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作者:小霄   文案:   温柔掌控狼崽子x心机会钓小蝴蝶   年上甜文,竹马重逢,暗恋不自(承)知(认)。   ****   林晃回老家原本是想低调混个毕业,不料转学当天就出了名——九中新老大邵明曜路过教室门口,狠狠盯了他五分钟。   当年,这小孩天天蹲在隔壁院里装蘑菇。邵明曜骑在墙上拿杏砸他,干砸也砸不出个动静。   转天,邵家百年杏树被一把弹弓打个稀巴烂,邵爷爷不找罪魁祸首,反而抡着皮带把邵明曜抽的三天没敢挨凳子。   屁股上的印子还没全消,坏人就搬走了,还顺走了最后一颗大甜杏。   邵明曜为此发了五年的恐吓短信,未得一字回复。   故人重逢,邵明曜已经长得筋骨挺拔,学打双A。林晃……闷不出声还那样。   林晃想低调度日,邵明曜要保持高冷,俩人默契地谁也没搭理谁。   但陈年旧怨不胫而走。某天混子堵了林晃,邵明曜路过,收到混子邀请,果断加入。   巷中惊鸟四蹿,邵明曜把人踩住,终于吐出重逢后第一句话:   “晃晃,揍他。”   趴着的混子:?   林晃悬着的心duang地跌回胸腔。   别开脸生硬道:“你揍。”   **   无人不知他们有过节,但无人知晓他们的过往。   前桌:“你俩到底熟不熟?”   林晃有些怔忪:“熟……也不熟。”   发小:“那小孩算敌算友?“   邵明曜眸光凶冷:“暂时算敌。”   “以后呢?”   “以后,等他学会回我消息再说。”   “又或者,把那颗杏还我。”   **   明明是个桀骜不驯的狼崽子,谁也看不上,谁都不惯着。   却偏为个闷不出声的小孩折了心。   往前往后掰着指头算,邵明曜只对林晃好。   阅读提示:   1. 小甜文,这本主感情线,纯情直白(雾)、双向治愈。   2. 受:林晃。攻:邵明曜。主受,别被文案干扰。   3. 章末小剧场是主角蛋化,看个乐呵,蛋事勿上升正文。【呆蛋】林晃x【明蛋】邵明曜   4. 系列完结文《沙雕学霸系统》《复读生》《百万UP学神天天演我》,互不影响,只是提一嘴,不看也行。   5. 祝大家天天开心。   主角 林晃 邵明曜 配角 北灰 秦之烨 俞白 陈亦司 庄心眠 邵松柏   一句话简介:竹马重逢,双向治愈小甜文,校园   立意:不要畏惧那烈烈之火,惶惶然也终将振翼而过 第1章 |“林……晃。”   九月,秋老虎默不作声地发了威,午后街道空无一人,树叶被阳光炙烤出一层光亮的油膜,随风轻晃,光影摇曳。   林晃站在新宿舍门口,看着翻倒在地的脏球鞋和洗脚盆,视线上移,糟乱的习题册和泡面碗铺满桌,再上移,三张床里有一张没铺褥子,但摆满废纸箱。   教导主任叫包乐天,是个大肚圆脸的中年男。刚在走廊站了五分钟就满脸油光,抬手挥舞着门口的盒饭味,“虽然你只申请了中午住宿,但也要注意点内务。看咱这宿舍条件多好,床、桌子,明年学校还打算把老风扇换……”   林晃抬脚进屋。   屋里的闷热比走廊更甚,发际沁出一层汗。他抬手,袖子遮着手掌,只露出细白的手指,指尖捏着鼻梁处把下滑的口罩往上提了一下。   宽大的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睫毛低垂,掩着那对冷淡的眸。   包乐天看到他动口罩,顺势说道:“你的情况特殊,在校期间尽量别摘口罩,这样不影响其他人,也省得受议论。”   “嗯。”   “你小姑说你小时候……心理上……”   “已经好了。”   林晃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分给自己的桌子。   一只小煮锅插着电,锅里凝固着红呼呼的泡面,指示灯焦灼地亮着。   他盯着小红灯几秒钟,抬手拔了。   哐。   连锅带面进了垃圾桶。   林晃无声地长松一口气,缓下来把其他破烂理规整,再一摞摞轻轻放到窗台上。   包乐天对着被砸裂的垃圾桶欲言又止,最终只叹气道:“去班级吧。”   新学校让林晃很有熟悉感——脏、烂、吵,和他在D市上的学没区别。   只除了校园里那些沐光生长的树。   太明烈,太好看,显得不太真实。   林晃从窗外收回视线,走廊的风扇在头顶轰轰作响,和包乐天的公鸭嗓纠缠在一起。   “早六点自由跑操,看你身板这么瘦,最好来参加啊。”   “咱们学校有值勤生制度,严抓不穿校服和迟到早退,知道吗?”   “你两个室友,一个高三,一个高二,高二那个是年级前十,有希望上一本的……”   包乐天说一句看他一眼,隔上几秒等不到回复才说下一句。林晃有点耳鸣,一丝焦灼感在心尖上化开,他突然怀疑自己又要犯病。   “对了,你成绩怎么样?”   林晃终于开口:“差。”   包乐天毫不意外地点头,“交借读费来的,也不指望有多好。别惹事,踏实点学就行了……”   他开始介绍九中历届考出过几个一本——“最辉煌的一年足足二十个!还有一个重本!校长祖上显灵了!”   林晃落后两步,给小姑发消息报平安。   包乐天突然不说话了,回头盯着他,林晃指尖停顿,问:“不让带手机么?”   “外地生可以,但……”包乐天有些支吾,看向那部诺牌手机,这家手机厂商好多年前就破产了,他差点以为自己穿越。   他打量着林晃洗得发薄的衣服,唏嘘:“借读费不便宜,别糟蹋家里的支持。”   “听到了吗?”这次他格外执着,非要林晃表态。   林晃垂眸,“嗯”了一声。   *   九中的教学楼呈“工”字结构,新班级在“工”字那一竖的最后一间,能透过窗看见前后两横排教室。   林晃站在讲台前,顺着后窗看隔壁班。两扇窗差不多垂直,距离近到推开窗就能握手的程度。屋里没人,吸引他视线的是摆在窗台上的一把弹弓,红木手柄拼钛金弓头,是个美丽废物。   弹弓旁扔着一颗啃了两口的杏,已经氧化了。   林晃突然有些口渴。   “安静!!”   黑板擦用力捶打着讲台桌侧面,粉笔灰飘了林晃一口罩,他收回视线,看着底下的三十来号人。   嗑瓜子的,自拍的,涂口红的,打游戏的……妖魔鬼怪品种齐全,关键是没人穿校服,林晃更加确定自己犯病了,刚才包乐天介绍的规章制度都是幻听。   前排学生不满地抹去奶茶杯上的粉笔灰,“老太太,讲台桌迟早被你敲散架。”   班主任叫吴丽霞,五十好几了,身材枯瘦,是退休返聘回来的。据说只有她能和每届最难管的班和平共处,教育理念主打一个眼不见为净。   倒数第二排的男生从嘴里扯出一根棒棒糖,冲林晃吆喝:“老太太说你叫啥?你自己没长嘴啊。”   他后面的高个攥着一手扑克,大剌剌道:“你聋啊,人家叫林晃——哪个晃啊?”   “魏康鸿你个臭文盲!除了满大街瞎晃的晃,你还认识哪个晃?”   哄堂大笑。   吴丽霞直接把黑板擦砸了过去,卷起教案继续“嘭嘭嘭”地敲讲台桌。   镇压无效。   她不禁有些担心这个新生,不光因为家长的交代,还因为这个男生身上有股安静易折的气质。   一阵风吹进来,T恤贴住林晃的腰身,薄得不及半掌,更让她担心了。   好在林晃没什么反应,那双眸自始至终笼在一片沉寂中,像在令人焦灼的教室里撑开了一小块静音屏障。   林晃在盘算自己会被安置在哪。   虽然单人单桌,但座位都稀稀拉拉的,每组都可以加人。他不确定小姑打好招呼了没,他必须得靠窗坐。而且他希望坐最后排,不容易被人关注,也方便上课睡觉。   “新同学要不先坐班长后面?”吴丽霞指向中间组最后排,“魏康鸿,你往前挪挪。”   林晃这才认真看了一眼刚才的扑克男——魏康鸿,“班长”。   这个班级真抽象。   “没问题。”魏康鸿放下扑克,踹了前面一脚,“没听见老太太发话吗,都往前挪。”   中间这组在一片国粹声中拖拖拉拉地行动起来了,从第一排开始往前蹭。   林晃的心情在刺耳的刮擦声中持续下跌,手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小药瓶。   挪到最后一排,魏康鸿刚要起身,吴丽霞突然“哎哟”一声,“我突然想起来——”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晃一眼,改往靠窗组最后一排的女生头上指去,“还是坐钱佳后边吧,她是学委,你刚来,学习上有问题就找她。”   “不是,老师你闹呢……”   “我们都挪完了……”   “学习能有什么问题啊,哪有人是为了学习来咱们校的?”   抱怨声此起彼伏,中间组又一排一排往回撤,靠窗组骂骂咧咧地动起来。   下课铃刚好响起,走廊上陆续有了动静。吴丽霞对林晃说:“你的桌椅在外头,先搬进来吧。”   林晃手从裤兜里松开,转身往外走。   有人纳闷道:“新来的,你不热啊,三十好几度的天戴什么口罩啊?”   “是啊,还新同学呢,长啥样都不知道。”   “摘下口罩,做个朋友。”   吴丽霞立刻呵斥:“瞎起什么哄?明天考试,我倒要看看你们这次能被倒二甩下多少分!”   没人理她,吵闹声越来越大。   “不会有什么传染病吧?”   “新来的你聋了?进屋就不说话,脸也不给看,装什么装啊。”   林晃置若罔闻,仿佛那些声音就和树上的蝉鸣、马路上的车喇叭没有区别,他慢吞吞地走到门口,身后教室却忽然安静了下去,像有人按住调音旋钮,从最大丝滑地旋转到最小。   喧闹的走廊也忽然罩上了一层拘谨。   他停住脚。   太安静了。明明只是教学楼走廊,不是什么监控死角、废旧巷子,但却让他莫名地生出某种危机感。   他的课桌椅摆在走廊墙边,离他几步之遥,一只手忽然落在桌子上。   手掌很大,宽阔但薄,五指修长顿挫,筋络清晰流畅。   食指上戴着一枚素戒。   林晃心想,这只手一定很好用。   很好用的手揭走了贴在桌角的名签。   “林……晃。”   带着讶异和审视的声音。   冷硬,但漏出一丝磁性,那丝磁性让林晃有点莫名的熟悉感。   他低着头在记忆里搜索这种音质……脑袋里还没个答案,身体已经开始本能地竖寒毛,浑身皮肤像被泡进薄荷糖浆里一样凉得冒风。   林晃终于抬头朝手的主人看了一眼。   尖下巴,高鼻梁,英眉深目。   和记忆里那张鼓鼓的包子脸完全不搭边。   肩宽背阔,腰窄腿长,身形挺拔如木。   也不像印象中那样散漫垮塌。   有没有可能,不是一个人呢。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联想到那个家伙的。   旁边抱着篮球的男生问:“认识啊,明曜?”   嗯……同名。   但应该不同姓吧。   远处走来另一个高个子,催促道:“邵明曜你赶紧的!来给我讲道题啊。”   邵,明曜。   好的,也同姓。   林晃重新垂下眸,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混乱的记忆翻涌,他脑瓜子开始嗡嗡响,这回是真耳鸣了。   邵明曜捏着名签,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林晃,哪怕林晃躲避开了,依旧死咬不放。   越咬越狠,越看越恨。   漫长的几分钟后,他深吸一口气。   像是咬着牙。   手掌一攥,名签变成一颗无助的纸团,滚到地上。   预备铃响,林晃终于拔起了钉在地上的腿。   虽然有点软,但还能凑合动一动。   他沉默地走到邵明曜身侧,弯腰双手抱起凳子。   “走啊。”远处过来的男生推了邵明曜一把,“别误事,爷现在急需一节物理课。”   邵明曜视线不离林晃,缓慢地“嗯”了一声。   人走了。   高二八班的人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安静,盯着林晃分两趟搬完桌椅,等他终于要坐下时,邵明曜突然又大步回到门口,抬头看了一眼斑驳的门牌,才又转身离开。   离开前,视线掠进屋子,迅速定格到靠窗最后排,和林晃目光相撞。   只一瞬而已,他含义不明地挑了下眉。   很快林晃就知道为什么了。   上课已经十分钟,那股被天敌盯梢的不适感却越来越强烈,直到他不经意间一回头——   身后的班级,那扇离他近到能握手的窗子后,邵明曜靠着椅背坐得泰然自若。   指尖拨着窗台上的半颗杏转了一圈,忽然抬眸,与他对视。   一口,把半颗杏咬进嘴里。   汁水四溅。   作者有话说:   章末小剧场随机掉落,是主角的蛋化,蛋蛋行为请勿上升正文角色,看一乐哈。   【小剧场-1】   呆蛋拎着小布兜搬进了一间新蛋舍。   到处都破破烂烂的。   原住蛋们也奇形怪状。   还找不到管理员。   它到处转了两圈,无所谓地进窝睡了。 第2章 |“看来,你果然还记得啊。”   晚自习课间,林晃在走廊转了一圈,找到一间堆放桶装水的杂物间。   刚关上门,林守萍的电话就打来了。   “小晃,第一天感觉怎么样,新环境还行?”   林晃不知该作何评价。   林守萍接着说:“班级有点差吧?说是一楼除了你们之外都是高三的,咱们不是必须得一楼吗,班级就没得挑了。”   林晃说:“嗯,别的班都在三楼。”   林守萍得到回应,语调松快起来,“看来把周边都摸过啦?我托人问了,九中学习不行,不过咱也无所谓,离你妈妈家的老院子近,你上下学方便就够了。我们新家也安顿好了,你不用惦记,上海大城市,什么都方便。”   “嗯。”   “怪小姑吧?D市房子卖得太急了,不过现在租房也方便的,你其实犯不上……”   “没事。”林晃低声说:“我自己想回老院住一段时间,顺便看看还有没有遗落的设计稿。”   “那你今晚就回?”   “嗯。”   “行吧,好好收拾收拾。这么多年了,我就怕周围邻居都搬走了,晚上怪吓人的……”   林晃听到“邻居”不禁有些走神,林守萍习惯他不吭声,自己也唠得欢,林晃耐心听着,等到预备铃响,才低声道:“先上课了,小姑睡前别忘了厨房断电。”   回去路上,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转学才半天,他已经被人窥探了个透——他的口罩、破手机、从哪儿来、交了多少借读费……话题五花八门,但最后都绕不过邵明曜三个字。   “打听清了,他和邵明曜确实是旧相识。”   “和谁打听的?”   “当事人。”   林晃停步在厕所门口,光明正大地偷听。   “邵明曜自己说的?跟秦之烨、俞白一样,是发小?”   “发小个屁,他对朋友那么好,你看他瞅林晃那眼神,怎么可能是发小?”   那人停顿卖关子,林晃在口罩下无意识地抿起唇。   “你快说啊!”   “说林晃啊——小时候,杀了邵明曜的宠物。”   “嘶!”   林晃:“……”   比上个课间流传的“林晃盗过邵明曜游戏号”还扯。   但他们确实算旧相识,在五年前。   当年短暂交集后,他被小姑领回D市,邵明曜没多久也被家人接去了北京。时隔五年,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遇,也想不明白邵明曜为什么会回来。   只听说邵明曜也只比他早来半个月,但就在这短短半个月里混成了九中混子集体崇拜的老大,占据八卦热度尖尖。   学校里传言他是大总裁的公子哥,来九中纯属过渡,陪陪当年的发小,下学期就要去附近的省重点。   这位天之骄子让混子们大开眼界,比如雷打不动的五公里晨跑,主动加量的晚自习,课桌上的外国考试资料,从来不听课,摸底考提前走人,成绩一出却直接站上735——比前第一高了两百多分。   在鸡圈里,凤凰本应受到排斥,但邵明曜不一样。   九中和四中有仇,不久前四中来攻校,九中老大方威被摁着揍没了半条命。邵明曜刚好路过,放下书包,一个人秒了对面十几个,不仅救了方威,就连方威被抢走的包都拿了回来,所谓铁骨细心,当场就让方威心服了。   据说方威被他从地上一把拽起来,就像落水狗终于遇见命中注定的主人,打完架直接跟着回了高三一班,坐在邵明曜边上期期艾艾地表忠心,最终眼含热泪问:“您要做新老大不?”   邵明曜在他剖心时写满了两页纸,随口一问:“为什么?”   方威豪情万丈,“光荣啊!权力的象征!”   邵明曜用钢笔点了点纸上优美的英文字迹,“你是说,让我写进申请信,证明自己很有领导力?”   方威表情一懵:“啥是领导力?”   邵明曜盖上钢笔,送了他一个字。   ——“滚。”   林晃抬眸,看着横在他面前的人。   “滚,别挡厕所门。”对方恶狠狠地说:“知道你惹的人多牛逼么,赶紧回家找妈妈吧,被打哭就来不及了。”   邵明曜很能打吗。   林晃想起那道挺拔的身影。   确实,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五年不见,生长态势就像脱缰的野狗。   他不置一词,进教室回到位子上。   邵明曜下午啃完杏就冷脸拉上了窗帘,一副多看他一眼都晦气的架势,直接导致了那些血海深仇的传言。   林晃本来就心虚,乐得眼不见为净,也再没回过头。   晚自习形同虚设,没走的人不是睡觉就是打游戏。林晃戴着耳机刷短视频,首页推送了几条网红探店,都是最近特别火的D市甜品店F2F。   博主用叉子敲碎焦糖泡芙的脆壳,浓郁的黒巧熔浆滴落,点缀其间的橙皮屑像金箔一样闪耀。   林晃按下暂停,截屏发给自家店的店员。   老手机只支持3G网络,楼里信号差,3G又变成GPRS,他很耐心地等着图片转过去。   钱佳突然回头,“林晃,你不会真杀过邵明曜的宠物吧?”   “……”   “那你真完了,不仅方威的人会找你麻烦,邵明曜自己也不可能放过你。他很护短的,才转来几天啊,连外校欺负方威都忍不了,更别说自己的宠物啊!”   扯,那家伙哪来的宠物。   林晃毫无反应,等照片发过去了,又敲了一句。   【没话说:看看这个。】   “而且,你知不知道惹过北灰的都是什么下场?”   “看没看见巷口有一只缺了颗牙的藏獒?据说年轻时很凶残的,后来想不开要咬北灰,那年北灰还小,被邵明曜看到了,直接把藏獒的牙拔了,那可是成年藏獒啊!”   “现在也护短,就前两天,有个小孩打了北灰,他个一米八几的大人,把人家揍得嗷嗷哭着跑回家。”   “……”   所以北灰到底是谁。   钱佳压低声,“老太太让我关照你,我也只能提醒到这了。方威最近在巴结邵明曜,他手底下一大帮人,都摩拳擦掌要收拾你呢,你小心点啊。”   林晃从小就和混子打交道,牛鬼蛇神都交过手,但会在好学生面前摇尾巴的倒确实是头一回见。   他困了,起身拎包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   九中不大,但犄角旮旯多,光是校门到教学楼的必经之路上就有四个监控死角,林晃把学校每个角落都踩了踩,刚好在打放学铃时第一个出了校门。   出校门往东有条羊肠巷,巷里弄堂交错,林晃找了半天才在电线杆上找到片警的联系方式,存进手机,还设了快捷拨号。   穿过羊肠巷就是老院坡街。   H市被一条江分成新旧两个城区,新城区唯一没拆的老建筑都在这条街了。一条长而平坦的坡路,两边十来户青砖红瓦的独栋小房,如烟的往事和郁郁蓁蓁的树木都被锁在那些掉漆的铁栅栏后。   百年前,这里住的都是书香大户,但如今年代变了,城市变了,人也变了,确实如林守萍猜测,整条街道都没什么人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远隔岁月的生涩味。   林晃沿着长坡一路向上,走到倒数第二间,从兜里摸出把扁平的铜钥匙,开锁进院。   院里杂草长势癫狂,他站在杂草丛中,不急着进屋,反而有些心不在焉。   犹豫了好半天,还是没忍住,往院墙另一边飞快地瞄了一眼。   隔壁那棵大杏树还在,甚至比记忆中还要繁茂了点。   还在就好。   林晃心虚稍定,又瞄一眼。   但怎么好像没结果啊。   烦,怎么可能。   四下俱寂,他一个人杵在杂草丛中做心理斗争,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克服紧张,仰头仔仔细细把大树瞅了个遍。   真没结果,一颗都没。   不可能。   估计是黑灯瞎火,看不清吧。   他安慰了自己一通,先进屋收拾。   这是他妈妈庄心眠娘家的老院,据说庄家曾是做官的大家族,但一代一代没落,到了庄心眠时就成了独苗,家里条件也很差。十八年前庄心眠嫁给做律师的林守定,跟着去了D市安家,没过多久庄心眠双亲陆续过世,这里就再没人住,她也只在过年时回来简单洒扫。   五年前,庄心眠的蛋糕店起了一场大火,庄心眠没走出来,林晃成了孤儿,独自回老院猫了一个月,后来被小姑领走了,打那之后,老院就再无人居住。   清扫工程巨大,林晃也不着急,先拿抹布把一楼卧室的灰擦干净,衣服收进柜子,一只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好多处的小狗玩偶丢到床上,又去杂物间找了把生锈的镰刀。   院里的电灯泡通上了电,林晃挽起袖子利落地割草,时不时不死心地瞅一眼那棵大树。   等把进门的路清出来,他也终于认命了。   九月上旬应当是晚杏刚熟,可这树上一个果也没。   隔壁就是邵家。邵明曜那个邵。   五年前他猫在这儿,因为和邵明曜的一些小摩擦,把邵家百年老杏树上的杏全都打了下来,大概是知道他的情况特殊,邵家爷爷没找他麻烦,反而把邵明曜暴抽一顿。一颗杏果一皮带,老头下了死手打孙子,结结实实的皮带着肉声响彻长街,他在围墙这边听得心惊肉跳。   邵明曜挨到最后,刚强的人设崩得稀碎,抽噎了好几声。   所以,如果树也算的话,那他不仅“杀”过邵明曜的宠物,还差点把本人也弄死。   邵明曜护不护短他不知道,但他确定邵明曜很记仇。   五年来,除去最近三个月突然音信全无,他基本每天都会收到邵明曜的短信。那些细碎的日常中掺着大量恐吓内容,陪伴着他从十一岁到十六岁,哪怕他从不回复,对方依旧无怨无悔地恐吓了他整整五年。   林晃突然好愁。   他翻出手机里存档的两千多条短信,直接跳到最上面。   前两条是当年邵明曜挨抽当晚发的。   【这辈子,我迟早也让你肿上一回。】   【把你的屁股准备好,皮带你喜欢牛皮还是鳄鱼纹?】   往下翻几屏,是他不告而别,回D市一周后收到的。   【跑是吧。我养了一头烈犬,已经带它翻去你家仔细闻过你的味道了。风里雨里,它会一直在这等你。】   再往下……   等等。   林晃突然把这条陈年线索和钱佳提到的名字对上了号。   叫什么来着……   “汪!!汪汪汪!!!嗷呜——”   凶残的狗叫声突然响彻老街,在院墙间回荡,吓得林晃心脏一阵痉挛。   是狼狗,他确信。   隔壁院门开了又关,传来一声冷淡慵懒的命令。   “北灰。闭嘴。”   林晃一脚踩灭了灯泡开关。   狗叫声也立即停了,老街重归安静,两边院子都寂静无声。   过了几十秒,邵明曜才放下书包,垂手落在狗头上重重一按,若有所思地说:“好久没见你这么兴奋了,是闻到什么熟悉的味道了吗?”   隔着墙,声音清晰地落入林晃耳中。   邵明曜瞟了一眼一墙之隔那枚挂在电线上晃晃悠悠的灯泡。   “好狗。”大手又加力按了按狗头,他意有所指地说道:“看来,你果然还记得啊。”   林晃:“……”   他骂他。   但他不敢吭声。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   新蛋舍的冰箱空空如也。   找不到小甜食,呆蛋抓了一把白砂糖含嘴里。   出门看见一颗罕见的颜色均匀、形状优美的蛋在盯它。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那个蛋问。   呆蛋直接走掉。   不记得了。它低低地说。   回到窝里,呆蛋紧急联络了从前的蛋舍。   我能回去吗?它紧张地问。   那边问原因。   新蛋舍有蛇。它胡编乱造道。 第3章 |“少管闲事,他精着呢。”   院里的洗衣机比林晃年龄都大。   好消息:还能洗衣服。   坏消息:它会边洗边走路。   林晃跑出来看时,它已经走到快把自己的电线拔了。   院里地动山摇,隔壁狗叫不止,林晃搂着他打小的陪睡玩偶在院里枯坐了前半宿,后半宿梦到邵明曜抡着皮带过来扒他裤子。   凌晨惊醒,他焦虑地翻那些恐吓短信,翻到一条【无论过多久,下次见面,我都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时,终于绷不住了,连夜下单十瓶防狼喷雾。   但,转学第一周比想象中消停。   邵明曜自律得恐怖——每天不亮就出门晨跑,晚上还比其他高三生多上一节自习,比林晃早走两小时,晚归两小时。林晃起初还小心翼翼地躲,后来发现完全没必要,他想碰都碰不着。   教室背后那扇窗也一直拉着帘,只有一次午饭时在食堂相遇,林晃排盖浇饭,邵明曜和那两个发小有说有笑地过来,和他一照面脸就冷了,绕开他去排旁边的牛肉面。   学校里,他是邵明曜眼中钉的传言愈演愈烈,唯独邵明曜本人把他当空气。就像那些发了五年的短信,在三个月前戛然而止——原因不必问,他们本也不是一个道上的人,陈芝麻烂谷子里的那些纠葛,再多烦恨,五年总也磨去了兴趣。   这一周,林晃也没从隔壁听到其他人的动静——当年小院住着爷孙,如今爷不见踪影,只添了一条狗陪着孙,原因,自然也不必问。   忘了过去,相安无事,挺好的。   终于熬到周末,林晃把老院彻底清扫出来,赶在返校前,准备去一趟市中心有名的法式甜品店。   庄心眠从前开的店叫“眠蝶”,主营法甜。她过世后,小姑林守萍替林晃重新把店开了起来,林守萍是名义上的老板,实际是林晃在管店,一管就是五年。   如今转来H市上学,店也还是要管,他从小就习惯了到处探店、试品,早就把H市的甜品店列好了,准备一家一家探过去。   林晃提前做过功课,目的明确,打包了一份「黑柠檬」。   小银勺自上而下一切到底,他拍下截面发给店员,先完整入口品尝,再每层刮一点细品。   店员直接打了电话来。   “小老板,照片太糊了,柠檬慕斯,夹馅我看到了百香果和柠檬蜜,还有日本柚子吧?”   “嗯。”   “小方粒是菠萝丁?”   “是胡桃。”   “很创新啊。喷砂怎么做的?”   “竹炭和可可。”   “喷砂有点老套了。”店员声音带笑,“不过「黑柠檬」喷砂都这么处理,只有您母亲会想到在喷砂后加一层黑桑葚和胡椒。”   “妈妈的想法总是很新,但不一定融合得好,比例很难试。”林晃问:“我什么时候能收到样品?”   “明天就发快递,店里现在要忙炸了。”   “嗯。”   林晃正要挂电话,店员又说:“包装袋拍一张。”   “怎么了?”   “刚才照片里露了个角,他们LOGO挺好看,我最近在准备秋季的新纸袋,找找灵感。”   林晃又拍了一张发过去,多瞅一眼被夸奖的LOGO,是三只交错嵌套在一起的三角形,线条优雅又利落。   他想着干脆给店里寄回去,就没急着扔,拎着袋子下车往学校走。   事实证明,打破原本的行为模式,果然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经过羊肠巷18弄,风把一股尼古丁味送出来,但弄堂里却空空荡荡。林晃敏锐地加快脚步,但身后的人还是跟了上来。   “Triangle的蛋糕不便宜,新来的,你好像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穷。”   “也是,交得起借读费,能穷到哪去?”   跟着林晃的人皮肤黑黄,眼角有几道松垮的皮褶。   林晃迟疑了一下,“高三的?”   那人把手里的小刀一抛一接,“高五的,算教职员工。”   “哦。”   林晃收回视线。   确实挺像,没两年工龄造不成这样。   那人走到他面前,“保护费,懂?”   “嗯。”   “那,麻溜的吧。”   林晃把微信里的两百二十块余额清空,走出巷子,把晦气的纸袋也扔了,一身轻。   手机响了,对方没抢手机,因为“倒贴十块都没人收”。   林守萍正在逛商场,“小晃,姑在给你看毛衣呢。”   林晃婉拒,“三十多度。”   “秋老虎来得快走得也快,你得有厚衣服。”   “带了的。”   “你那都穿好几年了,别太节俭,再说你都长高不少了。”   林晃回忆着去年穿的长度,终于妥协,“好吧,买件百十来块的就行。”   “商场里哪能买到那么便宜的?你穿好点能怎么着?”   “怕惹麻烦。”林晃如实解释,“有些坏学生专盯穿得好的。”   林守萍乐了,“说的好像你被盯过似的。”   “……”   “我侄子又乖又安静,能被谁盯上啊。行了,我看着买了啊。”   电话挂了。   林晃只好揣起手机往学校走。   *   趁着晚自习,林晃琢磨了一会儿秋季上新,又把妈妈留下的「黑柠檬」配方重新推敲一番——外层慕斯除了黑桑葚和胡椒之外还有一种元素,但纸页破损,看不清了,黑桑葚和胡椒的比例也难拿捏,之前调了几十版都不理想。   课间上厕所,猝不及防地,肩被人用力撞了一下。   林晃站定没晃,看着那张陌生的脸。   对方从兜里揪出一截烟屁股点上,“听说你有点小钱?”   林晃挪开视线,依旧不动。   “不吭声是吧,听说你一周不摘口罩不说话,装得很。”   那人抬手往林晃肩上搡了一把,林晃往后踉跄两步,像被推得站不稳,不着痕迹地躲开了那只要掀他口罩的手。   他垂眼看着地面,缩着肩膀不吭声。   “真他妈软蛋,老子揍你都嫌没斗志。”   那人收回手,啐了一口,烟屁股往地上一扔,指着林晃的脑门恶狠狠道:“这才刚刚开始。”   预备铃响,看热闹的都走了。   林晃转回去洗了个手,抬脚把亮着火星的烟屁股踩灭。   一回教室就是一阵掀翻房盖的大笑,他一直走到座位才意识到似乎是在笑他。   新来的软蛋被收了一次保护费,不至于这么让人返祖吧。   他往桌上一扫,顿时明了。   上周的考试成绩出了,总分214/750,班级排名37/37。   “哥们,看不出来是友军啊!来解救苍生啊!”   魏康鸿指着他说:“就冲你这仗义的分,下次被人收保护费时提我名字,让他们给你减十块!”   一片哄笑中,林晃默然坐好,用手机拍下成绩条发给小姑。   从小到大,他在外面挨多少欺负都没把痕迹带回过家。成绩方面也大大方方,就算考个位数也诚实告诉林守萍。   小姑养了他五年,他乖,不让小姑操心。   果然,没过五分钟林守萍就回了消息。   【小晃学习别太累,心情要好好的。】   “林晃。”钱佳转过身发愁道:“你成绩也太差了,连老师罩着这条路都走不通,可咋办啊?”   林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无缘无故的,这人总在替他操心,婆婆妈妈的语气像极了陈亦司。   陈亦司是他在D市唯一的朋友。   他突然想起来上周攒了十多条陈亦司的消息还没回,掏手机一看,发现记错了,是五十多条,于是干脆一键删了对话框。   “放学尽量别落单。”钱佳小声提醒:“保护费会一茬接一茬,你把钱分开带,真被要到头上了必须有的交,不然会挨揍。你看你瘦的,人家一拳就能抡死你。”   林晃无意识地攥紧手又松开,衣袖宽松,掩去了那条纤细的手臂上瞬间绷紧的肌肉线条。   他垂眸问,“是每月一茬,还是每周一茬?”   钱佳意味深长道:“可能是每天一茬。”   每天……   那就有点贵了。   “知道了。”   晚上放学,林晃特意磨蹭了一会儿,最后一个晃出校门,把羊肠巷的二十多个弄堂全溜达一遍,但一直到家门口都没碰到什么人。   他无所谓地给自己煮了碗面,吃饱,和往常一样刷着甜品视频,搂着小狗玩偶睡觉。   第二天起晚了,赶不上学校食堂,在羊肠巷找了一家早餐店。   “同学,吃什么馅?”   老板娘掀开盖布,热气扑出来,一大屉烧麦胖乎乎地挨在一起。   林晃肚子咕咕叫,问:“多少钱?”   “牛肉蛋黄的三块五,原味糯米的一块五。”老板娘的夹子伸向牛肉蛋黄,“牛肉的香,你们同学都吃牛肉的,吃了长大个。”   林晃拿手机扫码,“两个原味。”   他拎着烧麦走了,屋里秦之烨笑得掉筷子,踢了邵明曜一脚,“看看你害的,人家被抢得饭都吃不起了。”   邵明曜刚晨跑回来,右边耳机放着听力,面前是一整屉皮薄馅大的牛肉蛋黄烧麦,他吃了四个,剩两个被秦之烨抢走丢进俞白的盘子。   俞白皱眉道:“烦不烦?老子吃饱了。”   秦之烨抽个塑料袋塞他手里,“谁给你了?帮我打包带着,我上午饿。”   俞白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把秦之烨打得吱哇乱叫。   邵明曜由着他们闹去,叫老板娘给秦之烨又打包了半屉,等俩人打完一架才催促道:“快点,我执勤。”   九中的值勤生双周一轮,这轮是高三一班,班主任让邵明曜负责。   三人大步流星往巷外走,迎面撞上一伙人,领头那个冲邵明曜敬了个飞礼,大声问好:“老大的老大!早上好!”   邵明曜懒得搭理方威手底下这群傻逼,秦之烨和俞白也没给眼神。等两边擦肩而过,邵明曜却忽然住脚回了个头。   “怎么了?”秦之烨推他一把,“你不是着急吗?”   俞白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其中一人手上拎着袋烧麦,可怜巴巴的两只,原味糯米馅。   他纳闷地问:“你和那个高二的真有仇?小时候天天一起玩,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也想不起来。”秦之烨把胳膊架在俞白肩上,笑眯眯地说:“你仔细回忆回忆,有仇赶紧报,没仇就澄清一下,不然那小学弟过得也太惨了。饭吃不上,再让人给揍一顿,本来看着就愣……”   邵明曜打断他,“少管闲事,他精着呢。”   秦之烨撇嘴,“精还能让人欺负这么惨啊,两天被抢两回。”   惨?   邵明曜心说,谁欺负他谁惨。   俞白说:“看来还真认识啊。”   “认识不敢说,领教过。”   “哟?不会真在他手里吃过亏吧?”秦之烨嬉笑着,随手从墙砖上摘了一只蝴蝶下来玩,“看他细胳膊细腿,闷不出声的,还能让你吃亏?”   邵明曜盯着秦之烨放在手心里的那只蝴蝶,它像是已经死掉了,被拨弄也没反应,直到被放回墙上,才慢吞吞地向上挪了半寸。   脆弱又沉默的生物,自有它们的生存技巧。   邵明曜收回视线,“要是真挨揍,估计确实抗不过。”   但,长着八百个心眼子,谁又能逮着揍他的机会。   课间,钱佳从厕所回来,一脸担忧地看着林晃。   “听说第二茬已经交了?”   林晃饿得没劲,趴在桌上不吭声。   “多少?”   “五十?八十?”   “多少啊,急死我了。”   “你说话啊。”   林晃闭着眼睛答:“一百八。”   加两个原味烧麦,加饭卡。   “又这么多!”钱佳惊呼,“你是不是偷家里的了?”   又隔了好一会儿,林晃才回答:“刚好带这么多。”   钱佳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你下次少带点吧,五十左右,够你不挨揍了。”   林晃又不吭声了,抬起手轻轻搭在脖子上。   那只手很白很细,但骨节分明,手背上有突起的青色血管。   “你静脉曲张啊。”钱佳多瞅了两眼,继续唠叨:“听到没,下次少带点。”   又过了好久没回应,久到她以为林晃已经睡过去了,才听到很闷的一声,“嗯。”   没有下次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   小布兜里的盘缠每天都在离奇地变少。   最后只剩一个布兜。   呆蛋只好把它罩在脑袋上。   那个蛋又在门口拦住他。   这是披风?那个蛋问。   呆蛋没吭声。   有病吧,谁家披风长这样。   它只是想告诉大家,真的一分也没有了。 第4章 |“晃晃,揍他。”   林晃饿着肚子睡了四节课,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醒来时,四周安静。搭在后脖上的手僵了,指尖颤了几下才抬起来,袖子滑落,露一截薄腕,在空中轻轻转了两下。   他半睁着眼抬头扫了一眼空荡的教室,确认无人,又咣地倒下去,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翻了个身。   侧脸贴着桌面,点开微信绑银行卡,掀起口罩一头做人脸识别。   光透过窗照在少年的脸颊上,久不见光的皮肤白得发透,几笔浅而细的蓝色线条沿着下颌缘流连到唇角,那是一串蝴蝶刺青,随着呼吸起伏,在正午明烈的日光下翩跹。   纹身盖着早就淡去的灼痕,不凑近很难看出。   镜头里的人五官清秀柔和,黑眸失焦,迷迷糊糊地瞪着脑门上凭空出现的一大片红痕。   睡觉时脸压手机上了。   邵明曜刷完一套阅读,拉开窗帘透气,林晃刚好把口罩带子别回耳后。   他垂着脑袋从桌上撑起来,比平时更有气无力。   一回身,猝不及防地,撞进窗外那道视线。   邵明曜“刷”地拉上了窗帘。   没等上两秒,窗帘又一下子被拉开。   邵明曜直勾勾盯着他的脑门,停顿几秒,再次关帘。   拉窗帘是有什么成瘾机制吗。   林晃忍不住自己拉了两下,没啥异样的感觉,遂放弃,转身该干嘛干嘛去。   他只往余额里转了两百块就又把卡解绑,买走食堂最后一份糖醋排骨饭。   拎饭回宿舍,一推门就听到抽抽嗒嗒声,是同年级的室友,叫杨乐。报道那天的小电锅就是他的,但他没质问林晃,自己悄悄把锅捡回来了。   旁边高瘦的室友叫吴鸿,高三一班的,不爱搭理人,正戴着耳机写卷子。   林晃背对他们坐下,掀开饭盒。   “林晃,收你保护费的人是不是皮肤很黄?”杨乐对着他的背影抽噎,“他中午也抢了我,凉皮、饭卡,还有这周的生活费。”   林晃把口罩摘了吃饭。   杨乐继续倾诉,恐惧生饿,饿又生悲,哭到口干舌燥。   林晃依旧没反应。   杨乐破防了,“他们说你又丑又哑,我还替你辩解说眼睛好看,想不到,长着这双眼睛的人却有一颗这么冷漠的心!   “你不是也被抢了吗,哪来的钱买饭啊?   “他抢我之前,还问我是不是你室友。   “我怎么办啊,还会不会有下次啊。”   午睡铃响,杨乐爬上床,面朝墙继续小声泣泣。   过了一会儿,底下传来动静,他扒着栏杆往下瞅,看见林晃从桌边走开。   “以后中午别去25弄,晚上别去18弄。”   做室友一周以来,这是杨乐听到最长的一句话。   他肿着眼睛瞪林晃,“你怎么知道我在25弄被抢的?”   林晃掀了下眼皮,“他中午在那抽烟。”   “你竟然还敢跟踪他?”   林晃没吭声,推门出去了。   两个快餐盒留在杨乐桌上,排骨一口没动,米饭剩了一半,从中间划开的,干干净净。   林晃到校外重新买了份饭,又忍着心痛买条红领巾,提着进了羊肠巷。   25弄烟雾缭绕,离老远就能闻到尼古丁臭。   经过弄口,里头果然响起一声臭流氓腔调十足的口哨。   “竟然还有钱吃饭,不够老实啊。”   林晃停步,往巷口瞟了一眼。   没人,很好。   垂在身侧的手臂悄然绷紧,他把饭轻轻放在墙根,抬脚进了25弄。 第三回 照面,林晃终于正视了对方的眼睛。   “郑浩。”   郑浩挑眉,“打听到你爹的名字了?几个意思?”   林晃语调平稳,“第一次两百二,第二次一百八,饭卡里两百,一共六百。到我毕业前,就这样吧。”   “我没听明白。”郑浩从裤兜里摸出刀朝他走来,“看你小子挺上道的,以前应该没少上贡,保护费哪有一次性的?”   “不是保护费。”林晃注视着那把靠近的刀,“是被你抢劫。”   郑浩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保护费是这片的规矩,还抢劫?抢你妈的劫。”   刀背隔着口罩拍打着林晃的脸,“你说抢劫就抢劫,刑法你写的啊,证据呢?”   林晃不躲,“基准刑期4年,数额每增加200元,刑期加1个月,持械加20%,2次重处40%,早上你们四个人结伙加重20%。一共是……”   他卡壳了几秒。   “你自己算。”   郑浩眼睛冒火,“操,还故意给老子凑刑期,显你有文化啊。”   林晃接着说:“抢劫满14岁就能判,我留了证据。”   “上次问老子是不是高三,也在这儿等着?”郑浩气不打一处来,小刀一上一下抛得飞快,“行,你真行。”   林晃被那把刀晃得眼晕,边转身边说:“以后相安无事吧。”   刀刃弹出的声音很轻。   林晃住了脚。   “玩野的,行。”郑浩嗓音压低,“你算得准老子够判,算得准这个么?”   林晃对着照片蹙眉。   那是一张精神疾病诊断报告。   郑浩猛地薅起他的领子,“我就算杀了你也没事,懂吗?”   林晃被兜住肩膀一把掼到地上。   他太轻了,落地几乎无声。屈肘撑地,也没磕到头。   郑浩莫名有种一拳打上棉花的感觉,气恼翻涌,撸袖子道:“有能耐你也掏个证明!我瞅你保不齐也有精神病!”   精神病。   林晃耳朵尖动了一下,胳膊一扬,瘦薄的手掌在空中拦住了气势汹汹砸下的拳头。   凶狠的爆发力把郑浩搞懵了,他胳膊肘一阵酸麻,还没看清林晃的动作,两人的位置已经颠了个个,他软趴在地,两条胳膊被反剪到身后。   挣扎着回头一瞅,手腕上系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巾。   林晃把被拽松的口罩往上拉了拉。   烦,不乐意碰这些脏活。   他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倒霉。   永绝后患吧。   回身捡起掉落的刀,在郑浩惊恐的眼神中,朝他一步步走去。   绝望的惨叫响彻羊肠巷。   咔嚓。   咔嚓。   咔——   卡住了。   林晃有些不耐烦,收着力在空中轻轻甩了两下他的老手机。   “好了。”   他蹲在郑浩面前,举着手机向他一一展示照片:红领巾反捆着的手,憋得发紫的脸,还有,裤子被象征性拉下一小截露出的腚沟。   林晃发现自己误会郑浩了,他的脸不是风吹日晒造的,天生就这稀罕色,屁股颜色更浓郁。   他实在没眼看,帮郑浩把裤子往上拉了一下,熟练背诵道:“第一,别给我惹麻烦,不许把我怎么弄你的事说出去。”   郑浩:“……你怎么弄老子了,说清楚!”   林晃:“我把你……”   “算了算了、算了!”郑浩怒吼,“闭嘴!”   “嗯。”林晃很好说话,“第二,不许报复。”   “第三……”黑眸中涌出一丝烦躁,“不许说我有精神病。”   “行吗?”   郑浩装死。   “不然,这些照片就会发给所有人。”   林晃报出一串名字,还有他们每天聚在一起的时间地点。   郑浩背后发凉,瞪着一对充血的眼珠子:“你上周才转过来,从哪打听的这些?”   林晃忽略了他,仔细想了想,应该没问题了,到弄口拎起饭离开。   “红领巾!”郑浩在后头咬牙切齿地喊。   林晃没回头,“一块八。”   “……我……操。你他妈给老子解开!给老子解开啊!!”   林晃出了羊肠巷就把照片删了,走到老院长坡底下,用公共水龙头仔细洗了手,坐在长椅上吃盒饭。   这家小吃铺给肉很多。   心情好了起来。   陈亦司的消息跳出来。   【没意思:崽子,吃饭了没。】   林晃随手拍了一张发过去。   XL号快餐盒,一半糖醋排骨,一半红烧茄子,白米饭也是满当当一大盒。   【没意思:看来危机解除了。】   【没意思:普法小课堂?】   林晃筷子一顿,神情有点烦。   【没话说:还是用了你的损招。】   陈亦司立刻打来电话笑话他。   “白费好几百块吧?我就说,布什么局啊,咱有那脑子吗?”   林晃端着盒扒饭,带着吞咽声含糊道:“没有。”   “那不就得了,贱人就得贱招治,还搞那套法律威慑,你从小考试就没及格过,也不知道怎么就把法条背得烂熟。”   林晃闷头吃饭,等陈亦司嘲讽完才挂了电话。   正要揣起手机,鬼使神差地,他又点开了存档短信。   学法其实不是为了恐吓,而是为了反恐吓。   反邵明曜的恐吓。   离开H市的第二年,邵明曜在短信里写道:   【拜你所赐,这树今年不结杏了。刑法规定,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情节严重可以判到五年。等你满十六,就进去蹲着吧。】   林晃当时才十二,吓得一星期没睡好。不敢找警察求证,只能翻林守定留下的法律书、自学网上的法考视频,稀里糊涂的,就长出来一脑袋的法律小知识。   他对着那条陈年短信又开始烦。   陈亦司的招虽然下九流,但一般都能永绝后患,不像为了邵明曜学的那堆破玩意,白占着脑细胞,最后也解决不了问题。   花里胡哨的,全是假把式。   林晃解决了威胁,晚上放学,如常经羊肠巷穿回老院。   才走了一段路,他就觉得不对劲。   根据经验,郑浩刚被羞辱,得有几天不敢在附近露脸,但18弄里却热闹非凡,郑浩的声音也混在里面。   林晃走到弄口,嬉笑声停了,一群人叼着烟朝他看过来,郑浩倚墙站在中间,笑呵呵地摘下烟,往地上一扔,朝他走来。   林晃被一把搡到墙上,一群人把他围了好几圈。   “中午那招,怎么玩的?”郑浩把胳膊肘横在他胸口,“掐的哪儿,怎么使的劲,来,教教我。”   “也教教我。”另一个黄牙叼着烟说:“我们十个,你把我们一个一个都教会了,每个人在你身上试一轮,你就能走了。”   林晃不吭声,垂眸琢磨出路。   如果一口气放倒十个,可能会招来一茬接一茬的群挑。   但要是继续认熊,这顿揍轻不了。   “别不说话啊。”郑浩忽然一拍脑门,“哦对了!照片是吧!”他伸手勾过一个肩膀,“你中午点到的人,都在这儿呢,哥们几个天天一起下澡堂子,什么没见过啊?你发,别,不用了,我现在脱给他们看。”   爆笑如雷。   林晃觉得自己真是对H市水土不服。   他难得有主动开口欲,轻声感慨:“你也太不要脸了。”   咣一声,头被攥着撞到墙上。   “狗叫是吧!我让你再狗叫!”   郑浩又一次挥起拳头,拳风到了眼前,林晃还在犹豫。   小姑搬家了,理论上不会发现。   但万一闹太大,学校还是会通知家长的。   但九中的老师会在意这些吗?   他这纠结的一生。   烦死了。   还没决定好,拳风突兀地停在了眼前。   一群人陆续往巷口看去,有人率先开口:“老大!”   郑浩换了只手摁着林晃,兴奋地朝巷口吹了声口哨。   “来得巧啊,我们正收拾他呢,您是观赏一会儿还是亲自来?”   方威么。   林晃被卡着领口,有些费力地扭过头。   在看见本应在学校刻苦自习的邵明曜那一瞬,死水般的眸子终于波动了。   寒毛倒竖,警铃大作。   脑子还没捋明白,手已经摸向兜里。   邵明曜没背包,形影不离的两个发小也不在,一个人沉默地直奔18弄里头走。   林晃看着他一步步进来,等他视线扫向自己,立即垂眸避开了。   余光里,邵明曜站定在他和郑浩身侧,那只筋骨舒展的大手把衬衫袖子一折一折地挽起,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臂。   郑浩眼睛冒光,“老大,我好兴奋……”   话音被凶狠的拳风淹没,落下沉闷而果决的着肉声,弄堂里一片死寂。   电线上蹲着的乌鸦呱呱叫着扑腾走了。   林晃额角汗水滴落,背死死地抵着墙,好一会儿,才顺着墙滑下来。   邵明曜踢一脚郑浩,弯腰把人拎起,像拎一只走地鸡。   周围几个人眼神都木了,大气不喘。   只有郑浩压抑不住地闷哼着。   邵明曜又一次朝林晃看过来。   分别五年,重逢第八天。   他终于要开口了。   “晃晃。”   林晃藏在兜里的手攥得更紧。   邵明曜把郑浩往他面前推近一步。   眼皮一抬,发号施令。   “揍他。”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   新蛋舍危机四伏。   好在蛋饭还挺好吃的。   呆蛋端着盒饭回窝,那只蛋又在门口打转。   好几天了,那蛋说,你都不问问我名字吗。   呆蛋闷头往里走。   出声啊。那蛋又说,想知道找你麻烦的蛋是怎么摆平的吗。   呆蛋猛地站住。   回头双手举起盒饭,咣地砸在那蛋头上。   是这样。它说,我看到了。 第5章 |“收到回复。”——不回。   林晃把自己从墙上揭起来,默默松开了兜里紧攥的东西。   “不会揍,我教你。”邵明曜盯着他,视线上移,“攥拳,挥拳,用上腰和背的劲,他早上是怎么打你的,你也朝着他的脑……”   话音一顿。   林晃恍然大悟,抬手搓了把脑门。   终于想明白中午某人特意拉开窗帘看他的那一眼,可惜,手机硌的印保质期太短。   没配合好。   郑浩瞪着他气得直哆嗦,“老子早上没打你!少他妈搬弄是非!”   “……”   谁搬弄是非了,明明是邵明曜自己脑补过度。   在郑浩扭曲的脸后,邵明曜的目光太强烈,灼得林晃有点茫然。   他没想到开场会是这样,有点对不上频道。   可所有人好像都在等他开口。   啧。   众目睽睽之下,新来的转校生又慢慢吞吞地靠回了墙上,别过脸。   蹙着眉,黑眸漫出一丝烦躁。   好半天,才生硬地说:“你揍。”   弄堂里的死寂已经接近白热化。   林晃咂摸着,这话说出口有点变味,活像邵明曜是他的小弟,他在指使邵明曜。   邵明曜皱眉了,估计会毫不客气地拆掉他的台。   那也无所谓。   片刻,邵明曜忽然轻嗤一声,卸了那股凶冷逼人的气势,看着他缓道:“只长心眼子,没点真东西。”   手一抬,撒开郑浩,等人踉跄着站直,又是更狠的一拳。   “滚。”   郑浩这一下直接侧倒在地爬不起来了,被同伴半搀半架着拖了出去。   林晃望着那些逃窜的背影,心里有点堵。   明明都是初来乍到,他和邵明曜混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弄堂里只剩他们两人,他不知道该不该说谢,索性提了提口罩转身要走。   邵明曜突然问:“刚才在兜里攥什么呢?”   林晃停住脚。   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只大手就把他裤兜掏了个干净。   白色无标小药瓶,看也没看,直接揣回他兜里。   老手机,也还给他。   “防狼喷雾?”邵明曜举着最后那枚唇膏似的小玩意,“你果然留着后手对付垃圾。”   林晃:“……”   不至于这么说自己。   邵明曜把防狼喷雾还给他,“还是长进了,有危险意识了。”   “……”   他们都没有你危险。   林晃哑口无言,正要走,又被叫住。   “最近备考,旧账还没和你算。”   “……”林晃沉默数秒,“你是?”   邵明曜气得想笑,上前一步,“想不起来我是吧,那我帮……”   “想起来了。”林晃手又攥紧了兜里的喷雾,避开了视线。   邵明曜微扬着下巴,低眼打量了他一会儿,冷淡道:“先加个好友,等我算清楚了通知你。”   林晃说:“我没微信。”   邵明曜语气冷下八度,“没微信,你是怎么一笔一笔给人转的保护费?”   林晃想问你怎么知道,但最终没张口。   “你算好后发短信。”   不提短信还好,邵明曜的眼神更凌厉了。   “发短信你回?”   尴尬。   林晃在心里狡辩,不是通知一下就行了么。   “快点。”邵明曜皱眉催他,“别浪费我时间。”   “……”   算了,他只想回家。   扫码加了微信,邵明曜对着“没话说”这个昵称无语了一会儿,让他赶紧消失。   林晃从善如流往外走,邵明曜的脚步声在后头跟着,到弄堂口,林晃往左,身后的脚步声却渐渐远了,直到彻底消失。   突然想起来,邵明曜来时肩上没挂书包。   他在巷尾的路灯下驻足,侧身向巷子另一头望。   正赶上入夜亮灯,小咬们在灯下显了形,舞势汹汹。邵明曜穿着利落的衬衫,一手揣着兜,步伐平稳而松弛地穿过那些晦暗,消失在巷头。   好半天,林晃才挪了挪脚,慢吞吞地继续往老院走去。   院门口摆着一只冷运箱,店员寄的样品到了。   林晃小心翼翼地抱进屋,八颗黑柠檬慕斯,喷砂呈现浮雕质感,逐个标注着黑桑椹和胡椒的比例。   试品结束后夜色已浓,院里院外一片寂静,只有林晃烦躁的叹气声。   还是融合不好。   本想用这道黑柠檬去参赛,报名截止期近在眼前,但一直还原不好妈妈留下的配方。   带着一头愁绪洗了个澡,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   轰隆隆的噪声中,隔壁准时响起狗叫,林晃把院门推开一条小缝,邵明曜的身影刚好从门前经过。   回家刚好两小时,某人果然是回去上自习了。   林晃在心里敬佩两秒,麻利地关灯泡,回屋睡觉。   刚抱起小狗玩偶,微信亮了。   【smy:把你家洗衣机关了。】   林晃瞟一眼窗外,翻身继续睡。   五分钟后。   【smy:吵到我的狗了。】   又五分钟,电话响了。   “是手机扎手,还是你压根没学过打字?”   电话里的轰隆声和窗外的轰隆声交织回响,邵明曜压着火,“能不能把洗衣机关了?还让不让人学习?”   林晃不懂,大晚上的,不睡觉学什么习啊。   他无力道:“暂停键不好使。”   “那把电源拔了。”   “会吐脏水。”林晃说:“肯定淹到你家去。”   “……”   邵明曜深深吸气,狗在一旁愤懑地叫。   “闭嘴。”   邵明曜呵斥北灰一句,又把矛头拉回来,“洗衣机快死了就让它赶紧寿终正寝,你要是实在穷得……”   “等一下。”林晃说:“五秒钟。”   “等什么等,你——”   世界突然安静。   林晃说:“好了,洗完了。”   “……ci——”邵明曜努力憋回脏字,“那你回消息解释一句能死吗?”   林晃想了想,“丢脸。”   邵明曜冷笑,“它第一次咣咣撞墙时,你的脸就已经丢干净了。”   “哦。”   “我家人喜静,限你最晚周五换掉洗衣机。”   挂了。   林晃无语,明明都是独居儿童,无非养了条狼狗,还扯什么家人喜静。   破事真多。   他翻个身,心烦地踹了两脚小狗玩偶。   *   羊肠巷的事还是传开了。   林晃最不想把事闹大,但这次事主是邵明曜,不仅没招来后面的麻烦,他的处境好像也有点改善。   没人再来挑衅了,厕所里的八卦苍蝇会给他让道,躲在旁边偷偷打量。   他不怕被打量,虽然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迟钝,但除非舞到他面前,不然他很难被触动。   钱佳趴在他桌上问:“你和邵明曜到底什么关系啊?”   林晃不吭声,她小声祈求:“方威怀疑邵明曜在路上瞪他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命令我来打听打听。我哪惹得起他啊,你就告诉我吧。”   林晃刚好刷到一条感兴趣的视频,目光在桌上一扫,发现耳机压在钱佳胳膊底下,只好敷衍回答:“邻居。”   “我知道是邻居。”钱佳立刻往前凑了凑,“还有细节吗?”   “……我杀了他的宠物。”   “竟然是真的啊!”钱佳不信,“那他怎么可能还替你出头?”   关于邵明曜那晚的举动,林晃也琢磨过。要么是申请国外大学需要拔刀助人经历,要么是怕他被抢空家底,彻底不赔那棵树了。   但他不打算解释,他又不傻,还想蹭老虎的余威多消停一阵呢。   结果只消停了一节课,邵明曜本人就找上来了。   【smy:瞎传什么谣?】   林晃心道,这谣不是你先传的吗。   【smy:安的什么心?回话。】   林晃直接关了对话框。   他不擅长给人回应,尤其是对邵明曜——这么多年来,欠着邵明曜的消息越多,迈出那一步好像就越难。每句看似简单的质问,一旦开始解释,就要牵出无数个悬挂多年的问题。   好在邵明曜应该也习惯了他的已读不回吧。   能自说自话五年的人,心理承受能力能差到哪儿去。   不巧,邵明曜在被已读不回这事上,心理就是脆弱,就是记仇,就是执迷不悟。   下午上课前,林晃半闭着眼往教室跑,快要进门了,突然被一只大手拎着后衣领从门口拖了回去。   伴着不悦耳的铃声,他莫名其妙地看着邵明曜。   “值勤生。”邵明曜在值勤表上写着,“高二八班林晃,下午迟到,班级扣1分,个人扣3分,罚值日。”   林晃反应了一会儿,“我踩铃。”   “没踩上。打铃时你脚还没进教室门。”   林晃怀疑地看向门槛。   他怎么感觉自己是被一只无情铁手强行提溜出来的呢。   算了,无所谓。   回到位子上,没过一会儿,某人的消息又来了。   【smy:忘了说,值日区域是一楼走廊,时间是今天晚上。】   林晃拿着手机回头,两窗之外,邵明曜也拿着手机,冲他抬了下眉。   【smy:收到回复。】   离这么近,回复个头。   林晃朝他一点头,转回身,把手机揣了起来。   “……”   邵明曜气得嘴角一抽。   *   迟到的事一出,钱佳一下午转过来十几次,欲问又止。   林晃对罚值日挺无所谓的,高三晚自习多一节,他直接一觉睡到全校放学,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拿起扫帚去象征性扫扫。   路过高三一班门口,教室只剩邵明曜一个人。   邵明曜学习时戴着一副细银框眼镜,镜片干净剔透,镜片后的人神情专注,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林晃望着那道侧影,恍觉邵明曜是真的长开了,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鼻峰高挺,眉眼深邃。   他回忆了一会儿这些天看见的邵明曜,和发小们聊天时笑容明烈,对不熟的人会显得冷和凶,安静下来独处又有些温和。   还是那么血肉生动,这倒和当年没变。   邵明曜做完一段听力,走廊有人经过,他抬眼扫过那几个人,朝林晃勾了勾手指。   林晃不想配合,但碍着那些打量的家伙,还是拎着扫帚进去了。   邵明曜等他走近,手摸向书桌堂,“饿不?”   林晃说:“不饿。”   “放学晚了,垫垫。”   邵明曜把东西丢在桌角,本子翻过一页,重新戴上耳机。   林晃对着那两只大烧麦发愣。   晶莹剔透的皮,颜色比那天早上买的深,是牛肉蛋黄馅的。   但他明明说了不饿。   门外逗留的人抬脚走开,林晃隐约有点察觉,不太确定,最终还是拎起了那袋烧麦。   他依旧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老规矩,直接转身走人。   “快周末了。”邵明曜在身后淡淡提醒道:“别忘了换洗衣机,否则——”   “……”   *   到了礼拜五,林晃格外小心地不去触邵明曜的霉头——下午提前十分钟进教室,放学立刻回家洗澡,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   赶在邵明曜回家前,时间还够再洗一桶窗帘。反正北灰不会说话,只要不让邵明曜自己听见,他就可以不换洗衣机,明明能凑合用,浪费钱干什么。   第一桶快要洗完,甩干桶开始减速,院门突然被“嗵嗵嗵”地砸响了。   林晃把门拉开一条缝,邵明曜冷着脸站在门外,左肩挂着书包,右手拄着一只老式皮革拉杆箱。   林晃发懵,不应该在自习吗?   “今天是最后期限。”邵明曜语气不善,“我都说了我家人喜静,你故意找不痛快?”   林晃被缠得无奈,“你哪来的家……”   门外响起一个年迈沉着的声音。   “明曜,和小邻居好好说话。”   林晃愣住,把门缝拉大,这才看见邵明曜身边站着的老头。   邵松柏年过七十,依旧精神矍铄,腰杆不见佝偻,只是皮肤比当年晒黑了,也瘦了。   他从宁夏旅行归来,把拉杆箱交给孙子提,两根指头悠闲地勾着一盒特产黑枸杞。   “邵爷爷!”林晃吓死了,“原来您还在世啊。”   “……”   院门外,爷孙俩一起沉默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   第二天,那蛋又来了。   告诉你好了,它冷眼看着呆蛋:我叫咕蛋。   屁。呆蛋心想,你叫个屁的咕蛋。   呆蛋想走开,但最终还是没忍住。   为什么叫这个。它问。   那蛋目漏冷光:你看我长的,像不像一只奔波多年累得咕咕叫的信鸽? 第6章 |“你没,但他生气了。”   夏末傍晚潮热,口罩下闷出一层薄汗。   林晃耳朵尖泛着红,别过头看着两家之间的墙。   大多数时候,他很难产生表达欲,但很偶尔,又会钻出句不合时宜的话来。   “病”刚好转时这种错乱经常发生,陈亦司在知道当年医生没给他的孤独症下确诊后,索性放开了调理他,不说话揍一巴掌,说错话也揍一巴掌,林守定发疯多年,到死都没让儿子有一丁点好转,反而被个路人管好了个七七八八。   邵松柏人情练达,笑着说:“我还硬朗着呢。小邻居,咱们有五年没见了吧?叫晃晃,是不是?”   其实极少有人这么叫。   林晃有点不自在,“嗯”了一声。   邵松柏打量着他,“我看看,脸上绷带换成口罩了,清秀不少,个子高了,话也多了,你小时候可是一句话都没有。”   邵明曜冷哼,“憋不出什么好话。”   林晃默了一会儿,终于把头转回来,“爷爷,对不起。”   “唉哟。”邵松柏立刻心软,“还和小时候一样,五年一眨眼啊……”   老头子感慨着感慨着,拎着的特产就转移到了林晃手上,“这是宁夏的黑枸杞,就当爷爷送你的乔迁礼。”他打量一眼院里,“明曜,回头你帮着拾掇拾掇,看看这草都……你什么眼神啊?”   邵明曜眼睛瞪得要出血了。   院门口,犯大错的小鬼梗着脖子沉默,最后一句轻飘飘的“爷爷对不起”,立刻被邵松柏揉着脑瓜安慰。   多么熟悉的一幕啊。   熟悉到久隔多年,他的屁股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痛了。   “爷。”他看向邵松柏,“他说你死了。”   邵松柏脸色一变,“狗崽子!说什么呢!”   邵明曜指着林晃,“是他说的。”   “人家说得这么难听吗?我看你就是找晦气。”邵松柏开始扯皮带,“让你接机你嫌浪费时间了是不是,在外头几年给你狂的,你给我站住……”   林晃心想,好熟悉的一幕啊。   邵明曜如今腿长步阔,一下子就窜了,隔壁院门“砰”地一砸,邵明曜隔墙吼:“林晃!你给我等着!”   一老一小一狗三方大战,死沉沉的长街忽然活泛了起来。   林晃站在墙根下偷听了一会儿,拎着礼物进屋。   黑枸杞。   干皱的深紫色果实摊在掌心,他凝视许久,捻起一颗放进嘴里。   老厨房收着庄心眠用过的烘焙工具,林晃亲自动手,把黑桑椹和黑枸杞混打成泥,枫糖浆浸泡胡椒过滤,冲进融化的吉利丁,一起搅进奶油和牛奶中。   调配几十次,最后那一口慕斯洋溢着辛香温暖的甜,越品越馥郁。   竟然就成了。   林晃站在一片狼藉的厨房里,翻开本子,在缺损处旁边写下“黑枸杞”三个字。   半夜一点了。   他精疲力尽,懒得弄厨房的烂摊子,直接倒上床。   枕头滋滋震,他扑腾着捞起手机,才看见邵明曜发了一串微信。   【smy:你还好意思收礼物?给我还回来。】   “……”   不好意思,已经用了。   【smy:五年过去,还是这么会装乖啊。】   没有,说对不起是真心的。   当年也是真心的。   【smy:当年你还没回答,皮带是喜欢牛皮还是鳄鱼纹。】   【smy:宠你,都买了,找个机会让你体验下有什么区别。】   林晃怀突然怀疑自己眼睛累花了,好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揉着眼睛,邵明曜的电话打了进来。   话筒里传来“嗷呜——”一声狗叫。   “北灰,闭嘴。”   “嗷——”   “打过你多少次,半夜不许叫,爷爷怕吵。”   “嗷——”   “犟嘴?犯倔是吧。”   “呜——”   “去,靠墙,后脚站。”   “呜——”   深夜宁静,邵明曜训狗的声音有点显凶,但又不像平时那么冷。   “电话能接,短信不能回,是吧。”   林晃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轮到他了。   “嗯。”   “为什么?是觉得回消息有障碍还是……”   邵明曜话到一半顿了顿,没继续问下去。   林晃听见纸翻过一页的声音,一点了,邵明曜还在学习。   他顺着窗看向院里,老杏树的枝桠越过墙,模糊了两家的界限。   当年他蹲在墙角自闭,邵明曜就骑在这堵墙上冲他吆喝,一直得不到回应,最后气急败坏拿杏砸了他的头。   后脑勺上那一下沉甸甸的痛,把他从一片死寂中拽了出来。   妈妈刚离开,他表面死气沉沉,内心却被恐惧和空茫撕得支离破碎,那一砸好像砸开了一个宣泄戾气的出口,弹弓咻咻咻地弹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邵明曜起床,只看到一地落叶和稀烂的杏果。   其实在邵爷爷挥皮带之前,他已经看见邵明曜偷偷红了眼。   也是那时才混混沌沌地意识到,他好像很在意那棵树。   林晃收起回忆,“不知道。”   电话两头无话,但谁也没挂,仿佛一种经年的默契。   林晃右手酸了,把手机换到左手,耳边忽然飘来一声低叹,像错觉似的。   “你的话确实多了。”   林晃说:“我已经好了。”   或者像陈亦司说的,他压根就没病过。   “什么时候好的?”   “回去后,没多久。”林晃想了想,“具体记不清了,没留意。”   “契机呢?”   林晃欲答又止,半晌才道:“也没留意。”   邵明曜“嗯”了一声,沙沙沙地写着字,过几秒忽然提声说:“行了,原谅你了。”   林晃一愣,“真的?”   邵明曜说:“我在和北灰说话。”   “……”   “你想什么美事呢。”邵明曜语带奚落,“当年树受的伤、我受的伤,还有今天又摆我一道,新仇旧怨,咱们慢慢算。”   林晃不禁想问,如果我也贴墙站一会儿,你愿不愿意放过我。   最后还是把洗衣机换了,毕竟隔壁确实有老人。   “新”洗衣机淘自二手市场,原主人用了三年,两百五成交,再加三十八块货拉拉。   邵明曜上学经过,被那台泛黄的机器刷新了三观,纳闷地问:“你交得起借读费,不至于穷成这样吧?”   林晃心还在滴血,没好气道:“攒钱赔你树。”   邵明曜一哂,“不是给你估过赔偿金么,你抠的这点小钱能顶什么用?”   提起抠门这茬,林晃更烦了。   当年邵明曜发短信说:【就算不判刑,这树百年树龄,一年十万,千万起赔。你就跑吧,利滚利,跑得越久越贵。】   甜品店去年还清了小姑的本金,如今还存下一笔利润,但童年阴影太强大,即便他知道一千万纯属胡扯,潜意识却仍然觉得自己随时可能面临一笔巨额欠款。   再说,小钱就不是钱么。   他忽然又想起,邵明曜是大少爷,和他这种人不是一条道上的。   那点烦变成了烦躁。   邵明曜好像又问了一句生活费够不够什么的,林晃皱眉道:“少管我。”   邵明曜停住脚,“你什么态度?”   “说话。”   林晃抓起包从他身边挤过去,“烦,让开。”   一回校就听到混子们在厕所老地方盘逻辑。   认真的样子比陈亦司玩剧本杀还滑稽。   “林晃杀了邵明曜的宠物。”   “但邵为他揍了郑浩,瞪了方威。”   “可转天又罚了他值日。”   “但罚值日当晚又送了两个大烧麦。”   “邵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咱们脑子不够使,跟不上学习好的?”   林晃从隔间出来,从鸦雀无声的众人之间穿过。   口罩遮着脸,垂下的眼眸毫无波澜。   猜去吧,反正邵明曜敲诈他这么多年,他狐假虎威混个安稳日子,也不过分吧。   礼拜一和邵明曜在走廊上照面几次,邵明曜没瞅他,他也没放在心上。   钱佳小声问:“你和邵明曜是不是闹矛盾了?”   林晃一上学就困,没精神回应。   “前两天还传邵明曜想罩你,但这两天,又传说他烦你了。”   林晃心想,九中的人好爱邵明曜。   “你俩这关系变幻莫测的……”钱佳试探道:“为什么生气啊?”   林晃不胜其烦,“没。”   “你没,但他生气了。你是真迟钝,还是在逃避问题?”   “……”   课间路过走廊纪律板,打眼一瞟,高二八班本月纪律分已经挂零,原因是这几天被扣了大量课间打闹的分。   校规要求严抓课间打闹,但九中大环境如此,抓也抓不过来,所以执勤生一般都会主动忽略这项。   林晃回忆着,这两天似乎确实总见邵明曜在后门转悠。   难道真生气了?为什么?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没想到什么生气的可能,转过头就把事抛在了脑后。   晚自习,包乐天突然大驾光临,抓着一张名单吼道:“下午第二节 课睡觉和玩手机的,都给我出来!”   点一个起立一个,最后全班都站了起来,浩浩荡荡地往教务处去,屋里塞不下的就站在走廊上,一起挨骂。   林晃靠着墙溜号,钱佳跑过来吃瓜:“包乐天找邵明曜喝茶了,让他帮忙正一正校风。这不,下午第二节 是高三一班体育课,邵明曜路过咱班,抓个正着。”   林晃“哦”了一声。   好学生听老师的话,正常。   钱佳恨他油盐不进,“隔壁七班和咱们明明一个德性,他们怎么平安无事?”   林晃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钱佳继续道:“你到底怎么惹他了?咱全班可都跟着你遭殃呢。”   遭殃?   林晃抬眼一扫,屋里屋外的人各自神游,魏康鸿挨训十分钟嗑了一裤兜瓜子皮。   他不耐烦地垂下眼,“别绑架我。”   但回去路上他还是花了点脑细胞,又在记忆里死命刨了一通,终于扒拉出点蛛丝马迹。   不会是因为那句“烦”吧。   陈亦司在电话里惊讶得掉了筷子,“你当面对他说烦?用嘴说的?”   “嗯。”   “出息啊崽子,能开口表达对别人的情绪了。”   “这是重点吗?”林晃躁乱地掰了两下手指,“他太烦,别人烦不过他。”   陈亦司乐了半天,“你结着人家的旧仇,又新欠了解围的情分,确实不应该这个态度。”   林晃辩解:“洗衣机一共花了两百八十五。”   陈亦司说:“不贵。”   林晃默了一会儿,“算错了,是两百八十八。”   “你那洗衣机迟早得换,早换早享受。”陈亦司安慰道:“小事,气也气不了几天。再说,人家也没特意针对你,实在不行你就哄哄去。”   “不会哄。”林晃皱眉,琢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摆烂了,“随便吧。”   挂电话回教室,路过厕所,又退回几步。   “邵明曜就是恨他。”   “那郑浩挨的揍怎么算?”   “傻啊,邵明曜跟咱们能一样吗,那是要读外国清华的人,人家大学重视综合素质,他怎么可能搞霸凌那一套。”   “哥,那不叫外国清华,那是哈佛剑桥。”   “管他的,反正是郑浩自己犯蠢。方威刚才拍板了,我们怎么弄人无所谓,但不能明着去拉邵明曜,懂?”   林晃:“……”   晚上,陈亦司罕见地在一天之内接到了林晃的第二个电话。   听完始末,他一哂,“那咱索性就不做人了,直接把邵明曜打服,换你当老大,一劳永逸。”   林晃抬头看了眼院墙外的老树,“还有别的法子吗?”   他怕打完,明年邵明曜也不结果了。   电话那头响起嗵嗵嗵揍沙包的声音,听得林晃手痒,在空中虚握了两下拳,补充道:“不想打架,我就消消停停混到毕业,反正高考之后就回家管店了。”   “就是懒,就想继续狐假虎威呗。”陈亦司秒懂他,“那你先修复和老虎的关系,让别人觉得你虎哥疼你。”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   那蛋忽然不来了。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六天,它终于又出现了。   傲慢地瞟着呆蛋:知道错了没?   呆蛋回头四处张望一圈。   看什么看。那蛋不耐烦:知道错了没?   呆蛋惊讶,指着自己:在问我吗?   **   林晃,大名本该是三声,但所有人都会叫错成四声,他无所谓,就这么着了。   小名晃晃倒一直是四声,因为妈妈和邵明曜都这么叫。 第7章 |“时过境迁,而且此杏非彼杏。”   “小高二处境堪忧啊。”秦之烨端着餐盘挤进俞白和邵明曜中间,“打个饭被方威的人插队插麻了,我要没往前拽他一下,他这辈子也别想吃上。”   邵明曜屈起食指,敲了敲他红呼呼的餐盘。   “嗐,就回头捞个人的功夫,阿姨擅作主张给我打了辣子鸡,也不问我吃不吃辣。”秦之烨往左一瞄,俞白的菜已经吃完了,剩下汤拌了饭,手上打着游戏,时不时往嘴里舀一勺。   “天天吃汤泡饭,难怪干学也考不好。”他嘟囔着把辣子鸡倒进俞白碗里,正要吃剩下的炒青菜,邵明曜把自己的盘子换了过来。   糖醋排骨和番茄炒蛋。   秦之烨稀罕道:“都是你爱吃的,给我了?”   邵明曜低头吃菜,“早上吃多了。”   俞白说:“你早上也没吃几……操。”   打野下来抓中,他注意力回到游戏上。秦之烨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看他打,俞白甩了两下没甩掉,喊道:“邵明曜,把他弄走!”   “自家狗自己牵。”邵明曜从包里掏了本笔记扔在桌上,“给你整理的月考重点。”   俞白“嗯”了一声,交闪现交大,把对面AD和打野一起收割,丝血绕进草丛。   秦之烨笑呵呵,“厉害啊,这静脉曲张的手就是不一样。”   “老子说了多少遍,这不是静脉曲张。”俞白把手抬起,让鼓起的血管平下去,“健身久了静脉就会增粗,垂手就鼓,抬手就瘪,懂不懂?”   “少美化自己。”秦之烨撇嘴,“那个小高二手也这样,我看你俩一起去血管内科挂个号得了……诶,是血管外科还是血管内科?”   俞白说:“外科吧?等等……”他抓起笔记站到秦之烨身后,照着脖颈就抽,“我让你内科外科!一天天再给老子皮……”   “咣”的一声巨响,两人停下打闹。   远处,林晃打包盒饭时被人撞了,正蹲在地上捡餐具。校服遮着手,他也不挽袖子,就那么捡了。   秦之烨鄙夷道:“方威属舔狗的吧,明曜什么都没说,自个儿天天在那蹦。”   “明曜都不管,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俞白在邵明曜肩上一拍,“有空不,来我屋看道题。”   邵明曜收回视线,“嗯。”   三人走到门口,方威刚好过来,冲邵明曜邀功似地挑挑眉。   秦之烨偷回头,见邵明曜冷冰冰地剜了他一眼。   凭借从小跟在邵明曜屁股后头摸出来的经验,这眼神往往是一顿暴揍的前奏。他看好戏地扭回头看方威的反应,不料方威自豪立正,口型说:我懂我懂。   “噗!”秦之烨一声爆笑,直接瘫在俞白身上,被嫌弃地踹了两脚。   食堂的人都走了。   林晃拧上水龙头,一攥校服袖子,把水挤得干干净净。   手机里躺着一条微信,是他第一次被撞后收到的。   【smy:不会撞回去?】   已经过去了三天,他特意天天跑到邵明曜眼皮子底下挨欺负,估摸着他也该消气了吧。   按照陈亦司的招,放置三天再给个台阶,一准哄好。   下午,林晃在教学楼外磨蹭了一会儿,等到打铃才猛地起跑。   邵明曜正要回班,听到脚步声回头,挑了下眉,“迟到了?”   林晃在口罩后轻轻气喘,“嗯。”   两头教室的后门开了,看热闹的目光探出来。   邵明曜翻开计分表,笔尖一顿,“你这个月已经没分了,按校规,罚站吧。”   他说完就走,两人身体相错时,林晃掏出东西一把硬塞他手里。   邵明曜脚步停顿,指尖勾了勾,“什么意思?”   林晃早上买了三只牛肉烧麦,比之前邵明曜给他的还多一只,以示诚意。   他会送,但是不会说,沉默半天才开口:“不是故意迟到的。”   “这么明目张胆,还说不是故意?”邵明曜指尖兜着塑料袋转了一圈,语气冷淡,“他们撞你,你反过来贿赂我?”   烧麦被扔了回来。   “晚自习,教室门口贴墙站,一节课。”   林晃:“……”   这个语气好耳熟。   等到他终于想起那晚被罚的北灰时,邵明曜已经大步走了。   晚自习,林晃在门口边罚站边把烧麦吃了,直到打铃也没想明白问题出在哪,心烦。   走廊拐角涌过一帮人,郑浩远远地冲他比了个中指。他毫无波澜地转身回班,才刚迈进门槛,脚步忽然一顿。   放学,林晃站在小超市打电话。   “白玩,我犯了和郑浩一样的蠢。”   陈亦司刚上拳台,“郑浩是谁?”   林晃答:“保护费那个。”   “哦。”陈亦司想起来了,“他犯什么蠢了?”   “……”   林晃怀疑陈亦司每天的嘘寒问暖都是装的,解释道:“那么多人看着,烧麦目标太明显。”   “他没收啊?”陈亦司有点意外,“那态度松动了没?”   林晃不好说,他隐约感觉邵明曜更生气了,嘀咕道:“他应该很烦被破坏形象。”   陈亦司用侧脸和肩膀夹着手机,一边绑拳套一边嘀咕,“不可能因为这个不收吧……还有别的细节么?”   林晃想不起来了,“没。”   “那你送点别的?有钱人家小孩,是不是喜欢潮牌饰品啊?”   林晃目光扫过货架,“太贵。”   陈亦司想了想,“学习好,没有不良嗜好,要不送支钢笔?”   “贵。”   陈亦司说:“你不要告诉我,十块钱的烧麦是你的上限。”   林晃纠正他,“十块五。”   其实十块五他都嫌贵了,要是一直失败,那不是肉包子打狗吗。   但他还是想送吃的,一是成本可控,二是邵明曜吃完就没了,不留证据,收下的可能性就更大。   目光扫过一排价签,停留在单价一块二的果脯棒棒糖上。   林晃手指探进桶里拨拉了两下,挑出一支杏脯的。   *   第二天一早,邵明曜站在一楼大厅,皱眉看着他。   “又迟到?”   林晃不语,侧身挡住身后的班级,等邵明曜掏出计分本,抬起胳膊略生硬地一扫。   棒棒糖掉在本皮上,他缩回手,还是昨天那句话,“不是故意的。”   邵明曜一挑眉,“不是故意迟到,还是不是故意以为是我在生事?”   什么。   林晃被问得卡壳,脑子还没转明白话里的意思,就见邵明曜翻开本子,“那就按老规矩——”   “不是故意说你烦。”   话自己从嘴边钻了出来。   林晃略微别过头,脖子梗着,有点不自在的泛红。   邵明曜笔尖顿住。   忽然的安静,旁边班级探头探脑的人脖子都要抻断了。   林晃看着地面,午后的光透过窗子打进来,把他和邵明曜的影子一起投在地上,融合成轮廓模糊的一大团。   他在等邵明曜的下文,好像等了很久,久到垂在身侧的指尖有点发麻。   恍惚中,他好像有点感受到这些年邵明曜的心情——他在等他回短信,一直等不到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现在这样,有点忐忑,还有点烦。   好半天,邵明曜才又动了,拈起那颗棒棒糖,“是不是故意,你自己心里……”   话音一顿,深眸凝视着糖芯里的杏脯,怔了一瞬,“……清,楚。”   林晃看着他用指腹摩挲小小的糖球,半晌,忽然听他问,“你这是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   “杏脯。够会讨巧的。”   邵明曜把糖放在掌心攥了攥,垂下眸,似不带情绪地开口,“那年给你那么多提要求的机会,你不珍惜,还没良心地偷东西跑路,这会儿知道把旧物搬出来了?没用了,时过境迁,而且此杏非彼杏。”   林晃消化了一会儿,“那彼杏有用么?”   邵明曜嗤道:“有用,但现在问还有什么意义?别再故意犯到我手上,我不吃这套。”   林晃问:“那要怎么才能消气?”   邵明曜反问:“你是问气你那句烦我,还是问气你不知道还手?”   说实话,林晃都不知道原来邵明曜的心结有俩。   这人怎么这么麻烦。   “前者,我没和你记仇。后者——”邵明曜摸了一把食指上的素戒,“你小时候孤苦伶仃,该保护好自己,但非去把别人家树打残。长大了该有点儿血性,倒反而缩起来了。我还是那句话,谁撞你,你就撞回去,谁骂你,你就骂回去,獠牙朝外不朝内,先学会控制自己,才能掌控处境,懂么。”   *   晚自习,班门口,熟悉的贴墙站。   快下课,林晃才想起来和陈亦司同步情况。   【没意思:崽啊,谁教你示好只能送东西啊,要不咱想想别的招。】   包乐天经过,林晃把手机揣好,等人过去了,他跳到窗台上坐着,顺手推开窗子。   确实没人教过他怎么示好。   小时候受欺负就挺着,直到被陈亦司拣走学了功夫,才知道要打回去。可后来发现还手会惹更多麻烦,于是又变回忍着。反正要么忍要么打,他还从来没向谁示好过。   送东西这招,也算是邵明曜的言传身教。   当年,被邵松柏暴抽的第二天,邵明曜直接推门进来,一瘸一拐地挪到他跟前,伸手就往兜里摸。   林晃以为他要掏家伙,还没来得及躲,一颗杏就摊在了眼前。   “这是前天摘的。”邵明曜板着脸把杏塞到他手里,一屁股挤在旁边坐下,下一秒又弹了起来,痛得五官都扭在一起。   “我之前不知道你妈妈的事,早上爷爷才告诉我。”他嘶嘶地抽着气,“对不起,不该拿杏砸你,不该打扰你装蘑菇。”   林晃眸光轻颤,垂在那枚毛茸茸的杏上。   “但我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也不该毁我家的树,这棵树特别重要。”邵明曜抬头对着老杏树抽气,也不知道是屁股疼还是心疼,又斜眼看他,“你太任性了,幸亏我爷不讲理,要换别的老头,皮带就抽在你身上了。你往后一个人过,得学会控制情绪,懂吗?”   “怎么不说话啊?你姑和我爷说你有孤独症,是因为这个不说话吗?”   林晃依旧不吭声,邵明曜又问:“孤独症是什么感觉?你听我道歉,心里没有一点波澜,还是有波澜,但没有回应的欲望,还是想回应,但是张不开嘴?”   好吵。   林晃心烦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邵明曜气哼哼地走了,结果第二天又来塞了一颗杏。   “你姑说,你本来就有病,还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求我让着你点。”邵明曜说,“算了,大人都向我开口了,那你想想你要什么吧,想到就拿杏核来和我换。”   后来邵明曜每天都来找他,从一瘸一拐到跑跳自如,坐在他旁边喋喋不休。   他每天都带一颗杏,直到杏子过季,又改送糕点店的杏桃排,说代替杏。   傻子,杏桃排是杏仁和扁桃仁做的酥皮点心,压根和杏没关系。而且师傅手艺很差,林晃一打眼就知道砂糖加得太多。   但他没戳破,夜里噩梦惊醒后无事可做,就一小口一小口掰着吃了。   那是林晃从小到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别人的“讨好”。   发生在他的世界崩塌之后。   虽然那种讨好别别扭扭的。   还齁甜。   下课铃响,林晃从窗台上跳下来,心烦地晃了晃被吹乱的头发。   用邵明曜讨好他的方式去讨好邵明曜,不奏效,那就算了。   别的招不会,哄不好就不哄。   正打算去趟厕所,就见邵明曜三人组往这边拐过来。   秦之烨大大咧咧问:“你收了人家的糖,还罚人家站,是不是有点损啊。”   林晃一愣,后知后觉,邵明曜口头上让他死了心,但糖没还他。   打眼一瞟,果然见某人指间还转着那根棒棒糖。   好缺德啊。   邵明曜说:“我这次没罚他,谁知道他为什么站那里。”   ?   三人从面前经过,邵明曜目不斜视,淡淡道:“可能是想为自己的软弱反省一会儿吧。”   喧哗的走廊逐渐安静。   驻足的人越来越多,众人盯着高二八班门口——那个软蛋性格的转学生,突然一把攥住了邵明曜的领子,平时半死不活的眼睛里直冒火。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邵明曜的反应。   是挥开他,还是会再补两拳。   或者自己不出手,那两个发小自然不会放过林晃。   但都没有。   邵明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让他薅,过了足有两三分钟,恼火的情绪从林晃眼里流走,他自己放了手,别开头。   邵明曜伸手把领子捋平,看着林晃的侧脸,勾了下唇,无事发生似地继续往前走。   擦身而过时,林晃头一沉,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按了下。   他听他淡声道:“不错,懂得控制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   那蛋总是说高深的话。   它好像真的想要教会呆蛋什么。   呆蛋嚼着蛋粮,看着它的嘴一开一合。   口头回应着:嗯嗯嗯嗯嗯。   耳朵接收到的: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第8章 |“能不能坚强点,不许掉眼泪。”   医生一直没能确诊林晃的孤独症。   帮他确诊的,先是林守定,而后是幼儿园老师。   林晃不记得幼儿园老师说了什么,只记得小孩子们为此无休止地拿东西砸他,把他推倒,弄翻午饭,再转着圈地丢他的书包。   但他对这些伤害的感知很微弱——从记事起,他的世界就浸在一片混沌中,他屏蔽了善意,也屏蔽了恶意,几乎从不感到愤怒或悲伤。   从小到大,他只哭过一次,在五年前的夏天。   只怒过两次,一次也在那个夏天,一次则是刚才。   都是被邵明曜煽起来的。   邵明曜仿佛有某种天赋,让他搞不懂,还能惹他烦。   林晃回过神,面前的本子上多了无意识写下的几个字:控制、血性。   这不是邵明曜教训他的吗。   他烦躁地搓一把后脑勺,手刚碰到发丝,又蓦地想起另一只手掌按上来的感觉——那只手兜着他的后脑勺,像罩住了全世界,食指的戒指微凉,有些硌。   更烦了。   放学铃响,林晃把本一扣,抓起书包就走。   钱佳酝酿了一节课要八卦,着急大喊:“诶!你等等啊!”   人已经没影了。   钱佳无奈回身,却见高三一班的窗帘拉开了,邵明曜正朝这边看,笔尖轻点着桌面,眼神深沉。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林晃扣在桌上的本子。   秦之烨大剌剌地往邵明曜桌上一坐。   “发什么呆啊,题都不做了。”   邵明曜回神,“回你班去。”   “你先告诉我,你和小高二到底是怎么回事。”秦之烨从兜里摸出一板巧克力,“换个人薅你领子,你早一拳抡上去了。”   邵明曜平静地反问:“你不是说他一看就不扛揍么。”   秦之烨嗤道:“那我还说兄弟间要坦诚,你怎么不听呢?”   邵明曜没搭理他,秦之烨啃完巧克力,晃着脚在三人的群里打字。   【秦枝叶:@鱼肚白,给我跑个腿呗。】   【鱼肚白:滚,别打扰老子写作业。】   【秦枝叶:你书包里有个娃娃,帮我送你们班长。】   【鱼肚白:滚,再往我包里塞乱七八糟的,就打死你。】   【秦枝叶:有报酬的嘛,我家新出的巧克力,送你十板。】   【鱼肚白:以为谁都像你,大老爷们爱吃甜食。】   【秦枝叶:求求你了。】   【鱼肚白:滚。】   【秦枝叶:求,求,你,了。】   【鱼肚白:……不是上个月刚和现任谈上么,叫王什么弦?】   【秦枝叶:那是上上任,谢谢。】   【鱼肚白:……你妈的。】   预备铃响,秦之烨从桌上蹦下去,手伸进邵明曜书桌堂一捞,“拿你两包坚果啊。”   “等等。”   邵明曜把人叫住,掰开他的手,从掌心里拣走那根棒棒糖,“这个还我。”   秦之烨纳闷,“你不是不吃甜食吗,哪来的?给我得了。”   邵明曜没搭理他,把糖揣进另一侧口袋。   上课没多久,群里突然炸出一串感叹号。   【秦枝叶: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小高二贿赂的棒棒糖吗??】   邵明曜已读不回。   【秦枝叶:@鱼肚白,娃娃送到了吗?】   【鱼肚白:烦死了,不会自己送啊?】   【秦枝叶:这不怕前任发现吗,她爱哭,白白净净的小脸,眼圈一红,眼泪珠子啪嗒一掉,我就要投降啦。】   【鱼肚白:……还描述上了,在这恶心你爹呢?】   邵明曜埋头做题,时不时瞥一眼群,看到消息忽然有些分神。   白白净净的小脸,眼圈泛红,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狂掉。   多年前某个午后的画面忽然在脑海中重新清晰。只是那张白净的小脸缠着绷带,哭起来像只悲伤的小木乃伊。   他差点忘了,林晃很能哭。   不知道是不是孤独症的缘故,他哭起来格外凶,不出声,也不抽抽搭搭,就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垂眸,忽然被汹涌的泪淹没,像黄河决了堤。   那年邵明曜坐在一旁用袖子擦他的泪,怎么擦都擦不完,最后被悲伤感染,自己也跟着湿了湿眼眶。   邵明曜抬头看向已经关灯走空的高二八班。   窗边的课桌上还摊着那个本子,打从走廊上回去,林晃就一直走神,手在本上乱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无非是多站了一会儿,不会真被刺激犯病了吧。   和小时候一样娇气。   邵明曜重新低头写推理条件,没写几句就放下笔,改翻到数学部分,代了两个公式,又放下笔。   没法让自己专注的时候,他宁愿不学。   手指在桌上点了点,终于还是捞起手机。   【smy:@秦枝叶,方威在班级吗?】   【秦枝叶:刚被包乐天叫走。】   【smy:明天下午我班体育课,让他来找我一下。】   【秦枝叶:干嘛,真打算继任九中老大?别吧,我不太想参加傻逼攻校大战。】   邵明曜看完消息,把给俞白整理的学习资料塞进书包,打算多复印一份给秦之烨。   就算家里有厂,也不能放任他的智商继续被污染。   *   “签收之后才被污染的,快递小哥送达时拍照了,不是他们的责任。”店员声音里透着崩溃,“小老板,样品还能用吗?门口有没有摄像头?”   林晃面前的快递箱被小刀划得稀烂,冰袋全化了,蛋糕摔成一坨坨糊状物,箱子底下还灌满沙土。   他拎起箱子往外走,“以后选到付,要求本人签收。”   “真缺德!店里都忙炸了,一批打样多难做啊,别让姑奶奶知道是谁干的!”   还能是谁,他的“同学”们而已。   林晃走到长坡底下,把东西丢进大垃圾箱,站在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吹风。   风过迷了眼,他边揉眼边听店员的牢骚,等她发泄完才开口:“新品晚几天也不怕,店里忙,你等有空时再重做吧。”   店员不禁感慨道:“您的情绪太稳定了。行吧,您都不急,那我也不急了。哦对了,那个……我这月工资好像多打了两千……”   林晃有点儿困,打了哈欠才说:“这阵子辛苦了。还有,生日快乐。”   电话挂断,他揉一把酸酸的眼睛,准备回家睡觉。   坡顶上,邵家院子刚好熄灯。   邵爷爷作息不固定,有时能等孙子一起吃顿宵夜,有时又早早睡下。他早睡时就把北灰放到院子里,北灰哈哧哈哧地喘着气,等不到主人绝不回屋。   不过现在高三才放学,它主人还要再加一节自习才回来呢。   林晃扭头往羊肠巷里看去,冷不丁地,又想起邵明曜打了郑浩的那天。   那道干净的背影,和他、和这条巷子、和巷子尽头的学校,都明明不该再产生交集。   那年他和小姑离开没多久,邵明曜就被他爸接去北京了。邵明曜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在北京没个认识的人,就把他当成了树洞。   林晃戳开手机,打着哈欠翻那些陈旧的短信。   【我爸找了六个老师,只跟着我,所以不用转学了。】   【英美二选一,还是英国吧,美国很无聊。】   【开始学A-level。】   【不上学没法认识人,不过我也没空。】   【之前说过么,我有两个朋友,秦之烨家里开巧克力厂,俞白……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他家是干什么的。】   【有点想他们,还有我的狗。】   【学得要发疯了,日程表塞得很满。】   【有点喜欢这种感觉,超速,但在掌控中。】   【今天他俩中考,如果没来北京,我也是今天。】   【秦之烨被区九中录取了,罪有应得。】   【……俞白也去区九中了,白费我这些年的远程辅导,真是越努力越好笑。】   ……   林晃快速往下翻,一直翻到三个月前——最后几条里,邵明曜还在备战A-level和GRE考试,而后讯息戛然而止,他莫名其妙就回了H市,还进了“罪有应得”的学校。   林晃从不关心别人,即便是对邵明曜,也无非多想半分钟而已。   反正那家伙混得风生水起,还有精力摆布别人。   还能招人烦。   他无聊地收起手机,又揉了揉眼,从兜里摸出根棒棒糖。   其实棒棒糖买了俩,但给邵明曜时犹豫了一下,怕还哄不好,所以保守地先给一根。   这不就省下一根么。   林晃鼓着腮帮子吮糖,裹在夏夜的闷热空气里,慢吞吞地往家走。   *   第二天早上,林晃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对着镜子茫然。   眼眶通红泛肿,眼睛里全是血丝,又刺又痒。   好半天才想起来,昨晚扔完快递没洗手。   陈亦司被吵醒时无比暴躁。   “问你姑啊,老子又不是你监护人!”   林晃说:“她会过度紧张。”   “操……脏东西蜇的,你拿水冲冲就完了,爷们别那么娇气。”   “哦。”   冲完倒确实舒服了点,但林晃刚走到门口,就被一阵风吹得疯狂飙泪。   眯着眼摸到学校,还是去校医室滴了眼药水。   铃响,邵明曜脚步一顿。   林晃从眼皮缝里看着他俩的脚,“这回真不是故……”   邵明曜打断他,“眼睛怎么了?”   “……瞎了。”林晃说。   邵明曜皱眉,“什么?”   林晃改口:“进脏东西了。”   “……”   邵明曜眉皱得更深,林晃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索性绕开他回教室。   座位上一片狼藉,设计本被扯散了,天女散花似地撒了一地,一重重黑脚印叠在图纸上。   九中的混子每天都在诠释着什么叫人傻无聊。   林晃蹲下捡起那些废纸,拢成一大把,准备扔到外头的大垃圾桶里。   出了教室门才发现,邵明曜还没走。   他很尊重地放缓脚步等他开口,可直到扔完垃圾,邵明曜也没出声。   看来不是找他的,那正好。   林晃侥幸地松了口气,正要进屋,手却突然被一握。   掌心里多了一张纸巾。   他艰难地睁开眼,在酸涩中泪眼朦朦地瞅着邵明曜。   干什么?   邵明曜眸光微动,欲言又止。   好半天才开口:“坚强点吧。”   林晃:“……?”   眼睛发炎了要怎么坚强。   邵明曜盯着他的眼睛,又低声说:“不许掉眼泪。”   “?”   心魔好像又要被唤醒了。   脑子里钻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林晃,你要控制。   但控制就他妈是邵明曜教的,故意的吧。   林晃吸气。   “我忍不住。”   ——但最后的语气还是很差。   这个乖真是装不了两天。   他彻底摆烂,胡乱抹了一把还在酸痛泛泪的眼睛,扭头就走。   “看不惯就别凑上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8】   呆蛋玩了一宿手机,第二天捂着眼睛蹲在门口。   那蛋在旁边走来走去,走得它眼更晕了。   你到底要干嘛啊。它虚弱地问。   那蛋说:你别捂眼睛了。   呆蛋:为什么?   那蛋犹豫了一下:你坚强一点。   呆蛋:为什么??? 第9章 |“彼杏”,他刚好也有。   校医说本来眼睛没什么事,但自来水很脏,不仅炎症加重了,还诱发过敏。   林晃半死不活地趴在位子上。   他已经习惯被陈亦司坑了。   小时候在外面挨打,陈亦司用酒精帮他消毒,伤口血流不止,痛得要死,好多年后他才偶然知道,酒精不能用于破皮。   小姑怀孕那年,学校食堂承包商出事,要自己带一个月的饭。他没向小姑开口,问陈亦司能不能管一顿泡面。陈亦司太善良了,非要亲自下厨,结果不知从哪买了一把养生的菌子,害他当晚在幻觉中给邻居的狗揉了一宿屁股。   陈亦司大他五岁,在他挨揍时把他捡回家,教他打拳,教他和小混混周旋,教他那些错误的知识,会因为他犯倔揍他,也会在他状态反复时偷偷跟着回家,看他进了单元门才离开。   林守萍对他好,可姑侄之间总是点到为止,亲不起来。   陈亦司更像他的亲人。   像妈妈离开后,上天施舍给他的另一个礼物。   林晃趴桌上睡了两节课,大课间才被手机震醒。   【没意思:崽子,我刚去你店搜刮了两兜子蛋糕填冰箱。店员说你的样品被那群人渣祸害了?耽误生意可不行,我看你干脆把九中摆平得了。】   陈亦司对他好有信心,摆平一所学校像玩一样。   【没话说:蛋糕,结账。】   【没意思:……白眼狼。眼睛冲完水好点没?】   【没话说:彻底瞎了。】   【没意思:这样啊。】   身后的窗不知被谁打开了,一阵风拂过被太阳烤得滚烫的后脖颈,凉丝丝的。   林晃回过头,高三一班也开了窗,邵明曜坐在窗边,低头用订书机订笔记。   林晃对着他的侧脸走了会儿神,直到又被微信打断。   【小老板,上次说的配方有个大概了吗?先发我看看呗。】   配方已经在垃圾桶了。   林晃从凌乱的书桌堂里翻腾出个新本子,握着笔和记忆作斗争,片刻后叹气起身,走向门外的大垃圾桶,耐心地把桶里的废纸一团一团掏出来找。   幸运的是,桶里没有湿垃圾。   不幸的是,也没有他丢掉的图纸。   林晃对着黑洞洞的桶底感到不可思议,垃圾桶要晚上才清,怎么会没了。   屋里爆发一阵掀翻房盖的嘲笑。   算了。   林晃又把垃圾一团一团塞回去,给店员回复:【晚点吧。】   回到位子,桌上多了一个纸团,里面写着几串公式。林晃才疏学浅,分辨不出是数学还是物理,随手把纸团一扔,趴下继续休养眼睛。   没多久,又一个纸团从后面砸过来,落在桌上   中间组前面有讲台桌,最后一排比他更靠后,能这么扔纸团的无非就是魏康鸿。   林晃懒得理。   第二个纸团砸过来,他往窗边缩了一点。   不料第三个纸团反而砸得离他更近了。   林晃拉起校服把头蒙上。   隔了一层校服,第四个纸团落在桌上的声音闷闷的,还弹了一下。   第五个。   第六个。   第七个歪了,从右肩擦过,掉在地上。   等等。   林晃突然觉得不对劲,魏康鸿在他右后方,纸团怎么像是左后砸来的。   他掀开校服往左回头,邵明曜正拿着窗台上那把美丽废物弹弓,搓了张草纸当弹丸,朝他瞄准。   见他醒了,邵明曜淡然地松开拉紧的皮筋,拿起手机。   【smy:才发现,你真是一点都不学啊。】   【smy:是一直都不爱听课,还是因为哭了才不听?】   邵明曜的文字仿佛有生命力,它们吃掉了林晃的脑子。   林晃放空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哭了”这两个字和早上那两句荒谬的要求对上了号。   “……”   谁哭了。   都说了是进脏东西,为什么执迷不悟。   手机又一震。   【smy:控制情绪,是指所有情绪。不但要控制愤怒,也要控制悲伤。】   “……”   【smy:哭成这样,眼睛疼么。】   “……”   又来了,很烦。   林晃深吸一口气,改换双手拿手机。   隔窗,邵明曜看他一副要回复的架势,有些惊讶,手指流畅地敲击屏幕,又发出一条。   ——别哭了。以后方威的人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不过下次要自己解决问题。   发送。   邵明曜对着屏幕愣住。   【没话说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林晃放下手机,当着邵明曜的面,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缓缓地推上了窗。   老旧的窗户吱悠作响,周围人朝他看过来,他屏蔽掉那些视线,手伸进裤兜里摸了半天,摸出那只小药瓶摆在窗台上。   咣当一下,又老姿势趴回了桌上。   *   高三一班体育课。   邵明曜从食堂小超市出来,塑料袋里装着两只冰袋和两条毛巾,一抬头,方威正带着十几个兄弟朝这边过来,脚下生风,像要聚众领彩票大奖。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给秦之烨发消息问是怎么约的人。   【秦枝叶:你不是打算继位吗?虽然不赞同,但我尊重你。】   邵明曜:“……”   眼看方威快到跟前了,邵明曜果断决定下次再约,单约。   毕竟人一次能忍耐的傻逼数量是有限的。   刚一转身,视线在人群中扫到了郑浩,又顺着看到两个带头撕林晃本子的八班男生。   邵明曜脚步略顿,终于还是被方威追到了眼前。   “老大!老大!”   “……”   家长会叫亲爹都没见他这么亲热。   算了,速战速决吧。   邵明曜转过身,在方威挥泪演讲之前开口道:“是为林晃的事。”   方威的表情瞬间失望下来,“啊……是为那小子啊,我还以为……”   他挠挠头,又干乐两声,“这种小事还用亲口交代?放心放心,我懂,都懂。”   “你懂什么?”邵明曜语气冰冷,“之前的事就算了,从今往后,你们对林……”   破风声突然从身后疾速而来。   邵明曜话到一半,身体已经本能地往旁边闪开,可惜还是晚了半秒,后脑勺偏左的地方猛地一沉,一声沉闷的“咚”,通过颅骨传导,在他的脑海里炸响。   方威一伙人茫然地向他身后张望。   食堂门口空空荡荡,不知道暗器从哪来的。   有些小型生物的存在感太弱,即便主动出击也很难被发现。就像人类无从判断一只蝴蝶是在沉睡或是假眠、是平和还是暴怒。   但个别生物除外。   总有些生物能感知到它们的靠近——或许因为曾是天敌,也或许,因为它们交过手。   邵明曜缓缓抬起手,按住后脑勺,回身径直看向右边的柱子。   林晃从柱子后出来,眼睛还微微泛着红,手上拿一把破树杈和橡皮筋捆的简易弹弓,毛刺都没削干净。   邵明曜盯了他足足十秒钟才开口。   “疯了?”   林晃答非所问:“我逃课了。”   方威当即撸起袖子就要上前,“你小子他妈的找死……”   邵明曜一伸胳膊,把他拦在后面。   方威顿时住了脚。   那一胳膊就像一把铁棍抡在胸口,看着没使劲,实际震得他脊柱骨都哆嗦。   方威又想起四中人来闹事的那天——那天邵明曜一对十几,也是这样平静,可他越是平静,反而越令人颤栗。平日站在阳光下的好学生突然露出戾气,把阴沟里的家伙打得四处逃窜。   他那一刻便识别出邵明曜绝非善茬,恰恰相反,那是个极不安定分子,这种危险的气质跟成绩好坏、家里有没有钱都无关,是从人的骨子里长出来的东西。   可惜后来那事被传得走了样,大家的注意力没放在邵明曜的反常上,反而津津乐道他是弱智舔狗。   林晃见方威熄火,放下弹弓,手垂在身侧。   邵明曜看着他的眼神没比方威好哪去,语气也冷。   “跟你说过的话,你就是记不住,是不是?”   林晃明知故问:“哪句?”   “控制情绪才能掌控处境。”邵明曜说,“当着这么多人面砸我一下,除了一时痛快,还有什么好处?”   “我不是为了一时痛快。”林晃平静抬眸,“就因为看到人多,我才专门逃课过来提醒你,邵明曜——”   他顿了一顿,语气轻柔平和,反而更显挑衅。   “不是只有你会玩弹弓。别忘了,你家的树是怎么死的。”   喧闹的操场好像微妙地静默了一会儿。   高温烤得路上的柏油都要化了,一众人唇干舌燥。方威使劲瞪着林晃,又不信邪地看向邵明曜。   似乎下一秒,就要见证邵明曜暴怒的样子。   但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了,邵明曜仍旧没吭声。   他只蹙眉看着林晃,像在沉思。   邵明曜在琢磨林晃是不是哭过后又受了刺激,不然按照这小孩的心眼,就算失控也不至于这么发失心疯。   他视线下垂,忽然看到林晃另一只手握着那只白色小药瓶,之前他就随身揣着,上午还拿出来摆在了窗台上。   瓶盖敞开朝下,里面的药应该已经空了。   邵明曜眼神微动。   还真是发病了……   “算了。”他心软下来,“你先回……”   “你不是说话算话吗?”林晃打断他,主动走近他面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   邵明曜后知后觉,是刚才用来砸自己的“子弹”。   林晃举手在他面前摊开。   少年的手很薄,十指纤细,指根长着些薄茧。   一枚杏核安静地躺在那掌心中间。   不知风干了多少日子,颜色枯深,干瘪开裂,沟沟壑壑。   都是岁月的印刻。   刚好,是能塞进小药瓶的大小。   用杏脯棒棒糖来示好,不管用,因为如今不是五年前,也因为“此杏非彼杏”。   但“彼杏”,林晃刚好也留着。   一杏一愿望,是当年邵明曜给过的承诺。   前两天他亲口说过,承诺依旧有效。   “邵明曜,你给我听清楚了。”   林晃的声音清晰脆生,被燥热的风送进邵明曜的耳朵。   “今天我打了你,你不许还手、也不许报复。”   “以后他们谁来找事,我都会算在你头上。”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9】   蛋蛋质检,一个蛋一个蛋过。   质检员数蛋,发现多一个,嘀咕着不知道名单上少了谁。   呆蛋瞟过本子:少的是明蛋。   身后那蛋大惊:你知道我的名字?   小点声。呆蛋往旁边躲了躲,打哈欠:早就想起来了。 第10章 |“我以为你会忘掉。”——“彼此彼此吧。”   对着一枚干瘪的杏核,邵明曜好半天都没开口说话。   林晃胳膊举酸了,正要把杏核塞回小药瓶,手腕忽然被握住。   阳光晃眼,他想往树荫下退一步,但偏偏被捉着动不得。   他抬眸看着邵明曜,“干什么?”   邵明曜淡声道:“你提了要求,我收回杏核,不就应该这样么。”   杏核被拿走,林晃转了下腕,皮肤上还留着那紧紧一握的触感。   他辨不出邵明曜话里的情绪,也不想多费脑细胞。方威走了,目的已经达到,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在口罩后打了个哈欠。   邵明曜叫道:“你等一下。”   林晃回头,瞅着他又要干什么。   邵明曜站在树下,树叶化作光斑落在脸上和衣领上,风在晃,那些光斑也在脸庞上明明灭灭地摇曳。   或许是光影喜欢给人错觉,林晃发现邵明曜的唇角微挑,深邃的眸融进了光,不再那么冷了。   “我还没说答应呢。”邵明曜把手上的塑料袋往台阶上一扔,“先过来坐。”   食堂前的台阶有点烫屁股。   但冰袋很凉,哪怕垫了层毛巾捂在眼睛上,也冻得脑仁发木。   林晃低头捂着眼睛,纠结到底要不要重申一遍自己没哭。   哪有那么多好哭的,除了小时候那次,这些年来他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但按邵明曜从小刨根问底的坏毛病,会追问是进了什么脏东西,牵扯出快递箱里有什么,再扯出你家店现在怎么样了。   好麻烦。   “别光敷右眼。”邵明曜在一旁指挥。   “……哦。”   林晃把冰袋换了个手,吸一口气,按在左眼上。   嘶——好冰。   邵明曜坐在边上看他敷,敷过的右眼半眯着,嘶嘶吸气声从口罩下钻出来。   好像比小时候瞅着乖了点。   林晃按着眼睛问:“冰袋和毛巾多少钱?”   确实乖了,还知道用人的东西要给钱。   邵明曜勾了勾唇角,“我没看。”   “多少钱?”林晃很执着。   邵明曜便随意翻了下付款记录,“二十四块两毛。”   不看不知道,学校小卖店真黑。   邵明曜等着林晃说“我给你”,那句“不用给”都酝酿在嘴边了,结果半天也没听到下文,往旁一瞅,见林晃头埋得更低,使劲捂着眼睛,好像什么也没问过。   林晃想,如果陈亦司在这,估计会尴尬得脚趾抠地,幸好自己脸皮厚,三块五块的也就算了,二十四,这种做冤大头的机会还是让给邵明曜吧。   他估摸着邵明曜得骂他两句,可等了半天,左眼都快冻木了,突然听到一声笑。   他放下冰袋,半眯着左眼侧头瞅过去。   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在微微泛红的眼眶下遮出一片阴影。   邵明曜在咫尺之外凝视他,好一会儿,阳光把林晃冰过的眼皮又烤热了,他才忽然听邵明曜说:“我以为你会忘掉。”   低低的声音,像一句悄悄话。在炎热的午后落进耳朵里,有些凉凉的。   “什么?”林晃下意识追问。   邵明曜手指一弹,那枚杏核被掷起,又打着转掉落回掌心。   哦。   林晃收回视线,“彼此彼此吧。”   他从不剖析自己做事的动机,杏核想留就留了,也没指望邵明曜还记得当年的承诺。   但不被指望的好事,有时也会发生。   他又确认道:“所以还算数吗?”   “上次不是说过吗,我说过的都算数。”邵明曜话一顿,转而审他:“不正面找欺负你的人解决问题,竟然想着拿我在九中立威,说,什么时候预谋的?”   林晃诚实作答:“走廊上,是你先提的彼杏。”   “……”邵明曜嘴角抽了半天,最后勾出一抹笑意,低头踢开地上的树叶。   “全是心眼子。”他低斥了一句。   林晃不还嘴,又把冰袋按回眼睛上。   邵明曜在边上无所事事,把杏核举在眼前对光看,又捏在指腹间摩挲,折腾半天,忽然问:“这真是当年的杏核,还是你随便买来诓我的?”   “……”   想象力怎么就这么丰富啊。   “说话,又不吭声了。”   林晃说:“你这一通操作,我以为你当年在杏核上做了防伪标记。”   邵明曜嘶了一声,“你学会说话后,没少因为这张嘴挨揍吧?”   林晃点头,“每天。”   基本都是陈亦司揍的。   邵明曜又问:“所以到底是真是假?”   纠结这个干什么。   林晃想了想,蹦出两个字:“你猜。”   “又耍心眼是吧。”邵明曜轻嗤一声,起身活动了下手腕,“就冲你这些歪心眼,我也要对这个杏核的来历画个问号。交易先挂起,等我核实一下,要是骗我,你就死定了。”   林晃无所谓,把冰袋和毛巾塞回塑料袋,准备回去。   “等会儿。”邵明曜又叫住他,没好气地戳了两下手机,“微信加回来,我发申请了。”   林晃没动。   邵明曜说:“你不加回来,这个杏核的要求就无效,除非你向我证明它是当年的。”   林晃问:“怎么证明?”   “告诉我你为什么留着它。”邵明曜瞟一眼他的口袋,“还放在小药瓶里。”   林晃没出声,像定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反问:“那你找方威干什么?”   邵明曜皱眉,“不关你的事。”   “那不行。”林晃有样学样,“除非你告诉我,我才把微信加回来。”   邵明曜气得又冷脸了,转身就走。林晃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拎起地上的东西进了小超市。   毛巾只能自己留着,冰袋还能退,和老板换了一大把棒棒糖。   他拎着东西出来,找了块阴凉的地方接陈亦司电话。   “崽子,怎么样了,他接受你的道歉了吗?”   “算是……”林晃犹豫了下,“接受了吧。”   “棒棒糖收没收?”   “收了。”虽然起作用的不是糖。   “没删你好友吧?”   “没删。”但我删了他。   林晃犹豫了一会儿,没交待下文。   陈亦司长松一口气,“那就好,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低头可是你的天赋,往后你多观察他的脾气,找到性格弱点才好拿捏。哦对了,没话说别硬找,你说话气人。”   “知道了。”   陈亦司又交代了几句为人处事,转头问他:“去那边好几周了,练过没?”   林晃叹气,“没。”   提到这个就发愁,他去看了好几家铁馆,最便宜的月卡也要299元,条件还不如陈亦司的馆好。   陈亦司说:“不急,过一阵我要去H市,等我吧。”   “你来干什么?”林晃有些警惕,“你的破馆终于被会员举报了吗?”   “死崽子,不会说话把嘴闭上。”陈亦司笑哼哼,“老子不是拳赛拿了金牌么,现在馆里生意爆满,有个老板邀请我去那边合作开个分店。”   开分店啊……   如果陈亦司在H市开馆,那就可以白蹭了。而且新店头几个月陈亦司肯定得在这边盯着,也省得他总去甜品店白吃白拿。   这样一来一回相当于省不少钱。   林晃边合计边往回走,一进教室,原本人声鼎沸变成粥一样的窃窃私语,他浑然不察,又回到位子上默算了一会儿,终于得出个大概的数额。   钱佳回头飞快道:“邵明曜刚才进来了。”   嗯?   林晃低头,看着桌上多出的一沓本子。   用订书机订在一起,封皮是张白纸。   不会是账本吧。   他心里忽然警铃狂响,把本子捏起来掂了掂,估摸着有十几页。   这得算了多少项附加费啊。   林晃想把这烫手的玩意扔了,但斟酌再三,终于还是下了决心——他倒要看看狮子口能张多大。   他翻开扉页,忐忑的眸忽然一顿,眸光缓缓舒开。   皱皱巴巴的笔记纸,上面是他这些天勾画的甜品设计稿。   翻遍了垃圾桶也没找到,原来早就被人捷足先登,被一页一页展平,仔细推敲着顺序排列好,再附上封皮,小心装订。   林晃一个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种状态,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自己要作何反应。   他无意识地往后翻,翻到其中一页,看见那天心烦时无意识划拉下的“控制”和“血性”几个字,在那页的角落里,凭空多出来几笔随性的钢笔画。   一只大狗拦在蝴蝶前,冲小恶魔龇牙。   ——你找方威干什么?除非你告诉我,我才把微信加回来。   本来只是随口回一句嘴,邵明曜是个人精,却把这话当真了。   林晃愕然捧着画回头,身后的窗子又拉上了帘,看不见帘子后的人在干什么。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秦之烨打着哈欠掏邵明曜的书桌堂,“坚果呢?我记得你囤了好多。”   “都被你吃完了。”邵明曜不耐烦,“快上课了,回你班去。”   秦之烨语气可惜,“那么大一桶都吃完了啊。”   邵明曜没理他,戳开手机看一眼,放下写两笔,又戳开看一眼。   “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是有什么心事吗?”秦之烨嘟囔着,忽然一拍脑袋,“哦对,你几月去考GRE来着?是不是快了?”   邵明曜不胜其烦,“赶紧走。”   “好凶。”秦之烨摸摸鼻子,转头又笑起来,“那我找俞白玩去。”   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巧克力,随手分给邵明曜周围的女生,一边熟练地打情骂俏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才忽然想起自己是来替俞白拿笔记的,一回头,却见邵明曜刚才紧皱的眉忽然舒展开了。   邵明曜屈起手指在屏幕上轻快地敲了两下,像平日里赞赏自己把玩具叼回原位的北灰。   北灰被主人敲头会很开心,但手机只是安静地躺在原处。   屏幕上,亮着一条生硬的系统自动提示。   【没话说: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0】   明蛋很无语:质检员非让我起个小名,说转来的蛋要有新气象。   呆蛋在一旁打哈欠。   明蛋问:他没和你提吗?   呆蛋说:提了吧。   明蛋纳闷:你怎么拒绝他的?他疯狂催我,烦死了。   呆蛋说:我说让你先起,我要等你起完才能有灵感。   明蛋:……   呆蛋又打了个哈欠:加油,拖到明年。 第11章 |“邵明曜的性格弱点就是保护欲。”   微信加回来,但邵明曜却没再发什么。   林晃身后的窗帘拉开了,那枚丑兮兮的杏核被摆在窗台上,日光填满龟裂的纹路,挺滋润。   有时他回头,会看见邵明曜举着杏核对光看。邵明曜学习时戴着眼镜,光点沿着银色的镜框游走,镜片上映出杏核小小的轮廓。   周五放学,林晃收到法甜主理人大赛组的短信,通知他审核通过,第一轮比赛将于两周后在D市举行。   当晚,他久违地失眠了。   主理人大赛的赛制是四轮淘汰赛加最后的总决赛。庄心眠生前连续参赛两年——第一年止步决赛前,虽然没拿大奖,但却为眠蝶揽来了知名度,扭亏为盈。第二年她更满怀期待,不料刚报上名,大火就将一切舔舐殆尽。   林晃后来在遗物中找到一本手稿,才发现妈妈已经构思好了前四轮的参赛作品。   不能让它们就那样蒙尘。   他数着日子过了五年,终于要带它们去见见这个世界。   连着失眠两天后,林晃还是走进了那家最便宜的铁馆。   健身学拳本来只是生活所迫,但五年时光在那一拳一腿、一蹲一拉中凑凑合合又稳扎稳打地流去,少年的筋骨长开了,面颊的灼痕淡了,某天起,他开始回应别人的话,后来还会主动与熟人闲聊两句。   大夫说他的好转可能与运动有关,但也可能他本来就没病。   谁知道呢。   前台姑娘打量了他一眼,“同学,咱们是铁馆,有氧器械比较少,你先去右手边有氧区体验下,行的话再办卡,这次不收你钱。”   还有这种好事。   林晃直接左转去了力量区。   健身房里的人一般很少关注周围,但林晃属实有点扎眼,十几岁的少年身形薄长,穿着双旧帆布鞋,抓了把镁粉在手心搓开,就那么随性地站在了硬拉架前。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站到旁边,打算随时帮一把。   他看着林晃直接把杠片上到六十公斤,劝道:“小兄弟,热身重量超过自重了,悠着点。”   林晃没吭声,挽起袖子到肩,收紧核心,屈髋握杠。   起杆的一瞬,纤细的手臂上血管爆起,隐匿在皮肤下的肌肉显了形,身体后侧链绷出一条笔直的动线。   青涩与爆发力的结合。   大叔惊艳地吹了声口哨,“可以啊。”   馆里咣咣的砸铁声渐渐小了。   几个身材魁梧的肌肉男过来围观,杠片循序递增,直到破百,最终停在一百一十五公斤,林晃只拉起一次就脱杠了。   “可以可以。”大叔带头给他鼓掌,“还得是年轻人,看着瘦,能拉两倍体重。”   “小孩,练了几年啊?”   “没多大肌肉,还能有这爆发力。”   “还好意思说,就你一身死肌肉,一上重量就完蛋。”   “滚。小兄弟,你是练CF的吧?”   林晃擦了汗,重新戴回口罩才说:“练拳多些。”   另一人笑道:“巧了,有机会咱俩练练。”   林晃看他一眼,“明晚吧。”   重训会刺激人体分泌补偿激素,情绪迅速获得松弛。   林晃舒爽了,甚至想学会儿习。   他赶在晚自习前返校,快步走到厕所门口,刚要进去,就听到里面提了一句“口罩”。   “从来不摘,午饭都是打包带回宿舍吃的。”   “他室友说他吃饭也背着人。”   “我估计是龅牙吧,或者兔嘴?”   这话林晃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以前班上的学委说他是畸胎,找了一堆AI生成的“幻想恐怖生物”照片,还吓哭了两个女生。班主任放任不理,相比这些软暴力,她更在意学生的纹身能不能藏住。   林晃理解,而且也无所谓。   他正要进去,突然听到了邵明曜的声音。   “让开。”   洗手池全是空位,邵明曜却径直走向了闲聊的两人,视线向下,扫过两张僵硬的脸。   “滚。”   秦之烨和俞白也从里头出来了,秦之烨笑呵呵地搂住其中一个,“不好意思,我兄弟一听乌鸦叫就暴躁,你俩让一让他?”   不等对方动作,他掰着人的肩膀往旁一推,顺手拧开自来水,边洗手边对镜子龇牙。   “俞白!”他喊道:“你看看,我这算是龅牙还是兔嘴?”   俞白掀起眼皮,冰冷的目光透过镜子落在那两人脸上。   “你选,我可以帮你变成其中之一。”   那两人跑得太匆忙,到门口还撞了林晃一下。   林晃肩膀前束正酸得要命,没忍住“嘶”了一声。   里头的水声一下子停了。   邵明曜皱眉往外看,秦之烨和俞白也把头拧过来,三人视线齐刷刷的。   林晃实在着急,顶着注视进去,背过身方便。   尿完,又在三人的注视下洗手。   他斟酌着,当邵明曜发小的面,似乎应该表现得亲热一点。   但他浑身都疼,没什么精力社交。最后也只是拧上水龙头,透过镜子看向邵明曜。   “嗨。”   嗨得臊眉耷眼,嗨得生搬硬凑。   邵明曜:“……”   等人走了,秦之烨尴尬地问:“他不会全听到了吧。”   俞白没好气,“你说呢?”   秦之烨哎了一声,“不会想不开吧?我感觉他举止都不正常了。”   邵明曜重新拧开水龙头,“没事。”   他顿了顿,垂眸低声道:“这种话,他应该没少听。”   三人往外走,秦之烨忍不住又问:“话说回来,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邵明曜摇头,“没见过。”   “小时候呢?”   “也没见过。”   “啊?你俩不是认……”   邵明曜皱起眉,“别问了。”   五年前,林晃脸上缠着绷带,邵松柏说是火灾里留下了伤。时隔多年,伤肯定好了,但绷带换成口罩,也依旧遮着脸不让看。   一定是很难看的疤,邵明曜想,遮着脸就是没释怀,所以他绝不会问。   揭人伤疤挺没品的。   他在秦之烨肩上捏了一把,“那两个人是几班的?”   “六班的吧。”秦之烨嘀咕着,“我帮你问问。”   *   林晃好久不练,没控制住瘾,练猛了。   一觉睡醒,他浑身发烫,胸肩背腿臀无一幸免,肌肉要爆炸,胃也直抽抽。   教学楼都走空了,他拽起书包,忍着酸痛往外挪。   一出门,差点吓跪。   黑咕隆咚的走廊,两道鬼影贴墙站,朝他九十度一鞠躬:“林晃同学——对不起!”   回声重重,不绝于耳。   “……”   谁啊。   林晃忍着心悸,把口罩往上提了一下。   遇见奇行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左边的朝他二鞠躬:“我们再也不乱嚼舌根了!”   右边的跟上:“内在美才是真的美,我俩内外都丑陋不堪,请你别和丑八怪一般计较!”   “……”   林晃不喜欢用这三个字评价任何人,但……   神经病吧。   他转身贴着墙默默往外走,到走廊尽头,提着酸疼的腿根猛地加速。   一直到坡街的路灯底下,风把人吹得醒过神,他才终于想起那两个鬼影是谁。   *   小锅沸腾,林晃往锅里扔了一饼刀削面,面颊上的蝴蝶刺青在热气后波动蹁跹。   陈亦司在屏幕里哈哈大笑,“我算是看懂了。”   林晃把他往远离燃气灶的方向推了推,“懂什么?”   陈亦司言之凿凿,“邵明曜的性格弱点就是保护欲,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怜悯弱小。”   林晃偏过头思忖了一会儿,没否认。   邵明曜上次以为他挨揍,特意跑去羊肠巷里捞人。后来误会他哭,又不顾隔阂把方威约出来谈话。今天晚上这一遭,估计也是他的手笔。   “往后日子稳了。”陈亦司大喇喇地说:“反正你小子看着就弱,只要别想不开咣咣给他两拳就行。”   林晃闻言不爽道:“我力量下降了。”   陈亦司惊讶,“练过了?还真舍得办卡啊。”   林晃“嗯”了一声,“月卡299,每天放学都去练,平均一天十块,也还行吧。”   陈亦司轻叹一声,“崽,别考虑钱。你要是感觉状态不对就去发泄,上点强度,反正你也练不大。”   “嗯。”   林晃体质有点怪,明明做了不少肌肥大训练,但一直练不出明显的肌肉块。力量算是强悍,但天花板在那了,很难再突破。   陈亦司以前逗他,说他是小朋友,肌肉也是宝宝型。   陈亦司继续唠叨:“强度拉上来,一定得吃好,不然你就要瘦没了。”   “知道。”   “练后餐,白馒头加牛肉,给哥猛猛造,别不舍得花钱,知道吗?”   “嗯,已经下单了。”   “干嘛在网上买啊,还要等快递。”   “便宜。”   陈亦司开始担忧:“崽子,哥求你,别买那种一块钱一斤的合牛,行不。”   “嗯。”   不用求,压根没买牛肉。   牛肉太贵,他货比十家,最后批发了两箱草鸡蛋。   第二天练完回家,屋里闷热,林晃不舍得开空调,就坐在院门槛上吹着过堂风吃饭。   八个鸡蛋,一口一个,两分钟消灭干净。   四个馒头,烤箱烤脆,边刷视频边掰着吃。   隔壁忽然响起狗叫,林晃熟练地戴上口罩。   数过三十秒,邵明曜果然挂着书包出现在面前,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半个馒头,一步不停地直接回院了。   没寒暄,挺省心。   林晃心情愉悦,低头继续刷视频。   没过上十秒,隔壁院门一开,邵明曜又出来了。   “我爷给你的。”   林晃怀里一沉。   温热宣软,香气扑鼻。   六个牛肉大包。   邵明曜丢下东西就转身,还不忘留一句挖苦:“抠死算了,天天啃馒头,什么时候挨揍能还得了手?”   林晃探头目送他回院,听到落锁,掏出一只牛肉包,摘下口罩咬一大口。   一口爆汁,香得头掉。   他一边大口塞包子一边用食指戳着手机给陈亦司发消息。   【没话说:你可能说对了。】   就像狼克制不住狩猎天性,邵明曜难以抗衡自己在弱小面前的保护欲。   陈亦司指示道:【拿捏好,稳稳的。】   “明曜。”邵松柏从屋里出来,“菜好了,我放桌上的包子呢?”   邵明曜把书包一扔,“我哪知道,刚回来。”   他说着瞟一眼围墙另一头,又瞅一眼自家院里。   北灰立即亲热地朝主人摇尾。   邵明曜冷漠道:“狗吃了吧。”   北灰一愣。   尾巴尖迟疑地垂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1】   蛋舍里的歪瓜裂蛋轮番来给呆蛋道歉。   “呆蛋对不起。”   “呆蛋对不起。”   “呆蛋对不起。”   从日出到日落。   呆蛋一天啥也没干,光坐在门槛上托腮看着它们。   壳也麻了,眼也花了,意识也涣散了。   不禁怀疑这是一种很新的霸凌手段。   深夜,终于等来最后一个蛋。   明蛋站在它面前:不用谢,我只是教育了它们一下。   呆蛋缓缓抬起头:原来是你啊。   它掏出屁股底下坐扁的半个馒头,猛地朝明蛋脸上一砸。   明蛋对不起。   它面无表情地说道。 第12章 |“正所谓那烈女怕缠郎。”   初赛时间确定后,林晃上课睡觉,放学锻炼,晚上在家备赛,每天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爬上床。   总算熬到周末,他提前关了闹钟,打算搂着他的小狗玩偶睡到天崩地裂。   但一大清早,手机还是响了。   心烦摁掉。   过了半分钟,又响。   又摁掉。   再响。   还摁掉。   老不死的手机。   林晃闭着眼睛恨它,要是再听到一声铃,他就去二手市场买个新手机。   半分钟后,院门哐哐哐地响,林晃挣扎坐起,看着屏幕上无辜的三条未接来电。   清晨五点。   门缝里的邵明曜白衣白裤白鞋,晃得林晃闭上了一只眼。   邵明曜说:“晨跑。”   林晃默了默,“去吧。”   “一起。”邵明曜强硬地拉开被他死拽着的院门,“我爷说你太瘦了,让我带你锻炼。”   林晃好烦,“不去。”   “为什么?”   “浑身疼。”   他没撒谎,天天练,肌肉越来越紧绷。   邵明曜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这坡也就五百米,坡度还不到三十度。”他手往下一指,“每天来回爬一趟就能浑身疼,你再不锻炼,离瘫痪还有多远?”   林晃纳闷,“谁说是因为爬坡?”   邵明曜问:“那是老院的鬼半夜打你了?”   林晃点头,“嗯,它趴你耳边跟你显摆了?”   “少废话。”邵明曜挑眉,“除了爬坡,你一天到晚还有什么别的运动量?”   “我……”   “使劲顶洗衣机不算。”   “……”   五分钟后,林晃换了衣服,恨着邵明曜出门了。   邵明曜在前面轻快地跑,他在后面闭眼听着声跟。   两人穿过羊肠巷跑进九中校园。周末清晨,学校空无一人,满院的树在日光下舒展摇曳,林晃兜了几圈才终于把酸疼的四肢活动开,无意识地加快脚步。   几步就追上了邵明曜。   又几步,超过他。   又——   林晃一个急刹车。   邵明曜跟上来问:“怎么了?”   林晃沉默片刻,“没劲了。”   差点露馅。   “跑步急不得。”邵明曜少见地温和,“你跟着我,我慢点。”   “嗯嗯。”   慢跑磨人,跑完十圈,林晃的魂都快从身体里晃出来了。   邵明曜问他:“感觉怎么样?”   林晃思索了一会儿,“好累。我不行了,回去睡了。”   说完就转身,结果被邵明曜从后面薅了回来。邵明曜往看台一指,“你去那边等我一下。”   “……”   有完没完。   林晃略崩溃地坐在台阶上,把脸埋在掌心里偷睡。   一股面粉香忽然飘近,他敏锐地抬头,邵明曜拎着两只贝果面包走来,朝他丢了一只,“早饭。”   该是刚复烤过不久,壳还是脆的,掰开溢出一团团奶呼呼的乳酪馅。   林晃不困了,谨慎地问:“多少钱?”   “我爷出品,成本——”邵明曜略作思考,“两毛吧。”   骗人。   林晃果断把贝果往兜一揣,“等会转给你。”   邵明曜又丢来一瓶牛奶,“这个三毛。”   林晃说:“一起给你。”   邵明曜点头,扫了一眼他的口罩,“操场沙子多,回家吃吧。”   拿上早餐,各回各院。   隔壁门后狗叫癫狂,林晃才不想看见那头烈犬,目不斜视地掏钥匙,边往门里插,边琢磨着要加装一层狼牙栅栏,谁再一大早来敲门就扎死谁。   “我爷说明天做熏肉大饼。”邵明曜忽然漫不经心地说道:“让你跑完步装几个当早饭,但你明天应该不想跑了吧?”   “……”   林晃开门的动作暂停,垂眸道:“五点见。”   邵明曜微笑,“不见不散。”   第二天林晃“不小心”多晃悠了两公里,顶着爷孙俩震惊的注视,一口气装走五张馅饼,把午饭钱也省了。   铁馆的一众猛男被他的馅饼馋哭,凑在一起点外卖,一上午全部白练。   午后,林晃从铁馆出来,刚走到公交站,邵明曜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最近邵明曜找他特频繁,微信倒不怎么发了,但要么打电话,要么直接砸门,成天到晚都在他旁边够够划划的。   林晃质疑过,得到回复是“在调查杏核”。   他跟不上学习好的脑回路,这一系列操作能调查出个什么玩意。   只是感觉邵明曜这人表面冷还凶,但其实挺缠的,麻烦。   邵明曜语气随意,“上午干什么了?”   林晃日常乱回:“瞎转。”   “现在呢?”   “还在转。”   “下午呢?”邵明曜威胁道:“你要是敢说继续转——”   “……”   “说话。”   林晃说:“你不让我说。”   话筒里传来某人隐忍的深呼吸。   林晃研究着站牌,“我去Petite Pate。”   他笃定邵明曜听不懂,说完就挂了电话。   Petite Pate是开在H市老城区的一家法甜,从曾祖母到曾孙女开了四代,有五十多年历史。初代店主曾在上海法租界做学徒,传到如今,年轻的主理人把法甜和中点结合起来,别具一格。   林晃进店直奔甜品柜,才走两步,又倒了回来。   “哈喽!”秦之烨笑眯眯地冲他摇手。   三人组似乎已经坐了一会儿了,桌上的两只碟子剩着一点蛋糕渣,俞白戴耳机打游戏,邵明曜拿着一本单词书,见到林晃,只随意一点头。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林晃到柜台前仔细查看,把感兴趣的品全点了一份。   “您好,一共八件商品,消费两百零八元。”   林晃扫码的手一顿,不可思议道:“两百零八?”   “是的。”   菜单没标价,他站在柜前心算了半天,得出结果是均价28元。要是按照店里公示的原材料和肉眼可见的出品水准,简直便宜得发癫。   林晃不信邪,退出付款页面,点开计算器。   好消息:他果然心算错了。   坏消息:他给算多了,正确的是26元。   林晃被同行卷得发懵,使劲盯着那些小蛋糕,试图寻找出一些瑕疵。   店员轻声叫他,“同学,你还要吗?”   “美女!”秦之烨小跑过来,“他点的这几款也给我来一份。”   “好的。”店员伸过扫码器,“两百零八元。”   