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重庆,瞿塘峡口。 暖风从江面吹来,带来了春季的氤氲,也带来了让人烦闷的湿气。 唐姥姥在回南天的夜晚难受得睡不着觉,只好起床看指甲,她花白的头发在烛火照耀下显得毫无光泽。 指甲已经开始变黑,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意味着今年即将发生一件麻烦事,而今年对于唐家来说已经够麻烦的了。 她用胶布将手指甲一个个缠住,又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黑白双人合影,里面的女孩二十出头,方额圆脸,微胖而可爱;男孩小几岁,极漂亮。两人其实长得不太像,但气质和神情类似,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姐弟。 照片有题词:1983年6月南京梅园留念。 梅园即梅园新村,国|共南京谈判时的中|共代表团驻地,后建成革命历史纪念馆。 “唉,时间到了,只能请你回来了。” 唐姥姥取出纸和笔写信,郑重其事地写了满满好几页纸,随后将其装进信封,写上地址,放在一边,等待山区邮差半个月一次的上门。 ———————————— 几乎同时,苏州。 春风微醺的下午,俊美的青年刚刚出完殡,披麻戴孝地坐在床沿上闭目养神。 那真是一场浩浩荡荡的大殡,把他给累坏了。 官方的追悼会加上民间的唱经念佛,喧嚣热闹了好几天,摆了几十桌的流水席,亲朋晚辈、故交老友、领导同事、学生拥趸来来去去上千号人,可惜没有一个是逝者生前真正想见的。 青年从枕头下取出一张照片。 那也是一张合影,但相纸老旧,色泽泛黄,四周都有磨损和折边,大约已经拍了好几十年。 照片上是一名中年男子和他的小女儿,两人都是当年最时兴的打扮,男子穿一身笔挺的条纹西服,小女儿穿着浅色西洋裙,戴着小圆遮阳帽,均是笑意融融。 照片上也有字,写的是:与爱女芝垣于姑苏拙政园。 青年看了看桌上的座钟,站起身将孝服孝帽脱下,从柜子里搬出了一只蜡封陶瓷有盖大罐,又拿起桌上的灵位牌一起装进帆布旅行包,这才沉甸甸地走出房间,去完成逝者的嘱托。 -------------- 还是几乎同时,南京。 高三学生唐缈对班主任说:“吴老师,你表劝我了!我晓得自己目前的水平,考个清华应该不成问题,你不能阻拦我实现梦想!” 班主任问:“你爸是教育部长?” 唐缈说:“不是啊。” “清华校长?” “不是。” “南京市长?” “不是。” “招生科长?” “不是啊。”唐缈说,“吴老师你表开玩笑了,我爸你还不知道吗?产业工人唐亚东啊!” 吴老师摔笔,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我了个乖乖,可把你骄傲坏了!我还当你爸爸能够左右中国高考咧!模拟考英语36分数学66语文57分你还想上清华?我是让你做好落榜的准备,免得到时候面子上过不去跳了扬子江!” “吴老师,你都把我打淌血了!” “淌血好哇,让你受点教训!” “吴老师要不你多打两下吧,我如果瞎眼烂脸就能到金陵饭店门口要饭了,去晚了好位子都被人家抢得了!” “……” “吴老师你还真打啊?你这个性比较暴躁啊!” “……” “吴老师?吴老师你没事吧?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子?” “啊啊啊啊啊吴老师你不能倒下啊,我们高三八班需要你!啊啊啊我这就去给你拿救心丸!吴老师!吴老师!!” “吴老师你不能倒在三尺讲台上啊!你这样会成为英模的!!你家里人允不允许你当英模啊?!!吴老师!!!快救人啊——!!!” …… 几个月后,夏季,南京城一如往年,热得像口灶上的锅。 午后三四点,中央门地区最著名的落榜生唐缈晃着钥匙,无所事事地往家走。 刚踏进家属院门,他察觉空气里传来丝丝杀气,离家越近,杀气越盛,他警觉地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他爸爸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单元门里扑出来,一脚蹬中其屁股。 唐缈直飞对门人家的煤炉,他气沉丹田,落地使个鲤鱼打挺,拔腿就跑,其父一手老头乐一手苍蝇拍,奋起直追。 跑出二三百米,唐缈脚力占优眼见就要逃脱,不料前面闪出唐母。 唐母紧握擀面杖直攻儿子下盘,见被勉强躲过,该妇女脸色铁青,祭出绝招,将一口钢精锅舞得滴水不漏。 唐缈扑通跪下说:“妈!我错了,你别丢人现眼了啊行啊?四周邻居都看着呢!” 唐妈于是扔了锅坐在地上,长长地嚎出一嗓子:“我命苦欧————” 以唱歌来说这叫定调门,后面还有好听的。 果然她一唱三叹,高音明亮,低音磁性:“我命苦欧——我嫁给你爸爸,你爸爸一点用都没得欧——到现在头发都秃的了连个工长都当不上!” “我命苦欧——我怀你的时候不晓得吃了多少苦欧——整整十个月都没闻到一丝丝肉腥气歪我命苦!” “我命苦欧——辣个时候你姐姐还小你奶奶又走得早——我坐月子的时候还要自己给你洗尿(sui,第一声)布,你看看你妈的手指哦你看看一到下雨天钻心疼啊!” “我命苦欧——你个小鬼要把你妈活活气死大学又考不上进个工厂才几天就被人家开除的了命苦欧比黄连还苦!” 唐缈心说哎哟,今天运气不错,我妈骂到重点的速度比较快,没有从旧社会开始骂起。 他和他爸垂首侍立,一边挨训一边点头。 “妈妈,你讲得对。” “红民,你讲得好!” “特别好。” “很好很好,要多好有多好!” 唐妈捡起路边小石子恨恨扔他们:“老畜生你先给我站到表动!小畜生哎哟我真是命苦欧——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活闹鬼哦小畜生唉!你看人家陈娟娟都进了无线电厂了才学徒工一个月就拿三十块钱的工资还谈了个对象是他们厂技术骨干哦……” 终于她骂累了,抹了把收放自如的眼泪,拎着杖,捡了锅,摔摔打打往家走,唐缈蔫儿吧唧地跟着。 他爹很有点儿落井下石,时不时跑到他头上来凿下:“不得了了嘛!胆大了嘛!敢打厂领导的儿子!你当你爸爸是南京市长啊?你爸爸我连电工班长都不是!” “老唐!”唐母推开家门,“你给我好好看到他,我去买面条,晚上我们吃凉面。” 老唐姓唐名亚东,此时爽快地答应了,揪起唐缈的耳朵就往房间里走。 进了房间关上门,他叉了一会儿腰:“嘿嘿,今天要么跪搓板要么抽脚板,你自己选。放心吧我是你爸爸,心疼你,保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唐缈扑到他腿上喊亲爸爸啊,我平时没少帮你做家务吧?我们皇协军就算没得功劳,也有苦劳! 老唐取宝器鸡毛掸,举高过头说:“啊呸!老子就问你吊人为什么平白无故打刘衙内?” 唐缈说:“平白无故?吊人欺负我!” 老唐说吊人欺负你才正常,他吊比老子还欺负我呢,我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唐缈说那不行,我忍不了,吊人骂我小白脸。 老唐说吊人你是小白脸啊! 唐缈说我气质这么吊、这么沧桑怎么可能是小白脸? “啊呸!”老唐痛心疾首,说儿子啊儿子,你怎么只有一根筋啊?别说刘衙内吊人只骂你小白脸,就算说你跟他吊比八十多岁的奶奶轧姘头你也得忍着! 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没有耕耘,哪来收获,没有奋斗的种子,哪来成功的花开…… 他一口气说了十七八条歇后语谚语名人名言,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期间没有加一个“吊”字,似乎在教育儿子的问题上很有心得,工人阶级的觉悟也很高。 越说他越欣赏自己的口才,越说越觉得这么宏大这么透彻的人生真理只有唐缈一个人听实在是太埋没了。表现欲在他的胸腔里鼓荡,他已经将自己幻化成为一个久经考验的战士,一个智者,一个贤人,一个光荣伟大正确的父亲! 于是唐缈走神了。 唐亚东大怒,取宝器鸡毛掸,然后又放下说:“唐缈你给我老实点啊,等下子到我柜子里拿两瓶烧酒一条烟,晚上就到刘书记家赔礼道歉去,磕头也行,让刘衙内打回来也行,我随便人家怎么处置你! 唐缈说:“爸爸,煤炉上的水好像开了。” 老唐飞扑厨房,熟练地关火,灌开水壶,重新烧水,择菜,洗菜,切榨菜丝,调卤,等面下锅。 唐缈被反锁在房间里,透过小窗偷看正在违章搭建里忙碌的父亲,确定没那么快回来,便熟门熟路地去摸床上的竹枕头。 竹枕头是用竹篾做的骨架,细藤条蒙的皮,空枕头肚里悉索作响,那是他爸的私房钱。 唐缈几把全部掏出,见都是些毛票和分币,来不及细点,将其连同几件胡乱收拾的汗衫短裤,一包万年青饼干,一军用水壶白开水一起塞进了书包。 他环视四周,打定主意,从二楼阳台翻了出去,落在一楼人家的院墙上。 那家四十岁了还流着涎水的傻儿子正在毒辣的阳光下曝晒,看见了唐缈,便“咄、咄、咄”的喊起来。 唐缈威胁说:“大呆子,再瞎喊我脱你裤子了!” 大呆子口齿含混,但毫不示弱:“唐……唐缈哥哥坏!” 唐缈见他右手握拳,像是紧捏着一个东西,便问:“手上什么?拿给我看。” 大呆子连忙把手藏到背后:“不……给你看,你坏哥哥!” 大呆子本性尚可,但智商较低,常常犯无心之错,比如拿人家的东西。 这一片是工厂家属院区,基本都是同一个单位的,每家每户都是熟人,经济状况也差不多,所以不太加以防范。如果偶尔人出去了却忘记关门,大呆子就会摇摇摆摆地到你家去,看见了什么就拿起来玩,玩腻了放回去,或者随手一扔。 唐缈担心大呆子拿了人家的钥匙或者证件之类的,一定要他拿出来,于是甜言蜜语哄他,说请他吃糖,带他出去玩。 大呆子摊开右手,把一小张硬卡纸交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手汗泡软了的船票。 “南京至重庆?”唐缈捏着船票翻来覆去看,那上面写得很清楚:重庆江轮客票,五等无铺,票价x元,还戳有红色钢印日期。 “今天晚上七点开船?”唐缈惊道,“大呆子,你是从哪儿偷来的这张票,那个丢票的人非急死不可!” 大呆子说:“不是偷的,阿姨……阿姨给的!” “什么阿姨?” “就是门口……阿姨给的!”大呆子很坚持。 “大院门口?”唐缈又问,“老阿姨还是小阿姨?” “小……阿姨!” “是你认识的小阿姨吗?” “不……认识!” 大呆子的自我认知是六岁,所以他口中的“小阿姨”应该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成年女性,本来应该坐今天下午的轮船去重庆,结果路过家属院门口时粗心大意丢了船票,让一个傻子捡了带回家。 唐缈指着大呆子的鼻子说:“你吊人闯祸了,居然偷人家船票,小阿姨去不了重庆了!” “没有偷!小阿姨……给我的!”大呆子嚷嚷。 唐缈正在为难,考虑怎样才能找到失主,突然听到他爸咆哮:“唐缈——!麻了个痹的,你跑到那块去啦——?!” 他来不及多想,将船票往口袋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逃出了家属院。 院外停着辆拉棉纱的卡车,司机就在不远处跟人买烟,他纵身一跃跳进车斗的棉纱堆里,心想着车子开到哪儿就兜到哪儿。 谁知道车子发动后,晃晃悠悠,又有好凉风,唐缈两眼一合睡着了。睡着了以后做梦,梦见被他妈揪着膀子摇,摇得骨架子都要散了,他痛苦地讨饶说:“妈!妈!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就让小刘打瘸了算了!” 只听他妈咆哮说:“谁是你妈?谁是小刘?快起来!你是哪块来的?怎么跑到我车上的?” 唐缈睁开眼,发现他妈不见了,面前是胡子拉渣、凶神恶煞的司机。 他跳起来抱头鼠窜,司机在后面挥舞着拳头臭骂,他继续跑,跑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到了江边,司机拉着棉纱是过来装船的。 不远处就是码头,江风习习,涛声入耳,天空中晚霞迤逦,江岸上青幽幽的芦苇滩无边无际,黄浊的水面十分宽阔,极目远眺才隐约望见江对岸的高炉。 “嘿,这就有儿点巧了,偏就把我带到这儿。” 唐缈又掏出那张船票,小小的票面上,鲜红色的“1985年8月x日19时正”分外醒目。 唐缈望着远处的大钟,暗想:现在刚过六点,还有一个小时开船,小阿姨是不是已经到码头了,还是依旧在找丢失的船票?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赶上。 她去重庆不知道要做什么,探亲,出差,还是读书?可怜她命里有一劫,碰到了大呆子,这张船票好贵的呢…… 落日熔金,太阳快下山了,码头上点起雪亮的大灯,人来船往,装货卸货的车辆络绎不绝。好多客船像楼房般高,甲板上还有二三层,船身白底红漆字“嘉陵号”、“汉口号”,仰视观之,仿佛还带着上游大江上的涛声与雾气。 唐缈深呼吸,说:“好风凉!” 他这个人是字面意义上的不安于室,喜欢离家出走,所以半个南京城的民警都认识他。 长大了还好些,赶到他七岁之前,周围片的小警察头一天上班就得被老民警带到幼儿园认人——“记住了,这就是唐缈,他爸叫唐亚东,在国棉二厂当电工;他妈叫孙红民,国棉二厂挡车工。你们要记得啊,否则要出事。这个小孩虽然才五岁,但今年就跑了二十趟了,要不是我是警察不能知法犯法,要不是小孩年龄不够,我都想把他直接关到看守所去一了百了!” 唐缈能在父母身边长到十八九岁,也是奇事一件。从侧面说明人贩子也有眼力劲,绝对不会轻易染指区域内著名儿童。 这会儿他更是如鱼得水,闲逛起来。倒也不是漫无目的,他找到了那条准备开往重庆的“三峡3号”轮船,然后就站在跳板附近等着失主,虽说有九成的几率等不到,但还有那一成的意外呐。 过了十多分钟,他感到肚子饿,便啃起干粮,忽然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人卖茶叶蛋,深褐色的卤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扑鼻。他顿时馋得不行,往包里掏钱,却掏出团纸来,展开一看原来是只信封。 而且这一只夹杂在他爸唐亚东私房钱里的信封,上面的收件人居然是:唐缈。 “咦?写给我的?”唐缈说,“那怎么不给我?” 寄件人落款叫“碧映”,邮戳盖的是奉节县。 信封已经撕开了,被揉搓得很旧,里面没有信纸,唐缈瞪视着它,突然开始生气,因为有人未经同意私自拆了写给他的信,而那个人不用问就是他的亲爸爸。 “嘿,我说唐亚东,你犯法了啊。”唐缈蹙起眉尖小声说。 信封上没有更多的信息,但能看出来信人不经常写字,虽然他她一笔一划十分工整,但字体显得滞重和生疏。 “碧映是谁?” 唐缈突然想起爸爸有次说漏嘴,提到过他们在重庆有个老家,老家里还有几个亲戚,但追问起来他却什么都不承认。如果没猜错,这个“碧映”想必就是老家的人了。 他转身面朝长江滚滚浊浪,自问:“重庆好玩吗?” 现在六点五十分,距离长江客轮“三峡3号”开船还有十分钟,船票的小阿姨失主应该不会出现了。 他扭头望着轮船出神,在工作人员准备收起跳板的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高喊:“等一等!” 工作人员停下手,他蹿上跳板:“等一等!还有我!” 一名貌似脾气很大的女服务员在入口处拦着他。 “我有票!”唐缈赶紧说。 船票当然是没错的,女服务员埋怨说:“那你怎么现在才来?再晚五分钟船开了,我们概不负责!” 唐缈知道他们这帮人: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服务员、售货员、售票员……铁饭碗捧惯了,虽说是为人民服务,但火气一个赛一个的大,不理不睬还算是客气的,指着顾客鼻子骂的也不少见。 “姐姐……”唐缈打算陪笑脸。 人家说:“呸!谁是你姐姐,赶紧上船!” 唐缈说:“上船就上船,不要推嘛!我都看了八十遍《红岩》了,听说你们重庆全是好人,全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我们南京人民一定要和重庆人民团结一致亲如一家……” “话多!”小服务员不耐烦,把票根扔给他。 这时候汽笛拉响,有人喊这服务员:“小妹快来,船要开啰!” 服务员转身便走。 唐缈拦住她问:“姐姐,我住哪儿啊?几等舱?” 服务员赏他一个白眼:“什么几等舱,你船票上写着呢,‘五等无铺’,就是没舱也没床的意思。你要么睡甲板,要么睡锅炉房,自己选!” 三伏天睡锅炉房,这么极端的自我戕害唐缈可不干,他便去睡甲板。 甲板上有许多难兄难弟,不过大都是短途,到芜湖、铜陵、安庆什么的,一个晚上熬熬也就过去了。像他这种远赴重庆还勇于露天而眠的,还真没有。 七点钟开了船,他第一次游长江,打了鸡血般亢奋,扒在船头栏杆上迎风招展,激情澎湃地高声朗诵:“啊——长江,我爱你!当我的思绪像野马奔腾的时候,我怎能不向你大声呼唤!啊——火红的年代……” 边上有个声音很平和地问:“朋友,吃错药了?” 唐缈回头,发现身旁站着一个人,个子足有一米八五,或者更高些,虽然穿着身洗得泛白的绿军装,袖口还有细致的补丁,但看得出肩宽腰窄,背直腿长,条顺盘靓。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眉眼极富神采,但大夏天戴着一只棉纱口罩,把下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 “您不热啊?”唐缈问。 那人点头说:“热。但这是为了保险起见,我的病刚好。” 唐缈问:“什么病?” 那人也不隐瞒,说:“肺结核。” 唐缈吓得退了一步。 “已经好了。”那人似乎在微笑,“所以没有传染性的。” 唐缈眨巴眨巴眼睛,决定相信他,问:“您去哪儿啊?” 那人是个年轻人,顶多二十三四岁,嗓音低沉温柔,说标准普通话,落在听惯了工厂播音员在喇叭里啸叫的唐缈耳朵里,觉得格外悦耳。 “宜昌。”那人伸出右手,“我叫淳于扬,淳于是复姓,不太多见。” “我听说过。”唐缈跳下栏杆,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我叫唐缈,同志你好。” 淳于扬说:“幸会。” 唐缈说:“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你是湖北宜昌人?” 淳于扬摇头:“不,我是苏州人,从上海登的船。你从哪里来?要去哪儿?” 唐缈说,刚从南京上的船,要去重庆。 淳于扬点头,若有所思。 两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淳于扬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罐桔子罐头,用小刀撬开铁盖子后递给唐缈,问:“吃吗?” 换做警惕性强的人,就绝对不会去碰陌生人给的吃食,但唐缈无所谓,他挑挑眉毛说:“吃呀”,然后就把自己的不锈钢勺子掏出来了。 淳于扬问:“你去重庆做什么?” 唐缈吃得正开心,说:“我去走亲戚。你呢?” “我去看望朋友。”淳于扬回答。 唐缈看见他鬓边的汗珠密密麻麻,头发都浸湿了,便说:“这么热的天,你干脆把口罩拿下来得了,别中暑啦!” 淳于扬说:“这船上有六七百人,每个人都在说话、呼吸、打喷嚏、咳嗽、吐痰,也不知道哪些人没病,哪些人有病,哪些人呼出来的空气是脏的,哪些人呼出来的空气干净……既然分辨不出来,还是一律拒绝比较好。” 唐缈含着桔子瓣,瞪了他半天,说:“我知道了,你和我们厂里的卫生员一个毛病。” 淳于扬问:“什么?” “你有洁癖。”唐缈把小勺子缩回来。 淳于扬笑了一下:“也许吧。” 唐缈指指桔子罐头:“那这个就全归我啦?反正你也不会再吃了。” “请便。”淳于扬说。过了会儿,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糖水梨罐头,照旧打开,推到唐缈跟前。 唐缈问:“你们家开罐头厂的?” “你不喜欢?” “喜欢啊!” “那就自便啊。”淳于扬托腮盯着他。 唐缈觉得他的眼睛真好看,深邃明亮,要不是眼珠子乌黑,真像《大众电影》封底上的外国明星。 唐缈便继续吃水果罐头,过了几分钟他打了个呵欠,接着又打了个,随后越来越困,上下眼皮直打架,很快靠在淳于扬的肩膀上睡着了,双手垂落,不锈钢小勺掉在一边。 “唉……”淳于扬捡起他的小勺子,叹息说,“你这样也能去重庆?” 他轻声念了两遍唐缈的名字,说:“你连我的脸都没看全,居然就敢吃我的东西?你们唐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唐缈并没有昏睡很久,大约十分钟之后他猛然醒来,感觉像是一根针突然戳到耳朵深处的某根神经上,硬生生把他激醒了。 他迷迷惑惑地坐直,手边摸到自己的不锈钢小勺,却发现水果罐头不见了,身边空空如也。 奇怪,他明明记得刚才和某个人说过话来着,难道那只是做梦? “……”唐缈想不通,品咂着口腔里残留的甜味。 与此同时,南京的唐缈家翻了天。 这都怪罪于临行前唐缈写了张莫名其妙的字条,上面书有三个大字:我走了。 “我走了”是什么意思?你是走哪儿去了?往常出走是不留条儿的,虽说走得经常,但是走得不远,也就是南京城周边转转,撑死了到马鞍山或镇江,一两天、顶多三天就回来了。 今天却留了条儿,你他妈的又是什么意思? 唐家人急急忙忙跑去亲戚家问,都说没有;问到同学,也说没看见;电话摇到苏南某县某乡公社,乡广播站立即用大喇叭通知唐缈的外婆: ——杜彩凤!   乃在南京的囡嗯来电话了!   港如果看到乃格外孙来了!   一定要截住!   绑册来!   勿要让他跑脱啦!!! 唐外婆说:“我要是能绑得住他,早成仙切咧!” 唐家还有个大女儿叫唐杳,在南京某中学教书,刚刚嫁了人,这时也急匆匆回娘家来,安抚哭天抢地的唐妈。 母女俩急匆匆赶到汽车站,人家末班车已经开走了;到火车站,售票员说不记得有这样的小年轻来买过票。 走投无路的老爸唐亚东去了派出所,值班民警边答应边想:去他妈的,这已经是第几百次找这小子了?以后要在辖区里贴告示: 一人出走,全家劳改! 唐家上下气急败坏,唐妈眼泪汪汪地把茶缸摔在门上:“走走走!你死在外面最好,我最省心!” 这时唐亚东已经发现枕头里的私房钱全被儿子摸走了,恨得咬牙切齿,心想小畜生啊,老子好不容易从嘴上省下点儿烟钱你都敢偷,还偷得一个子儿不剩,这个月老子我只能自己卷烟屁股了! 他一时想破脑袋也猜不着儿子奔重庆去了,只好安慰妻子说:“他从小到大不晓得离家出走多少次了,哪次不是平平安安回来的?放心吧,儿子大了。” 唐妈望望他,含泪问:“他走不远吧?” 老唐笃定点头:“走不远。” 唐妈重重叹了口气,一夜三个人辗转反侧,都没睡好。 第二天,唐家女婿——另外一位中学教师——也被打发出去找人,他带着十几个学生找遍了南京城上上下下,毫无收获。 又过一天,老唐在牌桌上终于想起来那封信,那封寄自重庆,收件人是唐缈,落款是碧映的信!他顿时吓得连牌路都忘了,四张3的炸弹被他拆成了两对3,上游变成了末游。 他扔下牌冲回家寻找信封,果然找不到,想必已经被唐缈带走。 他心说不好不好,小畜生可能跑到那边去了! 他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照片,一边看一边暗暗跳脚。 那照片是张合影,一位老太太牵着一个女孩儿,抱着另一个更小的,拍摄日期是1985年4月,拍摄地点写在反面:“风波堡,唐家”。 这照片是那封信里唯一的内容,至于为什么要寄给唐缈而不是唐亚东,就要问寄信人她自己了。 唐亚东苦声喊:“唉,要了命了,你老人家可别吓到他!” 唐缈在江轮甲板上胡乱睡过了第一夜,相当顺利。 第二天他被轮船汽笛声吵醒,发现一夜之间,船已经过了铜陵。他挤在人群中洗脸刷牙,又千难万险地从餐厅抢了两个馒头,这才回到甲板上。 淳于扬正在等他,依旧戴着那副白纱口罩。 唐缈乍一看见他,显得十分困惑,过了几秒才想起这人是谁,但关于昨天碰见这人时发生的事情,以及水果罐头如此关键之物却毫无记忆。 “哎!那个淳于……淳于……” “淳于扬。” “对,淳于扬,你早饭吃了吗?”唐缈问。 淳于扬摇头。 唐缈便递给他一只馒头,他摆手拒绝说:“我不吃船上的东西。” “为什么?” 淳于扬说:“因为这么热的天,厨房大师傅不得不光着膀子和面揉面,挥汗如雨,可以想见这馒头里掺杂了他们身上的多少料。” 一句话说得唐缈倒了胃口,两只馒头抓在手里,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淳于扬还是体贴,马上改口说自己只是开玩笑,说那些馒头其实都在岸上蒸好了的,从港口装船,然后到船上再加热而已。 “真的?”唐缈半信半疑。 “真的,否则船上六七百号乘客,厨房大师傅怎么来得及准备?”淳于扬说。 唐缈把馒头塞进嘴里,忽又拿出来:“可是岸上的厨师揉面时,也光着膀子吧?” “是我乱说。”淳于扬说,“你不要瞎想。” 唐缈横下心把馒头往嘴里一塞,含混地问:“淳于扬,你是打算去哪儿的?” 淳于扬知道他在药性作用下忘了,便回答:“宜昌。” “哦,我去重庆。”唐缈说,“到重庆还要多久?” 淳于扬说:“船是逆水而行走得慢,再走一天多能到汉口,汉口到宜昌嘛总要个两三天;过了宜昌就是三峡,没有三天也到不了……总之差不多六七天,怎么,你有急事?” “真挫!”唐缈显得郁闷,“急事倒是没有,但头顶这样的大太阳,我还得在甲板上烤六天?” 那位来自重庆的小女服务员从他面前走过,准备往船后方去涮拖把,闻言瞥了他一眼:“怕晒?怕晒不要出来玩啊!” 唐缈说:“我可不是出来玩的,我是回家看望奶奶的。我爷爷死得早,奶奶一辈子很苦,独自拉扯大了九个孩子,现在病得很重,瘫痪在床不能自理,但愿我能赶到重庆见她最后一面。” 他就是随口瞎编,他爷爷的确死得早,但奶奶死得更早,要不他爹唐亚东怎么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呢。 女服务员没察觉他撒谎,反而心生同情,态度明显好转,话也多了:“不要急,老人家见到儿孙回家,什么病都会好的。我们这船一不靠岸旅游,二不停船过夜,三不要人拉纤,慢不到哪里去的。” 唐缈继续搭讪:“姐姐你是重庆人啊?” 女服务员说:“是啊。” 唐缈就把信封拿出来,指着落款地点说:“这个地方你认识么?” 女服务员看了,扑哧一笑:“你问别处我还真不太晓得,因为我常年跑船,一年里倒有二百多天在长江上面漂,岸上那些什么县啊乡啊,村啊路啊我都不认得。但这个地方就在长江边上,在白帝城上岸二三里路的山坳坳里,叫风波堡嘛!” 唐缈喜出望外:“真的?” “真的,”女服务员说,“我前年跑旅游船,船到白帝城停了,游客下去玩,我就趁机去过这个地方。那里头还是老式的古代建筑,也不知道是清朝还是明朝,反正挺旧。他们那里特产一种小桔子,甜得很,外头买不到的。唯一的缺点是山路太难走,一来一回好几个小时,我也只去过那么一趟。” 唐缈点头:“是啊,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嘛。” 女服务员说:“幸好你来问我,否则等你到了重庆城,回头路也不晓得要走多少。哎?等等,你居然没去过你奶奶家?” 唐缈说:“呵呵,因为她今年拖着病体搬家了。” 淳于扬对女服务员说:“同志,麻烦您到了白帝城附近提醒他一声。” 服务员脆生生答应着走了。 唐缈继续啃馒头,过了一会儿,问淳于扬:“为什么好好的一个地方要叫‘风波堡’?” 淳于扬摇头:“抱歉,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 唐缈挑眉,显得并不在意,对方给出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我倒是听说过蜀中有个地方叫做‘唐家堡’。”淳于扬说。 唐缈指着自己:“我这个唐?” 淳于扬点头。 “妈呀,稀奇了!”唐缈问,“唐家堡在哪儿,我有空去看看!” 淳于扬说:“清朝中后叶就消失不见了,屋宅尽毁,族人搬迁,如今就算是最地道的老四川人也未必知道它在哪儿。” 唐缈表示困惑,“出什么事了?战乱吗?” 淳于扬说:“有可能吧。道光、咸丰、同治年间,江南一带兴起太平天国,烽火连年,打得十室九空,唐家堡可能就此覆灭了。” 唐缈有些失望,不再继续问。 淳于扬有意无意地说:“或许你们二百年前是一家呢。” 唐缈摆摆手,显得不感兴趣,托腮望着远处江面。淳于扬则望着他,口罩后面也不知藏着什么心思。 唐缈是个矛盾体,首先长相和个性不太搭,脸属于六朝金粉十里秦淮,心属于工人无产阶级;其次从小缺了点儿管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站起来时摇摇晃晃,坐下去时瘫作一团。 淳于扬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目前杂工,但我妈想让我接她的班,去当挡车工。”唐缈苦着脸说,“那就太要命了,我最讨厌车间里机器轰鸣,一听见我就头疼。” 淳于扬浅笑了一下:“你做挡车工可惜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淳于扬移开视线。 天气依旧叫人发晕,太阳升起后江面上水汽氤氲,湿热难捱,说是蒸笼、桑拿都不为过。 唐缈虽然坐在甲板的阴凉处,但依然觉得心口憋闷,皮肤黏腻,手中馒头吃了一半就再也咬不下去了,嘴里隐隐约约有些发苦,只好咕嘟咕嘟灌凉水。 他见淳于扬还是好好地捂着口罩,实在替他难受。 “等到了重庆,您这口罩都腌渍熟了,一定特别入味!” 淳于扬一愣,随后笑了,摘下口罩说:“只要你不介意我得过结核病就好。” 唐缈说:“不介意,林黛玉得的就是肺结核。” 说完这句话,他就下死眼盯着淳于扬的脸。 “怎么了?”淳于扬问。 唐缈说:“你长得像……” “像谁?” “像日本那个山口百惠的爱人,叫那个那个……” “三浦友和?”淳于扬问。 “就是他!” 淳于扬叹气,心想这孩子眼睛白长了,瞎得厉害,他非但不像三浦友和,甚至恰恰相反——三浦友和浓眉大眼,端端正正,带着纯真的少年气——而他的长相有些锐利。 其实唐缈只想夸他长得好而已,但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于是胡诌。 “那你长得像山口百惠。”淳于扬说。 听了这句屁话,唐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吃了豆腐,芳心大悦,竖起大拇指说您真有眼光,我妈也说我像山口百惠! 淳于扬忍不住要笑,他见唐缈一直喝水,但依然不解渴的模样,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糖说:“这是我从南方买的,叫什么凉糖,夏天吃可以解暑。” 唐缈接过,拧开包糖纸扔进嘴里,咂了咂说:“有点儿苦。” 淳于扬说:“你没有去过两广地区吧?他们那里还卖凉茶,喝到嘴里就像中药汤一般,我个人感觉不但苦,且涩,简直难以下咽,但听说最解湿热……”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原本背靠墙坐着的唐缈缓缓往下滑,最后脑袋滑到他的肩膀上,双眼慢合,睫毛微颤,又睡着了。 “……”淳于扬说,“第二次。” 他低声问:“唉,你到底要几次才能学会不吃人家给的东西?” 温度越发高了,一丝凉风都不见,四周仿佛下了火,灼热的太阳明晃晃地钉在东南方向。 船舱内只有一等舱天花板上才装有电风扇,二、三、四等舱内通常安置六到十四个铺位,却没有解暑降温的设备,比起闷罐来不遑多让。所以绝大多数旅客都挤在甲板的阴凉处,有的摇着大扇子,有的顶着湿毛巾,有的只能喘粗气。 淳于扬和唐缈所处的位置虽说不是最好,但也有那么一小块晒不到太阳的宝地,于是有些人连招呼也不打就蹭过来坐着。 