶口旁接了汪叔的活干,汪姨往外头院子里看了两眼,边翻炒着鸭肉边和汪霁解释自己泄密的事。   “我上午去给你送红鸡蛋和生面条,到小符家里小符说你去县城了,我就把东西拿给他,小符接过后看了两眼,什么都不问只和我聊天,刚聊两三句我就说漏嘴了,真是年纪大了,脑子都不灵光了。”   汪霁笑,哪怕不了解云岭过生日的习俗,符苏在看到红鸡蛋和生面条的时候估计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想想他那样的性格,什么事都无所谓不在意,却为了和自己有关的一点猜想从汪姨嘴里套话……他转头看着院子里符苏的侧影,心底有一股难言的感动。   过生日,汪姨今天的饭菜做得尤其丰盛。   “小霁,今天过生日高兴,咱俩一起喝点儿?”汪叔爱酒,但不爱一个人喝酒,终于逮到机会,哪怕酒友不胜酒力他也不挑剔,热情地邀请道。   汪霁答应得爽快:“行,和您喝两杯。”   汪姨端菜出来听见了,朝汪叔瞪一眼:“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撺掇着小霁喝。”   汪叔不服:“怎么不是好东西,和小霁喝我指定拿最好的酒。”   酒是好的,菜也是满的,碗筷摆好后,汪霁看着满桌子的菜有些不好意思:“太多了,该浪费了。”   汪叔乐呵呵地从厨房拿了酒杯出来:“不浪费,吃不了的喂给鸡鸭吃,让它们也跟着加加餐。”   “就是,每年就一回,今天不吃点好的还什么时候吃点好的?”汪叔和汪霁喝酒,汪姨知道符苏喜欢锅巴汤,但锅巴汤还要煮一会儿,她先给符苏端出来一碗纯米汤。   四个人围着方桌坐下,生日宴动筷子前先送祝福,汪叔汪姨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对着汪霁说的都是最朴实真切的话。他们从小看着汪霁长大,看汪霁和看汪奕扬没有分别。   “我们到了这个年纪看你们,其他什么都是虚的,健康,平安,每天都高兴,才是踏踏实实的。”   酒杯里斟满了酒,酒杯一碰,汪叔自己仰头先干了。   汪霁酒量不好,跟着后头小口的抿,白酒太烈,顺着喉咙咽下去,辛辣感烧得太阳穴都跳两下。   边聊天边吃饭,鸡腿、鸭腿、鸡翅膀、鸭翅膀,汪霁的碗里就没空过,鸡鸭身上最好吃的那点肉全让汪叔汪姨夹给他了,符苏也跟着他后头沾光。   一顿饭吃得温馨又舒服,吃到一半的时候汪霁的手机突然不间断地响了几下。   彼时他脸已经有些红,听见声音放下了手里的鸭腿,一打开手机,大段大段的消息让他眼前花了两秒才看清。   “我去厨房里倒杯水。”他说着起身,摇晃了一下,被符苏抬手撑住了。   走到厨房里,汪霁指尖划着屏幕随意地看了几眼,唐茹和汪云江沉默了一下午,他以为他们终于是长进了能听懂话了,没想到还是高估他们了。   满屏的微信消息,大概是打了一下午的草稿,有辩解有挽回,口口声声说想要弥补,汪霁中午才说他们做戏都吝啬一丝真情,这会儿终于舍得给出来了。   “哪有父母会真的不爱自己的孩子,又哪有孩子能真的记恨自己的父母?”   盯着手机,汪霁闭上眼笑了两声,动了动指尖删除了唐茹的好友,至于汪云江,他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删掉了。   小锅里烧了水,厨房里没杯子,汪霁拿碗盛了,汪姨从外面走进来问他:“小霁,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汪霁捧着碗扯了扯嘴角。   汪姨进厨房来盛锅巴汤,汪霁要帮她,她挥挥手:“我来就行,你快出去吃饭。”   走出厨房,盛了水的碗被汪霁搁在手边,他又拿起酒杯,这回不是抿,他仰头把杯底喝了个干净。   抬手又斟一杯,口袋里面的手机又响,这回是电话铃。   他放下酒瓶把手机摸出来,利落地挂断,拉黑,又从通讯录里找到另一个号码,同样拉黑。   做完这些他把手机屏幕向下扣到桌面上,汪叔喝得也有些醉,问他:“怎么了,谁的电话,怎么不接?”   汪霁说:“广告推销的,没完没了的,不想接。”   汪叔信以为真,还颇有同感:“我也经常接到这种,一接电话说啊呀打您好多次电话您终于接了,我都纳闷了,什么时候给我打过,年纪轻轻的瞎话张口就来,出去正经打份工不比天天忽悠人好吗?唉……”   两个人拿起酒杯碰了碰,而后各自仰头咽下酒液。   符苏在一旁一直没说话,他端起碗喝汤,透过碗沿去看汪霁越来越红的眼和滚动的喉结。   一顿饭吃完,汪叔和汪霁已然醉了,两个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汪叔喝了酒高兴,平时寡言少语,这会儿拉着汪霁从国际局势政治风云说到中岭昨天有户人家丢了一只鸡,总之说个不停。   汪霁一张脸绯红,靠在椅背上眯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洒成一片,时不时回应着汪叔嗯上一声。   他坐得歪歪扭扭,看起来要从椅子上掉下去,符苏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一手扶着椅背一手将他扯正:“坐好,小心摔了。”   汪霁顺着这力道坐正身子,整个人软绵绵的,额头抵着符苏的手背笑了笑,他一副醉态,露出清醒时不会有的亲密和依赖。   符苏帮着汪姨收拾好桌子和碗筷,再出来时在水池边打了肥皂洗手。   手上的水珠没擦干,他走到汪霁身前,拿手在他火烧般的眼角捻了捻。   指尖潮湿微凉,汪霁醉醺醺地抬起眼。   符苏说:“醉鬼,回家吧。”   摇摇晃晃地走出汪叔家的院子,汪霁的脚下像是踩了云。   夏天,七点钟天还是亮的,落日在山的那头透出霞光,眼前的天际一片橙红。   黄昏绮丽又温柔,汪霁顺着这片火烧云往前走,傍晚的风褪去燥热,添了无尽的凉意,宽松的短袖在风中飘摇,棉软的布料贴着他的身躯荡漾。   山野旷阔,竹林作响,他背影在其中显得渺小又漂泊,像天边的浮云。   踩到个滚落到路边的松果,他脚下不稳,真的像浮云下坠一般朝路边跌去。   跌得不疼,他就那么坐在了地上,符苏上前两步弯下腰,帮他拍去了裤腿上的灰尘。   汪霁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蒙着水雾:“我怎么觉得我在飘。”   符苏低头:“糟糕,别是把自己喝坏了吧。”   汪霁拿手捂住眼,哧哧地笑。   符苏敛了眉目,也笑。   “你别逗我。”汪霁曲起膝,把头埋进臂弯里,笔直的脊柱隔着布料凸起,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不逗你,”符苏在他面前蹲下,露出宽阔的肩膀,“背你。” 第23章 夏末   汪霁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手机屏幕上显示上午十一点二十分。   睡得太久,他从床上爬起来,宿醉后的脑袋一片混沌,太阳穴都跳着疼,床头柜上他的柜子里盛了水,他拿起来喝了半杯,稍微缓过神。   他闭着眼睛,想起来昨天是自己生日,晚上在汪叔汪姨家吃玩饭,自己喝醉了,然后……   汪霁坐在床上愣了。   ……然后被符苏背了回来。   脑袋疯狂回想,记忆在脑海里回潮,模糊的画面一帧帧地变清晰。   小路两旁是葱茏的树和山野间叫不出名的野花,春天的时候在和风细雨中缓缓地长,到了夏天,在烈日下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变得茂盛非常。   符苏背着他就在这条路上走,他的胳膊环住符苏脖颈,侧脸贴在他右肩,两个人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他一张脸醉得通红,嘴里在往外说胡话,说你知道吗,我大学的时候上心理学选修课,女老师有节课教了我们接触性安慰这个词…   他说得颠三倒四,符苏一直安静地在听。   那位优雅亲切非常的女老师当时确实为坐在底下的学生们上了这堂课,她说在自己十几年的心理咨询过程中,发现很多人从小到大都严重地缺乏肢体接触,甚至有很多人因为某些情感上的原因恐惧亲密接触。   一节课还有最后几分钟的时候,她提出希望在座的各位可以和此刻坐在身边的同学,无论同性或异性,不带任何性的色彩,单纯的以肢体接触为目的,紧紧地拥抱一分钟。   “然后呢?”符苏问。   当时那一分钟里,整个教室异常的安静,到后来甚至响起浅浅的抽泣,汪霁前排的同学四处在借纸巾,可汪霁在计时器被按下的那一秒就被他的室友勒进了怀里。   “那个室友是东北人,身高比我高半个头,体重比我重半个我,人很好就是有点邋遢,那一分钟里我除了觉得自己快要被勒死和熏死外,一点别的感觉都没有。”   符苏听完失笑,可下一秒,他脚步就顿住了。   因为汪霁趴在他背上,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喃喃自语,安静了一会儿后含糊不清地说:“可我现在好像懂了。”   就好像浮云被风托住,孤藤攀上了树,是一种太陌生又太让人想要沉溺的安慰,不像言语常让人觉得虚伪,这种胸膛和肩背间紧密的贴合直白又热烈,可靠又安心……   双手抓着脑袋,汪霁感觉昨晚的火烧云此刻烧到了他的身上,可脑袋里的记忆回溯还没有停。   有水珠滴在肩膀上的时候,符苏以为是下雨了。   他抬起头往天上看了看才反应过来,是汪霁哭了。   宛若风吹落叶飘到水面上,漾起点点涟漪,而后是瓢泼的雨。   汪霁瞳孔都因为醉酒而涣散,压抑太久的悲伤和惶遽在此刻借着酒精翻涌而出,他连觉得不好意思的理智都没有了。   醉酒的人说话没有逻辑可言,他说符苏,其实今天我去县城是去见我爸妈,我有好多年没这么喊过了,我爷爷去世后我就一直把自己当成个孤儿。   他说今天是我生日,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祝我生日快乐,反而让我好不快乐。   又说你知道吗,我六个月大就被他们丢回云岭一直不管我,到离婚时才想起我,他们去法院打官司,在法庭上破口大骂,为了争房子,为了不要我。   现在我长大了,有钱了,他们倒是想要我了,可我是个人不是吗,我又不是个玩意,怎么能想扔就扔,想捡就捡呢。   说到后来,他眼泪洇湿了符苏半边肩膀:“符苏,我一直觉得小时候的我就是天空中飘摇的一只风筝,如果没有我爷爷一直拽着那根线,我就该飞走了。”   夏天的晚霞那么美,汪霁红着脸闭着眼,笑犹似哭,哭犹似笑。   在天边晚霞即将消逝之前,符苏背着他往上掂了掂:“没飞走,在这儿呢。”   于是曾经的狂风穿过岁月拂过光阴,到了此刻,只堪堪吹动汪霁的一点衣角,让他连头都不会再回。   踩着拖鞋打开房门,已经是中午,符苏正在厨房里做三明治。   昨夜醉酒把脸面和理智都抛诸脑后,现在酒醒,只觉得尴尬非常。   汪霁走过去,干巴巴地开口:“是火腿玉米的吗?”   符苏看他一眼:“酒还没醒?”   他指指料理台上放着的两种芝士和一罐肉松:“芝士肉松的。”   “哦,”汪霁揪着衣角,想说两句俏皮话活跃一下氛围,“给我的那份里面多加两勺肉松,不爱吃肉松少的三明治。”   说完他就后悔,这听起来不像是俏皮话,像撒娇。   他试图补救:“你还做什么了,厨房里这是什么味儿,是不是芝士臭了?”   芝士无口不能言,符苏替它言:“你确定是芝士臭了?”   “不然呢?”汪霁说。   符苏低头道:“昨晚我可没替你换衣服洗澡。”   于是汪霁懂了,又是汗又是酒又是泪,是他臭了。   拿着毛巾和衣服进了浴室,他看着镜子才反应过来自己穿的还是昨天那一身,难怪刚才醒来全身都酸痛,外出穿的衣服不比睡衣宽松,袖口紧衣领紧裤腿也紧,纯纯勒的。   把上衣裤子都脱下来扔进脏衣篓,衣服得洗,床单被套也得换,水流打在头顶上顺着发丝往身上淌的时候,汪霁的脑袋在热气中又想起一些画面。   整片衣领都被他哭湿,中途符苏把他往上掂了掂,汪霁脸颊拱进他的肩窝里,没有布料隔着,眼泪鼻涕可能还有口水在上面糊成一团。   汪霁吸了吸鼻子,醉成那样也还知道爱干净,双手到处摸着口袋想找纸巾。   摸错了,摸到符苏身上,符苏抱着他腿的手拍了拍:“别动。”   他迷迷糊糊,道歉却很诚恳:“对不起,我回去给你刷干净。”   符苏说:“谢谢,擦擦就行了,你拿什么给我刷,拿鞋刷刷吗?”   汪霁笑,边笑眼眶里的眼泪还在往下掉,哭成泪失禁了,甚至还抽噎了一声。   “我太内疚了。”他为自己辩解。   符苏侧过头,下巴蹭过他的发顶:“没事,不嫌弃你。”   擦干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符苏正好把三明治端上桌。   厨房里满是黄油和面包的香气,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拿起叉子,一同伸向中间那盘沙拉。   汪霁一愣,叉子越过虾叉进了旁边的芝麻菜里。   沙拉里拌着芥末籽酱和柠檬汁,芝麻菜带着微微的酸和呛,他咽下去,碗里突然多出一只虾。   符苏收回叉子,神态自若:“还要再加点橄榄油吗?”   汪霁默了两秒把虾吃进嘴里:“不用,刚刚好。”   他又去拿三明治,烤过的全麦面包香且韧,芝士咸香细腻,符苏果真给他塞了满满的肉松。   “昨晚……”他咬下一口斟酌着开口。   符苏抬眼看他。   “我重吗?”汪霁宁愿此刻自己还在醉酒,那样起码有正当名义解释自己为什么红了脸,“背了我一路,别给你压坏了。”   不知道的以为背的是什么大猛男,符苏叹一口气:“多吃点再来操心这个吧,身上骨头硌得我都疼,刚才应该再给你加两勺肉松。”   汪霁咬着鼓鼓囊囊的三明治:“我嘴没那么大。”   下午,符苏在花园里修剪一片重瓣太阳花和无尽夏,草坪上各色的花朵包裹着他,做高后的金露花的枝叶自然地垂下,紫色的花瓣在他身旁投下绰约的影。   汪霁抱着碗红薯干坐在一旁的藤椅上看他,中午的三明治没吃饱,他刚用空气炸锅现炸出来一碗红薯干,软糯又香甜,就是有些黏牙,嚼在嘴里话都说不清楚。   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小小一只扒到他脚边,汪霁小臂一伸把它搂到怀里也喂给它一根,一人一狗边看着符苏干活边一起嚼嚼嚼。   符苏余光看见,“啧”了一声:“脏不脏?”   他这人养狗养得很有原则,平时再如何溺爱,哪怕狗半夜叫醒他让他给洗澡,他都只沉默着卷起袖口没有怨言。   但让他把不是刚洗过澡的狗抱到怀里又嫌弃得不行,任狗怎么对着他扑腾撒娇都不为所动,总说有股狗味。   汪霁倒是不怎么在意,当叔叔的比当爸爸的更温柔,他闻言把狗抱得更紧,还在狗脑袋上摸了摸当作安慰。   一人一狗搂抱得更加亲密,符苏说:“挺好,你们臭味很相投。”   被黏黏糯糯的红薯干占住了嘴,俩都没能反驳。   天那边覆上乌云,瞧着下午像要变天,花园里的花草被吹动,夏末的天气像是蝴蝶颤动的翅膀,总在燥热间煽动起潮湿的风。   忽然响起车声,有车停在了前院门口。   狗虽然很迷你一只,却很有保卫家园的担当,从汪霁怀里跳下去竖起耳朵就往前面跑,蓬松的小尾巴绷着,大概觉得自己勇猛凶狠非常。   汪霁和符苏也跟着它后面走过去,都有点孺子可教也的自豪。   是超市送货的车。   送货师傅见他们过来笑着说:“哎哟,你们养这狗真亲人,见着我还跑过来冲我撒娇嘞。”   汪霁觉得可爱,符苏感觉丢人。   送来的都是些日常用品和食材,三个人一起把货卸下,送货师傅挠挠头问汪霁:“小哥,我见你们这后山上许多李子和桃,很多都没摘呢,我能摘点回家尝尝不?”   “能,”汪霁说,“当然能摘,都是山上的野果子,不摘了吃也是要烂的,您随便摘,给鸟留点就行。”   师傅笑:“也摘不了那么多,我就是看见了嘴馋,这种山上的野果子比水果店里的香。”   师傅本来打算拿衣服兜,汪霁进屋里拿了个塑料袋给他,然后和符苏两个人把货搬到二楼归纳收拾好。   等再回到一楼,远处乌云已经缓缓到了跟前,深呼吸一口,空气里都是凉凉的水汽。   搬了板凳在屋檐下坐下,狗也从门边跑了过来,趴在两人中间摇尾巴。   两人一狗无所事事,惬意地赏雨。   一滴,两滴……   雨滴打在院子里铺着的青石板上,这场雨后,石板缝隙处会钻出绿油油的苔藓和青草。   汪霁伸手接雨滴:“那师傅还在山上摘桃呢,刚才忘了塞给他一把伞。”   没过一会儿,大雨落下,汪霁惦记着后山的师傅,想穿上雨鞋去给他送伞,可没等他动作,院子里忽然“轰”的一声响,这场突然的风雨吹倒了墙角才扎不久的葡萄架。   于是雨鞋也顾不上换了,伞也顾不得打了,两个人连忙跑进雨里去扶,葡萄架压倒了旁边的一片木槿花,狗摇着尾巴跑进雨里,叼起落在地下的一片花瓣。   风雨浇落在身上,泥土沾上了脚踝,屋瓦,花草,藤蔓……整个天地都在雨中尽情舒展,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往下淌着剔透的水滴。   两个人满手满脚都是泥,汪霁却弯起眼睛笑起来。   夏末的一场雨,是覆盖,是洗刷,是新生……   “还笑呢,”门外,司机师傅拎着野桃和李从山上跑下来,嚷嚷道,“这雨下的可真是时候,浇了个透心凉。”   汪霁张开嘴巴笑,雨滴进了嘴里也咽下去:“进来擦擦吧。”   师傅拿上衣包住脑袋跑向他的车,洪亮粗犷的嗓音在山间回荡:“不了,回家吃桃咯——”   远处是青山,白色雨雾之上是层层叠叠的水墨黛影,风雨中绿树摇动,再往远望依旧是山,只是雨雾太浓,连带着山与山的界限都看不清楚,山与雾在雨里融成一色。   面前的这方院子里,花草的香味淋着雨更加馥郁,葡萄架被扶起,符苏拉着还在仰头淋雨的汪霁跑回屋檐下。   脚下的泥土一滑,汪霁跌在符苏身前,符苏伸手抱住他。   大雨,花园,泥土的清香,炙热的胸膛……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   等到过几日清晨推开窗,燥热不再,蝉鸣已停,迎面的风微凉,那是秋天来了。 第24章 米油   初秋的时候符苏生了病。   和他之前很多次一样,突然的眩晕,双耳听力急剧下降,耳鸣导致听不清声音,到了晚上整个人开始高烧。   吃了退烧药热度没能降下去,第二天一早汪霁骑车去了乡里的卫生院,初秋的早晨有些凉,他站在门口等到卫生院开门,请了医生来家里挂吊瓶。   符苏还睡着,遮光窗帘拉得很严实,房间里一片昏暗。   汪霁进去的时候放轻了脚步,哪怕他知道符苏现在根本听不清。   一直到针扎进手背符苏才睁开眼,汪霁从口袋里掏出早已经写好的纸条递到他面前。   符苏看了两眼,对着他笑了笑。   刚刚为了让医生扎针,汪霁拉开了半边的窗帘,所以符苏烧红的面皮和泛白的唇也就格外的显眼。   “睡吧。”他对着符苏比了个口型。   符苏点头,闭上了眼。   一共三瓶水,乡里的卫生院人手少,医生在这也不能待太久,教了汪霁怎么换水,怎么拔针,医生收拾好药箱骑车走了。   送走医生,汪霁重新回到二楼。   先淘洗米放进砂锅里熬一锅米粥,砂锅开盖煮,这样米粥上面能熬出一层清甜浓稠的米油,他们这儿把米油当做好东西,老人都说能补气血是精华,生病的人多喝米油能好得快有力气。   熬上粥他倒了杯水,从药箱里找出来棉签,端着走到符苏床边,沾湿了给他润了润嘴唇。   “还嘴硬说没事,烧得这么可怜。”他又给换了片额头上的毛巾,嘴里嘀咕着。   昨晚睡前,符苏拿纸笔写字坚持表示自己没事,这对他来说只是很普通的一次病情反复,他早就习惯了这样,并赶汪霁回房间睡觉。   那时候他还没发烧,或者已经发烧了却没说出来,汪霁拗不过他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拧着眉,汪霁抱着枕头扑腾了一会儿,回来这么久早已形成的生物钟让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前半夜睡得不踏实,后半夜他眼皮一颤,被卫生间里的呕吐声惊醒。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人已经踩着拖鞋冲出了卧室。   符苏听不见声音,扶着旁边的置物架对着马桶吐完了正要按冲水,被突然推门进来的汪霁吓了一跳,口腔里的酸水呛进气管,自己被自己恶心的又俯身吐了。   汪霁上前给他拍背:“怎么吐了?”   他又看一眼马桶,这一眼不如不看,他有些生气:“你这一晚上都起来吐多少回了,都吐酸水了,怎么不喊我?”   拍着拍着他又感觉到掌下的温度不对,伸手进符苏睡衣里面去摸他的背。   滚烫的一片,烫得他手心都颤。   又吐又烧,睡前还强装说没关系。   “你真行,符苏,你真行,”汪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去摸他额头,“烧成这样了你都不喊我,你怎么那么能气人呢。”   太着急,说到后来尾音都飘。   符苏抬手挡开他手腕,平日里笔挺的肩背躬着,说话像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别吐你一手。”   汪霁如果是只气球,此刻就要炸开了:“别说手了,有能耐你吐我一身都行,你有吗?吐好几次了,胃里都吐空了吧?”   他睡到一半被惊醒,脑子其实还有点糊涂,看见符苏这副样子一时没能控制住,话赶着话就说出来了,没能想到那么多。   一直到符苏按下冲水抬起头,一双眼睛因为吐过有些红,又有些无奈,汪霁看着他,突然就没声了。   他微微张着嘴,原地怔住,符苏拍了拍他的头笑了一下,走到洗手台前去漱口。   回到房间,汪霁跟在他后面,床头柜上的杯子空着,他拿着杯子走去厨房。   卧室里有一盏小灯,符苏平时在床头看书的时候会打开它,此刻他伸手按下开关,暖黄的灯光洒下来,他倾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两样东西。   安静的,无声的,他靠在床头低头摆弄着什么,等待着汪霁。   汪霁倒了水,又从客厅药箱里找出来符苏吃过几粒的退烧药和体温计。   水递到手里,药喂进嘴里,体温计放到衣服里。   符苏全程顺从,只在汪霁给他夹体温计的时候轻轻动了一下。   汪霁停下动作看他。   符苏收回往睡衣里伸的手,在半空中做了个甩手腕的动作。   汪霁又把体温计拿出来了,又急又气又担心,都糊涂了。   把温度计里的水银甩回去,他重新伸进衣服里让符苏夹好。   转头拿起床头的手表点进计时器,他手机丢在对面房间,体温计过十分钟就得取,他怕自己忘了。   然后他就那样站在床边,直到符苏抬手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汪霁第一眼没顾得上去看是什么,符苏的手太烫了,指尖碰到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反手握了上去。   符苏没挣开,就这么让他握着,指尖在他掌心里点了点。   汪霁这才松开手低头去看。   是昨晚的那个小便签本,符苏发病的时候眩晕得厉害,对着电子屏幕眼睛是花的,交流没法打字,只能用纸笔。   便签本上左边那一页就是符苏昨晚睡前写给他的保证,没事,没关系,没问题……汪霁看着就来气。   右边是新写的一行字,大概刚写不久,被掌心蹭过后笔墨有些晕,字迹和上一页一样,哪怕发着烧笔锋也遒劲。   字如其人,符苏的字和他的人一样萧散从容。   而等汪霁定睛去看,那纸上写着的话让他一下子瞪大了眼。   “你平时睡觉都穿这么性感?”   乍一看像烧糊涂了的变态在骚扰,但汪霁低头看看自己,愣了。   汪霁不像符苏,睡觉要穿成套的睡衣,还要根据季节换不同的面料材质,他睡觉习惯穿宽松的旧衣服。昨晚睡前他想着符苏的病,胡乱往身上套了件背心和短裤,没想到头套错了地方,没从两条袖口中间那块地方出来,从左边的袖口里出来了。因为背心宽松他人又瘦,也不觉得勒,导致他一直没发觉不对劲。   此刻他两边肩膀都裸着,那两条带子缠在右边颈侧,好好的背心穿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娆。   手忙脚乱走去卫生间脱了背心重新穿好,再回到卧室,符苏靠着床头看着他笑。   “笑什么笑,那样穿凉快,比裸睡还强。”汪霁捡起便签本写好丢过去。   符苏捡起来看了看,继续笑,喉口只发出一点气声,颈侧的筋脉随着颤动的胸腔收缩起伏。   他失去听力的时候不怎么说话,偶尔说几个字声音喑哑,透着股艰难,仿佛口耳一体,当耳朵听不见声音,嘴巴也就暂时失去了倾诉的能力。   一间卧室,两个人都红着脸,符苏是发烧烧红的,汪霁是刚才难为情涨红的。   符苏往床的另一边挪了挪,拍拍床单示意,汪霁犹豫两秒,甩了拖鞋坐了上去。   并肩靠在床头,符苏把薄被分给汪霁一半,侧过头看他,汪霁也看回去。   四目相对,符苏低头在便签本上写——“不生气了吧?”   合着什么性感不性感的,就是故意在逗他,汪霁接过纸和笔:“憋着呢,等你好了再和你算账。”   十分钟到,汪霁把符苏夹着的体温计拿出来,眯着眼睛看上面的温度。   三十八度八。   好吉利的数字,不出现在体温计上会更好。   他一言不发去了卫生间,退烧药降不下来只能物理降温,汪霁拧着眉,在洗手池里打湿毛巾的时候,他的手都有些抖。   哪怕经历过一次,他还是很为符苏担心。   想现在开车带符苏去县城的医院,但他知道符苏肯定不会答应,春天那次生病他就怎么都不愿意去。   他也知道符苏每次病情复发都会和他的私人医生联系,上次他无意间听到他们打电话,听见他们说心因性发热,汪霁后来偷偷查了很多相关资料,国内的国外的,临床的科研的,于是他懂了。   高烧并不算是美尼尔或者神经性耳聋的症状,它并不算是符苏的病情之一,相反,符苏耳朵的问题才是间接导致他每每发病时会高烧不退的原因。至于直接原因,是他的心理原因。   就好比焦虑症的躯体反应,是一种恶性循环。   刚刚吞下去的退烧药没能降温,但吃药后如潮的困倦和眩晕涌来,符苏闭上眼睡着了。   发丝被汗打湿黏在额角,眼尾烧得一片通红,汪霁拿盆接了水反复给他更换额头上的湿毛巾。毛巾搭上一会儿就要被体温捂热,汪霁一次次放进加了冰块的水里打湿,在安静的房间里叹了口气。   符苏这次生病用了快五天时间才堪堪好转。   吊瓶打到第三天他夜里就不再发热,第四天他不顾汪霁阻拦坚持要洗澡。   “再不洗真臭了。”   浴室里的水声响个不停,洗到后来汪霁差点以为他在里面晕了过去,他现在听不见喊他又不能有回应,汪霁险些推门进去看见他的裸体。   等到第五天,符苏的听力就差不多恢复了。   “刚好,”彼时他声音还有些哑,冲汪霁扬了扬手上的东西,“便签本也写完了。”   岂止是便签本,家里的几支中性笔也已经没墨了,这几天两个人的话实在是忒多。   白天还好,符苏躺床上或是露台上挂吊瓶,汪霁边拿砂锅熬稠稠的米油边掐着点给他换水拔针,还要抽空去打理菜地。   到了晚上,两个人靠在床头,符苏这时候的体温又会升上来一点,他怕汪霁担心,汪霁也怕他病中多思,两个人念书的时候都是好学生,那时候没传的小纸条在这几天传尽了,直接导致了本和笔的光荣退休。   汪姨过来的时候,符苏在房间里和他的私人医生视频通话,汪霁听见声音下了楼。   走到前院他吓一跳,汪姨两只手里提满了东西。   他走过去:“姨你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把东西拎到旁边的桌子上,汪姨问:“小符好点儿了?”   汪霁点头:“好了,今天都能和我讲话了,现在在房里和医生视频。”   汪姨挺高兴,拍了拍胸口:“哎唷,菩萨保佑,好了就好,我这几天心里都替他惦记呢,你说小符那么好怎么就得了这种病……”   病好了是好事,哪怕是暂时的好也是好事,汪姨把桌上的袋子打开,道:“这些是鸡蛋,我刚从鸡圈里捡来的,有的都还热乎,就是面上有点脏,你洗一洗再煮给小符吃,他不是不喜欢油煎的,就喜欢白水煮鸡蛋吗。”   “这是鸡,你汪叔刚杀的,都收拾干净了,是只老母鸡,刚才那袋蛋里就有它下的蛋,你们炖点鸡汤喝,别说小符,你这几天都瘦了。”   