秦之烨戳开付款码,又往林晃的袋子上一指,“一起结吧。”   林晃疑惑地看过去。   秦之烨笑说:“听说这两天有人替我陪太子晨跑了,这些蛋糕就当报酬吧。”   林晃动作僵了好一会儿,“你认真的?”   秦之烨挑眉,“啊。这还能有假?”   “同学,你们的蛋糕。”   林晃沉默着从店员手里提过纸袋,没再多废话,转身就走。   秦之烨看着他的背影,嘀咕道:“明曜,小高二是不是有点冷漠啊?”   邵明曜合上书,“让你多管闲事。”   “啊?”秦之烨一头雾水,“我看他明明嫌贵又不好意思说不买了,好心才帮他解围的。”   “那就收起你大少爷高高在上的好心。”邵明曜眉眼冷下来,“要请客就大大方方请,编的什么蹩脚理由,这和直接对他说看你穷、我施舍你有什么区别?”   秦之烨气不过也说不过,转向俞白。   不料俞白看他一眼,沉默地放下手机。   “我靠!你要干什么!你关游戏干什么!”秦之烨炸毛往后退,“他训你揍,这种陋习什么时候能改!我爹妈都不这么管我!”   俞白挽起袖子,“爹妈不管,所以只好我俩管。”   秦之烨:“靠!喂,你他妈不要过来啊!”   *   晚上,林晃到家没多久,微信联系人上亮起一个红色的1。   “秦枝叶”申请添加好友,附言: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林晃。”   院门外响起邵明曜的声音。   林晃纳闷地过去开门,看着本该再上两节晚自习的家伙。   邵明曜开门见山,“秦之烨加你了吗?”   林晃点头,“他是要我退钱给他吗?”   “嗯,他——”邵明曜话音一顿,皱眉道:“退钱?他怎么说的?”   林晃一字一字念出来,“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   邵明曜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无语。   林晃也有点无语,下午就觉得秦之烨请客的理由很草率,果然,一转头就后悔了。   但他也理解,毕竟两百多块呢,于是道:“算了,你让他直接给我账号吧……”   “不用了。”邵明曜忽然说,“我已经替你还他了。”   林晃一愣,“啊?”   邵明曜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对,就这样吧,这账回头和赔树的钱一起,我算了总额再通知你。”   林晃闻言略迟疑,“也要利滚利?”   “……可以不滚。”   “哦……还有别的事吗?”   邵明曜摆了下手,“就是跟你说一声,对了,你不用通过秦之烨的好友申请。”   林晃点头,本来也没想通过,他的微信列表里算上邵明曜已经有四个人了,密密麻麻得吓人。   他清了秦之烨的好友申请,再一抬头,见邵明曜已经拎起书包快步往坡下走了。   果然,天之骄子的自习是雷打不耽误的。   但中途暂停了一会儿,就为了过来通知他债权转让。   林晃心想,也不知道是谁抠门。   *   Petite Pate比预想中更让林晃惊艳,他连着翘了几天晚自习,跨越半座城市去店里观察记录,再趁着昏昏夜色回家。   这几天,邵家院子的门总是开着条缝,有时能听见邵明曜对北灰低声说话。   邵明曜平日训狗虽凶,但哄它吃营养品时却很温柔,那些温声细语从两家的门缝间漏进来,听得林晃耳朵有点痒。   他出去丢垃圾,赶上邵明曜也拎着垃圾出门,邵明曜问:“这两天忙什么呢?”   林晃撒谎:“学习。”   邵明曜睨着他,“学哪科?”   林晃随口胡诌:“地理。”   “容我提醒一句,高二八班是理科班级。”邵明曜气得撇嘴,“而且晚自习你座位空好几天了。”   林晃:“……哦。”   忘了他能看见。   但直到慢吞吞地挪到坡底,林晃也没回答邵明曜的问题。   扔完垃圾往回走,邵明曜又问:“周末买的蛋糕都吃完了?”   林晃数着路面上沟沟壑壑的纹路,“嗯。”   “平时挺抠,买蛋糕倒舍得花钱。”   林晃说:“爱吃。”   邵明曜闻言侧过头,刚好一阵风吹过,林晃的衣服贴了腰,邵明曜扫一眼,下意识用手掌量了量自己的。   “太瘦了。”他纳闷道:“蛋糕都吃哪去了?”   探店试品当然不会全吃完,每块尝一两口就够了,剩的以前会分给店员和陈亦司,现在都冻在冰箱里。   但林晃没打算和他解释,闷头继续往坡上走,走到半路,邵明曜忽然又问:“对了,眠蝶现在怎么样了?”   眠蝶。   林晃脚步一顿,怔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我家店名?”   “那年你姑和我爷提起过。”邵明曜随意踢开脚边的小石头,“她说店开得很不容易,她不想它就那么没了。”   “哦……”   天太闷热了,林晃忽然觉得脑子有点木。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后来她替我把店重新开起来了。”   邵明曜眉目舒展,“那很好啊,你们姑侄一起经营吗?”   林晃摇头,“主要是我。”   他顿了顿,话到这份上,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我去Petite Pate是为了探店。”   邵明曜似乎没怎么意外,“那下次呢,想好去哪家了吗?”   “没。”   “秦之烨收藏了几家网红店。”邵明曜摸出手机,“我问问他。”   “不用了。”   邵明曜动作一顿,“那你周末要干什么?”   这周末得回D市比赛,车票都买好了。   林晃犹豫了下,撇开视线说:“什么也不想干,就呆着吧。”   剩下几百米的坡,两人谁也没说话,林晃走得有点犯困,好不容易捱到家门口,正摸钥匙,忽然听邵明曜说:“你好像有点烦我过问你的事。”   周围的空气好像忽然安静了下去。   林晃蓦然有些口干舌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烦”这个字太重,他说不出口,但他确实一直在回避邵明曜探询他的事。   眠蝶的往事、他微茫的人生规划、他的“病”和家庭,没有被任何人了解的必要,尤其当对方是邵明曜。   邵明曜沐光而活,恣意生长,与他本就存在于两个世界。   哪怕他们一直隔着那层无形的壁凝视彼此。   邵明曜站在门口等他开口,等了好半天没回音,声音低沉下去,“你主动加回好友,我以为是愿意让我多了解你一点。但如果你感到烦,直说就好,不用有压力。”   林晃无意识地抿唇,指尖有些冒冷汗。   “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邵明曜顿了顿,“单纯烦我这个人,还是跟任何人都不习惯走得太近?”   林晃仍旧没吭声。   邵明曜推开院门,拧回身看着他,“那以后你独自活动我就不多问了。周末早上一起跑个步,总还能接受吧?”   林晃心里叹气。   “这周末我没空。”他努力看着邵明曜的眼睛,“下周末吧?”   邵明曜捏着门的手指泛白,许久,他点了下头淡声说:“知道了,那下周末再看。”   林晃看着他推门进院,对着紧闭的院门走了一会儿神。   他不擅长听话听音,但却明确地预感邵明曜下周末不会约他晨跑,兴许以后也不会再约了。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莫名的心虚,还有些烦。   但偏又无能为力。   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等天都黑透了,他才默然开门回院。   入秋前的最后几个热天,热得人抓心挠肝。   林晃实在是热得睡不着,索性搬个小板凳在院里,一边调慕斯,一边蹭着听隔壁邵爷爷的广播。   邵爷爷喜欢听评书,他听不懂,大部分注意力还是在手中的活上。   拿着抹刀,鼻尖上沾着一点黑枸杞奶油。   “正所谓那烈女怕缠郎,恶鬼怕钟馗,自然界一物降一物,更休说人间爱恨情仇——”   今天这段也只能听个热闹。   林晃用指尖摸去鼻尖的奶油,却又莫名怅惘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2】   明蛋站在呆蛋面前:我问你十个问题,你为什么只回答一个?   呆蛋沉默。   明蛋深吸气:就那么烦我?   呆蛋依旧不吭声。   明蛋气结要走,身后却忽然响起呆蛋的声音。   已经答一个了,还想怎么样啊。   明蛋回头,却见呆蛋心烦地别过蛋身。   已经很努力了。它抗议道。 第13章 |“但你不能插他一刀。”   D市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不是饭点,小坛肉店就一桌客人。   林晃把红烧肉和排骨拌进第三碗大米饭,青菜全部剩给陈亦司。   “综合评分9.27,顺位6。”陈亦司看着赛务表,“可以啊崽,还真通过了?”   林晃闷头吃,没吭声。   “阿姨当年首轮第几?”   林晃筷子顿了一下,“九。”   “超越了。”陈亦司笑,“你打算这四轮都用阿姨的设计?”   “嗯。”   “万一能进决赛呢,她当年真的没留下决赛设计吗?”   林晃没回答,把碗底最后一口浸满汤汁的米饭刮干净,起身道:“我回去了。”   陈亦司扫码买单,“还有两小时发车,这么急干什么?”   “回趟店里,拿点东西。”   “哦。你拿把伞,又下起来了。”   “不用。”   街上路人小跑着躲雨,只有林晃走得慢慢吞吞。   他喜欢雨天,有安全感,浇湿也无所谓,反正人和衣服都要洗澡。   大巴车晃晃悠悠,林晃抱着店里的纸袋昏睡,他梦到妈妈参赛的那一年,首轮做樱桃挞,樱桃不应季,果酱化在舌尖上,酸酸的。   车到站是下午五点,坐公交返校会迟到,林晃纠结半天叫了辆网约车,等车开出去才又想起值勤生已经轮换了,迟到也无所谓。   他心好痛,只好刷视频麻痹自己。   法甜圈最近因为主理人大赛格外活跃,探店博主们的舌头都要被糖腌化了。流量最猛的还是D市的F2F,都说有盖过京沪大店的苗头,林晃刷了一路,偶尔截屏两张发给店员。   “同学,到了。”   林晃揣起手机,开门下车。   两秒后,他又缩了回来,“这是哪儿?”   “市九中啊。”司机“嘿”了一声,“你自己设的目的地自己不知道啊?”   林晃站在洁白宏伟的校名立碑前困惑了足有一分钟。   他掏遍书包,终于从角落里找到学生卡,对着上面的校名无语。   H市有两个九中,市九中是省重,被各大高校重点关注。区九中是普高,被分区派出所重点关注。   很遗憾,他上的是区九中。   林晃万念俱灰,哀悼着打车钱,一个转念,忽地想起了邵明曜。   邵明曜择校时不会犯了一样的傻吧?   “你跟踪我?”   一道冷漠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林晃一个激灵,回头见邵明曜单肩挂着书包站在身后,右手攥着一卷宣传册,封皮上印着身后这所学校的标志。   林晃走向公交站,“打错车而已。”   邵明曜跟上来,“高二一共就两节晚自习,你现在坐公交,不如直接回家算了。”   林晃点头,“就是打算回家。”   扫码上车,林晃到最后排靠窗坐下,邵明曜坐在他前面一排。   也就几天没说话,气氛好像回到了刚转学时。   可能还不如那时候。   林晃看着邵明曜的后脑勺,邵明曜头发丝挺粗的,和他人的气质像,都是冷硬、支棱着。   莫名地,他忽然好奇这样的头发穿插在指缝间会是什么感觉。   但他不敢伸手,邵明曜绝对把他手剁了。   邵明曜忽然回头,“干什么?”   林晃一愣,“什么干什么?”   “你冲我背后叹气。”   林晃否认:“你出现幻觉了。”   邵明曜注视他片刻,把头转了回去,淡道:“可能吧,毕竟我不是第一次出现幻觉了。”   林晃对着他的后脑壳皱眉。   他是不是话里有话?   车站就在学校附近,邵明曜下车却没往学校走,跟在林晃背后进了羊肠巷。   立秋后,日头变短了,路灯亮前的这一会儿巷子里黑洞洞的,两人的脚步声交错,林晃问:“你不上自习吗?”   邵明曜目不斜视,“忘喂狗了。”   “哦。”林晃视线又落在那卷宣传册上,“拿的什么?”   邵明曜没答,走了几步才说:“不用装作对我的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林晃心里闪过一丝怪异。   说不清是烦还是什么,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有股反驳的冲动。   到坡街底下,邵明曜仗着腿长优势走到了前面。林晃微仰头看着他衬衫下支起的肩胛,又问:“你本来是该去市九中吧?”   邵明曜回头睨了他一眼,“择校不是打车,很难降落错误。”   “……”   林晃的社交电量耗尽,决定闭嘴了。   到家门口,邵明曜忽然主动开口道:“省重点的学籍手续都慢,下学期才能转。”   林晃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回答刚才的问题,“那你下学期要去市九中吗?”   “市九中和英华,二选一。”邵明曜这回倒干脆,“英华就在隔壁,但我不参加高考,学校未必愿意让我占A班名额。市九中有国际部,我能进牛剑冲刺班,但跨了半个市,得住校。”   这些话里提到的世界离林晃很远,但他都听懂了。在从前那些短信里,邵明曜也经常提这些陌生的名词,看不懂的林晃都会自己百度。   他点点头,把钥匙伸进锁眼。   “哪所好?”邵明曜突然问道。   林晃动作停顿,脑子空了一瞬。   虽然这题只有两个选项,但对他而言属实超纲。他沉默了半天,努力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说道:“英什么,那个吧。”   ——虽然市九中和区九中一毛钱关系没有,但区九中实在太差了,他对九这个数字过敏。   邵明曜转过身看着他,“为什么?”   “……”   怎么还要解题思路啊。   林晃努力回忆刚才邵明曜主动提到的利弊,犹豫道:“因为离家近?”   邵明曜定了定,“知道了。”   他摸出钥匙,干脆地开门进院。   隔壁立刻传来北灰慌乱跑动的声音,叫声里三分兴奋七分恐慌,恐慌是真的,兴奋像演的,林晃怀疑它原本在干什么见不得主人的勾当。   邵松柏从里屋出来,惊讶道:“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邵明曜答的什么听不见,他声音低,自带加密。   林晃看着手上拎的袋子,再三犹豫,还是直接回屋了。   两天不在家,屋子里落了灰,林晃把地擦一遍,开始筹划下一轮比赛。   二轮作品的核心元素是梨,这次手稿没有缺损,但概念不够完善。林晃沉下心推敲细节,堵在胸口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终于渐渐淡去,仿佛远隔岁月与生死,在和妈妈有商有量地共同完成一件作品。   五年前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如今也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主理人了。   正仔细比对几种应季梨子的产地和甜度,院门被敲响了。   笃、笃、笃。   克制,带着一丝拘谨。   这么有礼貌,绝对不是邵明曜,但也不像邵松柏。   总不能是北灰吧。   林晃索性把灯泡踩灭,决定装作没听见。   可几秒后,拘谨的敲门声又响了。   保持着同一个频率和力度,大有不开门就一直敲到明年的韧劲。   拉开门,林晃对着面前的郑浩沉默。   “没钱了。”他干巴巴地说。   “我有!我有!”郑浩谄媚地笑,手往屁兜里一摸,摸出一沓钞票,“小老大,我之前找您借了钱,家里刚发了生活费,这不,赶紧给您还回来嘛。”   他边说边撕开一包一次性手套,戴上手套把钱数给林晃看,“喏,转账六百块,饭卡两百块,两个烧麦三块,一共八百零三,您看看有没有少的。”   林晃把钱接了,“别叫小老大。”   听着太别扭,显得邵明曜像他老子。   “哦哦,好的!”郑浩立刻点头,“林晃同学,我为从前的不恭敬郑重道歉,往后遇到任何麻烦,还请随时微……哦不让加微信……那请随时打我电话,我的号码是——”   林晃打断他,“邵明曜让你来的?哪天让的?”   郑浩大义凛然,“与他无关,是我的良心驱使我迈出这一步。”   “……”   林晃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的良心有想起一个被拆包的快递吗?”   郑浩连忙摆手,“那次可不是我!”   林晃说:“可以是你。”   郑浩差点落泪,咬着牙往后一仰头,隐忍道:“好……好,我想想办法。”   林晃“嗯”了一声,关上了院门。   又把院门推开。   “下次从门缝塞钱,塞完就走。”他指指隔壁,“有烈犬,闻到坏味就牙痒痒。”   郑浩:“……”   *   陈亦司的笑声震耳欲聋。   “这小子做朋友真够仗义的。”他啧啧赞赏,“之后到了H市把人约出来吃顿饭,让我好好看看他。”   林晃看着桌上的钱,没吭声。   “咋了崽,钱回来了还不高兴啊?”陈亦司纳闷道:“你回老家一个来月,话好像比以前多了,但怎么感觉也更容易烦躁了?”   确实,常常有点说不清的心焦。   林晃拿起那沓钞票搓了一会儿,“别约了,约不出来了。”   陈亦司把前因后果问了个大概,不禁感慨道:“论没心没肺无情无义,果然还得是你啊。”   林晃轻轻撞着椅背,“你怎么想?”   “我当然不嫌弃啊。”陈亦司说:“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个小白眼狼了,老子就没以人的道德标尺期待过你,不用担心。”   林晃烦道:“哦。”   “但你要是问我怎么想你和邵明曜这事——”陈亦司话头一转,“我觉得你太不地道。”   林晃动作一顿,垂眸看着地面,“嗯……”   坡街上静谧无风,北灰站在邵家院里哈哈地喘着气,期待主人回家。   一门之隔,林晃坐在自家门槛上,和它一起等。   他脑海里还在不断转着陈亦司最后那句严肃的告诫——“你可以做不到对他比对别人亲近,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能体谅的,他也能体谅。但你不能对别人只是冷漠,对他却还要再扎一刀。”   只是一句“烦”,至于是扎一刀吗。   更何况那还是邵明曜自问自答,他从头到尾都没表态。   等了一会儿,昏暗的长坡底下终于出现了那道身影。林晃站起身,把放在脚边的盒子拎起来,等着邵明曜过来。   可邵明曜走近,他却发现他在打电话。手机放在耳边,听了很久才“嗯”了一声,说道:“我能理解,这是人之常情。”   语气低低的,比平日柔和,又好像有点拘束。   邵明曜低头看路,步速也比平时慢一些,从林晃面前经过,没看见人。   直到自家门口,他才顿住脚。   北灰已经在兴奋地扒门了,他隔着门嘘了一声,往旁边闪开两步,温声劝道:“您先忙吧,等晚上再打给我。   “时差没关系,我可以请假出来接。   “课又不难,而且当然没有您的事重要。   “别忘记吃饭,妈妈。”   邵明曜挂了电话,对着手机走了一会儿神,好半天才吁出一口气,转身回家。   一抬眼,却瞟见隔壁院门开着一条缝,估计是又不舍得开空调。   邵明曜没当回事,拧钥匙开门,刚要进院,脚边却踢到个东西。   一枚纸盒安静地贴在门槛边,他弯腰捡起,随手拆开看。   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两排酥皮点心。虽然夜色昏暗,但那柔和的金黄色泽仍然显出几分可爱。酥也开得好,薄而平整,一层层密密地堆叠着。   盒子背面写着几行狗爬似的字。   邵爷爷:   谢谢您的牛肉大包、贝果和馅饼。   这是我家店里的杏桃排。   使用了大量白砂糖,您有糖尿病,可以分给家人吃。   林晃。   *   林晃洗完澡,抱着小狗玩偶坐在床上刷短视频。   一直刷到半夜三更,沉寂多日的对话框忽然亮了。   【smy:张嘴就是编啊,我爷没糖尿病。】   【smy:哦,但他现在被气得有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3】   为了证明两蛋的关系和其他蛋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   呆蛋主动分享了自己的点心。   雪白的长条糕,铺在餐巾纸上。   明蛋一手托着它,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拿起。   刚一用力,长条糕坍塌。   变成一块一块的白色粉末,捏不起来。   明蛋用手指蘸了一下舔舔,震惊。   你生吃白糖啊?!   对啊,你吃不了吗?呆蛋奇怪地看着他:有糖蛋病? 第14章 |“看不出来他是犀牛身上的小鸟吗。”   “非洲草原上有种凶残的黑犀牛,能杀死三四只草原狮。但在这些暴君的背上,总会悠闲地停落着一只画眉大小的小鸟,它靠吃犀牛皮肤上的虫子为生,是犀牛的好朋友,它们之间结成的关系叫做,共生。”   林晃不耐烦道:“别兜圈子,要打铃了。”   “操,网上说这种教育方法适合笨小孩。”陈亦司关闭动物百科,“我是提醒你,邵明曜喜欢保护弱小,而你需要狐假虎威,你俩各取所需,不用纠结。”   林晃看着地砖,“你真觉得他被哄好了么?”   他没想到邵爷爷年过七十竟然还没得糖尿病,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烦,总觉得邵明曜更生气了。   陈亦司斩钉截铁道:“愿意发微信就是哄好了,往后你维持住弱小形象,有他罩着你,我也放心了。”   林晃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揍他最多的是陈亦司,天天拿皮带和烈犬威胁他的是邵明曜。   他们两个对“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预备铃响,教室的分贝从九十飙到一百二,满屋疯子,就像活不到下一节课间了一样。   林晃刚老姿势趴倒,周围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包乐天又来了么。   “林晃。”   外头响起随性又张扬的一声叫唤。   林晃闭目沉思两秒,缓缓坐直身子看向门口。   邵明曜靠在门框上,“出来。”   教室里上演起一出慢动作默剧。   魏康鸿低头嗑瓜子,嘴唇抿掉一块皮,终于不出声地嗑开一枚。   邵明曜不耐烦地“啧”一声,直接闯进来大步走到林晃面前,手一抬,“我爷给你的。”   他扔了东西就走,等正式铃响,林晃回头刚好见他隔窗落座,修长的手指翻开镜盒把眼镜架上鼻梁,另一手用钢笔挑开笔记,抄下黑板上的题目。   行云流水,一秒钟都没多耽误。   他丢来的是一只糖三角,蒸得宣腾腾的,扑鼻甜香和面粉香。   林晃从不在班级吃东西,但他拿着那玩意捏咕半天,鬼使神差地扯下一个小角,低头揪起口罩底端,飞快塞进嘴里。   嗯……   嗯?   !   甜,齁甜,直击灵魂的甜。   让人上头,让人眼花心悸。   谁家做中点拿白糖和面啊?   手机震动。   【smy:24K纯甜。我爷让你吃完,不然他天天给你做。】   林晃不用回头都知道,邵明曜正在身后阴恻恻地盯着他。   僵硬几秒后,他又掰下一块,快速从口罩下塞进嘴里。咬肌动两下就齁麻了,他只好改硬着头皮直接往下吞。   手机又震。   【smy:还让我盯着你细嚼慢咽。】   “……”   钱佳回头八卦,“你俩关系怎么这么好了?他爷爷还给你带早饭耶。”   耶个屁。   林晃像个死人一样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转回去,又缓慢地掰下一块,塞进口罩里,细嚼慢咽。   一个糖三角下肚,连续昏迷两小时。   大课间还是魏康鸿把人推醒的。   魏康鸿朝饮水机一指,“换水,这周轮到你了。”   林晃晕头转向地来到杂物室,打着哈欠推门而入。   地上全是没开封的桶装水,他弯腰随意抓住一个桶嘴。正要抡起来往肩上扛,旁边忽然响起人声。   “妈妈,先等一下。”   林晃僵住,猫着腰撅在那,不敢动。   几秒钟后,垂在身侧的左手缓缓向下也握住桶嘴,两手包圆,屈膝下蹲,做出一副准备使出吃奶劲的架势。   “换水么。”邵明曜走到他旁边,“起来。”   邵明曜一手拎起水桶,另一手举着手机,朝门口抬了抬下巴,“走。”   林晃从善如流往外走,邵明曜听着电话走在他旁边,时不时“嗯”一声,一直走到高二八班门口。   那一幕慢动作默剧重映了。   邵明曜提着水桶穿越舞台,单手换了桶装水,拨两下出水钮,看着气泡在桶里咕噜咕噜地升起,回头对林晃道:“好了。”   他继续低声对手机里说话,出去时路过林晃,随口说:“中午有事,帮我打个饭。”   林晃看着他,特别迷茫。   邵明曜又补充道:“和你吃一样的就行。”   午饭时间,林晃在食堂独自占了一张桌,面前摆着一份盒饭和一只餐盘,餐盘里盛了三荤一素,米饭堆出尖尖,还有俩巧克力布丁。   邵明曜姗姗来迟,把一本板砖似的GRE题库往旁边一放,提筷就吃。   林晃听着旁边畅快的咀嚼吞咽声,对着自己的盒饭静思。   等邵明曜吃得差不多了,他忽然开口道:“你那两个发小是叫秦之烨和俞白吗?”   邵明曜嚼碎一块脆骨,“嗯。”   林晃问:“他们是,出什么事了吗?”   邵明曜筷子一顿,笑得呛了两声,“没啊,他俩着急睡觉,不乐意等我。”   “哦。”林晃垂眸看着桌面,“所以你觉得我不用午睡么?”   邵明曜一愣,“嗯?”   林晃终于压不住烦,抬眼斜他,“而且我回去还要吃了饭才能睡。”   邵明曜说:“那你走啊。”   “?”   “让你帮我打个饭,又没让你留在这看我吃。”邵明曜一脸纳闷,“你在旁边呆坐着不走,我以为你有话要说,不忍心催你,还特意多磨蹭了一会儿呢。”   “??”   回宿舍的一路上,林晃脑海里循环播放陈亦司那句“只要你别想不开咣咣给他两拳”。   缩在袖子里的手攥了又放,放了又攥。   拳头好痒。   一进屋,室友吴鸿摘下耳机冲他笑,“回来了?”   林晃点头,回到自己桌子前。   吴鸿问:“打的什么?好香啊。”   “番茄炒蛋。”   “食堂的番茄炒蛋给蛋很实在,可惜是咸口。”吴鸿摇摇头,“明明爱吃甜的人更多吧。”   林晃没应声,拆开饭盒,看着里面鲜艳的番茄炒蛋。   没错,他也不爱吃咸口,所以只点过一次。   这次纯属例外,今天他闻到糖味就恶心。   吴鸿走过来,抓着满满一大把牛肉干放在他桌上,“内蒙亲戚给我带的,一起吃。”   林晃低声说了句谢,等他走开,回头看了一眼。   杨乐桌上也有牛肉干,但只有两块。   小鸟果然还是靠着犀牛站到了食物链顶端。   梆硬的拳头松开,他摘了口罩,拿勺子舀着饭大口大口吃起来。   *   邵明曜再没提过那天的不愉快,连带着那些没解释清的隐瞒,一起翻篇。   每周一三五,邵明曜中午放学要自己刷一套题,晚一小时才去食堂,林晃一周帮他留了三次饭,后面两次都是买了就走,把饭放在食堂门口的大树下,盖上一张写着狗爬字的便利贴——“邵明曜的饭”。   邵明曜帮八班换了一周的水,林晃懒得杵在旁边装柔弱,索性大课间不起床了,听见铃响爬起来看一眼,看见水桶已经换新,倒头接着睡。   周六早上五点,林晃把院门扒开一条缝,怨气重得像个怨灵。   邵明曜脚搭着一辆自行车,手扶着另一辆,诧异地问:“你不是说这周末再约吗?”   林晃压着烦,“我说的是看看再约,看看这一步被你吃了?”   邵明曜挑眉,“可我爷说今天早上吃豆……”   “行行行。”林晃绕过他翻身上车,不耐烦道:“走。”   天天爷来爷去的,烦死了。   爷宝男。   邵明曜没说去哪,林晃也没问。   晨跑改成公路骑,破开早秋清晨的风,比压着速度跑步舒服多了。   笨重的铁架自行车不好骑,骑了几公里浑身都疼。   两人把车停在路边休息,林晃一抬头,熟悉的招牌映入眼帘。   好巧,他办卡的铁馆。   大礼拜六早上,健身卷王们已经开始了,一个肌肉男打着赤膊,面目狰狞地站在窗边蹲腿。   林晃数了数杠片,才八十公斤。   一身死肌肉。   “羡慕?”   林晃回过神,“唔?”   邵明曜朝店里示意,“很羡慕那些强壮的人吧。”   “……”   林晃沉思两秒,垂下眼看着路面,“嗯。”   听着好像不是很羡慕。   于是他又补了一声叹气。   “没事。”邵明曜安慰道:“多锻炼,你这小身板也能强壮起来。”   林晃欲言又忍。   忍又欲言。   太他妈神奇了,他心想,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强烈的开口欲,压都压不住。   他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抬眸看向邵明曜,“你知道慢跑和单车都属于有氧吧。”   邵明曜一顿,“知道啊,怎么了?”   “会……”   “会什么?”   林晃深吸气,再深吸气。   最终皱着眉别开头,“没事。”   有氧会掉肌肉。   他辛辛苦苦增肌,但一到周末就陪邵明曜做这种两小时起步的大有氧,一周白练。   “会什么啊?”邵明曜追问。   “会……让我变强壮。”林晃死死地攥着车把,“赶紧走,上车。”   邵明曜好像被他的上进触动了,后半段骑得像是驾着风,脚蹬都要踩出火星子了。   林晃起初在后面跟,后来索性冲上去和他并排。   两辆车头保持着一前一后几公分的差距,骑车的少年前倾着身子,纤细又笔直,在风里微微勾起唇角。   返程时换了条路,林晃不太认识,只依稀感觉大方向是奔着家的。   估摸着离家不远时,邵明曜车头在一处巷子拐了个弯,骑进去两百来米,一脚落地刹住。   “到了。”   林晃抬头,青砖上铸着一块铁牌,上书一串花体英文,看不懂。   “这什么地方?”   “卖果酱的。”邵明曜把车往墙边一靠,“当年我奶奶爱吃,我爷跟着吃习惯了,让我捎一瓶应季的梨子酱,顺便也带你逛逛。”   邵明曜从没提过奶奶,听话里的意思,应该是真的不在了。   但他语气轻松,用不着人安慰。   林晃更在意那句“梨子酱”,下一轮的作品刚好用到梨。   小店只有三四平米,四面墙打着顶天立地的木架,密密麻麻塞满小罐果酱。光是梨子酱就几十种,不同产地、甜度和调味,林晃仔仔细细地挑,直到结账时才发现磨蹭了快一个小时。   他想问邵明曜上午有没有学习计划,但转念又觉得很多余,肯定有。   耽误都耽误了,算了。   “结账。”邵明曜只拿了一瓶果酱,手在林晃选的四瓶上一起划了个圈,“算一起。”   他扭头问林晃:“三天午饭钱是多少,四罐酱够么?”   林晃顿了顿,“差不多吧。”   可能差几块,但他不想算,算也算不对。早知道邵明曜会给他饭钱,他就不刻意缩减自己的午饭了。   邵明曜把两人的果酱装进同一只牛皮纸袋,挂在车把上。林晃推车跟在后面,盘算着回头再来仔细逛逛。   手机显示这儿离家只有两公里,离学校更近。   林晃把地图放大,终于找到了这家店,店名“酱匠”,这条巷子叫太平巷,外头的街叫太平街,街的另一头是四中。   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学校。   还没想起来,外面突然吵吵嚷嚷地经过一帮人,人群在巷子口停住脚,冲里头吹了声口哨。   熟悉的臭流氓腔调。   领头那个一惊一乍地拍手,“哦豁,这是谁啊!”   有完没完。   林晃无奈地想,方威是不是二百五啊,看不出来他是犀牛身上的小鸟吗。   他自觉地推车往前走,超过邵明曜,却被一把握住肩膀,不由分说地带到身后。   “找我的。”邵明曜说。   林晃点头,“嗯。”   嗯?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4】   呆蛋揣着一把棒棒糖出门发呆。   一群杀马蛋路过门口。   为首的停下脚步,疑惑地打量它。   呆蛋面无表情开口:让一下,我是明蛋的好朋友。   不料那群蛋立刻把它包围了。   吆喝着:正好找不到那小子,那就先揍你一顿!   呆蛋:(。_。) 第15章 |“邵明曜,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四中的人交头接耳,眼神透着兴奋,像野人在讨论瓜分猎物。   林晃站在邵明曜身后数人。   光进来的就快二十个,外头放风的还有俩。   他反着踹了一脚自行车脚蹬,链条哗啦啦地转起来。   右手指尖忽然被握住。   邵明曜低声说:“骑车往后走,后面能出去。”   “……”   “晃晃?害怕了?”   林晃不吭声,等车链转动停了,又用力蹬一脚,顺带着把手揣进口袋,不让邵明曜握。   那伙人商量完,纷纷从地上捡石块和废木条子,邵明曜也不再废话,把两辆自行车一拖横在林晃面前,大步迎了上去。   林晃不记得邵明曜说自己练过,但他有肩宽臂展腿长,是先天的优越;力量爆发反应,是这个年纪激素赋予的加成。他一拳挥出,拳风挟着令人胆寒的力道掀倒冲在最前面的人,左腿一记飞踢接上,踹翻第二个,紧接着挺腰抡动右臂,勾拳砸倒第三个。   邵明曜且打且闪,流畅得像林晃小时候在陈亦司家看过的格斗动画,木条子抽上他的背,清脆地折断,他顺势掐住对方手腕,一捋一折,肘朝着肩膀狠砸下去,惨叫声穿破长巷。   十几个混子一轮接一轮地上,打了十来分钟,战况开始白热化,邵明曜汗水沿着发丝淋漓滴落,上衣湿透贴在背上,他不退反进,一脚把冲上来的人往外踹开两米,提声对后头喊:“走!”   走个屁。   林晃盯着他背上鼓起的那一道肿,一脚接一脚地踹着自行车脚蹬,车链转得擦出了火星子,终于哐啷一声,掉了。   他弯腰一拽,把车链整条从轮子上扯下来,在手掌上缠几圈,手一撑车座,轻盈地跳了出去。   邵明曜没功夫回头,但见面前的两人突然往他身后看去,拼着挨了一脚,左右拳同时砸上那两人的脸,喝道:“少他妈往后看!”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孙子们,往这边看。”   像一幕电影的长镜头,混子们一个接一个回头,让出一条视野。   放风的两人被放倒了,俞白一身黑色篮球衣,秦之烨一身白,像俩无常似的堵着巷口。   竟然是他们先到了。   林晃有些意外,把车链往地上一扔。   俞白是个练家子,上来就是腾空连环扫腿,脚脚砸人肩,直接卸掉一条胳膊的劲。秦之烨跟在他后头,漂亮的背摔一个接一个,把倒霉催的家伙们彻底放倒。   邵明曜面前的人被迫回头,把后背露给邵明曜,直接被缴了行动力。   发小间的默契让这场架变得很有观赏性,虽然有人中途离场了五年,但半点没耽误相互配合。   三人组一前两后,转眼就把四中的混子包围了。   林晃站在车边看着,有点犹豫要不要再打个电话。   但晚了,尖锐的警笛突然响起。   几个中年男人冲进来,“警察!全都抱头蹲下!”   午后,派出所外。   林晃坐在马路牙子上,埋头打盹。   太阳把他烤成小鸟干之前,总算有人出来了。   “等急了吧?”邵明曜掏了块巧克力给他,“喏,秦之烨的。他俩还得一会儿,人多,笔录室外头排队呢。”   林晃撕开巧克力从口罩下面塞进嘴里,吮着舌尖醒神。   邵明曜问:“他俩是你叫来的?”   “嗯。”   “什么时候要的手机号?”   “没要。”   林晃当时刚好在看地图,就从微信历史好友申请记录里把秦之烨刨出来,点了拒绝,拒绝理由是:太平巷,四中,二十多个。   邵明曜恍然大悟,“难怪刚才他问我:小高二的好友位是不是能拍卖啊?”   林晃仰头瞅他,被阳光晃得眯着眼,“他和你告状了?”   邵明曜正色道:“管他呢,干得好。”   他把手机还给林晃,“他俩刚好在学校打球,收到消息就来了。但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先报警,之前被人牵连来做过一次笔录,都说再也不想有第二回 了。”   林晃装作没听见,望着派出所大门放空。   邵明曜忽然掏出一团纸塞他手里,“给你这个。”   林晃皱眉,“这什么?”   “撕着玩,解压。”   “?”   邵明曜轻叹一声,“吓坏了吧,我听你在背后狂玩自行车,知道你肯定紧张惨了。”   “……”林晃烦死,“谁玩自行车了?”   “那你是干嘛呢?”邵明曜拎起丢在旁边的自行车链,“这可是我爷年轻时的车,当年谈恋爱时天天驮我奶奶来着。”   “……”林晃心累地把脸埋进掌心。   邵明曜大手在他后脑勺上按了按,哄小孩似的说道:“撕吧,回头我帮你和爷爷解释。”   “……谢谢。”   林晃把纸团当成邵明曜,撕了个粉身碎骨。   等到半下午,秦之烨和俞白终于出来了,秦之烨打架时的沉默凶狠荡然无存,赖在地上喊饿。   邵明曜问:“那你想怎么着,我叫个麦当劳,咱们在派出所门口吃上一顿?”   “我不。”秦之烨脖子一梗,“老子的青春为你献给了派出所,你忍心让我跟着你风餐露宿吗?”   林晃怎么听这话怎么怪,反应过来时,已经和三人组一起坐到咖啡店里了。   秦之烨拿着邵明曜的手机,“吃什么?今天太子买单。”   俞白看也没看,在菜单上随便一指,指到了wifi密码。   “OK。那小高二你吃……”秦之烨一抬头,看到林晃的口罩,改口道:“你打包点什么?”   林晃摇头,“不饿。”   他对解冻的工厂甜品毫无兴趣。   秦之烨拿着邵明曜的付款码一通挥霍,端了满满两大托盘回来,全都拢在自己面前,半点要分给邵明曜的意思都没有。   林晃往旁一瞟,发现邵明曜已经点开单词APP了。   之前邵明曜在短信里说,GRE核心词汇量一万,但要达到目标分数,至少得冲一万八。   林晃不敢想,他算数学题都没算出过这么大的数。   秦之烨啃着蛋糕说:“下次能不能别报警啊,一天就这么耗没了。”   邵明曜惊讶地抬头,“不是你们报的?”   “我们哪来得及,我收到小高二的微信,哦不,收到他的好友拒绝通知后立马过来了。”秦之烨扭头看俞白,“难道是你?”   俞白送他一个字:“滚。”   林晃默默转头看向窗外。   秦之烨想了想,“那就是巡警路过,我就说嘛,正常报警要等总务转分区,哪能这么快出警。”   林晃继续置身事外,在桌子底下捏咕着手机。   正常确实来不及,但除非手机里刚好存了片警本人的电话,还设了快捷联络人。   “对了,小高二。”秦之烨在他眼前挥手,“你给我个好友位呗?下次有啥紧急情况直接喊我。”   邵明曜抬手一巴掌把他抽回去,冷淡道:“加什么加,他不发微信。”   秦之烨惊讶,“这年头还有人不发微信的?”   邵明曜说:“人家没那习惯。”   “那你俩平时怎么联系?”   “打电话,或者直接敲门。”   俞白踹了秦之烨一脚,“吵死了,吃你的蛋糕,齁死之前不许再张嘴。”   秦之烨“哦”了一声,拿起蛋糕放在嘴边,又犹豫,“不张嘴要咋吃蛋糕?”   俞白闻言潇洒起身,把他打得吱哇乱叫。   四个人在咖啡店消磨了一个来小时,秦之烨干掉五六块蛋糕,又去点了一桶冰淇淋,把自家巧克力掰碎了搅进去吃。   俞白对邵明曜说:“账算我头上。”   邵明曜头也没抬一下,“少来。”   俞白说:“本来就是为了我,要不是……”   “别吵。”邵明曜从他包里摸出纸笔,“默单词呢。”   秦之烨瞥一眼林晃,嘿嘿乐道:“小高二,知道他和四中的仇是怎么结下的吗?”   林晃摇头。   “那我给你解释下啊。”秦之烨乐不可支,勾着俞白的肩膀,“听过明曜救方威那事吧?那之前,明曜给你鱼哥整理了一波笔记,让我转交,我刚好被包乐天找,就让路过的方威帮带一下,结果方威那孙子揣进书包就忘了,攻校那天,四中人抢了他的书包,明曜路过,刚好看见里面露出的笔记……”   林晃:“……”   这是什么绝世错觉。   “操,就为这个,老子心疼方威一万年。”秦之烨一抹眼角,声情并茂地模仿起来,“不仅救了我,连被他们抢走的书包都拿了回来,我老大,铁骨细心。”   “你恶不恶心?”俞白又踢他一脚,“你俩还是警醒点吧,这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邵明曜已经学得忘我,只随意点了下头。   林晃继续望着窗外发呆,呆了一会儿后总觉得左掌心被阳光烤得疼,抬手一看,一道四五公分的口子斜着拉下来,薄薄一层血痂,边上发乌。   皱眉回忆半天,才想起来那条铁链上有不少磨出来的豁口。   手机还剩一点电,他随手给伤口拍了个照,发给陈亦司。   【没话说:自行车链子划的,用消毒吗?】   这会儿馆里人多,他没指望陈亦司看见,甚至觉得陈亦司压根懒得回他。   但没隔上十秒手机就震了。   【没意思:去医院。】   【没话说:不至于吧。】   【没意思:肉里头,有没有火烧火燎?】   【没话说:嗯。】   【没意思:操了,车链脏,估计还有锈。赶紧去找护士把伤口挑开消毒,破伤风针也打上。】   【没话说:有省事的招吗?】   【没意思:老子难得紧张一次,听话,不听话过去削你。】   秦之烨突然把头探过来,“你不是不爱发微信吗?”   林晃侧过手机敷衍了陈亦司一句,余光里,邵明曜笔尖略微停顿,但没抬头,继续默写单词。   “人家是不爱和你发微信。”俞白拨开秦之烨,“起开,挡老子屏幕了。”   “行行行。”秦之烨起身,“别玩了,走,再打场球去。”   四人散场,林晃和邵明曜一人推着一辆车往回走,进了巷子,邵明曜随口问道:“刚才给小姑报平安了?”   林晃困倦地摇头,“没。”   “嗯?你不是在和人聊微信吗?”   “不是小姑。”   邵明曜愣了片刻,狐疑道:“不是说发消息有障碍吗?”   林晃想了想,“算是……有点吧。”   “有点——”邵明曜咂摸着他的话,“意思是和别人没有,就和我有?”   “是D市的朋友。”林晃说,“遇到事就问问,习惯了。”   邵明曜像是没料到他会有朋友似的,惊讶了一会儿,而后问:“那我呢?”   他停下脚,语气有些认真,“我起码也算一个你在这边的朋友吧,遇到事怎么舍近求远?”   天黑了,巷子里发暗,连带着邵明曜的声音好像也有点幽幽的。   林晃解释道:“刚才弄了个口子,他擅长处理这些小伤。”他怕邵明曜不信,举手晃了一下,“他也没招,让我去医院。”   邵明曜脸色微变,把他的手腕拉回来仔细查看,“受伤了不早说?”   林晃说:“在咖啡店才发现的。”   邵明曜闻言反倒拧了眉,语气微沉,“在咖啡店就发现了,磨蹭一下午也不吭声,还打算之后一个人去医院?”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   林晃又有些烦躁——疼的是他,邵明曜生什么气。   邵明曜把自行车往墙边一推,“现在去医院,陪你去。”   “不用。”林晃接着往家走,“还没想好去不去。”   “林晃。”   林晃住了脚。   往常陈亦司这样低气压,下一步就是撸袖子揍人。但换成邵明曜,他想不通,猜不透,也不怕。   可偏偏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站住了。   片刻的静默后,林晃身后传来一声隐忍的叹息。   “你能不能乖一点?”   乖?   林晃垂眸看着地面,好半天,低声道:“邵明曜,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5】   午后,呆蛋坐在门槛上放空。   明蛋路过,问:中午吃了什么?   答:蛋粮。   明蛋追问:晚上呢?   答:蛋粮。   明蛋又问:光吃蛋粮,不怕营养不良吗?   答:不怕。   明蛋开始从兜里往外掏营养品,掏一样介绍一样。   呆蛋看着那一地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绿的蓝的小药丸,崩溃道:管好你自己得了。   明蛋认真说:我要是不管你,你早就死了。   死不了的。呆蛋叹气:活那么精致,累不累啊。 第16章 |“这是第二枚了,我还有好多呢。”   急诊一片混乱,哭闹的小孩,醉汉,中风的老人……林晃坐在外科门口,觉得全世界的急诊都一样。   他把胳膊肘架在腿上,垂眸看着地面。   没一会儿,视野内出现一双长腿,邵明曜说,“前面还有两个。”   林晃搓了搓挂号票,“谢谢。”   邵明曜到最左边坐下了。   一共就三个位子,还要和他隔开一个,生怕他感知不到什么似的。   从问完那句话后,邵明曜就这样了。   林晃酝酿了一下措辞,问道:“又生气了?”   邵明曜挑眉,“什么叫又?”   “……”林晃改口,“没有又,就是问你生气了吗?”   邵明曜冷笑一声,“以后就不气了,今天打架是我惹来的,你心魔复发玩自行车链也是我害的,放心,我就最后多管你这一次。”   “我没心魔复发……”林晃顿了顿,“不是,我没有心魔。”   邵明曜深吸气,像在平复心绪,林晃偏头看他一眼,“所以还是生气了。”   邵明曜干脆不搭理他了。   林晃只好看向他拿着的手机,“刚才是爷爷吗?”   邵明曜冷淡地“嗯”了一声。   “他到了吗?”   “登机口呢。说自行车不用你赔。”   “这趟去哪里?”   “陕西。”   来的路上邵明曜给邵松柏打了个电话,林晃才知道爷爷又要出去旅行,邵明曜本来今晚要送机,结果变成送他来医院了。   门口忽然传来哭啼声,一个女人蓬头垢面,捂着脸上鲜红的瘀血走进来,一个老太太和一个男人跟在她后头。   分诊台护士扫了男的一眼,没好气道:“家暴犯法啊。去挂外科,交了钱门口等,男的别走。”   男的一下子怒了,“说谁家暴呢?”   护士比他嗓门还大,“这是医院!大喊大叫去边上派出所!”   老太太赶紧在男的身上怼咕两下,拉着女人去旁边挂号。男人不忿地骂了两声,张望一圈,找到外科牌子,朝着这边走来。   林晃胃里翻搅,正要起身,邵明曜屁股一抬,改坐到中间。   胯骨撞在一起,生疼,愣是把林晃的反胃感压下去了。   男人在邵明曜左手边坐下,两腿往外一岔,打了个酒气熏天的哈欠。   林晃正要向右让开半个座位,给邵明曜腾点地方,不料邵明曜直接朝左扭头,“你是猪啊,往边上点。”   “操,个小牲口……”   邵明曜语气冰冷地打断他,“要么老实坐,要么去派出所,用给你指路么?”   男人喉结动了动,愣是哑火了。   广播喊号,林晃拉了一把邵明曜的袖子。   邵明曜起身,挡在他身后,一起进了诊室。   医生和陈亦司说的一样,半分钟就开了单子,邵明曜去交钱,林晃先到护理室清创,再去做皮试和打疫苗。   护士用镊子把血痂撕掉,暴露出里面,“你看,表面被糊住了,里头还深着呢。”   “嗯。”   “挺疼,忍一下啊。”   镊子夹着药棉探进伤口一下下擦拭,林晃坐在床上,不出声也不动。   护士笑道:“你好淡定。”   “嗯。”   不是淡定,是习惯了。   五六岁时就习惯了。   邵明曜交完费推门进来,站门口看了一眼林晃的伤,又出去了。   护士打趣道:“你勇敢,你同学倒害怕了。”   林晃想了想,“他大概很少受伤吧。”   清创完毕,正要上药膏,邵明曜又进来了。   护士回头提醒道:“同学,还没完事呢,你要不再在外头等会儿?”   邵明曜没吭声,快步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巧克力撒在林晃手边。   语气还是很冷。   “打完疫苗,回家再吃。”   林晃怔了一下,“我吗?”   护士噗嗤一声乐了,“不然难道是给我的?”   她笑了半天又说,“跟隔壁儿科哄小孩似的。”   回去时,两人在出租车后排各守一边。   邵明曜看着窗外不说话,林晃坐了一会儿后从兜里掏出那把巧克力,剥开一颗,从口罩底下塞进嘴里。   散装的巧克力,包着玻璃纸,一碰哗啦哗啦响。   林晃吮着嘴里的甜,扭头看邵明曜的侧脸。   他发现邵明曜虽然不说话,但他每剥开一颗巧克力,哗啦声响起,邵明曜耳朵尖就会动一下。   像小狗。   十几颗巧克力很快吃完,林晃又戳那些包装纸,持续发出动静。   戳一下,邵明曜耳朵尖动一下。   再戳一下,再动一下。   再……   邵明曜扭过头,冷冰冰地朝他看过来。   林晃立刻不玩了,抓起垃圾往兜一揣,往上拉拉口罩,闭眼装睡。   后半程还真睡着了,直到感觉一只手蒙在他的眼睛上,掌心微微拢着,没有压到他的眼皮,手指搭着的触感格外清晰。   林晃睁开眼,邵明曜站在车门外,刚好收回手。   “回家。”邵明曜说。   左手伤不影响行动,但邵明曜还是替他从兜里掏钥匙开了院门,进屋把药摆在床头,还烧了一壶开水,等水开后拔了电源才说,“睡觉吧。”   林晃看着他走到院门口,忽然叫道:“邵明曜。”   邵明曜停步,侧回身望着他。   林晃站在院子的灯泡下,被那一小簇昏黄的光笼着,影子和地上老杏树的影交错,他觉得有些低落,但又挺有安全感。   对着地上的树影默了一会儿,说:“邵明曜,我不太喜欢急诊。”   余光里,邵明曜的脚动了一下。   林晃抬头看向他,在口罩下抿了抿唇。   “谢谢。”他轻声落下一句,“你也早点睡。”   *   让别人早点睡,林晃自己凌晨四点多才睡着。   一觉醒来天好像更黑了,手机显示是礼拜天晚上七点半。   他对着手机懵了好一会儿,才算明白这一觉睡了十五个小时。   心尖忽然涌出一丝慌,他一下子坐起来。   睡眠失常是很不好的预兆,但这几年他都没犯过病,心里还抱着一丝只是太累了的侥幸。   脑海里不受控地钻出急诊室那个男人,林晃赶紧到洗手间,想洗个冷水澡。   刚一伸手,瞟到左掌的绷带。   他顿了顿,最后只用右手简单接了点凉水掸到脸上。   但还算有效,心情缓和了一点。   这种时候不能多想,得找事干。   他换衣服拿钥匙,准备出去给家里补点吃的。   林晃平时菜市场去得多,不太爱逛超市。但附近市场关门了,他在手机上查到一家四公里外的超市,点评上打着“便宜实惠”“家庭采购”标签。   出门时瞟一眼隔壁,院子里乌漆嘛黑,邵爷爷去旅行,邵明曜这会儿应该回学校上晚自习了。   学霸和他不一样,从来不翘自习。   超市和学校方向相反,林晃一边看导航一边观察着周围陌生的建筑。   地图东边有个学士帽标注,似乎是另一所学校。   林晃走过去,站在校门外往里看,正对校门的教学楼宽阔气派,灯火通明,那些小窗格子后挤满了伏案侧影。   他目光看向校门口的烫金——英华中学。   省重,邵明曜的选择之一。   挺气派。   林晃掏手机拍了一张,发给陈亦司。   【没意思:啥啊。】   【没话说:邵明曜以后的学校。】   【没意思:昂,挺大的。】   林晃对着那几个字有点无语。   陈亦司没文化,搭不上这种话题。   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切回地图软件接着走。   再往东是镶嵌在一起的居民区和商业区,林晃步子慢吞吞的,脑子里那根弦好像松下来了,他想起邵明曜说过,英中是高考强校,像他这种不参加高考的可能进不了重点班。   那咋办,尖子生好像都挺在意这个的,邵明曜也不能免俗吧。   林晃边走边琢磨,心情彻底放松下来。   地图显示快要到超市时,身后却突兀地响起警报,尖锐刺耳,划破整条马路。   林晃僵滞在路边,恶寒沿着头皮爬遍四肢百骸,指尖霎时浮出一层冷汗。   车辆紧急避让,一抹抹鲜红闯进余光,消防车队呼啸着冲过。   一,二,三,四辆。   是重大火情。   远处某片居民区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隆。   二次爆炸。   一团黑烟从那片楼顶飘散开,路人停步,一边拍照一边讨论。   林晃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好像拦了辆空出租。   掏钥匙时手哆嗦,半天才把门打开。   跌跌撞撞跑回屋里,一头埋进枕头,大口喘气。   火场里,浓烟堵塞鼻腔和喉咙,人会疯狂想咳嗽呕吐,但又迅速陷入窒息。   到处都是浓烟,一氧化碳让人头晕目眩,皮肤越来越痛,什么都看不见,无法张口呐喊,只能无助地听着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眠蝶当年被判定为电火。说是一只小煮锅没断电,起火后殃及了其他电热器。   后来街坊提起时都说,那么多烤箱没惹祸,反而折在了小电锅上,这家人的不幸真是一茬接一茬。   还有人感慨,庄心眠那么细心的女人,怎么会犯这种疏漏呢,真可惜。   不是庄心眠。   是……   林晃紧紧地攥着枕头,手指几乎要插进去。   他努力把火场的画面从脑海里赶出去,但耳边却又浮出另一个声音。   “大夫说指标没问题,那你跟老子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张嘴啊!说话!”   脱掉律师西装后,林守定就变成了一只野兽。   林晃站在妈妈身后,他能感觉到家里的男人很危险,但不明所以,只本能地缩在妈妈身后寻求庇护。   “守定,不要当孩子面说这些。”庄心眠低声劝,“你越这样,他越好不起来。”   “闭嘴!”林守定怒喝,“我家几代精神都没问题,你看看你生的这个冤种!”   “我家也没问题。”庄心眠言辞笃定,“所以晃晃绝对不会出错,你多给他一点时间。”   “放屁!几年了?”林守定扯了领带,“要么再生一个,要么离婚!你自己选!”   林晃听不懂,只下意识抓紧了妈妈的腿。   庄心眠语气坚定,“那就离婚吧,守定。”   话音落,男人却一拳把她挥倒在地,薅着头发拖起来扇巴掌,“离婚!让你离!让你离!”   那晚林守定跑了出去,外面下了很大的雪,他再也没回来。   认尸时林晃站在外头,看妈妈签字,警察在旁边小声交谈,提到“酗酒”“冻死”字眼。   庄心眠从里面出来,眼角还满是淤青,但神色平和,用一只手蒙住了林晃的眼。   她的掌心拢着,不去压他的眼皮,林晃能感知到的只有柔软的手指,轻轻搭在眼眶两边。   “晃晃。”她轻柔地吻他的额头,“爸爸出了点意外,以后你待在妈妈身边,别乱跑。”   林晃猛地从床上挣起,汗透全身,左手纱布散开了,伤口渗出血,盖过碘酒印。   他把小狗玩偶搂在胸口,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喘息。   凌晨一点。   回来时大概不到九点,感觉只是趴了一小会儿,但已经过去四个小时。   完了。   出现发病前兆,最好的方法是先吃点东西,再去公园散步二十分钟。   这是小时候医生教的,他很多年没发作过,但还记得清楚。   可家里没吃的了,大半夜也没有公园可去。   林晃咬着嘴唇的干皮,半晌,抓起小狗玩偶,到院子里邵家那棵大树伸过来的枝桠下,贴墙坐在地上。   也算是个小公园吧,或许。   他点开外卖软件,找到一家深夜豆浆,配送要70多分钟,配送费24块。   林晃机械地点了一堆,脑子里发蒙,也没看最后是多少钱。   点完后把手机往地上一扔,抱膝养神。   夜晚太寂静了,入秋后连知了声都没了。   过了一会儿,一墙之隔却忽然传来哈赤哈赤的喘气声。   低沉温柔的声音随之响起。   “北灰,狗不能吃巧克力。”   林晃耳尖一动,抬起头。   邵明曜声音低,除非两家都开着门,或者他故意,不然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林晃忽然意识到邵明曜此刻也正蹲在墙根下,他们之间就隔了十来公分的距离,那些低低的话语声才能通过墙的传导被他听到。   “邵明曜。”   他脑子里还浆糊着,已经开了口。   隔壁一下子安静了。   好半天没回应,他开始怀疑刚才是幻听,那边根本没人。   “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   他在。   林晃胸口急促起伏,定了定心神,忽然想到什么,手伸兜里摸出小药瓶,往墙对面一抛。   北灰嗷地叫了一声。   “搞什么,你吓到北灰了。”邵明曜没好气地说,“这什么,这……”   “杏核。”林晃靠着墙说,“就是以前的,不是新买的。”   邵明曜难以置信,“你什么时候从我窗台上偷走的?”   林晃连忙解释道:“没偷,这是第二枚了。”   上次用了一枚,他就又拿一枚装进小药瓶里,习惯了。   他顿了顿,小声问:“我有好多呢,你还要吗?”   “……”   隔壁传来邵明曜一声深吸气,“这次又要我干什么?”   林晃正要开口,邵明曜紧接着又说:“一样的要求只能提一次,你少拿这玩意再来哄我。”   林晃略遗憾地开口:“不是,我想要你手里的巧克力。北灰不能吃,能给我吗?”   邵明曜冷道:“想和好就直说,不要找这种白痴的借口。”   “不是的。”林晃耐心解释,“我饿了,家里没东西。不是巧克力也行,上次给你的杏桃排还有剩吗?”   “疯了吧你。”邵明曜语气里透露着不可思议,“就给人那么丁点吃的,还带要回去的?”   小药瓶被无情地抛了回来,口敞开,杏核还卡在里面。   “我不要。”邵明曜说。   林晃看着那个药瓶,半天没再出声。   他听着邵明曜牵狗回了屋子,还关上了门,好半天,又把头埋回膝盖。   不给就算了。   过了十来分钟,隔壁的狗又突然开始叫,这次格外兴奋,充满渴望。   林晃正纳闷它是不是梦到母狗了,院门突然被敲响。   邵明曜端着一碗面,站在他家门口,脸很冷。   大海碗,清汤宽面条,卧了两只荷包蛋,撒了芝麻,配了酱牛肉,还有一小把一看就很难下咽的青菜。   “让开。”   邵明曜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有没有点眼力见,再端一会我手要烫掉皮了。”   “哦。”   林晃立刻闪开身,“请进。”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6】   呆蛋蹲在门槛上,脸埋在碗里暴风吸入。   明蛋冷眼瞟他:好吃吗?   呆蛋:嗯嗯嗯嗯嗯。   明蛋:以后还嫌不嫌我的精致蛋食?   呆蛋:嗯嗯嗯嗯嗯。   明蛋:嗯?   呆蛋筷子一顿,鼓着腮帮子摇头,临时变了个调:嗯~嗯~嗯~嗯~嗯~ 第17章 |“我有几个问题,一直在等你的答案。”   邵明曜把面端进屋就要走,林晃跟到屋门口,还是把人叫住了。   “等我吃完吧,把碗拿回去。”   邵明曜回头瞟他一眼,“自己送回来。”   “不想去你家。”   “为什么?”   林晃默了一会儿,把北灰想起来了。   “你家有狗。”   “……”   邵明曜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家有工具箱么?”   林晃不明所以,“要干什么?”   面条是邵松柏手擀的,粗细不均,但很筋道,没有十年抡皮带的功力揉不出这么好的面。清水汤底加了猪油,搅和开,油花泛进面里,面比牛肉还香。   林晃把脸埋进碗口捞面吃,一身冷汗被热汗取代,末了端起碗把汤也喝干,只剩一坨青菜。   院里地动山摇,邵明曜和洗衣机打起来了。   林晃出门去看,洗衣机被大卸八块,零件铺了一地。   他忧心忡忡,“不会安不回去吧。”   邵明曜说:“坏了我赔。”   “它不是挺安静的吗?”   “它工作时安静。”邵明曜冷道:“平时总有嗡声,你听不见?”   林晃摇头,“平时我不在家。”   “晚上也有。”   林晃仔细回忆了一下,没听到过啊,“是吵到你了,还是吵到狗了?”   “吵到我爷了。”   林晃纳闷,“爷爷岁数那么大了,怎么还没耳背……”   邵明曜举着扳手回头,“你说什么?”   “没。”林晃果断改口,蹲下陪在他旁边,“我想起来了,这两天失眠就是它吵的。修吧,使劲修。”   半夜三更,洗衣机被反反复复地拆装,院里的灯泡幸灾乐祸地亮着。   邵明曜修完洗衣机进屋洗手,林晃还蹲在机器前,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按了下开机键。   ?   “邵明曜!”   “林晃。”   “洗衣机怎么没反应了?”   “青菜为什么不吃!”   半分钟后,林晃回屋重新端起碗,邵明曜拎着扳手又蹲到了洗衣机前。   青菜齁苦,林晃脸上的蝴蝶纹身都苦皱了,戴好口罩跑回院子里问:“有甜的么,杏桃排真没了?”   邵明曜从兜里摸出块巧克力朝他一扔。   北灰吃不着的,最后还是进了林晃肚子。   秦之烨喜欢把自家巧克力塞满好朋友们的衣兜,邵明曜给过林晃两次,上次是88%黑巧,这次是82%黑巧。   林晃捏着糖纸,“你其实很少吃甜食吧。”   邵明曜拧螺丝的动作微顿,“吃啊,怎么了?”   “吃什么?”   邵明曜看他一眼,“杏桃排,从小就爱吃,你不是知道吗?”   林晃定定地看着他,“邵明曜,其实杏桃排就是焦糖杏仁酥,是一种坚果排,和杏没有关系。”   五年前,邵明曜第一次塞给他杏桃排,美其名曰代替下市的杏子时,就已经暴露了他根本没吃过。   却硬要说自己爱吃。   骗子。   邵明曜一愣,“从前给你的那些,也没有杏子夹馅吗?”   “没有。”   邵明曜思忖道:“会不会有两种流派?就像月饼分苏式和广式,杏桃排也……”   “不是。”林晃笃定地摇头,“无论哪种流派,都和杏无关。”   不知这话让邵明曜想起了什么,他神色有些发怔,但转瞬又皱眉道:“但你送的那些不是放了杏子酱吗?”   他还真吃了啊。   林晃有些意外,解释道:“因为我们店做的就是错的,从几年前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住了口蹲下拾掇工具,果然,邵明曜追问道:“知道是错的,为什么不改?”   林晃装死。   杏桃排是他管店后上架的,当年店员吐槽这玩意压根不该出现在法甜店里,而且要求的做法也不对,但他还是坚持上架了。   非要个解释的话,大概只是觉得既然有人坚信杏桃排该有杏,那就做这么一款点心吧,不然等哪天那人真想尝,到处找遍都找不到时,会很失落的。   邵明曜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就等着这一天,送我个错的,等我吃不出来问题,再损我一顿吧?”   林晃立即点头,“是,就是这样。”   “果然啊,浑身上下全是坏心眼。”邵明曜冷哼一声,“进屋来。”   林晃警惕,“干什么?”   “揍你一顿。”   *   屋里灯光足,能看清伤。   掌心的伤口显然又出过血,邵明曜看得皱眉,但没多问,只夹着药棉蜻蜓点水似的轻轻沾伤口。   才擦了几下,林晃就忽然把手缩了回去。   邵明曜抬眸,“躲什么?”   “痒。”   “娇气。”邵明曜说,“伸回来。”   林晃表情有点烦,但最后还算乖,把手伸了回来。   邵明曜换一只棉球,正要去沾伤口,却见林晃垂着的眼睫在轻轻打颤。   他忽然有些按不下去。   片刻,他把棉球一丢,说道:“行了,自己包一下。”   邵明曜起身回家,走到院里,余光却忽然在墙根下捕捉到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像个毛绒玩具,有点眼熟。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他正要上前,一只手忽然从身后绕过来,凉凉的,遮住了他的眼。   邵明曜一下子顿住脚。   林晃的掌心和秦之烨他们不一样,太薄了,总让他觉得脆弱,挣一下都不敢使劲。   他缓慢地转过身,“做什么?”   林晃松开手,“你昨天也这样捂我眼睛了。”   “我那是叫你下车。”邵明曜解释,“旁边车开远灯,我怕你一下子被强光晃瞎了。”   林晃“嗯”了声,停顿片刻,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妈也这样捂过我眼睛,在很多年前。”   他的视线忽然远了,像在放空,隔了好一会儿才又轻道:“你和她有很多巧合。”   邵明曜眸光微动。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林晃垂眸看向地面,没再应声。   林守定死后,奶奶带着林守定所有的钱搬去其他城市生活,娘俩靠着小姑的接济勉强撑着。苦日子一直过到林晃11岁,因为主理人大赛,眠蝶终于回本盈利,庄心眠期盼着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却没想到只盼来了一场酷烈的大火,将她的人生彻底吞没。   其实被吞没的,本该是林晃。   往外跑时,后厨的大烤箱发生了次级爆炸,金属门被爆开,从林晃身后朝着他砸过去。林晃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就忽然黑了,被拉进一个颤抖的怀里。   庄心眠用自己柔软的身体挡下了那恐怖的碰撞。她后背被砸得碎烂,却依旧拢起掌心,轻轻地蒙住了儿子的眼。   像两年前在停尸房外一样——哪怕她的孩子就是个没有情感的布娃娃,她也不希望他看到可怕的东西。   黑暗中,林晃用头顶感知着妈妈告别的吻,耳边的声音气若游丝,但依旧柔和,对他解释着眠蝶名字的由来。   “蝴蝶休眠在冬季,但熬到春天就会苏醒。晃晃,哪怕你的冬天比别人漫长,你也一定能穿越寒冬,振翼起飞。这是妈妈的信仰。”   后来,他独自缩在老院,溺在恐惧中寻不到生路,那时他想,如果他是冬眠的蝴蝶,那场火灾就是漫长寒冬中一场可怕的飓风,把他吹得残破不堪,他熬不过去了。   每一个阳光浓烈的午后,他坐在院子里,都在想着死掉的可能。   某天邵明曜又来烦他,捧着一只剔透的烧瓶,一只蝴蝶落在瓶壁上,一动不动。   林晃被那个画面刺了一下,恶狠狠地开口说:“它死了。”   “没死。”邵明曜把烧瓶捧近给他看,“这里有几个小孔,给它呼吸用的。”   林晃厌恶地挪开视线,“它不动了。”   邵明曜说:“藏冬而已,现在天暖了,它一直找机会出去呢。”   林晃觉得很烦,“它怕外面的世界,最后还是会死在瓶子里。”   “不会的。”邵明曜那天格外耐心,打开瓶塞,从底下的气孔轻轻吹,一下接一下,吹了几分钟后,蝴蝶的翅膀忽然颤了颤,而后缓慢拍打。它在瓶中跌跌撞撞地绕,终于绕到瓶口,夹紧翅膀,艰难地往外挤。   身子出来一半时,刚好一阵风过,它乘势扑腾出来,缓缓飞远。   邵明曜很高兴,一双眸子亮得压过了午后刺眼的阳光。   “看,它不怕嘛,外面有什么好怕的。”他抱着瓶子,一下一下地撞林晃的脚尖,像是自言自语,也像在对林晃说着——   “越是脆弱的生命,越要有勇气啊。”   像一把锤子突然敲碎结缚在心上的壳,失去母亲后本该有的悲伤终于灌了进来。   林晃猝然被汹涌的泪淹没,一发不可收,无声地哭了很久。   那是他唯一一次流泪,哭得邵明曜手足无措,拿袖子在他脸上胡乱擦,擦了半天,最后磕磕绊绊地和他道歉,解释说自己只是觉得他和那只蝴蝶很像,才想把蝴蝶送给他的,没想惹他哭。   人怎么会和蝴蝶像呢。   但世界上确实有两个人这样说过。   一个生他养他,期待和呵护他,而另一个和他素昧平生,还结了点理不清的怨。   凌晨四点,院子里小灯泡的那点光亮越来越微茫。   邵明曜看着林晃发呆,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他开口,本来转身要走了,目光一动,忽然又向院墙走去,从墙上摘下一只蝴蝶。   “怎么落这里了。”   低叹似的一句把林晃叫回了神。   林晃看着那道挺拔利落的身影,明明已经分别五年,邵明曜已和当年判若两人,可他对他的熟悉感却很神奇地没有消散。   现实与记忆、过往和如今,他常觉得时间错乱令人迷失,唯独眼前这个人,好像长成了他漫长时光里最清晰的一根锚。   “邵明曜。”林晃轻声开口,“你还生气吗?”   邵明曜回头瞥着他,“你觉得呢?”   “别气了,和好吧。”   邵明曜走回来,语气依然很淡,“林晃,我有几个问题,一直在等你的答案。”   “第一,这些年的短信,你到底有没有看。   “第二,讨厌我管你吗?   “第三——”   他语气一顿,看向老杏树。   当年林晃打杏漏下了最大的一颗,那颗杏饱满光亮,是他一个夏天都没舍得摘的宝贝,他还曾为它能存活而感到侥幸。   可林晃不告而别后,那颗杏也一起消失了。爷说,那小孩半夜拿走了,他看到了。   “第三——”邵明曜收回视线,凝视着林晃的眼,语气依旧很淡,“为什么不告而别,还偷走我的杏?你明明知道我多在意它。”   “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回答我了再说,所以现在不和好。”   邵明曜顿了顿,又说:“但这个可以先送你,失眠时就拿出来玩玩吧。”   他说着,把那只蝴蝶轻轻放在了林晃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7】   呆蛋想不明白。   明蛋分给它精致蛋食。   明蛋帮它收拾好房间。   明蛋还帮它粘好了裂缝的蛋壳。   但明蛋说自己还在生气。   说完反手给了它一朵小花。   让它认真反省。   呆蛋把花瓣撕了一地,终于悟了。   明蛋脑子有病。它略遗憾地感慨道。 第18章 |“一般蔫着凶的,都不好惹。”   林晃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搂着小狗玩偶翻来覆去俩小时,等天光大亮才终于想起来——   他点的外卖呢?   清晨六点,他坐在院子里,撑着困得嗡嗡响的脑袋和智能客服周旋。   “您好,我是客服小A,请描述您遇到的问题。”   “外卖没收到,退款没反应。”   “……好的。您遇到的问题是,没有收到商品,是吗?请回答是或不是。”   “是。”   “……好的,立刻为您查询。请问,您说的是9月26日01点24分在王大宝深夜豆浆的订单吗?请回答是或不是。”   “是。”   “好的,请描述您遇到的问题。”   林晃:“……”   这程序是陈亦司写的吧。   隔壁院门开了,兴奋的狗叫从门外狂奔而去。   一分钟后,委屈的狗叫又从远处缓慢回来,“呜呜呜”地被一寸一寸拖回了隔壁。   果然,再凶狠的狼狗也犟不过邵明曜。   林晃举着手机蹑步到门口,把门拉开一条小缝。   邵明曜停步,“干什么?”   林晃反问:“你干什么?才六点。”   “晨跑。”邵明曜答得干脆。   林晃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裂痕,“你不也一宿没睡吗?”   “是啊。”邵明曜清高地睨着他,“睡眠已经乱了,运动也要跟着乱吗?”   “?”   邵明曜瞟一眼他举在耳边的话筒,“什么人?”   “不是人。”林晃把手机递过去,“帮个忙。”   半分钟后,邵明曜和商家沟通完,把手机扔回给林晃,神情有些无语,“给陌生人打个电话也有障碍?”   林晃点头。   “出息劲。”邵明曜拽了下书包,“跑步吗?”   摇头。   邵明曜没再搭理他,自己小跑着下坡了。   林晃等了大半个小时退款通知,回笼觉也没睡成。预备铃响,他闭眼跟随肌肉记忆回座,直接趴下。   脑门压到一坨温软,他又弹了起来。   桌上扔着四个大包,一瓶温豆浆,还有巧克力。   秦之烨站在后门,朝他吹了声他听不懂的口哨,又使了个他看不懂的眼色,然后被俞白拖走了。   钱佳靠过来,“秦之烨刚才放你桌上的。”   林晃扭头往窗外看,邵明曜的座位空着。   钱佳又说:“他好像出去接电话了。”   林晃把包子扔进书桌堂,重新趴下。   钱佳图穷匕见,“你打入他们小团体了?”   “……”   “你地位好高。”   “秦之烨是替邵明曜送饭吧?”   “邵明曜自己怎么不送?”   林晃对睡觉的渴望达到史无前例,“生气。”   这回行了吧。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   “这样啊……”钱佳犹豫了一下,“其实我觉得你……”   林晃抢答,“哄不好。”   他从书桌堂里摸出校服盖在头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一觉又睡到午休,睡得手指尖发酥,但醒来时脑子很透亮,一点要犯病的担心都没有了。   林晃慢吞吞地直起身子,刚一睁眼,就被浓烈的阳光晃得又闭上了,他伸手捂着眼睛遮光,耐心等待眼前五颜六色的小斑点消退。   忽然想起那晚在出租车上醒来,邵明曜捂他的眼,也说是为他遮光。   是真的么。   心尖蓦然颤了下,林晃拢起掌心,手指搭在眼尾摸索着,一下一下缓缓地推按。   邵明曜的手比他大,指力强,按感要重一些,他按下去后会仿若无意识地揉两把,揉得很轻,虚虚地摩挲着那层薄薄的皮。   林晃自己不会找那个劲,重了疼,轻了又少点滋味。   弄了半天,也没找到那晚邵明曜手指搭在他眼尾的感觉。   啧。   他维持着捂眼的动作趴回桌上,好一会儿,才把早餐从书桌堂摸出来。   大包是牛肉馅,和馅时滴了花椒油,一闻就知道是邵爷爷出品。   林晃边吃边回忆,邵明曜到底答没答应和好来着?   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不然他这是干嘛呢。   没吃饱。   林晃又去小卖铺转一圈,挑了俩便宜面包去结账。   “同学,付过了。”老板娘嗑着瓜子看宫斗剧,下巴往门口一抬,“你朋友帮你结了。”   林晃眉心舒展,扭头往门口看去。   又皱起来。   方威颠颠地朝他跑来。   “小老大,面包我请,我替我们老大给你赔不是。”   林晃按捺住烦躁,蹙眉困惑地看着他。   “他嘛,一直被人捧着,拉不下脸。”方威好言相劝,“不如你给他个台阶,别让他上火了。”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林晃思索了一会儿,转身问老板娘,“有体温计吗?”   老板娘从抽屉里揪出一根落灰的水银体温计,看着不太像新的。   “十块。”   真黑。   但黑得好。   林晃指了下方威,“他买,他发烧了。面包也装在一起。”   他把两个面包留在柜台上,转身就走。   方威跟在后头痴缠,林晃听了一路鬼话,终于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意料之内,钱佳把八卦传出去了。   意料之外,钱佳理解反了,也传反了。   最初的版本说邵明曜把他惹火了,不敢自己求和,只能委托发小送饭示好,结果饭被他扬了。   第二个版本加了点细节,说他扔完早饭后决绝地说道:别做梦,哄不好。   第三个版本补充了另一边的视角,说邵明曜一上午没听课,时不时就掏手机打字,一直道歉却没得到回复,坐立难安,最后直接消失了。   林晃听完,默默戳开微信看了眼聊天框。   一片死寂。   方威继续发力,“那么骄傲的人给你发一上午消息,你就原谅他吧。”   林晃沉默片刻,“方威。”   方威凑近,“你说。”   “你要是没把俞白的笔记塞书包里就好了。”   不然最多被四中揍死,也不至于活成笑话。   林晃丢下这句话,趁着方威一头雾水,快走两步回了宿舍。   不过下午确实没看见邵明曜。   临窗的位子空着,窗台上只剩一枚杏核和一架眼镜,安安静静地靠在一起晒太阳。   晚饭时,林晃排着牛肉面,忽然被人搭肩。   他下意识要去捉对方的肘,手心里却突然被塞了块巧克力。   “哈喽,小高二。”   秦之烨撒开他,笑吟吟道:“明曜说你爱吃甜的,你尝尝这个橙皮果巧。”   林晃被打断施法,顿了下,把巧克力揣兜里,“谢谢。”   “客气。”秦之烨又往他兜里塞了一块,凑近,“八卦是你传的吗?到底怎么回事啊。”   俞白踢他一脚,“明曜不是都跟你说了没这回事么,学弟哪会故意传这种无聊的东西。”   林晃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话已经溜出了口,“他是怎么说的?”   “你还真知道啊。”俞白挑眉,“谣言不会真是你自己传的?”   秦之烨震惊,“你怎么这么虚荣。”   林晃:“……”   林晃懒得争辩,“邵明曜呢?”   秦之烨“哦”了一声,“最近他妈心情不好,总电话找他,上午课上到一半就回去了,估计要请假几天吧。”   林晃松了口气。   那正好,估计还没听到特别离谱的东西。   俞白点开游戏直播,嘟囔道:“邵明曜真是没救了。”   邵明曜连着几天没来学校,隔壁院子从早到晚静悄悄,狗都不怎么叫。   但林晃总在食堂遇上秦之烨和俞白,秦之烨眼尖,总能一眼发现努力隐藏在人堆里的林晃,跟过来打包盒饭,一起拎回宿舍。   秦之烨的嘴是发条成精,才一起走了三五天,林晃就把他从娘胎到现在的履历知道个遍。   不是情愿的,是被硬灌脑。   秦之烨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你该问我,然后呢?”   林晃诚实道:“不感兴趣。”   “我操,我爸妈的外遇史多精彩,俞白都能听连载,你竟然不感冒?”   林晃:“抱歉。”   “那我给你讲我小时候性格有多包子吧。”   林晃:“其实这个我也……”   秦之烨:“当时啊……”   一来二去,林晃开始理解了邵明曜能在各种嘈杂环境背单词的定力。   他也试过倾听,可天生情感冷漠没药医,无论秦之烨说得多动情,他都提不起关心劲,演一下都懒得演。   以前没觉得,现在发现垃圾学校待久了是挺无聊的,满学校的人,不是抽烟打架就是聊八卦,混日子呗。   终于熬到周五,流言貌似平复了。   挺好,别人怎么说无所谓,别给邵明曜火上浇油就行。   邵明曜生气是世界第一麻烦事,他上一波还没哄好呢。   晚自习课间,林晃一觉睡醒,发现摆在邻窗窗台上的眼镜不见了。   但位子还空着,桌面也空着。   他起身去厕所,走到门口,在洗手池前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一周没见,邵明曜像是瘦了点,穿着件没见过的浅灰色衬衫,比以前更显得冷淡疏离。   他正在水龙头下洗眼镜,手腕转动,指腹在水中轻轻搓着镜片,搓完一甩,抽张纸巾把镜片擦干,架回鼻梁上。   林晃还没想好怎么打招呼,就被一声呐喊打断了。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方威从里面跑出来,殷切地问:“怎么样,哄好没?”   “……”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纸包不住火,屎盖不住味。   林晃决定什么也没听见,熬到放学,明天周末,把门一锁,万事大吉。   刚一转身,却听身后邵明曜慢条斯理地回道:“没。”   “啊?”方威有点失望,“都一周了啊。”   邵明曜淡道:“哄不好,难办。”   “你怎么哄的啊,我光听人说送早餐发短信了,没采取点别的手段?”   “采取了,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尝试了。”邵明曜停顿一下,“取悦不了他。”   ?   林晃从惊讶到烦躁到迷茫。   自己不会犯病了吧,怎么听邵明曜说话像放屁一样。   方威长叹一声,“我懂。他内向,i人一般都不好哄。”   邵明曜站在洗手台前掏出手机玩,“嗯”了一声。   方威说:“别气馁,我和兄弟们也帮你多讨好着点。”   邵明曜没吭声,像是有所察觉,视线忽然往外一扫,和林晃撞了个对视。   林晃头发有点凌乱,脑门上几道睡觉压的红印,蹙着眉,看他的眼神有点显烦。   又乖又不乖的样子。   邵明曜勾了下唇。   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丝毫扯胡话被撞破的尴尬,更不必说倒打一耙的羞耻感。   “离他远点,少去烦他。”他把手机揣回口袋,看着林晃,淡淡道:“蔫着凶的,都不好惹。”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8】   呆蛋认真反省,把那朵小花撕完了。   转天出门,听到歪瓜裂蛋们对着残花议论。   说明蛋想和呆蛋做朋友,却被呆蛋撕了友谊的小花。   呆蛋怕明蛋误会它胡说八道,想找明蛋说清楚。   结果找了一天也没找到。   晚上回窝,见一群歪瓜裂蛋围着明蛋安慰。   明蛋站在中间,叹气叹的像真的一样。   它不喜欢花,我也没办法。明蛋说。   歪瓜裂蛋们群情激奋。   明蛋送花,明蛋好。   呆蛋高冷,呆蛋坏。 第19章 |“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是来要我哄你的。”   电话里传来断续的点击声,陈亦司在查新店选址。   “你说九中无聊,我倒觉得你挺充实。”   林晃从换水房的小窗户看着外面操场,“有么。”   “自己数数,一个电话和我提了几个人,邵明曜,那俩发小,他爷,他的狗方威……”   林晃怔了半天,还真是。   他顿了顿,“他的狗叫北灰,方威是混子头。”   “哦,我就说么,怎么还有拟人的讲述。”   林晃:“……”   陈亦司笑,“以前你都是一两个字往外蹦,现在自己能讲上半分钟了。对了,最近没犯病吧?”   “没。”   林晃想,要是陈亦司知道他在急诊看到家暴男,转天又路遇火警,估计会连夜开车过来。   那晚他确实踩在犯病边缘,但越过安全线,却发现线的另一头什么都没有。   现在甚至不记得火警怎么触目惊心,只记得被拆得乒乓响的洗衣机,还有那碗化了猪油的牛肉面。   “牛肉面好吃。”林晃突然说。   陈亦司愣了下,“想我做的面了?”   “不是。”   “还不承认呢。你们食堂有吧?先顶顶。”   “嗯,连着吃一周了。”林晃顿了下,又低声说:“但不解瘾。”   “小崽子。你可别把我感动死。”陈亦司一声长叹,“妥,我火速把去H市提上日程。”   林晃:“……我真没想你。”   陈亦司啧一声,“别嘴硬。”   林晃放学一路都在纳闷陈亦司哪来的自信。   他真不知道自己做的面狗都不吃吗,面条有硬芯,牛肉嚼不烂,鲜味全靠鸡精。   林晃讨厌浪费粮食,但偷偷吐过好几次,没办法,有时候食物和命只能二选一。   九月末,羊肠巷更显昏暗,学生们都不爱从这走了。   反而成全了林晃,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小巷里慢吞吞地拐,边拐边刷探店视频,放松得很。   坡街静谧如常,但邵家院门敞着。   林晃不想和烈犬见面,正要抓紧回自家院,邵松柏拎着个沉甸甸的大黑塑料兜出来了。   “晃晃放学啦。正好直接给你,省得我留字条了。”   林晃问了爷爷好,接过东西,“这是什么?”   “陕西蒲城酥梨。”邵松柏笑说,“出趟门,捎几个应季果子给你尝个鲜。”   林晃敞开塑料袋,酥梨油黄饱满,一个赛一个地大。   他刚完成二轮作品的构思,最后定的就是酥梨。邵松柏有点旺他,总能送来东风。   邵松柏看他发呆,担忧道:“不爱吃啊?”   “爱吃!”林晃赶紧合上袋子,“谢谢爷爷!”   拎着梨回院,邵松柏在后头笑,念叨着:“这娃不是挺正常的,哪有什么病……”   林晃尝了个梨,皮薄肉脆,甜度充沛,正是他要的。   他立即起锅熬糖,做了好几种稠度的梨酱,又顺手拌了个面团,打算烤几个梨脯司康送爷爷。   忙活出一身汗,把这周的脏衣服拿到院子里,按下洗衣机开机键。   无事发生。   再按。   ……   林晃傻了。   邵明曜那晚做出一副彻底修好的样子,原来是在诓他。   缺大德。   林晃正酝酿着去巷口堵邵明曜,却突然听到了汽车声。   车声到处有,但在坡街上很稀罕。   漆黑的轿车从坡底直接开上来,平滑地驶过庄家门口,在邵家外停住。   镀铬筋线贯穿发动机前盖,三叉星徽立在进气格栅上,迈巴赫,陈亦司的梦中情车。   车门打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驾驶位下来。穿着一身灰色休闲套装,气态随性雍容,身材保养很好,张肩拔背倒三角,让林晃很轻易地联想到某人。   男人从后备箱拎了满手礼盒,抬脚轻推院门,喊道:“爸。”   林晃正要关门回院,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面前径直走过。   邵明曜挂着书包,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没看见他,也没瞅那辆车,直接进了院。   今天北灰没叫。   林晃听到书包砸在鞋柜上,“咚”一声。   “爷,回来了。”   邵明曜关了门,后半截声音也被掩进自家院子里。   邵家多了一口人,坡街停了一辆车,却比以前更静谧。没风的晚上,连老杏树的叶子都呆住了。   林晃坐在洗衣机前,小板凳一前一后地摇,摇了一晚上。   他想立刻把邵明曜揪过来修洗衣机,但现在去打扰好像不合适。   可又不想手洗衣服,麻烦。   犹豫再三,林晃还是决定打个电话。   拇指搭在屏幕上,正要按下去,邵明曜的电话先弹了出来。   “在家么。”   这回换邵明曜在接通的一瞬先开口。   林晃顿了顿,“洗衣机彻底被你修坏了。”   “嗯。我过去看看。”   话筒里和门外同时响起声音,林晃起身开门,邵明曜立在外头,像是已经等了一会儿。   “工具箱找出来。”他说。   扳手崩了,螺丝刀嘴歪了,那天晚上竟然没发现。   邵明曜少了得力工具,拆得格外费劲,林晃蹲在边上看着,心脏一截一截地往下凉。   折腾到十一点,邵明曜把最后一个螺丝拧进外盖,往旁边一瞅——林晃不老老实实看他修,反而低头捧着手机。   “林晃。”他冷脸问:“你看什么淘宝?不信我?”   林晃按下价格升序,没有感情地说:“爷爷送我黑枸杞和酥梨,礼尚往来,我决定买台新洗衣机,送他往后睡得安详。”   “……你可真会说话。”   邵明曜起身插上插销,按下电源键。   “滴——”   进入等待程序。   林晃一僵,抬头难以置信地瞅着重新亮起的屏幕。   邵明曜把脏衣服一件一件丢进滚筒,抓了一把洗衣粉,继续设定洗衣程序。“滴滴”声丝滑连贯,滚筒试转一圈,开始进水。   他又蹲回去,和林晃一起仰头瞅屏幕,“那就让它最后工作一次,明天我帮你搬到垃圾区。”   “……算了。”林晃关掉淘宝,“不过年不过节的,下次有机会再报答爷爷好了。”   他等着邵明曜损他出尔反尔,没想到邵明曜忽然把头埋在膝盖里,闷着乐出了声。   少年时期的大骨架格外好看,有种干净而澎湃的力量感。邵明曜低着头,后背线条在衬衫下绷起,林晃看了一会儿,像被鬼打头,特别想摸一摸那两枚好看的肩胛,再顺便捏捏背肌的薄厚。   他强忍着把手揣进兜里,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终于给自己挖坑了。”邵明曜抬起头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我爷下周末过生日。”   林晃愕然,“真的?”   “嗯。”   邵明曜在地上划了个数字,72。   他止了笑,低声道:“七十二岁了,小老头。”   林晃在一旁看着,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邵明曜的声音里有一丝寂寞。   邵明曜忽然也转过头和他对视,“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不等林晃回答,他又笑了下,“秦之烨说你像一颗信号丢失的卫星,别人说什么都不往脑子里进。”   林晃品了品,愕然道:“你让他天天找我的?”   “嗯。”邵明曜平静道:“那晚你是要犯病吧,后来感觉压住了。本来这周想多在你眼前晃悠晃悠,没想到被我妈找。”   他轻描淡写一句“犯病”,好像和感冒发烧一样稀松平常,朋友多照看两眼就挺过去了。   林晃无言,和他一起把工具塞回工具箱,两个人反而比一个人手忙脚乱。   过一会儿,邵明曜又开口,“那个是我爸,回来给我爷过生日的。”   林晃拿着一支塞不进槽的螺丝刀,“哦”了一声。   邵明曜把另一支抠出来,给它俩换了个位置,“你会管店,那会做蛋糕吗?”   林晃点头,“会一点。”   “那就省下洗衣机的钱吧,到时候给我爷烤个蛋糕,丑点也无所谓,就胚子、奶油、杏子酱,随便抹一抹,老头爱吃。”   林晃想了想,“好。”   邵明曜把工具箱放回小库房,快十二点了,他在院子里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咱俩点个外卖吧。”   林晃问:“你想吃什么?”   “真正的杏桃排。”邵明曜说,“想尝尝。”   哪有糕点店通宵营业的,而且当年那家难吃死了。   林晃问:“你困吗?”   “嗯?”   “等我一下。”   面团提前派上用场,林晃开烤箱预热,烤饼底时调了个焦糖杏仁酱,切碎杏仁片倒进去,一起浇上饼底,进炉复烤。   甜香奶香油脂香在小院里蔓延,隔着一堵墙,北灰到处嗅嗅嗅,深夜不敢叫,只能一下一下地挠墙,偶尔忍不住“呜呜”两声。   杏仁排出炉,林晃给邵明曜切了一大块,剩下的切成标准酥排,搁在架子上放凉。   邵明曜坐在灯泡底下,一口咬下去,牙齿切断杏仁片,声音酥脆,咬进黄油饼底,又变得扎实绵密。   他细细咀嚼,问道:“你不好奇我的评价吗?”   林晃坐在旁边打哈欠,“听你咬的声就知道做得好。”   邵明曜笑了,又咬几大口,“确实好。”   秦之烨说,邵明曜不吃甜食,和林晃猜想的一样。   但杏桃排糖量极大,吃的就是那一口糖油混合的满足感,林晃本以为他也就尝个新鲜,没想到巴掌大的一块,他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   邵明曜最终评价道:“和放杏酱的确实不一样,这个不如那个甜。”   林晃叹了一声,“明明是杏酱版更清淡。”   邵明曜说:“是你店里做的清淡,我说甜的是我奶奶的版本。”   邵明曜的奶奶叫李蓁蓁,十年前就没了。   那个年代的婚姻都是相亲说媒,但她和邵松柏算青梅竹马。十来岁时,她喜欢用家里的杏和邵松柏换些个洋饼干、小花曲奇,换了好几个夏天。直到两人正式说定关系,互相探望家长,她才知道邵家院子里就有一棵大杏树,年年结果,比她给邵松柏的那些小酸果好多了。   “不是我误会了杏桃排,是我奶奶误会了它。”邵明曜眼中晕着柔和的笑意,“是她用杏子熬酱烤成点心给我们吃,说那叫杏桃排。她的杏桃排很甜,吃一口能齁一下午,我爷其实不爱吃甜,但烤了他就吃,吃不完的冻起来,每天下午复烤一块配着茶看书。”   林晃问:“奶奶喜欢烘焙吗?”   “不,她是只会做这个。”邵明曜笑,“一般都是我不高兴了,或者爷爷工作不顺心了才烤上一盘。她说杏桃排一定要甜,因为是要做给至亲的人吃,在他们难过时,用来哄一哄他们笑。”   “奶奶走之后,我爷反而爱吃甜了,总是做些个糖三角,就连包子和馅都要放两勺糖,他大概一直难过吧,一直想用奶奶的法子哄哄自己。”   林晃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嗓子眼有些堵。   邵明曜又说:“但我不是不爱吃甜食,你记得吧,小时候我在你家院里吃午饭,最常带的就是糖醋排骨。我只是被我奶奶洗脑了,总觉得没病没灾没烦心的,就用不着吃那些甜点。”   邵明曜讲完了,把多的杏桃排打包,准备给爷爷带回去。   林晃跟在他后头,看他伸手去推院门,忽然道:“邵明曜。”   邵明曜回头,“嗯?”   林晃看着地上融在一起的两道影子,低声说:“所以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是来要我哄你的。”   院子里忽然静谧了一瞬。   他抬头看着邵明曜的眼睛,“你不开心了吗?”   邵明曜的眼神忽然有些怔忡。   好半天,都没回个声。   林晃在口罩下抿了抿唇,又垂眸看回影子,有些不耐地动了动脚尖,   “邵明曜,不开心就和我说说吧。”   “别动。”邵明曜忽然开口。   林晃脚尖一顿,邵明曜伸手,隔着口罩覆上了他的脸颊。   林晃当年纹身后就戴上了口罩,口罩下的皮肤多年来极少被触碰,变得格外敏感。   他被碰得痒,过电一样。   正要躲开,邵明曜的手落下了。   掌心多了一片杏仁碎,带着烘烤后的焦糖色。   “你脸上粘了一片杏仁。”邵明曜轻声解释,“不知道怎么就黏住了。”   林晃顿了顿,“哦。”   也不知道是谁满身心眼子。他想。   他早就看到了,那片杏仁是邵明曜打包时沾在他自己手上的。 第20章 |“右手食指,代表掌控,那是他的自我约束戒。”   小院浸在杏桃排的甜味里,让人提不起什么烦心劲。   林晃半夜上厕所,隐约感到隔壁有人起了争执,他迷瞪瞪地跑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却又再听不到什么声。   早秋天凉,他打了两个寒战,回屋睡了。   第二天早上,林晃裹着大毛衣,耷眼站在烧麦铺前。   “拢个烧外,原味。”   老板娘揭开屉盖,“两个原味烧麦?同学,感冒了?”   “鞥。”   “嗐,半夜急降温。”老板娘把烧麦递给他,又塞了一杯热豆浆,“豆浆送的,吃饱点啊。”   林晃眼睛漏开一条缝,瞅了豆浆半天才启动大脑,说了声谢。   林守萍买的新毛衣又大又厚,高领宽袖,林晃人薄脸也小,缩在衣服里像个戴假发的衣架子。他晃悠进换水房,三两口就把早饭吞了。   吃完才意识到老板娘听岔,他今天要的是六个——每逢生病格外饿,俩烧麦填不饱。   林晃抑郁地往外走,迎面撞见邵明曜一手抓着书包,另一手拎着早餐,运动服还没换,像刚晨跑结束。   邵明曜打量他,“你怎么了?”   林晃抬头瞅一眼钟,“你真天肿么才饱完啊?”   邵明曜皱眉消化了一会儿,“多跑了一个小时。你感冒了?”   林晃:“鞥。”   邵明曜伸手要来探他脑门,他躲了,隔着口罩揉两把鼻子,耷眼瞅着邵明曜的早饭。   来往的学生看着,邵明曜把手里的包子转移给林晃,又抓着一大把坚果和巧克力从后门进了高二八班,全都堆在林晃桌上。   林晃半死不活地趴着,从桌子底下往嘴里塞,塞着塞着胳膊一掉,又睡过去了。   林晃睡到大上午,浑身汗透,索性去开了假条。   路过操场,高三一班体育课,邵明曜在和别的班打球。   闲着也是闲着,林晃站在大太阳底下,半耷着眼观战。   邵明曜个高腿长,跑起来像道风,两边人都跟不太上。他球路很独,明明拿的控球后卫,但只要球到手就绝不往外传,上篮也横冲直撞,林晃看了一会儿,注意力又转移到他的手上。   那只手果然很好用,五指舒展,稳稳地控持着球,篮球在地面和掌心之间反复回弹,仿佛被固定在某种磁场中。   食指的素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林晃回忆了一会儿,刚转学时邵明曜就戴着这枚戒指,前一阵摘了,今天又戴回来。   正要走,邵明曜灌篮,对面中锋起跳盖帽,反被邵明曜暴扣压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篮球入网,剧烈的冲撞带着整个篮架嗡嗡震颤,邵明曜落地把中锋拉起来,两人撞了个肩,邵明曜示意换人。   他小跑到场下拎了瓶电解质水,过来递给林晃,“请假了?”   林晃的视线从戒指上收回,胡乱点了个头。   邵明曜掏出手机,“回去睡吧,我跟爷说一声,午饭给你装一盒挂门上。”   正午阳光烤得人躁,林晃把毛衣袖子挽起来,随口拒绝道:“不麻烦爷爷。”   “等等。”邵明曜看着他的胳膊,“怎么弄的?”   右手臂上一大块青紫,林晃低头回忆了半天,想起来是前几天在铁馆,下蹲翻没翻上去,被杠铃砸了一下。   “唔……”   邵明曜语气沉下来,“谁打的?”   “嗯?”林晃定了定,“不是。”   邵明曜皱眉,“你说,不用怕。”   “……”   算了。   林晃糊弄道:“没看清。”   “晚上碰到的?”邵明曜摸出手机,“放学巷子里只能是那几个,我问问方威。”   “不是他们。”林晃抓住他手机,胡编乱造:“是中午,我跑远买饭。”   “中午?白天也看不清人?”   “……害怕,闭眼了。”   这回轮到邵明曜沉默。   他沉叹一口气,林晃听出他那股上火劲,赶紧说:“没事了吧?我肘了,困。”   邵明曜又把他拉住,“你等等,找个人送你。”   秦之烨跟在林晃旁边,“一班下节是班务会,那小白花班主任事事都仰仗明曜,他走不开。”   林晃困得眼皮都支不起来,胡乱“嗯”了一声。   秦之烨瞄着他胳膊,“咋能打成这样啊?这是抡起铁棍抽你了?”   “……”   “回头我让方威去打听,谁啊,这么嚣张。”   “……”   拢共几百米的巷子,秦之烨在林晃耳边嚷嚷了一路,一句林晃想听的都没有。林晃忍到巷尾,终于开口问:“他打球一直那样吗?”   “谁?”秦之烨还在排除嫌疑人,“你说明曜啊?”   “嗯。”   秦之烨叹了口气,“他是心情不好,早操也哐哐哐跑了仨小时,饭都没跟我俩吃,纯发泄。”   林晃问:“为什么?”   “父子不和。”秦之烨嘟囔着,“他爸也是,都干出那丧尽天良事,就别往儿子眼前凑了,还非得回来给老爷子过什么生日啊。”   林晃脑子一片浆糊,半阖着眼消化这句话。   “诶呦,都晕成这样就别问了,麻利睡觉去。”秦之烨推着他转身,“我不送你上坡了啊,你把眼睛睁开。”   “嗯。”   林晃往上走两步又转回头,“他没事吧?”   “出事倒不至于,放心。”秦之烨伸出食指,“没看到他戒指都戴上了吗?”   林晃正好问:“什么意思?”   “右手食指,代表掌控,那是他的自我约束戒。”秦之烨咂嘴感慨,“只要看他戴上戒指,你就可以坚信,邵明曜绝不会失控。”   还有这种习惯。   林晃定着神想了一会儿,邵明曜从前短信里也提过诸如“在掌控中”之类的话。   管自己比管别人还严呢。   “而且他现在对他爸已经脱敏了,只要别踩他底线就行。”秦之烨说着转身快跑两步,朝他摆手,“我们也不敢深问,你赶紧回去睡吧。”   林晃在原地默了一会儿,想起昨晚邵明曜故意回避他的问题,索性不想了。   本来也不爱管别人的闲事。   路过垃圾区,余光瞟见一抹熟悉的铁黑色。   林晃对着那辆老旧生锈的自行车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是被他扯掉车链的那辆。   竟然没修好么。   他边纳闷边上坡,上到一半又折回来,踹了一脚轮子。   确实不转了,但也没必要扔吧,卖废铁也行啊。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拖着高烧虚弱的身子,一把把三十公斤的自行车扛起来回了家。   礼拜二也没上学,班主任压根没找。   林晃索性在家把酥梨挞打样做了,调来调去,最后定下三版,还得再纠结几天。   忙活到周四才觉得身子松快了,下午去铁馆复健,回来路上买了做生日蛋糕用的材料,林晃站在家门口,边找钥匙边盘算着蛋糕夹馅。   他动作忽然一顿,猛地往旁边看去。   “邵明曜?”   现在才七点半,高二都还没放学呢。邵明曜不仅早退,还不回家,还坐在他家门槛上。   说好的一切可控呢。   林晃特意瞟了眼他的食指,戒指还在。   邵明曜抬眼一扫他拎的袋子,“做生日蛋糕?”   “嗯。”   “病好利索没?拎这么多,有劲吗?”   “比平时虚点。”林晃说,“不影响拎东西。”   比平时虚,指平时硬拉一百公斤,今天只拉到了八十五。   邵明曜点点头,从脚边书包里掏出单词书。   林晃本想直接进门,犹豫几秒还是扭过头,“你翘自习?”   “没。”邵明曜翻到书签页,“以为都跟你似的呢,拿张假条恨不得一学期都不来了。”   “……”多此一问。   邵明曜又说:“学校电路故障,全校都早放了。”   林晃斜眼瞟他,“那你坐我家门口干嘛?”   “家里有脏东西,烦。”   “你爸?”   “秦之烨跟你说了?”邵明曜皱了下眉,“大嘴巴。”   林晃便不深问了,正要进屋,又听邵明曜语气平淡地说道:“平时我回去他都睡了,碰不着面,今天早放学,就在你家门口学会儿。”   林晃点头,“那拜拜。”   “林晃。”咬牙切齿的声音。   又干嘛。   邵明曜把单词书一合,“我话都到这份上了,你不让我进去学?”   林晃皱眉,“想进去你直说。”   “我都坐门槛上了,还需要说?”   “你那是屁股焊死在门槛上了。”林晃纠正他,“我想问你要不要进,都不好意思开口。”   “……”邵明曜深吸一口气,“行,那请问,我可以去你家学一会儿吗?”   林晃停顿,打量他片刻,忽然问:“那和好么?”   邵明曜冷笑,“三个问题,有答案了?”   “没。”林晃默了一会儿,“没空琢磨呢。”   “那我没空跟你和好。”   幼不幼稚。   林晃本想说不和好就别进来,但看一眼隔壁院子,终归是把话咽了下去,低头掏钥匙。   钥匙挤在塑料袋角落里,掏着费劲。邵明曜站在一边等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林晃忽然想起来,“礼拜天半夜,你和你爸吵了么。”   “你听到了?”   “没听清。”林晃没好意思说那是他感冒的元凶,“还以为是错觉。”   “他要扔我东西。”邵明曜皱眉,“有钱人的铜臭病。”   林晃终于把钥匙摸出来了,随口问道:“扔什么?”   “我爷那自行车,早就给我了。他嫌脏破丑,摆在院里晦气。”   “……”   门锁开了,林晃却迟疑着没挪步。   邵明曜拧着眉低声道:“已经丢不了他的人了,他还要嫌,扯不扯。”他说着伸手越过林晃,推开门,“愣着干什么啊,进——”   话音戛然而止。   院子里,那辆晦气的自行车好端端地停在老杏树下。   铁锈打磨干净,车座擦得锃亮,轮子补上了新的车链,不过看成色还是二手的。   车把前端还被钉了个小筐,疑似小卖店两元钱的洗澡筐。   邵明曜差点没认出来。   林晃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起。   是先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捡破烂,还是解释生病是怎么把三十公斤的自行车扛上的坡。   好半天,邵明曜终于扭头朝他看过来,但表情过于复杂,实在难以解析。   “你喜欢吗?”林晃硬着头皮问,“喜欢就还给你,不收你车链和筐钱。”   ……   “邵明曜?”   ……   “我以为你不要了,你要是……”   邵明曜忽然笑了。   阴郁褪去,像平时和秦之烨俞白说笑时那样明朗,甚至还添了几分痛快。   邵明曜伸手在他锁骨上一捏,快步踏进院里,跨上车,叮铃铃地掐了两下车铃。   那对漆深的眸又亮起,晃着林晃的眼。   “晃晃。”邵明曜撑着车把说,“干得漂亮。还我吧,有用。”   等邵明曜推着车到院门,林晃突然福至心灵,拉住他的胳膊肘。   “和好。”   邵明曜一下子敛了笑意,“不行。说了三个问题,不回答就别想和好。”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左手卡着右手食指一撸,抓过林晃的手。   明晃晃的小银圈打着转落入掌心。   邵明曜的右手食指又空了。   “车算我跟你借的。”邵明曜说,“戒指比车贵,我把它押给你,回头拿车来换。” 第21章 |“因为蝴蝶从不主动伸出触角。”   邵明曜回去没一会儿,隔壁就传来训斥声。   邵泽远是总裁,骂起儿子调门不高,像一记记闷雷。林晃站在墙根下听了一会儿,只听到些个“离经叛道”“桀骜不驯”之类的词,和当年林守定发癫时那些污糟糟的话比,实在不太够味。   没听见邵明曜还嘴,反而北灰“嗷呜”“嗷呜”叫得欢。   林晃已经掌握规律了,北灰这狗很正宗,会看主人脸色,只要它声调是往上扬的,邵明曜心情就差不到哪儿去。   他拨了下右手食指的戒指,转身回屋。   邵明曜手大但手指细,他的戒指换成自己戴也无非略略宽松,不至于滑脱。   挺好。   周五销假返校,第一节 是班主任的化学,林晃在班门口撞见吴丽霞,吴丽霞朝他一笑,“林晃,老师们都说你这礼拜听课状态不错,继续加油啊。”   “……”   林晃目如死水,埋头进屋。   吴丽霞又问:“拉肚子好了吧?”   林晃开口,“我是骨折。”   “哦哦。”吴丽霞打量他一眼,“石膏都拆了,恢复得不错。”   “……”   林晃回到位子,看了一眼窗后伏案学习的邵明曜。   赶紧转学吧,就这破学校,就算在重点班也迟早得烂完。   像有所感应,邵明曜抬头,冲他抬了下眉。   林晃没见过谁把眼镜擦得像邵明曜这么干净,镜片比空气都剔透似的,让背后那双黑眸更显深邃,长睫微垂,透出股子斯文气。   要是不住隔壁,谁能想到这是个把爹气疯的主。   邵明曜竖起食指晃了晃,手指空空,林晃摸一把自己的戒指,闷不吭声地转了回去。   手机一震,沉寂许久的对话框蹦到最顶端。   【smy:中午还打球。】   打呗。   跟我说个屁。   林晃把手机往书桌堂一扔,老姿势睡了。   午饭时间,林晃拎着一份排骨饭,站在树荫底下往篮球场上瞄。   邵明曜刚好带球突围,背身回传给俞白,俞白三分线外起跳,轻巧拿分。   秦之烨从观众堆里小跑过来,“喏,蔓越莓牛巧,圭那亚的豆。”   秦家巧克力是开架品牌,但平时分给朋友的都是手工调温巧克力,挺上档次。   林晃从口罩底下把巧克力含进嘴里,场上邵明曜一个上篮假动作骗过对方后卫,长线回传给前锋,又拿了分。   秦之烨笑眯眯地看着,“他心情好啦,感觉到了么?”   “嗯。”林晃含着巧克力,“北灰也叫得欢了。”   秦之烨“噗”地一声乐,“那狗和他有缘,心有灵犀是正常的。”   林晃难得好奇,“什么缘?”   秦之烨回忆道:“五年前吧,他突然说要养条猛狗,去狗舍看了一圈。那狗舍有上百只小狼狗和藏獒,谁去都得挑花眼,结果他一眼就把北灰相中了。老板说北灰本来有订家,结果对方突然失联,刚好过一个月订金有效期,所以说,它命里就该是邵明曜的狗。”   “……”   林晃沉默片刻,“为什么叫北灰?”   秦之烨一摇头,“没细说,就说有种鸟叫北灰鹟,和这只狗使命相同。”   林晃知道自己会后悔,但还是手欠搜了一下。   【北灰鹟:繁殖于东北亚及喜马拉雅山脉,被称为蝴蝶猎杀高手……】   “小高二,你手哆嗦啥,发烧还没好啊?”   林晃转身就走,“回去了。”   “不看球啦?”   “冷。”   秦之烨皱眉,抬头瞅一眼太阳,被晃得嘶了一声,嘀咕道:“还说自己病好,嘴真硬。”   再回家听到北灰叫,林晃心里就不是之前的滋味了。   他心焦地里屋外屋找,却满墙都找不见前几天邵明曜摘的那只小蝴蝶了。   ……不敢深想,只能把附近接种狂犬疫苗的卫生所都在地图上做了标记。   隔天就是邵松柏的七十二岁大寿。林晃定闹钟起个大早,先调杏酱,再搅奶油,有条不紊地忙碌。   邵明曜让他弄点奶油随便抹抹,有点看不起人。   老一辈都喜欢吃硬奶油,林晃搅打黄油和奶酪做抹面,戚风胚里打了清新的日本柚子,杏酱调成果绒卡仕达、慕斯、白巧甘纳许三种质地,一层一层地细细抹。   忙活到中午,蛋糕成型,光洁细腻的表面上装点着一层胖乎乎的杏肉丁,刨上果泥,林晃取了裱花笔,打算写字。   写什么呢。   拿不准,怕写出什么可怕的玩意。   他悬着腕子纠结了一会儿,索性把手套一摘,去喊邵明曜过来。   今天上午邵家倒格外消停,人也不吵,狗也不叫。   林晃刚推开院门,漆黑的迈巴赫从坡底开上来,在邵家门外停住。   车后座开了门,一只黑色高跟鞋先踏下车,随之出现的女人气质知性,婀娜高挑的身材包裹在米色羊绒裙中,拿一只灰色手包。   邵明曜的妈妈么。   林晃正想瞄一眼正脸,副驾驶也开了门,跳下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半大小子,五官和邵明曜三四分像,婴儿肥还没消利索。   邵泽远从驾驶位下来,搂了一把小子,倾身对女人叮嘱道:“刺槿,待会儿心大一点。”   女人冷笑,“我和明宸是来给老爷子庆生,别人我们不担待。”   “没让你担待。”邵泽远声音很低,“你别挑事就行。”   “我挑事?”女人长眉一挑,“邵泽远,我是你明媒正娶,我家陪你开疆创业,我给你生儿传宗,你别把我说的像个上不了台面的泼妇!”   “知道知道。”邵泽远啧一声,揽着她的腰,“快进去吧祖宗,别让老爷子等急了。”   院门一开一关,把无关人等都隔在大院外头。   林晃从门后出来,看着那黑漆漆的院门,莫名地觉得有些躁。   一下午,隔壁静谧无声,没有什么争吵,但狗也没叫。   寿宴是下午五点开餐,林晃等到四点五十,末了还是自己斟酌着在蛋糕上写了一行小字,装箱,系上条鹅黄色的丝带。   刚拎着盒子走到门口,隔壁忽然传来一声震天的碎裂响,像一股脑砸翻百十来个碗碟,满地都是割人皮肉的刀子。   林晃一下子钉在地上,心尖发颤。   隔过几秒,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外走。   刚到门口,隔壁院门猛地弹开,“咣”一声砸在门框上。   两家间衔接的栅栏都在跟着晃。   凶狠的狗叫划破长街,北灰该是被拴在了树上,嘶吼混着刨土声,像蓄势要把敌人扑倒。   邵泽远声音如钟,怒喝道:“狗崽子!你再说一遍!”   空气仿佛凝滞住了,北灰喉咙中拖出压抑的呜噜声,那是犬类暴起伤人的前兆。   林晃一步跨过门槛,却见邵明曜就立在隔壁门口。   他张肩拔背,姿态倨傲,冰冷地看着院里。   “我再说一遍。这里是我家,你,带着你的人,给老子滚。”   “明曜!”邵松柏从里面出来,咳了两声,“大不小了,不许这么和爸爸说话!”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林晃清楚地看见邵明曜一愣。   那眉眼间绷着的冷傲气像是散了一瞬,他迅速低眸扯了下嘴角,自言自语似地重复道:“爸?谁的爸?”   林晃站在一旁,看那低垂的长睫细微地打颤,然而那道脊背依旧笔挺,连头发丝都支棱着,垂在身侧的大手握了拳,青筋骨节尽数突起,像终于要挣破少年的皮,露出獠牙来。   确实是狗崽子,是只狼狗崽子。   “邵明曜。”林晃叫他。   “畜生!”邵泽远一声怒吼。   林晃的声音被邵泽远的吼叫盖住了,邵泽远大步从里头出来,劈手就去拽邵明曜,“给我进来!还嫌丢人不够?”   真烦。   林晃很久没有这么烦躁过,他反应过来时,蛋糕盒被丢在门口,人已经绷紧双拳往邵家走去。   然而邵明曜忽然侧了下身,不着痕迹地后撤一步。   正抓他肩膀的邵泽远身子一歪,失重地往旁边倾去,一下子靠在门柱上。   “疯了!”邵泽远气得手抖,“畜生,你敢跟自己老子动手!”   邵明曜神色冷淡,扫了他一眼,“谁的老子?”   北灰突然安静下去,哧哧地喘着,像是累了,又像是被勒得喘不上气来。   邵明曜拉了一下衬衫,往后退一步,目光直洞洞地投向院里。   “是我搞错了,一屋子都是邵家人,这是你们邵家,我才是那个上不了台面,进不了户口,害怕所有人发现的,私生子。”   “该走的是我。”   邵松柏紧往外追两步,但无奈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只能沉郁地喊:“明曜!”   “生日快乐,老头。”邵明曜低声道:“和儿孙好好庆生吧。”   他说着转身大步就走,身长步阔,姿态依旧昂扬。   像裹着一阵飒飒的风,从林晃面前经过。   天黑了。   老院坡街安静祥和,坡顶邵家院里灯火通明,晃亮了一整条街。   坡底下,羊肠巷的接口还是黑黢黢的。   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暗处走出来,站在那一明一暗交界处,扭头往坡顶望。   邵明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手机隔几分钟就震一下,是三人小群。   【秦枝叶:老爷子的寿宴怎么样啦?喝没喝大啊?】   【鱼肚白:明曜不会陪爷爷喝了吧,不能沾酒就别逞强。】   【秦枝叶:放心吧,他自律着呢。】   【鱼肚白:爷爷要是没醉,我俩小辈上门说个吉利话?@smy】   【秦枝叶:嘿嘿,小高二的蛋糕好吃吗?给我俩留了没?@smy】   【鱼肚白:话说小高二戴着口罩,上不上桌吃饭啊?】   邵明曜粗粗一扫就关了软件,止不住苦笑。   他又抬头,目光掠过那片刺眼的灯火,看向隔壁——庄家的院子笼在一片幽暗中,没声也没亮,连院里的灯泡都熄灭着。   今天没顾上林晃,但走的时候隐约看到他也在门口。   估计被这灾难的一大家子吓犯病了,早早睡了吧。感冒还没好,撑着精神头给老爷子烤的蛋糕,也没人去拿。   邵明曜突然像一只被抽空了丝的蚕,感觉很累。   他往后退两步,隐匿回羊肠巷的幽暗中,靠着墙坐在地上。   手机还在震,秦之烨开始炸表情包,炸一个表情包艾特他一次,邵明曜随便刷了刷,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头埋在膝盖里发呆。   过不了多久,手机又震动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搓了把脸,把手机捞回来。   总得随便扯几句,先把好朋友们糊弄过去。   然后,再去哄哄那一个。   黑暗中,屏幕发出的白光有些刺眼。   晃着那双黑眸倏然一颤。   三条未读消息安静地躺在锁屏上。   【第一个问题,什么短信,没收到。】   【第二个问题,烦。】   【第三个问题,不想回答,跳过。】   邵明曜对着手机怔住,坡街安静依旧,他听着自己的呼吸从静止变得急促,又听见自己难以置信地吞了口水。   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几秒后,又重新亮起。   【所以,你转学回来的三个月前,为什么突然不给我发了。】   邵明曜紧抿的唇忽然松开,他听见自己愈发错乱的呼吸,呼吸声里带了一点潮。   【邵明曜,要不要来我家吃蛋糕?】   邵明曜猛地起身,两步迈到坡街上,抬头向上望去。   坡顶,庄家小院里那只孤零零的灯泡亮了。   五年前,爷爷曾对他说——蝴蝶是钝感和冷漠的生物,无论地震海啸,都不要指望它有所反应。   因为它们从不主动伸出触角。   作者有话说:   【前文提示】三个问题   “第一,这些年的短信,你到底有没有看。   “第二,讨厌我管你吗?   “第三,为什么不告而别,还偷走我的杏?”   ****   【小剧场-21】   呆蛋听到明蛋说梦话。   抱怨自己对它漠不关心。   呆蛋认真反思,觉得是明蛋太迟钝了。   隔天明蛋郁郁不乐坐在门槛上。   呆蛋走过来,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杈。   一下子怼在明蛋的蛋壳上。   又把另一端轻轻搭在自己身上。   明蛋迷茫脸:干什么呢?   探测你的情绪。呆蛋说:用一种显而易见的方式。 第22章 |“不许难过了,邵明曜。”   叶韵绮偷尝禁果时才十七岁, 那年邵泽远从美国藤校硕士毕业,已经和李家千金李刺槿恋爱数年,他先于李刺槿回国创业,和叶韵绮因缘偶遇, 一发难收。   而邵明曜, 就是那几次放纵的结果。   邵明曜的出生没能改变任何人的轨迹——邵泽远极具商业头脑, 和李家在一条产业链的上下游相互扶持, 三十岁公司上市, 资产反超李家,迎娶李刺槿。而叶韵绮早在意外怀孕生产后, 就被邵泽远安排去法国读珠宝,亦没有因意外生子而有丝毫流连。   邵明曜打小蹭着爷奶的裤腿长大, 有认知时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子,知道远在北京的爸爸另外有家,知道生母自由不羁、害怕拖累, 他明白自己的出生不光彩, 所以对那些轻忽反而没怎么感到委屈。   爷奶宠着, 小城的日子舒坦, 那些无忧虑的幼年时光里,他一直很努力地向上生长, 邵泽远一句“不错”, 叶韵绮寄来一只玩偶,足以让他开心地哼歌。   五年前, 邵泽远突然把他接回北京。   留学规划,精英教育, 二十四小时专人陪管……秦之烨还开玩笑说他是太子回宫, 总算过回了应有的人生。   邵明曜坐在大杏树下, 轻轻拨弄着掌心里的小蝴蝶。   这只蝴蝶前天晚上从林晃家飞到邵家,落在树上,被北灰发现了,邵明曜便将它随手收起来。   “但五年来,邵泽远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朋友,外界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寄养在他家的,是他朋友的孩子,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   邵明曜轻轻触碰小蝴蝶的翅膀,“我在北京五年,一直被控制在大宅里学习,唯一一次出门就是刚到北京时,被他带去参加和李家的家宴——后来我才知道,当时邵泽远和李家闹僵了,他把我弄回去就是为了牵制李家,让李家知道,邵明宸不是唯一的继承人。那就是我的五年对他全部的意义。”   林晃听得发怔,“你在短信里……”   “矫情过好多次,说觉得孤独,是吧。”邵明曜笑着划拉地上的沙,又摇头,“不是,我嘴硬,我当年说的应该是,没机会交到新朋友,但无所谓,反正也没时间。”   林晃垂下头,“也说过想念旧友的。”   或许是他无聊,多翻过几次,那些想念秦之烨、想念俞白、想念狗的文字像是漂浮在他眼前,每个字都清晰。   “邵明宸是我弟,李刺槿生的,比我小了七岁,没什么心眼的家伙。就连那个小屁孩都看出来邵泽远的意图了,暗示过我好多次,但我陷在做贵公子的美梦里不肯出来,直到今年六月,邵家和李家决定一起开拓新产业,一切隔阂必须消失,我就——”   “邵明曜——”   林晃心尖颤,想堵住邵明曜的嘴,不叫他说出后面的话。   “就被当垃圾处理了。”   “也不是,我本来就是垃圾,只是被放回了眼不见为净的地方而已。”   邵明曜随手从地上捞起一颗石子,向围墙另一端一抛,石子落地,拴在院子里的北灰“呜呜”了两声。   “本来他顺了李家的意,纯粹要我到底层自生自灭去,听说连厂都给我选好了,是爷和他大吵一架,非把我捡回来。”   五年锐气,顷刻梦醒,付诸东流。   “爷老了,当年就管不动儿子,现在更无可奈何。所幸兜来兜去,我始终是他最疼爱的那个,邵明宸比不了。”邵明曜垂眸淡笑,“回来挺好的,其实蹭在爷身边,我才更踏实。邵明曜,这三个字的意义是我自己,不是邵家户口上的一个代号。”   林晃轻声问:“所以,还想出国么?”   “当然,我自己规划好的人生,绝不会因为邵泽远的龌龊发生一丝一毫的偏移。”邵明曜望着院墙的另一头,嘲讽地笑了一声,“他早晚会明白,从始至终,能掌控一切的只有我自己。他,算个屁。”   “我压根用不上他,自己能联系省重收学籍,开不了绿灯就慢慢等手续。没有大佬推荐信,那就考完本科A-Level再多考一个研究生GRE,大不了多拖一年,难道还真敲不开剑桥的门吗?”   “邵明曜……”   邵明曜忽然拾起林晃搭在膝上的手,摩挲着他手指上的戒指,轻声道:“晃晃。”   林晃垂眸,他的手指被邵明曜的手托着,皮肤间的触碰让他有些痒。   “邵明曜。”他屈起食指在邵明曜的掌心轻轻挠了两下,“你需要的话,就拿回去吧。”   “嗯。”   邵明曜把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转下来,戴回自己手上。   他垂头深深吸气,又徐徐吐出。   像一头凶残的兽,在强迫自己收起獠牙。   “晃晃,别安慰我,我不想你安慰。   “不该记住的事,阻碍我往前走的人,我都有能力忘记。”   入秋的第一场雨落下得悄无声息。   笔直的雨线坠落,发出一片混沌的白噪声,小院里并排坐板凳的两个人都没动,直到浑身湿透。   一墙之隔,北灰在树下狼狈地绕了两圈,挣不开绳子,委屈地呜咽。过了一会儿,邵松柏开门出来,“砰”地撑开一把大黑伞,走到树下焦急道:“北灰快回家,别淋坏了……”   邵泽远跟出来,站在屋檐下招呼他:“爸,吃着饭呢,你管它干什么?狗崽子又不怕淋。”   邵松柏像是没听见,紧忙着解了绳子把北灰牵在伞下,狗子挨着他的裤脚往回走,路过那堵墙,他又重复地喃喃道:“北灰快回家,快回家,下雨了……”   邵明曜在雨中俯身抱住膝盖,林晃起来里屋外屋走了一圈,发现老院竟然没有雨伞,最后从仓库里扯了一块塑料布出来,“哗”地抖开,把自己和邵明曜一起罩在底下。   他们肩抵着肩,雨打塑料布,稀里哗啦,雨水沿着邵明曜的头发成股往下流,邵明曜朦胧中抬眸去看林晃,却见林晃从兜里摸出一只口罩,在他左右耳朵上摸了半天,像他给北灰抓痒,摸得他头皮发麻,才终于把那两根不听话的挂绳一左一右挂在了他耳朵上。   “干什么?”邵明曜的声音也被闷在口罩里了。   林晃说:“借你躲一会儿。”   “一个口罩能躲什么?”   “什么都能躲啊。”林晃解释:“你要是哭了,可以在口罩下龇牙咧嘴,我看不见。”   邵明曜无语道:“就算真有人想哭,听了你这话也得气得憋回去。再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林晃摇头:“你对我的误会真的太深了。”   “我误会你什么了?你——”   “快别吵。”林晃一把捂住他的口罩,“打雷专劈嗓门大的。”   邵明曜:“……”   雨声平息时,邵明曜有些发困,趴在膝上侧头看着林晃,“还敢说没收到那些短信?”   林晃垂眸看着两人碰在一起的腿,“零星收到一些,但大多数都忘了。”   “大多数?”   “嗯。”   “所以还是记住了一小部分。”   “是啊,有几条你惨兮兮的,蛮好笑。”   “无所谓,反正你每条都看了。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贱命一条,没见过贵公子的生活,好奇而已。”   “那现在知道贵公子变回落水狗,爽吗。”   “还行,不够爽。”   “为什么?”   “发现你依旧支棱着,站在阳光底下,没进阴沟,也不受憋屈。你是非典型落水狗。”   邵明曜愣了一下,注视着林晃一本正经的眼睛,忽然笑起来。   “那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没让你幸灾乐祸个痛快。”   “没关系。”林晃平静道:“阴沟里的坏东西见得太多了,身边多一个能晃瞎眼的也不错。”   雨停了,林晃起身把塑料布揭开,“我去把蛋糕给爷爷挂在门上。”   “那我吃什么?”邵明曜在后头问,“你不是让我来吃蛋糕的吗?”   “你又不过生日。”   邵明曜看着那道身影灵巧地越过门槛,长叹一声。   对林晃,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屋檐上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细碎的积雨,蛋糕被送走了,但小院里仍旧笼着一股清甜的香气,被雨水冲刷后,更甜得沁入人心。   邵明曜起身进屋,路过厨房时停下了脚步。   布满狼藉的操作台上,中央腾出块干净地,摆着一枚乌漆平瓷盘。   一只洁白的酥挞安静地盛放在瓷盘上,几颗晶莹圆滚的泡芙球接连镶嵌。一片薄脆饼干做成半圆弧,沿着泡芙间的动线环绕在酥挞之上,像半轮圆月。   林晃安静地走到他身后,“我回老家,其实是为了找一张妈妈的手稿,虽然机会渺茫,但还是来碰碰运气。”   邵明曜蓦然回头,林晃的视线正越过他看向那道甜点,那双眼眸沉寂如常,却又仿佛多了一丝专注。   “法甜主理人大赛,我妈妈当年设计好了每一轮的作品,但来不及参赛就死在了火里。今年换我参加,我会逐一实现妈妈当年的构思,如果能走到决赛是最好,虽然决赛的手稿还没找到。”   林晃收回视线,“第二轮的作品以梨为元素,第一版还原妈妈的设计,核心概念是‘思念’,选择清爽的果泥和啫喱酱,搭配淡奶油慕斯。第二版是我自己的想法,之后会在店里上架,就是你面前这个。”   邵明曜走到甜点前,指尖一抹,捻起旁边的小卡。   酥梨圣多诺黑挞· 「联系」   邵明曜出神了一瞬,低声念道:“联系……”   “这是一款重糖油的酥挞,酥梨是爷爷从陕西带回来的,梨和柠檬混打果酱做泡芙馅,梨肉卡仕达做酥挞馅,挞身是酥性饼干,撒缀的是玄米脆片,玄米也做了梨汁调味过的焦糖封层……”   邵明曜回头打断道:“你跟我一个外行说这些……”   林晃抬眸,湿透的口罩和刘海还贴在脸上,更衬出那双眸的寂静。   他轻声道:“我就是想问问,这么甜,够不够哄你?”   邵明曜怔了下,用手指捏起一颗泡芙,捻进嘴里。   酥脆的焦糖泡芙壳在口中碎裂,馥郁的梨子甜蔓延开,又被柠檬的刺激感遮住,甜蜜又酸涩。   他以为林晃只是简简单单地“管店”而已。   “够不够甜?”林晃又问,很执着。   邵明曜点头。   他又掰碎圆弧饼干放进嘴里,一点点抿黄油的酥香。   林晃忽然别开脸,“算了,给你吃纯属浪费。”   “嗯?”   “法甜忌讳分层品尝,你破坏了设计的用心。”林晃语露嫌弃,“看吧,做不做贵公子也就那样了,老土。”   邵明曜一愣,继而被气得撑着灶台笑了半天,手捏起整只酥挞,大口大口地送进嘴里。   酥松的饼干,脆甜的焦糖壳,粘稠的卡仕达,清爽的果酱馅,在嘴里交织融化。   吃到最后,有什么东西硌在舌头上。   苦了吧唧。   邵明曜把那枚丑陋的杏核从嘴里拿出来,皱眉。   “不是,林晃——”他深吸气,“你知道这些放了五年的果核很脏——”   “我洗了。”林晃语气生硬。   “谁知道你洗没洗干净,你要是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可以不用——”   “闭嘴,邵明曜。”   林晃走上前来,从邵明曜手中拿过那枚杏核,放在掌心,顿了顿,忽地抬手覆上他的眼。   掌心虚拢着,杏核轻轻硌在眼皮上,触感有些粗砺。   但搭着眼尾的手指却很细嫩,像落在鼻尖的一只小蝴蝶,轻得他痒,又细得他不忍躲避。   “第三枚杏核,第三个要求——”林晃轻声说,“不要再想让你难堪的人和事了,邵明曜,忘了那些空欢喜吧。”   邵明曜眼皮打颤,睫毛在林晃掌心轻轻搔动。   他喉结微动,低声道:“你连回答我的问题都要撒谎,哪来的脸还和我提要求?”   “那我重新回答,不撒谎了。”林晃说,“短信,每一条都看了;你管我,我不讨厌,但前提是,你也要听话。”   “听话?”   “嗯,听我的话。”   “不许难过了,邵明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2】   呆蛋一下一下地摁明蛋的头。   不难过、不难过,蛋生总是会有波折。   明蛋最大的波折就是此刻。   它快被呆蛋摁碎了。   它好疼。   但它不舍得说。 第23章 |“几拳了?”林晃问。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哗啦不间断地响, 林晃坐在床上,小狗玩偶被他刚才一拳怼进了床和床头柜之间的缝隙里,和他一起侧耳朵数着水声。   “邵明曜。”林晃终于忍不住了。   隔过几秒, 里头的水声停了。   邵明曜喊:“你叫我吗?”   林晃问:“你还要洗多久?”   “快了吧, 你要用洗手间?”   林晃有些不耐烦, “你洗个澡怎么这么磨蹭?”   水声已经响了十五分钟了,小姑洗澡都不用这么久。   “刘海长了。”邵明曜说, “我顺便修一修,怎么了?”   “……”林晃忍无可忍,“你修头发都不先关上水吗?水费已经涨到两块四了!”   里头沉默了。   而后水声哗啦啦地又响起来, 听声音, 比之前开得更嚣张。   邵明曜在里头怒道:“林晃你有病吧!”   林晃站起来又坐下, 目光落到隐藏在缝隙里的小狗玩偶身上, 咣地又给它一拳。   邵明曜洗完澡出来,对着镜子里自己身上的大毛衣皱眉。   这是林晃感冒那天穿的毛衣,又长又大, 邵明曜天生衣架子,把它撑得很好看,但这一身雪白的马海毛忒软乎, 他眉目间的锐气也像被打了一层柔化滤镜,气场短了一截。   “还有别的衣服吗?”邵明曜问, “衬衫有没有?”   林晃在衣柜里一通翻腾,扔了一件宽宽大大的抓绒卫衣在床上。   还是奶白色, 胸口一只小狗。   邵明曜提溜着帽子把衣服拎在眼前看了两秒, 丢开。   “衬衫没有, 那风衣有没有?”   林晃简直烦得要死, “就这两件, 爱穿不穿。”   “校服总有吧,你校服我应该也能穿。”邵明曜扯了一把身上的毛衣,“这玩意我穿着扎得慌,难受。”   林晃烦得不乐意瞅他,“大少爷,你就该进厂好好去去毛病。”   校服就搭在凳子上,邵明曜直接拿了,对着镜子换好。   除了稍微修身一点,没别的毛病。   林晃在旁边看他胸前绣着的难看的校徽,忽然问道:“你最后定下来去英中了吗?”   邵明曜“嗯”了一声,“已经谈妥了,只要考试达标,他们就让我进A班,和正常高考生一样。”   “什么时候去?”   “下学期开学吧,怎么了?”   林晃摇摇头,“没怎么。”   他看邵明曜穿着九中的校服觉得烦,心里像扎了根刺一样。   邵明曜走出来,“我还想问你呢,你也没转学籍,交费当借读生而已,哪个学校都能收,怎么偏偏选了九中这么个……”   “嘘!”   林晃忽然从床上弹起来,头向门口的方向偏去。   邵明曜停顿,配合地小声问:“怎么了?”   “车引擎声。”林晃谨慎地听,“迈巴赫好像要走了。”   小院的门被悄悄拉开一条缝。   黑灯瞎火,邵泽远一家三口站在车旁,邵明宸和李刺槿先后向老爷子道别,娘俩上车后,邵泽远抱怨道:“您这么着急赶我们干什么,现在走和明早走能有什么区别?这个时间,市里订不到什么好酒店,刺槿一坐经济舱就腰痛。”   为你们好。林晃心想,不然半夜正是烈犬出动的好时候。   邵松柏招招手,“行了行了,心意我老头子领到了,饭也吃了,你俩带的礼物、生活费我也收了,赶紧走吧。”   邵泽远压抑地吸气,“爸,明宸可也是您孙子。”   邵松柏冷笑,“那明曜是不是你儿子?是不是你生出来的?”   “您总提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要是没有他……”邵泽远顿了下,察觉老爷子脸色不好看,把后半句话咽了,转而又劝道:“您总说离不开老家老院,但我妈走了这么多年了,您现在身子骨也不如以前,这边医疗不行,您再斟酌斟酌,最好能来北京,我们也好照顾您……”   “去北京?行啊。”邵松柏语气痛快,“订张机票的事,老院放着就行。”   邵泽远一愣,惊喜道:“真的?”   “真的。明曜去,我就跟着去,我得给明曜做饭,臭小子打小就离不开爷做的面条和大包。”   “……”   邵泽远上车时脸发绿,隔着黑蒙蒙的夜,林晃看得特别真切。   车开走了,北灰突然在屋里狂叫,邵松柏没目送儿子远行,反而紧忙着回去哄狗。邵明曜也转身回屋,林晃跟在他后头问:“你不回去啊?”   “不回。”邵明曜语气冷淡。   林晃撇嘴,“大孝孙。”   俩人进屋,邵明曜对刚才看到的一切不予置评,摆弄了一会儿手机,林晃偷偷瞄着他,发现他又点开了背单词APP。   林晃快要被学霸震碎了,忍不住问:“还没背完吗?”   “早就背完了。”邵明曜语气淡然,“重复而已。”   林晃说:“我以为学习好的人,背过的东西就不会轻易忘。”   “确实不容易忘,但——”   邵明曜还没说完,门口又传来动静,院门似乎被人推了推。