淳于扬最怕人群,偏有个光膀子胖子硬挤在他身边,油渍渍、肥腻腻,还附赠刺鼻的狐臭。 淳于扬赶紧把口罩掏出来重新戴好,但已经晚了,浓郁的膻味径直钻进他的鼻孔,另他几乎立刻呕吐出来。他下意识要走,突然想起唐缈还在肩头酣睡,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当熏肉,未免太不仗义。 于是他从挎包里掏出一枚青绿的梅子,递给狐臭胖子,问:“哥们,吃吗?” 胖子说:“咦?现在这个季节还有梅子?” “我们那边高山上的,山下早没有了。”淳于扬说。 胖子接过梅子,连薄皮都没撕掉就扔进了嘴里,连说好酸甜,好吃,但只过了两三分钟,他就感到强烈的便意,急急忙忙提着裤子找厕所去了。 淳于扬松了一口气,把唐缈拍醒,说:“起床吧。” 唐缈揉揉眼睛坐直,迷糊地四处张望,看到淳于扬,又花了一会儿才回忆起他。 淳于扬说:“这才上午九点多,你就这么好睡?” 唐缈问:“什么?我睡着了吗?” “是啊。” 唐缈挠头:“哦……” 过了半天,他又问:“对了淳于扬,你是要去哪里的?” “宜昌。” “哇,宜昌好啊!”唐缈还是头一遭听说的样子,神情里丝毫没有假装,惊喜地问,“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你是湖北宜昌人?” “不是,我是苏州人,从上海上的船,去宜昌看望朋友。”淳于扬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也不知道给人下了多少回药,从来不露痕迹,这是第一次怀疑自己出手太重,把唐缈搞成了半失忆。想不到唐缈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都有一股子机灵劲,偏偏就不耐药! 唐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时间随着船后翻滚的江涛流逝,不知不觉就过去大半天。 此时正是洪水季节,江面平坦开阔,大水汤汤,奔流的江水拍打着船壁,激起一层层白浪。 因为无遮无拦,白天在江上比岸上还要热,捱到最苦闷的午后两三点,空气更是潮得能挤出水来。 唐缈实在受不了,把能脱的衣服都脱了,用手扇着风,远看半空翻滚的乌云说:“如果老天爷能下场雨就好了。” 淳于扬说:“会有的,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江水蒸发量大,所以每到下午都会下一场雨。你是南京人,居然还怕热?” 唐缈埋怨:“都说中国有三大火炉——重庆、武汉、南京,全是沿着长江分布的城市。我听厂里的老师傅说,他们当年把工厂从三线搬回南京时也赶上了大伏天,除了重庆、武汉,还经过长沙、九江、合肥,一路上就没有不热的,沿江城市个个都是火炉!你们苏州不热吗?” “当然热。” 经他一提,淳于扬想起家中那方小小的芭蕉掩映的院落,那些太湖石和雕花窗,静谧的、暗香弥漫的夏日午后,不免有些出神。 唐缈突然笑道:“哈,下雨了!” 果然一会儿之后强对流天气发动,阵风吹过,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打下来。廊檐太窄不能避雨,人群纷纷回船舱去了,淳于扬便问唐缈:“你继续在这里还是回舱?” 唐缈说:“没地方去啊,我没买到船舱票。” 淳于扬招手:“那你跟我来。” 两人去了二层的餐厅。这个时间餐厅门上挂着大铁锁,重庆来的女服务员正在走廊上拖地。唐缈笑着打招呼:“姐姐,忙着呢?” 女服务员打量他们,未卜先知似的把餐厅门锁开了,说:“进去吧,别乱扔果皮纸屑。” 唐缈说:“谢谢姐姐!” 淳于扬也朝女服务员点点头。 两人进了餐厅,随意找了凳子坐着,女服务员继续拖地,过会儿忽然抬起身说:“哎,你。” “?”唐缈指着自己的鼻子。 “就你。”女服务员说,“餐厅每天晚上七点半锁门,第二天早晨五点半开门,你要是不介意,就拿着铺盖卷睡里面桌子上吧,总比甲板上日晒雨淋的好。” 唐缈感动坏了,这是大恩大德呀!女服务员虽然开始没帮什么忙,现在却免费给他提供了一个窝,可不就是他乡遇贵人么! 他连声道谢,女服务员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涮拖把去了。 唐缈盯着她的背影不放,淳于扬问:“走都走了,你老盯着干什么?” 唐缈捏着下巴:“也不知道这姑娘有没有对象……” 淳于扬失笑:“你居然还存着这心思?她看上去比你大几岁呢。” 唐缈反驳:“女方大几岁有什么关系?男方就算了。我姐夫比姐姐大几岁,可论起自理能力来还不如我,连袜子都不会洗,背地里老被我妈数落。” “你有姐姐?”淳于扬微微眯起眼睛。 “有啊。”唐缈满不在乎地说,“比我也大几岁。” 淳于扬斟酌着问:“能问你姐姐的名字吗?” 唐缈说:“有什么不能问的,她叫唐杳,杳无音信的杳。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啊,人家今年春天刚结的婚。” “不敢,不敢。”淳于扬把话题岔开了。 不久后云散雨歇,太阳又透出了云层。 淳于扬说:“每天午后一场雨,下完了就开始凉快,盛夏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 “我懂我懂,”唐缈卖弄说,“这就是水的二态循环,蒸发凝聚再蒸发。” 雨停后,餐厅里便不如甲板上宽敞舒服,两人回去,唐缈突然指着船边,大惊小怪地喊:“哎呀鱼,好大的鱼!我刚刚看到好大的鱼鳍翻过去!” “什么颜色的鱼?”淳于扬问。 “浅色的!”唐缈说。 “那是看到江豚了?”淳于扬摇头,“哪有这么巧,可能是鲟鱼吧。” “鲟鱼有这么大?” 淳于扬说:“你有空去宜昌看中华鲟,那鱼个头不比江豚小,倒是如今江豚不常见了。顺便我还可以带你在湖北转转,吃武昌鱼,上武当山,游西楚霸王故地。” 唐缈说:“武昌鱼是毛|主|席吃的鱼,我要吃!” “你一定吃过的。”淳于扬说,“其实就是鳊鱼,只是这边的更有名气些。” 唐缈两眼放光问:“你说,还有多久到湖北?” 淳于扬从裤兜里掏出手表看了一下——那是一只瑞士产的金表,价格不菲,几乎是普通工人好几年的工资。 此人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寒酸,却戴着这么一块手表,其实很值得怀疑。可惜唐缈从小对手表兴趣不大,分不清“上海宝石花”和“瑞士梅花”的区别。 “下午四点。”淳于扬说,“估计半夜就能到。” 淳于扬的估计很精准,第二天清晨唐缈从餐厅大方桌上转醒,果然到了湖北境内。 唐缈激动地表示要看全国第一鱼,偶尔遇见江上打渔的机船还要远远探出栏杆,跟人家打招呼说:“武昌鱼!武昌鱼!” 对方听不清他说什么,站在船头舞旗语的小弟傻傻望着他,直到看不见。 淳于扬也望着他,微微皱起眉头,神情里透着探究。 这天正午船过武汉,唐缈望着岸上壮阔绵延的城市激动不已,满船找淳于扬,喊他一起看热闹。 淳于扬来过许多次武汉,该看的早看过了,问他:“你不也是从南京来的?难道没见过大城市?” 唐缈说在江里没看过,哎呀,人还是得出来走走,这江面上全是船啊,这庞然大物就是武汉!那是什么?码头?武汉关!快看啊,这城市的气魄多么壮美啊…… 淳于扬戴上口罩说:“走,准备上岸。” “能上岸?”唐缈惊喜地问。 淳于扬点头:“船在汉口要停两个钟头,上客下客补充物资,你不上岸,难道留在这里干等?” 唐缈二话不说就蹿到船舷边上去了。 两人上岸后不敢走远,选择在港口附近吃了碗面,当然只是唐缈一个人吃,淳于扬背手站着,隔着口罩几层纱布都感觉到他的嫌恶。 尤其当唐缈捧着公用的碗,举起公用的筷子,加了公用的辣椒油,低头拌面时,他看他的眼神就仿佛正在看一个死人。 唐缈迟钝,压根儿察觉不到,到处跟人聊天,不知怎么就惹毛了摆面摊的姑娘,被她一路追打到江边。 逃回船舱后,卖面姑娘依然在下面叫嚷:“刚才那个吃面的!几巴日的!给老子出来!看老子不打死你!”声音高亢,穿云裂石。 重庆女服务员便骂唐缈:“你娃脑壳没脑花儿,武汉的妹子你也敢惹!” 唐缈委屈地抱着头:“我夸她人漂亮面也煮得好吃,她说我耍流氓调戏她;后来我改口说人不漂亮面也不好吃,她又说我砸她招牌,怎么说都不对,真是难搞!” 女服务员说:“她哪有你漂亮,下回你她再骂,你就喊‘我比你白!’‘我比你白!’” “……”唐缈问,“姐姐,我们男同胞不以白为美。” “就是比她白!”女服务员已经懂得护短了。 淳于扬没跟唐缈一起逃跑,而是另外去了码头附近的鱼市。 那鱼市里污水横流,臭气熏天,接踵摩肩的人流还在其次,稍不留神就踩到死鱼死虾腐烂内脏。淳于扬鼓足了八辈子的勇气才踏进去,回来把个鲜活的东西扔在唐缈怀里:“送你的,武昌鱼。” 女服务员正在和唐缈聊天,顿时眼睛一亮,抢过鱼说:“我来烧!” 她烧的是纯正重庆味儿,放了半斤多花椒,淳于扬难得肯吃别人碰过的东西,却用筷子翻了半天都没找到鱼。唐缈眼尖,偷偷叼出来吃了,然后独自坐在船尾喝了两壶凉开水。 过了武汉,长江拐了个大弯通往宜昌,淳于扬即将下船。唐缈跟他相处了几天,觉得这人挺随和,因此很不舍得。 淳于扬后来也没喂他吃过糖,害怕把他吃成傻子,不好交代。 临行他嘱咐:“我下船之后,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唐缈问。 淳于扬便从兜里掏出一粒小白兔奶糖,当着他的面慢慢剥开糖纸,修长的指节轻轻撩过雪白的糖身……唐缈眼睛都直了,他这辈子最喜欢小白兔奶糖,奶味浓郁,好吃! “给我行吗?”他央求。 淳于扬把糖扔进了长江里,然后将口罩拉到嘴下方,说:“小心别乱吃东西。” “你干嘛扔了?”唐缈望着奶糖落水处,惋惜得不行,“你真坏!” “这就坏了?”淳于扬说,“恐怕你还没福气见识我真坏起来的时候。” 唐缈问:“为什么不让乱吃东西,怕拉肚子?” 淳于扬没好气地说:“因为有毒!” “什么毒?敌敌畏?氧化乐果?滴滴涕?”唐缈说,“放心吧,我可没你那么宝贝,我妈说我小时候偷吃洒了老鼠药的花生米,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说这是不是天赋异禀?” “因为耗子药是假的。”淳于扬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遥望两岸的起伏连绵的群山,半晌方说,“宜昌到了。” 唐缈惊讶,说原来这就到了呀。 淳于扬点头:“你看周围的山是不是高了一些?宜昌之所以叫宜昌,是因为‘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意思是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水到宜昌就不急了,山到宜昌就不陡了。逆流过了宜昌,那边的山会更加陡峭高耸,你好好欣赏吧。” 唐缈平平伸出一只手,诗朗诵一般感慨:“啊!大好河山!” 见淳于扬要转身离开,唐缈喊住他:“本来应该邀请你顺路到我老家玩玩的,可惜我也是第一回去,不知道那边欢迎不欢迎,所以只能算了,就当我礼数到了哈!” “风波堡?”淳于扬问。 唐缈点头。 “不嫌我坏了?” “哎哟哥们,刚才开个玩笑嘛,别往心里去啊!” 淳于扬带着调笑说:“哦,这么说你也是第一次去奶奶家啊,原来你和你的亲奶奶不太熟,让我倒很想登门拜访了。” “你真的去?” “真的去。”淳于扬用手指轻点他的锁骨,“等我。” 这是个很奇怪的动作,撇开他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不谈,此举也超过了某个度,有些暗香疏影,私密且讲不清。 但唐缈神经粗,什么感觉都没有,居然回戳:“那说好了啊,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淳于扬浅浅笑道。 这天半夜船靠港口,淳于扬背着简单的行李下船,没有和唐缈告别。 女服务员送行,见无人注意,小声问他:“我这几天表现怎样?” 听到问话,淳于扬揭开口罩冷冷地说:“好是好,只有一点疏漏。” “哪一点?”女服务员问。 “你太优待他了。”淳于扬说,“你所替代的人是吃公家饭,干好干坏都拿同样工资,平时眼高过顶,挑三拣四,绝不买旅客的账,稍不如意就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不耐烦有余,和颜悦色少见,所以就算碰见了唐缈那样的小白脸,你也不应该对他那么好。” 女服务员不服气,反唇相讥:“哼,你对他也很好啊!” 淳于扬袖里藏刀、锋芒微露地看了她一眼。 女服务立即住了口。 “再交代你一句:务必亲自送他下船。”淳于扬说。 “知道了。”女服务低头说。 长江干流在宜昌又拐了个大弯,按上水来讲就是从向北改为向西。 淳于扬曾经提醒说要好好看葛洲坝,谁知唐缈在舱里找了个空床睡了一觉,完美错过,醒来后捶胸顿足。 女服务员安慰他说:“水泥坝再好看,也没有三峡的风光好看啊!” 唐缈懊恼地问:“三峡?三峡在哪儿?” 女服务员笑道:“你娃哈儿,西陵峡都走了一半了,还问三峡在哪儿!” 唐缈吃一惊,女服务员说:“真的,都到秭归了。可惜我们不停船,否则倒能去看看屈原庙。” 唐缈立刻搬着铺盖回甲板,从此白天看峡,晚上睡觉,不亦说乎。 三峡风景奇秀,集山川之雄险,最窄的地方两岸悬崖峭壁夹江,天看起来就像一条线,让人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有同行的旅客感慨说四川历来是战争的大后方不是没有道理的,相传古来从中原入川只有三条道:金牛道、阴平道和米仓道,三条道都是九死一生,所以李白说: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改走长江水路吧,又是滩多浪急,尤其是江上还没建大坝的时候,水位更低,不知道多少船只触礁沉没,旅人葬身鱼腹。 淳于扬不在,女服务员似乎更放松些,依旧对唐缈很好,把沿途景点一一指给他看: 建在孤峰上的石宝寨,粉墙黛瓦壁上题着“江上风清”的张飞庙,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丰都鬼城,支流、瀑布、山洞、悬棺,沿途形形色色的古镇小城,还教他怎么在悬崖峭壁上找猴子,终于有天来喊他说船正在经过夔门,你的目的地到了。 唐缈激动地心怦怦乱跳,着急忙慌挎起他的破书包。 女服务员说:“不要急,我们的船不靠岸,等下子有卖鱼的过来,我和他们说说,你跟着他们的小船上岸去。” 唐缈连连点头,扶着船栏杆回头望去,只见两面巨大的断崖对立,高入云天,间隔还不足百米,就像一座大门两边而开,气势雄浑,难怪被形象地成为夔门。 十多分钟后,激浪中有一艘小舢板缓缓靠近,女服务员与船老大嘀咕一阵,然后朝唐缈招手,说:“跟他们走!” 唐缈依旧舍不得,说:“姐姐,那我走啦,再见。” 女服务员眼睛红了红:“你自己要当心。” 唐缈跳上小船,又对她说:“姐姐要不你留个地址吧,我去重庆看你。” 女服务员脸一板:“我——有——对象啦——!” “……”唐缈带着随风飘散的爱情扭过头去。 船老大笑话他“匡兮兮”,唐缈便问“匡兮兮”是什么意思,船老大说:“匡兮兮就是夸你聪明又长得漂亮!” “哦,那么您也匡兮兮啊!”唐缈回答。 到了岸上,他想起来正事儿了,沿途打听附近有没有一个地方叫风波堡,有没有一户姓唐的人家。 别人一听他要去唐家,肃然起敬,原来唐家有个老太太,是个土郎中,附近生了小病都去找她,据说还相当灵验。可惜老乡们语速太快,满嘴俚语土话,初来乍到的唐缈半天也没问清个路。 那群渔民也急了,推出个汉子来让唐缈跟着他走,说他偶尔帮唐家送东西。此人沉默寡言,问他什么都不回答,翻山越岭跟飞似的,唐缈气喘如牛地在后面追,依旧被落下老远。 走了一个多小时,那个叫风波堡的小镇还没到,带路的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唐缈从小在城市长大,不适应走山路,体力不支地坐在路边石头上休息,心想着那人看不到自己总要回头找的。 他汗流浃背,埋头喘息了一会儿,等了五六分钟,不曾想带路的没回来,天空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他暗骂声倒霉爬起来,突然发现前面不到五米处竟然走着一个人,而那人是什么时候经过他却全然无知。 唐缈欢天喜地要追上去搭话,谁知道他快前面那人也快,他慢前面那人也慢,喊破了嗓子人家也不理,就始终不紧不慢地和他保持数米的距离。 唐缈拢着嘴喊:“你们这个地方的民风很奇怪啊!” 山中的天气瞬息万变,小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山道两旁苍翠欲滴。 唐缈一脚没踩稳,在青苔上滑了一跤,咕咚咕咚滚出去好远,等他千辛万苦再爬上来,发现那人正停在山道上等他。 唐缈擦着脸上的泥泞喊:“同志,请问唐家怎么走?” 那人不答话,继续往前,唐缈仍然是怎么追都追不上。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渐渐听到隆隆的水声,他已经累得腿发软,心想怎么又回江边来了?一定是走错路了,那人在耍他啊! 他叫道:“喂,我说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我要找一户姓唐的人家!” 那人充耳不闻,唐缈低头骂声“聋子”,再次跟上去。 走了这么半天,他也发现前面的不是一般当地人。 这时候正是八十年代中期,除了体面人能穿件的确良,普通老百姓到了夏天都是一件跨栏背心加条裤衩,或者是土布褂子加阔腿裤。江上打渔的人家,常常连上衣也省了。 而眼前这位,宽袍大袖,上身百衲衣,下身灯笼裤,头上还挽着一个小髻,怎么看都像是个道士。 武侠小说里千叮咛万嘱咐:出家人不好惹。 如果连这个忌讳都要犯,往小了说,对不起你读闲书破万卷,往大了说对不起邓公——要不是他老人家开禁武侠小说,你们能看到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邓公乃英雄豪杰,要听他的话。 唐缈尾随着道士走进一条巨石夹击形成的小路。 说是小路,其实是条地缝,里面黑咕隆咚,长满青苔与藤蔓植物,有的地方两侧石壁高耸,仅有头顶上一线光线,又有些地方必须低头才能从岩缝中钻过。 地缝大约三五百米,相当幽深,最后出口处有一个急拐,唐缈刚转过去就发现前面的道士不见了,他吓一跳紧快走几步,险些直接跨入了悬崖。 “哎哟我的妈!”他收脚大喊,“这破路出口就是长江!” 他扒着巨石小心翼翼往左右看,两边都没路,低头才发现垂直的石壁上架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天梯,连接着下方的木栈道,栈道贴着悬崖延伸而去,离江面还不足两米。 道士背着手正在栈道上等他。 唐缈手脚并用地爬下去,道士转过身来——那是个老人,两鬓斑白,瘦削长脸,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此时虽然老了,一双眼睛依旧灵活狡黠。 唐缈想到自己离开了俊俏泼辣的重庆服务员,却跟着这个老东西走了半天,真他妈自虐。 老道说:“你说什么?什么小重庆道士不女道士的?” 唐缈坚决不承认。 老道招招手,唐缈乖乖凑过去,谁知对方突然飞起一脚把他踹下了栈道! 唐缈还算眼疾手快,及时扒住了木栈道边缘。江涛拍岸,他浑身上下被浪花打得精湿,吓得吱哩哇啦乱叫! 老道笑嘻嘻问:“从哪儿来的?” 唐缈嚎啕:“你他妈干嘛呀?!救命啊————!” “不礼貌。”道士蹲下,“叫爷爷。” “爷爷!爷爷!!” “叫好爷爷。” “好爷爷!亲爷爷!祖宗爷爷!!” “嗯,这还差不多。”道士问,“你从哪儿来的?” “从南京啊!”唐缈哭喊,“救命啊!掉下去了!妈——————!!” 老道愣了楞,赶紧把他提上来:“南京?” 唐缈惊魂未定:“嗯啊!是南京!” “你叫什么名字?” “唐、唐、唐唐唐缈……” “哎呀!”老道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伸出两根枯枝一样手指夹着唐缈的下巴左看右看。 “我说怎么去唐家呢,原来南京竟然也有姓唐的,你们这一族竟然没死绝啊,幸好刚才没在山里把你灭口了!你十七?十八?” 唐缈擦掉眼泪说:“十八。” “哦,那你工作了,还是上学呢?” 唐缈说:“在上班,大学没考上。” “没考上来这儿干嘛?”老道叹息,“没考上接着考啊,上班就认真上啊!” 唐缈说:“跟领导的儿子打架,被工厂开除了。” 道士摇头:“啧啧,你这小孩子真没出息,不过再没出息也不能到这儿来啊,你知道这是哪儿吗?你知道你唐家祖宗们是干嘛的吗?你来这儿不就等于跳火坑嘛,唉!对了,刚才那几跤没把你摔疼吧?” “还、还行。” “嗯嗯,不错,”老道拍拍他的脸蛋,“长得不错,牙口也好,我是你……表舅爷,磕头吧。” “嗯?你居然是我亲戚?”唐缈问,“磕头?” “不磕我就把你扔下去,”老道指指长江。 唐缈扑通跪下去,困惑地叩了一个头,而且点到为止:“表舅爷好!” “好好,以后要听我的话。”老道拉起他,上下打量,“到唐家后不要乱吃东西。” ——不要乱吃东西。 唐缈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路上碰见的每个人都这么嘱咐? 淳于扬也就罢了,他有洁癖;眼前这老道士脏得跟乞丐似的,衣领子上一层油垢,十个手指甲缝里都是黑的,有什么资格不许他吃东西? 唐缈满脸困惑不解,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于是他连声答应,乖乖跟着。 走过几条栈道,穿过数个山洞,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个小峡谷。 这峡谷可比前面的地缝不知道大了多少倍,接近小型盆地,但还是清幽僻静。峡谷中央有座宅院,唐缈在高处看,只觉得房屋绵延一片,至少有两间主屋,三进院落。 他的老道舅爷原本还走得漫不经心,这时候抬手看看表(贫道很时髦的),突然大叫一声“不好”,拉起唐缈就往前飞奔。 唐缈被他拽得脚不沾地,拍马屁说:“表舅爷您力气好大啊!” “嘘!”老道说,“别和我说话,表舅爷现在提着一口气在跑,一刻钟内赶不到家就糟了!” “为啥啊?”唐缈问,“怎么就糟了啊?” 老道脸一黑,弯起手肘狠狠撞在他乳根穴上——这个穴位处在乳|房根部、第五肋的间隙,冲击它就等于冲击心脏——于是唐缈白眼一翻背过气去。 “叫你不要说话还说话,这孩子呆的很,”老道转手又把他拍醒,“也虚的很。” 唐缈迷迷瞪瞪说:“表舅爷啊,好奇怪,我刚才看见我死去的外公了,他站在开满鲜花的河对岸喊我‘回去啊——回去吧——’” 老道说:“唉,好一个孝孙,恐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唐缈深以为是,老道拽着他蹭蹭跳下台阶,奔向宅院大门。这宅院造得古意盎然,青色砖墙,黑瓦黑门,白石铺路,围墙上遍布爬山虎,此时大门半掩,有一个抱着大白猫的小姑娘正坐在门槛上发呆。 唐缈一路看着她,她也盯着唐缈,终于她咯咯笑起来,说:“表舅爷,你一个人呆着没意思,就想方设法再带人回来吗?” 老道踢开大门说:“唐好,帮表舅爷看着炉子没?” 话音未落,他把唐缈往院子里一扔就跑了。 唐缈于是拍拍屁股爬起来,继续望着小姑娘。她大概十三四岁,鸭蛋脸丹凤眼皮肤微黑,虽然俏丽,但是还没长开,显得青涩。 她歪着头打量唐缈:“听刚才江边的李三说带了个客人来,但是半路上走丢了,走丢的就是你吧?哥哥,你叫什么?” “你好,我叫唐缈。” 小姑娘说:“咦,你也姓唐!好巧呀,我叫唐好,你叫唐妙。哎哥哥,你的‘妙’是哪个‘妙’嘛?” 唐缈于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写:唐缈,写完说:“是缥缈的缈。” 唐好说:“没有‘妙’好听塞。哥哥你从哪里来?” “南京。” 唐好愣了一两秒,突然恍然大悟,双手一拍:“你是南京的那个哥哥,你真的来啦!姥姥上两个月给你写过信的,你收到了没有?” 唐缈耸肩,心说收到一个信封。 唐好连忙放开猫站起来,仅仅走了几步,就被唐缈发现她是跛的,左腿比右腿似乎短一截。 “哥哥,你吃过饭没?”她问。 唐缈这才发觉饿得不行,连忙摇头,唐好便要去拿东西他吃,她一瘸一拐走得缓慢,唐缈说:“我搀你行不?” 唐好摇头不肯。 老道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说:“不要搀,让她锻炼锻炼,以后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的。” 过了不久,唐好端了两个馒头、一碗稀粥来,粥上还放着一筷子香喷喷的红油小菜。 老道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盯着那碗粥。 唐好经过他时故意问:“表舅爷,你在想什么?你想多啦!” 表舅爷尴尬地笑了一下。 这时候唐缈扑过来,二话不说接过唐好手里的馒头和粥唏哩呼噜开吃。 趁着唐好走开不注意,老道低声问:“唐缈,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不记得了吗?” “说了什么?” “不要乱吃东西!”老道咬牙切齿地说。 “……”唐缈把空碗递给他看。 “……”老道说,“你死克!” 老道叫司徒湖山,名字很好,人却嫌配不上。 法号人家不肯说,反正不叫清风就叫清虚,中国道士的重名率挺高的。 天上又下起小雨,淅淅沥沥,重庆雨水充沛,有道是巴山夜雨涨秋池。好在建宅子的人在每重院子间都细心地加盖了回廊,雨水滴滴答答落下,通过排水沟汇集到天井中央的池子里,池子很浅,种着荷花,养着些常见品种的金鱼。 唐缈想到了自己在乡下外婆家,村子里边也多有这种老宅,每每到下雨的时候,黛瓦浸润得油黑,粉墙染得斑驳如画,湿漉漉的青苔爬满了角角落落。看着诗情画意,其实在里面住着并不好受,尤其到了雨季,床褥被窝摸上去又湿又冷。 唐缈喝完了粥,不知哪儿突然蹿出只大黄狗跑向他,黄狗后面还跟着个小女孩。 小丫头大约五六岁,长得雪白|粉嫩,身上穿着一条小绿裙子,赤脚蹬一双透明的旧塑料凉鞋,摇晃趔趄地在雨里跑,居然十分开心。 唐好哎呀一声,赶紧上前拉住:“你又乱跑!也不怕跌跤,姐姐要打你屁股啦!” 唐缈打招呼:“你好,小妹妹。”说完这句话他才发现这小丫头的眼珠上蒙着一层灰白色的翳。 唐缈吃惊地望向司徒湖山,后者缓缓说:“眼盲心不盲,比世上的有些眼明心盲的人要好多了。” 真是瞎子? 唐缈打量那丫头,越看越觉得可爱,尤其那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像有的视障人士那样眯缝着。 “表舅爷,说这是白内障吧?”他对司徒湖山说,“你让我把她带到南京去,在省人民医院做个小手术就治好了。” 司徒湖山笑了:“还用去南京,去重庆?县城都能做手术。但她不是白内障,复杂多了。” “那是什么?” 司徒湖山说:“我又不是医生,我哪知道?我只知道没那么简单!” 唐缈撇嘴,问那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呀?多大了?” 小丫头很喜欢唐缈,紧紧拽着他的手。 边上的唐好说:“她是我妹妹,叫唐画,快六岁了,但她话说得不好。” “那没事儿,说话那么简单的事情,慢慢就学会了。唐画,多好听呀,”唐缈轻言细语,“唐画,真乖。” 司徒湖山说:“你不要小看她,这个小孩不寻常的。” 唐缈问怎么不寻常,司徒湖山含混地表示过一阵子就知道了。 几个人在廊下坐着看雨,唐好挺讲究待客之道,张罗着去泡茶。唐缈连忙表示不用,但她还是拐着去了。唐缈望着她的背影,神情里有止不住的惋惜。 司徒湖山说:“别可惜,袁世凯的大公子袁克定总是太子爷了吧?人家腿脚也不好。” “袁克定是谁?”受当时教育所限,唐缈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司徒湖山说:“民国四公子:溥侗、张伯驹、张学良、袁克文,袁克定就是袁克文他哥,骑马把腿摔坏了,所以外号就叫袁瘸子。” 听到“张学良”,唐缈才有点儿反应,因为张学良领导西安事变,软禁了反动派头子老蒋,属于革命英雄。 司徒湖山斜睨着他,站起来说:“算啦!跟你这红旗下长大的四有青年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也没意思,你别抱着唐画了,把她放下,我带你在院子里转转吧。” 唐缈当然想四处看看,但也有顾虑,指着唐画问:“我们离开了,那她不会乱跑摔跤吧?” 司徒湖山摇头,指着说:“看见那条黄狗了没有?那就是她的眼睛之一,她看东西比你清楚。” 唐缈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司徒湖山的话做了,唐画下地后就往后屋厨房去,居然走得不慢,黄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司徒湖山见她也走了,突然压低声音对唐缈说:“表舅爷把你带回来,只是觉得你千里迢迢从长江那一头过来不容易,总得让你看看唐家是个什么样子,但我建议你看一眼就走,不要流连。” 唐缈一怔:“为什么?我还准备呆几个月呢。反正我也打了厂党委书记家的儿子,回去也没好果子吃,再说被厂里开除了,我妈至少得数落我三年。” “啧!”司徒湖山摇头。 话不多说,他带着唐缈左一拐,右一拐,进了一处院落。 小院里酒气冲天,正中用茅草搭了个简易凉棚,数十坛的美酒在棚下码放的整整齐齐,酒香四溢。 司徒湖山介绍:“这是我最喜欢,也是最痛恨的地方!” “为什么?”唐缈问。 司徒湖山说:“因为明明有这么的多好酒,可惜我一坛都不能喝!” “啊?” 司徒湖山便揭开一坛的蒲盖给唐缈看,唐缈吓得怪叫一声,往后跳了几步,躲在院门背后,原来那酒里赫然盘着条黄花大蛇。 “我怕蛇!”他老实承认。 司徒湖山说:“那蛇是死的。” “死的也怕,图片上的我都怕!”唐缈强调。 司徒湖山说:“你小子生活在南京城里,一年到头也看不见几条蛇,怕它们做什么?” “就是怕!我凭本事怕的,你想怎么样?” 司徒湖山又揭开一坛酒,里面浸着蝎子;再开,是斑蝥;又开,蚂蚁;另有各类大小爬虫白花蛇乌梢蛇五步蛇水蛭牛虻蚯蚓蟾蜍海马…… 唐缈怒问:“就没素的吗?” 司徒湖山说:“吃素就不叫老妖婆了。” 他们往宅院后方走,缓步来到一处院落。正对着虚掩的院门有一间屋子,看上去气势就和别处不同,黑漆斑驳的大门显得沉稳而肃静,门上有一对铜环,每一只少说也有十几斤重。 伴随着门枢吱嘎作响,司徒湖山推开沉重的黑漆大门,这举动使里面有了一点光亮。屋子里青砖地面,白色粉墙,没有窗户,两侧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数百个的灵位,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极纵深的房间那头。与灵位相对应,墙上则挂了几百张画轴。 司徒湖山推着唐缈走进去,两边墙上画像里的死人仿佛齐刷刷盯着他们看,有的笑有的不笑。 司徒湖山指着那些遗像说:“这就是你的祖宗们,看过就算,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这么多祖宗?”唐缈吃惊不小。 司徒湖山说:“就是太多了。早该破四旧破掉算逑,留着牌位多瘆人!” “表舅爷,我们出去吧。”唐缈害怕这个阴森地方,迈过门槛后就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不进去烧根香?” “下次吧,我怕。” 