汪叔昨天去菜地里干活,正碰上汪霁在地里种大白菜和白萝卜,看见汪霁他大惊失色,回到家和汪姨说,快点杀只鸡给小霁补补吧,人瘦得不知道是他挥锄头还是锄头挥他,好好一个帅小伙都枯槁了!   汪霁听了直笑:“我叔上学时语文指定学的好吧,形容的这么生动呢。”   汪姨也笑:“他就这样,学会个词就乱用,汪弈扬有时候回家窝沙发上打那个手机游戏,打输了他也跑过来告诉我,说儿子怎么了怎么突然面如死灰了,给我吓一跳。”   纵然汪叔有点夸张,汪霁也的确是瘦了。   这几天符苏一直发烧得吃清淡的。   拿砂锅小火慢熬熬出米油的大米粥,只放一点盐煮到入口即化的清汤面,还有为了补充维c拿各种水果蔬菜榨成的汁和糊糊……   一天三顿做的都是这些,汪霁自己也没再另外做,心里有事不怎么有胃口,索性跟着符苏一起吃了几天病号餐。   鸡和鸡蛋都没推辞掉,汪姨放下东西就走了,汪霁把东西拿上楼,想着过两天得去乡里掂两斤猪筒骨和牛肉送过去。   回来这么长时间,汪姨家的鸡圈鸭圈都快给他们吃空了。 第25章 红糖麻油炖蛋   汪蕤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汪霁正在厨房里炖鸡汤。   汪叔把鸡收拾得特别干净,不仅外面的毛拔了,鸡头和鸡屁股剁了,就连里头的肾脏和贴骨血这些都给清理了。   汪霁把鸡剁成小块,家养的土鸡干净,煮出来的汤没有什么血沫子所以用不着焯水,拿清水冲洗两遍就行,这样炖出来的汤会更鲜。   鸡块冷水下锅,大火煮开后撇去浮沫,往里放一把姜丝和几颗红枣,又加了两根天麻和一小把茯苓。   天麻和茯苓味甘,性平,一个归肝经,一个归心肺脾肾经,天麻可治眩晕头痛,茯苓可以安神宁心。   家里的天麻和茯苓是汪霁特意去乡里找人家收的,他们这里是山区,气候偏阴凉湿润,像天麻、茯苓和葛根这些中草药多有人家自己种植,不用担心买到假的。   鸡汤开盖用小火慢炖,汪霁想着这几天吃得太清汤寡水,几乎都没开火,中午要去菜地里摘点蔬菜回来炒几个菜吃。   手机突然响,他擦干净手接起来。   “霁哥!”电话接通后汪蕤在那头喊。   “诶哟,”汪霁叹一声,“好好喊。”   “哥!”汪蕤笑了两声改了口,打电话来是为宣布一个大消息,“我要结婚了!”   汪蕤是汪霁姑奶奶家的孙女。   老爷子兄弟姐妹四个,上面的一个哥哥刚生下来就没了,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弟弟和老爷子一样进过部队,后来被分配到市里另一个县城的林业局上班,一家人就在那边定了居。   妹妹年纪最小,两个哥哥都成家了她还没成年,那时候家里经济不那么紧张了,两个哥哥有正经工作也都愿意供着她,她自己也争气,考上了中专师范,进了学校就农转非,国家每月还给补贴。成绩优异,毕业后本可以留在市里,但她自己申请回了月林县当一名初中语文老师。   汪霁五年级那会儿,老爷子被调到县里的公路管理局任局长,那几年正是县城发展的时候,要想富先修路,赶上了农村公路大改造,老爷子三天两头就得往乡下跑,路况不好的时候在下面乡镇待上十天半个月也是有的。   汪霁念书早,再怎么懂事听话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没有大人在身边,他一个人在家总是不行。   汪云江和唐茹那时候已经撕破脸皮离了婚,双双婚内出轨,离婚没多久两个人就都有了新的家庭,谁都不愿意要汪霁,就是他们要老爷子估计也不放心。   焦头烂额的时候是汪霁他姑奶奶登了门,帮衬了老爷子一把。   其实当时她自己家的情况也不好,丈夫突发脑梗去世不到一年,女儿遇人不淑月子里就离了婚,那会儿汪蕤才两个月大,家里正是一团乱的时候,她拉着汪霁的手,提着他的衣服和书包,把他给领了回去。   早上给汪霁做早饭,踩着老式自行车送他上学,晚上接他放学,备课的时候让汪霁坐在她旁边写作业。天热给他买棒冰,天凉给他添新衣,就这样到汪蕤都会走路了,县里各乡镇的路都修好了,汪霁才被他爷爷接回家。   这份情谊老爷子和汪霁一直都记在心里。   所以前些年汪蕤她妈妈瞄准了风口,跑去大城市学了美容美甲想回县城开一家美容院但手头钱不够的时候,老爷子二话不说就掏出了积蓄。前几年汪蕤大学毕业,没考公没考研,瞒着她妈和奶奶自己在杭州干自媒体,那时候的房租和生活费也得到了汪霁的大力支持。   不得不说母女俩的能力都很强,汪霁他姑姑这些年事业干得风生水起,店都开到市里去了,当年老爷子掏给她的那些钱早还清了不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她还必备厚礼。   汪蕤现在也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博主,去年汪霁到杭州出差和她见面,她还告诉汪霁自己现在正进军某红书,已经初步实现了长视频短视频直播卖货三手抓,汪霁今年辞职她也第一个表示支持,甚至豪迈地放话,不想干就辞,大不了以后我给你交社保我养你!   所以就算是为了社保,汪蕤的婚礼,汪霁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   更何况汪蕤还贴心地告诉他:“哥,你放心来,我婚礼没邀请大伯,不让你看着烦心。”当年汪霁他姑姑离婚后给女儿改了跟自己母亲姓,汪蕤从小喊他外婆就喊奶奶,对家里亲戚的称呼也都跟着改了。   其实婚礼不邀请她大伯这事她奶奶听到后还犹豫了一下,老人家的观念,都是亲戚,不喊好像不太合适。   但汪蕤说得很干脆:“我连我爸都没喊,不喊我哥他爸又怎么了?”   她奶奶听后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也对,有些爸还活着,但其实已经死了。   婚礼定在五天后,周日,在杭州。   其实双方家庭原本想把婚期定在年底,但汪蕤不同意,她一个做博主的,年底双十一双十二忙得觉都没空睡,哪还有空结婚,但算命的又说今年结婚旺她财运,于是左思右想,在618和双十一之间定了这么个日期。   关掉汪蕤发来的电子请柬,汪霁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五天后倒也还行,符苏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五天后自己去杭州,他一个人在家应该也没问题。   放下手机,他走到一楼院子,拎着个篮子去了菜地。   摘了几个西红柿,自己种的西红柿不大好看,圆得奇形怪状的,但很好吃,他和符苏经常拿来榨汁或者生啃,水分多,比水果更爽口。   西葫芦摘了两个,茄子辣椒也摘了一些,秋天了,等再几场秋雨落下,地里的茄子和辣椒就该枯藤了,要吃只能上菜店里去买。   好在鸡毛菜和南瓜秆很快就能吃了,乡下就是这样,地里一茬茬地长,人一茬茬地吃,日子是跟着四季后头过的。   回去的路上看见一颗野枣树,汪霁爬到坡上去摘了一把枣,枣还青着,入口清脆带酸,等再过半个月,山上的八月炸也该熟了,熟透的八月炸绵软香甜带着股奶香,就是籽太多了,吐起来像豌豆射手。   到家的时候符苏已经打完电话,正开了个狗罐头在院子里喂狗,狗平时不常上二楼,腿短爬楼梯不方便,蹭得狗屁股疼,符苏生病这几天又一直没下过楼,故而五天没见,此刻很是父子情深。   但等没过一会儿符苏晃到后花园,不大坚固的父子情就破裂了。   初秋,经过盛夏的烈日和雨水的浇灌,花园里的藤本月季和菊科植物都开了花,月季攀在拱门和花架上躲过一劫,可草坪上的丛丛紫菀和粉黛乱子草被狗爪子刨得不成样子,一看就是在上面打过滚,滚完还躺下睡了一觉。   汪霁在院门口目观全程,走过去弯腰拍了拍狗屁股。   狗以为是要和它玩,抛下罐头来扑汪霁的裤脚,汪霁拿脚尖给它轻轻踢回去:“可快点吃吧,你爸气得手都抖,待会儿就给你罐头收走。”   到午饭的点,符苏忙着拯救花园,汪霁拿了篮子上去做饭。   焖上米饭,西葫芦、茄子和辣椒倒进水槽里洗,都是素的,汪霁拿出碗,给符苏弄了个红糖麻油蒸鸡蛋。   他们这地方的两大病后补身法宝,一个红糖麻油蒸鸡蛋,一个白萝卜大米粥,谁家有人生病了都得要吃。   其实是过去条件不好,像红糖、麻油、鸡蛋和大米,都是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只有为家里人补身子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   现在这些东西早就不金贵了,但几代人这么吃下来已经形成了习惯,心理作用,感觉吃下去比人参还灵,只有太上老君的仙丹可与之媲美,大概就和东北孩子对黄桃罐头的感情差不多。   地里的白萝卜还没熟,白萝卜米粥且得等等,只能先给符苏蒸个鸡蛋吃。   红糖拿温水化开,两颗鸡蛋打散,蛋液里倒入红糖水搅拌均匀,放进蒸锅里蒸。   蒸鸡蛋的时候炒菜,西葫芦刨成丝拿醋和香油凉拌,新打的手工陈醋酸得呛鼻。茄子和辣椒一起清炒,自己种的辣椒吃起来并不辣,反而自带一种香甜。   符苏收拾好花园上了楼,自觉走到汪霁旁边洗盘子打下手。   “做什么那么香?”   感觉这香味和面前的素菜不太匹配。   汪霁指指旁边的砂锅:“鸡汤,汪姨早上拿来的鸡和鸡蛋。”   又说:“我刚问了肉店的老板,说明天有新鲜的牛肉,我们明天早上骑车去乡里买几斤肉给汪姨送过去。”   乡里的肉店不像县城的超市,牛肉这些不是每天都有,要等附近有人家宰了牛才会有。   符苏点头,又问:“有羊吗?有的话买点羊排回来烤着吃。”   新鲜羊排用迷迭香、黑胡椒、芥末籽和海盐一起腌制一晚,放进平底锅里煎至上色锁住汁水,和小番茄这样多汁的配菜一起送进烤箱。   烤好后的羊排表面微微焦脆,内里却滑嫩多汁,肥美的肉质搭配腌料的辛香,一口下去油脂在口腔里四溢。   好久没吃了,这会儿想起来有点馋。   “小羊小羊美味的小羊,明天就去买回来。”腌制一晚后天正好烤着吃。   君子远庖厨,但符苏想起小羊就馋起羊排,以他俩这口腹之欲这辈子大概是做不成君子。   几天没开口说话,一贯爱清静如符苏也觉得憋得慌,发个烧给烧得还了童。   接过符苏递来的盘子,汪霁把锅里的茄子盛出来:“人家吃羊肉都是冬天补身子,这才刚入秋没多久,你怎么提前就补上了。”   符苏把菜端去餐桌:“这几天都烧虚了,感觉要补一补,不是说秋天要贴秋膘么?”   他说着还回头看汪霁一眼:“尤其你这样的,得好好贴。”   鸡汤还要再小火炖上两个小时,留到晚上再喝,正好还能用汤面上的油下个银丝面吃。   饭菜全部端上桌,汪霁从蒸锅里端出蒸鸡蛋,借着刚出锅的热气往上面淋了一层麻油,他们这儿蒸鸡蛋不喜欢嫩的,就爱蒸成老的蜂窝状的。   蒸鸡蛋端到符苏面前,汪霁说:“你的。”说着又从蒸锅里拿出一个白煮蛋。   符苏问:“都是我的?”   “是。”汪霁点头。   符苏垂眸看着:“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准备中午拿鸡蛋给我撑饱,晚上好自己独占那一锅鸡汤。”   “哟,”汪霁失笑,“这么快就看出来了?我还以为得等到晚上我喝汤的时候你才能反应过来。”   符苏替他接上了后半句:“看来烧了这么几天也还没烧傻,是吧?”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   笑完后汪霁指指那碗蒸蛋:“这个,是给你吃的。”   他又指指那个白煮蛋:“这个,是给你滚的。”   符苏闻言愣一下:“……我带着它滚?”   “说什么呢,”汪霁也愣了,“你滚哪儿去啊?”   符苏靠着椅子笑了一声:“这不等你派遣呢么。”   “什么啊,”汪霁失笑,“是我拿着它往你脑门上滚,我们这儿生病后……有的人家就这么滚,说是去去病气。”   他说着还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有点迷信,   和端午节有的地方会拿鸡蛋滚小孩肚子祛毒辟邪差不多,拿鸡蛋滚脑门虽然不科学,但也是一种美好的祝愿,所以这么多年也没被淘汰掉,一直流传了下来。   汪霁本来没想弄这个,符苏又不是小孩,但汪姨走之前再三叮嘱他。   “我蛋都拿来了,你就给小符滚滚吧,挑个大点的蛋,别舍不得,这东西心诚则灵呢。”   所以他蒸鸡蛋羹的时候就顺手往蒸锅里放了一个。   符苏倒是很配合,靠着椅子一手撩起了额前的碎发:“有什么讲究吗?我得闭上眼不说话心里默念什么的。”   “没讲究,”汪霁起身走到他旁边,“你睁着眼睛唱歌都行。”   “那多不虔诚……”话说一半,符苏看见汪霁的动作,“剥壳滚?”   “啊,”汪霁说,“不然待会儿壳滚碎了掉你一脸。”   “那滚完还怎么吃?”符苏说,他是个讲究人,自己的额头也照嫌弃不误。   “不吃啊,”汪霁说,“这蛋就是拿来滚的,不发挥果腹的功能。”   “多浪费啊。”   “怕浪费你就吃下去。”   “……算了,我吃点里头的蛋黄吧。”   汪霁没忍住笑了两下。   他一手拿着鸡蛋,一手按在符苏额角,桌上的手机响了几声。   手上没空,他说:“帮我看一下。”   手机在对面桌角,胳膊不长都碰不到,符苏把手机够到手里看了一眼:“微信,肉店老板。”   汪霁正给他滚额头,嘴里还在用方言振振有词念着些什么,闻言切换回普通话:“我刚问他有没有羊排了,你打开看看他回了什么。”   符苏把手机对着汪霁的脸晃了晃解了锁,肉店老板热情洋溢发来好几条消息,他精简成:“有。”   “那你让他帮忙留四斤。”   符苏动手回消息,打字打到一半他没忍住问:“你嘴里念的是什么咒语吗?”   汪霁把鸡蛋最后往他脑门上敲一下:“是,我们云岭人世代相传下来的仙家秘语,念一念病气就飞走了。”   把鸡蛋递给符苏,他说:“行了,你把里面蛋黄剥出来吃了吧,我去洗个手,手上一股蛋腥味。你脑门上肯定也是,去洗一下吧。”   “先不洗,”符苏说,“我得在心里祈祷加持,让仙家看到我这个非云岭人的诚心。”   他一边说一边回好消息,就在他准备把汪霁的手机放回桌面上的时候,手掌不小心擦过屏幕,微信的页面退了出去,回到了汪霁之前在看的那个页面上。   符苏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愣了。   12306,屏幕上是几天后去杭州的车次查询。   按下锁屏键,他把手机放回到对面。   汪霁洗好手回来坐下,抽了张纸巾擦干手,玩笑道:“怎么样,感没感觉到病气已经飞走了?”   符苏看着他,“嗯”了一声。   沉默两秒,他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语气甚至轻松:“但你没说你也要走啊?” 第26章 板栗   餐桌上饭菜的热气正在慢慢消散。   “……就是这样,我妹妹上午才打电话给我,就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是去参加个婚礼。”   符苏拿勺子舀了一勺面前的红糖炖蛋,却没往嘴里送,不锈钢勺子碰到白瓷碗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响,他心里不受控制地微松一口气。   他垂眸:“误会了。”   汪霁看他一眼:“怎么,以为我趁着你还没好全自己出去玩吗?”   符苏笑笑,抿下那一勺炖蛋,说:“挺甜。”   “放了红糖和芝麻香油在里面。”   两个人低下头吃饭,汪霁夹一筷子已经不太热的茄子在嘴里,他当然知道符苏误会了什么,但符苏没说破,他也就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因为明明他们两个之间,符苏才是那个大概率会离开这里,会走的人。   他的家、他的亲人、他从小到大的回忆都在这里,可符苏不是,他长大的地方和这里离得太远了,隔着重洋。   咽下那口茄子,他问符苏:“大概会去个两三天,你行吗?如果有什么事,你就去找汪叔和汪姨。”   “行,”符苏说,“都好了,不会有事。”   出发去杭州的前一夜,汪霁回了自己家拿箱子收拾行李,符苏饭后散步跟着他一起过去。   本来住进符苏家是夏天的时候为了防蚊虫,夏天刚过符苏又生了病,就这么一直到了初秋,两个人谁也没想着这回事。   汪霁甫一提出要搬回去的时候符苏还愣了一下,彼时刚吃过晚饭,符苏坐在沙发上拿着本书在翻。   经济类的专业书籍,这也是为什么汪霁心里一直默认符苏会走的原因,他几乎确定符苏来到这个近乎避世的小山村只是短暂地来图个新鲜散散心,等哪天待腻了就该走了,重返他光鲜亮丽的投行。   “今晚?”   “嗯,”汪霁说,“正好我也得回去收拾一下箱子,明天就走了。”   符苏道:“两个多月没住过,你晚上睡前还里外打扫一遍?不是还要收东西么?”   汪霁闻言琢磨了一下。   符苏低头继续看手里的书:“去杭州待三天,回来还要再打扫一遍,秋膘还没怎么贴上,你这活动量倒是先超标了。”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原地站了半晌,汪霁客气道:“行吧,那我在你家再打扰一晚。”   符苏看着书正按太阳穴,听见这话笑了一下,很轻的一声笑:“我的荣幸。”   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天边还有点朦胧的光线,两个人晃悠着到汪霁家,两个多月没住过人,家里确实到处都蒙着层灰。   汪霁拿着拖把先拖了卧室的地,用惯了洗地机再用海绵拖把还有点别扭,离开了三恒系统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好像有点憋闷,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箱子打开摊在地上,他从衣柜里往外找衣服。   虽然是抽空结个婚,但汪蕤对自己的婚礼还是很用心,请了国内很有名的摄影摄像团队。因为是草坪婚礼,为了拍出来的画面好看,发来的电子请柬上还附着dress code,上衣和裙装统一不饱和的浅色调,白色米色和淡蓝,男士穿白衬衫配黑灰裤装最佳,严禁背心裤衩人字拖。   拿了两件白衬衫和西裤,怕入了秋早晚凉又带上一件薄外套。   加上贴身衣物和洗护用品,汪霁把该带的都带上了,一只20寸的登机箱也只才塞满了一半。   符苏原本站在窗边向外看着后山,听见合上行李箱的声音转过头看了看。   “收好了?”   “好了。”汪霁扣上箱子。   箱子的滚轮在乡间并不算平坦的水泥路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广告上打的超级静音实在是有点诈骗。   前几天符苏和他的医生通话时汪霁在旁边听见了两句,符苏的听力还在恢复期,耳朵对低频的声音依旧不敏感,对噪音震动却又极其敏感,因为会刺激耳鸣。   拖着箱子走了几步,担心这动静让符苏耳朵不舒服,汪霁小臂用力把箱子提了起来。   右手提起来走了几步,他想换一边手,可箱子刚换到左手就被符苏接了过去。   “干什么?”他一愣。   “不是手酸么?”符苏看他。   “不至于,就这么个小箱子,拎着才走几步路啊。”汪霁失笑,“我就是想换边手拎,总拿右手干活,想让它休息会,让左手也使点劲。”   符苏点头:“你倒是一点不偏心。”   然后他自然地把箱子递回到汪霁手边,说:“使吧。”   汪霁张口一时都没说出话来。   都是大男人,其中一个还病后初愈,真让符苏帮他拎一个不怎么重的箱子他还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可这会儿箱子都已经在他手上了又还给自己,汪霁看着他“嘿”一声:“来回倒腾这几下都能走到家了吧。”   眼睛里的笑意蔓延到嘴角,本来也是逗人,符苏收回手自己拎着了,拎着拎着他动手掂了掂,感觉这重量不太对劲:“你不是去三天吗,就带这么点东西?”   汪霁说:“就是因为只去三天我才就带这么点东西啊,三天,又不是三礼拜。”   汪霁常年出差,收拾行李一直秉承着简单最重要的原则,倡导精简出行,有时候两天一夜的短途出差他背个双肩包就能走人,每年部门团建或者公司年会,他的行李托运额都能分一半给组里其他人。   符苏同样常年出差,但很明显,他和汪霁不一样,追求效率的同时依旧不忘讲究舒适与品质,三天的箱子大概真和汪霁三礼拜的差不多。   在这方面无法达成共识的两个人自觉转移了话题,走到半路,汪霁指了指旁边坡上说:“板栗树。”   符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坡上有一颗高大葱茏的树,树上挂满了远看可爱毛绒实则全是芒刺的果子。   汪霁很高兴:“等栗子熟了去捡一点回来和鸡肉一起焖着吃,好吃。”   板栗焖鸡,他们这里到了秋天必吃的一道菜,也是县城里各大土菜馆和农家乐秋天都会上的一道特色招牌菜。   新鲜栗子和翻炒出糖色的鸡块一起先炒后焖,出锅前大火收汁,浓稠的汤浸着鲜嫩的鸡肉和软糯粉绵的栗子,入口先是咸香,回味又甘甜。   还能拿栗子煲排骨汤,做板栗酥饼,蒸红豆栗子包……汪霁小时候除了冬天过年外最爱就是秋天,秋天最喜欢就是栗子。   云岭板栗树多,到了成熟的时候,哪怕是最节俭的老人家也都会杀一只鸡或是买一点排骨来炖栗子吃。栗子补脾健胃,强肾健体,秋天时吃着补一补身子,好做点准备去迎接寒冬。   “什么时候能熟?”符苏配合地问。   农历七月核桃八月板,汪霁说:“九月底就能拿棍子打下来了,这时候的板栗很嫩,生吃就很甜。”   打栗子是真的要“打”,拿一根长竹竿,瞄准枝头上的板栗果,用力敲打树梢让它掉下来,所以打栗子时总要戴顶帽子,因为板栗果砸到头上非常疼,打下来的栗子回家放上几天,等外面的刺壳干了就可以剥栗子仁。   这是刚刚入秋栗子还嫩生,等再几场秋风起,树上的板栗果会跟着叶子一起落下来,到了那时候就只用踩着落叶在地上捡了。   汪霁光是这样想着仿佛就已经感受到了凉爽的秋风,听到了秋天脚踩在满地金黄落叶上的咯吱声响。   儿时的时光已经走远,童年不再,那一程记忆里的画面也终究会变模糊,但时光总是向前,这一程记忆里,又会出现新的画面,画面里又会有新的人。   “那等你回来后就可以打了。”符苏对着手表看了看,他这段时间一直戴着手表监测心率。   “去三天,你回来的那一天就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是么。”汪霁嘴上应着。   初秋时分,凉意渐染,盛放的季节已经过去,山头草木在风中微摇。   他看着面前符苏的身影,突然觉得,三天好像也没有那么短。   “你是入定了吗?”符苏说。   “啊?”汪霁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符苏刚从浴室出来,手里拿着毛巾说:“想什么呢?拿完东西回来你就这么坐着,都一个多小时了也没动一下,我以为你入定了。”   汪霁听见这话动了动胳膊腿儿,果然有点酸,他已经到了要注意不能久坐的年纪,连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洗澡去吧,”符苏说,“八点了,洗完赶紧睡,明天早上我送你。”   汪霁买的明天下午的高铁票,早上要先从云岭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车到市里,转来转去要一番折腾。   “不用送我,”他走去卧室里拿换洗衣服,听见这话回过头,“我坐面包车就行。”   符苏说:“来回转不嫌费劲?我走高速就三个小时。”   汪霁更震惊了:“你要送我到市里吗?”他以为符苏是说送他到县城。   符苏点头:“嗯,我正好兜风。”   到了秋天怕着凉他开始用吹风机,说完这句话他没再给汪霁拒绝的余地,背过身开始用最小档的风吹头发。   热水从头上往下淋,汪霁站在满室水汽里,前几天没什么感觉,直到刚才拿着箱子回来的路上,说到等他回来后要去打板栗,他突然就有点舍不得。   很莫名其妙的舍不得,很危险的舍不得,他把这归结到离家的那一类舍不得里,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分离焦虑嘛,很正常。   就像念大学的时候舍不得离开他爷爷从家里回学校一样,现在他好像也舍不得丢下符苏一个人去杭州,哪怕只去三天。   热气熏得他脑子有点闷,大概是习惯了,他想。   从春到秋,将近六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符苏,每天都和符苏待在一起,而且还没有什么别的人,好像就他们俩个在这山上相依为命,只时不时有汪姨汪叔前来接济。   习惯成自然,每天和符苏待在一起已经成了习惯,导致汪霁现在因为短暂的三天分离有点不太自然。   什么鬼,汪霁边冲干净身上的泡沫边想,这难道是什么好习惯吗?他难道不是总有一天要走的吗?想着想着还生出一点怨气。   擦干净身上的水,他穿好衣服拧开门,客厅的大灯已经关了,只留了沙发旁的一盏落地灯,沙发上也不见人影,符苏已经回了卧室。   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汪霁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客厅,那点怨气瞬间消散,心里转而泛起一股难言的失落。   敲了敲符苏卧室的门,没等里面传出让进的声音,他直接拧开了门把。   符苏半靠在床头,手上拿着本书在翻页,还是那本书,很厚一本,里面是各类汪霁这个外行看不懂的专业名词,有的单词他甚至还要借助一下手机翻译。   灯光下,符苏睡衣领口松散,翻页的指节干净修长,他单看面部轮廓其实有点冷,和他看人时的眼睛一样,不是那种带着攻击性的冷,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人待人处事大概都会很冷淡的冷。   但他对汪霁表现出来的不是这样,在汪霁面前,他自然,松弛,顺从,甚至是纵容。   汪霁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刻,他在患得患失地享受着这份纵容。   “怎么了,还不睡?”符苏侧过头看他,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他看一眼汪霁的头发说,“吹风机在客厅里。”   “是么,没看到。”汪霁捏着门把手说。   符苏放下书,掀开被子下了床:“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不是没看到,是压根没想找,就在立柜上面。”   他要去给汪霁拿,走到门边的时候汪霁突然开了口:“符苏。”   他这一声喊得过于正式,符苏有点意外,低下头看他。   汪霁感觉自己想说的话很多。   你从国外回来有去哪儿玩过吗?玩过的话去过杭州吗?杭州西湖甲天下,你想趁着这个机会去欣赏一下祖国的风光美景吗?   一脑袋的话,他挑出来重点:“你和我一起吧,行吗?” 第27章 奥利奥   有些人,有些话,哪怕你是冲动之下开的口,但在得到回复之前其实你就已经知道,自己大概不会被拒绝。   果然,符苏愣了几秒后说:“……行啊。”   汪霁在灯下看着他,心里突然就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感觉,好像符苏答应了还不如不答应,不答应他只会气他,气自己,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心里的情绪说不清又道不明。   “就这事?”符苏问。   汪霁点了点头。   符苏笑:“别告诉我你就因为这事在沙发上入定了一晚上啊?”   汪霁心乱嘴却硬:“谁说因为这个了,我那会儿练习冥想,多冥想睡得好。”   符苏没拆穿,他走到客厅拿起吹风机递给汪霁:“行了,我看你冥想得挺好的,吹干头发睡觉去吧。”   