他俩起身出去,发现门外地上多了两只宽而浅的碗,各盛着一大块生日蛋糕。   “好消息,你爷知道你在我这儿。”林晃瞅着地上的蛋糕说,“坏消息,他好像没打算哄你回去。”   邵明曜在他身后垂眼瞥着他,“好消息,蛋糕看起来是给咱俩的。”   林晃回头问:“坏消息呢?”   “坏消息——”邵明曜一指那两只碗,“家里的碗碟都被邵泽远摔了,这俩是北灰小时候的碗。”   “……哦。”   林晃淡定地弯腰端起蛋糕,“那你是回家吃,还是在这儿吃?”   邵明曜接过其中之一,“我不回家。”   邵松柏给切了沉甸甸的两大块,林晃刚要坐下品尝,陈亦司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瞟邵明曜一眼,邵明曜正对着蛋糕发呆,压根没分心留意他,于是果断起身去卧室接电话。   “选址差不多定了,现在看好三个铺面,我把这边的事安顿一下就出发。”陈亦司在电话里兴奋地说道:“崽,把你想坏了吧?除了牛肉面还想吃什么,你拉个单子,我先把材料准备好,到你家一样一样给你做。”   “恭喜。”林晃斟酌道:“不必了。”   “嗯?”   “人到就好。”林晃再三强调,“就你自己、你本人,就够了。”   陈亦司感动得快哭了,开始细细盘点林晃从小到大拢共说过几句人话,纯爷们感性起来让人想吐,林晃强忍着不适,往外看了一眼。   外面好像又有动静。   “挂吧。”他说,“困了。”   陈亦司被迫打住,“好吧,那你选一个,牛肉面还是腰花面?”   林晃“嗯”了声,“好的。”   陈亦司:“?”   林晃挂掉电话,出去一看——人走了,桌上的蛋糕连同狗碗也少了一份。   不是说不回去吗。   小狗吧。   他无所谓地坐下,把自己那份蛋糕吃了。   吃完才发现盘子下压着一张字条。   林晃摩挲了两下,把字条展开,上面是两行俊逸的钢笔字——   “但当你获得它的时刻,也就是失去它的开始。   所以我会珍惜。”   林晃注视着那两行字,手指从字迹上摩挲过,擦出轻微的墨痕。   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撇了下嘴。   背个单词而已,说得花里胡哨的。   *   隔天林晃一觉睡到自然醒,摸手机一看,九点半。   微信里飘着一串“smy”。   【晨跑吗?】   【陪我遛狗去。】   【开门啊。】   【北灰特别渴望见你。】   【白天在学校睡,晚上在家睡,你觉怎么这么大啊。】   【算了,我俩先走了。】   【我爷包了猪肉笋丁烧麦,挂你门上了。】   【不是,我都跑完十公里了,你还没醒吗?】   【是没醒,还是又有回复障碍了?】   【卫星,检查你的信号。】   “……”   是不是多动症。   一分钟不打字就手痒吗。   林晃昏沉沉地把手机一扔,扶着脑门醒神。   昨晚忘记把小狗玩偶从床缝里掏出来了,难怪这一宿睡得不踏实。   他对着被床缝挤变形的狗脸沉思片刻,一通凶狠的蹂躏。   恢复如初。   邵松柏已经摸清了小邻居的饭量,拳头大的烧麦装了八个,塑料袋都快系不拢了。   林晃出门查收,心满意足,拎着一兜子烧麦准备去铁馆冲个大重量。   正上午,坡街一片静谧,在阳光下晒得懒洋洋的。   林晃往坡下晃悠,走着走着,渐渐地收了脚。   两侧久无人住的院子里伸出茂盛而凌乱的枝杈,他抬头看了一会儿,把烧麦换个手拎,摸出块巧克力含进嘴里,继续下坡。   又走几步,他再次停住,又含一块巧克力。   装着烧麦的塑料兜绕着指尖转啊转,他边走边玩,慢吞吞地一直晃悠到长坡中间,突然回身,如同一只迅捷的豹,凶猛地往回跑。   前后不过几秒,跟着的人被林晃堵进了两户旧院之间的凹口。   “四中的。”林晃辨识着,“叫……王金浩?”   上次打架的人之一。   林晃对他印象很深,因为邵明曜唯一后背挨的那一下就是他抽的。从警察局出来后,秦之烨说有两个牵头的人要拘留五天,其中一个就是王金浩,算算日子,这才刚放出来没两天。   王金浩穿一件蓝天白云海滩的花衬衫,牛仔裤裹着两条筷子腿,浑浊的眼仁里浮着油盐不进的无赖样。   这种人身上好似结着一层垢,是九中那些傻白甜混子根本比不了的。   林晃很喜欢这种“危险分子”,因为比九中那些家伙好处理多了,一般都不会捅到老师和家长面前去。   他往左右环顾一圈,坡街空空荡荡,面前这条凹口又窄又深,深处一点光都进不去,干什么,别人都发现不了。   他斟酌着环境,王金浩打量着他。   “小兄弟,你跑得够快的,不像上次看着那么窝囊废。还是说——真像你们学校那群傻叉传的那样,你才是九中老大?”   都传成这样了么。   林晃掀了下眼皮,反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跟踪他?”   “他?”王金浩露出两颗泛黄的虎牙,思索了一会儿。   “你是说迈巴赫的私生子吗?”   林晃倏然抬眸,眼中迸发一抹厉色。   “你说什么?”   “不是我说什么,是我听到了什么。”王金浩笑得洋洋得意,从裤兜里摸出半截烟屁股,眯着眼点上,猛吸一口,“本来就是蹲个点,摸摸那家伙出出进进的习惯,没想到还有戏听,可惜今天迈巴赫怎么不见了,害我白跑一趟。”   他话音落,见林晃弯腰,将那袋烧麦轻轻地扔在外面的地上,朝他走进来。   咬在牙齿间上下晃的烟停顿住,王金浩睁开眯着的眼,本能地绷直了脊背。   一步步朝他逼近的人看起来依旧瘦弱无害,但却像是卸去了伪装的猎食者,举手投足都让人不寒而栗。   *   “怎么个叫法啊?”邵明曜从羊肠巷拐到坡街上,“它天天叫,闲着没事叫,吃饱了撑的叫,闻着饭味叫,看着蝴蝶也叫,您管它干什么?”   电话里,邵松柏说:“平时你不在家,街上又没动静,它从来不叫。就刚才,进屋绕着我一圈接一圈地兜,还咬着我裤腿把我往外拉,肯定是有事。”   邵明曜问:“那你出去看了吗?”   “看了,外头没人,我还让它到处找了一圈,它东闻闻西闻闻的,也没闻出个好歹。”   “我看它就是惦记林晃家门上挂着的烧麦,行了,我到坡底下了,等我回去看看吧。”邵明曜无语道:“是不是小时候绝育没绝干净啊,哪天还得带它再去医院……”   他的脚步忽然顿住,目光落在前方两户人家之间的凹口处。   贴着墙根的地上,扔着一袋烧麦。   邵明曜对着电话低声道:“爷,我们老师电话进来了,等会儿到家再说。”   他挂了电话,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着。   爷电话里说,北灰二十来分钟前开始躁动,但烧麦是他七点半晨跑回来就挂在林晃门上的,不好推测林晃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人堵了。   邵明曜不再瞎猜,径直往凹口处走,刚离近点,就听到了拳头着肉声。   闷,重,利落。一下一下裹着风,十成十的练家子。   他本以为是四中的人来报复,但一听这拳风就知道比那帮人道行深得多,八成是被喊来的道上的人。   挨揍的人一点声都不出,估计是被人堵了嘴,或者,已经被揍得昏死过去了。   邵明曜脑子里嗡嗡响,什么也顾不上了,抬脚就往那边跑。   凹口里黑咕隆咚,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一个摁着另一个。   正要进去,忽然听到林晃的声音。   “几拳了。”   特无情。   邵明曜脚下蓦然一顿。   痛苦的喘息声逐渐从凹口深处溢出来,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声音哆嗦着道:“没……没数。”   林晃笑了一声,“没数从头来。”   话音落,那人一声求饶还没从唇缝里漏出来,又被捂住嘴,一拳砸在肋侧。   林晃松开他的嘴,他立刻叫道:“数了!数了!七下了!”   “七下?”   林晃在心里咂摸着——迈巴赫的私生子,八个字。   于是他又伸手捂住那人的嘴,挥手一拳,瞄着腹外斜肌最厚的地方,伤不到内脏,但足够让人一礼拜没法扭腰。   巷口,邵明曜下意识捂了一下侧腹,幻痛。   他眉头紧锁,太阳穴突突突跳得更厉害了。   太阳偏了个角度,终于向凹口里透入一丝光。   光照在林晃的背上,他的袖子挽到肩,手臂紧绷,暴露出紧致流畅的肌肉线条。   挨揍的人哼哼着,捂着肚子左右夸张地晃,几下过后,他突然从地上弹起,一拳朝林晃打回来。   邵明曜抬脚就往里冲,然而一只脚刚踏进去,就见林晃头向左一偏,任那只拳擦脸而过,他浅蹲深跃,动作流畅得像邵明曜小时候玩街机操控的格斗小人,那一把纤细的腰在空中扭转,带着腿直劈而下,砸在对方肩上,蛮横地硬将人压倒在地。   “嗵”声震得心肝颤,足足捱过十几秒,那家伙嗓子眼里才终于漏出颤抖的痛叫。   邵明曜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比俞白腿法还利落的人。起跳更矫捷,仿佛不需要蓄力和加速度,轻盈一跃,砸下来的力道却凶得让人胆寒。   ——说个好笑的,正是那个大白天挨了揍不说谁打的,因为“太害怕,闭眼了”的家伙。   “我不敢了,不敢了!”王金浩捂着肩膀在地上哼哼,声音颤得像踩了电门,“饶我一次,以后我见着这条街绕道走。”   “嗯。”林晃起身,“记得要说话算话。”   王金浩已经没力气多回应一句,他躺在地上不断地抽气吐气,像条快死的鱼。   “别演了,没往你要害上踢。”林晃不耐烦道。   王金浩:“……”   林晃又盯了他一小会儿,感觉他好像真的爬不起来,有点意外。   “之前打的都是群架?”他问。   王金浩攒了好半天劲才回道:“怎么了……”   “看你像是没怎么挨过打。”林晃说,“先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觉得不对劲。   反复思考几次,回过头说:“其实好像是七个字。”   王金浩:“?”   多打一拳。   “算了。”林晃又说。   王金浩不解,但隐隐感到绝望:“什么就算了?”   “喂!”   林晃走出凹口,在口罩下轻轻吐了一口气。   打完人渣,心情放松。他把袖子放下来,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   打算愉快地吃个早餐。   然而下一秒,他的身子却僵住了。   墙根空空荡荡。   他扔在那里的烧麦不翼而飞。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3】   深夜,明蛋在蛋舍档案室,举着手电棒狂翻档案。   [呆蛋,蛋型偏小,质脆,柔弱。]   放屁。它拿笔一划。   [性格消极,易受欺压。]   撒谎。再一划。   [需要妥善看管。]   骗子。再——   明蛋笔尖一顿。   它犹豫片刻,改在附近补上几个字。   [呆蛋,冷漠暴力危险狡诈。]   [需要明蛋妥善看管。] 第24章 |“林晃,你是不是真觉得我舍不得揍你?”   王金浩都走了, 林晃还站在大太阳底下发懵。   坡街空无一人,老院的鬼八成不爱吃烧麦,墙根下也没发现狗的口水。   他有个猜想, 但他挺不愿意接受。   铁馆计划取消, 饿着肚子在坡上蹲到大中午, 总算把收垃圾的大爷蹲来了。   “叔。”林晃瞅着大爷绑在裤腰带上的半瓶水,“您看到我的烧麦了吗?”   大爷用胳膊肘蹭了把汗, “撒烧麦?”   林晃说:“猪肉笋丁,八大个。”   “没看见,俺只捡瓶子。”   “不是问垃圾堆里……”林晃犹豫了一下, “您午饭吃什么了?”   不会是烧麦吧。   林晃跑得快, 没挨上垃圾车撞。   一共也没几个嫌疑人, 都排查得差不多了。   就还剩那一个。   林晃在自家院来回走, 眼看着微信步数破了万,忽然听到墙另一头传来BBC英语新闻。   邵松柏提着喷壶站在门外浇路边的小花,林晃出来打招呼:“爷爷好。”   邵松柏笑眯眯, “晃晃没午睡啊。”   “没呢。”林晃摇头,往院里瞟了一眼。   好消息,人在, 狗不在。   坏消息,人没瞅他。   邵松柏问:“烧麦吃了吗?”   林晃顿了顿, 提声回答:“吃了。笋丁脆。”   院里,邵明曜按下暂停, 划掉两个词, 又继续播放。   “邵明曜。”林晃干脆转向他, “你吃爷的烧麦了吗?”   邵明曜低头速记, 钢笔尖都快要擦出火星子了, “吃了。笋丁不脆,水了吧唧的。”   林晃心跳一滞。   “个别现象吧。”他试探着问:“我吃了八个,你吃几个?”   “早上四个,上午八个,都不脆。”邵明曜抬起头,钢笔“笃”地往石桌上一磕,盯着他说:“白白浪费人感情。”   林晃:“……”   邵松柏纳了闷,“我一共蒸十五个,给小邻居送八个,我老头吃俩,北灰吃一个,你早上吃四个,另外八个哪来的?”   “不知道。”邵明曜又低下头,“反正挺撑,撑得人胸闷。”   林晃也闷,闷得胃里咕噜咕噜叫。   他耷眼回院,连邵松柏邀请他吃冰棒都没听见。   邵松柏啧了一声,“明曜,小邻居没精打采的,是不是病了?”   邵明曜淡声道:“累的吧。”   “这孩子一天天不学习不锻炼,光是睡觉,累着啥了?”   “也许梦游。”邵明曜扭头朝屋里喊道:“北灰!出来吃冰棒!”   北灰一溜烟冲出来,叼着冰棒嘁哩喀喳地嚼,哈喇子淌一地,碎冰声和口水声搅在一起,酣畅淋漓。   一墙之隔,林晃浑身发麻,好像听到了那只狗把他嚼骨饮血的动静。   礼拜一走廊上碰见,秦之烨朝林晃挥手,俞白抬了抬下巴,邵明曜一言不发。   午饭,林晃掐准时机排在邵明曜后头打饭,食堂阿姨问:“同学,吃什么?”   他用胳膊肘轻撞邵明曜一下,“什么好吃?”   邵明曜低头在筷笼里找能配上对的筷子,隔了几秒才回头,“你扒拉我了吗?”   林晃点头。   “这么轻。”邵明曜说:“打架打不过,扒拉人也使不上劲啊?”   “……”   邵明曜扫一眼菜池,“烧猪蹄不错,甜口的。”   “吃猪蹄。”林晃立刻把餐盘递给阿姨,又说:“原来你喜欢猪蹄。”   “我不喜欢。”邵明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吃吗?吃哪补哪吧。”   他丢下这句话,端起餐盘走了。   林晃:“……”   晚自习,洗手间又碰上,两人一起站在水龙头前。   林晃正酝酿着破个冰,俞白突然过来了,搭着邵明曜的肩喊他一起打把王者。   邵明曜在水龙头下冲眼镜,“不爱玩。”   “那吃鸡。”俞白说。   “不玩。”   “斗地主来不来?”   “不。”   俞白烦了,“那你他妈爱玩啥?”   邵明曜透过镜子看了林晃一眼,“拳皇98。”   “……”   林晃算是看明白了,邵明曜是故意在折磨他。   他想让他破防。   “邵明曜。 ”   邵明曜扭过头,“嗯?”   “有事找你。”林晃垂眼看着洗手池的瓷砖,“等你放学,不,等你自习完。”   邵明曜神色平静,“可以啊,你做好准备就行。”   他擦干净眼镜,走到门口又回头,淡声说:“不过,既然要找我,就想好怎么说。”   *   出了洗手间,俞白问道:“你真没看岔吗?我怎么看他都不像个能打的。”   “哎呀。”秦之烨勾住他的肩,“我早就说过,小高二也静脉曲张,和你一样。”   俞白皱眉把他甩脱,“起开,说了一万遍那不是静脉曲张。”   “无所谓喽,反正我劝你尽早接受有人比你强这个事实。”秦之烨拆了根棒棒糖扔进嘴里,“明曜,你怎么打算的?”   邵明曜语气很淡,“听他狡辩。”   秦之烨一点头,“然后呢?”   “拆穿他。”   “再然后?”   “揍他一顿。”   “唔……那他要是不狡辩,直接承认错误呢?”   邵明曜说:“那就跳过拆穿环节,直接揍他一顿。”   秦之烨咂嘴,“那他边认错边掉眼泪,可怜巴巴地瞅着你,你咋办?”   邵明曜顿了顿。   “揍轻点。”   “哭两嗓子就能揍轻点啊。”秦之烨撇嘴,“我怎么觉得你区别对待,想我小时候……诶,你干嘛?”   俞白扯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秦之烨扭头打眼一看邵明曜,这才发现邵明曜面色很沉,竟是真的恼了。   嘶。   秦之烨改口自言自语般地嘟囔:“也是,就那小身板估计也不咋抗揍。”   *   晚八黄金时段,铁馆里全是人。   之前的大叔倚着卧推架看林晃练高翻,加片再加片,杠铃越来越雄伟,显得握杠的小孩有些可怕。   八十公斤,林晃一个挺身,没翻起来。   杠铃在空中粘滞数秒,他松了手,让杠铃砸在地上。   大叔咂嘴,“超负荷了,注意安全。”   林晃今天格外沉默,只蹦了俩字:“翻过。”   他抓一把镁粉,再来。   这次比刚才挺高几公分,再次粘滞,脱杠。   再来。   第六次失败,林晃脱杠时力竭,手腕没绷住,核心一松,不受控地往后撤了一步。   大叔上前保护慢了,杠铃歪斜,在他右肩上硌了一下才滚下去。   锁骨连着肩膀处的皮肤立刻化开一片红。   “嘶——”大叔龇牙咧嘴,“赶紧的,那边药箱有冰袋,先敷一下,喷点白药。”   林晃瞟了眼镜子,“没事。”   这种程度的磕碰是家常便饭,从小到大,比这狠的多了去。   他胡乱揉了两把,认了状态不好,图个发泄也不成,索性卸掉一对片,连翻五组,力竭走人。   回学校时十点出头,校园已经没人了,教学楼一片黑,只有一楼角落里还有一扇窗孤独地亮着。   邵明曜就在那唯一的光亮后安静学习。   林晃在窗外驻足,忽然想起曾路过的英华——昏昏夜幕下,那满校灯火的壮观,现在还留在他手机里。他再没翻看过,但也一直没删。   那是鹤群。沐光而生,同栖同舞的鹤群。   邵明曜一抬手,把窗子推开。   “你打算隔着窗说?”他朝林晃瞟来一眼,“是怕了,还是反悔了?”   林晃回过神,轻叹一声。   “没反悔。”他问:“你学完了吗?”   邵明曜把钢笔一合,起身道:“我出去,在教室不方便。”   邵明曜的架势明明白白,林晃估摸着自己得挨顿揍,但也不怕,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毕竟挨揍是强项,解释是弱项,哄人是残项。   九中路灯不多,越往操场去,周遭越昏暗。林晃跟在邵明曜的后面,看着前面那道修长利落的身影。   邵明曜的影子掩映在一地树影中,有种归山林的融洽感。   林晃想起转学第一天,那天晴热微风,他透过窗看着这些沐光摇曳的大树,觉得和这所学校格格不入。   就像现在他看邵明曜一样。   邵明曜是鹤,迟早也是要回到鹤群去的。   他记得以前陪陈亦司看脑残仙侠片,说神仙在飞升前要去人间历劫,遇到一堆乌七八糟的人,扯上一摊子离谱倒糟的事,等身心煎熬得蜕了一层皮,神魂俱灭,才能重返仙界。   当时觉得扯,现在想来也算艺术源于生活——邵明曜被丢回老家,暂读九中,和一群弱智无赖周旋在一起,每天处理烂芝麻事,这不就是在历他的劫吗。   等以后出了国,在九中这一切,应该被归纳为“苦难”。   “林晃。”邵明曜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注视着他,眸光沉得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潭。   “我在等你开口,你发什么呆。”   林晃一忽间生出丝烦躁,挺没来由的。   陈亦司总说他情况越来越好,但他却觉得自己多了不少新症状。   他别开头,避过邵明曜的视线,“开什么口,烧麦你都拿了,那些不也都看到了。”   “是看到了,但也要听你说。”   邵明曜没有因为他的回避而放过他,几步之外,那双黑眸牢牢地凝视着他,即使他不与之对视也能感觉到。   林晃用牙齿轻轻叩了一下唇。   有什么好说。真麻烦。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不辩解,我学过拳,能打,就是这样。”   “学过拳。”邵明曜问,“那之前也打过架?”   “偶尔。”   “上一次打架是什么时候?”   “在D市。”林晃动了下脚,“好久之前了。”   “自己打架,还是有其他朋友?”   “是有个朋友,但没一起打过。”林晃顿了下,“以前打不过了,他才会出马,但后来就没有打不过的时候了。”   邵明曜沉默片刻,“你能打几个?”   “……没数过。”   “如果是上次四中的——”   “都能打。”林晃看着地面,“再多几个也行。”   邵明曜长吸一口气,“一直能打赢?有没有受过伤?”   “看情况。”林晃略作迟疑,“真还手的话,一般不会输。小磕小碰肯定有,大伤没受过。”   “真还手的话……”邵明曜捉着他的字眼不放,“那不还手呢?”   “……”   不还手肯定挨揍啊,问什么问。   邵明曜看他不言语,眉心更沉一分,“明明身手不错,为什么还由着人欺负?”   “……”   “昨天又为什么爆发了?”   “……”   邵明曜皱眉,“说话。”   “你很麻烦。”林晃忽然失去了耐心,“让你管,不代表事事都要对你解释。”他脖子有点酸了,扭回头,垂眸看向地面,“我骗你了,就这样,你要揍就揍,我又不还手。”   话音刚落,邵明曜抬脚向他走来,欺身到面前。   有那么一瞬,林晃想要向后退,但他忍住了,只皱起眉,咂摸刚才那种本能般的退意。   不是怕,而是什么别的,说不清。   邵明曜攥着他毛衣领子,往上一提,“看来是知道自己要挨揍,是吧。”   “嗯。”   林晃垂眸看着那只拳头——突起的骨节抵着他的下颌,不疼,但有点硌得慌,那种接触感很难被忽视。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角度看这只手攥拳。   “躲什么?”邵明曜凶他,“这就是你找人聊的态度?”   “……”   “看着我的眼睛。”   林晃只看他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邵明曜正要发作,视线却忽然瞥进了领口。   被揪起的毛衣领子下露出少年挺而薄的锁骨,大片紫红横陈其上,即使在沉沉夜色中,仍能觉出鲜艳。   是新伤,而且看着挺疼。   他下意识松开了拳头,手指向衣领伸去,快要触碰到时又收了回来。   林晃被邵明曜半扯半欺着身子,一直本能地想往后躲,但又不想邵明曜误会他怂,只能忍受着那股不自在劲。   感受到邵明曜要打不打,忽然又松开手,他终于不耐烦道:“邵明曜,你婆婆妈妈的很烦,到底揍不揍,不揍别揪……”   “怎么弄的。”   邵明曜声音比刚才更沉了。   林晃心跳漏了一拍,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到自己的伤,才明白过来。   “砸的。”   邵明曜盯着他,“昨天?”   “不是。”林晃不太愿意让他知道自己要靠砸铁来克服一些负面情绪,只笼统道:“刚才健身去了。”   邵明曜差点被气乐,“林晃,你是不是真觉得我舍不得揍你?”   “就是健身,你——”林晃顿了下,实在无奈,又偏过头去,“你爱信不信吧。”   又是这副样子。   邵明曜又想揍人了,重新握了拳,但却迟迟没挥起来。   他确实亲眼看见了这具身体爆发出的狠劲,那股子令人担心的戾气。   但秦之烨也没说错,这具身体很脆,皮肤又软又透,爆两根毛细血管就能蔓开一片紫。   身体的主人别过头,只露出一截纤细的颈子。口罩遮着表情,眼神里惯常无所谓的样子,但或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他分明能感受到那双眸子细微的波动。   和小时候一个德性,明明心虚了,还可恶地犯倔。   邵明曜不想再看林晃锁骨上的伤,看着就恼火。   但视线却不受控制般地,一个劲地往他领子里钻,甚至想要顺着领口往更深处看,或者直接把领子扽开,看看他到底还撒了多少谎,身上别的地方还有多少伤。   甚至……   够了。   邵明曜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   林晃掀了下眼皮,“反正我说过对不起了,你想揍就揍,给个痛快话。”   他有点等不住了,近距离的身体对峙像在心尖上燃了一颗火星子,烧不旺,但却一寸一寸地焦灼着,难受。   邵明曜没应声,只是盯着他,像是瞪,又像在出神。   林晃又等了一会儿,“不揍我走了。”   他说罢转身,走远几步,又回头。   “我真走了?”   邵明曜还站在原地。   中邪了吧。   林晃犹豫了下,“你是几个意思?”   “翻篇了?就这么简单吗?”   这句话落下,邵明曜才终于动了,朝他走来。   “邵明曜。”   邵明曜冷着脸,看也没看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4】   呆蛋心烦地直奔窝里,往床上一趴,嘀嘀咕咕。   让揍也不揍。   训也听不懂。   不信解释,还不受哄。   它跳起来,一拳把床捶出个大坑。   麻烦! 第25章 |“别总带着一身伤在我面前晃,我看不得这个。”   天光蒙蒙亮, 体育场上下就四个人。   秦之烨望着跑道上的人,打了个悠长的哈欠,“咱仨像不像那个望曜石。”   林晃和俞白坐在他一左一右, 都耷着眼皮犯困。   秦之烨“嘶”了一声, 扭向林晃:“不合常理啊, 他还不咸不淡的?”   林晃一只手拄着脑袋,不想说话。   “难道不该是先训后揍, 揍完翻篇么。怎么到你这就卡bug了。”秦之烨嘀咕着,忽然一眯眼,“还是说——他没跟你动手?”   林晃终于掀了下眼皮, “嗯。”   “……靠。”秦之烨脸色发绿, “那他训你了没?”   林晃回忆着昨晚——凶是有点凶, 但相比“训”, 更像是“审”。   和小时候一样,刨根问底。   秦之烨细品他表情,“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老子要去大闹一场!”   “你坐吧。”俞白在旁边烦道:“有那虚张声势的牛劲,不如去买早饭。”   “……哦。”秦之烨拍兜找饭卡,“吃啥?”   俞白说:“包子豆浆茶蛋。学弟吃什么?”   林晃又闭上了眼, “都行。”   秦之烨说:“那也老三样吧。我俩吃肉包,明曜吃菜包, 听说你喜欢红肉,那就猪肉青椒和牛肉大葱各一个?”   林晃胡乱点了下头, 又迷瞪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 秦之烨听谁说的他喜欢吃红肉?   想问, 但看秦之烨已经走远了。   从背影看, 秦之烨身材和邵明曜接近, 但他没有邵明曜那股子疏离,也不像俞白显凶,一天到晚都是笑眯眯的,给人一种很软和的错觉。   但那天和四中打起来时,他敛了笑意,像头恶狼。   “是不是觉得他这人挺怪的。”俞白忽然开口,望着那道背影哼笑一声,“他小时候是软蛋一枚,长得好看还有大把零用钱,走哪让人欺负到哪。”   林晃有些惊讶,“看不出。”   “和家庭有点关系,联姻夫妻各玩各的,对孩子只宠不管。他等于是跟着明曜长大的,长到某年某月,突然通透了,不自闭了,就变成现在这样。”俞白顿了下,“抽象吧?”   林晃摇头。   他不也是这样吗,各路专家都束手无策的病,跟在陈亦司屁股后头踏踏实实过几年日子,自己就好了。   “可能安全感也需要日积月累吧。”俞白勾了勾唇,“明曜就是他大哥,指东他不敢往西,遇到事就要明曜拿主意,犯了错只要明曜罚过,他就觉得什么事都能翻篇。”   说话的功夫,邵明曜跑过食堂门口,秦之烨拎着早饭出来,冲他上蹿下跳地吆喝。隔得远,林晃只隐约听到了“凭什么”“揍不揍”之类的话。   俞白看着远处,“小时候明曜管他管得凶,要求他被欺负必须还手,不还手回来就挨揍。有几次之烨在外头被打的鼻青脸肿,就因为认了熊,回来还要再挨两脚。”   林晃忍不住说:“那还跟他混?”   俞白笑,“因为明曜会偷偷找那些坏小孩,没人敢欺负之烨第二次。之烨虽然吐槽他,但又最爱往他身边黏。”   林晃“唔”了一声,俞白扭过头来,“明曜真没和你发火?”   林晃想了想,“好像憋回去了。”   “那是有点怪。”俞白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他不是憋屈的性格,也不是记仇的人啊。”   回班一路上邵明曜没怎么出声,只在几人要分开时提着早餐淡声问:“吃什么馅?”   林晃不知道是问他还是秦之烨,但秦之烨正在烦俞白,便说道:“牛肉和猪肉。”   邵明曜“嗯”了一声,挑出一袋递给他。   林晃生平头一回主动早起,一回座位就趴下睡了。   课间被陈亦司的微信震醒,问他跟邵明曜露馅的事解决了没。他懒得回,迷迷糊糊地抓了个包子,刚掰开,还没往口罩底下塞,就觉得味不对。   一看,西葫芦鸡蛋,两个都是。   他下意识回头,隔窗邵明曜刚好也掰开了包子,困惑地盯了几秒包子馅,咬一口,丢在一边,神色嫌弃。   “……”   林晃把惨绿惨黄的包子馅拍照发给陈亦司。   【没意思:啥玩意?】   【没话说:我们扯平了。】   【没意思:?】   说是这么说,单方面扯平而已。   犹豫了一个课间,还是没去要求把包子调换过来。   林晃早起一回,又混在小团体里去了几趟食堂,和邵明曜没说上话,反而要努力应付秦之烨,两天下来人憔悴了一圈。   邵明曜对他倒是不躲不恼,问话会回,还会顺手帮他递个打包盒。   但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远了,没以前毒舌,也没那么生动了。   礼拜三下午打铃,林晃跑进教室,正要趴下睡,忽然咂摸出不对劲,回头看向邻窗。   ——窗台上那枚杏核没了,只摞着几本砖头厚的书,邵明曜伏案时能遮住半张脸。   午后日头狠毒,林晃就那么对着玻璃愣了几秒,然后伸手拉上了帘,把刺眼的日光挡在外头。   可能有人碰够了软钉子,就真的不想管了。   也或许期中将近,快转走了,理所当然开始把九中的一切都放下。   林晃猜了几种可能,觉得无论哪种都合情合理。   他又恢复了独来独往,秦之烨和俞白也喊不动。   九中的日子是挺无聊。   没人找茬,也没事干,每天睡得脑仁疼,睡得多了,偶尔还会没来由地心焦。   索性翘课去铁馆,赶上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练到晚饭前再回来。   电话里,林守萍敷着面膜问:“小晃逃课都干什么去啊?”   看来吴丽霞知道,只是懒得管。   林晃答:“教室闹,回家睡。”   林守萍“哦”了一声,“秋乏,正常。你睡觉记得关空调。”   林晃从小到大就没主动开过空调,嫌费电。他应了一声,惯例叮嘱道:“小姑睡前记得断电。”   班主任不管,林晃就更肆无忌惮。猛练一礼拜,高翻总算冲回八十公斤,而且还能连着翻四个,算做了个小组。   可惜最后脱杠时没稳住,腰闪了一下。   倒是闪得不重,走路有点若有若无的疼,但健身人最怕腰伤,林晃小心为上,还是跑校医室拿了膏药,再小心翼翼地挪回教室。   路过厕所,突然听到里头郑浩鬼鬼祟祟的声音。   “老大,我咋感觉邵明曜过了对林晃的热乎劲了,咱是不是能有仇报仇,有冤……”   话没说完,里头一声清脆的巴掌抽脑壳声。   方威说:“你智障啊。”   郑浩怪委屈,“你没发现他俩不对劲吗?”   方威说:“他俩不对劲,你看着就行,少自以为是。”   顿了顿,他又咂出不对味来,警惕道:“还有,你别胡说,是你和林晃有冤有仇,我可没有,我俩关系可好了。”   郑浩:“……”   方威终于活明白了。   林晃站在外头,本该松一口气,但却莫名地有些怅然若失。   他慢吞吞地挪到班级门口,忽然听后头一个男生问:“明曜,怎么不走了?”   林晃一回头,走廊拐角处,邵明曜正跟一个男生抱着卷子站在一块。   他微微皱着眉,目光落在林晃的腰侧,见林晃回头,便收回了视线。   “你先回吧。”林晃听见邵明曜答道:“我去趟洗手间。”   礼拜五午休起床,林晃收到大赛组短信,把二轮比赛的稿子交了。   这回他有经验,不给自己焦虑的机会,直接翻墙出校去了铁馆,练了两小时体能,把浑身的储糖消耗空,之前约他打拳的男大学生来了,干脆又一起打了四五个回合。   两人出了一台子的汗,男大学生走了,留林晃躺在拳台上一动不动地放空。   直到落地窗外的光线转暗,林晃才慢吞吞地爬起来,前胸已经贴了后背,浑身湿透,手脚软得打颤。   体力被掏空,但心情很松弛。   他冲了个澡,紧跑慢跑回学校,还是被酸软的腿脚拖累,在食堂外头眼看着锁了门。   没法子,只好又拖着最后一点劲往校外走。   校门锁了,一堵矮墙翻了半天,落地还差点把脚崴了。   林晃甩了甩发软的小腿,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冷淡的质问。   “又要翘课去哪?”   他后背一僵,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邵明曜,“你怎么没上自习?”   邵明曜看着他,眼神无语。   “还好意思问别人?”   “……”   也是。   好几天没怎么说话,终于对上了,一来一回却都挺没营养的。   林晃索性绕开他要走,却见邵明曜忽然皱了眉,伸手便朝他肩靠近锁骨的地方握过来,搭在斜方肌上的几根手指稍一用劲,林晃“嘶”了一声。   以前陈亦司也总帮他按摩这里,他上肢练得多,肩颈肌肉总是紧绷的,一搭手全是细小的劳损点。   林晃忍着酸爽劲,问道:“干什么?”   邵明曜拇指在他脖子旁边一搓,搓开衣领,又沿着肩向下一捋,捋到手腕,把他袖子撸了起来。   “又哪来的一身伤?”   他声线压着,像在克制恼火。   肩颈、手臂上布满青紫,一打眼怪吓人的。   但林晃原本都没发现,健身久了,不是这里磕就是那里碰,眼睛已经习惯性屏蔽身上大大小小的瘀痕。   也不知道邵明曜隔着衣服是怎么发现的。   邵明曜又一撩他T恤,窄腰上贴满了膏药,推着他转个身,再往上撩,侧腰和背也全是青紫。   “林晃。”邵明曜在他身后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有些咬牙切齿:“你嫌我手伸得长了,好,我尊重。你在外面干什么,不想让我知道我可以装看不见,但你能不能别总带着一身伤在我眼前晃?”   林晃后背有痒痒肉,受不了有人离他这么近对着皮肤吹气说话。   他挣脱邵明曜,转回身来,放下了衣服。   “我晃怎么了?”   邵明曜略一抿唇,盯着他许久。   “我看不得。”他说。   林晃心跳忽然像是漏了一拍。   看不得么。   不是懒得再看了么。   邵明曜两句话,把他这几天脑子里绕的前因后果都刨干净了,灌进来些陌生的东西,让他有些茫然。   他消化了好一会儿,索性问道:“为什么看不得?”   邵明曜伸手卡着他的腰不让他动,“你自己数数,从你转回来,我哪次袖手旁观让你在外头受了委屈?你凭什么三番两次挨欺负来诓着我揪心,又何必非要糟践自己?”   邵明曜质问得凶,但林晃听着听着却忽然溜了个号。   他虎口好像有茧,他没头没尾地想道。   卡着侧腰,有点磨得慌。   邵明曜见他放空,更恼了,“你听没听我说话?”   林晃回过神来,还没开口,肚子里忽然“咕噜”一叫。   像有股劲,他无意识地绷了好几天的一股劲,随着这一声肚子叫,忽然被卸了下去。   “我没在外头打架,邵明曜。”林晃开口道:“不是说了吗,我打架很少吃亏。如果我被打成这样,那人可能已经在抢救了。”   邵明曜一愣,脸色更沉了,“你还挺骄傲。”   “我在陈述事实。”林晃叹气,“我也没撒谎,就是去健身啊,两条街外那家铁馆,R什么什么开头的单词,不会拼,我在那里练。”   邵明曜沉默片刻,“Rouse?骑车路过的那家?”   “Rouse……”林晃把他提到的词念了两遍,“这名啥意思?”   “唤醒。”   “哦。”   邵明曜“啧”了一声,“别转移话题,为什么去那里?”   “便宜。”林晃说,“月卡只要二九九。”   “我是问你为什么不上课,天天跑去健身。”   林晃纳闷了,“我都没问你为什么天天学习,你问我这个?”   邵明曜的眼神像是被他霸凌了,“因为我是学生,你也是学生。”   “……也是。”   林晃从来没思考过为什么要健身,想了半天才说:“算是个习惯吧,焦虑时也靠砸铁发泄。”   “焦虑……”邵明曜品着他的话音。   林晃低眉坦白道:“前一阵赛前紧张,这一阵你闹脾气,都挺烦的。”   邵明曜:“你不要给我瞎胡赖。”   “没赖。”林晃叹了口气,“松开我,邵明曜。你再这么弄,要把我弄低血糖了。”   这话像踩着了邵明曜的尾巴,他一下子松手后退半步,差点给林晃摔一趔趄。   “瞎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林晃一脑袋雾水,“我饿,低血糖了。”   “……”   邵明曜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狠瞪他一眼,丢下一句“恶人事多”,掏手机进了旁边的奶茶店。 第一节 自习都快下课了,高三年级第一还坐在校外的马路牙子上。   林晃坐邵明曜旁边,两条腿伸开轻轻晃着,奶茶管子从口罩下面伸进去,吸溜吸溜地吮那些珍珠。   一兜子面包放在两人中间,林晃边喝奶茶边瞟,后来干脆把袋子拎起来放在自己这边。   邵明曜冷眼道:“给你买的,还怕我拿走?”   “我烧麦就是这么没的。”林晃答。   “……”   奶茶买了两杯,一杯有珍珠,一杯没有。   林晃喝完有珍珠的,斜着瞟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伤?”   邵明曜说:“你路过有药味,好几天了。”   林晃吸了吸鼻子,“哦。”   他又瞟邵明曜,“真没生气啊?”   邵明曜没答,把另一杯也插上吸管递给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叹气说:“没,不算生气。”   “那天聊得没头没尾,而且之后你话也少了。”林晃犹豫了下,补充论据:“秦之烨和俞白也说你反常。”   邵明曜轻轻摆弄着手指,垂头想了一会儿,“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由着自己挨欺负。”   那反常呢?这两天的疏远呢?   林晃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多的解释,邵明曜好像跟他学坏了,问题随便挑想答的答,其他全装没听见。   林晃搅合着吸管,“那窗台上的杏核哪去了?”   邵明曜还不吭声。   林晃扭头看他,“扔了?”   “没扔。”邵明曜忽然看向他,“你真想知道么?”   “嗯。”   “那周末来我家。”   “干什么?”林晃略迟疑,“你把它给种了?”   邵明曜无语,“烂了五年的种子,你想种出什么,丧尸?”   要是真能种出丧尸,那去看看也无妨。   林晃拧回头来,继续无所谓地咬着吸管。   邵明曜在一旁淡声道:“你不是说我让你焦虑了吗,那我得帮你治好,不然显得我亏欠你。“   嗯?   林晃忽然生出一种隐秘的危险感。   他谨慎地看着邵明曜,不语。   果然,邵明曜图穷匕见,“我想带你见见北灰,小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帮你好好解解压。”   林晃:“……?”   想他死明明可以直接拔刀。   偏还要扯什么人类的好朋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5】   呆蛋坐在大太阳下睡觉。   梦到明蛋骗它去了一家全是蛇的动物园。   一条条冲它张开血盆大口。   呆蛋浑身发抖,为了活命,不知倦地拳打很久。   醒来时才发现是一场虚惊。   原来它靠在明蛋身上睡着了。   明蛋浑身蛋壳裂得均匀,像穿了件网纹衣。   呆蛋纳闷:谁打你了?   明蛋木着一张蛋脸:你在梦里打谁了? 第26章 |“北灰,给他烈一个。”   林晃其实怕狗。   当年, 庄心眠要料理林守定的后事,把林晃暂托给奶奶。老太太心里把儿子的惨死赖给孙子的精神病,庄心眠一走, 就把他锁进狗屋, 说要请跳大神的来, 用生人身唤死人魂。   据说林晃被小姑抢出来时已经昏迷了,大腿根被咬得鲜血淋漓。   后来大脑主动遗忘了狗屋里的记忆, 但那黑暗中发绿的兽眼、垂涎在耳边的喘息,却永远刻进了恐惧。   快凌晨一点了,陈亦司才到家, 边收拾行李边在电话里劝林晃。   “崽, 咱不怪他不知道你怕狗, 但绝对不能真去看啊。”   林晃看着窗外的老树, 没应声。   “他养的是什么狗来着?”   林晃回神,“狼狗吧。”   那个喘气声他永远都忘不掉。   陈亦司闻言更严肃了,“那你平时也得躲着点, 吓犯病的话得不偿失。”   “嗯。知道。”   挂了电话,林晃戳开邵明曜一小时前发的微信。   【smy:北灰说准备好了。】   林晃提着手机拿拿放放,犹豫再三, 最终还是按下拨号键。   邵明曜接电话很快,“怎么了。”   深夜通路里格外安静, 温和的嗓音伴着沙沙的写字声响起,像贴在耳边一样。   写字声停顿, 邵明曜又问:“晃晃?”   林晃回过神, 低声道:“我……不想去看狗了, 下次吧。”   邵明曜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拍, “为什么?”   林晃说:“后天二轮比赛, 我想赛前好好休息。”   “这样……”邵明曜的语气低了下去。   林晃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他一声低叹,小声对旁边说:“你完了,你白洗澡了。”   “呜——”   林晃一愣,“是北灰叫了一声吗?”   电话里传来窸窣的摩擦声,邵明曜好像在揉着狗头,淡声道:“不然呢,难道是我叫的?”   他顿了顿,“虽然我也怪失落的,洗狗挺累呢。”   林晃闻言不经意地勾了下唇,又抿住,偏头看着窗外浓郁的夜色。   邵明曜翻过两页书,“好吧,那你比赛加油,明早晨练也不叫你了啊。”   林晃舒了口气,“嗯。”   “早点睡。”邵明曜又随口叮嘱道。   电话里重新响起写字的沙沙声,北灰似乎在主人身边走来走去,发出哒哒哒哒的声响,林晃又听了好半天才把电话挂掉,洗漱上床。   本以为拒绝邀请后能踏踏实实睡一觉,但转天睁眼时,外面的天色还灰蒙蒙的。   林晃看眼手机,不信邪,起身把家里所有表都看了一遍,震惊。   清晨五点自然醒,这是什么鬼故事。   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旁边的小狗玩偶。   是不是它最近不给力了。   林晃把它抓过来,捋了两把毛毛。   小狗玩偶陪他睡了很多年,洗洗缝缝补补,当年崭新时就略显凌乱,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一团乱七八糟的绒线,要使劲扒才能露出鼻子眼睛,不说谁还知道是狗。   林晃略嫌弃地撇了下嘴,让它枕回枕头上,搭好被子。   打算去撸个早铁,回来再去问邵爷爷好,蹭两口早饭吃。   十月气温急降,林晃在训练背心外面套上大毛衣,踩着条宽宽松松的抓绒运动裤,又扣了顶棒球帽,出门。   一身的白,衬得那乌发黑眸格外清洌。   他锁了院门,忽然听到隔壁的说话声。   邵松柏还在睡,邵明曜压着嗓子哄狗。   “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等我把鞋找着。”   林晃在口罩后抿了抿唇,转身往下走。   才走两步,他又站住脚,回头往坡顶瞄。   邵家院门半敞着,门里漏出来哈哧哈哧的喘气声,狗子真的很急,哒哒哒、哒哒哒,像在绕着主人不停地转圈。   “别转了,这两米狗绳全让你捆我身上了。”邵明曜嘀咕,“我那只鞋到底让你弄哪儿去了……”   这么狼狈么。   被狗捆了,还找不到另一只鞋。   不看两眼好像说不过去。   林晃犹豫了下,戳开手机相册。   昨晚半夜迷迷糊糊地在网上找了几张狼狗图片,都是军犬和警犬,骁勇凶猛是真,但也没多吓人。   林晃内心斗争还没做完,人已经走到邵家外头了。   他索性把心一横,目不斜视直接进门。   “早。”他故作淡定地招呼道。   邵明曜正坐着换鞋,看他进来愣了一下,又抬腕看眼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林晃也有点不知如何开口,正酝酿着,忽然听到一声兴奋的狗叫,余光里,一坨白花花的玩意直奔他而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东西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到脚下,屁股往下一蹲,后脚猛蹬地,把自己发射进了他怀里。   “汪!!汪汪汪!汪汪!”   林晃差点被扑个跟头,下意识一把兜住,手掌托着那肉墩墩的屁股。   “邵明曜——”   “这就是你的狗?!”   “不然呢。”邵明曜起身掸了掸衣服,一派云淡风轻,“难道是你的?”   林晃怀疑自己还没完全醒。其实他此刻并非在邵家院里,而是在梦里。怀里抱的也不是邵明曜的狗,而是他的陪睡玩偶——是的,那玩意终于成精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扒开那坨乱七八糟的卷毛,露出乌漆漆圆滚滚的一双眼睛。   人眼瞪狗眼,人震惊,狗兴奋。   “不是说……”林晃舌头打结,“是烈犬吗?”   邵明曜一挑眉,“怎么,觉得不够烈?”他随即发号施令道:“北灰,给他烈一个。”   北灰丝滑地缩回舌头,收起笑脸,脖子一仰,朝着清晨六点钟的太阳,激情甩出一声“嗷呜——”的嚎叫。   林晃:“……”   “嗷呜————”   “……”   “嗷呜————”   “有没有点眼力劲。”邵明曜冷下脸,“夸他烈,快点。”   林晃迟疑了一会儿,伸手覆上狗头,“……好狗,真烈。”   掌心里的屁股卖力地蹭了蹭,北灰又吐出舌头,咧着嘴哈哧哈哧喘了起来。林晃还没适应这种变化,胳膊上一沉,北灰从他怀里跳了下去,开始在院里发癫一样地上蹿下跳。   他追随着癫狗蹦迪的步伐,在空中看到一只蝴蝶。   有点眼熟。   “嘶——”邵明曜抬脚把狗拦开,摘下那只刚停在树上的蝴蝶,训斥道:“都跟你说了,入秋了别打扰人家冬眠,烦不烦?”   北灰不忿:“汪!”   林晃迷茫:“……”   邵明曜在屋里蹑手蹑脚地翻了半天,翻出只烧瓶,用指尖托着蝴蝶小心翼翼地放进去,盖上了盖子。   他把烧瓶摆在房檐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朝林晃看过来。   晨光熹微,他们站在小院的两头,隔着无数条空气中灰尘的通道,也像隔着一些蒙尘的时光。   邵明曜目光笃定,黑眸深处蓄着一层柔和。   林晃忽然察觉到自己的心跳慢了下来,他垂下眸,一下一下地数着它的跳动。   许久,邵明曜先打破了沉寂。   “发什么呆。”他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走,陪我遛狗去。”   *   遛狗远不如想象中静好。   下坡时甚至称得上失控——北灰抖着电臀冲在前面发癫,邵明曜抓着绳子在后头死命地扽。   林晃落在最后,心情复杂地查着百科。   【西高地白梗,纯白色小型?犬,身高30厘米……眼间距宽,呈杏仁形……腰短,宽且粗壮……外层毛硬直,内层毛浓密柔软……尾短,像胡萝卜……春秋季各发情一次……活泼好动,爱学习……有极强的狩猎冲动和追击天性……】   林晃挪开手机,看一眼牵着邵明曜的那家伙。   又挪回手机,点开相册,看一眼自家床上那玩意。   “邵明曜——”他迷茫地问:“你对烈犬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邵明曜在前面哼笑一声,“烈在里不在表,就像你,瞅着弱了吧唧的,不也能一拳十个吗?”   “……”   “不许以貌取狗。”邵明曜说着,抬脚在北灰屁股上踹了一下。   北灰才刚深蹲下,又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扭头瞅着主人。   邵明曜冷道:“给我憋住了,到坡底下再拉。”   “呜——”   林晃跟着他俩加快了脚步,“可它不是你从狼狗和藏獒的狗舍里领回来的吗?”   邵明曜悠闲道:“那家狗舍确实是繁育大型犬的,北灰是其他狗舍的寄卖,本来被人订了,不过买主刚好失联,就归我了。”   林晃:“……我以为你会喜欢大狗。”   别说大狗了,短信里一副恨不得养狼的架势。   邵明曜“啧”了声,“当年北灰站在百十来号傻大个中间,一点不怵,俗话说从小看到大,我一眼就知道它天性骁勇。”   话音刚落,一只乌鸦扑腾着翅膀从电线杆子飞到旁边的大树上,北灰吓得掉头鼠窜,差点给邵明曜拽一趔趄。   邵明曜淡定地把它扯回来,“看,爆发力多强,你不也是么。”   林晃:“……”   陪北灰解决完两急,邵明曜翻出手机地图,直奔巷子里走。   狗绳莫名其妙地转移到了林晃手里,北灰拉尿完后性子沉稳了不少,蹭在脚边哒哒哒哒有节奏地溜达着。   林晃由衷地觉得自己该害怕,该把绳子还给邵明曜。   但他垂眼瞥着脚边那团疑似他床上的玩意,内心实在掀不起一点波澜。   他把绳子在手腕上绕了两圈,问:“邵明曜,你找什么?”   “一个新设的快递柜。”邵明曜在弄口停步,跟着地图往右拐,“找到了。”   他调出取件码来,嘀咕道:“真离谱啊,国际快递也不送上门。”   林晃牵着狗,看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拆快递。   快递箱贴着好几张英文标,里头是一只巴掌大的天鹅绒盒子。   邵明曜轻提一口气,“是钢笔。”   纯黑色烤漆的笔身,金色笔尖,线条宽阔锐利。   林晃问:“不是你自己买的么?”   “我妈送的。”邵明曜勾着唇,“她在巴塞罗那逛街看中,千里迢迢给我寄回来了。”   林晃点头由衷道:“挺好看的。”   邵明曜笑,“我妈眼光高,少有能入她眼的东西,平时过节过生日都直接打钱,正儿八经的礼物也就送过我两回。”   邵明曜把笔收好,从兜里摸出另一个小盒子,“给你最后看一眼,我要寄走了。”   林晃接过来翻开,“什么啊?”   盒子里躺着一枚金黄色的果核,顶端打洞栓了丝线,算是个小挂件。   林晃应该没见过这玩意,但多瞅两眼又觉得有点熟悉,拿出来摸了摸,还是不明所以。   “什么啊?”他又问一遍。   邵明曜扬眉道:“是你还我的第一枚杏核。”   林晃一愣,“怎么可能……”   “我把它一层一层地磨,烂的都磨掉了。”邵明曜说,“还好,里面还有薄薄一层没腐烂的组织。”   林晃纳闷道:“磨它干什么?”   邵明曜说:“求证这玩意到底是不是五年前那枚。烂的够深,勉强信了。”   “……”   “除此之外,还想把它送给我妈,算个回礼。”邵明曜把杏核收回去,语气柔和道:“她前阵子心情不好,我想送个小玩意替我陪在她身边,她心烦时捏咕两下,也算个慰藉吧。”   林晃想不通这玩意作礼物的价值是什么,和那只华贵的钢笔比,显得很滑稽。   他看着邵明曜封箱,问道:“不会继续烂吗?”   邵明曜说:“用药泡过再晒干,以后就永远留在这个状态了。”   “哦……”   邵明曜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   林晃其实有点想知道是什么药,但还是算了。   他有一抽屉的烂杏核,真要弄,得一枚一枚地打磨,费时费力。   没有大少爷的浪漫劲,就这么糙着吧。   邵明曜回去一路心情都很好,连狗都忘了要回去,林晃只好一直替他牵着。   北灰撒够了欢,太阳一出来就不愿意走了,林晃一寸一寸地把它硬拖回家,到坡顶,狗肚皮疼,人胳膊酸。   总算是知道了邵明曜从不健身是怎么长出来的肱三头。   邵明曜看着林晃甩胳膊,忍着笑开口问道:“你有想要的礼物吗?”   林晃正往树荫底下走,闻言愣了一下,“你要送我礼物?”   邵明曜站在日光下说:“因为证实了确实是当年的杏核。”   “不是已经提过要求了么。”   “不一样。”邵明曜摇头说:“这个算奖励,奖励你好好收着我送你的东西。”   林晃琢磨了一会儿,皱起眉。   因为他好好收着邵明曜送的东西,邵明曜决定再送他一个。   ——这么一个接一个的,岂不是能收一辈子礼物?   邵明曜看他认真琢磨,说道:“什么都行,比如洗衣机、拳击手套,万一你想改邪归正,也可以要书,各科笔记,钢笔……”   “钢笔?”林晃下意识看了眼他握在手里的盒子。   “瞎看什么呢,这回可不给你了。”邵明曜“啧”一声,把他妈送的钢笔揣进口袋,“你要钢笔的话,我给你重新挑一支。”   邵松柏在屋里头喊人,邵明曜回院了,留林晃一个人在墙根下琢磨。   他其实没收过礼物,每年过生日,小姑会直接给钱,陈亦司会亲手做碗长寿面,吃了会短寿的那种。   礼物想不到,眼前浮现的反而都是刚才邵明曜说要送礼物时眸中明晃晃的笑意。   邵明曜是情感充沛的人,林晃挺难理解,但觉得还好,不招烦。   他一边琢磨一边开门,总觉得为这点小事送礼物怪怪的,连同邵明曜刚才说的话也有股子说不出的奇怪。   推开院门,过堂风一下子吹开卧室的窗,“砰”地一声砸在窗框上。   砸得他的心跳也像忽然空了一拍似的。   在那一拍心跳的空档里,脑海中蓦然间串起了邵明曜刚才说的两句话。   “我妈眼光高,正儿八经的礼物也就送过两回。”   ……   “这回可不给你了。”   ……   某人在兴头上,好像不小心说漏了什么。   林晃怔然抬头。   卧室的窗正对他的小床。   一只小狗玩偶安静地躺在枕头中央。   一起睡了五年,他也是今天才知道,这只小狗的品种是西高地白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6】   明蛋站在呆蛋前大声科普。   西高地白梗是变色狗。   洗澡第一天是西高地白梗。   第二天是西高地黄梗。   第三天是西高地灰梗。   第四天是西高地心梗。   呆蛋波澜不惊地听完,举一反三。   你白天是明蛋。   下午是暗蛋。   晚上是黑蛋。   明蛋皱眉:半夜呢?   呆蛋想了想:半夜是胡乱串门蛋。 第27章 |“你好,我叫陈亦司。”   林守萍一直说林晃省心, 走出情感冷漠的过程虽然漫长,但他性子平和,没惹过麻烦。   只有林晃自己清楚, 他曾经历过一个隐秘的暴戾期。   端倪始于打烂邵家的树。随后, 邵松柏抡的那一通皮带曾短暂地压住了他的戾气, 直到邵明曜将那只小狗玩偶举在他面前。   “送你这个。”邵明曜那天说:“这只小狗会像妈妈一样爱你,陪你走后面的路。”   林晃看着那团毛乎乎的玩意, 打心眼里涌上来厌恶,缩在袖子里的手指都在哆嗦。   它让他的记忆止不住地向前倒带——狗窝里的兽眼、奶奶指着他破口大骂、林守定薅着妈妈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扇巴掌。   大巴车减速,排队过收费站。   陈亦司的身子因为惯性向前闪了两下, 他醒过来, 偏头往旁一看, 林晃还维持着两小时前的姿势, 对着腿上的小狗玩偶出神。   他打了个哈欠,“崽,你真没犯病吗?出来比赛带它干啥。”   林晃捏着小狗的脸蛋不吭声。   “已经看不出来是狗了。”陈亦司伸手过来囫囵了一把, “不过当年第一次见就已经烂成屎一样了,这几年倒是没更烂。”   林晃看他一眼,捂住了小狗的耳朵。   过了收费站, 大巴车重新跑起来,林晃在细微的颠簸中偏头看着窗外。   小狗身上的破烂不是自然损耗。   当年, 在那些被戾气淹没的夜晚,他一直在拿它发泄。白天缝好, 晚上扯烂, 一天复一天。   某天早上醒来, 它不知怎的竟出现在他怀里。   脖子开了一半, 一只耳朵掉在地上, 满床都是棉花团。   它安静地枕着他的胳膊,身体空空荡荡,但毛毛依旧柔软。   人心好复杂,林晃至今记得那一刻如噩梦方醒,他突然觉得心里难受,很心疼,下意识把小狗紧紧地搂在怀里。   发泄玩偶变成了陪睡玩偶,他把棉花一团一团地捡回,吹蓬松,填回小狗身体再仔细缝好。   小姑接他回D市,他带走了那年夏天吃剩的所有杏核,也一并带走了它。   只把无处安放的戾气留在了老院。   陈亦司在旁边刷短视频,刷来劲了,突然拍一下他说:“崽,别看娃娃了,看点男人该看的玩意。”   林晃瞅一眼屏幕上热舞的美女,“不爱看。”   “那给你找个探店视频,等着啊。”陈亦司手指往上划,划一下,美女,再划一下,还是美女,他手指划出了残影,像在洗扑克。   车一颠,林晃捂了下口罩,“我想吐。”   陈亦司面色凝重下来,“你早说啊。”   他收起手机,坐到了后面一排。   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林晃把小狗搂在怀里,闭眼休息。   那年他完全不知小狗是邵明曜唯一一次收到母亲的礼物,是真心想要摧毁它。   还好小狗争气,忍辱负重,死皮赖脸,靠自己和他处好了关系。   不然他现在会对邵明曜很愧疚。   *   傍晚日落,天色一寸一寸地沉下去,邵明曜坐在门槛上,长腿屈着打电话。   “有什么可愧疚的,谁还没个忙晕的时候。”   “是没怎么睡,但也不是光等着电话,我学习呢。”   邵明曜轻轻抠着门槛上一块掀起来的油漆,“我不是快考G了吗,昨天睡一白天,晚上刚好通宵刷题。”   叶韵绮说:“那就行,妈要化妆了,先不说啊。”   邵明曜紧着问道:“您心情好了吗?”   “难说,看下午的情况。”   邵明曜“嗯”了一声,“今晚还有套题要刷,您需要就打给我。”   “行,挂了啊。”   “妈妈。”邵明曜叫住她,“礼物寄出去了,地址没变吧?”   “哪个地址?”叶韵绮想了一下,“哦,没变。”   邵明曜松了口气,“那就好。钢笔收到了,谢谢妈。”   叶韵绮“嗯嗯”了两声,“等我电话啊。”   话筒里传来忙音,邵明曜把手垂下,疲乏地捏了捏鼻梁。   邵松柏从屋里出来,瞥一眼扔在地上的手机,“明曜,来陪爷喝点茶。”   邵明曜起身,“来了。”   爷孙俩坐在院子的小石桌旁,邵松柏给孙子挑了枚天青色的宋代汝瓷杯,斟入紫得发乌、质地浓稠的液体。   邵明曜皱眉,“这什么东西?”   邵松柏说:“黑豆黑米浆。”   “……”   邵明曜皱眉一饮而尽,“拿汝窑喝粥是吧。”   邵松柏笑,“给你补补身子,今晚还熬通宵?”   “嗯。”邵明曜叹气,“我妈这次失恋痛苦期有点长,早上想开了,下午又不行,晚上就酗酒崩溃。”   邵松柏看他一眼,“所以就拖着亲儿子,白天旷课,晚上不睡,二十四小时待命做垃圾桶。”   “有时差,没办法。”邵明曜又倒一杯,“她也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   邵松柏重新坐上一壶大红袍,往后头一指,“晚上吃炖猪脊骨,且得时间呢,你先回屋眯会儿。”   邵明曜一算时间,“炖了多少啊?”   “半扇猪脊全炖上了。”邵松柏瞅他一眼,“你想给小邻居就给,多得是。”   邵明曜点头,“有多的就给他装几块。”   邵明曜起身回卧室,屁股后头跟着一个哒哒哒哒的声音,一直到门口,他回头瞟着努力表现的北灰,冷酷道:“没你份。也不照照镜子,都快胖成猪了。”   门一关,把委屈的呜咽关在外头。   邵明曜躺了一会儿又坐起来,熬夜后脑仁疼,累得难受却又睡不着。   三人小群里突然弹了一连串短视频。   【秦枝叶:哥们最近刷蛋糕店视频停不下来,是不是被小高二影响了啊。】   【鱼肚白:少赖人家,你出生时脑子里就长满甜虫。】   【秦枝叶:D市甜品店好卷啊,等寒假咱去逛逛呗?】   【鱼肚白:我和明曜都学习,你自己去。】   【秦枝叶:别啊,爷最怕寂寞。】   邵明曜逐个视频点开,拖着进度条粗略看了看。   【smy:就探这几家,两天够不够?】   【秦枝叶:卧槽?!】   【鱼肚白:?】   【smy:学麻了,陪之烨走走也行。】   【鱼肚白:你也有学麻的一天,舒服了。】   【秦枝叶:我也有受宠的一天,舒服了。】   邵明曜没搭理他俩,在点评软件上搜“眠蝶”。   搜出来的店铺页面很冷清,寥寥几条评价,都是多年前了。菜单页做得倒很用心,他虽然不懂法甜,但觉得展示图好看。   林晃的小姑帮他重新开了店,但大抵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店开得凑凑合合,林晃的日子也紧紧巴巴。   邵明曜把眠蝶分享给三人小群,加入待去清单,又从上面那串视频里挑出赞数最高的转发给林晃。   电话里浮动着大巴车行驶时的白噪,林晃的嗓音听着有点稠乎乎的。   “怎么了。”   邵明曜顿了下,“吵醒你了?”   “没。刚醒没几分钟,快下车了。”   “比赛怎么样?”   “唔……出了点小插曲。”   邵明曜听他语气还算平静,问道:“什么插曲?”   林晃打了个哈欠,“参赛用的是妈妈的「思念」,我签字时写成了「联系」。产品开发版本太多,脑子乱了,还好不影响结果。”   邵明曜松了口气,“过了就行。发你的视频看了没?”   “还没来得及点开。”林晃那边传来窸窣声,像是调整了一下坐姿,“不过我知道这家,怎么了?”   “秦之烨说很火。”   林晃又打了个哈欠:“今年刚火起来的,他去过吗?”   “才刚种上草,打算要去。”邵明曜说:“顺便问问你吃过没。”   林晃想了一会儿,“这家巧克力元素的常驻品就两款,手艺都可以,想吃经典就选歌剧院,创意一点的可以选乌云樱桃。”   邵明曜开了免提放在一边,拔开钢笔做笔记,“乌云樱桃是什么?”   “巧克力和樱桃作为主元素的一款高阶法甜,它的前身叫云朵樱桃……”   林晃低声介绍着甜点的来源和做法,说说停停,中间打了无数个哈欠。邵明曜听着听着,注意力就全转移到他的哈欠上去了,眼前好像已经出现了某人耷拉脑袋,垂着眼皮的样子。   本来都不困了,又被林晃给勾起来了。   他索性放下笔,正要去拿手机,猝不及防从黑屏中看到自己嘴角衔着笑。   “邵明曜?”林晃叫他,“问你话呢。”   邵明曜回过神,“什么?”   林晃问:“你最初是不是想养萨摩耶?”   邵明曜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发现你名字缩写就是萨摩耶。”   邵明曜看着自己的“smy”沉默了两秒,“纯属巧合。”   林晃又打了个长哈欠,“那为什么选西高地啊,这个品种那年很小众吧。”   邵明曜选西高地的原因挺复杂的。   叶韵绮送他的第一个礼物是西高地玩偶,他本来天天搂着睡觉,但后来听说林晃失去了妈妈,纠结好几宿,最终还是忍痛把玩偶送了出去,打那之后就一直想给自己找个替代品。   第一次见北灰时,他惊呆了,真狗竟然比玩偶长得还凌乱,神似某个一脸绷带满头黑线的家伙,再加上老板鼓吹的什么订金过期、只等有缘人,他脑子一抽,激情结账。   “主要还是品质吧。”邵明曜淡然解释道:“我就喜欢又乖又倔的。”   林晃沉默片刻,“在上百只傻大个里,一眼就看出它有这些品质?”   “嗯。”   “怎么看出来的?”   邵明曜正要描述北灰当年的表情,电话里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谁啊,能唠这么久?”   磁性、稍显成熟的声音。   自然而然散发出亲近的语气。   林晃又打了个哈欠,对那人说:“邵明曜。”   “哦,他啊。找你干嘛?”   “闲扯淡。”   邵明曜:“?”   林晃和那人又低声嘟囔了几句,乌乌噜噜的听不太清。邵明曜耐心等他回到近话筒旁,正要问,林晃却说:“手机要没电了,不扯了。”   邵明曜:“喂,你——”   挂了。   邵明曜一挑眉,切到微信。   【smy:谁啊,还认识我?】   没有回复。   不知道是习惯性不回复,还是手机真关机了,还是什么别的。   邵明曜等了一会儿,等到无语,索性在点评上搜出那家网红店,把林晃推荐的两款甜品评论都刷了个遍。   刷到彻底天黑,屋里屋外肉香四溢,北灰被香得嚎出了苦情歌的调子。   邵松柏在院里喊:“明曜,小邻居好像回家了,你去给送点肉。”   邵明曜起身,“来了。”   清炖猪脊骨,放了温补的桂圆红枣枸杞,喷香滚烫,适合秋天。   家里的保温桶是两人份,邵松柏怕林晃不够吃,干脆洗了个大铝盆,捞上满满一大盆,盖上保鲜膜,让邵明曜送过去。   邵明曜端着沉甸甸的一盆肉走到隔壁,正要踢门,却发现院门本就敞着条缝。   他用脚尖推开门,“晃晃,来吃肉——”   话音戛然而止。   院子里摆着两只拉杆箱,上面贴满不粘胶,左边海贼王,右边一拳超人。   看那脏黢黢残破不全的样子,至少贴了十年八年。   屋门开了,穿堂风带出一股湿漉漉的薄荷味,是林晃用的打折洗发水。   屋里出来的男人目测二十多岁,浓眉锐目,上半身赤裸着,挂着几颗水珠,一身肌肉饱满光洁,精壮逼人。   一只凶悍的狼头纹满左胸,随着走路和呼吸轻轻伏动,示威般地注视着来者。   男人擦着头发,视线从上到下把邵明曜扫了个遍。   “找林晃?”   邵明曜把肉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敦”地一声。   “你是?”   男人把毛巾随手搭在肩上,垂下的一头遮住了狼眼,走上前来。   “你好,我叫陈亦司。林晃的朋友。”   邵明曜面无表情,把本来准备好的后半句咽了回去。   “邵明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7】   呆蛋旁边出现了一颗陌生蛋。   大个,浑圆,蛋色略深。   陌生蛋说:听说你叫明蛋?   明蛋立即点头:我是呆蛋的朋友。   它说完,傲慢地看着陌生蛋。   不料陌生蛋随意道:我也是。   明蛋脸色立即冷了。   为什么要说别人已经抢注的身份。它送出一记锐评:没有自尊。 第28章 |“因为我会等。”   林晃到了家还是困。   垂下的碎发遮着眼, 脸掩在大口罩下,人裹在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睡衣里,坐在院子里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   面前盛着煮得软烂的猪脊骨, 骨头汤炖出了白油花, 口罩也拦不住肉味往鼻子里钻。   他吸着鼻子, “告诉爷爷,香。”   话刚落, 肉香混着冷空气一起钻进鼻子,他打了个喷嚏。   邵明曜挨着他坐下,“你没厚睡衣么?”   林晃隔着口罩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在他家, 没给我带。”   陈亦司拿着漏勺分肉, “你行李乱得要死, 谁能找得到。”   林晃瞥他一眼,“你没找。”   邵明曜从陈亦司手里接过筷子,“他东西在你家?”   “他家在D市房子卖了, 行李都堆在我那边。”陈亦司说,“乱糟糟几大箱破烂,就我那点地方, 都不够他祸害的。”   林晃看向邵明曜,回忆了一会儿, “我和你说过么,我小姑全家都搬去上海了。”   邵明曜“哦”了声, 随意地问陈亦司道:“你是租房?”   “没。家里人留下的门市, 我一楼开了个拳馆, 人住阁楼上。”   邵明曜视线在他纹着狼头的左胸上掠过, “拳馆……”   “业余爱好者, 开个馆赚点会员费。”陈亦司抬脚在林晃凳子上一踹,“这崽子的功夫就是我教的,凑凑合合地教,别说,还真教出来了。”   林晃心烦地挪凳子,“别踹我。”   “脾气越来越大。”陈亦司骂他,“你要给人家挤死了。”   邵明曜闻言视线一垂,看着两人搭在一起的凳子边,没动弹。   林晃懒得挪回去,也没动弹,他看邵明曜拿着筷子不动,问道:“怎么不吃?”   邵明曜看他一眼没吭声,陈亦司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你俩一起吃过饭没?”   林晃这才反应过来还戴着口罩,便端着碗起身,“我去屋里。”   “不用。”邵明曜先站起来,手在他肩上往下一压,“我得陪爷吃呢。”   邵明曜往外走,陈亦司半个生意人,习惯性地跟着送两步。林晃瞅着他俩出去了,摘下口罩,捞了根大骨棒边啃边刷视频。   陈亦司送人送了十来分钟,回来往桌边一坐,不言不动。   林晃把一碗骨头肉嗦得见了底,才听他很做作地“嘶——”了一声。   “咋了。”他敷衍地抬了下眼皮。   “老子杵着半天,你都不问问我为啥不吃?”   林晃纳闷,“吃饭还用人问啊?”   陈亦司说,“那邻居不吃你问啥?”   “我问了吗?”林晃皱眉回忆了一会儿,没想起来,把陈亦司那碗拽过来,“你要是不饿我都吃了。”   “给老子放下。”陈亦司皱眉,“欠揍,你吃他不要那碗,别动老子的。”   事儿事儿的。   林晃无所谓地往椅背上一靠,“饱了。”   陈亦司懒得搭理他,把筷子一扔,直接上手掰肉。   林晃突然想起来问:“你俩说什么了?半天才回来。”   陈亦司捧着骨头稀里呼噜地啃,吃得满手淌油花,含糊道:“跟他解释一下你的口罩。对了,你知道他怎么回的么?”   林晃掀起眼皮看着他。   ——邵家门开了条缝,邵明曜没进去,也没让陈亦司进去,就站在门口听他说。   “林晃脸上有东西,你知道吧?”   “嗯。”   “知道就行。他是为了遮脸,不是有什么传染病,我寻思着跟你说一声,省着你嫌他。”   “不会。”   陈亦司把啃干净的大骨棒往桌上一扔,“然后我问他,林晃跟没跟你说最开始为什么戴上口罩。”   林晃问:“他怎么说?”   “瞅了我一眼,说——戴就戴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陈亦司学着邵明曜的声调,末了哼笑一声,“你这邻居比想象中高冷,惜字如金,快赶上你了。”   邵明曜高冷么。   林晃琢磨了一会儿,那人的温和确实是有筛选性的,平时只见他跟两个发小有说有笑,旁人提起他,都觉得难接近。   尤其当他戴上那副眼镜,镜片把疏离感拉得格外明显。   陈亦司又拎起一块骨棒,“对了,你没跟他说你怕狗吗?”   林晃动作一顿,“你说了?”   陈亦司点头,“他进屋前说,让你待会把碗给他送回去。我就说你怕狗,我待会儿给他送。”   林晃下意识直了直腰,“然后呢?”   ——邵明曜审视着陈亦司的眼神,淡淡问:“怕狗?”   “啊,他没跟你说么?”   “没。”   “也是陈芝麻烂谷子事了,他小时候……”   “哦。”邵明曜打断他,手推在门上,“那我明天自己找他拿吧。还有事么。”   陈亦司描述了一遍刚才的场景,气乐了,“之前听你电话里讲那些,我以为他总热脸贴你,崽啊,你这情商还是不行,脑补过度了,人家对咱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不感兴趣。”   林晃闻言半天没出声,末了耷下眼睛“哦”一声,“可能吧。”   陈亦司笑笑,“不过你这邻居家教是很好的。天性不亲人,跟咱也不是一个圈的,但还是挺照顾你。他让我把你的行李寄过来,放他家。我寻思这孩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我要是寄过来,放你自己家不就行了么,你这么大院子,还塞不下那么几个破箱子?”   林晃依旧不吭声,起身收拾了桌上的骨头棒,又端了邵明曜剩下那碗回屋。   陈亦司在后头喊他,“你不是饱了吗?把肉留下。”   “一把岁数,少吃点蛋白质。”林晃说,“你的肾代谢不了。”   “我操。”陈亦司恼火,吼道:“你再给老子说一遍?老子二十多岁风华正茂,你是大夫啊,知道老子肾好不好?”   一墙之隔,邵松柏手一哆嗦,勺子掉回碗里,溅出一地汤。   北灰立刻颠过来,伸舌头把地舔了。   邵松柏摇头笑,“隔壁这嗓门真够大的,是个壮的吧?”   邵明曜给他又添上半碗汤,“爷,吵不吵?”   “不吵。”邵松柏摆手,“老院死气沉沉好几年,就我一个老东西。今年你回来了,小邻居也回来了,还带了亲戚,一下子就活泛了。”   邵明曜拿纸巾擦着桌面,淡道:“不是亲戚。”   “那是什么人啊?”   邵明曜顿了顿,“朋友。”   “小邻居还交朋友了?真不错。”邵松柏笑眯眯,“也就五年光景吧,变化真大啊。”   邵明曜低头吃肉不吭声,邵松柏舀着汤看了他一会儿,笑笑又说:“这少年时候吧,甭说五年了,一天就一个样。早上背着书包上学,晚上回来脸上就多了不少故事,一个没看住,孩儿就长高了,心性稳当了,做事的路子也变了。”   邵明曜抬眼道:“您说谁?”   “说你。”邵松柏说,“回来也四个多月了,到现在爷都没重新把你认识全乎,且得时间呢。”   邵明曜把一块贴着骨头边的肉用筷子细细剃下来,放进邵松柏的碗里,“都小老头了,多吃饭,少操心。”   “说谁小老头。”邵松柏乐,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没良心的。”   邵明曜吃了两块肉就住了嘴,秋夜太凉,他进屋给邵松柏拿件厚外套披着,“爷,我睡衣您收起来了?”   邵松柏“啊”了一声,“我看你买了套新的。”   “给我翻出来吧。”邵明曜说,“新的不太喜欢,还想穿以前的。”   *   陈亦司一来,老院就静不了了。   林晃收拾完碗筷,听着院里叮咣响,出门一看,不知道这哥从哪个旮旯里翻出来几个大铁块子,在那“咣咣咣”地练触地抓举。   “你能不能小点声。”林晃以前也没觉得他那么烦人,“邵爷爷有心脏病,怕吵。”   “你不是说他糖尿病吗?咋又多了一个。”陈亦司撇嘴,放了铁块,又进屋鼓捣电视,叮里咣啷搞了半天,总算弄出来个画面,又扯着嗓子喊:“你家没有机顶盒吗?”   林晃站在厨房翻碗柜,“没有。”   “那你都看啥?”   “不看。”   “……”   过一会儿,电视里传来嘈杂的无信号声,陈亦司一通不要命地敲,总算是敲出了有线电视,调了个体育频道凑合着看。   林晃跑到院里竖着耳朵听了听,听不到声,暂时放过他了。   他把邵明曜剩下那碗肉倒进上次吃蛋糕的狗碗里,没跟陈亦司打招呼,自个儿端着碗出了门。   邵明曜开门看见他时似乎有些意外,视线一垂,看见盛着肉的狗碗,“我让你把铝盆送回来,你送个狗碗干嘛?”   铝盆忘了。   林晃问:“北灰吃肉没?”   话音刚落,邵明曜还没来得及答话,院里就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狗嚎,特愤懑,特悲情。   林晃眼角耷拉下来,“我就知道,虐狗啊你。”   “……”   院门开得大,林晃直接端着碗从邵明曜身边挤了进去,朝屋里头小声招呼:“北灰,来吃饭。”   一坨黄里泛白的玩意狂奔而来,先绕着林晃裤腿把他脚腕舔湿了个透,才把头埋进盆里。   不知道是肉香,还是小时候的碗勾起了点情怀,狗眼里差点飙出泪花来。   邵明曜靠在门框上看他俩,“帖骨肉脂肪含量高,它都胖成猪了。”   林晃抬手捂住北灰的耳朵,“小狗全是毛毛,沾水就细了。”   “你说的那是别人的狗。我给它洗过澡,它是实心的。”邵明曜顿了顿,撇嘴道:“别捂了,它没脸没皮,听懂也不在意。”   林晃不理他,继续捂着北灰的耳朵,捂了一会儿,北灰不乐意了,拱着饭碗往旁边挪了一块,挣脱他继续埋头干饭。   林晃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回头看,却见邵明曜正笑着别开头去,语气轻淡地嘲讽道:“自作多情。”   风凉话听着刺耳,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冷淡好像没了。   林晃蹲在地上,等邵明曜问他怕狗的事。   结果一直等到北灰把一整碗骨头都啃干净,汤都舔了,也没等来多一个字。   回头一瞥,发现邵明曜正低头发消息,他盯了他一会儿,邵明曜收起手机,抬头扫一眼地上,“吃完了?”   林晃重又垂下眼,“嗯”了一声,“我回去了。”   走到门外,回头看,邵明曜还在发消息,还微微蹙着眉。   陈亦司可能没说错,口罩,怕狗,都是些狗屁倒灶的小破事。   人家确实没那么在意。   不用解释,也挺省心。   林晃站在自家院门口默了一会儿,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回去睡。   陈亦司还在看电视,林晃和他生活习惯其实差得挺多,但好在彼此都糙,互不影响。他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坐在沙发上发呆,等着头发干了就去睡。   陈亦司瞟他一眼,“天冷,拿吹风机吹吹吧,我在这儿呢,没事。”   “不用。”   林晃讨厌电热器,尤其是电吹风,吹得久了还会有股糊味,闻得人心慌。   陈亦司知道他心思,没坚持,又瞟一眼他的睡衣,“都洗成一张纸了,先买套厚的吧,我还得待几天才能回去呢。”   林晃打了个喷嚏,“春捂秋冻,没事。”   陈亦司“嗯”一声,没再理他。体育频道打烊了,他拿遥控器一通摁,换了个法制频道。   院里有动静,好像有人进来。   林晃刚起身,却见邵明曜已经自己进到屋里来了,手里拿着一叠浅灰色的睡衣。   “没锁门啊你。”邵明曜把睡衣往桌上一扔,“新的,洗干净了。”   林晃微愣,“给我?”   “不然呢。”邵明曜眼皮一掀,扫过陈亦司宽阔的膀子,“你朋友出门都不穿,睡觉应该也不穿吧。”   陈亦司眼睛长在电视上,哼笑一声,“他也用不着,爷们都是扛出来的。”   “蝴蝶都是冻死的。”邵明曜语气平淡,看林晃一眼,朝睡衣一抬下巴,“穿吧。”   林晃把睡衣拿起来捏了捏,厚实,软乎,一捏一个手指坑。   电视机里,主持人说道:“有些时候,危险不仅来自社会,家也未必是避风的港湾,下面,我们再看一个家暴案例——”   陈亦司捞过遥控器换台。   下一个是少儿频道,海绵宝宝刚咧开嘴,声还没出一个,他又换。   CCTV8在重播某个裸婚电视剧,婆婆嫌儿媳不会做饭,站在厨房里撒泼,陈亦司顿了下,继续换。   再下一个,海外频道,放了个泰剧,男主操着一口难听的泰语,一抬手把女人推下楼梯。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陈亦司索性关了电视,“睡觉。”   他起身往卧室走,走了两步又回来,重新打开电视,把频道往前调,调回少儿频道,才又关机回屋。   邵明曜从电视上收回视线,“睡吧,我也回去了。”   林晃拿着睡衣问,“真给我?”   “嗯。”   邵明曜的睡衣有点大,但贴在身上软乎乎的,挺舒服。   林晃越睡越暖和,后半夜索性把被子掀了一半,只搭着脚,怀里的小狗玩偶和他一起陷在睡衣里,一个贴着外侧的棉,一个贴着里侧的绒,一起睡得安稳。   隔天起床,院里桌上摆着两盆包子,热乎乎的牛肉香把瞌睡都赶跑了。   陈亦司说一大早去还铝盆,邵爷爷硬要给的。   林晃大致点了点,平时邵爷爷给他装四到六个,今天估计是看到了陈亦司,这两盆直奔二十往上去了。   陈亦司边啃包子边问:“昨天邵明曜剩的那碗肉呢?你吃了?”   “狗吃了。”   “狗?”陈亦司略一琢磨,“你还是去他家看狗了?”   林晃埋头咬包子,“嗯。”   陈亦司“啧”一声,似乎想骂他,但寻思寻思又憋回去了,“行,你自己有点数。”   上午大课间,林晃微信上弹了一条好友申请。   ——“鱼肚白”申请添加好友,附言:学弟,我俞白,不用通过,能来一趟跑道么,有事求。   林晃纳闷地跑到操场,三人组都在看台上,俞白和秦之烨坐一块,邵明曜仰靠在台阶上,像在睡觉。   俞白手机上放着一张陈亦司的比赛照。   灯光昏暗,肌肉上泛着油光,充血状态格外膨胀。   俞白罕见地激动,“学弟,原来他是你朋友?”   林晃点头,“嗯。”   “我操。”秦之烨在一旁跺脚,“省赛冠军啊。我就知道你深藏不露,赶紧的,帮你鱼哥要个签名,他喜欢死了。”   林晃纳闷,“陈亦司有什么可喜欢的?”   俞白说:“素人拳者里,他是我觉得肌肉最好看的。”   林晃还没来得及反驳,旁边一直睡着的邵明曜忽然开了口,“本科线水平以下的学生里,你是我觉得最努力的。”   俞白皱眉,“让你要签名你不乐意,那就把嘴闭上。”   邵明曜闭眼冷嘲道:“倒不是不乐意,而是没想到。我昨晚看你发的消息,还以为你让人盗号了呢。”   “滚。”   林晃想起昨晚邵明曜靠在门上发消息,原来是和俞白。   但如果他不主动提,俞白上哪知道陈亦司来了?   要签名是小事,林晃不理解但尊重,答应了。   他正要问签在哪,秦之烨忽然从地上弹起来,揪着俞白说:“对了,年初搬进我家隔壁那个暴发户,今天早上被警察带走了。”   俞白还在看陈亦司的比赛照,随口应了一声,“为啥?”   “说是资金链断了,精神崩溃。”秦之烨说,“前两天要跳楼要自杀的,也没见死成,结果昨晚酗酒把老婆打了,打挺重,据说早上警察去的时候……”   林晃立即转身要走,刚迈了下脚,却见邵明曜忽然从地上坐起来,冷道:“你是长舌妇吗?这狗屁八卦有什么可聊的。”   秦之烨一噎,“啊?我和俞白说呢,你不爱听就别听呗。”   邵明曜拧眉斥道:“一天天心思不往正地方用,要实在不乐意学习,就多关心关心自己爹妈,少管别人家事。”   秦之烨被训得一愣一愣,“我爸妈商业联姻,友好互助,又不家暴……”   邵明曜目色更厉,“闭嘴。”   他缓了一下,起身冷道:“头疼,回吧。”   “哦……”秦之烨委屈地摸摸鼻子,“那……行吧,走吧。”   擦肩而过时,林晃见邵明曜轻抿了下唇,停住脚看他一眼,低声问:“回么?”   林晃点头,“嗯。”   回去一路邵明曜都没再出声,秦之烨只安静了半分钟就又开了话匣子,说邵明曜接他妈电话连熬两宿,一只脚已经在阎王殿门口了。   林晃不作声地瞥着邵明曜,见他半垂着眼,不解释,也没反驳,像是真的很累。   他看了一会儿,想问一句,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   邵明曜给他发了五年短信,却从没提过他妈一字,也就上次收到礼物时在兴头上说了一嘴,大概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家事。   晚自习放学前,吴丽霞进教室,用通知大扫除的语气提了一句,下周期中考后要分班。   “按成绩重新分,跟咱们没太大关系啊。”吴丽霞打了个哈欠,手指捋着成绩单点了点,“哦不过,钱佳估计得出去了,你们谁想做学委,这周来跟我说一声。”   底下人一通哄笑,魏康鸿说:“完了,咱班以后连学委都凑不出来了。”   “别吵。”吴丽霞敲着讲台桌,“钱佳也就在咱班呆最后两周,你们有什么学习问题抓紧问,没加好友的也赶紧加上。都珍惜点啊,有些人,等以后到了社会上,你再想接触,那就摸不着了。”   魏康鸿拍着桌子,“佳佳,苟富贵勿相忘啊。”   钱佳嗔道:“苟富贵必相忘,姐以后连你名都想不起来。”   “哟哟哟。”全班跟着起哄,要把房盖都掀了。   钱佳又回头看着林晃,“林晃,我万一考得特别好,真分出去了,咋办?”   林晃好半天才从桌子上支起来,垂眸道:“能考好点就考好点吧。”   钱佳笑,“那你有没有啥想和我说的?抓紧点啊,万一我直接进了尖子班,像吴老太说的,咱们这辈子可就再没什么交集了。”   “林晃?”   “诶,问你话呢。”   林晃回过神,瞥她一眼,拎书包起身道:“那就别有交集。”   走之前林晃瞟了一眼邻窗,空着。   邵明曜今天下午不在,秦之烨说他连熬两宿,他妈竟然还要约他今晚继续,他实在扛不住,请假回去养精蓄锐了。   林晃一个人晃荡回家,对着黑咕隆咚的院子纳闷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陈亦司要跟合伙人去应酬,得挺晚才能回来。   他站在院门口犹豫——有点无聊,想逗逗北灰。   隔壁院门敞着缝,估计邵爷爷还没睡,应该不怕吵。   林晃思来想去,决定先偷扒着门缝瞅一眼,狗在就在,不在就算了。   刚走到门外,却听到里头的广播声。   邵明曜道:“爷,在院听广播小点声。”   邵松柏暂停收音机,“这声还不够小啊?小邻居怕吵吗?”   “不是他。”邵明曜顿了顿,“听也行,少听点法治讲案,什么入室抢劫偷窃家暴的,我快考试了,听这些心烦。”   “你妈那些破事都听得,我放个广播就不行了?”邵松柏笑骂,“得得得,知道了,臭小子。”   林晃愣怔间,邵明曜已经推门出来了,俩人猛一照面,一时无言。   好一会儿,邵明曜才先开了口,“什么时候来的?”   林晃张了张嘴,“刚才。”   “来干嘛?”   “……走过头了。”   邵明曜似乎有些无语,提了下手里的黑袋子,“我倒垃圾。”   林晃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乱,也忘了要看狗了。   他想到上午在看台上邵明曜吼秦之烨,又想到刚才他对爷说的那些话。   邵明曜从他身边过去,他跟着往自家走,走到门口却没进去,犹豫了一下,抬脚继续跟着。   邵明曜回头瞅他一眼,“干什么?”   林晃没回,邵明曜也没再问,扭回头去接着走他的。   坡下一半,林晃才终于开了口。   “邵明曜。”他看着地上的坑坑洼洼,“为什么不让秦之烨聊八卦?”   “烦他。”邵明曜答得干脆。   “那为什么不让爷听法治讲案?”   邵明曜脚步不停,“我学习,不爱听。”   “你学习不怕吵。”林晃抬头看着他的后脑勺,轻问道:“邵明曜,是不是陈亦司告诉了你什么?”   邵明曜终于停步,转回身来。   他看着林晃,“他没说什么,我也不想听他说。”   林晃一顿,“哦……”   也是,陈亦司都说了他没兴趣。   风吹得脚腕有点凉,林晃捋了捋胳膊,打了个哈欠。   “那我回去睡了。”   他转过身,刚往回迈了下腿,却忽然听身后那个声音淡道:“放心吧,我不会听他说任何你的事。”   林晃脚步一顿。   “因为我需要你自己告诉我。”   邵明曜声音很轻,像一阵似有似无的风从林晃背后吹来,扫在他的耳边。   “当初为什么戴上口罩,脸到底多吓人,为什么怕狗,是不是避讳……家暴,怎么和他认识的,病怎么好起来的,当初一个有孤独症的小孩为什么会和陌生人学打拳,还混熟到这种程度……   “这些东西,我越是死命地想知道,就越不会听别人说一个字。   “林晃,你的事,你必须得自己告诉我。”   长坡安安静静,空空荡荡。   林晃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倒一口气,邵明曜的话音都散了,他似乎滞住好一会儿。   他拧回身看着邵明曜。   邵明曜神色平和地看着他,“发什么呆。”   他比林晃站得低一小截,略略抬着视线看他,“你不想说也无所谓。”   林晃眼皮微动,“无所谓么。”   不是说死命想知道么。   “因为我会等。”   草丛里传来虫子窸窸窣窣的动静,邵明曜又定定地看了林晃好一会儿,“不过早上他来送碗时看到了北灰,说——”   林晃抬眸,“说什么?”   “他说——林晃有只长得差不多的娃娃,天天搂着睡觉,难怪他不怕你的狗。”   又一阵冷风卷过来,扑在脸上,凉得人一激灵。   林晃莫名地脑子空白了一下,他别开头看着旁边无人住的院子,不语。   邵明曜忽然轻笑一声。   “你脖子冻红了。”他语气仍淡,“很冷么,睡衣穿了么?”   隔了得有半分钟,林晃才“嗯”一声,“没穿。”   “没穿就行。”邵明曜说。   “嗯……嗯?”   “穿了也行,随你便。”邵明曜淡淡道:“已读乱回呗,谁不会。”   他把垃圾袋往上提了提,哗啦啦的声响终于让这条坡不那么静得吓人。他转身继续往下走,等他走开两步,林晃才回过头看着他的背影。   结果邵明曜忽然又回过头,像是料定能捉到他一样,定定地抬头与他对视。   “但我确实有点不爽,林晃。”   林晃抿了下唇,“什么不爽?”   “你能不能告诉我——”   邵明曜的声音被风送回他耳畔,像在逗他,又分明地带着几分抱怨。   “明明是我先认识你,是我当年每天跑到你家逗你开口,也是我后来天天给你发短信。”   “但为什么,却是他了解你的全部?”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8】   明蛋:那个蛋,你怎么和它认识的?   呆蛋:鸡蛋好像比鹅蛋营养价值高吧。   明蛋:你和它什么关系?   呆蛋:吃糖火烧吧。   明蛋:你俩平时一起出去玩吗?   呆蛋:它大,目测比你高4毫米。   明蛋深吸一口气,受不了了。   你瞎吧?它怒道:它是横径大,我是纵径高。   呆蛋看了它一会儿: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明蛋忽然一愣。   忘了?呆蛋打了个哈欠:那走了,拜。 第29章 |“邵明曜,别忘了给烧水壶断电。”   为什么是陈亦司了解他的全部。   林晃垂眸看着地面, “邵明曜,你问题好多。”   他好喜欢问为什么。   离开时没有说再见,他要知道为什么。   拿走一颗杏也要刨根问底。   不回消息要给个解释, 认识了新朋友也要说清原因。   当年无非是害他被爷抽了一顿, 像把整个人都欠给他了似的, 事事都要给交代。   “你想什么呢?”邵明曜问。   林晃瞟他一眼,没吭声。   想很不公平。   想爷还是抽得太轻了。   邵明曜微扬着下巴, 用眼角瞥着他,哼了声。   “陪我扔完垃圾再走。”   “干什么?”   “都跟我下到一半了,还干什么?”邵明曜用垃圾袋碰碰他的腿, “自己扔没意思, 走。”   大少爷矫情, 傲慢, 还事多。   林晃跟他走了。   扔完垃圾走回家门口,邵明曜停步,望着面前自家大门, “你怕狗,但不怕北灰吧?”   “不怕。”   “北灰挺亲切的吧?”   “嗯。”   “毕竟搂着同款从小睡到大。”   “……”   林晃别开头去,抱了一下胳膊。   秋天是冷风的主场, 嚣张起来了,不光把人脖子冻红, 耳朵根也吹得烧得慌。   烦,林晃晃了两下脑袋, 让头发垂下来盖着耳朵。   “小狗玩偶是我妈送我的第一件礼物。”邵明曜忽然说, “本来是该陪我睡到大的。”   林晃心跳一顿, 回头看着他。   他没料到邵明曜会主动告诉他这件事。   邵明曜仍然望着自家院子, 北灰好像察觉到主人回来了, 正在门里扒来拱去。   “你那时候不太招人喜欢,我犹犹豫豫不太想给。但后来想到,我妈只是在外面闯而已,我总还有机会得到下一只小狗,但你却没机会了……才下了决心。”   林晃怔然看着他,胸口涌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他低声问:“那你得到下一只小狗了么?”   邵明曜没回答。   隔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着林晃,“还算谢谢你,竟然真的好好对它了。”   “……”   酸楚被心虚暂时镇压。   林晃想起小狗身上歪歪扭扭的缝线,避开了视线,生硬道:“不用谢。”   邵明曜勾起唇角,“过两天去你家看看它。”   “……”它不是很想见你。   *   林晃回去,微信弹了条好友申请,备注是钱佳。   他扫一眼就清掉了通知。   还在一个世界时都没能合得来,以后要分道扬镳了,还加什么加。   洗完澡出来,钱佳又弹了一条申请,他无所谓地又清掉了。   等到十二点,见陈亦司还没回,便关灯睡觉。   结果半夜给冷醒了。   窗户没关严,秋夜里的过堂风吹得他脚趾头都木了。   他起来里屋外屋走了一圈,总感觉丢了啥,琢磨了十来分钟才想起,是陈亦司没回。   “嘟”声响好半天才被接起,听陈亦司的声是喝懵了,别人喝醉会嬉笑发癫,陈亦司每次喝醉则是蒙头大睡,谁也找不到。   “咋了崽?”陈亦司嘀咕,“怎么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啊?”   林晃问:“你在哪?”   “睡觉啊。”   “睡在哪了?”   “你家啊。”   闹鬼了不是。   “屋里没你。”   陈亦司在电话里嘟囔了两句,“老子在院里。”   林晃顿了顿,“你等等。”   林晃搂着小狗玩偶跑出屋,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纳闷地跺了跺脚。   “你不会在地底下吧。”   “啊,是。”   “……下面冷吗。”   “还行。”陈亦司打了个哈欠,“挂了啊,老子困着呢。”   林晃沉默片刻,“晚安。”   挂电话前,他又忍不住叮嘱:“别在底下睡太久了。”   万一回不来了咋办。   电话里头听起来挺安静,没有风也没有车声,起码不是在大街上。   那就行,别冻死在街上,落得和林守定一个下场。   林晃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去睡,耳朵里却突然飘进一个女声,语气尖锐,但声音发闷,像离他近,但又像隔着好几层。   “滚,你他妈是哪来的野种,少管老娘。”   林晃脚步停顿,仔细听听——周遭静悄悄,整条街都是男性居民,连狗绝育前都是公的,估计是幻听。   他又走几步,那个声音却又响起。   “哦,你又知道了,你那个爹就是个祖上缺德冒青烟的货色,你拿他类比别人,能看出别人什么好?”   尖锐的嗓音里似乎漏着一丝电流声,中间卡顿了一下。   林晃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围墙。   声音是从邵家传来的,不仅隔了墙,还隔了电话,是话筒漏音。   林晃走到墙根底下,果不其然,听到了邵明曜低沉的嗓音。   “妈,你小点声,等会爷和北灰都醒了。”   “嫌吵就别给老娘打!装什么关心啊,你们男的哪有一个好东西。”女的打了个酒嗝,声音一忽又染上哭腔,“全世界就这么一个好人,可他为什么不爱我了。”   “他不是好人,被他放过是好事。”邵明曜低声哄着,“你去睡一会儿好不好,吃一片醒酒药就上床,等醒来叫几个阿姨出去吃晚饭,聊聊天,一切都好了。”   邵明曜平静温和,像在安慰一个歇斯底里的小孩,比哄北灰还有耐心。   女人的哭声填满了话筒,林晃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只听到几个关键词,写信、画画什么的。   邵明曜耐心听她倾诉完,低声说:“妈妈,那我给你回信好不好?下次你给我写信,我一定回,对了,就用你送我的钢笔,那个笔尖写起来……”   “谁乐意天天写来写去。”女人打着酒嗝,“别自作多情了,那是我同事给孩子寄礼物,我们一起逛的街,她非要给你也寄一支。”   邵明曜沉默了。   墙这头,林晃怔住,手掌下意识地轻轻覆上墙,冰冷。   “你说咱们娘俩是不是命运共同体?都喜欢对着别人犯贱。”   “原来糟蹋别人的心确实会有一瞬间的快感,你说他践踏我的心意时,是不是也很享受那一瞬间?”   好一会儿,邵明曜才开口,沉道:“你是我妈,我是你儿子,他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妈和儿子DNA有一半相同而已,除了这一层,我和他还天天搂着睡,咱俩见过几面?”女人笑了两声,笑音还没散,她又哭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我要的只有他,不要信,也不要钱”。   不知道电话是什么时候挂的。   林晃回过神来时,隔壁已经没声了。搭在墙上的手掌冰得发僵,他屈了屈手指,收回手,搭在小狗上捂着。   他想起邵明曜没回答他的那个问题——他发乎直觉地一问,不知道答案会这么刺痛。   可是邵明曜,既然再没有得到过下一只小狗,为什么还要一夜一夜地等着电话。   林晃搂紧怀里的玩偶,正转身要走,忽然听到隔墙传来呼吸声。   邵明曜没走,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过几秒后,重复。   林晃站在墙根下仔细数着邵明曜的深呼吸,数过了十来次才停,过一会儿,隔壁院门开了,邵明曜似乎独自往坡下去了。   林晃没开门看,他隐约知道邵明曜要干嘛去。   他想了想,把院里的灯泡点亮,找了个小板凳,把库房里那几大箱陈旧的书本账册都搬出来,睡衣外头套上件毛衣,坐在灯下一本一本翻。   当时抱着一丝侥幸,觉得妈妈有可能提前画好决赛作品设计稿,放在了老院。结果回来后忙着一轮一轮的比赛,一直没来得及好好整理。   正好,今晚找吧。   书本堆放多年后都烂掉了,一股灰尘混着霉味,有的本子外皮看不清,一捏还扑簌簌地掉渣。   林晃刚翻了几本,搁在一旁的老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邵明曜的电话。   他顿了顿,右手接着翻腾那些书本,左手把手机捞起来,摁下免提放在腿上。   电话里安安静静,谁也没吭声。   邵明曜推门进院,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又窸窣地在院里小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林晃这边慢悠悠地翻着书,一页一页抿开仔细找,翻到中途揉了揉眼,听到电话另一头也传来翻书声。   学霸开始了。   林晃瞟了眼时间——04:06。可真行啊。   但他挺习惯邵明曜后半夜学习的行径,或者说是太熟悉了,在过去的五年里。   “邵明曜。”林晃忽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电话里头的写字声停顿住。   “怎么了。”   “你睡一会儿吧。”   “不困。”邵明曜翻过一页书,“这几天漏了不少卷子,从头补起吧。”   林晃想了想,“计划了,就一定要执行吗?”   “嗯。”   “不能重新做个计划吗?”   “没必要。”   “真完不成了怎么办?”   “不会的。”邵明曜说,“要做的事,一直在心里记着就好了。”   难怪那么记仇。   林晃抬头看着头顶小灯泡,光圈晕开好几层,晃在眼前晕乎乎的。   “你要是困了就去睡。”邵明曜顿了顿,声音忽然远了,像在回忆,半嘲地说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总不会是不好意思睡吧。”   林晃下意识地勾起唇角。   口罩没遮住,漏出一声笑音。   一墙之隔,邵明曜听着那一声笑,也抬头看着隔墙的灯泡,走了个神。   他给林晃发了五年消息,从没得到过回复,换个人早以为对方换号石沉大海了。但他却没放弃,他知道他一直在。   因为他有时候会接到这个号码的电话。   每年那场火灾的日子一定会打来,其他时候也有过几次,没什么规律,可能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天,但总在深夜。   林晃打来也不说话,头几次他还会试着“喂”几声,干巴巴地问候两句,但得不到回应,后来就也不吭声了。   他不说,他也不说,就那样开着免提摆在一旁,他会点亮台灯开始看书学习,做自己的事。   他夜间学习的能力就是跟林晃硬熬出来的,熬鹰似的。   偶尔林晃会睡着,那时他才能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点弱弱的呼吸声,像个活人动静。   邵明曜回过神,垂眸也抿了声笑,对手机里道:“你打电话不出声,我从前甚至想过,会不会真正的林晃已经死掉了。”   林晃一惊,“什么?”   “这么推测很合理啊。”一墙之隔,邵明曜开始翻旧账般地列举着,“毕竟当年你坐在院子里,一副随时可能要自杀的样子,怪吓人的。我拿蝴蝶哄哄你,你看着它的眼神像有多恨一样。送你小狗玩偶,你简直要当场撕了它。”   林晃:“……”   原来那么明显吗。   邵明曜接着说,“要是假设你已经死了的话,一切就变得很合理。比如从不回消息、只偶尔打电话来又不出声,这不就是鬼爱干的事吗?”   “……”林晃终于憋不住了,“鬼的电话你还敢接啊。”   邵明曜乐了两声,“接了几次之后确实有点不敢了,但后来你不是说过一次话么,忘了?”   林晃一愣,“说过么?”   “嗯。”   邵明曜抬头看着两家之间那堵低矮的墙——有只小狗玩偶正坐在墙上。   他刚才去坡底扔完钢笔回来,就见隔壁院的灯泡亮了,一坨烂得屎一样的白色玩偶坐在墙上,像冤魂来索命。   他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当年的小狗。   吓死个人,怎么能烂到这种地步,变态杀人狂看到都会以为碰到了卷王同行。   邵明曜起身到院墙底下,踮脚一捞,指尖够到小狗的脚,把它抓了下来。   另一头,林晃看着他拿走小狗,无声地松了口气。   “我说了什么?忘了。”   邵明曜回忆着,“第三年吧,有一通电话是半夜十二点多打来的,一直到凌晨五点,天都亮了,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也打算去睡。”   “学一宿,肚子饿,就先烧壶开水给自己泡了个面……”   林晃想起来了。   邵明曜接着说,“我都忘了电话免提还开着,要上床前忽然听到你说——”   ——“邵明曜。”   那年电话里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三年没听过,记忆中那个尖锐恶狠狠的小孩音变成了低低的少年嗓,很陌生,但又有丝微妙的熟悉感。   那时邵明曜定在床前,那轻飘飘的一声像条丝线,把他捆住了,捆得他脑子直发懵。   “晃晃?”他抓起手机,不确定道:“林晃?”   “邵明曜。”电话里的人又低低地叫了他一声,顿了很久,才小声说:“别忘了给烧水壶断电。”   那时邵明曜才能确定,电话另一头的人一直在听着电话里的动静。   他的翻书声,写字声,做对题捏的响指,做错时的叹气,起来活动走路,烧水,沸腾,吃面,洗手……   那人从不回应,但确实一直在听。   整整五年,林晃只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但也够了。   林晃扭过头,透过窗子,看着灶台上的烧水壶。   现在的水壶电路都有熔断机制,一直插着电也很安全,陈亦司平时也不拔。但上回他的手被自行车链划伤,邵明曜送他回家,烧完水后还是自然而然地拔了电源。   那个小小的动作让他很有安全感。   林晃捏紧了老手机,“邵明曜。”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地面,视线又飘到围墙去,低声说:“我被噩梦惊醒过好多回。”   “但我没给陈亦司打过电话。”   学霸推断错误,陈亦司不了解他的事可有很多呢。   比如蝴蝶和烧瓶,比如小狗玩偶的由来,比如那些上蹿下跳乱七八糟的安慰,都发生在那个短暂却漫长的、他毕生恐惧和酸涩在沉默中爆发的夏天。   小姑和陈亦司都觉得他是平和的孩子。   陈亦司说他连打架都透着一股子仁义和温吞。   从头到尾,也只有邵明曜一口咬定他暴戾尖锐、浑身上下长满心眼子。   林晃叹了一口气。   “陈亦司见到的,是已经好了的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29】   呆蛋扔掉手机,大字型瘫倒在床。   尽力了。   它手脚在床上划了划。   很努力回答明蛋十万个为什么了。   要是听不懂就把它砸烂。 第30章 |“不上大学,上哪?”   林晃睡醒时, 阳光撒满被子,小狗凌乱地栽在脚边。   他脑子里灌了一通浆糊,对着屏幕上硕大的“13:20”发懵。   陈亦司倚在门口哈欠连天, “有饭没?”   林晃回头, 缓缓用眼神扔出一个问号。   “我刚回来。”陈亦司捣了捣一头乱发, 转身往他的屋子去,“给我整点吃的啊。”   说什么梦话。   林晃捞过小狗捏了两下, 昨晚的记忆终于回笼。   ——邵明曜最后把狗给他扔回来了,特冷酷地说了句,“都祸害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还我, 自己留着吧。”   挺好,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还。   装一下而已。   林晃拾掇好自己, 刚走出门, 陈亦司又喊了一声,“吃啥?你不做饭啊?”   林晃拳头紧了,“我要上学。”   “上学, 上啥学。”陈亦司纳闷地嘟囔两声,然后才想起来似的,“都睡到这个点了, 你还去啊。”   林晃懒得理他。   推开院门,秋风往身上一扑, 他也有点饿。   隔壁,邵松柏的声音混着饭香一起从门缝里漏出来。   林晃没控制住脚, 往旁边挪了两步。   邵家院里的桌上摆了午饭, 有肉香, 北灰在桌子底下, 但尾巴尖却指着地, 小狗严肃地盯着邵松柏。   “韵绮,和我老头子讲话就坦诚点吧。你那些究竟是醉话,还是借酒吐真言?”   邵松柏在讲电话,老头眉心紧蹙,眸光凝厉,是林晃没见过的凶煞气。   “不需要回忆说了什么,再说,你是真的不记得吗?”   “没必要,是道歉还是拿捏他,你自己清楚。”   电话里不知说了什么,邵松柏忽然拍了桌子。   “我不算是你公公,但我作为邵明曜的家长要求你,离我孙子远点,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北灰喉咙里溢出呜噜呜噜的怒音,邵松柏伸手在它头上一指,它又压下嗓门。   邵松柏嘲道:“他是被教养得很好,但不归你,也不归泽远。明曜靠自个儿能长成今天这样,是我邵家祖上积德。”   “叶韵绮你记着,他是不是个男人,有多少担当都和你无关。我不管你把他当什么,他在我这,先是个孩子。”   邵松柏挂了电话,扬手把手机怒拍在桌。   北灰气都不敢喘了,试探着挨了挨他的裤腿,见他不恼火,才慢动作歪倒靠在他脚背上。   林晃正打算无声离开,邵松柏一回身,隔着门缝和他撞了个对视。   林晃:“……爷……早。”   邵松柏神情惊讶,而后手伸下去,狠狠摁了一把狗头。   “又把门拱开了是吧。”   林晃突然发现爷爷和邵明曜的说话方式很像。   他们都喜欢在讨伐对方的句末加个语气词——“是吧”。   别人加“是吧”会让人觉得语气软和,但这爷孙俩一般用来增强威胁感。   邵明曜那些威胁一下子灌回脑子。   跑是吧。   耍心眼是吧。   电话能接,短信不能回是吧。   知道自己要挨揍,是吧。   “又溜号,是吧。”邵松柏拉开了院门,“你这孩子,早什么早?这都下午了,你怎么又不上学?”   怎么还带兴师问罪的啊。   林晃懵了一下,从小到大,可从没人质问过他为什么不上学。   他拎了拎书包示意,“正要去上。”   书包太空了,没收住劲,差点抡爷脸上。   林晃动了下脚尖,“对不起爷。”   邵松柏摆手,退开两步,又叹一声,“晃晃昨晚陪着明曜了?”   “没啊。”林晃耳朵尖微动,“他咋了?”   “没陪就算了。”邵松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也没听见爷爷刚才打电话吧?”   听没听见呢。   林晃耷下眼睛看着脚边瘪瘪的书包。   “没听见,是吧。”邵松柏又问。   熟悉的句式。   林晃抬头,往院里桌上瞄了一眼。   “我得想想。”林晃说,“爷,您中午吃啥?”   *   胡萝卜炖羊肉一大盆,配两只洒满芝麻的脆皮馕。   林晃吃饱把嘴一抹,戴好口罩,从换水房出来。   邵明曜刚从办公室领了卷子,扫一眼他手上拎的东西,把人叫住。   “拿我家饭盒干什么?”   林晃瞥他一眼,“这我家的。”   邵明曜皱眉看着,不锈钢圆盒,一个拎手两个耳朵,就是他家的。   林晃纳闷,“货架上的不都长这样吗?”   他说着从兜里摸了张海贼王不干胶出来,往饭盒上一摁,“这是陈亦司刚从超市买的。”   邵明曜立即收回视线,神情转淡,“哦,他做的什么?”   “胡萝卜炖羊肉。”   “这么荤的菜都闻不着香味。”邵明曜嘴角一撇,“我爷也会炖,下次让爷炖给你吃。”   林晃点头,郑重道:“行。”   刚回教室趴下没一会儿,邵明曜又从后门进来,扔在桌上两页纸。   “给你的。”   林晃挣扎着坐起身,人已经走了。   他皱眉翻了翻,纸上一堆看不懂的公式。   这不会是昨晚陪邵明曜熬夜的“报酬”吧……   学霸回礼都回得一股学牲味。   林晃把两页纸往脸底下一垫,接着睡了。   晚自习,吴丽霞又来讲了一遍期中考分班的事,这次是全校同步,林晃回头看,邵明曜他们班主任也在讲着,高三一班的人都挺紧张,只有邵明曜还低头刷题。   钱佳扭过身子,“林晃,为什么不加我好友?你就那么不想和我做朋友?”   林晃瞟她一眼,“你不是要去尖子班么。”   钱佳反问:“我要是不去尖子班,你就能和我做朋友了吗?”   也够呛。林晃想。   但至少不是绝对不可能吧。   “没必要。”他最终还是这句话。   晚上放学,林晃和陈亦司终于一起坐在院里,陈亦司把三个场地的资料铺平列出来,优势利弊分析清楚,让林晃挑。   林晃挑中的地方在老城区,一个独立的集装箱式场馆,面积很大,但租金贵,交通也不便。   陈亦司犹豫了,这个原本是他最先排除的。   “打拳和吃蛋糕不一样,和健身也不一样。顾客都愿意挑在周末,带上装备,开车跑远点,泡上一天,发泄爽。”林晃拨拉着碗里的面条,低头说着:“所以远是优势,有仪式感。场地大,就能把淋浴区搞好点。边上还有好几家地道菜馆,鱼头泡饼,羊排,牛肉锅,都是练后餐的好选择。反正如果是我,我愿意去。”   陈亦司思忖了一会儿,“但这个租金实在太操蛋了,这地儿还空,首次放租,什么都要新布置。”   林晃用筷子插进坨了的面条里,搅搅搅,“差多少啊?”   陈亦司合计了半天,说了个数。   林晃“哦”了声,“我帮你凑。”   “嘿。”陈亦司伸手过来在他头上摁一把,“小崽子,翅膀硬了。”   林晃皱眉躲开,不让他弄。   陈亦司瞟一眼他碗里,“吃啊,怎么不吃?”   林晃道:“想吐。”   陈亦司皱眉回忆,“你最近怎么总想吐?是不是病了?”   林晃耷拉着脑袋摇了摇,“没,可能是之前好的吃多了。”   “什么好的?”   院门突然被推开了。   邵明曜放学回来,抓着个麦当劳纸袋子,连带两张纸往桌上一丢,“新的。”   林晃探头一看,还是密密麻麻的公式,他伸手绕过那两张纸,把麦当劳抓了过来。   汉堡搭在鼻子上,隔着两层油纸和口罩,牛肉和芝士味还是很香。   邵明曜朝他伸手,“那两张呢?”   林晃一头雾水,“什么两张?”   “下午给你的两张。”   林晃说:“没带回来啊。”   “哦。”邵明曜顿了顿,“那明天找你拿。”   闹了半天,学霸送人笔记还是个借阅制。   林晃想说以后别给了,但邵明曜已经走了。   隔着墙,他听见邵明曜朝屋里头喊——“爷,咱家以前那个不锈钢饭盒还在吗?”   林晃拆汉堡的手一顿。   邵松柏语气从容,“早扔了,都洗不出来了。”   邵明曜“哦”了一声,“中午炖的什么肉啊?不是说要给我留夜宵吗?”   “没留住。”邵松柏说,“狗都吃了。”   邵明曜给北灰训了一顿,骂它是猪。   陈亦司听着热闹,乐呵地说:“大户人家是不一样啊,狗都比咱俩吃的好。”   林晃掀眼瞅瞅他,“比你吃的好。”   “什么意思?”   “没意思。”林晃把碗一推,“不饿,不吃了。”   陈亦司皱眉,“那你把麦当劳也放下。”   林晃背对着陈亦司往屋里走,边走边拆开汉堡,“明天带回学校还给邵明曜。”   “哦……”陈亦司在后头抻着脖子问,“三轮比赛的命题下了吗?”   林晃啃一口汉堡,囫囵扔下一个字,“酒。”   院里,陈亦司慢悠悠地“啧”了一声,“酒啊,那不是你们店特长吗。”   特长算不上,只是店里有三款常驻甜品都用到了酒,均沿袭自从前的眠蝶。   每个甜品师都有自己擅长的元素,有人是巧克力,有人是芝士,或某种水果,唯独少有人在酒上下功夫。   酒很难用,非常容易出错。   但却是庄心眠的天赋。   第二天下午课间,林晃睡得正香,又被邵明曜薅起来了。   摆在他面前的又是全新的两页纸。   “到底还有多少?”林晃困得睁不开眼,“别给我了,我不看。”   邵明曜朝他伸手,“昨晚的呢?”   林晃抓起书包倒过来晃了晃,“没带来。”   邵明曜抿了下唇,似在压抑不悦。   “那昨天下午的。”   “昨天下午的有。”林晃手伸进书桌堂里摸,“等着啊。”   邵明曜这才松了眉。   但等林晃把昨天下午的掏出来,他眉毛又皱在一起了。   他把两页纸放回林晃面前,手指点了点,“没写,还是都不会?”   原本小声嗡嗡的左邻右舍突然都消音了。   某人不高兴时的气场很难被忽略。   林晃纳闷,“写什么啊?”   邵明曜手往纸上一点,“题。”   “……?”   林晃这才仔细看了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天书。   行列之间竟然还有括号和横线。   原来不是两页单纯的笔记,还有他发挥的空间。   林晃终于反应过来了,“你不会是给我出了三套卷子吧?”   邵明曜深吸一口气,“白天一套晚上一套。先按这个节奏来,不难为你。”   林晃消化了半天这句话。   他一个脑袋十个懵,把新的旧的四页纸并在一起看了半天。   “期中考会分班,林晃。”邵明曜说,“不进尖子班,也总能往前挪挪吧。”   挪不挪的,有什么必要么。   林晃琢磨着,邵明曜应该是不知道他压根没想上大学,混个高中毕业就回去全心全意开店了。   正要开口拒绝,一抬头,却见到邵明曜紧抿的唇。   邵明曜不高兴时,下颌线和唇线都会绷得很紧。   林晃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放空了半天,又拈起一张纸扫了两眼。   他无力道:“可我不会你们高三数学啊。”   他的委婉并没有让邵明曜表情更松动。   “这是高二物理。”邵明曜说。   林晃:“……”   邵明曜低叹了口气,把四张卷子收回来,“我晚上去你家。”   “哦。”林晃顿了顿,“啊?”   人走了。   钱佳立刻靠回来,“我突然不想分班了。失去这些有滋有味的小八卦,我可怎么活啊。”   林晃掀眼瞟了她一眼,把桌子往后拽了下。   是啊,可怎么活啊。   晚上,林晃趴在自己那张桌子上,生无可恋地看着面前的卷子。   钢笔字力透纸背,连数字都写得潇洒飘逸。   邵明曜透过镜片注视着他,笔尖点一点括号,“选什么?”   林晃有气无力,“C。”   嘶。   被钢笔敲头了。   他捂着脑袋愤懑地瞪着邵明曜。   邵明曜语气很冷,“刚才说了三遍,要注意不等号方向。”   林晃又躺倒,“A。”   邵明曜放下笔起身。   “B,B,B。”林晃坐直,拔开他的钢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B,“行了吧。”   邵明曜居高临下斜睨着他,“怎么来的?”   林晃扯过一张草稿纸,把题干那一长串不等式抄下来,来来回回一通胡乱折腾,一推,“就这样。”   邵明曜拿起纸扫了一眼,放下。   林晃捂住了头。   “这一步错了。”邵明曜说。   林晃:“嗯?”   邵明曜又坐下,拿过被他甩开的钢笔,把他挪错的项从不等号右边挪回来,“这里要构造问题中的数量关系,两边同时做平方后减原式,这个思路很好,但这里不等号方向错了……”   邵明曜讲了一遍,朝林晃一瞟,“发什么愣?”   林晃回过神,“啊?”   “再讲一遍。”邵明曜用钢笔在他手背上敲了敲,“听着点。”   “……哦……”   陈亦司在院里啃梨,乐个不停,叨咕着:“学得跟真的似的。”   前两天的没看,但晚上这套题似乎简单不少,林晃还真能听懂一部分。   邵明曜今天没上自己加量的晚自习,还逃了一节高三统一的,和他花两小时磨完了一张数学卷。   邵明曜起身收拾书包,“明天物理。”   林晃有气无力,“还来啊?”   邵明曜质问道:“你学一天,和不学有什么区别?”   林晃真诚作答:“我学十天,和不学也没区别。”   “当然。”邵明曜点头,“所以要一直学,学到高考。”   “?”   不是,疯了吧。   林晃呆了半天,“不是到期中分班考吗?”   “当然不是。”邵明曜神情严肃,“高中过去一半了,你现在不追,就真没大学上了。”   院里,陈亦司呱滋呱滋地啃着梨,插嘴道:“他本来也不上大学。”   邵明曜手指在桌上一顿,看着林晃,“不上大学,上哪?”   林晃缓缓坐直腰,视线落回到桌面上。   半晌,有些烦躁地别开头。   “你管呢。”   嘶。   又被敲头了。   这次不是钢笔,邵明曜屈起食指,用指关节敲了他。   比钢笔敲得重。   “好好说话。”邵明曜警告般地道。   烦啊。   林晃说,“开店啊。”   陈亦司在院里点头附和:“没错,把它做得更强更大,赚多多的银子,招来无数的网红……”   “真这么想?”邵明曜坐回林晃身边,确认地看着他的眼睛。   林晃依旧盯着桌面,手指拨拉着那些卷边的习题纸。   半晌,“嗯”了一声。   “开店和上大学不冲突。”邵明曜说,“你能一边异地上高中一边开店,为什么不能上四年大学?”   “没必要。”林晃终归还是不耐烦了,“我姑没要求我考大学,能好好活着,没病没灾,饿不死就行了。”   邵明曜听着,“那你自己呢?”   “什么自己。”   “你自己也这么想?”邵明曜起身说,“你现在的成绩太差了,明明可以做得更好,也用不着付出多大努力,稍微使把劲就能提一大截。”   林晃别开头看着窗外,“对开店没用。”   “开店是开店,继承母业很好,但不妨碍你去看到更多东西。”邵明曜说,“开店又不是造航母,中途花几年探索点别的,不会让你一败涂地。”   林晃愣了下。   邵明曜大手在他头上一按,“回了。”   邵明曜拎着书包路过陈亦司,陈亦司冲他比大拇指,“天之骄子觉悟就是高。但咱家崽真不图那个,也没人指望他出人头地,蛋糕店开好了不少赚,他自己也轻松自在。”   邵明曜顿步,垂眸斜他一眼。   “你是林晃?”   “嘿。”陈亦司看着他的背影乐,“这狼崽子确实凶哈,劲儿劲儿的,老子还挺中意——崽?嘿?”他冲林晃挥手,“发什么呆啊?”   林晃回神,无言地看着他。   陈亦司怜爱了,“学迷糊了吧,我给你煮个脑花面补补?”   “……不吃。”   林晃面无表情地拾掇起桌上的卷子,“想吐。”   莫名其妙多花了一个来小时整理那些笔记。   洗漱完上床,林晃困得迷迷瞪瞪,连短视频都不想刷了,手机一扔就想睡。   邵明曜的微信却在这时进来了。   上一条微信已经是很久前的。   邵明曜似乎看清林晃依旧不习惯回消息,平时大多打电话,或者推门而入。   这一次,他发了张照片。   是当年那只玻璃烧瓶。   在台灯下拍的,举着手机的手影投在烧瓶上,轮廓模模糊糊,像一团蝴蝶。   林晃困意散了,在黑暗中捧着手机看了半天。   【没话说:什么意思?】   邵明曜未回。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0】   呆蛋冷脸看着明蛋。   放下我的糖罐。   明蛋动作一顿,吃块糖而已。   放下。呆蛋说。   明蛋纳闷:怎么突然不高兴?   呆蛋盯着它: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明蛋回忆了一会儿:我是给你留下思考的空间。   放什么蛋屁。   呆蛋冷脸转身就走:再也不给你发了。   ****   只许呆蛋放火,不许明蛋点灯。   指指点点。 第31章 |“你这算不算屡教不改。”   林晃这个眠失得冤。   整宿半睡半醒, 睡着惦记着烧瓶上的手影,醒来就看一眼手机。   第二天,天刚擦了个亮, 他垮着脸出门。   要去堵邵明曜, 把他手机摔了。   邵家门口停着辆黑漆卡车, 喷着一串陌生的英文。   穿制服戴鸭舌帽的男人站在邵明曜面前,从屁股兜里抽出一张单子, “同学,你这个国际件报错了,自动退回。”   邵明曜捏一把快递盒, “什么叫报错?”   快递员在系统里查了查, “收件方电话打不通, 地址也报错了, 就没有那么个公寓。”   “街号错了吧。”邵明曜指着快递单,“DaVinci是连锁公寓,可能不止一处。”   快递员又搜了一会儿, 摇头道:“那可不是差了几条街,最近一处离了四百多英里,都快到德法边界了, 你确定要改的话得重寄啊。”   “同学,还寄吗?”   “不了。”   邵明曜签单扫码, 交了退件费,拆出快递盒里的杏核往书包上一挂, “不浪费了。”   卡车开走, 邵明曜也走, 路过林晃一挑眉,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晃打了个哈欠跟上去, “我要晨跑。”   吓了邵明曜一大跳。   林晃琢磨了一会儿,解释道:“陈亦司吐槽我的体能下降了。”   邵明曜皱眉,“这他是怎么发现的?”   “就那么发现的。”林晃不耐烦,“能不刨根问底吗?”   看不出来我在撒谎吗。   近深秋,跑道上的风有点硬。   林晃拉了两下冻僵的腿,邵明曜已经起步,路过他身边,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还藏么。”   林晃一顿,看着那道跑远的背影。   藏个屁。   一天之中最安静的时刻。   天高地旷,满校园的树伫立在静默中,围观跑道上的两道身影。   穿衬衫那个身形挺拔,戴着耳机领跑,步频高而稳定。   穿毛衣的磨蹭了一会儿才耷拉着脑袋跟上,跟了一圈多,总算是把头抬起来了,挽着下摆脱了毛衣,露出里面贴身的黑短袖,提速追了上去。   并肩时,衬衫分了一只耳机给毛衣。   毛衣没接,衬衫直接拨开他耳侧的头发给他塞耳朵里。   两道身影你超我赶,来来回回地咬着,一圈又一圈,直到日光烈了起来,陆续有学生经过体育场,好奇地探头。   林晃停步,把耳机抠出来扔给邵明曜,脸色很臭,“听不懂你那些BBC,影响我步频。”   邵明曜有些意外,“竟然知道是BBC。”   念叨好几年,傻子都记住了。   林晃懒得回他,提了提口罩。跑出汗了,黑短袖贴着身体,随呼吸起伏着。   他嫌日光刺眼,侧过身,瞥了邵明曜一眼。   邵明曜正在打量他。   “看什么?”林晃拨了两下碍事的刘海,“被超两米很不爽?”   “太薄。”邵明曜说。   林晃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侧腰,布料贴着皮肤,不及一握。   他顿时有点恼,“老子——”   T恤布料浮起一丝弧度,还是那么纤细,但不再是干的瘪的,绷出了争强的线条。   “你按。”林晃抓着邵明曜的胳膊往自己腰上摁,“按到肌肉弹感你就知道了,你——”   邵明曜挣开他,捡起毛衣一把扔他怀里,“去打饭。”   “……”   林晃捂着毛衣跟上,冷眉冷目,“少说我薄。”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邵明曜说:“那你穿厚点。”   操。   林晃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一阵冷风扑过,他把毛衣套回头上,找了半天袖子。   “明天还跑吗?”邵明曜问。   跑个屁,日行一善而已。   林晃心烦地“嗯”了一声。   早饭刷了邵明曜的饭卡,六个肉包四个蛋,胃填饱,气稍平。   邵明曜言出必行,又送了张物理卷来,一共就八道题,带答案,答案比题目长好多倍。   林晃闲着也是闲着,花了一下午带晚自习,边翻书边把卷子看了。   物理的复杂有点超过他认知,但跟着答案顺也就顺下来了,没想象中那么吃力。   可能是邵明曜确实把知识点拆得很细。   稀里糊涂混到周末,林晃把这周做的卷子捋到一起,竟然有一小叠。   陈亦司站在他窗外头问:“卡里钱你给我打的?”   林晃掂量着手里的卷子,“啊。”   “小崽子,可真看出你们店火起来了。”陈亦司掏手机,“用不着啊,我给你转回去。”   林晃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陈亦司胳膊粗,还有毛毛,他握着不得劲,又撒开了。   “把淋浴间搞好点,别跟以前的店一样。”他提要求道:“回本后要还钱,还清前每个月流水分我点,还清之后就不用了,但给我整个永久会籍,行不。”   陈亦司皱眉打量着他。   林晃特别怕他当面说出什么感动之类的话,把毛衣领子往上拽了拽,藏起半张脸。   “那先说好——”陈亦司迟疑道:“店里卖的饮料零食方便面啥的,你得给钱啊。”   “……”   林晃抄起一团演算纸砸了出去,“从我家滚。”   三轮比赛命题是酒,踩中了庄心眠最完整的一个设计,主元素白兰地,林晃干脆利落地交了卷。   下午无事做,被邵明曜喊去奶茶店写卷子。   到店时三人组已经在了,邵明曜一拖二,俞白看他的英语笔记,秦之烨看数学。   林晃进到靠窗的位子坐下,接过邵明曜递来的卷子。   好几页,估计得做到晚上。   他用胳膊肘撞了下邵明曜,邵明曜说:“爷要做鹌鹑蛋炖红烧肉,得八点多才炖好。”   “……哦。”   他其实只是想问这个题量是不是照着考试来的。   坐下没一会儿,秦之烨烦躁地踢腿,“明曜,你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邵明曜正低头算数,“圆锥曲线讲一万遍了,自己翻书。”   “擦。对哥们一点耐心也没有。”   俞白皱眉,“你不看把嘴闭上,别吵。”   过一会儿,俞白也抬头问:“associate是及物还是不及物来着?”   邵明曜直接戴上了耳机。   林晃写一会儿歇一会儿,偶尔回两条店员微信,累了就偷看邵明曜给他俩讲题。   秦之烨嘴硬,但听讲时从脖子到肩膀都是绷紧的,俞白也差不多。   正常。   林晃跟着邵明曜学了几天,很理解他们。邵明曜盯人学习时从来不笑,那双黑眸从镜片后透出一丝冷淡的审视,像能一眼把他的脑子看穿。   要是说错一个被强调过的知识点,会得到一句没有表情的“嗯?”。   嘶,后背发紧。   一张卷子看完,林晃把不会的圈在一起,起身道:“我去打个电话。”   邵明曜让他出去,“怎么了?”   “店里的事。”林晃简单交代了两句,“有网红要免单,店员没答应,回头在视频里说我们水平不行。”   邵明曜挑眉,“证据呢?”   林晃说:“杏桃排,说我们货不对板。”   视频里说他们蹭中式点心的流量,做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事不大,但得安抚一下店员。   林晃出去打电话,俞白摇头道:“什么鸟都有。”   “真不容易,小破店竟然还能招惹网红。”秦之烨嘟囔道:“D市今年出了好多网红店,估计集体被盯了,最近也有大店被搞,也说什么货不对板。”   邵明曜没搭腔,把林晃的卷子拿过来看。   秦之烨抗议道:“太区别对待了,我们问你就带搭不理,他的你倒主动看?”   俞白翻了一页笔记,“不仅主动看,题都是主动出的。”   “离谱。”秦之烨挑刺,“咋,带你白爷学习还不够累?还要拖个更笨的?”   邵明曜这才瞟他一眼,“我说句实话,你俩别伤心。”   两人放下笔,警惕地看着他。   “晃晃脑子特别聪明。”邵明曜翻着卷子说,“一样的知识点,前两年教小俞时,我都要气出脑溢血了。”   “噗——唔——咳——”秦之烨死死捂住嘴,憋笑憋得抽搐。   俞白恼道:“爷惹你了?”   “我很客观。”邵明曜轻吐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道:“我也惊讶了好几天。”   “但不对啊。”秦之烨问俞白,“你高二排多少来着?”   “二百左右吧,反正中游偏下。”俞白说,“但应该不能这么比,学弟考倒数第二应该是因为没学,也没怎么答卷吧。”   秦之烨纳闷,“倒二吗?我怎么记得是倒三?”   林晃打完电话回来,听这两人因为他是倒二还是倒三吵起来了。   他默默打断,“是倒一。”   争论声戛然而止,林晃从他们身后走过,挤进自己的座位。   一瞥眼,捕捉到邵明曜低着头,似乎在忍笑。   有什么好笑。   邵明曜问:“解决好了?”   “嗯。”   本来也没什么事。   店已经持续走红了小半年,蹭流量的、故意黑的数不胜数,店员天天崩溃,反而他这个做老板的心如死水。   陈亦司说了,他这种迟钝大王,是自媒体时代的天选生意人,注定做大做红。   礼拜天返校,通知要开考前家长会,目的是动员。   魏康鸿负责统计家长姓名,林晃听着他挨个确认,是亲妈还是后爹,哥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   真有必要问那么细么。   问的人和答的人都嘻嘻哈哈,全班跟着起哄。   高二八班的房盖真惨,下辈子投个好班吧。   问到林晃,林晃说:“没人。”   魏康鸿在他名字后打了个叉,笑嘻嘻道:“真爽啊,没人管没人揍的,难怪你肆无忌惮交白卷呢。”   钱佳回头道:“魏康鸿你羡慕死了吧?”   “可不。”魏康鸿说,“等哪天我那酒鬼爹拎不动擀面杖了,你们连我人影都看不着。”   林晃嫌吵,想去厕所发会呆。   离着还有两步,里头烟味已经飘了出来。他临时改主意,手一撑窗台从走廊翻出去,到楼头没人的拐角,靠墙放空。   拐弯后有脚步声,从食堂方向过来。   林晃回头瞟了一眼,没看见脸,就看见两抹高三的校服影。   “你们班家长会名单定了吗?”   “嗯,刚给班主任送去。”   有个声音耳熟。   林晃想了一会儿,好像是他那个高三的室友,和邵明曜一个班。   他中午总在班级睡觉,都快把人忘了。   “鸿哥,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不至于分出去,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达到我妈要求。”   哦,吴鸿,想起来了。   林晃懒得和室友打招呼,打算回去了。   “我懂。我爸妈这次还要一起来,快饶了我吧。”   “我们班也有好多是父母要一起的。”   “诶对了,你们班那个邵明曜,他爸是不是北京的大总裁来着?要飞回来吗?”   林晃手撑在窗台上一顿。   吴鸿他们走到拐弯处,停住脚。   “邵明曜家没人来。”   “啊?哦,也对。他学习好,父母不操心,而且大少爷之后要转省重,就咱这破家长会……”   “嘘。”   吴鸿顿了一会儿,压低声道:“什么大少爷,是弃子。”   “你别说出去啊,邵明曜不是少爷,充其量算个豪门的退货。他考第一也没用,就在咱们这,转不出去了。”   世界在一瞬间蒙上了层黑白滤镜。   林晃听到自己的心跳,风从耳边掠过,隔窗走廊上说笑经过的学生像一帧又一帧的慢电影。   余光捕捉到邵明曜他们三个从厕所出来,俞白不耐烦地挥着烟味,秦之烨笑着拆开条巧克力伸到他鼻子下。   邵明曜跟他们说了句什么,神情有些嫌弃,说完又舒展眉头自己笑了起来。   滤镜在指关节撞击上颧骨时哗然碎裂。   世界恢复了色彩。   骨头碰撞,能清晰地感知到下颌位移,数清指关节撞到了哪几颗牙齿。   林晃反应过来时,自己一条腿屈起踩着地,另一条腿跪着压在吴鸿的腰上。   