司徒湖山讥嘲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家的活人才可怕呢! “我们家有几个活人?”唐缈问。 司徒湖山比出三根手指。 “唐好,唐画,还有……老妖婆?”唐缈问。 “唔!”司徒湖山果断点头。 唐缈真想象不出一个老太太、两个小丫头,而且是残疾小丫头有什么可怕的,倒是觉得眼前这老东西神经兮兮。 出了祖宗祠堂的院子,司徒湖山领着唐缈继续往前走,边走边介绍:“这个院子是晒药的,有些还不能直接晒,要阴干;这屋里的东西都是用来炮制的,那可是体力活啊,在锅里熬三天三夜的都有;这两间是你们家贮存药材的,瞧那墙上一排排的柜子……恭喜你啊唐缈,你们家正缺人手,以后上山抓蛇搬酒坛晒药熬膏清理药柜的活儿肯定是你的了,顺便说你家还有三亩水稻一亩菜园两亩药材地。放心吧,这两天表舅爷点过了,单单药柜,也就三千来个抽屉吧,清理一遍得花小半年!” “三、三千?!” 唐缈夺路而逃,没跑几步就被司徒湖山揪回来:“想跑?没那么容易!说好的呆几个月呢?” “表舅爷,”唐缈急忙解释,“你听我说,我爸是夜夜梦见你们,日日对镜饮泣:唉,不知道老家的人身体健康不,失眠不,胃口好不?我实在是心疼他——当然更牵挂你们——所以就过来看看,现在既然大家都好,我也放心了。我回南京去了,我还是想继续当一名光荣的技术工人,等到秋天我就开始写入党申请书,思想汇报每月一份绝不落下。各位亲人,咱们常来常往常联系……” 司徒湖山面无表情地抖开一张纸给他看——那是电话记录,他今天出门就是为了拿这个。 长途电话是姐姐唐杳从南京打过来的,风波堡乡一位相当负责的通讯员接了电话,并且留下记录,满满一页稿纸: ——弟弟,你离家出走后我们非常焦急,后来爸爸说你去重庆了。 我和妈妈都不信,但爸爸似乎很有把握,我只好姑且一试,感谢这位接电话的小徐同志。 虽然你走的时候事情还没明确,但在今天,你因为打架斗殴被工厂正式开除了,处分公告就贴在厂门口,爸妈都非常生气…… 唐缈说:“哦哈哈,其实我准备跟着朋友去广州练摊儿呢,卖盒带!表舅爷,邓丽君你知道么?就是那个‘小城故事多~~~’,谭咏麟,听说过吧?不但卖盒带,我还打算卖打火机、半导体收录机、时装彩电有色金属,我好多哥们练摊都练成了万元户啦!” 老道指着稿纸的下半段: ——你的好朋友老朱、小成等人因参与走私销赃、倒卖国家重要物资、传播贩卖|淫|秽物品等数罪并发被广州的公安局逮捕了。妈妈正在气头上,为了你的生命安全,暂时不要回家。你跟着姥姥她们多学习一点知识,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姐姐即日。 “……”唐缈面无表情。 司徒湖山得意洋洋:“看到了么?我感觉你姐姐心情不太好啊。” 唐缈说:“我感觉我姐姐一定误会了什么。” 司徒湖山又抖出一张字条,那是电报,唐缈的亲爹唐亚东发的,为了省钱只有四个字: 母怒勿回 唐缈哭诉:“可、可是表舅爷,我不擅长打扫卫生!” “不打扫药箱也没事,反正据我观察,你们家的药也不是用来救人的。”司徒湖山把手揣进袖子里。 “那用来干嘛?”唐缈问。 这时候唐好从前头的院子里走过去了,司徒湖山就没回答,反而指着她的背影说:“你们家这个小姑娘很好,虽然有残疾,但吃苦耐劳绝不娇气,家里就没有她干不了的活。” 唐缈问:“她什么病?” 司徒湖山说:“听说是偏瘫,先天的,还好没影响到脑子。” 他见唐缈愣住,又说:“没事,先天的是难治些,但只要用心了,方法得当,没有不能好转的病,你瞧她不是能走能说么?” “我只是觉得可惜,两个挺好的小妹妹,一个偏瘫,一个瞎眼。”唐缈问,“她们都姓唐,所以应该都是我的堂妹吧?” “是啊,不过没血缘关系,她俩是捡的,”司徒湖山说,“天生残疾,又是女孩,一出生就被扔在了外边,你家老妖婆碰见就捡回来了。唐画年纪小还不懂,你别在唐好面前提这事,明白么?” “嗯,”唐缈点头,“那您……?” “我是你亲的表舅爷!”司徒湖山面露凶光。 “表舅爷,我感觉老妖婆是个好人啊。” “也许吧。”司徒湖山歇了片刻,强调,“但她还是妖婆,绝对没错!” 唐缈跟着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表舅爷,听说咱们这儿有个灯影牛肉好吃……哎哟,那是什么?”他看见司徒湖山身上有只花甲虫,未加思索便伸手去撵。 司徒湖山见状大骇,说等等!可已经晚了,花甲虫咬了唐缈一口。 司徒湖山一摊手:“呵呵。” 唐缈望望他,换只手把虫子捏住,又把被咬过的拇指放在嘴里吮了吮。 司徒湖山又笑:“呵呵呵呵。” 唐缈说你笑什么? 司徒湖山说:“呵呵,咬了也就罢了,你居然还去吸它。你中毒了。” “中毒?中什么毒啊?”唐缈四顾茫然,突然一滴黑水落在他手背上。他抬头望向房廊顶部,没见有东西,再低头时才发现那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源于他自己。 ——两管黑色的鼻血瞬间从他的鼻子中喷了出来,滴滴答答洒在地面青砖上。 唐缈猛然捂住鼻子,瞪视司徒湖山,那表情显然在问:这是什么?! “你在这儿得处处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会着了道儿。” 司徒湖山同情地叹了口气,当机立断转身就跑——不是去喊人帮忙,就是想逃而已。只要能逃掉,这事儿就不用他负责,等会儿老妖婆问起来,他两手一摊,怎么都能推脱干净。 “表舅爷!”唐缈含混不清地问,“我怎么了?” 司徒湖山眼珠子转了转,决定还是走为上计:“你没事,你好得很!” 唐缈扑过去抱住他不让走,他说:“放手放手,你拉着我也没用,我不会解毒!” “我流鼻血了!”唐缈埋怨,“你快去给我找棉球呀!” “呃,这不是棉球能解决的问题,你没看见血是黑的吗?” “你找点儿止血药来也行!” 司徒湖山只得大喊:“唐好!唐好!快给你哥哥拿药来——!你的宝贝虫子把他给咬了——!” 唐好闻声而出,见状喊了一声:“哎哟喂!” “唐好,快帮我拿棉球,我要把鼻血堵住!”唐缈又要求。 唐好跺脚说棉球有什么用,转身快步走回自己房间,从抽屉暗格里拿出一粒丸药,跑回来塞进唐缈嘴里。 唐缈吃下去了才问:“这什么?” “……”唐好说,“巧克力豆。” “那怎么不甜啊?” 唐好说:“放的时间长了,过期了。” 唐缈问:“我流鼻血,你给我吃巧克力豆干嘛?” “……因为……”唐好说,“这种特殊的巧克力豆能够治鼻血,这是呃……越南产的!” “是么?还是进口产品?”唐缈不信,可是居然豆到病除,血一下子就止住了。 唐缈一边用手背擦脸,一边说:“咦?还真的哎,好神奇啊!” 唐好尴尬地笑:“嘿嘿,是啊!” 司徒湖山在一旁凉凉地说:“唐大姑娘,养虫子不要紧,关键要把它们锁好。幸亏这次咬的是你哥,如果咬的是我老人家,说不定还吃不着你的巧克力豆!” 唐好说:“我不是,我没有。” 唐缈问:“唐好,你养虫子干嘛?” “……兴趣爱好。”唐好继续讪笑,“我喜欢观察小动物,研究它们的怎样长大,然后把怎样长大的故事写下来,以后我想当一名……呃,小动物学家。” 唐缈问:“就像昆虫学家达尔文?” “达尔文是谁……呃对,就像达尔文!” 唐缈与唐好握手:“目标明确,志向远大,努力啊!” 唐好说:“嗯嗯,一定努力。” 这时唐缈看见刚才咬人的花甲虫已经被他不小心碾死了,便问:“这虫……算是家畜?不用我赔吧?” 唐好宽宏地摆手说:“没关系,死就死了吧,反正我有一千多只呢。” 一千多只……那真是为大西南农林畜牧业做出突出贡献了。 司徒湖山又凉凉地说:“唐大姑娘,那一千多颗巧克力豆你准备好了吗?” 唐好白了他一眼,然后冲唐缈嘻嘻一乐,就算把这事儿糊弄过去了。 天色渐暗,这古怪的与世隔绝的大宅院竟然还没有通电,一家人必须在跳动的油灯下围桌吃饭。餐前唐好端菜盛饭,拐着脚张罗这那,唐画帮忙拿筷子调羹,并不显得身有残疾。 唐缈帮不上忙,便既有趣又佩服地望着她们,脸上笑吟吟的。 天完全黑透之前,老妖婆回来了。 她是当家的,掌管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务,同时也担负一家生计,今天据说是到风波堡卖鸡蛋和药材去了。看来老妖婆虽然名字唬人,还守着三进豪宅,但也得做小生意补贴家用。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不知道她一个女人家是怎么支撑的。 她带回来了盐巴、醋、香油、茶饼和火柴,牵了一头羊,还带了二三十只小鸡仔,在离家半里外就开始喊:“快来人帮忙哟——!” 司徒湖山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扭身躲到屋檐上去了,唐缈便跟着唐好去接她。 唐缈问:“等下我们该怎么称呼老太太?” 总不能叫老妖婆吧。 “叫姥姥。”唐好说。 “这么说她就是司徒湖山的表姐?” 唐好摇头:“不是呀,表舅爷是前任家主的表弟,这个是现任姥姥。” “那么‘姥姥’还是接班制的?和‘厂长’‘书记’‘科长’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差不多吧,据说家里出过几位‘姥姥’,但是前任家主是男人。”唐好说完,迎着姥姥走去,唐缈紧随其后。 姥姥六十多岁,前面瞧满脸褶子,背后瞧身形娇小、溜肩细腰,有点老来俏的意思。她在重庆生活了大半辈子,说话却带着贵州口音,而且眼睛极尖,老远就看到唐缈的身影。 她大声问:“这是哪家的娃娃——?” 屋顶上的司徒湖山于是端着饭碗远远回答:“你家的——!” 唐缈笼着嘴自我介绍:“姥姥——我叫唐缈——南京来的——!” 山与山之间有回声,是天然的扩音器,他的声音清晰地落在姥姥耳朵里。 姥姥听说他从南京来,立即猜到是唐亚东的儿子,喜欢得要命,紧走一会儿赶到唐缈跟前,笑着上下打量说:“这么大了啊!上次见你时,你还不满月呢!” “姥姥见过我?”唐缈惊讶地问。 司徒湖山是顺风耳,远远地插嘴:“当然见过,你们家的人不经过她盖章,谁也不敢姓唐啊——!” “盖什么章?”唐缈问。 姥姥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别听他胡说八道!” 她拉着唐缈往家走,边走边问:“是你一个人来的,还是和家里人一起来的?” 唐缈说就我一个。 姥姥显得略微失望,但只是不易察觉的一瞬间,她笑着说:“你不错呀,敢一个人出远门了。这些年你姐姐好吗?” 唐缈觉得奇怪,姥姥不问唐家的父母,却直接问姐姐唐杳,好像和她更熟悉一样。但根据唐缈对姐姐的了解,那位人民教师甚至在这次出走事件发生之前,都不知道重庆还有一个老家,更别提这位半路冒出的姥姥了。 “我姐姐挺好的,今年结婚了,我妈还等着明后年抱外孙呢。”唐缈说。 出乎意料,姥姥并不高兴,只是客套地假笑了一下:“哦,结婚好啊,恭喜恭喜。对象什么职业啊?” 唐缈说教师。 姥姥又连说了两个不太由衷的“好”,见唐缈不解,她压低声音:“现在有人,等会儿再说。” “人”当然是指蹲在边上偷听的司徒湖山了。司徒湖山闻言用力嗤了一声,说:“我聋的,听不见阴谋诡计!” “你死的最好!”姥姥冷笑。 姥姥进屋看到八仙桌上简单的饭菜后,埋怨怎么客人远道而来都不做点儿好吃的,赶紧下厨给炒了一碟鸡蛋,蒸了一碗腊肉,又加了两样素的,这才风风火火地招呼大家吃饭。 饭桌上她也只打听了几句,读书怎样,父母好不好,路上顺利与否之类的。 司徒湖山一直在旁支棱着耳朵听,但姥姥偏不问,说的都是些亲戚之间的客套话。 吃好了饭,她又张罗着给唐缈找地方住。 唐家房子虽多,但有些已经空置了几十年,连张多余的床也难找,姥姥便让唐缈则和司徒湖山挤一窝。 司徒湖山当面没敢发作,半夜三更却跳起来作妖,先是装羊癫疯,后来又说得了脚气传染,逼着唐缈也去睡门板。他表示年纪这么大了,万一半夜里突然死了就太麻烦唐缈了,又建议唐缈去厨房睡,厨房里暖和。 唐缈说大三伏天的,我要什么暖和? 司徒湖山就口吐白沫,连声说你再不走我就要死了,赶紧拿根筷子来给我咬着,否则我就要把舌头咬断了! 唐缈被赶出房间,扛着门板进了厨房,一觉睡到大天亮。 清晨的峡谷凉爽宜人,雨雾弥漫,湿漉漉,甜丝丝,还能听到谷底小溪流叮咚作响,有蛙叫,却奇怪地听不到虫鸣。唐缈在厨房里枕着胳膊睡得好香,连被司徒湖山从屋里搬到井台上都不知道。 司徒湖山把他往井绳上一挂,正要往下扔,姥姥冲出来喊:“老东西,你干什么?” 司徒湖山便披头散发地跑了。 姥姥把唐缈拍醒:“起床啦。” 唐缈仍然躺着,左右看看,一脸迷蒙:“姥姥,我梦游?” 姥姥说:“梦游的可能还比你警醒些!我下地的去了,早饭在锅里。” 唐缈问:“您种地?” “不种地吃什么?”姥姥解开围裙随手挂起,一手抓镰刀,一手挎着小竹篮走了。 唐缈用打井水洗漱,去厨房吃过饭,然后四处找唐好玩。 唐好也不在家里,正带着唐画在药园里锄草。 她这个年纪应该上初中了,却因为腿脚问题无法出门,连最近的小集镇迷仙堡也难得去一趟。但她识字,而且还不少,读普及名著(比如《红楼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毫无障碍,应该是姥姥教的。 唐缈帮她干活,可尽添乱,还没她自己干得利索,她抢回锄头说:“我来吧,你是个城里少爷!” 唐缈问她:“为什么老家这么大房子,除了司徒湖山,就只有你们三个人住?” 唐好说:“我不太清楚,姥姥不喜欢说这个。我一生下来爹妈就不要我了,姥姥把我抱回来养着,等到我记事,家里就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一直到四年多前才添了唐画。不过呢……” “不过什么?” 唐好说:“不过以前唐家好像族人挺多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个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了? 唐好说:“我小时候睡觉之前经常缠着姥姥讲故事,姥姥也提到过,说我们家原先是在成都那块儿的,人称蜀中唐家,是个特别大的家族,宅子连宅子方圆数十里,上上下下有六百多号人。清代咸丰或者道光皇帝年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举家搬到这里,后来家里人就渐渐散了。” 唐缈总结:“所以原先是个封建大家庭,家主说了算,然后人丁凋零了?” “好像是。” “看来家主是个关键人物,前任家主你见过吗?”唐缈问。 唐好摇头:“当然没见过,据说他刚解放就死了,我才哪一年生人呀?” 唐缈又问:“那……前任家主和现在的姥姥是什么关系?父女?” 唐好说:“不是,他们两个好像年龄相差不大,姥姥是前任家主的丫鬟。” “丫鬟?”唐缈说,“这关系也太旧社会了!” “因为他们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呀。”唐好说,“姥姥不爱提这些事,我也是听她偶尔说漏嘴才知道一些,前任家主英年早逝,没有结婚,死的时候没有子孙,也没有亲友,还是咱们姥姥独自发送的他,算尽了主仆之谊。” 这话听着平常,细想情景却有些凄凉:一位孤独的人去世,只有他相依为命、同样孤独的仆人送别,可真是斯人独憔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唐缈出了一会儿神,又说:“我们那个厂是七十年代从三线搬去南京的,所以有好些贵州籍师傅和家属,我听姥姥讲话的口音和他们有点儿像。” 唐好说:“那你听得真准,姥姥是贵州人。” “那她怎么过来重庆了?” 唐好说:“我不知道,她从没讲过。但是……嗯,她既然是丫鬟,在那个年代就应该是被买下来的啰?” “有可能。”唐缈点头。 这位现任姥姥独自陪伴主人许多年,本来已是唐家极为重要的一员,后来大概又被临终嘱咐看家护院,于是她扎根老宅,一呆又是三十年。 她在假山旁垒鸡窝,在莲花池里养鱼虾,在庭院里放养家畜,把客房打通了做猪圈,是破坏古迹、养家糊口的好手。 突然唐好问:“唐缈哥哥,姥姥给你写了两封信,你收到了几封?” “两封?”唐缈皱起眉头。 严格来说,他一封信都没收到。 唐好又问:“那你是心甘情愿来的啰?” “当然。”唐缈简直被她问糊涂了,“干嘛这么问?” 唐好笑了笑:“因为姥姥说你们那一支胆小,遇事就躲,可能要当缩头乌龟。” “什么?”唐缈如坠云雾,“唐好,你到底在说哪件事啊?” 唐好还没来得及说话,司徒湖山突然找来了,风风火火吆喝:“唐缈,挑水去!水缸里见底了!” 唐缈一开始没听清楚,问:“什么?” 司徒湖山以为他要偷懒,立即把脸放下吼道:“怎么?你是不是想让我老人家挑?我都比你高了两个辈分了,难道还来伺候你?” “挑水就挑水嘛,又不是没做过……”唐缈嘟囔。 经司徒湖山一打岔,唐好也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唐缈小声问她:“这人真是咱家的亲戚?不是骗子?” “好像真的是亲戚。”唐好捂嘴笑起来。 唐缈说:“我听厂里的老师傅说,表亲最容易冒充了。堂亲都是同一个姓氏的,想假也假不了;这表亲啊,隔了七八层的旁系的旁系都说是自己是表的,压根儿没关系的也说自己是表的,李铁梅不是说了嘛,‘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旧社会时老用表亲来傍冤大头。那些冤大头一旦被缠上……” “唐缈!你小x养的到底挑不挑水?”司徒湖山怒问。 唐缈只好说来了来了,这时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始终在旁边默默玩耍的唐画。 唐画是个相当安静小女孩,以她五六岁的年纪而言,根本就不该这么沉默,或许还是和她残疾有关系。 小姑娘赤脚坐在田埂上,头上戴着唐缈用长草叶编的帽子,小脑袋追随着一只黄肚皮的飞鸟儿转来转去。等鸟儿飞远了,一只绿壳甲虫爬过她肥白可爱的脚背,她又立即低头看脚,连一秒钟都没耽搁。 “她看得见?”唐缈惊道,“她不是瞎子!” 司徒湖山摇头:“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老天爷可怜这丫头,给她一双天眼,可以看到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什么意思?”唐缈问。 “她能看到活物的生灵之气,”司徒湖山说,“此气运行流动,虽无影,却有踪,所以能被她察觉,如果你放张桌子椅子什么的在她面前,她就感觉不到了。” “这、这不是特异功能么?”唐缈吃惊不小。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伊始,全国上下就莫名地刮起一股气功和特异功能热。起源是《四川日报》刊载的一条新闻,说重庆大足县发现了一个能用耳朵辨认字和辨别颜色的12岁男孩。 消息一出,各大报纸纷纷转载,举国震惊。 如果以现在的眼光审视,这条消息多半是假的,但那时候媒体的话语权太强大了,强大到使绝大部分读者都相信特异功能真实存在,就像清末民众相信义和团果真刀枪不入一样。 随后,全国各地的特异功能者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有用腋下识字的,有会人体发电的,有用气功治病的,有能隔空打物的……连最神圣的科学界都被裹挟了进去,开辟特异功能研究。 当然,时间证明了一切,后来发现几乎所有的“特异功能”都是作伪,比如那个用耳朵认字的男孩,说穿了他就是偷看。 但唐画这个很难解释,万物“生气”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感知呢? 再说她才五岁多,五岁的孩子天真烂漫,虽然会撒谎,但是露馅更快,所以她的“盲”和“见”多半不是假装的。 唐缈便牵起唐画的小手,一路走向井边去挑水。 唐缈问她:“骑马吗?” 唐画并不明白,偏着头专注地听他说话,小耳朵似乎都在微微动着。 “好咧,那就骑马!”唐缈把她往肩上一扛,笑着喊,“旅客同志们坐稳喽,下一站——南京!那是长江大桥,有了它,天堑变通途;那是中山陵,孙中山先生就安葬在那里,墓室内部面积比较小,不进去了;那是总统府,请……” 他生生把那个“看”字给咽了下去。 唐画问:“……种种府?” “是总统府,就是民国时候总统的家,等你长大一点,哥哥带你去玩儿。”唐缈放她下来,抚摸她柔软的头发,轻抚她光洁的小额头,凝视她又圆又大却看不见世间万物的眼睛,竖起右手在她眼前晃。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完全没有追视。 她所看见的世界一定很神秘缭乱吧?唐缈暗想:生灵之气,那岂不就是万物的魂灵? “你看的见我吗?”他问唐画,“我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的?” 唐画对颜色没有概念,但触觉很强,能准确感受形状,所以她说:“缈,圆的!” “圆的?” “嗯!”唐画说,“缈,最圆的!” “得,这么说我是一只球。”唐缈假装泄气。 唐画拦腰抱了他一下,说:“姐姐好,缈也好!” 唐缈立即把她举起来转圈:“你嘴真甜,唐画最好啦,哥哥最喜欢你!” 司徒湖山在旁边泼凉水:“你们俩再这么玩下去,到太阳下山也挑不了水啊。” 唐缈笑道:“表舅爷,我看唐画不怎么喜欢你。” “废话!”司徒湖山说,“我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糟老头子,跑到她家里白吃白喝,哪有你这漂亮小伙子讨人喜欢?” 他不由分说拉唐缈去挑水,后者只好把唐画放回田埂上,让她自己玩去。 两人走出几十米,拐弯进了院子,司徒湖山才转身说:“小丫头再讨人喜欢,你也得提防着,经过她手的东西不要乱吃,因为她不懂事,有时候更要命!” 唐缈问:“谁?唐画?” “那还能有谁!”司徒湖山白了他一眼。 “啧,表舅爷。”唐缈皱起眉头,“你说话一定不能只说半截呀!到底为什么不能吃东西啊?你一会儿让小心唐好,一会儿说戒备姥姥,现在连一个五六岁的幼儿园小朋友都要我提防着,累不累啊?” 司徒湖山说,你懂个屁!我他妈要不是刚到唐家就亲了那孩子的脑门一口,现在至于走不了吗? 见唐缈侧目,他又抓紧说:“那小孩头发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虫!” “什么虫?”唐缈问,“就像咬我的花甲虫?” 司徒湖山摇头:“我没看清,应该是另外一种。那东西太小了,跟蚊蚋似的,但把我咬得九死一生,当天屎尿失禁,坐在马桶上起不来!我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老妖婆没打算让我死,赶紧喂我一点解药……不对,巧克力豆吃。所以你说小丫头危险不危险?她虽然没有害人的心,实际上却差点儿把人害死!” “到底什么虫啊?” “我要是能知道,就不姓司徒而姓唐了!”司徒湖山把唐缈往水井边推,自己找地方躺着去了。 “什么啊……莫名其妙!”唐缈喃喃。 他卷起袖子和裤管挑水,跑了几趟把水缸倒满。他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到大没少帮家里干活,当然农活不会,也就能洗洗涮涮,修修补补,买东西卖废品什么的。 当天无事,傍晚时分姥姥从地里回来了,她还种着些水稻,从种到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辛劳。 她到家时,司徒湖山闲着无聊,正在向唐缈递烟,说:“来来贤孙,轻松一下。” 等唐缈道谢接过,老头说:“我去厨房借个……。” 他那个“火”字还没能说出来,姥姥突然从侧面闪出,猛地掐住他的脖子玩命地抖,直到把那一整包烟抖出来,接住团吧团吧单手一弹,那玩意儿就不知飞到哪个天边去了。 “敢教我家的娃娃不学好?!”姥姥咆哮。 老头差点断气,跳到一旁拼命咳嗽。 唐缈眼见姥姥接着要对自己下手,吓得扑通跪下,双手递上那支没来得及抽的烟。 姥姥横空在他脑袋上劈了一掌,差点把他击毙:“你敢跟他不学好,我就打死你!” “……!”唐缈缩成一团,并且努力表现得更弱小。 唐好早就做好饭菜端在桌上,碗筷也摆放齐全,大家都等着姥姥洗手吃饭。突然,一向乖巧的唐画无缘无故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连带着家里的猫狗也十分烦躁。 司徒湖山刚给自己倒了点儿小酒,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被打断,疑惑地问:“难道是要变天了?” 然而外面天色如常,太阳落山,清风习习,无任何雷雨大风冰雹迹象。 房梁上的灰尘被声音震下来一些,落在司徒湖山的酒盅里,他见了挑起眉头,毫不在意地一口干掉,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唐缈啊,你来得好啊,以后去供销社帮我打酒哈。我不要那些土酒,劲小杂质多,我要喝李白大曲!” 唐缈刚被姥姥教训过,因此懒得理他,只抱着哭泣不止的唐画在院子里兜圈,唱歌哄小孩:“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唐画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尖声哭喊:“妹妹怕……” 司徒湖山捂着心口说:“唐缈你别唱了行不行?越唱她越怕!” “……来来来,人生难得几回醉~~~干了这一杯……” 姥姥也着急,问唐好:“今天给她吃奇怪的东西了?” 唐好立即否认:“没有呀!” 姥姥跺脚急道:“肯定是你这个女娃娃,告诉过你不要养那些虫啊蛊啊,又关不严逃出来吓人!” 唐好紧搂着躁动的大白猫赌咒发誓:“没有没有!我没有养东西!” 司徒湖山大笑,抿一口酒说:“养得好哇!以后嫁了人,万一他小子敢欺负你,就把那些虫啊蛊啊往床下一放,盖子一揭,管叫他们全家活不过三个月,哈哈!” “表舅爷你乱讲,我真的没有养东西!”唐好打算死不承认。 见姥姥狠狠瞪着,她只好垂下头说:“反正最近一个月没养。” “……”姥姥举起筷子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骂道,“不知轻重的死丫头!” 她离开饭桌走到院子里,缓缓地转动脖子打量四周,侧耳聆听,示意唐缈赶紧抱唐画进屋,说:“你们不要乱走动,我猜有生人来了。” “生人?那就奇了!”司徒湖山带着酒意说,他又抿了一口酒,满足地叹息说:“天黑不入一线天,风波堡的乡邻们都知道这个规矩。请问唐大姥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里头闯呢?” 姥姥不理他,只是示意大伙儿安静。唐画抽抽噎噎地把小脸埋在唐缈的胸口。 果然不久之后,一束明亮的手电筒光在谷口方向出现,风中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姥姥拉开大门,正要扬声问来人是谁,连续灌了几杯烈酒的司徒湖山唰一下站起来,左脚绊右脚地走出去,晃晃脑袋稳定了片刻,便振起袍袖、迈开大步朝着不速之客扑去。 对方是两个人,黑夜中看不清穿着长相,只感觉是两个男人。他们正沿着绵延的石阶小心翼翼往下走,没想到突然被司徒湖山裹挟,一路拖拽到谷底。 唐家老小只听到院墙外惨叫连连,有人胡乱喊着救命。 唐缈赶紧放下唐画,飞一般地冲出去,姥姥嘱咐唐好看家,抓起手电筒紧随其后。 他们在谷底山涧里找到司徒湖山,那老东西将两人按在水中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都是醉话,什么“熊心豹子胆”、“狗心耗子胆”、“鸡心项链”之类的。 唐缈和姥姥赶忙一左一右将他拉开,他还叉着腰叫嚣:“鸡心项链只有景山公园里的小摊卖的最好看!景山公园就是崇祯皇帝上吊的地方!崇祯皇帝就是朱由检!朱由检就是朱由校的弟弟!朱由校就是……” 唐缈去扶那两位被打的仁兄,其中一人还能说话,另一个早就昏过去了。 两个人对于唐缈来说都是生面孔,能说话的那个抱着头喊:“饶命饶命!不要打了!我是乡里的干事,我姓周!” 司徒湖山一连串报完了所有朱家皇帝姓名和年号,意犹未尽地转过身骂:“放屁!乡里的人我每个都认识,连妇女主任也认识,怎么没见过你?” 自称乡干部的周姓男子抖抖索索说:“我是两天前才调过来的!不信你看!” 然而他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找到身份证明,最后摸到一张浸湿的饭票,上面盖着半个乡政府食堂的红戳。 姥姥把晕过去的那个从水里捞出来,上下一摸骨头没断,在手电光下一照,说:“哎呀,这个人我认识,这是乡卫生所里新来的卫生员!” 周干事连忙说:“对对,是乡卫生所的小赵……啊……啊嚏!” 姥姥说声误会了,对不住,示意唐缈背起小赵,自己则将散落在溪水中的钢笔眼镜草帽胶鞋等零碎收起,快步向家走去。 到了家,姥姥举起蜡烛在小赵人中上一烤,只听“啊”一声惨叫,小赵醒了。 他迷迷瞪瞪中见一群人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吓得翻身落地高喊:“饶命!别杀我!” 周干事喊:“小赵你醒醒,我是周纳德啊!” 小赵揉着眼睛:“嗯……啊……对,你是周纳德!出什么事了?我在哪儿?” “你在我家。”姥姥接口。 小赵与姥姥见过两面,还曾经向她讨教过草药的药性,一听说是在她家,顿时身子不那么哆嗦了。 “原来……原来是唐姥姥,打……打扰了!” 姥姥问:“小赵,这么晚了,你们来做什么?” “啊……哦,有、有点事,”小赵整理衣服要站直,突然捂着脸说,“哎哟好痛!刚才好像有个人打我?” “哪个打你?”司徒湖山笼着袖子,高高地坐在厅堂上,皮笑肉不笑,“阎王老子打你?” 自从周干事他们进门后,唐画表现得十分不安,一直蜷缩坐在客堂角落的小凳子上,紧紧搂着大黄狗,时不时瞪起无神的大眼睛作张望状。 唐缈以为她是害怕生人,没有过多注意。 周干事说:“各位,唐姥姥,是这样的。乡卫生所下午来了一个生蛤蟆涨的孩子,病挺重,孩子也挺疼。小赵同志刚从卫生学校毕业没经验,山区又缺乏药品,不知道该怎么治。听说这一片谁家孩子病了都找唐姥姥,我们也赶紧来请您了。” 姥姥晚上从不出诊,加上蛤蟆涨(腮腺炎)也不是什么极度危急的病,她想了一会儿,决定教小赵一个叫“神灯照”的方法,让他回去用。 她挑起一根油灯芯,点起火苗在自己手背上快速地一触即离,接着又示范一次,说:“取的穴位在耳朵上面的头皮上,把娃娃手脚压住别让乱动,找到穴位就用墨水做个记号,然后用灯芯点,听到‘叭’的一声就走。要是没听到,就再点一次,可千万小心,别把娃娃烫伤了。” 小赵断然拒绝:“我可不敢!” 姥姥劝道:“你试试呀,不难的。” 小赵怎么都不肯,光摇头。 姥姥劈手就把唐缈抓来给他试验,这下换了唐缈疯狂摇头了:“为什么是我?” “来嘛小伙子,你们工人阶级觉悟高啊!” “快点儿,漂亮脸蛋也不是给你白长的,得派上用场嘛!” “不行不行不行,哎哟哎哟哎哟!” “小赵,不是那儿你烤错了,你烧到唐缈头发了。” “啊——!妈哎————!” “又错了啊,再偏一点儿。” “要死了要死了!放开我————!” …… 前后半个多钟头,小赵终于勉强学会了神灯照。唐缈被折腾得满眼是泪,面上一层愠怒的薄红,捂着耳朵直吸凉气,他耳朵后面的的那一小块皮肤算是报废了,隐约都能闻到焦香。 真是倒霉,好好的被人燎了头,后半辈子估计看见半截儿蜡烛都倍感亲切。 卫生员小赵一方面着急回去给患儿治病,另一方面害怕唐缈打击报复,不顾山路险陡,刚刚掌握技术就打起手电连夜赶回去了。 周干事没那么迫不及待,他在山涧里不明不白地捱了司徒湖山几拳,一开始没觉得什么,时间越久却越觉得肋下疼痛,他把衣服掀开给大家看,只见身体侧面有一大块青紫。 姥姥便怒骂司徒湖山,骂他老畜生死猪懒驴癞狗,好端端的打人干什么! 