说完他指尖蹭了蹭汪霁的衣领:“都湿了。”   吹风机就在手边,汪霁没顾得上接,他拿着手机在看车票,万一明天那趟车没票了自己要尽快改签。   不过虽然有多的票但他也还是改了,他原本买的一等座的票,市里到杭州坐高铁不过三个小时,没有了公司报销,要不是买票时系统给他分到了三人中间的b座他都准备买二等了,但他顺着面前的手抬眼看了看符苏,低下头给换成了商务。   “你是不是得拿护照买?”他把手机递过去。   符苏嗯了一声接过去填自己的身份信息,眼睛看着屏幕,右手食指在吹风机上点了点催促:“快吹。”   汪霁接过吹风机,插头已经插好,他动动手指打开,风筒里瞬间响起轰鸣。   他在耳边这隔绝了一切的噪音中想,在他走之前尽可能多的留下一点回忆,留下一些画面,挺好的。   就这样吧,面对感情时的自我保护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很多事情他一直没有去想,逃避去想,就好像隔着层纱在看花,虽然不清楚但很安全,他嗅不到花香,但花枝上的刺也不会伤到他。   临时决定的要一起出发,第二天一早符苏起来收拾行李,汪霁在厨房准备早饭。   吃完早饭就要走,他连火都没开,什么简单做什么。   昨晚泡好的黑豆黄豆加一点大米和糯米放进破壁机里打成米糊,蒸锅里丢两颗白煮蛋和两根山药,冰箱冷冻层里之前汪姨送来的包子也拿出来两个丢进去,没有绿叶蔬菜,他随手洗了两把符苏平时拿来拌沙拉的芝麻菜。   等待破壁机和蒸锅工作的工夫,他走到符苏卧室门边看,箱子里的衣物折叠得整齐,他说:“婚礼你和我一起去吧,就下午的一个仪式和晚宴。”   符苏正在分装维生素和药品,闻言停下动作:“要不要提前和你妹妹说一下?”   汪霁说:“不用,请柬上写了,每位宾客可以携带一名家属……或者朋友一起。”   符苏背对着汪霁,听见这生硬的转折没忍住笑了一下,转过身唇角已经收回去,他说:“好。”   又问:“着装上有要求吗?”   “有一点。”汪霁把请柬上的dress code拿给他看。   箱子里装的都是休闲衣物,符苏从里面拿一套出来腾地方:“幸好,我记得我来这里前收拾行李时有带一套正装。”   明天就是婚礼了,没有正装就得临时去买,他怪讲究,不爱穿成衣的。   箱子收拾好,同样20寸的箱子,符苏的满满当当。   吃过早饭,符苏在院子里把两个人的行李箱放进车里,汪霁最后检查了一遍水电,给狗备好了几天的水和狗粮。   初秋的早上总是透着股凉意,他装好狗粮回过头,符苏也合上了后备箱。   秋风迎着他轮廓清晰的侧脸吹过去,他展眉道:“出发吧。”   汪霁还在上班的时候,常常会在脑海里幻想一种画面——   抛开工作,抛开电脑,抛开手边的一切,去宽广的平原,去无人的公路,他的衣服会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的头发会跟着心一起飘扬。   幻想结束,他不是在逼仄的办公室里对着没做完的报告加班,就是在高峰时的马路上被上下班的车辆堵得寸步难行。   可现在他伸出手,感受到了曾经幻想中自由如风的味道。   就好像不是去参加婚礼,天地辽阔无垠,他们奔赴在其中,迎着风和沙尘,没有目的地。   他在这样的感受中情不自禁想要笑,闭上眼,嘴角扬起。   符苏侧头看他:“怎么突然这么开心?”   汪霁对他说出心里的想法,下一秒,符苏关掉了车里的空调,打开了所有的车窗。   方向盘在他手中,汪霁就在他身旁,听完汪霁的话,他突然很想和他一起去雪山,去草原,去旷野,就像几年前他一个人走过的那样,他想和汪霁再去走一遍。   蓝天白云,草原上的骏马和牛羊成群的走向天际,白云从头顶上流过,远处的雪山壮阔。   天边的鸟儿一去不返,汪霁却会在广袤的草甸中向他的镜头奔来,笑容比雪山上的太阳还要耀眼,眼底比积雪、比湖泊,更加干净澄澈。   他们会离人群越来越远,在广阔的天地中肆意如风,高原会压迫他们的心脏,可却并不会让他们害怕死亡,胸腔压迫着呼出来的温热气息在风中迟迟不散,像极了跨过草原,跨过终年不化的雪山,千里之外,云岭的山林里在日暮时分升起的缕缕炊烟。   可此刻,眼前不见草原,不见雪山,也不见炊烟。   符苏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突然从心底开始期待那样的画面能够成真。   车开到市里的高铁站时已经是中午,汪霁在半路上睡过去,符苏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里,也没喊他,就那么等着他醒。   停车场里的光线昏暗,汪霁睁开眼时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哪儿,转过头,先看见一旁符苏闭目的侧脸。   撑着扶手箱微微紧绷的手松开,他安静地靠着椅背想要重新躺回去,符苏睁开眼睛。   “你没睡着?”汪霁问。   符苏仰头按了按颈椎:“睡是睡了,没着。”   “那不就是没睡着。”汪霁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看了一眼车载屏幕上的时间,“我睡了多久?下次直接把我喊醒就行了,再这么睡个半小时我们今天就得改签了。”   两个人下车拿行李,符苏说:“没多久,真改签也没事。”   汪霁刚有点感动和不好意思。   符苏又道:“票都是你买的,改签也是你花钱。”   汪霁:“……嘿,你倒是不客气。   一点多的高铁,距离发车时间也就不到一个小时,这会儿是吃饭的点,高铁站里正经吃米饭汤面的店都得排队,两个人转了一圈,最后就近进了麦当劳打算随便吃点填饱肚子。   麦当劳里全是人,临到国庆出游的家庭很多,小孩子们闻见炸鸡汉堡的味兴奋地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像进了小鸡圈。   符苏这人说挑也不挑,属于看起来挑,吃起来不挑。   汉堡不大,他们要了四个,其中还有两个双层的,汪霁吃了个汉堡吃了两个鸡块,另外一个汉堡他打开咬了两口,感觉嗓子被沙拉酱糊住了吃不下了。   然后他就在旁边看,看着符苏把自己托盘里的汉堡和小食吃了,又把他托盘里吃剩下的汉堡和鸡块拿过去也吃了。   “早上是我一个人吃的早饭吧?”汪霁说。   符苏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他不常吃这些,偶尔吃上一回只觉得味道十分美妙。   汪霁说:“吃饱了吗?你别吃撑着了。”   旁边有对夫妻领着个还没椅子高的小孩取餐回来,符苏朝那孩子手里看了一眼,说:“其实还行,还能再来个冰淇淋。”   “……我就多余问这一句。”无奈地拿起手机下单,汪霁问,“你要什么味儿的?”   符苏凑近看了一眼:“奥利奥的,谢谢。” 第28章 汪霁哥哥   候车室都没进去,两个人卡点上了车。这趟车不是智能车组,商务车厢的座依旧是老式的蛋壳,汪霁和符苏的俩蛋挨着。   蛋壳也挺好,还能挨在一起聊聊天。   刚坐下列车员就来发小零食,汪霁不爱吃零食,符苏是吃饱了这会儿看一眼食品包装袋都觉得撑,两个人都放在一边没拆。   过道旁边是个年轻妈妈带着小孩,小孩一头卷毛,白白净净很有礼貌,从列车员手里接过小盒子时还道了声谢。   他妈妈在打电话,小卷毛自己把盒子拆开,把里面的零食一袋袋掏出来,没有打开吃,拿手指指着小声地练数数。   “1,2,3,4,5,6……1,2,3,4,5,6……”   受限于盒子里只装着六袋,小卷毛从1到6来来回回地数,一直没能数到7上面去。   符苏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忽然拿过面前自己和汪霁的两盒,手臂一伸递到小卷毛面前:“总数6啊,这两盒加上能数到两位数了。”   小卷毛妈妈停下讲电话的动作,看着这边有点不好意思,符苏示意她没事,让小卷毛接了过去。   有了符苏的倾情助力和汪霁的隐形奉献,小卷毛这下突破了6一口气直接数到18,符苏轻轻拍掌:“进步了。”   小卷毛兴奋了,兴奋地又连数几遍,那点气声给他妈妈听烦了,后来把他脑袋闷到怀里,强迫他睡了过去。   车厢里一直很安静,只中途上来位社畜,一坐下气都没喘匀就先打开了电脑,在有限的空间里,哪怕他刻意放低了击打鼠标和键盘的声音也还是让人不难感受到他内心的暴躁。   汪霁侧头看了两眼,那位男士正一边扶额一边叹气,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他自己。   符苏注意到他视线,问:“怎么了?”   窗外是连绵的山脉和齐整的农田,群山环抱,满片青绿。   汪霁呼出一口气,在这片风景下直抒胸臆道:“不上班可真好啊。”   周末,高铁站里人多,网约车要走好长一条地下通道,两个人拎着箱子准备走到出站口搭出租车。   走到一半,旁边一个被她爸爸抱在怀里的小女孩被人碰了一下,手里拿着的一个看不太出是什么物种的小玩偶给碰掉了。   她爸妈看着手机没能注意,小女孩扒着她爸爸肩膀往下看,伸着小肉手有点着急。   汪霁弯腰捡起来那玩偶递了过去。   女孩爸妈这才注意到,她妈妈说:“哥哥给你把乌萨奇捡起来了,快谢谢哥哥。”   这么个小玩偶还给取了个这么正经的名,喊起来有名有姓的,比留守在云岭的某只狗强多了,看来确实是很爱惜。   小女孩乖乖朝汪霁道谢:“谢谢哥哥帮我捡乌萨奇。”   “不用谢,”这个年纪被这么大点的小孩奶声奶气地喊哥哥还有点不好意思,汪霁笑着说,“也不是哥哥啦,得喊叔叔了。”   女孩妈妈听了说:“哟,这可看不出来。”   汪霁今天穿着件薄款的连帽衫,领口大衬得脸更小,头发柔软清爽,肩膀上挎着个装证件用的黑色运动包,三十多岁的人确实嫩得跟哥哥似的。   出了站,符苏先看见一溜的出租车,他拍拍汪霁肩膀:“那边呢,汪霁叔叔。”   汪霁回头往他背上给了一巴掌。   巴掌空心的,没用力气光有响,很清脆的一声。在人来人往的站口,惹得旁边同样打车的大爷大妈看了一眼,腹诽俩青年这么拍打干嘛呢。   “好好喊。”汪霁注意到旁边的视线,低声道。   可符苏无惧他人目光,出租到了跟前,他打开车门:“上吧,汪霁哥哥。”   嚯,大爷大妈一把年纪直瞪眼——简直影响市容。   两个人打车去酒店,车一路从高铁站开,途中经过西湖。汪霁几次来杭都是为了出差,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因此来过不少次却还没怎么认真看过西湖,他凑到窗边,刚想邀身旁的符苏来共赏一会儿西湖美景,下一秒就放弃了。   湖没看着,全是人。   他看着窗外自言自语一句:“这还没到国庆呢,怎么就这么多人了?”   司机是本地人,听见这话在前排唠起嗑:“嚯,这都还是小场面,国庆才吓人呢,那湖上桥上满满当当,断桥真的快要被踩断了。”   唠着唠着唠开嗓了,司机一时难以停下来:“现在这社会,老年人退休了没事干,天天就是出来玩,年轻人嘛,要么不上班,要么找不着班上,也是天天出来玩,看看西湖,去灵隐寺烧烧香,再去银泰打打卡,就那么几个地方,我一天天的都跑不过来。”   说着司机还从后视镜里看他们一眼,问:“小哥,你们俩是来干什么来了,来出差吗?”   “不是,”汪霁说,“找不着班上,出来玩来了。”   年纪轻轻的,看起来分明一表人才,司机师傅很是惋惜,看了一眼导航上的目的地更是痛心:“哎哟,找不着工作那就省一点嘛,这酒店好贵的,住一晚好几千喏。”   一晚上好几千的酒店是汪霁他姑姑给订的。   汪蕤办的是小型婚礼,场地有限,又因为是异地要来回倒腾,所以只邀请了家这边少数关系比较亲的亲友。   女儿结婚,女婿为人暂且还行使劲挑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汪霁他姑姑一高兴,加上有钱,婚礼在五星级酒店办,她大手一挥给自己这边的亲朋好友们包下了两晚五星级住宿。   跟着门童走进酒店大堂,前台小哥西装革履,训练有素,衬衫领结连个褶儿都没有,说话的声音也很动听:“您好,请问有预定吗?”   “有。”汪霁把身份证递给他核对身份信息,直到这时,他才隐约意识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前台小哥低头确认系统,干他们这行的见多识广,他面色不变地递出房卡,证实了汪霁心里的那点不对劲。   “两位预定的豪华江景大床房,是吗?”   是吗?   酒店前台用着不知道什么味道的香氛,冷气打的很足,冷风席卷着香气扑面而来,汪霁看着面前的房卡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该震惊豪华江景还是该震惊大床。   好一会儿,他找回自己错愕的声音:“不不,弄错了,不好意思,麻烦再给我们多开一间房。”   符苏就站在他旁边,他转过头说:“酒店是我姑姑给订的,她以为我一个人来,我忘记这茬了。”   不像车票,住宿事宜没经他自己的手,他也就一直没往这上面想过。   符苏倒是很无所谓,淡淡道:“没事。”   前台低头看了一会儿电脑后抬起头:“不好意思,我们这边没有空房了哦。”   “没了?”   前台说:“是的,给您造成不便非常抱歉,但因为这周末我们酒店承办了三场婚礼,房间差不多都已经订出去了。”   汪霁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双床呢?给我们换成双床的也行。”   他还看一眼符苏:“行吗?”   符苏点了点头,表示无异议。   可大概全杭州的算命师傅都算准了今明两天是宜嫁娶的好日子,前台小哥再次致歉:“不好意思,确实是客人太多,今明两晚实在是腾换不出其他的房间了。”   大概是看出汪霁的纠结,小哥给出了个主意:“不过,我们有空出来的套房,或许两位有需要吗?”   汪霁还迟疑着没说话,一旁的符苏忽然开了口:“要。”   汪霁转头看了他一眼,本来他趴在柜台上还有点着急,这会儿人站直了,眨了眨眼没说话。   前台说:“好的,普通套房已经被订给了月子中心,请问行政套房可以吗?一晚是两万一千二百八……”   没能听懂酒店套房和月子中心有什么关系,但汪霁听懂了后面那半句。   多少?   “可以。”符苏把护照从口袋里拿出来就要递过去。   汪霁劈手拦住他:“可以什么可以?”   他表现出了比刚才听到大床房时还要明显的震惊:“你是少听了一个零吗?”   符苏说:“那倒是没有。”   汪霁简直无奈:“那你还可以?”   “不是没有别的房间了么。”符苏轻描淡写,说着还要把护照往外递。   汪霁按住他的手:“你把钱给我吧。”   他看着符苏:“我都不要你两万一千那几百几……”   前台小哥在一旁适时提醒:“二百八,两万一千二百八。”   “谢谢。”汪霁朝他点头致意。   “我都不要你那两万一千二百八,你给我少个零都行,我把那豪华江景让给你,我睡走廊上去。”   有另外的客人来办入住,汪霁拿过前台大床房的房卡,拉着符苏走到旁边等电梯。   “行吗?”他看着符苏,用眼神表达出了自己和一晚上两万一千二百八的行政套房的势不两立。   符苏轻笑:“行。”   电梯门开,他先一步走进去:“不过不至于让你睡走廊,可以给你腾出来半张床。”   房门打开,不愧是豪华江景,房间内两面落地窗全开,站在窗边俯瞰,江景一览无余,透过其中一面窗甚至能看到一点西湖的影。   符苏在放行李,汪霁又抽空看了一眼床,行吧,挺大的,不愧是大床房。   住都住下了,汪霁也不再扭捏了,无非就是睡一张床,符苏生病那段时间,怕他半夜复烧呕吐,他也是睡在他卧室里面的,都一样。   这会儿已经五点多钟,符苏在收拾行李箱,汪霁拿起手机在群里应了一声。   为了这次婚礼,汪蕤给他们家里拉了个小群,人不多,就她自己、她妈、她奶奶、汪霁,还有汪霁他伯伯一家四口,都是这次被她邀请来参加婚礼的人。   汪霁他姑姑和姑奶奶上个礼拜就来了杭州,双方家庭见个面,也帮着汪蕤处理一些婚礼的事宜。汪霁他伯伯一家人从隔壁县城出发,今天上午就到了,几个人一早在群里说好,今晚一起吃个饭。都太久没见了,好不容易凑齐,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叙叙旧。   约的晚上六点,就在这家酒店里的中餐厅。   符苏也知道,汪霁本来还想着喊他一起去,符苏自己先拒绝了,说你们家里人一起我过去不太合适。   这会符苏看了眼时间,问他:“快到点了,你还不去?”   酒店送了果盘,汪霁拿了串提子洗了,分给符苏几颗:“你一个人吃饭行吗?”   符苏嘴里含着颗提子:“我现在吃提子也没让你喂啊。”   汪霁靠在沙发上笑:“我说正经的。”   符苏说:“快下去吧,我待会儿点酒店送餐。”   抛下符苏一个人在房间,汪霁自己上楼去了餐厅。   没订包厢,位置在大厅里的散座,手工苏绣屏风在每一桌旁做着隔断。   窗外就是杭州的夜景,入住的客人多,餐厅此刻很热闹,汪霁想着孤零零在房间里等送餐的符苏还有点不忍心。   但很快他就没顾得上了,和家里亲戚两三年没见,这会儿见着了,汪霁答话都答不过来,特别是他姑奶奶,拉着汪霁的手左看右看,年纪大了本来就更感性,这会儿看着汪霁差点要掉眼泪。   汪霁辞职的事他姑奶奶前两天才知道,怕见着汪霁的面她奶奶问起来工作一时说不清,汪蕤得到汪霁允许后提前和她妈还有她奶奶说了。   他姑奶奶刚听说还觉得可惜,但听到是因为身体原因就只顾得上担心了。   “我瞧着你就更瘦了,上班累的吧。”他姑奶奶说。   班虽然可恶但冤枉,汪霁道:“那不能,我都辞职回来半年多了。”   他想着35层的某个人,说出来怕吓着他姑奶奶,是前段时间担心他累的。 第29章 醒了?   聊天为主,吃饭就是个点缀,散席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了。   汪霁他姑奶奶拉着他还想再说会话,汪霁笑:“明天就婚礼了,不拉着蕤蕤再多稀罕会儿啊?”   他姑奶奶道:“这么些天早稀罕够了。”   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是跟着孙女后面走了,为了方便,他们今晚都住在这酒店。   汪霁回到房间的时候符苏已经在床头靠着了,电视里在放非洲大草原的纪录片。   “吃好了?”符苏问他。   “嗯,”汪霁拿了瓶苏打水拧开,“你吃了吗?”   符苏点头。   “吃的什么?”   “沙拉,中午吃顶着了。   汪霁咽下一口水:“该,谁让你一个人吃三个汉堡。”   符苏看着他:“你要不剩下一个我也吃不了三个。”   “你少来,”汪霁说,“就冲你全部吃完后还又要个冰淇淋,我那点汉堡和鸡块都不能算是剩下的,得是省下的。”   符苏怀里抱着个枕头笑了笑。   汪霁把瓶子放下,想到些什么,他坐到床边的沙发上说:“晚上和我姑奶奶一桌吃饭,我和她说起是和你一块儿来的,她还念叨着想见见你,我发消息问你订没订餐那会儿她坐我旁边看见了,差点让我直接给你打视频。”   要不是已经开了席再把人喊过来吃饭不合适,汪霁他姑奶奶都想喊符苏下来一起。   符苏说:“还好没打,我那会儿正洗澡呢,老人家在旁边看到多不好。”   汪霁闻言“嘿”一声:“不是老人家也不好啊,光着身子我打了你还真敢接吗。”   符苏笑:“接了我也不全身直播给你看啊,脸下面顶多露点肩膀,我还没觉得吃亏呢,你先嘿上了。”   汪霁瞪他一眼,绕回正题上:“我姑奶奶对你爷爷一直很……感激。”   符老爷子当初只身来到云岭时不过二十多岁,那会儿汪霁她姑奶奶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那个年代云岭只是个闭塞偏远的小山村,当时思想和见识都远远在云岭所有人之上的符老爷子给她的一定要多读书的忠告,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汪霁她姑奶奶的一生。   回到月林这个小县城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在儿时很多玩伴已经嫁人生子的时候,她凭着一张录取通知书真正地靠自己走出过大山,去看过外面广阔的世界。   汪霁又说:“我姑奶奶还讲到你父亲。”   符苏他爸爸在县城念初中的时候,汪霁她姑奶奶正好在那所初中教书,九十年代能从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的小地方考到北京并且顺利出国深造,符苏他爸爸在初中就已经显露出了浓厚的学霸气质,寡言沉默,自律松弛。   “……长得像你爷爷,还很帅气。”汪霁陈述出她姑奶奶的原话,“所以她就很想见见你。”   “是吗?”符苏扬了扬眉,“那老人家见到我应该会很惊喜。”   汪霁还没反应过来,符苏接着说:“毕竟我长得比我爸还要帅气。”   “嘚瑟的你。”汪霁道。   说话的这会功夫错过了猎豹捕食的过程,符苏拿起遥控器把进度条往前倒了倒。   汪霁找箱子准备拿衣服出来洗个澡,发现符苏已经把两个人的箱子都打开收拾好了,洗漱包放在桌子上,明天要穿的衬衫西裤挂在了柜子里。   “我那两个小包呢?”汪霁问。   符苏说:“柜子上面。”   汪霁低头去找,两个小包,一个里面是睡衣,一个里面装着浴巾和贴身的衣物。   就放在柜子上,汪霁拿下来的时候愣了一下,他收拾行李的时候随便拿的收纳包,透明的。   也就愣了两秒,他拿着东西进浴室去了。   无所谓,不就是内裤吗,长得都差不多,符苏自己也不是没有。   洗好澡出来,汪霁叫了客房服务把两个人换下来的外衣外裤拿去送洗,然后也靠到了床头。   房间四面墙,两面都是落地窗,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霓虹灯闪耀,窗帘在中央空调的冷气下缓缓飘动。酒店里的洗护用品是木质调香,挨得很近,两个人都能闻到自己还有对方身上,柔和的木香里混着的几丝若有若无的甜。   在这种情景下,汪霁和符苏友好又和谐地观看完五只猎豹合力捕食一只角马。   电视里开始滚动字幕的时候,符苏问了一句:“睡觉吗?”   “就睡啊?”汪霁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看了眼手机屏幕才发现已经十点了,他们俩就这么看动物世界居然看了一个多小时。   在家里十点睡觉很正常,甚至都觉得晚了,因为山里晚上太安静,早上鸡鸭鸟雀什么的叫唤得又早,他们俩得跟着它们的作息来才能睡个好觉。   但这会儿进城了,不一样了,城市里正热闹的时候,大街上还全部都是精力充沛的男男女女,他们俩倒好,要关灯了。   “好像两个老年人。”汪霁说,明明两个人加起来也才六十多岁,这感觉像一人就六十了一样,心里这么想着,他身体很诚实地往下躺。   符苏关了电视,听见这话要去关灯的手收了回来,他坐直身子:“那不睡了。”   “不睡觉你干嘛?”汪霁半个身子已经出溜进了被窝,闻言一边手臂撑着床看他。   “打打游戏?”符苏说,“显得我们俩年轻一点。”   好没意思,汪霁另半边身体也出溜了进去,闭上眼道:“你一个人对战去吧,祝你成功。正好是周末,小孩都不上学了,你找两个小学生队友,两局下来直接返老还童,等我睡醒真能喊我叔叔了。”   灯还是关了,符苏也躺到床上,其实汪霁刚才那段话语速有点快,他后半句根本没来得及听清楚。   窗帘没关,房间里只拉了一层纱帘,窗外的灯光投射到房间里面,给一片黑暗的室内带来点点光线。在酒店这种特定的情景中,这种时有时无的光线无端显得暧昧。   事实上,在符苏躺下的那一瞬间,汪霁心里也在想,还是不太一样的。   照顾符苏的那几个晚上,虽然也是睡一张床,但一个有意识,一个已经烧得不太有意识,有意识的那个对着无意识的那个,满脑子只想着怎么让他快点恢复意识,除此之外,根本没心思想点别的什么。   但现在……汪霁陷在柔软的床里,指尖攥着棉质T恤的衣角,僵着半边身子没怎么动弹。   已经入了秋,但房间里的空调冷气依旧给得很足,他下巴抵着蓬松的被子,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睡着了?”一片沉默中,符苏突然开口。   汪霁说:“没有。”   符苏又说:“明天上午有事吗?”   汪霁想了想,还是说:“没有。”   汪蕤这婚礼办得很新式,在首先一票否决了传统婚礼上由父亲陪伴新娘入场并把新娘的手交给新郎这一在她看来毫无意义且槽点众多的环节后,她又相继取消了上午的新郎接亲和新人敬茶的仪式,把这些繁琐环节占据的时间全部留给了拍照,她花了大价钱还欠了朋友人情,好不容易才请来的摄影团队,得狠狠拍,拍回本。   符苏说:“那明天上午出去一趟吧。”   “出去逛逛吗?”汪霁一想也对,本来自己喊符苏一起来也是说要来玩的,“那我来搜搜攻略。”   他说着要起身去拿手机,符苏在被子底下按住他的手:“不用。”   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拦住对方的动作,符苏自己都没想到汪霁的手正好就在他手边,他手一动就能碰到。   两个人双双沉默一会儿,符苏先收回手说:“你手有点凉。”   汪霁这会儿脑子不太灵光:“你搭上来是要给我暖暖?”   符苏说:“不能吧,我手好像也挺凉的。”   汪霁点头:“是有点。”   两个人同时把被子拉高了一点,又在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后同时笑起来。   人在黑暗中听觉好像会更灵敏,汪霁甚至能听见符苏笑起来时喉口和胸腔震动发出的气音,像鼓声敲在他的心脏,有点麻,他情不自禁地抬手揉了揉耳朵。   他说:“明天上午去哪儿啊,西湖人多的话我们俩是不是得早一点去,别给困在断桥上了。”   符苏说:“其实我是想去买对袖扣。”   “袖扣?”汪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嗯,”符苏说,“早上行李收的急没仔细看,我带来的那件衬衫是法式袖,少对袖扣。”   “你可真讲究,”汪霁说,“来的时候旁边有个商场,明天先去那儿逛逛吧,买不着再换地方。”   嘴上有点嫌弃,但他心里却隐隐有点期待,衬衫、袖扣、西裤……他还没见符苏穿这么正式过,平常他们俩一个比一个穿的宽松休闲。   这么躺在一起缓声聊着天很舒服,汪霁感觉自己听符苏在耳边这么说两句话,先前的那点同床共枕的尴尬就已经没了,跟听摇篮曲似的都有点困了。   又打了个哈欠,符苏侧头看了他一眼,黑暗中,借着窗外的一点光线,两个人四目相对。   符苏说:“都这么困了就闭上眼睛睡吧,待会儿下巴脱臼了。”   “能不能说点好话?”汪霁边犯困边笑,依言闭上了眼。   “晚安。”符苏说。   “晚安。”汪霁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迷迷糊糊中往身边的热源处挪了挪,失去意识前他想,还挺稀奇,尴尬和放松居然都是因为同一个人,多矛盾啊。   可如果他没睡着,他睁着眼睛再想想,也许就会知道,其实一点儿也不矛盾,尴尬是因为他还没能面对自己的内心,而放松,却实实在在的是因为身边这个人。   汪霁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但又不太踏实。   踏实在他感觉自己一点没做梦,睡得很沉很沉,如果带了手表监测,那他的睡眠质量一定会罕见的非常高。   不踏实是因为他半夜醒了一次,他平时在家睡觉时也会醒,少数时候醒过来就睡不着了,但大多数时候醒过来眨两下眼睛抱着被子换个姿势又能继续睡。   所以当他醒来时,他习惯性眨了眨眼,又习惯性想要换个姿势。   可他没能换成功,因为手掌下温热的触感提醒着他,他手脚并用抱着的好像不是一床被子。   “醒了?”符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汪霁心一惊:“啊,醒了。” 