吴鸿侧倒在地,半边脸充血肿起,唇角裂了,几丝鲜血顺着裂纹淌下来,他连哼声都没出,两只手本能地护住头脸,就那么歪着,喘着粗气放空。   隔窗的走廊一片死寂。   突然有男生大喊:“打人了!出事了!”   “林晃把人打死了!”   一群人往楼里跑,林晃视野里却只有吴鸿。   吴鸿手挡着脸,但透过指缝,那双眼睛却在盯着他。   带着奚落,挑衅,刻毒。   像在嘲讽他,不,是在嘲讽邵明曜。   阴沟里的人,阳光下捧着谁,背地里就恨不得踩死谁。   半天,吴鸿咳了一声,嗓子眼里呛出星点血沫,哑道:“狐假虎威还认主了,你知道你主子也是一条丧家犬么?”   林晃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感知到挥拳带起的风。   对方遮住了脸,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转向太阳穴。   吴鸿瞳孔中突然迸出恐惧,似是意识到不对劲想躲开。   躲不开的。   他要是真想打要害,陈亦司也够呛能躲开。   林晃拳上带了全身的劲,用力砸下。   手腕忽然传来一股痛。   不由分说的,让人清醒的痛。   那只大手攥着他的手腕,强硬地把他往后一拽,拽得他肩膀脱了臼似的生疼。   林晃正要挣,另一只手按上他的头,用劲压了两下。   他一下子僵住。   微凉,硬的,硌在头皮上。   邵明曜的戒指。   那条胳膊从他面前穿过,横在锁骨前,把他捞到一边放下。   “凶什么凶。”   林晃一下子静了下来。   半晌,他松开攥着的拳头,别开头去。   远处,包乐天刚从楼里跑出来,大肚腩一颠一颠,着急地喊道:“别打啦!快住手!”   林晃不想看他,转回来又瞥邵明曜一眼。   那双黑眸正凝视着他,不言不语,比教导主任吓人多了。   他又别过脸,看回包乐天的肚腩上。   “林晃。”邵明曜深吸气,语气沉着,“你这算不算屡教不改。”   林晃在口罩下抿住唇,垂眸看着地面不吭声。   邵明曜大手伸过来,一把握住他肩膀。   那股力很凶,林晃蓦地想起小时候和陈亦司犯倔,陈亦司威胁他——“爷卸了你一条胳膊,信不信?”   他不信,出口的威胁往往不会成真。   陈亦司也确实没真卸过他胳膊。   但邵明曜不一定。   林晃僵了僵,最终没反抗,由着他去了。   卸就卸吧。   邵明曜捏着他胳膊,把他往前一扯,从头到脚一通打量。   声音里像含了刀子。   带冰碴的那种。   “受伤没。”   林晃看着地面的眸子一怔。   垂在袖子里的拳头有些无力地松开。   半晌,他才梗着脖子低道:“没。”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1】   呆蛋打了别的蛋。   明蛋欲言又止。   呆蛋抬头看它一眼,往它跟前站了站。   明蛋张张嘴,欲言再止。   呆蛋又往它跟前站了站。   明蛋张张嘴,正想问,难道你打了蛋还想让我摸摸你吗。   呆蛋先开口,受不了地大喊:我屡教不改,行了吧! 第32章 |“靠自己控制不住的时候,想想有人管着。”   教务处空调不断向外输送热风, 把屋里吹得干燥焦灼。   像要燎掉人的一层皮。   林晃脸埋在衣领里,往窗边挪了两步。   一层毛衣一层口罩,汗水沿着脸颊往下淌, 指尖却冰冷。   他有点听不清包乐天在说什么, 像潜入了水底, 耳朵里咕噜咕噜地响,所有人声都在模糊地波动。   “滴——”空调突然响了一声。   扇叶缓缓闭合。   邵明曜放下遥控器, 走过来一把推开窗。   林晃被冷空气吹得打了个激灵。   汗热从口罩里蒸发,耳边水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碎,周围的人声终于清晰起来。   他听见邵明曜淡淡道:“你们不热么。”   包乐天皱眉放下扇子, “你热, 就不能照顾一下受伤的同学?”   吴鸿坐在屋子另一头, 校医正在给他嘴角涂碘伏。   “不就是脸上挨了一拳么。”邵明曜朝吴鸿走去, 站定在他身侧,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吴鸿垂头看着地面,哑声道:“你干什么。”   邵明曜语气不咸不淡, “帮你挡着点,你不是怕风么。”   吴鸿肩膀缩着,张了张嘴, 没再吭气。   包乐天拿邵明曜没办法,转向吴鸿,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吴鸿低着头,“没有。”   林晃收回了视线。   吴鸿和他料想的一样, 不敢在邵明曜面前说那些混账话, 前因后果都用一句“莫名其妙”来搪塞, 整件事就变成他突然发疯, 给了路人迎面一拳。   吴鸿不知道自己歪打正着了。   挺好, 就这样吧。   包乐天朝林晃看过来,林晃开口道:“我也没有。”   说完便看向窗外,无视掉余光里吴鸿的如释重负,也无视了某人的注视。   包乐天好言安抚,劝吴鸿先回班,又保证了一通会给交代。   等人走了,他长出一口气,恶狠狠地走到林晃面前,“你就庆幸人家好说话吧,要是遇上不依不饶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   他忽然想起屋里还有别人,又转向邵明曜,“你在这干什么?”   邵明曜没应声,从吴鸿和林晃统一口径起,他就一直盯着林晃的侧脸。   包乐天忍耐地按了按脑门,继续对林晃道:“你的事,回头我和你姑说,你——”   “主任。”邵明曜忽然开口,“让林晃先出去吧。”   林晃出了教务处,直奔换水房。   门一关,他扯了口罩,背抵着墙微微气喘。   点开拨号界面,手指自然地搭在“5”上,向上挪,按下“2”,拨号。   陈亦司放下菜刀,“咋了?”   林晃深而长地呼吸,没回答。   “咋了?”陈亦司又问。   “没事。”林晃闭上眼,低声道:“我好像听到菜刀声,你干什么呢。”   “哦,你不是要增肌吗,老子搞了半扇牛,回头天天给你做牛大骨面。香死你。”   “……”   陈亦司又拎起菜刀剁了起来,电话里砰砰咣咣地响,血沫子好像都要嘣林晃脸上了。   林晃无力道:“下次别买了。”   “为啥?”陈亦司挥刀不停,“不花你钱,全当是型男赈济细狗。”   林晃轻勾了下唇,垂头骂道:“滚。”   门外忽然有人来了,步频不疾不徐。   林晃僵了下,“先不说。”   戴上口罩的瞬间,邵明曜推门而入。   “果然在。”他说。   林晃揣起手机。   邵明曜视线在他脸上一扫,淡声道:“透不过气?”   林晃微怔间,他又说:“口罩皱了,像是摘过。”   “哦……”林晃舔了下干裂的唇,刺痛。   “有点。”   邵明曜手伸进裤兜,掏出罐可乐,食指勾着拉环一抠,“咔嗒”,清脆。   又摸向另一边,抓了把巧克力撒桌上。   “你吃,我不看你。”   他背过身,衬衫后面被汗湿透,布料贴着皮肤,从肩胛一直到腰。   林晃盯着那片汗迹走了会儿神。   易拉罐很冰,却反倒让手指尖回温了。   林晃从小口抿到大口灌,一罐可乐下肚,又去拆巧克力,一块接一块,沉默迅速地往嘴里填,吃到只剩最后几颗才渐渐慢下来。   倒数第二颗尝出了味,柑橘。   最后一颗没动。   林晃戴回口罩,等邵明曜转回身,把巧克力朝他推了下。   “吃不完。”   嗓子眼发紧,声音硬涩。   邵明曜剥开放进嘴里,评价道:“齁甜。”   林晃轻点了下头。   邵明曜站在两步之外看着他,不再言语。林晃也没话说,用视线描着地砖上的花纹。   “后怕么。”邵明曜忽然开口。   林晃垂着的指尖一动,“什么。”   “问你怕不怕。”邵明曜语气平而沉,“如果那拳朝着太阳穴砸下去,你会是什么后果,清楚吧。”   “嗯。”   “嗯是什么意思?是清楚,还是怕。”   “清楚。”林晃顿了下,“不怕。”   邵明曜抬脚又收,吸气。   林晃短促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视线,“会拐弯的。”   邵明曜一顿,“什么?”   “他已经要往右躲了,我拳路朝他左边偏,会砸到地上。一定的。”林晃迫着自己,断续而缓慢地解释着,“控制不住了,那拳,必须……所以——”   邵明曜长出一口气。   声音却又沉一分,“砸在地上,你这只手还要不要?”   “……”   “不是还有比赛么,打算拿纱布捆个拳击手套去做蛋糕?”   “……”   “说话。”   林晃抿了下唇,“你打断我。”   邵明曜一顿,“那你说完,所以什么?”   林晃别开头。   不想理,但不服气。   许久,他有些恼地伸手捋了一把碍眼的头发,“所以不算屡教不改。”   “……”   “老子改了,没太改好而已。”   改了百分之四十吧。   邵明曜一口气提上来,倏然朝他走来,眼神凶恶。   林晃心跳一滞,笔直地杵着没动。直到衬衫下摆蹭到他的毛衣,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固执地不肯回过头和邵明曜对视。   无所谓,要敲头就敲,他能打,他让着邵明曜。   “犟种。”邵明曜忽然说。   林晃一怔,正要回头,手腕再次被捉住。   其实手腕是人类隐形的要害,皮薄骨细,埋着动脉。   林晃没头没尾地想,邵明曜好喜欢攥人腕子,如果他是狼,应该很享受一口咬住猎物的脖子吧。   “包乐天不会跟你姑说。”   林晃思绪被打断,惊讶地回过头。   邵明曜淡声解释道:“我和他说,你对老师找家长很敏感,让我爷回头和你姑说。”   林晃抿了下唇。   他不知道邵明曜是怎么看出来他怕,但心上坠着的最沉那块石头终归是放下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邵明曜语气一顿,“我和包乐天保证,会替你姑管你。”   林晃想了一会儿,“他接受吗。”   “光他接受没用,因为我给的是切切实实的保证,不是敷衍。”   邵明曜攥着他的手加了点劲,“看我。”   看屁。   林晃别开头,“落枕了。”   “你接受么。”   “说话。”   这些学霸万事一定要人正面回答到底是什么毛病。   林晃看着旁边一桌子的巧克力纸,半晌,勉强地“嗯”了一声。   声音刚落,手指就被一个凉凉的金属圈硌了一下。   他回头看着右手食指上属于邵明曜的素戒,不耐地动了下脚,“我不玩这种自欺欺人的——”   邵明曜在他手指上使劲一攥。   戒指像要嵌进肉里,疼得蛮横生硬。   林晃差点骂了脏字。   “靠自己控制不住的时候,想想有人管着。”邵明曜语气淡然却郑重,注视着他,“林晃,你无所谓,别人有。”   林晃对着戒指发怔。   邵明曜松开手腕,按了一把他的头。   “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地走到高二八班后门。   林晃回座,片刻后,邵明曜出现在他左后方的窗边。   八班晚自习空前寂静,没人说话,也没人外放手机,魏康鸿甚至在翻笔记。   吴丽霞进来说了两句家长会事项,视线从林晃身上扫过多次,终归未提打架的事。   林晃猜到会这样。他的“病”仿佛半道护身符,总能挡去老师的质问。   但……   他回头注视着隔窗那人的侧脸。镜片后的那双眸深沉宁静,不漏一丝情绪。   但为什么邵明曜也不质问呢。   难道也觉得,他暴起伤人很合理么。   林晃下课直奔铁馆,又续了一个月费,把情绪发泄空。   赶在高三放学前跑回学校,在一班外头数着人一个一个从面前过,可直到走廊空了,也没等来吴鸿。   他转到后门,灯还开着,但没人。   吴鸿大概一开始就没回来上自习。   扑了个空,只好回家。   陈亦司没发现不对劲,美美给他端了一碗牛大骨面。   这次牛肉终于炖烂了,可惜面也炖烂了,林晃沉默着拿勺子喝牛油面糊。   陈亦司问:“调味怎么样?”   “挺好。”林晃吹了两口面糊上漂着的黄油,“对了,红盖子是味精,白盖子才是盐。”   陈亦司恍然大悟,“我说么,我还以为你又贪便宜买那种一块钱一吨的假盐呢。”   晚上去坡下替陈亦司扔那些血呼啦的骨头渣和碎肉,隔壁门敞着,林晃过去偷瞄。   邵明曜正坐在院里哄他的小狗,揪着北灰的小肥脸问:“天天扑蝴蝶,被咬过没?”   北灰被揪得“呜呜呜”地叫。   邵明曜自问自答,“我记得也是没有。”   他的视线落在院墙上,低叹一声,“所以蝴蝶为什么会主动咬人呢。”   北灰趁他不备挣开钳制,掉头就往屋里跑。跑两步又回过头,愤懑地朝他吼了两声。   邵明曜回过神,哼笑一声,“犟种。”   林晃:“……”   这话听着耳熟。   北灰上来倔劲,“呜呜”地压着怒音和主人顶撞。   “少替他找补。”邵明曜淡道:“他那便宜朋友都说了,压根没病。”   林晃一怔。   拇指无意识地摸了摸食指根上的素戒。   邵明曜视线转向院门,缓道:“蝴蝶咬人,只能是被扯着痛处了吧。”   林晃转身走了。   垃圾袋碰着腿,哗啦作响。   隔天中午,吴鸿没去食堂,宿舍的行李也空了。   林晃是在羊肠巷卖凉皮的弄堂里把人堵着的。   吴鸿左脸乌青,比前一天肿得更厉害,一照面就紧往后退,“你要干什么?”   “心虚什么。”林晃淡道:“你不是瞧不起邵明曜么,怎么不敢明着惹他。”   吴鸿攥紧拳,“这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找包乐天,也不搅家长进来,但你也别再生事,还有——”他深吸一口气,“让那群混子离我远点。”   林晃难以置信,“你还敢去和方威的人说邵明曜坏话?”   “他们是冲你!”吴鸿语气激烈,“他们觉得我惹了你!”   “……”   林晃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方威在自作多情这条道上的修行。   他一步步走近,把吴鸿逼到无路可退,背抵着墙。   “我都答应。但你得告诉我,是从哪听到的邵明曜的谣言,都说给了谁。”   吴鸿瞪着他,汗从脑门上滚落,粗声道:“昨天那个是二班的,放心,他不敢说出去。”   “嗯。”   “没了。”吴鸿顿了顿,“我不能保证没别人知道,但我自己就说了这么一回。”   林晃盯着他不语,被碎发遮掩的黑眸死气沉沉。   吴鸿一咬牙,“四中都快传遍了,我是去那边买资料时听到的。”   四中。   林晃定了定,把那天坡街上偷窥的臭虫想了起来。   “知道了。”   走到弄口,他又回过头,“邵明曜昨晚找你了。他问什么?”   吴鸿刚松一口气,又绷住。   “问我说你什么了。我说什么都没说,你是突然冲出来打我的。”   “嗯。他没追问么。”   “没有。”   吴鸿汗透了校服,勉强稳着声线,又改口道:“不,他犹豫了一会儿,应该是想问什么,因为他开了个头就——”   前一晚放学,在走廊尽头的换水房,邵明曜不轻不重地抓着他的领子。   “你有没有说他爸——”   话音停顿在这,过了许久,邵明曜像放弃了,撒开他,摸出张纸巾擦去手上沾着的汗。   “林晃不会无缘无故打人。你骗得了包乐天,骗不了我。”   “无论因为什么,吴鸿,要是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多说一个字——”   邵明曜勾唇无声地笑了一下,摘下眼镜往桌上一扔,顺手把桌上那把不知道谁扔的糖纸抓起来,揣进口袋。   “他阵仗大,但最多咬你一口。”   “我有比他多一万种方法让你无处容身。”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2】   呆蛋打架隔天,明蛋没来找。   它偷看见明蛋去了挨揍的蛋窝。   还拎着一筐馍馍。   呆蛋等到晚上,也没等来自己那份慰问品。   拉着脸吃空了一罐白砂糖。   又过一天,还是气不过。   决定再打那蛋一顿。   不料扑空了。   走了。那蛋室友蛋说:昨天提着筐馍馍连夜跑了。 第33章 |“警察让人来领。你能来吗,邵明曜。”   林晃下午翘课了。   拳室空旷, 拳台上“砰砰”的撞击回声重重,杀进耳朵里,爽。   陈亦司一记勾拳出其不意击打林晃左臂, 林晃右后撤半步格挡。   拳套相撞, 沉闷的一声。   “好挡。”   双方垫步试探, 暂时偃旗。   陈亦司洒了半台子的汗,一抬下巴, “说吧,为了什么。”   林晃盯着他,像专注捕猎的兽。   他扭身一记劈腿, 被陈亦司架开, 差点摔了, 后跃退开两步。   “如果你对一个人很好奇, 却不开口问,为什么。”   陈亦司摆拳,“尊重, 等待。”   林晃格挡破绽,肩窝受击,再后退。   “不问, 却要管,为什么?”   陈亦司让他两步, “是重要的人。”   话音刚落,林晃一记毫无胜算的直拳, 凶狠直冲面门。   被陈亦司架开, 他语气带了怒音:“连了解都没有, 算什么重要, 哪来的耐心。”   陈亦司突然放下了拳, “是啊,本来就没什么耐心。”   林晃纵跃甩腿,逼他重新应战,“什么意思?”   陈亦司识破他的动线,在空中精准地捉住脚腕,一拖,把他掀翻在地,“耐心没了,就不再问,不再管,不再等,也不重要了。”   林晃心尖倏然颤了一下,仿佛是一瞬生理意义上的难受。   他手搭在心脏处安抚,躺着大口喘气。   陈亦司居高临下地用手指读秒,哼笑一声,“你店员让你问我的?”   林晃一愣,“什么?”   陈亦司叹气,“病急乱投医,还投你这么个听不懂也说不懂人话的家伙……让她自己给我打电话。”   “?”   林晃感觉自己脑子要炸了。   陈亦司倒数到2,搁在台边的老手机突然震动,害他分了个神。   林晃一跃而起,一记跳跃膝打,逼他后撤半步,落地转髋鞭腿,进一步鞭一记,步步凶狠,腿腿直逼脖颈,终于把陈亦司逼到台边。陈亦司勾拳反击,林晃优势站位,格挡侧身,摆拳直击脑侧。   陈亦司头一偏,“输了。”   林晃摘了拳套往旁一扔,大步到台边,蹲下捞起手机。   邵明曜周围声音嘈杂,语气有些不悦,“人呢。”   林晃看了眼时间——18:00。   让管就让管吧,但怎么逃个课也要问啊。   “出来玩了。”   邵明曜沉默片刻,“玩什么?不会是打拳玩吧。”   还真是。   “你在哪?”   “R什么,上次说的健身房。”林晃起身,踢了脚大字型仰躺在地的陈亦司,“出声。”   陈亦司喊:“老子他娘的打不动了!你个死缠人的!”   “……”林晃捞回手机,“和陈亦司出来玩了。”   电话里外都缭绕着一股子无语。   邵明曜妥协了,“好吧,那我把卷子给你带回家去。”   两天没写,都忘了这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卷子。   邵明曜接着说:“攒了四套,你早点回。”   “……”   “爷说你学习累,晚上做罐焖牛肉。”   “……好。”   这回换林晃妥协。   挂了电话,陈亦司躺在地上眼珠子往下翻着瞅他,“我好像听到了爷做罐焖牛肉。”   林晃皱眉,“是你爷么?”   “那是你爷?不也一口一口叫得溜。”陈亦司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有饭就是爷。”   理是这么个理,但林晃总觉得这家伙在蹭他的光,他亏了。   他捡起拳套,“再来。”   “我操你亲爹。”陈亦司勃然大怒,“六个小时了!你不看看老子已经忙得两天没合眼,往死里练啊。”   “抱歉。”林晃垂眸道:“实在手痒,但止不住。”   “你……”陈亦司忽然咂摸出什么来,“不光是替你们那小姑娘套老子话吧,谁惹你了?”   林晃烦道:“本来也和她无关。”   现在闹心事又多了一件。   一条短信忽然进来。   【林晃,我是钱佳。邵明曜什么情况啊?他家的事你之前知情吗?】   林晃指尖一顿,大脑还没反应,已经拨了过去。   钱佳在一片闹哄哄中说:“四中的人说他是什么豪门踢回老家的贱……哎呀反正说的很难听,方威怒了,要摇人去四中找场子,你知道这事吗?”   林晃捏着手机,攥得骨节发白,“嗯”了声。   “转告方威,用不着他。”   钱佳惊讶,“你还真知情啊?不会是真的吧……”   “别管。”林晃挂了电话。   陈亦司察言观色,“到底谁惹你?”   林晃一顿,“嘴贱的。”   陈亦司挑眉,“那还止痒吗?”   林晃颔首,“止。”   隔靴搔痒没用,还得是痛快挖了痒处才行。   他把拳套扔给陈亦司,“放过你。”   “嘿!”陈亦司在后头喊,“有事喊我啊。”   “知道。”   “跟你店员说一声,让她自己来找我!”   “……”   原来这些年,没能阻止陈亦司从店里打包走的蛋糕,都是内鬼相送。   心痛头痛肉痛,人生全盘崩溃。   *   出租车围着四中绕了一圈,到一处偏门,林晃道:“就这里。”   他的直觉没错,偏门外朝着太平街,捋着巷脊一条一条找,没一会儿就听到了打架声。   钱佳电话来晚了,方威早带人去了。   林晃扣上帽子,站在巷口的暗处往里头看。   他小瞧了方威,听到信比他晚,锁定目标倒比他快——里头有四个四中的,王金浩就在其中,九中这边来了十几个,打了一波出其不意。   这会儿已经打得差不多,四中的几个都挂了彩,王金浩倒在最后头,身边躺了一个,另外两个还站着强撑。   方威用脚踢起一根铁棍,“说,到底是谁——”   林晃没了耐心,快步往里走。   “诶你谁……林晃?”   “林晃!”   九中的把他认了出来,虽然黑咕隆咚,但口罩太扎眼。   他们给林晃让出一条道,林晃走到最里头,被方威伸手拦住。   “这点事不用你。”方威语气略带犹豫,“邵明曜知道你过来吗?”   林晃:“?”   他过不过来跟邵明曜有什么关系。   林晃手按在方威胸口不着力地一推,走上前弯腰攥住王金浩的衣领,一把将人拖了起来。   身后似是窒住了一瞬。   林晃道:“跟你们没关系,他归我。”   王金浩被拖的一路都在嚎。   渣子都是不要脸的,一旦嗅出真正的危险味,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林晃把人拖进最深处的弄堂,扔在地上。   嚎叫声震耳欲聋,什么“救命”“杀人”都喊出来了,林晃回身一脚飞踢,靠墙的两个铁皮垃圾桶应声翻倒,剧响压过了人声。   桶子滚动两下,挡住弄口。   王金浩从地上胡乱抓起一根废弃的塑料管,咬着牙往外崩字。   “放我走,我认识永平街的……”   “我不认识。”   林晃赤手空拳朝他走过去。   走这几十米的功夫,他在心里对自己分析了一通。   再憋会犯病,为了健康,得打。   天高小姑远,陈亦司不管,就差邵明曜。   邵明曜本来就不太高兴,这回卷子铁做不完,牛肉也白焖了,估计得气死。   但早晚瞒不住他。   林晃站定在王金浩面前,得出了结论。   反正得气死邵明曜了。   爽为止。   *   笔录室。   “摘下你的口罩。”   林晃把口罩摘了。   警察一愣,举起身份证比对真人,“你这个证件上——”   “拿证之后纹的。”林晃解释,“十三岁申领,年底纹的身。”   十三岁办身份证只有五年有效期,他突然意识到马上就得换证了。   换证后,蝴蝶纹身就会出现在身份证上,正式成为他特征的一部分。   林晃几句交代完了事情经过,警察开始拿王金浩的笔录问他,他有一说一,碰上王金浩添油加醋的,他给掰过来,说的没错的,就点头认。   陈亦司教过,进来前要控制分寸,进来后要坦白从宽。   一通笔录做到接近十点,最后认定林晃未成年寻衅,王金浩挨了打,但同意调解。   意料之内——道上的混子案底积重,就算被打得哭爹喊妈,进了局子比谁都想先走。   王金浩瘫在调解室长桌一端,和林晃拉了条对角线。   他脸上只有嘴角一点淤青,还是之前方威他们弄出来的。验伤时,被发现只有后背、屁股和大腿上稍微有点肿。他自己不信邪,脱了裤子对镜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林晃知道这孙子要疼多少天,或许经验深的民警也能看出来。   他下劲的都是深处小肌肉群,如果不立刻做专业的推拿,瘀血要等两三天后才能浮出来,最开始只是酸胀,然后越来越疼,喷白药涂红花油都没用,一礼拜后铁定直不起腰,蹲坑都蹲不下去。   那个疼法会剧烈到以为自己要残,但其实就是深小肌群挫伤。   等腰好了,大腿和屁股还得两周。   这是陈亦司独家发明的揍法,一般人没缘分挨这种揍。   崩溃上一个月是肯定的,趁着这个机会,从此戒了打都不无可能。   搞不好人生路都要被这顿揍给改变了。   林晃看着他的眼睛,“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   王金浩咬着牙,“……操。”   警察拍桌,“文明点!”   “我是受害人!”王金浩拍案而起,指着林晃:“你他妈就多余报警,还自首,你脑子有泡啊?”   “给我坐下!”警察呵斥道:“老实点!”   非常荒唐的一通调解。   林晃态度好,道歉一句算完。   王金浩态度差,接受完林晃的道歉,又对警察道歉了十分钟。警察怀疑他行为异常,又赠送了个尿检。   调解结束,王金浩先走了,林晃被留下。   未成年、没案底,警察语重心长地多教育了几句。林晃乖,低头听着,时不时点头说句“知道了”。   “本该家长来领的,但你情况特殊,下不为例。”   “嗯。”   警察把手机还给他,“最好还是找个家属来接你,H市就没别的亲戚?”   “没——”林晃顿了下,又改口,“有。”   出了警察局,他往马路边一蹲,放空。   手机消息空荡荡,连个未接来电也没有。   陈亦司心大,但方威不可能不通风报信吧。   耐心没了,就不再问,不再管,不再等,也不重要了。   林晃想起陈亦司那句自白,眸光微颤,有些躁地动了动脚尖。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林晃,我方威。你应该没打出事吧?到家没?对了,我和兄弟们叮嘱了,没人告诉邵明曜,你安全,放心吧。】   破天荒地,林晃产生了那么点抓狂的感觉。   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给回了条。   【到底谁在传我打架怕邵明曜知道?】   【啊?你不是打了吴鸿之后被邵明曜抓小黑屋里一通收拾,收拾老实了吗。】   【?】   【别往心里去,挨他收拾不丢人。我们这一群兄弟想挨还挨不上呢。】   “……”   林晃黑着脸把这个电话号拉黑了。   邵明曜快走吧,赶紧走,离开九中,这水土对大脑有剧毒。   林晃缓了缓情绪,深吸一口气,又点开拨号界面。   拇指依旧搭在数字“5”的地方,要按下去,又缩回来。   三番两次,纠结着纠结着,手指不经意地颤了一下。   屏幕立即跳转拨号中。   没有找后悔药的机会,电话被秒接。   “正要打给你呢。”邵明曜接起电话就问,“还没玩够么?你家没人啊。”   电话里伴着邵爷爷的广播声,邵明曜走远两步,“北灰,别拱。”   北灰日常兴奋,哒哒哒哒地围着他绕圈。   邵明曜又拉近话筒,“牛肉装好了,米饭要么?多久到家?”   就那么一瞬的事,林晃突然觉得神经松弛了下去。   生平头一回,他完全清醒地打了场架,打完没有麻木感,反而如释重负。   真要说心里忐忑,倒也有那么一点。   怕某人生气。   但还是自首了,毕竟一开始就这么计划的。   他又多听了一会儿电话里头的动静才开口。   “邵明曜。”   “嗯?”   “跟你说个事。”   “说。”   林晃从地上随手捡了个光秃秃的冰棍杆。   “我这次也改了。”他划拉着地上的沙子,“上次改了百分之四十,这次改了……百分之七十五吧。”   电话里沉默了好半天。   “在哪?”邵明曜语气严肃下来。   “是四中的,王金浩。上次坡街上也是他,他偷听到你爸和你吵架了。”   “……我问你在哪?受没受伤?”   “九中传遍了吧。你难受吗,邵明曜。”   “操,我问你在哪?”   “分片派出所。”林晃顿了下,“我自首的,控制了,没打坏,笔录做完了。”   “他没打坏,你呢?”   “传开也无所谓,闲话也就一阵。”   “闭嘴。”邵明曜沉声道:“找地方坐着别动,我过去。”   林晃原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下。   他确实不是邵明曜以为的蝴蝶,而是一头会偷偷去撕裂猎物的凶兽。   邵明曜非要擦掉他们之间划好的道道,就得看清这一点。   电话没挂,话筒里是跑步带起的飒飒风声,林晃垂眸听了一会儿,喉头动了又动。   邵明曜已经在路上了。   但无所谓。   他还是把嘴边上那句话说了出来。   “警察让人来领。”   “你能来吗,邵明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3】   挨揍蛋跑路的第二天,出现了挨揍蛋2号。   明蛋听到消息时脸都要裂了。   这次闹到了蛋务局。   它绷着壳到管理处,想打探一下情况。   不料管理员朝它招手:正好,过来。   明蛋指着自己:我?   是你。管理员说:你不是呆蛋找来的吗?   明蛋一顿:它找我?   管理员翻开小本给它看。   紧急联络蛋那一栏写着歪七扭八的两个字:明蛋。 第34章 |“摘吧,邵明曜。你想看,你自己来摘。”   电话被挂断的同时, 背后传来气喘声。   “林晃!”   林晃刚一回头就被邵明曜拽了起来,凝着他的那双眸很沉,含着一丝焦急, 把他从头扫到脚, 又细细打量一圈。   邵明曜气喘稍平, 蹙眉道:“没受伤?”   林晃说:“我是有计划……嘶。”   又被敲头了。   好重。   林晃往后退半步,不料那只邪恶的手追过来, 照着他的脑门又是一下。   敲得人眼泪花都要冒出来了。   “干什么。”林晃恼火地瞪过去。   “你说干什么?”邵明曜目光逼过来,“几次了?”   林晃懒得和他辩。   “说过别把自己置于可能失控的处境。”邵明曜眼神很凶,但转而声音又低下来, 看着他的眼睛说:“为我也不行。”   林晃一顿, 那只手伸过来, 按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按下去时很重, 揉的一下又很轻。像责怪,又像安抚。   “没轻没重的,真出事你就完了。”邵明曜看着他的眼睛, “谁都不值得你用生命和前途来冒险,知道么?”   林晃不驯地别开头,“你敲我头更没轻没重一点吧。我有轻重, 不放心自己去警察局问啊。”   邵明曜闻言竟然真要去了解情况。   林晃视线一垂,落在他手上, 叫了声“等等”。   某人拎着个眼熟的饭盒,侧面还贴着张海贼王不干胶。   爷没藏好, 还是暴露了。   无所谓, 爷要脸, 他不要。   林晃说:“你去, 我帮你拿着吧。”   “今晚没你份。”邵明曜干脆道:“你怎么好意思的?想都别想。”   林晃看着他拎饭盒转身就走, 隐隐闻到那股浓郁的香味都飘出来了。   “邵明曜。”他把人叫住,“真不给啊?”   邵明曜回头睨过来,他也瞅着他,眼尾微耷,“我饿得难受。”   *   有时候林晃真挺佩服这些外向的人。   笔录不可调取,邵明曜拉着警察硬聊了十分钟,还讨了副一次性外卖筷子。   红焖牛肉个顶个的大块,外头的肉软烂拉丝,里头有嚼劲,连肉带筋,肥瘦正好。   林晃都顾不上夸一句香,一口接一口唏哩呼噜地往嘴里捞。   邵明曜背对他站着,接着审。   “王金浩伤情很轻。警察说你手下有点门道,什么意思?”   林晃从桶子深处够上来一块软烂的筋肉,筷子一夹都要碎了,埋头用嘴去接,含糊着答:“是陈亦司的门道,说能疼一个月。”   “怎么个疼法?”   “没试过。”林晃嘴里的肉还没咽完,筷子往下一伸,又戳到个硬的。捧高桶子仔细瞅,是根完整的牛骨棒。   他瞟一眼邵明曜的背影,直接上手拎出来啃,边啃边道:“他说像椎间盘突出并发肾结石。”   “不对。”邵明曜语气突然沉下来,动了下脚又顿住,“那你自首个什么劲?林晃,你故意的?”   果然还是被问到了。   林晃装没听见,赶紧连汤带肉地往嘴里啃,才刚把骨棒嗦干净,邵明曜果然就来追命:“吃完没?口罩戴好。”   口罩绳一挂上耳,邵明曜就像背后长眼睛了似的回过身,审视着他道:“为什么报警?”   因为合格的公民就该及时自首。   林晃擦擦手,扣好饭盒放在一旁,晃着脚不吭声。   邵明曜深吸一口气,“觉得自首就算认错告饶了?向我证明你改了什么百分之四十?”   是百分之七十五了。   林晃盯着海贼王不干胶仔细观察。   “说话。”   “你比小时候还啰嗦。”林晃瞪着路飞嚣张的脸,“能不能不要总是刨根问底,邵明曜,十万个为什么是你写的吧。”   邵明曜一顿,“别拿小时候转移话题,头转过来。”   “没拿。”林晃快速瞟他一眼,又看回路飞,“不全是。我想赌王金浩碰过药。”   之前看王金浩精神状态微妙,想弄进警察局碰碰运气。可惜没赌中,尿检都做了,愣没查出东西。   林晃说完,半天都没听邵明曜吭声,朝那边一瞥,却见某人正屈起手指。   “喂!”林晃捂头,“第三次了!邵明曜你够了吧!”   邵明曜满眼全是恨,“我就说你浑身八百个心眼子,都敢算计到警察头上去了是吧!”   “警察都没你介意!”林晃叫道。   他这辈子都没和人惊叫着说过话,全都让邵明曜给激出来了。   邵明曜举着手,他捂头瞪着眼,两人僵持好半天,邵明曜才终于放下手,哼了声,过来又在他头上按了一下。   饭盒拎开,他挨着他坐下,“下不为例。”   *   夜深,马路上的车变得稀稀拉拉,楼宇灯火渐暗,小城正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寂静下去。   林晃打了个哈欠,有点犯困。   他往旁边一瞟,在邵明曜手机上瞥到一张表格。   “什么东西?”   “给你制定的学习计划。”   “?”   什么鬼。   “你到底要看着我学到什么时候?”林晃不耐烦地问道:“期中、期末,不会要到你下学期转走吧?”   邵明曜点开编辑页面,调整那些细项,“不可能,想什么呢。”   “哦。”   “先到高考结束,读不读研再说。”邵明曜打着字随口道。   林晃震惊:“你还上瘾了是吧?”   邵明曜打字暂停,扭头看了他一会儿,“你这个句式是不是和我爷学的?”   林晃一愣,“什么句式?”   “是吧,是吧。”邵明曜皱眉道:“别这么说话,从小他就这么威胁我,我有心理阴影。”   “……”   说人之前能不能先监听一下自己。   林晃彻底懒得辩了。   邵明曜没说要走,他就坐在他边上,晃着腿看他仔细编辑那些学习计划。   修长的手指敏捷地敲击屏幕上的键盘,时而停顿,按两下删除,又迅速敲起来。   那双黑眸在专注时会格外沉静,眸心随着视线偶尔动一下,像静谧中蕴着波光的湖,看得久了,看的人心也会静下来,缓缓沉入那湖水。   林晃对邵明曜专注时的氛围很熟悉,在那些深夜的电话里。他想象中邵明曜学习的样子,也无非就是如此了。   “邵明曜。”   “嗯?”   林晃抿了下唇,轻问道:“真的不在意么。”   “什么不在意?”邵明曜看他一眼,了然地一顿,“你说我家的事?”   “嗯。传开了多少?”林晃在电话里没敢问钱佳。   “就那些吧。私生子,送回老家不管了,能不能转走不好说。”邵明曜扯了下嘴角,继续打着字,“都是你知道的,没什么新鲜。”   林晃侧头注视着他,“你从来没被人这么看过吧。”   “嗯。那又怎么样,他们是我什么人呢,我管他们?”邵明曜轻笑一声,“重要的事都顾不过来,哪有那个闲心。”   “这种事都不重要么。”林晃轻轻拨拉着素戒,“那什么才值得你在意?”   邵明曜打字的动作顿住了。   “有很多。”他缓缓说道,“比如——”   “比如什么?”   邵明曜揣起手机,停顿了许久才轻声开口:“比如让你对我公平一点。”   林晃晃着的脚悬住了。   他慢慢把腿放下,“你还是想知道我家里的事?”   “不光是这个。我还希望你能真心的想上大学,希望你别再遮着自己。”   邵明曜视线掠过林晃的口罩,低声道:“晃晃,毁容怎么了,人总不能一辈子戴着口罩吧,别人还没孤立你,你先给自己画了一座牢。”   他左手轻轻摩挲着饭盒,“我也想和你一起吃饭。爷做了那么多顿好饭,每次都要打包送过去,很麻烦。而且……”他喉结动了下,又问:“凭什么陈亦司能看,我不能?”   林晃反应了半天,“毁容?”   “等等。”他纳闷道:“陈亦司跟你说我毁容了?”   邵明曜一怔,“他没说,但不就是毁容么?”   林晃被问住了。   他也不知道算不算毁容,真要说,脸上最初的印子确实是烧灼后留下的疤,但那些痕迹是平的,不狰狞,色沉也随时间淡去。   戴口罩纯粹是为了遮纹身,省去被人探头探脑的麻烦,也顺了老师的要求。戴久成了习惯,就像近视的人戴眼镜一样。   邵明曜见他发着愣不说话,收回视线道:“我只是随口一提,你不用觉得——”   “邵明曜。”林晃打断他,“你是不是铁了心,非要擦掉那条线不可?”   邵明曜一顿,“什么线?”   他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从小到大,林晃遇到的每个天之骄子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一定要划出一道楚河汉界。   唯独邵明曜缠着他、烦着他、非要管、非要一次又一次地来捣乱、非要模糊掉那条他努力划出的线。   甚至来警察局收拾烂摊子这种破烂要求,他还没说出口,他已经朝他跑了过来。   “那只是一摊垃圾堆里的垃圾事,没有被知道的必要。”林晃轻提了一口气,抬眸朝他看过去,“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就一件一件都告诉你。”   “我爸叫林守定,是律师。据说头脑很好,青年得志,爱家爱妻。奶奶反对开眠蝶,他偷着把攒的钱全拿出来,全力支持我妈妈的梦想。   “但因为我的病,他变了,我记忆里只有他打人,打过我几次,大多是打妈妈。   “后来有个冬天,他打完我妈后去喝酒,睡在大街上冻死了。从那以后,学校的人就说我克死生父,找我的茬。   “怕狗是因为我奶也这么想,她把我和一只狼狗关在一起,我被咬了一口,在腿根上。”   林晃抿了下唇,“后来奶奶带着所有钱走了,靠小姑接济着,眠蝶才撑下来。过了有两年吧,眠蝶刚有起色,就发生了那场火灾,源头是个质量不过关的小电锅。”   林晃说到这忽然停顿了。   再提起那件事,他还是会脑子一瞬间空一下,心脏后头像有根锥子一下一下地顶着,刺不出血,却让他惊惶失措地想躲。   “邵明曜。”他沉默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垂眸低道:“那天是我用它煮东西,没有断电。”   邵明曜放在腿上的手颤了下。   “就这些。”   林晃吁一口气,偏过头看他一眼,又转回来,在口罩下无声地笑笑,“爷生日那天,你说你的出生是原罪。那算什么罪呢?是父母对不起你。我这才是罪吧。   “我没见过林守定好的样子,所以不愧疚。   “但,我知道妈妈有多好。   “所有的记忆,每一个她的画面,都是她的好。”   林晃忽然抿住唇,不再吭声了。   手掌下撑着的砖面很冰,风也很凉,他缩了一下肩膀,扭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看那陌生的长街不见尽头,看那路灯的光圈一重又一重,晕开道道错觉般的影子。   隔了很久,邵明曜也没出声,估计是被吓到了。   没人听到这样的故事会不震惊,尤其是邵明曜——他家里乱,可他从始至终问心无愧,他不负任何人,他始终站在光下。   又如何能面对污沟里的家伙。   林晃垂下头,盯路灯久了,眼前有点花。   他低声问道:“是不是后悔一定要擦掉那条……”   一只手掌忽然覆在他的手上,打断了他的问。   手背能感受到掌心的温度,骨节的舒展。那些手指慢慢拨开他的手指,穿插在他的指缝间,骨节硌在一起,硬的,不太舒服,但又懒得去挣开。   嫌烦又想要,就像被他管着的感觉。   指间若有似无的依伴感,就像他们的那五年。   “想她么。”邵明曜轻声问。   林晃怔然,“什么?”   “想妈妈吧。”   “嗯。”林晃视线落在他覆着自己的手上,“有时候会想。但也许我就是迟钝又冷漠,虽然一直会有点负罪感,但大多数时候是觉得遗憾。”   “遗憾什么?”   “她没见过我好起来的样子。”林晃声音里有些泛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坚信我没病的人,可她却没见到我真的变好的样子。”   每当想起这些事时,童年那种空茫就会再次包裹住他。   庞大、虚无的混沌感,是他最恐惧的滋味。   邵明曜的手指收紧了,硌着他的骨节,那枚戒指也一起硌着,微凉的痛楚让他一忽间又清醒过来。   一阵风来,把邵明曜的声音也吹得微凉。   “你要相信,晃晃。”   邵明曜轻声说道:“一定会有一个时刻,你会发现自己与死去的人再次相遇。”   “等吧,一定有。”   风过去了,林晃还在发怔。   这句话像有回音,在他的脑海里一重重回荡。每一次回响,那个人的声音仿佛都更低沉一分、温柔一分。最后萦绕在他耳畔,不断地低声哄着他。   像夜深人静时哄北灰那样。   “过十二点了。”邵明曜起身,拉一下他的手,“回去吧。”   “邵明曜,等一下。”   林晃突然抬眸,又拽着他坐下。   “嗯?”   林晃接着说:“我脸上当年留了灼痕,拆掉绷带后就好得差不多了,但那些印子成了我放火烧死妈妈的罪证,学校里的日子就更难捱。”   “晃晃。”邵明曜起身站在他面前,像要把他和世界隔开。   “都无所谓。”林晃语气淡然,“回去后大概过了一年多吧,有一次被打狠了,陈亦司路过,帮我处理了那些混混,把我捡回家,我俩就是那么认识的。他胸口有纹身,我想着也把痕迹遮住算了,所以……”   邵明曜惊讶,“也在脸上纹了一只狼头?”   “嗯……也不是。”   林晃突然抬眸定定地看着他,“邵明曜,你很想看我的脸吗?”   邵明曜迟疑片刻,“可以吗。”   “嗯。”   林晃抬手摘口罩。   手指触碰到耳边,又停顿住。   片刻,他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邵明曜,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耳边。   “摘吧,邵明曜。”林晃轻声说,“你想看,你自己来摘。”   邵明曜的手指在他脸颊上犹豫了很久。   体温渐渐透过口罩传过来,温热着那些刺青。   许久,他的手指终于顺着他的耳廓摸到后面,挑起口罩带子。   邵明曜眸光微动,一勾指,摘下了那只轻飘飘的口罩。   口罩下,少年五官清俊温婉,皮肤白玉透光,像那新生的杏,结着一层絮絮的绒。一串浅蓝色的蝴蝶刺青沿着下颌缘,从唇边到脸侧,蝶翼轻颤,翩跹起飞。   像要落在人心尖上。   邵明曜怔住,垂眸与仰头看他的林晃对视。   像注视一个陌生人,又像隔着岁月注视五年前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孩。   小孩拆开绷带,摘下口罩,抽节生长,又站在他面前。   这双瞳仁里,昔年的戾气早被岁月洗刷殆尽。   只留下清白,澄澈,焕如新生。   邵明曜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搭着林晃的脸颊。   他松了手,缓缓把那根带子挂回林晃脸上。   刺青被遮住的一瞬,那只大手又忽地掀掉了口罩。   邵明曜凝视着林晃,轻声问:“纹身过的皮肤还有触觉吗?”   林晃长睫微颤,“什么?”   邵明曜伸手抬起他的脸,拇指悬在他唇侧,似有克制,但最终还是轻轻落在蝴蝶纹身上,指腹沿着蝴蝶们蹁跹的动线逐个摩挲过,停留在最上方那只。   他单手托捧着他的脸颊,在他的仰视中,拇指在刺青上重按两下。   软的,薄的,有些凉。   让人想一直捧着,暖一暖。   林晃唇边抿了一丝笑。   “不能算毁容吧,邵明曜。”   邵明曜没答,他像是恍神了,许久,才重又将视线落在林晃的刺青上。   “为什么纹蝴蝶?”他嗓子发哑。   为什么它们明明在林晃脸上振翼,却像在他心底掀起一股飓风。   “本来是要纹一只凶狠的小狼。”林晃顿了顿,“但躺下后又忽然想起——”   那年火场里,妈妈抱着他。   老院里,邵明曜捧着烧瓶。   他们都对他说,冬眠的蝴蝶总会苏醒,穿越寒冬,振翅起飞。   那年他找不到振翅的理由,也不相信会有任何奇迹降临在他的生命。   但最终还是纹了蝴蝶。   因为世界上唯二没有理由就对他好的人都这么期待着。   那就不要辜负吧。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4】   呆蛋让明蛋摘下它蛋壳上的小粘贴。   明蛋洗手、消毒、闭眼。   蛋壳绷紧,缓缓揭开。   睁眼一看,吓了一跳:怎么是小狗。   你看错了。呆蛋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突然张开双手朝它吼了一声。   这是狼。它放下手又面无表情地说。   ****   蛋壳图案与正文无关。   人的纹身可以参考封面,是一串翩跹向上的小蝴蝶,羽翼逐渐舒展。封面的画色彩比较实,人设纹身淡一些,线条为主。 第35章 |“这么乖。”   回去车上, 邵明曜把学习计划发给了林晃。   幸亏老手机没电了,看不了。   林晃一路困得迷迷糊糊,到坡街底下, 眼皮子彻底撑不起来, 真要睡着了。   邵明曜攥着他手腕, 半拉半拽地往坡上走,又说:“口罩想戴就戴吧, 不习惯让人看,那就遮着。”   林晃脑袋耷拉着,烦道:“让摘也是你, 让戴也是你, 少管我。”   稀罕, 邵明曜竟然没怼回来。   院里亮着灯, 陈亦司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门口,“哟,你俩一起去打的架?”   “碰上的。”林晃半闭着眼推了下院门, “回了,困。”   陈亦司起身拎起小板凳,看着林晃拖沓步子进屋,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个给他。”邵明曜在身后说。   一回身,眼前是团皱巴巴的口罩。   陈亦司错愕抬头, 邵明曜平静无波地对他说:“洗洗吧,沾灰了。”   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小崽子光着脸回来的。   陈亦司迟疑地开口, “给你看纹身了?”   邵明曜“嗯”了声, 手揣进裤兜转身回家, 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 “我爷焖的牛肉被他吃光了,下次再喊你们来家里吃饭。”   “等等。”陈亦司神情严肃下来,“他家的事,也都跟你说了?”   邵明曜回头瞥着他,“说了。父母,奶奶,眠蝶,怕狗,还有火灾起源。怎么了?”   陈亦司一愣,“火灾起源?不是烤箱起火么?”   几步之外,邵明曜瞳心忽然缩了一下,久久凝视着他,似在反复品味他那一瞬的茫然。   而后邵明曜转过身来,轻勾了下唇,意味深长的笑意在那双黑眸中一闪而过。   “对,就是那样。”他轻飘飘地落下一句。   坡街半寐在肃杀的秋夜,两人对视,一时都再无话。   陈亦司哼笑一声,“奇怪了,没相处几天,小崽子和你的话倒比和我要多。”   “怪么。”邵明曜看着他,缓道:“或许因为,我们认识比你更早。”   周遭寂静了片刻,邵明曜垂下眼,“困了。”   他转身又淡道:“不过我倒没想到他会纹蝴蝶,还以为会和你一样纹头狼呢。”   *   隔天林晃睡过头,半闭眼往嘴里塞了两口陈亦司烙得黢黑的大饼,一提书包就往外跑。   陈亦司在后头不屑地嘟囔,“急什么?多爱学似的。”   不爱学,单纯不想看某人摆扑克脸。   刚冲进校门,上课铃响。   林晃脚下一刹,认命地缓步进了教学楼,排着队在值勤生那里记下名字,回班。   本打算坐下就睡,不巧,桌上铺着好几沓可恶的卷子。   林晃木着脸数了数,数学三套,物理两套。   竟然还没完,又多了一套英语。   纳闷一整节课,到课间才终于想起昨晚的事,忍着不耐烦点开那张计划表。   密密麻麻,要看清得把图放大400%,一点一点拽着看。   林晃看了一半,开始打字。   没打两个字就把手机一放,抓起卷子起身就走。   林晃往高三一班后门一站。   门口男生迟疑地看着他,“同学你……”   林晃眼神像个死人,“找你班邵明曜,让他出来。”   高三一班的课间没人打闹,学生们安静地进出,多数留在位子上休息或者讨论题。   但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偷偷往后门偏移。   众人窥视下,邵明曜淡然放笔起身。   那个高二的把一沓卷子拍在他胸口,不忿地说了两句什么。   邵明曜接过卷子,平静反问道:“明天还有化学和生物,想攒一起?滚雪球是吧?”   高二的怒了,一步上前来,但还没开口就被邵明曜按住了头。   像按下某个暂停键一样。   邵明曜边揉他边低声说着什么,寥寥几字,高二的一把拍开他的手,抓回卷子怒冲冲地走了。   林晃气得面红耳热,回座把卷子往桌上一拍,瞪着它们一动不动。   直到上课铃响了半天,周围人都睡下了,他才恨恨地拔开笔盖,在卷子一角写下了日期。   直到看完一整面选择题,邵明曜那句低语还在耳边绕来绕去——   “昨晚都说好了的,乖点好不好。”   鬼跟你说好了。   乖你大爷。   林晃恶狠狠地划下一个C,把演草纸攥过来一通蹂躏。   六套卷子,连写带翻书,从上午学到晚自习放学,还剩半套。   林晃脑袋里灌满了注定和他无缘无分的知识,晕乎乎,像陪陈亦司喝了一宿的酒。   手机一震——   【没意思:来打拳。】   林晃面无表情回复:没空。   【没意思:不是放学了吗?】   【没话说:作业没写完。】   【没意思:?】   终于把卷子写完,高三组刚好放学。   林晃刚要溜,邵明曜拎着书包从后门进来,拉过魏康鸿的凳子往他旁边一坐,硬是扣着他又讲了俩小时错题。   到家又过了十二点,还是被攥着腕子一路拖上的坡。   陈亦司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我这是穿越回昨天了吗?”   “期中考前不用等他了,晚回来就是作业没写完。”邵明曜语气自然,“不好好写作业的小孩一般都会被留堂。”   什么死亡宣言。   林晃生怕自己多听到一个字,半闭着眼一路小跑冲回屋去。   陈亦司吹了声口哨,拎起小板凳跟进院,懒洋洋地扔下一句,“你早说啊。”   第二天林晃又睡过,木着脸让值勤生记下了名字。   回班一直学到下午,终于学崩溃了,趁着高三一班体育课,邵明曜不在,林晃果断逃了一节,打算找个没有知识和邵明曜的角落放空一会。   甚至想奢侈一把,买个饮料喝。   林晃拉开小卖店冰箱,刚拎出罐可乐,脑子里突然浮现了那张邪恶的计划表。   今晚还有两套卷。   几秒种后,他木着脸换了瓶咖啡。   烦啊。   往目标放空区域前进的路上经过了体育场,邵明曜三人组背对着他,坐在看台的台阶上聊天。   林晃屏住呼吸从他们后方最上一级台阶快步穿过。   “你要笨死。”他突然听到邵明曜冷冰冰的一句骂。   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往底下睨去。   秦之烨烦乱地踹了两脚空气,“你他妈再讲一遍,再一遍爷就懂了,快点。”   “没那耐心。”邵明曜拨开他,“类似例题练习册上全是,自己翻去。”   秦之烨闻言弯腰掏书包,“我带了,你给我画画。”   邵明曜抬腿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滚。”   啧。   看着好疼。   秦之烨顽强地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拽出练习册继续求。   俞白拨开他,“明曜,再过一遍电磁。”   邵明曜瞟一眼他的本子,“讲过,没空。”   “靠。”秦之烨看不下去了,“你小子双标要有度,别以为我俩不知道你天天时间都花哪去了!”   林晃闻言瞥向邵明曜的后脑勺。   邵明曜懒洋洋地动了下腿,“你要是能有林晃三分之一的专注,小俞能有他四分之一脑子,我都不至于对你俩这么绝望。”   “靠!”   “操……”   邵明曜低叹一口气,语声幽长,“再说了,我又不是没对你俩使过劲。”   “……”   “……”   大概是这句话杀伤力太强,秦之烨和俞白一下子消停了。   邵明曜把自己的物理笔记丢给俞白看,又随便扯了个本子,翻开往脸上一盖,双手枕在脑后躺下,“别吵我,我睡会儿。”   俞白配合地放轻了动作,翻两页笔记又忍不住吐槽:“怎么最近总在笔记上涂鸦啊,这行最重要的电磁公式都被挡着了。”   邵明曜闷在本子下开口,“想画就画了。”   “画的啥?”秦之烨探头过来瞅了一眼,嫌弃道:“你小学生上美术课啊,画什么蝴蝶,还画一串。”   “闭嘴。”邵明曜说。   林晃垂眸看着那道仰躺在台阶上的修长身影,心尖上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   他顿了顿,嫌天冷,往回走。   可能脑子被知识冲傻了,不小心走错进了高三一班,还好屋里没人,他快进快出,一拐弯从后门溜回了自己教室。   两套卷又写到高三放学,邵明曜进来讲题,手上拎着那瓶咖啡。   林晃瞥一眼,“怎么没喝。”   “留着现在喝。”邵明曜说,“下午不困。”   林晃撇了下嘴,也不知道是谁躺在台阶上盖着笔记本睡觉。   他掏出物理卷,又斜着瞥了邵明曜的书包一眼,“邵明曜,我想看看你的物理笔记。”   邵明曜动作一顿,“干什么?”   “预习。”林晃说。   邵明曜波澜不惊道:“预习什么,先把基础的补好再说。”   林晃说,“我想感受下和高三的难度差距。”   “那我回头给你买高三的练习册。”邵明曜不为所动,“我物理不记笔记。”   放屁。   林晃心里鄙夷了他一阵,神色如常地掏出卷子。   讲题时,邵明曜时不时就拧开咖啡喝一口,一瓶咖啡喝了两个多小时。   林晃一整晚都泡在那股香香甜甜的咖啡味里,迷迷瞪瞪回家的一路也没散,洗了澡昏倒在床上,脸往小狗身上一埋,鼻息间萦绕的都好像还是那股味。   礼拜四早上迟到的队伍又壮大了。   这次值勤生下岗了,包乐天亲自举着一根教鞭,扯着喉咙咆哮,“下午就开家长会!你们还敢给我这么无法无天!都跟我来教务处登记!”   一群人拖拖拉拉地往教务处走,小屋子站不下,队又排到了走廊上。   包乐天的凳子不知道被谁借走了,撅在桌前记了几个人,手往腰上一捂,“嘶”了两声。   邵明曜刚好在旁边数资料,林晃排队到门口,和他对视一眼。   邵明曜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对包乐天道:“主任腰疼么?我来吧。”   包乐天露出犹豫的表情,“不影响你上课吧?”   “用不了几分钟。”邵明曜已经接过了笔。   排到林晃,林晃站在邵明曜面前,“高二八班林晃。”   邵明曜“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一下,写了几笔,“下一个。”   中午放学,走廊贴出了处分名单,所有人都被罚了值日,从期中考后一路排班到了期末。   林晃站在公告栏前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没找着自己名。   邵明曜从他身后路过,瞟一眼,“过来,讲两道错题。”   林晃跟上去,边走边琢磨,忽然想起来了,“不是你记的名吗?你是不是把我给漏……”   话没说完,邵明曜抬手在他头上一按。   “自己知道得了。”邵明曜说。   走廊上人来人往,一句“别搞老子”和一句“谢谢”在嘴边打架,最后一起消除了。   林晃木着脸晃了下被揉乱的头发。   “哦。”   午饭还是带回宿舍吃,吴鸿搬走了,现在就剩杨乐一个室友,杨乐打了声招呼,顺便问道:“你家谁来开家长会啊?”   “没人。”林晃说。   他倒是顺嘴和陈亦司提了一句,冒充个哥也不是不行。   但陈亦司出场费要八百,砍了两轮价砍到五十。   他果断放弃,要不起。   杨乐大大咧咧,“那感情好,你不用在教室外头等着,晚自习前岂不是自由了?”   自由个屁。   林晃没吭声,收拾了书包就走。   下午是没课了,但邵明曜让他去奶茶店,说要突击讲一下语文作文。   操。   他这几天在心里把一辈子的脏字都骂完了。   语文作文听得晕头转向,比数理化英都费劲。   邵明曜讲了一下午,最后问他懂没。   林晃把作文纸一推,眼神像死了。   “话都说不好听,作文就别指望了。”他无所谓道:“我把格子填满就算完,爱几分几分吧。”   说完就做好了被敲头的准备。   他脊梁硬,现在连捂都不捂了。敲吧,敲死算完。   不料邵明曜看了他一会儿,垂眸笑了。   手伸过来又把他刘海揉乱。   “行。”   晚自习回去,林晃惊讶地在书桌堂里掏出一大盒切好块的水果。   “邵明曜他爷来开家长会了。”钱佳回头通风报信,“结束后跑来咱班打听了你坐哪,放你书桌堂的。”   “他爷看到你之前周考的成绩条了。”魏康鸿在旁边乐得抽筋,“老头子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瞪着眼珠子呆了半天。”   林晃快要烦死这群嗡嗡怪。   教室闷,他耳朵根有点烫,一条胳膊圈着那盒水果,扭身去开窗。   邵明曜窗台上也摆了一模一样的一盒子水果,他正低头写题,手指时不时搭上去用牙签插一块,放进嘴里。   他学习时吃东西都慢条斯理,咀嚼的动作会随着思维停顿,一块梨能嚼上半分钟。   林晃偷摸试了一下,果然,这么个吃法一点都不爽。   但嚼到最后,倒依稀像能把甜味品得更细。   期中考两天,还占了个周六。   礼拜天林晃一觉睡到中午,邵明曜难得没带着新的卷子来骚扰,他下午陪陈亦司跑了趟新馆,顺路去探了附近的甜品店,总算是喘口气。   隔几天,林晃下午进班的一路听了好几声口哨,魏康鸿蹦到他面前说:“真行啊,有大神辅导就是不一样。”   座位上放了期中考的成绩条,总分322/750,班级排名2/37,定班高二八班。   钱佳正收拾座位,林晃瞟一眼她的条子——总分498,班级排名1,定班高二一班。   果然是尖子班的沧海遗珠。   钱佳看着他,“林晃,你进的好快,说不定高三咱俩还能坐前后座呢。”   拉倒吧。下学期邵明曜就走了,他最高也就到这了。   林晃把成绩条往兜一揣,“你好好学吧。”   邵明曜不在位子上,他去厕所转了一圈,也没找见人,干脆到换水房打电话。   电话接起来,林晃抓着那张成绩条,觉得嘴巴有点被粘住了。   这种行为好他妈奇怪。   邵明曜连着催问了好几遍什么事,他才小声开了口。   “坏消息,考了322,没挪出八班。”   “好消息。”他顿了下,僵硬道:“比开学高了一百来分,排我们班第二。”   电话里头半天没声,林晃等了一会儿,等得更躁了。   好吧,差班第二名,说这是个“好消息”,对邵明曜来说可能挺荒唐。   他正要改口,却听电话另一头邵明曜声音稍微远了点,“小俞你听到没?”   “突击两周的成果。”   “你羞愧吗?”   林晃一愣,听到电话里传来俞白一句咬牙切齿的“滚”。   又听到邵明曜愉快的笑声,笑了好一阵。   邵明曜笑够了,声音回到话筒旁,似乎贴得很近,呼吸都像是在林晃耳朵边。   “这么乖。”邵明曜低声在他耳畔说,“给你买小蛋糕吃。”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5】   呆蛋蹲在窝门口,捧着只金灿灿的点心。   吃得两腮鼓鼓,嚼声酥酥脆脆。   路过蛋惊讶:蛋挞?哪来的高级货?   你管呢。呆蛋蹲着转了个身,继续啃。   明蛋给它庆祝蛋蛋质检拿A的礼物。   不怎么香,凑合啃啃。 第36章 |“不是风托起了蝴蝶。而是蝴蝶选择了那阵风。”   从换水房回来, 林晃拉过校服把头一蒙,趴着不动。   钱佳纳闷,“屋里这么热, 你还捂着啊?”   林晃没理她。   他计划着买个胶带在邵明曜的嘴上绕十圈, 省得他总说那些好他妈奇怪的话。   乖乖乖, 看堵上他的嘴还乖不乖得出来。   校服下闷热缺氧,林晃受不了, 又掀衣服坐直。   钱佳瞟他一眼,“说你还不信,瞅你脸红的。”   林晃:“……”   给钱佳也绕十圈。   手机震动, 林守萍来问候近况。   小姑最近联系他少了, 表弟考幼儿园压力大, 姑父工作也忙。头几周还能打几分钟视频, 现在也就偶尔发两条微信。   林晃拍下这次的成绩条,说一切都好。   林守萍很快回复:【不用在意考试成绩,小晃入秋穿暖点。】   林晃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 回了句“好的”。   小姑从来不要求他的成绩,估计对他到底有多差也没什么概念。   林晃扫一眼教室,出成绩之后, 八班一整个群魔乱舞,比前几次考后更癫了。   “咱班这回考得还不错啊。”钱佳咕哝道:“怪了, 总分上三百的,我以为能往前挪个班呢。”   林晃对这些也没概念, 随意道:“题简单吧。”   “题还那样。”钱佳说, “不过七班和八班的老师配置都一样, 也无所谓。”   钱佳随口一句, 仿佛成了魔咒。   大课间, 林晃和七八个人一起站在教务处,听包乐天疯嚎。   魏康鸿嬉笑道:“老师,这种事在咱们考场不是很正常嘛,我们又不图什么,您睁只眼闭只眼就……嘶啊!”   包乐天一教鞭抽他大腿上,吼道:“你是主任我是主任?全校统一的分班大考,你们最后一考场敢给我集体作弊!说!答案是从几考场传过来的?”   几个人你推推我,我捅捅你,谁也不说出个话来。   林晃看着桌角的成绩单——包括他在内,总分上三百的都被圈了出来,除此之外就是魏康鸿和他前桌,各自进步了三十多分。   钱佳直觉真准,上三百原本是该分进七班的。   包乐天视线扫过来,“林晃,你的分提得最夸张。”   林晃看他一眼,“我没作弊。”   两个男生立刻跟上,“我们也没作弊啊主任!”   包乐天吼道:“放屁!说!答案到底谁给的?”   男生嬉皮笑脸报出个名,估计很离谱,被包乐天一通暴抽。   他嗷嗷叫着挨,旁边几个嘻嘻嘿嘿地乐,一群人要么死不承认,要么开始胡言乱语,气得包乐天教鞭狂舞,抽完这个抽那个。   像马戏团关起门来打猴子,猴子本来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林晃站在后头放空,直到上课打铃才掀了下眼皮,见包乐天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又死气沉沉地耷下眼。   直到第三节 课快下课,包乐天也没问出来龙去脉。最闹腾的几个胳膊都被抽紫了,还嬉皮笑脸呢。   “滚!”包乐天在电脑上点开一份文件,“回去等处分!”   一群人推推搡搡地往外走,魏康鸿回头笑嘻嘻道:“主任轻点罚啊,我还挂着一次记过呢。”   林晃落在最后,看包乐天在处分模板上敲名字,他也在其中。   包乐天抬头瞪他,“你还有什么事?”   林晃收回视线,无所谓道:“没。”   刚拉开门,胳膊就被攥住了。   林晃看了来人一眼,这才忽地觉出点烦躁,不自在地挣了下,“来干什么。”   “拿资料。”邵明曜手牢牢攥着他,迫他转回身,“顺便帮没长嘴的人澄清一下。”   邵明曜站在包乐天面前,身高差形成了某种微妙的气势差。   “主任,林晃的分是认真学上来的。”   包乐天皱眉,“你高三的跟着起什么哄?”   邵明曜道:“高三的就更没法给高二的漏答案。我辅导了林晃半个月,他基础差,进步快,很合理。”   包乐天顿了顿,“最后一考场集体作弊是板上钉钉,你怎么证明林晃没参与?”   邵明曜语气平静,“我没法证明。但最后一考场在实验楼,没有监控,所以您也没法证明每个人都参与了作弊。下次考试,要么学校装监控,要么看着,林晃会比这次进步更多。”   林晃睫毛轻颤,抬眸看向他。   包乐天惊讶地看过来,林晃又别开头。   邵明曜掌心好烫,攥得他还有点疼。   好爱找麻烦,就一个破处分,有什么好在意的。   协商完,邵明曜看着包乐天把林晃的名字删掉,又顺手讨了林晃的考试卷。   直到操场老地方,林晃才终于被放开。   “缺心眼。”邵明曜瞪着他,“他们集体作弊,你被混进去了,也不知道说句话?”   林晃扭头数着跑道线。   “怎么想的?”   “又装死?”   “没。”林晃动了下脚,“说了你生气,为你好才不说。”   邵明曜沉默地盯着他,那两道视线好像在“咚咚咚”地连续敲他的头,林晃只好开口道:“又无所谓,钱佳说七班和八班老师都一样。”   果然,邵明曜吸了一口气,“会记处分,知道么。”   林晃说,“我姑又不管我这个。”   邵明曜又吸一口气,“会留档,就算不影响高考,也是永远留在你档案袋里的污点。”   “那怎么了。”林晃纳闷,“我又不去票选高尚公民。”   有污点就有呗,他也没想着活得完美无瑕。   他把话憋住,察言观色,问道:“邵明曜你需要吸氧么?”   邵明曜:“……”   林晃说赢了一次邵明曜。   虽然他觉得邵明曜纯粹是无语住了。   本打算回班,结果又被叫住。邵明曜从包里拎出个眼熟的蓝白色纸袋,“喏。”   Petite Pate.   林晃愣了好半天,“你跑到老城区买的?”   “嗯,你不是挺喜欢这家么。”邵明曜在台阶上坐下,“刷到上新,说和D市网红店最近爆火的新品很像。”   林晃心里算了好几遍时间,蛋糕是早就买好的,在他给邵明曜报成绩前。   他心里头划过一丝莫名的茫然,低头捏了捏纸袋,“D市哪家网红店?”   “F2F。”邵明曜说,“秦之烨想去的那家,上次你还推荐过几款。”   林晃不吭声地拆开纸盒,是一只秋梨朗姆伯爵蛋糕。   脆爽的秋梨薄片打头阵,伯爵蛋糕蓬松绵软,内里层次做了酸奶油梨子慕斯和酒渍梨酱,最底层是用朗姆和梨汁浸泡过的黄油酥底。   口味从清甜到馥郁,口感从薄脆到扎实,很标致的设计。   林晃抿着舌尖,抿化所有的滋味,低声问:“下次进步是什么?”   邵明曜伸手过来揉了一把头,“下次拿到就知道。”   小把戏。   林晃安静地吃掉一半,剩下的推给邵明曜。   “嗯?”邵明曜从他侧颊上收回视线,“就吃这么两口?”   林晃平静道:“进步一百分,多半的功劳是你的。”   邵明曜轻笑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他还是把蛋糕接了过去,又说,“不是一百分,你开学考是214,这次是322,进步了一百零八分。”   林晃纳闷,“当时214震惊得你一宿没睡觉吧?”   不然怎么记这么清楚,他自己都是翻了成绩条才又知道的。   邵明曜挖一勺蛋糕,“记着起点在哪,好帮你估最后能冲到什么分段。”   林晃一点都不好奇,但还是问道:“什么分段?”   “取决于你想怎么学。”邵明曜仔细地对他盘算,“你现在提得快是因为基础太薄,不过你脑子好,如果继续慢悠悠地努力,差不多能够上一二线城市的本科院校。要是多加点劲,上211没问题。如果往死里学,冲C9特定专业也有点希望。”   首先,林晃不觉得现在这个节奏叫“慢悠悠”。   其次,他困惑道:“C9是什么?”   嘶。   今日份敲头。   邵明曜咬牙切齿,“我要是你姑,早抽你一顿狠的。”   林晃无所谓地撇嘴,“我姑才不管。”   小姑甚至都没发现他这次进步了。   邵明曜正色道:“所以你才更要自己想清楚,你能走到哪一步,想走到哪一步,怎么才能够到。”   林晃怔了怔。   邵明曜总爱说这些他认知范围之外的话。   邵明曜看着他,声音忽然轻下去,像两人间的私语。   “晃晃,记得小时候那只烧瓶里的蝴蝶吗?”   林晃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动了动,“不记得。”   邵明曜说,“它在烧瓶里呆了很久,你说它害怕外面的世界,不想再出去,但它偏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飞了出去。”   林晃用脚尖蹭着水泥台阶,回忆着蝴蝶从瓶口挣脱的画面,“它是被一阵风托出去的。”   “不是的。”邵明曜手搭在他肩上,轻捏两下,等他抬头注视过来后才缓声道:“它等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终于在那阵风吹来时,决定振翅起飞。”   “所以不是风托起了蝴蝶,而是蝴蝶选择了那阵风。”   林晃心尖忽颤,一瞬而已,却格外剧烈。   像带着回响。   震得他垂下眸不作声。   “没事,你慢慢想着以后,我先帮你计划眼下。”邵明曜把他的考试卷子放进书包,“回去上课。”   “嗯。”   路上林晃走神了好几次。   小时候妈妈盼着他能表达喜怒哀乐,后来小姑告诉他健康活着就行,再之后遇到陈亦司,陈亦司觉得他能开店养活自己实在是相当牛逼。   没人对他的现状有不满,自然也没人对他的以后抱有期待。   唯独邵明曜这么个异类,一遍又一遍地在耳朵边对他重复:你现在太差了,你明明可以更好,你值得更好。   有必要那么好么。   活着不就得了。   回去时教室空了一大片,作弊的那几个又被叫走了,钱佳的位子也已人去桌空。   邵明曜还没给新的习题卷,林晃本想睡觉,但四周空荡荡,老师一眼就能看到他,他犹豫了一阵,破天荒地听了两节课。   集体作弊的事最后闹得很大,超过了林晃的想象。牵头的两人被劝退,其余人记大过,据说以后想托关系在本市找个铁饭碗都没可能了。   而他们最初的作弊动机竟然是想去七班和哥们汇合,能每周一起上两节体育课。   林晃听过垃圾班的各种离谱事,向来过耳不过脑,这次却有点不是滋味。   被劝退的两人嘻嘻哈哈地收拾东西,庆祝终于不用上学了。林晃看着他们,不知怎么,脑海里全是邵明曜那些英语书,耳机里的BBC,替他做的密密长长的学习计划,还有那些他暂时理不清的远方。   他不会成为鹤的。   但他头一回这么真切地感受到鹤和鸡的不同。   主理人大赛第三轮是在周五,刚好陈亦司在H市的事告一段落,林晃请了两天假,两人一起回D市。   他住在陈亦司的小阁楼上,没有卷子也没有邵明曜骚扰,用泡面就着邵爷爷给装的馅饼,活过三天。   第三轮比赛过得很稳,礼拜天下午,林晃坐大巴回H市。   上车前和陈亦司一通脸红脖子粗的撕扯,最终还是拎上了陈亦司做的酱牛肉。   “崽子,多吃多睡,好好增肌,好好学习。”陈亦司冲他挥手,“有空替我去新馆盯一盯施工进度。”   林晃纳闷,“好好学习?邵明曜是不是给你塞钱了?”   “扯淡,老子用得着他?”陈亦司哼笑一声,转而语气里又透出丝认真,“崽啊,我以前感觉学习和你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命好做点小买卖混个小富即安,命普通点就进厂打工结婚生子,一辈子就蒙过去了。但看你这阵学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你那邻居不错,像是块好饼,你就跟他学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要是真能往更远了走,那就走走呗,走不了再说,你还有店呢。”   林晃听得愣了足有半分钟。   陈亦司插着兜笑,“是不是觉得我特别通透……”   林晃纳闷地打断他,“真不是邵明曜雇你背稿?”   陈亦司一秒冷脸,上来一记肘击,差点给他怼个跟头。   胳膊剧痛,像要断了。   天天被邵明曜虚张声势地敲头,都忘了正经挨揍有多疼。   林晃心烦地揉着胳膊,“知道了。”   邵明曜好像是什么高级病毒,连陈亦司这种钢筋混凝土的脑回路都能入侵。   “上车。”陈亦司下巴一扬,“以前还要叮嘱你多说话,现在也用不上了,赶紧滚。”   大巴车开出城区,上了高速,林晃忽然又想起昨晚陈亦司的醉话。   陈亦司和拳友喝多了点酒,大半夜的突然扯着他的脸问:“老子认识你四年多,才看你从偶尔能蹦一个字到每次蹦出三五个字。但俩月不见,你这小嘴天天叭叭叭说起来没完没了了。你还是林晃吗?是中邪了,还是邵老头做的饭养人啊?”   邵爷爷的饭确实养人。   但他有那么能叭叭么。   林晃回忆了半天,想起来最多的却是邵明曜总无语地催他:“说话。”   深秋了,白天特别短,等林晃回到坡街上,夜色已经浓郁。   他看着搬个小板凳坐在他家门口的邵明曜,吓了一大跳。   “干什么?”林晃警惕,“在这堵我?”   邵明曜脸很黑,“我发现你期中考有个错题——”   “疯了吧你。”林晃打断他,“我才下车。”   “我忍了三天。”邵明曜一脸隐怒,把一张卷子拍他怀里,“古诗词默写,第二道,把你的错别字给我写一百遍。”   莫名其妙。   邵明曜一直很鄙夷俞白那种错题写五遍的学习方法,怎么突然转性了?   林晃纳闷地扽开卷子,借着邵家院里透过来的一点亮看那道题。   第二道古诗词默写出自《岳阳楼记》,他句子没错,错的是一个字——   林晃“啊”了一声,快速把卷子叠好揣进口袋。   日星隐曜,山岳潜形。   “曜”右边那半太复杂,他会认不会写,胡乱画了个长得差不多的玩意滥竽充数。   错也就算了,黑灯瞎火地看,画得还像个龟龟。   邵明曜的眼神恨得要死,“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   林晃张张嘴,“啊。”   知道你名和会写你名,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林晃别开头看着隔壁,无语地认命,“一百遍,知道了。”   邵明曜哼了声,拎起小板凳,“写完给我送过来。”   “哦。”林晃推开院门,“那我回了。”   他边进院边在心里吐槽。   真麻烦。   邵明曜怎么那么小心眼啊。   憋了三天不吭声,就光想着要罚他写一百遍是吧。   “林晃。”邵明曜又在后头喊他。   林晃把院子里的灯泡踩亮,不耐烦地回过头,“又怎么了?”   院门外,邵明曜站在光线昏暗处看着他,身影利落修长。隔壁的杏树被小院的灯泡打出密密匝匝的叶影,落在他额头和脸上,衬得那双黑眸沉而亮。   三天没见,邵明曜的气质像是变了变,但又叫他辨不清。   只是那人融在夜色下,忽地就染了那么一丝秋意。   寂静的,凛而不寒。   “口罩摘一下。”邵明曜说。   林晃一愣,“嗯?”   “看一眼脸。”邵明曜的话声飘到他耳朵边,低低的。   “三天没见,忘了你长什么样了。”   林晃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蜷了蜷,垂眸摘了一侧口罩,“这样?”   四只蝴蝶,底下两只潜藏在夜色中。   头顶的小灯泡晃着,最上面的沾了些光,如轻轻挥翅。   邵明曜的眸忽地有些深。   “嗯。”   他喉结动了一下,转过身,“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6】   呆蛋不耐烦地揭开小粘贴。   看什么看,天天看。   就一只小狗彩绘,你是没见过狗吗。   明蛋坐在它旁边,瞟一眼,又瞟一眼。   拧开蛋酒喝了一口。   懂什么,这叫防伪标记。   它说,不看一眼我怎么知道没找错蛋。   呆蛋皱眉消化了一会儿:你瞎啊。 第37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隔天清早, 林晃提着东西准备去邵家送礼。   他站在墙根下听着,等隔壁传来碗碟磕碰小石桌的声音,立刻去敲门。   原本只有一盒店里烤的杏子流心曲奇, 礼轻情意重。   后来又加上十斤陈亦司酱的牛腿, 礼重情义轻。   邵松柏一直往外送, 可算见到一次回头饭,当场就要切块酱牛肉给两个小的加餐。   林晃劝他别打开, 说道:“一整条牛腿,得切好半天,邵明曜着急晨跑。”   邵松柏惊喜, “整条酱的啊, 那可是费心血的好东西, 至少得炖一宿吧。”   那倒没有, 陈亦司就煮了俩小时。   邵松柏又问,“你自己没留啊?”   林晃摇头,“天天吃爷的饭, 留不留都行。”   “这孩子。”邵松柏眉开眼笑,“馅饼烙了两大锅,待会你捡十张拿回家冻上。”   邵明曜狐疑地盯着林晃, “你乖得让人很不安。”   林晃瞥他一眼,“我又不对爷耍心眼。”   以物易物罢了。   邵松柏今天烙的是松子叉烧馅饼, 叉烧肉外焦里弹,饼厚实松软, 里侧浸润了酱汁, 外头烙着一层酥脆的松子, 香得林晃说不出话, 捧着饼一口紧着一口地咬。   邵松柏稀奇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脸, “晃晃生得真清秀,这纹身往脸上纹,疼不疼?”   邵明曜闻言也朝他看过来。   林晃都用不着回忆。疼,人脸上的皮薄,神经密集,蝴蝶还沿着靠近下颌骨的位置纹,所有疼痛元素集齐了。纹身师说他对疼痛很敏感,他不知道真假,只记得最后疼得整张脸带着头皮发麻,脑子里嗡嗡响。   林晃吮掉手指沾着的酱汁,“不怎么疼。”   邵松柏又问,“会不会发炎?”   林晃点头,“适应期半个月,这几只蝴蝶都是红的。”   那时他脸颊微肿,绯红一片,陈亦司笑话他说像在外头让人糟蹋了。   邵明曜指尖动了动,目光落在林晃的蝴蝶上,像在想象那个画面。   林晃瞟他一眼,“早就消红了。”   邵明曜挪开视线,“知道。”   邵松柏没问纹身的缘由,只一迭声地念叨好好的孩子遭大罪,挑烙得最大最金黄的饼,给林晃装了满满两大盒。   林晃用酱牛腿换了邵爷爷十张大饼。可往后一周,再闻着饭味去邵家推门,院门都锁得死紧。   他听见邵松柏在对北灰说话,喊几句邵爷爷,愣是没人应。   问邵明曜,邵明曜让他自己反省。   他恨死陈亦司了。   主理人大赛进入休赛期,第四轮要等元旦后,决赛就要到春天了。   三轮通过会收到一张银制证书,五年前庄心眠有一张,如今林晃把写着自己名字的证书和妈妈的裱进同一张画框,让店员一起挂在了店里。   他挺高兴休赛,能多点时间翻找旧手稿。   邵明曜比他更高兴,铺在林晃桌上的卷子越来越厚,林晃趴睡时会有一种脸陷进知识的窒息感。   但偏偏那些钢笔墨又带了股淡淡的木调香气,挺好睡的。   林晃浸在那股味里,懒得再纠结计划表,来什么做什么,做死算完。   窗台上摆满邵明曜给的习题册,里头字迹满当当,林晃偶尔会翻到一两个日期,都是三四年前,是邵明曜独自在北京,在高门大户里闭门生长的那些年。   他琢磨着算式,忽然想到,也许邵明曜写下某一行时,他们正通着话。   他曾听到过这些数字被写下,在某个寂静的夜晚。   练习册越堆越高,邵明曜拎着两只书挡闯进八班,把它们一通归拢。   林晃斜着他,“这也要管?”   “看不见你了。”邵明曜正色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藏起来睡觉玩手机。”   太荒唐了。   林晃冲动消费十元,买了最粗的马克笔,把一张白纸叠三折,立在窗台上。   邵明曜再习惯性地往那扇窗子瞟时,就见一张立着的纸台,油墨乌黑,狂狷地写着三个大字:不学了。   林晃披着件高三校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刘海毛绒绒地垂下来遮着眼,和长而密的睫毛纠缠在一起。   邵明曜回头一摸自己空空的椅背,一边纳闷校服什么时候被他给顺走了,一边随手在本子上速写了几笔。   一晃到十一月底,天冷得不要命,林晃放学走了两趟羊肠巷,冻感冒了。   邵明曜怪善良的,再不扣着他留校讲题了。   也怪不是人的,把辅导地点改成了他的房间。   平房,屋里没比外头暖到哪去,林晃不喜欢电热器,邵明曜硬逼着他交了取暖费,暖气把房间烘得像座小火山,得喝冰水才能学进去习。   有天林晃学到深夜,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脑子热得发懵,出了一身的汗。   邵明曜坐在旁边没走,正准备着自己的考试。   手机显示01:14,林晃足足睡了两个小时。   他坐着醒神消汗,视线落在桌角的口罩上,忽然一摸脸。   “你摘的口罩?”   邵明曜不抬头地“嗯”了一声。   林晃皱眉,“干什么?”   邵明曜抬眼朝他的脸颊一瞥,“你热出汗了,怕你捂死。”   有么。   林晃拿手机照了照,脸颊确实热得绯红一片。   不对啊。   他对着镜头左右侧脸,“我怎么右脸不红,光左脸红。”   左脸颊蝴蝶纹身那片皮肤蔓开一大片红晕,像洗澡搓狠了。   邵明曜瞥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他随手划去一个写错的选项,淡道:“睡觉压着左脸了吧。”   但林晃怎么记得自己醒来时是右侧趴着的。   学傻了。   他搓一把脑门,“好累,想睡。”   邵明曜忽然看着他,低声道:“皮真薄。”   林晃茫然,“什么?”   “搓两把就红一片。”邵明曜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顿了顿,视线从他脸颊移到脑门,拿手机在他眼前一晃,让他看脑门上被随手搓起的一片红。   “想睡就睡吧。”邵明曜合上书,手在他头上一按,“明早爷做水煎包。”   林晃照了几秒的镜子才猛地反应过来,爷终于要把他从冷宫里放出来了吗。   回头想问,却见邵明曜已经走到门口了,出门前,大手抓起床头柜上的小狗,在小狗脸上重重一捏,又丢回他床上。   林晃:“……”   这狗当初跟了自己,其实也未必多遭罪。   十二月初,第三次月考成绩下发,林晃捏着窄窄一根成绩条,看了好几遍。   ——林晃,总分386/750,班级排名1/34。   “一共上升了64分。”   又没找着邵明曜,还是跑到换水房里做这件奇怪的事。   林晃捏着成绩条,“进步比之前慢不少。”   “其实是更快了,进程有点超预期,咱们的目标也得跟着改改。”邵明曜说着顿了下,“小俞?”   俞白在远处吼:“老子不羞愧!少他妈问我!”   邵明曜又笑,比上次笑的时间更久。   笑声透过话筒钻进林晃耳朵,像带着股热气,烘得林晃耳痒心焦。   “老师让我挪去第一排。”林晃用脚尖搓着地板。   邵明曜语气稍正,“你怎么想?”   林晃说,“懒得动。”   话筒里,邵明曜“嗯”了一声,低低的声音像哄他的小狗,“那咱们就不动。”   林晃又问,“邵明曜,这次的奖励是什么?”   “嗯……”邵明曜好像没太想好,沉吟了好一会儿,“小狗的湿吻一枚,怎么样。”   林晃差点把手机摔了。   他吓得心扑腾跳,另一只手也举起来牢牢地捂着他宝贵的老手机,懵着问,“谁啊?”   “还有谁。”邵明曜轻笑一声,“北灰啊。”   林晃更懵了,琢磨了一会儿,“邵明曜你脑子被北灰踩了吗?”   邵明曜在电话里用气声笑,一声接一声,像把气一口接一口地呼进林晃的脖子里。   林晃受不了了,要挂电话前,才听邵明曜轻声说:“周末来给北灰洗澡吧。”   这算什么奖励啊。   林晃周末对着澡盆里的北灰无语地想。   北灰有个大号婴儿澡盆,洗澡时还有一堆小鸭子,像个富三代。   它往水里一趴,四脚摊开,下巴颏也埋进去,水下的毛毛絮絮地飘起来。   林晃举着手机上的图片给它看,“西高地变身马尔济斯。”   水里的北灰很文静,不出声,眼珠滴溜溜地盯着屏幕转。   眼仁黑亮,像邵明曜。   邵明曜在屋里催促,“快点啊,水凉了它该感冒了。”   “……”   操。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奖励。   林晃舀了一杯水,浇在小狗的头上。   小狗闭眼了,过会儿睁开,黑眼仁更亮,含情脉脉地瞅着他。   “小心它勾引你。”邵明曜又在屋里哼笑,“一洗澡就勾主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属性。”   林晃不想口罩溅到水,索性摘了。北灰盯着他的纹身瞅,瞅着瞅着把脖子扬起来,吐出舌头开心地喘气。   一看到蝴蝶就兴奋。   林晃小声骂它,“真不辜负你这破名。”   他给北灰打了沐浴液,从两边搂着北灰的肚子用力搓。   邵明曜还真没说错,这狗纯实心,肚子坠得慌,摸起来像个大水球。   洗澡吹毛忙活一下午,林晃躺在地上,北灰枕着他的肚子,一人一狗昏昏欲睡。   林晃一下下地摸着北灰的毛,这会儿能感受到北灰小脑瓜的沉甸甸,比他高的体温,比他急促的呼吸。   他从没和任何生物这么亲密地接触过。   这小狗和他挺亲的,第一次见面就是。   林晃低声问,“你不会真是从小就翻墙去我家记住了我的味吧?”   北灰困得哼唧一声,不知道是算承认还是没承认。   陪北灰玩到天黑,林晃往主卧室紧闭的门瞥了好几眼,邵爷爷还是没出来做饭。   邵明曜拎着书包过来,“点了外卖到你家,吃完写套卷子。”   林晃有点意外,又看一眼邵松柏的门。   邵明曜说,“走吧,爷这几天不怎么吃东西。”   邵明曜晚上点了砂锅粥,林晃喝得不香,犹豫半天还是问道:“爷为什么不吃东西?”   “不是完全不吃,会喝点清粥,吃些水果。”邵明曜声音微沉,“明天是奶奶的忌日,前后三天爷爷都静心辟谷,忌日当天会吃点饺子。”   估计也是因为奶奶忌日,邵明曜没久留,饭后讲完一套卷子就走了。   林晃搂着小狗睡到半夜一点多,被外头清冷的风啸叫醒,下地推开窗。   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午夜悄然降临。   不知道下了多久,地上已是厚厚白茫茫的一层。   林晃关窗前,听到一声低低的小狗叫。   他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又一声,从院墙另一头传来,大致是杏树下的方位。   他以为北灰被邵明曜不小心关在屋外头了,披上外套跑出去看。   邵家院门还真没关严,他小心翼翼地去推门,却在门缝里看见邵松柏一动不动地立在杏树下。   老头头顶落了一层白,像是已经站了很久。身形笔直,不像寻常七十老人佝偻,只是有些单薄。   北灰蹭在脚边,偶尔低叫两声,他依旧一动不动。   林晃正要开口,掌心突然被捏了一把。   邵明曜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冷气,手上拎着一瓶白酒和一袋速冻水饺,低声问道:“怎么不睡觉?”   林晃扫过那瓶白酒,“我……”   “出来一步说。”   邵明曜拉他往外一步,“爷陪奶奶呢。”   林晃怔了一下,“奶奶?”   “嗯。”邵明曜顿了又顿,“奶奶的骨灰埋在树下。”   林晃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   那年树上一颗接一颗被打落的杏果,一墙之隔吓人的皮带破风声,邵明曜受痛不住的哽咽,在脑海里一下子串成了线。   头上一热,邵明曜手覆上来,拂去他头上落的雪。   “不许瞎想。我爷抽我,是因为你刚经历人生大悲,我却没轻没重地去惹你,和这棵树没多大关系。”   “我奶一颗童心活到老,不会觉得被冒犯,只当是小辈愿意跟她玩,美着呢。”   邵明曜说这些话时微微勾着唇,像在回忆。   林晃哑了好一会儿,嘴巴里发苦,“爷爷不冷吗?”   “冷吧,但他觉得舒心。”   邵明曜顿了顿,“晃晃,今天是立冬了。”   “一瓶温酒一盘饺子,奶奶在时,他们老两口每年立冬都这么过。很神奇,奶奶走后,每年立冬夜里都下雪,爷每年这一晚都立在树下陪着她,这是他们老两口的约会,我也只能替爷烫一壶酒,煮两碗饺子,然后就回屋睡我的去。”   邵明曜说着垂眸笑了笑,一字一字缓声轻念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老两口缱绻一生,生和死都是浪漫。”   林晃心尖上陡然一颤。   他听不懂,只觉得心里空又满,酸涩又软和。   邵明曜注视着院里的老人,手上无意识般地轻轻捏着林晃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捏完又去拨弄那枚素戒。   林晃忍了一会儿,但他却没完没了,捏着五根手指搓来揉去,把玉一样白的皮肤搓弄得绯红一片,也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   林晃把手揣进睡衣兜里,不给他弄了。   “真不难受么,邵明曜。”   邵明曜摇了下头,“伤感也有,但又觉得安心。奶奶的忌日是我们爷孙在人间的时间标,每到立冬这天,就知道奶离开我们又多了一年,我又大了一岁,爷也又老了一岁。”   林晃听着,看一团团白气随着邵明曜说话从他嘴边呼出,在空气中蕴散去。   “晃晃。”邵明曜忽然说,“快到我生日了。”   林晃垂下视线,“知道的。”   邵明曜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每年这一天,邵明曜都会发来一句“生日快乐”,起初林晃以为邵明曜是弄错了他的生日,连着收到第五年才品过味来。   “我们爷孙的生日以前都是奶奶操办的。今年你给爷做了蛋糕,也给我弄一个吧。”   邵明曜声音好低,莫名让林晃联想起北灰呜呜叫着蹭他的样子。   林晃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都行,做你拿手的。”   邵明曜说着靠近了些,身子倾过来,挡住了外头的风雪,像拢着林晃一样。   他垂下眸子,在他耳畔低语道:“要个小的,够我一个人吃就行。”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7】   呆蛋特别纳闷。   明蛋怎么天天都开朗啊。   明蛋说,因为小时候和爷爷蛋、奶奶蛋一起生活。   爷爷蛋和奶奶蛋恩爱温柔。   它数着它们的爱长大。   呆蛋似懂非懂地思考了一会儿。   不应该是爷爷鸡和奶奶鸡吗?它犹豫着问。 第38章 |“为什么做蝴蝶,是知道我很喜欢它吗。”   秦之烨躺在台阶上晒太阳, 时不时瞄一眼林晃的侧脸。   前两次一起吃饭,林晃把口罩摘了,惊得他足足愣了一整顿饭, 直到现在, 即便林晃戴着口罩, 他也总想瞄两眼。   秦之烨回过神,叹道:“邵明曜是真偏心啊, 一年一度的友情期末考,偏偏给你开卷。”   林晃不接话,专注地改着蛋糕图。   秦之烨瞟来一眼, “你怎么用邵明曜的钢笔?”   “他落在我家的。”   “稀奇了。他一钢笔狂魔, 还能把笔扔下。”秦之烨啧一声, “趁他不在, 给我玩玩。”   钢笔有什么好玩的。   邵明曜总是落下,林晃早上送回去,晚上又落他家了。一来二去, 他懒得还了。   林晃盖上笔,“没事我先走了。”   俞白把他叫住,踹了秦之烨一脚, “说正经的。”   秦之烨“哦”了一声,“我俩想让你去翻翻他衣柜。”   林晃抬了下眼, “干什么?”   “明曜今年满十八嘛,我俩想送个有男人标志的礼物。”秦之烨说着递过手机, “他喜欢这个牌子, 我俩怕买重了。”   林晃接过来, 瞳孔地震。   皮带。   秦之烨划动屏幕, “现在有两个选择, 这条纯黑色光面的是厚牛皮,俞白挑的。这条有锋利鳞纹的是鳄鱼皮,我挑的。”   俞白问道:“学弟喜欢哪个?”   “……”   不愧是发小啊。   林晃面无表情,“邵明曜讨厌皮带。”   秦之烨一愣,“为啥?”   俞白纳闷道:“之前他还问过我们,牛皮带和鳄鱼皮带哪个更有韧性。”   “对啊。”秦之烨说,忽然又一皱眉,“等等,他上次不会已经买了吧?不然咱俩送条犀牛皮的?”   林晃半边身子发麻,一个字都不想听了,拎包走人。   庄家祖上是书香大户,老房子塞了几间屋的书。林晃翻得昏天黑地,没找到庄心眠当年的决赛设计,但却翻出了大量更早的手稿,有些甚至诞生在眠蝶之前。   他在里头找到了邵明曜生日蛋糕的灵感。   晚上讲卷子的间歇,林晃含着秦之烨给的巧克力,问邵明曜,“你酒量怎么样?”   邵明曜笔尖一顿,“平时不喝,但有点量。怎么了?”   会喝酒的人普遍谦虚,一般说“有点量”就已经不是什么善茬了。   林晃又确认道:“陈亦司也有点量,差不多是一斤白的,你……”   “比他多。多一点点吧。”邵明曜神色淡然,“平时不沾而已,怕影响要做的事。”   果然很邵明曜。   林晃有数了,低头继续看题。   邵明曜问他,“你呢?”   林晃想了想,“不确定,没喝过几次。”   他只偶尔陪陈亦司喝点。陈亦司喝醉后会自觉找地方睡觉,林晃吸取生父的教训,总是想尽法子找到陈亦司,再拿一床大被把他盖好。   邵明曜生日前,因为要一起商量庆祝活动,林晃被迫通过了秦之烨的好友。不料秦之烨反手拉了他和俞白的群,聊天列表猛增,让他倍感烦躁。   结果俞白进群说的第一句话,是想要陈亦司的微信。   秦之烨说的第一句,是撺掇俞白背着邵明曜网吧通宵。   林晃实在有点心疼邵明曜,干脆把陈亦司拉进群,然后关了消息提醒。   生日正日子在礼拜五,邵松柏天没亮就起来,筛粉和面,去市场挑两把鲜嫩的小青菜。林晃去推门时,小石桌被挪到杏树下,桌上四碗生日面,热气正翻滚。树根底下,北灰的小碗里也是一条宽宽长长的面,搭着青菜荷包蛋,和人吃的一样。   林晃翻出面条一端放进嘴里,小心地用筷子往嘴里叠,不咬断。   邵松柏笑道:“一个说法而已,不用那么严格。”   “你咬断也折不了我的寿。”邵明曜搭腔,朝树根底下一努嘴,“你看那货。”   北灰已经把面啃得稀巴烂。   要真是完全不讲究,爷也不会做这么长的面。   林晃谨慎吃面,顾不上回话,只分出耳朵听着爷孙俩唠嗑。   邵松柏不煽情,说了两句长大成年了,以后务必要更能扛得住事之类,然后就掏了红包出来。林晃咬着面偷瞟,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厚的红包。   邵明曜大大方方把钱接了,朝林晃斜来一眼。   林晃立刻垂眼看面条。   “爷,等春天给他也包一个。”邵明曜阴阳他,“他要羡慕死了。”   林晃含着面否认,“我没有。”   邵松柏笑,“那是一定的。晃晃又帮北灰洗澡,又给咱爷孙俩做蛋糕,得包个更大的,还要烧上一桌好菜,到时候把那个酱牛腿的拳友也喊来,好好吃上一顿。”   林晃终于把面咽了下去,一口气憋太久,脸都憋红了。   他感觉应该推脱一番,但他不想,于是蹲去树根下装模作样地看北灰吃面。   上学时邵明曜罕见地没拷问学习进度,只一眼接一眼地瞟他——瞟他的脸,瞟他的手,瞟他的书包。   林晃受不了了,“蛋糕在家,放学回去取。”   邵明曜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谁问你了。”   林晃干巴巴道:“我在和巷子说话。”   邵明曜觑着他,“那巷子问你做了多大。”   “四寸,巴掌大。”林晃对巷子说,“但比邵明曜的巴掌小点。”   邵明曜闻言攥了一把手,满意地“啧”了声。   放了学,林晃先跑回去拿蛋糕。   邵明曜自己有一个,他还另外做了两块简单的,给爷和狗子送去。   北灰见到他就扑,没冲着蛋糕,先把他舔了个透。   邵松柏笑道:“它挺亲你。”   林晃推开狗子,“逮谁亲谁吧。”   不料邵松柏摇头道:“那可不是,这小狗高冷呢,除了我们爷孙,人也不亲,狗也不爱。刚领回来的时候,就连对明曜都花了个把月才算认上主。”   惊。   林晃掰过北灰的头,北灰没羞没臊地朝他吐舌头。   实在很难想象高冷是啥样。   生日是在秦之烨他爸投资的一家KTV。   林晃第一次进这种地方,皮沙发围着一张低矮的大理石桌,墙上投着巨屏,待机画面是深海潜泳,光线明灭变幻,照亮附近的一小块,其余角落都笼在幽暗中。   他进去时,邵明曜就坐在对着门的角落里,黑衬衫黑裤子,几乎和身下的沙发融为一体。他正拿手机看东西,脊背挺直,一条腿搭着另一条,修长利落。   秦之烨边嗑瓜子边吐槽他定的考试时间。   林晃不知情,“什么考试?”   秦之烨翻着白眼说,“这哥才告诉我们明天考GRE,中午11点的考位,这生日还能尽兴吗?”   邵明曜视线不离手机,“一起吃个饭而已,你还想多尽兴。”   秦之烨对林晃告状,“你瞧他那个冷淡的样子,打小就不爱过生日,长大回来了还那德性,回回都得我和小俞求着他。”   邵明曜一掀眼皮,“废话真多,快点上菜。”   秦之烨菜点得阔绰,八道大菜摆满茶几,服务生立在旁边低声念菜单,什么白化鲟鱼子,南乳鹅肝,林晃是土包子,连菜和名都对不上,只认出了大龙虾。   邵明曜扫一眼桌面,“没个新鲜的。”   “嫌俗你别吃,当我给你点的啊?”秦之烨搡他一把,“我要给小高二补一补,学习多累啊。”   林晃正挨道看那些菜,邵明曜朝他一瞥,总算勾了抹笑,淡道:“他比你年轻,用不着。”   “放屁。”秦之烨说,“再年轻,身体再好,也经不起你那么操。”   邵明曜一僵,“说什么呢!”   “我还说错了?”秦之烨白眼斜他,“中考冲刺那半年,小俞隔着半个中国都要让你操.死了,你……诶!”   邵明曜照他屁股就是一脚,“我过生日,把你嘴巴放干净点。”   秦之烨委屈道:“操两声也不让,而且你不是不稀罕过这个生日吗!”   林晃天天听陈亦司操来操去,对这些脏字接受良好,无所谓地把八道菜看完,一回头发现邵明曜正打量他,见他转过头,又挪开了视线。   “怎么了?”林晃问。   邵明曜低声说,“等你的蛋糕呢。”   “对哦。”秦之烨朝林晃身后探头,“小高二的蛋糕呢?不分给我们,让开开眼总行吧。”   林晃拎给邵明曜,“自己拆。”   纯黑色方形礼盒,打着一条黑丝带,光线在上面游动,透出一丝深沉。   “还挺高级。”秦之烨啧舌,“你家不是小店吗?审美可以啊。”   林晃心想,谁跟你说我家是小店。   邵明曜手搭在盒面上摩挲半刻,腕子一顿,将丝带整条抽开,修长的手指施力一抠,开了盒子。   手真好看,林晃垂下眸,心想,如果每件作品都能被这么好看的手拆开就好了。   托卡中央盛着一只圆形短蛋糕。奶油抹面细腻绵密,柔和的雪色中透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灰调,没有多的装饰,只落了片纤薄至极的黑巧。   那是只镂空的蝴蝶,轻吻在蛋糕抹面上。   邵明曜眸光一顿,像出了神似的,盯着那只蝴蝶不语。   “我操。”秦之烨眼睛瞪着林晃,“告诉我,这个巧克力插件是买的。”   俞白不明所以,“很厉害吗?”   到底家里是有做手工巧克力的店,能看出深浅。   林晃淡道:“自己做的。”   蝶翼的花纹做了镂空雕刻,繁而薄,落在蛋糕上,轻盈如挥翅。   这个小插件花了林晃一整个晚上,别说切错、调温失败的,光是中途折断就有好几回。   “好看。”邵明曜说。   他没太多评价,只把修长的手搭在蛋糕底卡上,手指一下下轻轻地划着卡面,视线不离蛋糕。   看来过关了。   林晃松了口气,提起筷子开吃,边吃边看邵明曜收生日礼物。   秦之烨和俞白是合送,一个巨大的扁长方形盒子,看商标似乎是Dior,但林晃不确定有没有认对。   邵明曜略一挑眉,“放大血了。”   他揭开盖子随手一扔,连着衣架拎起来看。   是件黑西装。   林晃对西装一窍不通,也不怎么感兴趣,但视线还是在衣服的腰线处停留了片刻。   直觉般地,他觉得它很配邵明曜。   “今天全是黑色,都撞一起了。”邵明曜哼笑一声,“挺好看,谢了。”   秦之烨长松一口气,“你喜欢就行,我俩还想送皮带来着。”   邵明曜随口问,“皮带也挺好,为什么改了?”   林晃收回视线,拿起一只龙虾钳研究。   俞白说,“学弟说你讨厌皮带。”   邵明曜闻言一顿,片刻后,神情忽地有些意味深长,回头朝林晃看过来。   林晃发现龙虾钳竟然有壳,有趣极了。   邵明曜叫他,“林晃?”   林晃沉迷龙虾钳子,发现不仅有壳,壳里还有肉,兼具了趣味性和食用价值。   秦之烨打断邵明曜,“你还是老规矩不许愿对吧?那我让他们上酒了啊。”   点了两瓶龙舌兰,和一堆饮料胡乱兑着喝。俞白给林晃也递了酒杯,林晃无所谓地接过来。   邵明曜不喝,也没人劝,林晃估计是因为明天有考试。   其实蛋糕里也用了不少酒,但邵明曜酒量摆在那,问题不大。   林晃一边听秦之烨两人闲聊一边吃菜,酒行到面前就陪一杯,陪着陪着,秦之烨和俞白开始两眼迷离。   这俩人好弱,林晃心想,不能喝还摆这么大阵仗。   余光里,邵明曜终于拉过蛋糕,沙发一沉,坐得离他近些,低声说,“吃蛋糕了。”   林晃低声叮嘱他,“里头流心的,从中间叉。”   “好。”   邵明曜捏起蝴蝶插件轻轻放在一边,叉子从中间插下去。   奶油下是一层薄而酥松的巧克力脆饼,披覆着可可戚风,叉子穿透松软的蛋糕体,巧克力酱溢出,丝滑滴落。   幽辛的气味流转,邵明曜眉眼略凝,“酒心?”   林晃低声说,“白兰地巧克力甘纳许。”   奶油的灰度是用炭粉一点一点勾调出的,如雪色中一抹难察的幽深,很邵明曜。   造型利落,内里复杂。戚风烤出丰富的大气孔,像海绵一样吸饱浸透了巧克力酒浆,越品越浓,越品越冲,也很邵明曜。   庄心眠原版设计中,内馅用的是樱桃利口酒,被林晃改成了白兰地。   同样,还因为是邵明曜。   邵明曜抬腕,把一块裹着酒浆的蛋糕送入口中。   林晃抬了下眸,“好吃么。”   邵明曜看着他的眼神意味深长,沉默地一点头。   “那喜欢么。”林晃又轻问。   邵明曜没回答,挽起衬衫袖子,用叉子切断蛋糕,卷着巧克力酒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他吃得利落优雅,林晃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片刻,邵明曜侧过腕子,将最后的奶油一刮,干干净净地抿入口中。   已经半醉的秦之烨忽然抬起头,“我怎么闻到一股酒心巧克力味?”   鼻子好灵。   林晃说,“蛋糕是酒心的。”   话音一落,四周气氛忽然有些微妙。   刚还趴着的两人全坐直了,像两个鬼一样瞪着林晃。   林晃默了默,“怎么了?”   秦之烨腾地一下站起来,“我突然想起来,我爸找我。”   他说着就踉跄地要走,才踩了两步,又一屁股歪回沙发里。   俞白把他拎起来,“我也有个作业要交,和他一起撤了。”   邵明曜注视着两个铁哥们慌张的背影,一声不吭,像是在思考些别的。   林晃正纳闷,手机震动了一下。   【秦枝叶:你真勇啊,还敢做酒心。你该不会不知道,邵明曜碰不得酒吧?】   ?   林晃打字回复:我问过他,说酒量不错,只是自律少碰。   【秦枝叶:放屁,那都是些用烂的谎言。他压根不能喝,沾上就醉,醉了之后逮谁赖上谁,要星星要月亮,全他妈是无理要求!】   林晃:“……”   再一抬眸,邵明曜还是不吭声。   他就像压根没意识到两个好朋友已经走了一样,还坐在沙发里,黑衣黑裤包裹着修长的身体,姿势比之前放松了些,双腿叉开,黑眸垂着,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林晃试探着叫他,“邵明曜?”   过了足有十来秒,邵明曜搭在膝上的手才轻轻动了一下。   或许是酒精作用,他的举手投足都像开了慢动作。他抬眸朝林晃看过来,那双眸比平日更幽深,眸光略一动,林晃心跳像漏了一拍。   林晃顿了顿,“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邵明曜不动不语,眸色渐暗。许久,喉结轻轻滚动一下,发出一个喑哑的“嗯”字。   “林晃。”他说。   林晃松了口气,“我们回去……”   “你过来。”   不容抗拒的口吻。   明明本就相隔不过半米,林晃却蓦地颤栗了一瞬,如临危机。   他僵了两秒没动,邵明曜直勾勾地盯着他,像狼在洞察猎物。片刻后,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划过,轻捻起那枚纤薄的蝴蝶巧克力。   邵明曜嘴唇很红,他把巧克力放在两唇之间,上下唇瓣轻轻一抿。   蝴蝶在唇间折断,破裂声清脆而危险。   包厢里昏暗幽静,只有屏幕透出的光在二人脸上明明灭灭地游走。   巧克力片被牙齿缓慢切断磨碎的声音就像贴在林晃的耳朵边,一寸一寸地往里钻。   许久,邵明曜咽下巧克力,身子一抬一落,往前坐了寸许。   大手忽然捏住林晃下颌,把他的头抬起来,拇指来到蝴蝶刺青旁,重重按下去,又轻柔地揉捻。   “真薄。”邵明曜失神般地看着那些蝴蝶,“一搓就红。”   那只手缓慢加力,林晃被捏着的下巴和纹身处传来一波一波的痛感。   “为什么做蝴蝶插件。”邵明曜问,声音低沉,透着一丝平日不明显的磁性,“还比着自己的刺青做。”   拇指又来到蝴蝶上,最上面的那只,用力按下去。   邵明曜顿了顿,喉结在修长的颈上短促地滑动,他低声问:“是知道我很喜欢它吗?”   林晃被抬着下巴,神情却很淡。   他与邵明曜对视良久,垂下眼,视线落在捏着他的那只手上。   “因为你总偷偷看它,邵明曜。”   作者有话说:   【注】邵明曜文里此时是18周岁生日。因为教育被打乱了五年,可能比一部分同年级的人大一岁。   ****   【小剧场-38】   呆蛋不小心给明蛋吃了一把菌子。   然后才知道它好像致幻。   明蛋深沉地坐在它旁边不动。   呆蛋怕它死了,戳了一下。   明蛋不动。   再戳一下。   还是不动。   再……   别戳了。明蛋沙哑地说,好多个呆蛋。   它把脸埋进手心:戳一下多一个,我被包围了。 第39章 |“十八岁,多了一只小蝴蝶的陪伴。”   邵明曜不再言语, 视线垂在林晃的脸颊上,呼吸间带着干烈的酒气,侵染着林晃的神经。   林晃的脸颊有些潮, 是邵明曜的汗。   “邵明曜。”   “嗯。”   林晃垂眸道:“它又要被你揉红了。”   话音落, 邵明曜指尖一颤, 放开了他。   林晃方觉脖子仰得很酸,唇边残留的炙热和潮意迅速蒸发, 他下意识想触碰,刚抬手,却被邵明曜一巴掌拍开。   响亮的一声。   “不许碰。”   林晃手背红了一片, 火辣辣的。醉的人下手真重。   他放下手, 说道:“以后不戴口罩了, 省得你总偷偷摘它。”   邵明曜却说, “戴着。”   他喉结滚了下,“想看我会自己摘。”   “邵明曜。”林晃抬眸问,“你是一直不讲理, 还是醉了才不讲理。”   邵明曜注视着他,似在认真思考,许久才缓缓问道:“不讲理吗?这只是我的请求。”   酒精不断地起作用, 那双黑眸失焦片刻又凝起,他一丝不苟地看着林晃的眼睛, “好不好?”   “……”   还有打人手背请求的么。   “胃疼。”邵明曜突然又说道,抬手搭在胃上, “你的蛋糕要我的命了。”   “……”   好能赖啊。   林晃拾起筷子, “那你吃点东西垫——”   手腕被一把攥住。   才一会儿的功夫, 邵明曜掌心温度又升高了, 炙热像要渗进皮肉, 舔舐着林晃的骨头。   “我想看看蝴蝶。”   林晃有些无奈,“看啊。”   “头发遮着了。”邵明曜说着松开他的手腕,大手不甚轻柔地揉上他的头,五指穿插进发间,向后一捋,把他额前脸侧的头发全部撩开,略一用力,林晃所有发根都被扽紧了,全被他抓在掌心里。   林晃被迫微仰着脸,精致匀白的一张面庞完全露出来。   邵明曜看了一会儿,叹息一声,“好乖。”   林晃胸脯微微起伏着,“看够没。”   “嗯。”邵明曜松开他,垂眸却道:“没。”   语气莫名地低落。   要星星要月亮。   林晃问,“你还想干什么。”   邵明曜还是那句话,“胃疼。”   林晃其实并不知道邵明曜真正爱吃什么,这人平日律己过严,不喜欢碰会让人昏昏欲睡的食物。爷常炖大荤,但他每次都只尝一两块,吃白肉和蔬菜更多,零食也只吃坚果。   他正犹豫,邵明曜叹了一口气,幽幽的,像叹在他耳朵边。   林晃放弃了思考,筷子自动伸向旁边的盘子。   他夹龙虾,邵明曜吃掉。   夹肥厚的鹅肝,吃掉。   夹重糖油的黑叉烧,依旧吃掉。   邵明曜全然不挑,来什么吃什么。他执筷垂眸,吃完就静静地看着林晃,等着接下来的投喂。   林晃觉得自己像个饲养员。   但或许邵明曜是真的胃很疼,白兰地是高度烈酒,一只蛋糕用了七十五毫升,一两半的量。   “吃主食么?”林晃看着摆在最远处的盘子,那里盛着几列他叫不出名的鱼,旁边是一叠铺好白醋米的紫菜,他回忆着秦之烨的吃法,站起来倾身去夹,打算给邵明曜也弄一个卷卷。   邵明曜忽然抬了下眸。   林晃的衣服随动作掀起两寸,半掌细腰在他眼前晃,侧腹肌肉线条也显了出来,薄而紧实。   他夹菜左右动来动去,衣服蹭过邵明曜的鼻尖,邵明曜闭了下眼。   林晃忽然听到杯子磕在桌面的声音。   邵明曜放下的是他的杯子——里面原本有没喝完的小半杯龙舌兰兑红茶。   他含着一大口酒,似在细品酒液的味道。   “邵明曜。”林晃头皮发麻,“快吐掉。”   邵明曜缓慢看过来,喉结一动,咽了。   “不回家了。”他嗓子彻底被酒精蛰哑,“晕,想睡。”   说着向后一仰,长腿抬落,就在沙发上躺倒了。身体陷进皮革,连带那头黑发彻底融为一体。   唯独一张酒醉后更显清白的面庞,在幽暗中直戳人心。   邵明曜应该醉得难受,呼吸更重,眼神也逐渐涣散开。   林晃看他挣扎着定了两个闹钟,一个是清晨四点,一个是十点。   “故意的是吧。”林晃无语,“都半醉了,还喝。”   邵明曜闭上眼,一只手臂压在眼睛上,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那两片红唇。   “半醉半醒不好过。”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如全醉了。”   包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林晃舔了舔发干的唇角,没搭他的话,只看着他安静深呼吸。衬衫贴着胸口起伏,邵明曜抬起另一只手,顺着领口向下解衬衫扣子,修长的手指拨动那些小圆扣,因为醉了酒而有些磕绊,他解了四颗,衣襟微敞,从侧开的缝隙能一眼望进去。   林晃挪开视线,“手卷,还吃么。”   以为邵明曜不吃了,甚至都不会回答了。   正要放下,邵明曜却说道:“吃。”   解扣子的那只手横着摊过来,“给我。”   林晃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只胖乎乎的手卷递到他手心。邵明曜摊着手捏了两下没捏到紫菜闭合处,林晃捉着他的食指,带他摸索到正确的地方。   邵明曜就那样遮着眼睛躺着吃,咀嚼得很缓慢,嚼两口停一停,房间里又只剩下慢条斯理的咀嚼声。   邵明曜吃了一半,开口道:“晃晃,过来一下好不好。”   又要星星了。   林晃妥协,走到沙发边上。   邵明曜又说,“坐一下。”   沙发够宽,林晃挨着他腰边坐下。   邵明曜终于放下胳膊,眼皮和脑门被压出一片红,眸中带着醉酒后的湿雾感。   半个手卷搭在林晃嘴边,紫菜的边缘轻轻扎着唇。   “吃不完了。”邵明曜说,“替我吃掉好不好。”   这要求还不算过分,林晃“嗯”了一声,正抬手要接,邵明曜手却往回缩了一下。   等他把手放下,邵明曜又把手卷搭回他唇边。   “吃不完了。替我吃掉好不好。”   这是倒带了吗。   林晃很想再抬手试一下,多玩几次。但出于对醉汉体力不支的同情,忍住了。   他就着邵明曜的手咬了一口。   肥厚绵密的鱼肉包裹在温热的米饭里,口感很好。   在他咀嚼时,邵明曜把手微微挪开了,等他完全咽下去,又搭回他唇边。   像在喂小动物一样。   就这样一躺一坐,一个一口一口地喂,一个一口一口地咬。剩下最后一小口,小得快要捏不住了,邵明曜喂到林晃唇边时,食指不小心在他唇上擦过。   他随即收回手,拇指在食指指腹上一拈,“好了。”   林晃看着他重新用手掌盖住眼睛,说道:“你睡吧。”   “那你呢。”邵明曜立刻问。   林晃看了看旁边,“我也躺一会儿,你是想四点钟起床吗?”   “嗯。”   “那我叫你。”   林晃摆弄了半天屏幕也没找到开关在哪,倒是把亮度调低了,他回到沙发另一撇躺下,和邵明曜九十度角,但头朝着一个方向。   “谢谢你的礼物。”邵明曜忽然又开口,“我本来不喜欢过生日。”   林晃顿了下,“蛋糕怎么能算礼物。”   “算,怎么不算。”邵明曜动了动喉结,“它有名字吗?”   “有。我改了妈妈的配方,但没改名字。”   “那她给它起了什么名?”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   林晃低声一字一字答:“步步入扣。”   房间里忽地静谧下去,只余下邵明曜深长的呼吸声。   林晃垂眸看着鼻尖,数着那道呼吸,数到了十几,邵明曜终于动了一下,皮革发出声响,林晃身下的沙发也随着一动,打破了寂静。   “确实。”邵明曜低叹般地说。   *   林晃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睁眼看到包厢天花板,让他有瞬间的眩晕。   他猛地坐起,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04:19。   “醒了。”邵明曜说。   林晃吓一跳。   邵明曜坐在旁边,指尖沾着几滴水,头发已经没有昨晚的凌乱,衬衫扣子系到颈下,规整,与平时无异。   林晃纳闷,“什么时候醒的?”   连他都没听到闹钟。   邵明曜手指按揉着太阳穴,“快四点,可能潜意识怕耽误考试吧,起来顺手把闹钟关了。”   原来如此。   林晃第无数次在心中致敬学霸。   两人一起回家,入冬又降了一波温,林晃一路上都把下巴尖和手指尖缩在外套里,闷头走在邵明曜身后,用他挡风。   到家门口,林晃手推着院门,看向邵明曜,“考试顺利。”   邵明曜一扬下巴,没有宿醉的糟烂气,如往日般带着几分傲。   “嗯。”   隔着院墙,林晃听到北灰叫,邵明曜嫌弃了它两句,走到屋头,手机响,接电话。   听起来一切正常,应该不会影响考试。   林晃安下心,回屋扯过小狗倒头就睡。   一觉睡醒已经中午十二点。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爬起来翻巧克力,拉开书包才又想起来,生日礼物还没给邵明曜呢。   GRE考试要将近四个小时,林晃下午要去陈亦司的新馆盯施工,打算让爷爷转交。   这个点,说不定还能蹭顿午饭。   入冬了,邵家院门依旧每天开着一条缝。   林晃探头进去,老头不在,狗也不在,院子空落落的。   他试探地往里走两步,进到屋里,正要喊爷爷,却见角落里坐着熟悉的身影。   整间外厅就那么一个角采不到光,邵明曜坐在那,拿着手机,神色莫辨。   林晃惊讶道:“怎么不去考试?”   邵明曜像定住了,好半天才抬手把手机放在桌上,“早上到家,五点来钟,接了个电话。”   宿醉后的嗓音格外低哑,他语气却很平,“法国是晚上十一点多,我妈醉了,说想自杀。”   林晃呼吸凝滞,“那阿姨现在呢?”   “好了吧。”邵明曜缓缓抿了下唇,深呼吸,似在平复。   “陪她聊了四个多小时,把她哄去睡了。”   林晃算了算时间,“那怎么不去考试?”   “她说这两天做噩梦醒来就想死,让我等她的电话。”   屋里安静下去,邵明曜坐在昏暗的角落里,长睫垂着,眼下有些泛青。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他把它翻过来,手指缓慢地触碰着屏幕,点开消息,扫一眼又扔开。   那几行字直白地敞在桌上。   【他约我再聊一下,在楼下了,不联系了啊。考试顺利。】   林晃突然觉得讽刺。   他很少出现这么尖锐的情绪,有一瞬甚至想像陈亦司一样,让一连串的脏话破口而出,骂个痛快。   邵明曜神色平静,仿佛已经经历过很多回了。   他坐了一会儿,眼中的疲惫感才渐渐退去,又捞起手机。   林晃看着他点开一个全英文页面,在日历中选了本月月底的另一场考试,缴费,确认。   而后邵明曜直了直腰杆,黑眸重又变得冷静锐利,点开联络人,嘲讽地无声轻笑。   “事不过三,妈妈。”他低声自言自语,“抱歉,已经太多个三了。”   他把“妈妈”设置了屏蔽。   点开微信里的头像,删除。   做完这一切,邵明曜彻底把手机往远处一扔,起身道:“就这样。月底再考,不耽搁。”   “邵明曜。”林晃在身后叫住他。   邵明曜顿住脚,明明已经说过几句话,却像是才发现他在边上。   “你来干什么?爷今天和老伙伴聚会,一大早就走了。”   林晃问道:“邵明曜,你的十七岁开心吗。”   邵明曜眉心微动,“想说什么?”   林晃垂下眸,“蛋糕不算,我是来送生日礼物的,希望你以后都喜欢过生日。”   他递上那只长条形状的盒子,“邵明曜,十八岁生日快乐。”   邵明曜手指摩挲过天鹅绒面,眸光轻颤,像是有所察觉。   他翻开盖子,一只漆黑色的钢笔安静地盛在里面,和几个月前丢到垃圾箱里的那支一模一样。   但是新的一支。   手指在笔身上划过,尾端有些凹凸,刻着他名字的缩写,SMY。   “你的钢笔总落在我家,我把笔尖写劈了。”林晃看着他说,“反正长大了一岁,用新的钢笔好不好。”   邵明曜没吭声,他捏着自己的右手食指,从指尖向下,沿着指骨一寸一寸地捏,一直捏到指根,那里留着一道淡淡的被戒指束缚过的痕迹,只是此刻空荡荡,戒指早去了别人手上。   邵明曜摩挲着那里的皮肤,一条明暗分界线打在他脸上,他一只眼睛在光下,一只眼睛在暗中,注视着林晃,把目光一直投射进林晃心底。   “晃晃。我的十七岁,一开始是很不开心的。   “被我爸丢垃圾了,又被我妈戏弄。她总是这样,从我身上榨干情绪价值又把我丢开。   “回看这五年都过得很糟糕。”   林晃心尖有点疼。   他轻声说,“以后会好的。”   “无所谓。”邵明曜却说,“已经好了,我找回了五年前的东西,就不在意这五年了。”   林晃眼睫轻颤,“从前什么。”   “一只蝴蝶吧。”邵明曜低语道:“十八岁,多了一只小蝴蝶的陪伴。”   林晃看着两人融在地上那团模糊的影子。   他想追问,却又莫名地把话忍了回去。   邵明曜,你只想要十八岁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39】   明蛋在日记里回顾上一年——   进入糟烂的蛋舍。   吃着难吃的蛋饭。   考着离谱的蛋检。   但是,找回了我的童年蛋。   上一年是很好的一年。 第40章 |“糖油混合物会有戒断反应。”   陈亦司站在中央厨房门口, 扯着嗓子问:“然然说你想把主理人比赛的证书收起来,我先拿回家,还是给你寄过去?”   林晃正在给化学方程式配平, 一番深思熟虑, 小心翼翼地在左边填上一个“2”, 又在右边补上一个“3”。   好像平了。   他吁了一口气,把陈亦司的话在脑海里重播一遍, “然然是谁?”   陈亦司骂道:“学习学成脑残了吧,你的员工啊。”   林晃思考了几秒,才把“然然”和自家店员的大名对上号。   “不好意思。”他面无表情道:“我没听任何人这么叫过她。”   陈亦司“嘁”了一声, 得意洋洋。   “你不问问我为啥叫她小名?”   林晃低声道:“不对劲。”   陈亦司笑, “那可不, 我们——”   “好像没平。”   陈亦司一顿, “什么没平?”   隔了好一会儿,林晃才又出声,语气里沾了些烦躁, “配不平了,你刚才说什么?证书?”   “……”陈亦司破口大骂,“他妈的, 让邵明曜把从前的林晃还给我!”   陈亦司用偷空货架为威胁,让林晃专心和他聊几句。   林晃想把店墙上的证书摘了, 因为探店的博主太多,他不想曝光隐私。   暑假店刚走红时, 大家都以为只是一波流量, 不曾想热度持续了整个秋天, 到十二月圣诞新品又出爆款, 曾经的口碑小店再也藏不住了。   老板在外沉迷学习, 小店独自野蛮生长。陈亦司把自己的拳馆都散养了,天天替林晃管着店。   陈亦司老大不乐意,“你寒假总该回来了吧?”   “回不去。”林晃拒绝得干脆,“先上一周理科突击班,然后去上海,小姑要我一起过年。”   陈亦司纳闷道:“你们那垃圾学校竟然还有补课呢?”   林晃转了下前邵明曜的钢笔,“有的。”   只不过开班的是邵明曜,学员只有他和俞白,秦之烨说要放弃人生了。   陈亦司心塞地要挂电话,又被叫住。   林晃语气很严肃,“陈亦司,店里的人和店里的甜点,你只能选一个。”   陈亦司气乐了,骂了两声小王八蛋,“老子选人行了吧。你店现在每天每货都售罄,都快他妈做成预约制了,哪有让我偷的空间。”   “那就好。”林晃松了口气,停顿片刻忽然又问:“陈亦司,你是真的要谈恋爱了吗?”   陈亦司罕见地停顿了一会儿,声音里透出一丝可疑的尴尬。   “可能是吧,反正现在挺暧昧。”   林晃垂眸看着写满化学反应的演算纸,“怎么说?”   “就,总感觉有东西箭在弦上,但弓绷得死紧,我和她也都各自攥得死紧,都想松手,都不肯松,都想让对方松手,都……”陈亦司都不下去了,啧一声,“好像你能听懂似的,大人事小孩少管,撂了。”   电话挂了。   林晃无所谓地放下手机,重新写起算式。   几分钟后,方程式终于平了,他才又忽地想起陈亦司那句话。   其实他能听懂,原本还想追问一句的——   有这种感觉就是暧昧吗。   也不一定吧。   期末考在一月上旬,林晃生平第一次这么有参与感,天天吃着邵爷爷的饭,半个月还轻了两斤。   正式放寒假前,邵明曜的GRE出分了。   秦之烨扫一眼群聊,大咧咧地问:“339是什么概念?”   俞白摇头,“不知道。”   林晃放下笔,“他考了339?”   秦之烨“啊”了一声,“你理解这玩意吗?”   林晃摇头又点头,“估计是数学满分,语文或写作扣了一分。”他顿了下,补充道:“意思就是,超高分。”   秦之烨瞪大眼睛,“牛逼啊。你咋知道?”   林晃没吭声,继续写他的卷子。   邵明曜在短信里念叨了一两年。GRE是研究生考试,他考这个纯为了增加筹码,目标分数原本是333+,是个申任何英美牛校都不会拖后腿的分数。   俞白叹了口气,“明曜这个月杀疯了,带着咱们仨,自己还加量。”   秦之烨含着巧克力啪啪鼓掌,“那这个339名副其实。”   林晃有点纳闷,“他自己加量了么。”   俞白点头,“没一天睡超过四小时的,半夜三点都还在线。”   好奇怪。   林晃想起邵明曜去考GRE前一天还抱佛脚,说自己一礼拜没看了,担心做题没手感。   林晃很少纠结想不明白的小事,转头就忘了。   但这回,他很快就得到了解释。   H市高中出了个大动静。   全市高三摸底质检,理科状元出在了区九中——邵明曜和第二名拉开二十多分,以742超高分数登顶。   理科质检大榜上,一个区九中底下压着一溜的英华、附中、市九,“邵明曜”三个字高高在上,像凌驾于鹤群之上独舞的鹰。   区九中从来不贴榜,唯独这回,拉了全市理科前一百的名单,做成大红喜报贴在校门口。   林晃去拍照时,包乐天正对着喜报笑得龇牙咧嘴。   “你转来时我就跟你说了吧。”包乐天和他搭话,“咱校辉煌着呢!”   林晃默了一会儿,“不是就邵明曜一个吗?”   包乐天笑容不改,“这一个还不够?你看看这些个省重,啧啧,手下败将。这可是咱们区九的大突破!”   “……”   这人好像忘了,邵明曜很快就不属于区九中了。   哦不,高三已经期末考完了,邵明曜其实已经不属于区九中了。   “主任。”林晃忽然想起一句话,决定把它无偿奉送。他看着包乐天的眼睛,认真道:“当你获得它的时刻,也就是失去它的开始。”   包乐天脸上笑容戛然而止,“谁说的?”   林晃转身走人,“大突破说的。”   到家,烤箱计时刚好结束。   可可和黄油的香味快要飘遍一整条坡街,北灰在隔壁嚎得像是丢了魂,院墙被挠得咔啦啦响,林晃简直怀疑它要翻过来了。   可可曲奇装了满满一大罐,他拎上去隔壁推门。   邵家有客人,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林晃去时人正要走,邵松柏亲自把人送出来,邵明曜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邵松柏语气沉稳,“王校长,我们会认真考虑,但明曜的事还是要他自己拿主意。”   那人连连点头,“明白,高三还有半年,咱们到时再看。”   等人走了,林晃才进院,“谁啊?”   北灰立刻冲过来,后脚站立,疯狂朝他手里的饼干祷告。   邵松柏说,“英华的校长,来劝明曜参加高考的。”   林晃“哦”了一声,瞟着邵明曜,“你考虑吗?”   “不考虑。”邵明曜答得干脆,又反过来问他,“期末成绩出了没?”   出了,进步一般。   学年挤进了前一百,但区九的前一百没有半点含金量。总分刚刚站上400,离所谓的未来还很遥远。   邵明曜点头道:“也可以了,期末考和第三次月考没隔几天。”   邵松柏把北灰关进屋里,对邵明曜道:“不高考的话,在区九和英中也没差,不剩几个月了,我看你要不就留区九得了,还能带晃晃多学学。”   林晃闻言身子一僵。   正不知该说什么,却见邵明曜撇了下嘴,“凭什么。我去我该去的地方,他要是想来英华,自己使劲呗。”   “你这孩子!”邵松柏直摇头,又对林晃道:“正好,爷爷炸了一锅羊肉丸子,你带点回去当小零嘴吃。”   等邵松柏进了厨房,邵明曜才朝林晃看过来,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拿的什么?”   林晃提了下罐子,“可可黄油曲奇。”   邵明曜轻一抬眉,“给爷的?”   隔着厨房半开的窗,邵松柏在里头喊:“谢谢晃晃想着我这老头子。丸子不经放,你看一眼是要二十个还是三十个?”   林晃扭头看了一眼,丸子有半个拳头那么大。   “爷可以多给点吗,下午我想去健身。”林晃顿了下,“四十个行吗?”   邵松柏拿着漏勺的手一哆嗦,“行。”   邵明曜嗤笑一声,“真够不见外的。”   林晃没搭理他,仰头看着老杏树上的积雪,过了一会儿才问道:“秦之烨和俞白月底要去D市玩,你去么。”   邵明曜扫他一眼,“你不是下周就要去上海找你姑了么,又不能尽地主之谊,管那么多干什么。”   林晃一顿,“就问问。”   “我不去。”邵明曜收回视线,“五月就是剑桥的A-Level考试,要认真准备。”   林晃“哦”了一声。   邵明曜坐在小石桌旁看手机,林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地看那些被雪盖住的花花草草,谁都没吭声。   气氛好像有点怪,偏林晃又说不出哪里怪。   距离邵明曜生日过去了大半个月,他俩还像以前那样上下学,偶尔拿着饭到体育场台阶上一起吃,邵明曜每天去他家讲卷子,周末他会和邵家爷孙俩一起吃顿家常饭。   相处如常,行动如常,关系如常。   但却就是有种说不清的游离感,邵明曜说话总像有所保留,他对邵明曜也是一样,常常话到嘴边就咽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咽,也不知道哪来的话,甚至不知道原本想说什么。   他跟陈亦司提过一两次,陈亦司担忧道:“你俩不会是要掰了吧?很多朋友都是这样渐渐走散的。”   林晃挺无语的。   他情愿自己钝死、呆死、憋死,也再不想问陈亦司任何人际交往相关了。   邵明曜不小心按出了词典的声音,他扣下手机,瞥林晃一眼,“对了,英中的借读费是一年两万九,就比区九贵两千。”   林晃回过神,“哦”了一声。   邵明曜继续说,“但去英中借读也得先考试,达到学年中位水平才行。”   林晃看他一眼,“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邵明曜平淡地收回视线,又拿起手机,“刚才王校长过来顺嘴提到了而已。”   林晃没吭声,看他玩手机,也坐在旁边随便刷了两个短视频,是讲高二数学偏难题的。   邵明曜戴着单边耳机,念了几句英语长难句,又问:“哪天的飞机?”   林晃说,“礼拜五。”   “几点?”   “下午三点。”   邵明曜“哦”了声,“爷说要送你。”   “嗯。”   过一会儿,他又问,“那返程呢?”   林晃瞥过去,“没定,得年后呢。”   邵明曜索性也放下手机看着他,“元宵前么?”   林晃点头,“元宵节都开学了,开学前我肯定得回来啊。”   邵明曜点头,“你姑挺有正事。”   “……”   林晃总感觉他俩现在动不动就把天聊得稀碎,也就讲题时还好一些。   邵松柏把装好的羊肉丸子拎出来,不锈钢饭盒上的航海王不干胶不知道被谁撕了,留下一个难看的胶印。   林晃接过丸子打算走,邵明曜还在看手机,林晃路过他时随口道:“GRE和期末都考完了,这回总不担心犯困了吧。”   邵明曜掀起眼皮瞟他一眼,又看回手机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   晚上林晃健身回来,隔着墙,听邵松柏站在树底下纳闷地问:“小邻居送我的饼干呢?”   邵明曜说,“他又拎回去了。”   邵松柏:“啊?”   邵明曜打了个哈欠,“啊什么啊,我估计他就是来骗丸子的。”   邵松柏迟疑了一下,“用这么明显的手段啊?”   “他笨。”邵明曜斩钉截铁,顿了顿又说,“您不吃就不吃吧,纯纯的糖油混合物,吃两块能犯上一天困,血脂还高。”   邵松柏“唉”了一声,“我血脂就那样了,少吃两块饼干也好不了。”   过一会儿,邵松柏又问,“北灰今天怎么总扒你房门?人都在院里,它扒门,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没。”邵明曜淡定道:“这是它新找的运动方式,您前天说它胖,伤它自尊了。”   林晃听不下去了。   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不要脸还巧舌如簧的人。   他回屋去洗了个澡,晚上抱着脏衣服到院里洗,却听见院门外有动静。   邵明曜似乎在打电话,估计是怕吵到老头,索性站在外头打。   林晃沉迷偷听,把院门推了一条缝。   邵明曜上身只穿了件毛衣,站在长坡中间。林晃冷得肩膀都缩在一起,偏他却站得肩背舒展挺拔,踩着一地雪,声音冷而平,“虽然放弃高考,但还是会尽全力拿第一。我的选择而已,我喜欢,是否矛盾,跟你无关。”   不知电话另一头回了句什么,邵明曜不客气地打断道:“哦不,我只是通知你一声,没有求夸奖的意思,毕竟曾经我有多渴望你的认可,现在就觉得它有多恶心。”   “邵泽远,我只是想告诉你,别再费心帮我选厂了。”   邵明曜话语微顿,他垂下眸,露出无声讥诮的笑,眸光锐利,“还有,你一直希望我从你的全世界消失,但很遗憾,从目前看来,邵明曜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名字。”   他说完便挂了电话,手机往裤兜里一揣。   眸中冷厉褪去,又恢复了平日里带着一丝傲气的明朗,站在冬夜稀薄的月光下,眉目舒展,打了个哈欠。   而后他忽然一侧身,目光直奔着庄家的院门看过来。   林晃在那前一瞬便撤回了身子,背抵着院门不出声。   专业偷听狂,早有感应。   邵明曜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哼笑一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空气说话,“大晚上,回去睡了。”   