司徒湖山冷笑:“哼,好端端?什么叫好端端?” 他不再多说,转身回房。 周干事身上是跌打伤,急也没用,姥姥给了一瓶药油让他自己涂抹,终于能坐下来吃饭。唐缈和唐好已经抽空吃过了,只有唐画缩在角落里不肯上桌,唐好只得端着小碗去喂她。 “小妹妹是不是怕我?”周干事显得过意不去。 姥姥说:“你别管她,就把她当做小猫小狗好了。” 唐好牵起唐画的的手,跟姥姥打了声招呼回厨房,留下唐缈在客堂陪姥姥和周干事。 姥姥问:“周同志,你吃过晚饭没有?” 周干事连忙说:“吃过了!” “要不要坐下来再吃一点?”姥姥说着递一只馒头给他。 唐家吃得简单节省,馒头还是昨天早饭剩下的,别人不怎么吃剩菜,姥姥愿意大扫除,反正东西没坏。 “不用不用!”周干事又说。 唐缈坐在桌边托腮望着,觉得他似乎拒绝得太快了一些。 “我自己还带着干粮呐!”周干事在衣服口袋里一通摸,摸来摸去空空如也,才想起刚才被司徒湖山摁在水里过,就算有干粮也早泡汤了。 “真不吃?”姥姥说,“不要客气啊。” “真不用!谢谢您咧!”周干事满面堆笑。 他是北方人,说话带有明显的儿化音。 八十年代各地交流没如今这么频繁,在重庆山区,公路、水电均不通的闭塞地带能听到北方口音是件新奇事,仅次于听见外国口音。再往前数二十年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无数城市青年插队到农村生产生活,但那也时过境迁,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回城了。 周干事年龄在三十岁上下,应该没赶上那拨运动。 “不吃饭,那总要喝茶吧。”姥姥又吩咐唐缈,“你去给周同志泡杯茶。” 唐缈起身往厨房去,问唐好待客的茶杯在哪儿。 唐好正在洗碗刷锅,听到这话便在围裙上擦手,从碗橱里取出一只搪瓷杯子,一看就来历不凡,因为上面写着: “赠给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县驻军指战员。 ——万县革命委员会,一九七七年一月” “家里有人在部队?”唐缈问。 “没有。”唐好说,“是表舅爷顺手牵羊来的。” “部队的东西他也敢偷?”唐缈瞪大眼睛。 唐好偏着头说:“他有什么敢不敢的,还不是看上了就揣在怀里。” 她洗干净杯子,趁着唐缈不注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小手绢沿着杯沿迅速擦了一圈,不露痕迹地收起手绢,这才把杯子递过来。 “唐缈哥哥,泡茶去吧。”她笑嘻嘻地说。 唐缈正在和唐画玩,见有了茶杯,便从灶台上的大茶壶里倒了一杯浓茶,捧出去放在周干事面前。 周干事望着杯中茶,只是道谢,但不喝。 这个姓周的身高大约一米七八,肩宽背厚有些壮,高鼻深目,毛发旺盛,好像还是络腮胡子(但剃得很干净),总觉得不太像中原人。 姥姥问:“周同志,你是哪里人呀?” 周干事说:“您太客气了,就直呼我名字周纳德吧。我是张家口那边的,在北京也呆过几年,但我有点儿俄罗斯血统,我外婆是苏联人。姥姥听得出来吗?” 姥姥摇头笑道:“云贵川三个地方的人我还能勉强听出口音,北方就算了。你是什么时候到我们乡里来的啊?” 周纳德说:“来了有小半个月啦。乡里的领导让我先熟悉环境,可这儿路真难走,我才刚刚跑了三个村子。所以这次我听说卫生员小赵要来找您,我就跟着他来了,正好把这一块走访一下。” 姥姥又笑:“那你这回来的可不合算,我家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就是山坳里单独的一户。” 周纳德有些言不由衷:“划算!我是乡里的干部,照理说整个风波堡乡角角落落、但凡有人的地方都要跑到,要深入群众,才能更好地位群众服务嘛!” 姥姥说:“你叫周纳德,这个名字可不多见呀。” 周纳德说:“您可错了,这名字最普通了,就像有人叫张纳福,有人叫王纳财,我叫周纳德,怎么说也比那些人境界高些不是?” 唐缈插嘴:“周干部,你喝茶呀。” 周纳德微笑拒绝:“哦,我不渴。” 唐缈挑起眉毛:“是嘛?你走了好几个小时的山路,又折腾这么半天,居然不渴?” “真不渴。”周纳德依旧婉拒,“你们别客气,你们请自便吧,我等天一亮就走。” 唐缈觉得没趣,转身回厨房。 唐好正在帮唐画洗脸洗脚,两人准备上床睡觉,见他来了就问:“那个人喝茶了没有? 唐缈摇头,突然凑到唐好耳边,极小声地问:“你在茶里加了些什么?” 唐好不承认:“我没在茶里加什么呀。” “真的没有?” “一点儿都没。” 唐缈问:“那为什么都说咱们家的东西不能乱吃,连水也不能轻易喝?” 唐好失笑:“胡说八道,你是不是听表舅爷说的?他是个老促狭鬼,最喜欢编谎话吓人,别人越害怕他越高兴,你不要听他的!我在家里十三年了,唐画也快六年了,如果家里的东西不能吃,水不能喝,我们岂不是早就饿死渴死了?” “咬我的那只毒甲虫怎么解释?”唐缈问。 那两股狂飙的黑色鼻血可让他记忆犹新,年轻人或血气旺盛或打闹失手,喷鼻血是正常的,但喷黑血就骇人听闻了,反正他之前没见过。而且事后回想唐好的解释,越想越不对劲,越南产的“巧克力豆”是什么鬼? “反正不是我养的。”唐好抵赖。 “你上回还讲养了一千多只。” “你听错啦!”怕他继续问,唐好赶紧抓着抹布跑了,说是出去收拾一下,姥姥让周同志就睡在吃饭桌子上。 唐缈也追出去,来到客堂见周纳德板正地坐在桌旁,背挺得笔直,双手在膝盖上方握起又松开,松开又握起,屁股只沾了小半张凳子,脸上笑容有些僵硬——说穿了,他看上去有些紧张。 姥姥倒是和平常无异,去里屋找东西给他盖,山间温差比平原大,夏季的后半夜还很凉,稍不留神要冻感冒。 见姥姥走了,周纳德放松了些,对唐缈尴尬一笑。 唐缈此人傻白甜,懒得管那些弯弯绕绕的客套,当即就问:“你之前见过司徒湖山?” 周纳德一怔,问:“谁是司徒湖山?” 唐缈努嘴:“就是刚才打你们的老道士。” “没有啊。”周纳德矢口否认。 唐缈心想:既然没有,那你怎么不肯吃唐家的东西?我从长江上来时,碰见的乡民都对唐家、唐姥姥敬重有加,刚才离开的赵卫生员也没你这么战战兢兢啊! 他正胡思乱想,姥姥带着枕头和一床旧被单回来了,周纳德连声道谢地接过,于是一屋子人各自收拾睡下,姥姥回房,唐好和唐画睡一间,唐缈依旧睡在厨房的门板上。 大约半夜两点多钟,唐缈突然被人摇醒,睁眼一看是司徒湖山。 “表舅爷,你酒醒了?” 司徒湖山示意唐缈小声些:“嘘……我想起一件事情,过来问问你。” “什么?” 司徒湖山蹲在门板旁边说:“啧,我年纪大了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神,方才偏又喝了酒。我问你,那个姓周的撩起衣服给咱们看时,他的那块伤痕是在左肋,还是右肋?” 唐缈依次举起两手比划,想了一会儿说:“右边。” “所以出问题了!”司徒湖山说。 “什么问题。” 司徒湖山冷哼一声,说:“我从来只打人左肋,因为左肋靠近心脏,手上用些巧劲,加以变化就能给对方造成更大伤害;右肋是肺部,常被称作‘娇脏’,但就算打裂了肋骨,挫伤了娇脏,也不过是让他咳几口血。我是老头子,又不是冲撞机,哪可能随随便便人家打裂骨头呢?所以我不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也就是说周干事身上的伤不是你打的?”唐缈问。 “不是我。”司徒湖山说。 “你会不会记错了?”唐缈不太相信——人喝大了你让他当街裸奔都愿意,哪还知道分什么左右。 司徒湖山在门板上坐下,绞起双臂说:“我看周同志是很想留下来啊,苦肉计都使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周同志没能离开唐家,因为他有点儿咯血,仿佛娇脏被挫伤了,当然牙龈出血的可能性更大。 司徒湖山一边打呵欠,一边冷眼看他表演,脸上的不屑满得都要溢出来。 唐缈上前表示关怀,说:“周干部,你还好吧?要去乡卫生所吗?” 周纳德干咳两声,苦笑:“乡卫生所的小赵昨天晚上你见过了,他当赤脚医生之前只在县里培训了两个月,你说我是相信他,还是相信姥姥?哎哟,疼得厉害,你们家里有止痛片吗?” 唐缈摇头。 周纳德说:“那我就在这里躺着缓一缓。” 唐缈说:“吃完早饭再躺吧。” “不用了,我吃不下。”周纳德席地躺下,为了不触碰疼痛的右边身体,他还特地朝左侧躺。 司徒湖山终于忍不住了,“嗤”地一声笑。 “表舅爷,你笑什么?”唐缈问。 司徒湖山说:“我嘛随便笑笑。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万一把国|家|干|部给饿坏了,可怎么办呢?” 周纳德听了,正色问:“老同志,你在说谁呀?” 司徒湖山反问:“谁和你是同志?你也供奉三清祖师?” 这时候姥姥和唐好端着早饭从厨房里出来。早上喝稀粥,吃糯米粑粑,因为有客人在,姥姥还特地煮了两只鸡蛋,一只给了唐画,一只送到周纳德面前。 “周同志你吃啊,这是我家芦花鸡早上刚下的。”姥姥说。 周纳德显然是饿坏了,眼神里透露出食欲,但他盯着姥姥的手,竟然不敢去接,推辞说:“你们先吃,我躺躺。” 姥姥便把蛋壳剥了,将蛋塞到唐缈嘴里,说:“周同志,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不肯吃我家的东西,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啊?” 她是笑着说的,但话语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周纳德躺不住了,支撑着坐起来:“唐姥姥,我……我是乡里来走访的啊!您要是不欢迎我,我现在就走!” 姥姥说:“我欢迎你啊,只要你不见外。” “什、什么叫见外呢?我们和人民群众都是一家人!”周纳德有些言不由衷。 唐缈满嘴鸡蛋,含混不清地说:“姥姥就是想问你,你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也就罢了,居然连一口茶都不肯赏脸喝,你是看不起我们家吗?” 周纳德慌忙摇手:“不是不是!我……” 他像是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这才说:“姥姥,我实话对你们说吧,只是你们听了不要笑,因为太荒唐了!” “你说啊!”唐缈来了兴趣,催促道。 “我……唉,现在想想都为自己羞愧!”周纳德说,“我这次工作调动,先是坐火车到武汉,再从武汉坐船过来。在武汉中转时我碰到一个年轻人,和他挺聊得来。他听说我的目的地是重庆风波堡乡,便告诉我,那边有一户姓唐的人家,他们家的东西不……咳……不要乱吃。” 听了这话,在场人顿时面面相觑,因为他们在记忆中搜寻不到什么“年轻人”,尤其还是在武汉的,况且如此红口白牙泼脏水,编排人家的不是,简直用心险恶,为人可憎。 只有唐缈立即想起淳于扬,但他没来得及说话,因为司徒湖山似乎更沉不住气,脱口而出:“为什么不能吃?” “这个……”周纳德十分窘迫,担心下面的话会得罪唐家老老小小,“这个嘛,他说你们家会……会下毒。这我肯定是不信的,太荒唐了!我不吃东西真的只是因为受了伤,吃不下!” 司徒湖山才不关心他的身体,追问:“什么样的年轻人?” 周纳德仿佛一边回忆一边说:“二十三四岁,个子挺高,很俊的一个人,看上去也挺有文化,但似乎是哪儿有病,老戴着一副口罩。” 唐缈皱着眉头想:是淳于扬,错不了。 他问:“你哪一天在武汉碰见他的?” 周纳德挠头,一副很难想起来的样子:“好像是二十天前,不对,有二十五六天了。” 唐缈离开淳于扬也有五六天了,所以那人在二十天之内往返两次武汉和上海?首先来得及吗?其次可真够赶的。 司徒湖山搡了一下唐缈:“你问这个干嘛?” 唐缈耸肩没问答,他虽然傻白甜,也有想说和不想说之分,只是心头一团迷雾,挥之不去。 不要乱吃东西——淳于扬的确说过这种话啊! 姥姥轻声咳嗽,说:“好吧周同志,我家米缸里有米,面缸里有面,你想吃什么就自己上灶台做,我不看,当然也不下毒。” 周纳德努力弥补:“不,姥姥您别生气!是我辨别力不够,听信了那些道听途说。我来您家之后,发现你们很质朴、很热情……” 姥姥拒绝听他废话,三口两口吃完了早饭,提起竹篮和镰刀下地去了。 唐缈用筷子从碗里叉了一只粑粑,奉送给周纳德:“周干部,吃啊,是你说我们很质朴的啊。” 周纳德犹豫,看看唐缈,又瞧瞧一旁面色阴沉的司徒湖山,甚至还探头望了一眼门外的唐好,终于接过粑粑,埋头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又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茶水。 这半天一夜的,可把他渴坏了也饿瘪了。 司徒湖山话中有话地对他说:“哎这就对了,一方面你是干|部,唯|物|主义者,要多相信科学,不要相信鬼话。另一方面既然落草了,就断了当良民的心思,趁早为寇吧!还有吃完快走,唐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公家的大佛,免得砸了你的金身。” 唐缈问:“什么意思?” 司徒湖山说:“我关心他嘛。” “唔……”唐缈偏着头,感觉没听懂。 就在这时,屋里的三人听到唐好高声叫嚷:“唐画!一会儿工夫不盯着你,你跑去那里干什么?” 听到叫声,唐缈连忙跑出院外,只见唐好拖着瘸腿,冒着微微的雨丝在小径上走,虽然心情焦急,但是脚下缓慢。 这里要补充一点地形知识。 唐家宅院位于一个面积约莫四、五公顷的小盆地底部。一公顷只相当于一个足球场大小,所以这儿地方不大,但风水不错,四周丘陵怀抱,谷底一水绕宅,草木庄稼繁茂,从玄学上来说相济相生。 进入唐家小盆地只有一条路,那条路必须通过巨石夹缝的一线天和江边木栈道,这两个地方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从防御上来讲易守难攻。 然而独占这些优势,也必须有所牺牲,唐家是整个风波堡乡最偏僻的人家,几乎与世隔绝。幸亏唐姥姥有些土医术,令他们每个月还有一两位访客,多是请姥姥外出治病的。 从唐家外出首先需要爬山,沿着青石台阶翻过小山略低处,外面才是路。石头台阶大约有五六百级,是清代咸丰年间建房子时一起凿成的,由于走的人太少,许多台阶都被青苔和疯长的藤蔓类植物覆盖,要等到姥姥或是别的山民偶尔路过,才会顺手清理一下。 小瞎子唐画就站在半空的台阶上。 她穿着件绿色的小褂子,远远望去似乎和山林融为一体。 唐好气急败坏地大声埋怨,说她越来越不听话,成天就知道瞎跑,早晚摔个头破血流! 唐缈越过唐好去追唐画,跑到足够近了才发现她居然正和人手牵着手,而那人躲在一株木槿花树后面,不是蹲着就是坐着的。 木槿花俗称篱障花,粗生易长,十分常见,花色多为淡紫色、粉色、白色,开时繁盛热烈,却没有明显的香味。 花树挡住了唐缈的视线,他害怕唐画遇到坏人,加上受到唐好的催促,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台阶上蹿。 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才看见花树下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淳于扬。 淳于扬依然穿着袖口打着精细补丁的褪色军装,斜背着军用水壶和挎包,赤脚穿一双解放鞋,头发短得有些过分,然而剑眉星目,从上到下干干净净,居然显出清洁体面来。 他没戴口罩,一手牵着唐画,一手捧着几朵刚刚摘下的木槿花,似乎正在供唐画挑选哪一朵最大最美。 见唐缈来了,他抬起那双深邃敏锐的眼睛,勾起嘴角冲他微微一笑,问:“这是你家的小妹妹吗?” 唐缈呆住,任凭山风吹拂他濡湿的额发,那张半个南京城都认识的小白脸上挂着迷茫,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淳于……淳于扬,你真的到这儿来了?” 淳于扬没回答,却说:“你家小妹妹视力有一点问题,但对她的影响仿佛没那么大。” “她……”唐缈觉得一时难以解释。 淳于扬举起一朵花,用极温柔的语调问唐画:“这朵给你别在衣襟上好吗?” 唐画摇头。 “那这一朵呢?”他问。 唐画说:“死的。” 唐缈也蹲下,问唐画:“什么死的呀?” 淳于扬代为回答:“她的意思是花从树上摘下后,就没有生命了,她不喜欢。不过小妹妹,木槿花本来就是朝开暮谢,古人有诗云‘木槿花西见残月’,取的就是凋落之意。但木槿花树的枝头有无数花苞,这朵花死了,那朵花才会开,于是它每天生死轮回一遍,历尽磨难,无穷无尽,岂不是更显得矢志弥坚?” “……”唐缈说,“你说这么多她听不懂。” 淳于扬笑着摇头:“是你们觉得她听不懂,其实她心里很明白的。” “你五岁上幼儿园中班的时候就懂什么叫‘矢志弥坚’?”唐缈问。 淳于扬说:“我懂啊,不但懂矢志弥坚,还懂小别重逢……” 唐缈等着他把下头那句寒暄说出来,比如“别来无恙?”“身体安好?”或者“吃过了没?” 结果他说:“胜新婚。百惠,你这几天在老家玩得很开心吧?” “……”唐缈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终于想明白了——淳于扬其实是个冷面笑匠,他开玩笑或者说笑话时,自己从来不笑! “开心!”唐缈很配合地点头。 “你乱吃东西了没有?” 唐缈说:“成天粗茶淡饭的,你得告诉我什么‘正常吃’,什么是‘乱吃’。” 淳于扬说:“其实你到了这个地方,乱吃和正常吃也没有分别了。” “这个地方到底怎么了?” 突然脚下传来唐好焦急的喊声:“唐缈哥哥!你快把唐画抱下来!” 显然唐好也看见了花树背后的淳于扬,察觉到不妙。 淳于扬便一手把唐画抱起,递给唐缈说:“下去吧。再不走,山下那个不大不小的妹妹估计要对我下毒手了。” 唐缈疑惑地问:“你说唐好?她怎么会下毒手?再说她腿有问题,别说隔这么远,两步路外她都追不上你。” 淳于扬笑了:“你真的姓唐?” “是啊!” 淳于扬于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往台阶下走:“唉,看来你们唐家也有傻瓜啊。” 淳于扬跟着唐缈和唐画走下了小山。唐画叉腰站在山脚下,见状十分戒备地迎上去,问唐缈:“哥哥,这是谁?” 唐缈说:“这是我从南京过来时路上认识的一个朋友,叫淳于扬。” 淳于扬礼貌地朝她伸出手:“小妹妹,你好。” 但唐好不给面子,斜了他一眼。淳于扬也没介意,把手收回去。 唐画依旧问唐缈:“哥哥,他为什么到我家来?” 唐缈说:“呃……抱歉,是我邀请他过来的,你不欢迎?” 淳于扬却说:“其实不是你。” “不是?” 淳于扬指着唐好说:“是你。” “我?”唐好惊诧莫名。 淳于扬说:“昨天我在风波堡乡借宿,留宿我的正好是乡中学的校长,他说学校急需一个新老师,我就毛遂自荐了,准备暑假过后的秋学期正式开始上课。听老校长说这里有个小姑娘失学在家,让我抽空家访,所以我是过来看她的。” 唐缈恍然大悟。 唐好嘿嘿一笑,因为她压根儿不信! 风波堡乡的确有个初中,但她唐好失学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准确说是从来就没上过学。为什么过往六七年没人问,今天突然冒出个新老师登门家访? 唐缈不清楚这里头的缘由,立即拍手说:“那很好啊!淳于扬,你家访回去后一定要让学校想想办法,尽量把我妹妹弄到乡中学去接受教育,她现在虽然会写会算,但是没文凭,以后找工作有障碍。” 唐好翻了个大白眼,牵过唐画转身就走,一副懒得解释的表情。见唐画手里还捏着木槿花,她没好气地拍落,小声责备:“不认识的人给的东西,你也敢拿?” 唐画原本就对死物没感受,所以花掉了并不在意。 唐缈和淳于扬落在后面,唐缈边走边问:“请问淳于老师,你教哪门课啊?” “美术。” “哟,你会画画?” “会画几笔。据说我是风波堡乡中学文|革后复课以来的第一个美术教师,校长对此还很重视。” 唐好又不为人察觉地撇嘴:乡中学缺美术老师?真是笑话!那中学脱胎于晚清私塾,从创立那天起就没需要过美术老师。谎话编得这样离谱,简直对不起说谎的那份苦心。 她回身,也不喊老师,对淳于扬说:“哥哥,你走这么半天渴了吧?到我家来喝口茶呀。” 淳于扬微笑:“却之不恭。” 唐好点头。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神佛不请自来,凭她一个瘸子,唐画一个瞎子,唐缈一个傻子,就能把这来者不善的所谓“美术老师”送走吗?还不如先带回家去,请姥姥拿主意。 唐家可不是饭店、商店、招待所,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比起家里的那位乡干部周纳德,淳于扬乍看上去没那么讨厌。 周干部样貌奇诡,能勉强算得中上,但说话吞吞吐吐,含含混混,一惊一诧;淳于扬光在相貌气质上就胜了十万八千倍,态度也是温文尔雅。 唐缈也想起了周纳德,问:“淳于扬,你二十天多天前有没有遇到过……” 话没说完,淳于扬突然身子一偏,像是惊险闪过了什么东西,然后直起身子笑道:“小妹妹,你的行为不像是在欢迎客人啊!” “怎么了?”唐缈糊涂地问。 唐好说:“没怎么!” 唐缈睁大眼睛:“哎,唐好,你手上反光的是什么?” 唐好藏着不让他瞧,他便快走几步抢过她的手,一看吃惊不小,原来是金戒指,而且她两只手上加起来套了七只金戒指,个个尺寸大分量足,像是黄金打造的顶针箍。 “我的小姑奶奶,你也太露财了!”唐缈表示友邦之惊诧,“我外婆不过才戴了一个金针箍,还被子女们取笑是老封建,跟地主婆似的,想不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唐好说:“这不是纯金的。” “镀金也不得了啊,小姑娘家戴这么多金器干嘛?”唐缈说。 淳于扬从后面走来,隔着衣服抓住唐好的手腕,后者想躲,居然没躲开。 淳于扬细看片刻,浅笑说:“其实这也不是戒指。” 或许是淳于扬刚才灵敏闪过的那一下,使唐好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她褪下一只递给唐缈(因为淳于扬绝不会接),说:“哥哥,你自己看。” 唐缈几乎把那玩意儿凑到眼前观察,疑惑地问:“这是……针?” “嗯。”唐好拿回,将又长又软的金针拉开,大约有十五厘米长,不知怎么的一抖就直了,不知如何一扭又弯了。她熟练地将其在指头上缠绕数圈恢复原状,两手伸入口袋,再拿出来时,“金戒指”无影无踪。 唐缈几乎看呆了,问:“你……你这是用来干嘛的?” “大概是用来迎宾的?”淳于扬带着戏谑说。 唐好居然不生气,她原本只想试淳于扬一下,现在看来,对方比自己想象得难对付。她牵起唐画的小手继续往前走,说:“淳于哥哥,前面就是我家了。” 淳于扬说:“金针原本有八根,刚才刺我那一下后只剩了七根,代价太大,有些可惜啊。” 唐好说:“没关系,我的猫猫会把它找回来的。” 其余人走过去了,唐缈却挪不动步,愣愣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指头上也带着八只戒指。 淳于扬回身喊他。 他皱起眉头说:“我觉得你们似乎都有一些我难以理解的东西。” 淳于扬果然有难以理解之举动,居然这么半天才把见面礼掏出来:“对了,我来得匆忙,没有好好准备,这是送给你的钢笔。” 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铁皮盒,里面是一只半个手掌大小的金钱龟,说:“这是带给小妹妹的。” 唐缈接过钢笔说:“我是落榜生,还要这个干嘛?”顺手就给了唐好。 “给我?”唐好问。 “对啊,”唐缈说,“我的就是你的。” “……”唐好虽然不愿意表现出来,但还是喜形于色——钢笔,英雄牌,还是金尖的! 唐家也有一支派克牌金笔,是前任家主的遗物。姥姥用红布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锁在大衣柜里,绝对不许人碰。唐好自从学会写字以来就惦记那支笔,可惜再怎么惦记姥姥也无动于衷。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一支普通钢笔,几块钱的那种,跟姥姥软磨硬泡了许久还是没能买到。 因为迷仙堡深山僻壤,小小的供销社能把油盐酱醋供应全了都不容易,钢笔这种奢侈物事只能去县城买,乡里的小学生有好多至今用不上铅笔和作业本。 淳于扬嘴上说送东西给唐缈,其实是隔山打牛,而且打得精准,为什么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会知道她渴望一支钢笔?他到底是哪路神仙? 她万般不舍地把笔送回:“谢谢你淳于哥哥,但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唐缈笑着将钢笔塞进了她的衣服口袋,说:“行了,别客气了!我反正这辈子不指望读大学了,希望你以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许再拿出来了哦!” 唐好脸蛋涨得通红,一半是害羞,一半是说不出口的心花怒放, 唐画也兴奋地接走了她的乌龟——小动物,活的,发光的,圆圆的,太好了! 她高兴得又叫又笑,把乌龟举得老高,细声细气地向淳于扬表示感谢,唐缈发誓从来没想到她会说这么长串、这么完整的话! 她说:“谢谢哥哥,妹妹好高兴。” 唐缈瞠目结舌:“我的妈呀,淳于扬同志,你也太会哄小姑娘了吧?” 于是淳于扬还没进唐家的门,就俘获了唐家一大半人口的心,他冲唐缈挤了挤眼睛,似乎在叫他学着点儿,然后掏出一粒奶糖递给他,说:“看样子你最好打发。” “当然,我这人无欲无求。”唐缈乐意地接过糖。 淳于扬笑了一下,突然说:“咦,上次见你,似乎觉得你没这么矮?” 唐缈剜了他一眼,心说刚表扬你一句,你他妈又来找打了,懂不懂礼貌? 见面四夸:夸财、夸貌、夸地位、夸孩子,其他都是犯忌讳! “我一米七六。”他没好气地说。 淳于扬说:“哦?” “哦什么哦啊?” “哦就是哦,没多余的意思。” 唐缈眼睛流动了一下:“算了,我一米七四。” “哦?” “你还哦?我已经很让步了!” “哦?” “一米七三,不能再少了,再少亏本了!” “哦……” “烦死了,我一米七二!你以后还要在南京地面上混的吧?不要赶尽杀绝!” “嗯,好。”淳于扬终于首肯了这个数字。 唐缈说:“话说回来,我长多高跟你有什么关系?” 淳于扬扑哧一笑:“没关系啊,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是你自己叽叽咕咕说了一长串。” 唐缈叼住糖,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 淳于扬说:“我给你糖吃,你不投桃报李也就算了,居然还恩将仇报?” 唐缈想了想:“好啊,那我报答你一下,给你提供一个情报。” “什么情报?” 唐缈说:“我们家里昨天已经来了一个人,也说是刚到乡里工作,现在正赖着不肯走,你可能会跟他认识。” 淳于扬猛然刹住脚步,反应比唐缈想象得大:“是什么样的人?” 唐缈和走在左前方的唐好对视一眼,由唐缈说:“挺普通的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反正就像个乡干部,实际上也是。” 唐好补充:“感觉挺窝囊的。” 淳于扬微微摇头:“窝囊?未必。” 他轻拍两下唐缈的肩膀:“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但我不认识什么新来的乡干部。走吧,请我喝你家的茶啊。” 他补充:“百惠。” 唐缈掸开他的手:“你不是洁癖么?别碰我。” 四人进了宅院大门,见司徒湖山正坐在院子里用小斧头劈柴,活儿干得极其敷衍马虎,有一下没一下的,好在这儿也没人指望他。 他抬头看见淳于扬,原本懒洋洋的眼神一下子变了,站起身来问:“怎么又来一个?” 唐缈抢着给司徒湖山介绍:“表舅爷,这是乡里初中的老师,叫淳于扬,教美术的。我从南京上船时,就和他同行了几天。” 司徒湖山把小斧头放下,皱眉绕着淳于扬转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淳于……教画画……喂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 “籍贯苏州。”淳于扬说。 “唔……”司徒湖山又盯着淳于扬的脸看。 唐缈问:“表舅爷你看什么?你也认识他?” 司徒湖山迟疑地摇头:“我倒是不认识他,但是淳于这个姓不多见,又是苏州来的,还是教画画的……嗯,你家长辈中有没有一个三十岁横空出世、独成一家,与北京的曾国选齐名的画坛高人?” 淳于扬说:“北曾南烈’,我祖父就是‘南烈’的淳于烈,但已经去世了。” 司徒湖山击掌大笑:“哈哈,原来如此!你是叫淳于扬吧,以后你爷爷老烈要是托梦,就告诉他你遇见他的故人了,就是十六年前与他一起在苏州文庙前裹着破棉袄,扪虱下盲棋晒太阳的那个!” 唐缈心想什么情况,这两个人居然认亲了? 淳于扬也笑起来:“好。我父亲在运动之初自尽,母亲贫病交加,未能等到平反便含冤而逝,老祖父于今年亡故,我孑然一身,穷在闹市无人问,却还能得到您这样一个故人,老祖父若泉下有知想必也十分快活。” “什么?老烈今年才死?” “对,今年清明过后的事情。” “哎哟喂可惜了可惜了,没去见上一面!” 唐缈说:“等等你们俩别太快,我反应不过来,真的假的啊?” 司徒湖山说:“真的,我和淳于扬的爷爷在一起撕过大字报,一起捡过垃圾,一起掏过粪,他是个百年不出的奇人,只是被时代所误,可惜啊!” “有您这句话,他此生也算有所安慰。”淳于扬说。 司徒湖山显得很高兴,一边感慨世界真小太平世界环球共此凉热,一边招呼淳于扬进屋坐,还吩咐唐缈快去泡茶。 唐好说:“我去给淳于哥哥泡茶吧。” 司徒湖山赶紧一伸手:“不行!” 他抓住唐缈咬耳朵:“拜托你了,千万不要让唐好泡。此人是我旧友之孙,我得保证他的周全,不能让小丫头做手脚!” 偏偏这句话让小丫头听见了,唐好翻个白眼,小声埋怨:“成天到晚血口喷人!”便拎起镰刀要出去割草。 与唐缈擦肩而过时,她也附耳说:“不要用厨房碗橱里的茶叶,用客堂柜子里的。” “为什么?”唐缈问。 唐好说:“碗橱里的茶叶被我做过手脚,喝多了肚子痛。” “……”唐缈问,“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血口喷人?” 唐好哼了一声:“要你管?” 唐缈被指使到厨房干活,正在手忙脚乱添柴,外出解手的乡干部周纳德信步回来。 他从偏门进入夹道,再进入厨房,与唐缈打过招呼,然后与站在客堂门口的淳于扬骤然见面,大吃一惊。 乡干部周纳德先开口:“请问这位是……” “哦,你问他。”唐缈说,“他和你一样也是乡里的人,偏巧你们都是新来的,又偏巧你们挑了差不多的日子来家访,所以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淳于扬朝周纳德伸出手:“你好,我是迷仙堡乡中学的老师。” 周纳德连忙说:“你好你好,我是乡里的干事。” 两人握手,彼此都在心里狐疑着对方的身份。 淳于扬想:这人怕热所以高高卷着裤管,可惜小腿上毛发浓密,不像普通农民,腿上汗毛都在水田里磨光了。他恐怕是连一天庄稼都没种过,居然也敢号称乡干部? 周纳德惊疑地想:是他吧?那人说的就是他吧? 是的是的,高个子,长得极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 如果不是他,又怎么会调动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当老师? 事情偏偏这么寸,刚编排了他两句,人就赶着来了! 两人互相打量,然后目光滑开,在八仙桌旁坐下,貌似随意地聊起天来。 