第30章 柳枝条   汪霁感受了一下,此时此刻,他的胳膊环在符苏腰上,腿搭在符苏腿上,思考两秒,一时不知道手脚该先收回哪个。   “把我当成被子了吧,”符苏叹一口气,“拼了命往怀里卷。”   “或许吧,”汪霁决定还是先收腿,因为那个位置有些尴尬又有些危险,他怕给人压坏了,“怕你和我抢。”   “放心吧,以你这架势我抢不过你,手脚并用的。”   汪霁又收回胳膊,整个人规矩地平躺:“你别是水土不服又发烧了?怎么感觉身上有点烫。”   符苏道:“怎么不说是被你搂着的时间太长。”   汪霁盯着黑暗中吊灯的轮廓:“挺好的,正好空调吹得有点冷。”   符苏说:“是,取暖了。”   这一觉睡的还是很好,早上睁开眼睛时身侧已经空了,汪霁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又醒了一会儿神,浴室里传出来水声,把那么点正常的生理反应压下去后,他掀开被子起床。   等他洗漱好从卫生间出来符苏已经在外面换好了衣服,正背对着他整理袖口。   白衬衫,深色西裤,剪裁得体,面料考究,勾勒出宽肩窄腰和一双长腿,本就优越的身形被衬得越发挺拔。   汪霁其实是个对外貌不怎么在意也并不怎么敏感的人,可能因为自身条件好,对待别人反而无所谓。但无奈眼前人实在过于出众,哪怕每天看已经看习惯了,突然的正装加持也还是让人耳目一新。   食色性也,一直到进了餐厅吃早餐,汪霁的心跳才渐渐平稳。   是时候去医院做个心电图复查一下了,他在心里负隅顽抗地想。   “白煮蛋还是炒蛋?”前面的符苏回头看他。   汪霁一颗心又跳一下:“炒蛋。”   端着盘子落座,符苏在烘焙区取面包,汪霁看着他长身玉立,转头对着窗户看了看自己,行吧,虽然瘦削点,但也十分英俊。   吃过早饭时间还早,两个人回房间待了会儿又出门顺着江边走了走,等到了商场营业的时间,才打车过去买袖扣。   酒店没有合适举行婚礼仪式的户外场地,下午的草坪仪式汪蕤找了婚礼策划,在酒店不远处的公园里举行。   绿植环绕,水畔亭阁,草坪旁就是粼粼的湖水,湖水上是烟柳中的桥。   今天夜晚有雨,此时天气已经快要转阴,有凉爽的风从湖面上拂过。   迎宾合影和彩排后,新娘和新郎去房车上准备,宾客四散在公园里拍照聊天。   汪霁走到石拱桥上,看水面上树的倒影和浮水的鸭,衣领外露出的一截脖颈被什么划过,他回头,符苏手上拿着截柳树枝条。   “丢下我不理会?”   汪霁顾左右而言他,看着柳条道:“好啊,你破坏公园环境折柳条。”   符苏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右手拿着罪证还嚣张地扬了扬:“好啊,青天大老爷,快让安保人员把我抓走吧。”   其实是地下捡的,汪霁刚才余光看到了。   符苏靠到桥上,看着远处的湖面说:“还有什么罪一块儿给我判了吧,我好争取宽大处理。”   柳条还在符苏掌中,汪霁掐住一段末梢,指尖都染上点柳绿:“公园太美了,我这会儿无心办案。”   符苏收紧指节把柳条从他指尖抽走,转而垂到水面上,引得湖里两只小鸭伸长脖子来啄。   “公园美可以在这多住几天慢慢看,还是先办正事吧。”   这算什么正事?   汪霁吐槽:“那你一个人留在这住,住行政套去吧。”   符苏懒洋洋地开口:“你今晚又不觉得空调吹得太冷了?”   这是在隐晦地指责他昨晚抱着他取暖,汪霁蔫了点,有点臊。   他这情绪来得其实也莫名其妙,垂首看了会儿鸭子,他坦白:“啧,我仇富了。”   符苏侧头看他,微微挑眉后笑了一下。   上午去商场买袖扣,眼见着符苏直奔某个富丽堂皇的店面而去汪霁心里就觉得不妙,那个点店里一共就三对客人,另外两对都是未婚夫妻来试对戒,但汪霁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身旁这位爷眼睛不眨地为了一对袖扣刷掉了三晚上行政套房的钱。   贫富差距在某些时候让人感到心酸,汪霁被仇富的情绪蒙蔽了双眼,直到这会儿看着符苏都还觉得……好吧,帅还是很帅,这人的样貌实在是让人憎不起来。   其实也不完全是仇富的原因,他内心觉得这笔钱花出去,也有自己拉着符苏来参加堂妹婚礼的缘由,特别是符苏已经为这场婚礼备了一份很重的礼金。   他和符苏对视:“知道为了配这衬衫要花六万块,我都后悔喊你来。”   符苏说:“说的跟这袖扣是一次性的一样,就缺一对,不参加婚礼也还是要买。”   说完他开始兴师问罪:“就因为这个不搭理我?”   汪霁没说话,他又道:“你真能耐,我真没能耐,在心里反省好半天,都吓得负荆请罪来了。”   他扬了扬手上的枝条,这就是他负的荆,柳叶带起水珠,在湖面上惊起点点涟漪。   “你可真能夸张。”汪霁看着那涟漪,“我没搭理你,你中午是对着空气吃的饭聊的天?”   说着他垂眸看那袖扣,四方的,纯黑带颗钻,衬着符苏的腕骨,好看是好看,但贵得也真让人心颤。   他心生不满:“你们搞金融的都这么有钱?”   桥上来了其他的宾客,桥身太窄不好过,符苏伸手带过汪霁的腰:“你辞职前好歹也算高薪阶层,钱都花哪了,国内薪资这么低?”   汪霁被他带着往前走两步,后腰和符苏手掌只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衫,听见这句话哭笑不得:“我钱揣身上是烫手么非得往外花,我就不能存起来吗?”   钱不烫手,符苏的手烫着他的腰。   正值婚礼应景,符苏看着他问:“存起来干什么,娶老婆吗?”   宾客走过,他收回手。   腰上还带着点手掌的余温,汪霁本想点头说是,但不知什么原因,话到了嘴边却改了。   他老老实实道:“要不是我会存钱,这会儿哪能在这和你扯淡,指不定抱着电脑坐在哪儿加班呢。”   给家里建新房的钱,给他爷爷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专家治疗的钱……在享乐主义盛行的当下,汪霁的消费习惯一直相对俭朴,要不是会存钱,他哪来的底气辞职,这会儿还在大厂里当牛马呢。   反倒是符苏,汪霁抬起头旁敲侧击:“六万块花的像六十块,你怎么那么潇洒,钱花完了就回去投行干回你的老本行,努力到几年后升成MD?”   他表面轻松,心里的小人却已经惴惴不安,国内起码还能再见面,欧美?他怕自己连旅签都过不了。   又有一对年轻情侣来桥上拍照,汪霁转过身往桥下走,既是给他们腾地方,也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他刚才那话问得没有了分寸。   符苏抬步要跟上,上来的女生见他手上拿着枝条,眼睛一亮想要借过去拍照。   符苏看着汪霁的背影问:“还要吗?”   汪霁回过头,顶着那对情侣探究的视线有几分尴尬:“要什么要,拿给人家拍照。”   柳枝条递出去,符苏也走下了桥。   拱桥对岸是片树林,未到深秋,叶子都还没黄,看上去依旧绿意葱茏,因为近着湖畔,这片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   两人中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符苏跟在汪霁身后踱步,姿态闲适地开了口:“我都还没想着升MD,你先替我想上了。”   汪霁没说话。   符苏又说:“钱花完了再回去?那我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回去当金融民工了。”   这人怎么这么有钱?   汪霁回头,眼里却控制不住地染上笑:“吹吧你。”   一颗心仿佛浸了水,像鸭子浮水时的羽毛,轻飘飘地卸下了什么。   走的太远,婚礼仪式开场时两个人差点没赶上,紧赶慢赶在前排位置上坐下,汪霁气还没喘匀,有镜头转过来正对着他们的方向。   汪蕤请来了整个摄影摄像团队,团队里一位挺有名的胶片摄影师主要负责她,其他的摄像师们分别记录场内的宾客。   镜头对着他们好一会儿才转走,汪霁轻声和符苏说:“我还大喘气呢,拍出来不好看汪蕤要埋怨我了。”   符苏看着他,好一会儿说:“挺好看的。”   凉风习习,阳光温柔,婚礼的仪式很简单,集体证婚后就是新人致辞并且交换戒指的环节。   不论迈没迈进婚姻,是尝过婚姻的苦还是甜,在听见誓言的这一刻都还是会被别人当下的这份爱所感动。   宾客席已经有人在拿着纸巾抹眼泪,汪霁和符苏后面坐着的一位女士甚至轻声哭出来,对身边的好友说:“太感动了!新娘太美了!钻戒太大了!搞得我也想原地结婚了呜呜……”   汪霁看着面前身披白纱的汪蕤,本来眼睛也有点红,听见这话没忍住笑了两声。   符苏侧头看他,二人对视,符苏说:“太冲动,不能学。”   汪霁拿手揉了揉发红的眼角:“说我?管好你自己吧。”   捧花抛过后仪式就已经结束,大家可以自行活动,等待着晚上的晚宴。   蓝天白云,草坪上布置满了鲜花,不停有宾客上去和新人合影。   汪蕤冲汪霁招手,汪霁顺手拉住了符苏:“一起?”   符苏没拒绝,跟着他一同上前。   两个人一个挺拔一个清隽,汪蕤的老公在她耳边嘀咕:“我去,你这俩哥哥这么帅,搞得我合照很有压力啊,这还如何艳压?早知道我妆再化浓一点,鞋垫再垫高一点。”   汪蕤吐槽她老公毫不留情:“这是妆和鞋垫的问题吗,要想艳压你怕是要回炉重造。”   但毕竟是新婚,老公五官也已经很端正了,下一秒她昧着良心安慰:“没事,你在我眼里比他们帅,回头我让修图师只P你。”   合照环节结束,汪霁和汪蕤拥抱过后刚准备走,身后有人喊住了他们,准确来说,是喊住了符苏。   刚才镜头后的摄影师走上前,试探着问:“……符先生?”   两人回头,摄影师也是个年轻男人,站在原地朝符苏伸出了手:“你可能不大认识我,几年前我和你参加过同一个展,你的账号我也一直在关注。”   他同样热爱拍风景,只是因为一些现实原因,最终选择了婚礼摄影。   符苏伸手回握。   那男人又看向他身边的汪霁。   汪霁对他笑了一下,男人却上下看了看他,不像是看脸,眼神只扫过他身形,然后他恍然张口:“哦,原来是——”   符苏适时地从中介绍:“汪霁,我的……邻居。” 第31章 晚宴   汪蕤他们还要赶在晚宴开始前去换衣服拍照,摄影师和符苏没说上两句话就回去继续工作了。   剩下他们两个在草坪上,对视一眼,汪霁心里很多疑问。   什么展啊?我以为你是拍着玩玩,看这样子你玩得很不简单。   什么原来是啊?原来是什么,你倒是让人家把话说完。   可问太多难免有觊觎别人隐私的嫌疑,理智回笼,汪霁只问:“什么账号啊?他一直关注,我也可以关注。”   符苏罕见地有些回避,周围宾客太多,他迈步往前走。   这会儿换汪霁闲庭信步跟在他身后。   汪霁边走边猜测:“微博?抖音?”   他说着看一眼符苏腕间的袖扣:“……你不会是每天在小红书上炫富吧?”   符苏无奈。   什么账号?   想起夏夜里的两句玩笑,他边往前走边道:“我传裸照的号。”   汪霁在他身后愣了两秒,随即失笑:“我就说呢,我说你怎么年纪轻轻的就实现了财富自由,合着你还兼职。”   脚步停,符苏忽然回头,两个人只差一点就要撞上。   符苏神情几分无奈,眼里却带上了调侃的笑意。   “干什么?”汪霁看着他,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符苏挑眉道:“就昨晚那业务,你知道我平时都报价多少吗?”   婚礼晚宴在酒店的宴会厅举行,仪式下午已经举行过,晚宴就是大家一起吃个晚饭,新人敬酒走个流程。晚餐结束后有部分长辈提前回到客房休息,宴会厅内剩下的大多都是年轻人,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汪蕤自己是博主,他老公和几个朋友成立了一间剪辑工作室,合作的对象也几乎都是博主,所以场内这么多年轻人,有一个是一个,拎出来全都是在互联网上小有名气的网红博主,掉进博主窝里了。   围成圈看着新娘新郎跳完first dance后,在现场乐队和应景灯光的加持下,厅内的气氛彻底活跃起来,打扮的能让人犯潮人恐惧症的男男女女们跳舞的跳舞,社交的社交,本就多同行有话题,很多还都有私交,大家在一块你邀我喝一杯我请你舞一曲,热闹的不得了,自助酒台上的红酒和香槟都要续不上趟。   汪霁被汪蕤拉去跳了一段舞,厅内灯光璀璨,音乐声如潮,汪蕤穿一条比天花板上的吊灯还要闪的流苏舞裙,在汪霁耳边道:“哥,大好机会岂能错过,放开一点交交朋友嘛!”   汪霁抬起胳膊让她转了个圈,舞裙上的流苏打在他笔挺的西裤上,音乐声太响,他凑到汪蕤耳边笑:“你们这圈子太时尚了,我看着都犯怵,怕是交不了。”   汪蕤拉着他的手,裙摆飞扬着踮起脚尖:“那你让符苏哥交,今天下午你们俩一露面,我好多姐妹都来问,受关注度比我这个新娘还要高。”   舞步迈出,汪蕤的卷发扫过汪霁肩膀,他微微愣神,抬眸在四周寻找符苏的身影。   瞩目的人在哪里都瞩目,光影斑驳,符苏拿着玻璃杯立在角落的台前,台上放着只金色颜料勾勒的花瓶,花瓶里斜插着几支牡丹,灯光斜打在他侧脸,明明是这样缠绵的背景,他整个人半匿在黑暗中却显出几分凛洌的锋芒。   而汪霁眉心微动,因为有位女士扬手去碰那牡丹花,正款款走到他身旁。   音乐声太吵,在汪霁被汪蕤拉走后,符苏就移步到一旁寻清静,酒台上摆满了酒液,唯一不含酒精的是柠檬水,可大概是为了解酒,里头混了很多蜂蜜,甜齁齁的黏嗓子。   符苏对着一旁的服务生说了两句话,小哥虽然面露讶色,但还是点头:“您稍等。”   接过服务生端来的玻璃杯,符苏刚要在混乱的人群中央分辨出汪霁身影,手中的杯子被人碰了一下。   他侧过头,面前一头波浪卷发的女士问他:“帅哥,一起喝一杯?”   杯子都碰了,符苏举了举杯子,依言抿了一口。   卷发女士又道:“帅哥你哪里高就,也长居杭州吗?”   “不,”符苏说,“在山里,务农。”   女士噎了一下,但看他神情不似作假,思考几秒后恍然道:“哦——我懂了,现在山居赛道确实也很火。”   她懂了,符苏没太懂。   女士又发问:“怎么样,你这赛道好变现吗?其实以你这条件什么赛道都能红的,我粉丝其实也不少,咱俩交个朋友?以后可以多多交流。”   她说着拿又长又亮镶满了钻的指甲戳着手机屏幕:“加个微信?”   符苏没说话,也没拿出手机,但眼睛还是礼貌地回望她。   女士动作顿住,对视几秒后她叹一口气:“我猜你现在在想要怎么拒绝我才能让我不那么尴尬。”   符苏笑了笑,拿起杯子和她碰了一下。   “行吧,”女士也挺洒脱,“就知道你这种级别的帅哥肯定很难被人拿下。”   碰过杯,她仰头喝下一口酒,视线移动间她注意到符苏的杯子里盛着的酒液,有点好奇:“我也不懂酒哈,你这……看颜色像红酒,看泡泡又像香槟,这是什么特制调酒吗?”   酒台上一共只摆着香槟和红酒,没说能特调啊。   符苏面不改色晃了晃杯口,都不是,他的病不能摄入酒精,杯子里装的是无糖可乐。   而汪霁和汪蕤跳完一支舞,眼见着符苏在和人交谈,他没有立刻上前,好容易在周围舞动的人群中晃荡出一条路,视线中有只酒杯正摇摇欲坠,他下意识收紧指尖稳住杯柄,紧接着怀里凑上来一个……微醺的青年。   汪蕤话只说了一半,并没有告诉她一看就是个直男的堂哥,她身边的姐妹并不只是姐姐和妹妹。   灯红酒绿,怀里的青年跳得很嗨,喝得也很嗨,人群中太挤闹,没办法,汪霁把人先从怀里拉开,然后搀着对方的胳膊把人带下舞台。   “你还好吗?”他把人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对方年纪看着没那么大,他就多说了一句,“你是和朋友一块来的吗,别喝了,让你朋友待会儿送你回家吧。”   他心里觉得不行,热闹是一回事,万一喝多了不能保障宾客安全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想招来位服务生帮忙看着对方,自己去和汪蕤嘱咐两句。   却没想青年扯住他衣袖:“这么热闹还回什么家啊,我在楼上开了间客房。”   “那我让服务生带你回房间。”   青年手没松,仰头看见他面庞:“嚯,哥哥,你还挺帅的。”   “……”汪霁对这叠字有点接受无能,但还是道,“谢谢。”   “而且你看起来好像也不太直。”   话题转移的未免太快了,汪霁无声了。   青年本是见色起意地试探,这会儿笃定道:“果然不直!”   “也不是……”汪霁不知如何是好,明明他站着,对方坐着,却有一种被人审判的压迫感觉,他不是没见过gay,也不是没接触过gay,听说gay之间都有雷达,他不敢想对方的雷达准不准。   弯吗?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弯。   直吗?他现在到底算不算直?   这也不是能思考问题的场合,还没等他想个明白,面前的青年再一次语出惊人道:“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啊?我看看我们俩有没有可能。”   真的好吓人。   汪霁又震惊又无奈,被拉着的手腕都发麻。   对方年纪小,他先劝道:“你喝醉了,这样真的不太安全,还是让服务生带你回房间吧。”   他希望对方年纪尚小要学会保护自己,对方却执拗着问:“难道是0.5?”   汪霁当了三十三年的直男,实在不太懂他们gay之间的专业术语。幸好,对方同行的朋友终于注意到这边,朋友是个姑娘,看起来还算清醒,一边和汪霁道谢一边扒拉着青年的下巴给他灌下一杯解酒的柠檬水。   汪霁关心了他们两句注意安全就要走,可衣袖还被人拽在手里,喝醉酒的人没有理智可言,固执地向汪霁要一个回答。   情急之下就当是哄小孩,汪霁俯身在他耳边,吐露出实情:“抱歉,我上面下面都不太行。”   在对方“卧槽原来你阳痿”的惊讶神情中离去,清瘦的身影上像压了千斤,汪霁觉得自己脸上像有一片火烧云。   走出大厅外,厚重的大门隔绝了内里的一片沸腾,耳边重归于静,汪霁靠在走廊上呼出一口气。   右转走向洗手间,脑内思绪万千,他走到洗手池旁沾湿双手抹了把脸。   盯着流淌在手背上的透明水珠,他陡然意识到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就会不在,不是拖延就能够完满,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   人人都是理论家,可理论和实践中间隔着太远,隔着很多的勇气,隔着很大的决心,还隔着未知的结果,隔着有可能的失败。   手掌移开,水声停,汪霁展开双手烘干。   脸上薄红已褪,他刚转身要走,洗手间外有人推门进来。   他抬眸,脚步顿住,来人是下午喊住符苏的那个摄影师。 第32章 毛豆蒸臭豆腐   再回到大厅,符苏还是倚在那个角落,身旁的那位女士已经走了,汪霁走上前说:“先回房间?”   符苏抿掉杯子里最后一口可乐:“合适吗?”   “没事,”汪霁说,“都八点了,等这里结束估计要通宵。”   长辈们早已经离场,别说他姑奶奶和姑姑,就是他堂弟也早就溜了,要不是汪蕤拉着他跳了支舞,一个小时前他就准备拉着符苏走了,他怕现场乐队声太响,符苏耳朵会不舒服。   两个人回到楼上的房间,刚才在厅内灯光太闪看什么都不清楚,这会儿符苏看着汪霁衬衫领口前的那点看不出是什么的痕迹道:“你先去洗?”   汪霁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小块疑似化妆品的污渍,这个高度,可能是刚才拉着他不放的那位醉酒青年。   他说:“大概是和汪蕤跳舞时蹭上去的。”   其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他现在非常敏感,想到那个青年就会想到两个人的对话,想到那短短的几句话他简直要坐立难安。   拿着睡衣毛巾进浴室,水温微热,汪霁在花洒下冲洗许久,身体微微发热,最后连心尖都发烫。   他在朦胧水雾中第一次肯面对自己的心意,却不敢去想对方,他一直都有些回避亲密关系,此刻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揣度,在这段关系中,那些他记忆里深刻的点滴,会不会是他的误以为。   浴室的门被轻敲两声,汪霁关掉花洒扭过头,水珠淌在身上,他扬声道:“怎么了?”   符苏印象中汪霁今晚只浅抿了半杯红酒,但浴室里水声响起的时间实在太长,他说:“一直不出来,怕你在里面晕过去了。”   听见声音就放心了,他又走回沙发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浴室门打开,汪霁穿着睡衣走出来,他冲热水冲得太久,皮肤都被烫红。   他坐到床边擦头发,符苏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他问:“是玩两天再走吗?”   符苏转头看他:“啊,不是要逛公园?”   “还真逛公园啊,”汪霁说,“怎么着也看看景点吧,来的那天那个司机师傅不是说了么,去西湖赏赏景,再去灵隐寺上上香。”   至于银泰打卡,已经在别的地方提前消费过了,他自动省略这一项。   “行,”符苏一脸服从安排,站起身拿过自己的换洗衣物,“待会儿再说,我先洗个澡?”   “洗去吧。”   符苏进了浴室,汪霁对着紧闭的浴室门看了两眼,然后把擦头发的毛巾搭到一旁,靠到床头上打开了手机。   心脏跳得有些快。   一个多小时前。   “那个,”他攥着指尖,对着面前的摄影师斟酌着开口,“下午在草坪上,您是说什么账号?”   是个国外的网站,汪霁不太熟练地翻墙,注册新用户,期间他抬头看一眼浴室的门,里面响着水声,流水不像是打在地板,像是打在他的心上。   他有几分急切地想要弄明白,什么原来是,原来是什么?   “就是符先生在INS上的账号啊,嗯……您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啊。   摄影师显然也没想到:“我以为……您和符先生是朋友。”   汪霁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含糊道:“朋友是朋友,可能不太熟吧。”   登陆成功,他按着摄影师说的搜索符苏的账号,FuSu,查找成功,他以为不过是符苏记录日常的私人社交账号,可页面上显示出的粉丝量有些超乎他的预料。   汪霁视线下移去看账号发布的内容,先看到最新发布的那一条,人群熙攘的高铁站,镜头里的冰淇淋微微融化,可人群也好,冰淇淋也好都被虚化,镜头对焦的是画面右下角露出来的一点白皙侧脸。   还能是谁的侧脸?   他对着这张照片看了一会儿,没去看下面的评论,指尖抵着屏幕继续下移。   下一条是花园里的特丽莎,到了秋天进入了盛花期,这张拍在他们来杭州之前,紫色的花朵连缀成一片,远远望去恍若草坪上盛开了云雾,而他就背对着镜头站在云雾的中央。   然后是后山上的夕阳,他们吃过晚饭散步上山,正是太阳落下的时候,山、树、小路、还有画面中他的肩膀,全部都落满了火红的晚霞。   这些照片有汪霁看见过的,和符苏一起坐在露台上打印过的,也有他没看过的。   就好比符苏生病时的某一天深夜,因为拍照的人手不稳,拍出来的照片也失焦模糊,镜头晃荡着对准床边睡着的人,他手里还拿着降温用的湿毛巾,清瘦的脊背在昏黄的灯光下趴伏。   仿佛又回到仲夏的那个夜晚,符苏把托汪奕扬冲洗出来的照片递给他看。   可此时看着屏幕和那时翻阅照片的心情一样又太不一样,同样的,这些照片里没有过他的正脸,有些是背影,有些是被额发或是阳光遮挡。   可不再是两个人之间看,眼见着符苏把它们上传到自己的私人账号上,每一张都是他简单的日常生活,可每一张里又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这种行为让汪霁没法不去多想。   心脏敲打着胸腔,汪霁心乱如麻,种种思绪在脑海里找不到出口。他惊讶,惊讶中有心底隐隐的猜测被证实的喜悦,而喜悦过后是茫然,也心起两分胆怯。   他不再害怕自己的心意,也有勇气不再想会是自己的误以为,他想试着去期待,可他习惯谨慎,习惯小心,没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尤其是感情,还是不被世俗认可的感情,掺杂的太多,牵扯的太多,并不只是你和我。   在这个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的夜晚,他往后看,开始害怕一切落空。   伸出一只手按住心口,汪霁继续往下翻。   从秋到夏,没有配文,照片里季节在更替,岁月在交迭,天边的火烧云,石桌上的西瓜,日出的朝霞,暴雨里的葡萄架……   而再往下,汪霁指尖顿住,微微屏住了呼吸。   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照片,流动如瀑的藤蔓,尽情绽放的蔷薇花,画面中央的人被模糊了面容,只看到皮肤白皙,白T恤单薄。   而汪霁视线偏移,看到下方的评论区里,排在第一的那条被赞量尤为夸张的评论。   “Su,你居然也会拍人。”   这条评论下面,是符苏很短很简单的一句回复——“it's my first time.”   门把手被转动,汪霁倏地抬眸。   符苏从浴室里出来,抬手擦干湿发,他背对着灯光,在床上落下身形的影。   指节一松,手机掉在了被子上,汪霁的心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彻底地烧灼起来。   他们又在杭州多待了两天。   就像司机师傅说的那样,早起先去西湖,因为那天有雨,景区里的人并不多。   烟雨濛濛,九月底的西湖带着湿漉漉的绿意,湖面映着岸边的树,走进去仿佛沉入碧绿画中景。   他们在湖边坐船,手摇船,细雨落到水面,远山如黛,绿柳如烟,在云雾和湖畔间,远处的雷峰塔若隐若现。   行至乌龟潭,船头撑桨的师傅对他们爽朗地笑:“晴西湖不如雨西湖,你们这是来着了,不是有位大诗人讲嘛,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船上有雨,两个人湿了裤脚,符苏把脚搭在中间木桌下的横杠上,让汪霁把脚踩在他的脚腕间。   在淅沥的雨里,他倾身问汪霁:“我怎么听不懂?”   国外长大,领悟不了传统诗词文化的底蕴,汪霁轻笑:“糟糕,你和苏轼同不了频了。”   苏轼是谁符苏倒是知道,山水湖景间,他眉眼微动:“没关系,我和你同频就行了。”   有雨斜落到汪霁额间,他伸手抹去。   闭上眼,在这有雨的清晨,汪霁和符苏同频并肩,看过苏堤两岸,看过一座座石拱桥洞,看过杭州西湖的秋天。   也去灵隐寺,隐蔽山中,穿过古黄色的门,古寺内外都是参天的古木。   看见人群排队,汪霁不知其然上前询问,身披亮丽彩色丝巾的大姐十分热情:“我们在这坐索道啊,索道上去就是天下第一财神庙!”   汪霁道谢后离开队伍,他对财神无所求,至于身边人,他自己就是个财神,更不用求。   雨天的古寺更显清幽,香客如织却不显得喧闹,踏身其中依旧庄严肃穆。   跟随着人群上过三柱香,汪霁望着前方巍峨的大殿,悲悯的佛像,袅袅香火间,他虔诚三拜,求他爷爷奶奶在彼岸可以过得好,求此刻身边的这个人健康平安。   还有一个愿望留给他自己,无论如愿还是成空,他想,都会好好记住这从春至秋的每一天。   上过香后走去吃寺内的素面,山间的草木舒展,有雨从屋檐滴落,落得太急,远远望着像是剔透的雨帘。   石径小路上,青石板被雨水浸润,前面有位婆婆脚下生滑,符苏反应快,大步迈上前扶住了她。   石板下面就是陡峭的台阶,婆婆拍着胸口,对着符苏不停地道谢,还把手上的一串佛珠按到他手心上片刻,望着他慈爱道:“阿弥陀佛,希望菩萨保佑你心想事成,所求都如愿。”   婆婆走远,符苏回头看向汪霁,雨幕间,他问:“你许了什么愿?”   汪霁道:“这怎么能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符苏于是不再问,转而说:“刚刚那位老人家说希望我如愿。”   