他抬脚往自家走去,路过那道幽深的门缝,轻声感慨道:“果然啊,糖油混合物再诱人也不能碰,真够催困劲的。”   不吃还我。林晃背抵着门做口型。   “怪勾人的。”邵明曜忽然又说,“容易成瘾。”   这句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语气不那么让人想揍了,反而低幽婉转,像带着一丝轻叹。   脚步声缓缓踱远,隔壁院门一开一关,把他的自言自语掩进门里。   “要一个寒假吃不到了。”   “大概会有戒断反应吧。”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0】   明蛋和呆蛋莫名进入了某种怪诞的相处模式。   比如明蛋不再总来找呆蛋。   却喜欢上对着呆蛋屋檐的瓦喊话。   呆蛋攒了一罐糖粒。   分给了除明蛋外的所有蛋。   有天它们终于在草丛里相遇了。   四目相对,四下无蛋,必须说点什么。   明蛋说:太阳真好。   呆蛋点头:月亮也好圆。   两蛋一起看了一会儿天上的乌云。   呆蛋又扭过头:你叫明蛋是吧。   明蛋嗯了声:确实刚来没多久。   它们相谈甚欢,礼貌道别。   转身各自皱着脸回窝了。 第41章 |“明明知道不该。”   隔天的邵明曜补课班上, 林晃多溜了几次号。   他之前一直没意识到会整个寒假见不到邵爷爷、北灰和邵明曜,直到昨晚听邵明曜站在门外低语了那两句。   嘶。   林晃回过神,揉了一下头, “又怎么了。”   邵明曜收手, 透过镜片冷淡地看着他, “走神几次了?”   一旁的俞白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笔尖原地落下一个选项。   小动作挺明显的, 但邵明曜仿佛没看见,只朝林晃一抬下巴,“再溜号, 就站着听。”   林晃沉默地别开头, 等邵明曜背身写算式, 摸出口罩戴严实。   一上课就凶, 不怪秦之烨烦他。   那么大一罐曲奇算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邵明曜一回头,就见林晃遮在口罩后头耷着眼睛看题。   他过来按了一把林晃的脑袋,从兜里摸出把巧克力扔桌上。   林晃木着脸晃了晃被搞乱的刘海, 隔了一会儿,才又摘下口罩吃巧克力。   礼拜五下午,邵松柏送机, 邵明曜被喊着一起上了出租车,和林晃坐在后排, 中间隔了只巨大的登山包。   他瞥了一眼,“就带这么几件衣服?”   “没衣服。”林晃说, “都是些杂物。”   其实大半个书包都装着卷子和书, 衣服只有一套换洗的, 再就是他的小狗。   邵明曜看向拉链缝, 那里钻出一坨乱糟糟的毛毛。   林晃伸手拉好, “怎么了。”   邵明曜没说话,伸手把包提了一下,掂掂分量。   林晃第一次来机场,被邵松柏领着走完一溜流程,站在安检入口旁和爷孙俩告别。   邵松柏不啰嗦,只叮嘱了一句带的牛肉干怕潮。林晃要拎靠在脚边的行李,邵明曜弯腰替他提了一把,随口问道:“下机有人接么。”   “姑接。”   “上海挺多吃的玩的,多走走。”   “嗯。”   “外滩很漂亮,还有浦东美术馆。”   “知道了。”   小蛐蛐唠嗑似的几个来回,背个包的功夫就唠完了。   邵明曜朝安检口一抬下巴,神色平淡,“节后见。”   说着,林晃感觉衣兜一沉,垂眼瞟去,口袋里露出一角巧克力纸。   邵松柏已经走远了,邵明曜也转身要走。   擦身而过时,林晃垂眸低道:“曲奇还有呢。”   邵明曜脚步顿了一下,林晃又说,“晾在烤盘上,你摸着凉了就密封好。”   “知道了。”邵明曜看他一眼,“走吧。”   机舱里自带某种白噪声,像是空气的波动。林晃从舷窗看着小城市越来越远,直到彻底被云层遮挡不见,他昏睡了一会儿,醒来就摸出巧克力吃。   秦之烨特供邵明曜的100%黑巧,又苦又酸,直到下飞机跟小姑回了家,舌头都还涩着。   姑父单位批的公寓在闵行区,有两个卧室,林晃和表弟挤一挤。   下飞机第一顿吃饺子,姑包的比邵爷爷的好看,但馅不够香,饭桌上还抱怨上海菜重糖油,又说表弟的幼儿园终于定了,公立没考上,多花点钱去附近的私立。   林晃听了一整晚家长里短,只安静地吃,像是又回到了以前。   睡前他才把成绩条拿出来,小姑照老样子安慰了他一句,倒是姑父叨咕说好像比以前强了点。   话音刚落就被小姑搡了一把,让他少给人压力。   夜里林晃起来去厨房看,果然小姑还是没断电磁炉和水壶的电,他把线拔了,才安心躺回床上。   要睡时,忽然收到了邵明曜的短信。   别说短信,就连微信,邵明曜都有好些日子没给他发了。   【巧克力给错浓度了,少吃,会失眠。】   装什么,就是故意要苦他。   林晃使劲一攥小狗的脖子,回了一条。   【全吃了,睡很好。】   林守萍不给林晃派活,他呆在家无所事事,早晚学习,白天出去探店。   上海是法甜理想国,林晃从没见过这么多店,那些世界上有名有姓的主理人都在这里扎了堆,每天探个两三家,十来天扫下来,方觉自家小店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座城市挺窒息,班味学味充斥了各个角落。在外滩、在地铁、在老破小的早餐店、甚至是大街上,随时有人突然掏出电脑。   但这些人又活得自在,林晃探店时摘了口罩,没人指点,只有个女大学生羞赧地夸他好看,后来又有个金发白人小哥对他笑着说了一串英语,他一个词都没听懂,估计是因为对方发不出标准BBC口音,不是因为他英语太烂。   邵明曜每晚都给他发一条短信,像回到了前几年。   【北灰挠坏了院墙,年前油漆工坐地起价三倍。】   【他俩到D市了,小俞说在一家网红店疑似看到了陈亦司。】   【我让他们去眠蝶,他们嫌小不去。】   【对了,陈亦司放送了和你练拳的视频,小俞已经被你吓死了。】   【作业写得怎么样了?】   【外滩和浦东博物馆去了么。】   【年前扫除,顺便去你家看了眼,电源都断着呢。】   【爷做了新疆烤包子,皮牙子羊肉馅,挺成功。】   林晃回:【给我冻几个。】   【林晃,曲奇又吃完了。】   林晃收到曲奇告罄的短信也没回,隔天早上四点起床,外边天还黑不溜秋的,他跑去市中心排队买他觉得好吃的葡萄白脱饼干。   饼干一盒八块,要两百多,他算算剩下的假期,买了三盒给邵明曜寄回去。   结果快递刚发出没俩小时,就收到了来自邵明曜的快递。   巨大的两件,一件是只崭新的大拉杆箱,另一件是快递套娃,林晃从里面拆出一厚一薄两件毛衣,一件他没尝试过的衬衫,毛线帽,绒睡衣,一大盒秦之烨家的巧克力,还有一团奇怪的毛毛,黄不黄白不白,略油,疑似从北灰身上现薅下来的。   林晃把快递摆了一地,林守萍惊讶道:“小晃怎么突然开始网购了?”   林晃没多解释,自己把东西放好,进卧室去给邵明曜打电话。   嘟了几声才接通。   邵明曜的声音比想象中冷淡,“怎么了。”   林晃临时改口问道:“你干什么呢。”   “刷题。”   林晃抓了把巧克力,“怎么又是100%的,还这么大一盒。”   邵明曜一顿,“寄错了,学糊涂了。”   还装。   林晃把话筒贴近耳朵,“是北灰在叫吗?”   “嗯。”   “叫什么呢?”   “爷不让它吃酱肘子,委屈了。”   “爷酱了肘子啊……”   邵明曜自觉道:“切了一半,冻进你家冰箱了。”   林晃没话说了,电话另一头也不再吭声,他索性戴上耳机,听着那头翻书写字的动静,也掏出卷子。   除夕前一天很晴,林晃去外滩边学习,这次换邵明曜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外滩有敲钟,小钟每十五分钟清脆地叮咚叮一下,大钟每小时发出雄伟的当当撞响,邵明曜从早听到晚,又听着林晃上了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驶过远隔千里的大街小巷,听他进门和小姑打招呼,听他丢下手机进去洗澡,被表弟捉弄,学习时嚼着爷给带的小肉干。   林晃第二天醒来发现老手机自动关了,纳闷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前一晚一直没挂电话。   他依稀记得睡前邵明曜说了晚安,但记不太真切,也可能是错觉。   除夕一整天都挺安静,小姑父打了一天的祝福电话,林晃帮着贴春联做饭,忙前忙后,一直到深夜。   收完饺子已经快12点,林晃困得不行,表弟却很兴奋,掰着指头给他显摆收了多少压岁钱。   爸妈给了,姑叔给了,爷奶给了,姥姥也给了。   他手撑着林晃的腿面,“姥姥给你了吗?”   林晃没吭声。   林守萍在客厅喊吃水果,表弟撒欢地跑出去,林晃方才吐了口气。   今年他没要压岁钱,林守萍和他争了两个来回就作罢。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切都顺着他,哪怕是给红包这种事。   林晃编辑好一条“新年快乐”,提前关了灯倒在被窝里,直勾勾地瞪着屏幕。   时间跳转零点那一瞬,他正要点发送,界面却突然一变——   【smy邀请你进行视频通话。】   林晃手抖了一下,直接按下接受。   屏幕两头都是漆黑。   林晃这边黑,因为没开灯。   邵明曜那边也黑,因为在院外头。   两人沉默片刻,忽然一起乐了起来,林晃也不知道哪里好笑,总归是破天荒地乐出了声。邵明曜笑两声就停住,看着镜头,像在认真听他笑。   于是林晃也收住,觉得别扭。   “笑啊。”邵明曜低声说,“还没听你这么笑过。”   林晃抿唇打住,“爷睡了么。”   “没呢,我就是出来透口气,家里太吵。”邵明曜转身往回走,“给你看看他俩。”   电视里在重播央视春晚,邵明曜的电脑放着地方春晚,两台晚会对着吵。   北灰满地乱窜,像一团中邪的拖把精。桌上剩了几盘菜,邵松柏正拿着擀面杖嗖嗖嗖地擀皮,面板上摆满新包好的饺子。   “晃晃吗?怎么黑黢黢的。”邵松柏就着邵明曜的手看了一眼屏幕,“新年快乐啊。”   林晃麻利地起床开了灯,“爷爷新年快乐。”   镜头又回到邵明曜脸上,邵明曜垂眸一扫,不悦道:“看着饺子才舍得开灯是吧。”   才不是。   邵松柏笑道:“包了四种馅,等会分装好让明曜冻到你家冰箱去,爷的压岁钱也给你塞枕头底下了。”   林晃愣了半天,“我还有压岁钱啊。”   “吃过我家饭的就有,俞白秦之烨也有。”邵明曜拿着手机回屋去,进了门才又低声说,“但他俩没你的大。”   林晃矜持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爷给我包多少啊?”   邵明曜一撇嘴,“回来自己看吧,反正比我的厚。”   林晃脑子一懵,那得多厚啊。   正犯着嘀咕,又听邵明曜说,“往年还有北灰一份,今年全塞给你了。北灰委屈哭了,让我每天去你枕头底下偷一张,一直偷到你回来为止。”   林晃:“……”   他不信,狗是想不出这么狗的主意的。   邵明曜坐在桌子前,老位置架好手机,翻开书。   林晃略惊,“今晚还学啊。”   “今晚怎么了。”邵明曜扫一眼镜头,漫不经心地问道:“到底哪天回来啊。”   林晃说,“等姑父开始串亲戚,我就买票了。”   邵明曜低头写字,“订了票告诉爷一声,他盼着去接你呢。”   林晃又关上灯,钻回被子里。   这回邵明曜那边是亮的,他的屏幕也就亮,能照出个影来。屏幕上是他脑袋的轮廓,底端不规则的那块是搂在怀里的的小狗。   “那你来接我吗,邵明曜。”   邵明曜笔尖一顿,手腕倾斜,露出钢笔末端SMY的刻字。   “你想让我去么。”   他轻描淡写地一问,不等林晃回答,又说,“那就去呗,最近也没什么事。”   林晃张了张嘴,方觉出这人可恶,把他所有出路都堵住了,他只能默认。   于是他另起话头问道:“英中什么时候开学啊?”   “初六。”邵明曜好整以暇地道:“比九中早一礼拜。”   林晃莫名觉得心脏紧巴了一下,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邵明曜又朝手机看过来一眼,这一眼停留的时间久了些,那双黑眸在台灯下沉沉的,没有白日里那样明朗,但比白日里柔和。   “饼干你吃了么。”   “有穿新衣服吗。”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嘴,谨慎地停顿了数秒。   “齁甜。”   “毛衣扎脖子。”   再一次同时打住。   这回谁也不吭声,隔着一道屏幕互瞪。   林晃看着邵明曜要张嘴的一瞬间,飞快抢着说,“嫌甜你别找我要啊。”   赢了。   邵明曜慢了半拍,一句话被他憋回去,只能改口道:“我之前也没找你要,只是告诉你终于吃完了而已。”   “哦。”林晃收起表情,“知道了。”   邵明曜瞥他一眼,低头写字。   写了几笔又放下,“知道什么了?”   林晃说,“以后不给你烤了。”   手机里忽然沉默,邵明曜欲言又止,最终又提起笔写了起来。   沙沙的写字声听得人耳朵痒,他越写越疾,笔尖顿挫地划着纸面,沙沙拉拉逐渐连成片,林晃痒得不行了,终于妥协道:“我给爷烤,你嫌甜就别去吃。”   邵明曜住了笔,终于写完了。   “哦。”   打了五年不吭声的电话,这种能看见脸的闲聊还是头一遭。   林晃旁观了一会儿邵明曜学习,眼皮开始打架。   “邵明曜。”   “嗯。”   好困。   “邵明曜。”   “嗯。”   他好像也倒带了。   明明有话要说,但困意折磨着神经,那句话不知卡在了哪条脑回路里,怎么转也转不到嘴边上。   邵明曜扭头朝他看过来,可能是他困蒙了,一忽觉出屏幕里的注视很温柔,是往日从没在那双眸中见过的。   “困就睡。”邵明曜的嗓音低低的,“但别挂视频,好不好,多陪我学一会儿。”   他说什么?   林晃只听出了是一句征询,他本能地“鞥”了一声,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睫毛在镜头里一下一下地扇着。   邵明曜忽然朝镜头抬了下手,修长的手指在屏幕里靠近过来,离林晃越来越近,最终却出框了,没被捕捉到后面的动作。   林晃挣出一丝清醒,“摸什么呢……”   邵明曜没答,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地落下一句,“看不清它们了。”   谁们。   “晃晃。”邵明曜叫他一声,“想不想爷爷?”   林晃思忖了片刻,“嗯。”   “北灰呢。”   “嗯。”   “那——”邵明曜话语停顿,喉结滚了两下,垂下眸看着习题册,“还有么。”   林晃没答。   手机一歪,一头砸在小狗上,一头顶着他的下巴颏,他睡着了。   睡着前的最后一瞬,他终于想起自己是想要说新年快乐,可恶,没撑住。   但他倒是捕捉到了邵明曜的声音,从下巴颏传来,低低麻麻,就像把话说进了他的颈窝里。   “晃晃,新年快乐。”   邵明曜,新年快乐。林晃心想。   去英中也要快乐,每一天都要快乐。   视频另一头,邵明曜凝视着屏幕没动,眸光渐深。   镜头歪斜着,定格在少年修长的颈子和锁骨上。喉结轻轻滑动,胸脯也随着呼吸深长地起伏。   睡衣领口宽松,这个角度本该能一眼看到里面去,可惜光线太暗了,那里只有一片深黑。   邵明曜像是入了定,好半天才觉出不对劲,猛地回过神,在手腕上重重一攥。   他深呼吸几次,起身去冰箱里翻了罐汽水,大口灌下去,冰得后脑勺发钝。   稳了心神重新坐下,却忍不住又扫了一眼屏幕。   而后钢笔又被放下,磕在桌面上,有些重。   邵明曜与屏幕无声对峙,片刻后,终于按下挂断。   哪有什么戒断反应。   明明知道不该。   可又有哪一天是真的戒断了的。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1】   呆蛋外出探亲。   连着几天没收到明蛋的消息。   到快回去时,明蛋终于打来。   呆蛋死气沉沉地看着屏幕。   为什么不联系我。   明蛋反问:为什么不发蛋友圈。   呆蛋说:没有蛋友,发什么蛋友圈。   明蛋追问:难道我不是蛋友吗。   你是。呆蛋凝重脸:所以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第42章 |“完蛋了,他真要变成学牲了。”   林晃年初五回H市, 刚好在英华开学前一天。   H市比上海冷,下机坐接驳车直接被冷风吹透了。他把口罩提到眼下,刘海和睫毛都遮下来, 再一拉毛衣领, 捂得严严实实。   闸口外稀稀拉拉地站着十来个接机的, 不见邵松柏,却是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邵明曜修长的身影。   邵明曜抬手示意, 直到林晃走过来,垂下手搭在拉杆箱上,拽到自己这边。   林晃抬了下眼, “嗨。”   邵明曜另一只手揣进兜, “嗯。”   “爷呢?”   “被老伙计抓走打麻将了。”邵明曜一瞥他, “冷?”   林晃耷着眼, “还行。”   又往外走两步,林晃身上多了件挺括的外套。里面有层绒,带着体温。   二人排在出租车通道, 邵明曜上身只剩一件深灰色绒衣,薄薄一层贴附着肩背腰,把身材勾勒得一览无余。   林晃猫在口罩后, 闻着外套里的木质香,像邵明曜的钢笔墨。   两人上车各把一边车门坐着, 中间没了登山包,有些怪。   没话好说, 林晃索性睡了一路, 再睁眼时外头天都黑了, 车停在坡街底下, 邵明曜在车后头拿行李。   他下车过去, 刚好替邵明曜扣上后备箱。   出租车掉头开走,邵明曜这才道:“怎么这么沉,装什么了?”   “给爷和北灰的礼物。”林晃原地翻开箱子,拎出鼓囊囊的登山包塞给邵明曜,“特别大的大包子和大烧麦,老式白脱糕点,还有茶叶,都是给爷的。”   邵明曜掂着包,“还有么。”   “狗咬胶和拖把公仔,给北灰。”   “没了?”   林晃摇头,“没了。”   邵明曜定定地盯了他数秒,而后直接拉开登山包,一通拨拉翻找,片刻,手忽然一顿,放轻动作抽出两本书来。   一本彩色拓印风,一本黄黑撞色手绘风。   《剑桥往事》和《大英博物馆在倒塌》。   林晃神色平静,“陪表弟逛书店,姑非要给你带点东西。”   邵明曜“啧”一声,把书正着反着来回瞅了几遍,“姑真好,我喜欢。”   “嗯。”林晃垂下眸,“喜欢就好。”   拉杆箱轮子咔啦咔啦地转,两人慢吞吞往坡上走。   林晃落后半步,一路抬头看着邵明曜的侧脸放空。走到中段,他往坡顶一眺,惊讶道:“雪没了啊。”   老杏树只剩光秃秃的树枝。   邵明曜“嗯”了声,“年初一升温化雪了。”   林晃:“可惜没拍照。”   邵明曜看他一眼,“不可惜。”   林晃不和他辩,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直到站在自家门口才恍然大悟。   “邵明曜,我家灯泡怎么亮着?”   小院并不如预想中漆黑,温暖昏黄的光从院里漏出来,把院门外都照亮了。   林晃拧钥匙进门,果然——不仅开着灯,还换了个超大功率的灯泡。   “邵明曜——”   邵明曜扶着拉杆箱跟进来,云淡风轻道:“哪有人家大过年黑灯的。”   站着说话不肉疼。   林晃拉下毛衣领,顺便摘了口罩,“灯泡费电。”   爷不在,北灰也不闹,整条坡街好像只有他俩,每个字都像有回音似的。   林晃的声音透着十足的不高兴,但他嗓音又低又轻,好像越是不高兴,就越搔得人痒痒。   邵明曜看了他一会儿,“刚走神了,你说什么?”   林晃瞪他,“我说灯泡费电。”   他站在灯下,眼睫上镀了一层细密的光点,瞪人时睫毛会颤,泛起涟漪。   邵明曜还是没吭声,只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视线掠过那一对黑眼仁,被冻得泛出一层粉色的鼻尖,还有那串久不见了的刺青。   从最上面那只蝴蝶开始,一只一只,一直数到唇畔。   “邵明曜。”林晃又叫他。   “嗯。”邵明曜收回视线朝他走去,“费电了,那怎么办呢。”   他站定到林晃面前,挨得有点近,微敛着下巴,垂眸看着林晃。   “原谅它吧,它只是想等你回来。”   林晃顿了一会儿,也垂眼看向地面,两道影子面对面,莫名其妙地就贴在了一起。   “它又不能自己开自己。”林晃低声争论,“我是在说你。”   “我。”邵明曜声音更低一分,像染了些老院的寂寥。   “我也一样。”   林晃心尖一紧,眼睫不受控地轻颤,止也止不住。   好半天才定住神。   他抬眸看向邵明曜,“一样什么?”   邵明曜又不应声了。   他看着他,咫尺之间,呼吸在鼻息间兜转,难辨彼此。   邵明曜好像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林晃正欲挪开视线,就被那只手抬起了下巴。邵明曜迫他微仰起头,拇指在那些蝴蝶刺青上按着、摸着、揉着。   一下一下,越来越重。   “邵明曜,你好像很喜欢这样。”   “嗯。”邵明曜垂眸看着他,“是喜欢。”   揉搓够了,邵明曜收手,转身拿了放在桌上的那两本书,“走了。”   给爷和北灰的礼物没拿,外套也落下了。   林晃想喊他,但直到那身影消失也没张开嘴。   算了。反正就在隔壁。   林晃无所谓地拖着行李进屋,先把买的吃的放冰箱。   一开冷冻室门就听到一阵乒里乓啷的山体滑坡声,他紧急后撤一大步,还是被狠狠砸了脚。   “……”   包子饺子大花卷,酱肉肘子羊骨棒。   爷爱如山,山倒下来,砸得他脚背生疼。   林晃折腾好半天才把东西塞回去,小心翼翼关上门,忽地又想起爷给了压岁钱。   枕头底下果然有好厚一个红包,拿起来又发现下头还压着一张拍立得相纸。   林晃把它揭起来,对着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邵明曜在坡上那句轻描淡写的“不可惜”是什么意思。   照片上是压满白雪的老杏树,下书两行钢笔字,遒劲洒脱。   【推门昨梦浮,一絮堕纷纷*。   ——摄于年初一清晨。SMY。】   书没白挑。   原来他也有新年礼物。   *   第二天英华高三开学,林晃天没亮就起床,静悄悄出门,独自穿过羊肠巷。   到体育场时晨光熹微,跑道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林晃愣了半天才缓慢起跑。   邵明曜穿一身白,迅速赶到他身边。   林晃问,“你不报道么。”   邵明曜说,“还早着。”   “怎么不去英中跑。”   “想着你会不会来。”邵明曜加快步频超过他,淡落下一句,“没想到,还真出现了。”   林晃撇嘴,摘了口罩迅速追上去。   晨跑十圈,跑完回家。   秦之烨和俞白等在校门口,要押送邵明曜去英华,林晃没去送,喊困,直接回去睡回笼觉。   睁眼近中午,点开手机发现列表更爆炸了,他木着脸从上往下数,发现邵明曜未经他允许,把他拉进了一个三人群。   群上亮着的小红点能把人吓死。   【smy:到教室了。】   【秦枝叶:好好学,震慑他们!】   【smy:嗯,以后你俩在学校罩着点林晃。】   【鱼肚白:你在说什么?】   【秦枝叶:罩着他点啥呢?】   【smy:他木,别让人捏咕了。】   【鱼肚白:……行。】   【秦枝叶:……明白了。】   【smy:真的明白了吗?】   【鱼肚白:嗯。虽然他能一个打十个。】   【秦枝叶:但我们会保护好他。】   什么离谱东西。   林晃戳开打字框,打了几下又无语地删掉。   脑子里一片糟烂。   晚上在家写着卷子,十点半刚过,手机响了。   邵明曜那边有马路上的车声,“我十分钟后到你家,英中西门外是小吃街,鸡蛋灌饼、熏肉饭团,想吃哪个?”   都想吃。   但林晃说,“我已经睡了。”   “睡了?”邵明曜声音微沉,往安静处走了两步,“不舒服么?”   “累。”林晃语气平静,“下周才开学呢,不急着学。”   挂了电话,林晃去院里把灯泡灭了,只留下卧室的小台灯,还往下压了压。   他去冰箱里翻冻货,烤三只包子,切盘酱肘子,热一碗糖醋排骨,今天的夜宵小菜又是全爷宴。   一边嘶嘶呼呼地吃着,一边看那些题,一直看到零点过。   休赛期结束,主理人大赛公布了第四轮命题。天崩,是基础元素巧克力,谁看了都要头皮发麻。   弦一下子就绷紧了。开学前这周,林晃清晨独自跑操,上午准备参赛作品,午饭后一直学习到深夜,没比刚转学的邵明曜轻松到哪儿去。   邵明曜约了他几次讲题,他都说累,后来邵明曜不问了,让他好好歇着。   九中开学第一天,林晃清晨又在跑道旁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他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等邵明曜跑过来才慢吞吞地跟上去。   “我是出现幻觉了吗。”   “没。是我。”   “那是你睡觉起猛,迷路了?”   “没。就要来这。”   “英中把你开除啦?”   邵明曜瞪他一眼,“新学期,陪你起跑。”   屁,我都跑一礼拜了。林晃心想。   但他还是懒得争辩,安静地分了只耳机听BBC天书频道,一起安静跑完十圈,一起买了早餐,拜拜走人。   邵明曜没有饭卡了,这回早餐是他请客,请了某人两块四。   林晃第一个到教室,拿着抹布到座位,却发现桌面亮得能照他半个影。   别人的桌子凳子都一层浮灰。   他纳闷地猫下腰,往书桌堂里一瞅——好家伙,小红袋的每日坚果,塞得快要掉出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邵明曜把全市松鼠都偷家了。   而他被动继承了邵明曜的赃物。   林晃嚼着坚果,自己上了个早读。   预备铃响后,八班人才陆续出现。教室里鸡飞狗跳,吴丽霞是有大智慧的班主任,压根没出现。   林晃的新前桌是个寸头男生,回头问他,“把窗帘拉开行吗?”   林晃低头看着笔记,“嗯”了一声,但没动,让对方自己绕到后面去拉开了帘。   帘拉开了,一整个上午,林晃都没往后回头。   中午懒得回宿舍,趴桌上午休,不知怎的就睡沉了。下午上课铃响了大半分钟,林晃才猛地坐起来。   午后天放晴,阳光烤得后背发烫,毛衣好像要烧着了。   他脑子懵着,回身拉窗帘,头都拧过去了才反应过来不该。   可眼睛已经本能地看向了左后方那扇窗。   窗边空荡荡。   窗台上的书和弹弓不见了,桌面干净得不着一丝尘,椅背规整地抵着桌子沿。   林晃对着那个空座位放空了好一会儿,才又慢吞吞地转回身,忘了自己想拉窗帘。   太阳烤得后背焦热,他静默一会儿,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咬了下嘴唇,又转回头去。   窗玻璃的角落贴着一张纸,画面朝外,钢笔线条利落而温柔,寥寥几笔,勾勒出一颗圆圆的杏。   一忽而已,林晃反应过来时,鼻子里已经酸成一团。   手机屏幕里映出一双清澈的黑眼仁,和往常一样平淡寂静。   是这样的,鼻子里的酸是看不出的。   只有酸的人自己知道。   林晃低下头茫然地默写方程式,炽烈的阳光把纸面也烤得又烫又亮。   笔尖安静地划出一个又一个数字和字母,一些陌生的记忆好像正在慢慢灌回脑子。   他忽然想起,他小时候好像也不是一直没有情绪的。   林守定最初家暴那半年,他很恐慌,只是没办法表现出来。那时他从早到晚都跟在妈妈身边,只有那样才觉得安全。可庄心眠每天下午要去店里,每一天,林晃都在这样一个阳光炽烈的午后睡醒,发现家里安静空荡,只剩他自己。   床头会出现一张妈妈留下的字条,有时还会给他留一颗苹果。   那时他也会骤然浸泡在这样的鼻酸之中——那或许便是幼年期唯一明确感知过的情感。   经年摇曳而过,那些早已离开他的记忆,猝不及防地在相似的场景下被重新触发。   一样的炽烈明媚的午后,一样的寂静空荡,一样的留字和零食。   一样的,他不喜欢的离别。   林晃顿了许久才又开始默写。   没写几笔,他又趴在桌上,摸了袋坚果,从口罩底下一颗接一颗地塞进嘴巴里。   晚上邵明曜拿着卷子过来,却被林晃挡在了院门外。   邵明曜皱眉,“都开学了,也该歇够了吧。”   “歇够了。”林晃面无表情,“得好好学。”   邵明曜闻言松了口气,“那正好,我给你重新……”   “计划本和卷子留下。”林晃抓过卷子,“你走吧。”   邵明曜眼中满是困惑,林晃却不给他开口问的机会,按着他胸口轻推一把,“自己学。各学各的。学你的A-level去。”   说着就冷漠地转过身。   “爷有夜宵的话再送来。”他又扔下一句,而后抬脚向后一蹬,把院门蹬上了。   林晃往屋里走时加快了脚步,走两步又索性小跑起来。   他怕邵明曜一脚踹开门进来揍他。   好在平平安安地过了十分钟,外头依旧风平浪静,隔墙北灰兴奋地叫,林晃竖着耳朵听,依稀听到邵明曜讽刺了它几句。   他这才松了口气,把邵明曜新写的计划和卷子摊开细细看一遍,照着调整好本周时间表,开始做题。   过了十一点,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手上算着一道复杂的大题,算完才点开。   【smy:夜宵放门外了。趁早拿,北灰现在会开院门了。】   【smy:[北灰鬼鬼祟祟.jpg]】   林晃立刻放下手机往外跑,一把拉开院门——   还好,东西还在。   今天的夜宵是甜口,一盘红豆糕,一碗芋泥炖桃胶。   饭盒和保温袋的缝隙里还塞着一把巧克力。   林晃抱着饭盒,在院门口站桩似的定了一会儿。   他以为邵明曜会堵他,骂他,说不定揍他一顿。   但没有。   或者生闷气,冷着他,再不来找他。   也没有。   夜宵如期而至,甚至还罕见地发了个表情包。   他回屋放下饭盒,又使劲搓了搓脸。   蝴蝶被搓红了,可惜无人发现。   不知道邵明曜说的戒断反应是不是这种感觉。   很陌生,心里像天崩。   从早寂静到晚,却无非是对着自己隐秘地无声尖叫。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林晃心想,完蛋了,他真要变成学牲了。   可能真要想办法去过了英中的借读考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2】   明蛋终于搬去了隔壁蛋舍。   夜里回来找呆蛋,吃了闭门羹。   咋了呀。明蛋站在门外问。   我走了就不跟我好了啊。   它等了很久,才等来一声回应。   别吵。   呆蛋闷闷道:研究隔壁的质检要求呢。   ****   呆蛋:高糖白皮小鸡蛋尖叫.jpg   PS:前几章的“小外甥”已经更正为“表弟”,蠢作者轻轻鞠躬。 第43章 |“从今以后,再敢不回消息你试试!”   死冷寒天的大清早, 方威蹲在食堂柱子后,腿都冻木了,才终于把人蹲到。   秦之烨和俞白一左一右, 把林晃夹在中间。   秦之烨问, “今天几个?”   林晃耷着眼, “六个吧。”   “你可太行了。”秦之烨说,“瞅你困的, 昨晚战况如何?”   林晃迷瞪了一会儿,伸手比了个四。   俞白感慨,“牛啊。”   方威偷听得头皮发麻。   他要是没理解错, 林晃昨晚和四个人打了架, 今天还要再打六个。   邵明曜走之前让他罩好林晃, 但他甚至都查不到林晃每天在和谁干架, 急得抓耳挠腮。   过一会儿,三人从食堂出来,林晃拎着一兜包子, 瞟见他,不耐烦地挪开视线。   方威立刻跟上去,“老大, 放学去哪啊?”   林晃:“回家。”   “嘿嘿,不能够吧。”方威腆着笑脸, “回家多无聊啊。”   林晃看他一眼,“学习。”   放屁。   谁看不出来啊, 学习只是装给邵明曜看的。   邵明曜人是转走了, 但每周都得跑回来十来趟, 到八班后门递个卷子送杯奶茶, 偶尔和林晃一起晨跑, 时不时还一起进换水房吃晚饭。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就是替林晃的姑看着他。   不然谁这么有病,不嫌累啊。   方威接着这个烫手山芋,“老大,你有啥课余活动,带上我呗。”   林晃眼里全是厌烦。   “老大?”方威鼓起勇气,“理理我,你——诶?”   秦之烨把他一推两米远,“没完了?你能不能独立做个人,跟你一班我都不好意思往外说。”   世界终于安静。   秦之烨和俞白把林晃送到八班后门,一溜视线从屋里飞出来。   林晃说,“以后别送了。”   “那不行。”秦之烨笑眯眯,“都答应好了,早上你要六个包子,我俩就绝对不只给你买五个,让送到班门口,就绝对不能到走廊头。”他说着纳闷道:“你到底给明曜下啥药了?你不会是邵松柏的老来私生子吧?”   林晃:“?”   俞白一推他,“等你也一晚上做四套卷子,明曜对你比对他还好。”   两人你推我搡地走远,林晃一转身,偷窥狂们纷纷扭回头装作忙碌。   “……”   本来只想低调混个毕业,结果在学校的阵仗反而越来越大。   没天理了。   邵明曜转去英华快一个月,过了最初那一周,林晃稍微习惯了点,可能因为某人还是每天在他眼前晃,甚至会在大课间突然出现在后门,拎着一兜子奶茶喊他,塞给他一杯,再去找秦之烨和俞白。   不仅人时常在九中出现,八卦也依旧流传在九中的各个角落,什么在英华月考又第一,什么冷脸拒了高考十几回……   只要林晃不回头往那扇窗边看,甚至可以装作邵明曜压根没走。   最大的变化其实是他不刻意陪他学习了。   计划和资料照送,但晚上再没敲过门。只在周末过来,在他家泡上一天,各学各的,偶尔讲两句。   上次讲完一道题,邵明曜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问道:“这样会让你自在吗?”   他没说哪样,但林晃点了头。   ——当初邵明曜拒绝留在九中、现在不再消耗宝贵时间来辅导他,这些都让他自在。   但林晃这个头点得略忐忑,怕邵明曜又觉得是烦他管的意思。   邵明曜心眼小,爱联想,麻烦。   但那天邵明曜只是笑笑,在他头上一按。   低低地说了声“明白”。   *   第四轮比赛要等一个月才能收到结果。   林晃这次没什么把握,庄心眠当年没有做巧克力主题,他改了早年的另一个设计,但出品效果似乎不达预期。   不仅是比赛,寒假去上海也让他冒出了危机感。   店能红起来不容易,想稳住难,继续往前就更难。他和妈妈都没经历过专培,巧于构思、弱于实现,现在店里的大师傅功底还算扎实,但要维持规模就有点勉强,也连续抱怨了几次新品不好做了。   陈亦司说经营之道是人才,要找更厉害的师傅,再收学徒,一茬一茬把人稳下来,这店才算是真活了。   周末邵明曜来时,林晃正对着通讯录一个一个往下捋。   邵明曜问,“干什么呢?”   林晃大致解释了两句,老手机是妈妈当年用的,通讯录里应该有一些法甜领域的人脉,熟人好建联,他想从这里下手。   邵明曜闻言挑眉,“全不认识,一个一个打过去问对方是干嘛的,愿不愿意合作?”   林晃有气无力,“嗯。”   邵明曜乐了,“你自己打啊?”   “自己打怎么了。”林晃心烦地声明道:“我能打。”   说是这么说。   平时遇到不懂事的网约车司机,非要打电话确认位置,他都觉得焦心。   林晃不敢想给两百多个陌生人打电话是什么样,只能硬着头皮先规划着。   一只手忽然把他的手机抽走了。   邵明曜往下划两屏,“都问什么,列个提纲。”   林晃愣了下,“干什么?”   “打电话啊。”邵明曜说,“套磁是留学申请必备技能。两百来个电话,一个周末给你打完。”   他说着突然顿住,“我可不是不相信你能自己打啊——”   林晃瞪着他,等待下文。   果然,邵明曜好整以暇道:“就是怕你一直打到高考前,那彻底别学了。”   ……   怎么这么烦人。   林晃拽回手机,“自己打,你少管。”   *   林晃坐在桌前,一边三心二意地看数学题,一边听邵明曜在院里打电话。   他也算见识过某人和警察聊,但还是被吓到了。   一分钟一个电话,完全没有间歇,放下一个打下一个,哪怕被直接挂掉,情绪也不受丝毫影响。   邵明曜平时对外是冷的、傲的,但这会儿又不卑不亢,游刃有余。   半下午就打了快一百个,进度快得林晃头皮发麻。   邵明曜中途过来给手机充电,顺便拽过张纸,把有希望的几个人的情况写下来,边写边道:“想说什么直说。”   林晃抿了下唇,“我觉得你可以去做电话推销……嘶!”   邵明曜瞪着他,“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你让我说的。”林晃话音刚落,见邵明曜又举起手,捂着头瞪他:“你再敲。”   邵明曜屈着食指举在空中,那只手不落下时,只让人觉得薄而修长,和主人一样,有一股若即若离的吸引力。   但落下来就是恶魔。   林晃瞪了邵明曜半天,邵明曜终于收回手,却又在他松懈时伸过来用力揉了一把头。   “惯死你了。”   邵明曜声音低低的,话音落下便起身,重新从他手中捞起手机。   指尖相触,分开时不小心勾了一下。   林晃目光轻颤,落回到那张总结纸上,不吭声地拉过来看。   隔着一道窗,邵明曜又打起电话。   林晃听着他的声音,凌乱的呼吸渐渐平复,把纸上的字读了进去。   邵明曜又打了十来个,说明来意后忽然没了声。   林晃往窗外看一眼,却见他举着手机站着,神情有些恍惚。   又过了一会儿,邵明曜压低声问,“您家名字是?”   “那我这边从前联系过您吗?”   那头不知答了什么,邵明曜说了句好,挂了电话。   林晃问:“怎么了?”   “没怎么。”邵明曜神色如常,“这人已经是店主了,不太友善。”   “哪个啊?”林晃伸手朝他要手机,隔窗接过来看了眼,联络人存的是“悦然”。   名字确实有法甜烘焙的气质。   林晃问,“女主理人吗?”   邵明曜像在走神,隔了一会儿才道:“男的。”   林晃想了想,“在D市没听过这家。”   邵明曜说,“听口音不像咱们省的。”   “哦。”林晃把刚记下的名字划掉。   邵明曜一天打完大半,能进一步交流的有四五个,收获不错。   晚上爷又去找老伙计,邵明曜说打电话口干,赖着林晃给他点了一家鸡汤,两人坐在一起吃,邵明曜喝汤喝得满足,林晃捞光了一只鸡,没吃饱。   “爷最近怎么总是不好好做饭。”林晃对着账单发愁。   “快开春了,家里活多,他累得慌。”邵明曜随口说,“辛苦了一周,需要一些酣畅淋漓的社交活动帮助自己恢复精力。”   林晃吓了一跳,看鬼一样看着他。   邵明曜随意一抬眼,“怎么了?”   “……没怎么。”   这爷孙俩真的好吓人。   晚上一起待到深夜,邵明曜说太安静,把北灰弄过来了。   北灰哒哒哒哒地里屋外屋走了几圈,没搜落到吃的,最后挨在林晃脚边,肚皮一翻睡着了。   林晃中途动了几次脚,它闭着眼睛滚到旁边,等林晃放好脚又翻身压回来,很是没羞没臊。   “真亲你。”邵明曜感慨,“当初刚来我家时脾气倔得很。”   林晃问,“那怎么好的?”   “天天训,都快训出仇了。”邵明曜淡道:“后来在巷口差点被藏獒咬,我把藏獒教训一通,牙床都给它扯了,小狗崽子闷不出声跟我屁股后头回家,当晚就睡在我脚边,之后就乖了。”   他说着抬脚一踢北灰,北灰哽叽一声,把头埋进林晃脚腕处。   邵明曜哼笑一声,“小没良心的。”   林晃问,“不肯认主,为什么不退掉?”   邵明曜摇头,“就喜欢倔的。”他抬头看林晃一眼,漫不经心地解释,“倔的训乖了才更乖。”   邵明曜回家时把北灰落下了,林晃自顾自洗了睡,结果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回床上时在地上看到一团毛毛,以为是玩偶掉下床,弯腰一捞,把北灰扯得嗷呜一声。   给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打那天过,北灰就总逮着两家院门没关的机会擅自串门,一会儿来庄家,一会儿回邵家,从早到晚地忙活。   还把自己的玩具也分配了一下,两家都放一点,省得来回叼。   *   转眼立春,林晃收到了决赛入围电话,有些惊喜。   他放下电话打给邵明曜,隔了好一会儿邵明曜才接,听他说完半天才道了声恭喜,声音低哑。   “你怎么了。”林晃问。   邵明曜清清嗓子,“没怎么,有点着凉。”   邵明曜感冒了。   当天还没什么,林晃晚上还听到他在隔壁吼北灰,结果第二天他来九中送卷子时,肉眼可见地疲惫感很重,嗓子哑得不像话。   林晃问:“吃药了么。”   邵明曜摇头,“治标不治本。让免疫系统自己烧吧,这样退了就不会反复。”   什么歪门邪理。   中午秦之烨和俞白约林晃去台阶上吃午饭,群里也找了邵明曜,邵明曜没来,说是烧到快四十度了,不想动。   林晃打电话过去,“吃药。”   “不用。”邵明曜语声缓慢,“一般上了四十,等上四五个小时就彻底退了。”   “你多余管他。”秦之烨说,“打小就这倔脾气,谁说都不好使。”   俞白也道:“但他体质确实那样,说能退就能退,不用操心。”   手机快没电了,林晃只能暂时先放下。   午饭的糖醋排骨不太好吃,他剩了一半,打算拿回去再加工下。   晚饭时秦之烨在群里问邵明曜怎么样了,邵明曜没回。林晃时不时拿手机看一眼,直到晚自习快打铃了,邵明曜才在群里出现,说还没退烧。   林晃掏卷子写几笔,又拿起手机。   手机还是低电量,中午回宿舍充电也没充进去,老手机换了几次电池,好像彻底要不行了。   低电量让他烦躁,他又拿了几次手机,一会儿看电量,一会儿看时间。   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邵明曜说的话没灵,不还是在发烧么。   林晃在群里问烧多少度,邵明曜回:【39度4,退了点。】   屁。 第一节 自习上到一半,林晃拿着手机从后门出去了。   最近的药店在一条街外,和去英华是两个方向。林晃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又在货架上对比半天,多拿了盒治嗓子的。   结账时收银系统故障,扫不出码,店员用手输也查不到药号。   林晃等着时,邵明曜突然私聊问:【在哪?】   “你这个药是在哪拿的啊?”店员问他。   林晃抬头,给她指了下货架。   “奇怪了。”店员按几下键盘,又重新输条形码。   手机震动,邵明曜的电话打了过来,电量3%,林晃有些焦灼地看一眼店员,“还要多久?”   “你等一下啊,我们系统升级,有些药还没录进来。”店员说,“不然你换一个?治嗓子的都差不多。”   林晃问,“有充电器吗?”   店员一扫他的手机,惊讶道:“你这什么接口啊?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了。”   算了。   林晃换了西瓜霜,终于扫码成功,刚赶着1%电量交了钱,手机立即黑屏。   好险。   他还没去英华找过邵明曜,得先回班给手机充点电。   林晃快步往回走,离校门还有几百米远就见教学楼前站了不少人,夜色沉沉看不太清,不知道在聚集什么。   他又走近些,离校门百十来米,脚下骤然一顿。   烟。   教学楼前逐渐挤满了人,暂时没见火光,但浓烟从一楼走廊窗户里滚出来,越来越浓,已经裹住了附近好几扇窗,八班和高三一班都在其中。   里头还陆续有学生跑出来,几个老师站在楼前往外扯人,包乐天举着手机急得直打转。   消防车警报声远远地响起,估计还隔着几条街。   林晃脚像被钉住了,从头皮开始往下发木,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在校门口一闪而过。   春寒料峭,邵明曜就穿了件薄T,袖子挽到胳膊肘,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他从九中旁那条黑灯瞎火的巷子里冲出来,脚下踩着风,门卫来不及拦,人一拐就从半开的校门冲了进去。   他跑得那么快,长腿翻动,像撕开夜色的一道白光。   又像一幕寂静无声的慢电影,教学楼前的人群渐渐失了颜色和声音,变成枯瘦的线条,只有那道身影是鲜活的。   邵明曜。   林晃喊他,没发出声。   木着的脚终于重新灌注血流,林晃猛地挣脱回神,拔脚追上去,“邵明曜!”   校园嘈杂,邵明曜没有回头,他粗暴地拨开人群,包乐天一把抓住他,震惊地问他什么,却被他直接推开。   所有阻拦都只如同一阵擦面的风,拖不住他半点。   他没往楼门去,直接朝着往外滚黑烟的八班窗口,身影没入浓烟,像一只洁白的鹤,宁静而孤掷地一头扎入泥潭。   “邵明曜!”林晃跑到教学楼前,一声划破了周围的嘈杂。   全世界仿佛寂静在那一刹那。   邵明曜手撑在窗沿上,猛地回头。   林晃冲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往外拽,周围人惊呼,他却拉着他越跑越快,远离浓烟,远离人群,消防车从校门开进来,他拉着他跑出去,一直拐入那条幽黑狭窄的长巷,拐入远离一切的寂静。   “邵明曜!”林晃心跳要爆掉,豆大的汗珠接连不断地往下滚,他尖锐地质问,“你疯了?你有没有进过火场?你知不知道,哪怕一点烟进呼吸道,你也会窒息、会失去行动能力!你有没有想过,真的冲进去,无论救不救得了人,你都很可能出不来,你的人生,你的规划,这些年所有的控制和忍耐,一步步靠近的理想,全部都……”   邵明曜没容他把话说完。   他一把扯了他的口罩,系带崩断,刮得耳后火辣辣地痛。   大手凶狠地捂住他的嘴,把他捂到窒息,那些手指几乎要捏碎他的颧骨。   “闭嘴!”邵明曜怒目逼视着他,另一手攥上他的领子,粗暴地把他扯到面前,“回消息!接电话!知不知道!你手机买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晃,我真把你惯坏了!”他咬牙切齿,像是恨不得弄死他,“从今以后,再敢不回消息你试试!”   林晃失了声,视野里只有那双深邃愤怒的眸。   只有邵明曜,第一次失控失态的邵明曜。   邵明曜忽地松开了他。   他往后趔趄半步,又再次被一把扯住,被攥住手腕,被紧紧拥抱。   邵明曜胸口坚实滚烫,烙在他身上,隔着两层布料与他紧密相贴,带着他一起剧烈地起伏。   “你吓死我了。晃晃,你吓死我了……”   那人声音终于是低下来,嘶哑,在他耳边一句接一句难自控地重复。   林晃急促地喘,比从火场前跑出来时更剧烈,喘气声中都带了几分湿。   “邵明曜……”   火热的手掌抚上他的背,邵明曜深吸一口气,把他的头按在肩上。   “没事了晃晃,没事了。”   他低声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我来了,别怕。”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3】   明蛋板着脸:知错没?   呆蛋扭身看着旁边:嗯。   明蛋:以后怎么办?   呆蛋顿了顿:改。   明蛋:怎么改?   回你蛋信。呆蛋瞥它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那你给我买个新手机呗。它轻轻补充道。 第44章 |“那是第二场飓风。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   林晃记不清是怎么回的家。   最后的印象, 定格在那条漆黑的巷子里,他和邵明曜面对面站着,邵明曜双臂环抱在他身后, 他把头埋进邵明曜颈窝, 感受着埋藏在皮肤下的颈动脉一下一下有力地搏动, 耳边重复着嘶哑但温柔的安慰。   某几个瞬间,他想起火场中的妈妈。   林晃最终闭上眼, 在那一波一波涌动交错的回忆中逐渐平静。   邵明曜高烧没退,又在火场里呛了烟,嗓子完全哑了, 一开口就让人揪心。   家是没法回了。林晃抱膝坐在自己卧室墙角, 看他给邵松柏发消息, “爷没怀疑吧?”   “本来也不算骗他。”邵明曜手指掐在喉咙上, “爷听说了九中着火,本来也想让我陪你呆一晚。”   这次起火点是高二七班,有人把空气炸锅拿到教室用, 扭了旋钮转头忘了,结果空气炸锅纸被吹起碰到了顶端的发热圈,直接着了。   所幸烟大火小, 锅没炸,不然那一整楼的学生, 后果不堪设想。   林晃听完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把扔在旁边充电的手机捞过来。   屋里没开灯, 邵明曜坐在他床上看着他弄手机, 低声问道:“害怕吗, 晃晃。”   林晃没答, 手机光映在那双黑眼仁里, 瞳心有些失神似的空茫。他手指偶尔在屏幕上点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机说,“点好了。”   邵明曜微微错愕,“点什么?”   “跑腿。”林晃语气平淡,“药扔在教学楼前了,药店不送外卖,只能跑腿。”   “什么药……”邵明曜话音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愣住。   “邵明曜。”林晃重新又抱住膝盖,垂头低声道:“发烧要吃药,不然会很难受的。”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而后邵明曜轻轻拍了拍床。   “晃晃,过来。”他轻声说,“到我这来。”   林晃缓慢起身,到床边挨着他坐下。   他坐在床上,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抱膝,正要蜷起腿,邵明曜却将手放在了他腿面上。   林晃便忍着没动,垂眸道:“好烫,你肯定更烧了。”   邵明曜侧头看着他,“不想我难受么?”   “嗯。”   “我也不想你难受。”邵明曜说,“所以怕的话要告诉我。”   林晃不吱声,看着邵明曜放在腿上的手,许久才道:“告诉你又能怎样呢。”   “还继续像刚才那样搂着我吗。”   声音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低低的,却仿佛有回音。   林晃闭上眼,刚才在巷子里的感觉像是又灌回了每一条神经。   把头埋在邵明曜颈窝里,被他环抱着,安心和慌乱都在那一瞬迸发,甚至覆灭了火场的存在。   很荒唐,从回到家里后,他就一直在回味。   邵明曜好半天都没回话。   林晃心想,那么多口烟,把他呛哑巴了吧。   床垫忽然下陷,邵明曜伸手扣住他后脑,把他带到肩上。   头发糊着脸,皮肤堵着唇,炙热又窒息。   “颧骨那块青了。”邵明曜的声音在他头顶传来,“最上面那只蝴蝶也青了。”   “嗯。”林晃话语有些含糊,“邵明曜,你刚才掐得我好疼。”   其实不仅是刚才疼,现在颧骨处也还是疼,比挨了一拳的痛还要更分明。   分明到只要一闭眼,又能回想起刚才的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叫他,“邵明曜。”   “嗯。”   “没人像你这么对我。”   邵明曜平静反问,“我怎么对你了?”   “小姑,陈亦司,学校老师,他们都怕刺激到我。”   “我又不是他们。”邵明曜立即道。隔了一会儿,他又问:“那我刺激到你了吗?”   林晃喉结微动,“嗯。”   邵明曜一直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说他钝,只有邵明曜从小就咬牙切齿地骂他心机深重,不是什么善茬。   没人对他抱有期待,只有邵明曜百般嫌他差劲,不知从哪搅合起一腔盲目信任,非要他往好了走走。   前年小姑说,怕他不适应,小姑父决定把人才选调往后推两年。   可相似的场景下,邵明曜却干脆了当地拒绝了爷,说谁该去哪就去哪,凭什么要迁就。   他的身边原本只有温声细语,也就是邵明曜,会一把攥起他的领子,尖锐地吼他、质问他、威胁他,还把他弄痛。   如此这般,邵明曜却对他说——“我要惯死你了。”   邵明曜肩膀耸了下,让他起来,挑眉问道:“烦我?”   “嗯。”林晃垂头搓了一把捂热的脑门,“烦你,烦得要死了。”   话音刚落头上就一沉。   院门被敲响,一个男的在外头喊,“跑腿送药!”   “少装吧。”邵明曜起身道:“烦我还给我买药。”   林晃头发被他按乱了,懒得再搞,索性就那么乱着。   邵明曜拎药回来,就水直接吞了,然后进去洗澡。   水声哗哗响,他在里头喊道:“壁柜里的内裤是新的吧?”   是。   但林晃不想回答,一条十几块呢。   过了一会儿,邵明曜又喊他,“给我找套睡衣穿啊,发烧怕冻。”   林晃依旧没吭声,刚拉开衣柜门,又听那人催债鬼一样叫道:“听到了吗?给我找套——”   林晃也扯起嗓子,“知道了!”   快闭嘴吧,哑得难听死了。   能给邵明曜穿的睡衣无非就那一套,他自己送来的那套,林晃都穿三四天没洗了。   等人洗澡出来,他瞟着他穿好,问道:“没味吧?”   “有。”邵明曜揪起领子现场闻了闻,“一股蝴蝶味。”   林晃面无表情,“蝴蝶是什么味?”   “一点湿漉漉,一点香,一点绒绒的。”邵明曜一本正经,撇了下嘴,“不算特别难闻,凑合穿吧。”   “……”   通感和无耻都算是让他玩明白了。   邵明曜本来留宿是不想让爷听出嗓子哑,怕老人承受不了孙子往火场里冲这件事。林晃以为他会去别的屋睡,结果邵明曜跟北灰似的里屋外屋走了几圈,最后扯了几层毛毡子铺在地上,就那么躺下了。   林晃没了睡衣,只穿一条贴身的黑背心躺在床上,在大棉被里裹了一会儿,叫道:“邵明曜。”   没声。   “你冷不冷?”   依旧没声。   北灰睡着了还有个喘气动静,邵明曜却连呼吸都深长寂静。   林晃把着床沿,倾身摸了下他脑门,似乎比刚回来时好一些,但还是很烫,估计下不了三十九度。   他躺回去,看着天花板轻声道:“睡一觉就好了。”   没安慰过病号,只是小时候生病妈妈总这样说,所以他也只能有样学样。   虽然某人早就睡着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去,林晃摸出手机看时间,耳机放在教室了,他纠结了一会儿,又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   这一晚精神紧绷,现在安静下来就犯困,但他却不想睡,因为知道一定会梦到眠蝶起火——哪怕他已经“好了”、哪怕也许真的从来没病,但只要触碰到火灾信号,噩梦一定会回来缠他。   重温一遍倒也无所谓,早麻了。   但他不太想让邵明曜看到他发作的样子。   要是耳机在就好了,刷上一宿探店视频,总能挺到邵明曜起床。   林晃瞪着天花板,试图在安静的屋子里分辨出邵明曜的呼吸声,但一直捕捉不到,直到眼皮瞪得酸乏沉重,意识也渐渐沉了下去。   半梦半醒间,他果然又一次被投入火场。   人群叫嚷,火警震天,但却仿佛都隔了一个世界,唯有燃烧声和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分外清晰。黑烟包裹,像堕入永夜,偶有光亮,却是空中擦出的火光。   烤箱又一次爆炸,箱门飞砸过来,他双脚钉死在地上,躲也躲不开。   但这次,却不再有一个柔软的身子抱住他。   妈妈没有出现。   熔热的金属贴上身的刹那,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闪过,掀起一阵风,扑上他滚烫的面颊,扑走了身后的烧灼。   手腕上一痛,痛得分明,他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眉目沉稳坚定,是邵明曜。   他攥着他的腕子往外跑,耳畔风声喧嚣凶猛,强势地卷灭了空中的火星。   火场逐渐变成平面,平面扭曲干瘪,最终折叠成一条线。   线条蜷缩,像电视机关闭,安静地湮灭。   林晃一忽回到了漆黑的窄巷,和邵明曜面对面。   激烈的质问,汗透的拥抱。邵明曜在他耳边说话,唇擦着他的耳垂,比那些火星还烫。   那些含糊难辨的呢喃逐渐清晰,却是一些旧话。   ——远隔经年,邵明曜双手捧着一只烧瓶站在他面前,一副要给他洗脑的架势。   “看,它不怕嘛,有什么好怕的。   “它等过漫长的冬天,终于在那阵风吹来时,决定振翅起飞。   “晃晃。越是脆弱的生命,越要有勇气啊。”   此刻那人不满足于站在他面前了,而是让他埋头在肩上,手掌抚着他的后背,还把唇贴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我来了,别怕。   我来了,所以不用怕。   依旧是洗脑,心机比当年更重。   林晃不想再听他说,挣开他,在那两片薄唇又要开启时攀住他的肩,仰颈含住了它们。   唇僵住了,他又用牙齿咬,彻底不让它们再发声。   林晃骤然睁开眼。   房间漆黑静谧,唯一的声响来自胸腔——像放了一颗被剪错线的炸弹,开始疯狂而错乱地倒计时。   汗透全身,他立即侧身蜷缩,用被子捂住胸口。   “邵明曜。”   林晃慌张开口,声音竟然也哑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安静。   邵明曜烧得昏死过去了,一点都叫不醒。   过了许久,林晃心跳堪堪平复,他坐起来垂眸看着地上沉睡的人。   “邵明曜。”   声音大了点,又喊一遍。   “邵明曜。”   又大声一些。   邵明曜依旧没醒,胸口的起伏缓慢而平稳。   林晃光脚下床,无声地走过去,伸手探他的体温。   触碰到滚烫的脑门,他才发觉自己手心蒙着一层冷汗。   这样很难判断,邵明曜是真烧得那么厉害,还是他自己的手太冰了。   林晃定了会儿神,决定换种法子。   他跪坐在邵明曜身侧,俯身,静默地把头埋在他的颈侧。   熟悉的气息充斥感官,这回他又觉得邵明曜不烧了,但不知是真的不烧,还是他自己的脸颊更热。   或许因为邵明曜睡得沉,他放肆,他的心脏便也失了忌惮。   在皮肤触碰到起伏的身体的刹那,心跳纷乱得像一串珠子断了线。什么都不剩,只有一片惶惶。   林晃心绪纷乱,一忽又想起邵明曜说他像蝴蝶。   也许真的像,他本也应默然而活,寂静待死。   眠蝶失火是他生命中的一场飓风,吹得他支离破碎,却也迫他拖着残翼起飞。   他静默地修复生长,飞离深渊,本该就此平静,直到看见那抹身影向着浓烟一往无回。   掀起又一场风。   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二场飓风,静默无声,却放肆贲张。   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   天。   林晃脑子里嗡嗡响。   他这个钝东西,不会是想要谈恋爱了吧。   还是和邵明曜谈。   “林晃,你干嘛呢。”熟睡的邵明曜突然开口。   他闭着眼睛,嗓子依旧嘶哑,但声音却清醒。   林晃心跳蓦地悬停。   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   他直起身,摸索着坐回床上,两条腿垂在邵明曜身边轻晃着,脚尖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身子。   “闻一下你说的蝴蝶味。”他垂眸淡声道。   “哦。”   邵明曜喉结动了下,抬起手臂压在额头和眼睛上,“那闻到了么。”   “嗯……”   林晃顿了顿,又改口道:“没有。”   “只闻到了小狗味。”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4】   明蛋觉很浅。   但它经常闭眼不出声。   呆蛋问为什么装睡。   明蛋说自己在狩猎。   真装。呆蛋不屑。   一个小鸡蛋不被人吃就不错了。   狩哪门子的猎啊。 第45章 |“不是说要有勇气么。”   “小狗味……”邵明曜自言自语般地重复着。   他的手臂遮着眼, 叫林晃探不出他的情绪。   邵明曜又追问,“好闻么。”   “不好闻。”林晃使劲一攥枕边的玩偶,“还没我的小狗好闻。”   “你那破玩意都臭了。”邵明曜清了清嗓子, 还是很哑, “关键得是你的, 才觉得好闻是吧。”   这次的“是吧”似乎没什么威胁的意味。   林晃没答,把脚缩回床上, 裹进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着邵明曜。   “邵明曜。”   “嗯。”   “什么时候醒的?”   “戒指。”邵明曜顿了下,“硌脑门。”   那不是早就醒了。   林晃心跳空了一拍, 但转瞬又觉得无所谓。   天崩地裂的都在梦里, 他人这么老实, 他又没干什么。   于是他打了个哈欠, 声音带上了底气,“醒了怎么不出声,你睡得像死了。”   林晃问完也没得到回音, 好一会儿才听背后传来布料摩擦声,邵明曜大概终于舍得放下胳膊了。   邵明曜说,“想看看我要是死了, 你是会给我收尸还是把我吃了。”   林晃认真想了一会儿,“我会把北灰抱来, 让它把你吃了。”   “谢谢你的鬼故事。”邵明曜坐起来,“几点了?”   林晃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戳了一下, “四点零二。”   他顿了下, 问背后:“你要回去么。”   邵明曜没立刻作答, 但他能察觉到邵明曜正在看他。   大棉被里好热, 身上蓄了一层汗, 他把被子折下去,“想回就……”   “不走。”邵明曜说,低哑的声音又有些凝滞,“我洗个澡。”   林晃扭过身,“还洗澡啊?”   邵明曜的视线刚好从他身上收回,埋头在手心里搓了把脸,“睡出汗了。”   他手一撑地板起身,进了浴室门,又把林晃的浴巾扔出来,凌乱地盖着他的腰。   “穿个破背心乱晃。”邵明曜淡道:“冻感冒就消停了是吧。”   门一关,浴室里头又是一通无法无天的水声,像金币一样砸在地上,把林晃的心砸出一个血窟窿。   邵明曜出来时身上沾了一层寒气,林晃正要问,他却先开口道:“你家早上没热水么。”   林晃被反问得一愣,“没有么?”   “不算太热吧。”邵明曜按了下太阳穴,“估计又要发烧了。”   不热还洗这么久。   林晃很难不怀疑这人是又想讹他了。   果然,邵明曜又躺回毛毡上,翻身背对他说:“再睡一会儿,早饭去九中吃,你请。”   “凭什么。”林晃问。   邵明曜接着说,“先点个咖啡外卖,我要喝热美式。”   林晃抬脚在他腿根后用力戳了一下,重复道:“凭什么。”   邵明曜大腿似乎僵了一瞬,但没躲也没动,又死过去了。   林晃对着他的后脑勺,“不请,不点。”   邵明曜清晰地开口,“以后还吃我家饭吗?”   “……”   过了一会儿,林晃恨恨地放下手机,“咖啡十六块。”   邵明曜不说话。   “内裤单价十二块八,两条。”   “药钱两笔……算了,药算我请你。”   “……四十块六毛。转我。”   邵明曜开口,“再算一次。”   林晃脸色愠怒,刚摸出手机,邵明曜背后像长了眼睛,“口算。你知道你和英中之间最大的障碍是什么吗。”   谁他妈要去英中了。   林晃冷脸又算一次,“四十一块六毛。”   邵明曜“嗯”了一声,“不给。”   ?   林晃抬脚就要踩,脚尖触碰到屁股上的被子又倏然顿住。   片刻,他把脚缩了回去。   “别吵。”邵明曜似乎没发现他在背后的小动作,兀自道:“睡着了。”   睡死得了。林晃心想。   他赤着脚回到床上,又多瞅了两眼邵明曜的背身。   邵明曜就是陈亦司口中基因优秀的人——大骨架,激素环境好,就算没有刻意训练也有不错的肌肉。   宽肩窄腰圆臀,就算裹着被子也分分明明。刚才脚尖戳到大腿根,股二头肌极有弹性。   很好踩,容易上瘾。   早上这一觉邵明曜终于睡出点动静,林晃听着呼吸声也眯着了一会儿。   两人同时起晚,食堂赶不上,只能在羊肠巷买两兜烧麦,邵明曜跟着走到九中门口,道了声散漫的拜拜,又接着往英中拐去。   林晃迈进校门又退出两步,扭头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昨晚的惊惶悸动,遥远又清晰。   他抿了抿唇,垂下眸往教学楼挪。   包乐天在大厅查迟到,林晃自觉入队,他却过来皱着眉道:“赶紧回去上课,早饭课间再吃。”   莫名其妙的优待。   林晃回座才发现两兜烧麦都被自己拎回来了,邵明曜不仅空着手走,而且好像还是他付的钱。   嘴上说要蹭饭,却抵不住从小养成的买单习惯,顺手就把码扫了。   天。   林晃突然觉得这一切的荒唐程度远超想象。   他放下烧麦,摸出手机。   【没话说:你喜欢过有钱人吗。】   陈亦司到了快中午才起床回复。   【没意思:我喜欢有屁用。】   话糙理不糙。   【没意思:咋?没钱了?】   【没意思:你借我的那点我都扔新店装修了,还不起。】   林晃无语关掉,过一会儿手机又震,陈亦司给他发了五十块大额红包,叮嘱他省点花。   林晃默算了一会儿,等于是把邵明曜的咖啡和内裤钱报了,好像还能余出来两勺红烧排骨。   挺好,这朋友还能再处处。   午饭被叫去体育场,秦之烨和俞白一通感慨昨晚火情,林晃闷头唆排骨没参与。   今天的排骨烧得很甜,阿姨盛的两大勺都是精肋,一唆一个。   老手机放在旁边,四人群不断跳着消息。   【秦枝叶:@smy 哥们退烧没。】   【smy:38.6。】   【鱼肚白:还是高烧啊,请假回去吧。】   【smy:今天周测。】   【鱼肚白:……这个高考生属实是让你演活了。】   【秦枝叶:金刚狼啊你,发高烧不吃药,冲进火场,第二天竟然还能退下去点。】   【鱼肚白:没告诉爷爷吧?】   【秦枝叶:除了发烧,还有别的症状吗?】   【鱼肚白:还是买点药吧?】   【秦枝叶:中午吃啥?食堂有粥没?】   俞白放下手机对秦之烨道:“多余问,肯定没吃。”   林晃掀起眼皮看过去。   “臭毛病一大堆。”秦之烨嘟囔,“一发烧就不爱吃饭,也不知道身体在用啥打仗,当他的免疫系统可真辛苦。”   林晃沉默着把一次性饭盒盖上。   俞白又拿起手机。   【鱼肚白:我俩一人一句地问,你能不能回一个?@smy】   【smy:你俩一人一句地问,这群里第四个人呢?哑巴了?】   “对啊,小高二,你咋一句话不说,明曜昨天可是为了你——”秦之烨一抬头,“诶,你干嘛去?”   林晃已经下到台阶底下,抬手一扔,空饭盒进了垃圾桶。   *   “是高三A班的。”   林晃被拦在英华门口,眸中强按着一丝焦灼,重复道:“叫邵明曜。”   门卫大爷固执地摇头,“你自己联系他出来拿,我不负责叫人。”   林晃说:“不用您,我进去一趟就出来。”   “哪可能?”大爷冷着脸毫不松动,“外校生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学校是这样的?”   对啊。   林晃拗不过,只好把买的饭放在门岗窗沿上,掏手机给邵明曜发消息。   送个饭还要人家自取,丢死人。   他打了两个字又揣起手机,拎起饭就走。   “哎!”大爷在身后喊,“还送不送了?”   林晃没理,一转身拐进了西门外的巷子。   两分钟后,林晃蹲在墙上往下一跃,轻盈落地。   当了几个月好学生,果然把脑子学傻了,废什么话。   他面无表情地往里走,才走两步,悠扬的钟声响彻校园。   英中的预备铃是编钟和鼓乐,庄严又轻快。   校园里的人流一下子密集起来,学生们踩着铃声一群接一群地涌入教学楼,多了些说话声,但那股书卷的肃穆气却更浓郁了。   几分钟后,上课铃响,校园霎时恢复空荡安静。   林晃停下脚步,和空气对峙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迅速环视一圈。   满校都栽着树,树道挤着人行道,很是嚣张。   初春还冷着,枯叶和秃枝居多,只能瞥见零星几簇嫩芽,但那股子生命力却好像已经要压不住了。   邵明曜提到过,大多数都是梧桐。   林晃多站了好一会儿才往教学楼去。   大厅空荡荡,他循着邵明曜之前的描述上到四楼,在右边走廊尽头望见了那枚烫金班牌——高三·A。   林晃轻手轻脚地往那边走,路过一间间教室,好安静,连老师说话都慢声细语,学生低头写字的角度都很整齐。   他终于走到A班,踌躇了一会儿才凑近后门,屏住呼吸向里张望。   邵明曜就坐在窗边后排,刚好从卷子中一抬眸,和他撞了个对视。   林晃心里一下子平坦了。   平坦后才恍然发觉刚才战战兢兢的。   邵明曜起身快速穿过教室,和老师低声说了句话便出来。   他小跑到林晃面前,语带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晃觉得那双眸中有几分雀跃的笑意。   他把盒饭提起来,“秦之烨让你吃饭。”   邵明曜接过袋子打眼一扫,“他欠揍吧,知道我发烧不吃蛋白质还给我买这么大一份排骨。”   林晃皱眉,“为什么发烧不吃蛋白质?”   “增加代谢压力啊。”邵明曜语气自然,“全身的劲要留给免疫细胞打架,不然都拿去消化了,烧还能退么。”   “……”   这都什么歪门邪理。   林晃试图和他辩论,但憋了半天,发现自己脑子空空如也,一条像样的科学原理都搜刮不出来。   真烦人。   他拉下脸伸手去夺,“那你别吃。”   手刚碰到塑料袋,邵明曜却一勾指尖,让他扑了个空,把饭又拉回自己这边。   “明知故犯的人买的就不吃。”邵明曜一副公平公正的样子,“但要是——”   烦死了。   林晃打断他,“我买的行了吧,吃完把钱给我转过来。”   他说完就转脸看向窗外的梧桐,眸中一抹愠。   邵明曜低笑两声,嗓子还哑着,笑得人耳朵痒痒。   林晃听着那个笑音,忽然又被揉了头。   “干什么。”他转回脸后退一步。   刚站的地方被阳光直射着,晒得耳朵烫。   “喜欢吗?”邵明曜低声问。   林晃一顿,“喜欢什么。”   “我的学校。”邵明曜说,“不然还能是什么。”   林晃没出声,又别过头看向窗外。   过好久,他才轻轻颔首,“嗯”了一声。   挺喜欢的。   邵明曜的学校。   还有邵明曜。   邵明曜又小跑回前门,隔窗和老师比划了两下,便拉着他去外头。   英中食堂前有个小篮球场,午后阳光好,烤得水泥地都是暖的。   邵明曜坐在篮球架下,一口饭一口排骨,老老实实地吃了个精光。   他吃完晃了晃饭盒里啃干净的骨头,往林晃怀里一塞,“碳水过量,下午周测要是睡着了就找你算账。”   真能赖啊。   林晃道:“别怕。考砸了被赶回九中,我赔你一顿接风饭。”   吃完刚好下课,邵明曜跑回去取了新整理的学习资料,刚好让林晃拿回去。   林晃拿着物理卷子和笔记转身走,走两步又回过头问:“晚上还是十点半放学么。”   邵明曜看了他一会儿才点头,随口道:“要带宵夜?”   林晃停顿几秒,“也行。那你以后还是来我家学吧。”   他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手里的资料,“最近题难,正好能问问。”   林晃出去时还是翻墙,落地回头望一眼,撇了下嘴。   学校是好学校,就是姿态太高,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样子。   但那又怎样,校长不还得磨着邵明曜高考么。   还惨遭拒绝。   晚自习时,邵明曜在群里发了张体温计的照片,36度4。   秦之烨和俞白立刻开始拷问,林晃嫌烦,把群静音了,掏出刚拿到手的物理笔记。   他翻过两页后,手腕忽然一顿,又翻回去。   磁场例题下贴了张便利贴,一个秀气的字迹写道——【这道没看懂,可以拜托下次给我讲讲么~】   便利贴自己就有粘性,却还被多粘了一张粉色小猫贴纸用来固定。   林晃面无表情地盯了它数秒,揭下来攥成团往旁边一扔。   正睡觉的魏康鸿一下子坐直了,“谁砸老子?”   林晃若无其事地翻页,继续看后面的电学大题。   但片刻后他又翻了回来,蹙眉看着那道磁场大题,一双眸里似乎按捺着不耐烦,捋着解析一行一行往下看。   不是吧,英中人。   连他都能看懂,这有什么看不懂的。   林晃看完最后一个句号,手伸进书桌堂,摸出前邵明曜的钢笔来。   不是说要有勇气么。   管他的。   他淡然落笔,在满当当的解题步骤上涂鸦了一只巨大的蝴蝶,又用力一笔一笔涂成实心。   【简单不看。   ——林晃。】   【小剧场-45】   明蛋找到呆蛋:上次从我屋拿走的雨披什么时候还?   呆蛋面无表情:哦。烧了。   明蛋:烧了?!   呆蛋不悦道:有股怪味。   明蛋:什么怪味?   呆蛋不耐烦地瞥了它一眼。   以后少把借过别蛋的东西给我。   明蛋迟疑道:不是你自己拿走的吗?   呆蛋没好气道:又不是我要下雨的。   明蛋:?   ****   明蛋OS:它说话是真的没逻辑,是吧? 第46章 |“即使是不起眼的蝴蝶,发觉猎物时也会立刻出动啊。”   夜里十一点。   林晃抱着腿坐在桌前, 脚踩椅子沿,边吃小饼干边翻笔记。   背心贴着腰收进睡裤,裤腿挽到腿根, 蜷腿时肌肉收紧, 在腿侧刻出一条清晰的分离线。   邵明曜朝他看了一眼, 低头继续写算式。   饼干刚晾凉,屋子里满是甜香味, 酥松的咀嚼声充斥着小房间,间杂着纸页翻动声。   林晃对着一道题思考,手捏着桌子沿, 不自觉般地翘起椅子前腿一下一下地晃着。   邵明曜又抬头, 视线落在那两条腿上, 终于道:“你不冷?”   “不啊。”林晃盯着那道题, “升温了,你感冒才冷。”   邵明曜欲言又止,又说道:“别晃了, 摔了你就消停了。”   “摔不了,我核心练得好,控制着呢。”林晃说着, 翘的幅度更嚣张,随手又摸两块小饼干, 丢一块到嘴里,另一块递到邵明曜面前, “尝尝。”   邵明曜垂眼看着那块饼干。   举着的位置在他嘴靠下一点, 手也能接, 嘴也能接。   他沉默得稍微久了一会儿, 正要动, 林晃却忽地收回手,把饼干丢进自己嘴里。   “不吃算了。”他又酥酥地嚼起来。   邵明曜微顿,“不是说有难题要问么?”   “昨天数学难,今天物理还行。”林晃头也没抬一下,“明天又是数学了吧?”   计划表上确实是数学,邵明曜“嗯”了一声。   林晃说,“秦之烨说英中西门烧烤好吃,明天捎点。”   邵明曜没立刻答,林晃瞟他一眼又收回视线,“别超十五块钱。”   话落没过几秒,邵明曜果然伸手在他头上摁了一把,“想吃就吃够,设什么限额。”   “那你买。”林晃立刻说,“一起吃,我们A。”   邵明曜没出声,林晃就当他是同意,心里舒坦了。他翻过一页笔记,视线掠过那只满墨蝴蝶,去捻下一页。   “等会儿。”邵明曜看过来,“你在我本子上瞎画什么?”   林晃没答,任由那只手捞走了笔记。   蝴蝶墨透纸背、糊住了整片解析区域。   邵明曜盯着沉思好半天,指着下面的小字,“简单不看?”   林晃淡定,“嗯。”   邵明曜拉过一张纸,迅速写下一道题推给他,“同题型,做。”   “……”   林晃缓慢拔开笔帽,迟疑着落下一个公式。   余光里,邵明曜皱眉了。   他又把公式划掉,写下另一个公式,边写边瞟旁边的笔记。   蝴蝶翅膀盖得很全面,只留下了“根据”“假设”之类的废话。   “林晃。”邵明曜语气沉了。   林晃索性把笔一扔,“忘了。”   余光里,邵明曜又把笔记捞回去,捏起被画的那页,正面反面翻动几次,动作忽然停顿,拇指在某处按了两下,又在食指和中指指腹上捻着。   邵明曜忽然开口,“这里之前粘的东西掉哪去了?”   林晃肩膀微僵,“我哪知道。”   “所以之前是粘了东西?”邵明曜抬眼盯过来。   “……”   林晃拽过另一张卷子到面前,又捻了块饼干。   还没咬下去,那只大手就伸过来把他头发捣乱了。   这回林晃有点火大,“干什么。”   “英华二轮复习了,笔记借了体委,被一通乱传。”邵明曜平静道:“你要是勤着用就说一声,我把高二理科笔记都放你这,省得他们乱借。”   林晃顿了顿,继续嚼曲奇,嚼得全都化在了嘴里才“哦”了声,“随便啊。”   “随便。”邵明曜淡然点头,“随便划地盘,是吧。”   林晃一下子扭过头,“谁划地盘?”   “我的笔记,你倒像自己东西似的占着,挺独。”邵明曜撇了下嘴,“最后讲一遍,记不住就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例题解析已经找不回来了。”   他撇嘴,林晃也撇嘴,随手推过去演算纸。   讲呗,记不记得住随缘。   又不是非要每道题都会做。   当晚学过了一点,林晃洗了澡栽倒就睡,第二天才发现邵明曜把校服外套落在椅背上了。   英中高三的校服是白身紫袖,还挺好看。   午休时林晃跑过去问题,顺便看一眼刚退烧的人有没有吃饭,外头刮冷风,顺手就把那件校服穿上了。   邵明曜打量了他一眼,评价道:“爷那么多肉都白给你吃了。”   “我只是骨架窄。”林晃面无表情,把叠成小块的卷子扔进装咖啡的袋子里,“不会的画圈了,帮我步骤写细点。”   邵明曜挑眉,“下血本了,十六?”   其实是十二。   外卖平台有抽成,林晃跑到店里买的。   林晃在口罩后打了个哈欠,又问,“吃饭了么。”   邵明曜说,“番茄炒蛋和萝卜牛腩。”   那挺好。   他其实还揣了俩面包,邵明曜要是吃了,他就明天再给。   “走了。”林晃说,“校服洒上菜汤了,洗完还你。”   结果晚上忘了丢进洗衣机,第二天去拿新卷子时还是只能自己穿着。   邵明曜用一套卷子换了俩肉松面包,边吃边给他额外讲两道化学平衡,题有点超纲,林晃回去翻着知识点琢磨了一晚上,累得脑子木,又忘了丢进洗衣机。   第三天又还不了了。   邵明曜的校服就这么半永久在他身上,包乐天一看到他就摆出一张便秘脸。   林晃连着穿了几天英华校服,突发奇想,走了一回正门。   脚还没迈进门槛,大爷就从门岗室杀出来了,“区九那个!”大爷指着他,“别以为蹭了套校服就为所欲为啊!我记得你的口罩呢,你过来!”   林晃掉头就跑,最后还是翻墙进的。   他怕给邵明曜惹麻烦,这几天把英中校园里的摄像头摸了个遍,第一次翻的位置能被拍到,现在换成一个绝对死角。只要翻进去就好办,满校都是白紫色,淹没于人流,谁也抓不着他。   林晃来熟了,慢悠悠晃到高三A班,刚到门口就听到邵明曜的声音,正背对着后门给一个男生讲题。   他三两句讲完,男生随口问道:“总来找你的那个是外校的吧?”   邵明曜一顿,“你怎么知道?”   “听的八卦。”男生说,“说是区九的,巨能打?我看着明明还挺内向的。”   邵明曜轻笑一声,“嗯。”他含着笑说,“闷不出声,但是个刺头。”   林晃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脑勺。   男生又问,“你弟啊?”   林晃呼吸一顿,垂眸屏息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邵明曜才答。   还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不是弟。”   “朋友?”   “也不是。”   男生乐了,“天天来找,还穿着你校服到处乱晃,我寻思也不能是关系普通的熟人啊。”   邵明曜一点头,淡然道:“不普通。”   但他最后也没说是什么人。   林晃等他回座了才探身喊他出来。   “我这校服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洗了?”邵明曜问他。   林晃瞥他一眼,“你又不穿。”   邵明曜一般都只是拿在手上,应付学校的要求而已。   “我是不急着穿。”邵明曜说,“但它再不洗就要臭了。”   林晃嫌他管的多,“知道了。”   邵明曜又拿卷子换了吃的,今天是两只杏仁可颂,林晃昨晚学习时顺手烤的。   林晃说要走,走两步又转回身喊他,“邵明曜。”   邵明曜也顿住脚,“嗯?”   林晃定定地盯着他,盯了半天才开口,“你这两天怎么不来九中了?”   邵明曜闻言转回身,看着他,神情严肃。   “因为你总来英中堵我。”   “……”林晃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哦。”   随即转身就走。   晚上到家,林晃终于把校服丢进洗衣机,设了洗烘程序。   洗衣机在窗外嗡嗡运转,他铺开卷子,却没急着做,而是点开了手机。   从小他不明白的事就多,习惯了,基本都直接忽略,实在无法忽略的就搜一搜,就像那些年应付邵明曜那些短信一样。   林晃塞上耳机,输了几个关键字,先是看帖子,又点开图片。   点来点去,自动跳转了一个视频站,配色丑陋的页面上飘满广告浮窗,缩略图都很冲击。   他随机点着,有的一眼就恶心,立刻退出来。有的能多坚持几秒,但还是觉得辣眼睛。   连着快速翻了五六个,忽然点开一个镜头背对的,两方都没露脸,后边那个骨架很漂亮,肌肉练得恰到好处,林晃多盯了两秒,冷不丁地,忽然把那个宽肩窄腰的身材对上了邵明曜。   也就一瞬间,大脑空白。   林晃猛地起身,手机砸在桌上,他仓皇地往床上一扑,掀被子把自己盖着。   背心无声而快速地起伏,黑瞳仁露出了像小时候般的空茫,却又多蒙了一层雾似的。他抿着唇,颈间泛出一层薄汗。   抿唇抿得久了,松开时红得像充血了一样。   好一会儿,他闭上眼,拽过小狗压在脸上,另一手摸索到床头柜。   洗衣机“滴——”了一声,“咔哒”解锁,烘干结束。   林晃把纸巾胡乱一团,坐起身抛进桌边垃圾桶里。   洗衣机滚筒突然被打开了。   “林晃。”   邵明曜的声音从院子转入屋里,“总算是洗了啊。”   !   林晃一弹而起,两秒后邵明曜拎着校服进来,奇怪地看他一眼,“桌边傻站着干什么。”   不等林晃答,他又问,“热?还是发烧?脸都红透了。”   林晃脑子里轰地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扯过卷子闷头不说话。   邵明曜把给他带的汉堡从纸袋里掏出来,视线瞟到桌下,“垃圾桶满了也不倒……”   林晃“咣”地一脚踹上去,直接把桶踢到桌角。   邵明曜吓一跳,“怎么了?”   “这题,烦。”林晃把卷子推过去,从头到脚都浮着躁劲,“不想了,直接讲吧。”   邵明曜粗略一扫,“哦,上周讲过,可能讲得粗了,你没消化明白。”   林晃把纸袋子一团抛进垃圾桶,侧头听讲,时不时点头配合两下。   等题讲完他才问,“怎么这么早?”   邵明曜说,“最后一节自习讲数学周测卷,我满分,不如回来多刷套阅读。”   “哦。”林晃松了口气,“刷吧,我也多刷一套。”   邵明曜撇嘴,笔尖点点那张空白的卷子,“做什么梦呢,一笔还没动,刚又玩手机了吧。”   林晃:“……嗯。”   邵明曜把汉堡递给他,“吃完赶紧学。”   刷卷子时总算消停下来,邵明曜专注地看阅读,林晃也渐渐沉下心。直到又过零点,两人都差不多了,邵明曜起身去洗把脸,林晃才问,“体委是戴黑框眼镜的么。”   “嗯,今天他还说总看见你呢。”邵明曜从洗手间里探出半个身子,“提到这个,中午没来得及问,你最近怎么总是跑来英中找我?”   林晃反问,“不行么。”   “没说不行。”邵明曜瞥他一眼,“但你不该喜欢频繁去陌生环境吧,别是又憋了什么坏心眼。”   林晃没答,翻了翻卷子,“你洗完脸给我看一下这道题再回去吧。”   邵明曜“哦”了声,“马上。”   林晃听着里头的水声,对着卷子有些走神。   一会儿是邵明曜对体委回答的那句“不普通”,一会儿是邵明曜躺在他家地上的背影,一会儿又是刚才搜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是喜欢邵明曜的。   只是在今晚之前,他没意识到这种喜欢有多吓人。   也确实很讨厌陌生环境,就像那只蝴蝶,早就习惯了呆在熟悉的烧瓶里。   可即使只是不起眼的蝴蝶。发觉到渴望的猎物时,生物的本能也会驱使它立刻出动啊。   林晃忽然放下笔,轻轻拉开抽屉,摸出一只常戴的口罩,叠两下,放进校服口袋。   邵明曜给他讲完题要走时,林晃随意地拎起校服朝他一丢,“这回别忘了。”   邵明曜接了,“你不穿了啊?”   “嗯。”林晃淡然垂下眸,“你先穿两天吧。”   【小剧场-46】   明蛋感觉自己被邪恶的诅咒打了标记。   先是在自己的壳上发现了神秘的不干胶。   然后是吃饭的碗。   再是蛋窝的门。   锻炼的哑铃。   床上的枕。   就差在呆蛋身上也发现了。   它凝重忐忑地去找呆蛋,呆蛋一转身,果然有。   它被惊悚感包围。   正要去揭,忽然愣住。   这不是呆蛋用来贴小狗彩绘的不干胶吗。 第47章 |“邵明曜,你看到我口罩了么。”   转天邵明曜竟然破天荒地穿了校服。   松垮的外套被他穿得随性利落, 林晃去英中拿卷子,走之前多瞟了两眼,说道:“晚上要琢磨决赛作品, 别来。”   邵明曜把他叫住, “我吃的呢?”   林晃一顿, “你感冒不是好了么。”   “好了就没吃的了?”邵明曜语气不悦,“你没病过, 我还天天给你带宵夜。”   林晃道:“不是AA吗?”   邵明曜追问:“你哪次真和我A过?”   “……”   才几个月啊,这就反应过来了。   邵明曜较真,一副要么继续投喂, 要么清算前账的架势。林晃实在不敢算之前吃了他多少钱, 于是草草丢下一句“下周继续”糊弄了过去。   回校路上接到电话, 陈亦司没好气地问, “上次给你那五十,花完没?”   林晃“嗯”了声。   陈亦司:“四天不到就花完了,你小子现在高消费啊。”   林晃以沉默抗衡。   “其实我最近也高消费。”陈亦司长长一叹。   林晃预感到他下一句就要抢蛋糕了, 紧急开口转移话题,“花哪了?”   “谈恋爱烧钱。”陈亦司诉苦,“虽然还没谈上, 但爷现在筹备新店,架不住这三天两头送吃买花, 逛街电影……算了,你也不懂这些。”   林晃沉默片刻, “懂。”   他暗恋也烧钱, 邵明曜一杯咖啡十几, 顶他一天饭钱了。   想停一停, 大少爷还不乐意。   “真磨人。”林晃嘟囔。   可陈亦司又低乐两声, “不过爷乐意和她出去玩,花钱也开心,你不懂。”   林晃没吭声。   其实也懂。   他也乐意看邵明曜仰头灌他送的咖啡,邵明曜手好看,捏着纸杯也格外带劲。   陈亦司突然说,“对了,邵明曜加我微信了。”   林晃一顿,“干什么?”   “好像是鱼肚皮推的名片吧,加上啥也没说。”   林晃纠正他,“鱼肚白,大名俞白。”   “你别慌,他要是问你黑历史,我都帮你瞒着。”陈亦司语气停顿,又飞快道:“打包你几个蛋糕啊,就不用另外谢我了。”   话音落,电话挂。   “……”   好一招图穷匕见。   林晃回去一路都在琢磨,要是把陈亦司拿蛋糕的钱从店员工资里扣掉,到底合不合劳动法。   *   决赛是开放命题,林晃还没找到庄心眠的手稿,只能先筹备。周末两天在家硬憋,憋得脸都扭曲了。   唯一好消息是之前邵明曜联系上的一位大师傅回了消息,愿意来店里坐坐。   林晃和人约了月末,顺手把名片改成对方真名“岳白”。   通讯录到Y开头,后面就是那个不友好的“悦然”,林晃看见号码归属地竟然在H市,随手在本地点评上搜了一下,依旧没找到同名甜品店。   怪了。   晚上他拎了一筐红醋栗果酱司康去邵家吃晚饭。   早三月,老杏树抽了嫩芽,邵松柏搞了个碳炉,离树远远地烤着一大扇牛排。   林晃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瞅树上的绿叶。   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结杏。   “别瞅了。”邵明曜在旁边道:“我都盼五年了,不结了就是不结了。”   林晃心虚,低头按一把北灰的脑壳,小狗也低下头不再瞅了。   邵明曜看着他俩相互逗,像是出了会儿神,“它总学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小狗。”   林晃逗着北灰,“不学你么?”   邵明曜哼笑一声,“它又懒又馋,笨还窝里横,能学到我什么?”   “……”   林晃抱起北灰,凑到它耳朵边说:“北灰别信他,你是烈犬。”   北灰以为他在亲它,兴奋地伸出大舌头,转着圈一卷,舔湿他半边脸。   林晃还没反应过来,邵明曜已经起身照着狗后脑勺清脆地拍了一巴掌,拎着后脖子扔到一边,训道:“欠收拾是吧,还敢舔人脸。”   声音不大,但语气沉,北灰大气都不敢喘。   林晃脸上沾满小狗口水,正想替北灰说两句情,耳边就落下一句低低的“别动。”   邵明曜抽了张纸巾,抬了他的脸起来,给他一下一下地擦着。   “纹身都脏了。”邵明曜说,“不知道沾口水会不会感染。”   都纹好几年了,感染不了了。   但林晃没说出来,仰着头任由他擦过几轮,被松开时脖子还有点僵。   邵明曜拇指在他面颊上一按,“狗舌头上是不是有倒刺,都给你舔红了。”   林晃抿着唇没吭声。   “疼么。”邵明曜又垂下眸看着他。   他犹豫了下,“一点吧。”   然后北灰屁股上就挨了两脚,还被罚靠墙后腿站。   林晃没好意思说,是邵明曜擦得疼。   红也是纸巾蹭红的,或者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原因。   反正狗挺无辜。   碳烤牛排很香,外皮都烤酥了,切开来肉质鲜红软嫩,纹理分明。   邵松柏让两个小的吃多少切多少,邵明曜片了一小碟,林晃一刀切下两斤半,抓在手里十来分钟就啃了个精光,吃得嘴唇油亮。   他把嘴一抹,对上老爷子瞠目注视,赶忙找补道:“今晚试烤新品,玫瑰小豆法包,明天给邵明曜送俩。”   “那正好。”邵明曜说,“周一食堂没爱吃的。”   林晃说:“你要是吃着好,我再烤两炉给爷。”   邵松柏笑得合不拢嘴,装作没看见他又偷着切一大块肉,自己咬了一口,剩下的全喂了北灰。   北灰今天罚站时间长,后腿连着屁股肉都哆嗦,蹭在脚边吃得委屈唧唧。   第二天中午,林晃正要去英中,忽然被魏康鸿喊住,说道:“包乐天找,挺着急的。”   他只好给秦之烨打电话,秦之烨体育课刚散场,爽快道:“放桌上吧,我使命必达。”   “谢了。”林晃说,“用小布兜装着的便当盒。”   包乐天不知从哪听说林晃要转去英华借读。   林晃刚转来时,他看林晃像看瘟神,但现在林晃直奔第一考场去了,他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希望把人留在区九,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他口若悬河地讲,林晃低头琢磨消息到底怎么传出去的,他自己还没想明白呢。   纠缠了一个来小时,被放走前,包乐天又语重心长道:“这两天看你没再穿英华校服,老师觉得你内心深处还是偏向咱们学校的。”   他不提林晃都要忘了。校服上周就还了邵明曜,也该发现口罩了吧。   但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口罩是个寻常玩意,就像蝴蝶翅膀上的一粒花粉不小心落在书页上。只有在意才会当回事,否则就算看见了也不会留心。   它无非是林晃伸出的一根探针。   但或许这种刺探太直白,结果揭晓得清晰,让人蓦地有点烦。   林晃走到食堂,落锁的门玻璃上映出一双死气沉沉的眸。   没饭吃,只能跑去羊肠巷馒头店,三块四买了俩花卷加一个茶蛋,蹲在没人的地方摘了口罩囫囵啃完。   他问秦之烨回来没,消息刚发出去,就听到里头弄堂传来一声闷哼。   林晃放下手机侧耳听,声音又没有了。   他站起身,又是一声,和一开始的音色不一样,尖还哑,有点熟悉。   或许是认识的人吧。   他无所谓地抬脚要走,却突然又听到一声呕吐。   林晃脚步一顿,回头寻了过去。   方威和郑浩被捆手堵嘴,倒在地上。郑浩像是晕死过去了,但其实方威伤得更重,吐了,满弄堂都是一股腥酸味。   打人的有一个四中的,另外两个都是三十来岁的社会人。   挨打的被堵了嘴,打人的也默不作声,不是为了找场子,就是一场纯粹的报复。   林晃视线扫过那些人戴的指虎、鞋上踩的钢套。   真麻烦。   方威一只眼全是血肿,另一只眼眯着条缝。只有他看见了林晃,却没露出激动,甚至虚弱地轻摇了下头。   自作多情。   本来也不熟,对方又难缠,林晃压根没打算插手。   他抬脚要走,视线却又一顿。   方威吐出的那滩秽物中有几抹咖啡色液体。   那些脏东西在地上蜿蜒地流,浸脏了旁边一块米色亚麻布。   那是给邵明曜装便当盒的小布兜。   操。   秦之烨你不是吧。   前有俞白的笔记,现有邵明曜的面包,还扯什么使命必达。   林晃一口气堵在胸口,这才站定了,垂眸看着脚边一块长满木刺的条形板。   弄堂里响起一声清脆的木头撞击声,林晃把条形板踢起来,握在手上。   方威突然开始玩命地挣扎,血沫混着没吐干净的秽物沿着嘴边的布条往下淌,那几人本来要回头,又被他引走了注意力。   但还没来得及朝他过去,身后弄堂口便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   “闭嘴。”林晃说。   *   预备铃打响时,羊肠巷里终于安静下来。   方威实在太脏,林晃先去解开郑浩,让他去给方威松绑。   郑浩对着他牙齿打哆嗦,疑似癫痫发作,过了足有半分钟,林晃先不耐烦,说道:“不用谢。”   郑浩冲他一抱拳,手也哆嗦,双手一起比出了个中指。   林晃多看他们一眼都要犯病,兀自到弄堂口吹风,扽着领子把毛衣脱了下来。   背心被汗水打透,紧贴在白皙的皮肤上。刚打完架,肩膀头子和手臂完全充血,稀罕地膨出了还算可观的肌肉,右边三角肌前束鼓着两道血檩子,肿得连起来,绷着劲还能伪装成更大块头。   他想拍一张发给陈亦司显摆,结果发现电量又1%了,只好作罢。   身后传来方威的呻吟声,林晃不耐烦地进去,踢一脚郑浩,“胃出血了,给他打120。”   郑浩眼神一片慌,伸手就往方威胃上捂,“哪?哪出血了?”   ……真他妈。   林晃恨不得现在就冲回教务处,告诉包乐天他确实看不上九中。   他脚尖点了下地面,“没看见咖啡色么,血。”   方威止不住地痛哼,俩眼睛就能睁开半只,却愣是淌出了两滴泪,哆嗦着喊了声“老大”。   林晃心烦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谁是你老大。   “邵……救我,你也……”方威咽着血沫子,“救我。”   林晃面无表情,“我要是说两次救你的都是秦之烨……”   方威血肿的眼里闪过一瞬茫然。   算了。   狼狈丑陋又脆弱,林晃不忍心再说他,可他瞟一眼地上的小布兜,还是忍不住烦道:“四个面包你全吃了?难怪被打吐。”   方威没出声,眼神却更迷茫。   可能真快死了。   林晃听着郑浩打完了120,才起身到弄堂口,拎起毛衣直接回家。   他给老手机充上电,酝酿着怎么跟挨饿被放鸽子的邵明曜解释一下。   结果刚点开微信,就看到秦之烨四十分钟前的回复——【卷子我给你放桌上了啊,面包他都吃了,使命必达,请看图。】   照片里,邵明曜背光坐在走廊窗台上,便当盒放在腿面,手里拿着一只咬了几口的法包,边嚼边看手机。   ?   【没话说:那为什么布兜在方威手上?】   【秦枝叶:啊,我拆开看了一眼,然后光拿饭盒了。方威一起打球回来的,估计他顺手揣走了吧。】   “……”   手怎么这么欠啊。   晚上林晃坐在院里,邵明曜刚一推院门,他就开口道:“今晚琢磨决赛作品,不学。”   院门锁着,邵明曜在外头沉默片刻,“方威刚给我打电话了。”   “……”   手欠嘴也欠。   好他妈无语,在九中真就认识不了一个靠谱的。   “开门,新老大。”邵明曜说,“听说你挨了两下,让我瞅瞅。”   林晃臊眉耷眼地起身,拖着步子过去把门开了。   邵明曜进来的一瞬间他就转身往院里走。   今天过得实在太扯了。   没能观看邵明曜吃他烤的面包。   意识到邵明曜压根不在意藏进校服的口罩。   莫名其妙打了一架,从头到尾都是误会,还被白眼狼举报了。   林晃往小板凳上一坐,抢在邵明曜开口前道:“心烦,别说我。”   话音刚落就被揉头了。   “干什么。”林晃烦躁地撇开脑袋,“说了心烦。”   “不说你,给你冰敷一下。”邵明曜掏了只冰袋出来,“是胳膊吧,衣服脱了。”   林晃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哦”了一声。   早春晚上还凉着,穿小背心坐在院子里,皮肤上那层绒毛都立着。   邵明曜蹲在林晃面前,用一块柔软的小毛巾包裹冰袋,轻轻按上那块红肿。   林晃:“嘶。”   邵明曜手一顿,抬眼道:“疼?”   “凉。”林晃说。   “那忍着。”   邵明曜又拿了块毛巾,多包一层,一下一下轻轻触按。   林晃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渐渐舒展了眉头。   其实本来也不怎么疼,但冰一冰果然还是更舒服点。   邵明曜说,“方威在医院打吊瓶呢,刚能开口就给我打了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   林晃懒得吭声。   至于么。   “晃晃。”邵明曜忽然说,“和刚回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林晃抬眸,睫毛轻颤,“什么?”   邵明曜语气平静,但声音柔和,“你看出来方威是真有大麻烦,是吧。”   林晃沉默半天,闷道:“没那回事。”   他把布兜的事老实说了,邵明曜听后愣了半天,末了没忍住蹲在那乐了起来。   “笑什么。”林晃被他乐得也想乐,踢了他的脚一下。   邵明曜笑够了才又说:“别不承认,知道你不喜欢他,但还是看不下去他真让人打出个好歹吧。”   这回林晃没再反驳。   或许也有吧。   他一开始就听出来是堵了嘴踢要害,但那时都没想管,直到听到吐了才下决心,怕真死人。   邵明曜收拾了冰袋转身回屋,随口问道:“没伤别的地方吧?”   林晃抿了下唇,“没。”   邵明曜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着林晃的眼睛,确认道:“真没有?”   林晃沉默了一会儿,“啊。”   邵明曜蹙起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通,视线忽然落在他的脸上。   “戴口罩干什么,这院里不就咱俩。”   林晃垂在身侧的指尖蜷了一下,“又没吃东西,就没……”   邵明曜已经大步朝他过来,不由分说,抬手摘了他口罩。   左边嘴角肿得厉害,红肿一直往上蔓延了半张脸,连带着几只蝴蝶刺青都鼓溜溜的。   一只蝴蝶旁轻微破皮,是被指虎蹭的。   邵明曜的眼神一下子就沉了。   “没多大事。”林晃飞快瞥他一眼,又别开头去。   也说不清哪来的心虚。   明明是他的刺青,却像是弄坏了邵明曜的东西似的。   邵明曜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半天都没出声。   林晃不自在地往后挪了一步,“你要骂就……”   “别动。”邵明曜又皱了眉。   他抬起手,手指微屈,用指背沿着蝴蝶向下轻轻刮了一下。   很轻,和林晃的皮肤若即若离。   “疼吧。”邵明曜低声说。   林晃心跳错了一拍。   又挪开视线,比刚才还要仓皇。   “不疼。”他低声道:“痒。”   邵明曜语气很低,“怎么叫人打脸上。”   “没躲开。”林晃说,“他们手上全是脏家伙。”   邵明曜手悬在半空,末了还是又轻轻在他面颊上蹭了一下才放下,“那下次别管了。”   “嗯。”林晃垂下眸,“没事的,邵明曜。”   邵明曜问:“什么没事?”   林晃轻声道:“过两天就消了,蝴蝶不会一直变形。”   邵明曜顿了顿,“你的纹身,和我说什么。”   林晃说,“因为就你最在意。”   小院里一下子静了。   好一会儿,邵明曜才动了下脚,“自己再冰敷一下,我去弄点吃的。”   他大步进厨房,打开冰箱扫了一眼,“蒸个鸡蛋糕,吃么?”   “随便。”林晃说。   邵明曜脱了外套搭在窗台上,忙活开来。林晃隔着一道窗看他,这才意识到他刚才进来时还穿着那件校服。   心里一下子又有点堵。   他走过去把校服拿起来,邵明曜瞥他一眼,“冷就穿上。”   林晃闷不出声地把校服往身上披,随手往兜一摸,顿住。   兜里是空的。   他垂眸看着地面,心跳一瞬纷乱。   好半天,他才又开口,轻道:“他们的指虎很锋利,把我口罩都破开了。”   邵明曜“嗯”了声,“还口罩呢,你脸都破皮了。”   “我一共就三个口罩。”林晃接着道:“破了一个,还有一个找不到了,这回连换洗备用的都没了。”   邵明曜打鸡蛋的动作一顿,转而又打起来,没搭他的话。   林晃朝他看过去,“邵明曜,是不是落在你家了,你看到我口罩了么。”   “没。”   邵明曜垂眸看着碗里的蛋液,手腕一刻不停地打着,越打越响。   “一个口罩而已。”他淡声道:“别找了,再买吧。”   小院里又安静下去,只有筷子碰撞碗沿的声音,响得有些喧哗。   邵明曜没等到回音,抬眼一瞟林晃,顿住。   “笑什么。”   林晃别开头去,只用微微红肿的半张脸对着他,没有刚才瞅着可怜了,因为唇边抿着一丝压不下的弧度。   像满足,像得逞,像释然。   “没笑。”林晃说。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7】   呆蛋发现自己偷偷贴给明蛋的不干胶都没了。   呆蛋多云转阴。   找路边小鸡蛋干了一架发泄。   转天呆蛋发现明蛋藏了个小铁盒。   抠开,里面全是不干胶。   还用小别针夹好了。   呆蛋阴转晴。   找路边小鸡蛋干了一架庆祝。   路边小鸡蛋:? 第48章 |“我如果最初就回了你的短信。”   “陈亦司。”林晃举着手机, 坐在小板凳上一下一下地晃着,“如果有人偷偷拿走了你的东西,说明什么。”   半夜三更,陈亦司困得嘴巴都黏住了, “说明该报警。”   “不是值钱的。”林晃补充, “贴身穿戴的。”   电话里沉默了几秒。   陈亦司的大嗓门醒了, “哇操, 你这次遇到的是变态?偷你内裤?”   “……”那倒也没那么贴身。   林晃抬头看着灯泡, 天还没暖,一只小飞虫孤零零地舞着, “我找他要回来,他装傻不还。”   “崽啊。”陈亦司揉着鼻梁, “听哥说。”   林晃:“嗯。”   “节俭是咱们的美德,啊,但咱现在已经不算穷人了吧。”陈亦司循循诱导, “人偷你内裤, 你就再买一条, 别非得要回来穿了, 你也不怕人给你往上抹点啥……”   林晃受不了了,“陈亦司, 你是脑残吗。”   陈亦司耐心耗尽, 骂道:“你自己想想咱俩谁脑残!”   “……”   算了。   林晃和他说不清,脑子乱。   或者说脑子很清醒, 是心里乱。   挂电话前,林晃又问, “你是怎么追她的。”   “然然么?”陈亦司咕哝道:“就那么追呗, 投其所好, 照着她喜欢的一二三点去做就完了。女孩子嘛,很好追的。”   林晃其实对陈亦司的自信持怀疑态度,因为店员前天还在念叨最近总来店里的一个帅哥,一天没来就想得不得了。   但他追人的思路应该没错。   邵明曜是阳光底下的人,傲着,爱恨都直白。   比如他喜欢喝咖啡,喜欢养狗,喜欢老杏树,还有蝴蝶纹身。   再比如他喜欢掌控感、自律和律他,喜欢人乖,喜欢被依靠、被回应。   在邵明曜面前展示脆弱一直都挺有用,刚才吃鸡蛋糕时,他本来还因为打架受伤挨了几句唠叨,结果一阵风过迷红了眼,邵明曜以为他想哭,立刻闭嘴了。   林晃晃着凳子的动作慢下来,点开手机摄像头看脸上的伤。   他也想不清楚要干什么,万事凭本能,从小便如此。   便轻轻按了一下截屏。   凌晨一点多,邵明曜刚熄灯躺下,手机便收到一张图片。   前置摄像头里,林晃微侧着脸,瞥着自己红肿的脸颊。截屏时或许手抖了,焦点模糊,那双黑眸沾了一层莹润而模糊的水光,蝴蝶刺青扑朔在虚虚实实的光影中,温吞而脆弱。   【没话说:有点疼。】   邵明曜呼吸停滞,好半天才缓慢地按下锁屏,闭眼欲睡。   只片刻,黑暗的房间又重新亮起幽弱的手机光。   【冰袋在冰箱,再敷一会儿。】   【家里还有白药么。】   【睡了?】   隔壁。   林晃看完消息就闭了眼,又过十来分钟,他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手机又一震。   【smy:白药给你放门口了。】   林晃半睁着眼看完消息,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依旧没回。   第二天清早,林晃出门晨跑,一开门就见到了邵明曜。   那瓶白药还摆在地上,邵明曜弯腰捡起来,一瞥他的口罩,“捂那么严实干什么。”   林晃老样子困得睁不开眼,“没捂。”   邵明曜伸手摘他口罩,他往旁边躲开,邵明曜顿了下,“口罩摘了,我看看伤。”   “还那样。”林晃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往外走,没让他看。   一路上没说话,邵明曜跟进九中一起跑完十圈,买早餐时林晃自觉替他刷了卡,依旧无需言语。   邵明曜送他到教学楼门口,停步,似乎在等他说什么。   于是他看了邵明曜几秒钟,开口道:“拜拜”。   中午去英中拿卷子,依旧带了一杯咖啡。   这次是季节限定豆,十八块。林晃觉得这就是个噱头,而自己是为了暗恋和噱头买单的冤大头,但邵明曜喝了一口后却问他:“换新豆子了?”   他又一下子觉得多的六块钱花得值。   只是仍然没接话茬,也依旧是那副凑合活两天的表情。   邵明曜握着纸杯问道:“今天怎么话少了?”   “没吧。”林晃否认。   邵明曜:“嘴角疼不想说话?”   林晃摇头。   “那是怎么了,你平时会抱怨咖啡贵,或者题难。”   林晃道:“同一件事,没什么可一直抱怨的。”   邵明曜看了他片刻,“别憋着,我每天还指望听你抱怨几句来解压呢。”   你真作,林晃心想,不带感情地开口,“你要的太多了。”   邵明曜:“?”   走之前邵明曜又说:“英华的借读资格考在四月中旬,会拿期中考的B卷来测试,你试试吗?”   林晃面无波澜,只丢下一句“再说。”   晚上邵明曜来学习,林晃这次把卷子提前做完了,没什么问的。两人安静地自学到深夜,邵明曜走之前道了“晚安”,林晃打着哈欠“嗯”了一声。   一点多洗完澡,熄灯上床,他又戳开邵明曜的聊天框,发了一句:【要是去英华,以后要喊你学长么。】   发完就删了晨跑闹钟,关机,搂着小狗一翻身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学时间,睡眼惺忪地查看邵明曜的回复。   【smy:以前在九中也没见你乖乖喊学长。】   【smy:要喊也行。随你便。】   【smy:要喊么。】   【smy:所以要不要参加考试。】   【smy:睡了?】   【smy:在门外,晨跑不?】   【smy:……走了。】   林晃打了个哈欠,收手机上学去。   晚上睡前,他又给邵明曜发了句“新口罩到了,比以前的软乎。”   第二天早上查收回复,邵明曜说“明天看看”。   于是林晃中午去英中拿卷子时戴的还是旧口罩,说新的忘了洗。   礼拜四晚上,他发“消肿了”。   邵明曜还是那句“明天看看”。结果转天中午林晃去和包乐天谈心,又拜托秦之烨跑了一趟腿。   林晃掰着手指头算算,四回了,火山快要喷发了。   果然,晚上邵明曜一进门就黑着脸,开口便审道:“林晃,故意的是吧。”   林晃放下笔,茫然地看着他,“我怎么了?”   邵明曜:“……”   “哦。”林晃轻巧地摘下口罩,“给你看一眼,是消肿了。”   脸颊白皙如初,一点印子都没留,就擦破那块还稍微透着一点新皮的粉,点缀在蝴蝶的翅膀尖上。   邵明曜眼神一会儿在他脸颊上,一会儿又和他对视,看脸颊时有些发怔,和他对视时又染开恼。   真羡慕啊。林晃想,情感充沛的人连表情都这么丰富。   邵明曜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被棉花扑了一脸,只能作罢。   走之前他又说:“明天我要替爷去乡下送点东西,晚上才回家。”   林晃“哦”了声,“保重。”   邵明曜咬牙切齿,“你就是故意的。”   林晃一双眸子清清白白,反问道:“我故意什么了?”   邵明曜恶狠狠地瞪他,好半天,沉默着转身走了。   当晚林晃洗完澡直接入睡,很乖,没再发任何消息。   礼拜六睡到日上三竿,到邵家推门时,邵明曜果然已经走了。   邵松柏现在和他之间有种默契,早饭剩的就摆在院里罩起来,林晃过去抓一把雪白喧软的豆沙包,盛上一碗豆浆,坐在树下舒舒坦坦地吃。   下午他给北灰洗了个澡,沾了一身的水和狗毛,又回家把自己洗一遍,刚好烤箱倒计时结束,出炉一大盘桃酥。   桃酥是邵松柏点的,老人都喜欢吃这些重糖油的糕点。林晃第一次做,自己改了低糖配方,又用牦牛酥油替了猪油,烤出来外酥内绵,一入口就化了。   他和邵松柏坐在院子里吃桃酥,林晃晃着腿,时不时掰一块喂给北灰,原本放着空,却忽听邵松柏叹了声气。   林晃问:“爷不爱吃么?”   “爱吃,做得真好。”邵松柏拍他的腿,语声低沉下去,“只是想起了明曜奶奶,她以前就喜欢吃桃酥,但吃两口就嫌甜腻,不吃了过两天又想。”   一阵风过,老杏树轻轻颤动,邵松柏抬头望去——嫩芽结满枝头,又要迎来下一个夏天了。   他勾起一抹笑,却是抬手沾了沾眼角。   “蓁蓁还在就好了。”他低声念叨着,“你做的桃酥,她肯定能多吃几块。”   林晃嗓子眼堵了,堵了许久才低下头。   “爷,对不起。”   邵松柏一顿,“为什么道歉?”   “我只是用弹弓打了那些杏果……”林晃对着地面低声嗫喏道:“它怎么会再也不结果了呢。”   邵松柏闻言摇头,“不结果未必是你的原因。晃晃,你什么时候开口说话的?”   林晃轻道:“回去后,没有明确的哪一天。”   “契机呢?”   林晃摇头,“也不知道。”   “这就对了。”邵松柏笑着摸了他的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原因的,发生时便发生了。不必纠结,不必挂念,人也如此,树也如此,顺其自然吧。”   他说着又抬头望向老杏树,出神许久,方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它这两年倒一年比一年繁茂了,也许又快要能结果了吧。”   很多事情确实没有原因。   就像林晃不知道幼时为什么迟钝,也不知道怎么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人讨厌却又期待收到他的消息,又在重逢后蓦然心动。   “如果真能再结杏就好了。”林晃说,“不知道原因也无所谓。”   邵松柏捧着剩下的桃酥进屋,自言自语般地重复着:“会的。”   *   林晃在自家小院里坐到傍晚,天黑了也没开灯,就那么坐着看手机。   手机里攒了三十多条消息,都是今天邵明曜发的,一些乡下随拍,还有些没营养的问话,问他学习了没,北灰吃没吃维生素,爷要的桃酥出炉了吗。   林晃一条也没回。   他坐在院子里把消息看了几遍,又点开从前的短信存档随意翻着。   直到院门被人一推。   “回来了。”   邵明曜手上拎了袋山货,往桌上一扔,“爷的朋友送了小核桃,分你一包。”   “嗯。”   邵明曜朝黑黢黢的屋里扫一眼,“新鲜的直接吃,别拿来烤东西。”   “好。”   邵明曜到他旁边坐下,抬头瞅一眼灯泡,“怎么不开灯?”   “在看手机。”林晃说。   “装都不装了啊。”邵明曜气道:“给你发一天消息也不回,还敢承认自己看过手机。”   林晃没吭声,邵明曜又朝屏幕上扫了一眼,“看什么,探店视频?”   林晃没躲,任由屏幕那么亮着,片刻后自动息屏了,他才抬头看了邵明曜一眼。   “在看以前那些短信。”   四下忽然寂静。   邵明曜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对视着沉默,直到院子里的寂静蔓延出去,整条长坡仿佛都在等着他们开口。   邵明曜抿了下唇,先打破寂静。   “最近怎么突然又不回消息了?”他低声问。   林晃说,“在等你问我。”   “问你?”邵明曜微愣,“问你什么?我都问过很多次了,从小就不回我消息,对别人却不是。”   林晃转回头去,坐在凳子上一下一下地晃着脚,邵明曜这回没催他,但却一直看着他,像是不等到答案不罢休。   许久,林晃晃着的腿渐渐慢下来,心跳却悄无声息地变得纷乱。   他看向地面,“邵明曜,你还记得当年你发我的第一条短信么。”   “你说——”他不带感情地复念,“怎么不告而别了?回去后一个人也要好好过。不要害怕,人生很长,总会遇见转机的。”   邵明曜怔住,下意识看了眼林晃的手机——屏幕早黑了,这段话是他背出的。   林晃轻声道:“小姑让我认真回复,好好感谢你和爷爷一个月的照顾,礼数要周全。”   邵明曜错目不眨地看着他,“那为什么不回。”   “我只是不懂相处,但我知道周全的意思是结束。”林晃平和道:“你发乎于礼地问,我止乎于礼地答,答完就是周全。”   就是结束了。   林晃语气没有波澜,神色也平和。   只有垂着的眼睫轻颤,越颤越快。   许久,他抬眸看过去,注视进那双温沉深邃的眸。   邵明曜总说他有一万个心眼子,哪怕小时候他钝得连一点情绪反应都作不出,邵明曜偏还是要这样说。   但或许邵明曜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他情感迟钝,但他一直有心眼。   有回音的哪还能被当成树洞。   只有得不到回复才会一直纠结。   被拿走了最珍视的一颗杏才会不肯忘记。   “邵明曜,我如果最初就回了你的短信——”   林晃终于开口,一字一字清晰地问道:“你还会一直给我发吗?”   还会接那些漫长而沉默的电话吗。   还会有明明远隔千里、明明活在两个世界,却仍留存住的那一丝脆弱而斩之不断的羁绊吗。   邵明曜蓦然怔住,眸光波动,喉结上下轻颤。   似激动,又似悸动。   似难以置信,又似恍然震撼。   林晃盯了他一会儿,数着他喉结颤动的频率,和此刻心跳竟有些重合。   他又轻轻地垂下眸去。   “你以前问过我,我那时候不想回答。   “我的口罩丢了,忽然又想答了。   “所以诓你再问一次。”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8】   那一天明蛋终于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呆蛋的床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糖罐。   它打开,被里面的小纸片淹没。   是幼蛋期它一厢情愿发给呆蛋的蛋信。   当年呆蛋的字比现在还丑。   歪七扭八地一条一条抄在小纸片上。   塞进糖罐。   带着从幼蛋长到成蛋。   从一间蛋舍搬到另一间。 第49章 |“获得一只蝴蝶的正确方法。”   邵明曜进门, 北灰从屋里飞跑出来迎接,他开口喊了北灰一声,感到嗓子发涩时才想起自己几乎沉默了整晚。   林晃说完那些话就不吭声了,重新晃起腿, 旁若无人地玩手机。   那家伙就是这样, 会轻轻巧巧地说出天崩地裂的话。把震撼、惊喜、愤怒都留给别人, 自己像没事人一样, 垂下眼打个哈欠, 还要嘟囔一句困了。   蝴蝶翅膀轻轻一扇,哪管掀起如何的风浪。   邵明曜深吸气, 看着窗上映出的他绷紧的侧脸。   恼。有时候真想狠狠收拾他一顿。   方才他终于攒了半句话,待要开口前, 林晃捂着脑袋抢道:“不许打人。”   还把姿态放得很低,黑眼仁像蒙了一层水光,波动忐忑, 小声讨饶般道:“我伤还没好呢。”   装。   明知道已经被看破, 却还有恃无恐, 还在耍心眼。   他最后沉默着要走, 林晃又在背后提无理要求,说道:“不许生气不理人。你别记仇, 我就去试试借读考试……考不考得上另说。”   看看, 自己无法无天,却不许别人反击, 不许凶,连生气都不许。   他吃透了他, 就反复来回地拿捏他。   可是林晃, 你真的知道一个人任由你这样拉扯, 意味着什么吗。   邵明曜垂下眼,又深吸一口气,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平复。   片刻,裤兜里的手机震动,是陈亦司发的语音。   回来的车上,他问了陈亦司林晃对乡下有没有不好的记忆,他想改天带林晃去玩,又问了平时发病会有什么隐秘的表现,不像哭、叫那么剧烈的。   邵明曜随手点播放,放下手机去拿遛狗的绳子。   “玩去吧,他没那么多禁忌。”陈亦司那边满是打沙包的嗵嗵回响,“观察他的呼吸就行,他发病也不会大叫,哭是更不可能,这家伙就没哭过,我怀疑他可能没长泪腺。”   邵明曜动作一顿。   陈亦司跟林晃认识四五年,日常相处时间甚至超过他姑,却说他从没哭过。   那他转学回来后那一次又一次的,一会儿眼圈红,一会儿黯然低头,是在干什么?   邵明曜拿着狗绳半天没动,北灰急了,绕着他转了几圈,又猛地仰脖子看向空中。   黑咕隆咚的,邵明曜看不清它在瞅什么,估计又是早春的小蝴蝶,坡街上每逢春夏都有很多蝴蝶,北灰从小扑到大,这会儿又来了劲,到处兜着圈子疯跑乱蹦,被溜得团团转。   等邵明曜终于捕捉到那只单薄的影子,它也已经飞到高处,眨眼便隐没入树枝中。   北灰在树下仰着脑袋到处瞅,喉咙里发出不甘心的呜噜声。   “别急。”   “从小就教育你,蝴蝶不是这么个扑法。”邵明曜蹲下给它戴上项圈,把两只前脚也套好,说道:“慢慢来。”   *   提前取消了晨跑闹铃,但林晃大礼拜天的竟然自己醒了。   手机没有新消息,他出门乱晃,邵家院门开着,悦耳的碗筷声从院里传出来,勾住了他的脚步,他略一探头,邵松柏招呼道:“晃晃来吃饭。”   林晃立即转身,从善如流。   邵明曜坐在饭桌边看手机,见他进来,抬了下眼皮算作打招呼。   好像有一些冷淡。   林晃坐下,北灰过来舔他脚腕,痒,他搬着凳子往邵明曜边上靠靠,顺便瞟他手机一眼,“看什么呢。”   “A-level考试信息。”   “几月啊。”   “五月中。”   正要再追问,邵明曜主动道:“成绩八月公布。”   “……哦。那你——”   “准备得还行。”邵明曜滑了一下屏幕,看下一条。   “……”   林晃憋不出来下一句了。   爷做了羊肉大烧麦,皮薄又韧,面香裹着羊肉香,林晃就着一碗小米粥吃了十几个,吃饱往旁一瞥,邵明曜只吃了一个,粥倒全喝光了。   “明曜早上不吃大荤。”邵松柏解释道:“他说你今天过来,才让我包的羊肉馅。”   林晃“哦”了一声,等邵松柏进厨房拿酱菜,用胳膊肘撞邵明曜。   邵明曜略抬眼,“干什么。”   林晃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邵明曜没答话,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忽地捉起他右手食指,捏住那枚戒指圈。   林晃挣了一下,却被牢牢捏住,压低声问道:“干什么。”   邵明曜不答,忽然把戒指往下一扽,戒指脱落到他手指中间的骨节,卡住。   “干什么?”林晃一个激灵勾起手指,“你想要回去?”   邵明曜依旧不吭声,捏着戒指转圈,转到林晃汗毛都竖起来,才终于把戒指推回他指根。   “不干什么。”他淡道:“还在想昨晚。”   林晃一下子哑了。   邵明曜看也没看他一眼,端碗喝一口小米粥,喝得漫不经心,喝得好整以暇。   林晃酝酿了一会儿,低声问:“昨天不是说好了么,你不记仇,我就考英中。”   邵明曜朝他一瞥,“你自说自话,我答应了?”   林晃一懵,一时间有些接不上话,片刻,他伸手摸向裤兜,却不料刚一动,就被邵明曜一把攥住。   邵明曜手比他大,一点不留余地地完全攥住他,攥得很实,疼还热。   “又要掏杏核出来说事?”邵明曜严肃地盯着他,“林晃,杏核是给你许愿的,不是让你用来约束我的。别总拿着杏核告诉我不要做什么,想想清楚,你有没有要我做的事。”   林晃一愣,脑子还没转过来,邵明曜却已撒开了手,冷淡地低头继续喝粥。   被紧攥过的手暴露在空气中,凉丝丝。   吃完饭邵明曜去遛狗,林晃跟在后头,走到坡底下,又问一遍:“所以答不答应。”   邵明曜冷笑,“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就一遍遍问是吧。从哪学的磨人的本事?”   林晃别开头去,过一会儿,还是重复,“答应么。”   邵明曜看了一眼不远处撒欢的北灰,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来着?”   “……”林晃木下脸,重复道:“故意不回消息的事,你不记仇,我考英中。”   “哦。”邵明曜点了下头,“加个前提,我可以考虑。”   “什么前提?”   “不回消息这个毛病要改。”邵明曜语气笃定。   这人怎么一点亏都不吃啊。   喝了他那么多杯咖啡,十六的也有,十二的也有,还有十八的,他从来不斤斤计较,反倒是邵明曜一点小事也不肯放过他。   林晃沉默了半天,终于还是烦躁地说了句“行”,又问:“那说好了?”   邵明曜回忆了一会儿,“之前有条消息还没回,还是个问句。”   林晃一顿,“什么问句?”   他没回的问句可太多了,存档里随便翻翻能有个几百条。   邵明曜拽了一把要跑远的北灰,慢条斯理道:“我问你,要不要喊学长。”   “……”   “耳朵红什么,我只是问你而已。”   林晃别开头,无意识地攥起拳,“无所谓,你希望我喊就喊呗。”   邵明曜“哦”了一声,又随意拽了一把北灰,“我听都没听过,哪知道自己想不想。”   “?”   邵明曜微扬下巴,平静道:“要不你先喊一声我听听看。”   “……”   林晃扭头就走,把北灰疑惑的叫声和邵明曜那一声胜利般的轻笑丢在身后。   他越走越快,却是越走越热,进屋一照镜子,岂止耳朵根红,脸也通红,眼睛里一片懵,像是泛空,又像是露了怯。   好他妈恶心的表情,关键是此刻还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他迅速掏口罩把镜子里那张奇怪的脸给捂了起来。   邵明曜没追过来找,倒是给他发了条语音,足有五十九秒长。他定了半天神,犹豫过后找出耳机戴上,才终于点开。   耳机里传来环境噪音和北灰的喘气声,没有人说话,一直听到最后,邵明曜忽然开口:“刚有话跟你说,到嘴边忘了。”   林晃:“……”   手机又一震,邵明曜又发了一条过来,这次只有七秒。   林晃面无表情地点击播放,猝不及防地,耳畔贴上了一个温沉的声音。   “别忘了遵守承诺。睡前会给你发晚安,记得回。”   “!”   他一把拽下耳机,连着手机一起往桌上一扔,低声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恶人”。   晚自习放学,邵明曜没来一起学,林晃独自写完三套卷,看一眼时间——23:45,邵明曜的晚安短信还没来。   他知道自己正陷入和上周的邵明曜一样的处境,却无计可施,只能冷着脸,又把明天要做的卷子翻出来一套。   这套写得不顺,总是看手机,一小时只写了三道选择,索性放弃,拿着手机去洗澡。   他从前只开小水流、用比体温稍高一点的水温,但这回突然想起邵明曜洗澡的情景,便也学着调高了水温,把水开到最大。   湿度温度迅速上升,他站在热水下放空了一会儿,又光着脚出去,抹一把镜面水雾,和自己对峙。   大概是淋透了热水的缘故,面色唇色都红,不像从前那样死白,连带着蝴蝶们都生机勃勃。   眼神里多了些东西,说不清,但总归是和他认知中的自己判若两人。   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忽然一震。   【smy:晚安。】   林晃注视着那两个字,直接拨了语音通话。   邵明曜接起来便道:“就是死倔,宁可打电话也不肯回两个字是吧。”   “说话。”   林晃开口,声音有些雾腾腾的,“我洗澡呢。屏幕都是水,打字不灵敏。”   怕邵明曜不信,他抬脚踩住玻璃拉门,从上往下一蹭,发出皮肤摩擦玻璃的声音。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   邵明曜不说话,林晃索性也放空,手指不自觉地划拉着洗手台。   过了不知多久,邵明曜忽然喊了句“林晃”。   电话里,他的语气深邃低沉,缓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林晃动作停顿,垂眸想了一会儿,“邵明曜,我不会像你那样把什么事都想得清楚明白的。”   他的声音轻而笃定,“我们很不一样,我一直跟随本能活着,虽然不如你那么有秩序,但我也活下来了,不是么。”   邵明曜似乎要回他什么,林晃这回先开口,低声说道:“我要过生日了。”   “嗯。”邵明曜顿了下,似是放弃了原本要说的话,改道:“三月二十号,下周五,我知道。”   林晃小声说:“一起过吧,邵明曜。”   “当然。”邵明曜微顿,“还有什么要求?你生日,听你的。”   林晃抿了下唇,手指不自觉地在洗手台上划了两个圈。   “就我们两个。”   他说完便等待邵明曜回答,电话里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沉默,但或许也只是错觉,只是一两秒而已,但就这一两秒,焦灼感包裹住他的心尖,煎熬得很。   他开口补充道:“因为我……”   “好。”邵明曜说。   *   通话挂断前,邵明曜听到了一声低低的“晚安,邵明曜。”   那一声太细弱了,他一瞬甚至在想,如果蝴蝶在他耳边对他说话,是不是无非也就这样。   没过一会儿,手机又震动。   【lh:晚安。】   林晃把微信昵称改掉了。   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没有预告,也没有解释,就那么改掉了。   邵明曜对着屏幕盯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的新昵称。   片刻,他眉眼舒展开,勾唇轻笑一声。   今天回了一波温,屋里闷热,外面刻意压着的扑腾声也已经好一阵子了。   他推开窗,和院里正蹑手蹑脚到处扑腾的北灰撞了个对视。   北灰一秒乖巧,收起张牙舞爪,老老实实地蹲坐在窗前,伸出舌头凝望自己的主人。   “别装了。”邵明曜手一撑窗台翻出屋子,好心情地问:“给我指指,哪呢。”   北灰听不懂这句,只是几秒后,又被空中飞舞的什么东西吸走了注意力,四脚还乖巧地定在地上,脑袋瓜已经开始到处乱转。   邵明曜跟着它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那只蝴蝶。   好像不是昨天那只了,更小,飞得也更慢吞吞的,似乎很胆怯。   几秒后,北灰到底没忍住,一跃而起,在空中伸爪迅猛地一掏——   就差那么一厘米。   是连邵明曜都觉得略遗憾的程度。   北灰怒了,彻底忘了主人在场,也忘了晚上不能出声的家规,疯了一样地满院子乱窜,一跳接一跳,在空中掏出一道道白色的拖把影子。   “够了。”邵明曜开口喝止它。   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抬脚把狗拨开,淡声道:“扑了这么多年,还是不了解蝴蝶的习性么。用力扑是永远扑不到蝴蝶的。”   “它们看似慢吞吞的,其实很敏感,还很警惕。”   他蹲下掐住北灰的嘴,不让它出声,自己也屏息静气,只轻轻把手臂抬在空中,手心朝下,手指微屈,让食指的骨节翘在最高点。   一分钟,两分钟。   时间静静流逝,他很沉得住气,就那样静静地举着。   过了许久,那只在夜空中隐匿的蝴蝶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在手的上空一圈一圈盘桓,好几次降下高度,却又重新飞走。   邵明曜依旧沉稳,看也不看它,直到它在某一圈飞行时悄无声息地收敛翅膀,最终轻轻落在他食指的关节上。   邵明曜保持手指微屈,收回到眼前,近距离注视着那个脆弱而敏感的生命。   或许它也在注视他,依靠本能,带着警惕和好奇。   “所以——”邵明曜自言自语般地道:“获得一只蝴蝶的正确方法,是等待它自己停靠在你身上。”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9】   呆蛋瞪着明蛋:你是不是发现了我的糖罐。   明蛋躺在草地上望天:嗯啊。   呆蛋:怎么能随意翻我东西。   拜托。明蛋无语道:你让我去你床底下找什么螺丝的。   呆蛋:那也不行。   明蛋不接话。   片刻后,呆蛋斜着它:没什么要说的么。   明蛋打了个哈欠:有啊。   它坐起身看着呆蛋,反问。   你就没什么要解释的么。   呆蛋:? 第50章 |“终于被抓到了吧。”   陈亦司问林晃怎么改名了, 林晃寻思半天才想到理由,说邵爷爷嫌他现在话多,让他把名不副实的昵称改掉,不然吃饭就不喊他了。   “你翻翻我那堆破烂。”林晃交待他, “看当年纹身师给的例图还在不在。”   陈亦司诧异, “那玩意还留着啊。”   林晃其实也不记得了, 只让他试着找找, 被问要干什么也没说。   挂电话前, 陈亦司说周末会过来看新馆,林晃立即道:“别来, 不用你给我过生日。”   陈亦司气笑,“翅膀硬了?你姑在上海, 我不给你过,你自己咋过?”   “不过了。”林晃面不改色地胡扯,“这周末要考试。”   “你别真把自己演成好学生了。”陈亦司咂咂嘴, “也行吧, 那还要礼物么?”   “要。”林晃立即强调, “别买东西, 给我钱。”   强调完又觉得不够,补充道:“别发红包, 转账, 至少要三百。”   陈亦司急了,“凭啥?”   “你给员工小孩满月还随三百呢。”林晃说, “我都没让你把省下的车票钱一起转了。”   “……”   陈亦司骂了一串脏话,林晃听完, 心情平和地挂断电话。   课间邵明曜又打电话来问他生日吃什么, 他不想吃蛋糕, 扭捏半天,最后小声说想吃爷做的长寿面。   只是普普通通一碗清汤面,但上次在邵明曜生日上见过后就一直忘不掉。   林晃提完自己都觉得脸皮太厚,梗着脖子等邵明曜回。   “这个不用你说。”邵明曜却含着笑道:“爷肯定要做的,还打算给你做肉圆子、八宝饭、蒸苹果,都是好意头,让你新一岁万事圆满、招福进宝、平平安安。”   怎么这么多花样。   林晃听得一愣一愣,后面邵明曜说什么都没进脑。   这周邵明曜忽然不来学习了,他也不去英中要题,新卷子都是从门缝塞进院里的,邵明曜像个报童,每天清晨准时送达。   聊天框里也干干净净,只有每晚的两句——   【smy:晚安。】   【lh:晚安。】   邵明曜的晚安一般在十二点前,但林晃睡醒后总会发现凌晨两三点又收到一条“晚安”。   某天邵明曜又两点多发晚安,几分钟后竟收到林晃的回复。   【lh:万难。】   他皱眉琢磨片刻,才恍悟某人是困傻了,半闭眼胡乱打完字就昏了过去,根本不知道多打一个n。   