而厨房中,司徒湖山劈手把正在烧水的唐缈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勾搭上淳于扬这个人的?” 什么叫勾搭啊?这老不正经的。 唐缈不太高兴地回答:“我说过了啊,在江轮上认识的。” “以前认识他吗?” 废话。 “当然不认识。” 司徒湖山捻了一会儿稀稀拉拉的胡子,说:“唐缈,你相信巧合吗?” 唐缈说:“信啊,无巧不成书嘛。” 司徒湖山摇头:“你不该信,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唐缈都被他弄糊涂了:“表舅爷,你什么意思啊?淳于扬有问题?” 司徒湖山也说不清自己这种感觉从哪里来,只是觉得和老友多年不见,也不通消息,有朝一日突然碰见了他的孙子,让人惊喜之余也有点儿奇怪。 唐缈说:“淳于扬过来不是巧合,是我喊他来的。” 司徒湖山怒道:“别随随便便往家里带男人!” “……” 唐缈说:“我凭本事带的男人,你想怎么……” “行了行了行了!”司徒湖山打断,“你现在你去地里找姥姥,跟她说家里又来人了,而且来头不小。” 唐缈莫名其妙就被他打发出去,经过客堂时看见唐画,便想把她顺路带到地里去玩儿。结果唐画贴着淳于扬不肯走,仿佛已经和他认识了好几年。 “小妹妹!”唐缈故意板起脸,“你这种行为叫好色懂吗?” 唐画说:“淳,圆!” “圆”是唐好夸人的专门用语,越好的、越喜欢的、越亲密的人越圆。 唐缈醋意横生:“唉呀你眼睛有问题看不清,其实我比他圆多了!” 淳于扬问:“什么圆不圆的?” 唐缈无奈地摊手:“小姑娘掌握的形容词有限,但凡她看中的人或者动物都是圆的。” 淳于扬点头,弯腰柔声问唐画:“我更圆是不是?” 唐画点头,就差比心了。 “……” 淳于扬浅笑,朝唐缈挤挤眼睛,唐缈备受打击,气哼哼地去找姥姥。 姥姥正在稻田旁的树荫下靠着,似乎哪里不舒服,脸色有些发黄,见唐缈跑过来,她远远地问:“怎么啦?” 唐缈走近,把家里来客人的事简略说了。 姥姥皱起眉头,说:“你说新来的年轻人是乡中学的?不太可能啊。” “为什么?”唐缈问。 姥姥说:“我前天刚从乡里回来,听人说乡中学由于生源太少,马上九月一日开学就要跟隔壁镇上的中学合并了。学校都没有了,怎么还会有老师?” “那淳于扬……?”唐缈有些糊涂了。 姥姥问他:“你说你认识他,是在南京认识的吗?” 唐缈否认:“不是,过来路上认识的。” 姥姥说:“哦?那你这个朋友就很值得怀疑了。” “可他不像是坏人啊。”唐缈挠头。 姥姥问:“那你觉得我像是坏人吗?” 唐缈瞪大眼睛:“姥姥,我从白帝城附近上岸,沿路走来,碰到的老乡都把你当活菩萨,你怎么能是坏人呢?” 姥姥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坐过五年牢。” “……”唐缈说,“姥姥,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 “没开玩笑。”姥姥说,“1953年判的,1958年特赦,服刑在新疆劳改农场。” “为、为什么?”唐缈问。 “因为我是特务。”姥姥笑道,“所以好人或坏人哪能一句话说清楚呢?回家吧,我去会会淳于扬,再说那个周干部还没解决呢。” 唐缈问:“真的假的呀?你是什么特务?” 姥姥说:“当然是国民党特务,否则就叫地下工作者了。” 唐缈严肃地说:“姥姥,我要跟你坦白,其实我也是美帝派来的特务,是你此次行动的接头对象。” 姥姥知道他不信,因此胡说八道,笑着用锄头柄敲了他一下。 唐缈却观察到她不正常的脸色,问:“你不舒服吗?” 姥姥本不想承认,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病了,春天给你们写信就是为了告诉这件事。” “什么病?” 姥姥便把手伸了出来,只见她十只指甲盖漆黑。那肯定不是脏污,因为她刚才在小溪里洗过手,六十多岁的农村老妇更不可能去涂指甲油。 “怎么会这样?”唐缈担忧地问。 “血里的毛病。”姥姥说,“唐缈,我活不长了。” 唐缈心中一惊,本想再问,只见唐家宅院近在眼前,姥姥示意他住口:“现在不要问,等我把那几个人解决之后再说。” 她按着他的手,轻声道:“其实我更盼望你姐姐来,但既然你来了,以后就麻烦你多照顾这个家。放心,我会留帮手给你,你不会太辛苦的。” 帮手? 唐缈问:“你是说唐好吗?” 姥姥苦笑:“唐大姑娘胆大如盆,不给你添乱就已经算是你的福气了,是另外的帮手。” “谁、谁啊?”唐缈问。 姥姥神秘地问:“你在这儿住两晚上了,看见过蚊子和苍蝇没?” 唐缈一回想还真没有——仅见过各色花甲虫几只,每次都被唐好冲过来劈手抓走,想不到她瘸归瘸,居然动如脱兔,而且居然这么喜欢小动物。 姥姥冲他挤挤眼睛:“这就是一物降一物,咱们家的地下有各类害虫的克星。” “什么啊?” 姥姥说:“你把嘴捂上。” “?”唐缈虽然诧异,还是照做了。 “捂紧了没有?”姥姥问。 “嗯!”唐缈点头。 姥姥指着稻田说:“现在你看那边。” 唐缈顺着方向望去,只听姥姥在耳边“啪啪”拍了两下巴掌,片刻寂静后,一个水缸般粗细、两米多长的深色物体突然从稻田里腾起,在正在拔节抽穗、青油油的稻秧上凌空一瞬,然后“呼”地扎了回去。 ——没发出很大的声响,只觉得耳朵深处鼓膜轻微“嘭”地一下,就是那种气压变化所引起的振动。 “……” 要不是唐缈紧紧捂着嘴,他大概得尖叫好一阵子。 姥姥早有预料地看着唐缈瞪大眼睛,后退数步,跌坐田埂,见他有撤开手的意思,赶忙上前捂住。 “嘘,不要吵。” 唐缈吓得脸色苍白,示意自己不会乱嚷,但是急需呼吸。 姥姥松开,笑问:“看到虫了没有?” 唐缈缓了半分多钟,抬头说,“姥姥,我是不是疯了?” 姥姥说:“呸,童言无忌!” 唐缈用颤抖的手指摩挲自己血色尽褪的嘴唇:“可我要是没疯,怎么刚才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姥姥说:“你比你爸胆子大多了,唐亚东第一次亲眼看见稻虫的时候,的确疯了两三天。” “那是个真实存在的东西?”唐缈哆嗦着问,“是生物?” “你没疯,也没瞎。”姥姥强调。 她一手抓起锄头,一手扶着唐缈往家中走去。 唐缈频频回头眺望稻田,脸上的表情可谓癫狂。 两人进屋。淳于扬正在客堂里坐着,见姥姥从后边过来,连忙站起身打招呼:“您好,唐姥姥。” 姥姥客套一笑:“听说你从乡中学过来,毛校长那老先生身体好吗?” 风波堡乡中学过去的校长姓刘,且性别为女。 淳于扬果然不知道姥姥话中有陷阱,说:“毛校长很好。” 刚割了草回来,在院子里翻晒辣椒的唐好听了,轻叹了口气,也没点破。 淳于扬见唐缈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便问:“你怎么了?” 唐缈摇头,瞪视地面。淳于扬随着他的视线在地上瞧——青砖地面,时日久远,清洁无尘,有些返潮,毫无特殊之处。 唐画捧着小乌龟,小尾巴似的蹭到淳于扬身边,后者顺手把她抱起。 “大虫虫。”唐画与他咬耳朵。 “嗯?”淳于扬没听懂。 “大虫虫醒了。”唐画又说。 “呃……”淳于扬实在听不明白,“什么叫做大虫虫?” “哥哥,大虫虫。” 姥姥不打算让唐画再和他聊下去,大声吩咐院子里的唐好,让她去厨房烧火准备做饭;又喊唐缈,让他带唐画出去玩。 唐缈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这才回过神来,迟疑地从淳于扬手中牵过唐画。他刚迈出客堂门槛,突然听到姥姥在身后说:“看来我们家最近要有喜事。” 他扭头看,见姥姥略显夸张地翻着墙上的农历本,感叹:“今天才阴历七月初九,从七月初三到现在,短短几天工夫家里就多了四个人,几十年没有过这样的热闹啦!” 唐缈问:“哪来的四个?” 姥姥笑着指他:“你,周干部,淳于扬,还有……” 她指向司徒湖山。 “表舅爷?”唐缈问,“原来你也是刚到?” 司徒湖山连忙把嘴里的茶水咽下去,一本正经说:“比你早两三天,不算刚到嘛。我云游到重庆,顺便过来走亲戚,正好和你们撞了日子,都是巧合嘛,哈哈哈!” 姥姥系上围裙准备下厨,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是啊,真巧,巧得我都忘了唐家前三十多年都没有人走亲戚了。” 其实巧合还没结束,当天深夜,子丑交割的时候,第五个撞日子的人出现了,偏偏那个时候姥姥不在家。 唐缈几乎是最后一个发现姥姥不在家,因为他在厨房睡,大晚上谁会去那边吵他呢?如果渴急了或者饿了,客堂饭桌上就有现成的茶水和干点心。 他被唐好摇醒,迷迷糊糊地正揉眼睛,见对方神情异样,便问:“出什么事了?” 唐好耳语:“你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 “怎么了?” 唐好说:“妹妹在哭。” 唐缈这才注意到唐画,小女孩儿几乎整个扎在姐姐怀里,肩膀抖动着无声哭泣,不肯把脸露出来。 “唐画,你怎么了?”唐缈问。 唐好说:“她害怕。” “害怕什么?” 唐画紧紧揪着姐姐的衣服,小声啜泣:“鬼来了……” “鬼?”唐缈就不明白了,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啊! 唐好一脸恼火:“哥哥,是不是你白天讲鬼故事吓唬她了?” 唐缈坚决否认,说自己没那么无聊。 “既然不是你,那就是表舅爷,害得她从十点钟哼哼唧唧哭到现在,好不安生!”唐好抱怨。 唐缈问:“姥姥呢?” 唐好说:“我正想来问你有没有听到动静,姥姥不在她房里,床上被单枕头叠得整整齐齐,不像睡过的样子。” 唐缈眉间微蹙,心想这深更半夜老太太会去哪儿?也不怕遇到危险。突然想起白天在稻田里惊鸿一现的那水缸粗细的物事,又觉得说不定老太太自己才是最危险的。 唐好见他眼神发直,连忙摇晃他:“哥哥,厨房距离角门最近,你听到姥姥出门了吗?” 唐缈摇头,带着歉意说:“我睡觉比较死。对了,表舅爷呢?” 唐好又附耳说:“他去找姥姥了,还叮嘱姥姥不在家的事情千万别让另外两个人知道,他说那两个人过来的目的不单纯……不过话说回来,表舅爷也不单纯,姥姥还纳闷这人三十年不见,怎么就突然上门呢?” “所以你和他也才认识几天?”唐缈问。 “嗯。”唐好说,“表舅爷来家里认亲戚,自称是前任家主的表弟,我见姥姥没反对,所以才喊他一声‘表舅爷’。不过他待我们挺好,我们如果真的有个爷爷,我想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时,一直缩在姐姐怀里的唐画用力吸溜鼻子,细声说:“鬼进来了。” 唐缈叹气:“傻丫头,这世界上哪有鬼啊?” “缈,打鬼!”唐画突然提高了嗓音。 唐缈伸手抚摸她的脸,半开玩笑:“好啊,我去打鬼,包在老子身上。” 唐好突然按住他的手,他吓了一跳,刚想问为什么,只听唐好带着惊惧说:“哥哥,是不是家里又来人了?” 这真是个相当合理的解释,不合理的是他们居然到现在才想起它。 唐画对周边生灵有极为敏锐的感知,这种能力与生俱来,不需要通过双眼。她害怕陌生人,而世界上没有鬼,于是必定有一个比周干部更狡猾、更小心的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蹑手蹑脚地走过了一线天和江边栈道,潜进了唐家所在的小盆地。 或许他或她已经在院墙外徘徊许久了,因为唐画是一两个小时之前开始哭的,而姥姥……姥姥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呢? 唐好猛地站直了,以四肢健全般的迅速带着唐画退回房间,把她放在床上,一边柔声安慰着,一边在她手上塞了只古怪的罐子。 罐子是青花瓷的,最普通的那种民用青花,白底,蓝色缠枝莲纹。尺寸像一只茶叶罐,肚大口小,罐口用开水瓶软木塞堵着。 “如果有人进来,你就把塞子拔掉!”唐好嘱咐。 唐画大哭,不肯独自呆着,要跟姐姐一起。唐好只得转身寻找大黄狗来陪伴她,然而关键时刻,狗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那狗自生下来几天就被姥姥抱回家养着,极通人性,忠心耿耿,几乎从来不离唐画左右,为了不惊吓小女孩也很少吠叫。这时候它突然失踪,让唐好感到惴惴不安,担心狗出了什么事。 “姐姐,别走!”唐画央求。 正好唐缈进来,唐好连忙拉住他,说:“哥哥,你陪着画儿。” 唐缈反对:“不行,你跟她在房间呆着,我出去看看。” “你和她呆着!”唐好强调。 “你跟她……” 唐好不耐烦地打断:“唐缈哥哥,你不如我!” “……”唐缈被她的气势吓住了,“好吧。” “别轻易拔开那个软木塞。”唐好提醒。 唐缈抓着小瓷罐问:“这里面是什么?” “别随便打开就是了!” 唐好掩上房门,抱起大白猫转身离去,一路穿过天井和客堂,守在正对大门的院子中央,紧紧地盯着门闩。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今晚仍旧听不到一声虫鸣。 《伊耆氏蜡辞》有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这四句话是原始先民苦于各类灾害——地震、滑坡、水患、虫患——的祝祷、祈求甚至是诅咒,然而在唐家这一片小山谷,一切似乎能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运行,他们控制着水、土、植物,以及最不可能的虫。 唐好屏息凝气地等待着。 忽然,她听到紧锁的大门门环轻响,仿佛是外头有人在扣它。 唐好害怕得一抖,搂紧白猫,定了定神,问:“谁啊?” 外头有个略显沙哑但十分年轻的女声:“小妹妹,我是来做客的,唐姥姥在家吗?” 唐好说:“在家。” 那女的就嘻嘻笑起来。 一个黑影落在门顶的屋檐上,两脚分得很开,有些懒洋洋的,她问唐好:“小妹妹,你的腿有毛病呀?我知道哪里能治疗好它,你愿意跟我走吗?” 唐好冷笑:“大姐姐,我也知道哪里能治疗,而且是永久治疗,等我进了棺材,有腿没腿都一样,是不是?” “嘻嘻,腿不行,口齿倒很伶俐。”那女的问,“唐姥姥真的在家呀?” “在啊。”唐好说,“你进来,我带你去见她。” 那女的掩嘴:“嘻嘻,我知道唐姥姥不在家,但我不进去,怕你害我。” 唐好真讨厌她笑——阴恻恻的、带着恶意的“嘻嘻”,“嘿嘿”,“呵呵”,那就不是正常人的笑法。 “既然不进来,那就别在我家院墙上站着行吗?” 那女的又笑,说:“小妹妹好凶啊。我说不行,还得给你一点儿教训!” 她突然双手舒展,甩出两条长绳,如灵蛇般缠住了唐好的胳膊,把她拽倒在地,紧接着又挥出一条,勒在她的脖子上。 唐好本来就腿脚不灵便,这下更是任由那女的随心所欲拖来拖去。 大白猫跃在一边,弓背炸毛厉声嘶叫。那女的不理会猫,森然地说:“小妹妹,太凶不好,尤其在我面前。你知道吗?我来之前专门练过鞭子,现在技术可熟练了。” 那是几条进口的尼龙绳,轻便平滑,结实耐用,常用于登山、高空作业、探洞等行为的安全绳。绳子不易绷断,却容易把人勒死。 “你们家是不是有个藏宝贝的地方,告诉我好不好?”她问。 虽然是问话,但语气里却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唐好护着脖子,任由她把绳子越缠越紧,咬紧牙关不说话。 “别不开口啊。”那女人催促,“姐姐我的时间比较紧张,不管什么宝贝,拿了就立即要走的。” 唐好越发不肯出声,她顾虑唐画还藏在房间里,可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唐缈也在,但懵懵懂懂几乎什么都不明白,不能把他们牵扯进来! 家里另外的人应该听到动静了吧?他们怎么不出现,他们到底是敌是友?会赶来相救吗?还是落井下石? “啧,小妹妹竟然是个硬骨头。” 那女人叹气,突然甩动尼龙绳,把唐好抛在半空,划了个弧线后落在地下,摔得她鼻青脸肿,几乎晕过去。 “小妹妹,快说吧,你们家的宝贝在哪儿?老这么对你,我实在不忍心呀。” 嘴上说着不忍心,行动可不像。 唐好不吭声,努力地想站起来,那女人便开始收紧绳子,把她从天井中间一直拖到门下方,然后整个人都挂在门上。 唐好脸色青紫,双脚乱蹬,感到呼吸困难,忍不住挣扎求救:“哥、哥哥!!” 淳于扬鬼魅一般从暗处钻出。 他跳上墙头,将那女人猝不及防地一脚踢下,接着又跳下天井,扶起跌回地面的唐好,割断尼龙绳,将她藏在身后。这一系列动作毫无迟滞,一气呵成。 那女人摔倒在院内,似乎也摔得不轻,撑了两三下才爬起来。 “你干什么?”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带着恨意问。 淳于扬冷冷说:“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 那女人反问:“咦?我做什么啦?” “你欺负她。”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啦?” “你几乎要把她勒死。” “那也不怪我,谁让她不听话。”那女人说,“都是她的错,你怎么不说她欺负我呢?” “她欺负你了么?” 那女人说:“当然!我是女的,她也是女的,什么事情她做不出来?” “她才十几岁,有残疾。”淳于扬问,“你呢?” 那女人说:“哼,我也才二十几岁,我只是不像她那样会装可怜罢了!” 唐好恢复了顺畅的呼吸,用力喘着气问:“淳……淳于哥哥……你们两个认识?” “不认识。”淳于扬嫌恶地说。 那女人假模假样地一笑:“他要是认识我,才舍不得踢那一脚呢,对吧?” 淳于扬拒绝搭理她,小声问唐好:“没事吧?” 唐好全身上下都蹭破了,两边手肘都有较深的伤口,大晚上的虽然看不清,但感觉黏黏糊糊,似乎流了不少血。 “我没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说。 也许是听到了拖拽打斗的声音,也许是听到了呼救,唐缈拽着唐画从里间冲了出来,手里还捏着那只青花小瓷罐。 他打量天井内的三个人,几乎凭直觉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对那个女人怒目而视:“你敢欺负她!你他妈谁啊?” 那女人又换上一副很熟络的语气,说:“姓唐的,你不是贵人居然也多忘事啊,不认识我啦?”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十,半月,有云。天井里没有灯火,唐缈看不清她的脸,于是又问:“你是谁?” “唉,居然真的忘了!”那女人夸张长叹,“几巴日的,早知道毒死你!” 唐缈顿时怔住,他记得这个骂人的声音,当然也记得这句脏话。 “……你、你不是在武汉江滩上卖面条的吗?!” 对方冷笑:“我学武汉方言还是地道的吧?” 地道是地道,但……但这两天到底要扎堆来几个人才够啊? 这世上的事大约有四种:奇迹、巧合、计划与阴谋。 奇迹如珍宝般稀缺,巧合可遇不可求,于是剩下的只有计划和阴谋了。 唐缈此趟由南京至重庆的旅行中,单独的人物好比一粒粒散落的珠子,如果把他们都串起来,似乎可以品咂出一点暗流涌动的意味,只是此时唐缈还没察觉到。 他暂时想通了的是:当时在武汉江滩码头上,这个女人骂他,追他,故意挑衅,出言不逊,咄咄逼人,原来都有目的——她在跟踪他。 然而跟踪为什么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所以这个女人太奇怪了,她身上有和常识相悖的东西,就比如那天或者今晚,她明明在做秘密的事,却生怕别人不知道。 那女的说:“嘻嘻,对啦,我就是那个卖面条的。你那天还喊我一声好姐姐,怎么今天不喊啦?” 唐缈说:“咦?你以大欺小把我妹妹打成这样,居然还配得上‘好姐姐’?。” “咦?”那女人说,“你们唐家人都喜欢颠倒黑白呀,明明她打的我!” 唐好气得七窍生烟:“我、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那你骂我了,”女人说,“无缘无故骂人,真没教养,不要脸!” “啊呸呸呸呸!你才不要脸呢!” 唐缈拦住唐好说:“不要跟她吵,她故意气你的。” 唐好眼泪都气出来了,一边抹泪一边恨得直咬牙。 唐缈问那女人:“喂,你跟踪我干嘛?” “因为你长得好看呀!” 唐缈皱起眉头。 那女人立即补充:“当然喽,虽然你的皮相不错,但也比不上你们家的宝贝呀!” 宝贝? 唐缈困惑地看了一眼唐好,后者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家里有宝贝?”唐缈压低声音问。 唐好小声回答:“我们家顶多维持温饱,哪来的宝贝?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那女人耳朵挺灵光,居然给听见了,指着唐好骂道:“这个小丫头满嘴胡说八道,年纪轻轻就知道装可怜骗男人,最不是东西了!归根到底一个字儿,贱!” 唐好“哇”地一声哭出来,对唐缈大喊:“哥,我要弄死她!” 唐缈匆忙又拦着说别别别唐大姑娘,她故意的,这就是她的目的! 这一阻拦他发觉唐好伤得比想象中严重,顿时着了急,想把她拉回堂屋去,在灯下查看伤情。 唐好不耐烦地喊:“我没得事!哥哥你不能信她,她是骗子!” 唐缈点头说嗯嗯,我才不信! “死丫头。”女人冷笑,“你才是骗子,我在跟你哥说话,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插嘴?给我一边去!” “你又算什么东西?”唐好寸步不让。 “你这小婊……” 那女的一句话还没骂完,旁边的唐画突然叫:“你是哈批!” “……” 唐缈在唐画脑门上轻轻凿了一下,“小朋友不许骂脏话!” 唐画大喊:“哈批!哈批!哈嘛批!你妈卖……” 淳于扬一把捂住唐画的嘴:“行了都闭嘴!别吵了!”。 他扶起唐好,示意唐缈带着唐画,一起回客堂去。 唐缈还很不高兴,觉得淳于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如果此时的月光能更明亮一点,或者他能够再多看淳于扬一眼,便能看到他脸上隐忍着的怒火,也许说杀意更合适,当然针对的是那个女人。 淳于扬不能保证自己在内心对谁都足够友好,但面对老弱妇孺还是抱有一份恻隐,他痛恨任何一个对残疾女孩动手、相骂的人,况且唐好颇为无辜。 让淳于扬动了气,纵然现在没事,后果却不会太好。 那女人又骂,大概是想用激将法吧。 淳于扬不许唐缈和唐好回嘴,用力把他们两个往堂屋里推。只有唐画他管不住,于是刚才还怕鬼怕得要死的小丫头现在过足了嘴瘾,一路“哈麻批”“龟儿子”“狗|日的”“铲铲锤锤”。 想不到这位连学前教育都没有接受过的年轻同志居然在骂街方面很有天赋,那女人一时竟让她给压制住了,难不成是受了谁的特训? 她生活在此荒山野岭,又是个瞎子,谁会没事找事教她骂人呢?姥姥显然不会,唐好也是五讲四美三热爱,想来想去,也只有司徒湖山那老货了! 唐缈陡然心潮澎湃,很想跟司徒湖山热情握手,夸他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 那女人也做得出,居然真和五六岁的孩子对骂,一声比一声高。 唐缈和唐好都憋着一肚子火,唐缈压低声音问妹妹:“你不是养着什么虫啊蛊啊的,为什么不拿出来咬这个恶婆娘?” 唐好这次没有继续抵赖,而是说:“你错了,我养的是虫,不是蛊,姥姥不让我养蛊。” “什么?这俩玩意儿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区别大了。”唐好说,“不过你提醒到我了,我身上带着……” 淳于扬再次阻止道:“现在别讨论,以后再说。” 几个人进入堂屋,唐缈摸索着点燃八仙桌上的煤油灯,又将安放在条案上和侧面壁龛里的两盏油灯点亮。 灯光如豆,昏暗跳动,每盏灯似乎只能把黑暗烫一个小洞,照亮方寸大的地方。 唐缈第一次从内心渴望电力,想念电灯的好处,尽管在南京家中时,他妈为了省电,也常常只舍得开一盏25瓦的小灯泡。 唐好身上主要是擦伤,是被绳子拉住在地面和墙壁上拖拽造成的,有两三处较长的伤口,但还不至于需要缝针;手腕、脚踝和脖子上则有勒痕。 她在条案抽屉里找了面镜子瞧自己,只见左边脸高高地肿起,额头又青又紫,鼻子嘴巴磕得满是血,幸运的是门牙幸免于难。她毕竟年纪小,加上身上疼,于是对着镜子嚎啕大哭。 “我要是两条腿都有同样的力气,才不会受她欺负!”她踢凳子泄愤。 “嘘——”淳于扬示意别说话。 那女人并没有跟进屋,而是在天井中徘徊,大约在担心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会害到她。 唐缈问唐好:“家里有纱布和消毒药水么?” “有。” “在哪儿?我去拿。” 淳于扬说:“别走,唐好身上的伤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们三个必须呆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以免我鞭长莫及。” 唐缈望着门外说:“你又能怎样?那婆娘似乎不讲什么道义,搞不好连唐画都会欺负。” 自觉立了一功的唐画突然细声细气地说:“少了。” “少什么?”唐缈问。 “少了人。” 唐缈顿时一惊:“对啊,那个乡里来的姓周的去哪儿了?” 周纳德两天来就睡在堂屋,照理说他应该是最早和那女人对峙的人。 “不远。”唐画说。 顿了一两秒,她又指着说:“那边。” 唐缈突然发现这个小丫头只要能够镇静下来,是个条理非常清晰的人,如果她的眼睛能看见,如果再长几岁,如果语言表达能够跟上,她将远比同龄人成熟。 周纳德果然很快出现了。他从后头的小角门进来,穿过走廊,时不时提一下裤子,重新系一下皮带,很漫不经心的样子,路过厨房时还探头看了一下,仿佛在看唐缈是不是在里面。 迈进堂屋,他见里面点着灯,而且一屋子人,反倒吓了一大跳,问:“怎、怎么了?现在天亮了?” 天当然没亮,而且夜还将很漫长。唐缈没好气地问:“周干部,你去哪儿了?” “我拉屎去了啊!”周纳德说。 “拉屎跑这么远?” 周纳德说:“在我们老家那边,农民连随便拉泡屎都舍不得,都得憋着上自己家地里拉,权当给庄稼施肥,所以我憋着去地里拉了啊!” 淳于扬有轻度洁癖,听不得讲什么屎啊尿啊屁啊,弄得好像自己没有生理需求似的,他略带粗暴地打断:“行了!” 周纳德蹭过来坐下,乍见伤痕累累的唐好又吃了一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小唐妹妹,你摔跤了?”他问。 唐好摇头,对门外努努嘴。 “在外面摔的?”他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天井里?” 唐好还是摇头。 周纳德便一头雾水地走出去,又被女人用枪抵着胸口,退了回来。 唐缈终于明白刚才淳于扬频频告诫的用意:如今不是冷兵器时代了,那女人不但有尼龙绳,还有枪。 “真……真的假的啊?”周纳德啼笑皆非,数秒钟后才意识到不是开玩笑。 “真的假的啊?”他重复,脸色渐渐青白。 那女人把他逼回堂屋,在门槛外止步;而他被门槛绊倒,摔了个大屁股墩。 “外面这、这是谁?”他颤声问淳于扬。 淳于扬说:“站起来,别说话,到我后面去。” “可、可……我……她……” “后面去!”淳于扬低吼。 周纳德迅速翻身爬起,躲进了堂屋的角落。 那女人在天井里踱步,一圈又一圈,突然说:“我叫做黎离离。挺拗口是吧?所以你们干脆叫我离离得了!其实呢,我真懒得跟你们说这些,劝你们赶紧把藏宝贝的地方告诉我,咱们双方都节省时间,眼看着都半夜了,你们不睡,我还想睡呢!” 唐缈说:“没有宝贝。” 叫离离的女人笑起来:“嘻嘻,姓唐的,你想骗我还得再练几年。别藏着掖着了,我早听说啦,你们家有金山银山,几辈子吃不完花不完的钱,你们守在这深山老林里用不上,不如交给姐姐我出去花吧!” 她说得头头是道,然而谁信呢?唐家的经济状况摆在明面上,如果真有金银财宝,姥姥还会起早贪黑种地养鸡养鸭卖药材?唐好还会因为一支钢笔愁了好几年?唐画脚上的那双小凉鞋还会缝了又缝,粘了又粘? “你听谁传的谣言?”唐缈问。 “不告诉你。”离离偏着头打量唐缈,突然嘻嘻一笑,“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能让我不用这么跟明抢似的。我觉得你长得不错,虽然小了几岁,但只要你和我结婚,再把金银财宝送给我,咱们俩就可以名正言顺比翼齐飞了。我带你去香港,去美国怎样?” 唐缈哭笑不得:“太抬举了,我可伺候不起你。” 离离指着挂在客堂深处的一块牌匾念道:“淡——泊——明——志,你们家的宝贝不会藏在那块匾后面吧?” 所有人不自觉地顺着她的手指望去。那块木匾高高地挂在房梁上,年代久远,颜色消退,如果不有意去看,大概很少人会注意到它。 可那块旧牌匾上写得根本不是“淡泊明志”,而是“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等等一堆字儿,当在场的人借着微弱的灯光把那些读完,再回头看时,离离已经无影无踪。 淳于扬忽地冲了出去,左右张望:天井里没有人,院门也没有开合的痕迹,离离仍然从院墙上翻出去的。 “唐画,”他扭头问,“她往哪边去?” 唐画没有回答,她终究是个幼儿,熬不住一浪浪的睡意,正前俯后合地打瞌睡,听到淳于扬说话,也只是微抬起眼皮,然后闭上。 淳于扬没法再问,突然听到后院“哐啷”地一声巨响,在这寂静但风云涌动的暗夜里分外惊心。他、唐缈和周纳德几乎同时向后院奔去,只留下唐好照看唐画。 唐好等到所有人都离开,立即抓起那只青花瓷小罐,谨慎地拉开软木塞,确定里面的东西还在,这才舒了口气。 “黎离离,名字都跟鬼一样。”她赌咒,“哼,我斗不过你么?早晚一天叫你吃吃我的苦头!” 她将青花瓷小罐放回碗橱暗格,突然扭头问:“表舅爷呢?” 司徒湖山正踉踉跄跄地往客堂方向跑,与唐缈、淳于扬和周纳德在一条狭窄夹道相遇,四个人撞在一起,老道和唐缈分别向后跌去,淳于扬连忙扶住唐缈,周纳德笨拙又及时地避开。 “哎哟唷!”司徒湖山埋怨,“落榜生的脑壳子倒是挺硬,如果按铁头划分数线,你能上清华咧!” “……”唐缈撞得眼泪都出来了,捧着头不说话,觉得满世界金星乱舞。 淳于扬问:“司徒先生,你跑什么?” 司徒湖山没好气地说:“再不跑要死人了,水缸碎了!” “什么碎了?” “水缸!”司徒湖山吼,“没听到响声啊?” 这就更叫人奇怪了,恐惧之所以为恐惧,必定有个值得恐惧的东西,可为了一只水缸就提心吊胆,简直不像这位表舅爷一贯的做派。 唐缈问:“怎么,怕犯错了姥姥骂你?” 司徒湖山说:“骂我又不掉肉,我是怕她在水缸里养了什么凶险的玩意儿。唉,不过现在怕也晚了。” 其余三人借着钻出云层的月光打量他,发现他全身精湿,脸如死灰,确实是吓坏了的模样。 “表舅爷,哪里的水缸?” 司徒湖山随手一指:“祖宗祠堂那边。” “你到那边去干吗?” 司徒湖山顿时来了气:“不是你们说老妖婆深更半夜不在家,让我出去找吗?我在外面找了一大圈都没见人,便绕回来从后院开始找,刚走进祖宗祠堂的小院,门口的水缸就炸了,泼了我满头满脸的黑水!” “炸了?”淳于扬表示困惑。 “就像是有人在下边架着柴火烧它,哐地一声炸了!” 淳于扬拧起了眉头。 司徒湖山突然把火力对准了周纳德:“说!是不是你这个瘟神做了手脚?” 周纳德简直莫名其妙:“什么?我?我堂堂一个国家干部,炸老百姓家里的水缸干什么?!” “呸!国家干部,说得好听,一定是你在水缸下面埋了炸|药,想破坏唐家的地基!” “什么什么?!老爷子你说话要负责任啊!我破坏地基干什么?我看你才想挖人家墙角呢!” 唐缈懒得听他们在这里为了一只水缸争吵,决定自己去祖宗祠堂查看,拔腿走了几步,回来把淳于扬拉上,表示那地方鬼气森森、阴风簌簌的,临近七月半,大晚上他不敢一个人去。 淳于扬问:“那是什么地方?” 唐缈说:“磕头供祖宗的地方。” 穿过夹道,又拐了两个弯,淳于扬说:“刚才那个女人总让我不放心,我得先把她解决……” 唐缈“啪”地紧握住他的手。 “……”淳于扬问,“怎么?” “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唐缈问。 淳于扬摇头。 唐缈松了口气:“那就是我自己吓自己了?” “我看是。” 唐缈话虽那么说,手却不松开,淳于扬感觉他的手心里汗津津的。 淳于扬从没想过这辈子会与另一个人如此湿腻地双手相握,想挣脱又觉得不应该,只希望他把汗收一收。 没想到唐缈突然又挽住了他,热乎乎贴得死紧:“你走前面,我怕死!” 淳于扬叹气:“这是你家,我怎么认识路?” 唐缈埋头推他:“你在前面帮我挡着点儿!” 这时候,司徒湖山和周纳德一边互相指责一边从后面赶来,人多势壮,四个人一起走进祖宗祠堂所在的小院。 正如司徒湖山所说,正对院门的一口蓄水大缸碎成好几片摊在地下,缸中的水已经流干,还有些汪在青砖地面的低洼处,借着月光,能看到那里面有许多东西在蠕蠕地动。 “……”司徒湖山蹲下扶额,“我死定了,这水方才泼到我脸上了……” 唐缈早已经躲出了三米开外,周纳德也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只有淳于扬大着胆子上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擦亮了凑近水洼,却发现那些蠕动之物不过是鱼虫,就是那种在水沟、河塘等缓和流动的肥水中常见的红虫。养金鱼的人家如果有空闲会自己带着纱网去河里捞,没空闲就去花鸟市场买,二角钱能买一把。 淳于扬嫌恶地扔掉火柴头说:“这水就算是喝一壶也不会有事。” 司徒湖山很坚持:“你们当教师的就是天真,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老人家……哎?这祠堂的门怎么开了?” 经他一说,其余三人才发现祠堂的两扇木门大大地敞着,仿佛房屋张着它黑黝黝的巨口。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但却是唐家最纵深的一间房,像是棺材,或是墓道,设计建造它的人大约不愿意经常有人进去。 唐缈就不愿进去,远远地问:“表舅爷,是你开的门吗?” 司徒湖山否认:“当然不是我,我刚进院子水缸就炸了。一定是周干部,他这个人鬼鬼祟祟,不安好心!” 周纳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位老同志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行了行了,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明天一早我就回乡里去,免得被你无缘无故怀疑来怀疑去的!” 淳于扬走到祠堂门前,望着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踌躇片刻问:“我可不可以进去?” 有个声音说:“不可以。”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唐好站在院外,背上还背着已经熟睡的唐画。 唐好说:“淳于哥哥,你不是我们唐家的人,你不能进去。里面没什么东西,就是我家的祖宗牌位。” 淳于扬表示理解,退开几步,离祠堂门远了一些。 他虽然没进去,另外一个不姓唐的人却进去了。 黎离离突然从墙头翻出,动作之敏捷好比在林间的攀援的猿猴,然后忽地扎进祠堂,解开腰上的长绳尽力挥动。 绳梢急速切割空气,发出响亮的“啪啪”声,将房屋两侧长桌案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唐家历代祖先牌位悉数打落,噼里啪啦摔了一地,有的磕了,有的断了,有的干脆散了架。 淳于扬纵然警觉,也没料到会被钻了这么一个空子,怒意顿生,冲到祠堂门口却又想起唐好的话来,犹豫应不应该迈过门槛去。 唐缈失声大喊:“你这疯婆娘,你在干什么啊?!” 他冲向离离,被淳于扬一把抱住:“小心她有枪!” “她真是没教养!”唐缈怒极,“这和刨我家祖坟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让我来。”淳于扬在他耳边说。 唐缈不解地瞪着他。 离离声先夺人地笑了起来:“咯咯咯咯哎呀这可怪不了我,都怪你们唐家名声太差,我怕这屋子里有喂了毒的暗器!姑娘我年纪轻轻还没嫁人,可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 她倒是越挥绳子越来劲,舞得虎虎生风,但这时候已经不是为了击打原本就不存在的暗器,而是为了故意气气唐好和唐缈。她显然有一种邪僻心性,会和年龄比自己小、力量比自己差的人计较,换言之,恃强凌弱。 连司徒湖山都看不下去了,周纳德却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因为他没见过离离,正在猜测对方的身份来历,终于开口问:“老同志,这是个什么东西?” “可能这就不是个东西……”司徒湖山没敢大声,怕引火烧身。 好在离离连正眼都不看他,盯着唐缈:“说啊,你们家是不是把金银财宝藏在这祖宗祠堂里了?” “放你妈的屁!”唐缈火冒三丈撸袖子,又被淳于扬拦住。 “哎!那边几个男的,你们怎么不进来找宝贝啊?别告诉我你们不是为了宝贝来的?”离离又喊。 周纳德说:“这位女同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怎么听不懂啊?” 离离大笑:“哈哈哈没想到都还挺会装蒜的!来都来了,还端着做什么?” 唐缈怒道:“黎离离,你给我出来!!” “偏不!” “你给我……” 唐好一把拉住唐缈,说了句和现状完全无关的话:“哥哥,别跟她吵了,姥姥让你赶紧去江边的木栈道。” “这个当口去什么栈道?”唐缈怒道,“哥要替全家老小、列祖列宗教训这女的!” “快去。”唐好不由分说。 “我不去,我走了那女的会欺负你和唐画!” “有表舅爷和淳于哥哥在,我们没事的。” “现在不去。” “唐缈!”唐好厉声说,“姥姥需要人帮忙,难道你想让我这个瘸子深更半夜去走山路吗?!” “我……”唐缈被她吓到,过了片刻才问,“姥姥回来了?” 唐好指指自己的脚边,原来是那条大黄狗回来了,并且那狗还肩负重任,要带人去江边栈道。 “我……好吧!”唐缈说,“可是……” 唐好跺脚:“快去呀!” “我不放心啊!” “快去快去快去快去快去!!!”唐好跺脚五|连|发,几乎都把自己给跺倒下了,她本来就一腿长一腿短的。唐画趴在她肩头不满地哼哼,带着哭腔。 “……好好好,你别生气!”唐缈不再多话,困惑不已地系紧鞋带,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院门,然后才开始加快脚步。 “唐缈!”淳于扬在他身后喊道。 他问唐好:“我能跟他一起去吗?” 唐好摇头,高高地举起了右手,手上捏着那只青花瓷小罐,软木塞已经拔掉,黑黢黢的罐口大开。 “你们,”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几个破坏我家祠堂,欺负我家祖宗,现在一个都别想走!屋子里没有暗器,我手上的才是暗器,只要你们敢动一动,我保证你们没办法活着走出这扇门!” 虽然只是小姑娘讲话,但掷地有声,叫人悚然而立。毕竟她的身份摆在这儿,唐家过往的威势摆在这儿! 于是没人敢动,连在祠堂内大肆扫荡的离离也停了下来,寂静一下子填满了这个偏僻的小院。 司徒湖山不可置信地说:“唐好,你……” 唐好问:“表舅爷,你到底帮谁?” 司徒湖山说:“当……当然帮你。” “那就让他们别动!”唐好咬紧牙关,“一个都别想动!他们中间有坏人!” 唐缈跑出百余米,大黄狗就快速跟了上来,然后超过他。那狗毛绒绒的脑袋,高高的背,精瘦的腰,健壮的四肢,尾巴蓬松卷曲,倒像一只小号的狮子。 “今晚你跟姥姥去哪儿了?”唐缈问狗。 狗扭头看他一眼。 “姥姥怎么不自己回来?”唐缈又问。 黄狗轻快地跑着,到了山前才小声吠了一下,提醒唐缈上山的台阶到了,当心脚下。 “你好聪明,真是乖狗。”唐缈搓揉它脑袋上的毛,“快赶路吧,去了以后立即回来,我担心家里还有事!” 黄狗轻轻蹭他的手以示回应。突然它警觉起来,四肢紧绷,毛发竖直,转身就朝山上急速蹿去。 “咦?”唐缈叫到,“别跑这么快,我追不上!” 月亮被山遮住了,浓重的夜色笼罩着山壁,白天的峡谷台阶、翠木苍藤此时都是混沌一体,像是危险敞开了它的大包袱。 唐缈出来得太急没带手电,幸亏领路的大黄狗在月色中比较醒目,他担心自己被丢下,便撒开步子猛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今天是什么情况啊,连狗都一惊一诧的!” 黄狗跑得实在太快,唐缈根本无法追上,他觉得胸膛在压缩疼痛,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的妈呀……”他叉腰休息了一会儿,拖着酸软的腿继续往山上爬。 “以后绝对不能……住……住山里!” “狗兄!等等我!我……我不行了!” 那狗跑回来拖拽它,像是有什么着急透顶的事,一边拽一边喉咙里呼呼作响。 “怎么了?”唐缈问。 狗不会骗人,唐缈感觉出事了,因此闭上嘴巴,专心一意地追着它跑。 翻过山壁,穿过山洞,走过曲折昏暗的小径,又是山洞,小径,台阶,数个急转弯……不久听到江涛拍岸声,他们踏上了江边木栈道。 “姥姥呢?”唐缈问。 大黄狗箭矢一般射了出去,唐缈赶忙跟上。栈道依着江边悬崖山势而建,但是不长,主要是为了连接两块巨岩,因此上栈道和下栈道的路都显得相当突兀。 唐缈转过拐角才注意到栈道的远端似乎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直觉告诉他不妙,飞奔到跟前,果然是姥姥躺在地上。 “姥姥你怎么了?!”他吓坏了,第一反应是去摸脉搏,好在还有。 “姥姥!姥姥!”他大喊。 姥姥双眼紧闭,嘴唇微微张开,急速但微弱地呼吸,满头满脸的冷汗,脸色纵然在黑暗中也是可见的极度苍白。 唐缈担心她是脑血管破裂之类的疾病,因此不敢随意动她,只徒劳地喊“姥姥”。大黄狗呜咽不止,用爪子扒拉老太太的衣服。 “姥姥!” 唐缈忽然瞪起眼睛问黄狗:“附近哪里有医院?我要送姥姥去医院!” 附近根本没有医院,最近的卫生所在数里路开外的迷仙堡乡,里面的卫生院小赵大家都见过,与其说是个医生,还不如说是个刚入门的学徒工,他大概连脑出血这种病都闻所未闻,就更别提诊断和治疗了。 姥姥突然睁开眼睛,摁住唐缈的手说:“不……不用去医院,这不是……不是……因为病……” 上次还说自己生病,这次居然又说不是,人年纪大了真他妈不可理喻! “姥姥,”唐缈扶起她,“你哪里不舒服?” 姥姥突然“哇”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唐缈吓得魂飞魄散:“姥姥!!” 姥姥无力地喘息:“没……关系……不是……不是病……真糟糕,我什么都没来及……对你讲……” “别说话了,说话伤神!” 唐缈揪心地想:这样可不行,纵然把老人家送到兽医那儿去,也总比躺在这黑漆漆的栈道上好! 他刚要把姥姥背起来,却又被按住。 “唐缈,你听我说,”姥姥吐了一口血,神智反而清醒了一些,“病归病,这个归这个,两种东西不一样,我这是……反噬,不用去医院,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你要把我带……带回家去……” “什么凡是?”唐缈问。 “将我躺在床上,锁门,然后你不要进……进我的房间……我会自己出来……” “那你吃饭喝水怎么办?” “那些是小事……不要管,钥匙不见了……记住找钥匙……还有些事等我好了再说……” “姥姥你在说什么啊?什么钥匙不钥匙的?”唐缈焦虑道,“你中风了吧?我带你去看病啊!” “唐缈!”姥姥提高嗓音,立即又降下,她全身几乎没有一丝力气,“你要……找钥匙……有人偷我钥匙……” “好好好!”唐缈急死了,“我找!回去就找!什么钥匙?” 姥姥剧烈咳嗽,血从她的口中喷出,一时说不出话。 唐缈俯身将她背起,喝令大黄狗在前边带路,快步往家走。姥姥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大约只有八十斤,并不难背,然而唐缈由于心慌害怕,居然连续绊了好几下,险些儿一头栽倒。 姥姥在他背上又吐了一次血,鲜血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粘稠且热哄哄的,让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全身不自觉地发着抖。 “别怕……”姥姥安慰,似乎只要吐血,她就有一段时间的清醒,“我这是老毛病,不碍事……” “嗯,我带你回家。”唐缈咬牙道。 “你是好孩子,比你爸爸好,”姥姥说,“我的钥匙被他们偷走了,不知道是谁……那个人跑得很快……我急了……头脑发昏追出来,什么也没追到,现在……看来,是被人调虎离山……上当了……” “姥姥你别说话了,身体要紧!” “我早有预感……”姥姥说,“钥匙……咳咳……应该还在家,那四个人中有人拿了……我的钥匙……你回去记得看信。” “什么?” “一定要……看信。”姥姥的声音低了下去,“照着信里……做……” “姥姥你给我写了信?”唐缈问,“什么信?信在哪儿?” “……灶台……等我醒……别怕……”姥姥闭上了眼睛。 “姥姥!姥姥!”唐缈呼唤,但姥姥已经失去了意识,短时间内不会再恢复。 “……” 唐缈哽咽了一下,发足狂奔。 然而现实远比盼望艰难,他只跑了几步就慢下来,头晕目眩,膝盖发软,小腿好比灌了铅,简直怀疑自己也跟着中风了。 他是个没有经过风浪的人,人生所受的勉强算打击的事就是高中失恋。 ……落榜不算,那时候大学录取率如此之低,落榜再正常不过,有学可上才是祖坟冒青烟。 他是城市里最普通的小青年,脾气还可以,叛逆心不严重,圈子小,父母疼爱,姐姐照顾,朋友颇多,成长按部就班,平安和顺到连和亲人生离死别都没有经历过。 他真正遇到事会发慌的,一发慌就胃痛,一胃痛就想吐。 他停下来喘息,干呕数声,大黄狗在他身前狂吠、转圈,催促他快走。 他急促呼吸,心脏急跳,过了几分钟才略微镇定了些,开始一手扶着山壁一手托着姥姥,竭尽全力继续向前,汗水沿着额角滴落。 最困难的还是下山,背上的姥姥似乎越来越重,他完全看不清脚下的台阶,每一脚踩到实地靠的都是运气,以及每一脚后面都可能是双双滚落山崖的厄运。他在心里暗自祈祷天快些亮起来,可夜晚顽固极了。 姥姥的头无力地捶在他肩膀上,双臂下挂,他再次看到了姥姥的指甲如墨染一般黑。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疾病的表征呢?姥姥刚才说的到底是“凡事”还是“凡是”?凡事怎么了?凡是又怎么了?和前些年报纸上所说的“两个凡是”有牵连? “真后悔没……喊上……淳于扬……”他喘着说,“那家伙……可能……力气比我大些……” 另一边。 淳于扬面色漠然,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们正在对峙,分为两派:一派是司徒湖山和唐好,他们是唐家的人,正一左一右守着祠堂小院的院门;另一派是淳于扬、周纳德和离离,淳于和周并排坐在祠堂门口台阶上,离离则躺在地下。 离离的意识清醒,但全身麻痹,因为她刚才故作镇定、迅速地逃出祠堂时,被唐好手指上缠绕的金针刺到了。她中针后直挺挺往后摔倒,顿时只剩下两只眼珠子能够微微地转动。 唐好根本没料到自己能一刺得中,因此尖叫起来,分外解恨! “我的针没有解药!”她愉快地宣布。 当然没有解药,那只是麻醉针,充其量厉害一些罢了。 没有人管离离,因为唐好不许任何人动,严令每个人呆在原地。 周纳德反正没什么事,便从善如流,嘴里小声嘀咕着“这个地方太奇怪了,明天早上一定要走”之类的牢骚话;司徒湖山不会去挑战唐好,只皱眉发呆;倒是淳于扬,他几乎立即就想明白了——姥姥有事。 因为姥姥有事,所以唐好在控场,为了给唐缈争取与姥姥碰面的时间,能够途中不受人阻挠或者暗算。以及他们并不信任司徒湖山这个所谓的“表舅爷”,至少唐家的女同胞们不信。 淳于扬探究地望着司徒湖山,心想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号称唐家的亲戚,实际上却尴尬地不被承认?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吗? 司徒湖山应该发觉了,因为他抄手蹲着,和唐好搭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越笑越僵硬,终于不笑了。 唐好并不具备长时间控场的能力,她是所有人里最紧张的,紧张到浑身发抖,说话声音整整高了八度。 于是淳于扬开口:“唐好,如果我们想反抗,就不会等到现在。” “谁说你们想反抗?我说了吗?”唐好尖厉地说,“我是让你们不许动!” “请把那个东西收起来。”淳于扬用眼神示意那只青花瓷小罐,“我们还不至于要闹得你死我活。” 唐好警觉地问:“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淳于扬说:“不知道,但约摸能猜到。麻烦你收起来,这东西对你来说应该很珍贵,用在我们几个身上太可惜了,我敢保证表舅爷,周干部以及我都会好好听你的话,不乱动也不出这个院门。” 周纳德赶紧点头:“就是,小唐妹妹你赶紧收起来吧,我一个农村干部能干啥呀?” 其余人瞥了他一眼,心想都到了这步田地,他居然还恪守着乡干部的人设,这份表演欲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我们保证不动,一起等唐缈回来好吗?”淳于扬又建议。 唐好说:“好,你看到身后的那口缸了没有?” 淳于扬没扭头,周纳德反倒大张旗鼓地看过去,说:“有缸啊!” 那口缸与碎了的这一口位置对称,分别位于祖宗祠堂大门的左右。因为唐家是砖木结构三进院落,此地又放着许多祖宗牌位,或许还有家谱之类的,一旦失火损失难以估量,所以刻意放了两只大缸作消防用途。 “进去。”唐好命令。 “你说什么?” 唐好说:“你们二位进去,表舅爷扶着缸当看守,正好让我歇一歇。” 周纳德结巴说:“可、可那里面有水,还有什么鱼虫红虫之类的东西!” 唐好把青花小罐的口子对准他。 “好好好我进去!”周纳德招呼,“淳于老弟,来啊,一起啊!” 淳于扬为了表示合作,毫不犹豫地跨进了水缸,周纳德也一边叹气抱怨着一边进去。那缸宽敞,装两个大男人绰绰有余,当然只能站,不能蹲。 见他们如此听话,唐好放心了一些,不再总举着那只罐子。 又静等了十多分钟,周纳德虽然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但脑袋开始一顿一顿地打盹,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突然他听到淳于扬低声笑道:“周干部,你不太像啊。” “什么不像?” “那小女孩儿手上拿的既不是枪又不是炮,你为什么害怕?” 周纳德反问:“那你为什么害怕?” “因为我知道它是什么。”淳于扬问,“你呢?” “我……”周纳德说,“我、我还不是因为小姑娘说那是暗器!” “什么是暗器?你见过暗器?乡里开大会时,你们书记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暗器?” “……” 淳于扬用手指轻微搅动缸里的浑水,淡淡地问:“所以周干部,你来唐家有什么目的呢?” 人到一个地方当然有目的,比如办事,游玩,散心,如果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某个场景里,多半是因为梦游。 周干部此行可不是梦游,他右侧肋骨上的伤痕还隐约可见,为了有充分的理由留下,他强调那是被司徒湖山打伤的——打伤一名好心登门走访的乡干部,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所以他是怀揣目的,做了准备才来的,总不至于只为了到唐家的田地里拉一泡屎,为人民群众留些扶贫肥吧? 周纳德愣了半天,突然呵呵一笑,说:“淳于老弟,我的目的你还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淳于扬问。 “我觉得你明知故问嘛!” “你觉得我知道什么?”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渐大,一旁的司徒湖山和唐好听得清清楚楚,不约而同斜着眼睛。 “哎?你怎么不承认啊?”周纳德说,“不是你老弟让我来的嘛?” “我?” 周纳德说:“当然是你!你不会是贵人多忘事吧?我们是旅伴啊!过来路上我说要到风波堡去当乡官儿,你说那边有一户姓唐的人家,家里藏着许多金银财宝,稍微拿点儿来就足够我子子孙孙花上好几辈子啦!” 淳于扬瞪视着他。 “你又说那家人不好对付,会使毒害人,所以不要乱吃他们家的东西,等你到了一起想办法,挖出他们的金山银山来,这几句话总是你老弟亲口说的吧?” 淳于扬说:“我之前从未见过你。” “嘿!不厚道,翻脸不认账!”周纳德叫道,一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样子,“二十四五天前我们在武汉分的手,你怎么就不记得啦?倒弄得我恶形恶状的叫人家误会!” “二十四五天前我不在武汉。” 周纳德夸张地手指淳于扬:“你这个人真是没意思啊,大丈夫敢说敢当,真小人才矢口抵赖,我就不该听信你红口白牙地乱说,跑到别人家里来添乱!” 突然他又转而面向司徒湖山和唐好:“我一个基层干部,虽说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几块钱,但无家无口,光棍一条,不贪图谁家宝贝,也就是过来看个热闹。我看出来你们家没宝贝了,说有的都是谣言,都是乱讲!所以不如让我先走吧,我回乡里还得跟书记、乡长汇报工作呢!” 淳于扬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从未说过话。” “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啦?”周纳德反驳。 人人都只有一张嘴,对于唐家他们都是不速之客,淳于扬无法自证清白,也无法证明对方在造谣中伤,不论他还是周纳德,说话的分量都半斤八两。 唐好问司徒湖山:“表舅爷,他们两个到底谁在说谎?” “不知道。”司徒湖山抄着手说,“看戏。” 淳于扬问:“周干部,你在武汉哪里见过我?”。 “在武汉火车站啊!我们俩的卧铺靠着,我是硬卧下铺,你是中铺。”周纳德说得头头是道,“这个你总不会忘了吧?” “……”淳于扬目光如电地盯着他,俊美的面孔绷得发青。 周纳德满不在乎地回瞪,两人就在水缸这须臾之地中僵持,一触即发,很奇怪且有点儿滑稽。 “火车的车次多少?从哪里到哪里?什么时候发车?什么时候到站?卧铺是那一节车厢的几号?”淳于扬问。 “哎呦我的老天爷!这都快过去一个月了,火车票我也早报销了,那些细节我怎么还记得呐?”周纳德说,“火车从北京到武汉。” 淳于扬冷笑不止,说:“不记得可以现编,看来你对列车时刻表不太熟悉。” 周纳德极为生气:“你这个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怎么内心这么阴暗龌蹉呢?我编这些有什么好处?是多一块肉还是多一分钱?” 这时候司徒湖山突然走动,淳于扬和周纳德停止争吵,都望着他。没想到他只是走了几步后蹲下,往略微恢复活动能力的离离脖子上劈了一掌,把她打晕,然后抬头说:“你们继续。” 淳于扬哪里还有心情继续,他以手支撑水缸边沿,低头沉默着。 周纳德完胜,双手交叉在胸前,纠纠地抬头望天,大声抱怨天怎么还不亮,唐缈怎么还不回来,以及此行真是倒霉透顶! …… 许久许久,唐缈汗流浃背、精疲力竭地回来了,强撑到家时东边天际已经泛出了鱼肚白,不多久就会天亮。 他在途中摔了两跤,虽然努力保护了姥姥的安全,自己却把下巴、肘部、手掌和膝盖都擦伤了。到了后来,他几乎完全凭着意志力才把姥姥背回房间,放在床上。 来不及休息,他喘息着替姥姥盖好薄毯,多此一举似的在她床头放了只搪瓷茶缸,床脚放一只暖水壶,倒好一杯水,接着脚步虚浮地跑去厨房为她准备干粮。 在厨房里,他想起姥姥口中所说“灶台”,便沿着灶台四周摸索。 信当然不可能放在烧火的灶膛里,也不可能在锅里,最有可能的是灶台侧面的几个灰泥储物坑,平时姥姥喜欢把火柴、角票等零碎小玩意儿塞在里面。 然而把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 “嗯……”他瞥见灶台上供奉的灶神像,觉得神像画纸厚度有异常,便伸手去摸,信果然在那后面。 信写在三张竖行的稿纸上,薄薄叠在一起,展开看发现铅笔字迹清晰,虽然架构不好看,但一笔一划很是认真,看来姥姥花了许多时间去写,却没有写完。 唐缈一目十行地读着信,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 “什么东西……姥姥你在写小说吗?” 但姥姥哪有闲心写小说,这封信上的嘱托如此重要,以至于她在失去意识之前拼命强调,怎么可能是虚构的? 唐缈粗看了一遍,又细看了一遍,合上信,毫无头绪,但无论如何他已经答应了姥姥,要立即按照信里写的去做。 他觉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先从水缸里舀出一碗冷水喝了,转身想去找唐好商量,却在厨房外面撞见了唐画。 “画儿!”他吓了一跳,“黑灯瞎火的你站在这儿干嘛?” 唐画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小声说:“姥姥……怕!” 唐缈连忙安抚:“哥哥刚才把姥姥背回来了,她正在家睡觉呢!” 唐画摇头:“怕姥姥。” “为什么要怕姥姥?” “姥姥灭了。”唐画说。 唐缈听不懂,想了片刻后恍然,纠正说:“姥姥不是灭了,是病了,过两天就会好的!” “……要灭了。”唐画把脑袋埋在他的肚子上,开始啜泣。 唐缈心想反正跟你也说不通,换了个问题:“你姐姐呢?我有急事找她。” 唐画不肯抬起面孔,用手指了一下后院:“人多的地方。” “人多的地方?”唐缈问,“难道还在祠堂?” 淳于扬他们还呆在祠堂小院里,几个人均一夜未睡,而且在唐缈离开后,硬生生原地等了大半夜,因此都显出疲态。 离离被绑起来了,用的是她自己的绳子; 司徒湖山半躺在月亮门前的台阶上打瞌睡;唐好坐在他身边,腰间掖着离离的手枪。 那把枪里有五颗子弹,现在都已经退出——是淳于扬退的,他把枪交给唐好保管,然后把子弹扔进水缸里泡汤。 周纳德磨破了嘴皮子也没征得同意,依旧和淳于扬一起呆在水缸里,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相。尽管他刚才大大抢白了淳于扬一顿,然而口头胜利无法改变被小姑娘挟持的现状。 他故意大声咳嗽、叹气,搅动缸里的水,制造各种动静。 淳于扬则坐在水缸边沿,埋头不语。 他或许不擅长争吵,或许是觉得太荒谬不屑于分辨,或许周纳德说的就是真话,总之他很干脆地放弃了嘴上的输赢,不管后来别人再说、再问什么,他都一概以沉默回答,俊脸上寒冰笼罩。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该叫屈还是得叫屈,他再这样继续缄默,或许就要作为唐家的敌人和离离躺到一块儿去了。 发现唐缈的身影,唐好赶紧站起,眼睛里闪出光来。其余人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心想这位祖宗总算周游列国回来了,这一来一去的,简直要耗费掉别人半辈子。 唐缈带着唐画出现,惊讶地问:“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淳于扬抬头:“你回来了。” “是啊。”唐缈问,“你们两个为什么站在水缸里?” 淳于扬浅笑了一下,周纳德涵养没那么好,语气很冲:“问你妹!” 唐缈往前走几步,因为天色微明,视物不清,踢到了地上的离离。 “咦?什么时候把这婆娘给抓住了?” “也问你妹!”周纳德说。 唐好喜形于色:“哥哥你回来啦?姥姥怎么样?” 唐缈忌惮地看了看其余几人,摆手示意她先别问。 唐好怎么可能不问,她是姥姥一粥一饭养大的,彼此是十指连心的亲人:“人在哪儿?” “在她房里。”唐缈指了一下。 唐好拔腿就走,被唐缈拉住:“姥姥说她……呃,反正不舒服,让咱们别去打扰她。” “我去没事的!”唐好说。 唐缈心想也对,目送她一瘸一拐走了,心里还有些安慰,觉得她挺孝顺的。 他根本没想到自己需要历经艰险才能再见到这个妹妹,再见时恍若隔世。 司徒湖山问:“唐缈,你姥姥出什么事了?” “还好吧,没什么事。”唐缈糊弄。 “哼!”司徒湖山不高兴了,“你怎么也学得跟唐碧映似的,遮遮掩掩,一句话在肚子里藏好几十年!” “也没什么话……” “没什么话说我走啦!”司徒湖山不客气地打断,“我这把老骨头陪你们熬了一夜,都他妈熬出高汤来了!” 唐缈说:“等一等。” “等什么?” “呃……我到祠堂里面去看一眼,评估一下损失,总之先等一等。”唐缈说着就迈过门槛,往那间屋子的深处走去。 顶多两三分钟他又走出来,脸色煞白。 他本来就肤色白,如今更是白得跟纸一般,淳于扬真担心他随时会晕过去。 “好可怕,里面好黑,吓死我了!”他扶着门框抖了片刻,说,“我……还是有点事……” 司徒湖山问:“什么事?” “姥姥交代我一件事。”唐缈的眼神在对面四个人之间梭巡,终于深吸一口气,说了句,“那么对……对不起了!” 他飞快地转到祠堂大门背后,抓住墙角下的一只不显眼的、满是锈色的铁环,奋力一拉,拉出一长串沉重的铁锁链,然后像烫手一般地丢下。 其余人并没有看见他的动作,只知道他似乎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因为短短数秒之后,人们听到了电机发动的声音,齿轮传动的声音,金属链条抑或履带转动运行的噪音——嗡嗡嗡,咔咔咔,哗啦哗啦,就在他们所站的位置,就在唐家的地底下,九牛拉不转地运行着,整个地面由此颤动起来。 “唐缈你干了什么?”司徒湖山站立不稳地吼。 唐缈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干?!” 周纳德慌里慌张地从大水缸里爬出来,连声喊:“地震!要地震啦!快跑啊!” 淳于扬跳出水缸,先冲向趴在台阶上熟睡的唐画,确认她安然无恙;然后扑向唐缈,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因为他正掰开离离的嘴往里面塞东西。 “你给她吃了什么?”淳于扬问。 “哎哎哎痛!”唐缈倒吸凉气,“放开,吃什么我不知道啊!” “你喂她吃的,怎么还说不知道?” “我不知道喂的是什么!” 淳于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揪着他的衣领子问:“你脑子坏了?横竖都是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唐缈充分展示了其高考落榜的原因,那就是傻。 大地在抖动,嘈杂轰鸣,建筑物上的尘土和灰泥扑簌簌往下落,四面八方都传来瓶瓶罐罐落地碎裂的声音,屋檐上的许多瓦片被震掉,在青砖地面上摔得稀巴烂。 司徒湖山和周纳德吓得四处乱窜,又不知道跑向哪儿,最后还是回到原地趴下。 唐缈和淳于扬一起左摇右晃,唐缈要其放手,后者正在气头上,就是不肯。 “好歹让我避个险吧?!”