汪霁踩过一块石板:“我听到了。”   他走上前一步,符苏却停在原地,两人距离拉近,符苏突然来牵他的手,把微凉的手贴上了他的掌心。   “我没什么愿望,那就让你如愿吧。”   汪霁微怔:“你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么,就祝我如愿。”   “不知道啊,不是不能说?”符苏收回手,笑了一下,“不管什么,都希望你实现。”   下午雨下大了,外出不方便,两个人找了一家茶舍喝茶。   茶舍静谧,窗外是大片的茶园,坐在木椅上听着秋雨秋风,放眼望去满目的绿,能将茶山的景色尽收眼底。   选了今年的龙井,帮他们泡茶的小姑娘柔声说:“如果趁着采茶的的季节来,坐在这里还可以看见茶山上采茶的茶农。”   汪霁笑笑:“我们自己就是茶农,可没法看着,得上山采了。”   符苏侧头看他,两个人都想到清明前采茶炒茶的那一天,四目相对,眼里都含着点笑。   抿着茶香听着评弹,和周围同样来喝茶的客人们一样小声地交谈,仿佛回到家里的露台上,两个人就这样虚度了半日光阴。   雨后放晴,晚上去一家出租车师傅推荐的本地人都爱去的餐馆,餐馆不大,隐在老城区内,两个人下了出租,弯弯绕绕在巷子里走了十分钟才找到。   正值饭点,店里的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有两桌客人穿着家居服踩着拖鞋,看起来就像是附近的居民。   在前台拿了号,号码牌很质朴,是老板家的孙女拿彩笔写在硬纸壳上的,店里站不下,汪霁和符苏走到店外等。   青砖白瓦的老房子,巷道里有爷爷奶奶牵着绳子晾衣裳,旁边有颗香樟树,树下是激烈的棋盘局。   两人对弈,但身后站着两帮的军师。   “将军——”   晚霞都伴着烟火的气息。   饭馆里老板娘叫到他们的号,两个人转身进去,菜单贴在墙上,满满一面墙,点单的服务生背着老板娘偷偷在嚼她孙女的泡泡糖,瞧这两个外地人看花了眼,主动说:“我给您二位推荐推荐吧,这几道菜我自己特别喜欢吃——”   菜不存在预制,都是老板和另一个厨师在后厨现炒,端上桌满满的锅气。   油爆河虾,爆炒腰花,糖醋里脊,蟹粉豆腐,炒时蔬,还有一盘子毛豆蒸臭豆腐。   服务生说毛豆蒸臭豆腐是他们这儿老顾客必点,一年销量比香飘飘还要全球领先。   符苏不知者无畏,汪霁纯属是小瞧了人家,觉得大概和街边的干炸臭豆腐差不多,不就是块豆腐,再臭能臭到哪去,能有腰花臭?   可等端上桌,两个人傻眼了,先不说豆腐不是炸过的,是滑的嫩的稀碎的,单是这个味道就已经让人难以接受。   “臭的这么实在吗。”汪霁睁大眼。   他看符苏有点排斥,自己以身作则,先拿勺子舀了一点吃了,还仔细品了品,是闻起来臭,吃起来也臭。   他咽下那一口,看着符苏:“你尝一尝?味道其实还行。”   符苏对着食物罕见地摇头拒绝,皱眉道:“不尝,太臭了,我吃不了这么臭的。”   “这哪儿就太臭了?你尝尝,”汪霁哄他,随口说,“我们那儿有个地方的毛豆腐比这还臭,你吃了这个改天我带你去见识一下。”   “哪儿啊?”符苏问。   “黄山啊,徽菜的灵魂,当年我和汪奕扬高中毕业后去爬,在山脚下的饭店里点了一盘,那个味道,到后来为了不浪费,我和他猜拳,谁输了谁吃,差点给我吃吐……”   汪霁追忆起往事,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说起来还有些怀念,目光都变得柔软。   突然有瓷勺伸到他面前,符苏从那盘臭豆腐里舀了一勺,送进了嘴里,咽了下去。   汪霁一愣,符苏说:“你说的啊,黄山,我记着了。”   晚上依旧是那个酒店,今天已经是工作日,酒店里应该已经空出了房间,可续房的时候两个人谁也没问谁也没提,双方欲盖弥彰,就当作是在这间豪华江景里住习惯了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入秋后天气多变,第二天气温骤降,符苏带的冲锋衣勉强还能暖和一点,汪霁那件薄外套根本扛不住,逛的也差不多,两个人睡醒就订了回家的高铁票。   走之前让出租车师傅载着他们四处去买特产给汪叔汪姨带回去,在老板娘的参谋下给汪姨选一条丝绸披肩,给汪叔带一瓶特产白酒,又去买糕点。   各类酥饼糕团,百年老字号门前哪怕是工作日的上午也排着长队,车外温度低,光是摇下车窗汪霁就一个哆嗦,符苏让司机师傅在路边的停车位里打表停车,他付停车费,然后按住要下车的汪霁,自己打开车门往对街的店铺大步走去。   司机师傅还坐在驾驶座上和汪霁夸一句:“你这朋友真贴心。”   人来人往的街道,靠近景区,有载满鲜花的三轮车慢悠悠地在路上骑。道路两旁全是树,几阵秋风起,树叶落了满地。   汪霁隔着人群和纷飞的落叶注视着符苏,阴天,天上笼着铅灰色的云,街边店铺里都亮起了灯。   在一众等候的人群里,符苏穿一件黑色冲锋衣黑色工装裤,身形颀长挺拔那么惹眼,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阴暗的天气里仿佛缀了光。   买好回到车上,司机载着他们往高铁站走,符苏把买给汪叔汪姨的礼盒放到一旁,把手上的一盒递到汪霁面前说:“尝尝。”   盒子里放着许多样,汪霁伸手拿起其中一个,白色糯米皮外洒着白芝麻,里面裹着绵密的红豆沙,他咬一口,黏黏糯糯的外皮糊住口腔。   司机打开一点驾驶座的车窗,有风从窗户里吹到后排,汪霁额发微微拂动,唇齿间溢满了香。 第33章 豆腐脑   一场秋雨一场寒。   从杭州回来已半月有余,如果说那时空气中还带着暑气的余热,几场雨后山里就迎来了真正的秋天。   晨跑回来后做早饭,食材简单,只有南瓜。   汪叔汪姨家地里的南瓜大丰收,这段时间四个大人连带着两家的鸡鸭和狗天天都是吃这个。   汪霁和符苏吃惯了细粮偶尔吃几天粗粮不觉得有什么,全当换口味,但上一辈的人年轻时米面短缺吃粗粮吃怕了,前两天汪叔吃南瓜吃得终于受不了,一个电话把汪奕扬喊回来,南瓜装上车,全让他带去酒楼了。   乡下的南瓜是老南瓜,嫩的时候绵,长老了就粉。   皮去掉,一半和大米绿豆还有干百合一起放进破壁机里打成糊,一半上锅蒸。蒸熟的南瓜晾凉后用勺子碾碎,倒入糯米粉,下手揉成面团后分成小份,汪霁分得很随心,拿勺子舀一块,压平了就下锅煎。   煎南瓜饼的时候符苏洗好澡出来了,早上山里凉,两个人绕着后山慢跑了几圈也没出汗,但他早晚冲澡习惯了,一回来先拿衣服进了浴室。   这会儿他走到厨房,先打开了墙边的那扇窗。   窗户对着山,有风吹进来,凉爽的,还带着隐隐桂花的味道。   “好香。”汪霁说。   符苏闻言捏住衣领闻了闻:“我沐浴露没挤多啊。”   “没说你,我说窗户外面桂花香。”   符苏松开手笑了笑。   小煎饼两面金黄,汪霁抬了抬下巴示意,符苏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圆盘递到他手边。   一旁的破壁机工作好,他又拿出两个碗,走过去倒出米糊。   拿橄榄油拌一盘蔬菜,早餐端上桌,符苏望着面前的南瓜糊和南瓜饼撩下了一点衣领:“说真的,我感觉我这段时间都吃黄了。”   汪霁看了他两眼,笑了:“还真是。”   符苏挺白,晒不黑的那种白,一个夏天过去,汪霁露在外面的四肢都晒出了分界线,他还白得跟玉似的,但这几天确实吃出了点南瓜色。   汪霁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行吧,也没好到哪里去。   吃过早饭他要去菜地,临出门前符苏从二楼露台上探出头喊他:“你屋里的床单被套我一块儿洗了烘干了啊。”   汪霁戴着草帽仰起头:“行。”   屋后有一颗乌桕树,老树了,这栋屋子从最初的砖墙灰瓦到现在,里里外外什么都变了,只有它没变。   满树的乌桕叶泛黄,在符苏身后摇摇探出枝头。   汪霁转身往院外走。   从杭州回来那天他就想搬回家去住,说出来的时候符苏也没拦他。   等到他进屋开始收拾东西,符苏抱臂倚在门框上,突然吐了口气,听着跟叹气似的。   汪霁叠衣服呢,听见声音愣一下:“…干嘛呢。”   “叹气呢。”符苏说。   衣袖叠出条褶,汪霁道:“我是听不出来你叹气吗?我是问你叹气干嘛呢。”   “不知道,”符苏语气轻飘飘的,“可能两个人习惯了?”又加一句,“我反正习惯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往客厅去了,剩汪霁在床边愣着。   什么意思啊这是。   “不是,”他抬腿跟上去,“您这话几个意思啊大爷,说清楚。”   “能什么意思,”符苏背对着他往露台走,“你想回去我也不能不点头。”   什么点头不点头?汪霁有点无奈:“有你这么留人的吗?”   符苏转过身:“听出来了啊。”   “听出来什么啊?”   “挽留啊。”   “就这啊?”汪霁简直哭笑不得。   “太含蓄了吗?”符苏轻轻笑了。   “你说呢。”汪霁看着他。   “那我换一种?”符苏说着走到汪霁面前,有几分迟疑,但几秒后,他伸出胳膊松松揽住了汪霁肩头。   声音很低很轻,像有风从汪霁耳边掠过:“有点舍不得,别走吧。”   回想到这儿汪霁抬手摸了摸耳朵,还好,这会儿是凉的。   其实从杭州回来后,这期间他有过很多次起心动念的时刻。如果说之前那么长时间他不敢面对的是自己,困惑自己的心意,纠结自己的心意,那么现在他不敢面对的是符苏。   他不是没想过去问问符苏,问他你为什么要拍我,问他你是因为什么舍不得我?   但每次话到嘴边,轻飘飘的几个字梗在心里就是说不出来,总是差着那一股气,怕得不到想要的回应,也觉得不好意思。   有些话不说就还有机会,还有退路,一旦说出口,就进不了,也退不得。   所以再等等吧,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和自己说,再等等。他习惯了隐忍,也习惯了等待。   吹过春风,淋过夏雨,秋天的田里到了丰收的时候。   前段时间秋播,地里的辣椒苗都拔了,丝瓜架子上还留着几根瓜,乡下都这样,留几根丝瓜长老后可以拿来刷锅洗碗,国庆后撒的几样蔬菜种子也已经发芽,等到了冬天不愁没有绿叶蔬菜吃。   翻土,移栽……汪霁其实并不怎么会种地,什么季节种什么菜,怎么撒种施肥,如何除虫浇水,一开始都是跟着手机上的农学博主或是汪姨后头学,到了现在,慢慢也摸索出来一点经验,体会到了其中的乐趣。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泥土里荒废人生,种地也是门学问,值得很多人学一生。和泥土和植物接触,眼看着自己播种下去的种子长出小苗,开出第一朵花,结出第一茬果。   汪霁伸手掐一把脆嫩的碗豆尖,心想,陶渊明诚不欺我。   中午在汪姨家吃饭,比起汪霁的四小块地,汪叔汪姨家是真正的菜园,一年到头地里的菜根本吃不完。   中午吃焖饭,鸡丁、腊肠丁和毛豆一起焖,咸香油润。   汪姨又凉拌了一盘菇子,各类菌菇煮熟后撕成条状,春天的山笋没有吃完,晒成了笋干,一起下锅焯熟后,沥去水份,用芝麻香油、盐、陈醋和少许生抽拌食。   新鲜山菇咬下去带着汁,香甜的,一桌四个人,三个闷头扒饭,只汪姨吃相斯文。   桌上还有碗辣椒酱,拿小碗盛着,是汪叔汪姨自己磨的,菜园里的青红辣椒和蒜瓣一起放进机器里搅和,专门挑的手动的机器,搅和出来没有那么细,反而带着些颗粒,看起来就很香。   柴火灶做饭有锅巴,锅底溜圆的一整块,半块留在锅里煮锅巴汤,半块盛起来空口吃。   汪霁掰下来一块,拿勺子舀一点辣椒酱抹上去,刚入口,呛得偏过头打了个喷嚏:“嚯,这么辣!”   “哟,”汪姨说,“我忘记讲了,今年辣椒酱做得迟,地里的辣椒长老了,特别辣。”   汪霁在上海待久了,吃辣水平大退步,这会儿背过身去打喷嚏打个不停,符苏放下筷子拍了拍他的背,瞧见他面前的汤碗空了,把自己的那碗米汤递过去给他。   被辣得脑子不那么清醒,汪霁借着他的手喝下两口汤。   等到缓过来,见汪叔汪姨都停下筷子看着这边,他这才觉出别扭,迟疑两秒对着符苏说:“……谢谢,我再去给你盛一碗吧。”   神情语气有种欲盖弥彰的认真,符苏心下好笑,面上一本正经地配合:“没事,我没那么讲究。”   汪叔粗神经,在一旁笑:“就是,喝口汤有什么,你小时候还和汪奕扬吃一碗面条咬一块糖呢。”   汪姨在这种事上也不那么敏感:“小姑娘就得讲究了,俩小伙子没什么。”   “是。”汪霁干笑着点点头。   饭后,汪叔去洗碗,符苏帮着收拾桌子,汪姨带着汪霁去鸡圈鸭圈里,教他怎么拌食喂食。   秋天天气凉快,一年里最舒服的时候,汪奕扬前两天回来搬南瓜的时候就说了,想趁着这几天带汪叔汪姨去北京玩一玩。   说去别的地方汪叔汪姨指定不干,怕花钱也怕耽误汪奕扬的时间,但说去北京,夫妇俩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打了汪奕扬的电话还是应下了,往上两辈的人对着北京对着伟人总是有股特殊的情感。   南瓜切成块,蔬菜剁成碎,汪姨说:“给点南瓜和蔬菜就行,要是有剩饭剩菜,就一起放到里面加点水混匀,不然太咸。”   “好。”汪霁一一应下。   等他和符苏要走的时候,汪姨站在院子里又朝他们嘱咐:“菜园里菜多得是,菜心莴笋小萝卜毛豆都能吃,到了做饭的时候你们就去地里拔,自家的菜多拔点,不心疼。”   几天后。   山里入秋后就显得寂寥,汪叔汪姨去了北京,少了平时说话的人就更觉得安静,恍若避世。   天气渐寒,早起骑车去乡里买东西,山风吹得人和衣服一块儿哆嗦。   符苏坐在后排,伸手护住汪霁眼睛下的半张脸,一张口风就张牙舞爪地往他嘴里灌。   “哎哟,”尝试几次后他叹一声气,“下次开车吧,这风……啊呜……”   说着又吞一口,汪霁听得好笑,嘴角忍不住扬起来,颤动的气息洒在符苏手掌,鼻尖轻蹭过他掌心。   符苏指尖顿了顿,下一秒汪霁抬了抬下巴,把他的手推到一旁。   前面路上跑出来只越狱的大鹅,肥美地啪嗒在路中央。   汪霁转了个方向避开它,朝着路旁的院子里喊了一声:“鹅跑啦——”   院子里很快响起赶来抓鹅的回音。   清晨有雾,雾气环绕,路边的草木和桂花散发着阵阵清香,汪霁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旷的山间荡漾,符苏弯下腰,把额头贴到了他瘦削的后背上。   “冷?”汪霁问。   符苏伸手,隔着外套松松环住他,一只手还不忘抬高他的衣领挡住风,声音里透着愉悦:“嗯,冷。”   来乡里是为了买肉,在肉铺前停下,汪霁要了几斤排骨和板油。   排骨中午红烧,板油拿来熬猪油。   汪霁刚回家时吃的是超市里买来的油,在家里待久了,受汪叔汪姨的影响,吃油的习惯也慢慢变了。   平时做饭用茶油,茶油价贵,但云岭山上有大片的茶树,到了十月份,上山爬树摘茶籽,摘回来晒上几天后自己拿去油坊里榨,他和符苏两个人吃,一罐子茶油能吃上好久。   偶尔清炒蔬菜会用猪油,特别是快要到冬天,地里全是大白菜,洗好切好的大白菜进锅,一点猪油一点盐,别的什么都不用放,就这样简单炒出来已经足够清甜。   煮面拌面时会淋一点麻油,麻油也是油坊里打的,村里就一家油坊,小作坊榨油通常没有太好的管控储藏的条件,但村里这家还行,开了许多年了,老板的女儿毕业回家后升级了设备,汪霁看了看,挺规范也挺干净。   唯二从外面买来吃的油就是橄榄油和核桃油,符苏坚持拌沙拉只能用这两种油,是支撑着他能够空口吃完一盆绿叶菜的灵魂。   买好肉,这个点街上的人多,买东西的卖东西的,乡下大家都习惯趁早,家里面都还有活。   路边的两排房子旁就是山和农田,空气中笼着稀薄的雾,没急着骑车回家,把肉挂到车前的挂钩上,两个人沿着这条街往前闲逛。   逛到一半碰到位大姐卖豆腐,背后就是她家的豆腐坊,因为地方小,公婆丈夫在里面做,她支起摊子在外面卖。   摊子上放着刚从屋里扛出来的一板豆腐,正腾腾冒着热气,一块块厚实得不得了。   汪霁闻着豆腥味有点馋,小时候吃的东西没那么多,刚出锅的豆腐热乎乎咬一口,都是当零食吃的。   大姐看他们停了步子,开口招呼道:“买块豆腐尝尝吗?就做四板,这是最后一板了。”   乡里人不多,加上乡政府食堂里定的,他们家每天就做四板豆腐,两板豆干,卖完就收摊了。   汪霁问符苏:“买吗?”   符苏看了看他:“这一块得多少钱啊?”   “不知道啊,”汪霁说,“三块四块的吧。”   “哎哟,”符苏没忍住笑了笑,“我以为要往后面加几个零呢。”   汪霁反应过来也笑:“问顺口了。”   走上前,大姐掀开上面盖着的布给他们装豆腐:“几个人吃啊?”   “两个人。”   “你们俩吗?”大姐问。   汪霁点头:“嗯,我们俩。”   大姐说:“那买一块就行了,我家的豆腐做得大,一块你们都得吃上两餐呢,这东西也不好多放。”   汪霁说:“那就来一块吧,想吃了我随时再来找您买。”   做生意的人就喜欢听这种话,大姐挺高兴:“行,就每个月逢六休息,其他的时候都支摊子卖,别跑空了啊。”又问,“想要哪块,中间的还是带边的?”   汪霁不懂这里面的讲究,大姐说:“中间的豆腐嫩一点,带边的瓷实一点,买回去拌着吃或者炖着吃就拿中间的,煎炒就拿带边的。”   汪霁选了块中间的。   豆腐按块卖,一块豆腐三块钱,大姐装好袋的时候,旁边有人拿着个盆来买豆腐脑。   大姐把豆腐递给汪霁,掀开了旁边的保温桶盖,她旁边有两个桶,一个装豆腐脑,一个装热豆浆。   桶旁边放着个不锈钢勺,挺大一个,一勺豆脑一块五,大姐给那人舀了三勺,招呼道:“糖自己加啊。”   豆腐脑,第一次听人这么喊,跟脑花似的,符苏好奇,大姐盛豆腐脑的时候偏头多看了两眼。   跟滑嫩嫩的豆花不太一样,大姐卖的豆腐脑灰点,碎点,也粗糙点。   汪霁注意到他的视线,开口要了两个小份,和符苏说:“这是卤水点出来的豆腐脑,挺好吃的,我小时候天天早上都吃。”   那时候他年纪小,他爷爷每天来乡里上班顺道把他送去幼儿园,乡里人家习惯在家吃早饭,煮点面条熬点粥煎个饼的,所以街上基本没有卖早点的,唯一就是豆浆豆腐脑,一大瓷缸下肚能给汪霁肚子吃撑,别的小孩喝奶喝出奶味,他吃豆腐脑吃出豆腥味。   符苏想着那场面觉得很可爱,感觉汪霁小时候长得大概就跟块豆腐似的。   白,嫩,还软乎,跑起来都弹一下。   他又往身边看了看。   嗯,现在也很像。 第34章 蜂蜜柚子茶   从乡里回家的路上两个人又去汪姨家的菜地里摘了点菜,脆嫩的菠菜和茼蒿各掐一把回去炝炒,这时候地里的毛豆长老了,炒着吃不好吃了,汪霁摘了一把,回去和豆腐一起炖汤。   长老了的毛豆铺在地上晒干后可以拿棍子打出黄豆,等到了冬天拿来炖猪蹄,又糯又香。   汪姨地里还有颗佛手瓜,这东西不需要打理,每年到了时候就能结果,但不太好吃,喂鸡鸭喂得都少,青绿的瓜果水灵灵的缀在藤蔓上,基本上用作观赏。   从地里回家,两个人也没急着进屋,狗醒了,自己吃过狗粮在院子里撒欢,有符苏在旁边,它不敢扑花,只甩着尾巴扒拉葡萄架子玩。   前院的葡萄架是夏天时他们一起搭的,种晚了,没能结出果,此刻招摇在秋风中。   两个人在藤椅上坐下,买来的豆腐脑还热着,打开盖子,撒在上面的绵白糖化了一小半,拿勺子搅和均匀,入口甜滋滋的,带着卤水豆腐特有的豆香。   但天气凉了,风吹几下就没了热气,符苏刚开始还挺有耐心的拿着小勺舀,到后来端起没他巴掌大的碗,仰起头两口给喝了,和喝豆浆一样。   汪霁吃剩下小半碗,也推给他喝了。   符苏在这点上丝毫不讲究,两个人都习惯了,吃点口水比浪费粮食要好。   上去二楼,先开窗,秋末山间的风比三恒系统里吹出来的风更舒服。   不仅凉快,还是带着味道的。一种萧瑟的,干爽的,山里到了秋天特有的味道。   吃完豆腐脑熬猪油,乡下孩子对熬猪油一点儿不陌生,小时候家里熬了猪油,就盼着剩下的那锅猪油渣。   之前家里吃的猪油都是汪姨送来的,每每就炒蔬菜时放上那么一小勺,汪姨熬一次能管两家吃上很久。   第一次自己熬,汪霁站在灶台前拿手机翻了翻教程,网上的教程都不太一样,五花八门的,有猪板油先下锅焯水的,也有往锅里加八角葱蒜料酒去腥增香的……   看得汪霁眼花缭乱,最终关了手机,决定就按照儿时记忆里质朴的步骤来。   买回来的猪板油清水洗净切块,切块后,省去了网上教程里的各种步骤,汪霁直接倒进锅里。   为了熬油,他昨天特意回家翻出了一口老铁锅,没有牌子,家里的这种老铁锅都是早几年去专门打锅的人家里买来的,不用机器,手工热锻。   锅里也不加水,直接翻炒把猪油里的水分逼出来,小火炒就不会粘锅。   熬猪油的过程很漫长,在出油前翻炒的动作不能停,汪霁恍惚觉得像是回到春天的清明,要动作不停地去炒一锅茶。   可这次符苏没能帮上忙。   事实上,在汪霁开始切猪板油的时候,符苏看着砧板上那一坨白花花油腻腻的肉就已经皱起了眉头。   等猪板油下锅开始翻炒,不可避免地开始散发出油腻味道的时候,他站在灶台前发出了第一声干呕。   声音一出来,汪霁和他自己都愣了。   “不是,吃的时候也没见你呕啊?”汪霁傻眼。   结果符苏捂住嘴又来一声,金贵得令他震惊。   没办法,符苏看着砧板上的猪板油就想到刚才的豆腐脑,这么一联想,再加上空气里挥之不去的油味,感觉胃里好像装着一坨板油。   他忍下恶心还试图帮忙,汪霁连忙拒绝:“算了算了,猪板油也十块钱一斤呢,你别待会儿炒的时候给我吐锅里。”   于是,在汪霁手臂都挥得发酸的现在,符苏坐在离他两米开外的餐桌旁,注视着这边,起到一个增添士气的作用。   水分干后锅里就开始出油,清清亮亮的,这时候火候再调小,伴着窗外吹进来的秋风慢慢悠悠地熬。   等到锅里的猪油渣开始有些焦黄,就大功告成,可以开始捞。   乡下装猪油统一用的黄底带花的搪瓷盆儿,汪霁装了两个半盆,一半自己家里吃,一半回头送去汪姨家给他们吃。   装好的猪油放在一旁等待凝固,锅里还剩下一锅的猪油渣。   小时候家里熬猪油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汪霁拿起一块吹了吹放进嘴里,酥的,脆的,和记忆里的味道没什么变化。   “好吃吗?”有着抽油烟机和窗户的双重加持,灶台前没什么油味了,符苏走上前问。   汪霁给他拈了一块,猪油渣挺油,符苏没伸手,脑袋凑上前吃了,接受良好:“很香。”   “你真是活一点不能干,吃一点不耽误。”   符苏抬手拢住他右边肩膀,从肩颈到胳膊,力道适中地揉了揉:“也干活了。”   熬完猪油上午就没别的事情了,两个人坐在露台上休息。   符苏打了两杯咖啡,给汪霁那杯打了奶泡,还给拉了个花,奶多了,汪霁一口下去唇边粘一圈奶渍,符苏眼疾手快给拍了张照。   这个时节山中已经不再郁郁葱葱,有些树开始变黄,开始落叶,远山已经红了一小半。   山上的柿子树也开始挂果,云岭的柿子树太多了,不止山上,许多人家院里都得有一颗,导致大家对柿子没什么热情,别的地方这时候已经开始摘果晒柿饼了,云岭的柿子都还挂在枝头,沉甸甸的,望过去恍若一树的灯笼。   等再过上半月,等到树叶都落下,身上的外套更厚一点,空气中寒气更浓,吹起的风刮在脸上会觉出疼的时候,柿子就该全熟透了,地上常有掉下来的果子。   到那时,可以凑到树下拿竹竿轻轻地敲,熟透的柿子软烂,吃起来不麻嘴,轻轻剥开皮,里头的果肉稠如琼浆,都不用拿牙咬,捧到嘴边吸溜着吃,满口的甘甜。   一树的累累果实,也是留给山里的鸟鹊过冬的粮食。   中午吃过饭,没急着睡觉,两个人又溜达出了门。   经过自己家门口的时候,汪霁进了屋,再出来时口袋里揣了包烟。   不紧不慢顺着路往下走,路上很多落叶,狗一开始还乖乖跟着,踩着叶子听吱吱的响,跟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自己撅着屁股跑进路旁的农田里,找了块地方躺下去睡午觉。   路过路旁那颗桃树,符苏抬手碰了碰枝子。   汪霁看见了,想到夏日的那个傍晚,夕阳漫天,桃香清甜,他轻笑:“明年就又有了。”   走了有十分钟,到了一户敞开的院门前,厨房有人在洗碗,院子里坐着个大叔在掰晒干的玉米,剥下来的玉米粒能喂鸡鸭也能磨成玉米面,到了天冷吃炖菜的时候就能在锅边贴玉米粑粑。   “叔。”汪霁在门口喊了一声。   大叔听见声音站起来:“摘柚子是不?”   “是。”汪霁点了点头。   云岭很少有种柚子的,唯一一颗柚子树是这大叔因为孙女爱吃柚子,特地从外面买了树回来栽的。   温度环境都适宜,柚子树挺争气,栽下去第三年就开了花结了果,但因为太争气,果子结得太多,根本吃不完,所以每年到了柚子成熟的时候,村里人人都能来摘上几个。   这还是汪叔前几天去北京前和汪霁说的,柚子在村里算挺新鲜的水果,他想着汪霁和符苏会喜欢吃。   “别不好意思,村里人人都去摘,摘回去放家里摆着还挺香的呢,就是得趁着吃饭的时候去,这会儿地里没什么活了,他夫妻两个常去乡里打牌不在家。”   大叔自己也说:“你们来的正好,等我老婆洗完碗我俩就得关门走了,两边都三缺一呢。”   乡下就是这样,到了秋冬,地里没活了,外出打工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大家兜里有钱,又都闲,文娱活动不比城里丰富精彩,就只能凑在一块儿打牌摸麻将。   屋后,柚子树没有多高,只浅浅越过屋瓦,树上结的柚子一眼望过去都数不清,压的树枝都要撑不住。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大叔望着树摇头,“之前我可喜欢搬张躺椅在旁边晒太阳听书了,现在哪里还敢,生怕掉下来一个砸我脑袋。”   开始摘柚子,树下放着个垫脚的板凳,但符苏个高,踮脚就能剪到矮处的果,汪霁就站在他旁边接。   大叔在一旁不停念叨:“多摘几个,多摘点,这个圆摘这个,哎那个也圆,一块儿摘了……”   本来只打算摘上两三个,汪霁连筐都没提,想着用手拿着就回家了,到最后大叔硬是给塞了一袋子。   还不是塑料袋,是麻袋。   临走前汪霁把口袋里的烟递给大叔,一番激烈的你推我攘后,大叔收了烟,趁他们不备又往袋子里塞了两个柚子。   一人提着一边麻袋把柚子提回家,符苏想着刚才那场面:“也太能拉扯了。”   小小一包烟在汪霁和大叔之间倒腾了数个来回,跟练轻功似的。   汪霁也还心有余悸:“都这样,到了过年给小孩红包的时候更得扯,都扯成一种习俗了。”   那么多圆滚滚黄津津的柚子,留了一个在院子里给狗玩,其他的用来熬茶。   本来到了秋天是要熬秋梨膏的,后山上就有颗梨树,但从杭州回来给忘了,听见汪叔说村里有柚子,汪霁想着熬蜂蜜柚子茶也不错。   柚子从麻袋里倒出来,还没剥开就能闻到一种微微涩的清香。   把柚子整整齐齐地摆好,中午没睡觉,这个点还回屋睡又有点晚,怕晚上睡不着。客厅里有沙发也有躺椅,两个人一人占了一个打盹儿。   熬茶不着急,山里的秋冬又慢又长,有的是时间,不必要今天。   汪霁侧躺在沙发上,拿抱枕盖着肚子,浅浅打了个哈欠。   屋外白云淡淡,落叶知秋。   他侧头看一眼身边闭目酝酿睡意的符苏,躺椅微微摇晃,他垂下的眼睫像是野蝶的翅膀。   汪霁闭上双眼。   这大概就算是,将扰扰,付悠悠。   无闲愁。   *   云岭深秋的太阳一般只有上午到正午那一会儿,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天就会阴沉下来,风起叶落,伴着天边的黑云,显得孤寂又萧瑟。   可小楼亮着灯,是暖的,亮的。   这会儿在熬蜂蜜柚子茶,柚子在厨房角落待了三四天,今天终于想起来动手。   两个人午睡起来就开始,洗柚子,扒柚子,削柚子皮,去白瓤,柚子皮切丝,进锅煮……   准备工作实在繁琐,半下午过去还没能到熬的那一步,两个人坐在岛台前,还在给柚子果肉去白丝和籽。   汪霁兢兢业业,符苏挑一半吃一半,空气里都带着咀嚼间果肉的酸味。   “难怪那大叔说他孙女不爱吃家里种的,这么酸,小孩吃多了牙齿该倒了。”   柚子是最传统的那种红柚,多汁,但不甜。   “那你还吃这么多?”   “我牙好。”符苏又掰下一块。   手机闹钟响,汪霁站起来,原地活动了两下,符苏把手上那块柚子放进嘴里也跟着他一起。   “明天开车去医院看看吧。”他说。   