他拿着手机哼笑,心道果然如此,难驯的家伙,一旦乖了就会格外可爱。   熬到礼拜四晚上,“晚安”迟迟未来,林晃也没等,把手机插上电,戴好耳机关灯上床。   零点时,邵明曜三个字在屏幕上亮起。   “生日快乐。”那个声音贴在他耳边说,“平平安安。”   左边耳机被枕头压着,硬硬地卡着耳廓,让那句话直接顺着皮肤和骨骼传入脑海。   林晃把小狗玩偶往上搂了搂,下巴埋在毛毛里。   耳机捕捉到他动作的窸窣声,过一会儿,邵明曜那边翻了一页纸,他拿起杯子喝水,手上写字没停,钢笔尖划着纸面的沙沙声垫在喝水声下面,每一口吞咽都被衬得更清晰。   邵明曜放下杯子,开口道:“睡觉。”   温和而不容抗拒,像关切,又像一句指令。   林晃原本还想多听一会儿他写字,但听过那句话后,竟真的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早上起来手机还是黑屏了。充电不如放电快,没撑过整晚。   这块电池是去年新换的,师傅当时就说主板太旧,新电池肯定也用不长。林晃攥了一把老手机,不知道它还能陪自己多久。   真是开春了,清晨五点多就有一片朦胧熹微的日光,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灰尘,静谧而陈旧。   林晃独自穿过长长又绕绕的羊肠巷,刚到操场,就见到那道身影。   邵明曜好久没来一起跑步了,今天突然出现,黑短袖外面套着丑丑的校服,下面是条黑色长裤,校服敞着怀,长腿一览无余。   他跑到林晃身边,林晃随手扔下书包,“你怎么穿九中校服。”   邵明曜一伸手就揉乱了他整理好的头发,“你说呢。”   “别弄我。”林晃没躲开,跟上去又忍不住吐槽一句“真难看”。   邵明曜闻言便脱了九中校服往跑道上一扔,继续跑他的。林晃纠结了两秒,也脱了英中校服扔在一起,提速追上去。   挺巧的,他也是黑短袖黑长裤,校服一脱就和邵明曜一模一样了。   但也不能算巧,毕竟他跑步一直就穿这件,邵明曜早知道。   安静跑完十圈,林晃去食堂拿了六个包子,刷卡时邵明曜伸手过来,在他的餐盒里放下两颗水煮蛋。   他回头一瞥,邵明曜自己也比平时多拿了鸡蛋。   “生日。”邵明曜言简意赅。   林晃心道又不是你花钱,你怎么还摆出一副很大方的样子。   邵明曜又看他一眼,“给你报。”   哦。   那没事了。   林晃神色淡然,转身又抓了俩小面包,推给阿姨一起结。   中午他打给邵明曜催转早餐钱,收到红包后摸出耳机戴好,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撑,端着饭盒吃午饭。   邵明曜听了一会儿,“在体育场吃饭?”   “嗯。”   邵明曜说,“好像有不少人。”   这个时间确实人多,都是散步消食的,三五一伙,路过林晃时大多藏不住惊讶的表情,走远几步还回头偷瞟。   林晃无所谓地吃着饭,快吃完才“嗯”了声,“我摘口罩吃饭了。”   邵明曜问:“为什么?”   “也不会一直摘,毕竟戴习惯了。”林晃平静地解释,“但以后吃饭喝水不想偷偷摸摸了,很麻烦。”   邵明曜缓慢地“嗯”了一声。   林晃用勺子拨着米粒,“别不高兴,邵明曜。”   邵明曜不置是否,问道:“为什么觉得我会不高兴?”   林晃拔了耳机线,把手机举到脸侧,“说了你不许生气。”   “嗯。”   “我觉得你对喜欢的东西有独占欲。”林晃轻声说。   邵明曜的呼吸声忽然变得清晰,应是换了个手拿手机,有皮肤摩擦的动静。   “凭什么这么说。”邵明曜低问道:“我独占什么了,你有证据么。”   林晃垂眸回他,“比如,秦之烨和俞白从前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电话里霎时安静,邵明曜深吸一口气,“林晃。”   就知道会恼羞成怒。   林晃直接把电话一挂,强行禁言。   饭盒里还剩几颗米,他用勺子刮干净送进嘴里,放松地晃着腿发了一会儿呆。   惹了邵明曜挺开心,反正过生日。   *   晚自习没上好,心里像长出了一片荒,快放学时才平静些许。   林晃后知后觉,自己是在盼着。挺稀罕,他竟然会有盼着的事,还是过生日这么无聊的小事。   之前答应了邵明曜不随意逃学,他就提前收拾好书包,打铃的一瞬就拎包起身。   魏康鸿在后头惊诧道:“老天爷,你不会一直在读秒吧?”   林晃没理他,埋头快步往外走,刚一出校门,一股莫名的力拎着他后脖领子把他拽了回去。   伴随而来的是那股熟悉的木质香。   他惊讶地看着邵明曜,“你怎么在这?”   邵明曜敷衍着哼了一声,顺手接过他拿着的书包,挂在肩上。   林晃走了两步又问,“你不会是在接我放学吧。”   刚说完就被按了头。   “哪那么多废话。”邵明曜顿了下,“爷让我来的。”   林晃再想问,邵明曜又说,“快点走,爷要早睡。”   哪有爷,邵家院里静悄悄的,邵明曜也没有回家的意思,站在他家门口用下巴指引他开门,林晃进了院,才看见桌上已经摆好碗碟。   肉圆子、八宝饭、蒸苹果、长寿面,好意头全都有。爷还给他烧了一大盆红烧肉,里面埋着一颗又一颗圆滚滚的鸡蛋。   长寿面只有两碗,但邵明曜说其实做了五碗,爷和狗都吃过了。   林晃这才放心,进屋洗了手,出来时厅里一片漆黑,邵明曜把门窗全关了,帘也拉着,黑咕隆咚的,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蹲在墙边动来动去。   “干什么。”林晃问,“不是说过不吃蛋糕么。”   他不喜欢蜡烛,从来不搞吹蜡许愿那一套。   “想多了,没蛋糕。”邵明曜语气很淡,“给你的生日礼物。”   他又说,“爷的红包还是放你枕头底下了,明早再拆,这份是我的礼物。”   林晃“哦”了一声,在他身后瞅了半天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只依稀分辨出是个扁块块,邵明曜双手端着放到一边,又从柜子后抽了根长管子,叮叮咣咣地组装。   “快点。”林晃催促,“我饿了。”   “等着。”邵明曜说。   组装好,地上多了一盏落地灯似的架子,林晃正要开口问,面前那整一面墙豁然白亮。   投影仪站在墙前,安静地放射出光线,空气中的小灰尘在光中扑簌簌地轻颤。   林晃呆了半天,“邵明曜,你送我一台投影仪啊?”   邵明曜站在墙幕前按着遥控器调参数,抿唇“嗯”了声。   “陈亦司也有一台,比这个投的小。”林晃停顿,“他那台要四千块。”   邵明曜平静道:“你送我的钢笔更贵吧。”   那倒也是。林晃这辈子第一次进行这么大宗的消费,刻个字还要加三百,简直是把人脖子按在菜板上剁,他按确认付款时都闭了眼。   他瞥着邵明曜的侧脸,“所以你是和我礼尚往来么。”   “不是。”邵明曜喉结滑动一下,看着墙幕淡声道:“我生日那天,在KTV,你站在投影前很好看。”   林晃哑了。   憋了半天才又问,“我生日,你送你喜欢的是吧。”   “不是。”邵明曜又否认,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是喜欢看动画电影么。”   林晃一愣,“为什么这么觉得?”   邵明曜说,“短视频只给你推送甜品探店和动画电影剪辑,哦,现在偶尔还有学考讲解。”   林晃无从反驳,只能在餐桌后坐下,安静地看他设置。   “弄好了。”邵明曜终于微勾起唇,“想看什么?”   林晃问,“什么都有么。”   “嗯,开了会员。”   “龙猫吧。”林晃说。   投影震撼地铺满一整面墙,声音倒开得不大。林晃仰头注视电影画面——深绿的雨中森林,小女孩坐在胖胖的龙猫身上,撑着一把伞,一起专注而懵懂地往前走着。   他看过喜欢的片段后就开始吃菜,把爷做的菜都尝了一遍,每道都好吃。   最后才端起那碗长寿面,邵明曜见状也端起了自己的,筷子捉起面条的一头,叮嘱他道:“不许咬断。”   林晃没应声,缓慢而小心地往嘴里捞,难得有一次他比邵明曜还细嚼慢咽,邵明曜吃完放下碗,他还有十来公分的面没进嘴。   邵明曜瞥着他,“磨蹭什么呢,等会咬断了。”   “邵明曜。”林晃含着面条,用筷子抬起剩下的一截,微扬下巴,含糊道:“分一点。”   邵明曜一僵,看着他,“面不能断。”   “不算断。”林晃小心翼翼地含着,垂眸看着那截面,“你直接咬着扯。”   邵明曜抿了下唇,“长寿面不能和人分。”   林晃坚持,“就分你一点。”   邵明曜不动了,林晃估摸着他是觉得自己又耍心眼,但真不是,他纯粹就想分给邵明曜一小截长寿面而已。   想再催一句,可怕开口就把面咬断了,正想算了,面前却忽然一暗。   邵明曜挨着他的那条手臂抵着他的肩没动,上半身拧过来,遮住了他面前的光。   他没有看他,双眸深沉宁静,目光垂在他用筷子抬起的那截宽面上,张嘴咬住。   林晃心下忽然空了一拍。   他为了分面特意留了挺长一截,但没想到还是会挨得这么近。   只一瞬而已,邵明曜一偏头,撕断面条,坐正缓慢咀嚼。   林晃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动画片,一动不动。   邵明曜咽下面条才淡声问:“怎么了。”   “没。”林晃恢复咀嚼的动作,嚼了好一会儿,吞咽。   但其实后半程在嚼空气。   邵明曜似乎没意识到,他太急着扯断了,扯猛了,已经被林晃嘴唇抿住的一小截都被他带了出去。   林晃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动画,邵明曜又转头过来,“耳朵红了。”   林晃垂眸道:“关窗了,闷。”   “那喝点酒吧。”邵明曜起身道:“爷听说你很能喝,给你拿了一瓶珍藏的红酒。”   林晃没怎么喝过红酒,主要是陈亦司这人不上档次,只整那些便宜的散装白。家里也没有高脚杯,邵明曜就随便拿了俩玻璃杯出来。   不等林晃开口,他随口解释道:“陪陪你,红酒的基本礼节。”   林晃狐疑地看着他,他又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酒量不差,上次应该是空腹喝猛了,又没什么心理准备。”   林晃闻言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那喝呗。”   说是陪,但邵明曜喝得比他快。   电影放到尾声,林晃拿起酒瓶再想倒,轻飘飘,已经空了。   他往旁边一瞥,邵明曜仍然坐得很直,注视着屏幕,看似平和,但面色和上回一样白,两唇殷红,瞳光细微地波动。   他试探道:“邵明曜。”   “晃晃。”邵明曜看着屏幕,“为什么想看龙猫?”   林晃目光轻颤,片刻后蜷起双腿踩在凳子上,“小时候喜欢,今天放学后忽然想起来了。”   邵明曜转头注视着他,“喜欢宫崎骏?”   林晃摇头。   异世界幻想繁丽多变,他看不懂,也嫌闹。   “只喜欢龙猫。”   “为什么?”   因为它接小女孩放学。   小时候庄心眠会接他放学。后来人没了,他就一个人回家。原本也觉得无所谓,直到那年偶然看到这部动画,才忽觉难过。   林晃垂下眸,“邵明曜——”   邵明曜忽然开口,“以后都接你放学。”   林晃怔然抬头,完全想不透他是怎么看破的,空张了张嘴,疑问和推辞的话悬在嘴边,无声地散了。   开口却是说,“那我以后也多上一节自习,不耽误你。”   “嗯。”邵明曜平静地转回头,按下暂停键,让电影停留在最后一幕,起身道:“睡觉吧。”   林晃一瞥时间,23:21。   “你是不是醉了。”他问。   邵明曜语气平静,“醉什么,过生日要早睡。”   屁。   林晃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肉圆子,跟着他往卧室走,“你晕了。”   “没晕。”邵明曜步态还好,但越走越慢,到门口停了一下。   林晃站他身后,“可别把我家地板砸出坑来。”   邵明曜不动声色地扶了一下门框,“稳着呢。”   他说着伸手摸索墙上的开关,摸了两下没摸到,索性道:“不费电了。”   林晃:“……”   邵明曜嘴上说没醉,抱出毛毡后却是铺在了床上,然后直接躺下。   林晃站在床边,久久无语。   邵明曜眼睛眨得很慢,估计用不了一会儿就要彻底睡着了。他想薅他起来,但一想着铺在地上的毛毡已经沾了床,索性就让他那么睡吧。   他去刷了个牙,回来脱掉衣服,穿着小背心站在衣柜前掏睡衣。   “又瘦了。”邵明曜忽然在身后道。   这会儿醉意彻底藏不住了,嗓音哑沉,听得人耳朵痒痒。   林晃说,“没瘦啊。”   邵明曜说,“特别薄,腰看着都要握不住了。”   林晃拉出睡衣,“那你喜欢薄一点,还是厚一点。”   邵明曜顿了顿,缓缓转回去躺平,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哼笑一声,“我喜欢厚一点又怎样,你能吃胖么。”   林晃放下睡衣,回身认真道:“吃不胖,但我能练厚。练侧腹时稍微上一点负重就能涨维度,我可以……”   “不许。”邵明曜忽而开口,放下手臂,黑眸带着几分醉意看着林晃,喉结一动,低声道:“喜欢薄的。”   黑暗的房间里静谧了一会儿,昏昏沉沉。   许久,林晃抬眸凝视他,轻问:“为什么。”   “是喜欢掐着么。”   话音刚落,侧腰便被一只炙热的手握住了。   不知是他真的太薄,还是邵明曜手掌太阔,他一忽产生了一种整个人都被邵明曜握在手里的错觉。邵明曜用劲不小,握得他有点痛,他刚动了一下,便听邵明曜沉声道:“林晃,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说什么。”   林晃语气平静,“想到哪就说到哪,谁天天琢磨自己每句话为什么要说。”   他看了邵明曜一会儿,又说,“你先睡,我还要再玩玩手机。”   邵明曜好像被气得不轻,但又被酒精封印,最终也没骂出什么来。   他又把手臂压回眼睛上,胸口一下一下缓慢而深幅地起伏着,和上次一样,估计已经醉得难受了。   自找的,怪得了谁。   林晃没再管他,挨着床头柜随便在地上一坐,背抵着床,戴耳机刷短视频。   大数据可能在监听,刷到的第一条就是龙猫选段。   他没划走,就那么看着,看完点了下红心,下一条还是龙猫选段。   一条接一条地看,看了十几条后,变成了宫崎骏其他作品。   林晃摘掉耳机,屋里已经一片安静,只有邵明曜深长的呼吸声。   根据上次的经验,有呼吸声就是真睡熟了,熟到听不见闹钟,会和他一起迟到的那种。   林晃清了清嗓子,“邵明曜?”   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睡哪儿?”他又问。   依旧没得到回应。   林晃无声起身,垂眸看着床上的人。   家里没开灯,只有客厅笼罩在投影仪的白光下,也从卧室门口漏进来些光亮。   邵明曜喝酒一贯嘴硬,他不是第一次知道了。   但他没戳破是心眼,顺势喝慢、喝少是心眼,任由邵明曜喝醉昏睡还是心眼。   邵明曜聪明周全,万事仔细,偏偏就是心眼玩不过他,从小就如此。   林晃撇了下嘴,目光掠过邵明曜压着眼睛的手臂,又落在那两片唇上。   上次在KTV他就发现了,邵明曜喝醉后嘴唇会充血,薄而殷红,严肃而浓郁,格外带劲。   林晃看了好一会儿,喉结轻轻颤动,末了无声地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摸出一枚杏核,放在邵明曜枕边。   “一个生日要求。”他轻声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伸手把额前的刘海搂到后面,不让发丝垂下来。俯身屏息接近,小心翼翼地躲开压在眼睛上的手臂——   唇上一软,终于触碰,陷入。   设想过很多次触碰时的感觉,软的薄的、凉的热的都想过,但唯独没想到充斥神经的会是一丝麻,像触电,他静止在那,心跳静止,思绪静止,直至触电感终于褪去,才恍觉唇还压在一起。   故作平静许久,却忽地钻出一丝想舔进去的念头,一瞬而已,悸动翻涌,如雪崩。   林晃仓皇转身滑坐在地,背抵着床,无声地气喘。   刚才心跳如何静止,现在就如何纷乱,无论他如何调整呼吸,心脏越跳越快,跳到太阳穴跟着一起鼓胀,脑子里耳鸣嗡嗡,愈演愈烈——   一忽间,世界重归安静。   心脏再次静止,耳鸣声停了,大脑又是一片空白。   邵明曜的手覆在了他头上。   掌心温度隔着发丝压下来,手指缓慢地穿插在发间,许久,用力揉了两下。   开口便是一片清醒。   “终于被抓到了吧。”   醉者嗓音清晰而温沉,在昏沉的房间里,一字一字落下。   “晃晃。”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本章木有小剧场。   人类世界太汹涌,蛋蛋们只能远观唏嘘。 第51章 |“那就赖死在我身上。”   “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这一问如是轻柔, 落在房间里,却似掷地有声。   头顶的掌心愈发炙热,穿插在发间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却又似在极力克制, 没有继续揉。   林晃心跳得很轻, 从邵明曜把手搭在他头上那一瞬起, 他的心脏就仿佛悬住了, 从头皮到指尖麻了个透, 细微而剧烈的电流刺感蔓延四肢百骸、钻进每一个毛孔。   “邵明曜。”他看着昏暗的墙角低声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邵明曜掌心微顿, 反问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喜欢我?”   林晃用头在他手心底下轻轻蹭了一下, “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你了。”   邵明曜收手坐起身,语气比刚才更清醒,“不喜欢, 为什么偷亲?林晃, 你给我个解释, 不喜欢, 你刚才又是在干什么呢。”   林晃把视线从墙角收回,低头掰弄着手指, 又捏住那枚戒指圈转来转去。   他早知道, 邵明曜是这样的人——说话、做事,势必要把前因后果理得清楚明白。他不同, 他的一切皆出自直觉,而他的直觉让他喜欢上了一个和他完全相反的人。   “林晃。”邵明曜叫他。   “本能吧。”林晃向后仰过头, 闭上了眼。他缓缓屈起一条腿, 把手腕搭在膝盖上, 轻声道:“邵明曜,我确实喜欢你。”   “喜欢你,偷亲你,都是本能。”   “我说过,我说话做事不会想那么多的,让我用脑子想,我下辈子也想不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人。但本能可以,本能告诉我……”   林晃话到这里一下子顿住了,他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唯有喉结在光滑的颈子上滑动。   邵明曜垂眸看着他,那双总是流露着不驯和不在意的眸子被藏起来了,长睫密密低垂,蝴蝶刺青安静地落在脸颊上,显得柔软而脆弱。   他恍惚间想起当年,起初他只觉得蹲在墙角的家伙很古怪,后来杏树被毁,他又觉得他暴戾,直到爷爷说了他家里的事,从那之后,再看着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看着那双眸中的空洞和偶尔闪过的阴郁,却只觉得他脆弱。   像一只幼小的蝴蝶,单薄细弱,一阵冷风、孩童的一捻,就能让它破碎死掉。它凭着一点点蝴蝶的生存本能,有气无力地撑在那儿。这个世界仿佛随时会失去它,正因如此,让人很想把它拢在掌心里,好好地呵护起来。   林晃忽然睁了眼,但视线仍垂着,继续说道:“本能告诉我,我喜欢被你碰、被你抱着,也喜欢被你管着。”   他缓缓支起头,坐直,回头看了邵明曜一眼,又转回去,“没有什么深思熟虑,邵明曜,本能就是我的生存逻辑……”   “是我的生存逻辑让我喜欢你。”   身后一片安静,连呼吸声都淡了。   一丝难耐和煎熬在心尖上化开,许久,林晃才听到邵明曜动了,下床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子遮住了从门口漏进来的光。   林晃仰头,望进那双比房间更幽深的眸子。   “这次我先答了你的问题。”他说,“可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喜欢我。”   邵明曜终于开了口,“晃晃,一样的。”   “是么。”林晃平静地看着他,他也会在想到他时,心头漫开那一片惶惶么。   邵明曜点头,话语逐字落下,“喜欢就是本能而已,我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虽然它不知从何而起,但也不会无疾而终的。”   邵明曜在他和床头柜之间缓缓坐下,空间很小,他们肩膀几乎叠着,数着彼此的呼吸声。   “在一起么。”邵明曜又问。   林晃搭在膝上的手腕轻动了一下,缓缓屈起另一条腿,环抱在怀里。   他低眸却是道:“邵明曜,我会好好学习的。”   邵明曜伸手攥住他另一只手腕,“要不要在一起?”   林晃眸光波动,继续道:“你只管往前走,不必等。”   “林晃。”   “我会慢慢去到你旁边的。”   话音刚落,心跳忽然纷乱。   邵明曜捋过他额前的发,迫他仰起头,侧身过来含住了他的唇。   炙热的、带着酒精的气息侵略进感官,邵明曜含着抿弄两下,在他呼吸凌乱的当下撬开他的唇吻了进去。   空气被迅速掠夺,天崩似地眩晕,像窒息溺水,又像抓住一支稻草。   林晃想叫邵明曜的名字,可他一点声也发不出,只有胸口起伏愈发短促,抱膝的手无意识地松开,用力撑在身体两侧,脚在地上一下一下虚虚地蹬蹭着。   不知过了多久,邵明曜终于和他分开,抿去那一丝牵连的晶莹,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他们都垂着眸不看对方,却又在余光里捕捉着彼此颤动的眼睫和鼻翼,听着错乱交织在一起的呼吸。   “刺激到你了么。”邵明曜微微气喘着,“这算不算异常呼吸。”   “不算,但刺激到了。”林晃声线轻颤,“邵明曜,你亲得我出不了声。”   邵明曜喉结动了一下,“总是答非所问,干脆别出声了。”   林晃闻言抿了下唇,仓皇地别过头去,门口的光打在他半边身子上,大片红晕在面颊铺开,沿着纤细修长的颈,蔓延进领子里去。   邵明曜视线顺着红晕向下看,“再问一次,林晃,要不要——”   “要。”林晃轻声说,“在一起吧,邵明曜。”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病。既然你选了我,如果以后我真怎么样,就赖死你在身上,你要认。”   话音甫一落下,邵明曜捏着他的下巴迫他转回头来,欺身半寸。   林晃闭了眼,但这次却没有被吻唇。   轻柔的、小心翼翼的吻落在面颊上,细又痒,从唇角向上,一只一只地擦过那些蝴蝶,落在颧骨下。   他喉结动了动,抬手攀住邵明曜的肩,“邵明曜。”   “我认。”邵明曜唇贴着那只蝴蝶道:“那就赖死在我身上,不许去赖别人。”   那句话轻若耳语,却仿佛带着咒,让林晃有些昏沉。脸颊上的吻渐渐不再温和,舔、咬,手指按上来,揉搓得很痛。他纵着邵明曜,许久才轻声道:“早就想这么干了吧。”   邵明曜动作微顿,却没有停下。   只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嗯”。   *   午夜三点多,天最黑的时候,邵明曜走了。   走之前冲了个澡,裹上了一身的冷气。   林晃把窗子推开一条缝,看他到院门口时忽地停下脚,就那么定定地站着。   好一会儿,邵明曜忽然回身,林晃几乎在同时缩回头。   过了一会儿,院门开了又关,轻轻落锁。   林晃这才回到窗边,把窗子完全推开透气。   手机震动。   【smy:看见你了。】   【smy:赶紧上床睡觉。】   【smy:生日快乐。】   生日很快乐,林晃想。   他敲了一句“晚安”发过去,放下手机进浴室。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凉丝丝的水雾,他就着邵明曜调好的水温也冲了个澡,而后迅速裹进厚睡衣,却还是打了几个激灵。   躺下后又起身,回到浴室,还是没忍住照了一眼镜子。   整一片刺青都红着,颧骨附近那只蝴蝶有些许肿,他抬手轻轻碰了下——   嘶。   属狗的吧,还是凶恶的狼狗。   亲他的纹身比亲他还凶。   林晃撇了下嘴,回屋躺在床上,搂了一会儿小狗玩偶,又打开聊天框看了一会儿。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刚才那几个字,这一周都是“晚安”“晚安”,就像两个陷入死循环的AI。   他放下手机要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凉水冲了,人走了,但那一丝躁意却浮着久久不散。   很烦。暗恋就够烦了,没想到在一起后烦的事更多。   正努力酝酿睡意,手机忽地又一震。   【没意思:生日快乐!】   林晃:“……”   【lh:几点了?】   【没意思:凌晨三点给你发祝福,感动不。】   【lh:生日第二天凌晨三点。】   【没意思:差不多。】   林晃本来不想回他了,正要关机,陈亦司发了个转账过来。   足有三百五十块。   【没意思:生日快乐!】   【lh:谢谢。】   林晃收了转账,原谅了朋友。   陈亦司打来电话,打着哈欠道:“别怪哥忘你生日,今晚上有急事,然然家半夜水管爆了,我刷朋友圈看到,刚才紧急去帮忙修好了。”   林晃琢磨着,半夜水管爆了,那不还是他生日的第二天么。   他不吭声,陈亦司又道:“等我俩成了,一起去H市找你玩,到时候让你近距离感受一下爱情的甜蜜,沾点人间气儿。”   林晃闻言沉默了半天,舔着微胀的唇,许久才道:“哦,期待。”   挂电话前,他又叫住陈亦司,“你有和邵明曜说过什么么。”   “微信上我俩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陈亦司拧钥匙进家门,“前一阵问过我你发病会有什么迹象,想带你去乡下玩,怕刺激到你。”   林晃抿了下唇,“你怎么说。”   “说你没那么容易被刺激到啊。”陈亦司哼笑,“这帮学习好的可真有意思,天天摁着你脑袋逼你学到后半夜不怕刺激到你,带你去玩反而怕了,什么他妈神逻辑啊。”   林晃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他现在还逼你那么紧吗?我看啊,你要是被他这么弄都没犯病,这辈子也不用担心别的了。”陈亦司叨咕道:“老早之前我就跟他说了,轻点逼你学习。对你这种小孩不能强迫,等你什么时候自己想学了自然会学的……”   “等等。”林晃一顿,“什么时候和他说的?”   陈亦司想了半天,“很久之前,刚去H市的时候,咋了?”   林晃没答,把电话挂了。   他想起邵明曜那句轻飘飘的“终于被抓到了吧”,恍然意识到,也许他正是不想迫他做决定,所以一直在安静地观察,等他主动迈出每一步。   可邵明曜这样的人,如果他一直不采取行动,难道就会一直等下去吗。   又能等到什么时候。   林晃猜不透邵明曜的脑回路,打算睡了,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却碰到一个障碍物。   直到拽出那只红包,才想起还有爷给他的生日礼。   过年时爷已经给他包了个大红包,这次也是差不多的厚度。   林晃蓦地有些心虚,小时候打坏了爷的杏树,长大回来,吃爷的饭、拿爷的钱,最后还把爷最宝贝的孙子给勾走了。   简直是爷的讨债鬼。   要把钱拿回去也没什么理由,还不如送点东西。   林晃拆开红包向下甩了几下,卡在里面的一沓钞票掉出来,随着一起掉落的还有张贺卡,估计是爷给他写了吉祥话。   林晃用手机晃着亮,展开那张纯白的卡片。   入目却是那一笔隽秀潇洒的钢笔字——   林晃,如果我说,即使朋友四散、亲人离去、生命终将走向孑然一身。   可我仍然想陪你过每一个生日。   会怎样?   盼回答。   祝:生日快乐,平平安安。   ——邵明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1】   呆蛋重重一捶桌子。   可恶。   就差一点就能忍赢了!   桌子应声而裂。 第52章 |“你主人还压根不知道你呢。”   林晃天擦亮时才睡着, 一觉醒来快中午,被大太阳烤得口干舌燥,还总感觉耳边有“哈哧哈哧”的奇怪耳鸣。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又没电了, 去扯充电线, 一翻身, 脸撞进一坨毛毛。   不蓬松, 略臭。   像是谁把拖布扔他床上了。   北灰伸着舌头凑近了拱他的脸, 爪子踩着枕头边难耐地扒了两下。   震惊。   林晃回忆半天,昨晚邵明曜锁门时似乎听到一声弹响, 估摸着是滑锁了。   他趿拉着拖鞋出去看,北灰在后头“哒哒哒”地跟着, 厅里昨晚的狼藉已经收走了,投影仪也关掉了,桌上随意地扔着两包吐司, 还有一瓶牛奶咖啡。   林晃随手撕开一包, 抓着完整的吐司垂眼瞥小狗, “你送的?”   北灰站起来朝他拜拜。   “好狗。”林晃大咬一口, 爽快地夸赞道。   邵明曜的聊天框空着,反而小姑早上拨过几个视频通话, 下面还有一笔转账。   林守萍忙晕了, 今早才想起林晃生日,林晃给她拨回去, 她愧疚地说了一串抱歉。   “没事,姑。”林晃说, “生日和邵明曜过了, 我挺好。”   林守萍松了口气, “那个邻居吗?”   林晃“嗯”了一声。   林守萍说道:“人家照顾你,小晃多说话,别太冷着人家。”   “知道了。”林晃说。   他倒是想说,可邵明曜堵他嘴。   一下子溜号到昨晚,屏幕上的耳朵浮起一层恶心的红,林晃仓皇地挪开镜头,草草挂了视频。   转账没收。他自觉和小姑一家比以前远了,再说店里现金流充沛,而小表弟正是用钱的时候,他没理由再拿姑的钱,反倒该在逢年过节给小表弟包红包才对。   林晃送北灰回家,结果邵明曜和爷都不在,只好带北灰溜了两圈,又带回自家。   月底就是主理人决赛,下周末之前就要交稿了。   老院还有最后一间书房没翻过,林晃靠着两包吐司撑了一天,把剩下的文书卷册细翻一遍,又重搜了家里所有衣柜和五斗橱,直到日落夜沉,还是一无所获。   他坐在一堆杂物里,饥肠辘辘也精疲力尽,旁边睡觉的北灰耳朵尖忽然动了动,一下子蹿起来,“汪汪”叫着往外狂奔。   邵明曜和爷回来了。   邵明曜手上拎着几大兜子菜肉米面,看了林晃一眼,目光在他凌乱的头发上停留片刻,又挪走。   邵松柏招呼道:“晃晃过来吃晚饭,给你做酱烧排骨和腐乳方肉。”   林晃跟着进了邵家院,邵明曜打扫卫生,他下厨房帮爷切葱备蒜。   邵松柏笑问道:“晃晃过完生日是满十七了吧?”   林晃余光瞟着邵明曜进进出出,“嗯”了一声。   邵松柏说,“只比明曜小一岁,但你还低一届,你俩都比同班的大。”   林晃点头,“小学晚上一年。”   邵松柏把洗净的排骨下锅焯,手机响,他打开免提,手上继续忙活。   电话里响起邵泽远的声音,“爸,给您打的钱怎么又给我退回来了?”   林晃剥蒜的动作微顿,下意识抬眼看院里,邵明曜刚抱了一大堆旧衣服出来,一边分门别类一边往洗衣机里扔,神色如常。   邵松柏对上亲儿子,语气反而淡下去,“我退休金花不完,用不着你给钱。”   “您的是您的,我给的是我给的。”邵泽远叹气,“每次想给您点钱都这么费劲。”   邵松柏一哂,“你挣大钱该是养儿子的,总和我一个老的操心干什么。”他瞟一眼院里,“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动不动就几十万地打,你是要送我出国留学啊?”   “把院子翻修一下,换点好用的家电,或者玩玩手串和石头,老了才该给自己寻摸乐子。”邵泽远语气自然,“明宸还不到考虑出国的时候,再说,这点钱哪够他出国败的。”   两句话,林晃听得手指尖都冷了。   邵松柏也愣住,显然没想到邵泽远会把话说这么难听,就像知道他在免提似的。   邵明曜起身倒洗衣液,面上依旧没有半点波澜。   “滚。”邵松柏回神勃然大怒,“你们一家过的什么花里胡哨的日子,以后少拿你那几个臭钱来显摆!”   他挂了电话,邵明曜抱着不洗的衣服进屋,路过厨房随口道:“肥肉边剔一剔,您那血脂都要爆炸了。”   “哎,哎,好。”邵松柏一叠声地应着,赶忙把刚焯过水的排骨捞出来。   等邵明曜进了里屋,他才放下刀,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着:“老头子又好心办坏事了。”   林晃从他手里接过菜刀,“爷,邵明曜用不着。”   邵松柏眉心微颤,失落地笑了一声,“明曜也这么说过,可他爸……造孽啊。”   林晃低头利落地剃着排骨边,“留学那么费钱么?”   “也没那么吓人,我都给明曜备好了。臭小子还说管我借,以后还我。”邵松柏露了点笑模样,但转瞬又淡了,喃喃道:“还什么还,他受的亏欠又该找谁还去。”   林晃不多嘴邵家事,打完下手就去院里和北灰玩。   邵明曜把家里的旧衣服一趟一趟地搬出来整理,晒的晒、洗的洗,他们隔两三米坐着,却谁也不搭理谁,偶然在空中撞了视线,邵明曜便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直到他先挪开眼,又在他余光里无声哼笑。   挑衅,欠揍。   北灰把下巴颏放在林晃手掌心上蹭来蹭去,推也推不走,像只赖皮小狗。   林晃敷衍着哄它,时不时往边上看一眼。   过一会儿,邵明曜从一堆旧衣服里扯出一条褪色发黄的三角巾,皱眉道:“这什么玩意?”   林晃看一眼低下头,但片刻后又抬头看过去。   好眼熟。   “爷。”邵明曜朝窗边一拎,“这是什么?”   邵松柏瞥了一眼,“你小时候用的吧,估计除了你奶奶没人知道。”   林晃说,“像给小孩攥着哄睡的安抚巾。”   “那我小时候也不用。”邵明曜把三角巾随意一扔,北灰立刻冲过去,用头拱着地,使劲想往三角巾底下钻。   邵明曜不屑地撇嘴,“小狗才喜欢的玩意。”   林晃低头刷视频,片刻后又不禁抬头看了几眼那条被北灰折腾的三角巾。   他确实有过一条,好像是妈妈从一件旧衣服上剪下来的,软和,他小时候摸着它睡觉。   那段记忆很模糊,他甚至想不起他那条是什么颜色,只依稀记得陪了他好多年,火灾前不久似乎还用过,只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晚饭上桌时天都黑了,院里亮了灯,林晃端着邵家最大的碗,埋头一口饭一口肉吃得专心致志。邵明曜先放筷,然后是邵松柏,爷孙俩一个装模作样听广播,一个三心二意翻笔记,其实都在观看林晃吃饭。   林晃把桌面扫得差不多了,邵明曜起身捡碗,邵松柏忽然问道:“你们两个小的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林晃正瞄着剩下的两块方肉,闻言脑子一空,邵明曜脚步也顿住了。   邵明曜先恢复如常,“他又不是第一次来了,有什么好客套的。”   “你俩话多时也没客套。”邵松柏扭过身子问林晃,“干架了?昨天过生日闹矛盾了?”   “没有。”林晃垂下眼,“邵明曜收拾东西,我饿一天,刚才光顾着吃了。”   邵松柏盯了他一会儿,笑着摇头,“搞不懂你们年轻人,不过男孩子吵两句也无所谓。”   “没吵。”邵明曜从厨房出来,放下衬衫袖子,朝林晃一扬下巴,“走,带北灰出去转两圈。”   林晃如蒙大赦,起身把狗往怀里一搂就出门。   出去了才发现北灰嘴里还咬着那条三角巾,林晃想扯出来,结果一沾一手口水,又放弃。   邵明曜在他身后发出几声低笑,给北灰套上狗绳,递给他,他接过来,两人依旧不说话,牵着狗慢吞吞地往下溜达。   天暖了,路灯下的小飞虫开始成群结队,林晃脚腕好像已经被叮了。   邵明曜走路挤人,他一只脚都进了草丛,两人的胳膊却还挨在一起,摆臂时蹭来蹭去。   林晃垂眸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邵明曜,白天干嘛去了。”   “上午自己去买了点东西,下午陪爷买了点东西。”邵明曜抬了抬眼皮,慵懒地打个哈欠,“你呢。”   “还是找妈妈的手稿。”   “找到了么。”   “没。”林晃说,“来不及了,真得自己上了。”   “那也没事。”邵明曜声音很轻,“你能行。”   林晃摇头,“用妈妈的才有意义。”   邵明曜淡声道:“自己拿奖是另一种意义,你早长开了。”   林晃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邵明曜终于往旁边瞥他一眼,“消肿了。”   他摸了下蝴蝶,“还有点儿。”顿了顿又小声说,“还好爷有老花眼。”   邵明曜顿时失去了表情,扭回头去不吭声。   忍了几秒,又伸手过来在他头上重重一按,“爷没那毛病,八成只是觉得你又在外头不乖了。”   林晃用头把他的手撞开,“邵明曜你恶不恶心,别再用这个字。”   邵明曜笑了几声,“哪个字?”   “……”   热风拂过耳垂,林晃烦躁地别开头,“你烦人死了。”   他们牵着狗回去,路过自家院门口,林晃停住脚,邵明曜一抬下巴,“回吧。”   林晃问,“你呢?”   “我也回。”邵明曜说,“看着你进屋再走。”   林晃垂下眸,“嗯。”   转身慢吞吞地往里挪了两步,果然又听到邵明曜喊他。   林晃回头,“怎么了。”   邵明曜抿了下唇,“爷的红包,拆了没。”   “拆了。”林晃像是才想起来,“爷给我写了贺卡,我回了,你帮我给他吧。”   邵明曜接过纯白的卡片往兜一揣,“哦”了一声,“去吧。”   林晃却没动,低头回了店员一条消息,而后把袖子挽到胳膊肘,杵在那儿向长坡底下看着,神色愈发冷淡。   邵明曜拽着狗绳面对面地盯了他一会儿,“好像不高兴,想什么呢。”   林晃回头瞥他一眼,“不亲么。”   邵明曜一愣,狗绳松下去,他又拉紧。   林晃心尖上缠绕的那一丝躁变成了烦,他又别过头去,“不亲算了……”   话没说完就被邵明曜往前揽了一步,邵明曜右手从他背后穿过,牢固地握着他的腰。   “急什么。”邵明曜低声说着,低头快而轻地亲了他一下,浅尝辄止,分开时轻轻一吮。   狗绳上的铃铛叮当响,拉着绳的右手转几圈,把铃铛拉近握在手心。   于是坡街又安静下来。   林晃耳根发烫,舔了下唇角,这才把闷在胸腔一整晚的那口气吐出来。   “不急着亲,还急着在一起干什么。”他瞪邵明曜一眼,“走了。”   庄家的门一开一合,门缝合严实了,里头的脚步声也没了,邵明曜还杵在门口,直到小院里那只灯泡亮起来才动了动脚。   “要完亲就走啊。”   晚风拂面,他方觉脸颊竟也微热。   他清了一下嗓子,又摸出卡片,顿了顿才展开。   林晃回复在了“可我仍然想陪你过每一个生日”那一行右边——   记着了。   ——林晃。   邵明曜定定地盯着那三个字,又落在最终的落款上,手指摩挲来去,终是勾起唇,压也压不下。   北灰在脚边拱个不停,他长吁一口气,垂眼瞥着它,“今天和你主人玩得开心么。”   北灰闻言朝着庄家院门颠颠地跑了几步,绳子拉紧,它站在台阶上回头瞅着邵明曜,无声地对峙。   “西高地真是天生犟种,和你主人一样。”邵明曜淡淡地评价着,“回去了。”   他拽着绳子,一边缓步往回走,一边对着脚边的小狗自说自话。   “要是他要你,你跟他还是跟我?   “跟他吧,他挺喜欢你,正好我养你也养烦了。   “但他穷,还抠门,你狗粮可能得降降档次。   “也没事,赖养活得更长呢。   “算了,你选他也没用。”   邵明曜说着顿了下脚,又回头望了一眼小院里昏黄的光,无声低叹。   “你主人还压根不知道你呢。”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1】   明蛋和呆蛋一整天都不说话。   越不说话,对视时各自越冷淡。   直到天黑了,呆蛋彻底面无表情。   一起沉默着走到蛋窝门口。   明天见。它冷酷道。   说完用力在明蛋身上一撞。   啪一声。   然后心满意足地揉着蛋壳回窝了。   ****   蛋壳破裂声脆么。脆就是好蛋。 第53章 |“口角炎了。”   林晃洗了澡就倒在床上, 晚上吃太猛,一沾枕头就开始神游,一会儿惦记着找手稿,一会儿又想起小时候的安抚巾, 半睡半醒中, 耳边还有北灰喘气的幻听。   他好像做了一个漫长又温吞的梦, 骤然惊醒时, 家里一片黑。   01:35。   猛地起身, 光脚直接坐到桌前,扯了纸笔低头勾画。   也许是睡前想到小时候, 这一觉脑子一刻没停地转,想法全都涌了上来。他梳理思绪, 利落地在纸上勾画标记,琢磨每个层次的调味和质感,细化、调整, 一气呵成。   沉浸入心流, 感觉才刚提起笔, 放下时却已经四点了。   外头天黑到极致, 但再过一会儿就会擦亮。   林晃拾起那张纸举在台灯前,灯光把纸打透, 那只轻盈的蝴蝶喷砂慕斯仿佛已经在他眼前。   他仰靠着椅背, 把图纸盖在脸上,嗅着钢笔墨的味道, 许久,长吁一口气。   手机还剩一格电, 邵明曜给他发“晚安”时他早都睡过去了。   林晃回复道:【邵明曜, 我好像把决赛作品搞出来了。】   放下手机去倒水, 刚一起身,手机就震动。   【smy:出来吧。】   现在?   林晃惊愕看向窗外,只见邵家院里一下子亮了灯,片刻后又黑下去。   坡街上黑灯瞎火,只有几根路灯孤立无援地亮着。   四点钟,连小飞虫都舞不动了,邵明曜站在灯柱下,估摸是出门急,衬衫穿得不太板正,下摆散下来,袖子随便一挽,一只手揣在裤兜里,透出几分罕见的散漫。   林晃趿拉着拖鞋出来,头顶鸡窝。   邵明曜见他便感慨道:“你这头发,每次都能乱出新形状啊。”他伸手拽着林晃额前翘起的一绺,抻了一会儿,一撒手,却比刚才更翘了,没忍住乐出声,“没救了。”   “烦人。谁要你救。”林晃拍开他,独自往坡下走,走两步又掏出手机照了一下。   很乱么。   邵明曜跟在旁边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回去一直在弄稿子么。”   “睡着了,一点多才开始的。”林晃往旁边瞥一眼,“你不会礼拜六还学到四点吧,陈亦司让我提醒你小心猝死。”   邵明曜笑了两声,“听到消息才醒的,想知道蛋糕设计成什么样子。”   林晃没带稿出来,随意介绍道:“算慕斯类,柠柚和花果调味,会把功夫下在层次上。”   邵明曜“唔”了一声,“法甜的造型也很重要吧?”   林晃点头,“蝴蝶插件。”   邵明曜问,“像我生日的那个?”   “更复杂点。”林晃想了想,“不仅要做插件,我想做日光投影,慕斯表面会有蝴蝶喷砂。”   邵明曜眸光微动,“名字呢。”   “没想好。”林晃说,“可能用店名吧。”   “眠蝶?”   林晃没再解释,再往下就没灯了,他看着底下那黑乎乎一片,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回去吧。”   正要折返,邵明曜却忽地垂下手攥住了他。   林晃问:“干什么?”   他落后半步,邵明曜拽着他往下走,“买的东西忘给你了。”   林晃喉结轻滑,顿了顿,“什么啊。”   走到坡底,邵明曜递给他一枚方而扁的小盒子,还没有掌心大。   黑咕隆咚地看不清,他接过来一掂,冰凉,轻飘飘,摇不出声。估摸是刚从冰袋里拆出来,盒子里头做了纸托固定。   他一下子猜到了,“巧克力?”   一般单颗卖的手工巧克力才会这么包。   邵明曜没答,他摸着黑抠开盒子,小心翼翼碰了下,还真是。   “就买了一颗。”邵明曜说,“吃吧,吃完回去睡觉。”   吃个巧克力还要这么偷偷摸摸么。   林晃抠出那颗松露形巧克力放进嘴里,吮着问,“什么味……”   话还没问完,外壳已经在嘴里化开了,浓郁的咖啡酒爆开,混着黑巧甘纳许,醇苦辛辣,酒香弥漫唇齿和鼻腔。   邵明曜拉着他的手,俯身下来,一吮即分,却愣是盗走半口酒。   林晃眼睛睁大,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全部感官都被呼吸和气味占据了。邵明曜吞咽,用鼻尖轻碰他,那股酒味便从他嘴里蔓延到外面,又跟随呼吸再次回到身体。   “报生日蛋糕的仇。”邵明曜起身说道,又清了下嗓子,“回家了。”   他像拽着林晃下来时那样,又拽着他往上走。   是烈酒,虽然只咽了半口,但林晃掌心也渐渐热了起来。   他看着邵明曜的后脑勺,低声质问:“好心给你做蛋糕,你报什么仇。”   邵明曜语气自然,“那就不报,就当找你练练酒量。”   “放屁。”林晃说,“有什么好练,醉着也不耽误你发挥演技。”   邵明曜没还嘴,但林晃看见他肩膀那条线起伏着,明显在偷笑。   想接着讨伐,但嘴巴里还弥漫着那股辣,一开口就直冲头。   算了。   看在邵明曜亲他的份上。   一路安静到家门口,邵明曜又叫住他,神色很淡,张口却问道:“这回不要亲了?”   “……滚。”   林晃直接拧钥匙开门,头也不回地摔门进院。   身后响起几声笑音,邵明曜低低落下一句,“所以说,急什么。”   好歹毒的人。   林晃刷了牙躺回床上,还是觉得嘴巴里有酒味。   手机又一震。   【smy:好吃么。】   【lh:闭嘴。】   【smy:没礼貌。】   【smy:明天见。】   【lh:不见。】   【smy:啊。】   【smy:那卷子呢。】   【lh:不用了。】   【smy:拐棍利用完就扔是吧。】   【lh:你才瘸。】   隔了十来秒,邵明曜发了一个北灰小时候怒吼的表情包,体型只有现在的一半,吼得面目狰狞,却还眼泪汪汪。   【smy:北灰说你白天欺负它了。】   呵。   狗是好狗,人也好狗。   林晃冷漠关机睡觉。   *   礼拜一再开学,林晃又把闹钟往前拨了半小时,晨跑停了,给早上挪半套语文卷子的时间。也退了宿舍,午饭后去体育场台阶上背单词。   邵明曜前一阵拿了英中去年期中的AB卷,林晃掐着时间考下来,B卷有475,A卷也就400出头。借读生考的B卷比英华自己学生的A卷简单太多,所以真实规则其实是拿B卷达到A卷的中位分,算狠狠降门槛了。   但去年A卷中位分是525,省重点的压力就这么迎头盖了下来。   林晃以前只补数理化,现在六科兼顾,睡得越来越少,头顶飘着一团死气。   礼拜三秦之烨终于在饭堂抓住了他,“我在你班的眼线说你学癫了,九中这块地挖出你这么一具学尸,够上诡案风云的。”   俞白打量他一眼,“你一天学几个小时啊?”   林晃把吃饭睡觉、偶尔处理店里事情的时间刨掉,粗算了一下,“十六七。”   说出来自己也吓一跳,难怪叫学尸呢,学牲都没他牲。   恨死邵明曜了。   秦之烨脸色扭曲,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还好吧?”   林晃没吭声,半死不活地看了食堂阿姨一眼。   食堂阿姨已经和他修炼出了默契,在盛着标准分量米饭的餐盘里又哐哐扣了两碗饭,转身舀一大勺蒸蛋浇上,再捞两勺排骨。   林晃接过来,这才道:“死不了。”   “光死不了哪能行啊。”秦之烨一脸担忧,“咱对生命的追求是不是低了点?”   “生命不就是活着么。”林晃瞥他一眼,“活着得了。”   林晃现在吃饭摘口罩了,也懒得花时间打包,就直接在食堂找张桌子坐下吃。   另外两人跟过来,秦之烨突然问:“诶,这周明曜是不是没来过啊?”   俞白“嗯”了一声,“不知道在忙什么,喊他打球也不来。”   “他忙啥呢?”秦之烨用胳膊肘撞了林晃一下。   林晃埋头吃饭,“不知道。”   “你没去英华找他啊?”   “没。”   “怪了,卷子也不拿啦?”   “自学。”   林晃吃了一会儿,感觉秦之烨在盯着他看,却一反常态地不吭声,便把头闷得更低,筷子飞快往嘴里扒,想赶紧走人。   “你嘴角咋了。”秦之烨突然开口,语气严肃下来,“抬头让哥瞅瞅。”   林晃筷子一顿。   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的,吃饭牵扯到嘴角的刺痛感。   他放慢扒最后几口饭的速度,淡定道:“口角炎。”   “口角炎能红能破,还能肿么。”俞白放下筷子,“说吧,怎么回事。”   秦之烨挽了袖子,“和谁打的?直说,我们不是明曜,我俩讲理,你不用解释原因,我们直接帮你揍他。”   林晃终于抬了下眼,“揍谁?”   秦之烨道:“谁打的你就揍谁啊。”   俞白拉了他一把,“还是说那畜生已经在医院了?”   林晃低头把最后的饭划拉进嘴里,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没。”   “那畜生……”他把字咬得很重,“……大概在学习吧。”   俞白一呆,“啊?”   林晃起身就走,闪得快,没再让他俩缠上。   为了躲避过于讲义气的朋友,他晚饭也没去体育场吃,找了个校园死角蹲着,偷偷背单词。   老手机电池越来越不经用,他现在都不怎么敢玩了,下了自习回家才发现小群里一串未读。   秦之烨这人忒离谱,嘴上说自己不像邵明曜那么不讲理,结果转头就去给邵明曜通风报信,还是在所有人的群里。   【秦枝叶:@smy 死哪去了,出来。】   【秦枝叶:@smy 小高二让人揍了,你知道不。】   【smy:?】   【秦枝叶:嘴角肿了,好像还破了,其他地方有没有伤不知道。】   【鱼肚白:得有吧,学弟身手不至于让人上来就伤了脸。】   【秦枝叶:我靠有道理,估计是一场恶战。】   【秦枝叶:到底是谁他妈这么不开眼,我们天天好好学习招谁惹谁了!】   【鱼肚白:要不你问问方威?不过我估计不是咱们校的。】   【秦枝叶:嗯。@smy 你死了?】   林晃一目十行地往下拽,把一百多条消息拉到底,邵明曜从头到尾只发了那个问号。   后面两天,林晃刻意躲着,但秦之烨就像脑袋上安了雷达,总能在食堂逮住他。   周四撸他袖子看胳膊没伤,草草放过了,结果周五他刚摘下口罩吃饭,秦之烨又冒出来了,脸色凝重道:“你到底惹谁了,怎么嘴一点都不见好?”   林晃面无表情开口:“口角炎复发。”   他说完,不等秦之烨再问,立刻点开群聊。   【lh拍了拍smy】   【lh:口角炎了。】   邵明曜很快回复。   【smy:看见了。】   林晃把手机在秦之烨面前一晃,“信了?”   秦之烨僵住,半天没想出应对之策,只能一眼接一眼狐疑地瞟着他嘴角。   终于吃完戴回口罩,林晃还没自在两秒,秦之烨忽然又道:“不对啊,你俩不是这周都没碰面么。”   林晃看他一眼,“白天没。”   他喉结滑动了两下,好一会儿才垂眸慢道:“晚上偶尔见见吧。”   也不能说偶尔。   真偶尔,口角炎哪能一直不好。   邵明曜是属狗的。   林晃扭头透过食堂的窗子看着外面抽出枝条的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的世界一片寂静,或许因为白天学得太专注,像比从前更寂静了。   那些不为人知的、每晚在坡街上短暂而隐秘的波澜,都被包裹在这片表面寂静之下。   他看了一会儿,感觉脸在升温,便匆匆起身离开。   快步走出食堂才想起自己戴上了口罩,于是又无所谓地放慢了步子。   天还没彻底暖,但日头已经很大了。   林晃眯着眼在太阳下站了一会儿,决定放弃周末的理发计划。想让头发再长长一点,最好把耳朵也遮住。   垂眸拉了一下本来就在顶端的校服拉链,还得买件高领的薄卫衣穿。   周五晚,林晃把自己从卷子山里放出来一会儿,踩着线把决赛稿交了。   老手机开网页很卡,上传资料花了半个多小时,按下“提交”后转了足有一分多钟才显示成功,然后电量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从30%一下子掉到了8%。   林晃推开椅子起身,站到窗前,看着夜色下宁静的庄家小院。   许久,他点开手机备忘录。   备忘录里满当当,全都是庄心眠当年留下的,设计灵感、购物清单、家里店里的水电杂费、偶尔还有几条日记似的碎碎念。   林晃从来只是看,看到每一条都能背下来了,这还是第一次动手建了一条新的备忘录。   他双手攥着手机,默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字地打下——   妈妈:   决赛的设计稿交了,用了我自己的。没有找到您的手稿,但我尽力了。   新眠蝶现在特别好,已经不需要搭着比赛的噱头。不用挂念。   我也,大概比从前更好了一点吧。   多了一个人。   叫邵明曜。   ——晃晃。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2】   管理员严肃地看着呆蛋。   你知不知道,破损蛋会影响蛋舍口碑。   呆蛋瞟他一眼:没破。   管理员掏出放大镜:那这是什么?   呆蛋低头看着放大镜:哪呢?   管理员指着那明显的一处裂纹:这里。   哪呢?呆蛋复读:我看不见。 第54章 |“以后不怕狗了,好不好。”   决赛在三月的最后一个周六, 林晃坐当天清晨的大巴回D市。   车上没几个人,陈亦司拨了视频过来,他拒掉,没一会儿陈亦司又拨。   “干什么。”林晃把镜头对着自己和窗外倒退的街景, “打电话不行么。”   陈亦司还没起床, 骂道:“妈蛋的, 你不让接车, 还不让老子看看你赛前的精神面貌啊。”   林晃戴了一只黑口罩, 把眼睛之下遮得严严实实,“看出什么了。”   陈亦司揉揉惺忪的眼睛, 锐评道:“口罩大了、头发长了,不像要去干好事, 配上活不起又懒得死的眼神,搞不好评委会因为害怕而真的给你个冠军。”   林晃说,“谢谢。”   耳机漏音严重, 他把音量调到一格, 但还是压不住陈亦司那大嗓门。   陈亦司打着哈欠说, “你好好比赛, 待会儿哥把阁楼拾掇干净,让你今晚住出五星级体验……你那是什么表情?”   林晃语气略迟疑, “今晚不住。”   “不住?”陈亦司纳闷, “明天不是要见新物色的大师傅吗?”   林晃:“嗯。”   陈亦司坐起来,“嗯个屁, 住哪?”   “林晃?别装死!”   镜头一转,邵明曜的脸入框, 随手从林晃右耳上摘下耳机塞进自己耳朵。   他随意朝陈亦司打了个招呼, “你家住得下么, 我俩去外头凑合一晚。”   “我操。”陈亦司干瞪眼,“你别把林晃逼死,他比赛你也要跟过来监督他学习?”   林晃心烦地转过头,把耳边的头发往下顺了顺。   邵明曜哼笑一声,“嗯,学习。”   陈亦司的叫唤声中断,邵明曜挂了视频,把手机扔回给林晃。   “轻点儿。”林晃皱眉,“它本来就要坏了。”   邵明曜漫不经心地靠回椅背上,“你一天天除了轻点儿轻点儿,还会说别的么。”   林晃:“你他妈……”   邵明曜大手伸过来揉乱了他的头发,“又没礼貌。”   林晃把他手打开,冷脸看向车窗外。   过一会儿,邵明曜的手机屏幕伸到他和窗户之间,“订这家?”   林晃头又偏了偏。   邵明曜收回手,又伸过来,“这家?”   “……”   “这家呢?”   “烦不烦。”林晃拨开他的胳膊,“你花钱你定。”   邵明曜说道:“那就这家吧,有反应就当你是喜欢了。”   林晃瞥了一眼,他手收得快,只看见是有明亮窗子的标准间。   原本赛前紧张,被邵明曜一捣乱,反而卸掉了那股劲,脑子里一会儿想今晚住处,一会儿又想明天要不要带邵明曜去店里,一片纷乱。   他在底下踹邵明曜一脚,邵明曜却握住了他放在腿上的手,哄小孩似地说道:“睡会儿,下车前我叫你。”   林晃耷着眼,“睡不着。”   十来分钟后,车向左一转弯,一颗脑袋栽过来砸在了邵明曜肩膀上。   邵明曜垂眸向左肩一瞥,把炸开的几绺头发给他理顺,淡定地掏手机拍了一张自拍。   照片上,林晃睡着了,大口罩显得脸特别小,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和睫毛纠缠在一起,很乖地靠在他肩上。   他随手把照片发给陈亦司:【已哄睡,不用担心。】   陈亦司回:【老子不担心他睡不睡,老子担心他半夜猝死。】   邵明曜挑了眉,过一会儿才回:【不至于,有分寸。】   *   决赛在一家商务酒店,宾馆就订在附近,出租车直接开到赛场门口,邵明曜背着两个人的包,攥了一下林晃的手,“去吧。”   林晃问他,“不叮嘱几句么。”   邵明曜反问,“叮嘱什么?”   “不知道。”林晃想了想,“别紧张,好好加油那些。”   邵明曜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想加油就加,不想加就把油留着,拿不拿奖都行,紧张也无所谓,反正就那一会儿。你要是能分心,抽空想想晚上吃什么,结束后我来接你。”   真做作。林晃想,重新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知道了。”   直到走到赛场入口,他还在咂摸邵明曜的话。   之所以觉得做作,是因为感觉邵明曜故意偷了他的台词。   但他的台词这次不管用了。   这个比赛,他是一定要拿奖的。   *   长桌上铺开致密的黑色丝绒桌布,雪白的平瓷盘置于中间,顶光和侧光突出着盘中作品。   林晃站在桌后暗区,垂眸看着自己的作品,平和地开口。   “这是一道花果芝士慕斯。   “口味的主题是‘果’,核心元素是芝士、白巧、柠檬和日本柚子。   “气味的主题是‘花’,选用玫瑰和茉莉两种可食用花卉。   “层次秉持破冰而出的理念,自下而上,分别为薄荷黄油脆饼、重芝士、柠柚白巧甘纳许、茉莉卡仕达、玫瑰啫喱、柠柚慕斯。   “插件是柚子白巧克力,喷砂为薄荷糖粉。整体调味在甜中强调酸和清凉感。”   不规则的、边缘甚至带着锯齿样式的慕斯蛋糕,像一块断裂的冰层。插件蝴蝶拢着翅膀,好似还在沉睡,而它身后那只喷砂蝶影却已舒展双翼,跃跃欲飞。   “它的名字是,振翅欲飞。”   林晃抬眸道:“以上,请各位品鉴。”   从酒店出来时天都黑了。每个决赛选手都是独立赛场,他的插件耗时太长,别人早都走了。   昏沉夜色中站着一道笔挺的身影,邵明曜远远地朝他一抬下巴,“结束了?”   林晃走过去,“嗯。”   “饿不?”   “嗯。”   “吃肉?”   林晃想了一会儿,“碳水。”   邵明曜也没特意挑,就在附近找了家西北面馆,他去点菜,林晃坐在位子上放空。   其实到第四轮入围赛为止,这个比赛的表演属性就结束了,决赛不向大众展示,结果也要很久之后才静默通知。省里业内自嗨的比赛,放到全国不值一提,更没法去比拟那些国际大赛,但这是妈妈生前的追求,也确实给当年的眠蝶带来了一线生机。   不管能不能拿奖,眠蝶都有更长的路要走。   林晃把比赛的事从脑子里摘出去,给陈亦司和小姑发消息知会了一声,小姑回了一串大拇哥,陈亦司问晚饭吃哪家,他已经准备动身了。   林晃完全把他给忘了。犹豫一下,干脆给邵明曜点菜的背影拍了一张,发给陈亦司。   【lh:面馆随便吃。来么。】   【没意思:……那还来个屁,我过去你俩都吃完了。】   林晃松了口气,故作失望地回了句好吧。   放下手机没一会儿,手机又震,陈亦司发了张照片过来:【我这一天活得像个脑残粉,看不见你俩真人,从早到晚只能看看照片。】   照片是早晨在大巴车上,他莫名其妙地靠在邵明曜肩上睡着了,邵明曜垂眸瞥着镜头,带着点冷淡的傲气。   林晃被偷拍了个猝不及防。   他又看了一会儿,琢磨着邵明曜应该是为了摆拍,强行把他脑袋掰过去的。   他清了下嗓子,放下手机没回。   老板从后厨钻出来,嗓门洪亮,“你们不是两个人吗,点五碗面?”   邵明曜“嗯”了声,看着手机说,“不够再加。”   老板瞪他无果,又看向林晃,林晃默默扭头看向店外的风景。   邵明曜回来坐下,“你比赛要是拿了奖,店里生意是不是能好点?”   林晃说,“其实已经用不着比赛撑名声了,怎么了?”   邵明曜说,“我在点评上看你们店很冷清。”   林晃探身看了一眼他的屏幕,“哦,你看的是旧眠蝶。一把火都烧没了,点评页没注销。”   邵明曜恍然大悟,“我就搜出来这一个,新眠蝶没做点评啊。”   林晃还没答,面就端上来了。   邵明曜捋着推荐把前面几种全给他点了一遍,肉香面香冲进鼻子,他脑子一空,拿筷子拌一拌,闷头往嘴里捞。   邵明曜自己只点了一碗清汤牛肉拉面,感慨道:“你一吃饭眼神就变得很专注。”   林晃顾不上回,饿了,只知道吃。   吃到一半才渐渐吃出味来,老板是实在人,肉很新鲜,给的块也大,就是调味偏清淡,邵明曜会喜欢,但他更喜欢爷做的重糖重油盐口味。   吃多了面犯困,回去宾馆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浴室里水声哗哗,林晃闭着眼,半睡半醒地听着邵明曜洗澡。   过一会儿,邵明曜从里头出来,衬衫变成了背心,睡裤穿他身上也没有垮塌感,反而显得双腿修长利落。他站在林晃床边擦头发,林晃随手捻了一把他的睡裤,软乎乎的。   邵明曜催他,“洗完再睡。”   林晃翻个身仰躺着看他,“你早上偷拍我干什么。”   邵明曜擦头发的动作一顿,继而淡定道:“让陈亦司看看,你乖着呢。”   “屁。”林晃说,“你是狗,划地盘呢。”   他挣扎起身,拽过换洗的衣服进了浴室。   浴室里还留着湿热的水雾,台子上摆着宾馆的洗浴三件套,旁边还有一只黑色的瓶子,林晃拭去上面的水看了一眼,是沐浴露。   他随意往掌心挤了一下,涂开在身上。   木质香在热水中弥漫开,像打翻了一瓶邵明曜。   林晃洗完出来,困劲散了,也站在床头擦头发。   邵明曜放下手机,吸吸鼻子,“什么味?”   林晃瞟他一眼,“小狗味。”   “这可不是我划地盘吧。”邵明曜说,“你主动来沾的。”   林晃把头埋在毛巾里使劲搓,“谁知道那是你带的。”   他擦干头发,趴在床上用手机看题,邵明曜低头和人发消息。   林晃看了两道数学,回头问,“谁啊。”   邵明曜打着字说,“我妈。换了个电话号又来找我,我跟她说没空。”   林晃问,“她又吵架了么。”   “没。”邵明曜语气很淡,“好像要和那个男的安定下来了,想和我打个电话好好交代一下。”   林晃没明白,“交代什么?”   邵明曜平静道:“大概是以后别再联系吧。我跟她说用不着,以后都不联系了。”   林晃没吭声,过一会儿邵明曜放下手机,说道:“没事,晃晃。”   林晃看着他,“邵明曜,你是不是搞反了,怎么换你来说没事呢。”   邵明曜笑了下,“看你眼神发空,比听我妈说以后断联还可怕。”   “我眼神空么。”林晃掏手机照了一下,没看出来,他觉得自己现在眼睛可有神了,里面全是东西,虽然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吧。那天瞥见学生证上的照片,给他自己吓一跳,像个活死人。   邵明曜关了灯说要睡觉,林晃躺在床上看窗外。窗帘没拉,外头好大一轮月亮,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院里有狗叫。   挺凶,应该是没人管,和北灰不一样。   林晃正要去摸耳机,邵明曜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怕么。”   林晃“嗯”了声,“有点。”   邵明曜拍拍床边,“来我这。”   林晃犹豫了下,坐起身却没动,垂眸道:“邵明曜,你不会要弄我吧。”   “我天。”邵明曜叹气,“你说话能不能稍微委婉一点?”   林晃想了想,“我今天会交代在这吗?”   话刚落就被捂了嘴,邵明曜另一手把他拽过去,“担心你怕狗,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确实怕狗。”林晃说,“小时候被咬过一次就算了,现在天天被……”   狗又咬。   林晃其实估摸到了,就算是标间,也不可能真老老实实睡一宿。他这一天忙着决赛,却总还是时不时分神想一想晚上。   要是拿不了奖,就赖邵明曜,赖不到他自己头上。   狗叫一声接一声,衬得外头空旷寂静,邵明曜亲了他的蝴蝶和唇,又去吮他的脖子。   生日那天他觉得邵明曜吻得凶,这些天相处下来才觉出那已经是收敛,邵明曜掌控欲强得可怕,接吻时半点主导权也不给对方。那双手果然很好用,邵明曜喜欢一只手握住他的侧腰,另一只手掌完全地覆住他的后颈,或兜着后脑,他在他两只手里动也动不了,只能由着他,邵明曜平日食欲轻,这种时候却活像只饿红了眼不管不顾的狼崽子。   林晃被亲得呼吸急促,神思恍惚中被推着躺下,邵明曜卡着他的腰把他翻过去,他突然挣出一分清醒,仓皇道:“你——”   “不动你。”邵明曜嗓音低低地蹭在他耳边,“看看你被狗咬的疤。”   林晃穿的是到膝上的一条宽松的短裤,邵明曜把他裤腿挽到腿根,整条腿都露出来,拇指在他臀腿交界处的皮肤上重重一按,“这里么,腿根后侧。”   林晃只觉得浑身触电,嗯都嗯不出来。   “看见了。”邵明曜又说。   林晃扬起身,却又被按着背压下去,那只手像一座五指山,又抬起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安抚似地。   手的主人语气冷静,不容置疑般地。   “我帮你去个心病,好不好。”   林晃不出声,不敢出声,他呼吸很急促,怕邵明曜觉得他犯病。   但他不知道邵明曜在打算什么,心头像长了草,火星已经钻了起来,他仓皇想躲,又想回头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邵明曜按着他的腰等了他十来秒,没等到回音,便俯身下去。   世界仿佛在一刹那安静了。   柔软的唇落在腿根上,带起浑身的电感,温柔只是一忽而已的错觉,随即坚硬的牙齿硌上来,用力啃那道陈旧的印子,那道印子很长,他一路咬到臀下,又狠又痛,像是要咬破了皮,弄出新伤覆盖旧伤。   林晃一忽间再听不到心跳和气喘,只能感受到那一处着了火似的皮肤,浑身都在颤栗。   许久,邵明曜松开嘴,起身放开他。   大手掀开他的背心,在他腰上一抹,把两人的汗擦在他身上,拍了拍。   “以后不怕狗了,好不好。”   林晃立刻翻过身,拉起被子把腰和腿全都盖上,又扯了枕头蒙住脸。   半晌,他才闷在枕头底下,打着颤说了句“好”。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3】   呆蛋从兜里摸出明蛋给的糖。   看着壳上贴着的明蛋新买的不干胶。   闻着壳上淡淡的明蛋味。   忽然陷入恐慌。   它好像被明蛋打标了! 第55章 |“晃晃没见过他这么横的人吧?”   林晃把头埋在枕头底下, 邵明曜伸手过来掀,他使劲拽着,干脆在枕头底下翻身趴过去,把悸动和不安分都压在身子下面。   才松一口气, 邵明曜忽然压了上来, 手拽不动, 就用头往枕头底下拱, 发丝扫过林晃后颈, 趁他身子微僵,终于把枕头拿开, 大手穿入他发间,带着几分强硬, 迫他仰起头来吻他。   林晃趴着,手也不撑,只完全靠邵明曜抓着头发那一股劲, 喉结在拉长的颈子上急促滑动, 腰背绷出一条漂亮的线, 邵明曜吻着他, 垂眸瞟着,忍不住在他腰后用力按一把, 索性整个人都覆上去。   “邵明曜……”   刚喊一声名字, 林晃脑子里就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邵明曜身子压着他屁股,他穿的大短裤单薄, 什么都隔不住,什么形迹都分明。   邵明曜忽地起身, 把枕头胡乱按回他脑袋上, 床垫猛地一沉, 去了另一边床上。   屋里是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是各自难平的悸动。   林晃趴在那,半晌,才缓缓抬手从两边把蒙在脑后的枕头压严实了,一动不动。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邵明曜先开口打破寂静。   “别把自己憋死。”他的语气已经恢复,只是嗓音还微哑,带着悸动后余下的一丝磁性。   林晃置若罔闻。   “不会已经昏死了吧。”邵明曜作势要从床上起来,林晃掀开枕头朝他砸过去,他似早有预感,手在空中一把抓住,给林晃扔了回来,“脾气真爆,就咬两口,我都没舍得真给你弄破。”   林晃咬牙,“邵明曜,闭嘴。”   “闭嘴是什么意思。”邵明曜问,“是不让说,还是不让咬?”   林晃一手勾着床边,挺腰把一条腿踹过去,邵明曜捉住他,大手把他脚腕攥得结结实实,目光扫过他悬空绷紧的腰,挑眉道:“还真是铁核心啊。”   林晃挣了两下没挣脱,扶着床边坐稳,他才把他松开。   林晃坐在床边瞪人,头发一片乱,大短裤卷了边,垂着两条白花花的腿。邵明曜略略一瞥就收回视线,喉结滑动个不停,好半天才又淡下语气说道:“这么细,怎么练得这么好。”   林晃闻言想要再踢,刚一抬腿,腿根在床垫硬边上一硌,胀痛刺痛全都涌上来,他一下子卸了力,倒回床上,一翻身背对着邵明曜。   “烦死你。”他说。   “那么疼么。”邵明曜嘀咕道:“你皮太薄了,屁股下边肉还嫩……我开灯给你看看。”   林晃把被子全都堆在屁股和大腿上,“滚。”   屋里安静下去,隔一会儿,邵明曜又低声问:“喜欢么。”   他问得认真,林晃想骂也骂不得,憋得浑身都要炸了,才终于憋出个声来:“嗯。”   “那下次我轻点。”邵明曜的声音近乎于哄了。   林晃恶狠狠地挤出两个字:“不用。”   邵明曜似是笑了两声,摸到这边床上来,隔着背心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两人都是大汗淋漓,沐浴露香被汗给激出来了,屋里那股邵明曜味格外浓郁。林晃垂着眼,一会儿想起类似味道的钢笔墨、想邵明曜写字时握笔的手,一会儿又想起刚才,那只手摁着他腿根,还把汗擦在他腰上。   他腰忽然一僵,邵明曜收回手,又回到那边床上。   “你想摸就摸。”林晃闷着说。   “不摸了。”邵明曜起身往浴室走,“再摸真要出事。”   林晃看他进浴室,一翻身坐起来,“刚才那样都能忍,这回不行了?”   邵明曜没理他。   “自制力好差。”林晃说。   邵明曜罕见地爆了一句脏话,在里头说,“就是因为前面压了下去……”   林晃不管那么多,打断道:“不仅自制力差,还没礼貌。”   邵明曜从浴室门口闪出身子,“林晃,你再激我,遭罪的是谁?”   林晃不还嘴了,躺回床上装模作样地玩手机,等浴室里响起水声才把手机放下。   他相信,邵明曜要弄他的话,真能弄死他。   算了,他还一堆事呢。   邵明曜冲了十来分钟凉水澡,总算把那股子血气彻底平复下去。   他躺在床上看林晃用老手机刷题,眼神时而认真,时而迷茫,翻着白眼心算,算错了拧起眉头。   太乖了,乖得让人心软,软得一塌糊涂。   “晃晃。”邵明曜开口,嗓子透着一丝着凉的哑,“努力考上英中好不好。”   林晃还在琢磨着方程式,随口问,“那么想听我喊学长么。”   邵明曜顿了下,没答,过一会儿又说,“借读费我给你出。”   林晃说:“用不着,我有钱。”   邵明曜道:“你姑在上海开销挺大的吧。”   “店赚钱呢。”林晃终于看他一眼,“你省着点吧,你爸又不给你钱。”   邵明曜“嗯”了声,翻身看着天花板,缓道:“那五年他要给李家装样子,给我开过好几个户,但把我踢回来之后,大户头都收回去了,就遗漏的小账户里还有几万。不过我在钱上从来不短,从小爷给的零花钱就花不完。”   林晃想了想,邵明曜吃穿用度都体面,但是少而精,平时没有口腹欲,烧钱的爱好一点不沾,确实应该花不了几个钱。   他突然想起来,放下手机道:“爷说给你存了出国的钱呢,爷退休工资好高。”   邵明曜哼笑一声,“高是高,但估摸着也是他全部家当了。”   他看着天花板低叹道:“老头子啊……”   “邵明曜。”林晃想到什么,“你出国了,爷咋办?”   邵明曜道:“爷会英语,英国还有早年移民过去的老朋友。但他喜欢在国内住着,就算不搭理邵泽远那边,一个人做做饭旅旅行,守着他的老树,过得乐呵着。”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后来老手机没电了,林晃躺在床上看邵明曜的侧脸,邵明曜闭着眼,他以为他睡着了,便贪婪地把他的轮廓看了个够。   直到后来自己昏昏欲睡,朦胧中才察觉到邵明曜轻轻起身,帮他把被子盖好了。   那句“晚安”含在林晃喉咙里,到最后也没挤出来。   不过那也无所谓。   他浑身都是邵明曜弄出来的印子,腿根上还有点疼,提醒着他来日方长。   没有早自习闹钟,林晃总算睡了个满足,第二天是被房间里隐约的打电话声吵醒的,迷糊着一看时间,十点半。   他和大师傅约的中午见面,顺便还想带邵明曜看看他的店,也该起了。   刚坐起来,邵明曜就从洗手间拎着手机出来,沉声道:“晃晃,我得先回去。”   爷摔倒了。   打电话来的是邵松柏的老哥们,早上一起下象棋,邵松柏中间起来上厕所,起来猛了,站起来几步后步子一歪,走了半条斜线出去就摔了。   “魏爷爷在医院陪着,万幸骨头没事,就把腰扭了,得做几天理疗。但是大夫要排除是脑梗前兆,安排做核磁。”邵明曜解释着,拍了他两下,“就算真是脑梗前兆也没事,还没梗呢,咱提前发现了就能预防。你别挂心,我先回去看看。”   林晃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我跟你回去。”   “别,我就怕你这样。”邵明曜在他肩上捏了一把,“你把自己的事处理完,也就比我晚个几小时,那时候核磁可能还没排上呢。”   邵明曜语气轻松,但林晃知道他真紧张,直接打了跨城网约车走的。   林晃的心也悬着,怕自己这个状态说不清话,临时把陈亦司也喊上,一起去店里。   岳白和庄心眠早年在论坛上认识,后来见过几面。庄心眠是自己摸索着半路出家,岳白则是真正的蓝带出身,法国学了好几年回来的。早几年在上海五星酒店饼房做大师傅,算是当年业内名人。后来他跟着妻子回老家做买卖,才把这门手艺搁下。如今家里生意稳当,手痒又想出来干,不差钱,就是真的爱这行。   林晃店里现在的几个大师傅都是早年跟庄心眠干的,和母子俩交情颇深,林晃也不想换班子,岳白的年龄和身份不适合从早到晚干活,更适合做把关和技术顾问,刚好满足需要。   除了合作方式,岳白还提了不少店里可以完善的细节,从出品到服务,方方面面,林晃听着行,陈亦司也觉得靠谱,就让人先来店里盯俩月,和团队磨合一下。   差不多把事情敲定,林晃立刻改签往回赶,一路心急如焚,总算是赶着天黑前到了邵明曜给的医院地址。   一路小跑到病房外,还没推门,就听到邵松柏的喝骂声。   “哪那么严重!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吃,你直接拿根绳子给老头子我吊死得了!”   林晃一听中气十足,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推门喊了声“爷”,又问“怎么了”。   邵松柏一见他,剑拔弩张的架势消了,换上一副慈眉善目,“晃晃来了,哎,人老不中用,把你也折腾过来了。你比完赛了?”   林晃点头,又去看邵明曜,“怎么了?”   邵明曜手上一堆报告单和片子,严肃道:“颅脑核磁没事,有点陈旧的脑腔梗,不影响正常生活。”   邵松柏瞪眼道:“大夫说了,上年纪的人多少都有点。”   “这句您倒是记住了,大夫还让你注意饮食,你怎么不听?”邵明曜眉毛一挑,比爷还凶,“你看看这血脂,低密度脂蛋白都要爆炸了,让你吃降脂药,你吃了么?”   邵松柏道:“老魏他们都说降脂药不能瞎吃,一旦吃上就不能停了。”   “你再不吃,你命就停了。”邵明曜不由他分说,“从今天开始,每晚八点吃药,我在学校给你打视频看着你吃。”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邵松柏喘两口粗气,又拗不过孙子,只能憋气别开头去。   林晃抓过化验单看一眼,他不懂那些指标,只看到上上下下一堆箭头,病历诊断写了高血脂、糖代异常、高血压、高尿酸,开了药,又写好几条戒烟酒、低油低糖低盐饮食云云。   邵明曜出去打水,林晃过去挨着邵松柏床边坐下,低声道:“爷,听话吧,吃药。”   邵松柏叹了口气,转回头来,“是得吃了,明曜非要我吃,不吃也不行。”   他说着揉了揉胸口,“小狼崽子,他不回来我光是腰疼,回来后气得我老头子胸闷。”   “他不是想气您。”林晃说。   “知道。”邵松柏顿了顿,“人说老了也未必能指望得上儿子,泽远忙,电话里听说我没事就放心了。还是孙子知冷暖,就是性格强硬了点。”他说着又露了几丝笑模样,拍拍林晃的手,“晃晃性子平稳,没见过他这么横的人吧?”   林晃垂眸“嗯”了声,邵明曜比谁都温柔,但他在意的事上必须得听他的,他的手、他这个人,总是习惯掌控一切。   “邵明曜霸道,他的东西都抓在手里。”林晃顿了顿,“爷也是他的。”   “对喽。”邵松柏说,“都是小时候我和他奶给惯的。”   惯么。   林晃到现在还能回想起当年一墙之隔皮带抽肉的动静呢。   查房大夫来看了一次,没什么问题,邵明曜就领着邵松柏去做理疗,让林晃先回去。   林晃给几张化验单拍了照,在走廊上找到住院大夫的休息室,等在门口用手机一条一条查那些指标。   医院不是讨人喜欢的环境,住院部没有急诊那么多妖魔鬼怪,却又多了更多人间冷暖。   一家人路过,争吵着要不要给老人继续治疗,又一家路过,说什么亲子鉴定,一重血缘关系不能证明另一重云云。林晃努力屏蔽掉那些嘈杂,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逮到回来吃泡面的大夫。   他拿着化验单又仔仔细细问了一遍情况,记下一堆可能的病症和注意事项。有听不懂的,回去还要慢慢查。   回到学校已经是第二节 晚自习,林晃从后门回了座,魏康鸿问他去哪了,他没回,手机里冒出几条秦之烨的冷笑话,也没回。   想着收拾卷子回家做,等爷孙俩回来。   他从书桌堂里拽出一叠笔记,往书包里塞的时候,一张信笺飘了出来,落在腿上。   浅浅的粉紫色,四边有手绘小动物装饰。   林晃从打上次在邵明曜笔记上见过粉色小猫贴纸后,就对类似的东西过敏,按下不耐烦拿起来。   这次篇幅长,他不想窥探,只粗一扫,从大段文字中捕捉到一些关键词,确定了是情书,便对折起来,打算直接丢给邵明曜看他怎么处理。   纸页合上之际,他动作忽然一僵,又展开,愣着看最下面一行小字。   ——林晃,和我相处试试看,好么?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4】   呆蛋搜罗了一堆别蛋的蛋信。   摞起来比蛋高。   抱着过来,狠狠把明蛋埋了。   明蛋挣扎出来的时候呆蛋已经走了。   它无奈地摘下粘在身上的一张——   等等。   明蛋盯着那三个粉红小字:致呆蛋。   明蛋:! 第56章 |“英中的电话。”   林晃捏着那张信笺放空了好一会儿, 很难想出任何一件事,能与他被女生表白的离谱程度相当。   九中水土是真的毒。   果然不能久留。   回去路上他又扫了一眼字迹,排除掉三两个勉强有点交集的,其余人想不到也不认识, 便无所谓地把信团了。   捱到九点多, 小院外头才传来车声, 他跑出门去, 邵明曜正搀着邵松柏下车, 老头拿了个拐杖,撑在地上自己站稳了。   邵明曜去后排拿东西, 林晃把爷的胳膊拉过来往自己肩上一搭、一撑,搀着往里走。   邵松柏吓一跳, “你这小身板怎么这么有劲。”   邵明曜在后头跟着,“毕竟吃您那么多顿饭呢。”   消炎加理疗的效果还可以,刚送医时坐都坐不住, 现在还能自己蹲马桶。邵松柏回家就上厕所, 邵明曜要跟进去, 差点被门板拍扁鼻子。   “你快别磨人了!”邵松柏在里头喊, “非要跟进来干嘛?老头子上厕所有什么好看的!”   “让他进吧。”林晃守着门边劝道:“爷,以后瘫了, 他早晚要伺候。”   邵松柏沉默两秒, “明曜,你把小邻居送回去!”   被爷驱逐了。   林晃算是发现了, 老人听不得真话。   走之前他把给爷整理的生活事项贴在冰箱上,邵明曜“啧”一声, 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林晃问, “爷不会记仇吧?”   邵明曜哼道:“等他出来看到这个, 只会想换孙子。”   “那别。”林晃说,“好人家摊上我,倒霉死了。”   话音刚落脸就被捏住了。   邵明曜大手捏着他两边脸蛋,用力掐,迫他把嘴噘得变了形,低头狠咬一口,严厉道:“再敢说这种话你试试。”   林晃拍开他的手,往洗手间看一眼,确认门还紧闭着。   转回身时从穿衣镜里匆匆一瞥,脸颊红一大片,嘴唇上沿甚至留了个牙印。   本想以暴制暴,却又被捞起手往外走,邵明曜神色从容,说道:“有林晃是福气。”   *   邵松柏有惊无险,比赛也结束了,林晃收拢心,备战三周后的借读考试。   原本每天要学到十六七个小时,现在连课间休息和午饭后的放空时间都挖出来,在满当当的时间表里又强塞进一篇作文训练。   写作是林晃的大弱项,及格都难,但相应地,提分也容易,邵明曜让他考前重点突击。但这玩意没有答案解析,他只能天天拿着作业去找邵明曜估分。   邵明曜照顾爷忙,你等我我等你,总是推着推着就到后半夜去了。   林晃嫌屋里闷,俩人就在小院的灯泡下坐着,说完作文还要说会儿话,林晃一累就彻底不想吭声,每天耐着性子听邵明曜说,等着说完亲,就靠亲两口从学尸状态里短暂复活一会儿,回去才能踏踏实实睡。   考前一周,有天他点头“嗯啊”地听邵明曜说话时,邵明曜忽然停下来,眼睛微眯,冷冰冰地审判道:“知道么,你的回应全是技巧,没有感情。”   林晃闻言一下子卸了面具,耷下嘴角,“那不然要怎样,直接亲吧。”   邵明曜一思量,“你喜欢我,不会就冲着这些吧?”   林晃顿了下,“当然不。”   “那还有什么?”邵明曜刨根问底。   说不出来了。   林晃斟酌半天,缓慢道:“又不是情书,哪能把喜欢的一二三四点都列出来啊。”   邵明曜却更皱起眉,“你怎么知道情书什么样?写过还是收过?”   “……有完没完了。”林晃心虚起身,木着脸道:“不亲我走了。”   却又被拽回去。   邵明曜亲得凶,亲到脖子时,林晃气喘吁吁,邵明曜手从他贴身的背心底下摸进去,两只宽阔的手掌把他前腰后背捏揉个遍。   林晃平时光听人说也不觉得,只有邵明曜这么摸他时,他才感觉自己是真的细又薄。   “邵明曜。”他松开唇,垂眸看着两人贴在一起起伏的胸口,“天天学,我都好久没练了。”   邵明曜在他肩胛附近一按,低声哄他,“还是很紧实,有弹性的。”   林晃很少练上背,菱形肌本来就最薄,他偏按着那里说有弹性。   亲人的时候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来。   林晃生气,用力咬了邵明曜的喉结。   小院的灯泡见证太多,是坡街上知道得最多的东西,灯泡丝咝咝地小声尖叫,像生怕自己哪天被灭口了。   第二天两人都把校服领子拉到下巴,林晃出门前去看一眼爷,和邵明曜迎面撞上,都是冷眉淡目,都是一声不吭。   邵松柏趴着给腰烤灯,纳闷道:“我怎么感觉你俩话越来越少了。”他一咂摸,“上次在医院还见你们聊几句,这十来天倒好像一句都没说。”   林晃装没听见,隔窗看一眼就说去上学了,邵松柏赶邵明曜也走,让他去巷子里买早餐,给晃晃也带一份。   被爷逼着,邵明曜只好提着早餐一路跟林晃走到九中门口,沉默着把早餐一递,转身就走。   林晃进班级,魏康鸿往他桌上一坐,“你和邵明曜真闹掰了?”   林晃厌烦,掏卷子准备做题。   “都传好几个礼拜了。”魏康鸿对着当事人聊八卦,“说你俩早就一刀两断,因为家长熟才表面和气,私底下都特烦对方。”   林晃把笔记从他屁股底下拽出来,手往书桌堂一摸,没找到酒精喷雾,于是扔到窗台上暴晒,又掏出耳机戴上。   耳机也堵不住魏康鸿那张嘴,魏康鸿自己跟自己唠了半天,走之前还拍了林晃的肩膀,“没事,新老大旧老大都是老大,咱们虽然不帮着你,但也不至于向着外校的。”   林晃只想冷笑。   这九中他也算是混出来了,可惜很快就要走了。   希望真能走吧。   兴许是量变积累出了一点质变,最近做卷子速度提上来了。每个时间段的计划,从做不完到都能提前完成,他就一项一项往前挪,给自己午饭后挪了半小时休息出来。   不想回班级对着那些令人作呕的卷子,索性就在体育场上吃饭,吃完饭躺平放空。   太阳晒,林晃摘下口罩蒙在眼睛上,没过一会儿就上来了困劲。他随手把校服拉开,手搭在肚子上,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天!”脑袋上面突然响起一声惊呼,把他从意识黏糊糊的状态拽了出来。   紧接着是一串拍照声,他扯掉口罩,秦之烨正居高临下地举着手机拍他。   “你干什么。”林晃声音冷、凶,带着被吵醒的不爽。   秦之烨掏出手机闷头打字,林晃手机狂震,摸出来看一眼群,一下子手指尖都凉了。   群里七八张照片连发,拍的是他脖子和锁骨上的红印。   【秦枝叶:!!!!!】   【秦枝叶:@鱼肚白@smy 快出来!林晃谈恋爱了!嚣张!一身的草莓!】   【鱼肚白:什么女的啊,这么猛。】   林晃猛地站起来,“你……”   “你从实招来!”秦之烨抢先一步,“哪班的,叫啥,多高,长什么样?”   “……”   “皮肤白吗,长头发短头发,学习好不好,怎么认识的,亲了多少次了,还有……”秦之烨一字一顿,严辞逼问:“进展到哪一步了?”   “……”   太阳太歹毒了。   秦之烨比太阳更歹毒。   林晃被他拽着拷问,不答不让走,校服袖子都要被抻长了。   只能硬着头皮堪堪作答。   “外校的。   “不知道叫啥。   “……真不知道,他又没自我介绍。   “挺高……一八几吧。   “……不是体校的。   “挺好看……白。   “算短头发吧,也不短……   “学习很好。   “认识好多年。   “嗯,是亲过几次……   “就,只是亲过。”   林晃答完,感觉更热了,耷着眼睛道:“能不能松手放我走了?”   “你先等等。”秦之烨在群里把他的回答一句一句输送给俞白,好一会儿才嘀咕,“明曜怎么一句话不说啊,你俩不会真掰了吧?”   林晃不语,别开头看着操场上的人,微风拂过,掀开他额前散落的头发,脑门都是发红的。   秦之烨皱眉又说,“邵明曜好阵子没来九中了,周末我俩抓他去学习你也不出来,他也不提你,你俩别是这个月都没见过面吧?”   见啊,天天见。   邵明曜还接他放学呢,只不过他现在和邵明曜从前一样,比高三还多上一个多小时自习,每天他走时整楼都空了,邵明曜会直接来敲窗,他挂上包手一撑窗台就翻出去,和他一起回家。   见林晃不吭声,秦之烨在群里疯狂戳邵明曜,连戳十几次,邵明曜终于回复了。   林晃拎出手机,瞥着那个字,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   【smy:哦。】   “不会真掰了吧!为什么?”秦之烨叹一声,又安抚地握了下林晃的肩膀,一副大哥哥的样子,“你别急,我想想法子,帮你俩转圜开。”   慢慢想吧。   林晃一字不吭,闷头作郁闷状快步溜了。   以前俞白说,秦之烨把邵明曜当大哥、当家长,林晃还不信。但这半个多月,他算是领教了一回。   邵松柏腰闪后,嘴上不说,对孙子依赖了不少。每次林晃去邵家都会听他“明曜”“明曜”地叫,大到治疗方案,小到家里什么电器坏了、要换还是要修,一律喊邵明曜拿主意。   邵明曜全面接管了疗养中的爷,白天在群里管着秦之烨和俞白复习,晚上还要管他。林晃翻看邵明曜自己的计划表——备考、备文书、约校友电话,一条一条塞得满满当当,可他每天任务都清,一列列齐刷刷的打钩,看得人头皮发麻。   某天晚上邵明曜坐在小院里放空,林晃问他是不是太累了,他愣了一下才笑道:“没啊。爷的腰快好了,这两天没了压力,也没什么事,我在想过得真舒服。”   林晃硬是被他沉默了好半天,建议他去写本书,叫《没什么事》。   考前几天,邵明曜晚上不仅陪他看作文,还给他系统地梳物理和化学的知识网,他坐在灯泡下拿着画好的思维导图细细讲着,林晃在一旁看他的侧脸,忽然觉得邵明曜骨头实在是太硬了。   这副骨架不仅让他人看着挺拔利落,还让他即便拖着沉重的包袱在世上行走,却依旧能走得笔直潇洒,笑得明朗坦荡。   邵明曜正讲着,一股蝴蝶味忽然凑近,林晃伸手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轻轻吻在了他眼睛上面。   “林晃。”他喉结剧烈地动了两下,低声道:“你要考试了,别惹我。”   眼镜鼻托勾在林晃指尖上,不平衡地轻轻摇着。林晃问,“邵明曜,我要是考不上英中怎么办。”   邵明曜看着他,字字清晰地回答:“以你今天的程度,不可能考不上。”   真的假的。   林晃把眼镜架回他鼻梁上,收手时邵明曜用鼻尖在他手指上轻蹭了一下,又低声哄他:“考不上,我还天天接你放学。”   借读考那天慌张而漫长。   林晃和另外三个人在一间空荡荡的小教室里考,他头一回体验到一天考六科的滋味,午饭是监考老师直接发的盒饭,在座位上连吃饭带休息,休息好了接着考下一科。   据说这是英中考试的常态。   考完出来天都黑了,邵明曜在教室后门等他,问他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只能说每一科都全力以赴了。   他只记得午饭挺好吃,番茄炒蛋是甜口的。英中的梧桐也好看,才四月中,叶子就茂密光亮了,从窗外探进教室里,每当有风过,他卷面上的叶影就晃得他心痒痒。   “邵明曜。”林晃走在邵明曜身边,低声说,“我特别希望能考过。”   他从小到大很少有愿望,更别说这么强烈的。   邵明曜领他去西门外的小烧烤摊吃宵夜,烧烤摊居然叫“高烤状元”。   还给他买了支冰淇淋,递过来时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会的”。   考完后就彻底放松了,林晃连着两天没学习,上课就趴着补觉,魏康鸿觉得他受了大刺激,还有人传他消失的那一天是去英中找邵明曜寻仇了,他们背地里大打出手,他被打伤了云云。   九中人本色不改,脑洞大得能把人吓死。   熬到周六,痊愈的邵松柏终于又亲自下厨,张罗了一桌子菜,喊林晃去吃饭。   林晃满怀期待赴宴,在饭桌边静坐了一会儿,沉默地拾筷吃。   香椿炒鸡蛋白、芹菜炒胡萝卜、萝卜丝鸡胸肉丸子汤、清蒸鱼。   菜素也就算了,油和盐像是都没怎么放——他来的时候清蒸鱼刚起锅,邵松柏热了一锅底的滚油,正要浇上去,直接被邵明曜拦了。   爷的饭不香了。   林晃以前一点都不挑食,姑家的饭简单清淡,陈亦司的饭狗都不吃,他也活到了这么大。可现在嘴被爷养刁了,从奢入俭难,他嚼着寡淡的香椿叶,心里开始惦记着冰箱里没吃完的英中烧烤。   慢吞吞地咽下大半碗米饭,邵松柏问:“这么难吃吗?你平时都吃三碗了。”   林晃扭头看厨房,“爷,家里有没有拌饭酱?”   “小崽子。”邵松柏眼睛立起来,“我老头子都吃得,你有什么吃不得?”   林晃只好放弃,扭过身子看着碗里的菜。   “爷。”他死气沉沉地说,“您发现没。”   邵松柏问,“发现什么?”   林晃看一眼趴得远远的北灰,“北灰都不馋了。”   邵松柏筷子一放,“晃晃,你是不是从小到大没挨过明曜那样的揍?”   林晃后背一紧,正要改口,就见邵明曜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起身在他肩上捏了一把,“爷不用急,我替你揍。”   他薅起林晃就往屋里走,邵松柏不管,还在后头说,“皮带在我柜子里,好久没用了。”   “我有,新的。”邵明曜语气淡然,“好几条呢。”   林晃不知道自己是惊呆了还是真被吓住了,被这爷孙俩唬得头皮发麻,被邵明曜一路拽进卧室,门“嘭”地一关,又被推到床上。   他膝盖窝在床沿上硌了一下,手撑在后头,支起上半身,“干什么。”   邵明曜眉眼冷淡,“收拾你。”   邵明曜俯身下来,却是张嘴就咬脖子。   林晃慌张别开头看向窗外——窗外是围墙,从院里看不进屋,但从屋里却能看见墙上投着的老杏树影。   邵明曜咬得凶,沿着脖子咬到锁骨,上下牙顶着锁骨边细细磨,又痒又痛,没一会儿林晃就受不了了。   他面红耳热地去推邵明曜,才刚把人推开,气还没喘匀,手机就震动,从裤兜里掉出来,屏幕上是个本地的陌生号。   “我接电话。”他起身推开邵明曜,拿着手机到窗边去。   邵明曜哼了声,“骚扰电话,你就装吧。”   林晃装没听见,知道是骚扰电话,他也打算和对方聊上两分钟,聊到心如止水为止。   林晃接了电话就一声没吭,一直听着对方说。邵明曜料到了会这样,站在他身后撇了下嘴,带着些被勾起却又不被满足的怨气,但又只能惯着、由着。   过一会儿,林晃才说了句“好的谢谢”,挂了电话。   他走回来站在邵明曜面前,邵明曜挑眉睨着他,“是答应办卡了,还是答应办贷了?”   林晃揣起手机,目光落在地面上,“都答应了,学长。”   邵明曜一愣。   窗外围墙上树影摇曳得凶。   屋里却安静。   林晃抬眸,看着他的眼睛。   “英中的电话。”   “说我通过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5】   明蛋背上呆蛋的书包,手上空空。   包也没满。   你的东西怎么就这点啊,它问。   呆蛋无所谓地说:要那么多干嘛。   明蛋问:要不要再转一圈蛋舍?   用不着。呆蛋打了个哈欠。   换个地方吃饭睡觉而已。   哪那么多破讲究。   走了。呆蛋说。   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蛋舍大门。   感慨道:这里的饭真难吃啊。 第57章 |“反正没人管我,也没人管得了你。”   林晃转学的事只告诉了包乐天。   包乐天在电话里嘶嘶地吸着气, 像是心里憋了一万字,最终只汇成一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林晃怀疑这灵魂一问是冲着邵明曜,于是只答了两个字。   “节哀。”   周一才办手续,他趁周六去教室收拾东西。书本卷子塞了满满一个拉杆箱, 书桌堂角落里还找到一袋遗漏的、邵明曜留给他的坚果, 以及两块秦之烨给的巧克力。   下午阳光刺眼, 邵明曜背对着窗坐在他的桌子上, 大把阳光照着脊背, 光亮而挺拔,侧脸背光浸在幽暗中, 轮廓显出几分柔和。   他和邵明曜一人一颗地把坚果分吃完了,邵明曜嫌巧克力齁甜, 于是他把两块一股脑都拆了,刚含进嘴里,邵明曜又反悔, 倾下身子吻他。   很烦人, 坐在桌子上吻下来, 他就不得不仰着头, 亲得久了脖子酸,稍一晃邵明曜就不满, 又用手掌兜住他的头, 弄乱了他的头发。   抢走他的巧克力,还要嫌弃一句“果然齁甜”。   林晃想骂, 还没开口,邵明曜又说, “去了英中, 秦之烨不能天天给你塞巧克力了, 我给你买更好吃的。”   于是林晃把话咽了,为了这点蝇头小利。   他为自己的人穷志短感到羞愧,微微臊着扭向窗外,目光落在高三一班窗户角落贴着的那枚手绘杏画上。   林晃把那张画也揭走了。   离开时在校门口遇见正在码人要去打架的方威,于是方威成了第二个知道他要转学的人。方威当场精神崩溃,又一个一个打电话通知不用来了,说突遭重创,今天打不了了。   林晃被他情真意切的悲痛震住,琢磨一会儿,礼貌地问道:“胃出血止住了么?”   方威闻言眼睛一直,呆了好半天,“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   倒也是。   方威沮丧地问,“老大,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林晃退远两步,保持一个不被拥抱的安全距离,认真思考后道:“别再打架了,你不是这块料。”   他就没见方威打赢过。   还一次比一次伤得重。   方威如遭雷劈,静止在当下。林晃都走远了,无意中回头一瞥,他还保持着一个姿势。   方威嘴不严,没过俩小时,秦之烨直接在群里拨了群视频。   林晃正坐在高烤状元吃饭,没戴耳机,就把声音调小,手机靠在纸巾盒上,接起来闷头继续吃。   俞白和秦之烨的脑袋一起挤在屏幕里,秦之烨眉心沉着,隔着屏幕都透出股低气压来。   “小高二,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朋友?要转走这么大的事,我竟然是从方威嘴里听到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俩?”   林晃心说,瞒着你们的何止这一桩事。   他瞟一眼坐在对面的邵明曜,闷下头继续吃,三串烤包菜拢在一起,咬着签子一口全撸下来,闭嘴安静咀嚼。   秦之烨透过屏幕怒视他,“还有,为什么和明曜掰了也不说,我俩干着急,问也不敢问。”   林晃又瞟一眼邵明曜,继续吃。   “午饭晚饭约不动你,周末发消息也不回。”秦之烨越说越怒,把自己气乐了,“要不你直接说吧,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被你当成朋友?”   林晃闻言终于放下烤串,擦了下嘴,“你俩不就是么。”   他看一眼屏幕,“我就你俩和陈亦司这么三个朋友。”   秦之烨一下子熄火了,憋半天又强行问道:“转学的事,你总告诉陈亦司了吧?”   林晃摇头,“他不在乎。”   就算说了,陈亦司也只会回一句“哈哈真牛逼”,最多再加一句“借读费别找我,我没钱”。   下次见面问起的话再知会一声吧。   “抱歉。”林晃对着屏幕上的秦之烨说,“我不习惯说自己的事,以后尽量改吧。但估计改不过来,别对我抱什么期待。”   视频里安静了,林晃琢磨着秦之烨的脸色,又垂下眼说,“去英中了也还是朋友,周末多约吧。”   平时分不到巧克力了,周末总能一口气多拿点吧。   秦之烨板着脸瞪他半天,把手机往俞白那边一掰,“你来。”   “我来什么。”俞白不耐烦地把手机推回去,“你非要打上门,自己又哑火。”   秦之烨没法子,只好干瞪眼瞅着林晃吃,吃完包菜吃香菇,吃完香菇吃青椒,转移话题问:“你怎么改吃素了?”   林晃随意道:“不是我点的。”   镜头一转,邵明曜低头看着手机,漫不经心道:“我点的,吃不完,他帮我打扫了。”   “我操!”秦之烨差点闪了舌头,“你俩怎么在一起?”   邵明曜懒散地掀了下眼皮,“我俩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秦之烨:“不是掰了吗?”   邵明曜淡然反问,“谁跟你说掰了?”   俞白说:“见面聊吧,你俩在哪儿?”   “别来。”邵明曜说,“没空,我们要单独庆祝一下。”   “?”   “?”   邵明曜结了账,带林晃把英中西门外一条街走了一遍。   英中小吃街名不虚传,大周六的还是一摊接一摊,林晃烧烤没吃饱,又占邵明曜的小便宜,吃了加料加到包不住的手抓饼,喝了旁边摊位的酸奶。   街角有家如实书铺,里面有片自习区,周六晚上还满座。邵明曜进去买奶茶,林晃在自习区和购书区的边界站着,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生从他身边路过,低声道:“借过。”   他闪过身,听见一声清脆的卡片落地声,弯腰捡起来,“你的学生卡。”   男生一手拿着瓶咖啡饮料,另一手端着五杯奶茶的托盘,抱歉地笑道:“能帮我揣兜里么,没手了。”   林晃点头。   他无意中一瞥,瞥到“高二·数理A班”字眼。   “谢了。”男生笑容和煦,“你下周入学?”   林晃一愣。   “被胡主任抓壮丁登记借读生资料了,四个人就过了你一个,厉害了。”男生笑道:“我叫戴佑,有机会再聊啊。”   他扔下一句就走,回到一张桌前,奶茶被另外五个人一抢而空。   全员拿错,又一杯一杯传着换给正确的人。   不知为什么,林晃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看了好一会儿。   他一忽间想到,平时周末跟俞白秦之烨他们一起在咖啡店学习的自己,是不是也在这么一幅画里。   好奇怪,他忽然间就成了有朋友的人。   邵明曜拿着奶茶过来,自己喝了一口就递给林晃,“看什么呢?”   “没。”林晃接过来,出去后问道:“数理A班是什么班?”   邵明曜说,“这届高二的试点班,一群搞数学和物理竞赛的。你们这届严格分班了,数理A之外是全科A,然后才是顺着总分排名的一班二班,以此类推。”   林晃没听说过什么竞赛,但觉得这个词和那群鹤气质很合适。   邵明曜忽然说,“其实你要是早点开始,也挺适合走竞赛的。”   林晃瞥他一眼,“哄得太做作了。”   邵明曜却道:“没人说过你脑子好使吗,理科思维强,背东西也快,就数学物理这两科,半年能补成你这样的,在英中也抓不出来几个。”   “……”   夸得和真的似的,邵明曜为了激励他学习,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林晃被他夸得臊得慌,咬着吸管使劲吮,一口直接吮到杯底,发出呼噜噜的噪声。   邵明曜瞟他一眼,哼了声。   明知道这一声哼是他下的套,但林晃还是问,“哼什么。”   果然,邵明曜开口,带着嘲讽和挑衅,“肺活量这么大,亲的时候装什么?”   林晃反唇相讥,“让着你,照顾你自尊心才演演,别太当真了。”   邵明曜挑眉,“别让,把你那点能耐都亮出来让我看看。”   “真的么。”林晃捏着空纸杯,垂眸低声道:“但我最强的其实不是肺活量。”   他停顿一会儿,转头看向邵明曜,“是核心。”   邵明曜脚步猛地一顿。   林晃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核心力量强,都能干什么吗?”   邵明曜的脚像长死在了地上,等他走出去好几步才追过来,没再开腔。   林晃看着英中校门,心情突然扬了起来,甚至学着邵明曜平时的语气“啧”了一声。   说赢了啊。   赢了也没用,赢得了邵明曜,赢得了借读考,赢不了英中看门大爷。   大爷不认借读考试成绩,只认学生卡。   最后竟然还是翻墙进的未来学校。   英中的行政楼活像个植物园,这所学校好像真的在以自己的历届学子为傲——走廊上贴的不是什么校规校训,也没有校领导,反而展览着历届学生入学和毕业的合照,最醒目的是一届又一届的状元、活动之星、进步之星等等。   邵明曜陪他走了几个操场、食堂,把被梧桐围起来的曲径小路全都绕一遍,甚至还又摸了一遍学校里所有的监控死角——据说这里也是有爱挑事的混子生的,英中有附属初中,直升上来的规则要比统招宽松很多。   大多数死角林晃之前都摸过了,但邵明曜带他发现了个新的——英中的停车库和小食堂挨着,但中间有一条缝,也就一人身子的宽窄,又黑又深,就算站在缝口往里看,也只有一片黑咕隆咚。   邵明曜带他参观的一路都没吭声,这会儿终于开口道:“进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林晃已经困了,打了个哈欠说,“回吧。”   但邵明曜拉着他的手,不容置疑似地,他便无所谓地跟着进去了。   结果一走到里头就被掐住了腰。   “核心强?”邵明曜低声问。   林晃头皮一炸,怎么还在这儿等着他。   邵明曜没多说话,就掐着他,把他抵在墙上。   林晃属于薄长的身形,裹在宽大校服下的身体却透露着一股子力量感。他腰太细了,之前亲的时候邵明曜掐过几次,掐着的时候能感到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下绷紧有力的肌层,让人为他的柔脆心惊,却又按捺不住想要使劲掐住他、摁住他的冲动。   他一直忍着、压抑着,想着林晃嘴硬但懵懂,还想着他学习累、要考试,谁知道反了天了,林晃反而变本加厉地在他眼前显摆炫耀、勾勾搭搭。   他很喜欢小蝴蝶。   但有时也会咬牙切齿地恨,尤其是那只蝴蝶总是神游般地在人眼皮、鼻尖上蜻蜓点水地一落,弄得人刺痒无比,随即翩然离开。   撩完就走,毛病得改。   “邵明曜,你怎么报复心这么重?”林晃垂眸说,“疼了。”   又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   邵明曜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迟早失控,会真发狠地掐着林晃,看这个从小到大都习惯把力量伪装在脆弱之下的人真正地颤抖和恐惧。   他低下头咬在林晃脖子和肩膀交界的地方,像猛兽对待猎物那样,一咬毙命。   林晃伸长了颈子让他咬,跟随他的节奏微微气喘,好像是乖了。   他咬够才撒开他,沉声警告道:“你以后少拿话惹我。”   林晃平复了一会儿,平静地反问:“惹了你又怎样,反正没人管我,也没人管得了你。”说着绷了一下腹,坚实有弹性的肌肉在那层薄薄的皮肤下拱着他的掌心。   邵明曜呼吸停滞,林晃接着又说:“你就是喜欢看、喜欢捏,我早就发现了,你自己的冲动和道德打架,每次犯规一下,还要从我身上找借口,还要不要脸了。”   邵明曜沉默下去,黑暗中看不见彼此,只能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邵明曜的呼吸声渐渐地听不见了,他隐没在漫长的沉默和屏息中,像在酝酿着什么。   林晃逞了口舌之快,却又渐渐地汗毛倒竖,天性般地感到危险。   话赶话,两个人都放肆地撩着对方往悬崖边走,不知不觉间自己也跟过去了,逞了一时快意,可意识到危险时,已经一起踩在坠落的边缘。   年少谈恋爱太煎熬,多走一分是失控难收,停步于此却怅然若失。   过了好一会儿,邵明曜哑声道:“回去吧。”   几乎就在同时,林晃低声说:“当我没说。”   一个不甘,一个惶惶。   邵明曜手插进发间,把自己的头发弄乱,心浮气躁地往外走,林晃闷不出声跟在后头,快要出窄缝前,邵明曜忽然又回身,不甘似地吻他——眼尾额角、每一只蝴蝶、唇齿颈肩,一处都不放过。林晃心跳如雷,最后被松开时脚尖发软,腰也生疼,估计真被掐出一圈紫来。   “邵明曜。”林晃微微气喘着说,“等我明年过生日,你是不是已经在英国了。”   “嗯。”邵明曜拉住他的手往外走,“在哪都飞回来陪你过。”   林晃轻声说:“那我等着。”   真疯。   才刚过了英中的考试,他竟然就又有了第二件期待的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7】   卡车晃晃悠悠,呆蛋睡了好几次。   新蛋舍这么远啊。   它看向明蛋:你是怎么做到天天往回跑的?   明蛋神情淡定,很做作。   想回就回了。看看你嘛。   呆蛋说:那以后去了更远的蛋舍,你也这么折腾吗。   明蛋嗯了声:折腾呗。   活着也是活着,折腾没什么不好。 第58章 |“林晃,从区九中来借读。”   新校服拿在手里, 略略硬挺,不像洗过很多次那么柔软。   林晃站在高二年级组教务处,看着桌上那沓他的资料。   他在九中考试的成绩走势,连同借读考的成绩、百分比数据, 都被整理在一张大表上。   左上角有他的学科强弱雷达图, 下面还预估了当前的全省排名。   高二年级主任叫胡秀杰, 林晃先到的办公室, 等她从外头走到门口时, 嘈杂的走廊自动消音。   大概是个凶的吧。   但林晃也不确定,因为她一进来就给他递了一瓶饮料。   他视线垂下去, 手腕转了转,露出瓶子上的商标。   AD钙奶。   这是什么, 英华幼儿园么。   胡秀杰一进来就拉着脸,像刚生了一场大气,坐下灌了半杯水才稍微平复下, 开口道:“林晃, 是吧?”   林晃从AD钙奶上收回视线, “嗯”了一声。   “你的大致情况, 老师已经提前和家长了解了。”胡秀杰开门见山,“借读生入学还有很多要解决的问题, 我挑重点长话短说, 具体的你们班主任会和你聊。”   林晃点头。   “第一,关于你脸上的纹身。”   林晃自觉地保证, “我会戴——”   “首先,未成年人纹身是不对的。”胡秀杰强势打断, “你的情况可以体谅, 但在读期间不允许再增加新的纹身了, 能做到吗?”   林晃点头,“嗯。”   “此外,老师建议你摘掉口罩,纹就纹了,大方一点,照片也去重拍。”胡秀杰点着他档案上的照片说,“学生就有学生的样子,不要搞得神神秘秘,像个特务一样。”   她语速快,林晃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始发懵,困惑地抬起头。   胡秀杰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奇怪的话,接着道:“第二,老师要表扬你。”   林晃脸上的困惑加深了。   “在区九中待了半年,成绩进步非常大。区九中差是客观事实,在那样的环境下不自弃,半年就能冲进英华来,你特别好,特别优秀,老师相信你,好好坚持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第三是要求。”   胡秀杰说着忽然伸出手,拽着林晃的手腕,把他往自己面前带了两步。   林晃头皮都要炸了,抿唇强行忍着没有退回去。   胡秀杰声音却软和了下来,“你姑说你容易不高兴,小讲究也比较多。我和你班主任同步了情况,但一个老师要管一班的学生,不可能面面俱到。你要学会主动开口,遇事不要拖、也别自己胡乱解决,引起更大麻烦,能做到吗?”   林晃没吭声,脑子里的浆糊多了起来。   这是什么要求。   要求他学会提要求么。   “还有。”胡秀杰声音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少碰零食,多吃点饭!看你瘦的,十六七的小伙子,手腕一攥都要没了。”   林晃沉默地偏头看向窗外,繁茂的树叶在风中欢快颤动,许久才低声道:“就这些么。”   “暂时就这些。”胡秀杰又喝一口水,“当然啊,我希望就这些,别像那些个刺头一样,三天两头犯我手里。”   林晃站在新班级门口,抬眸看着班牌:高二·六班。   班号是六,但算上数理A和全科A,其实是顺位第八个班级,比中位要靠后。   新班主任叫葛莉,教英语的,气质有些清冷,但声音很甜,温和地解释说AB卷难度差异大,往后挪班是为了让他能跟上讲课进度。   能进来就不错了,林晃哪还能想那么多。   他站在讲台上,底下人仰脖子瞅着他。   教室里安静得有点诡异,他垂眸道:“林晃,从区九中来借读。”   安静。   他顿了顿,又说,“大家好。”   安静。   林晃看向自己座位——葛莉已经告诉他,安排他坐在靠窗组中间排,现在空着的那张桌子就是。英中两人一桌,他的同桌是个眼镜片很厚的圆脸男生。   他正要下讲台,一个女生问,“就没了?”   另一个人跟上,“爱好呢,星座呢,MBTI呢,走读还是住校?”   第一排的男生突然卷了个纸筒伸过来,“请用一句话概括自己的过人之处,要求观点明确、论据充分。”   底下一片大笑,有人说,“纹身算不算?贼酷。”   林晃的同桌摇头称奇,“胡秀杰竟然没亲自动手给你洗纹啊。”   大笑变成了爆笑。   葛莉对一开始起哄的男生冷笑道:“王思然,期中作文及格把你美死了吧?我看你下次啊。”   王思然立刻说,“老师你放心,我已经掌握了高分密码。”   “是吗?”葛莉挑眉,“那用不用给你开个班会分享分享?”   王思然嘿嘿一乐,“那倒不用,我自己还得多实战几次。”   底下又乐开了。   这帮人的笑点和林晃之前待过的班级完全不同。   虽然他都领会不到。   他被强行留在讲台上,被这些人一下接一下地挤牙膏。牙膏难挤,但架不住使劲的人多,三五个字地往外蹦,最后还是把坡街老院、邻居高三、喜欢睡觉和健身、蝴蝶是随便选的图案全说了。   甚至连家在D市开甜品店都说了,只是没说自己是店主。   他们问他最喜欢哪科,他说都不喜欢。   这句大实话让他一下子收获了满屋子友好的目光。   林晃好像把这辈子和陌生人对答的次数都用完了,直到中午放学都没缓过来。   中午打铃,邵明曜准时出现在后门,大家全都往外涌,邵明曜没引起特别大的关注,只有几个路过的女生仰头多瞅了他两眼。   一起去了食堂,邵明曜班的体委提前排到了很火的排骨煲,林晃直接坐下吃现成的。   排骨先炸后煲,外皮微脆,肉质弹嫩,挂着咸甜浓郁的汤汁,一点辣提味。林晃嗦了一口,被香得放空两秒,脑子里的浆糊一下子全变成清汤的了。   邵明曜问他白天感受如何,他不吭声,闷头一根接一根地嗦排骨。   玩命学习果然得到了回报。   这碗排骨煲是他应得的。   “明曜没说错,你是真爱吃排骨啊。”体委看得直乐,“我叫魏舒浩,你叫晃晃是吧?”   邵明曜瞥他一眼,“叫林晃。”   魏舒浩“哦”了声,没当回事,“区九中出人才啊,一个接一个说来英中就来,诶,你现在是在六班吧?”   林晃咀嚼着点了下头。   邵明曜从容道:“高三还会调一次班,到时六班肯定待不住了。”   魏舒浩笑,“那是,但到时候咱们就飞走喽,哎,也不剩几个月了。”   林晃闻言筷子顿了一下,才埋头继续扒饭。   邵明曜在桌子底下偷偷捏咕他的手,他躲了两下没躲开,只好无语地继续让他捏着。   要出国是早就知道的事,搞得好像他有多难过一样。   以前没谈恋爱不觉得,现在每天瞅着邵明曜都觉得他特做作。   排骨煲分量实在,按邵明曜平时午饭的量是吃不完,林晃看他慢下来,就去夹他的排骨,他把小陶锅往这边推了一下,问魏舒浩:“我英语作文本你又给我传哪去了?”   “英语课代表拿走了,老师不是让她找几篇范文抄板报吗。”魏舒浩说,“不过她好像就只拿走了你的,哎,我咋感觉杨子悦总特意借你的东西啊,好多次了,什么范文啊,笔记啊,拔尖卷啊,你说——”魏舒浩压低声音,“她不会是喜欢你吧?”   林晃从锅里抬起了头。   邵明曜低头看着手机,语气淡定,“别瞎说。”   魏舒浩道:“不光是我,还有女生过来问你俩的八卦呢。”   邵明曜这才抬头,却是朝林晃瞥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没有的事,和她不熟。”   林晃放下筷子,“有照片吗。”   魏舒浩一下子乐了,“我就知道没人不爱八卦,给你看班级活动照。”   他把手机伸过来,林晃探头去看,中间隔着一脸无语的邵明曜。   被放大的女生肤白高挑,扎着高马尾,五官标致。一双圆眼给清秀中又添了几分活泼。   “挺好看。”林晃瞥一眼邵明曜,又改口道:“算特别好看了。”   邵明曜视线不离手机,懒散道:“我不看长相。”   “吹吧你就。”魏舒浩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不看长相看什么?”   邵明曜微顿,忽然低笑一声。   这一笑,把林晃的汗毛笑起来了。   果然——   “看核心。”邵明曜低声道:“喜欢核心强的。”   魏舒浩一脸茫然,“啥叫核心强?诶,叫什么来着——林晃!你干嘛去?”   林晃端了餐盘就走,走的路上把最后一块排骨嗦了,送完餐盘到旁边公共洗手池,在水流底下使劲搓手。   洗完一抬头,这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眸中恼的、臊的全都浮了上来,哪还有点之前死人眼的样子。   邵明曜从他背后过来,慢条斯理地拧开水龙头,两只手穿插交叠着,搓开雪白的泡沫,又哗啦啦冲走,在他面前弹了一下。   林晃打了个激灵,烦躁地晃了下脑袋,“干什么。”   “错了。”邵明曜低声道:“害你饭都差点没吃完。”   林晃:“……”   这是什么认错态度。   邵明曜擦了手,在他头上一按,“走了,请你吃根小食堂的冰淇淋算赔罪。”   “……哦。”   勉强原谅一下。   在英中的第一周强度拉满,甚至比备考时更累。就算是平行班,老师们也专业干练,讲的东西都算拔高。   林晃每节课、每分钟都不敢溜号,从早到晚神经紧绷地学,一放学就累回了死人脸。   邵明曜每天和他一起回家,羊肠巷路灯下的两道影子,一个拉着另一个的手,半拽半拖地走,前面的挺拔从容,后头的耷头丧气。   那些路灯一盏一盏地轮流数着这两道影子,尽头那盏灯泡坏了,没有光亮,数不了影子,却偷听到了一次又一次少年青涩又黏糊糊的接吻。   林晃好累,但又生平头一回地觉得日子真好过——每天都充实,每天都盼着第二天,所有的惶惶不安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想起时像隔了一层纱,看得见、却缥缈。   周五放学,他去总务处领了新的学生证。   【英华中学   学号:S12032120   姓名:林晃   班级:理科高二六班】   新的一寸照上,他穿着英中校服衬衫,虽然还是没有微笑,但神色平和淡然,漆黑的瞳仁中心聚着一颗小小的高光。脸颊上露着一串清晰的蝴蝶纹身,被旁边板正严肃的信息文字衬着,好像真的翩然欲飞。   林晃花两块五重金,给学生卡买了个透明的保护壳。   邵明曜见了直接抢过来,“啧”了好几声,又不还他,“借我玩两天。”   “你有病。”林晃说,“给你了,我怎么进校门?”   邵明曜理直气壮,“反正一起上学啊。”   林晃伸手去抢,邵明曜迅速换手揣进兜里,反手在他怀里拍了一沓资料,“一物换一物,我们三轮复习笔记,不用谢。”   林晃:“……”   无语回家,随手翻那些笔记看。   各科都有,乱七八糟一大沓,还有不是高二进度的东西。   可恨,压根不是专门给他准备的。   他把那沓资料随便理了理,打算明早砸在邵明曜脸上。   这样想着,手却忽然一顿,从中间抽出一张英语卷子,翻到背面。   英语作文旁边用中文写着论述思路,林晃对着笔迹沉默片刻,猛地坐直了。   打开抽屉一通乱翻,终于从角落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展开,是那封一个月前收到的、连名字都没署的信。   他把信和英语卷子放在一起对比笔迹,懵了。   卷子上署了名。   高三·A,杨子悦。   邵明曜班的英语课代表。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8】   新蛋舍很让呆蛋满意。   空气清新,蛋窝宽敞,蛋少,不用社交。   唯一是半夜有点吵。   管理员房间总有敲键盘的声音。   入住第二天,管理员才来找它。   问:蛋名?   答:呆蛋。   问:爱吃什么?   答:糖。   问:还有么?   答:肉。   那个敲键盘的点了下头就走了。   中午呆蛋和明蛋一起打开蛋舍的餐盒。   明蛋是喷香扑鼻的卤肉饭。   呆蛋沉默。   它的餐盒里有一块糖,两块肉。   忘了和你说了。明蛋一拍蛋壳。   这里的管理员喜欢调戏小鸡蛋。   呆蛋:? 第59章 |“我们是同性恋。”   林晃甚至说不出那本夹带情书的笔记最早是什么时候到他手里的。   唯一可以确定, 杨子悦只可能是在邵明曜感冒、他总往英中跑的那一阵和他有过接触。   可他半点也想不起来见过她,甚至就连不久前刚看的照片也已经模糊了。   晚上搂着小狗躺下,等到快十二点,邵明曜打电话来说晚安。   相处稍微久一点, 邵明曜的占有欲就藏不住了。他嘴上不说, 其实连小狗玩偶的醋也吃, 晚安短信变成了电话, 非要自己哄他睡。   有时他会读几句爷爷年轻时写给奶奶的英文诗, 林晃听不懂,只觉得邵明曜低沉的嗓音贴在耳朵边很舒服, 能让他安眠。   但这次林晃却没急着睡,等邵明曜念完, 他忽然说,“对了,你的笔记总被全班传, 有没有收到过匿名情书啊。”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   坏了。林晃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那封果然不是杨子悦第一次给他写, 在那之前, 很可能已经有过几次试探, 只是未必次次都对他点名道姓。   “有过几次。”邵明曜叹了口气,“匿名的, 写得云里雾里, 我都直接扔了。怎么,有遗漏到你手里的?”   林晃语气淡定, 却字字谨慎道:“哦,他们不知道你的笔记会到处传么, 怎么敢的。”   邵明曜顿了顿, “应该是最后一个还给我的人塞进去的吧。”   林晃试探道:“杨子悦?”   邵明曜“嗯”了一声, “但我从来没回过,私下也不怎么说话。”   林晃心悬着,过了一会儿又问,“她不知道你的笔记会给我么。”   邵明曜想了想,“还真知道,知道我给你准备笔记的就只有她和魏舒浩,是我催他俩还我笔记时说的。诶……”邵明曜自言自语地回忆着,“第一次发现她的字条是什么时候来着……”   林晃不敢再问了。   再问就要引导邵明曜把事情想明白了。   “困了。”他不带感情地说,飞快挂电话,“晚安。”   第二天上学,邵明曜让他大课间去趟高三A班,说凑了一套适合他的卷子。   林晃脚步停顿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不去。”   邵明曜看他,“下午呢?”   林晃说,“我们班主任不让串班,以后不去找你了。”   别再碰见杨子悦了。   邵明曜思忖片刻,“也行吧,那我抽空给你送去,正好还有六科笔记,我找我们班人要的,英中自己的笔记,方便你追进度。”   “不要英语。”林晃立刻说,“不爱学英语。”   邵明曜没吭声,拐过有早餐店的弄堂,到了没人的一处地,邵明曜攥着他的手,拉他往怀里带一下,随即侧过身,用身体和墙把他拦在当间,低声问:“生气了?”   林晃心虚,别开头看向灰突突的墙,“没啊。”   “我和杨子悦真没什么。”邵明曜耐心解释道:“别说我这头了,除了那些信,她也从来没对我表示过什么。”   林晃不吭声。   “她长得好不好看,我压根没琢磨过。”邵明曜继续哄他,“你要是介意,我就直接告诉她没可能,让她死心——”   “别。”林晃回过头,眸光波动了两下,“不许和她说话。”   邵明曜一愣,“这么严格?”随即又垂眸笑开,点头说好。   他捏着林晃的手指尖,往空荡荡的弄口瞥一眼,低头用鼻尖轻蹭他的耳朵,“那你也不许再生气了。”   林晃抿着唇,被他弄得从耳根到脖子漫开一片绯色,半天才开口道:“邵明曜,你也乖一点。答应不和她说话就要做到。”   邵明曜捉起他的手,却是低头轻吻着那枚戒指,“知道了。有人严管着我呢。”   *   高三A班下午第三节 是体育课,大课间教室就走空了。   邵明曜调整完一篇文书,刚盖上钢笔,就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   “邵明曜。”   邵明曜手一顿,抬头看过去。   杨子悦神色略显犹豫,“我有个事想求你帮忙,你有时间么。”   邵明曜起身,“抱歉,没有。”   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杨子悦愣在了那,邵明曜转身走了两步才听她叫道:“等一下!你朋友,刚转过来的那个林晃——”   邵明曜一下子顿住脚,回头蹙眉看着她,“林晃怎么了?”   杨子悦神色有些尴尬,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故作轻松地问道:“他有女朋友吗?”   邵明曜沉默地看着她。   “我……嗯,写过几封信,偷偷塞在你要给他的笔记里了,不知道他收到没有——我也是第一次主动给人写东西,没经验,前两天他在咱班外头,有人喊我名,他连头都没回,我才想起来自己一直忘署名了。”她有点对自己无语似地笑了下,“所以,他要是没有女朋友,你能不能帮我试探一下?就委婉点,和他透露一下有我这么个人就行。”   邵明曜神色难明,半天才开口,“你没署名,他知道是写给他的么?”   “只是没有署我的名。”杨子悦连忙解释,“前面几封确实比较含蓄,但表白心意那一张我是写了他名字的,他……他没和你提过么?”   邵明曜淡漠地收回视线,“没。”   杨子悦叹气,“那你帮帮我行吗?成不成都请你喝奶茶。”   邵明曜不吭声,蹙眉看向窗外,许久才一点头,“好。”   他转身往外走,走两步又回过头,“为什么喜欢他?”   “啊?”杨子悦一下子脸红了,“他之前不是总来找你么,有一次他弄口罩,我不小心看见刺青了……挺惊艳的。”她停顿下,又迅速补充道:“我不是颜控啊,我本来就喜欢气质安静的,留意过他,而且他说话声音也很好听……”   邵明曜听着,神情更淡了,一手揣进兜里,另一手垂在身侧,缓缓捏了两下指节。   那双黑眸沉着,似是若有所思。   “知道了。”他缓道:“我会好好转达。”   *   林晃放学路上要睡着了。   越走步子越沉,脑袋一毫米一毫米地往下耷拉,快栽下去才猛地扬起头,咂摸出不对劲。   “邵明曜。”他迷瞪瞪地瞥着旁边的人,“你怎么不拉着我?”   邵明曜双手插兜,面无表情,“要拉着?”   不然呢。   林晃“啊”了一声,伸出手。   邵明曜却说,“不拉。”   “?”   巷子里光线幽暗,邵明曜侧脸的下颌线绷着,久违又熟悉。   林晃困得没什么耐心,敷衍着回忆了两秒,“不就是中午没接你电话么,胡秀杰在我前面走路啊。”   邵明曜没接他的话茬,反而道:“英语课代表给了我几张知识点,去你家一起看吧。”   “不要。”林晃一下子醒过来,“给我就行,我自己看。”   话音刚落,邵明曜就朝他看了过来,好像略略眯了下眼,像一头狼在审视猎物。   林晃打了个哈欠,驱散错觉,又伸出手。   邵明曜挑眉,“干什么?要资料还是要我拽?”   “拽啊。”林晃无奈了,脑袋又耷拉了下去,“我真的很困。”   邵明曜抿唇盯了他片刻,最终还是捞起他的手,拖着他一步一步上坡。   总算到家,林晃已经忘了知识点的事,咕哝了句“拜拜”,眼睛半闭着摸到厨房,先把烤箱预热,洗手出来,从冰箱抓了几个冻面包丢进去复烤,一边打哈欠一边蹲在烤箱边等夜宵出炉。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强撑精神,把厨房电器都排查一遍,才盛了面包端着进屋。   一推门,吓得差点把面包端翻。   他瞪着邵明曜,“我还觉得屋里怪怪的,你怎么跟进来了?”   邵明曜坐在书桌前,回头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杨子悦让我转达几句话。”   林晃心跳骤停。   却还维持着淡定,先把面包放在床头柜上,“困了,不想听。”   邵明曜神情严肃,利落地道:“有三点。”   林晃顿了顿,知道自己不该问,但——   “什么三点?”   邵明曜似是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不带感情地开口:“喜欢蝴蝶纹身。”   “喜欢你安静。   “喜欢你声音好听。   “一共是这三点,她喜欢你的原因。”   林晃当场僵住。脑子里噼里啪啦,像在放炮。   他声线微颤,“那——”   邵明曜忽然一笑,“你知道我喜欢你哪三点么。”   林晃依旧知道自己不该问,但还是——   “哪三点。”他好恨自己。   邵明曜起身朝他缓步走来。   “喜欢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从头到脚都是心眼子。   “还有,倒打一耙、满嘴谎话。”   林晃仰面倒在床上,瞪眼望着天花板,黑眸失神地泛着空。   屋里是一声接一声深重的气喘,肺被胸腔压瘪又狠狠弹开,枕头浸湿,汗津津地贴着后脖子。   腰酸,还钝钝地痛。   许久,他扯过被子盖在小腹以下。   邵明曜一把将被子拽开。   林晃咬牙切齿,“邵明曜你够了。”   他把被子拽回身上,又怕邵明曜不罢休,那只手就留在被子上,抬起另一只手臂压着额头。   邵明曜却又一下拎开他的胳膊,声淡带嘲,“只是用手,就不行了么。”   说着,一只修长的手垂在他眼前,手腕一转,指尖掌心都沾着一层晶莹。   林晃不想看,红着脸别过头,侧脸压在枕头上。   又立刻被捏着脸颊掰回去。   “压着干什么。”邵明曜道:“不让我看?蝴蝶别人喜欢可以,我喜欢就不行?”   林晃一巴掌抽在他脖子侧面,恨道:“差不多得了,都这样还没完?”   “哪样?”邵明曜捉住他手腕,“这么暴力,说好的气质安静呢。”   “……”到底他妈的谁暴力。   林晃想挣脱,但动一下就又想起刚才的事,索性像死人一样摆烂了。   他两只手都被邵明曜束缚,邵明曜占据了他上方全部视野,那双黑眸中的占有欲太盛,许久,他终于认输,轻声哄道:“出够气了吧,放过我。”   邵明曜却拒绝得干脆,“没够。”   “操。”林晃飙了脏字,“你适可而止。”   邵明曜道:“是你没够。”   他说着俯身在林晃脖子侧面咬了一口。   “喜欢声音好听……我怎么没发现。”   “你刚才怎么不叫?”   林晃脑子里轰隆一片,一把推开他,起身仓皇地卷起被子往身上一蒙就朝外走,走两步踩到被子,一个趔趄,又被邵明曜从后面连被带人环抱住提起来扔回床上。   林晃上来恼劲,不顾自己一头鸟窝、两手湿汗,也不顾满腰满腿全是被掐出的红痕,抬腿就踹,邵明曜也不惯着他,支开他的腿,掰他挥来的拳,还去按他肘窝的麻筋。   两人一来一回半闹半打,直到都再使不出力,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   老木床全程遭罪,哭得要上不来气,他俩都停了,床却还坚持着呻吟了几秒钟。   林晃平复了呼吸,气声又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操”。   “别急。”邵明曜躺在边上,语气很淡,“等明年三月。”   “……”   林晃抬腿就踹,“出你的国,别回来了。”   他们都是精疲力尽,缓过来了就互相怼两句,怼完接着缓,直到过了十二点,复烤的面包又放凉了,屋里的甜香混着其他味一起散尽,外头一轮月亮挂着,小院长坡一片静谧。   没人开口说话,但他们又缠在了一起,亲吻,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彼此相蹭的鼻尖和唇舌。   终于歇下来时,林晃只剩气声了。   “怎么办。”他说,“以后英语笔记你仔细翻过再给我。”   邵明曜却道:“她以后不会给你写了。”   林晃惊讶,转过头看向身旁。   邵明曜倒在床上,发丝全散着,完完全全地露出额头和颈子,鼻梁沁着一滴汗,黑眸深沉。   他说,“我又折回去找了她——”   ——“我会转达,但你还是算了吧。”   他在走廊上拦住了杨子悦,平静地说道:“林晃是为我来的英中。”   杨子悦错愕,于是他又一字一字清晰地补充:“我们是同性恋。”   林晃猛地坐起身,“疯了?”   邵明曜语气很平静,“怎么了。不是你说的么,没人管你,也没人管得了我。”   “这是一回事吗?”林晃说,“万一她说出去了,对你的影响——”   他话没说完就断在了喉咙里。   邵明曜躺在那里呛笑了两声。   