唐缈叫道。 “震死了我陪你!”难为淳于扬这种情况下还能站得住,“为什么突然搞这一出?赶紧老实交代!” “我没什么好说啊!” 唐缈脚下一个踉跄,撞在淳于扬怀里,惊觉这人身上好硬。也不见他怎么肌肉隆壮,偏偏紧实得很,明明是自己撞了他,反倒被硌得疼! 淳于扬反手扣住他的肩膀:“你这笨蛋,你怕是要害死人了!”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最后的一次大震,然而没有,震动在三五分钟后趋于平缓,在十多分钟后彻底平息,一切又恢复了原样,唐家宅院内安宁寂静,山谷里清风和缓,晨曦微露。 周纳德终于不再抱着脑袋:“震……震完啦?这地震时间也太长了吧!” 淳于扬继续揪住唐缈:“这你也不知道?” 唐缈面色仓惶地摊手,摇头。 “你刚才在门背后做了什么?” “呃,也没做什么。” “你真是……一言难尽。”淳于扬给出了组织结论,“我真恨不得打死你!” 突然,围墙那边传来司徒湖山的怪叫:“哦哦哦哦————!!!要死要死要死啦————!!!” 他是在轻微震动期间壮着胆子四处察看情况的,但没有走多远,现在也不过站在一墙之隔的后院当中。 “司徒先生,怎么了?”淳于扬高声问。 司徒湖山说:“要死啦!震出海沟来了!” 这里再介绍一下地理知识: 唐家位于瞿塘峡口附近的群山中,与瞿塘峡距离最近的海应该是广西北部湾,隔着崇山峻岭,坐长途汽车大约二十个小时。所以无论唐家附近怎么地震,都不可能震出海沟来。司徒湖山要么糊涂了,要么实在难以表达内心的惊骇。 答案却是:真的有沟,深沟。 唐缈在门背后那简简单单地一拉铁环,造成了神鬼难测的后果——唐家周边的地貌居然改变了! 沿着宅院的因年久而斑驳的外墙,一条深达数米、宽也数米的沟壑凭空出现,将唐家与其他地方隔离开来,形成一座孤岛。更糟糕的是,不知从哪里汹涌出来的水流正在迅速注满这条沟壑。 那水既不是山泉,也不是长江引流,因为它是深绿色的,绿得浓厚发黏,绿得不怀好意。 “……”唐缈站在沟壑旁——或许叫护城河比较贴切——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幅景象,他吓得不轻,膝盖微微发抖,唇色淡薄,脸色比河水还绿。 淳于扬皱眉问:“唐缈,你到底做了什么?” 唐缈干涩地说:“……不重要了。” “你碰了机关。”淳于扬说,“这条沟渠原本和地面齐平,如今整体下降了。” “哦……” “一个‘哦’字就是你的回答?”淳于扬问,“你不解释么?” “我说了,不知道啊……”唐缈扶额。 “你把大家困住了。”淳于扬显得无可奈何。 “好像是。” 淳于扬问:“为什么?” “……”唐缈干涩地吞了一下口水,“为了困住你们。” 淳于扬很想给唐缈一拳,打在他的鼻梁正中,把他秀气的鼻梁骨打断。 他忍着怒气说:“唐家这种地方当然会有机关,可你为什么单单触碰这一种?那些箭雨,地刺,流弹、流沙、毒虫为什么不碰?” “什么?”唐缈问,“还有那些玩意儿?” 周纳德冲到沟边,跺足捶胸:“我的妈呀!不管什么机关单位还是组织部门,你们总得让我回乡政府去上班啊!算了算了,我普通老百姓不陪你们玩,我走了!” 说着他就要往深沟里跳,准备蹚水去往另一边,被唐缈慌乱抱住:“别动!” “干嘛?” 唐缈说:“周干部,这水有毒!” “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的。”唐缈说。 周纳德半信半疑地瞪着他。 “你总不想把命丢在这里吧?”唐缈问。 周纳德当然不想,把跨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小唐,你别吓人啊!” 见唐缈欲言又止,淳于扬哼了一声,突然大踏步往客堂走去,在客堂后面的小天井中散养着的二十多只鸡中随手抓起一只,拎住翅膀折回。 “哎!不行!” 唐缈来不及阻止,淳于扬已经将鸡掷下了深沟,拍着手上的灰尘说:“抱歉,晚了。” 鸡不会游泳,但毕竟是鸟类,有扑腾翅膀的能力。唐缈正等着鸡飞上岸来,没想到它只不过在水里打了两个滚,居然死了。 绿色水流吞噬了它的尸体,也不知道是单纯淹没,还是像酸一般腐蚀,总之仅仅半分多钟后,一只羽毛丰满、昂首阔步的大公鸡就在世界上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果真有毒。”淳于扬说。 周纳德顿时瘫软,大呼侥幸,要不是唐缈拦他一下,他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简直比一只鸡还不如,鸡好歹不是自杀。 唐缈望着鸡消失的地方,锥心泣血地喊:“淳于扬,那是姥姥喂来打鸣的大公鸡啊,你怎么说扔就扔呢?!” 淳于扬冷冷道:“你现在的关注点居然是鸡?我扔下公鸡,你说那是打鸣用的;如果扔母鸡,你说那是下蛋用的;扔小鸡,你说那刚刚孵化……总之什么都不能扔,而我必须要验证你的话,你说水里有毒!” 唐缈埋怨:“那可以扔你自己啊!姥姥喂大一只鸡容易吗?” 淳于扬懒得和他吵,扭头望着别处,问:“是不是房子周围都是同样情况?” 司徒湖山已经四处察看了一遍,忧心忡忡地跑回来,说都一样,院墙外就是深沟,连成一个环形,他们几个的确是被困住了。早晓得唐家诡谲,没想到居然有闲心搞这么大的工程,脑子里怕是有坑! “这沟的宽度,我就算年轻三十岁凭空也跳不过去,必须要找根长杆子撑一把,说不定还得搭个跳板。”他说。 “我劝你不要。”淳于扬说,“唐家既然挖了这深沟,灌注了毒水,焉知那水面上会不会升腾出毒气来,万一你中招掉下去,可就尸骨无存了。” “也是。”司徒湖山轻抚着稀疏的胡子,“唐家永远比你想象的吓人。” 唐缈转头,带着点儿恨意瞪着他们。 司徒湖山察觉到了,骂道:“你小子到底想干嘛啊?” 唐缈说:“是姥姥交代我做的!” “她什么时候交代的?” “你管不着!” “老妖婆想干嘛?!” “问你们自己!” 两人迅速来往了几句,渐渐嗓门高起来。站在一旁的淳于扬越发觉得不对,拦在二人之间问:“唐缈,你出于什么目的要困住我们?” 唐缈闻言一声冷笑:“还不是你们自己做贼!” 他修长的手指依次指向淳于扬、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 “你们谁拿了姥姥的钥匙?” …… “什么钥匙?”淳于扬问。 唐缈说:“我不知道是把什么钥匙,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更不知道它有什么用,我只晓得它是一把对姥姥来说很重要的钥匙,你们其中的一个人把它拿走了,麻烦交出来。” 沉默。 “钥匙原先在哪里?”司徒湖山问。 “祖宗祠堂。”唐缈问,“表舅爷,是你拿的吗?” 司徒湖山简直比窦娥还冤:“你居然第一个问我?唐缈你这小x养的!我拿老妖婆钥匙干什么?我想进去哪扇门还需要钥匙?无稽之谈!” “可你趁着姥姥不在家,去祖宗祠堂做什么?”唐缈问。 “我他妈是去找你家的那个姥姥!”司徒湖山吼,“是唐好让我去找的!” 唐好不在场,所以无从证实。司徒湖山说:“总之我没拿唐碧映的钥匙!她人呢?让她过来和我对质!” 唐缈望向淳于扬:“既然表舅爷没拿,那就是你拿的?” 淳于扬简洁反驳:“我从没进过那屋子,并且我一直跟你在一起。” 这是真话,但是有漏洞。 “离离突然闯进门之前你在哪里?”唐缈问。 “睡不着,在附近散步。” “你为什么来唐家?” “为了家访。” “可乡中学根本没有你这样一位新老师。” “那就是为了你。” “为了我?” “对,你。” “为我什么?” “不为什么。” 和淳于扬谈话容易谈死,唐缈决定先绕过他找好对付的,结果失策了,下边两位更是死硬派。 周纳德擅长呼天抢地,口口声声我一名国家干部偷老百姓家钥匙干什么!再说乡下地方钥匙有个鸟用?谁家不是大大敞着门,你就算进去了也摸不到任何值钱的东西!你们这家人太奇怪了,赶紧给我把这条河收起来,我要回乡政府去,让我回乡政府去! 离离早已经清醒,因为手腕和脚踝上捆着绳子而无法动弹,正怨毒地注视着他们,只是忌惮他们人多。听到问话,她冷笑数声,不回答。 总之,他们一个个都没承认,当然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自己没拿钥匙。 “……”如此轻松就被挡了回来,唐缈觉得自己的智商已经耗尽,刚才好不容易装出的强硬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苦闷挠了挠头,心想这事儿太难了,我还是先找唐大姑娘商量一下吧! 于是他不打招呼转身就跑,被淳于扬一把拉住,后者生硬地问:“干什么去?话说一半就走?知不知道你在空口无凭地诬陷我们?” 唐缈编了个理由:“我烧早饭去不行吗?” “不行。” “我饿啦!” “饿了也不行。” 唐缈要走,淳于扬不让,两人拉扯了一会儿,唐缈说:“三浦君,你再这样胡闹我要回娘家去了!” 趁着淳于扬愣神,他迅速脱身,牵起一旁的唐画要走。结果唐画不肯,紧抱住淳于扬的腿,好似抱住个大娃娃,说:“画儿要淳,不要缈!” “好好随你,恋爱自由。”唐缈退让,“那我走了,先去烧饭!” 淳于扬才不肯放他走,转身就追,很快发现“烧早饭”只是他的一句托词,他压根儿没去厨房,而是绕室穿堂直接去了姥姥居住的主屋。 唐缈站在主屋门口用力拍门,但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推门又发现从里面锁了。 他扒着门缝喊:“唐好你在里面吗?姥姥病了,你别缠着她,快出来我有事跟你商量!” 唐好没回答。 唐缈不以为意,狠狠瞪了一眼跟踪犯淳于扬。 淳于扬张开双臂不让他跑,问:“商量什么?” “不关你的事!” 淳于扬突然指着地上问:“那又是什么?” 唐缈以为他在转移别人的视线,没想到地上真有个东西,就是那只唐好始终抓在手里的青花瓷小罐。 淳于扬想去捡,居然被身后蹿出的唐画抢了先,一把抄起递到唐缈手里,动作之利索根本不像个瞎子。 “姐姐的,”她强调,“给哥哥!” 看来她虽然痴迷她的“淳”,但还是讲究内外有别,唐家人的东西只能交给姓唐的。 唐缈接过小罐,感觉胜了淳于扬一筹,没细看就得意洋洋地揣在口袋里:“画儿好孩子,真乖。哥哥请你吃糖,要吃多少有多少!” 他没别的选择了,只得厨房走,淳于扬继续跟着,于是他转身拦截:“你老跟着我干嘛?” “你得把话说清楚。” 唐缈把他推开些,当着面关上了厨房门。 淳于扬气得绷紧了脸,一脚踹开,问:“到底什么钥匙?” 唐缈指着外头说:“出去,别影响大师傅烧饭,否则我把眼泪鼻涕口水指甲头皮屑都掺在锅里!” 淳于扬喉咙口不适了一下,让步说:“好,我耐心等候你展示厨艺,但你得先把那只罐子给我,那东西留在你身边很危险。” “嗯?”唐缈摸出青花瓷小罐,“你说这个?” 淳于扬点头。 “不给!”唐缈迅速把唐画拉进厨房,甩上门插好门栓,彻底把淳于扬隔离在外。 淳于扬拍门喊:“唐缈!唐缈!” 唐缈说滚尼玛的蛋,老子他妈在为谁烧早饭?为谁辛苦为谁甜?你们他妈都没数吗?再废话老子不干了! 淳于扬说:“至少让我确认一下那罐子里是什么!” 唐缈听到这话,便打量手中的青花瓷小罐,想也不想就把软木塞拉开了,说:“行行行,我来替你确认。这东西既然画儿能看见,里面一定是活物吧?” 他往罐子里瞅,一开始只觉得黑黢黢什么也瞧不见,心想真蹊跷了,这么个小玩意儿,虽说口儿窄,但不至于连一点光线都进不去,理应能够看得清陶瓷罐底。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终于看见一只红色的细微之物从黑暗中爬出又钻入。 “蚂蚁吗?”他问站在一旁的唐画。 “嗯!”唐画点头,“蚂蚁。” “哦,我明白了。”唐缈眯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觑着罐口,“里面是一小块它们的窝,里面大概有一二十只?不对,二三十只。这蚂蚁比普通蚂蚁大一圈呢,全都长着翅膀,看来会飞啊。” “姐姐的!”唐画又说。 唐缈笑道:“我就知道,她长大了想当昆虫学家嘛。” 唐画指着北面偏东方向说:“蚂蚁家!” “你的意思是那边有蚁穴?在哪儿?小天井里?” 唐画摇头:“床底下!” “画儿和姐姐的床底下?”唐缈问。 唐画说:“鸡的床底下!” 唐缈点头:“原来养在鸡窝里啊,那倒是个好地方,因为鸡窝向来只归唐好一个人管,姥姥是不会过问的。画儿,这蚂蚁为什么是火红色的?” 他说着想用手指去罐子里抠,被唐画阻止:“痛痛!” “会咬人吗?”他问。 “嗯!” 他赶紧把手缩回来,忽然想起那天遭遇的让他鼻血喷涌的花甲虫,又问:“是不是有毒?” “嗯!” “是蚂蚁毒还是那天咬哥哥的虫虫毒?” 唐画比划了一个小圈圈:“虫虫毒。” 突然双臂伸直又比出一个大圈:“蚂蚁毒!” “……”唐缈吓得立即把软木塞重新塞起。 “姥姥不喜欢,姐姐偷偷养。”唐画补充。 明白了,这玩意儿又是唐大姑娘的嫡系,惹不起,惹不起。 唐缈揣起小罐,说:“这属于生物武器,咱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成天弄些稀奇古怪的违禁品,当地派出所也不管管!” 唐画听不懂,歪着头啃手指。 唐缈撇撇嘴,说了句还是别用它了,便洗了手,点柴烧水淘米,果真烧起早饭来。 唐画一直乖乖地守着,小模样很招人怜爱,唐缈叹了口气:“唉,哥哥虽然喜欢你,可惜跟你没什么好商量的,你姐姐怎么还不来啊?她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姐姐刚出去了。”唐画说。 唐缈一惊:“什么?去哪儿了?” 唐画指着厨房东窗外:“那边。” 唐缈扭头张望,当然看不到什么,窗外是一条布满杂物的窄道,早就废弃不走了。姥姥担心那边厨房顶上的瓦片会滑下来砸到人,因此从不允许孩子们过去。 “你的意思是姐姐出家门了?”唐缈问,“到了那条有毒水的沟沟外面?”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唐缈觉得自己脑容量又缩水了。 虽然唐画看不见什么水什么沟,但据其语气推测,姐姐唐好已经离开了有一阵。唐好是个瘸子,走不快,所以刚才唐缈拉动机关的时候她必定还没能走出院门,这在唐画那里也得到过证实。 她到底是怎么越过深沟的呢?另外什么紧急情况让她这样着急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她离开了,姥姥重病,剩下他自己和唐画,自己不明状况糊里糊涂,唐画年纪幼小懵懵懂懂,这可怎么办呢? 唐缈烦恼地直挠头,问:“你姐姐还回来吗?” 唐画说:“画儿饿了!” “……”唐缈决定不再多想,因为脑子要省着点儿用,如果按姥姥信上的吩咐,他还任重道远,万一先把自己累死了,到时候挽联就难以下笔。 写“出师未捷,饮恨无终”?那也太惨了。 他揭开锅盖,将淘洗好的一盆白米倒进去,心说无论如何,有一点能肯定:外面的那圈毒水沟机关并不是铜墙铁壁,无隙可乘,至少唐好了解怎么开,也懂得如何关,还知道怎样绕开它。 他只要按照姥姥信里的意思做,多守两天,就会迎来柳暗花明。 淳于扬在外面敲门:“唐缈,让我进去。” 唐缈说:“别进来了,等着吃早饭吧!” “我有话说。” “但我没话说!” 两人进行口头的拉锯战,也不知道为什么,淳于扬这次异常坚持,非要在厨房占有一席之地。 “淳想进来。”唐画说。 唐缈明知她看不见,还是冲她摆摆手,小声说:“反正你也听不懂——画儿,你的小郎君可能和我们不是一路。” 唐画歪头噘嘴地站着,眨巴着无神的眼睛,就像任何一个无法理解大人言语的幼儿。她不是个普通孩子,很难讲清楚到底是心智落后还是超常。 “淳想进来啊。”她很委屈。 唐缈想转移其注意力,问:“你姐姐到哪儿了?” 唐画抬头张望了一阵,指着原先指过的方向说:“还在那里。” 唐缈陡然一阵鼻酸:唐好当然还在那里,瘸子走不快嘛! 他其实就是随便问问,此时意识到唐好独自走山路,也不晓得是否有危险,万一脚下踩空滚落山崖,连拉她一把的人都没有。 他是个感性的人,情绪立即低落下去,突然唐画拍了怕他的肩膀(他正坐着在烧火):“反噬。” “什么?” “姥姥灭了,反噬。”唐画重复。 唐缈震惊地坐直了:“画、画儿,你也知道什么是反噬?!” 唐画点头。 “快告诉我!”唐缈赶紧扔下烧火钳,抓住她的双臂。 唐画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姥姥结茧。” 姥姥……结茧?这句话说了简直跟没说一样,“姥姥”是个名词,她是个人,她只会做人能做的事情,所以她后边跟着的动词绝对不可能是“结茧”。 唐缈问:“什么什么?” 唐画便撅起小嘴做春蚕吐丝状,先吐出一根丝把自己绕住,再吐第二根,扭动扭动再吐第三根…… “行了行了……”唐缈阻止她的表演,扶额,“我知道了,过几天我自己问她吧。” 唐画神秘兮兮地补充:“姐姐不许说,画儿偷偷告诉缈。” “我谢谢您了!”唐缈拱手。 所以这事儿是唐好告诉她的。唐大姑娘或许是被姥姥的病吓傻了,居然留下了这么一个“结茧”的印象。 唐缈颇为苦恼地想:不管真相如何,反噬是姥姥的秘密,旁人没资格知道,她也不希望别人知道。 他已然察觉了姥姥的一个好坏难辨的习性——她喜欢密谋和隐藏,好像月亮,一面反射阳光,另一面永远不肯示人。 淳于扬在外面敲门:“二位早饭烧好了吧?可以让我进来了么?” “不可以!”唐缈喊。 “三分钟后我会破门而入。”淳于扬下了最后通牒。 “你敢!”唐缈顶回去。 他烧火时又发现灶台接近地面处有个不起眼的小龛,是刚才遗漏的,不过姥姥的信已经找到了,这里面应该没什么东西吧? 他一边想一边用手去摸,小龛只塞着一把零钱,全是分币和毛票,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块钱。还有姥姥的小账本,里面零零碎碎记录着日常开支,精细到连给唐画买一颗两分钱的奶糖都记下了。 唐缈叹了一口气,心说老太太过得艰辛,越发觉得欺负她的这几个人不是东西! 唐缈本想再看下去,可已经来不及,淳于扬持续在外面敲门,语气很不耐烦:“唐缈,唐缈!” 唐缈匆忙藏起账本,转身与唐画耳语:“画儿,来不及了,你的淳太讨厌了!我就问你会下毒吗?” 唐画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要让人不知不觉中毒。” “就是那种让人流鼻血的,我们得让坏人流点儿鼻血,吓吓他们!” “唐画,你还记得那天咬我的大甲虫吗?你姐姐养了一千多只的那种?哦对,你看不见……总之除了你姐姐的红蚂蚁外,有别的虫吗?” 唐画愣愣的仰着面孔,不动,也不说话。 “……”唐缈挠头,“算了。” “算了,你这样才是正常的,想当年哥哥上幼儿园大班时,连鞋带都不会系,还时不时尿裤子。哥哥为难你了,别想了,等粥烧滚了咱们就吃早饭!” 灶下熄火,灶上揭盖,腾腾的蒸汽中,新熬的急火米粥散发着清香。 唐缈正准备在焖一会儿锅,突然见到唐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摸索着原本就相当熟悉灶台,然后洒在沸腾翻滚的粥汤里。 “……” 唐缈问:“画儿,你干……干什么?” 唐画抬头:“虫虫宝宝。” “虫虫”已经够骇人的了,“虫虫宝宝”简直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虫……你的意思是……”唐缈吓得倒退了一步,“虫、虫卵?!” 唐家的虫必定不是什么正经虫,它们是……对,是那什么蛊虫啊! 淳于扬听到他突然提高嗓音,踢开门闯了进来,问:“你刚才说什么?” 听到淳于扬质问,唐缈慌乱得摇着脑袋:“我、我什么都没说!” 唐画大声喊:“虫……” 唐缈扑过去捂住了她的小嘴。 “虫?”淳于扬问。 “蚂蚁!”唐缈把青花瓷小罐从口袋里掏出来,“她说罐子里是蚂蚁!” 淳于扬点头:“我刚才就猜是烈火蚁,抓鸡时我看到蚁巢了,虽然不大但颜色实在醒目。可我之前只听说过这东西,从未亲眼见过,不确定所以没说。” “真的在鸡窝里?”唐缈问。 “对。” “那鸡不吃蚂蚁吗?”唐缈简直怀疑唐好的常识。 “恰恰相反。”淳于扬微微一笑,“那些鸡说不定是用来喂蚂蚁的,烈火蚁有剧毒,喜食生肉。” 唐缈嫌恶地看了一眼青花瓷小罐,他不完全相信淳于扬的话,因为唐好给鸡窝里的每一只鸡都起了名字,有的叫“小花”,有的叫“黄黄”……唐好对鸡有感情,不像是把它们当做虫饲料养,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她能够让鸡与蚂蚁和平共处,各取所需。 淳于扬望着锅里说:“你在烧粥。” “对。”唐缈说,“是急火粥,大家凑合着吃吧。” 淳于扬伸出手:“先把烈火蚁给我,你不明白,它太危险。” 唐缈不肯,将瓷罐藏在身后。可是他大意了,刚才没把软木塞塞紧,如今手一挥便把那塞子甩了出来。 一只正好攀附在软木塞上的火红蚂蚁被一起甩出,掉落在他的手指间,不出意料地咬了他一口。 唐缈痛得一皱眉,顺手就将凶巴巴的咬人蚂蚁在灶台上按死,然后抓紧瓷罐,将塞子塞回去。他听到淳于扬倒抽了一口凉气,便抬起头,结果正对上其异常震惊的眼神。 “怎么了?” 淳于扬说:“你居然……” 唐缈也知道惜命,立即对唐画说:“画儿,大事不好了!你知道你姐姐把治蚂蚁毒的解药放在哪里吗?” 唐画歪着头说:“药在……” “唐缈,你这个唐家人当得也太不合格了!”淳于扬咬牙切齿地截断话头,“烈火蚁毒没有解药,不然唐好怎么能举着它困了所有人一晚上?!” 唐缈说:“嗯?” 淳于扬气狠狠地一把扭住他的手腕:“快给我看!你被咬了也就罢了,居然还徒手捏死它,是还嫌不够毒吗?!” 在他教训人的同时,唐缈鼻腔一热,鲜血汩汩而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厨房的青砖地面上。 “……” 又是鼻血,这个家是怎么了?总是和鼻子过不去。 唐缈血糊糊地低头一看,心理压力减轻了些:啊……幸好这次是红的。 淳于扬掏出手帕捂在唐缈的鼻下,隔了十多秒撤开,略一观察,见血流依然不止,只好再捂上。 物理止血当然不能解决问题,但淳于扬的手帕上有药物成分,换在平时也能起到三分效果。 他紧拧眉头,迅速思考应对方法,过去他曾耳闻过这种蚂蚁的厉害,只是没想到居然真会有人去养,并且还养那么多,唐好的嚣张霸道比起毒物来有过之而不及。 据说人如果被烈火蚁咬了,身体某些脆弱的地方就会血流不止,除非附近有医院可以及时输上血,否则结局很可能就是失血性休克,然后死亡。唐缈显然属于鼻粘膜脆弱了,无论如何,只要没有内出血,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淳于扬换手去切唐缈的脉,左右两边都切过了,仍然不得要领。突然他听到对方嘶嘶抽气,显出痛苦的样子,便问:“身上哪里痛?” 唐缈表情有些扭曲:“脚底心好痛。” 淳于扬闻言怔了怔:“很痛吗?” “像是有针在扎!”唐缈说。 淳于扬侧过脸一想,说:“太好了。” 好?哪里好?唐缈感觉自己都快死了!他的白衬衣领子已经被淋淋漓漓的鼻血浸透,胸前袖上也是斑斑血痕,活像挨了谁一顿揍。 淳于扬指挥正在发呆的唐画:“画儿,去把厨房门关上,落锁!” 唐画听了立刻照做,执行力不是一般强,感觉丝毫不瞎。 淳于扬扶住唐缈的双肩,认真地告诉他:“疼不是坏事,只是说明有可突破的地方,你还有救!” 唐缈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抱起来压在了灶台上。 “你干嘛?” 淳于扬冷冷说:“救你的命。” “什么?” “脱衣服。”淳于扬说。 “什……什么?!” “要不我帮你脱?”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唐缈嘴上答应得快,但他没动。 “……” “……” 淳于扬不耐烦,决定代劳,他抓住唐缈的衬衫中段往两边一撕,对方细腻白净的不可描述便露了出来。 “……” 唐缈微颤着往后缩了缩,推拒道:“有、有话好说,我还在流鼻血呢,你别、别别强强强行……” 淳于扬白了他一眼,伸手在他锁骨附近一摁,问:“疼吗?” 唐缈摇头。 又按到不可描述下方穴位,力道很重:“疼不疼?” 唐缈几乎僵硬了:“不……不疼。” 淳于扬突然一手扶住他不可描述的肩膀,另一手移向他的背部。 “……”唐缈吓得魂飞魄散,眼冒金星,“这样不不不不太好吧……我还是头头头头一回……” 淳于扬问:“头一回中毒?” “头头头一回……” “你不是头一回中毒。”淳于扬说。 因为在轮船上时,他亲自喂了他两回毒。 “我还没没没有……跟人……那那那个……” 淳于扬完全不理会,沿着唐缈的脊柱往下摸,时不时按一下,问:“这里疼吗?” “不……不疼。” 唐缈没想到淳于扬居然越按越下,几乎深到他的裤腰里去,他一方面吓得即将晕厥,一方面又被按得发软,简直要死了! “奇怪,腰俞穴居然也不疼。”淳于扬喃喃,“这毒到底是走哪条经呢?” 腰俞穴属于督脉,位于背部下方,不可描述沟分开处。 “……” 唐缈脖子后仰,直勾勾地望着房梁,鼻血沿着他线条柔美的下巴一滴滴落下。他意识都快出窍了,淳于扬偏还按个不停,又揉又摁力气不小,真是要死了…… 在淳于扬的手继续往下伸时,被唐缈一把抓住。 “麻烦你……” “嗯?” “麻烦你先到我家当三年长工再做这种事好吗?” 淳于扬问:“什么事?” 他居然还问什么事!什么事!什么事!!! 神经病啊你!!你要死啊你!!! 唐缈猛地推开他,把两边大敞着的衬衣拉回来,掩住自己的身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麻烦让让,我要下来。” 他从灶台上跳下,落地时头晕眼花,双膝发软,还因为剧痛惨叫了一声。他被蚂蚁咬了仅仅十多分钟而已,两只脚底板便从针扎似的刺痛变成火烧火燎,不碰不要紧,碰了痛不欲生! 他往前一扑,攀住了淳于扬的手,惨声喊:“好疼好疼好疼!快快快把我抱上去!” 淳于扬又把他放回灶台,斥责道:“那你乱跳干什么?没事找事!” 唐缈疼得眼泪都下来了,趴在灶台上还没来得及喘息,又痛呼出声,扭头大喊:“哎哟!你干嘛?!” 只见淳于扬抓住他的右脚踝,食指指节在他脚心按下,只稍稍用力,他便疼得满灶台打滚。 “住手住手住手!!!停了停了停了!!!” “啊啊啊啊!!停下啊啊啊!!!” “我喊你爸爸还不行吗?!别按了别按了!!!” 淳于扬说:“哦,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明、明白什么呀?”唐缈扭过头来,小脸苍白如纸,额头上满是冷汗,鼻血更抹了一灶台,相当血腥,不知为什么也有点儿靡丽,总之触目惊心就是了! 淳于扬说:“虽然你各大腧穴却没反应,但我有应对这个毒的方法了。”说着又是一按。 唐缈哭爹喊娘,把鼻血抹向高处。淳于扬赶紧挡了他一把,说:“别乱滚,小心锅烫!” “爸爸……饶了我吧……”唐缈嗓子都快哑了。 “别乱喊,你等我一下。”淳于扬说着便走出厨房,一分钟后回来,手里多了他的军用挎包。 他先是在菜篮里找到了几块生姜,又从碗橱里翻出一点桂圆干、红枣干和紫苏叶,接着重新烧起一小锅水,卷起袖子洗了手,麻利地将姜和其余材料或切片或碾碎,一起倒在锅里。 当屋子里渐渐弥漫起姜汤的香气时,淳于扬从挎包里掏出一包药粉撒下锅,又加上一片熟地,说:“熟地是熬药剩下的,送你补补肾,免得待会儿受不过。” 唐缈颤声问:“受不过什么?” 淳于扬居高临下望着他那张因为沾了血而红白交错的脸,半晌方说:“受不过痛。” 淳于扬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根艾条, 揪下几团艾绒捻成围围棋子大小, 捏在掌心,转身对唐缈说:“接下来你要忍着点儿。” 唐缈下意识地往后缩,满脸惊恐:“你要干嘛?” “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冒点儿险, ”淳于扬出手扣住其脚踝,“拔毒。” “……” 唐缈爬着逃窜,被他一把拉了回来:“躲什么?想死?” 唐缈不想死, 但直觉接下来的事会比死还痛苦! 淳于扬说:“目前看来这毒只走肾经,说明其极为猛烈偏激。如果现在不把它拔|出|来的话, 下午五六点钟肾经旺盛的时刻就会正式发作,你目前的症状只是流鼻血而已, 谁知道将来还有什么,麻烦你配合一点!” 唐缈蹬腿:“我不要!让它流!你走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非拔不可。”淳于扬为了阻止他逃跑,干脆跃上灶台把他的两条腿都控制住,一条扣在手中, 一条夹在腋下, 两个人以极为古怪的对峙姿势。 淳于扬的表情还算沉着:“不要爬了, 有句话老话叫‘逢时为开,过时为阖’, 一旦时机到了,你的小命就危险了。等下我会用艾灸你脚底肾经上的涌泉穴,这种灸法很痛,会使你皮焦肉烂, 伤口打脓,一般人不会灸这个部位,也不会用这种灸法,这可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你千万不要乱试!” “什么什么?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别动!” “放开我啊!!!”唐缈两手在前方胡乱抓挠。 淳于扬下手之前再度强调:“你自己千万不要尝试。” “我啊啊啊啊啊怎么——自己——会试啊啊啊啊————!!!”唐缈一挨烫,扑腾得跟条鱼似的。 淳于扬厉声说:“再乱动我会烫歪的!这次正式来了啊,忍着!” 唐缈一时间痛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脚底心的皮肤虽然厚,但也经不起直接用火燎啊!更何况他的脚心原本就剧痛难忍,以毒攻毒也不是这个攻法,这是要死人的啊!! “唐好说——越南——什么什么——巧克力豆——能解毒啊啊啊啊啊——!”他两手握拳砰砰捶着灶台。 “巧克力豆?”淳于扬偏了偏脑袋,“只听说越南产咖啡,没想到还种植巧克力。” 艾团烧完一壮,淳于扬又加烧一壮,他不知在艾绒里加了什么,那东西烧得极快,霹雳火光,让唐缈不由自主想到了“电焊”这个词儿。他转过头看了一眼,顿时心脏就不行了:“我的脚……我的脚……” 淳于扬接着说:“不过无论哪儿产的巧克力,都不可能解毒!” “试试——不行吗?!万一呢——?痛痛痛痛——啊啊啊啊——喊爸爸还不行吗?!!” “你别乱叫乱嚷乱扑腾,或许还没这么痛。” “你和我换一换啊啊啊啊——!你来这里趴着——啊啊啊啊啊啊——!!!” 一只脚酷刑施毕,淳于扬去抓他另一只脚,唐缈宁死不从,求饶说自己还想走路,请爸爸发发慈悲灸下留足,以后随便你对我做什么我都忍了!真的,随便什么!! 淳于扬冷冷一笑,又把他摁住,说:“如果现在怕疼,你就没有以后了。” “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饶了我饶了我饶了我———!!” “这叫——什么事啊——!!我怎么老挨烫啊啊啊啊——!!!我他妈——触了谁的霉头啊啊啊啊啊——!!!” …… 两只脚艾灸完毕,唐缈已经死了大半。 淳于扬又强灌他一碗姜糖水,剥了他的衬衣,在他背部的膀胱经和督脉上揉了半晌。 唐缈死尸一般随他折腾。 他算是看出来了,妈的越反抗越疼!或许他命里注定有这么一劫,只要挨过去还是一条好汉。莎士比亚有云,逆境是磨练人的学校,巴尔扎克有云,苦难是天才的垫脚石,叔本华有云,困厄是最好的老师,培根有云,奇迹总在厄运中出现…… 终于,唐缈精神涣散地坐起来,他头发蓬乱,面色惨淡,眼眶泛红,满面泪痕血迹,衣衫不整,浑身乏力,状态不可细说。 “感觉怎样?”淳于扬一边擦拭灶台掩盖犯罪痕迹,一边问他。 唐缈喃喃:“好多血……” 淳于扬没好气:“流鼻血时原本就应该维持静止状态,你偏要乱爬乱动乱嚷嚷,当然会越流越多。” 唐缈捂脸,哽咽:“日……你……麻……” 淳于扬皱眉,将洗脸毛巾打湿了递过来:“把你脸上的血擦干净,好好的为什么说脏话?” “……”唐缈又无声地倒了下去,“疼死了……日|你……” 淳于扬便捻了一小团艾绒放在他的鼻尖,半笑不笑地说:“你再说一句试试?