汪霁这两天腰不太舒服,有点疼。   “没事,”汪霁伸手按了按,“可能是这两天沙发上坐久了没活动。”   上班时弄出来的毛病,一不留神就会复发,但并不怎么严重。在年轻人普遍腰椎颈椎脊柱都不好的现在,去医院人家大夫都懒得给扎针,嘱咐两句就能让走人了。   医药箱里有膏药,昨天去乡里卫生院买回来的,符苏走过去拿了一片。   “掀开。”他撕开外包装,手指点了点汪霁的毛衣。   毛衣里还有一件,掖在裤子里,汪霁单手扯开。   穿得太多,符苏指尖往下压了压他的裤腰,没直接贴上,他先在汪霁腰上比划了一下,掌心挨过,问:“这儿?”   屋里是恒温的,符苏的手也不凉,但挨着的那瞬间汪霁还是有点不自然:“……嗯。”   符苏拿开手,把膏药贴上去,手指并拢着抚平。   “好了。”他说。   汪霁放下毛衣,把贴身的那件衣服又重新扎回裤子里。   膏药有味,符苏抽了张湿巾擦手,又回到岛台前坐下:“啧,年纪轻轻的,腰不好……”   “嘿,”汪霁捏着裤腰抬起头,“我警告你说话注意点啊,有些话不能乱说。”   符苏靠在岛台上看着他,手指撑着额角笑了笑。   “行,错了,”他眼神在汪霁露出来的那一截腰上扫过,“你腰挺好的。”   别的不知道,长得挺好的。   等到一桌子的柚子果肉剥好,外边的天色彻底暗下来。   “吃完饭再熬吧。”汪霁说。   晚饭很简单,前几天熬猪油剩下的一锅猪油渣,汪霁把胡萝卜切丁,红薯粉条和圆白菜切碎,搅和在一起做成了馅,包了猪油渣包子和饺子,塞满了冰箱的冷冻柜。   “晚上吃包子还是饺子?”   “包子吧,饺子吃起来太累了。”符苏单手撑在灶台上。   嘴不累,伸筷子伸得勤,手累。   “你一次能吃四十几个,能不累吗?”吃包子就得蒸了,汪霁边说边往蒸锅里添上点水。   符苏打开冰箱往外拿包子,冷冻柜里全是保鲜袋,不管是包子还是饺子都统一按他俩一顿的量分装好。   “换成素的就只能吃二十几个了。”   “你真该去东北,”汪霁说,“都说那边饺子是按斤称的,馅还很实在,你一个人正好吃半盖帘。”   “盖帘是什么?”符苏把包子放进蒸锅。   汪霁在手机上划拉两下,找出图片递给他看:“放饺子的,这样的饺子煮出来身上有印,还挺好看的。”   他们这边的饺子包法通常是扁的长的,没有那么胖乎圆溜。   符苏看了两眼挺感兴趣,可能山里待得太久,他说:“那什么时候抽空我们去一趟吧。”   对于符苏这种默认是“我们”一起去的行为,汪霁顿了一下,选择了沉默。   “你让我一个人去啊?”符苏看着他。   一个成年人,还是个钱包很鼓的成年人,汪霁坦然看回去:“难道你一个人不行,还得要人陪护吗?”   “啊,”符苏还真点了头,“万一我发病了,一个人在那人生地不熟的。”   汪霁不太乐意听他说这个:“能不能说点好的。”   符苏道:“所以我说万一呢。”   包子整整齐齐码进锅里,汪霁拧开火:“那你以前一个人跑那么远也没见有什么万一啊,有些话就不能说,避谶呢,你个香蕉人也不懂。”   短暂的怔愣过后,符苏忽得挑了挑眉:“是么,我一个人……都跑了哪儿啊?”   汪霁有些迟缓地转过头。   两人对视,汪霁没说话,符苏也没出声。   半晌,汪霁说:“你不从加拿大跑来这儿了吗。”   从杭州回来后他把符苏的ins账号从前到后看了一遍,几年前就注册了,发布的第一张照片是在机场,而后他去过了欧洲和北美的许多地方,也回过国,参加了那个摄影师提到的两个人去过的同一个展,同样是深秋,那时的符苏站在景山公园拍下了故宫的落日夕阳。   汪霁面上极力自然地观察着符苏神色,心里惴惴,怕自己知晓他账号的事漏馅。   可符苏却像是被他那句话应付过去,点头道:“也是。”   汪霁刚松一口气,符苏又说:“那东北先不提,之前答应我的黄山要兑现吧。”   黄山?   汪霁紧张之余想了想,去杭州的时候他好像是说过要带符苏去见识一下黄山的毛豆腐。   “行,有机会带你去。”他点头应下,只要这茬过去了去什么山都行。   包子在蒸锅里冒着热气,符苏洗干净蔬菜开始拌沙拉。   他饮食没有忌口,和汪霁一起吃饭后,油的辣的咸的炸的什么都吃,唯一一点对于健康饮食的追求就是每天那一盆绿叶,汪霁跟在他后面都已经吃习惯了。   包子暄软蓬松,一口咬下去里面的馅料极香,圆白菜和胡萝卜中和了猪油渣的油腻,切得细细的红薯粉条又增添了软糯的口感。   汪霁被自己的厨艺折服:“等再过几年休息够了,我就去县城里盘个门面下来开店,没准就要迎来事业的第二春。”   符苏咽下口中的包子,吃人嘴软,他很给面子:“馅是我和的,你雇我给你打下手,自己人,用起来放心。”   汪霁咬着包子没搭理。他不太想和符苏说几年以后的事,只要沾上“以后”,他每每会岔开话题或者沉默。   人生是一条长河,可记忆不是。   时间是太神奇的东西,它会悄悄淡化那些平淡如水的日子,只留下或闪光或痛苦的一些瞬间,所以记忆它是一段一段的。   汪霁回到这里,从他回到这片山上的那一刻起,从他透过春天氤氲的雾气看到远处小楼的那一刻起,他这一程的记忆里就始终都有符苏了。   可也只是这一程而已。   这一程是他人生中很重的一程,可情感之外,理智告诉他,这也许只是符苏人生里短而轻的一程,短到像他发布的那些照片一样,哪怕喜欢,哪怕赞叹,可在镜头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永恒,定格过后,他也许放下相机就会要离开。   这样想着,嘴里的包子都没……好吧,包子还是很香。   对上符苏的一双眼,他含糊:“再说吧。”   符苏看着汪霁,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敲着桌子,直到汪霁注意到了垂眸看过来,才停下动作,转而叉起沙拉送进嘴里。   晚饭后开始熬柚子茶。   砂锅里倒纯净水、柚子果肉、一小把切成丝的柚子皮和两颗冰糖,大火煮开后转成中小火,慢慢熬煮,等它变得粘稠。   熬一锅柚子茶,需要很多耐心。   刚开始熬,砂锅里水还很多,这时候不用担心会糊,汪霁丢开木勺在岛台边坐下。   符苏下楼喂狗去了,刚狗回来了,在楼底下吃狗粮的时候激动地叫了两声。现在天冷了,符苏有时候会给他儿子多开个罐头,狗更激动了,边吃边撒娇,一喂能喂上十几分钟。   有点累,汪霁在岛台上趴下,闭上眼。   说不出来哪里累,大概是心累,但也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心累。   岛台是岩板,这么趴上去肋骨硌着边沿,其实有点疼。   挪一下就行,但汪霁没动弹,累的时候就是这样,知道挪一下能舒服点,也费不了什么劲,可就是懒得挪,不想动,宁愿疼,犯贱似的。   就这么趴着,感觉像睡了一觉,但其实没有睡,就是你能知道自己没有睡,但大脑在刚才的一段时间里是放空的,抽离的,飘起来的,意识是在身体之外的,很神奇的一种感觉。   一般情况下汪霁能很精准地把控住这个时间,但今天有点失灵,放空后他摸不太准了,五分钟?十分钟?   琢磨着符苏喂完狗应该快上来了,肋骨痛得也仿佛要断掉,他手臂用力支起身子,然后他就愣住了。   灯光下,符苏斜倚在门框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换个胆小的,胆都能给你吓破了。”汪霁说。   看来今天失灵的不止掐时间,神游得太沉浸,他一点也没听见符苏上楼梯的脚步声。   “以为你睡了呢。”符苏道。   “没睡。”   “那趴着干什么?”符苏抬腿走到岛台前。   他刚坐下,汪霁站了起来,完全是没经过脑子的下意识行为。   “也不是跷跷板啊。”符苏叹了口气。   汪霁说:“我站起来看看柚子糊锅没。”   离糊锅还早,锅里的水分都还没收干,但汪霁依旧拿起木勺翻搅了两下,看起来很忙。   “汪霁。”符苏轻轻点了点指尖。   他很少这么叫汪霁的名字。   汪霁转过头。   符苏说:“聊聊吧。”   聊聊和聊聊天是不太一样的。   在汪霁看来,一个人想和你聊聊天,是开放式的,漫无目的的,可以从今天天气真好聊到明天晚上打算吃猪蹄。   但聊聊通常是奔着那一件事去的。   汪霁在这一瞬间,差不多意识到了符苏是想奔着哪一件事。   他攥了攥手指,不可控地有些紧张。   每次起风的时候,厨房窗外的树会被吹得沙沙作响,砂锅里的柚子咕嘟咕嘟,散发着清而涩的香。   岛台上放着个马克杯,汪霁指尖勾过把手:“聊什么?”   “聊聊我一个人都跑了哪些地方。”   符苏开门见山,眼里很坦诚:“你看见我的账号了是吗?”   汪霁握着杯身的手收紧:“……嗯。”   “我不是故意……”他斟酌着想解释,话说一半被符苏温和地打断。   “没想跟你说这个,”符苏看着他,“你看见了,那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说不清为什么,汪霁的紧张情绪在符苏说出这句话后突然就卸下了大半,玻璃有了一道裂痕会让人慌张,可如果真的碎了,反而会松一口气。   放开杯子,汪霁抬眼,他是个成年人,成年人之间聊到情爱,主动或是被动,总该有个平衡。   于是他说:“我该是询问,还是质问?”   符苏笑,他身体微微前倾,随意搭在桌上的手也跟着凑近,离汪霁的指尖只有一点点距离:“都可以,不过我希望别是后者。”   两个人心下都明白是要问什么,可汪霁突然话锋一转:“我为什么回来,你知道。”   符苏点头。   他们不常谈起过去,但偶尔交谈时的只言片语,足够他了解汪霁单纯的过去。   “那你呢?”汪霁说,“为了公平,总不能就你那么神秘。”   符苏笑了笑:“没什么神秘的。”   有些事不说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而不是有什么不能说。   符苏的第二条动态发布在四年前的冬天,和第一条动态的发布时间只差两天。静谧的雪山湖泊,梦莲湖的湖面结了冰,镜头里的世界仿佛陷入了无尽的冰封。   他回忆:“那年年初生的病,然后就一直在治疗,注册账号是在病情好转之后了。”   四年前,又一次出差奔波后,符苏开始低烧。   手上的项目已近尾声,他那几年一心扑在工作上,绝不可能因为自身原因耽误进度,于是拿常备药先顶住。等到项目结束,庆功都来不及,他直接被助理载去了医院。   低烧发展成高烧,在医院住了半周,手头的工作不停积压,没听取医生的建议,他选择了提前出院。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小病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插曲,毕竟符苏常年健身控制饮食,每年的体检报告正常的堪称业内仅有。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在太阳穴疼了半晚后,他开始双耳耳鸣。   起初他还在坚持着上班,但某次开月例会,窗外高楼林立,符苏端坐在座位上,量身剪裁的西装笔挺,他那么年轻就已经坐在了世界金融的心脏上,可撑着额角忍耐过熟悉的耳鸣后,他看着面前同事一张一合的嘴角,发现自己的世界仿佛被按了静音。   总有一些病说不清楚,就好像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在二十多年顺风顺水的人生后,命运为了彰显公平,给了符苏一点挫折和坎坷。   被确诊为突发神经性耳鸣耳聋后,从间歇性的耳鸣突聋到幻听,再到双耳听力极速下降需要佩戴助听器,仅仅只有两周的时间。   “然后就辞了职,回了加拿大。”符苏很平静。   生病的事情瞒不下去,他父母心急如焚飞来美国劝他辞职回家,回去后他们几乎找遍了多伦多所有的私人医生,甚至还去找来华人中医。   问原因,工作压力、休息不足、心理状态,没有医生能说清楚。问康复,却都隐晦地道一声遥遥无期。   一朝跌入谷底,那称得上是符苏人生的至暗时刻,从小的教育和成长环境让他习惯了掌控所有。第一次,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配合着医生,寄希望于那一点飘渺的能够治愈的可能性。   “但我还算幸运。”讲到这里的时候符苏对着汪霁笑了笑。   漫长的治疗后,在冬天来临前,他棘手的病情有了出人意料的好转。   但汪霁知道这不是结束,符苏的账号连续发布动态两年多,却在去年突然中断。他也还记得刚认识符苏时,他解释自己听力问题时所说的话——“得到治疗后病情原本有过好转,但去年又加重了。”   去年病情加重,而下半年他就来了云岭。   “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符苏说:“我可能没提起过,我父亲在加拿大有个公司,我有个弟弟。”   简单的两句话,汪霁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电视剧里的离谱情节。   但符苏神情丝毫不显沉重,于是他故作轻松地问:“你争家产争输了,被发配到这了?”   符苏笑了笑,道:“差不多吧。”   符苏的父亲符朗早年做私募股权,再然后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开始接触基础设施和房地产。   弟弟符鸣比符苏小四岁,父亲大部分的精力给了公司,母亲生下符鸣半年后选择回到母校任教,父母繁忙,符鸣是符苏陪伴着长大的。   “那怎么……”汪霁欲言又止。   符苏道:“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对他太过苛刻。”苛刻,他斟酌很久后用了这个词。   当年毕业后符苏选择留在美国进了投行,符鸣后他几年毕业,回到加拿大进了家里的公司。那几年符苏忙于工作,偶尔回到加拿大一家团聚,符朗对他细说符鸣在公司里的表现,好或不好,他在符鸣面前总是表现的直白。   惹得母亲常暗里对他说,感觉符鸣惧他这个哥哥比惧父母要更深。   那时符苏只把母亲的话当作玩笑,长兄如父,符鸣是他陪伴着长大的。符鸣的第一次走,第一次跑是他见证的,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攀岩,也是他教的。   他在这个弟弟身上倾注了数不清的时间、精力和爱,如果说惧有一分,那他相信依赖和信任该占剩下的九分。   病情好转后,符苏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回到投行,那两年他修养为主,开始一个人四处散心。   而符朗年纪大了,在父亲的几次劝说下,符苏也开始逐渐接触公司事宜。   矛盾爆发在去年年初,符鸣因为判断和决策上的失误导致手上的项目停滞,分公司陷入危机,连带着总公司的资金周转也出现问题。   “急功近利。”当时的符苏面容冷肃在会议上吐出这四个字。   在他看来,一次的判断失误可以理解,符鸣的心态才是最大的问题。   谁也没想到这短短四个字会引起符鸣那么大的反应。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在符鸣的世界里,他哥是他头顶悬着的一轮烈日,二十多年来他始终活在烈日的光辉下,焦灼,不安,经常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融化。   在被呵斥的那一瞬间,他看着他哥望向他的眼神,那么冷冽又锐利,数十年如一日的高高在上。   于是压抑在心底数十年的复杂感情让他在那个瞬间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撕开了兄友弟恭的面具。   当时的景象符苏在脑海里回想过一遍又一遍,他印象最深是那天最后,符鸣眼里带上阴翳,似笑非笑道:“我这段时间总是想,连做梦都想,如果你的病没好,该多……”   这句话最终被符苏亲口打断:“符鸣,我给你机会,把这句话收回去。”   一年多的潦倒狼狈,这句话绝不该也不能,从他最亲的人嘴里说出来。   他用极冷的目光逼迫符鸣闭了嘴,但符鸣的未尽之言到底是什么,也已经很清晰了。   震惊,怒极,痛心,情绪起伏下符苏本就没能完全稳定的病当场复发。   窗外风卷落叶,深秋的夜晚,屋内一时静默无言。 第35章 作个闲人   汪霁见过符苏发病时的样子,失去听力,连日高烧,控制不住地呕吐,闭着眼睛时额角青筋都暴起,他的人生在患病前大概从没有过那样狼狈的时刻。   在他心里还没有对符苏生出情愫,只当他是普通朋友的时候,看到这样的他尚且心生不忍。连汪姨在他病后都会特地跑来送鸭送鸡,满脸流露出疼惜。   他无法想象被符苏陪伴着长大的符鸣是以什么样的心说出这句话,也无法想象符苏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他垂下眸,快速地眨了眨眼。   半晌,符苏开口:“那是去年年初的事了,再次出院后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符鸣,只好选择了逃避。”   是非对错容易论,可面对骨肉至亲,谁又能说得清?   不忍再看见父母纠结痛心的眼神,医生也数次给出建议,劝他好好休养保持情绪稳定,所以在出院后不久,符苏决定离开加拿大。   不再是像从前那样带着摄像机四处闲走散心,这几年一件件事情后,他心烦意乱并且身心俱疲,想要放任自己放下一切好好休息休息。   在符朗问他想去哪儿的时候,他的视线移到他父亲的书桌上,那里立着一张老照片,被珍藏了很多年,照片上是符朗曾无数次满怀眷恋地对他们提起过的,家乡的山林。   于是,随口的一个答复,让他倦鸟归林。   砂锅里,柚子的水分渐渐熬干。   汪霁站起身,符苏的一双眼跟着他走。   看他身上柔软的毛衣因为卷起衣袖在小臂上堆叠,看他拿起木勺翻拌锅中粘稠的果肉。   汪霁拿着勺子,问:“你现在还生气吗?”   符苏没有犹豫地摇头,整个人浸在柔和的灯光下:“有点复杂,但并不多生气。”   那件事后他想了很多,也许很多时候,关心的另一面代表着控制,自以为的亲近表现出来是不合时宜的严苛。   他自省:“我以前确实是太不近人情。”   汪霁隔着锅中残余的热气看向他,眉目沉静。   符苏说:“身边同事也好,亲友也好,其实没少说我,当时不觉得,但现在已经改过自新。”   汪霁笑了笑。   一个人再如何改变,性格本质都难变。   所以哪怕现在的符苏从来平静随和,他却在第一次和他有过交流后就隐约感受到他温和外表下强势的本质。   不过不近人情……汪霁勾了勾嘴角:“你以前那么烦吗?”   符苏点头:“嗯,真挺……”他停顿两秒后笑了,语气很温柔地说,“挺烦的,还好你没碰见那时候的我,不然你大概要…讨厌死我了。”   汪霁的视线重新回到锅里的柚子果肉上:“是吗?”   他想到自己无意间通过符苏账号下的评论点进过他昔日同事的主页,在那里看见了一张照片。   大概是投行的年会合影,西装革履,衣香鬓影,金融圈比起时尚圈多那几分假正经,浮夸耀目却不减分毫。   照片上符苏端坐其中,西装笔挺神色淡漠,眉目比盛着酒香的玻璃杯更加冷沉锐利,腕间名贵的表跳动着于他而言更贵重的时间,那样的符苏,大概绝不会用一整天来熬一瓶不值钱的柚子茶。   讨厌么?   锅里果肉的热气在缓缓消散,从下午忙活到现在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只等晾凉后倒入蜂蜜,自制的柚子茶就能完成。   放进玻璃罐子里密封好,会是橙红的、水晶一般的颜色。   等到来日清晨舀一勺放进杯子里拿温水化开,柚子香,蜂蜜甜,和着窗外的凉风,那是深秋的味道。   而此刻,汪霁听见自己轻而平静的声音,说:“不会吧,大概还是会喜欢上你。”   就这么说出来了。   耳边一时无声,喉咙因为紧张有些发涩。   我难道在抖?汪霁看着视线里那只不断抖动的木勺,丢开了手。   也许我这时候应该转头?   转头说什么?不知道。   可那位大爷怎么也不出声?   汪霁转头抬眼。   符苏还坐在岛台前,深秋萧瑟显得屋内灯光格外的暖,他眉骨在灯下映出高挺的轮廓,看起来却很柔软。   汪霁说:“别装傻。”   符苏笑,从眼里溢出来愉悦和满足,却不见得有太多惊讶。   汪霁又说:“你不是一直在温水煮青蛙。”   符苏笑意更深,像月光拂过沉静山岳,倾泻下跳跃的影。   “听到想听的话了,一点儿也不意外吧。”汪霁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两个人的膝盖几乎相触。   他性格谨慎,对于自己突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还是个不太简单的男人,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一直以来心有顾虑。   而符苏分明看他看得清楚,却在面对两个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时一次又一次地忍下来,气定神闲,八风不动,等着、引着他自己想明白,说出来。   对着这锅温水,还要时不时地来烧一把火,添一把柴,实在是……混蛋。   汪霁说:“改过自新?都说本性难移,我看你确实很烦人,包括现在。”   符苏不作任何辩解地应下:“烦人又怎么样,你说你还是会喜欢我。”   汪霁闻言不说话了,符苏伸出手,结结实实地扣住了他的掌心。   比起他自己因多年极限运动而粗糙生茧的手,汪霁的手和他的人一样,分明骨节下的皮肉柔软得过分。   符苏坦白道:“我早就喜欢你。”   汪霁眼里露出调侃:“谁信?”   “你信。”   方才剖白了过去,符苏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剖白一颗真心。   他不会说情话,但岁月有声,看着面前的汪霁他突然没头没尾想到了很多,一幕幕场景从他眼前飞快地掠过。   清明那日汪霁递给他米馒头要他健康平安,淅淅沥沥的晨雨中,大米的香气混着眼前人专注轻柔的神情,那个味道他到现在都没有忘记。   去参加寿宴回来拿相机,他学摄影以来只拍景,第一次从镜头里去看人,满墙怒放的蔷薇花,他表面镇定,其实心跳快得连快门声都差点没听清。   他生病,汪霁怕他半夜复烧伏在他床头,山间的夜晚很安静,他望着他侧脸,心里苦涩之余也觉得幸运,还好当初选择了这里,还好遇见了他。   从春到秋,相识以来的一幕幕,是朝朝暮暮,让他的心焕然有了温度。   “喜欢你,很早之前就会想,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在一起……”他哽住两秒后蓦地叹气,“啧,我感觉我舌尖都要咬破了。”   汪霁没能忍住笑:“三十多岁的人,谁要听你这些花言巧语?”   符苏也笑了,眼睛望着他,和第一次见面时的体面疏离不同,春风化雪,含着他的心意,他的真情。   夜色沉静,远处连绵的山在月色中伫立。   符苏靠近,在彼此温热的呼吸间停顿了两秒,没有感受到任何排斥后,他抱住了汪霁。   掌下似乎还能感受到自己贴上去的那副膏药,他说:“不要这些没关系,我会给你我的真心。”   如水的夜色流淌,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柚子味,清风送来屋后桂花的香气,这是一个普通又并不普通的,深秋的夜晚。   既然山外风雨飘摇,那就让我们在这方天地里,作个闲人。 第36章 冬笋骨头汤   山里的冬天来得很安静。   冷空气肆意,抬头看,屋后那颗乌桕树的枝干失去了树叶变得干秃,但有路过的鸟停留在上面,好奇地啄食枝头白色的果子。   符苏把熟睡的狗往窝里又塞进去一点。   “又降温了。”他说。   “冬天了。”汪霁道。   春夏草木的浓绿褪去,山林间连鸟叫声都少了,这一片土地在寒冬来临前已经做好准备要冬眠,要怀着对这一年光阴的感恩睡去,以待来年的春天。   风刮在脸上微微的疼,汪霁把下巴往衣领里埋了埋。   此时他们坐在前院的台阶上,收拾着刚从地里摘回来的一筐菜。   地里现在有白菜、生菜和萝卜,汪霁没打算再种别的,都说今年的冬天冷,云岭在山区只会更冷,他怕雪后地里的菜会被冻坏。   一颗颗绿叶菜掸去根上的泥土,他想起什么,抬头对着空中哈了口气,想象中的白雾没有出现,他转头对着符苏笑了笑:“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呢。”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和嘴角总是会一同弯起浅淡的弧度,笑意让他的眉眼更加鲜活,看起来纯澈又柔和。   山温水软,符苏目光落在他脸上,心里很宁静,像在天地间伸出手,揽了满怀的飒飒清风。   手上都是泥,他向前凑近,拿自己的额头贴了贴汪霁的脸。   汪霁习以为常,低头从筐里又拿出颗白菜。   “我去年就是这时候来这的,”符苏说,“当时觉得很好,这里真安静。”   汪霁想了想:“我去年这时候还在上海上班,当时也觉得很好,因为马上要发年终奖。”   “那时候好还是现在好?”符苏问他。   这和问“年终奖好还是我好”有什么区别,汪霁笑道:“现在好。”   他又动动肩膀:“你呢,去年好还是今年好?”   符苏说:“今年好。”   青山远立,山麓轻烟,风里有种冬天才会有的冷洌味道,符苏在汪霁颈间呼出温热的气息,他们好似这样一起生活了很久。   汪霁在这一刻想到很远,希望此后每一年冬天他问这个问题,符苏都会给他同样的答案。   希望周而复始,岁岁年年,都会是和你的现在要更好。   中午吃冬笋骨头汤。   汪叔汪姨上了年纪又常年在地里劳作,到了天冷的时候关节会不舒服,汪霁隔一段时间会去乡里买几斤猪筒骨送去让他们煲汤喝。   今早也去了一趟,到了冬天,外出打工的人们都回来了,乡里明显热闹很多。等再过上月余,街上会有一群裹得严实的小孩在跑,有大货车拉来成箱的烟花和鞭炮,太阳底下有人支起桌子打扑克和麻将,往日安静祥和的村庄满是人声与笑闹声,那是要过年了。   山里这时候能挖出冬笋,挖冬笋就像是寻宝,汪霁和符苏没经验,山上毛竹林里待了半天才找到几根,挖的时候还得掌握好方法和力度,不能让笋断了根。   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山腰处升起袅袅炊烟,厨房里咕噜咕噜,是焯过水的骨头和冬笋一起在灶台上慢炖。   猪大骨炖出来的汤油亮亮的,汪霁掀开锅盖,看炖得差不多,往里放了一把添色的枸杞。   符苏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走过来时带来一身的寒气,他卷起袖子,随手掰一颗大白菜下锅。   入冬后他们终于抛弃了沙拉,冬天地里的白菜和生菜简单地用水油焖一会儿就很好吃,入口是带着甜味的。   山里的冬天需要取暖,所以热乎乎的白菜,放在炭火上烤到表皮微焦的红薯和橘子,贴在锅边金黄软糯的玉米饼……有些食物承载着浓郁的季节的味道。   下午汪霁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符苏在吧台边煮热咖啡。   “小心喝了晚上睡不着。”汪霁说。   符苏看他:“那你也喝。”   汪霁一时没理解,符苏把热咖啡倒进杯子里,热气上涌,他道:“都睡不着就有事干了。”   汪霁:“……”   确定关系之后他们两个的生活其实没有什么变化,唯一的一点不同不过是符苏床上多了个枕头,主卧对面的客卧再没有人去睡过。   降温后床上换了厚被子,天竺棉很柔软,被窝里暖烘烘的,汪霁整个人陷在里面,很惬意。   符苏洗了澡也躺上来,不等汪霁分享他刚看到的新闻,他靠在床头说:“做吗?”   汪霁放下手机:“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露骨?”   符苏斟酌两秒:“互帮互助一下吗?”   