那双眸中闪过一瞬的情绪,像嘲讽,又像快意,甚至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他语气很淡,却透着股子桀骜,像之前对邵泽远耀武扬威时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影响怎么了。”   邵明曜沙哑着嗓子,清晰地说道:“我不在乎。”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58】   呆蛋在新蛋窝里分到了单蛋间。   才幸福了一宿。   第二天明蛋就大包小裹地入住了。   呆蛋呆了好一会儿:你要怎么和管理员解释?   明蛋说:她忙着敲键盘,没管我。   呆蛋惊讶:两个小鸡蛋擅自同居都不管?   明蛋思考片刻:她好像见识很多的样子。 第60章 |“就是在搞对象。”   邵明曜丢下一句不在乎, 便不再讨论。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走之前又在门口回头,瞥着林晃道:“罚你明天给我买咖啡,自己送过来。”   林晃嫌烦地把头偏向窗口, “没钱。”   邵明曜抬脚走了, 身影从半掩的窗口经过, 头发滚得凌乱, 衬衫袖子随意挽到肘上, 下摆被扯散开,裤子上大褶小褶交错。   也不管爷会不会问, 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回家。   但这般无法无天,却更显得筋直骨硬。   他扒掉那层明朗的、有秩序的皮, 露出蛮横和疯,露出骨子里的混账。   林晃管中窥豹,总算食到一点这人的骨髓。   许久, 他才转回头, 抬手蹭了下被咬破的嘴角。   隔天大课间, 林晃捏着杯咖啡转悠到高三A班后门。邵明曜就在几米之外写题, 但雷达好像坏了,他站了半天也没获得关注。   幼稚死了。   林晃随手拦住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 “麻烦喊一下邵明曜。”   “明曜——”男生回头一吼:“有人找!”   班里一半的人都回了头。有几个没留意过林晃的, 好奇地盯着他的脸。   邵明曜推桌子出来,林晃把咖啡怼他怀里, “签收。”   “先验验货。”邵明曜说,拇指推开杯塞, 却没急着喝, 回头在班里一扫。   有人趁势问:“高二竟然让纹身啊, 明曜,你朋友?”   邵明曜“嗯”了声,“来送咖啡。”   谁问你了。   林晃心烦地别开头,意识到纹身更朝外了,又转回去,一抬眼皮和邵明曜对视。   邵明曜嘴角轻勾,仰头灌下一口。   林晃静静地等着,两秒后,邵明曜喉结一顿,半天才缓缓把嘴里的液体咽下去,皱眉问:“这什么鬼东西?”   “焦糖榛子摩卡。”林晃面无表情地拿回杯子,“二十四呢,喝不惯给我。”   他站在高三A班后门仰头把饮料喝光,空杯往邵明曜怀里一塞,“走了。”   邵明曜在身后低笑,他没理。走廊上撞见杨子悦,也没停顿。   疯呗。   比无所谓,他还能输了谁么。   林晃就被邵明曜“罚”了这一回。   打这之后,邵明曜反而自己开始楼上楼下地跑起来,逢大课间就往六班后门一靠,随机逮捕一只信鸽喊人。   六班人全认识他了,远远看到他就朝班里喊,“林晃,有人找!”   来也没正事,就送个小饮料小零食。有时光把林晃喊出来,站一起说两句废话,各自看会儿手机就拜拜。   胡秀杰撞见过一回,呵斥高三的不要串年级。   邵明曜该来还来,只是拎了张卷子,见老师路过就给林晃讲题。   林晃课间一点也不想学,不耐烦道:“别装了。”   “不行。”邵明曜低声说,“你们年级主任凶,打你怎么办。”   林晃见过胡秀杰打人,看着架势足,但估计还没邵明曜掐着他疼。   而且他觉得不会挨打——胡秀杰似乎挺喜欢他的,明明不教他,但偶尔在走廊上遇见,就会把他叫进办公室,摸个饼干、果冻出来,自己忙去,让他坐着吃完再走。   英中是周考制,第三次周考发成绩,林晃从学年430名到415、再到398名。   第二天胡秀杰又在走廊上把他逮住了,叫进办公室后说道:“连续进步32名,算跟上了,老师祝贺你。”   林晃没想到带着数理A班冲锋的年级主任会关注他的周考成绩。   胡秀杰从包里掏出一盒雪白的大福团子,“我看我班学生总爱买这玩意。”   林晃认出店名,是两条街外的日式作坊。他接了点心,低声道:“谢谢,胡老师。”   胡秀杰随意一摆手,“饭后再吃,不然你不吃饭了。”   她往怀里摞了好几摞卷子,用下巴垫着,风风火火地又走了。   林晃跑到高三A把邵明曜喊出来,一起分享了那两团绵密的草莓奶油。   周末晚上和小姑打电话,林晃问:“姑是不是总联系胡主任?”   林守萍茫然,说英华只在他入学前做过一次电话访问。   “小晃,你是不是喜欢这个胡老师?”林守萍问他,“姑给你想想招,把你塞进她班去。”   哪有那么简单。   英中调班难,A班更是绝不可能。数理A和全科A看起来成天嘻嘻哈哈地疯玩,但外头却有一道无形的铁壁,除非那道门主动开启,不然谁也别想进。   林晃无所谓道:“不想去,累。”   林守萍闻言笑起来,“我想也是,轻松一点多好。对了,比赛结果是不是快公布了?”   “应该吧,都一个多月了。”林晃顿了下,低声说:“这么晚,应该没进前五。”   “可惜。”林守萍唏嘘道:“不过嫂子也不会介意,虽然店能靠着主理人的名次出名,但你过得好最重要。”   林晃没回。   其实他压根就没登记店名,最初是打算和赛务组商量,拿奖了就写庄心眠的名字,但后来决赛设计稿找不到,就干脆没提这茬。   挂了电话,林晃到窗边仰头瞅月亮,瞅到脖子酸了,才开口对着远方轻语道:“眠蝶已经不需要这些名号了。它会靠自己,稳扎稳打,越来越好的。”   *   五月底入夏,学校活动多了起来,还有些网上的热点,什么神曲、什么视频,学生们心气浮,从早到晚地讨论。   林晃对那些不感兴趣,他渐渐跟上了英华的节奏,又默不作声地加起劲来。第三次月考结束,同桌喊他出去看榜,说他一鸣惊人。   林晃在六班那堆里没找见自己,一直往前数,终于在顺位241看见了“林晃”。   “太牛了!”同桌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你这名次已经要摸进三班了!不愧是半年就从区九冲上来的,我也没见你学出多大阵仗,怎么脑子就这么好使啊!”   林晃没吭声。他确实没怎么玩命,状态好时就和男朋友发两波晚安,状态不好埋头就睡,连第一条都不回。他只是没什么杂念,不会一天猛学一天摆烂,只是持续地、慢悠悠地使着劲而已。   林晃扫了一眼“高二·6”下压着的一串“高二·4”,转身要走,忽又停顿,视线向上挪了一位——排在他上面第240名的竟然是“高二·12”,往前一捋,姓名“陈舸”。   好恐怖。   林晃设想着那人得学成什么样,不由得一阵反胃。没办法,虽然一直在努力学,但学习还是让他想吐。   他果断上楼,邵明曜不在班,他就自己去翻书桌堂,把巧克力全划拉走。   走时又撞见杨子悦,杨子悦笑了下,低头快步回座。   她是唯一知道他们秘密的人,但这么久过去了,却似乎没对任何人说。   反而邵明曜自己太明目张胆,他在高三本来就是焦点,林晃在高二也渐渐有了点存在感,现在两个学年不少人都知道,高三第一邵明曜和高二平行班的林晃,关系好得十分惊人。   林晃觉得省重点的人脑回路奇怪,以前的同学觉得“纹身装逼”、“学习是讨好老师”、“不说话是性格阴暗”,但班里的人却总说他好看、聪明、上进还低调,时不时来散发一些渴望成为朋友的信号。   甚至还疯狂加他好友,光班群就拉了三个,快要让他难受死了。   六月第一周,三班的文艺委员忽然在放学后把林晃喊到了走廊上。   她看着林晃的眼睛,脆生生地开口道:“林晃同学,我喜欢你,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邵明曜就从走廊另一头出现了,径直越过看热闹的人群,拉了林晃一把,“回家了。”   回去路上,林晃心虚不语,邵明曜冷脸沉默。   结果隔天,邵明曜主动找了人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作为“林晃的好朋友”,礼貌地要求她“别打扰林晃学习”。   一下子沸沸扬扬。   周末一起在咖啡店学习,秦之烨捧着手机乐,“我在英华的朋友说了一大堆你俩的奇葩事,明曜,你是不是在小白身上下功夫多年不见回报,终于碰见个能扶起来的,上瘾了?背地里林晃是不是还要喊你一声爸爸?”   邵明曜不理他,林晃也没抬头。过了一会儿,邵明曜起身去端饮料,秦之烨继续对着手机乐,肩膀抖抖抖,“知道你们学校女生怎么传的么,笑死爹了,说你俩跟搞对象似的。”   林晃稍顿,换了支荧光笔划重点,过会儿垂眸道:“就是在搞对象。”   秦之烨一口笑喷,在俞白肩上一捶,俞白也没忍住笑了两声,“当风云人物还上瘾了,和我俩说没用,没人帮你们传播。”   林晃抬头说,“你们知道就行,别传播。”   秦之烨乐道:“那演戏上全套,要不给你俩开个告别单身仪式?”   邵明曜端着饮料回来,“什么告别单身仪式?”   “要给咱俩开。”林晃说,拿过邵明曜的美式,咬着吸管尝了一口,苦得皱眉。邵明曜从他手里接回来,啜了两口。   秦之烨的笑忽然卡了个壳,目光落在那支吸管上。   林晃对邵明曜说,“喝快点,给我留个杯底。”   邵明曜用力吸几口,剩下四分之一,林晃把自己的热巧克力兑进去,大口大口灌入口。   秦之烨彻底僵住,和俞白对视,又一起看向对面两人。   邵明曜这才腾出功夫瞟他俩一眼,问林晃,“告诉他俩了?什么时候说的?”   “就刚才。”林晃继续看题,“他俩不太信。”   邵明曜对他解释道:“因为我没说过喜欢男的,我自己以前也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秦之烨:“?”   俞白:“……”   两人继续低头学,秦之烨和俞白瞪着他俩的头顶一动不动。   林晃做完一篇社科文阅读,刚要翻页,忽然听秦之烨干笑道:“哈哈,明曜,你知道林晃有个比他个子还高的体校女朋友吧,给他脖子上嘬的全是草莓。”   “我弄的。”邵明曜抬眼道:“他不是都解释了不是体校的么。你是金鱼的记忆?”   林晃也抬头道:“我那天除了名字没告诉你,其他都是实话。”   秦之烨的脸在抽筋。   俞白持续性陷入停滞。   在咖啡馆呆一下午,林晃做了两套卷子,对面俩人愣是一句话都没再说,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和邵明曜学,盯了四个多小时。   散伙之前邵明曜终于喊了他俩一声。   “是在一起了。”邵明曜平静道:“挺认真的那种,爷还不知道,我准备出国前找个机会和他说。”   他在俞白肩上拍了下,又对秦之烨道:“以后怎么办,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林晃跟着邵明曜走出去半分钟,才突然听到秦之烨爆发出一阵怒骂。   他用脏话串成了一段贯口,骂响半条街,最后吼道:“邵明曜我操你十八辈祖宗轮流上天飞!他妈的老子犯错你让老子回去好好想想,你他妈玩这么荒唐也让老子回去好好想想,我想你个鬼!想你个旋风大面筋打着十八条弯把你俩捆死!”   林晃受惊不浅,回头一看,秦之烨在路的另一头上蹿下跳,最后抱着膝盖蹲了下去。   平时风轻云淡的大帅哥,此刻很无助。   林晃问:“他骂的什么意思?”   邵明曜说,“不知道,全是新词。估计是祝咱俩永不分开吧。”他顿了顿,“之烨脑子活泛,比较好接受,其实我更担心小白。”   路的另一头,俞白垂手握着秦之烨的肩,仍旧一动不动。   林晃从小就迟钝,但这回留意了一下俞白——打那天散伙,俞白在各个群里就都不说话了,就连陈亦司发训练视频,他也没出一声。   连着几次,陈亦司在电话里问,“我那个小粉丝怎么突然不舔我了?”   林晃心不在焉道:“我把和邵明曜搞对象的事告诉他,他好像无法接受。”   陈亦司说,“哦,可以理解。”   挂了电话没两分钟,陈亦司又打回来,一嗓子差点把林晃震聋。   “你他妈再给爷说一遍!谁和邵明曜搞对象?!”   林晃一顿,这才想起来还没通知陈亦司。   “我和他搞。”他说。   陈亦司沉默两秒,“你和谁搞?”   “……”林晃说,“和邵明曜。是的,邵,明曜。邵明,曜。邵,明,曜。”   陈亦司沉默了更久,“怎么搞?”   好具体的问题。   林晃如实道:“就亲嘴,然后……”   “闭嘴!我操你妈。你个小崽子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陈亦司突然火冒三丈,“老子脸给你打歪信不信?!什么时候搞上的?!”   林晃说,“我生日那天。”   陈亦司把电话挂了。   林晃想着,陈亦司应该挺生气,这么多年,他只骂过“操你爹”,还从来没骂过他妈。   他斟酌了一会儿,睡前给陈亦司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lh: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需要他、想要他。多的不考虑了,他穿鞋的都不在乎,我这个光脚的就更无所谓吧。】   陈亦司没回,林晃如常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陈亦司凌晨四点给他转了一篇《男男性行为如何避免受伤》。   林晃发语音过去:“还用不着。”   陈亦司竟然秒回:“给以后备着,老子从此跟你掰了,以后没人给你发了。”   林晃:“哦。”   上午大课间,陈亦司又转发了一篇《老年同性恋者的生活状态如何?》   【lh:你不困吗?】   【没意思:被你气得精神百倍。】   【lh:这样啊。】   过一会儿,陈亦司又来纠缠:【你喜欢过老子么?】   林晃对着这振聋发聩的一问沉默了足有五分钟,摸出语文书翻到“《老子》四章”,拍下来发给他。   【lh:如果你问的是这个老子,还有一点可能。】   【没意思:OK。】   OK的意思应该就是接受了。   林晃松了口气,象征性给陈亦司发了二十块红包,陈亦司问他为啥,他说是给两篇科普的知识付费。   陈亦司头一回收他红包,感动坏了,彻底不再追究。   林晃琢磨着也得和俞白聊一聊,毕竟撬走了他的精神领袖。   但还没来得及约人,晚饭在食堂突然接到了通知成绩的电话。   邵明曜接过他的餐盘,找到桌子放下,回头看着他。   林晃沉默地听完,挂掉电话后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走到桌子前。   邵明曜察言观色,“你姑?还是店里?”   林晃摇了下头,“是赛方。”   他没想到自己真能拿名次。   他的设计水平比庄心眠差太多,手上的功夫就更是短板,靠自己在决赛场上毫无胜算。   梦想过最好的结果是能进前五,这样明年可以直通第四轮。   “赛事组说,会邮寄一座银奖杯。”   他对邵明曜说。   又忽然扬起笑脸,压不住,就连语调也扬着。   “邵明曜,我拿了第二名。”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0】   呆蛋慢吞吞地来到键盘旁,蹲下。   我对这间蛋舍有疑问。   敲键盘的瞥它一眼:说。   呆蛋说:这里的蛋古怪。   敲键盘的问:哪里古怪?   呆蛋说:总可疑地夸我,分给我点心,给我写贺卡,还……   话没说完,就被敲键盘的一指头戳出去。   在桌子上滚了两圈。   你干什么?呆蛋不悦。   敲键盘的面无表情看着屏幕:凡尔赛,爬。 第61章 |“签收吧主人。”   银奖杯很亮, 从防尘袋里掏出来时,在林晃的眸中映出一片光。   底座镌刻着他的名字。   他搂着奖杯坐在院子里,偶尔晃两下凳子腿,就那么闲坐了一上午。   邵明曜上网查公告, 满意地在第二名看见“林晃”, 一边截屏发到群里, 一边随口问道:“别人奖杯都刻了店名, 你怎么不把眠蝶写上去?”   林晃摇了下头, “旧眠蝶是妈妈的,不属于我。新眠蝶不需要这个。”   沉寂多天的小群终于有动静了。   【秦枝叶:恭喜啊小高二, 有两下子。】   林晃略微斟酌,回了一句“谢谢”。   【秦枝叶:甭客气。】   【秦枝叶:嗐,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了,好别扭。】   【秦枝叶:叫大名显得远了,叫小高二好像又显得不够尊敬, 毕竟你和明曜是那种关系。】   【秦枝叶:不然……嫂子?】   林晃面无表情地撤回了“谢谢”。   【lh:叫姐夫。】   这三个字刚发出去, 身侧笼下一片阴影,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他的后脖颈, 轻轻按下去,重重一捏。   林晃从头皮往下麻, 整根脊柱都酥了。   邵明曜垂眸瞥着屏幕, “撤回。”   “不撤。”林晃说。   那只手松开他的脖子,贴着衣领伸进去, 手指在敏感的肩胛下缘打着圈地摩挲。   林晃从凳子上弹起来,劈手反击, 快准狠地捏住邵明曜肘弯, 捋着筋一用劲——   “啧。”邵明曜挑眉, “蝴蝶蛰人了。”   林晃狠瞪他,松手道:“别以为我会一直让着你。”   手机狂震,秦之烨连发三条“姐夫”,显然非常过瘾。   邵明曜私聊他:“叫的挺欢,下午出来,给你补课。”   秦之烨立刻回复:“凭啥,林晃先开的头。”   邵明曜瞥林晃一眼,淡定道:“他也补,他的课排到晚上,有意见么。”   林晃懒得旁观邵明曜修理发小,拎着奖杯要回屋,手机又震动,他点开看了一眼,又揣回兜里。   邵明曜从后面牵住他的手腕,“下午干什么?”   林晃回过头,“陈亦司新馆验收,我去看一眼。”   邵明曜说,“陪你。”   林晃拒绝道:“你还是在家陪爷吧。”   邵明曜用食指轻轻刮着他手腕内侧,“爷早就没事了,用不着我天天看着。”   “那你学习。”林晃说,“学你的A-level。”   “林晃。”邵明曜表情归于严肃,“我A-level考完了,五月中就考完了。”   “知道啊。”林晃说,“接着学,万一没考过,明年不还要再考么。”   “……”   林晃小跑进屋,怕挨揍,又丢下一句:“很晚回来,让爷不用给我留饭了。”   爷的饭现在好淡。   不如吃盒饭。   下午日头凶猛,晒得人头热眼花。林晃肩上挂着书包,躲在巷口的阴凉处靠墙玩手机,时不时抬头瞥一眼前方的公交站牌。   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停下,车门开,俞白从里头下来,转头朝巷子这边望,林晃揣起手机,朝他抬手示意。   群里沉默了这么多天,刚才邵明曜和秦之烨开玩笑时俞白忽然私聊他,约他出来聊两句。   “恭喜。”俞白见面便说道:“之烨在网上查了,说那个比赛在你们这行是有分量的,你是成赛以来第一个未成年获奖者。”   他语气一派正常,林晃也平静,点头说了句“谢谢”。   然后俞白便沉默了,视线向巷子里瞥去。   林晃知道他在想什么,“邵明曜不知道你来。”   俞白收回视线,随手在土墙上抹了一把,手指一捻沾着的灰,说道:“你看,都说你反应钝,但其实你心里门儿清呢。”   “林晃,你刚转九中时,所有人都觉得你挺弱的,我也这么觉得。但相处久了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你有韧劲,脑子也聪明,成绩冲得这么猛就是最好的例子。你还有一家店,不管现在运营得怎么样,我相信你以后肯定能把店做得很大,就像D市那些网红大店一样,赚很多钱。”   他说着摸出手机给林晃看照片,寒假他和秦之烨去D市,秦之烨逼着他在每一家探过的店门口拍照,第一张是F2F,然后是La Depot、邦邦邦、星dust……都是D市有名号的店。   林晃只粗略瞥了两眼,沉默着等他的但是。   俞白收起手机,抿了下唇,“但,你能不能别和邵明曜搞在一起了。”   林晃终于抬眸,问:“为什么?”   “我兄弟够苦了。”俞白看着地面说,“他能在今天这条道上走下来,每一步都不容易,他不能再背负更沉重的东西了。和一个男的在一起,只会让他往后的路越来越难走。”   “俞白。”林晃清晰地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比你少了解邵明曜的苦?”   俞白喉咙一顿,“明曜家的情况很复杂,他不是少爷命,他家有无数道阴狠的爪子,要拖着他往深渊里拽,他一直朝上使劲,站住脚已经艰难,不能再……”   林晃平静地打断他,“我知道那些人在拽他、踩他。我也知道他咬碎了多少牙才端住这副表面轻松。可邵明曜不就是这样么,越有人凶狠地打压他,他越能从站稳中获得快感。”   俞白沉默了,黯淡的眸轻微波动,似在消化林晃的话。   “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林晃轻道:“但我确定,邵明曜需要有人能把他一眼看穿,看穿他的阴暗和狼狈,再见证他得意洋洋地爬起来。”   俞白立即道:“是,但那个人可以是之烨、可以是我,或者是他以后遇上的哪个女生,而不是一个注定会给他带来更大麻烦的男同……”   “可你们都不够格。”林晃说。他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未来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够格。”   俞白一顿,皱眉问:“你说什么?”   林晃抬眼注视着他,“两千九百二十条短信——五年,被锁在邵家大院里的五年,的每一天。”他说,“他发给我。”   俞白愣住,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轻颤了一下,滞涩地问道:“什么短信?”   “鸡毛蒜皮,装腔作势,吐槽抱怨。”   还有一些,很偶尔时,没藏好的仓惶脆弱。   或许有很多人能陪邵明曜走那条前路。   但他却拥有他无法磨灭的五年。   “不管我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在他把我当树洞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出了不可回头的选择。”林晃说,“除非我死了,不然,他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一个比我更够格的人。”   林晃话音很轻,但每个字落在巷子里,都掷地有声。   他抬手握了下俞白的肩,“放心。”   俞白又陷入了停滞状态,就像那天刚知道他们搞在一起时那样。   林晃靠着围墙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短时间内可能回不过神,就先走了。   他自我感觉这话谈得挺好,没挨揍,而且还超水平发挥,说了好多话。   陈亦司新馆早就好了,但既然中午对邵明曜撒了谎,就要把戏做全套。林晃索性上了公交,随缘倒两趟,在离家和学校都十公里开外的站点下车。   书包里装着好多卷子,他找了一家简陋的咖啡店,点了一杯八块钱的柠檬水,占着靠窗的位子写完两套数学、一套物理,盖上笔帽时天都黑了。   窗外突然走过一个挺拔的身影,林晃一阵激灵,偏头躲开,却又从余光里发现不是邵明曜。   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满桌的卷子上,恍然觉得这一切太他妈扯淡了。   处了个男的。   还为了他费劲考进省重点。   天天夜以继日地、没皮没脸地学。   大周末也要跑出来,继续鬼鬼祟祟地学。   被迫对着他兄弟一通表决心,然后还怕被抓住。   他算是彻底长歪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在腹诽邵明曜,邵明曜的消息忽然钻了进来。   【smy:早点回来。】   林晃对着那四个字看了半天,才懒洋洋地回了一个问号。   【smy:比赛拿奖,收到一个礼物。】   还有礼物啊。   故弄玄虚。   林晃在心里啧了一声,放下手机转头看着窗外,天黑了,店里灯光太亮,他看不太清街道,只看见自己的脸……和嘴角好他妈恶心的一抹笑意。   他一秒治好自己,恢复了面无表情。   【lh:哦。】   坡街静悄悄,林晃先去邵家,院里空着,邵明曜不在,狗也不在,邵松柏坐在屋里吹着风扇看报纸,跟他说邵明曜在他家。   林晃纳闷地掉头回去,刚掏钥匙开锁,就听见院里北灰在刨地。   进院先扫一眼四周,没看到什么新鲜东西,倒是北灰比昨天瞅着白了不少。   看来是解锁了西高地白梗一日体验券,明天又要变回拖布了。   北灰一见他就要往上扑,无奈被邵明曜扯着项圈,牢牢地控制着,只好吐着舌头原地刨,刨得两脚都要离了地。   “洗澡了小狗。”林晃随口问候它一句,看向邵明曜,“我礼物呢?”   “这里。”邵明曜递上自己的手机。   点评软件的页面停留在商家详情图上,第一张是草场,挺绿。   第二张在草地上放了白色栅栏,一个小女孩蹲着,搂着一只幼年藏獒,虎头虎脑,拉着脸。   “什么东西?”林晃问。   邵明曜没答,林晃继续往下滑,下面是幼年藏獒的打折券。   他没了耐心,改往上滑,回到页面顶端。   悦然狗舍。   定位就在H市。   林晃对着页面放空了一会儿,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把“悦然”翻出来。   手机号码和点评商家对上了。   北灰扑腾累了,“哈哧哈哧”地喘着趴下。邵明曜从裤兜里摸出那条被它咬得面目全非的黄色三角巾,不伦不类地系在它左前脚上。   似乎勒得有点紧,北灰屈了屈腿,又伸平搭在林晃鞋尖上。   林晃拿着两部手机,问邵明曜,“什么意思?不是说给我买了礼物吗?”   “没说给你买礼物。”邵明曜解释,“说的是,你收到一个礼物。我来帮忙送货而已。”   他说着从林晃手里拿回手机,点开一段语音备忘录。   文件名是系统自动生成,显示是四月份的一段通话录音。   悦然狗舍的老板嗓门很粗,和狗舍的名字一点都不搭。   “啊,我查到你的购买记录了,你不是从我这买了一只西高地白梗吗?五年前的。我们这边是藏獒和狼犬的繁育舍,不繁育西高地。你那狗是帮客户从友舍调来的,血统、品相当时都看好了,过了这么多年,你有啥问题?”   邵明曜的声音响起,“狗没有问题,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狗当年是其他人不要了才转卖给我的。”   “是啊,那咋了?”狗舍老板语气更加警惕,“当时情况都跟你说明了,我这记录上还写着呢,给你优惠了前客户的定金,可别过了这么多年又来找我们售后啊。”   邵明曜闻言沉默,似乎有些无语。   过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前客户的预定记录呢,还能查到多少?”   “那不能告诉你。”狗舍老板说,“客户个人信息,我们要保密的。”   “您这职业道德感真是时有时无啊。”邵明曜淡淡揶揄着,忽然问,“是不是D市的客户,一位女士,叫庄心眠?”   林晃猝然抬头,盯着邵明曜的手机。   狗舍老板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啊,你咋知道?”   “烦劳您。”电话里的邵明曜也露了一丝急切,“还有什么当年的记录,帮我找找。”   录音里出现了一片等待的白噪音,手机这头,林晃的呼吸愈发急促,错眼不眨地盯着屏幕上代表声波的那条平缓的线,直到线条再次来到波峰。   “哎呀,好多字都看不太清了,但那个客户提的要求挺特别的,我还有点印象。   “说是要一只西高地白梗,不用特别纯,品相也没要求,但要小狗崽子,还要性格独一点、犟一点的,黏不黏人无所谓,不咬人就行。   “当时发了她好几只备选,选了半个多月才定。不过狗子还没到出舍的月龄,就先寄了一包东西来,给小狗熟悉味。诶,当时卖给你的时候,应该都混在那个宠物箱里一起拎走了吧。   “啧,我当时还以为挺诚心要呢,结果快到出舍月龄了,喊人来提狗付尾款,一下子就联系不上了。”   林晃猛地上前一步从邵明曜手里夺过手机,颤抖地按下暂停。   他低头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睁大眼睛,喉结急促地滑动着。   北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不再出声,只用爪子轻轻拍着他的脚背。   他喘了半天,平复下来后,忽然垂眸看向北灰。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被他一盯,茫然了一瞬,露出熟悉的心虚神态。   估摸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   过了一会儿,小狗迟疑着又咧开嘴,谄媚地朝他吐出了舌头。   林晃指尖一颤,再度按下播放。   “哦,想起来了,一开始说是家里小孩内向,想选只小狗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估计是小孩突然反悔了吧。”   播放结束。   小院里一片静谧,只有北灰的气喘声。   许久,邵明曜撒开了狗绳,脚尖在它屁股上一掂,“去,找你主人去。”   北灰立刻往前挪两步,一屁股坐在林晃的脚面上不走了。   朝林晃伸出左前腿,在空中虚蹬两下,示意林晃帮它把口水巾解开。   林晃却没动,怔然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也正凝视着他,他们安静对视许久,邵明曜忽然轻笑一声,缓声低叹道:“兜兜又转转啊。”   他瞥着北灰,有些嫌弃地拉了下嘴角,“虽然老了点,洗洗也就勉强能看一天,但礼物总归是收到了。”他抬眸看向林晃,眼神和语气一并温柔下来,“签收吧主人,当年错过的,属于你的小狗。”   林晃瞳孔震颤,却唯余沉默。   他注视着邵明曜,好像忽然又回到了小时候纯粹寂静的状态,只是不再那样浑噩。   一忽间想起几个月前,他在派出所外头,对邵明曜坦白了所有不堪的过去。   也包括被他轻描淡写几句揭过、其实深埋在内心的,对妈妈沉痛的思念。   那天邵明曜是什么反应来着?   林晃回忆了许久,想起的刹那,鼻子里蓦然泛开一片酸。   面前的邵明曜忽然开口,温沉的嗓音和他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一定会有一个时刻,你发现自己与死去的人再次相遇。”   邵明曜轻轻勾起唇,“我早就跟你说过的吧。”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0】   呆蛋挎着小包来找敲键盘的。   包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敲键盘的皱眉:小鸡蛋不要玩虫子!   这不是虫子。呆蛋说:明蛋送我的宠物。   话音落,包里探出一只毛绒绒的尖嘴脑袋。   敲键盘的一下子就沉默了。   你不觉得不太合适吗?   呆蛋问:哪不合适?它很安静,吃的也少。   敲键盘的深吸一口气——   鸡蛋养鸡,不觉得倒反天罡吗! 第62章 |“老头和小狗,谁也离不了谁。”   林晃认了北灰, 但没把它要回来。   小狗还是在两家之间随心所欲,白天就跟着爷,爷在院它在院,爷回屋它也回屋。林晃拎得清, 小狗再亲他, 五年来也是爷养着, 老头和小狗, 谁也离不了谁。   邵明曜总觉得差点什么, “总得有点认主的仪式感吧。”   林晃想了半天,“不然改个名吧, 叫回我妈之前给它起的名。”   邵明曜惊讶,“你妈还给它起名了?”   “交了定金的小狗都是要起名的, 我又打电话问了悦然的老板。”林晃看着邵明曜的眼睛,认真地撒谎道:“它本来叫明明。”   邵明曜敛了惊讶的神色,沉吟片刻, “明明是吧。”   林晃点头, “嗯。”   邵明曜问:“我那个明?”   林晃:“嗯。”   第二天去隔壁拿早饭, 邵松柏纳闷地打量林晃, “这都快三十度了,领子拉那么高, 不热啊?”   邵明曜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穿鞋。林晃道:“被狗咬了, 浑身发冷。”   邵松柏吓一跳,“北灰干的?”   “不是。”林晃垂着眼, 语气勾出一抹烦,“野狗。”   邵松柏立即问:“什么狗?咬哪了?”   邵明曜起身掸了掸衣服, “狼狗, 咬好几个地方。”   邵松柏立刻就要带林晃去医院, 林晃气得浑身发烫,不知怎么推脱,索性说道:“不是狗咬,邵明曜昨天打我了。”   邵明曜看热闹的笑僵在嘴角。   邵松柏勃然大怒,“明曜!”   “我没有。”邵明曜咬牙切齿,“您听他瞎编,他——”   林晃抬腕贴了贴自己脑门,闷声说:“好像发烧,先上学了。拜拜爷,拜拜北灰。”   邵明曜想追出来,被爷扣留了。   林晃臊眉耷眼地出了邵家院,恢复如常,大咬一口爷做的蛋饼。   他边走边吃,顺便回着店里的消息。   盛夏是新品季,今年有了岳白,林晃压力锐减,把更多心思花在了新包装和小赠品上,还打算花点钱请设计师,要升级店的品牌。   中午一放学就被抓去教务处,胡秀杰给他一沓自主招生的资料,林晃没敢碰,“主任,这和我无关吧。”   胡秀杰说,“保持现在的势头,等上高三就和你有关了。明年二三月报名,你先了解学校。”   资料里全是京沪浙的高校,林晃老实推回给胡秀杰,“够不上。”   “够不够得上,到时候咱们看学年大榜。”胡秀杰一摆手,“先去吃饭,多吃多学,就能够上了。”   林晃只好点头。邵明曜在门口等他,见胡秀杰跟他一起出来,随意招呼道:“胡老师。”   “高三的吧。”胡秀杰也往食堂走,拉了一下林晃胳膊,“我听你们主任说过你。”   邵明曜点头:“嗯。”   胡秀杰问,“你俩天天一起吃饭?”   林晃忽然有些紧绷,往旁边瞥着邵明曜,邵明曜平静地否认道:“不是啊。”   林晃松了口气。   邵明曜转头看胡秀杰一眼,“是顿顿一起。”   高跟鞋声一顿,胡秀杰扭头看向林晃,满脸震惊,“顿顿一起吃啊?”   林晃目视前方,两眼放空地“鞥”了一声。   到了食堂,胡秀杰一起排自选餐,站在林晃和邵明曜中间。   整条队伍秩序空前,所有人屏息静气,听着她和邵明曜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林晃的优势学科、自招院校云云。   林晃早就对邵明曜恐怖的社交能力麻木了,事不关己似的溜着号。   轮到他打菜,食堂阿姨一见是他,一大勺红烧肉带着汤直接扣进餐盘。   胡秀杰倒出空来,回头叮嘱道:“你多吃点,再点个……”   “这个几勺?”阿姨的大勺兜向番茄炒蛋,问林晃。   “一勺。”林晃说,又指指旁边。   于是大勺一抡,一勺番茄炒蛋,两勺糖醋里脊,扎扎实实地盖下去。   胡秀杰卡壳了一下,“这……这么多肉啊……不咸……”   阿姨回头又拿一碗饭,扣在原本的米饭上。   餐盘被压得变形,两边直往下坠,林晃单手托着一边稳稳接过,纤细的手臂上绷出清晰的线条。   他抬眸对胡秀杰说,“主任,走啊。”   胡秀杰一路欲言又止,到结账台,看林晃又摞了四只蛋挞在米饭上,彻底沉默了。   坐了同一张桌,林晃安静埋头吃,吃光一抬头,见胡秀杰皱着眉。   他费了半天劲,苦想出一句寒暄的话来,“英中的蛋挞才一块钱,九中的三块五。”   胡秀杰立即道:“是,以学生为本,校方管控着,这么多年都没涨价。”她低下声又说道:“便宜也别一口气吃太多,你还能读一年半呢。”   邵明曜接话道:“他现在午饭主食减半了,怕下午上课困。”   林晃点头,“也怕贪便宜反而多消费。”   胡秀杰闻言垂眸静思,片刻后让他俩吃完赶紧走。   礼拜六,邵松柏喊林晃一起吃晚饭。   “你来吧。”邵明曜靠着门说,“庆祝你拿奖,爷今天要做顿正常饭。”   林晃正给北灰梳毛,谨慎地问,“怎么个正常?”   邵明曜还没开口报菜名,隔壁忽地爆开一阵泼油响,北灰瞬间后脚起立,抻着脖子虔诚地盯着围墙,两秒后一股浓烈的麻辣鲜香味漫了过来,它“嗷”一声,掉头就往快乐老家蹿。   林晃一路小跑,撵在后头。   上次吃这么香的饭还不知是何夕。   林晃一声不吭,端碗猛干。一筷子塞进嘴里,边嚼边用眼睛瞄着,琢磨下一筷子要夹什么。   邵家爷孙慢吃慢聊,邵松柏感慨林晃回来都快一年了,说道:“刚回来时话比小时候多,现在话比刚回来又多一大截。”   “不能再多了。”邵明曜不留情地评价道:“他不会说话,话少点还能保命。”   林晃夹了一筷子没肉的骨头,头也不抬地丢进他碗里去。   邵松柏乐,“晃晃别听他的,对了,你家店怎么样了?”   林晃答道:“挺好的。”   “以后上大学了,店怎么办?”邵松柏接着问,“你姑不是搬走了吗?”   “我远程管。”林晃说,“合伙人和陈亦司也能帮我看着。”   邵松柏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还合伙人,我们晃晃有出息。以后有用钱的地方,和爷说,爷给你拿。”   林晃摇头,咽下嘴里的饭说:“邵明曜说他出国的钱是您全部家当,等过了九月,您就是个老穷光蛋。”   邵明曜惊得差点扔了筷子,邵松柏勃然大怒,指着孙子好一通发作。   林晃远离硝烟,自顾自地吃,自己吃饱,又开始偷偷拿肉喂小狗。   旁边邵明曜恶狠狠地瞪他,还说现在有爷护着,等以后出国落他一个人手里,非弄死他不可。   挺正常一句威胁,落在林晃耳朵里就有点变味,他沉默着,手在底下拽了一把衣服。   “晃晃也出国?”邵松柏问,“要去哪里?”   邵明曜替他答道:“只是有个想法,没说死呢。自招有些2+2项目,也可以先在国内读一年,再彻底转出去。”他略作停顿,“也去英国,他喜欢英国。”   林晃在桌子下踹他一脚,解释道:“我们主任找过我几次,有些路以前没想过,但好像也可以想一想。”   邵松柏闻言愣了好一会儿,转而摇头笑起来,“瞧咱们晃晃……你妈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得有多开心啊。”   “她知道的。”林晃低声说,给爷夹了一大块肉。   邵松柏心情不错,饭倒没吃多少,连林晃夹的肉都只咬了一口。邵明曜捡碗筷时问:“爷怎么就吃半碗?”   “撑肚子。”邵松柏靠在摇椅里,手在胃上一下一下地顺着,时不时打个气嗝,“淡了俩月,冷不丁吃一回香的,几口就顶住了。”   邵明曜说,“顶住和撑住是两回事。估计你待会儿就饿了,我给你留点在桌上。”   邵松柏摆手,“都收起来,饿了我自己下碗面。”   林晃帮着把剩菜装进保鲜盒,之前贴在冰箱上的三高疾病指导卷边了,他又拿了块磁铁按住。   今天都吃多了,遛狗时人和狗都懒洋洋的,遛下长坡,两个主人进羊肠巷偷摸待会儿,狗就系在电线杆旁望风。   晚上林晃洗完澡出来,北灰已经睡着了,四脚朝天躺在床头柜上,脑袋枕着他的床。   他本想再看一会儿单词,但不知是不是聊到了未来的缘故,心里总觉得不安分,看不进去那些字母,索性也跟着小狗一起眯了一觉。   醒来时不到一点,他给邵明曜回了一句晚安,想接着睡,可闭了一会儿眼,反而又清醒起来。   索性起来溜达两圈,又从冰箱里拿了个冰凉的甜瓜啃。   北灰也醒了,林晃把瓜掰下一块丢给它,它啃两口又停下,绕着林晃“哒哒哒”地走。   “怎么了。”林晃揉它的头,“你也睡不着了?”   北灰作势往外走,到门口又回头瞅他。   林晃问:“要去哪?”   他不像邵明曜严厉,总是惯着狗,跟在后头一路进了厨房。   北灰用鼻子拱冰箱,他拉开冰箱门,“家里只有瓜了,你的狗粮今天没拿回来。”   屋里静悄悄,北灰用鼻子喷了两口气,很是不满。   一人一狗回到卧室,林晃躺下,却觉得那股子心神不宁的劲更强烈了。   他又回厨房,把所有电源排查一遍,没发现问题。正要回屋,北灰又跟出来,继续用鼻子拱冰箱。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北灰第二次这样,他突然觉得有点烦。   或者说不是烦,是某种莫名的焦灼。   “怎么了。”林晃耐下性子拍它的头,“你今天没少吃啊,闹什么?”   北灰用鼻子重重喷一口气,转身要往院里走,又回头看他,小眼神里全是执拗。   林晃无奈,“我有钥匙,但大半夜摸进人家很没礼貌。”   他说着看了眼手机。邵明曜要是还醒着,肯定会再回一句晚安,但聊天框里安安静静,A-level考完后,邵明曜难得有了阳间作息,不那么贪黑了。   “要不我给你弄点饭吧。”林晃叹气,拉开冰箱冷冻室,“之前好像有没吃完的冻……”   他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脑子里一下子钻出些没边没际的想法,他抿唇沉思片刻,转身拿了邵家的钥匙。   “走吧,回去看看。”   林晃是有点强迫症的。只要有焦躁感,就一定会排查仔细,确认无事发生才行。以往把家里电器都排查过,那种焦躁感就会消失,但今天却越来越强烈,尤其是进了厨房。   他想不到别的,就只能还有邵家。   虽然知道百分百是自己有病,但还是想去看一眼。   他不想吵醒爷孙俩,用手机晃着亮进厨房,把蒸箱烤箱、微波炉电水壶全看一遍,天然气阀门也检查过,一切正常。   北灰蹭在脚边,这会儿倒是乖了,也不叫。   邵家爷孙俩睡觉声都轻,家里一片静谧。   林晃瞟了眼客厅的狗粮袋子,不太想去弄哗啦声,低声问北灰:“给你拿点剩饭菜行不?”   北灰没出声。   林晃便打开冰箱门,掏了吃剩的酱骨头出来,又随手拿起马克笔,在冰箱门上留言。   【爷:对不起,北灰半夜饿,我来把酱大骨拿走了。——晃】   放下笔,手机闪光灯在那些备忘录上一晃而过。   林晃目光却突然停顿。   北灰看着骨头,急迫地喷了两口气,用鼻子拱他的腿。   “等一会儿。”林晃轻声说。   他仔细看着自己两个月前给邵松柏写的那些三高注意事项。   邵松柏当时没大事,住院医生给了几条三高老人的日常提醒。高血脂那块,他记的是“控制血脂,防范心脑血管斑块形成和脱落。”   大夫原话如此,他后面又自己查,随手抄了几个心梗和脑梗的前兆在上面——“心绞痛易与手臂痛、背痛、胃痛、胃胀混淆。不可食过饱,警惕无缘无故的胀气打嗝,和间歇性发作、每次2-15分钟的疼痛及胸闷。”   林晃抿了下唇。   北灰又拱他,他轻轻用脚把它拨开,“别吵。”   北灰有点生气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呜噜,林晃要蹲下捏它的嘴,却忽然听到一声东西落地。   很轻,像一包手帕纸。   从爷的卧室里传来。   他忽然觉得不对,搁下保鲜盒就往屋里走。   房间昏暗,只有床头窗边笼着一片微弱的月色。   邵松柏半趴半卧,匍匐在床沿上,颤抖的手正往床头柜上够。老人眼睛大睁,冷汗涔涔,另一手紧紧地攥着胸口,张着嘴,却是一个音都发不出。   林晃拍开灯,一下子把整个屋都照亮。   “爷!”他惊叫,“你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1】   明蛋接到老家电话,要紧急回去一趟。   呆蛋闷不出声地跟着一起跳上了卡车。   明蛋问它:不是讨厌颠簸吗,别去了。   少管我。呆蛋说。   它顿了顿,又拉住明蛋的手:不怕。 第63章 |“你能撑着爷,我也能撑着你。”   急诊, 胸痛中心。   邵松柏平卧在床,静脉刚打过造影剂,一手平放着,另一手垂下来, 虚握着邵明曜的手。   邵明曜在病床旁蹲下, 温声道:“爷, 刚才用了扩血管的药, 您别紧张, 保持心情平和。”   邵松柏神色凝重,气声问:“哪根堵了?”   邵明曜迟疑了下, 低声说:“三支病变。比较麻烦的是左前降支,有弥漫性狭窄, 堵塞最严重的一处是百分之九十。”   邵松柏眼神散了一会儿,“三支……百分之九十,支架做不了吧, 那就只能等心梗了?”   “没梗。”林晃立刻说, “爷, 这不好好的么, 梗了就不在这了。”   邵松柏虚弱地牵了牵嘴角,“别哄我, 我有老朋友就是心梗走的, 我都知道。心脏藏病啊,发现就晚了, 今天不梗,早晚也要梗。”   林晃笃定道:“您不一样, 还没梗就来监护了, 又用了扩血管的药, 梗不了。”   “支架做不了就搭桥。”邵明曜语气冷静,“刚才心内、心外的大主任都来了,看片子说还有手术机会,明天就安排做术前评估。”   “搭桥……”邵松柏像有话一下子哑在了嗓子里,许久才道:“那要开胸吧?”   邵明曜抿了下唇,“嗯”了一声。   病房里安静了一会儿,老头不吭声了,邵明曜又说,“我给北京那边打过电话了,他明早就飞过来,还说联系了阜外医院,等您这边情况稳定,立刻转院手术。”   林晃拉起邵松柏的手,把那些老皱的皮捋平,“阜外是心外科最好的医院,大夫肯给你做就是有把握。”他俯下身,隔着纱布轻轻吹着注射造影剂的伤口,“爷别怕疼,邵明曜陪着您,以后咱们一起清淡饮食,我带您去健身,好不好。”   邵松柏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老头用力攥住他的手,逐字清晰道:“晃晃,爷爷谢谢你。手术成不成功,今晚都是你捡了爷的命。”   他目光颤动,又喃喃自语,“我还不能走,明曜还没出国呢……”   “胡说什么!”邵明曜道:“你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旅游,奶的树也没饲弄好。就一个血管狭隘,要是发现不了,半夜死了是你倒霉,但架不住咱命好,晃晃给你把命抢回来了。大夫说了,等手术成功,好好养着,以后连什么胸闷气短都不会有,你还能爬山呢。”   邵松柏眼中闪过一片湿润,许久,轻轻点了下头。   林晃捏着他的手指,“爷,邵明曜没骗你,刚才大夫就是这么说的。”   邵松柏怆然一笑,“我信,晃晃说话最难听,连你都说我死不了,那就是死不了。”   “放心吧爷。”林晃又抚向邵松柏的胸口,“你的心脏还努力跳着,挺过这一关,往后日子还长。”   病房没有陪护床,邵明曜就坐在床前守着。   邵松柏让林晃回家,林晃下楼转了两圈,估摸着他睡了又回来。   天还没亮,病房里静悄悄,应急灯闪着一抹幽绿的光,透过浅蓝色围帘,打在邵明曜的侧脸上。那双黑眸透着沉郁,在幽暗中静静地凝视着床上的人。   林晃进帘子里来,邵明曜没回头看他,却在他靠近的一瞬就攥住了他的手。   无声之中,他攥得很用力。那只平日里炙热的手掌此刻蒙着一层湿冷的汗,林晃由着他攥,在晦暗的光线中俯下身,邵明曜闭上眼,他亲吻在他的眼皮上,用唇轻柔地、反复地贴蹭,感受那薄薄一层皮肤下,原本急促颤栗的眼球逐渐平静。   邵明曜抬起他的手到唇边,用牙齿磨了又磨、咬了又咬,许久,才卸了力一般向后靠倒在椅背上,又拉着那只手覆着自己的眼睛。   林晃在他旁边坐下,很乖,由着他扯弄。   他们不出一声,彼此支撑着,在床前守到了天亮。   清晨,住院医生来查房,邵松柏情况比昨晚好了些,林晃松下一口气,才终于趴在床尾睡着了。   浑噩中不知过了多久,邵松柏动了下腿,他又猛地醒来。   “爷!”林晃一下子站起来,邵明曜的外套从他身上滑下,他也顾不上捡,“感觉怎么样?”   “别激动,你坐下。”邵松柏伸手往下按,“老头命硬着呢,睡一觉好了不少。”   林晃一屁股坐回椅子,看一眼表,原来还不到七点。   邵明曜站在走廊上打电话,眉头紧锁不语,林晃估摸着他是在联系邵泽远,自己下楼买了三人的早餐。   上来时邵明曜电话打完了,神色如常,和他一起把早餐从袋子里拆出来。   “泽远上飞机了吧?”邵松柏问。   邵明曜点头,“估计快起飞了。”   邵松柏“唉”了一声,“其实也没必要把他折腾来,如果确认能转院,咱们直接过去就行,他来还能亲自背我上飞机啊。”   邵明曜整理着被单,低声道:“术前评估很多项,要多花一点时间,他可能会请阜外的主任直接来咱们院飞刀,最好别折腾您。”   “这样啊。”邵松柏松了口气,“我也觉得那样好,跑到那么远做手术,万一——”   邵明曜在老头手背上拍了一下,“别乱说话。”   邵松柏扭头对林晃说,“你看,狼崽子,逮着个机会就要当家做主了,连话也不让我老头说。”   “狼崽子就是这样的。”林晃认真点头,“爷犟不过他,就听话吧。”   邵松柏闻言抬手就揉他的头,劲没有孙子大,但是一样的蛮横。   老头精神头好了点,但面色还是难看,说几句话就累。   给心脏供血的血管堵了,连躺着都憋得慌,血压也起起伏伏,一整个白天除了被叫醒去做各种检查,就是一觉接一觉地昏睡着。   林晃一直守在床旁,一刻不停地盯着监测屏上的几个数字。邵明曜进进出出,忙着跑各种手续,还要和医生沟通,直到快傍晚才来病房里陪爷一起吃晚饭。   邵松柏往门口看了一眼,“泽远到了吧?”   邵明曜道:“病房最多只让两人陪护,先没让他进来。”   提到邵泽远,邵明曜神色陡然冷淡,话音也冷了下去,像比平时还不掩饰对那人的厌恶。   邵松柏便在他手上拍了拍,和缓道:“他擅长走动关系,让他忙去吧,我就要我大孙子在这陪着。等明天你上学了,再换他来照顾。”   邵明曜冷哼一声,“我假都请完了,哪也不去,非要看着你小老头做完手术再走。”他说着白了邵松柏一眼,“念子心切是吧?忍着,我和你儿子不能共处一室,等我对我爷放心了,再让你见你儿子。”   邵松柏又好气又好笑,喘了两口,“没上手术台就得让你气死!”   邵明曜由着他半认真半玩笑地威胁,没松口,邵松柏看他两眼,也没再提。   邵明曜替他把床摇起来,一边转把手一边又说道:“对了,医生说你的血管桥条件不错。”他语气带了点轻松,“说可以取桡动脉和大隐静脉来搭桥,桡动脉在手腕,搭前降支。大隐静脉在小腿,搭另外两支。动脉桥比静脉桥好用,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搭动脉桥的。”   邵松柏和林晃一时都有些茫然,林晃先反应过来,“取了手上的动脉,爷以后炒菜还能颠勺吗?”   话音刚落,头差点被邵松柏揉掉。   邵松柏被气得直乐,“你要是我孙子,一天吊起来抽八回!”   邵明曜也瞥了林晃一眼,“你收敛点吧,老头子可说到做到,等回头下病床了真要逮你。”   邵松柏笑说,“到时候别拦我。”   “当然不拦。”邵明曜勾了下唇,意味深长地看林晃一眼,“不是说过么,爷要是抡不动皮带,我代替执行。”   一老一小拿林晃打趣,说了几句,邵松柏又喘起来了。邵明曜扶着他躺下,缓慢地翻着身,来来回回折腾半天,总算找到个不那么憋气的角度。   等老头昏睡过去,邵明曜才敛了那派云淡风轻的样子,拿着手机去走廊上。   林晃跟出去,低声问:“爷现在动两下就喘,真能坐飞机吗?”   “可能坐不了。”邵明曜摇头,“手术大概率就在本院做了。心外的主任说,他随时都有心梗风险,拖不起了,一周最多。”   林晃心一下子揪起来,“那你爸呢,阜外的主任是和他一起来的吗?”   邵明曜顿了下,“应该是吧,没顾上细问,一直手忙脚乱的。”   从今天早上,邵明曜好像就有点反应慢半拍,总是停顿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像在想事,又像在放空。“应该是”“可能吧”“大概率”这种含含糊糊的字眼,邵明曜平时都很少用,更别说是在爷的大事上。   林晃估摸着他其实很慌,又一宿没睡,安慰道:“今天住院大夫说,爷只有血管狭隘,没有心肌病,可以做不停跳搭桥,又比很多病人少了一道难关。”   邵明曜垂眸捏了捏鼻梁,“确实是,老人心脏停跳再复跳,风险太大了。爷心血管堵得凶险,好在病情也单纯,不算棘手。”   话是这么说,但邵明曜仍旧眉头紧皱,抬头看着墙上的心外科人员履历,像是又在发呆。   过一会儿,他手机响了,瞥一眼屏幕说,“我去接个电话,你看着点爷。”   他转身时,林晃在屏幕上瞥到一个“李”字。   莫名地,他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人竟是邵泽远的妻子李刺槿,但这个节骨眼,总不会还要把人带来继续吵吧。   荒谬的想法一闪而过,他紧接着又想起心外心内的主任都姓李。   果然,邵明曜走到走廊尽头,接起电话问道:“情况怎么样?”   林晃觉得自己也是紧张傻了,从兜里摸了块巧克力塞进嘴里,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   第二天早上醒来,邵松柏血压又平稳下去,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赶林晃去上学,林晃不想走,可连邵明曜也赶他,爷孙俩都很顽固,怎么说也不肯松动。   邵明曜把他叫到走廊上,“走吧,给邵泽远腾个陪护位。”   “那你们别吵起来。”林晃提醒道:“爷不能激动。”   邵明曜似乎有些无语,“我有那么离谱吗?”   林晃没觉得他离谱,但人在惶恐难安时可能会行为反常,昨天邵明曜在爷病床前直接说不能和邵泽远共处一室,就让他有点意外。   “我放学就来。”林晃说,“到时候换你回去睡。”   “别来了,祖宗。”邵明曜叹气,“放学直接回家吧,你要熬坏了,狗也要饿死了。”   “饿不死。”林晃在心里掂量掂量北灰那几层游泳圈,“再饿十天也死不了,再说,烈犬都是饿出来的。”   邵明曜被他逗乐了,低骂道:“要了狗去,还不好好珍惜。”   林晃撇嘴,“少阴阳怪气,我听不懂。”   他转身走,感觉到邵明曜在背后看着他。   这个时间,病人家属都在楼下排队买饭,走廊上没人,他走出去一段又回过头,邵明曜还在望他。   那道身影背光站着,远远地,他看不清那双眸,却分明地觉出那人散发的孤寂。   他心里一下子像是酸透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快步走回到邵明曜面前,仰头将唇贴上他的唇,一下又一下温柔地触碰,又拉住他垂在身侧的手,五指穿插相扣,攥在一起轻轻摇晃。   “邵明曜,有事就和我商量。”他在他耳边说,“你能撑着爷,我也能撑着你。”   咫尺间的那对黑眸轻轻波动着,呼吸声也缩紧了。   邵明曜把手伸到他身后,揽着腰把他往怀里一带,“嗯”了一声。   林晃又说,“你乖一点。”   邵明曜喉结轻动,“好。”   分开时,邵明曜在他脸侧深吸一口气,像在仔细嗅着什么。   按理说纹身也没味儿,林晃抬眸瞥他,“邵明曜。”   邵明曜:“嗯?”   林晃侧了侧脸颊,让蝴蝶纹身在他面前一晃而过,嘀咕道:“喜欢疯了吧你。”   邵明曜挑眉,“疯不疯的……”他握着林晃侧脸,拇指在纹身上揉了两下,“我难受,闻闻蝴蝶味不行么。”   “没说不行。”林晃听着走廊拐弯处渐渐靠近的脚步声,退开半步,低声道:“等爷手术好了,给你好好闻。”   林晃回了学校,一整天都没收到邵明曜的消息,估计是忙得脚不沾地,他也不去打扰,尽量专注听课。   午饭时小团体的群狂震,秦之烨问邵明曜借笔记,连着戳了十几条也戳不出人,林晃只好把爷生病住院的事简单说了说。   俞白在群里冒了泡,说要去探望。   邵明曜依旧没回复,林晃只好又发了句“现在不方便”,多的情况也没细说。   终于捱到放学,刚进羊肠巷,手机就响。   俞白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沉,开门见山地问:“你要去医院么?”   林晃“嗯”了一声,“没骗你们,医院确实不让太多人陪……”   “我俩不去添麻烦,你们需要帮忙就说话。”俞白利落地打断他,“九中管的松,我和之烨随时都能请假。要缴费什么的也随时开口,明曜有钱但不多,真遇到事还未必肯向我们开口,别让他一个人被困住了。”   电话另一头秦之烨紧着叫唤道:“找我,我有钱!”   林晃捏紧手机,许久才轻声道:“知道了。”   他顿了顿,又说:“邵明曜没有有钱的爸,但爷有有钱的儿子,放心吧。”   实在不行,邵明曜还有男朋友。   林晃挂了电话快步往家走,想着赶紧收拾好家里就直奔医院。   邵家院门却开着。   邵明曜正拖着拉杆箱、拿着两个塑料盆往外走,和他撞了个照面。   邵明曜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还全是水汽,没看见林晃时,还是那副似放空又似沉思的眼神。   “邵明曜。”林晃喊他,“怎么回来了?你爸在医院看着爷吗?”   邵明曜回过神,好半天才对他摇了下头,缓缓出声道:“今天情况起起伏伏,折腾了十来回,拖不住了。”   他嗓子是哑的,目光微闪,对林晃说:“明天一早就手术。”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2】   呆蛋一整天都使劲贴着明蛋。   蛋壳接触的地方频繁发出可怕的挤撞声。   在要碎不碎的边缘。   明蛋终于忍不住问:干嘛呢。   呆蛋看它一眼,不语。   又看它一眼。   看不出来吗?它纳闷道:我在支撑你。 第64章 |“爷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是你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术前流程繁多, 全折腾完已经深夜了。   手术排在第二天早上第一台,邵松柏今天情况不稳,术前进了监护病房。   医院不让家属进监护,邵明曜按照清单买好术后用品, 让护工给拿进去, 又整理了一大段术前术后的事项, 发给邵松柏。   邵松柏电话打过来, “哎呀, 做个手术和坐牢一样,都忘了进来前看你爸一眼了。”   邵明曜说:“别紧张, 手术出来再看。”   “我不紧张。”邵松柏立刻否认,顿了顿却又说:“要不让你爸上来看我一眼?万一我真下不来台……”   “胡说!”邵明曜揉着鼻梁, “爷,大夫不比你懂?你风险要真那么大,人家都不见得愿意给你做。”   邵松柏“噢”了声, “那——”   邵明曜说, “邵泽远还在和主刀大夫沟通, 你要找他就给他发微信, 我不传话。”   林晃在一旁用胳膊撞他,邵明曜却只住了口, 也没再找补。   好在邵松柏不拿这种事为难人, 转而问道:“晃晃在吗?”   林晃立即开口,“在呢, 爷。”   “到底把你折腾来了。”邵松柏叹气,“进了手术室就听天由命, 我听说出来后也只让护工监护, 再往后就交给泽远, 我管不了明曜,你帮我押他回去上学,切勿耽误学习大事!”   林晃满口答应,让他放心。   邵松柏捏着电话犹犹豫豫,过一会儿又喊人,“明曜。”   邵明曜“嗯”了声,“在呢。”   “万一爷有个什么……”邵松柏低下声交待:“往后别和你爸搞太僵。你记着,你还是个孩子,再怎么刚强翅膀也还没硬。做人刚而易折,你哪怕没有父子情分,权当利用他也好,知道吗?”   邵明曜眉心微颤,垂眸静默,他神情难过,开口却是一哂,“我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已成定局。您要真心疼我,就从手术台上稳当当地下来,别让我还要想方设法地去利用谁才能活着。”   “诶,爷答应你,爷一定。”邵松柏一叠声地应着,老头语带哽咽,又自我宽慰般地连着说了好几遍“死不了”。   林晃开口,声音低和平静:“爷,一切顺利。”   术前医生来签知情书,光是风险就讲了十来分钟——可能下不来台、可能下台并发脑梗、肺栓塞、肺感染……林晃听得浑身的血都凉了,问道:“这些概率有多大?”   “个人谈概率没有意义。”医生说:“我说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但落到一人一家头上,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明白。”邵明曜攥了一把林晃的手,平静道:“我来签。”   他按下圆珠笔,顿了顿,又把笔还给医生,摸出随身的钢笔,逐字抄下知情同意的段落,笔锋顿挫,落下“邵明曜”三字。   “大夫。”邵明曜退后一步朝医生鞠躬,“拜托了。”   担心夜里有事,他们在医院对面找宾馆住,问了好几家,就只剩一间无窗的大床房。   两人晚上都没吃饭,邵明曜洗澡,林晃去楼下便利店,按邵明曜的习惯拿了即食牛肉和鸡胸,但转念一想,不如让邵明曜好好睡一觉,又一样一样地还回去,最后把面包货架一扫而空。   邵明曜对着一桌子碳水和甜食,没发表意见,只撕开面包安静地吃着,甚至比往常吃得多,还就着喝了一瓶奶茶。   林晃洗澡时,隔着哗哗的水声听见他打电话,有几句语气激烈,关了水龙头仔细听,他却又安静了。   洗完出来,邵明曜电话已经打完了,坐在床上,背抵着床头,长腿屈着,用宾馆的电视放一部外科手术发展史的纪录片,这一集标题是“走进禁区”。   禁区,就是心脏。   屋里没开灯,电视的光映在邵明曜的脸上,那双黑眸沉着,凝视手术画面。   心脏搭桥是四级大手术。林晃偷偷看过手术视频,大夫要触碰到心脏,需要切开皮肉,把胸骨从中间劈断、掰开,暴露出心包脂肪,再剖开心包,露出心脏。   某种意义上,是要把人上半身从胃部以上纵向劈开。   他一直没和邵明曜探讨手术细节,抱着一丝侥幸,不想邵明曜知道这些。   但邵明曜又怎么可能不去了解。   他平静地看完那集纪录片,又搜索其他搭桥手术实录,一个接一个地看。明的暗的光影在他眼中交错,他却始终平静。   林晃摸索到他身边,挨着他一起坐。   屏幕上的手术出现意外,林晃用赤着的脚在他小腿上轻勾了一下,问:“邵明曜,你冷不冷?”   邵明曜垂眸看着他的脚,抬手按下暂停。   “空调开得太足了。”他扫了一眼墙上的开关说道,却没下地,只往床尾蹭了蹭,转过身,握住那两只脚腕,把他的脚拉进怀里。   林晃没料到他会这样,下意识挣了一下,却被用力拉紧,屁股都跟着往下窜了一截。   “唉。”他叫道:“你轻点。”   邵明曜抬眸瞥他一眼,“脚不怎么凉,热的。”   真是怪了,林晃想,世上竟然有比他还没情商的人。   他瞪着邵明曜,“你看不出来我是想哄你转移注意力么?”   邵明曜“哦”了一声,神色不浓不淡,“哄我,就这点诚意么。”   “不然你想怎么样。”林晃说,“面包带馅的都让你吃了,就一瓶奶茶全给了你,让你靠窗睡里头,你还想要什么,我下楼给你摘朵花,还是点个送小玩具的麦当劳儿童套餐?”   邵明曜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唇边终于是勾出一抹淡笑。   “话真多。”他摇头唏嘘道:“什么时候的事,从哑巴变成唠叨了。”   林晃一噎,略烦躁地往外抽了一下脚,没抽出来,反而又被往前拽了一截,坐也坐不稳,只好后仰着身子,用手撑在身后。   “担心我了吧。”邵明曜敛了玩笑色,低声道:“晃晃,对不起。”   林晃心里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在他怀里用力踹了一脚,“你放什么屁呢。”   他一着急就爱说粗话,从陈亦司那耳濡目染的。   邵明曜没再继续这茬,扭头看着桌上散落的空包装袋,过一会儿才恢复平时的语气,说:“别自我感动了,我是照顾你情绪,才逼着自己把那些糖精和人造奶油咽下去的。等会儿你挨着窗户睡里头,别想拿这种小恩小惠和我说事。”   林晃睨他,“那什么不算小恩小惠?”   邵明曜低头看着他的两只脚,突然又捉着脚腕一用力,生生把他扯到面前来。   林晃低骂一句,两腿被分开平放在邵明曜身体两侧,邵明曜也把腿屈起岔开,踩在他身后,膝盖顶开他的胳膊,一左一右地夹着他两肋。   他们之间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但这个姿势却仿佛比贴着抱在一起更亲密,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邵明曜注视着林晃,电视的光都打在那张脸上,更显出皮薄,纤长的眼睫密密地遮下来,让那双眸像被刻意藏起来似的。   他低声问:“光晃不晃眼睛?”   林晃摇头又点头,“你真毒,自己背着光,全晃在我脸上了。”   “我想看清一点。”邵明曜轻柔地说,用手指摩挲他脸颊的刺青,又按在他唇上,不吻下去,光是按来按去,按出一片酥麻。   那道视线专注沉浸,像在仔细看一样宝贝。   “别弄了。”林晃垂眸道:“是你的。”   邵明曜呼吸一滞,膝盖用力夹了林晃一下,林晃感觉眼皮都发烫,却听他说道:“再说一次。”   真缠,有什么可再说的。   “邵明曜。”林晃直白地望进那双背光在晦暗中的眸,“你不就是怕失去吗。”   邵明曜喉结一顿,“是。”   “别怕,你也从来没失去过什么。”林晃说道:“你爸、你妈,他们是你没有真正得到过的东西,谈不上失去。而你得到的——你的优秀和底气,爷,北灰,和我,全都被你牢牢抓在手里,丢不掉的。”   林晃支开他的腿,起身换成跪坐的姿势,蹭到他近前去,用鼻子去撞他的鼻尖,在他的呼吸声中低柔地哄他:“爷一定不会有事,爷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邵明曜,你要相信上天对你是很好的,是你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邵明曜闭上眼,喉结剧烈地颤动,许久,才从喉咙里滚出一个隐忍的“嗯”字。   他们关了电视,在一张床上躺下。林晃背对着邵明曜,还是喊冷,邵明曜便从身后把他搂在怀里,他微折起身体,让脊背完全地贴着邵明曜的胸和腹,就那么黏糊着。   过了一会儿,林晃忽然动了下身子。   邵明曜呼吸立刻急促,更紧地箍着他,“别乱动。”   “你顶着我。”林晃咽了口唾沫,“再不动,我也要不行了。”   话音刚落就被从后面捂住了嘴,邵明曜把脑门埋在他头发里,贴着他耳朵后边说:“闭嘴。”   林晃闭了一会儿,又开口:“这样真不行,咱俩迟早要完蛋。”   邵明曜这回直接从前面握住他脖子,那一截纤细的颈被完全包裹在手心,食指和拇指卡在下颌上,迫他扭过头去。他们纠缠亲吻,啧啧水声混着彼此凌乱的呼吸,湿热的气息喷在鼻翼和脸颊上,林晃感觉顶在他屁股上的越来越难以忽视,他想挣扎,可那只掐着脖子的手很不客气,他动也只能更堕入窒息。   邵明曜动了情,但却仍在害怕,他们紧密贴着,他能感受到他恐惧之下的心悸,那颗心脏剧烈地跳动,每一下都砸得很沉,像要撞破胸腔。   他被吻得晕眩,享受又难受,却又心软心疼。   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好复杂,他从未设想过,每向前一步都是仓惶。   过了许久邵明曜才松开他,两人大汗淋漓,邵明曜主动往后挪了挪,只留着一条手臂搭过来,手掌笼着他的侧脸。   林晃平复了一会儿说,“热,手拿开。”   邵明曜声音里的磁性比平时更浓,说话却很不客气,“能别这么矫情做作么,你刚才还说冷。”   林晃不吭声了,过一会儿又说,“那你能不能别借机捂着我蝴蝶,手放一会儿得了,还不拿下去了。”   “怎么?”邵明曜说,“捂一下怕掉色啊?”   林晃理直气壮地“啊”了一声。   刚“啊”完,那只手就很过分地在他脸颊上扯了一把,生疼。   “掉色了给你重新纹。”邵明曜说,“纹红色,用掐的。”   “……”   狗不狗。   快要凌晨三点了。   小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两人的呼吸都平静下去。   林晃又想说话,他也觉得自己现在话多,自己都烦。   “邵明曜。”   “嗯?”   “你还怕吗?”   邵明曜顿了下,“怕。”   他手终于动了动,手指没进林晃的头发,捧了一捋凑近去嗅,又说:“但和你待在一起,又不那么怕。”   “晃晃,我的理智告诉我不会有事的。心脏搭桥有多野蛮残忍、就有多成熟先进,外科手术皆是如此。我也明白人情世故,医生在意人命,也在意自己的手术成功率,没有把握绝不会草率让病人上台。我只是……”他停滞了一下,“再多理智,却总也无法克服恐惧,可能人性弱点如此吧。”   林晃转过身,这才看见邵明曜拿着手机,屏幕上是医院的小程序,手术追踪页面一直开着,现在流程停留在“等待手术”节点。   他伸手,像邵明曜笼着他那样,也把邵明曜的头笼着搂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恐惧归恐惧。但是邵明曜,你的理智是最锋利的武器,你要相信它。”   第二天清晨,流程页面变成了“手术中”。   心外科手术楼不让进,所有家属都在副楼看屏幕上的动态播报。   大夫说屏幕显示手术完成就是完成了,没问题会直接送进监护病房,出了问题才会联系家属。因此每逢手机响,周围人都会吓一跳。   邵明曜坐在人群中,依旧是张肩拔背,纹丝不乱,他攥着林晃的手仰头盯屏幕,从早上六点一直盯到下午两点。   电子屏忽然刷新,邵松柏从“手术中”变成了“手术完成”。   攥着林晃的那只手松了一下,邵明曜似是猛地想站起来,但却最终还是稳住了没动,只是垂下目光,看着和林晃紧攥的手。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足足煎熬了半个多小时,小程序也终于刷新了。   流程节点向下推一步,手术那里变成绿色的对号,目前显示“已送入SICU”。   “邵明曜。”林晃终于开口,这才觉出唇舌滞涩,“爷手术是成功了……是吗。”   邵明曜拉着他的手,双手合在一起捧在脑门前,终于长出一口气,把头埋了下去。   他声音努力稳着,却还颤得剧烈。   “嗯,挺下来了。”他低声喃喃地重复着:“老头……”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3】   明蛋远远地叫住呆蛋。   呆蛋木木地道:干嘛。   明蛋说:你说的吉利话竟然全都灵验了。   那当然。呆蛋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你把我转过去。   明蛋不明所以,还是推着它转了个个。   你看我背壳的小粘贴。呆蛋严肃地说。   是锦鲤。你刚才转发锦鲤了。 第65章 |“不愧是爷。”   邵松柏要在SICU监护几天才能转ICU, 再转入普通病房。搭桥护理复杂,家属统统不给进,都交给医院护工。   林晃把邵明曜拐到医院旁边的面馆,点了面, 听他给护工打电话。   “嗯, 我知道还要好久……等他醒了请务必告诉我, 我二十四小时都在。   “酸奶和八宝粥在护士站, 贴了名签的。   “胸带在黑色包里, 劳烦您找一下。   “醒后您会给他拍痰吧?是,大夫说了, 必须得使劲拍使劲咳。   “老头脾气犟,一疼肯定不乐意咳, 您多鼓励他,麻烦了……”   林晃一边往嘴里塞面条一边回忆,越回忆越不是滋味, 等邵明曜挂了电话, 他把邵明曜那碗面一推, 头也不抬地说:“吃。”   邵明曜拿筷子拌面条, 翻了两下,忽然咂摸出不对味, “怎么感觉你不高兴?”   “没。”林晃说, “我就是在想,认识你五六年, 和你搞到一起也有俩月了。”   隔壁桌小姑娘猛转头。   邵明曜清了下嗓子,“嗯”了一声, “然后呢。”   林晃没然后了, 闷头继续捞面条, 把碗底的卤子划拉干净,换一碗继续吃。   邵明曜盯着他,瞅了半天忽然开口:“哎呀天啊,我这不是有求于人吗?”   “知道。”林晃头也不抬,“只是觉得稀罕而已,没见你和谁说话这么温柔过。”   邵明曜叹气,“林晃,你想宽我心,能换个方式么。”   林晃终于掀了下眼皮,“这方式咋了。”   邵明曜诚恳道:“矫揉造作得我想吐。”   林晃在桌子底下狠狠出脚,绷着鞋面侧抽在邵明曜小腿肚子上,如愿听到一声“嘶”。   邵松柏手术成功,林晃恢复了胃口,拉面炒面拌面焖面,猛猛干掉四大碗,吃完抬头,邵明曜一碗面勉强吃出个碗底,就对他说:“饱了。”   见邵明曜也恢复了小鸟胃,林晃彻底放下心,把他剩的那点全都打扫了。   出了面馆门,邵明曜又恬不知耻地来狡辩道:“我跟你说话,肯定有比对护工温柔的时候。”   林晃面无表情,“是啊,为了哄我做奇怪的事。”   邵明曜又被噎住,思忖了一会儿后叫他,“林晃?”   林晃:“嗯。”   邵明曜道:“你的病情真令我费解。平时挤一句都费老劲,轮到这种话——反而说出口就一点障碍都没有吗?”   “我病情就这样。”林晃神色恹恹,“不喜欢就退。”   邵明曜低头笑,笑得肩膀抖,也不管街上人来人往,往他腰上一捏,哄道:“不退,屋里供着。”   林晃还想回医院,虽然不能探视,但好像非要在外头转两圈才放心。   邵明曜没让他去,直接打车回家。   “这两天都没见你爸。”林晃在车上问:“他对爷能上心么?”   邵明曜冷笑一声,“他也就对爷还算上心了。”说着视线兜向窗外,像是忽然又放空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是交给护工,又不是交给他。现在这个阶段,家属着急也使不上劲,不如信医院。”   这话在理,但林晃观察他神态,总觉得不踏实,“那用不用嘱咐他?”   邵明曜眼底浮出一抹厌恶,“和他没话可说。等让家属陪护了,我自己陪爷。”   林晃又想问从北京请主任要花多少钱,但一想反正邵泽远不差钱,索性不再纠结。   两人从医院出来时还有精力插科打诨,下了车才一下子都垮了。   接连几日奔波透支,全靠一口气撑着,这会儿所有疲惫全反上来。邵明曜还嘱咐了一句让他睡会儿,林晃连“嗯”一声都没劲,进家门猛灌一杯水,囫囵冲了个澡就砸在床上。   头发洇湿了枕头,他半梦半醒间又听见“哒哒哒”的走路声,估摸着院门没关严,又让小狗崽子混进来了。   “北灰?”林晃闭眼喊了一声。   床垫扑通一陷,又香又臭的小狗味压过来,一坨毛拱进他怀里,他撸了一把,也不知是狗头还是狗屁股,就任由自己昏了过去。   睁眼时天透黑,一看表,十二点半,竟然睡了六七个小时。   微信好多消息,俞白秦之烨问病情,邵明曜已经回复了,两小时前还私聊了他一句“晚安”。陈亦司发了一堆段子。再就是班群,之前静音了,这会儿也懒得点开看。   联络人亮着一个红色的“1”,林晃一点开,立即坐了起来——   “山清水秀”申请添加好友:【林晃,我是胡主任。】   林晃没敢通过,点开班群才发现葛莉在群里戳了他好多次。   完蛋,忘请假了。   但英华怎么回事,无故旷课而已,老师怎么还要找啊。   他赶紧在群里回了葛莉一句,松口气,把胡秀杰的好友申请删了。   老手机充上电,他去冰箱里挖出几个冻面包,一股脑丢进烤箱。   等着面包复烤时,他又想着邵松柏可能夜里或明天就会醒,一边想一边止不住地来回切换左右脚的重心,复烤完毕,抽烤盘出来时,小臂静止震颤得很明显。   他转身对着门口镜子看,嘴唇上两道血口子,是刚才无意识咬死皮造成的。   以前也发生过这些焦虑躯体化的症状,但应该还算不上犯病。   他努力排空思绪,站在烤箱前吃面包,刻意放慢咀嚼的速度,边吃边琢磨着还有什么不对劲。   两个面包下肚,才猛地一下子想起来。   北灰呢。   他记得睡前北灰来找他了。   小狗真不让人省心。   林晃心里惦记着小狗崽子,干脆拿了邵家的钥匙出门去。   邵家院门没关,邵明曜提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静默地伫立在老杏树下。北灰贴着树根趴着,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但却只轻轻摇了两下尾巴,没叫也没动,乖得很。   煤油灯的光昏昏的,火苗映在那双黑眸中摇曳。   邵明曜不知伫立了多久,两只脚像长在地上那样牢固。夜深人静,他笔直地立在那儿,透着一股子孤寂。   “奶奶。”邵明曜忽然开口轻唤了一声,喃喃道:“想你了。   他仰望着树,目光似是在一片一片地数着叶子,数了许久,兴许是数花了,低头揉了下眼睛,低声道:“护着点爷吧。”   夜里的风兜兜转转,吹得树叶轻响。林晃走过去接过那盏煤油灯,替他提着。   邵明曜转头看他一眼,两人都无话,直到天光微亮,邵明曜熄了灯,林晃把灯放在树下,看见灯座上刻着一个“蓁”字,旁边还有年份,推算时间,应当是爷奶结婚时的东西。   两人回屋,连句话都没说,一挨床就睡着了。   这回是林晃先醒,觉得肚子沉,手一搭摸到北灰,再一摸又觉得手感不对,硬茬茬的。   “你干什么。”邵明曜沙哑地开口,“乱摸什么。”   林晃吓一跳,“你怎么不学北灰点好,还枕着我肚子睡觉。”   “我哪知道。”邵明曜翻了个身,却还枕着他,闭眼说:“再睡十分钟。”   他就是要再睡十个小时,林晃也由着他。   林晃身子不动,垂眸看着,邵明曜斜躺在床,膝盖蜷起,脑袋放松地压在他的肚子上。他闭着眼,脸色比平日更白,轮廓也瘦了些,却更透出干干净净的少年味,那样憔悴,惹人心疼,却不显半点狼狈。   林晃琢磨着,这两天一定要压着他多吃大米饭大肉包,怕困也要吃。   邵明曜说十分钟,真的就只睡十分钟,林晃想借机多请一天假都不行,被他硬拖去了学校。   邵明曜直接跟他去教务处,对胡秀杰解释明白,还替他道歉。   胡秀杰听得眼圈发红,连问好几句老爷子的情况,又说在医院有认识人,写下姓名和电话,说要去打招呼,让护士站多给点关照。   邵明曜不推脱,收了手机号,鞠躬道谢。   林晃觉得没事了,不料邵明曜前脚走,胡秀杰后脚就把眉毛立起来了。   “林晃!”她手往桌上一拍,空前地凶,“现在说你的事!”   林晃吓一跳,“我和他不是同一件事吗?”   “性质能一样吗?”胡秀杰瞪眼睛,“他提前跟学校请了一周假,你呢?说不来就不来,连电话都不给老师打一个,你们班主任都去你家敲门了!对着个空院子,你知道她多担心吗?”   林晃更惊悚了,不等开口,胡秀杰又说:“我给你姑打电话,你姑竟然说你可能在家睡觉没听见敲门,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学生没正事,家长也没正事!”   林晃耷拉下脑袋,由着她训,捱过十几分钟,胡秀杰终于累了,停下来喝水。   林晃习惯性瞥向她的抽屉。   “看什么看!”胡秀杰把抽屉一拉,空的,“犯错还想有吃的?”   “我没想。”林晃说。看看而已。   他瞥一眼胡秀杰脸色,又复读刚才邵明曜的台词:“主任,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胡秀杰长叹一声,“老师不是怕麻烦,是担心你。”   林晃又低头,“我知道,对不起。”   胡秀杰总算放过了这茬,林晃要走,又被叫住。   胡秀杰皱眉问他:“你昨晚在群里回了你们葛老师?”   林晃立即点头,“看见就回了。”   不料胡秀杰紧接着开口,“那为什么不通过我的好友?”   “……”   林晃沉默片刻,茫然地抬头:“什么好友申请?没收到啊。”   胡秀杰冷笑,“你少撒谎,手机给我看!”   “没带手机。”林晃摇头,“主任,上学不是不让带手机吗?”   胡秀杰:“……”   走出教务处,林晃长松一口气。   好友申请他已经删了,就算给查也查不出来。但他知道胡秀杰向来喜欢钓鱼执法,还好他机灵,不然老手机就保不住了。   正是上课时间,走廊没人,他远离了教务处就掏手机出来看。   不料刚一转弯就撞到了人。   林晃手机拿稳了,那位男老师手里的卷子却撒了一地,他赶紧说着“对不起”,蹲下帮着一起捡。   卷子上印着“数理A竞赛高难题目精练”,林晃后知后觉,撞的是数理A的数学老师,也是全科A的班主任,好像姓马。   叫马什么来着……   脑子好空。   马老师接过卷子,看一眼他的手机,“走路看着点。”   林晃一个激灵,立刻把手机揣进裤兜。   马老师笑了两声,“刚从胡主任办公室出来吧?没事,我当没看见。你们这些努力学习的,不拿手机玩得太猖狂就行,老师们又不是不讲理。”   他丢下一句就走,林晃寻思着他是不是哄A班学生哄习惯了,哪知道自己努不努力。   结果马老师走两步又折回来,说:“林晃是吧?”   林晃一愣,“啊。”   “你和我之前一个学生名次挨着,我看你数理是优势学科,前两天你们班数学老师还嘀咕你呢,说是好苗子。”马老师说着从卷子里拿了一张随手塞给他,“回去自己琢磨琢磨,有不会的可以来数学组问我。”   他说完又走了。   林晃拿着卷子原地站了半天,低头把卷子仔仔细细地看一遍。   马老师话说得可太客气了。   他没一道会的。   英华老师古怪,一个个像打了鸡血,明明比任何学生都明白学考残酷,却又总把一切都说得很简单,每分每秒都在相信奇迹。   但林晃还是把这张天书老老实实地收好了。   回班上了两节课,中午放学铃响,他在座位等着邵明曜一起去食堂,顺手把卷子拿上。   题不会,但能让男朋友给讲了。   算是和邵明曜搞对象的一点好处吧。   结果等了十来分钟也没等见人。   林晃坐不住了,见前后门没老师,又把手机掏出来。   【lh:排骨煲要卖没了。】   又焦躁地等了好几分钟,邵明曜突然给他发来一段视频。   邵松柏躺在床上,空茫地睁着眼,嘴里插着管子,含糊不清地“唉哟”“唉哟”叫唤着。   护工在镜头外大嗓门说:“邵松柏,我现在给你孙子拍视频呢。醒了啊,病人醒了。家属看一眼生命体征,血压、心跳还可以,喊疼正常啊,等有清醒意识了再给你拍。”   视频结束。   林晃一下子心揪起来,手哆嗦得更厉害了。   【smy:别人光喊疼,他还把护工阿姨手背抓坏了。】   【smy:不愧是爷。】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4】   明蛋板着脸来到键盘旁。   你好,投诉。   敲键盘的瞥它一眼:投诉谁?   明蛋:你。   敲键盘的手指一顿:我怎么了?   明蛋:你为什么给呆蛋两份饭?   敲键盘的说:因为它能吃。   不。明蛋说:我是问,为什么你只给它两份饭?   敲键盘的:……?   明蛋一脸严肃:它明明要吃四份。   敲键盘的:……   明蛋:入舍以来它蛋重锐减1克,我要投诉给小鸡蛋保护委员会。   敲键盘的面无表情:赶紧去,让他们把我抓起来吧。 第66章 |“刚硬的人露出柔脆,越是发狠,就越让人心乱。”   医院还不让探望, 邵明曜自己跑了一趟,只为和护工问问情况。   林晃捱到放学立刻回家,一进院门就闻到饭香,邵明曜站在厨房窗子后, 随手扯了围裙, “你倒挺会赶时候。”   林晃愣道:“为什么做饭?”   “因为饿。”邵明曜叹了一声, “成天瞎折腾, 中午晚上都没吃呢。”   邵松柏醒了半分钟就又昏了, 护工说得等大夫通知才能从SICU转出来,着急也没用。   “现在护工也使不上劲。”邵明曜盛一小碗饭端到院里, “SICU是护士统一看管,每天固定时间才让护工进去帮忙, 今天是凑巧,她进去时爷刚好醒了。”   林晃听人说过,ICU堪比人间地狱, 清醒的人待着生不如死。他心疼爷, 更心疼邵明曜, 只能默默点头。   邵明曜显然都明白, 放空了一会儿才道:“接着睡吧,一觉睡到普通病房才好。”   他低头吃饭, 林晃问:“两顿没吃, 就只弄个番茄炒蛋啊。”   “我只会做这个。”邵明曜朝厨房一指,“饿就自己盛, 我也留了你的份。”   林晃立刻去掀锅盖,看一眼, 咋舌。   满满一锅米饭, 番茄炒蛋也盛满了一大炒勺。   “邵明曜。”林晃朝着院里喊, “我吃四人份就够了,你怎么做十人份。”   邵明曜连忙道:“那是我这周跑医院的晚饭,你别全给我吃了。”   林晃闻言一顿,把刚从碗架上取下的不锈钢盆推回去,换了个普通的海碗,面不改色地“哦”了一声,“我没打算全吃。”   番茄炒蛋是甜口,林晃爱吃,而且觉得不比爷做的差。   吃到一半,邵明曜瞟着他的勺子问:“怎么没拿筷子?”   林晃握着勺子举到他面前,定了两秒,手开始哆嗦。   邵明曜顿了顿,“怎么回事?”   “静止性震颤,焦虑时偶尔会这样,过一阵就好了。”林晃平静地解释,“最近可能小动作也比较多,你要是嫌碍眼就说,我不在你眼皮子底下晃……”   话没说完脑袋就被使劲一按,差点给他怼饭碗里。   邵明曜起身,进厨房给他拿了个更大的勺,“赶紧吃,把嘴堵上。”   饭后林晃帮邵明曜把剩下的饭菜分装进保鲜盒,看他还有精神,就让他把那张竞赛卷给讲了。   不怪他看不懂,整张卷子都超纲,每往下讲一步,就要先绕出去讲上一堆陌生的定理,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勉强弄明白一道。   邵明曜把剩下几道的核心定理给他备注好,说道:“这些对高考没用,普通院校自招也不会这么超纲。”   林晃点头,“我就随便看看,没空就不看。”   他不指望靠这些提分,只单纯觉得钻研数学比背古文有意思。   跟邵明曜搞对象久了,他也开始冒出“闲着也是闲着”这种荒谬的想法了。   周二一大早,护工说邵松柏转进ICU了。人还昏着,但体征已经达标,不出意外很快就能转普通病房。   邵明曜开始连续跑医院,护工发视频,他就给林晃转过来,俩人打着字讨论——气色好像红润了点、脸蛋鼓溜了点,林晃从来没打过这么多字,镜头里一个头发丝的变化都能掰开讨论五分钟。   礼拜四晚上,邵松柏转了普通病房,林晃立刻要过去,却被邵明曜拦了。   “爷还没醒呢。”邵明曜在病房外打给他,“这边都乱成一团了,你在家待着吧。”   林晃这才想起邵泽远也在,只好作罢,“什么时候能醒?“   邵明曜叹气,“大夫说就这两天,得赶紧醒来拍痰,不然要肺感染。“   林晃再要问,频道里“嘟嘟”两声,有其他人打进来,邵明曜匆匆挂了电话。   邵明曜到后半夜也没回。林晃边学边等,上次的竞赛卷他做完了,今天送去数学组,放在了马老师桌上。晚上去如实书铺买教参,看到本竞赛书,就随手买回来翻翻。   一直啃到凌晨四点,邵明曜突然发来一条视频。   昏暗的病房,邵松柏睁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邵明曜在镜头外轻柔地叫他:“爷?”   过了两秒,邵松柏喉咙里呜噜了一声,像是应了。   林晃等了几分钟后把电话拨过去,邵明曜接起来便长松一口气,说道:“彻底醒了,刚才护工给他拍痰,老头子疼,闹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咳出来两口,这会儿又睡下了。”   林晃听得心里头酸,半天都没吭出个声来。   他想,胸骨都让人锯断,钢丝没打上几天,就要被咚咚咚地敲着后背使劲咳痰,谁会不闹呢。   邵明曜走到一处安静的地方,声音低下去,“晃晃。”   “嗯。”林晃捏了下手机,“邵明曜,我想陪着你。”   电话里的呼吸声停顿一瞬,邵明曜语气更低了,说道:“看护工给爷拍背太难受了,我满脑子只想着给你打电话。”   林晃抿了下唇,“邵泽远还在吧。”   邵明曜沉默片刻,“嗯,等他走了你再过来。”   “好。”林晃说,“你在医院多吃饭。”   邵明曜道:“知道。”   打完电话,林晃也过了困劲,索性边看书边烤了一炉可颂。等天亮,他拎着一大兜子可颂出门,扔一半到邵家桌上,又去学校,塞几个在邵明曜书桌堂里。   回班前路遇胡秀杰,胡秀杰把他叫住,皱眉质问:“带手机没?”   林晃摇头,“没有。”   “你少装。”胡秀杰不信,当他面又加了一次好友,“赶紧给我通过了。”   林晃一脸老实,“主任,我真没带手机,放学再弄行吗?”   胡秀杰恨恨地瞪着他,“你就装吧,蔫坏。”   林晃茫然,“我不是,从来没人这么说。”   除了邵明曜。   胡秀杰深吸一口气,又瞥向他拎着的几个可颂,“面包不能当饭吃,一口气买这么多,食品安全有保障吗?”   林晃解释道:“这是我自己烤的。”   “自己烤?”胡秀杰一愣,又接着训斥道:“一天天心思不用在学习上,烤什么面包?”   “熬夜看数学时烤的。”林晃忽然福至心灵,摸出一只递过去,“您尝一个吧,还酥着。”   胡秀杰收了面包,没再发难。   一直到回座,林晃才猛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点开邵明曜的聊天框,犹豫一会儿又改成了陈亦司。   【我给老师送礼了。】   陈亦司吓得秒回。   【没让别人看见吧?】   林晃想了想,大清早,走廊没别人。   【没有。】   【没意思:你小子,人情世故进步飞快啊。】   【lh:确实有一些起色。】   【lh:今天送了,以后还要继续送吗?】   【没意思:开弓没有回头箭,逢年过节还得送,还要更隆重才行。】   【lh:哦。】   【没意思:你今天送的啥?】   【lh:一只焦糖可颂。】   陈亦司没再回。   林晃等了半天也没后文,估计他忙去了,只能自己掂量着,在日历里圈出教师节和元旦,打算到时把焦糖可颂升级成可颂组合之类的。   刚收了手机,一个女生忽然一屁股坐到旁边,掏出昨天的数学随堂卷。   “大神,求讲这道题。刚才我在数学组听老师和A班老马说,咱班就你做对了。”   林晃半边身子一麻,垂眸婉拒,“老师今天就讲了。”   “数学课在下午,我请假了。”女生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求求了,大神。”   边上又凑过来三四个人,嚷着要一起听。   林晃沉默半天,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由头,只好扯了张演算纸,闷头对着空气讲起来。   这道题超纲,平行班的学生本来就不该会,他能做出来是因为刚好和马老师的竞赛题用了同一个定理。   讲完刚好打铃,围着的学生一下子散了。前面男生回头在他桌上拍下一只蛋黄派,“大佬,请收下小弟的膜拜!”   林晃还没反应过来,物理老师进来朝他一指,“林晃先别吃了,上来写一下磁场第二道题,其他同学拿纸写。”   林晃只好起身,犹豫了一下,从书桌堂里拿了只可颂给前桌男生。   自从到了英中,他每天都被绑架着进行奇怪的社交行为。   尤其最近,邵明曜总请假,他课间落单,六班人就开始疯狂抓他,一会儿要讲题,一会儿要吃零食,更荒谬的是还有人找他一起上厕所……好像不一起干点什么就浑身难受一样。   太焦虑了。   林晃心想,爷赶紧好吧,让邵明曜早点回来上学。   下午数学课前,有人在前门喊:“林晃,去一趟数学组!”   林晃以为是数学老师找,进屋才发现只有马老师一个人。   “快来。”马老师神采奕奕地朝他招手,“竞赛卷你是自己做的吗?”   林晃摇头,“找高三的讲了。”   “高三?”马老师目露惊讶,“这些题给高三也一样难做。”   林晃补充道:“是高三的年级第一。”   “哦,你说不高考那个啊。”马老师反应过来,点着头又摸出一张卷,“做挺好,奖励你再来一张。”   “……”   林晃垂眸看着那张“数理A班竞赛几何专项”,诚恳道:“老师,我做题是为了进步,不是为了要奖励。”   “你不要,但老师给。”马老师把卷子又朝他推近两公分,“喜欢就拿,别不好意思。”   “……”   到底谁会喜欢这种东西。   林晃沉默着和那张卷子对峙,死也不开口。本以为马老师会放弃,结果人家等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拧开保温杯,吹了一口飘浮的枸杞。   “……”   林晃只能把卷子收了,“马老师,没别的事我走了。”   “去吧。”马老师悠哉地喝着枸杞水,“哦对了,胡主任说你还会烤三角小面包。”   林晃脚步一顿,扭回半个身子,“那叫可颂。”   “可颂?我有个学生小名就叫这个。”马老师“嘿”地一乐,掏出手机,“加个微信,题随时问我。下次来还卷子,也给我带个面包尝尝,公平哈?”   话音落,预备铃响,他又催道:“快点,扫我。”   林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加了微信,拿着卷子匆匆往班级赶,越想越不对。   但已经晚了。   手机是已经暴露了,好友列表是又加了1,可恶的卷子已经焊死在手上,还被预定了下一炉面包。   他以为老师收礼都得偷偷地,胡秀杰怎么还和人显摆啊。   那逢年过节,是不是也要再给马老师送。送了两个学年里的老师,自己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呢?   越想越窒息,他抬起头,在窗户倒影中瞥见一张痛苦麻木的脸。   非要为了搞对象考什么省重,遭报应了吧。   林晃咬着牙要找始作俑者算账,结果放学闯进邵家院,却发现始作俑者早没影了。   邵明曜回来过。   扔在桌上的可颂少了四个,剩下的被冻在冰箱里。浴室里还残留着一丝潮气,脏衣篓里扔了两件换下的衬衫,衣柜里的旅行包不见了。   林晃给邵明曜打电话,电话里有一股波动的白噪声,他敏锐地问:“你在车上?”   “耳朵还挺灵。”邵明曜说,“我得去趟北京,医院有邵泽远和护工在,你不用管,但周日要带北灰补疫苗,我把预约信息发你。”   林晃问:“去北京干什么?”   邵明曜顿了一会儿,低声说:“送阜外的主任回去,不好让人家自己走,顺便问问后续疗养方案。”   邵明曜的语气有些疲惫,林晃待再要追问,又有别人给邵明曜打,只能先中断。   电话一挂,一整个周末都没怎么联系,就只发了几句早安晚安。   周日晚上,林晃独自返校上晚自习,顺便把第二张卷给马老师还回去。   虽然是强买强卖,但他还是履约给马老师带了一只新烤的杏仁安曼卷,不料马老师捏着塑料袋的一角,很客气地又馈赠了第三套卷子。   林晃诚恳地问,“老师,我们这种礼尚往来还有尽头吗?”   “有啊。”马老师笑得很阴险,“等上高三就到头了。”   林晃一点也不想追问为什么,直觉告诉他赶紧开溜。   可惜,还没转过身,马老师便悠哉道:“高三要再分班,要是到时候你成我学生了,拿卷子就是天经地义了。”   “……”林晃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跑了。   晚自习回家,林晃站在坡底往上一瞄,邵家院里还是黑灯瞎火。   正琢磨着给失联的对象打个电话,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股熟悉的木质香从后面笼过来,他还没回头,就被一个硬而阔的怀抱给圈住了。   说是抱,更像是撞上来,邵明曜胸口顶了一下他的胳膊,他第一反应不是疼,而是邵明曜瘦了。   回头一看,吓一跳,“你怎么瘦成这样?”   几天没见,邵明曜下巴削成了一条,衬衫上顶起两道锁骨印,骨架还能撑着衣服,但却空空荡荡。脸也白,不健康的那种,双眸被肤色衬得更漆邃,带劲,但更让人揪心。   邵明曜叹气,“放下包就想去接你放学,到底没赶上,让你自个儿回来了。”   林晃听得心酸又生气,“邵明曜,你好好吃饭了吗?”   “没。”邵明曜一手揽着他腰,下巴枕在他肩上,推着他往上走,在他耳边低声问:“家里有吃的吗?”   像只忽然撒娇的大狗。   林晃一肚子火苗都被他给弄散了,无奈道:“只有几个甜面包,点外卖吧。”   “不用。”邵明曜用下巴戳他锁骨,“就爱吃面包。”   林晃懒得听他胡扯,进家门就开始看外卖。   正要问想吃什么,却见邵明曜已经撕开一袋面包,一口接一口地咬,边嚼边拆下一袋,又从他书包侧袋拎出喝剩的半瓶奶茶,旋开盖子就往嘴里灌。   林晃原本还想问一句爷怎么样,见他这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看着邵明曜吃,视线忽然落在邵明曜左臂肘窝内侧,指着那里的创可贴问:“怎么弄的?”   “哦,一抬手抽到自己,指甲抠掉一块皮。”邵明曜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枚新的创可贴换上。   那道细小的伤口暴露出来,林晃盯着看,直到创可贴按上去才挪开视线。   邵明曜问:“怎么了?”   “没怎么。”林晃说。   他起身到邵明曜面前,从他手里拿走剩下的一口面包,塞进自己嘴里。   邵明曜撇嘴,“一口面包也抢。”   “我看你吃东西都着急。”林晃囫囵把面包咽了,低头说,“想亲。”   邵明曜人瘦了,手劲却一点不减,比平时还凶。   他就那样倚靠在硬木椅子背上,仰着头,攥着林晃衣领子把他往下扯。林晃分明是居高临下,可下面那双黑眸沉默而凶狠,像虎视眈眈着猎物一样盯着他,咬住他的唇后,那只手松开他的领子,改按住他后脑,用力把他往下带,像要把他嵌进怀里。   邵明曜吻得凶又疼,林晃几次想起身,可刚一挣扎,邵明曜另一只手又蛮横地握住他的胯,指尖搭着上臀,稍一按,就惹得他汗毛倒竖。   肺都要憋炸了,喉咙里难自抑地滚出几声低哼,邵明曜总算放过他。他踉跄着向后退两步,屁股撞在桌子沿上,硌得生疼。   林晃抬手抹去唇上晶莹,气喘吁吁地瞪着邵明曜。   邵明曜胸口起伏也急促,那两片苍白的唇终于又泛开血色,但却更衬得脸白。   刚硬的人露出柔脆,越是发狠,就越让人心乱。   邵明曜看着林晃,开口道:“想我了吧。”   林晃没认,也没答,视线从他眉眼描摹到唇,落到敞开怀露出的胸口,又看向肘弯那枚创可贴。   许久,才“嗯”了一声。   他注视着那双眸,却是道:“邵明曜,你不乖。”   “你遇到事了,却不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5】   敲键盘的从兜里掏出两只小鸡蛋。   一左一右摆在面前。   呆蛋面无表情:为什么把我们揣兜里?   明蛋严肃帮腔:难道我们是见不得人的小鸡蛋吗?   敲键盘的冷笑。   质问我之前,先看看彼此。   她扭着两颗蛋面朝对方。   表达友好的互动难道不能等到晚上在窝里偷偷进行吗?   看看你们碎的! 第67章 |“爷孙关系和兄弟关系都无法证明父子关系。”   邵明曜听了林晃一问, 转头看向窗外院子里。   今天是月中旬,有风无云,人间得了一轮稀罕的圆月。前几日那波暑热暂退,夜里又静又凉, 人舒坦, 屋墙草树也快活。   林晃有点不满。他向来在表达情绪上没有大的起伏, 直言说破邵明曜有事瞒, 已经是很给压力的问话, 基本等同于陈亦司把拳头挥在鼻梁边、胡秀杰拿教案戳在肩窝上。   他是不是对邵明曜太温柔了,这么问之下, 竟然还敢给他走神。   他一忽间烦躁上涌,欺身向前一步, 想揍人,但却又生生顿在那儿。   邵明曜不是故意晾着他。   这阵子总是这样,像反应慢两拍, 时不时就旁若无人地放空。   似乎感受到他的烦躁, 邵明曜终于回过神, 抬眼又默了一会儿才点了下头, “是,是遇到点糟心事。”   他语气平平静静, 让林晃有股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缓声道:“不是不告诉你,而是这些破事又乱又烦, 丑陋又没有意义,倾诉没用, 反而还要自己再嚼吧一遍。”   他神色从容, 解释合理, 但林晃总觉得有问题。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邵明曜,试图从眼神中找到些纰漏,但那双眸子清清白白,只映着无奈和疲惫。   邵明曜随手撕下肘弯内的创可贴,叹了一声,“其实是个女的给我抠的,我和她撕巴了两下。”   林晃一下子皱起眉。   果然有问题,但这个走向出乎意料。   他谨慎地看着邵明曜,邵明曜也颇严肃地看着他,对峙好一会儿,邵明曜缓声开口道:“李刺槿疯魔了,以前不让邵泽远把心思花在我身上也就算了,现在连爷占着邵泽远她也受不了。”   “……”   林晃板着脸沉默,找不出个话来应对。   他咔咕了两下眼睛,邵明曜也咔咕了两下眼睛,像两个有眼病的傻子。   过了好一会儿,邵明曜率先破功,往椅背上一靠,抬手系上被扯开的两粒扣子,呛笑道:“你怎么这么好玩。”   林晃也终于找回舌头,瞪他道:“哪好玩,你放什么罗圈屁。”   邵明曜欺身向前,在他头上一按,又从他身后桌上捞走一只面包。   “这两天没空管你,你消停点。”他咬了一口面包,威胁道:“别老和陈亦司学粗话,回回都听得我心里咯噔响。”   “就得是粗话才能制住你这种少爷。”林晃撇嘴,站直说:“我回了。”   “哎。”邵明曜坐在桌子上咬着面包喊他,“再给我多烤几个,我后面几周还得总跑医院。”   林晃搬出胡秀杰的金句,“面包不能当饭吃。”   邵明曜说:“不当饭,就找个东西嚼。”   林晃顿了下,“想吃什么?”   邵明曜道:“简单点,都行。”   林晃掂量着烤几条吐司,耐嚼还不甜,但临要出院门,又被某大型犬类扑过来从后头抱了一会儿,那一身骨头架子硌得他难受,回家就改了主意,黄油加糖狠狠下料,浓稠顺滑地倒进麦芬纸杯里。   烤箱出炉,方圆几百米的空气都甜炸了。邵明曜给他打电话说:“你别给我吃出糖尿病来。”   林晃向来嘴甜,“我怕你先瘦成甲亢。”   洗完澡出来,麦芬还没放凉,林晃里屋外屋找了一圈,没找见北灰,估计跑邵明曜那边去了。   好几天没见,小狗也想人。   隔壁院里熄了灯,他没再吵邵明曜,就坐在自家院里看短视频。   挺长时间不刷,大数据还保留着记忆,首页全是学习的。他手动搜了自家店名,想看看这季新品的评价。   看了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正起身想回去睡,忽然听到隔壁一声低咳。   林晃没想到邵明曜还在院里呆着。   他小声走到墙根下,像个变态一样偷听邵明曜咳,又听着他往屋里走,随手把什么东西扔在了小石桌上。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哥大半夜不睡觉,一直站在院里看书。   今天的晚安短信没提晚安,换作一句话——“释然之路既不向左也不向右。”   林晃很想对答一句,奈何文化水平有限,抓耳挠腮半天,最终只回道:“晚安,邵明曜。”   加上名字,主要是为了增加句子的长度。   第二天早上林晃去送麦芬,邵明曜已经走了,留下北灰蔫了吧唧地趴在老树下。他随手掀过扣在桌上的书,入目就是昨晚那句话。   ——释然之路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它通向自我内心。此间唯有神明,此间唯有和平。*   还没琢磨明白,陈亦司就来打扰。   【没意思:然然说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是因为我俩还没搞在一起吗。】   林晃看看手机,又瞅瞅手里的书,深觉非也。   【lh:本质是文化水平差异,和在没在一起无关。】   【没意思:不会吧,然然才高中毕业。】   【lh:你不是高中辍学么。】   【没意思:那倒也是。】   赶在早自习前,林晃一头扎进数学组。   第二张竞赛卷没人给他讲,他抠着那本竞赛书,死皮赖脸地硬是给做下来了。但几何专项都是证明题,证得对不对,他心里也没谱,还是要交给马老师审判。   早上数学组繁忙,老师们来往路过,都好奇地朝他瞅上一眼。   马老师一边喝枸杞水一边看卷子,笑眯眯的,时不时推过来一指,问他这步怎么想的、那步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用这个定理、为什么要连那条线……   他耐着性子,对答了十来分钟,老马还是笑眯眯地喝水,就是不说对错。   林晃瞅着那杯水到底,终于忍不住了:“老师,能别笑了么。”   马老师问:“我笑怎么了?”   “瘆得慌。”林晃说。他也不想知道对错了,转身道:“老师我走了。”   “你等会儿。”马老师把他喊住,终于拔开一支笔,开始在他卷子上写东西,边写还边吸着鼻子闻,“你是不是又给我带面包了?想换第三张卷子?”   林晃包里是揣了一只麦芬,但没打算主动给,仅仅是以防某些人民教师自己脸皮厚。   这不就防住了么。   但他沉得住气,“没有。马老师,我不想要第三张卷子。”   “这样啊。”马老师点点头,迅速写完,把笔帽一盖,从抽屉里又抽出一张卷子,叠在旧卷子下一起推给他,“这几道题都做对了,但还有更好的思路,我给你写在卷子上了。你不给我面包,我还是给你第三张卷子,希望你化感动为力量,下一张卷子也惊艳我一把。”   林晃接过卷子,仔细消化了一会儿这番话。   是表扬他做得很好么。   “高三的又给你讲了?”马老师问。   林晃平静作答:“没。他忙。”   竞赛题也就那么回事,非要自己啃,也没什么啃不下来的。   “还挺独立。”马老师笑,“没面包就走吧,正好我也不爱吃那齁甜的,人到中年最怕烂牙,堵个牙别提多疼了。”   林晃都走到门口了,闻言又回头。   他掏出那只麦芬,平静道:“我想起来了,其实我给您带了。”   他毕生做过的最高糖配方的麦芬。   献给尊敬的马老师。   “老师再见。”   走出数学组,屋里传来一阵笑声,笑得最欢的就是马老师。   林晃不明所以地往前走,走近拐角,迎面冲出来个高个男生。林晃走路直,但那人走路晃,像根不安分的软面条,到处变轨。   “诶我去!”那人紧急闪身,把一只卡片相机护在怀里,“好险!”   后面跟来另一个男生,神情冷淡,“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   前面的男生吸吸鼻子,“我是突然闻到一股惊人的甜味,同学你——”他朝林晃一抬下巴,“诶,你怎么拿我班卷子啊,我说老马最近不愿意搭理我呢,合着外头有别的学生了啊。”   “……”   谁啊,像和他很熟似的。   林晃瞥了一眼,闷不做声继续走。   刚走两步,身后马老师一嗓子喊了出来:“窦晟!给我进来!”   “诶!来了!”那男生提步小跑,大大咧咧地吆喝:“老师,你是不是给外班学生吃的了,我都闻着味了。”   隔了一会儿,好像没人理,那男生又说:“谢澜你说句话啊,你的小蛋糕一准被他给别人了。”   林晃脚步一顿,回头往数学组看。   闹了半天,马老师向来是主动给自己班学生发吃的,只是单独从他这个外班的身上蹭好处罢了。   区别对待,真没意思。   邵明曜又请了两周假,基本上住在医院了,只偶尔白天会回家。   林晃每天都去他家兜一圈,见不着对象,只能在对象家里玩找茬——送过去的面包不见了,厨房里残留了番茄炒蛋味,装米的罐子空了……   不禁纳闷,邵明曜到底有多嫌弃外头的饭,都住医院了还要自己带。   隔天他又在厨房发现一盒速溶咖啡,心道苦难果然能治少爷病,以前他图便宜让邵明曜喝速溶,邵明曜当场冷脸。   周五上午,期末前最后一次周考的学年榜贴了出来。   下学期高三开学就要重新分班,这次学校给标注了预分班结果。观察下来,应该是数理A的三十人不动,其余按照六十人一个班全部重分,有一个全科A,再在平行班里分一二三四五。   林晃周考名次175,备注【理·二,25/60】。   这次他数学考得很好,题难,学年平均分被削掉了十几分,他却头一回上了一百三。   葛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伸手在他肩上一捏,惹得他打了个激灵。   女老师的手又细又柔,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庄心眠,立起的汗毛又顺了下去。   “再加把劲。”葛莉仰头看着大榜,“你这小脑瓜是真好使。高三摸底考还有两个多月,还能冲。”   林晃“哦”了声,“随缘,不想太累。”   葛莉笑,在他肩上拍了下,“有志气,但不多,是吧。”   “是。”林晃诚实点头。   女老师的“是吧”吐字很柔,没有威胁的意味。   而总用“是吧”来威胁他的那个家伙又好几天不见踪影了,晚安早安也不发了,只是每天都会给他发两句他看不懂的话   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邵明曜很痛苦,他能感觉到。   但邵明曜憋着一股劲,垮不了,他也能感觉到。   林晃琢磨着给邵明曜发点啥,跟爷病情无关的、好笑点的,给他松松绑。   但奈何他不是陈亦司,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出个段子,只能在相册里刨,试图找两条北灰出糗的小视频。   正刨着,秦之烨的电话打了进来。   那边很乱,棍棒挥舞和拳脚着肉声十分清晰。秦之烨喘着粗气吼:“能来吗?太平街!”   林晃转身就往外跑,一路跑到翻墙的老地方,惹得身后惊呼一片也顾不上回头。   还是和四中那些陈年旧怨,被堵的有秦之烨、俞白、方威,还有几个没见过的。对面人数是这边二倍还多,两伙人打得眼花缭乱,林晃边打还要边犹豫着,怕误伤自己人。   一场架打得累得慌,而且太久不动手,他一时不备,脸上让人给来了一下子。等消停下来,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用手机看脸上红肿的纹身,皱眉不语。   秦之烨仰头灌冰啤酒,留一半塞给俞白,骂骂咧咧道:“我班那几个玩意真是没记性,让人揍死得了。”   俞白沉声对林晃道:“抱歉害你逃课,平时这种事我们都找明曜,但他现在——”   林晃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还膈应着我么?”   俞白卡壳了一下,“没啊。”   “那抱歉什么。”林晃说,“找邵明曜本来就不如找我。”   秦之烨闻言哈哈大笑,胳膊环着他脖子,用他很不能理解的方式表达了一番亲热。   “别告诉邵明曜。”林晃由着他闹,又说:“非要告诉,也别跟他说我脸上挂彩了。”   秦之烨纳闷道:“为啥?你不趁机让他心疼心疼?”   林晃撇了下嘴,“心疼屁。”   跟狗似的,圈好的地盘让人弄糟了,保不齐用什么法子再重新圏一遍。   原本庆幸邵明曜发现不了,结果回学校才知道大难等在后头。   ——翻墙时跑得急,没听出来,在后头发出一声惊呼的是胡秀杰。   林晃在教务处外头贴墙罚站,决定收回之前对胡主任的妄言。   高跟鞋踹在大腿上是真疼,四中那伙的战斗力被比成了渣。   等上课铃响,走廊上没人了,林晃偷摸把手机摸了出来。   这回敢情好,不用挖北灰的黑历史,有新鲜素材了。   【lh:挨胡主任踹了。】   没用上半分钟,他那神龙不见首尾的男朋友出现了。   【smy:怎么回事?】   【lh:打架了。】   【lh:秦之烨俞白求救。】   【lh:现在教务处外头罚站。】   【lh:高跟鞋踹人真疼,估计紫一块。】   【lh:哦,你蝴蝶没事。】   隔了一会儿,邵明曜才又回复。   【smy: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么?】   “……”   【smy:看看我蝴蝶。】   林晃心烦糟糟地戳开前置摄像头,刚想怼脸拍一张,又改了主意,直接拨视频过去。   反正要给邵明曜看,不如也看看他。   他一边看着脸上的伤,一边等着邵明曜接视频。   一直等到系统挂断,邵明曜也没接。   林晃以为他刚好在忙,等了几分钟又拨一次。   还是不接。   隔了一会儿,邵明曜回了条语音。   他随手点击转文字——   【扶爷练习走路呢,倒不出手,回头说。】   林晃打了个“哦”字,想发出去,指尖又顿住。   片刻后,他把手机抬到耳边,切换成听筒模式播放。   邵明曜说的每个字都干净清晰,背景声毫无嘈杂,依稀还有轻音乐。   林晃垂下手,捏着手机抿唇不语。   直到手机自动黑屏,屏幕上映出他严肃的面孔。   “你看手机也没用。”   李刺槿微笑着,垂眸吹了吹杯里的咖啡,从容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听说明宸帮你搞到了邵泽远的头发,DNA检测结果出来了?怎么样,如你意吗?”   邵明曜从和林晃的聊天界面切出来,点开刚收到的鉴定文件。   李刺槿轻抿一口咖啡,悠哉道:“不管你换哪家机构,你和你——亲生父亲——的DNA鉴定结果,永远都只会是非父子。”   邵明曜揣起手机,平静地抬起头道:“不如意,但也不出所料。随便你吧,你可以买通机构否认我和邵泽远的父子关系,但我已经提前开具了另外两份真实有效的鉴定结果。”   李刺槿笑得从容,“之所以能提前开出来,是因为它们不重要,我懒得插手而已。你是聪明的孩子,应该不会不知道,爷孙关系和兄弟关系都无法证明父子关系吧。”   “邵明曜,别再折腾了。过去,你没在任何外人前以邵家公子的身份露面过,以后,你也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你与泽远的关系。”   “他的遗产,你一分都拿不到。”   作者有话说:   “释然之路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它通向自我内心。此间唯有神明,此间唯有和平。”   出自赫尔曼·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小剧场-66】   呆蛋拿着放大镜看明蛋。   你蛋壳怎么被人打孔了?   明蛋:那是针眼。   呆蛋:针眼是干什么的?   明蛋:抽了一些蛋液做检查。   那你要注意补水啊。呆蛋一脸严肃:小鸡蛋的蛋液可不多。 第68章 |“你是聪明的孩子,该明白刚而易折的道理。”   罚站还没结束, 林晃无声息地走了。   他大下午突然回家,正睡觉的北灰有点懵,小嗓子睡哑了,打着哈欠跟在他屁股后头挨屋走。   早上的麦芬还在桌上, 林晃拿过速溶咖啡盒看一眼, 和前天一样, 剩了五条在里面。   他又打开放北灰的零食奶冻的罐子, 邵明曜每次回来都会给北灰吃奶冻, 林晃拿不准他喂了多少,所以从来不主动喂。   从余量来看, 邵明曜至少从周三起就没再回来过。   北灰仰脖瞅着奶冻罐,起立祈祷, 小眼神虔诚。   林晃撕开一个丢给它,它立刻囫囵吞了,又想要第二个, 在他脚腕上蹭来蹭去, 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林晃瞥着它, “好几天没吃过了吧。”   北灰从鼻子里喷了两口气, 焦躁地跺脚。   “你主人有事,瞒着我们。”林晃蹲下揉了一把小狗头, 语气冷淡:“等回来就咬他, 我帮你按着他。”   北灰忠肝义胆,闻言连奶冻也忘了, 兴奋地吐舌。   小狗傻乐,林晃眼中却毫无笑意, 他深吸一口气, 又给邵明曜发消息。   lh:医院走廊人多, 别撞着爷。】   【smy:放心。】   “放你妈的心。”林晃骂道,转头给秦之烨打电话。   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秦之烨那边一片嘈杂,学生唠嗑和老师讲课声混在一起,他趴在桌子底下接的电话,接起来就问:“哥,不是,嫂,你不上课啊?”   “邵明曜这几天在哪?”林晃问。   秦之烨一愣,“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林晃看他反应自然,不像装的,又问:“他最近有事找过你么?”   秦之烨更摸不着头脑,“没啊,一般都是我有事找他,他能有啥事找我?”   “无事不登三宝殿。”邵明曜戳开林晃的头像,点了两下,又把手机放下,抬眸对李刺槿道:“如果你真的不在意我这些小动作,也不会大老远地飞过来找我了吧。”   李刺槿莞尔,“泽远出了意外,我没能救得了丈夫,总该替他关心一下生病的老人。听说邵松柏术后短暂清醒一次就进入了谵妄状态,不认识人,只会哇哇叫,还自己把管子都拔了,护工不得不用束缚带把他手捆在床上。为人儿媳,我听了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特意找北京的专家咨询过,他这个样子,能不能清醒已经是后话了,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无法配合拍痰,并发肺感染……”她说着,观察着邵明曜的表情,问道:“还是说,其实已经肺感染了?”   邵明曜不作答,面色滴水不漏。   李刺槿抬手优雅地拾去落在长裙上的一根发丝,笑得更舒展,“应当是已经感染了吧,不然你不会给他转院。你把他转哪去了?我问遍H市的医院也问不到,想尽一份孝心都困难。”   邵明曜开口道:“转院只是为了防备恶毒的人做手脚,我爷好好的,不劳挂心。”   “真的吗?”李刺槿点开手机日历,随意地说道:“可我怎么听说你最近跑遍了各个银行,邵松柏所有户头、就连医保那些都被你翻了个遍。常规搭桥手术,院内扔个十五万顶天了,不至于让你窘迫成这样吧?除非又进了ICU,上了贵价机器,一天就要烧几万,我算算,这是多少天了……”   邵明曜冷声打断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刺槿收起手机,“这话该我问你,你还是个孩子,孩子就要有孩子的样子,不要总是做一些大人猜不透、也不喜欢的事。比如,明知道DNA鉴定没用,还非要联系律师起诉,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还要拖慢遗产交割速度,这就很不讨人喜欢了。”   她说着微微前倾身子,语气也陡然冷下去,“还有,听说你到处联络私家侦探,还查你妈妈的户口,你想查什么,嗯?”   邵明曜凝视着她,眼神分寸不让,从容道:“这与你无关。”他说着起身,“我还是那句话,把属于爷和我的那一份家产折现给我。如果不是为了给钱,以后不必再来找我了。”   李刺槿叫住他,“你也不想打官司吧,我能耗得起,邵松柏的命可耗不起。你这份孝心可贵,等公司股权交割完毕,我倒可以拿点小钱出来救你爷。但前提是你要乖一点,别再从中作梗,否则——”   “否则怎样?”邵明曜居高垂眸看着她,“你觉得到今天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李刺槿看着他,像审视又像欣赏,许久,轻叹一声道:“手术前听说生父重病无法赶到,当机立断留本院手术,一天之内把医院上上下下全部打点利索,在力所能及范围内找了最稳的主刀大夫,甚至还瞒住了邵松柏,让他到上台都不知道儿子出事,也不知道给自己做手术的根本不是北京专家。等生父噩耗传来,立刻去北京联络明宸帮你采样做DNA鉴定。邵松柏病情转危,你又果断转院,把人藏得连我都找不到。直到现在,坐在我面前,还是这么桀骜不屈——明曜,你确实比正常孩子成熟有手腕,明宸远不如你,我这个商场上混了十几年的大人都要自愧不如,可惜了,你不是我儿子。”   “我没空听你废话。”邵明曜眉目冷淡,抬脚要走,李刺槿却又淡然开口,“和邻居相处还愉快吗?”   邵明曜脚步猝然停顿。   “刚才发消息也是和他吧,我想,别的关系,应该不至于让你在和人谈判时分心。”李刺槿收回视线,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十分有趣般地笑道:“我拿到了一些照片,真是刺激,我那天还在想,泽远哪怕没有为了亲爹着急而出意外,等听说你的事,也迟早被气死。”   邵明曜脚扎在地上,冷笑一声,“悉听尊便,我们不在乎。”   “同性恋这种事,我也就自己看个乐子。”李刺槿从容道:“什么年代了,我没那么迂腐。不过,我也算你半个后妈,你父亲死了,人生大事,我得替你把关。”   邵明曜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却见她红唇一挑,问道:“那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啊?这种人,我劝你还是别碰了,万一明天后天的,出门不小心被什么人刺激到了——”   “你敢!”邵明曜勃然怒目,拳头顶在桌上,声色俱厉:“敢动林晃,你试试看!”   李刺槿看着桌上那只青筋爆起的手,顿了一会儿,摇头叹息道:“小小年纪,硬气至此,确实可惜。”   她抬头平静地望向邵明曜,“你是聪明的孩子,该明白刚而易折的道理,尤其是当你本就毫无筹码时。”   *   邵明曜从咖啡馆出来,阳光烤得皮肤火烧火燎,整条街都暴晒在阳光下,他口干舌燥得不像话,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抬步缓缓迈向街角的便利店。   便利店门檐下有道窄窄的阴影,他站在阴影里,大半身子却还是烤着。   自动伸缩门被触发,他往旁边挪了两步,摸出手机,犹豫许久,还是拨出了那个号码。   法国时间早上十点刚过,叶韵绮正挽着丈夫要出门,接到邵明曜的电话有些意外。   听完来意后,她更加惊讶了,“邵泽远死了?真死了?”   邵明曜垂在身侧的手指屈了屈,许久才“嗯”了一声,“爷出事,他赶去机场的路上发的病,说是前面连着应酬了半个月,本来就很不舒服。抢救了几天,没挺过来。”   “人生无常啊。”叶韵绮感慨了一声,电话里一个法国男人用催促的语气说了两句,她用法语飞快回复,又在那人面颊上亲了一口,接着说道:“你刚才说要多少钱来着?”   邵明曜无意识地攥紧手,语气平稳道:“二十万可以吗?爷现在ICU,每天的基础费用就是一万八,还要加上……”   “一口气哪来那么多钱。”叶韵绮叹了一声,又压低声:“你叔叔不知道你们,我也没办法开口朝他要。这样,我先打给你五万,你看看情况,一般人在ICU里呆不了那么多天。”   邵明曜抿了下唇,低声恳求道:“能再凑一点吗?妈妈,帮帮我,我真没钱了,爷的账户也翻遍了。”   叶韵绮连着叹了几口气,“我尽量凑吧,但最多也就再多凑两万。你想开一点,ICU这种地方进去了是很难有好下场的,邵泽远死了,老头子就是个无底洞,你一个小孩子要怎么填?”   邵明曜无声地深呼吸,垂眸道:“好,谢谢您。”   叶韵绮要挂电话前,邵明曜又问道:“刚刚那个男的,知道您的真实年龄吗?”   叶韵绮一顿,“你说什么?”   邵明曜说,“您的出生证和身份证对不上,身份证足足大了四岁。但按照出生证来看,您今年不是37岁,应该是33岁吧。您生我那年,应该只有15岁。”   “邵明曜。”叶韵绮严肃下来,“你想干什么?你查我干什么?”   “我只是想求证这件事,看您这个反应,我有数了。”邵明曜顿了下,垂眸温和道:“放心吧妈,我不会破坏你现在的幸福,哪怕只为了你肯借钱给我。”   挂了电话,他方觉手指尖和脚都冷得发麻,额头和胸口却是热得汗透。   低头点开微信,侦探发来了几十条个人信息,都是叶韵绮当年高中前后两三届的女生,他粗略扫过年龄和婚姻信息,回复了一句“接着找,动作明显一点”,而后便揣起手机。   太热了,一低头一抬头就是一阵眩晕。邵明曜稍微动了下身子,身后的玻璃门又被触发,自动开启。   老板娘在里头朝他招手,“那孩子,等人吗?进来等吧,在外头都晒成人干了。”   邵明曜犹豫了一下,抬脚进去。   老板娘正在用平板电脑追剧,掀眼皮瞅他一眼,“嘴都晒爆皮了,买个冰水不?新上那个电解质水卖得好,我看旁边体校的孩子都乐意买。”   邵明曜摇头,“不用,我凉快一会儿就走。”   老板娘抓了把瓜子推给他,“不碍事,你呆着呗。”   邵明曜没接瓜子,低头又点开微信,在林晃的头像上戳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发了一条。   【smy:忙完了。我蝴蝶呢?】   消息刚发过去,对面直接把电话打了过来。   “在哪?”林晃开口便问。   听到那人的声音,邵明曜心里一松,便利店的风扇刚好朝他吹过来,他一下子好像又没那么难受了。   “小卖店。”他回答,“你语气怎么有点冲,罚站不高兴了?”   林晃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是,不高兴。”   邵明曜勾了勾唇角,“下次打架你别掺和,真打不过,他俩自己也能跑。”   林晃不吭声,他又问:“在学校还是回家了?”   林晃说:“家。翘课了。”   邵明曜笑:“胆真肥。”   他扭头看着货架上的一面镜子,黑眸总算有了点笑意,但转瞬那丝笑意又淡了,低声叮嘱道:“最近治安不太好,晚上放学跟着人流往家走,别一个人穿巷子。”   林晃“哦”了一声,“邵明曜,说好的天天接我放学呢,才搞在一起几天啊,怎么就变成我一个人跟着大流走了?”   邵明曜一顿,低声哄着:“等爷好点就恢复正常,快了。”   林晃没搭他的话茬,朝北灰逗弄似地嘬了几声,邵明曜便道:“北灰呢,让它出个声。”   “北灰好几天没吃奶冻了,不想理你。”林晃问:“你今天回来吗?”   邵明曜想了想,“回吧,现在就回。”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想你了。”   林晃只哼了声,没回应,也没挂电话,依旧低声逗弄着小狗。邵明曜听着电话里头窸窸窣窣的小动静,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往冷藏柜那边踱步,视线一扫,从货架上拿下一只小盒子。   “干什么呢?”林晃嘟囔:“不说话,还走来走去,烦人。”   邵明曜笑道:“你爱吃的那个蛋糕卷有新口味了,给你带一个尝尝。”   挂了电话,邵明曜拿着蛋糕卷去结账。   老板娘说:“八块九。有活动,加一块钱换购一杯冰美式,要吗?”   “不用。”邵明曜说,“就这个。”   邵明曜拿着蛋糕卷上了公交车。   这会儿车上就他一个乘客,他坐在窗边,把蛋糕放在旁边座位上,用自己身体遮下的阴影罩着。   想到待会儿看林晃两口把蛋糕塞嘴里,再嫌弃地嘟囔一句“奶油打过头了”,他无意识地勾了勾唇,而后戴上耳机,随便找一段BBC播放,靠着椅背阖眼休息。   爷没有转院。   他确实严防李刺槿为家产做手脚,但所谓灯下黑,李刺槿知道他把爷转院,只可能立即去各家医院打听,反而不会推敲转院的真假。   胡秀杰随手替他疏通的关系帮了大忙,心外和重症所有相关大夫、负责的护士和护工都已经通过气,对外收口如瓶,逢人问就说早转走了。   邵松柏虽然病情凶恶,但起码被保护得严实。   窘迫都是暂时的,只要爷的病情转危为安,他就什么都不怕。   公交车晃晃悠悠,窗外阳光与阴影交替,不知过了多久,BBC放完了,耳机里安静下去,他的意识也开始流失。   手机突然震动,他瞬间坐直,冷汗爬满脊背。   屏幕上的名字是负责邵松柏的住院医师。   “不是坏事,不是坏事。”邵明曜低声自言自语地念了两句,才接起电话。   “病患家属在医院附近吗?快点来一趟。”大夫在走廊大步流星地走,说道:“突发性呼吸衰竭,要抢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7】   呆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咚大的苹果塞给明蛋。   送你苹果。   明蛋:你哪来这么大……   呆蛋又掏出一个:送你苹果。   明蛋:等等,你……   呆蛋继续掏:送你苹果。   明蛋:……   几分钟后,明蛋望着面前一字排开的苹果墙沉默。   呆蛋认真说: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明蛋重复道,又忍不住掀它蛋壳:给我看看你的兜…… 第69章 |“那里是不是挂了一颗小小的杏果?”   林晃心里窝火, 拳头痒痒。   他坐在院里等邵明曜回来,打定主意等人一露脸就先揍一顿,边揍边审,非把他收拾服帖不可。   等了一会儿, 北灰从屋里颠颠地出来, 脑袋往饭碗里一扎, 咔嚓咔嚓地啃起狗粮。   林晃看着它吃, 一个恍神, 忽然想起上次见面拥抱时那一把硌人的骨头,又想起刚才邵明曜撒着谎还不耽误要给他买蛋糕卷。   片刻, 他板着脸拿起手机,开始看外卖。   爷不在, 家里好久没开荤了。   他点了一整扇炭烤牛大骨,两百八十八,带一份邵明曜喜欢的炒青菜, 又进厨房焖一锅米饭, 打算等人回来先喂饱再开揍。   结果从半下午等到夜幕沉沉, 滚烫的牛大骨放凉了, 油花都凝固在肉上,他没等到人, 更没等到传说中的蛋糕卷。   已经没心思生气, 只剩下担心了。   他给邵明曜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 消息也不回。自己一口一口把肉全吃了,接着等。   十一点多, 邵明曜发来条消息:【有点事要处理, 消失两天。别担心, 我下周就回学校。】   林晃盯了那条消息几秒,立即拨通电话。   ——不出所料,还是不接。   老手机被他攥得咔咔作响,他深吸一口气,气得笑出了声。   北灰听到声音,睡眼惺忪地跑过来咬他的裤腿,想把他往屋里拽。   林晃垂眸看它,忽然问:“谈过恋爱没?”   北灰含着裤腿,两眼一呆:“?”   “我也没谈过,头一回谈。”林晃面无表情,“谈不明白,好像快谈不下去了。”   他从小狗嘴里扯出被浸得湿哒哒的裤腿,冷着脸转身就往外走。   *   “确定是叫邵松柏吗?”护士盯着屏幕说:“病区没有这个病人。”   林晃愣了一下,“前两天刚在这里做过手术,怎么会没有?”   “稍等。”护士又点了两下鼠标,“查到了,他已经转院了。”   林晃问:“转去哪?”   护士摇头道:“这是病人隐私。”   林晃正要离开,休息室的门开了,邵松柏的住院大夫端着泡面从里面出来,一见他有些惊讶地说道:“明曜不是说这两天不来了吗,换成你来守着?”   林晃脚步一顿,“什么?”   重症监护室外。   “颅脑CT显示了多发腔隙性脑梗,是搭桥术后的新症。但我们也找了神内会诊,判断目前不是脑梗导致的谵妄,而更像是低T3综合症。”   林晃看着那堵厚重的大门,“低T3……是什么?”   “是术后应激的一种内分泌紊乱,主要表现为意识障碍、昏睡与极度兴奋。如果真是低T3来的,恢复意识的可能性就很大。可病人迟迟不醒,肺感染严重,下午急发呼吸衰竭,好在抢救过来了。”   林晃沉默了许久,问道:“北京的主刀大夫怎么说?”   大夫被问一愣:“什么北京大夫,手术是咱们心外的大主任给做的。”   林晃木然地看了他半晌,心尖忽然一颤,“这阵子邵明曜都是一个人陪护吗?”   “是啊,就他自己。你是他弟吧?”大夫叹气道:“你们家到底什么情况,爸妈也不露面,就让个刚成年的孩子一个人扛着,他要累死了。”   大夫说前阵子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人来打听邵松柏,邵明曜不让透露病人还在本院。要不是之前林晃也在这边陪护,他会像打发那伙人一样把林晃打发走。   林晃走之前问:“您跟我说句实话,爷还能撑住吗?”   “没人能保证。”大夫谨慎道:“搭桥很成功,低T3也不是绝症,但肺感染随时会要命,如果他再不醒……”   林晃听懂了,“还有几天时间?”   大夫顿了顿,“三天抢救了两次,病情恶化速度是很快的。我们希望他能在四十八小时内醒来。”   林晃走出医院,脚像灌了铅一样沉。   愤怒、心疼、恐惧,各种情绪揉成一股可怕的蛮力,撕扯着他,摧心肝一样地疼。他想抓住邵明曜的肩膀怒吼,想要一拳把他揍倒在地。   但,却又更想抱住他,想紧紧地把他嵌在怀里,对他说,累了就歇会吧。   邵明曜,你能不能别撑着了。   能不能别一个人撑了。   