汪霁想到他从客卧搬到主卧的第一晚,凌晨一点多钟,山里万物都在安眠,他还趴伏在床上颤栗。不是矫情,三十多年第一次被别人的手碰,到后来他整个小腹都仿佛在抽筋。   “不舒服吗?”符苏在他肩胛上亲了一下。   汪霁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舒服过劲了。   符苏的手在他后背顺着脊柱安抚地摸了摸,看汪霁一直捂着小腹,他道:“真不舒服?去医院?”   汪霁捂住脸说:“去什么医院啊,你直接把我挂网上吧,就说俩男的互撸,其中一个撸出毛病了。”   他说完松开手,符苏正看着他笑:“说得那么不好听呢。”   思绪回转,风平浪静后他依旧趴在床上。   身上麻劲未褪,汪霁在心里反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前没发觉自己这么重欲。   符苏最后在他笔直的脊柱上亲了一口,他对汪霁的后背有种变态的喜爱和执着。   汪霁翻了个身,符苏揉揉他小腹:“还抽吗?”   汪霁摇头,这么多次他其实已经逐渐适应,但被符苏这么一问有点没面子,于是他口不择言:“你也就那点能耐,还能次次都抽吗?”   符苏听了扬起眉,手移到后面摩挲他胯骨:“我还应该有什么能耐啊?”   双目相视,汪霁说:“没,这点已经很能耐了。”   他转头看向天花板,被子下两个人贴在一起,带着汗的皮肉挨着,心理上的感觉比生理上要更亲密。   四下沉默,想到床头柜里网购回来还没拆封的几样东西,他突然说:“那个,我在酝酿了。”   这种极亲密的情境下,符苏只用了几秒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了要酝酿的那个是哪个。   “你酝酿这个干什么,也不……”他下意识出言安抚。   “你不急我急,”汪霁打断他。   “我没不想,也不排斥,就是……”他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你懂那种看片多年代入错了对象的感觉吗?”   符苏一时都没能说出话,愣了一会儿后他无声地笑起来,胸腔颤动。   “别告诉我你是在笑我太自觉啊。”汪霁说着在被子下面勾起小腿踢了他一下,被符苏伸手捞住膝窝,固定在掌心中。   他道:“你还看片呢?”   “这话问的,”汪霁说,“我是出家了吗?”   符苏捏了捏他的小腿肚:“嗯,碰见我还俗了吧。”   汪霁看着他,良久,突然仰起脖颈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声音黏糊道:“妖精。” 第37章 鸳鸯戏水   天空辽阔,太阳还没出来,冬天的雾气笼罩着村庄,天空是淡淡的,偶尔有鸟飞过。   北风吹,树上的叶子打着旋儿地落到地上,枯叶干脆,落地时寂静无声。   山脚处却很热闹。   乡政府前街道上的店大多都开了,街边的一栋二层小楼里,丈夫在后院喂鸡,寒假归家的女儿不在床上赖到中午不肯起,汪云英手上烙着萝卜丝饼,听见屋前有人喊:“云英,怎么还没开门?买东西呢。”   “就来就来。”汪云英把锅里的饼翻了个面,朝后院喊她磨磨唧唧的丈夫来接手,自己关了火,拿了钥匙出了门。   她家开了个小超市,不大,就沿街的两间小店,店在街上,家在店后,中间就隔着一块晾晒东西的空地。   在屋外喊她的是她婶子,两个人顶着风走到店门口,汪云英摸出钥匙拧开锁。   进了屋,她婶子搓了搓耳朵说:“诶哟,这天真冷,还是屋里暖和。”   给她婶子拿了几打一次性杯子,她婶子说:“记你二表哥账上啊,他说明天早上来你店里结钱。”   “不着急,他这几天忙得很。”汪云英应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个小本,翻了一会儿后往上面添上两笔。   她表侄子今天结婚,这顿时间她二表哥在她店里置办了不少东西,乡里不止她这一家超市,她也知道这是二表哥有心照顾她生意。   “婶子,你这么早就去帮忙啦?”汪云英合上账本说,冬天了,店里进了不少散称的瓜子干果卖,她抓了一把开心果递过去。   “哟,这玩意贵得很。”她婶子说着把开心果放回去,自己动手抓了点瓜子,“我磕点瓜子就行。”   说话间已经娴熟地拿起一粒放进嘴里:“我就是买豆腐路过,你二表哥家忙着呢,请的烧饭布置的那些人一大早就来了,我听见他们喊一次性杯子不够,想着我也没事,就帮忙跑一趟。”   汪云英点头:“今天中午吃席的人肯定多,快过年了,又是周末,外头打工上学的还有县城里上班的都回来了。”   “人多好啊,人多热闹,每年就指望这过年前后的找人唠嗑。”   闲聊几句,她婶子拿着一次性杯子走了,汪云英也掩上店门,回家吃饼去了。   中午来吃席的人确实多,汪云英和丈夫女儿到她二表哥家里的时候,院子里或坐或站,满泱泱全是人。   “这布置,表叔下血本了啊。”汪云英女儿汪钰十五分钟前被她妈推门掀了被子才舍得起床,裹着件到脚踝的羽绒服凑在她妈耳边道。   “你懂什么,这说明重视。”   婚礼请了专业的婚庆团队,面前的三层小楼此时红彤彤一片,院门口设了鲜花拱门,红地毯从院外一直铺到正厅,亮着灯的楼体外挂上了红绸,就连院里的几颗树都系上了成片的红色灯笼和气球。   院内两边摆上了吃饭的桌,中间立了举行仪式的布景,是个足有两人高的巨大的立体囍字,经过的时候汪钰好奇地伸手碰了碰。   汪云英说:“你仔细点,小心你那九阴白骨爪给戳坏了。”   汪钰气得跺脚:“什么啊,我苦坐俩小时花了一百八做的美甲!”   在礼金台处递了红包,她丈夫到一旁的男人堆里侃大山去了,母女俩上了二楼想去看一看新娘。   上了楼梯,二楼比院子里要安静许多,但也很热闹,都是两方亲近的女性亲友在挨着新娘拍照说话。   汪钰听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怀揣一把果盒里的砂糖橘晃到阳台上。   今天没有太阳,天色阴沉,乌云下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却并不令人觉得寒冷,院中火红的景和谈天说地的人让这栋小楼喜气洋洋,置身其中便感觉到温暖。   小姑娘倚在栏杆上,砂糖橘一口一个,在唇齿间溢出沁人的甜,余光瞥见她爸在楼下偷偷抽烟,她摸出手机拍下罪证,以待回头去找她妈告发,好赚点零花钱。   保存好罪证,她看见院墙边挂了红灯笼的树,像是阴天里亮了一树的灯,她举起手机想要拍下这挺好看的景,可在画面定格前,镜头里突然走进来两个人。   俱是黑衣,黑裤,树枝挡住了后面那人的脸,于是她只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自柔软围巾中露出来的一双乌黑眉眼。   他们也在抬头看那颗喜庆的树,边看边说着什么,那人围巾下的半张脸露出来,汪钰愣了一瞬。   天空中是铅灰色的云,远处层层薄雾隐着冬日寂静的山,空气中好似传来淡淡的檀香木的味道,燃尽后的余韵悠远绵长。   待到后面那个人也露出脸,因棱角分明而显得淡淡的神色只消一瞬就散开,二人低语间对视一眼,眉目舒展,笑意温和。   汪钰愣愣道:“我去,这么帅。”   “改天给家里的树也挂上。”树影下,符苏微抬起下巴说。   汪霁道:“别人挂这个是为了庆祝新婚。”   “我也是啊。”   汪霁怔愣,不等他给出别的反应,符苏说:“我是为了庆祝过年。”   “滚。”汪霁转身就走。   围巾垂落在身后,符苏笑着握住:“过年还早,还是先庆祝我和我男朋友在一起第六十二天吧。”   婚礼仪式还没开始,两个人进门先递上份子钱。   因为这家和汪霁家算得上是表亲,关系比一般的乡邻更亲厚,汪霁的红包也就装得厚,符苏不是在意份子钱多少的人,跟汪霁用的是相同标准。   挺厚的两个红包递过去,旁边有人派发回礼。   红盒子里装着喜烟和喜糖,递给他们的大姐笑容洋溢道:“还没成家呢吧,沾沾喜气。”   这是汪霁和符苏一起参加的第二场婚礼,一样的隆重用心,但比起汪蕤结婚时草坪仪式的精致,乡下的婚礼要热闹许多。   没有dress code,大家伙黑的白的红的绿的还有大花袄子,光是这么坐着就觉得暖和喜庆。也不拘是谁,几个人凑到一处有一把瓜子就能聊起来,讲八卦的,吹牛的,聊家常的……   这一圈在说谁家女儿挺争气考上了市里的公务员,那一边在讲今年的肉比去年卖得要贵。小孩们嘴里含着糖追着红气球在玩,后院临时支起来的做饭的棚子热火朝天……   汪霁和符苏找了张桌子坐下,周围热闹如斯,符苏坐下后在大衣下握住了汪霁的指尖。   “待会儿被看到了。”汪霁说。   符苏神态自若,他们常去买肉的那家肉铺老板也来吃席,看见他们挥手打招呼,他远远冲人颔首致意,嘴上道:“第一次谈恋爱都这样,黏人。”   等到桌上的瓜子干果吃得差不多,婚礼也要开始。   仪式前要先在门口放鞭炮,鞭炮点得猝不及防,汪霁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伸手捂住了符苏的耳朵。   院门外生起白烟,隔着院墙鞭炮声依旧响亮,山脚下往天地间送一曲喜乐,等到白烟在风中畅快地散去,留下满地的红屑。   鞭炮放完,汪霁松开手,烟雾中别人没太注意,倒是同桌被爸爸抱在怀里捂住耳朵的小女孩一直在瞧他们,软乎乎地开口:“这苏苏也怕放炮吗?”   换牙期,说话漏着风。   汪霁微愣,很快笑起来:“是,苏苏胆小,怕响。”   “我也胆小,但我奶奶说胆小不丢人,我力气可大呢,这苏苏力气大吗?”   她爸爸笑着揉了一把女孩脑后扎的小啾啾:“我闺女倒不认生。”   父女俩接着玩笑,桌布下的大腿被人捏了一下,汪霁回过头,眼里带着点促狭。   符苏看他一会儿,突然凑到他耳边:“可不止是力气大。”   “你可要点儿脸吧。”汪霁瞠目结舌。   仪式开始,大家刚才唠嗑归唠嗑,到了举行仪式的时候都很给面子,专注看着台上,跟在司仪后面捧场的不得了。   大概是新人提前打过招呼,不像传统的婚礼仪式总见缝插针地煽情,这场婚礼的每个环节都是乐乐呵呵的。   中途新郎深情表白,底下他青春期的叛逆堂弟没忍住说了一句“哎哟喂,怪油腻的”,惹得新娘笑弯了腰。   最后一个环节是扔捧花,婚庆公司经验丰富,知道现在人都不太想要,为了不冷场,提前安排了伴娘伴郎还有几位新人的好朋友在台下抢。   扎得很精致小巧的一束花,没什么重量,新娘眉眼弯弯地往身后一抛,劲使大了,捧花擦过台下一群人高高够起的指尖,直直落进一旁坐着的符苏怀里。   众人的视线跟着捧花望过去,司仪看到这么个大帅哥很惊喜,连忙说:“来,让我们有请接到新人祝福的这位先生上台——”   大家再次捧场地鼓掌,来吃席的有不少年轻人,看见是个很有气质的帅哥,鼓得更加起劲了。   符苏望着怀里的花失笑,但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别人的大喜日子他无意冷场,朝汪霁看一眼,拿着那捧花走了过去。   站到台上看得更清楚,颀长挺拔,长身玉立。   台下几乎是立刻有人在问:“这么洋气,这是哪家的啊,没见过呢,结婚了没?”   司仪站在符苏旁边感到些许压迫,但还是专业地举起话筒:“这位先生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参加新人的婚礼?”   想起汪霁说新郎和他算是表亲,符苏俯身:“男方亲友。”   一旁的新娘小声道:“可以啊你,有排面,怎么不早介绍我认识?”   新郎独自茫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位亲友。   司仪还在走流程:“那能不能为我们新人送上一些祝福?”   “恭喜,”符苏侧眸看向他们,很真挚,“永结同心。”   他话音刚落,台下不知哪个女孩大大方方地问了一句:“帅哥你有对象了没有?”   众人哄笑,汪钰在心里比了个大拇指,但鬼使神差,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向了不远处含笑坐着的汪霁。   气氛越发好,司仪不愧是专业的,拿着话筒笑道:“接到了捧花就是沾到了新人的喜气,那我祝这位先生没有对象就早日找到对象,有了对象就和她恩爱一生,好不好?”   满院的笑声中,符苏先是朝那个女孩的方向浅笑着说一句“有了”,然后他目光落在台下,和司仪道:“谢谢,也替我对象谢谢你。”   仪式结束后就开席,院子里上菜传菜又热闹成一片。   符苏回到座位上,和汪霁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一位婆婆先出了声。   婆婆是认识他的,一直感念他之前给自己拍了照片,话里也带着质朴的善意:“真有夫人了啊?”   为了显出尊重和关心,她甚至特意把称呼说得老派正式。   符苏温和地点头:“真有了。”   婆婆笑着道了声好。   汪霁垂眸拿着筷子,耳根发热,说不清是为这称呼感到羞臊还是软了一颗心。   周围喧嚣吵闹,这种时候适合说悄悄话。   符苏在桌下把花递给汪霁。   “给我?”   “嗯,给你。”   捧花的主花是马蹄莲,纯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芯。   符苏的目光凝在汪霁脸上,他有一整片的花园,也碰巧知道白色马蹄莲的花语。   给你捧花,给你我忠贞不渝的爱情。   两个人来吃席时为了锻炼是走着来的,等散了席,也是走着回去。   走在下岭中岭的路上,身边还有顺路同行的人,等到了上岭,路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走在冬日的山间,朝远处望时会觉得耳目心神都变得灵敏。   马蹄莲放在汪霁的外套帽子里,他心思细腻,这样即使有人注意到捧花在他身上,也只会以为是符苏懒得用手拿。   山里有山泉,这个时候还没冻上,泉水流淌,有鸟雀从水面上掠过,停在一旁的石头上。   汪霁驻步看了一会儿,被婚礼上淳朴的喜悦和烟火气感染,他心中忽得明朗又畅快,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能更幸福了。   符苏说:“在看什么?”   汪霁仿佛没有听到,仍旧看着那一汪泉。   符苏又问:“在想什么?”   这回汪霁转过头,他眼尾轻扬,其中的神采让人心软又心惊:“在想和你鸳鸯戏水。”   有枯叶落到泉中,鸟雀惊得飞走,在水面上留下缱绻的涟漪。   符苏没说话,站在原地看着他,过了几秒突然低声笑道:“错了,是和我洞房花烛。” 第38章 毛豆腐   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汪霁和符苏一起去了黄山。   临时决定的,前一天他在微博上刷到黄山大雪,感叹了一声真美,符苏拿起手机就订起了酒店和门票。   “不是,就这么说走就走吗?”他惊讶。   “不然呢,”符苏说,“你有钱有时间,为什么不能说走就走?”   如果是这么说,好像也对,而且他还有个男朋友。   于是第二天清晨,两个人开着车出发。   市里到黄山没有直达的高铁,中间要在另一个城市换乘,他们也就没买车票,自驾过去。   四个小时的路程,他们市没下雪,等开到一半,高速上飘起了雪花。   途经服务区,两个人下车休整顺便倒一杯热水,服务区里车多人也多,纵使旅途疲惫,很多人脸上也都带着笑意。   “都要回家了。”汪霁说。   雪越下越大,符苏把装了热水的杯子拧开递给他喝水,两个人站在服务区的屋檐下,看雪在地上积起薄薄的一层。   直到有股子香味传来,符苏道:“不妙,快走。”   汪霁扭头,他们站的地方旁边有家便利店,有一家人推门从里面出来,手上拿着玉米饭团关东煮一堆吃的。   香是很香,但汪霁不能理解并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吃完早饭才两个小时,你饿了?”   符苏拉着他往车上走:“不饿,但看别人吃会馋。”   他本来吃得就不少,入冬后更是经常加餐,有时候下午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手边光有咖啡和茶不够,还要跑去烤两根红薯或是几块小饼干。   汪霁和他冒着雪走到车边:“我回去就买个秤,这个冬天过去你不胖上十斤,身子和嘴都对不上账。”   符苏俯身坐进车里:“不能,消耗的也多呢。”   “哪儿多了,不和之前一样吗,就早上起来跑步举杠铃。”汪霁也坐进去,扣上安全带,手伸进符苏的衣服里面摸了两下。   符苏任他摸,也不嫌冰,还自己往上扯了扯里面那件毛衣的衣角,说:“多在晚上了啊。”   汪霁手上一顿:“……你现在张口就来是吧?”   “来什么了,我不每天晚饭后还摆弄一会儿龙门架么。”符苏正在手机上点导航,闻言看他一眼。   汪霁没说话,知道他刚才是真没往那儿想,眨了眨眼,自己先靠在椅背上笑了。   他这一笑符苏就明白了,手掌往下兜住腰间的手揉了揉:“哎,倒也没错,这一天天使劲的地方可多了。”   “美得你。”汪霁抽回手。   符苏笑着发动了车,车转了个弯重新上了高速,复又驶入远方的风雪之中。   到黄山脚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计划明天登山,两个人去了提前定好的酒店,酒店就在黄山脚下,一栋洋楼背靠着青山。他们订了楼顶的山野套房,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不见人影,视线中只见满山覆雪的水杉。   山脚下这地方就是个小镇,小镇为旅游业服务,除了住宿就是餐饮,没有什么别的可逛的。下午两个人在房间里睡了一觉,出门吃饭的时候天都黑了。   吃饭的地方是前台的小姑娘推荐的,小姑娘是本地人,家就在老镇桥底下。听他们问起地道的徽菜饭馆,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帮他们预约上了。   “信我,这镇上那么多馆子,十家里面有八家是应付游客的,又贵又难吃,也包括我们酒店餐厅。”她说到后面这句把声音放小了点,“想好好吃顿正宗徽菜就去这里,宝藏地方,一般人我都不告诉。”   雪还在下,没开车也没打伞,地点没有定位,两个人拿着小姑娘手绘的路线图走着过去。   面前的街道到了晚上亮起了成片的灯和灯牌,街边曾灰扑扑的平房变成了政府统一规划建造的徽派小楼,此时游客很多,街上很热闹,霓虹灯闪烁,汪霁看在眼里有些陌生,他上一次来这还是高考毕业后的夏天。   “和我记忆里的好不一样,发展了,我当时来的时候还是个有点破的小镇子。”   时光无痕,竟然也已经过去十六年了。   “再过十六年还来。”符苏看他。   “那时候都五十了啊。”   “五十,同龄人都还在打卡上班呢,努努力八十我们也来。”   跟着地图上七歪八扭的路线,两个人走过桥。远离了最热闹的那条街,没有了灯牌和人群,路灯下的小路很安静,能听见两旁的房屋里电视机的声音。   松树高耸,雪花在天空中缓缓地飘,一路走来洇湿了两个人的肩膀。   直走到小路尽头,原来小姑娘推荐的地方不是什么餐厅,而是山脚下的一户普通人家。   “农家乐吗?”汪霁伸手扣了扣门。   门很快被打开,开门的是个小哥,见到他们问:“果果姐帮预约的?”   “是。”两人点头。   “进来吧。”小哥把他们领进去。   进了门,汪霁看着面前的景象微微吃惊。   正下着雪,小楼的屋檐下和正厅内摆满了木桌,几乎每桌都坐满了人,谈笑声中,桌上的饭菜锅炉在冒着滚滚的热气,外表看起来安静的小楼里藏着另一番热闹的天地。   小哥把他们领到厅里靠墙的一张空桌坐下,拿给他们纸和笔,纸上写着一连串的菜名:“这就是菜单,要吃什么在后面画个勾就行。”   两个人接过,但没怎么看,注意力还在四周,觉得有几分新奇。   小哥提起茶壶倒了两杯水:“不是什么黑店啊,营业执照、餐饮许可证和健康证都在那边墙上挂着呢,后厨也能参观,保证干净。”   汪霁笑:“没这么想,不过你家这是农家乐?怎么也没挂个牌子,手机上都导不了航。”   “也不算正经农家乐,”小哥说,“只做晚饭的生意,五点到八点,来早来晚都不开门,一天只接八桌。”   生意做得挺任性,汪霁接过杯子抿了一口热茶。   “我家都是做老顾客生意,基本都是搞户外的,一群人一起,一年能爬八十回黄山,八十回都得来我家。”小哥说着看他们一眼,“你们能找到这还挺难得的,我果果姐一般不和别人说,估计是看你们长得太帅,破例了。”   两人笑了笑,然后对着菜单点了几道招牌菜,符苏还记着汪霁之前说的毛豆腐,拿圆珠笔在后面画了个勾。   “这玩意……吃不完的我们可不给退啊。”小哥说。   “不退,”符苏把菜单递还给他,“尝尝。”   小哥接过单子上后厨去了。   汪霁他们省是个很散装的省,南北地理差异大,饮食习惯也不同。面食米饭,粽子咸甜,饺子汤圆,各个市乃至市下面的区县都不一样,每年过年,他们这里忙着炸圆子,隔壁忙着烧锅子。徽菜一般指古徽州一府六县的菜,所以正经的徽菜汪霁也没吃过两次。   菜都是厨房现炒,臭鳜鱼、笋干烧肉、刀板香、石耳炖鸡汤和一盘时蔬。   徽州多山,食材大多都是山珍野味,又因为气候潮湿寒冷,经常把食材腌制着吃,口味咸鲜为主,油多味重。   小哥又端来一个小碗,里面只装着两块毛豆腐,说:“这玩意好多人都吃不惯,我妈给你们煎了两块尝尝,吃得惯就再点,吃不惯也省的浪费。”   两个人忙道了声谢。   毛豆腐是由豆腐在特定的温度和湿度下发酵而成的,长满白毛的毛豆腐用油煎熟后淋上酱汁,白毛遇油温后就会消失,外表看上去外酥里嫩,鼻尖只嗅到酱汁的浓香。   汪霁心存阴影没动筷,符苏的筷尖倒是直奔那碗毛豆腐而去:“看起来还行。”   外表不但无害还很诱人,他张口咬下半块。   汪霁不语,很有兴致地托起下巴。   一个连豆腐乳都接受不了的人,觉得毛豆腐还行?   果然,那半块豆腐放进嘴里,符苏嚼了第一口后就不动了,下颌线肉眼可见的僵硬。   “心心念念的这一口,味道怎么样?”汪霁幸灾乐祸地扬起眉。   正厅地方不大,他们又在角落里靠着墙。   符苏看了汪霁一眼,又抬眼看了看四周,突然他嘴角一勾,伸手兜住汪霁后颈,猛得俯身凑上前来。   “你……”大庭广众之下汪霁被他惊得够呛,来不及看向周围,符苏的唇角已经从他下巴上蹭过。   筷子掉在桌上啪嗒一声响,他还没回神,符苏已经松开手又坐了回去,眼里带着笑,把那口豆腐给咽了。   从门口进来的小哥端着托盘给别桌上菜,看见符苏面色愉悦,他问:“怎么样,吃得习惯吗?”   符苏笑意颇深,道一句:“挺好。”   抛却吃豆腐,这顿饭确实吃得很好。   臭鳜鱼闻起来臭,但鱼肉爽弹嫩滑,裹上咸香微辣的酱汁,回味奇香。刀板香和笋干烧肉味重油润但不腻口,最惊喜是那一锅石耳鸡汤,石耳长在山崖上本身自带一股香味,和土鸡一起煨煮,汤鲜味醇,没有多放别的调料,喝起来全无肉汤的油腻,反倒像喝茶一样,丝滑之余有淡淡的回甘。   一顿饭吃得熨帖又满足,临走前,小哥问他们:“你们是明天上山吗?”   “是。”   老式木门外,院子里的雪纷纷扬扬。   “明天会是个好天。”小哥冲他们一笑。   第二天他们清早上山,速干衣、羽绒内胆、护膝、登山杖和冰爪,装备很齐全,还带上了镜头和相机。   相机是汪霁让带的,说黄山归来不看岳,风景太好了,不带亏了。符苏想想也是,他想多拍拍汪霁。   上山前先体验了一把黄山大巴师傅的车技,清晨,车窗外全是雾,坐在车里感觉像在云中穿行。然后坐索道上山,等下了索道,两个人还在索道中心没出来,就听取前方游客们哇声一片。   小哥说的没错,今天确实是个好天。   雪后初霁,入目皆是雾凇与云海,险峰立于飘渺云雾之间,千年的群山银装素裹,恍若来到隐世的仙境。   他们一路往上爬,脚下的每一步都带起雪的轻响,中途爬台阶,树上的积雪掉落,砸了两个人一身。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对情侣,女孩看见了和男朋友说:“你去摇摇树呗,我也想这样,雪簌得这样落下来,拍出来肯定绝美!”   “哪美了,你没见人衣服上都湿了嘛。”   “你不懂,黄山的雪不是普通的雪,传说中轩辕皇帝就是在这飞升成仙的,拍出来的文案我都想好了,‘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去,这不得被赞爆。”   “尽乱用诗词,我看也别追求长生了,我抓把雪往你身上撒撒,就当再活五百年吧。”   “滚。”   “别啊……卧槽,那边有卖烤肠的,我想吃。”   “吃屎吧你!”   女孩被男朋友拉去买烤肠,两个人在前面边听边笑,拍落彼此帽子上的雪。   越往上爬温度越低,爬到后来睫毛上都染上霜,脚步越来越沉。   “累了?”符苏停下,从包里拿出保温杯打开。   汪霁喘着气,脸冻得有些红,就着符苏的手喝了两口水。   符苏自己也喝了两口,收好杯子朝他伸出手:“拉着你。”   他没戴手套,指节分明有力,汪霁握上去,皮肤相贴仿佛能感受到他血管中跳动的脉搏,让人安心。   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鸣叫:“怎么办?五十岁可能还凑合,八十我只能在山下等你了。”   符苏笑,在低温中呼出白气,手臂用劲拉着汪霁往上走:“八十也能拉着你。”   又喘又累,但等爬到山顶,汪霁支着膝盖抬起眼,那一瞬间,身体的一切反应都化作无物,只剩一颗心在震撼地跳动。   很难用言语形容面前的景色,云海在脚下翻涌,你站在云雾之上,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白雪皑皑,山川如黛。   远处的群山壮阔、巍峨,又有着注视万物的悲悯与柔和,就像是一副泼墨山水,他们走了那么久,终于走进了山岳的怀中。   “美得我有点想哭。”人群中不知是谁这么说,见过山的宏大,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符苏举着相机,汪霁连同景色被他一同框进镜头里,他们还会像这样去很多地方,他们还有悠长的光阴。   今天登山的人并不是特别多,两个人在光明顶上的餐厅吃了午饭,出来找了块空地坐下。   肩头传来重量,汪霁垂眸。   符苏昨晚认床没睡好,一上午又背着背包拉着他负重前行,此刻靠在他身上阖上眼,脸色带着微薄的倦意。   “睡一会儿吧。”汪霁拍了拍他。   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山崖边,面前是伫立千年的远山,身边是闭眼休息的爱人。   风吹雪落,汪霁突然想到徐霞客游记中的一句话——   “初四日,兀坐听雪溜竟日。”   那一天,大雪封山,徐霞客在黄山绝顶听了一整天的雪。   当初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流光一瞬,同样是黄山山顶,积雪消融,他坐着听了一中午爱人轻浅的呼吸。 第39章 黄山烧饼   黄山周边有很多古村,隔天两个人开车去了一处闲逛。   古老的民居静静坐落在白雪覆盖的山脉下,错落有致的白墙黛瓦马头墙倒映在水中,水中枯树疏影横斜,徽州的山水是一种古朴的大气。   脚下的青石板被雪润湿,凛冬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他们跟着人群一起走过古桥,桥边有居民在浣衣,棒槌声一下又一下,悠远绵长。   淡季零散的游客们为寂静的村子添几分热闹,毕竟是旅游城市,这种古村落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商业化。过了桥就是条商业街,街边的民居改成了店铺,卖些吃食和当地的特产。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被塞试吃,试吃极其大方,有家卖黄山烧饼的店,店员捧着托盘道:“我就不切了,统共也没多大,你们自己拿吧,左边是辣的右边是不辣的,中间是新口味椒盐、海苔和肉松的。”   汪霁都听笑了:“不怕老板骂啊?”   店员也笑:“老板不在店,管不着。”   饼是现烤出来的,还热着,外皮焦香,咬开一口,里面是梅干菜肥肉丁的馅。   汪霁十几年前来黄山的时候也吃过,但他印象中的黄山烧饼小而鼓,饼皮更加油润,手中的是圆薄饼,外皮偏酥脆,内陷因为压扁烤得更加干香。   店员听他问,解释说:“那是经典老款,我们这是改良款,你要想吃那种的,走过这条街那边巷子里头有一家做得很地道,旺季的时候天天有人排长队,给我们老板羡慕的啊。”   这下连符苏都笑了。   问是这么问,两个人还是买了挺多袋烧饼,改良款咸香不腻,很淳朴的味道,带回去汪叔汪姨应该会喜欢。   走完最热闹的这条街,村里面很多深巷,两个人漫无目的,碰见巷口就进去走一走。   巷子里住着人家,有老人坐在家门口用当地方言谈天讲话,手里还在纳着鞋底,大黄狗懒洋洋地窝在他们脚边,尾巴点地,看到游客也习以为常。   整个村子没有多大,用不到两小时就可以全部逛完,逛到后来两个人还站在桥边看了一会儿美术生们写生。   一直到风大了,远处的天彻底阴沉下来,站在桥边有些冷,才回了民宿。   民宿也在村子里,隐在高墙古巷中的一户,是老板拿自家老房子改的,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舒服。   老板是个性格很好的女老板,也姓汪,叫汪畔。   办入住时就聊了一会儿了,汪畔不仅和汪霁一个姓,还和他一样都是从大城市辞职后回了老家,不过汪霁回家后安心躺平,汪畔比他强,开了这家民宿开始创业。   他们跨进门槛,四方的小院里,汪畔散着一头卷发裹着大披肩在生炉子煮茶。   看见他们进来,她抬头问:“逛好啦?”   “逛好了,风景很美。”   “游客们都这样觉得,待久了就没那么稀罕了,像我们从小到大住在这的就觉得窄门窄户的,不敞亮。”汪畔生起炭炉里的火,在上面放上张烤网,“这半下午的,闲着也是闲着,坐下吃点东西喝杯茶吗?可香了。”   冬日里时间漫漫,回到房间也没什么别的事,汪霁和符苏依言在木桌旁坐下。   变了天,院子里刮起了风,但炭炉旁很暖,和空调暖气的暖不一样,炭火的暖干燥又质朴,能透过皮肤暖到人心里。   “这是下午茶?弄这么多么?”   汪畔养了只猫,一只叫酱香饼的眼睛圆圆的小橘,很亲人,原本睡在自己窝里,符苏坐下后它走过来,一脑袋蹭进他怀中,符苏边问边给它顺了顺毛。   他手边是个很精致的手编竹篮,里面满当当的放着板栗、橘子和年糕,还有几个大概是从院里的柿子树上现摘下来的红彤彤的柿子。   汪畔夹起它们放到烤网上,精致地摆了个盘:“没办法,现在民宿竞争太激烈,生意不好做啊,这两年围炉煮茶那么火,我打算拍点照片视频什么的配上音乐发网上,吸引一下客人。回去多帮我宣传宣传啊,平台上给个好评。”说着冲他们一抱拳。   汪霁笑着点头:“一定。”   烤盘上的东西一时吃不了,汪霁拿起手边的一个塑料袋打开给她:“尝尝吗?”   汪畔看了一眼,很惊喜:“挞粿!是东边巷子里老婆婆那一家吗?”   汪霁说:“是哪个巷子记不清了,但是个老婆婆卖的。”   他和符苏四处溜达时,在一条很窄的巷子里看见的店。   店面很旧也很小,只门前放着一口烧热的煎锅,在腾腾冒着热气,墙上斑驳的木板上写着挞粿的口味和价格。   挞粿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普通的煎饼,但做法很新奇,装了各种馅料的饼擀薄后放进煎锅里,老婆婆还会在饼上放一块石头压一压。   生意也很好,饶是淡季门口也有人在排队,其中还有当地的居民,热情和他们介绍,说这是当年徽商出门做生意时必带的干粮。   “就是她家,最好吃的一家,婆婆卖几十年了,我从小吃到大。”汪畔说着想拿,但老店包装朴素,几张粿全放在一个塑料袋里,手沾上怕是会油乎乎的。   汪霁看她一眼,伸手从旁边抽了张纸巾,拿纸巾包着挞粿一角递给了她。   挞粿还热着,韧性十足的粿皮里裹满豆黄肉的馅,黄豆粉香,猪肉丁油,一口咬在嘴里,汁水和香气一并四溢。   酱香饼闻到味,从符苏怀里抬起脑袋喵喵地叫,符苏转着腕子揉了揉它:“听话,这是你同类,不能吃。”   惹得汪畔刚咬下去的一口粿差点笑喷出来:“对,饼饼不能吃饼饼。”   突然有人叩门,三人同时抬眼去望。   门外站着个穿着汉服的小姑娘,白墙黛瓦中的一抹亮色,探出头问:“您好,请问这门口可以拍照吗?”   汪畔的民宿外表保留了最老式的样子,木门上挂着生锈的铜锁,白墙上长出古朴的裂纹,柿子树的枝头从院子里探出去,边边角角都流露出古徽州的韵味。   她爽快地点头:“可以,你想进来拍也行,院子里面更好看,就是回头发照片的时候帮我宣传宣传啊。”   不多时有人打电话来订房,汪畔吃下最后一口挞粿,拍拍手进屋。   小姑娘大概约的跟拍,身后还有个摄影师和举着反光板的助理,三个人在门外拍好后踏进院子里又拍了两张,全程放低了交流的声音。   怕她们拘谨,汪霁和符苏也没刻意抬头去看,汪霁看手机,符苏逗酱香饼,直到小姑娘频频往他们这边投来视线,大约是想拍正煮茶的炉子。   汪霁拉着符苏站起来,体贴地让出空间:“来这儿拍吧。”   “谢谢!”小姑娘感激道。   “不谢,”又因为听到她刚才拍照时和摄影师说的不太自信的几句话,汪霁犹豫两秒还是说,“很漂亮。”   这句称赞因为足够真诚所以并不显得唐突,女孩愣了一下后十分开心地笑,眼眸弯弯的脸比手中用作装饰的花更加烂漫动人,引得摄影师在一旁狂按快门。   拍完照片女孩也没立马走,忍着害羞投桃报李地把汪霁从头夸到脚,夸到最后自己脸蛋通红,像只小蝴蝶一样翩翩走了。   “你怎么四处留情?”符苏看一眼女孩的背影冲汪霁挑眉,怀里的酱香饼也配合地叫。   汪霁揉了把饼脑袋:“哪儿看出来我留情?再说了,人也夸你了。”   符苏说:“嗯,夸你审美真好,就连交的朋友都很帅。”   汪霁笑:“那不也是夸你帅了嘛,你一叔叔还吃人小姑娘的飞醋?”   “小姑娘?”符苏看着他,“我什么醋都吃,男女不忌,老少皆宜。”   “别乱用词。”汪霁听乐了。   院子里没有别人,汪畔还在屋里和客人确认入住的事宜,一片安静中,他凑到符苏耳边轻声道:“没有留情,情都给你,最喜欢你。”   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怀里的酱香饼专注舔着爪子,突然脸蛋被压扁,符苏偏过头,在无人的院中吻上了汪霁的唇。   无尽的温柔中透出一些骨子里抑制不住的掌控欲,一吻结束,汪霁摸着嘴:“你被你儿子附身了吗?怎么还咬人。”   “和我亲嘴的时候还想它?回去就给它肉干和罐头都扬了。”符苏说。   “你抽什么风。”汪霁笑起来。   订房的事处理好,汪畔裹着她的大披肩风风火火地又走出来坐下,两个人望过去,她说:“我就说要多营销,这一下子接两单客人,都是平台上找来的,还连住三晚,发财了!”   说着趁热打铁,赶紧举起手机对着院子和面前的木桌拍了个视频。   已经接近傍晚,天边染上暮色,北风吹过,柿子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炭炉里的火还在烧着,暖意正浓,粗陶茶壶里咕嘟咕嘟冒出悠悠的热气,年糕和栗子被火烤得鼓起来,发出爆裂的声响。   视频都不需要剪辑,配好音乐,汪畔正绞尽脑汁地想文案,突然汪霁抬起头,看着染墨的天空轻声道:“又要下雪了啊。”   汪畔和符苏也抬眼望,只不过一个望天,一个看人,神色俱温存。   一方小院,一只炭炉,三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只昏昏欲睡的小猫,在等一场欲来的大雪,融成此刻缓慢而缱绻的光阴。   汪畔舒展开眉头,指尖在手机上慢慢地敲。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第40章 砂锅刀削面   “最近还好吗?”   “很好。”   “看起来确实也很不错,小霁呢?”   符苏把手机侧转,汪霁抿唇笑,礼貌地说:“我也很好,您和叔叔呢,还好么?”   “都很好,”符苏的母亲声音喜悦而柔和,“天冷了,我休了假,他不怕冷,懒得去公司,成天泡在马场里。对了,你叔叔还让我转告符苏,说Sparky迟早更喜欢他。”   符苏在旁边笑了笑,Sparky是他的马。   “想它了。”他说。   “不想我们?”   “也想,很快回去看你们。”   “小霁也一起吗?”他母亲语气里含着期待。   汪霁笑:“嗯,我和他一起,不过因为签证的原因可能要等到三四月份了。”   “好孩子,你愿意来就好,三四月份加拿大的樱花都该开了,我和你叔叔等着你。”   挂了电话,符苏放下手机,手心覆盖手背,他把汪霁当抱枕一样压在沙发上搂进怀里。   今年的冬天有罕见的大雪,窗外积雪厚重,北风呼呼扑打着玻璃。   “别犯懒,米糊打好了,吃早饭去。”汪霁推推他。   冬令时,多伦多和国内十三个小时的时差,符苏母亲晚上打了这通电话,云岭才刚早上八点。   他们今天上午有任务,要载着汪叔汪姨去县城里办年货。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往年这时候都是汪奕扬回来接汪叔汪姨去,但越到年底酒楼越忙,今年汪霁就包揽下了这活。   按照约好的点到了汪叔汪姨家院门口,夫妇俩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怎么不在屋里等,这么冷的天,下着雪呢。”汪霁道。   “不碍事,有火桶呢,坐上面暖的很。”汪姨说。   老式的木火桶,坐凳下面烧着炭火,既能暖脚还能暖屁股,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汪叔汪姨他们这一代的人小时候到了冬天去上学,就一人带一个火桶取暖,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还能把瓷缸放在上面热饭。   一上车,汪姨说:“哟,狗也在呢。”   狗趴在汪霁怀里,刚洗过澡,穿了件挺好看的小衣裳,冲汪姨摇了摇尾巴,偏了偏头。   “带它出去见见世面。”汪霁说。   汪姨笑着摸了摸狗头。   汪叔看见狗没有看见鸡鸭有兴趣,自顾自道:“我就说汪奕扬那小子不靠谱,早让他回来回来,他总说忙,弄得还让你俩跑这一趟。”   汪霁说:“我们跑也是一样的啊,叔你和我们还客气什么,我们正好也要去县城,顺路。汪奕扬也是没办法,年底酒楼生意好,他忙着赚钱成家呢。”   辛馨答应了汪奕扬的求婚,婚期就定在明年,他特意说这话宽汪叔的心。   果然,汪叔听了笑起来:“也是,忙点好,县城里那房子旧了,他说要再买套新的当婚房,我让他买套大点的,钱不够我和你汪姨存着有,不能亏待人家姑娘。”   说着说着又说到他们身上,汪叔纳闷:“汪奕扬那样的都要结婚了,你和小符怎么就一点不着急呢?”   汪叔说的方言,符苏还在脑子里消化,汪霁先因为前半句笑了。   偏头对视一眼,窗外白雪皑皑,他说:“现在这样就很好。”   车先开到乡里,上一代的人都热情,年底街上人又多,汪叔汪姨看见熟人免不了摇下车窗打声招呼,而对方不管隔了多远,都要凑到车边一起聊聊天。   从谁家杀了猪张罗要吃杀猪饭到今年的干果又涨了价,车以龟速挪动着,等到正经起步开往县城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县城里人山人海,平日里散布在天涯海角各个城市的人,每年到了这时候全回来了。   汪叔汪姨要先去农贸市场卖干货,再去市集逛一逛,符苏开车把他们送到市场门口,然后就开始分头行动,约定买好东西后在汪奕扬的酒楼里碰面。   他们先去了县城里的商场,两个月之前符苏取消了超市的配送服务,之前让他们定期送货到云岭是因为他嫌一个人开车往返太麻烦,但和汪霁在一起之后就不一样了。   一起开车到县城,一起推着购物车逛超市,汪霁会低下头认真地挑选东西,身边有情侣或者一家三口路过,会让人觉得他们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商场里人很多,又因为这边是县城少有的娱乐中心,各种电影院ktv咖啡馆奶茶店的聚集地,所以很多都还是年轻人。   年轻人在的地方猫狗就多,以前春节返乡是拖家带口,现在多是拖猫带狗。   下车前,糯米饭看着车外那只坐在婴儿车里的柯基有点怵,汪霁给它系上绳子:“不自卑啊,虽然它们是品种狗,你是小土狗,但你爸贵啊,兴许它们吃的狗粮都没有你吃的好。”   从黄山回来后,符苏受汪畔最喜欢吃酱香饼所以给猫取名酱香饼的启发,终于想起来给他儿子取个名字,原本想叫锅巴汤,被汪霁以不像狗名一票否决,于是退而求其次,改叫糯米饭。   他们刚停好车带着糯米饭下车,还没进商场里面,迎面碰见只很洋气的马尔济斯,头上扎着闪亮的蝴蝶结。   两只都是小狗,论体型谁也不占谁便宜,可那只马尔济斯刚冲他们这边叫了一声,糯米饭尾巴都竖起来,像是饭煮炸了,回头拽着符苏的裤脚拼命扑腾。   马尔济斯和马尔济斯的主人都懵了。   符苏一手把它捞起来贴到怀里安慰,嘴上嫌弃:“出息。”   先逛超市,甫一进去,熟悉的过年专属音乐响起来,大家抢购的动作都显得更乐呵。   买全了必备的生活用品后,汪霁拉着符苏走到食品区。虽然他们两个不爱吃,到了正月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他们家走亲戚拜年,但毕竟是过年,两个人还是称了点干果和糖应景,汪霁又买了几盒他们这里少有人爱吃但过年期间每家茶几上必摆的云片糕。   “这是什么?”符苏拿着糕问。   汪霁给他科普:“储备粮,过年时候哪家孩子把这个打开吃了,那说明是真的饿了。”   又看见很多人在挑对联和年节装饰,符苏问:“要买么?”   汪霁摇头:“这些我们去乡里买,隔壁村有位老人家,每年过年会给人写对联剪窗花,几十年了,不收钱,随意拿东西去换。”   汪霁爷爷还在的时候,家里过年的对联窗花都是这样来的。这几年不在家过年,他前几天还专门向汪姨问起,汪姨说老人家身体依旧硬朗,每年过年前院子里总是排起长队。虽然老人说了不管拿什么,哪怕拿把瓜子拿根萝卜都给换,但现在日子好了,乡里人提过去的都是糕饼或者肉。   糕饼和肉比对联窗花要值钱,但大家都愿意,过年嘛,图个传承,图个情怀。   从超市出来,两个人又进了一家老牌国货,来给汪叔和汪姨挑冬衣。   汪霁春天回来云岭,大半年的时间,汪叔汪姨没少为他还有符苏操心,光是圈里养着的鸡鸭就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多半,汪姨还隔三差五地给他们送土鸡蛋。   和导购比划了身型,挑了两件羽绒服和羽绒马甲,符苏去前台排队结账,汪霁注意到店里张贴的几张巨型海报。   导购说:“模特身上这几件都是我们今年的新款,版型很硬挺,充绒克数也都很高,拿给您试穿一下吗?您身材好,穿哪件都好看。”   汪霁说:“我想看看这几件的袖口。”   导购领他去一边的展架。   他拿起几件,细细翻过袖口看设计,又翻开吊牌看面料和填充,最后和导购说:“这两件帮我包起来吧。”   “您要上身试试吗?”   “不用了,”他摇头,“不是我穿。”   挑了颜色和尺码,干脆利落地连开两个大单,导购喜气洋洋,觉得自己兼职门童半个月就是在等待今天!   走到柜台,汪霁说:“喏。”   符苏挑眉:“给我挑的?”   糯米饭有些怕人,进了商场后就被符苏拉开羽绒服拉链揣在怀里,汪霁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说:“别再扒拉你爸袖口了,让他穿起球的衣服,合适么?”   又和符苏说:“你穿的那两个牌子别说县里,就是市里也没设专柜,快递停了,先穿这两件,回头再买。”   周围很多人,符苏旁若无人地牵过他的手攥紧:“好。”   从商场出来已经到了饭点,想着汪叔汪姨今天来县城,汪奕扬肯定会带着辛馨和他们见面,说不定还是两个家庭的见面,汪霁没去打扰,自己开着车带符苏去了一家他念书时常吃的老店。   一家砂锅刀削面,就开在他高中母校的旁边。   正是放寒假的时候,店里吃饭的人不减反增,糯米饭在车里睡觉,两个人拿了号在店外等。   街道人的行人裹着厚衣服步伐匆匆,汪霁指着路边一颗极粗的梧桐和符苏说:“就这条街,这颗树,高中三年,我每次上下学都从这里经过,坐在不管哪个教室里,透过窗就能看见。”   冬日的梧桐早已经枯了,十多分钟后他们进店和别人拼桌坐下。   汪霁看着墙上的菜单,骨汤,酸辣,猪肚,三鲜……   他喃喃:“居然都有这么多种口味了。”   对面和他们拼桌的是个男孩,闻言说:“不一直是这几种吗?”   要了两份骨汤,汪霁侧头冲他笑了笑:“我读书的时候就只有骨汤和酸辣两种,毕业好多年了,很久没来吃过了。”   男孩朝他投来羡慕的眼神:“毕业多好啊,我今年高三,过完年就冲刺高考,脑袋都要炸了。欸,你也这高中的吗?哪一届的啊?考上哪儿了?我们班主任总说我们学校一届不如一届……”   “十八号一份骨汤两份三鲜的好了!”   “这里——阿姨我们还点了三个煎蛋。”   “蛋在煎了,马上就好。”   “十九号两份酸辣的好了!”   “这边取号,还要等两桌。”   ……   店里很吵闹,也很暖和,厚重的玻璃门阻挡了店外的寒气,不大的空间里充斥着砂锅的香。   很快他们的餐上来,阿姨说:“烫,小心点啊。”   汪霁抬眸:“谢谢您。”   这间店开了二十多年了,店里的阿姨和她的丈夫看见又送走过一批又一批县城里的学生,昨日还结伴来店里吃面的孩子,明日就已经在天南海北。   阿姨并不知道面前干净隽秀的年轻人曾在十多年前频频推开过她家的门,时隔多年还记得这一碗面。   而符苏透过砂锅沸腾的热气和汪霁与男孩聊天时微扬的眉眼,仿佛穿过时光,看见了那年穿着校服从梧桐树下走过的清瘦少年,那是汪霁生命中他没有参与过的青葱流年。 第41章 山中何事?   腊月二十九,除夕。   清早,汪霁蒸了一锅的馒头和芝麻团。   馒头就是普通的白馒头,汪霁提前买了食用色素,拿筷子在光滑的馒头上点了红。红点馒头,既拿来祭拜也拿来吃,图个彩头,健康,平安,长寿。   芝麻团也是他们这里过年的特色,掌心那么大结结实实的一个,糯米皮里裹着流心的黑芝麻。除夕这一天,早上蒸芝麻团,晚上炸肉圆,团团圆圆。   馒头和芝麻团装到碟子里,糕和酒也带上,老式厨房雾气缭绕,汪霁说:“走吧。”   一夜大雪,屋外白茫茫一片,既干净又安静。   他们昨天就回了汪霁家里,把小楼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晚上烧了很久没用的柴火灶,芝麻团的馅要提前准备。   汪霁把还热着的芝麻团放到墓前,说:“我可没偷懒啊,没用机器,芝麻都是放进杵臼里用手捣的。”说着指了指身侧的符苏:“他捣的。”   符苏上前一步,提起酒壶恭敬斟满两杯酒。   雪把汪霁的眉尾染得银白,他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里,道:“又是一年了。”   青山之间,风卷走食物的热气与酒香,天地浩荡,思念是无尽的,身边的人是要珍惜的。   香烛燃尽,他们转过身,在天地慈爱的注视中并肩而行。   年夜饭在汪叔家里吃,这是汪叔汪姨昨天专门跑一趟来和他们提的:“大年不像小年,小年你们两个人过也就算了,大年必须热热闹闹的。”   “麻烦呢。”   “多两双筷子的事有什么麻烦?过年就要人多,人多才热闹,再说了,汪奕扬他大伯三叔都是看着你长大的,都熟悉。”   推辞不掉,汪霁和符苏只能点头说好。   下午,一起贴了两家的对联和窗花,打开了楼上楼下所有的灯,带上狗,两个人先去了趟山下。   除夕这天街上的人就少了,大家都窝在家里烤火聊天备年菜,只偶尔有人上小卖部里买些备年货时漏买了的东西。   “一箱酒精块一瓶生抽是吧?”   “是,你说我,还好记起来了,不然晚上锅子端上桌没有酒精烧,再给我拿瓶大的饮料,晚上给小孩子喝。”   “小孩子喝给你拿椰汁行不行?”   “行,我给你现金啊。”   “英姨,我妈让我来买酒精!”   “你家酒精也忘买啦?”   “不是忘了,是没了,我家这个月天天吃火锅,一箱酒精块就剩下两个了。”   “嘿哟,天天吃火锅,怪不得我看你脸圆了呢。”   “快别说了,我寒假回来家胖好几斤了。”   “汪钰也是,天天躺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吃了睡睡了吃,砂糖橘一个下午能吃半筐,裤腰都紧了。”   “支付宝到账十八元。”   “姨,改天让汪钰找我玩去啊,我和她讲八卦呢。”   “行!”   等到急匆匆的大姐和风风火火的小姑娘都抱着东西走了,汪霁和符苏走到柜台前。   “哟,”汪云英抬头,愣了一下说,“买东西吗?”   她认得他们,上次在婚礼上的那两个年轻人,云岭村的,其中一个还是以前乡里汪书记家的孙子,这段时间她们大树底下嗑瓜子闲谈总有人提到或者打听。说是挣够了钱,从大城市回来家散心,高点的那个还已经有对象了,可惜。   买了两瓶酒一条烟,想着汪奕扬的堂哥已经有了孩子,汪霁又买了两个红包。   “买这么好的烟酒,上亲戚家过年啊?”   “是。”汪霁笑笑。   汪云英也笑:“零头给你们抹了,不用给了。”   “谢谢。”   “不谢,过年嘛!”汪云英爽朗道。   四点了,乡里已经开始响起零散的鞭炮声,因为山间空旷,并不吵闹,反而带着让人听了高兴的热闹。   汪云英把账本和钱盒收拾好,家里人多,兄弟妯娌的到了过年能凑成一大桌,厨房里这会儿一定是热火朝天,大家笑笑闹闹地凑在一起,这样想着她坐不住了,店里太冷清,她迫不及待要关门回家。   汪叔兄弟三个,他排行老二,家里老人家走了多年,但兄弟三人依然亲近,一直到现在,过年都还是三家在一块儿过。   把车在院门外停好,汪霁和符苏提着东西下车,还没走到门前,就已经听见院子里的谈笑声,看见屋顶上的袅袅炊烟了。   “素菜最后再烧,先把三鲜火锅弄上,我今年自己做了好多蛋饺。”   “园园,你去看看你二叔,让他去后院拔几根萝卜怎么还没回来?等着他来烧鱼呢,红烧鱼就他做得最好吃。”   “砰!”   厨房里,汪奕扬拿着锅铲探出头:“汪睿,你再把砸炮往厨房里扔,看我不揍你!”   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丝毫不惧,笑嘻嘻地跑走,结果一个转身结结实实撞到了树上,愣了两秒后,没有眼泪地嚎起来。   厨房里他爸出来瞅了一眼,又回去了。   “哭什么哭,吵到小狗睡觉了。”一旁坐在火盆边等烤橘子的小女孩奶乎乎地瞪过去,糯米饭在她怀里,闭着眼睡得香甜。   “将!”   树下,汪霁执着棋子认输。   他和符苏是客人,所以没能进厨房帮忙,棋盘对面坐着的是汪奕扬的大伯,远近闻名的厨房杀手,同样被剥夺了进厨房的资格。   汪奕扬他大伯退休前在县里文化馆上班,受环境熏陶,爱书爱棋,冬日里烤火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拉上汪霁对弈。   又来一盘,有山喜鹊飞到柿子上吃冻柿子,长尾随着啄食的动作轻灵地跳动。   下到后来,盘面僵持,汪霁抵着额思忖。   突然厨房里有人喊:“爸——”   这一声给汪奕扬大伯吓得一激灵:“干什么?我下棋呢。”   “这老炉子点不着了,你过来看看,等着煨牛筋呢,快点。”   “这搞的……小霁,我去去就回啊,”汪奕扬大伯站起身小跑进厨房,“哎哟,我正思考呢,尽打扰我,看看,关键时刻还得我出马吧。”   “嘚瑟的你。”   厨房里笑闹声不断,汪霁低头看着棋盘,符苏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手伸进衣领在他低垂的后颈上揉了揉。   手很暖和,汪霁放松地仰起脸:“聊好了?”   汪奕扬的堂弟念书不错,金融专业,明年研究生毕业想进国内的投行,符苏一进门就被他拉去说要交流一下经验。   惹得汪奕扬直无语,“交流?你进去了吗你就交流,那叫请教!”   “嗯。”符苏应了一声。   汪霁看着他神情:“你别敷衍人家。”   “没有。”符苏笑了笑,看向桌上的棋盘。   汪霁说:“坐太久,腰疼。”   炉子点着,汪奕扬大伯又小跑回来。   符苏俯下身,握着汪霁的手落下一子。   “炮五平二?”汪奕扬大伯动了动眉,屁股还没坐下,手上先动了马。   树上的喜鹊吃饱了柿子,扑扑翅膀飞走。   符苏说:“将了。”   汪奕扬大伯边回味边笑:“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啊,这怎么还请外援?”   符苏轻轻一笑,借着外套的遮挡揉了揉汪霁的腰。   等到夜幕降临,电视机里在放春晚前的直播采访,屋外鞭炮声不绝,屋内温暖如春,大家厨房客厅来回转,端菜端出了国宴的驾驶,一道道菜摆满了整张圆桌。   隆冬岁末,万家团圆,今年失去了什么,收获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在这一刻仿佛都不再重要,过去的已经过去,新的一年却就要来到。   饭桌上,每个人的手机都在响,群发的私聊的,总之祝福如潮。   符苏手机也响一声,父母朋友和他都有时差,他点开,居然是前段时间才通过汪奕扬加了微信的符昊。   符昊给他发了一长串的语音,他没听,先看向下面的那张照片。   “谁啊?”汪霁问。   “符昊给我发全家福了。”符苏把手机转向他。   符昊虽然比符苏小,但孩子都已经有了,照片上一家七口,符昊搂着妻子抱着女儿坐在双方父母中间,笑得灿烂。   “他这是和我炫耀?”符苏道。   汪霁还没来得及说话,符苏已经点开了下面的摄像头。清脆的一声快门,下一秒照片就发了过去。   几十公里外,符昊惊讶地瞪眼——温暖的室内,墙上贴着红色的装饰画,他堂哥一张脸依旧贵得无可挑剔,可在他身边,有一人嘴角含笑,眉眼微醺。   符昊:“卧槽。”   “你……”汪霁看着手机屏幕,“你这样他该知道了。”   符苏看着他:“他们应该知道。”   吃过饭聊了一会儿天,两个人起身告辞。   两个人都给小孩准备了红包,汪霁蹲下身,把其红包塞进小女孩羽绒服的兜里说:“除夕快乐。”   小女孩害羞地笑,突然转身跑了,大家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没想到不一会又跑回来,辫子跟着甩,她递给汪霁一个烤橘子说:“谢谢叔叔。”   又踮起脚,把另一个给符苏:“谢谢…糯米饭的爸爸。”   符苏摸了摸她的头,温和地笑。   车停在院外,符苏按了一下钥匙,汪霁说:“不开了,走着回去吧。”   他今晚喝了两杯白酒,脸烧得慌,想吹吹风走走。   “好。”符苏把钥匙揣回去,又上前把汪霁敞开的拉链重新拉好。   整理衣领的时候汪奕扬突然出来了,刚走出院门就猛得顿住脚。   羊绒衫的衣领圈住白皙脖颈,符苏收回了手。   汪奕扬愣道:“……圆子炸得多,我妈让我装一点给你们带回去。”   一时沉默,汪霁伸出手接过袋子:“天冷,回去吧。”   汪奕扬依旧愣愣地点头,走出几步他转过身,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只摆了摆手道:“明年见了。”   鞋子踩在积雪上,符苏说:“他知道了。”   汪霁勾了勾嘴角,学着符苏的话:“他应该知道。”   天边又有烟花绽放,在被搂进怀里的那一刻汪霁闭上眼,任寒风吹过他们相贴的衣角和发梢。   符苏很多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在梦里他遇见山,看见水,远山坚韧,泉水柔和,等到梦醒,是汪霁在他怀中。   他们在初春的清晨相遇,在凛冬的寒夜相拥,待到凛冬过去,群山间又会吹起春风。   又是一年春至。   山中何事?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