林晃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圈,找不见人,到后半夜才无力地回到家。   走之前,他留了邵家院里的灯没关,可这会儿小院却黑灯瞎火。   他心头一喜,叫道:“邵明曜?”   不等有人回应,他又提腿跑进屋里,“邵明曜!”   可屋里也没开灯,鞋柜旁没有多的鞋子,各屋都不见人影。   北灰蔫蔫地趴在树下,林晃走过去一拉灯绳,这才发现是灯泡烧了。   小院本就漆黑,可那一瞬,他却仿佛心里也一下子断了电。   许久,他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长凳前坐下,抬头望着夜色下的老杏树。   初春那阵,他和邵明曜还没道破对彼此的喜欢,在一个午后,邵明曜替爷去乡下送东西,他就和老头一起坐在院子里晃着腿吃桃酥,等邵明曜回来。   那时爷还没生病,对着老杏树想念奶奶,想要奶奶也尝一口他烤的桃酥。他听得难过,终于为了当年鲁莽毁树的事正式对爷道歉,可爷不仅不怪他,还反过来安慰他说树不是他打坏的。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原因的,发生时便发生了。不必纠结,不必挂念,人也如此,树也如此,顺其自然吧。”   转眼又是夏天,就快六年了。   林晃望着枝叶再度繁茂的老杏树,眼睛又酸又胀。   他心如明镜,树就是他打坏的,怎能随便拿一句“没有原因”就躲避责任。   就像此刻,爷躺在ICU性命垂危,他又如何能不挂念、如何能捏着一句“顺其自然”就此释怀。   他且如此,邵明曜又是什么心情。   林晃像雕像一样在长凳上坐了一宿,北灰也不睡,挨在脚边静静地陪着。   天亮时,他终于起身,迈着僵硬的步子到树下。   “奶奶。”他摸着树干,失落地低声求道:“如果在天有灵,求求您,护着点爷,也护着点邵明曜吧。”   风吹树叶哗哗作响,静好依旧,注视着人间交替的悲欢。   *   “邵明曜常去的店都在这里了。”秦之烨把一串店名发进群里,“小白找书店,我找咖啡店,林晃去医院蹲他。”   俞白道:“我一个人找就行,你留在家,他可能中途回来。”   两人正要出发,林晃把他们叫住。   “别找了,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这些地方。”   “那怎么办?”俞白问:“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医院蹲人?”   林晃摇头,“没用,他和大夫说了,这两天不去医院。”   秦之烨低声提醒道:“大夫的意思不是说,爷很可能也就再撑两天么。”   “是啊,他怎么会这两天不去医院?”俞白皱眉,“哪怕进不去重症,也得守在外面吧。”   林晃低头不语。邵明曜对他说的也是离开两天,原本他以为是敷衍,但现在看来,或许邵明曜是要在两天内做什么事。   他一边沉思一边道:“我在想,邵泽远不是好父亲,但却算是一个孝子。爷出事,他不可能不露面。”   秦之烨和俞白都沉默,他看他们一眼,又说:“邵明曜之前跑了一趟北京,如果不是送专家,那还能有什么事会让他在爷术后抽身出去?”   俞白咬了下嘴唇,“而且他还谎称转院,是要防谁?”   “我脑子要烧了。”秦之烨十指插进发间,绝望道:“除了他本人,谁能知道答案啊。”   林晃忽然回忆起一件事。   邵松柏刚入院那几天,邵明曜总是支开他打电话。他有一次瞟到来电是“李”,邵明曜接起便问“情况怎么样”,当时还以为是大夫,但现在想来,那句话太直白失礼,不符合邵明曜的风度。   “他和邵泽远关系差,但他们都很在乎爷,不会在这个节骨眼给彼此使绊子。”林晃轻声说:“所以邵明曜防备的不是邵泽远。邵泽远人没来,答应的医生也没来,八成是出了什么意外。”他顿了顿,又说:“可能是严重的意外,严重到邵明曜需要在事发后防备……”   “他后妈。”俞白恍然抬头,“李刺槿。”   秦之烨消化了一会儿,“那他为什么玩失踪?喜欢藏事就算了,连家也不回?”   林晃沉默不语,想着下午电话里那句没头没尾的“最近治安差”。   俞白沉声道:“怕连累身边人吧。之前他提过,李刺槿是个手段狠毒的女人。”他转头问林晃:“这两天有人跟着你么?”   林晃思忖片刻,“我被跟踪应该会有察觉,但……”他无奈地叹气,“最近不好说。”   到英中后,他的生活环境天翻地覆,遇不上烂人烂事,他学得也沉浸,上学放学不是在惦记爷就是在琢磨题,整个人都变迟钝了。   “如果有人监视你,你就不能轻举妄动,医院也不要再去。”俞白说,“我和之烨倒是可以去守着爷,可这法子也还是找不到明曜。”   “真他妈操了!”秦之烨恨得咬牙切齿,“就他最牛逼,就他最能扛事,平时老子事事问他是给他脸了,他还真把自己当顶梁柱?遇到事了,什么发小、老婆都是假的!就只会自己行动!”   林晃本就心烦,没好气道:“谁是老婆?”   秦之烨一噎,改口:“说错了!什么发小、老公都是假的!”他又巴巴地看向林晃,“他老公,你能想招找到他吗?”   俞白也抬起头,和他一起瞅着林晃。   林晃起身,恹恹道:“找不到,只能骗出来。”   “怎么骗?”秦之烨问:“他那么鬼,能骗得出来吗?”   林晃说,“不知道。”   骗不出来就分手。   骗得出来就打一架,看谁先打死谁。   晚上,林晃抱着狗坐在自家院里,灯也不开,就那么干坐着。   小群忽然震了起来。   【秦枝叶:@smy 哥们你接个电话啊,知道林晃去哪了吗?】   【俞白:@smy 爷应该快出院了吧?你怎么还失联。】   【秦枝叶:林晃早上和我们一起找你,分头行动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手机打了十几通也不接,再打就关机了。】   【俞白:他最近有惹谁吗,不会被人堵在哪了吧?】   林晃看着那些计划好的说辞,看完就把手机关了。   北灰蹲在旁边打哈欠,他把北灰搂进怀里,低声道:“我就这么点心眼子,全使在你主人身上了。”   北灰茫然地冲他眨眼,他继续嘟囔说:“你主人真烦,不想要他了。”   晚上的坡街安静如旧,林晃没有手机可玩,也不能开灯,只好抱着狗发呆,时不时从狗身上拽一撮毛,时不时又抬头看看天看看树。   就这么干巴巴地等了一个多小时,外头突然响起急促的奔跑声。北灰耳朵一动,立刻“汪汪”狂叫着朝门口奔去,他也猛地起身,抬脚就要和狗一起冲出去。   余光扫过院墙,却忽然在那上方捕捉到什么东西。   林晃脚下猛地一顿。   北灰站在门口起立扒门,扒了两下又焦急地回头看着他。   他却还僵在原地,仰着头,满眼不可置信。   急慌慌的脚步刹在门外,钥匙粗暴地插进门锁,邵明曜一推门,喊道:“林晃!你在不在——”   林晃就站在院里,仰头看着围墙的方向。   邵明曜喘着粗气,电光火石间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他猛地仰过头深吸一口气,一脚把院门踹上,发出震天的一响,大步流星来到林晃面前,一把扳住他的肩膀,吼道:“合起伙来演戏是吧?你他妈是不是欠操,这种谎你也敢——”   “邵明曜。”林晃打断他,被他死命箍着也不曾回头,只瞅着两家之间的方向,许久,略迟疑地伸手朝老杏树一指。   “我眼花了吗?邵明曜。”   林晃怔道:“那里是不是挂了一颗小小的杏果?”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8】   明蛋给呆蛋读诗——   时间是单向的,它一直向前。   正如一颗蛋,或早或晚,终会变成小鸡。   不必纠结,不必挂念,顺其自然。   呆蛋皱着脸问:谁的诗啊?   明蛋说:爷爷蛋。   它骗你。呆蛋说:它在给你画饼。   明蛋:?   呆蛋认真脸:你还没有发现吗?   进了这家蛋舍的蛋,永远都变不成鸡了。 第70章 |“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才叫弄你。”   新结的一颗杏果还没有钢镚大, 狡猾地掩在层层叠叠的叶片后。   邵明曜却根本不曾抬头看,仿佛没听见似的。   林晃被他强硬地扳过去,一攥领子扯到面前。邵明曜两眼爬满血丝,刻着愤怒疲惫, 让苍白的面色一衬, 有股火山濒发的可怕气场。   他一字一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要不是——”   话到一半生生顿住, 他恶狠狠地瞪着林晃。   林晃骗了人, 浑身却还是那股子无事发生的松弛劲,反问他:“要不是什么?”   邵明曜用力把他往外一推, 自己连着后退几步,终于脱力地坐在地上。   他缓缓屈起一条腿, 气喘吁吁抬头看着林晃。   林晃杵在他前方数米之外,垂下眸,视线掠过他沿发丝滴落的汗珠, 起伏的胸口, 又回到那双眼睛——   那双眼中, 什么温和、风度都消散殆尽, 只笼着一片凶狠。   林晃想,怎么会有人能生长成邵明曜这样——表面明朗, 暗里却是深黑。骨瘦嶙峋, 更显身硬腰直。   邵明曜神色难辨,开口喑哑地问道:“知道多少?”   林晃轻声说:“去过医院了。”   “别的呢?”   “猜的居多。”   林晃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分析, 他猜测邵泽远出了大事,但却想不通邵明曜为什么要防备李刺槿——李刺槿固然恨他, 却也不至于对爷下手, 她没有动机。   邵明曜听他说完, 像浑身散了劲一样,低道:“钱就是动机。”   “你猜得不错。邵泽远是去机场路上出的意外,主动脉夹层,没抢救过来。”他不带感情地把来龙去脉概括一遍,“这么多年来,他和李刺槿相爱但也相防,李家一直对邵氏虎视眈眈,五年前他需要用我制衡李家,后来邵氏独立做大,他才又把我舍弃。”   “现在他身亡,李家又有机可乘。财产本该平分给第一顺位的父母、配偶和子女,但爷昏迷、我无法自证,李刺槿借机操作。一旦爷醒了,别说我那份,光是爷就能从她手中分走一大笔。”   林晃问:“可爷什么时候醒还是未知数,她不赶紧办遗产交割,和你们纠缠什么?”   “是我在作梗,准备起诉。”邵明曜颓然一笑,“我的动机,也是钱。”   “晃晃。”他垂下头低声道:“长远来看,爷要养老,我必须争家产,起码把他那份争到手。往近说……我需要钱,爷现在每天烧掉几万块,这些天我跑遍各家银行,想找爷给我存的那笔出国钱,可怎么也找不到……老头账面上的钱早就花光了,却远远堵不住窟窿。”   林晃眉心轻颤,“是因为没钱了?”   “嗯。”邵明曜无声苦笑,“爷的和我的都花光了。之烨和小白送的生日礼物,还没穿过,也卖给了二奢。我卡里余额不到一百,这几天又要给医院补预缴金,刚找了我妈借钱,但等钱到账,就又要去筹下一笔了。“   林晃嘴巴像被黏住了,他难以置信却又恍然大悟——邵明曜吃了大半个月的番茄炒蛋、喝速溶咖啡,恐怕他的消瘦不仅是因为劳累。   邵明曜抬头看他一眼,“很荒唐吧,这就是你以为的大少爷……抱歉,让你看见这样的我。”他又垂下眸去,脚轻轻搓了一下地上的灰土,喃喃道:“狼狈至此,为了钱和恶人撕扯。”   林晃久久不语,邵明曜又抬头看他,目光带着几分试探,勉强笑着问他:“想不想知道我这几天在干什么,我最后谈判的筹码还没——”   “邵明曜。”林晃打断他,“你几顿没吃了?”   邵明曜像没反应过来似的,接着说道:“当年邵泽远帮我妈篡改了年龄,我妈她其实……”   “我问你——”林晃声音陡然拔高,“几顿没吃饭了。”   邵明曜一顿,半晌后才说道:“昨天下午在抢救室外吃过,吃了……”   他说到这又戛然缄口,脸色灰败。   林晃怆然一笑,觉得这世界真他妈荒诞得可以。   “吃了给我买的蛋糕卷,是吧。”   “饭不吃,遇事不说,男朋友不理。邵明曜,你可以。”   邵明曜没反应,林晃盯了他几秒,转身就走,留下院门大敞在身后。   烧麦店正准备关门。   老板娘收拾着摊子,朝林晃颈上的汗珠一瞥,笑道:“赶上了,原味烧麦还剩最后俩。”   她边说边掀开笼屉,林晃却叫住她道:“不要原味,要牛肉的。”   “今天怎么舍得了?”老板娘伸出去的夹子临时改了方向,“牛肉剩的多,要几个?”   “全给我。”林晃戳开付款码,“再打两杯豆浆。”   晚上没豆浆了,林晃只好去小卖店,摸到什么拿什么,乱七八糟装了一兜子。他一路跑回家,邵明曜还是刚才的姿势,手腕搭着膝盖,垂着头,像具风化了的雕塑。   烧麦不太热了,邵明曜坐在地上,沉默地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林晃从没见他这么吃过饭——牛肉烧麦个大,他平时也就吃俩,可这会儿满满一兜子转眼就没了一半。他几乎不嚼,只顾囫囵往下咽,噎住了就拿饮料送一口,也不管它可乐豆奶红茶。   吃到最后几个,林晃走过去一把扯走了袋子。   塑料袋不客气地在邵明曜手指上勾了一下,他动作一顿,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喂进嘴里,捏起可乐一饮而尽。   “我还没有和你说完。”他仿若无事地开口,“要找的信息都全了,一会儿就发给李刺槿。”   林晃沉默地听他讲述那些谋划,面色平沉,心中却掀起惊涛。邵明曜说的每一句都在挑战他的认知,他那点心眼在这人面前简直连思考都算不上。   可他听着,脑子里回荡的却分明是大夫那句“让个刚成年的孩子一个人扛着”,心尖刺痛得无以复加。   邵明曜在等着他回应,他沉默了许久才道:“你不会输的。”   邵明曜无声轻笑,“对我这么有信心。”   林晃缓道:“她再多阅历,也架不住心思被你拿捏住了。可是……”他停顿下来,深吸一口气,“可是邵明曜,你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心思,怎么不想想我心里的感受?”   邵明曜一怔,林晃凝视着他,问:“还是说,你其实和别人一样,也觉得我没有心?”   “你爸死的时候,爷不认识人的时候,等着抢救的时候,交不起住院费的时候,还有……”林晃语气平静,声线却不自觉地沾上了一丝哽咽,“还有饿肚子的时候。”   他眼眶发红地看着地上那人,“有没有想过,你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活了。”   “你发了五年没意义的屁话,被你爸踹开了却反而和我断联,我以为那是因为你以前不在意我。可现在我们在一起了,你却还是这副样子,一遇到事就要把我踢开。”   “你和我搞对象是为了什么?就只为了亲我弄我,一点也没觉得你的人生里多了我这么个人,是不是?”   邵明曜怔忡地听着他一句句质问,胸口起伏渐深,每一声呼吸仿佛都在压抑痛苦,颤声道:“林晃,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从阴影里走出来不容易,往后人生,你需要的是轻松自由,而不是任何一丝一毫的负担和……”   话没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将他生生打断,在院子里回荡。   邵明曜被扇得偏过头,巴掌印在面颊上缓缓浮起,一处泛开鲜红血痧,是林晃套在食指上的那枚戒指。   “邵明曜,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林晃愤怒道:“你搞上的不是什么温室里的孬种,他不需要被你呵护!”   邵明曜抬手擦去嘴角沁出的一点血,回过头死死盯着他,“他不需要呵护,我就能心安理得拉他陪我一起滚那些蹉磨吗?”他呼吸沉重,双目猩红,“我爱一个人,不会去想他能吃多少苦,只想让他再也不要有苦吃,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林晃说,“你没有在爱我,你只是在做慈善。”   他语气低落难过,退后两步看着邵明曜,许久才又开口道:“不管李刺槿中不中招,爷的医疗费我来出,十年内,你连本带利还我。”   邵明曜眸光一顿,林晃深吸一口气,收拾好情绪,说道:“邵明曜,我们分手吧。”   “你说什么?”邵明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分手。听不明白吗?”林晃直视那双眸子,“我不想和你搞了,不想要你了,以后再也不会回你消息了。”   他说着转过身,大步朝大树下走去,“小狗玩偶还你,北灰归我。”   北灰吓得眼睛都直了,蹲在树底下一动不敢动。   林晃走到半路,身后掀过一阵风,他的身体一瞬间涌出先发制人的本能,他却克制住了,不理会地继续向前走,直到忽地被从身后一把掴住。   邵明曜攥着他后衣领,不等他扭过身来,不由分说就往屋里拖。那股可怕的力气出乎他的预料,他被拖得心里更冒出火来,吼道:“松手!”   “闭嘴!”邵明曜咬牙往外蹦了两个字,手上更粗暴,进屋时甚至像故意似的把他拖得踉跄了两步,脚绊在门槛上,骨头磕得生疼。   林晃更怒,“你他妈像条疯狗!”   邵明曜一把将他丢在床上,“我就是。这不就是你要的吗?”   惯性使林晃的脸扑进床垫,撞得鼻酸。那股熟悉的松木调香氛扑入鼻息,此刻却只能更激发他的怒火,他刚挣扎着要起身,邵明曜却提膝直接将一条腿跪压在他背上,生生把他踩了下去,道:“拿安全来骗人还有理了,和我闹是吧,要分手是吧?”   “对你好,护着你,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就换来你要分家,换你一句以后再也不回我消息!”   林晃被脸朝下压在床上,窒息中,忽然听到身后清脆的金属扣撞击声,他惊慌难信地扭过头,却随即又被邵明曜大手按下去,邵明曜单手抓着皮带狠拽了两下,把它从腰上整条抽出来,扔在一旁,又二话不说地去扯林晃的裤子。   “说什么我和你搞对象就只想亲你弄你。”   “我弄过你么?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才叫弄你。”   “邵明曜!”林晃双腿死命地踢蹬,奈何整个脊背都被压住,他手撑着床垫强行起身,拼着把腰扭伤也要回头,抬手朝邵明曜脸上扇去。邵明曜一偏头,让那一巴掌清脆地扇在脖子上,那双眸深黑得可怕,他冷笑道:“小动作确实多,真碍眼。”   他说着就把另一条腿也跪上来,膝盖一顶,重重压住林晃腿根后侧。林晃痛得几乎要叫,邵明曜顺势捉着他两只手扭到身后,拎起皮带便捆了他一双腕子。   林晃彻底被制服,失去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可能。邵明曜一把扯下他裤子,从他身上下来,抓着他肩膀把他翻个面。   林晃气喘连连,和他正面对视,挑衅道:“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弄,你他妈敢让我知道吗?”   邵明曜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伸手下去一把握住他。   “有什么不敢,真要是想,办法多得是。”邵明曜语气冰冷,“你自找的。”   房间里激烈的争论停了,空气似是凝固住,时而又似忽然剧烈波动,所有的感官都在静谧中变得混乱狼狈。   林晃双手扭在一旁,他使出全部力气挺腰蹬踹,直至肌骨酸软再也使不出劲,单薄的腰弓起,他闭眼似是服软,片刻却又再蓄力挣扎,再被粗暴地摁下去,周而复始,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他忍耐不住地从喉咙里滚出动静,先是隐忍的轻哼,却只换来邵明曜嘲讽的冷笑,换来更磨人的摆弄。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一声接着一声,似咒似求,直到嗓音嘶哑,头发湿透,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样倒在床上。   邵明曜看着他腰上臀上腿上那一条条被掐出的红痕,视线扫过淋湿的地方,轻蔑道:“才使上这么点手段,就不行了么。”   林晃没有反应,他睁眼看着天花板,像是半昏厥,又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样子。   他腕子太细,出了汗,皮带不知何时滑脱了。邵明曜一把抓起脱落的皮带,“手。”   过了好一会儿,林晃才缓缓抬起手,把勒出红痕的两个腕子重新并在一起伸给他。   邵明曜在他腕上重新缠了几圈,又扭身拿起床头的半杯水,也不管放了几天,抓着林晃的头发迫他抬起头,搭在他嘴边。   “咽。”   他喂一口便命令一声,林晃迟钝地吞咽,每咽下一口,睫毛颤一下,他把半杯水喝完,邵明曜把杯子往旁边一扔,手又伸向他下面,林晃一下子回过魂,哑着嗓子颤声叫,声线里带了丝哭音,下意识往后蹭。   邵明曜掐一把他的腰,沉声道:“躲什么,不弄你了。”   他沾了满手的汗和黏腻,拇指与四指轻捻一下,捂在林晃的嘴上,“好意思哭,说话难听,哭也难听。”   林晃抽空了力气,又被腥味和香氛交织的气息灌满鼻息,他在他掌心下虚弱地动了动嘴唇。   邵明曜松开手问:“又说什么?”   林晃张嘴说了好几个字,嗓子里才破开了声。他又重新道:“我以为你要抽我。”   邵明曜哼笑,“抽你?”   林晃喉结滚动,“或者干我。”   “急什么,给你记着呢。”邵明曜说,“再敢故意提分手激我,挨抽挨操,你一样都跑不了。”   林晃挪过视线看着他,沙哑地问:“秦之烨和俞白,还有爷,都知道你这么混账么。”   “只有你有幸得知。”邵明曜居高临下睨着他,“怕了?还敢吗?”   林晃喉结一动,“敢。”他说,“你把老子弄爽了,老子也还是要踹了你。”   话音刚落,邵明曜一把揪着他领子把他从床上拖起来,像摆布一只娃娃一样左右拖了两下,让他跪坐在自己面前,“行,既然要分就公平一点,你也先把我弄爽再说。”   他一提林晃捆手的腰带,把他双手拎高,“就这么弄。”   林晃抬头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垂下手,却是不等他再作威,自己缓缓弯下腰。   用嘴唇靠近。   邵明曜呼吸陡然一滞。   夜深,坡街终于安静下来。   屋里的所有动静都消匿了,衣裤皮带凌乱地丢在四处,满床凌乱,床上两人面对面抱在一起,林晃连上衣都撩起一半,邵明曜环在他身后的手抓住被子一角,掀过来勉强把他盖住。   “滚。”林晃嗓子哑得像是要废了,“弄老子眼都不眨,这会儿装什么温柔。”   邵明曜大手覆着他半边屁股,用力一握,“浑身上下就嘴最硬。”   “操。”林晃沙哑地骂:“老子早晚弄死你。”   邵明曜哼笑,手回到前面,却是在他喉咙上轻轻揉了两下,“嗓子难受么。”   林晃还是那个字,“滚。”   于是邵明曜不再说话,他们都精疲力尽,相拥着搂在一起,皮肤炙热,不知是谁的体温,一身黏腻,也不知是谁的汗。   林晃忽然想,最原始最彻底的亲密关系,大概就是这样了。   他喉结滚动,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再赏你一次机会。”   邵明曜闭着眼,像是已经睡了,“又不分了?”   林晃没答。   他看着邵明曜消瘦苍白的面颊,看了许久,久到邵明曜的呼吸逐渐变得深长,才轻声道:“邵明曜,别再和我说抱歉。”   “不狼狈的。   “和恶人为钱撕扯又怎么了,了不起得很。   “就让我看着这样的你,永远都让我看见。”   邵明曜睫毛微颤,却不曾睁眼。   “邵明曜,就算结出累累伤痕,你也永远是满身光亮的人。”   林晃低声絮说着,仰头凑近,用嘴唇轻吻他眼下的那片青。   很轻,像蝴蝶扇翅,小心翼翼地触碰。   一滴泪从邵明曜紧阖着的眼皮下滚落,无声滑进发际。   林晃看着他。   这个人他多年前便认识,他看到他的莽撞不知边界,后来分开,他又被半迫着看着他满怀期待,再后来重遇,看着他受欺挫败,也看着他明烈更胜从前。   而如今,他看见了他的晦暗,尖锐,崩溃和重建。   原来上天如此公平,没有谁抽节生长、长大成人的路是容易的。   不是只有他独自惶惶不可终日。   “我爱你。”林晃哑声说,“睁眼,看着我。”   他摘下黏滞在食指上的戒指,重新套回邵明曜手上,“从现在开始,听我的。”   邵明曜睁开眼,垂眸看着那枚戒指,“好。”   林晃声音轻柔,像一只在窝里对着同伴哼唧的小动物,说道:“爷的钱我来出,不用你还。”   邵明曜眉心颤动,“钱的事我再找人想办法,你家小店不容易……”   “不是小店。”林晃打断他,伸手去摸裤兜,摸到腿才想起没穿裤子,只好作罢,说道:“我的店是D市最大的法甜店。”   邵明曜笑了笑,手在被子下安慰似地顺了顺他的脊背,“你的店叫什么,等这事过去了,你带我去看看?”   林晃看他反应,怀疑他压根没信,“叫F2F。”   “F2F……”邵明曜重复了一遍,顿住,“F2F?”   林晃点头,“你发过我好几条网红去我店里测评的视频,记得么,秦之烨他们之前还去我家店打卡了,我没说是我的店,怕说了他大吃特吃还不付钱。”   邵明曜眼神木着,像难以置信,不知是难相信F2F还是难相信他的抠门程度。   林晃怕他还是不信,起身去够裤子里的手机,“ICU一天几万?我先给爷续上一个月的费。”   “你等等。”邵明曜把他抓回来,眼神更加震惊,“你想让爷在ICU再待一个月?不是……F2F为什么是你的店?”   林晃奇怪地反问:“为什么不能是我的店?”   “你的店不是叫眠蝶吗?”   “我不是说过么,那是旧眠蝶,新眠蝶改名了,我决赛作品用的就是新店名。”   邵明曜愣了片刻,眸光忽颤。   “F2F……”他一字一字念道:“Flapping to Fly?”   林晃轻声说:“翻译过来是,振翅欲飞。”   当年回到D市,小姑说要重新把眠蝶开起来,还说新店新气象,要换名,非要他来起名。   林晃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了好几个晚上,却只能想到在火场里、邵家的院子里,妈妈和邵明曜共同对他说过的四个字。   ——振翅起飞。   于是他改了一个字,变成英文简写,落于纸面。   也许宿命就是因果的重逢。   因为邵明曜当年那句话才有了F2F,而现在,F2F也注定会帮他跨过难关。   林晃这样想着,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   这个角度看不见杏果,他一时又拿捏不准,刚才是不是等人等久了,等出了幻觉。   不然邵明曜怎么听说杏果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结杏了。”林晃说,“你不激动吗?”   邵明曜还处于F2F的震惊中,半天才回过神,“什么结杏?”   林晃正欲解释,手机忽然震动作响。   邵明曜胳膊长,伸手一捞把手机捞出来,看一眼来电显示就扔给他。   “你行骗的同伙,告诉他,等着一顿毒打。”   林晃刚接起,秦之烨的嗓门就穿透电话飙了出来。   “爷醒了!林晃,你骗出来邵明曜没?让他接大夫电话!爷能认识人了,他认识我和小白……”   林晃手一哆嗦,秦之烨的叫声滚进了被子里。   邵明曜已经翻身起来,绊了两步踉跄着捡起裤子,摸了半天才把手机从兜里摸出来。   屏幕还停在微信页面,他正欲退出,眸光却突然定住。   爷的对话框顶到了最上面,是一条语音消息。   他手哆嗦着,点了好几下才点开那条语音。   嘈杂的人声和仪器声顿时充斥了房间,足足过了好几秒,邵松柏沙哑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响起。   “明曜……爷没事了,快……回去……上学吧。”   老头气弱停顿,又叮嘱道:“别……别耽误,你的正事。”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9】   明蛋:中秋快乐!   呆蛋:阖窝团圆。   【小剧场-70】   明蛋:好险,差点没分。   呆蛋:好险,差点没死。 第71章 |“明里摇尾乞怜,暗中磨爪藏牙。”   邵松柏是傍晚醒的, 醒来就是各种床旁检查,又拍痰咳痰、撤机撤管,护士通知家属时,其实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邵明曜和林晃赶到, 天都快亮了, 老头已经从ICU转进特护病房。   住院大夫见着邵明曜, 开口第一句就是“难关过去了”。   “人一醒, 各项指标都见好。你爷咳痰咳得很好, 才隔两个小时,床旁胸片就有很大变化。”   林晃脑子发木, 只听懂了“见好”两个字。   邵明曜问道:“很大变化,是变好吗?”   林晃赶紧看向大夫。   大夫笑, “是,也拍了颅脑CT,没有新的梗塞点, 再往后就是常规抗感染治疗。”   他在邵明曜肩上用力一握, “你和你爷都挺过来了。”   邵明曜唇角紧绷, 后退两步, 朝大夫深鞠躬。   秦之烨和俞白等在走廊上,一见着两人, 秦之烨深吸一口气, 像在为一通惊天暴骂蓄力。   可紧接着他眼神一兜,落在邵明曜脸上, 立即僵住,“你、你脸怎么了, 谁打……”话没问完, 他又突然看到那处血痧, 直眼看向林晃的手,惊呼:“你戒指呢!”   林晃说:“还他了。”   “林晃扇的。”邵明曜蹭了一下嘴角,冷淡地看着秦之烨,“不是你把我骗出来,让他提分手的么。”   “?”   秦之烨脸上肌肉抽搐,看向林晃:“我操?!”   林晃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面无表情,对秦之烨道:“你和小白楼下等我,别走。”   看秦之烨强作镇定的背影,林晃怀疑这辈子都看不见他了。   病房里,护工正在帮邵松柏拍痰,门虚掩着,咚咚的拍背声清晰地传出来。   林晃等在外面,邵明曜进屋道:“姨,我来吧。”   邵明曜一手按住邵松柏前胸,另一手把掌心拱成空腔,一下一下快速敲击在老爷子后背上。邵松柏借着他的劲使劲咳,许久,喉咙里畅快地喘出两声,护工赶紧拿水给他漱口,邵明曜架着他躺下。   这才开口叫了一声,“爷。”   邵明曜面色平静,可就这一个字,声音却在嗓子眼里哽了一下。   他立即垂下眸,不和老头对视。   邵松柏抓住他的手放在床边,沙哑道:“明曜,害怕了吧。”   邵明曜滑下去蹲着,把脸埋在他手背上,“没有,爷。”   林晃在病房外看地砖,数着那些不规则的花纹,抬手偕去眼角湿润。   “护士说我十好几天都不认识人。”邵松柏喃喃道:“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刚进手术室。”   邵明曜抬头搓了一把通红的眼眶,“爷遭了大罪,大脑不想让你记得,你就忘了吧。”   邵松柏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拨拉着他的头发,把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哑声问:“怎么瘦成这样了?没好好吃饭?”   “吃了。”邵明曜深呼吸调整情绪,回头朝病房外看一眼,“我吃饭慢,抢不过林晃。”   护工刚好出去,邵松柏朝门口看过来,虚弱地朝林晃勾了勾唇角。   林晃进去喊了一声,“爷。”   邵松柏缓慢道:“你也不上学,跟着明曜不学好。”   “我学好了,爷。”林晃实话实说,“现在只偶尔逃课,以前是偶尔上课,还是很不一样的。”   “你这混小子!”邵松柏被他气得像是想笑,胸腔一震又顿住,顺了两把才问:“你和老师请没请假?”   林晃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   上次上学是哪天来着?   他想要淡定,但顿了顿,还是很没出息地站在原地翻出手机日历。   好消息,刚好隔周末,他无非是跑了周五的半下午而已。   坏消息,但他是在胡秀杰办公室外头罚站时跑的。   林晃点开微信,从一长串静音小红点里把胡秀杰翻出来,惊悚地看见一串未接电话和质问。   胡秀杰甚至给他连发了四个问号、四个感叹号!   邵松柏看破一切,“明曜,赶紧让他回去!”   “知道了,爷。”邵明曜招手让护工进来,“我送他下去,您等我两分钟。”   邵松柏又在脸上比划了一下,“怎么和你爸吵成这样?”   邵明曜脚下一顿。   邵松柏道:“让你爸进来,怎么能这么打孩子。”   林晃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邵泽远的死讯肯定得先瞒着,但现在让两名家属陪护了,还能怎么瞒?   邵明曜却面无异色,“他昨天下午回北京了。”   邵松柏诧异,“回去了?公司有急事?”   “那谁知道。”邵明曜语气淡漠,“我骂了他两句,巴掌就呼上来了。你自己联系他吧,我懒得管。”   *   来到没人的消防楼道,林晃问:“爷能信吗?”   邵明曜摇头,“之前我让明宸帮我,用我手机登了邵泽远的微信,文字消息还能回复几句,但估计瞒不了多久。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他低头给秦之烨发了几条消息,说道:“他俩跑了,你得自己回去了。”说着在林晃手心上捏咕两下,“再等等,我很快又能接你放学了。”   “谁用你接。”林晃冷下脸,“你和秦之烨说他帮我分手,他能不跑么?”   “事实如此。”邵明曜语气平淡,边说边正了下皮带——他们出门急,只顾着冲澡,没顾上换衣服,皮带扣之前被林晃挣掉一半,还好爷没发现。   林晃伸手扯了它一把,“把这玩意扔了。”   “不扔。”邵明曜挑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拽着林晃胳膊往角落里走了两步,垂眸沉声道:“咱俩先立个规矩,你再走。”   林晃问:“什么规矩?”   邵明曜说:“这次的事错先在我,从今往后,我遇事都和你商量。”   林晃没吭声,深知邵明曜不是什么好东西,先礼必然后兵,他等着他下文。   邵明曜接着说,“但动不动就提分手,这错得更邪门。往后你有不满直接说,不许提分手吓我,再敢提——”   “怎么?”林晃打断他,“你真跟老子分?”   邵明曜一把捏住他两边脸颊,“再敢提,就不是捆手那么简单。”   “你他妈敢吗。”林晃嘟着嘴瞪他,“松手。”   邵明曜松了手,在他头上使劲一揉,“那你尽管和我闹,到时看我敢不敢。”   林晃被搞得脸红气粗,捋一把凌乱的头发,转身就要下楼。   邵明曜却又喊他:“晃晃。”   林晃一回头,被他扯回去,邵明曜捧起他的脸亲了一口,低声叮嘱道:“坐电梯下去,路上小心。”   “……”   真特么混。   弄人时往死里弄,事后还要威逼,等坏事做尽,又要打一手温柔牌。   “滚你妈的。”林晃骂道。   邵明曜替他按了电梯一楼,等门关上,林晃又改按二层,拿着刚才从桌上摸来的住院卡,给爷续了一笔费。   坐公交车回学校,半路就收到邵明曜的消息。   【smy:钱很快就还你。】   【lh:多吃饭,少放屁。】   邵明曜似乎被这句粗俗的表达沉默住了,半天没回消息。林晃占了上风,又单独给他转了两百五。   【smy:骂我是吧?】   【lh:让你去把蛋糕卷给我买回来。】   【smy:不买。】   不买就不买。   林晃提前两站下车,去了同一家连锁便利店,顺利找到新口味的蛋糕卷。   他对着价签,僵了足有半分钟。   八块九。   以前都是七块九,新口味成本应该更低,竟然还敢多卖一块钱。   也就邵明曜那种被当少爷养的才会做这冤大头。   林晃放下蛋糕卷就走。   路过柜台,收银员在他空空的手上打量一眼,撇了下嘴。   林晃没吃上蛋糕卷,心里烦,到校听了胡秀杰审判后,痛苦程度直接翻倍。   胡秀杰问清前因后果,没踹他,罚他在班门口站着听一天课。   好残酷。   本来就被搞得腰酸腿酸,站一天还不如挨一顿踹呢。   林晃贴着墙站,半死不活地捱到中午放学,正要去食堂,结果迎面撞见了胡秀杰。   胡秀杰拿着盒饭往他怀里一怼,“回屋坐着吃,十分钟,吃完接着站!”   林晃诚恳道:“这点不够吃,我能去食堂再打点吗?”   胡秀杰冷笑,“吃不饱来我办公室,我给你找别的吃的,边吃边聊。”   “……”林晃突然很想念区九中和包乐天,转身就往班级走,“好像突然不怎么饿,谢谢主任。”   *   下午最后一节课,高二六班是数学随堂测验。   教室里安静无声,林晃也拿了卷子在走廊窗台上撅着写。略长的头发垂下,遮住偷戴的耳机。   耳机另一边,是邵明曜上次和李刺槿见面的咖啡厅。   邵明曜赌赢了。   李刺槿今早收到资料,下午就又从北京飞回D市,约他面谈。   邵明曜端起自己那杯咖啡饮尽,而后从容地播放了询问叶韵绮真实年龄那通电话的录音。   “邵泽远和我母亲发生关系时,我母亲还不满十六岁。生下我后,他帮她篡改了年龄,又送她去欧洲读珠宝,才把这事压了下去。虽然我拿不到父子DNA证据,但我和爷的DNA证明,连带母亲的口述证词,足以说明问题。”   李刺槿微笑,“法律不认。”   “法律认不认无所谓,他人都死了,我还要抓他的棺材去坐牢吗?”邵明曜无所谓地收起录音笔,“等这些证据曝光出来,不知道大众和股东们会怎么想。”   李刺槿语气陡然冷下去,“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说呢。”邵明曜看她一眼,“我不是还发了几十个女人的信息给你么,都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当年都和我妈读同一所学校,你真的猜不到?”   “我妈不是邵泽远唯一的出轨对象。”邵明曜口吻平淡,像在说一个无关痛痒的人,“他就喜欢未成年,口味从未变过。我妈不是唯一的,甚至就连我也不是唯一的。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这些女人中有三分之一和他发生过关系,其中有两个还留下了他的种,你猜,是哪两个?”   李刺槿冷笑,“说这种荒唐的话,你以为我会信?”   “不信也无所谓。”邵明曜声音毫无波澜,“你就当看了一篇新闻预告吧。”   李刺槿秀眉一挑,“什么意思?”   邵明曜说:“记者已经联系过了。明天,邵泽远的风流史就会出现在商业新闻头条。你可以不分家产,但股价损失或许会更惨重,你本人也会被圈子里嘲笑一辈子。”   他轻笑两声,近乎期待地说道:“李家擅经营,股价波动无伤大雅,但一想到能让你永远抬不起头,我已经足够爽了。我一个光脚的,最喜欢看人脏了鞋。”   “还有。”他语气突然一转,变得冷漠而刻薄,“你在拿林晃威胁我时,有没有想过,一旦邵泽远的丑闻曝光,邵明宸在学校会得到什么对待?”   话音刚落,李刺槿一杯咖啡直接泼了上来,尖声道:“明宸没有对不起你!他甚至一直把你当成大哥!”   淋淋漓漓的咖啡液顺着邵明曜发丝和脸颊淌下,白衬衫上洇开一大片褐色。   “那又怎样。”邵明曜垂眸,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由很多东西决定的,我们注定对立,光靠他一厢情愿,难道就能兄友弟恭了?”   邵明曜抬手抹去脸上的咖啡,随意般道:“说起来,邵泽远有四个孩子,只有邵明宸天真又善良。而在他所有搞过的女人里,也只有你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你看,即使你气得要发狂,也无非泼我一杯咖啡而已,我那弟弟妹妹就不一样了,全都是小混子,他们妈妈往我脸上扇巴掌时,简直是彻头彻尾的泼妇。”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母亲性格也很跳脱,只是比另外那些女人有野心了一点。你说邵泽远怎么会有这种癖好,娶了大家闺秀在家里,外头净找些摆不上台面的?”   李刺槿死死地攥着咖啡勺,几乎要把它掰断,一字一字道:“我不信,这么短的时间,你是怎么调查了这么多人?”   “当然不是这么短时间。”邵明曜唇边绽开一抹笑,又随即敛去,声音低沉如同恶鬼:“是我的五年,被当作棋子的五年。”   李刺槿一恍,随即咬牙道:“你撒谎!那些年你对邵泽远听之任之,就像一条对自己父亲摇尾讨宠的狗!”   邵明曜垂眸哼笑,“岂止是对他摇尾讨宠,我对叶韵绮也是一样,求着媚着、等着盼着、处处上赶着。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查到的这些东西?”   他说着抬眸,目光平平静静,却摄人心魄:“从没享受过父母爱的小孩,每一次心怀期待,得到的都是冷漠和背叛。你以为,我还会对他俩抱有几分幻想?”   邵明曜身子略前倾,衬衫上的咖啡渍浸脏了雪白的桌布,声音形同鬼魅,“我不光查他们,还早就开始拿捏他们了。邵泽远外头三对妻儿,却唯独愿意给叶韵绮出钱留学、唯独默许我被爷养在身边,你不会以为是他偏偏看得上我们母子吧?他把我豢养在身边五年,突然像踢瘟神一样把我踢走,你难道真觉得仅仅是因为我没有利用价值了?”   李刺槿瞳孔颤栗,瞪着他,似震怒,又似恐惧。   “你有两个选择。”邵明曜从书包里摸出一份遗产协议推过去,“我要爷的那份遗产,也就是三分之一,并且额外要一百万现金,十二小时内到账。你要么签了,要么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不怕告诉你,爷刚刚醒了,医疗费已经到头,目前欠的也不算多,这笔遗产对我而言已经可有可无,是拿钱还是看你笑话,我其实很难抉择。”   李刺槿秀美的面容几乎扭曲,额头上青筋暴起。   “你看我笑话,你自己也会被人唾骂是私生子。”   “骂吧,大声点才好。”邵明曜笑起来,“小时候我还真在意过这些,但就在邵泽远一次又一次遮盖我的存在、甚至恨不得送我去厂里不见天日地拧一辈子螺丝时,我的想法变了。”   他语气一顿,片刻后敛起了笑意。   那双黑眸深不见底,凝视着李刺槿,却又像是透过她在凝视已经死去的男人。   耳机里忽然安静了下去,就连咖啡厅的轻音乐都刚好播放停顿。   林晃写着算式的笔停住,笔尖点在卷子上,留下一个墨点。   他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那个墨点,听邵明曜清晰地开口。   “我的出身越难以启齿,我越要活得张扬。   “他越不想让我被人发现,我偏越要让全世界都看见。   “我不接受摆布,也不会沉默地存在。”   邵明曜无声微笑,“你说得对,我确实是狗,但狗也要分。”   “明里摇尾乞怜,暗中磨爪藏牙。”   他一字一字说,“很不幸,我是一条恶犬。”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1】   明蛋和呆蛋一起躺在草丛里看月亮。   呆蛋正犯困,明蛋忽然问它:   假如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蛋,你还喜欢我么。   呆蛋打着哈欠:细说。   明蛋说:我又奸又坏,心狠手辣。   呆蛋沉默片刻:那你以为我想象你是什么样?   明蛋想了想:温柔明朗,善良可亲。   呆蛋闻言彻底沉默了。   明蛋叹气:果然之前对我有很深的误会吧。   不。呆蛋木然摇头:还是你对我的误会更深一点。   明蛋:?   呆蛋拍着它的头:你是一只自我感觉良好的小鸡蛋。 第72章 |“邵松柏的长孙,不是什么私生子。”   电话里不再有人说话, 只有轻音乐和衣服摩擦声。   林晃听着邵明曜起身走路,手指轻点玻璃的声音。   他凝住的眼神这才动了下,笔尖空过刚才留下的墨点,把没写完的算式继续写完。   服务生轻柔地问道:“您好, 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邵明曜没有立刻回答, 似是深思了一会儿, 而后说:“这个, 歌剧院蛋糕, 打包带走,让里面的女士一起结账。”   猝不及防地, 林晃对着满纸混乱公式勾了勾唇角。   电话里响起车马人声,邵明曜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说道:“五星级酒店的饼房应该还不错?歌剧院,名字挺好听,给你尝个新鲜。”   走廊空荡, 林晃小声而冷淡地指出:“歌剧院是很老派的法甜。”   “哦, 那赌错了, 该买另一款什么布朗的。”邵明曜语气平静, “不好意思,假少爷, 真土狗。”   “蒙布朗就更常见了。”   林晃面不改色地把最后一笔写完, 说:“不要再占用北灰的恶犬头衔。”   邵明曜没反应过来般“嗯?”了一声。   “邵明曜。”林晃说:“你是一条可爱的小狗。”   晚饭依然是胡秀杰的“爱心”盒饭。   林晃进班吃饭,一边吃一边使劲敲腿, 吃完回到走廊上。   六班同学看心疼了,扒着门对胡秀杰讪笑, “主任, 林晃都站一天了, 饶了他吧。”   林晃感动地看向他。   “还有两节晚自习才到一天。”胡秀杰冷眼瞧他,“关系挺深厚啊,你想替他?”   那人立刻摆手,“深厚,但也没那么深厚。”   林晃收回感动的视线。   胡秀杰把人驱散,板着脸对林晃道:“A班马老师今天去外校教研,听说你罚站的事了。”   林晃心头立即涌出些许被宽恕的期待,问道:“他对您说什么了吗?”   胡秀杰点头,摸出一张卷子放在窗台上,“他说沉浸式攻破难题,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林晃:“……谢谢他。”   果然混子学校都是纸老虎,省重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真地狱。   林晃撅在窗台旁做死难的竞赛卷,从晚休做到晚自习打铃,喧哗的走廊恢复安静,他意识模糊了,脑袋顶上漂着两道音轨,左边念数学定理,右边念大悲咒。   屁股突然被人拍了一把。   一枚典雅的黑色纸盒降落在卷子上,散发着可可豆和黄油的香醇。   邵明曜动作利落地帮他收拾好纸笔,大步迈进高二六班,和看自习的老师低语两句,在众目睽睽之下拎走了他的书包。   走廊空无一人,他跟在邵明曜后头挪了两步,被肆无忌惮地抓住手。   他瞥着那只手,“你怎么这么黏人。”   邵明曜说,“我是看你被罚得走路费劲,才拉着你。”   林晃抬眸看他,问道:“我走路费劲,是因为罚站么。”   “不是么。”邵明曜脚步一顿,面不改色地点头,“那很好。”   好你妈。   书包让邵明曜拿了,林晃一手被他抓着,另一手拎着纸盒和塑料袋。纸盒里装着五星级酒店的歌剧院,塑料袋里装着便利店大冤种蛋糕卷。   走出教学楼,他忽然恍过神来,挣开邵明曜的手,“书包还我。”   邵明曜回头,“怎么了?”   “不和你走。”林晃往回退一步,语气里透着烦,“以后不逃课了。”   完蛋,他好像真的怕胡秀杰。   邵明曜洞察一切地“哦”了声,又抓起他的手,“我拿了假条,爷给胡秀杰打电话了。”   林晃惊喜,“真的?”   爷真好。   邵明曜拉着他走到校门,把假条递给大爷,大爷果然放行了。   林晃长松一口气,邵明曜说道:“爷说你陪护受累了,让你先回家睡觉,要罚也明天再罚。”   “?”林晃大惊失色,“明天?”   邵明曜点头,“怎么了。”   林晃愣了半天,“可我再坚持一节课就罚完了。”   “……”   邵明曜沉默在原地,半晌才迟疑着继续迈动脚步,“他可能没想到胡秀杰只罚你站一天。”   林晃:“……”   邵明曜努力找补:“没事,明日事明日愁,今天的蛋糕今天吃。”   林晃说:“邵明曜,我不想念了,想退学。”   “不行。”邵明曜说,“胡秀杰和爷说,你能冲985呢。”   “不想冲了,回去开店得了。”   “大学生每年还能争取奖学金呢。”   “我不差钱。”   “国奖每年有八千。”   “……”   林晃不贪钱,他只是太累了,懒得再辩。   羊肠巷里路灯昏暗,他被邵明曜哄着,困得迷糊了一会儿,又抬头瞥向身边。   邵明曜肩上挂着他的书包,在他身边拽着他的手走,眉眼淡然从容,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邵明曜。”   “嗯。”   “很辛苦吧……”   “还行。”   “你会觉得委屈吗?”   “偶尔。”   “偶尔?”   “要被分手的时候。”   林晃噎了一下,有些不耐烦地收回视线,“踹了你而已,有什么好委屈的?”   邵明曜轻笑,“弄了你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   林晃挣开那只手,却被更紧地一把攥住,邵明曜掌心泛了层薄汗,在他指间手背覆下一片微潮湿的温热,声音低低地钻进他耳朵里:“以后继续接你放学了。”   林晃不挣了,勉为其难地让他攥着手,垂下眼“嗯”了一声。   到家囫囵冲了澡,困得直接瘫在床上。   邵明曜坐在床边替他吹头发,吹干又捏着蛋糕喂他吃。他闭着眼一口一口地咬嘴边绵软粘腻的蛋糕,吃着吃着,意识逐渐远去。   直到一口咬到邵明曜的手指。   “没了。”邵明曜说,“吃不够么。”   他窸窣起身,抽出手指,指尖在林晃舌头上勾了一下。   林晃喉结一动,睁眼看他起身,“去哪?”   “回医院了。”邵明曜说。   林晃说:“李刺槿的律师要是调整了合同,发我看一眼。”   邵明曜轻笑,“你还懂合同?”   “只能大概看看。”林晃又闭上眼,“被你坑着背了好几年法条。”   邵明曜笑出声,走过来亲了一口他脸颊上的蝴蝶,“她已经签了,一字未改。”   林晃喉结微动,闭目道:“恭喜,赌赢了。”   “可惜蛋糕赌错了。”邵明曜沿着蝴蝶摸到他嘴角,摁了一下,“下次一定买对。”   第二天林晃留了个心眼,到学校就去厕所躲着,等到打铃才出来,快步冲进教室,一屁股在位子上坐下。   胡秀杰路过高二六班后门,他目不斜视地盯着黑板,数学老师提问,他举起了手。   老师被他突然的主动惊吓到,他起身回答,答完一种解法停顿片刻,又换一种解法。   一共答了三种解法,脑子挖空了。   胡秀杰仍站在后门盯,眼珠子一眨不眨,瞪得像只猫头鹰。   他硬着头皮坐下,终于转过头,和猫头鹰对视。   猫头鹰朝他伸出利爪,勾了勾。   他认命地抓起卷子,出去走廊上罚站。   胡秀杰问他,“睡好了?”   林晃耷着头,“凑合。”   “站直了!”胡秀杰喝斥道:“没吃饭啊。”   林晃只好把头支起来,肩胛贴住墙,“起晚了,没吃。”   胡秀杰转身,踩着高跟鞋咣当咣当回教务处。林晃脑袋又耷下去,没一会儿,高跟鞋又咣当咣当地回来。   “站着吃,吃完回去上课。”胡秀杰冷道:“再敢逃学,你就给我站到这学期末!”   林晃愣了一下,捏着那只白色点心盒,盒子上用马克笔歪七扭八地画着几颗蚕豆似的玩意,从小到大,从圆到扁,蚕豆逐渐长出胳膊和腿,变成蚕豆人,又扭曲地跳起舞来,后来不知道从哪出现一只猫,蚕豆人捏着响指朝它靠近,最后掰开猫嘴,一头栽了进去。   “……”   好担心作画人的精神状态。   林晃犹豫了下,“主任,您想透过这幅画对我说什么吗?我看不懂。”   胡秀杰没好气道:“从我班学生那里没收的,你要问问他去。”   林晃:“……哦。”   那算了,毕竟是数理A的。   陈亦司好像说过,天才和疯子只是一线之间。   盒子里装着两只泡芙、一大块奶油戚风。   泡芙是工厂货,奶馅浓郁顺滑,但能吃出来没少放食用胶和增稠剂。戚风倒像自家做的,造型朴素,但原材料用的都是最好的,烤得也用心,入口松软清甜。   林晃大口大口吞咽着奶油和蛋糕,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小时候,庄心眠喜欢烤这种最简单的戚风蛋糕,打一碗奶油随便抹两下就给他当早饭,大概是太软太甜,即使被他忘了这么多年,却忽地又一下子让他想了起来。   他对着窗台发了会儿呆,等老师喊才想起来进教室。   *   熬到周末,林晃起大早,到医院才听说邵松柏刚接出院通知。   生命很神奇,一周前不省人事、几经抢救,病危通知书攒了一小沓。可人一醒,肺感染清了,病房接连下转好几级,没几天就被医院赶回家静养。   林晃进病房时,大夫正在讲检查报告。   “室壁运动协调度佳,各房室没有放大,射血分数67,都正常着。低密度1.3,比较理想,出院遵医嘱服药,千万不要大补,清淡饮食,半个月后多活动。”   邵明曜听得很认真,邵松柏只听了两句就开始冲林晃使眼色,林晃摆手示意他认真听。   等大夫走了,林晃才去床边坐着。邵松柏拉着他的手,抱怨邵明曜管得多,又说想吃桃酥,让他回去多烤几炉。   其实老头余生已经告别这些高糖油点心了,永远别想碰。   但他眼神饱含期待,林晃实在张不开嘴,纠结半天,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一颗半青不黄的杏,放在他手掌心里。   邵松柏纳闷道:“哪买的早杏,长得真糟。”   林晃把老杏树结果的事说了。   邵明曜那天果然没听进去,这会儿和爷一样惊讶,爷孙俩一起对着那颗小果子发呆,过了好半天,邵松柏问:“真是咱家树结的?”   林晃点头,“我看了它好几天。”   邵松柏摸了摸,“这么小?”   林晃说:“今天才是第八天,长大了一点,但离熟还远着。”   邵松柏沉默,邵明曜也沉默。   许久,邵明曜脸色发木地问:“只结这一颗吗?”   林晃点头,“就一颗,我特意找遍了……”   “你就给摘了??”   邵松柏声音彻底颤抖,剧烈地咳嗽起来,林晃脑子一嗡,邵明曜赶紧过去扶住老头,护着胸口,“爷——!息怒!”   邵松柏被他架着,手在床旁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摸到,目光又落在他的皮带上。   林晃求救地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表情也严肃,“不开玩笑,我也想抽你。”   林晃:“……”   好在老头是半个残废,邵明曜也一时脱不开手,林晃抓起出院条就往外走,一路小跑,吓出一身冷汗。   出院手续很复杂,要在好几个楼来来回回地开单子。林晃努力磨蹭,把出院结账、退费退饭卡全都办好,连病历都打了,捱到快中午才回去。   他抱着像字典那么厚的诊疗记录,轻手轻脚地走到病房门口,往里一瞄,脚步停顿。   邵明曜脊背笔挺地跪在病床旁。邵松柏摩挲着杏,看着窗外明烈的日光。   “爷。”邵明曜叫了他一声,“奶奶护着你呢。”   许久,老头的视线回到孙子脸上,平静地问:“护着我,护着你爸了吗?”   邵明曜沉默。   “你跪什么?”邵松柏扶着床架子,坐直了些,“起来。和爷说句实话,你爸他——”老头似是突然想哽,但勉力忍住了,手攥紧栏杆,逐字问道:“是不好了,还是……不在了?”   邵明曜抬起头,轻声道:“是……上飞机前。”   老人攥着栏杆的手一下子青筋暴起,他发着抖,床架子被攥得咔咔震颤,许久,他长吸一口气,沉沉吐出。   “这样啊……这样……”他垂下头喃喃自语,又怆然一笑,“是……车祸?”   “不是,主动脉夹层。说是之前连着出差、应酬了大半个月。”   “哦……”   “爷,对不起。”邵明曜低眉认错,“这些天和您发微信的是我,我一直骗着您,从手术前骗到今天,其实……您应该有察觉吧。”   邵松柏发呆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我知道泽远应该是出事了,否则不可能不来看我,他……他对你不是个东西,在我面前却还算个好孩子。”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去,爷孙俩都不再说话。邵明曜看着床栏杆,年轻的手缓缓握住苍老的手,紧握,他又低低喊了声“爷”。   邵松柏一声不吭,却是老泪纵横。好半天,他抹去了眼泪,反握住邵明曜,“爷以前把你看错了,你不是好孩子,应该说是个男人了。有主意能抗事,你比你爸强。”   “爷。”   “你起来。”邵松柏拉他一把,又问:“医院这些天得扔个四五十万,没有你爸,不好凑吧?”   邵明曜略过了那些窘迫绝望,轻描淡写道:“您的活期、医保什么的用空了,最后还差一点,找我妈借了,晃晃也补了点。”他顿了顿又说:“我没找到那笔留学的钱,不然也不至于跟我妈开口。”   邵松柏心疼地看着他,“傻孩子。光知道翻爷的户头啊?”   邵明曜一愣,“什么意思?”   “也是,怪我之前没和你说。”邵松柏叹气,“你留学的钱,爷是存在你名下的,存折就在你床垫子底下呢。”   邵明曜错愕,林晃在外头也愣了。   老头向后靠在床头,闭目长吁一口气,缓声道:“遗产要给第一顺位平分的,要是不存你户头,万一我有个好歹,这钱能归你几分?”   老头闭着眼睛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背,喃喃道:“要出国念书的,出去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你的选择,我大孙子嚼着委屈长大,就这么一个心愿,我肯定得让他顺顺当当,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邵明曜低下头,林晃看见两颗水珠从他脑袋底下坠落,也别开头去,轻轻吸了下鼻子。   老头闭目了一会儿,又睁开眼,“我那儿媳不是个本分的,遗产怎么说?”   邵明曜清了清嗓子,不提那些算计,只说了李刺槿答应给三分之一家产。   邵松柏挑眉,“三分之一?”   邵明曜点头,“我和邵……和我爸的DNA鉴定被作伪了,现在人也没了,拿不到新样本,就这样吧。有三分之一,足够给您养老了。”   邵松柏苦笑,拍拍他的手,“傻孩子。”   他让邵明曜把手机拿来,翻了半天,递给他看。   邵明曜只扫了一眼,手机一下子掉在床上,邵松柏拿起来揣好,借着他的搀扶下了床。   林晃正困惑手机上是什么,便听邵明曜颤声问道:“我和我爸的亲子鉴定,是您偷偷做的?什么时候?”   “去年秋天我过生日,他回来的时候。”邵松柏说:“我本来想借生日再观察一下你俩,有没有修复关系的可能,看来是没有了,就拿了他的和你的头发,提前把亲子鉴定做了,也公证过,有法律效力的。只是……只是没想到要这么快就拿出来。”   林晃大脑一瞬间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刚刚手术后的老人。   邵松柏握着孙子的手,眼眶还红着,手也不受控地哆嗦着,可他神色郑重又平静,胸口绑着胸带,却依旧站得很直。   “儿子做错事,老子掰不过,是老子无能,但不能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算了。总要替他挽回一些。”   “明曜,家产有你四分之一,你要去争。我邵松柏的长孙不是什么私生子,该是你的,一点都不会少。”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2】   呆蛋来到键盘旁,勾了一下敲键盘的手指。   敲键盘的问:何事。   呆蛋说:我出门遇到一个奇怪的蛋。   敲键盘的继续敲:怎么奇怪了?   呆蛋说:凑近我蛋壳使劲闻,问我是不是偷了它的蛋糕。   敲键盘的手指一顿:你怎么说?   呆蛋说:我说和它不熟,让它做蛋有点边界感。   敲键盘的无声地松了口气:你做得对,离它远点。   它叫什么?呆蛋问:你昨天送我的蛋糕和它有关吗?   敲键盘的盯着屏幕摇头:不认识,无关。   她顿了顿,小声叮嘱:这几天少出门,把味散干净。   ****   于是林晃也吃到了赵文瑛女士的私人烘焙。   窦晟对胡秀杰的打劫行为表示愤怒,尝试申诉,被从教务处踹出来了。   踹的真好啊。 第73章 |“想要我脱离轨道,绝无可能。”   邵松柏出院第一周, 林晃完全被学校绑架了。   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自习上,罗莉踩着高跟鞋步入教室,在黑板右下角留下了一串优美的花体英文。   21 days left until the FINAL EXAM.   林晃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感慨了一下英语班主任的仪式感。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   这学校它不装了。   ——在宣告进入期末阶段后, 英华痛快地撕掉了身上那层纯洁无害的皮, 暴露出残忍的本质来:六科作业同时翻倍, 晚自习却被占用考日测;上课铃调成能穿破耳膜的分贝;午休晚休缩减成半小时, 大课间还要强制跑操, 原因竟然是怕学生在高强度学习中身体撑不住,要加强锻炼。   林晃仔细咂摸了一阵, 惊悚地发现,这和陈亦司“我怕把你店吃垮, 所以趁着还没垮,要往死里吃”的逻辑不谋而合。   英华宿舍有公共自习室,供卷王们在宿舍熄灯后继续发愤图强。住校生一放学就玩命往回冲, 力争在通宵自习室占一个座位。   某天林晃放学前两分钟去了趟厕所, 出来时刚好打铃, 差点被乌泱而出的人群撞飞。   更恐怖的, 班里嘻嘻哈哈的家伙一夜间消失了,换成照着他们模样制造的AI来上学, 脸上像罩了一层铁, 只会埋头苦学,对话憋不出十个字, 一提考试就朝你阴森森地一笑。   林晃实在受不了,要求邵明曜每节课间都来找他。   “你以前没这么亲人啊。”邵明曜靠在六班走廊的窗台上和他闲聊, “不嫌我烦?”   林晃瞥一眼屋里, “可能以前没混进鬼堆里吧。”   邵明曜笑得呛了两下, 把喝了两口的奶茶塞进他怀里,他专心致志地吸,几口吸到底,又听邵明曜俯近耳边低声问:“下节课间吃什么?”   林晃下意识偏头看向班里,还好,一屋子AI都在伏案,无人在意他和高三学长过分亲密的举动。   他抬手,巴掌贴着邵明曜的侧脸把人推开,“随便。”   邵明曜笑得明朗,阳光又落进了那双黑眸,低声感慨道:“真好养啊。”   打铃后,手机震了一下,林晃偷偷瞥一眼,发现邵明曜给他转了520块。   【smy:还你上次的。】   林晃把屏幕往上划,看到之前发的250块红包,若有所思,片刻,又转了一笔250过去。   邵明曜把钱收了,很快,再次转回一笔520。   林晃再试。   邵明曜再回。   林晃点开计算器,得出一分钟内净赚八百一。不假思索,立刻发了2500。   这回邵明曜秒接收。   然后杳无音信。   【lh:?】   【smy:你是一只贪心的小蝴蝶。】   【lh:……还我。】   【smy:还是一只天真的小蝴蝶。】   【lh:还我啊。】   【smy:晚上去你家还你。】   “……”   【lh:还是分手吧。】   邵明曜过了几秒,发了一条语音过来。   林晃瞥一眼讲台上的老师,偷偷从兜里摸出一只耳机,用校服袖子遮着塞进耳朵。   邵明曜语声低沉,仿佛能叫人想象到他挑眉的样子。   “林晃,你就勾着我收拾你呢是吧。”   又一条。   “你等考完期末的。”   林晃摘了耳机,把邵明曜免打扰,手机塞进书桌堂最深处,仿若无事发生地拔开笔帽写卷子。   胡秀杰说了,上课不能搞对象。   大课间跑操时他才把邵明曜放出来,发现后来邵明曜给他转了一笔5200,还附赠一张凶神恶煞的狼狗证件照。   【smy:提前发一笔封口费,以后不许说这两个字。】   林晃立刻接收。   【lh:不白拿,会给你买优质国产狗粮。】   发完立刻退出,再次把邵明曜免打扰,长吁一口气。   跑操前整队,各班都要站成方块队列,六班后头是数理A。林晃下楼慢,站在最后排,一回头就看见胡秀杰在训他们班学生。   主席台在清点方阵,还要好一会儿才开跑。马老师从全科A过来和胡秀杰唠嗑,据说他俩是多年的搭子,只要站一起就有唠不完的学生和教务,马老师一来,数理A开始群魔乱舞,胡秀杰冷不丁一回头,他们又一秒回归人形。   林晃回头观看岁月静好的老师和他们身后的奇行种大赏,不小心看多了一会儿,和马老师撞了个对视。   于是马老师笑眯眯地捧着保温杯过来了。   “……”林晃僵硬地转过头。   马老师站在他身边,吸溜着喝了一口枸杞水,说道:“听说你连着四天日测都考砸了。”   “……”A班老师为什么天天听说平行班学生的成绩啊。   见林晃不吭声,马老师接着问:“有压力了?”   林晃摇头,“没。”   马老师又问:“分心了?没好好学?”   林晃说:“还和以前一样学的。”   “那是考到薄弱点了?”   “嗯。”   马老师笑着在他肩上拍一把,“别往心里去,别破罐子破摔,也别为了这个就玩命。”   林晃“嗯嗯”地点头。   他压根没往心里去,更没因此玩命。这两天日测突然暴露出他力学模块大短板,他就多做了两张力学专项,减了两张数学,每天的学习时长反倒少了点,能陪北灰上坡下坡多溜达几圈。   马老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眯眼,“你压根没上火吧?”   林晃真诚提问:“连着考砸四次而已,到底有什么好上火的?”   马老师被他问一愣,半晌笑了几声,摸出手机戳了两下,“你再说一遍。”   林晃费解,但还是听话又说了一遍。   老马神秘一笑,捧着他的保温杯踱回全科A去了。   放学前,一窝A班的人涌到六班后门,林晃问同桌AI这是在干什么,同桌AI解析了一会儿,呆板地回答:“据说有个纹身、逃课,一边在月考大榜上飙升,一边在日测四连跪,挨了胡秀杰本月全部的踹,吃了全A班被她没收的零食,还放话无论考成什么样都权当玩的嚣张借读生。重要的是,A班老马放完他嚣张宣言的录音,让学生学习他沉稳的心态后,又随口提了一句,说他长得眉清目秀的。”   林晃点了点头,低头继续写题。   他写了一会儿又抬头,犹豫道:“你说的不会是我吧?”   同桌AI看了他片刻,“林晃,你真的是个人机吧?”   林晃:“?”   *   周六,邵松柏躺在卧室听广播,邵明曜煮了一壶浓香的豆浆,准备给老的和小的当下午茶。   他拔了豆浆机电源,从橱柜里掏出两只玻璃杯,在清水下洗净擦干,放在台子上。   林晃坐上台子,戳着玻璃杯玩。邵明曜正要去捉那只不安分的手,一旁的手机忽然亮起来电界面。   李刺槿的电话来得很突然。   他却仿佛并不意外,按下免提,调低音量。   这一回李刺槿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就卸下了虚假的面具。   她的声音像玫瑰上的冷刺,“你敢骗我。”   过了一会儿,邵明曜才应了一声:“还是没忍住亲自查了?”   李刺槿沉默,频道里充斥着女人压抑愤怒的呼吸声。   邵明曜提起刚磨好的豆浆,顺次倒入两只杯子,平静地问:“几十个女人,一周就查完了,这么快?”   他顿了顿,又接着自言自语地说:“也对,无中生有的事,排除起来确实不费事。”   李刺槿怒不可遏,“压根没有任何人跟你爸有关系!我还查了你爸大学以来的所有消费记录,除了叶韵绮,他在外面没结识过任何可疑的异性!”   “这样么。”邵明曜闻言只是笑了笑,低声道:“看来爷是对的,邵泽远只有在我面前不做人。”   李刺槿质问道:“谁教你走的这一步险棋?小小年纪,不至于深沉阴毒至此,是不是叶韵绮在你背后支招?”   “她?”邵明曜拿着豆浆壶的手顿了下,又继续一点一点地往杯子里倒,注视着两边的液面,说:“我倒希望她能帮帮我,在我需要时。”   叶韵绮没有给他打钱。   那通借钱电话里,她犹豫、答应、劝他不要过多投入,整个过程丝滑自然,可在那之后,她的号码变成空号,邮箱开了自动退信,彻底失联了。   很多时候,邵明曜都不知叶韵绮究竟是蠢还是精,说她蠢,但她在亲儿子面前的连招一套接一套,说她精,她却糊涂到连邵明曜故意错报她篡改了几岁都不反驳,还被录音当了枪使。   邵明曜终于把两杯豆浆倒平了,放下壶又想了想,应该还是精吧。蠢的时候不是真蠢,只是不在意罢了。   也挺神奇,母亲完全不在意他,而父亲太介意他。   李刺槿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我会去调查叶韵绮,她别想躲在国外逍遥!”   邵明曜无声而笑,“随便。”   邵松柏拖着病弱的身体,行事却铁腕果断,出院后一天也不歇,立即找律师谈判。现在遗产已经重新分割,邵泽远家产一分为二,李刺槿和邵明宸拿一半,老头和邵明曜拿另一半。   邵明曜本意是要现金和房产,可老头硬把他按下,让他继承了邵氏一大笔股权。   如今万事已成定局,再纠结之前的过招博弈已经没有意义,李刺槿这通电话,大概纯为泄愤。   李刺槿气急而笑,“不要以为分到家产就可以高枕无忧,我会把叶韵绮篡改年龄的事捅给董事会,你不仅是私生子,还是幼女产下的弃婴!你的出生就是你生父肮脏恋童的罪证,在董事面前,你永远别想挺直腰杆做人!”   邵明曜平静道:“原来你只查了别人。”   一句话让电话另一头的李刺槿噤了声,坐在台子上晃着腿听热闹的林晃也反应了一会儿。   那晚邵明曜回家后,对他说明了这番搏心态的谋划,但他只说搜罗几十个女人的资料当障眼法,虚构一套出轨多位未成年少女的说辞,骗李刺槿破防。   林晃伸手勾了一下邵明曜的衣角,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什么事?   邵明曜随意拎起他的一只手,放在手里捏来捏去,漫不经心地说道:“很遗憾,故事不如你预期的刺激。我妈生我时并不是什么幼女,她确实改过年龄,但不是改大了四岁,是改大了两岁,为了一些移民手续上的问题而已。她17岁遇见我爸,生下我时刚过18岁,我只是一个贵圈到处可见的豪门私生子,想必董事会听了都会打哈欠。”   “李刺槿。”邵明曜的语气就像此刻周末傍晚的老街一样平静,“你有没有想过,这么拙劣的一套谎言,为什么能骗到你?”   电话里鸦雀无声,不知道李刺槿是被气昏了头,还是已经愤而离去。   邵明曜自顾自地说道:“虽然我们见面很少,但每一次见面,你都在向我展示你有多么痛恨我和我妈,痛恨自己当年一个高高在上的富家千金,邵泽远却背着你在外面找不入流的野女人这件事。”   “我看透了你,你却看不透我。在我规划好的未来里,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污点——倘若这一切是真,我更不会以自己的羽毛为代价,只为撬动你手里那么几枚硬币。”   “无妨,以前胜负已分,以后同为邵氏的股东,还希望你能记住——”   邵明曜语气微顿,拿起手机在耳边,说道:“我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无论任何人,任何手段,任何威胁,想要我偏离轨道,绝无可能。”   少年的语气很轻,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他平和地说完,随手把手机往旁边一扔,垂眸落下带着些嫌恶和蔑视的一瞥。   林晃下意识看向他的手指,那枚被用来提醒“控制”的戒指被傍晚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坚定又柔和。   就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邵明曜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视线越过林晃看向他身后——他身后是厨房另一扇高而窄的百叶窗,外面朝着院子另一头,老杏树影投在围墙上,轻轻摇曳着。   林晃拿起一杯豆浆,轻轻晃着腿,一口一口地喝,等他把豆浆喝完,邵明曜刚好回过神。   林晃垂眸看着杯壁上那道豆浆印子,说:“你心眼多得吓人。”   邵明曜笑了笑,“这还不够呢。之前没想过会搭上我爸公司,但既然搭上了我就不会摆烂,以后斗法更少不了。”   林晃点头不语,摆弄了一会儿手机,说道:“陈亦司说,这叫刀光剑影刚刚拉开序幕。”   “你跟他说了?”邵明曜挑眉。   林晃点点头,“毕竟从打出生就四处触霉头,结果这两年突然行大运,交了男朋友,还是豪门继承人,我总得找人倾诉一下。”   邵明曜认真地看着他,直到看得他不太自在,又忽然抬起手,朝他脸缓缓伸来。   林晃以为他又要摸摸那些蝴蝶了,便由着他靠近,不料他忽然屈起手指,在林晃脑门上重重一敲。   痛。   熟悉的暴躁感涌上来,林晃怒道:“干什么。”   “说没说过,不许这么说自己?”邵明曜神色严厉了一瞬,转而却又柔和下来,低声哄他道:“林晃是世界上最有福气的小孩。”   林晃捂着脑袋看他,“你在放什么屁。”   邵明曜朝院里对空气发癫的北灰一抬下巴:“所有失去的都回到了身边。”   他顿了顿,“离开许久的人也能再次遇见。”   看向爷卧室的方向,又垂眸看着两人投在窗台上交叠的影子,“爱着你的,因为你而绝处逢生。”   林晃愣住,心跳忽然很快,像第一次偷吻——不如那时凶猛,却更连绵。   他别过头看向百叶窗外,也看着那一墙摇曳的树影,阳光从另一侧的窗打进来,把他半边脸镀成金色,那一串幽蓝的蝴蝶也带了金闪,熠熠生辉。   邵明曜又抬手,他来不及躲,可这次那只手却十分轻柔,食指点在最上面那只蝴蝶,沿着蝴蝶的动线向下描摹,描到唇畔,一下一下地轻按他的唇。   邵明曜很喜欢捏他,脸、唇、腰、臀,轻的、重的,就像他对待小狗玩偶那样,在身边就要上手,撒不开似的。   林晃耳朵红了,被落日金晖照了个剔透,但他扭着头不做反应,也不遮盖,只是又轻轻晃了两下腿。   邵明曜环着他的腰,把他往下抱了一下,他脚尖在地面若即若离,终于转回头来看着邵明曜。   “邵明曜。”他凝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眸,“你是不是想要我亲你。”   邵明曜眉毛轻轻抬了下,仰头看着他,“看你意愿,我悉听尊便。”   林晃双手攥住他的肩,缓缓朝他俯身下来,两人鼻尖触碰,邵明曜垂下眸,待要吻住时,林晃忽然用力把他一推,从台子上轻巧地跳下来,端起另一杯豆浆说:“我给爷送去。”   玻璃窗映着林晃嘴角那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少年眸中蓄满明朗,和他身后人笑起来时全无分别。   他走到门口,直接被搂着腰一把提起,两脚在空中虚蹬两下,邵明曜一把把他捉回台子上放下,他手里的玻璃杯一歪,豆浆全部撒进洗手台,连着杯子也咣当一声掉了进去。   邵明曜仰头看着他,“林晃,我是不是该收拾你了。”   林晃向后仰了一下,顺势抬腿踹他,“爷在卧室。”   “爷在听广播,而且还残废。”邵明曜捉住他的脚,把他的腿放老实,左手握住他的腰,右手托住他后脑,扣着他低下头。   邵明曜手宽指长,每次握腰时,中指和无名指都能触碰到臀边,他故意捏得紧,手指深陷进肉里,一下就能卸了林晃浑身的力,什么搏斗拳击都白学,只能颤栗着由他摆布。   悉听尊便,从来都只是为所欲为者的文字游戏。   说什么土狗恶犬,骨子里还是个大少爷,接吻最多抬一抬头,舌头撬开牙关,吻得深时,就要扯着林晃胸前的衣襟把他一直向下拉,林晃往后挣一下,腰侧登时被扇了一巴掌。   等那只手终于松开时,林晃已经一片眩晕,两人额头相抵,一条银丝牵连在唇边,又染了傍晚的晖光,看得林晃臊。他喘着粗气,半个身子都麻。   陈亦司曾经劝他刚谈恋爱悠着点,别上来就太猛,往后没有热情。   可他和邵明曜谈到现在,总觉得邵明曜还是在收敛,每回都比之前更暴露出一些本性,这个人的蛮横和掌控欲让他惊恐,却又跃跃地想要不断试探。   待两人喘定,邵明曜清了下嗓子,站直腰板,好整以暇地抻了抻衬衫下摆,把褶皱扯平。   林晃抹去唇边湿润,居高临下看着他,缓缓抬起腿,脚尖踩住他左肩。   白衬衫上立刻碾出一抹灰。   邵明曜挑眉,林晃却扬起下巴,和他无声对峙。   许久,邵明曜含着笑轻哼一声,“就会事后逞英雄。”   林晃踩着他肩往后踹了一下,看着他半边身子往后微闪,说道:“在爷这,你收敛点。”   “要是真被发现了——”邵明曜声音低下来。   林晃问:“怎么?”   “你回你家,把耳朵堵起来。”邵明曜语气平静,就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等爷抽完我,我给你发个微信,你再来吃晚饭。”   林晃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抿唇别开头看向窗外,许久才又小声说:“又不是没听过你挨抽。”   “我人生中最没面子的一晚。”邵明曜抬手捂住他的嘴,“不许提。”   林晃在他手心里低笑,笑了一会儿垂下眸,看着捂他嘴的那只手。   “邵明曜。”他敛了笑意,把那只手拉下来,取下食指的戒指戴回自己手上,说道:“我想给你弄个新戒指。”   邵明曜手指屈了屈,“什么戒指?”   “摘不下来的那种。”   林晃捏着他的指根,轻轻摩挲着指缝那侧的嫩肉,许久,抬眸轻声道:“纹上我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3】   敲键盘的路遇呆蛋。   呆蛋拖着一只比它还长的钉子艰难前行。   前面的小鸡蛋站住!敲键盘的喊道:要干什么?   呆蛋说:明蛋总在我壳上写名,我要给它也永久做个标记。   敲键盘的震惊:你要用这个钉子划它?   呆蛋摇头:我打算给它打个钉。   ……敲键盘的沉默片刻,递上五毛钱。   别杀它,求你,去换成小水钻吧。   呆蛋收了钱,诧异道:水钻只值五毛吗?   敲键盘的摇头:是它的蛋命也只值六毛。   我总得留一毛赚吧。敲键盘的实话实说道。 第74章 |“隔壁传来轰然一声爆炸。”   高考假三天, 英华要占考场,林晃把书桌清空,书本卷子塞爆了拉杆箱。   他同桌小眼镜也装满一只行李箱,嘟囔道:“人只有在拎书时才知道知识有多沉重——”说着双手握住拉手, 蓄力一起——箱子纹丝不动, 他却两脚差点离地。   林晃拎着箱子路过他, 随口道:“给我吧。”   说着略蹲一下把箱子拎起, 就像随手捡个小西瓜。   严竟傻张着嘴, 眼见林晃一手一只比他命还沉的箱子,步履平稳, 校服衬衫随意挽到胳膊肘,两条纤细的手臂上肌肉条索清晰可见, 青色血管微微隆起。   “我操。”   林晃回了下头,好像头一回听到他同桌骂脏话,不那么确定。   他把严竟的箱子搬去宿舍, 又折返帮其他住宿生搬。他提箱子下楼, 邵明曜在楼下接, 把箱子运回宿舍。送完最后一趟, 六班女生把他围住,班长递上一塑料袋饮料。   林晃摆手, “不用。”   “拿着吧, 你是六班真男人。”严竟在人群里起哄,“同为细狗, 为啥你这么有劲?”   林晃脚步停顿,回头看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没忍住冷冰冰道:“你才是细狗。”   严竟笑容僵住, 呆了许久,指着自己鼻子问旁边人:“林晃发火了?还是对他亲爱的同桌我?”   旁边人笑着推他一把,“傻了吧小眼镜!让你欺负老实人!”   班长又把饮料兜子伸过来,“解解渴吧,不然我们过意不去。”   林晃只好捞了罐可乐,“谢谢。”   班长又说:“拿两罐,高三学长也受累了。”   林晃摆手,“一罐够了。”   他快步下楼,邵明曜拄着他的拉杆箱在楼底下,朝他挑了下眉,“男神,给人签名没?”   林晃懒得答,几步上前往箱子上一坐,“回家。”   邵明曜连人带箱地往外推着走,“给别人搬来搬去,到我面前就摆烂是吧。”   林晃装听不见,抠开拉环灌了几口可乐,举手递给他,邵明曜一仰头喝空,路过垃圾桶,抬手一扔,正要继续推箱子,林晃却忽然一个踉跄,着急忙慌地站起来了。   “……主任。”   胡秀杰迎面过来,看着他俩的眼神像在看两坨发酵失败的面团。   “走路都不会了?坐着箱子让人推!成什么样子!”   林晃低头挨训,不还嘴。   胡秀杰目光在他们两个脸上逡巡,神色复杂,“假期好好写作业,别出去瞎玩,知道吗?”   林晃立刻点头,“好的。”   胡秀杰又看向邵明曜,“你最后还是不打算来高考?”   邵明曜随意点头,“嗯。”   胡秀杰叹了口气,声音低下来,“Offer拿到了吗?”   邵明曜说,“剑桥A-level考试成绩要下个月才出,录取要八月了。”   “这样啊。”胡秀杰面露担忧,“那退路呢?唉,你还是应该高考,大不了就……”   “不需要退路。”邵明曜语气平静,“不会考砸的。”   胡秀杰噎了一下,“你这孩子……”   “参加高考,就会占掉一个前面学校的录取名额,虽然是我个人自由,但没这个必要。”邵明曜微笑了下,疏离却真诚,“谢谢主任关心。”   等胡秀杰进了教学楼,林晃才又重新一屁股坐回拉杆箱上。   邵明曜垂眸瞥他,“我给你当交通工具,你就玩手机。”   林晃说:“陈亦司说,如果我像你一样从小就好好学习,也能对着胡秀杰装逼——他骂你。”   “不信。”邵明曜伸手,“给我看前文。”   林晃摇头,揣起手机,“没有前文,诶——”   邵明曜把拉杆箱猛地原地转了一圈,他立刻抱紧拉杆,下巴磕在邵明曜手上,邵明曜顺势捏住他的下巴尖,往前一扯,“你要么装哑巴,要么就没一句好话。”   林晃把他的手掰开,“你别弄,纹身会感染。”   邵明曜哼一声,“装吧你就。”   话是这么说,邵明曜却还是下意识摩挲了一下食指。   指根内侧纹了三个字——林晃的。   字是林晃写,再让纹身师模仿了笔迹。林晃字丑,所以那三个小字也很难入眼。   邵明曜嫌弃了好几天,但却总爱摸摸。他满意地摸着纹身,神色却冷淡,“我都纵容你这种圈地盘行为了,你还不老实点。”   “这怎么叫圈地盘?”林晃说,“这是给狗上狗牌,嘶——”   又被重重敲头了。   他抿唇,捂着脑袋以沉默抗衡。   第二天邵明曜就飞去了北京,参加他的第一场董事见面会。   高考期间学校周围戒严,林晃不打算出门,就在家遛遛北灰、遛遛爷。   邵家院里,他坐在石桌旁写作业,邵松柏在摇椅上看报纸。看了一会儿,邵松柏忽然叹气道:“明曜可能挨欺负。”他抬起头,“晃晃,你说我让他拿股份是不是错了?现在这个局势,谁也帮不了他,他归根到底还是个孩子……”   林晃对着证明过程皱眉,深思许久后,从上到下划了一个力透纸背的大叉,舒爽地跳过这道题。   “别担心,爷。”他说,“您会这么想,其他老东西也会这么想。邵明曜心眼多得都要发烂发臭了,对方掉以轻心,他肯定能拿捏住。”   邵松柏倒吸一口冷气,“好小子,你这一番话,把提到的所有人都骂一遍!”   林晃笔尖停顿,茫然道:“我没骂您啊。”   邵松柏瞪眼:“其他老东西,你这话不等于说我是个老东西吗?”   这不是事实吗。   林晃想申辩,但察言观色,到底是住嘴了,低下头继续学习。   邵松柏鬼门关走过这一遭,私下性情大变,总喜欢撒娇耍赖。   下午林晃要陪他散步三十分钟,他东找理由西找理由,最后林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沉默对峙足有五分钟,老头才嘀嘀咕咕地伸手让他扶着,下长坡去溜达。   晚饭林晃做了炒青菜、清炖萝卜牛肉汤。他自己都吃得挺香,老头却又要红烧肉又要卤猪蹄,林晃装听不见,老头就一边吃一边唉声叹气。   好不容易伺候到睡觉时间,林晃在院子里和邵明曜打电话,开了免提,邵明曜问:“爷今天乖吗?”   邵松柏立刻从门槛里迈出来,冲林晃使眼色。   “不太乖。”林晃铁面无私,“你赶紧回来。”   “故意说给爷听的吧?”邵明曜笑,“下午不是还和我夸爷今天散步时间长吗?”   邵松柏看着林晃的眼神一下子溢满感动,林晃却依旧没有表情,说:“但动员时间也很长。”   老头撅嘴,像个老小孩,扭头回屋。   “邵明曜。”林晃明知故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邵明曜笑,“明天上午董事会,其实晚上就能回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办的秘书给我订了后天早上的票,算了,订都订了。”   林晃“嗯”了声,又问:“你紧张吗?”   邵明曜哼笑,“有什么好紧张的。就我这点股份,对谁也造不成威胁。先认识认识吧,真要交锋——”他顿了下,语气低下去,像是玩笑,却透出难以忽视的沉肃,“真要交锋,也是几年后,等我翅膀更硬的时候。”   第二天,林晃一边写卷子,一边咂摸邵明曜那句话,越咂摸越感到别有深意。   他和陈亦司转述,陈亦司锐评道:“你小子成年前是一本《苦难与人生》,成年后就是《豪门风云》了。”   林晃觉得很有道理,问陈亦司豪门风云人生要做什么准备。   陈亦司见识短浅,苦想半天才说,还是把蛋糕店开好吧,万一邵明曜若干年后斗败了,起码还能有个避风港。   他发来这条语音时,背景就是店里的音乐,店员问他要吃什么,他捂住话筒小声说:“新品各来五份,带回去给店里的兄弟都尝尝。”   话筒没捂严实,林晃听得清清楚楚,心痛地想,这座破港哪还能坚持下去。   等邵明曜以后真斗败了,不仅没有避风港,还要和他一起吃陈亦司做的饭。到时他就会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苦难。   林晃忧心忡忡地写卷子,邵松柏昨天被他告状了,今天上来脾气,非要自己一个人出去遛弯。他怕老头摔,时不时走到门口看几眼,见老头走到半坡遇到个人,和人家比划半天,溜达第二圈又在坡底遇到,又比划半天。   等人遛弯回来,林晃问:“爷和谁说话呢?”   “考生家长。赶着从外地回来,要接儿子第一天考完放学。问我英华怎么走,结果羊肠巷走两圈又绕回来了。”邵松柏说着叹气,“说自己在大城市跑外卖的,路痴成这样,还跑什么外卖啊。”   林晃“哦”了声,“爷晚上想吃什么?”   邵松柏从旁观察他神色,试探道:“好久没吃肘花儿喽……”   “好。”林晃点头,“那就吃炒菜花。还有吗?我切碎了鸡胸肉,给您汆个丸子汤吧。”   老头转身就进屋,“不吃了!”   说不吃,但林晃调出一碗美味的料汁,老头最后还是蘸着吃了不少。   林晃作业写得差不多,晚上陪老头在院里听了会儿评书,到十点多就收拾东西回家。   走之前他把着门框说:“爷,过一阵陈亦司要来这边管他的拳馆,我让他给您做一个月饭吧。”   邵松柏警惕道:“你不想伺候我这老头了?”   林晃摇头,“我就是想一直伺候您才要这样,您吃一个月陈亦司的饭,再也不会觉得我做饭难吃。”   “走,赶紧走。”邵松柏脸色发青,挥手赶他,“白疼你了,你再也别来了!”   林晃看了他一会儿,忽地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那爷早点睡,把电和煤气都关好,明天我再来。”   和老人相处需要斗智斗勇,挺操心,但心里踏实。   林晃知道邵明曜这两天在磨爷申请留学陪同签证,他想把爷带在身边照顾,可爷不愿意,说是放不下这边的朋友。   其实不出去也行,林晃打算上大学后每个周末飞回来陪爷,如果几年后他也出国,到时再试着说服爷。   他按下心中合计,和邵明曜发了条晚安就洗洗睡。   半夜,他忽然又回到了眠蝶那场大火。   熊熊火光烧热眉毛,在皮肤上灼出爆裂般的痛,他呼吸困难,一时茫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又重温噩梦。   正迷茫间,火焰深处传来狗叫,他试着喊妈妈,却没人回应,只有耳边越来越清晰的噼啪声、空气中逐渐浓烈的烧灼味。   不对。   林晃猛地睁开眼。   从床上坐起的一瞬,隔壁院里传来断续的狗叫,和梦里的叫声融合起来。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他脑子轰一声,掀开被子下床,脚尖一挨地,却又猛地想起这两天都没用家里的厨房。   心跳陡然停滞。   他冲下床推开窗。   ——就在那一瞬,隔壁传来轰然一声爆炸。   作者有话说:   邵明曜,你家被人偷了。 第75章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正面步入一场大火。”   院门锁被整个挖空了。   起火点和爆炸点应该都在厨房, 火焰和浓烟从正、侧两扇窗里舔出来,从外面看,整个厨房区域已经完全烧成赤红色。   入户门从里面反锁了,钥匙打不开, 林晃站在门前喊人, 回应他的却只有狗叫。   北灰撕裂地叫, 断续、破碎, 很快叫声变成呜咽, 直至再也听不见。   始终没有人的动静。   ——邵松柏胸骨未愈,走路都只能慢慢挪, 如果屋里的锁也被动了手脚,他没有任何独立逃生的可能。   老院噼啪地燃烧, 黑烟顺着厨房窗口向上爬,把外墙和屋檐都熏成一片焦黑。   林晃双脚扎在屋前的地上,眼前的火和记忆中的火逐渐重叠, 火光映在眼里, 他的瞳孔随着波动的空气和火焰阵阵瑟缩, 脑袋像被灌了金属熔浆, 有种沉重而木然的痛感。   消防在电话里说,十八分钟赶到。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 每吸一次, 都像有只布满尖刺的利爪,掏着他的肺底像翻布袋子一样把肺泡翻出来, 每呼一次,又有拳头把肺泡重重砸回原样。   剧痛,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 痛得他站不稳。   噼啪燃烧声中, 耳边恍惚间响起当年母亲压抑痛楚的喘息。   仿佛本能地,他转身往回走了两步。   身后屋里突然传来一声木头断裂坠地声!   他脚步倏然顿住。   那双空洞的黑眸剧烈颤栗,仿佛一个失去意识的人突然醒了。他猛地回头,孤注一掷的目光扫过喷吐火焰的窗,右手抓住左袖用力一扯!——整条睡衣袖子被撕裂下来,他拧院里的水龙头把布料浇透,捂住口鼻,大步向被反锁的入户门走去。   入户左手边就是厨房,不知道门里情况如何,但木门和墙都已烧得滚烫,他退后两步,扭身抬腿就踹!   咣!   咣!!   震天般剧烈的踹门声中,里头又有几根被烧灼的木头掉落。林晃面无表情继续踹,一脚接一脚,每抡起一脚,都踹得整个房子好似都跟着震颤。   鞋底断裂,门缝露出一根尖锐的木杈,扎破了脚底,他感受到门的滚烫,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也不知疲倦。   黑烟已经包裹了全部视野,火苗就在身边舔舐,但心中的恐惧和麻木却正如退潮般消去,所有感官都在退化,头脑却愈发清醒坚定。   他眼里只有那道逐渐被他劈开一条缝隙的门。   一声巨响!   房门从顶端到中间折断,他翻身进屋,回头,瞥了一眼被反锁的门,和额外绕在门锁上的铁链。   少年眸光一凛,从里面飞起一脚,彻底将门整个踹碎!   后面的记忆变得模糊,只记得厨房和整个前厅已成火海,黑烟之中什么都不可见,他摸索到爷的卧室,门关着,但没锁。他冲进去,爷在床上昏睡,北灰咬着他的袖子抽搐般地哆嗦着。   外头倒塌的木梁越来越多,回头已经不可能,他几脚暴力踹开了爷屋里的窗,把昏睡的老头架到院子里。   最后捞起北灰翻窗出去时,他狠狠呛了一口烟,落地脚一软,脚腕处传来钻心的剧痛。   ——那是最后的记忆。   *   林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眠蝶大火熄灭后,他缩在一个阴暗、满是尖锐废墟的角落,一只柔美的手伸进来,带进一簇光,他把手递在那只手心里,闻到了妈妈的味道。   那只手拉他出去,脚边蹭来一坨毛绒绒,他被拽着走了几步,那只手渐渐变得宽瘦有力,他低下头,怀里不知怎的多了一只玩偶。   “晃晃。”   妈妈的声音。   “林晃?”   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晃晃。”   小男孩的声音变得成熟,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意识像水下的鱼漂,猛地下坠,又渐渐浮了起来。   林晃猛地睁开眼。   明烈的日光把整间病房照得通亮、白得有些刺眼。他正仰躺在摇起一个角度的病床上,没有打吊瓶,腿上搭着一条被子,左脚露在外面,脚腕打了绷带。   “总算醒了。”   邵明曜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又把一杯水塞到他手里,脸伸到他面前:“看我。”   林晃愣怔地看过去。   “我是谁?”   小狗,林晃心想。   他喉咙动了动,“爷呢?”   张口才感到嗓子剧痛,像干裂出血却又含了一嘴碎玻璃那么痛。   邵明曜长松一口气,手在他肩上一捏,“放心吧,没人出事。护士陪爷出去溜圈了,北灰也还行,就是哑巴了,还有点嗜睡,兽医给开了治嗓子的口服液。你——”邵明曜叹了口气,“应激性昏迷,脚腕扭伤,大夫让静养俩礼拜。”   林晃愣愣地消化完这一切,而后看向邵明曜。   邵明曜显然是刚下飞机就赶了过来,衣服很皱,眼下两片青,头上发胶没来得及洗,凌乱却又硬挺着。   “邵明曜。”林晃忽然想起什么,捏着喉咙说,“有人蓄意纵火。”   邵明曜把他的手攥在两只手心里,沉声道:“警方在取证了,后面都交给我。”   林晃点点头。   换谁跟他说这话他都不放心,但他相信邵明曜。   嗓子好痛,不想说废话了。   “晃晃。”邵明曜专注地凝视着他,轻声道:“你救了爷,又一次。”   林晃勾了勾唇角,“可惜爷没看见,我是冲进火场里救他呢。”   邵明曜抿了下唇,“不止是冲进火场这件事——爷说,还多亏了你叮嘱他关好电器和燃气。”   邵家去年从煤气换成了天然气,老平房的管道规划和楼房不一样,施工队的人一通鼓捣,最后把总阀开在了入户门墙角。老头嫌挖出来的墙坑难看,就摆了鞋柜挡着。   从现场痕迹来看,纵火者本意是要留下不合规电热器作为起火点,并释放燃气造成大规模引爆。但他没想到会有人家天天晚上关总阀,找遍厨房又找不到阀门,便随手拧开了柜子里的一个煤气罐。   那个煤气罐已经闲置很久了,里面只有少量液化气,林晃听到的那声爆炸就来自于它。   “可燃气体很少,只在厨房小范围炸了那么一下。火大是因为老房子的木质结构太多,但仅仅是燃烧而已,没有发生次级引爆。多亏你叮嘱,爷不仅关了燃气,还把所有电锅电炉都拔了。”   “爷睡前喝的枸杞水可能被动了手脚,一直在昏睡,根本没听见动静。”邵明曜语气低而平静,声音中却有一丝颤抖,“如果没断电,或是没断天然气阀……任何一条,整个房子会瞬间被炸成火海,没人有冲进去救人的可能。   林晃听得眼神发空。   从厨房下手,用不合规电器作为起火点,触发爆炸。   很熟悉的起火路径。   纵火者知道爷的生活习惯,能够半夜悄无声息地摸进邵家、在门锁上动手脚,甚至还对他的童年阴影了如指掌,复刻出和当年高度相似的着火现场。   是谁在运作,不言而喻。   林晃不想提那个女人的名字,他抿紧唇,许久才轻声落下一句:“还好爷听话。”   邵明曜眉心颤动,紧紧地搂住他,把头埋在他肩窝。   林晃动了动肩膀,“头发,扎得慌。”   刺在他锁骨和下巴上,怪痒的。   邵明曜没动,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害怕么。”   林晃想了想,“不怕。”   是真的不怕。   很奇怪。他明明在退却时心中很慌,但转身踹门后,反而什么都没想了。   林晃从未想过自己会正面步入一场大火——一场和六年前如出一辙的大火。   “邵明曜。”他抬手轻轻搭在邵明曜的后背上,垂眸说道:“我理解妈妈了。”   他一直无法释怀的、多年来纠缠不退的梦魇,是妈妈在最后关头扑过来,用柔软单薄的脊背帮他挡住那残忍的撞击。   只有角色互换过,他才终于明白——无论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救人者内心是如此的踏实坦荡。   没有恐惧,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   只有守护爱人的决心。   “也许以后我都不怕火了。”他又说,低声重复了一遍,“邵明曜,除了失去你们之外,我再也没有什么怕的东西了。”   邵明曜哽咽地“嗯”了一声,更紧地搂着他。   邵松柏回来,老头攥着林晃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才哑声道:“爷给你做一辈子饭。”   林晃牵了牵嘴角,“好啊,我吃,您看看就行了。”   邵松柏被他气笑,笑起来的瞬间却又有泪掉下来。   林晃假装没看见,扭头看向窗外——六月了,所有的树都已经枝繁叶茂,邵明曜说厨房炸没了,前厅也毁了一半,其他房间都还好,老杏树安然无虞,说不定过两天还能再结果呢。   病房外这棵也不知是什么树,油亮浓绿,在风中沙沙地摇曳,光影斑驳晃动,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他一下子想起刚来H市,跟在包乐天身后参观宿舍那天,透过走廊的窗,也看到了这样美好的树。   恍然隔世。   走过一个四季,树还如去年生机勃勃。而他竟然好像也被这座城市的树感染,长出一身鲜活的筋骨血肉,消散了那团从小到大笼着他的死气。   下午,邵明曜从护士台领了药,准备带老的小的回家。   林晃刚架着他的胳膊从床上站起来,突然听到门口一声带着哭腔的女人声音:“小晃!”   本应在上海的林守萍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和他照面的一瞬,大滴眼泪滚落,冲进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女人柔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那些泪掉进林晃的衣领,他被抱得有些无措,许久,才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捋了捋。   “姑,我没事。”他轻声哄着,“就脚扭了一下,您怎么还特意飞回来了?”   林守萍颤抖着不说话,林晃顿了顿,又说:“我想通了,姑。”   林守萍颤声问:“想通什么?”   林晃垂眸答道:“我理解妈妈了,释怀了,以后都不再恨自己了。”   林守萍身子却一僵。   更多的泪从她眼眶中涌出,她捧起林晃的脸,像恨不得把他看无数遍,许久才哑声道:“是姑对不起你,瞒了这么多年,瞒不下去了。”   林晃愣住,“您瞒我什么了?”   林守萍用力摇着头,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我以为只要照顾好你,就能弥补当年的罪过,可你要是再因为火灾出事,等到了下面,我无论如何也没脸见你妈了……你不能……不能再出事了,我不能再看着你出事了……”   她脱力般滑坐在地,却还抬手勾着林晃的指尖,痛哭失声:“当年眠蝶的起火点——”   林晃惊愕许久,木然开口:“不是我的小电锅吗?”   林守萍摇头,“不是。”   那年那日,她去嫂子店里坐,突然有朋友约吃饭,就想着洗个头再走。   刚好,她那天在早市花五块钱买了一个“黑科技”产品,叫“热得快”,其实就是把电阻值极高的一个线圈型铁棒放进水里,另一头直接插电,两分钟就能把水烧得滚烫。   她插上电后,突然接到单位电话,着急忙慌就走了,完全忘了那东西还连着电、插在水里。   庄心眠没有从火场里走出来,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唯一的善后人。事故后她收到火情研判报告,街坊邻居问她起火点是什么,她慌张地说是一只没断电的小电锅。   话音落,她回过头,看到那个从来都没有表情的小男孩,眼神倏然缩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属于林晃的真相。 第76章 |“我的小蝴蝶:终有一日也会迎着日光和风,振翅起飞。”   林晃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热闹生活。   邵家还在修缮, 爷孙狗三代全都要来住。他在回家的车上盘算好要收拾哪两间屋子,结果等下车被邵明曜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家门口,脸一下垮了。   “你咋来了。”   陈亦司坐在门槛上嗑瓜子,仰头把他打量一通, 瓜子皮一吐, “脚脖子粉碎性骨折?”   林晃抬起被绑成粗粗一根的左脚, “扭了。”   “哦。没折啊。”陈亦司一叹气, 听着有点惋惜, 林晃这才发现他旁边除了行李箱,还放着一大袋血呼啦的大骨棒。   陈亦司起身拎起东西, “本来还想给你熬骨头汤呢。”他往后瞥一眼邵松柏,朝老头打了个招呼, “听说您胸骨都让人给锯开了?啧,怪血腥的,正好, 给您补补。”   邵松柏脸上又浮出了那片ICU时期的死气。   现在需要四个房间了。   林晃一瘸一拐地在屋里走了两圈, 勉强划拉出三个有床的屋子, 余下一间只有一张硬木太师椅, 谁睡谁腰疼。   邵松柏觉得这题很简单,“你和明曜两个小的, 睡一间。”   陈亦司冷脸开口:“不行。”   邵松柏:“?”   “我们不睡一起。”林晃赶紧答, “邵明曜一身大少爷病,我不和他睡一屋。”   邵明曜视线越过他, 冷淡地瞥了陈亦司一眼,不吭声。   邵松柏琢磨着说:“那晃晃和亦司睡一屋, 不是以前总去他家蹭住吗?”   邵明曜说:“不行。”   “?”   邵松柏皱眉瞅一眼陈亦司, 又瞪一眼邵明曜, 搂着林晃问:“你俩怎么回事?”   无人作答。   林晃只好又开编:“陈亦司必须自己睡,他半夜梦游打拳。”   最后陈亦司认领了腰疼房,有独立浴室的主卧给老人,邵明曜和林晃一人一间客卧,被陈亦司隔在两边。   陈亦司在里头收拾屋子,邵明曜在厨房做饭,林晃脚伤了,就坐在院子里看北灰。   北灰嗓子还哑着呢,狗碗空了,它使出吃奶的劲,却只对林晃发出几个气声。   林晃使坏,茫然地问:“啊?”   北灰着急绕着狗碗转一圈,无声尖叫。   林晃侧过耳朵:“啊??”   北灰:“……”   小狗气疯了,蹦起来对着空气撕咬打滚,像一只发疯的拖布精。林晃欣赏了一会儿,等它蹦跶累了才起身一瘸一拐地过去,给狗碗倒粮。   北灰一下子乖了,用脑袋轻轻蹭着他左脚腕的绷带,舔一舔,又仰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它已经决定生生世世都做你的狗了。”邵明曜在厨房窗后说:“就在你踏着七彩祥云去救它的那一刻。”   林晃问:“真的吗北灰?”   低头一看,狗头已经插到了碗里。   “真是饭桶。”邵明曜尖锐地评价道:“家里进来坏人也咬不死,爷昏倒了也救不出去,只有吃饭考第一。”   林晃用脚拨了拨小狗肚子,“北灰,听听恶评,反思一下。”   北灰头插在碗里吃,身子往旁边躲开,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隔壁工人干活进进出出,邵松柏在里头洗澡,林晃坐在院里屏息听着,听了一会儿有点坐不住了。   邵明曜见他在板凳上挪来蹭去,问道:“怎么了?要什么我给你拿,你别动。”   林晃犹豫了一下,小声说:“爷洗澡,你进去看看。”   “不用看。”邵明曜闻言放下心,低头继续切菜,“刀口还贴着防水贴呢,再说了,他心里有数,上半身就冲冲胳膊,弄不湿。”   林晃说:“只洗半身,为什么还一直开着水?”   “?”邵明曜放下了菜刀,又拿起来,眯了眯眼睛,“你还是人吗,跟爷你也抠?”   “水表会因为是爷就不走字了吗?”林晃起身走到门口,犹豫了下又走回来,嘟囔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爷迟早抽你一顿。”邵明曜哼道:“别以为救了爷两命就有免死金牌了,到时候挨抽别哭。”   陈亦司收拾完屋子出来,进厨房帮忙,撇嘴道:“你少威胁人,不好意思,我们从小就不哭,压根没长泪腺那玩意。”   邵明曜刀刃停顿,搭在菜板上,认真地问:“是没哭过,还是你没见过?”   林晃品出不对,“邵明曜——”   陈亦司愣了下,“咋地,有啥是你见过我没见过的,谁信——”他话到一半忽然卡顿,神色开始扭曲。   邵明曜瞥他一眼,淡定自若地拿起菜刀,“嘁”了一声。   把陈亦司脸“嘁”绿了。   邵明曜慢悠悠地说:“嗯,也对,你确实不可能见过。”   陈亦司:“……林晃?!”   林晃已经迈着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地逃出了自家院子。   隔壁工人还在干活,准备用高压水枪清洗地板上的焦炭,靠客厅的杂物间要腾空,里头的东西都被搬到了院里。   林晃在一堆杂物中看到一抹熟悉的嫩黄色,扯出来是只小布包,打开才发现是北灰当年从狗舍带出来的行李——基本都是庄心眠提前寄过去给它适应小主人的。三角巾还有一条,看花纹像林晃小时候失踪的旧睡裤,此外还有几根他以前画画用的铅笔头,几个小破本,他爱抓在手里的一个蛋糕形状的捏捏玩具。   林晃翻得新鲜,索性拎了小包回去,打算晚点再细看。   一进屋,陈亦司和邵明曜竟然在合作做饭。他蹑手蹑脚溜进院子里坐好,发现这两人不再吵架,陈亦司开始盘问邵明曜分了多少家产。   真没礼貌。林晃心想,默默竖起耳朵听。   邵明曜报出一串基金股票不动产,现金只报了个小两千万,说是无人在意。陈亦司听完没吭声,给邵明曜递油递蒜的动作变得尊敬了些许。等邵明曜炒完一盘菜盛出来,林晃听到陈亦司对他说:“你俩还是睡一屋吧,我晚上把耳朵塞起来。”   邵明曜颇感惊艳,“林晃怎么有你这么个好大哥。”   陈亦司攥紧拳头,却是赔了个笑脸,“惊喜吧?”   林晃其实不怪陈亦司。   他很理解,在听完那一串资产后,无论邵明曜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的。   被弄哭也无所谓了,谁长这么大没哭过呢。   晚上,四个人凑在一张桌旁吃了顿又好吃又难吃的饭,饭后邵松柏牵着小狗下去遛弯,邵明曜到隔壁监工,院里安静下来。   林晃洗完碗,拎着那个小布包出来,陈亦司朝他一抬下巴,“又剩咱哥俩了,唠唠?”   林晃警惕道:“邵明曜一分钱都没给我呢。”   “出息劲,你哥我还吃你的啦?”陈亦司翻个白眼,用脚尖勾个小板凳让他坐,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几圈,“跟几个月前又不一样了。”   林晃顿了下,知道他在说什么,“嗯”了声,“爷说我话多的都烦人了。”   “你不说话更烦人,老头子是没被你烦到过。我说你不一样,是说你越来越勇了,放在从前,老子是死也不信你敢往火里闯。”陈亦司哼笑着扯了下嘴,顿了顿,又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我听邵明曜说你姑的事了。”   他边说边观察着林晃,却见林晃神情很淡,只随手翻着小布包里的本子。   陈亦司咂了咂嘴,问:“她人呢?”   林晃说:“回去了吧,没说几句话就走了。”   “哦……”   林晃低头看着小本子上那些扭曲不知所云的简笔画,琢磨了一会儿自己当年画画时想表达什么,然而脑子空空,什么也回忆不起来了。   片刻后,陈亦司低声接着问道:“恨她吗?”   “我该恨吗?”林晃抬头平静地问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她,或许我现在还有妈妈。可如果没有她,我也没命活到现在了。”   当年林守则冻死在街头,处理后事那几天,庄心眠一个错判把他放在了奶奶家。那年是小姑和奶奶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强行冲进小木屋里把他抱了出来——如果晚上几个小时,他的腿会被狗活活咬断,如果再晚一天,他就会被老太太搞的什么活人换魂给弄死了。   林晃扭头看着隔壁的老杏树,出神了一会儿,轻轻吁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啊——我大概就只有这种感觉。”   “但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   小姑一直对他很好。   新眠蝶头几年亏得很厉害,小姑家也是拿薪水吃饭的水平,却毫不犹豫地反复给他投钱。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从来都是他先吃,然后再给小表弟。夏去冬来,添衣减衣,知冷知暖的事,小姑从不含糊。   但这么多年来,他总觉得小姑和他之间隔着什么,像怕他似的,他犯错误、逃课逃考,小姑一句责备都没有过,像宠着,又更像是客气,总是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亲不起来。   他以前觉得是自己怪胎,对小姑更多是感恩,而少了亲情。唯一那么点亲情,反而全都系在了陈亦司身上。   “姑还是那个姑。”林晃回神说道:“我不会原谅她的无心之失,就像这些年也从来没原谅过自己。但我也不恨她,就像我也不再恨自己了。本来他们一家搬走后,我们就渐行渐远了。就这样吧。”   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碰到复杂的事,他不会一丝一缕地全掰开、嚼吧碎了。   他自认是个没有价值观的人,只跟随本能活着——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厌恶就厌恶,无所谓就无所谓,心里是什么感受就由着它去,从来不想自己该作何感受、是不是需要矫正。   活着而已么。   陈亦司叹气,走过来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崽,真长大了。”   “我觉得你们林家的血里就流着懦弱,你爸也算个精英,见过世面的,却接受不了自己儿子呆。你姑热心仗义,但做了错事这么多年不敢承担。”他说着手停顿了下,又使劲在林晃脑袋上薅了两把,哼笑道:“偏生了你这么个既心善又有种的,你说,你随谁呢。”   林晃烦他碰,往旁边躲开,随口道:“妈妈吧。”   庄心眠是林晃见过最柔软脆弱的女人,却也最坚韧。   烤盘烫了手指,她会疼得哼两声。但火灾中被砸碎了脊梁,也无非是疼得哼两声而已。   陈亦司叹气,“我以为你会说随我。”   林晃抬头斜他,“随你能吃,还是随你见钱眼开?”   “不幸,这俩你都随上了。”陈亦司笑着把他脑袋一推,“困了,睡去了。”   他迈入门槛又回过头,身子笼在前厅暖黄的灯光下,一双深眸注视过来,“小子。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就不联系了。咱又不是没别的亲人,你还有哥呢,以后还有嫂子,估计还会陆续有一个外甥、两个外甥女。”   嫂子估计是悬了,追了这么久都没成,估计从头到尾都只是肌肉男的一厢情愿。   原来陈亦司想生一儿两女啊。   可惜,没人和他生。   林晃不好意思戳破他的美梦,只说道:“你不在客厅,能把灯关了吗?这个家是你交电费吗?”   “操你爹。”陈亦司骂了一句,抬手拍上了灯,“狗崽子,一辈子穷鬼命。”   整个院子一下子黑了。   林晃这才发现小院的灯泡没开,刚才一直是借着客厅的光。   但他也不想去开灯了,今天水费电费都超标,总得从别的地方省回来点,索性就那么摸黑用手机照着翻自己小时候的画画本,一边翻一边听着隔壁的动静。   邵明曜给工人结了钱,把晚上提前拨出来打包的盒饭发给他们,又细心叮嘱他们“吃骨头小心点,觉得腥赶紧吐,不一定全炖熟了”。   在工人们一片茫然的“啊?”声中,邵明曜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   林晃听得没忍住低笑了两声,手上翻过一页,本子中夹着一张纸,他随意一瞥,忽然僵住。   那是一张甜点设计草稿。   简单流畅的线条,逐个层次拉出来标注材料和工艺,字迹娟秀,是早就烂在他骨子里的。   庄心眠为决赛准备的作品是一只蝴蝶喷砂的芝士慕斯。主调是柚子和薄荷——刺激的酸,轻微辛辣,余味清甜。   喷砂标注为淡蓝色,她在旁边备注着材料:糖粉、薄荷、海盐。   虽然被遗漏,但和林晃自己设计的决赛作品相似度极高。   仿佛远隔经年,母子的脑电波在他们各自落笔的那一刻发生了重叠。   林晃怔然看着右上角的两行小字。   【To我的小蝴蝶:   终有一日也会迎着日光和风,振翅起飞。】   “晃晃。”   邵明曜跨过门槛进来,“怎么不开灯啊,他俩都睡了?”   黑暗中,林晃怔然抬头,老手机的光打在他半边脸颊上,那些蝴蝶被光打得很柔和。   静默数秒后,手机息屏了,那张面孔又隐匿于幽暗。   “邵明曜。”林晃轻声道:“你是对的。”   邵明曜一愣,“什么对的?”   不仅仅是找回了当年要送给他的小狗而已。   林晃缓缓把本子抱紧在怀里,抿紧唇,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许久才轻声道:“我妈妈。我又再次和她相遇了。”   他一直在寻找答案,错过了作答的时机,却在迟来揭晓的那一瞬,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注定。   他用长大,一次又一次,和她再相遇。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74】   呆蛋用力揍了明蛋一拳:你到底藏了我多少家产?   明蛋往后躲了两步:不就一个小破兜子吗?   呆蛋面无表情地吼叫:可那是我的全部!   明蛋学它面无表情地吼回去:可明明是你自己塞我屋里的!   呆蛋:!……哦。 第77章 正文完|“一直等着你呢。”   期末发成绩那天, 林晃含着棒棒糖站在大榜前,在预测会有自己名字的第三、第四列看了两个来回。   查无此晃。   不会吧,不会又劈了个大叉吧。   他默默往左挪一步,看向第二列——   林晃-理科排名99, 备注【理·一, 9/60】。   “你可别把我吓死。”一个幽幽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林晃一哆嗦, 棒棒糖差点掉了, 扭头看着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他旁边的马老师。   视线顺着马老师不伟岸的身体下移。   马老师问:“你在看什么?”   林晃说:“看您有没有脚。”   “臭孩子!”马老师气笑, 手往大榜上一指,“数学144!数理A均分才142, 全科A均分才135!”   林晃“哦”了一声。   马老师看着他,“就没了?”   林晃想了想, “数理A也就那样。”   话音刚落,两个高个子男生路过,看着有点面熟, 他视线锁定脖子上挎相机的那个, 恍惚想起几个月前在办公室外见过, 是数理A的。   真不幸, 背后说坏话被人听到了。   男生猛地回过头,伸出食指和中指, 指了指自己眼睛, 又指了指林晃的眼睛。   好像得了疯鸡爪病。   “数理A是够菜的。”男生开口道:“但你记住,是数理A菜, 不是我俩菜,我叫窦——”   “你有病啊。”他旁边的男生使劲踩了他一脚, 快步离他而去。   “嘶嗷!”那男生捧起伤脚, 像踩着一只大弹簧, 单腿蹦着追过去,“我哪说错了?这么简单的卷子那帮傻子还考不满……谢澜!你等等我啊!”   林晃目送那两道身影消失,许久才缓缓转回头。   马老师笑呵呵地问:“我带的学生,印象怎么样?”   林晃说:“好装。”   马老师发出一声呛笑,掏出手机,“再说一遍。”   林晃拒绝了。   人不会掉进同一个陷阱两次。   马老师满怀豪情,说只要开学分班考再进步一点,就能进入全科A,正式成为他的学生。他畅想了半天,又盘问了林晃平时的学习,满意地说:“你这努力程度还差得远,高三还能再冲一大截!”   林晃赶紧摇头,“精力有限,我就到这了。”   马老师问他可有什么分心的事,他说要跨市销售小蛋糕、遛狗、帮马上出国的邻居遛爷。   在一片沉默中,林晃略作犹豫,分了一支棒棒糖给他未来的班主任,挥手说秋天见。   人情世故这一块,现在也是拿捏得死死的。   *   暑假,陈亦司留在老院管狗、管爷,林晃把邵明曜拐去了D市。   邵明曜白天系上奶油色波浪边围裙,在F2F里当临时店员,晚上下班和店老板一起神秘消失。   庄心眠构想的柚子薄荷蝴蝶慕斯成了暑假爆款新品,探店博主要把门槛踏破了,邵明曜出现在大大小小的视频里,还拉了一小波热度。   林晃经商思维大爆发,立刻把“暑假限定男高服务生”的招牌打了出去,斥五百块巨资定做了一个邵明曜立牌摆在店门口,下面附上二维码——“店内资源有限,欢迎小程序下单!同城一小时速达!暑期工火热打包中!”   线上卖得嗷嗷好,林老板赚的盆满钵满。   某天晚上陪邵明曜去看那些磨磨唧唧的文艺电影,林晃一路睡到快散场,忽然被邵明曜摇醒。   黑暗中,邵明曜很重地咬了一口他的耳朵,“董事会有两个伯伯在网上刷到我了,问我为什么跑去做服务员。”   林晃迷迷糊糊地搓着被咬痛的耳垂,“你怎么说?”   邵明曜说:“我只能说在探索法甜产业。”   林晃闻言一下子清醒了,严肃道:“邵明曜,你不会是在为以后染指我家产业做铺垫吧。”   邵明曜气得直乐,“一个暑假替你招了多少客?线上订购这条线是不是靠我打开的?你怎么好意思连点报酬都不给?”   林晃叹气。   他算是理解了那些结婚前因为彩礼和嫁妆闹分手的情侣了。   果然这世上所有的爱情最终都会为利益让道。   他沉住气,低声质问:“那你想要什么报酬?”   邵明曜凑到他耳边,提出了一个不要脸程度远超他对人类认知的要求。   他又惊又气,脑袋急速升温,借着漆黑的影院环境遮掩,故作淡定,讨价还价。   邵明曜扭回头去看着屏幕,思忖良久才点了头,却又比出手指,“三次。”   “……”   真他妈黑。   邵明曜斜眼看他,“我可是要做三周服务员。”   林晃咬牙:“成交。”   在D市的三周过得急促却漫长,白天他和邵明曜一起泡在店里,邵明曜忙里忙外,他缩在角落写作业。晚上他带邵明曜走街串巷去吃小摊、看各种不知所云的电影。   D市只有一个公园,十二点后,电影散场、宵夜收摊,他们在公园深黑树影的遮掩下,很俗套地搞着对象——不像白天那么怼来怼去,只是拉着手,偶尔蹦几个字出来,更多时间是安静地蹭着彼此的身体,拥抱和亲吻。   林晃被蚊子咬了好多个包,和陈亦司视频时,陈亦司纳闷道:“你不是和邵明曜搞对象吗?他到底是嘬你,还是嘬你的血?”   他不问还好,一问林晃又痒起来了,使劲挠了两把脸,“爷呢?”   “屋里呢。”陈亦司顿了下,压低声说:“你们赶紧回来吧,我感觉老人家身体不太行。”   林晃一下子紧张起来,“爷怎么了?”   “吃不下饭,还蔫,一天比一天沉默,现在都不怎么爱出屋了。”陈亦司压低声,“老人吃不下东西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你先别跟邵明曜说,赶紧回家看看。”   林晃忧心忡忡,店也不管了,火速拉邵明曜往回跑。结果归家当晚,邵明曜简单做了两素一荤,爷吃了三大碗饭,苍白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转为红润。   陈亦司趴在林晃耳朵边问:“不会是回光返照了吧?”   林晃在桌子底下狠踩他一脚,但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脑子转了转,又在饭桌上漫不经心地说道:“爷,明年邵明曜在英国,我也在外地上大学,就让陈亦司来照顾您吧,他要开拳馆,您给他腾个卧室就行。”   陈亦司立刻仗义地拍胸脯:“没问题!老爷子下半辈子就拴在我身上了!”   邵松柏沉默许久,扭头问邵明曜:“之前不是说留学生家属可以申请陪同签证吗?你再把条款发我看看。”   邵明曜乐得差点没装住。   等陈亦司扶老头下去遛弯,邵明曜在林晃脸上掐了一把,“你怎么全是心眼子。”   他掐到了林晃的蚊子包,第二天蚊子包发炎红肿了,连带着蝴蝶纹身也变了形,林晃狠狠踹他两脚,两天没搭理他。   七月底,准高三开学第一周,邵明曜先后收到了A-level考试成绩和剑桥的offer。   他没什么惊喜,只在饭桌上随口提了一句,然后就开始准备签证和出国的行李。邵松柏嘴上没说什么,但激动得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   林晃熬过高三第一周的分班考,最后一科打铃交卷,回头往后门一看,邵明曜就靠墙站着等他放学。   班里响起一片对离别的唏嘘,严竟凑过来小声问:“听说你邻居录了剑桥,真假?”   林晃垂眸收拾桌上的演草纸,“真。”   “听说还是最牛逼的经济学,真假?”   林晃说:“真。”   严竟倒吸一口气,“那岂不是快走了啊?”   “嗯。”   “八月中?”   “嗯。”   林晃装好书包起身要走,严竟追问:“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林晃脚步顿了下,没吭声。   严竟又说:“嗐,是不是担心以后放学没人一起走了?”   邵明曜屈起手指,对着空气做出敲门的动作,林晃瞟他一眼,许久才低声道:“没不高兴,替他开心。”   “这就对了嘛。”严竟很不见外地在他胳膊上一拍,“铁哥们,分开了也还是铁哥们!就像咱俩一样!就算你下礼拜去了凤凰班,我也是你最爱的小山鸡!”   林晃不予置评,和这只小山鸡没什么好说的。   严竟又支招:“你要是担心感情淡了,就送他个礼物呗。”   林晃一顿,“礼物?”   严竟点头,“嗯啊,送得隆重点,让他走到哪都想着你。”   林晃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他和陈亦司讨论了几个来回,又咨询了班里几个富二代,最后给邵明曜买了一双奢侈品牌的鞋。   邵明曜拿到鞋后愣了一会儿,“送鞋啊?”   “陈亦司说,送鞋就是送你走。”林晃面无表情地说,“让你赶紧滚,别惦记家里,好好读你的剑桥去。”   “这样啊。”邵明曜往脚上一套,后跟一蹬,皱眉。   林晃赶紧问:“不喜欢么。”   “不是。”邵明曜“嘶”了一声把脚退出来,“小了。”   林晃沉默片刻,提起鞋子,“还来得及,我去换。”   这个牌子是做皮质手包的,鞋其实算配货,尺寸做得不标准,服务也慢。   一来一回换了一礼拜,总算赶在邵明曜起飞前一晚收到了快递短信。   这晚刚好出了分班考成绩,林晃假期没太学,理科年级排名小幅度往前拱了拱,拱到第90,擦边最后一名进了全科A。   晚自习前调班,他分成几趟把东西搬去全科A,新同桌也戴眼镜,但比严竟高半个头,前桌是两个女生,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帮他把座位归置好,热情得他有点手足无措。   全科A以前是三十人,高三后扩充到六十人,基本都是从原一班升上来的。新同学自我介绍花了一节晚自习,林晃最后一个上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说了句自己来自六班、希望和大家一起进步的场面话。   却没想到,这一句“六班来的”让这帮优等生嗷嗷喊了十来秒,震得他耳朵疼。   “你喜欢哪科!”底下有人问。   真是受够了这些省重点的学生。   林晃道:“不爱学习。”   同样的回答,一年前替他刷爆了六班人的初始好感,可这回却只换来一片死寂。   讲台桌底下,扬起五十九张天真而困惑的小脸庞。   他同桌引导他:“怎么会没有喜欢的科目,你数学和物理分这么高,喜欢死了吧?”   真有人能“喜欢死”某一科么。   那这种人也一定喜欢挨抽吧。   “分高。”林晃实话实说,“但烦学习。”   一片轩然大波中,老马狠狠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吹胡子瞪眼地让他下去,重新思考一下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热爱。   林晃茫然地思考了一个晚自习,也观察了一个晚自习。   他惊悚地发现,这个班里的人好像是真的爱学习——他同桌因为解出一道难题发出了超过十秒钟的愉悦笑声,前桌女生课间提起自己暗恋英中光荣榜上前几届的一个传说级大佬,因为自己是“智性恋”。   他对世界的认知又被狠狠刷新了一把。   晚上邵明曜来接他放学,大概也是邵明曜最后一次接他放学了。   这次他没犯困,但还是让邵明曜扯着手走,习惯了。   走到坡上,林晃在家门口拆了换货来的快递,让邵明曜试鞋。   “完了。”邵明曜把手指头塞进脚后跟和鞋跟之间,“这回大了。”   好烦。   林晃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想说话。   恋爱不是给人谈的,临要分别,想不出分开的话也就算了,连双鞋都送不明白。   他正焦躁着,忽然被邵明曜大手托起下巴,吻在唇上。   邵明曜不凶的时候,喜欢像小鸡啄米那样一下一下地亲他,不伸舌头,每一次都触碰他嘴唇到底,再慢慢弹起,再一下触到底,一直亲得他脖子酸了才算完。   邵明曜搓弄着他的脸蛋,“你不想我走,是不是。”   林晃耳朵根红了,别过头道:“快滚吧,看你都看烦死了。”   邵明曜低笑两声,和他一起挤在院门那道窄窄的、有点硌屁股的门槛上坐着,用力把鞋带拽紧,打了一个巨大的蝴蝶结。   “大我也穿,穿到剑桥去。”   林晃没吭声,邵明曜执着地偏过头瞅着他,“会想我么?”   林晃说:“不会。”   “这样啊。”邵明曜抬手握住他后脖颈,一下一下轻轻捏着,“我也想你。”   耳根的红一下子蔓延到脖子,也可能是被捏红的。   林晃虚蹬了两下地面的沙子,“你恶不恶心。”   邵明曜轻声笑,一直笑到他忍不住转回头来,才托起他的脸颊。   这一次动作温柔,眼神专注。   他认真地和他接吻,手指插在发间,在他头上揉按,吻到两人气喘吁吁,唇间勾出银线,却仍然抵着脑门不舍得松开彼此。   邵明曜使坏,把嘴唇沾着的晶莹擦在他的蝴蝶上,像是要在离开前狠狠标记一次地盘。   “我圣诞假期就回来。”他又在他耳朵边说,声音低低的,笼在两人的呼吸间,像小狗一样吐气。   没来由地,林晃眼眶忽地一热。   他忍住鼻子里的酸,垂眸“嗯”了一声。   “大学报个2+2项目吧,来找我,好不好。”   “嗯。”林晃小幅度点头,“等我吧。”   于是邵明曜鼻尖和他相抵,“等你。一直等着你呢。”   分别前最后一次接吻,或许吻得太久、太多次,以至于林晃回家躺在床上都有点晕晕的。   他在晕乎乎中忽然意识到,邵明曜没有说大话,他确实一直在等他。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重逢这一年多以来。   这个人从来不会为任何人偏离自己的轨迹,不迁就、不讨好、不妥协,即使对他也一样。   但他却又一直在等他,在前面更光明、开着更多繁花的路上,鉴定地朝他伸着手,让他也过去。   起飞那天,是H市今夏最大的一个晴天。   邵明曜穿走了那双鞋,带走了老杏树今年结出来的第二颗杏。   洁白的巨鸟拖着羽翼,划破晴朗的早晨,把林晃的目光和心一起带去了另一个国度。   林晃和邵松柏一起去送机,回来后来不及感伤,立刻回班考试——英中高三每周两轮考试,所有成绩和排名被分析得淋漓透彻,非常残酷。   做不完的卷子、清不空的作业、来不及喘息的考试节奏……   异国恋和时差仿佛没造成影响,他们很少视频,反而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会打那种很长的电话,不怎么吭声,只是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学习、做事、睡觉。   邵明曜又开始给他发短信了。   微信是微信,短信是短信。微信林晃会回,短信依旧不回,这是他们从小的习惯。   短信里,邵明曜会唠叨些没营养的日常,有时也会突然发几句文艺的句子。   某天晚上放学,林晃走之前被一个女生叫住,留下来给她讲了两道数学题。   讲完题后教室已经空了,女生先走,他回了两条店里的消息,然后一个人背包离开。   走到后门,他抬手要关灯,玻璃窗映出他的影子,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的眼镜没摘。   ——学习累眼睛,他也学邵明曜,配了一副平光镜。   有那么一瞬,林晃对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愣住。   戴着理性的眼镜,肩上挂着书包,神情疏离而冷静。   每天专注听课、笔记、刷题。把计划本写满,又一项一项清掉。   会和同学社交,不主动,但被喜欢,甚至被一些人崇拜。   黑眸中映着一簇光,不张扬,但很坚定,不会让人担心随时要熄灭。   他突然觉得倒影中的人不像他,更像邵明曜。   那个明朗坚定、美好不可方物的邵明曜。   他顿了片刻,才抬手轻轻按下开关,把漆黑的教室留在身后。   独自踏上长坡,走到家门口,和等他的北灰打了声招呼,手机忽然响。   邵明曜的短信进来了。   今天是一句英文。   【Time flows ever onward.】   时间永远向前流动。   他指尖停留在那条短信上,凝视许久,又忍不住向上拉了几屏,往前看,看着看着看进去了,书包也不摘,灯也不开,就那样一路向前翻,把邵明曜出国后发的短信全翻一遍,又翻回刚回国第一年去上海过年期间收到的,再往前,回到那五年邵明曜从北京发来的……   原来已经一起走过了那么久。   原本木讷的,对生命、时间与情感毫无概念的小孩,渐渐地长成了有骨有血有肉的少年。他无法清算自己的过往和感受,却能轻易地回忆起邵明曜的每一天。   可能都是因为有这几千条短信。   原本混沌而蛮长的时间里,那些自言自语的日常成了一根根锚。   他数着他的时间,自己也终于一天天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我们晃晃长大啦。   这本文封面插图完整版会在围那个脖放出,预计是10月2号或者3号,大家感兴趣可以挪步看下。敲键盘的小霄。   ** 正文故事讲完了,番外还有不少,会写一些高三晃、成年晃、青年明曜x青年晃。所以后面的话我们后面再说。   番外慢慢写,预计3-4天一更,第一个番外在10月3号,时间不确定,随便蹲一下就好。   评论区揪50个小红包。3号见!   **   下一本破镜重圆,专栏《原来我前任还没死》,可以预收一下~文名和梗都有可能会改,只有破镜重圆元素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