虽然鼻血已经止住了,但我有本事让你再流。” “……” “……”淳于扬弯下腰轻声问,“让你擦脸而已,你哭什么?” 唐缈伏在灶台上,脸埋在肘窝里,闷声说:“老子喜欢哭,你管不着!” 淳于扬说:“既然喜欢就哭吧。现在别动。” “又干嘛?!”唐缈抬头怒问,睫毛上全是细碎的泪珠。 “给你包扎一下,以免感染。”淳于扬说着就从挎包里掏出一卷干净纱布条,再次将唐缈的脚捧在怀中,替他缠起来,手法颇为熟练。 刚才拔毒时两人背对,此时面对面,唐缈顿时又不自在起来,泪是暂时止不住的,耳朵根便有些微烧,说:“淳、淳于扬啊,那个……” “什么?” “没什么……不对!有什么,我接下来不用再被烫了吧?” 淳于扬低头缠着纱布说:“看情况,如果傍晚时刻你没留鼻血,估计就不用了。” “如果还流呢?” 淳于扬展颜一笑:“如果还流,那少不得你又要多喊我几声爸爸了。” “……” 唐缈垂头丧气地躺回去,捂着脸,越想越是悲从中来,千里迢迢跑到重庆来受罪,还不如立即回家,就算直接送去劳改也行啊! 淳于扬望着锅里说:“正好米粥也烧好了,我端出去吧。” 他抓起边上的一只小铝锅,细看没有脏污,又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清水涮了一下,这才拎到灶头前盛起粥来。 唐缈瘫在灶台上,神情委顿,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转眼又是煞白! 他想起那粥汤里边有加料,唐画的“虫虫宝宝”!万一那东西被淳于扬发现了,搞不好又要受他一轮炮烙! 他心虚得不敢正眼看淳于扬,更担心唐画乱发言,结果小丫头实在争气,居然一个字儿也没说(或许是已经忘了……)。 淳于扬盛好了粥便端出厨房往客堂去,唐缈趁机小声问全程专注听壁角的唐画:“画儿,你那些虫虫宝宝在粥里是不是都、都烫死啦?” “不怕烫。”唐画说。 “那是什么虫的宝宝?” “呃……” “它们什么时候发作?” “呃……” “有毒吗?” “呃……” “有解药吗?”唐缈问。 “嗯?”唐画歪过头。 “解药啊!我的小姑奶奶!” “不晓dei。”唐画说。 “……”唐缈苦闷地一下子捂住了嘴,两条饱受摧|残的腿在空中乱蹬,真恨不得也一头扎进锅里算了! 这时候他才发现脚踝上有一圈痕迹,不用说,是淳于扬用力过度抓的。 又摸到微痛的背脊,他赶紧撩起衬衣,远远对着洗脸盆架子上的大圆镜照,只见前胸和后腰上有好几枚又青又紫的手指印。 “……” 他恨恨地放下衣服,骂道:“王八蛋下手好重!” 他这时还没感觉到艾灸涌泉穴的后遗症,尚且能够一瘸一拐走路,于是他跳下灶台,在原地无声地徘徊、转圈、跺脚,猛然撤开手责问唐画:“是谁他妈让你冒冒失失下毒……” 他噎住了:谁呢?还不是他自己? 这下坏事了,“虫虫宝宝”绝对不是什么善良玩意儿,他自己受了一场折磨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害死别人! 把头盖骨想穿孔都想不到这个变故! 他刚才也是半开玩笑,没想到唐画真的会动手啊!司徒湖山说得没错,这孩子比她姥姥、姐姐都危险,小能手!小劳模!行动组!五一奖章! 突然,唐画用撒蛊虫的同一只手在口袋里又抓了把东西,正要往嘴里扔,被唐缈飞快地抓住手腕! “你不要命啦!”唐缈怒道,“你敢吃虫虫宝宝?!” 然而把唐画的手掰开,里面却是一把炒米。 “……” “虫虫宝宝!”小丫头笑得特别开心。 “……” 唐缈在她脑袋上凿了一下,又凿了一下,凿得她扁起了嘴要哭。 真恨得要死啊,这个五六岁的家伙居然还会骗人,而且不分场合! 突然,一个主意电光火石似的闯入唐缈的脑袋:是啊,人性多复杂,有道是毒|药吃多了,孔老二也会疑神疑鬼神经兮兮,既然唐画都会骗人,为什么他不能呢?再说他目前面对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不如,顺势而为? 唐缈突然开始翻箱倒柜,在淳于扬重新踏入厨房的前五秒钟,他从碗橱后面摸出一只小玻璃药瓶,塞进了口袋里。 淳于扬进来便皱眉:“躺回去!现在你还不能下地,至少一小时不能走动,你不知道厉害!” “行行行,你别烫我就行!” 淳于扬问:“除了稀粥,还有干粮吗?” “烧饼油条馒头鸡蛋抄手糍粑发糕芝麻糯米团,”唐缈说,“都没有!能给你们一点稀粥喝就不错了,居然还挑三拣四的?” 淳于扬哼了一声,端起灶台边置物架上的一碟辣豆腐乳出去了。 唐缈趁机打开药瓶,里面装着数十粒褐色的小丸药,看起来像什么仙丹,其实是个吃不好又吃不坏的东西——过期中成药“胃宁丸”,主要成分是香附、陈皮、枳壳。 姥姥有胃病,每逢冬季阴冷天气时发作,发作起来隐隐作痛,浑身不舒服。她吃这不温不火的胃宁丸毫无效果,加上药都过期一年多了,所以干脆把它扔了。 但唐好担心姥姥的身体,觉得大山里买药困难,过期药总比没药可用好,于是又捡回来,放在碗橱里。对此唐缈很不以为然,没想到如今这瓶陈年老药居然派上了用场! 他将药瓶藏好,拉起唐画正要走出厨房门,见淳于扬又折了回来,大概是想拿餐具。 淳于扬瞪了他一眼,眉间拧得死紧:“你怎么不听话?我让你躺好。” “你老盯我干嘛?”唐缈说,“老子有对象了。” “你开玩笑从来不分时间与场合么?”淳于扬一边洗筷子,一边没好气地问,他刚刚救了他的命,可不想他再死了。 唐缈说:“没开玩笑啊,我在谈对象,都他妈谈婚论嫁了!” 淳于扬把筷子上的水甩掉,上下打量他片刻,笑了一下:“你这样的货色哪来对象?” “放屁,老子美得很,小名赛西施。”唐缈说。 淳于扬拿着碗筷擦肩而过,突然凑到他耳畔说:“我感觉你的对象活不长。” “……”唐缈怒道,“说不出好话来吗?” “回去我弄死他。”淳于扬补充。 “去你妈的!!” 唐画见风使舵,见唐缈吃了亏,立即扑到淳于扬的腿上,亲热地表忠心:“淳呀——” 淳于扬揉揉她的头发,笑道:“看来只有画儿识时务,难怪我这么喜欢她。” 唐缈指着门口说:“你走你走!” 淳于扬走后,司徒湖山迅速闪进厨房,问:“你们两个刚才干什么了?” 唐缈脸红了红,随口掩饰说:“没干什么呀。” 司徒湖山说:“你叫得撕心裂肺,又是喊爸爸又是要死要死的,搞这么激烈干什么?居然还当着孩子的面!” 唐缈听着很不是滋味:“表舅爷,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谈吐不太文明呢?你们道观平时不进行这方面的学习?” 司徒湖山说:“无量天尊,我老人家有点儿言灵体质,说什么来什么,你等着吧!” 唐缈大怒:“这话你怎么不跟他说去,明明是他给我用刑!我只是被什么红蚂蚁咬了,他就拿东西烫我!” 司徒湖山怔了半晌,突然说:“你得好好提防淳于扬。” 唐缈问:“为什么?” 司徒湖山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凭本事带回来的这个人居然会拔毒!” 唐缈感觉到脚底有些涨涨地痛, 心想大约是要起燎泡了, 还好有纱布缠着,不至于发展得太快。 司徒湖山的警告让他发了一阵子呆,连老头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直到淳于扬又折返回来, 给他盛了一碗粥端到面前。 唐缈垂眼看了看粥:“干什么?” 淳于扬浅笑:“你被烫了脚而已,难道脑子也不好用了?你自己烧的早饭,自己不吃?” 唐缈指着客堂方向:“我想到那里去吃。” 他要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张八仙桌上, 杀一杀这帮王八蛋的威风! 淳于扬说:“你不能走动。” “能啊。”唐缈跳下灶台,“扶我!” “……”淳于扬迟疑片刻, 把胳膊伸了出来,“你果真不怕死。” 换作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人, 淳于扬都不会搭理这种无理要求,偏偏他此时就屈服了,甚至没把卷起的袖子放下,就这么让唐缈几乎冰凉的手指直接抓在皮肤上。 他觉得自己有些表里不一, 所谓洁癖就像他的那只卫生口罩一样——嘴上一套, 对于唐缈却已然免疫。 唐缈的其实真不能走路, 步态极为纠结,不管他是垫脚走还是用脚跟走, 都会触碰到烫伤之处。两人只得慢腾腾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又都不说话,淳于扬还刻意减小了步幅,让唐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点老佛爷的骄矜来。 “你为什么会拔毒?”他拿腔拿调地问。 “兴趣爱好。”淳于扬说。 唐好养毒虫是兴趣爱好, 淳于扬拔毒也是兴趣爱好,现在兴趣爱好的范围都这么广了吗?你让那些画画的拉琴的串珠子的做船模的情何以堪? “你想说什么?”淳于扬低语,“直接说,不用顾虑。” 唐缈说:“背我。” 淳于扬一躬身把手抄在他的腿弯下,直接把他抱进了客堂。 “……” “我是说背啊……”唐缈扶额。 司徒湖山斜乜着眼睛看热闹:“要死了,我老人家说话真他妈的灵!” 唐缈无力道:“住口,表舅爷……” 司徒湖山说:“以后麻烦你们讲文明树新风,干这种事不要当着出家人的面,很影响我们正常修行。” 米粥上桌,客堂里的人早已等不及。司徒湖山抢着坐到桌前,连声说饿死了饿死了,非吃上三大碗不可。 周纳德又是搬凳子,又是递筷子,又是让座,一副虚情假意的客气。 淳于扬也坐到桌前,面色如常。唐画则坐在他的膝盖上,扭来扭去很高兴的样子,说:“吃饭!” “嗯,吃饭。”淳于扬对她像换了一个人,柔声说,“可惜画儿的姥姥没来。” 唐画又说:“姥姥灭了。” “唐画!”唐缈喝止,“胡说什么呢!” 唐画突然挨了骂,觉得委屈,红着眼眶把脸埋在淳于扬怀中。 淳于扬不太高兴:“唐缈,不懂爱护妹妹么?” 唐缈瞪起眼睛说:“我哪有不爱护她?我不想她说些不吉利的话!姥姥天亮之前和我一起回来的,但她人不太舒服,正在房里休息,等身体好些了就会出来,懂了吗?” 当然懂,他说的事情每个人都能猜到,所以没激起多大反应,只有周纳德故作关切地问:“老太太不要紧吧?唉,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健康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 唐缈对周纳德拱拱手,说:“感谢政|府对她老人家的关心,你们赶紧趁热吃。” 周干部没这么好打发,又问:“咦,小唐,你的那位大妹妹呢,怎么不见她来吃饭呀?” 唐好出去了,现在估计在爬山,这当然不能告诉旁人,于是唐缈说:“在姥姥房里照顾着,一会儿我去换她。” “好好,”周纳德说,“这孩子好,知道孝顺老人。” 所有人都举起筷子,却发现离离站在角落不动。 司徒湖山板起脸,招呼道:“过来吃饭,难不成还要我跪下来请你吗?” 离离刚刚态度才缓和些,被司徒湖山“没教养”之类的话一激,又偏激执拗起来,轻蔑地说:“这家人的东西你们也敢吃,真不要命了。” 司徒湖山一听就来了气,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行,你饿着吧!” 又是周纳德出来接茬:“这位女同志,要善于和大家打成一片嘛。咱们都被外边那圈毒水围住了,游又不能游,跳又跳不过,飞又不会飞,在想出办法离开之前,咱们几个得和睦相处、互相帮助啊,团结就是力量嘛,对不对?” 离离不耐烦地说:“啰嗦!” 周纳德说:“哎?我可是一片好心啊,怎么到你那儿都成驴肝肺了!” “吃饭吧。”淳于扬虽然没说出口,但从他抿嘴皱眉的神情来看,除了唐画,他嫌弃每个人都啰嗦。 大家围桌吃早饭,离离固执地站在一旁,不忿地瞪着他们吃完。 不多久,早饭落肚,大家心情都好了些,偶尔也说两句闲话。 见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唐缈的眼神从每个人脸上扫过,像是打定主意似的站起来收拾,一边收一边说:“现在肚子都填饱了,能告诉我谁拿了钥匙了吗?” 回答他的又是短暂的沉默。 淳于扬问:“到底什么钥匙?” “我——不——知——道。”唐缈挑眉,“看在我这张脸的份上,看在我快死了的对象份上,你能别问了吗?” “那我也不知道。”淳于扬赌气。 “不关我的事。”司徒湖山从怀里掏出一支烟,凑在鼻尖卖力地闻了闻,“好事啊,唐碧映病了,没人管我,我就能随便抽烟啦!” “我坚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周纳德发誓。 离离尖刻地表示在座各位都是渣,不但渣,还合伙欺负弱女子,故意不让人吃饭,垃圾、低级、恶心、有病! “好吧。”唐缈叠起空碗,故作淡定说,“这个宅院里加上姥姥现在有八个人,我们四个姓唐的可以排除,剩下的便只有你们四位。反正你们也出不去了,以后每天中午十二点来找我拿解药吧,直到你们当中的某个人交出钥匙,这就叫做连坐。” “解药?”淳于扬警觉地问,“为什么需要解药?我们中毒了?” 唐缈说:“嗯,我在早饭里下了毒。” 司徒湖山“哗啦”一声踢开凳子站起来,面色不善,追问:“什么毒?” 唐缈还是老招式:“不知道。” “噗噗噗噗啊噗呸呸呸!!”周纳德刚刚喝了一口浓茶,还没来得及漱口,立即警觉地吐回茶缸。 淳于扬冷峻地问:“唐缈,你怎么会下毒?” “姥姥教的。” “什么毒?” “别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姥姥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淳于扬挑动眉毛,不说话了,而是以手支颐,静静地看他表演,脸上半是嘲笑,半是好玩。 他百分之百确信自己没有中毒。因为他也是用毒的行家,或许能和唐姥姥一较高下,一样东西有没有做手脚,他瞬间便能看出来,唐缈这种战五渣在他眼前几乎就是透明的。 “你们都中、毒、了!”唐缈强调,端的是现学现卖。 淳于扬决定打击他一下,以免他演得太过,毁了整场演出:“我没有中毒。” 唐缈目光流转:“那你有胆等到中午十二点?” 淳于扬接住他的眼神,含笑挑衅回去。 司徒湖山斥责:“我就更没有中毒了。你们唐家还有什么毒是我不知道的?你们家过去是有厉害人物会下这种定时发作的毒,可惜都已经死光啦!你别以为唐碧映号称‘唐大姥姥’,仿佛所向披靡似的,其实她业务水平不怎么高!” 周纳德也加入围攻:“小同志你不要故弄玄虚好吧?什么毒不毒的?你弄出门口那条深沟来就已经很讨厌了,如今已经八十年代啦,和以前乱搞运动的时期不一样,不能随便限制人身自由!尤其是限制我,我可是公家的人!” “哦,不是毒。”唐缈随机应变,改口,“是蛊。” 他补充:“蛊是姥姥养的,她亲自交给我的,为的就是让你们早日吐露实情,交出钥匙。我把蛊种洒在米粥里了,你们刚才都没感觉的?” 这下司徒湖山笑不出来了。 按照他的分法,唐姥姥的业务能力可以分为三方面,一是下毒,二是机关术,三是下蛊。 唐姥姥下毒的水平确实不高,和前任比起来顶多初中生水平;机关术本领之差更是笑掉人的大牙,但第三种么…… 这么说吧:“虫”并不全都是蛊,蛊是“虫”的一个分支。 蛊究竟为何物?传说是否可信?这世界上当真有人会下蛊? 存疑。 但如果说十亿中国人里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这位唐姥姥。 而且蛊这个东西一言难尽,它有时候致命,有时候不致命,有时候让你痛苦不堪,有时候却与你和平相处好几年,区别只在下蛊之人的一念之间。 蛊比毒阴险,因为它会把人变作提线木偶,自觉不自觉地俯首听命。中蛊意味着你被入侵、寄生,从那一刻起成为一只单纯提供营养和场所的生物,宿主的结局通常不会太好。 “什……什么蛊?”司徒湖山底气不足地问。 “专业问题我不懂啊,得跟姥姥请教。”唐缈煞有介事地问:“表舅爷,这下你信了吧?” 司徒湖山其实还是不太信,但从谨慎的角度说,应该宁信其有。 他惊疑地问:“你和唐画刚才也喝了粥,那么你们已经事先吃过解药了?” 其实唐缈没想到这一点,赶紧接上说:“表舅爷你猜对啦!” “可我也是唐家的人啊!”司徒湖山叫道,“你们怎么连我也算计在内呢?” “呃,你不姓唐。” “放屁!”司徒湖山生气了,怒道,“唐缈你良心大大的坏了,我不针对你,你就是个不懂事的小狗|日的,我他妈非得找唐碧映那狠毒婆娘算账不可!” 唐缈想让他少骂几句:“表舅爷,唐画还听着呢,小朋友面前要注意文明,你赶紧把钥匙交出来吧。” “我他妈没偷唐碧映的钥匙!” “表舅爷你……” 司徒湖山懊恼地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我怪这张嘴贪吃啊!饿就饿点儿呗,为什么要吃唐家的东西呢?吃死人了啊!” 突然离离放声大笑起来,说:“哈哈哈哈好极了!我可没吃过你们家的东西,什么中毒中蛊的事儿都摊不到我头上!” 唐缈说:“你吃过,早上你晕倒期间我喂的。” 离离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怒视着他。 唐缈说:“骗你是小狗。” 这点淳于扬可以作证,别人可能没注意,他却亲眼看见唐缈往离离嘴里塞东西,当时还起了疑心。 “你给我吃了什么?”离离咬牙问。 听到离离问话,唐缈由衷地笑了,说蜣螂俗名屎壳郎,喂了公母一对,祝它们鸳鸯比翼,龙凤双馨,琴瑟和谐,四季花常好,百年月永圆,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 离离危险地眯缝眼睛,突然捏起嗓子问:“小白脸你骗我对不对?姐姐我这么好,你才不舍得这样对我是不是?” 唐缈说:“我的好姐姐,要不是看你和屎壳郎般配,相得益彰,说实话我都不舍得把它们夫妻两个喂给你。你看到那棵树上的乌鸦窝了没有?一堆鸟屎落下来都足够养活它们屎家祖孙三代五好家庭,更何况您这坨呐?” 其实他当时根本没给离离喂东西,以他的脑子还没能未雨绸缪到那一步,他只是见地面震动,而她仍然晕着,跑去翻她的眼皮而已。 淳于扬也看错了。 离离破口大骂,突然从腰上抽出皮带,夹裹着风声抽向唐缈。 唐缈急忙闪避,淳于扬抢在他之前反手抓住皮带梢,用力夺过,扔在地下,冷冷瞪了离离一眼。 离离咬牙切齿:“干什么?让开!” “不许动手。”淳于扬亮出了他的底线。 离离说:“去你妈的!先动手的明明是你,我都听到你关着门收拾这个小白脸了,凭什么你打得,我就打不得?” 唐缈顿时耳根一热,讪讪地想刚才叫得的确太大声了,老脸都丢尽了,往后在社会上怎么立足啊! 淳于扬点头:“对,你就是打不得。” 唐缈说:“你……” “我什么我?!”离离凶悍地打断。 “日|你先人!!”唐画插嘴。 “……” 唐画三连击:“日|你麻,日|你爸,日你祖辈不滋芽!!!” 离离跺脚怒道:“姓唐的,你们家的小孩到底有没有教养啊?!” “……停了停了停了。”唐缈连忙捂住唐画的嘴,淳于扬也承认小朋友的确有点问题。 离离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唐画直哆嗦。 唐缈对她说:“你不要跟小孩子吵,我也不跟你吵,反正也不一定是你偷的钥匙,你们四个都有嫌疑。” 司徒湖山连忙吼:“跟老子无关!” “不是我!”周纳德也辩解。 唐缈继续道:“姥姥说这种蛊虫每天中午十二点发作,专门烂肚肠子,普通人绝对熬不过,反正没有解药别想硬扛过去。现在距离十二点还有几个小时,要不咱们速战速决,赶紧把钥匙还我,我拿最终的解药和你们交换,怎样?” 除了淳于扬保持沉默外,其余人都啰啰嗦嗦,胡搅的胡搅,蛮缠的蛮缠,但就是没人正面回应。 “好吧。”唐缈说,“既然你们谁都不承认,那我们就耗着。不想死的话每天中午十一点半找我拿解药,这种解药是阶段性的治标不治本,最多只够你们吊命!” 答复还是胡搅蛮缠。 “麻烦你们想开些,别死抓着一把钥匙不放,别说唐家没有金银财宝,就算有,你偷出去了也得有命花啊!”说完,唐缈抱起脏碗筷就摇摇晃晃地往客堂外面走。 话说多了必定露马脚,他一时黔驴技穷,觉得不能再呆在那边。 骗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那四位爷奶都不是善茬,要不是仗着唐家和姥姥的威势,估计他一开口就被识破了。 唐画由于想尿尿,便跟着他走。 唐缈决定再利用一下妹妹,低头问:“画儿,你想不想淳于扬肚子痛啊?” “不要!”唐画斩钉截铁。 “那如果淳于扬马上会肚子痛呢?”唐缈问,并快速地掐了她一下。 唐画并没有理解他的用意,只是大声地说出事实:“淳吃了虫虫宝宝!” 此话一出,其余人心里便“咯噔”一下,因为这句话意思太明显——淳于扬祸从口入,真中了蛊,而他们跟淳于扬处境一样! 唐画继续满腔热血酬知己:“淳肚子痛,画儿揉揉。” 她说完就跑去嘘嘘了,留下一屋子人默然以对。 唐缈觉得火候到了,但不敢回头,继续往前,那步态挣扎无比,仿佛脚下长了钉子。 走到厨房的时候外面正好变天,乌云从山头翻滚出来,山风飕飕,天色骤暗,预示着即将有一场豪雨。 他进房插上门栓,摸了摸口袋里的胃宁丸药瓶,咬了半天指甲平复紧张,这才手脚并用爬上灶台后的草堆,开始察看自己火烧火燎的脚心。 拆开纱布,只见两个巨大的、色泽深红的燎泡夺人眼球,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鹌鹑蛋大小的玩意儿会长在自己身上。 “……”他无奈叹息,“要死了,这他妈得三度烧伤了吧?往后搞不好我他妈得截肢了!” 这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他没好气地问:“干嘛?这么快就想通准备拿解药了?” 只听淳于扬说:“让我进来,我替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唐缈倒是很乐意接受这个帮助,可惜他现在无法走到门闩附近,只好告知实情:“我动不了,算了吧。” 他听到外面安静了一阵,以为淳于扬走了,没想到那人突然从厨房后窗跳了进来。 唐缈震惊道:“妈呀,那窗子那么小,居然你也能通过?” 淳于扬淡然说:“我能通过的地方多了。来,把脚给我。” 窗外明明是白昼,却已经暗如黑夜,淳于扬点起煤油灯观察唐缈脚下的大燎泡,说:“其实理应再过两个小时才挑破,怕你忍不到那个时候。” 唐缈连忙摇头:“忍不到,忍不到,快救救我!这是你造的孽,你得负责到底!” 淳于扬白了他一眼:“但是现在挑了,过一会儿它还是会长的。” 唐缈立刻从脑袋上拔了一根头发递给他:“喏!” 淳于扬会意,却没有接。 关于头发是个小诀窍,过去部队行军或者学校军训都需要拉练,动不动走上十几二十公里,但没有像如今这样的好鞋子,于是很多人会在拉练途中脚底打泡。 那水泡就算挑了还是会再起来,想让它尽快消下去,就得在挑破水泡的针孔里插一根头发,算是最原始的引流。 唐缈的意思再简单不过,淳于扬却断然拒绝:“不卫生。” 他将唐缈抱上灶台,找来一根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烧红,一手抓起他的脚,迅速把底下的水泡扎破了。 唐缈双手撑在臀后倒抽凉气,淳于扬问:“怎么?扎个水泡还疼?” 唐缈说不疼啊。 “不疼你吸什么气?” 唐缈说这是我条件反射,您请自便吧。 淳于扬无奈地哼了半声,低头继续与燎泡较劲。他的侧脸在昏黄灯火着掩映下显得柔和了些,然而当他抬起眼帘时,眼神还是刺得唐缈一跳。 “既然不痛,你躲什么?”淳于扬紧抓着他的脚踝问。 唐缈凄凉地想:完蛋了,那里又得多一道箍痕……老子这两天遭的都是他妈什么罪!难不成在南京打了刘衙内,那小子通知各路神仙进行革|命性报复了? “没躲啊!”他否认。 “老实点儿别动,我还得给你上点儿药膏。” 也不知道他给用了什么药膏,唐缈前一分钟还没办法走路,后一分钟居然能够行走自如了,再次缠上纱布后,唯一留下的症状是总觉得脚下踩着个东西。 “这药大致能管一天。”淳于扬说。 一天已经很好了!唐缈满心欢喜,抬头又撞上了淳于扬的眼神,愣了愣说:“谢谢!” “不用谢。”淳于扬深深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走了”。 唐缈鬼使神差地问:“你去哪儿?” “去客堂呆着。”淳于扬体贴地问,“怎么?舍不得爸爸?” “……”唐缈问,“这梗过不去了是吧?” 淳于扬挑眉冷笑,然后走了。 他走后,唐缈怔了片刻,左右看看无人,再一次取出了姥姥写的信,那封至关重要却看不懂的信。 作者有话要说: 姥姥的信 唐缈: 如果你接到信时我已出事, 就按照信上所说的做, 不要犹豫。 另,看完信再做。 我病了,今年初春查出来的, 这种病的学名医生说过好几遍, 可我年纪大了记不住,只知道我的身体即将不能造血,一两年内就会因为贫血和衰竭而死。因此四月份时我给你爸爸, 你姐姐和你分别写过信,为了由谁来继承唐家祖宅的事。 你爸爸虽是个老实人, 却从小怕事,不但扣留了信件, 还躲着不肯回应。我原本已不抱希望,却等来了你,很是高兴。 我将家宅和两个丫头就暂时托付给你了。但是你别怕,毕竟我还有一年两好活, 而且我还有本事在死之前活得与平常人一样。 因为我养虫, 它们足以支撑我的残躯。 我有许多虫, 你可以把它们当做我饲养的家畜,它们不是唐家原有的东西, 是我带来的,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可以操纵它们。 唐家一直以来是以毒|药、暗器和机关术见长,可我比较愚笨,学不好那些, 于是前任家主默许我饲养虫,但求能够自保。 所以我是百无一用才养这个,并不光荣,因为养这个,我还曾经犯过让自己终身懊悔的大错。 不谈了,总之虫可以替我看家,帮我做事,听我的话,但它们并不是完全奉献,无欲无求,需要我付出一点代价,比如我的血。 而且每隔一定年份,它们就打算把我吸干一次,所以这就是反噬。 能够理解吧?家人之间尚有反目的时候,何况是虫,硬撑着不让它们得逞就好。 在年轻的时候,为了让它们尽快繁殖,我做过一些寻常人难以想象的事,但现在我老了,气血即将枯竭,它们的数量也不比以前,于是我放了一些虫走,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让它们自生自灭。 其实今年不该有反噬的,但我病情进展太快,压制不住它们,尤其夏季入伏以来,虫极烦躁,我几乎每一天都在与之缠斗,甚至心里着急、难过、生气等等都会瞬间引发反噬。 家中的那两位访客为何凑这个时机来,莫非是知道了我的病症? 如我的反噬被他们用某种方式引发,以下便是我对你的嘱咐,不要问为什么,务必照做。 家中访客来历不明,不管他们自称什么,如何表现,都不可以掉以轻心,不要相信,包括你的表舅爷,他们既然算准了时机过来,一定会达成目的才离开。 我对他们的目的不甚关心,要偷要抢随他们,把家中搬空也无妨,我只有一样牵挂的东西。 祖宗祠堂最深处,左手边最后一排有个没有刻名字的灵牌,那原本是我为自己准备的。牌位下有一只香炉,炉灰里埋着一把钥匙,一旦你发现钥匙不在原处,就立刻拉起祠堂右侧大门背后的铁环。 此举会将你们全部困住,但别害怕,那是一个用于保护宅院的大型机关,设计修建于八一三淞沪战争之后,当年没有用上,这几十年来我屡次试用都是好的。 切记别碰那水。 然后看在唐家列祖列宗的份上先拖延住他们,让他们把钥匙交出来,还给我。 ……等我三四日,我就算把血流净了,也会醒来帮你。 我有极不好的预感…… …… 还有几行字,是指导怎么关闭毒水深沟机关的,唐缈没有再往下读。 姥姥写这封信的时候,淳于扬和离离应该还没来,所以她写得是“两位访客”,谁知道后头还有重磅人物。 这封信到了最后字迹已然潦草,且有些语无伦次,但意思还是明白的。 唯一没写明白的是钥匙。 那钥匙是哪扇门上的?为什么对于姥姥来说如此重要,让她视家中一切为身外之物,只丢不开这把钥匙? 她真是老毛病,永远都只把话说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叫人猜。 …… 唐缈把信纸蒙在脸上,斜倚着烧火的柴草堆发愁,想得脑袋都疼。 首先,姥姥的生病的事肯定是泄露了,否则那四个人也不会凑齐了来。 其次,姥姥的反噬应该是被偷钥匙之人引发的,她那么在意的东西被人拿走,换谁都会急得火烧火燎,偏偏她又绝不能急。 再次,他们的目的很可能就是钥匙。 最后,他们果然基本除掉了姥姥。 要不是姥姥留了一手,提前写了这封信,指示唐缈把他们困住,又多亏唐好用烈火蚁威逼,那几人昨晚上就一个个全身而退了。 所以这世上哪来什么巧合?哪来什么不期而遇?一切不是计划,就是阴谋。 唐缈挠挠头,轻声叹息说:“姥姥啊姥姥!第一步拉起机关,我已经按照你这封云山雾罩的信里所说做了,但第二步呢?第三、第四步呢?你想让我把被贼偷走东西逼出来,好歹再给点儿建议吧?” 他转念想:刚才撒的谎是不是太愚蠢?那几个人纵然一时信了,回过神来会不会又生疑? 可身边无人商量,把脑袋都搜罗遍了都没有一个不蠢的谎! 既然唐好在外面,干脆叫她帮忙买张回南京的船票吧,这边太难混了,吃也没吃好,睡也没得睡,外头有毒水,还他妈的要跟人周旋…… 他胡乱地想着,渐渐迷糊过去,毕竟一夜未眠,干了许多体力活,还紧锣密鼓地受了一场罪,能支撑到现在也不容易。 大概二三十分钟后,一个柔软的物体“蹭”地跳到了他脸上,把他硬生生吓醒。他慌乱地睁开眼,抹开信纸发现是原来是自己人——唐好的那只名字叫做雪球的白猫。 “雪球?”他惊讶地问,“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大白猫似乎听得懂人话,可惜不会说,它虎踞柴垛,傲然地乜了唐缈一眼,纵身又上了房梁。 “咦?雪球,你怎么不理人?”唐缈说。 话音未落,离离就闯了进来,她不屑于撬门溜锁,因此采用入室抢劫的惯制,猛踢几脚蹬开了厨房的门。 唐缈慌忙把信纸揉成一团,扔进已经熄火的炉膛。 好险啊,如果猫再晚跳下来三秒钟,这封信就落到离离手里了! “姓唐的!”离离泼辣地说,“给我解药!” 唐缈指着刚才淳于扬跳进来的厨房窗户说:“傻大姐,你走那边不就行了,这下把我家的门都踢坏了!” 离离怒道:“你骂谁傻大姐?” 唐缈说傻大姐待在贾母房里吧,不但干粗活爽利,还有一颗天真烂漫金子般的心,我觉得你配不上这个名字。 离离扬起手做威胁状:“给我解药!” 唐缈打了个呵欠,说:“行啊,钥匙呢?” “我没偷钥匙,快把解药拿出来!” 唐缈说:“这位妇女,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空口无凭’啊?” 离离说:“啊呸!” 反正她也不是真来要解药的,而是来泄愤的,于是她摆开架势就一拳捣在唐缈的肚子上,趁他吃痛弯腰,又把他绊在地下继续痛打落水狗。 唐缈当然会打架,但是他秉承南京小地痞的优良传统,不跟女同志动手,况且他打不过这位热情洋溢的女同志。 他只好大喊:“救命!救命!打死人啦!!” “离离打人啦!!” 喊了半天居然没人来救他,司徒湖山没来,周干部没动,连唐画的白月光朱砂痣小淳淳也不见踪影,唐缈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位巾帼是那几个人默许过来的! 不厚道啊淳于扬!唐缈心想:我是看你年轻端庄,考虑收你当个妹夫,这下你可没戏了! 实际情况是淳于扬正在唐宅后院察看毒水深沟,没听到这边的动静。 唐缈想既然这样,就不能白白让离离打死,要抖一抖无产阶级的威风,显一显国营大企业技术工人的能耐,奥斯特洛夫斯基说过,在人生的任何场合都要站在第一线战士的行列里! 他在如雨点般密集的拳头中艰难掏出口袋里的玻璃药瓶,倒出一大把胃宁丸塞进嘴里。 “你在吃什么?”离离住了手问。 唐缈鼓着腮帮子咀嚼:“是……你们的……解药,呵呵哒。” “什么?!” “你再敢……打我一下,我就把这全吃了,到时候你们就死定了!”唐缈满口中药苦得要死,但还要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离离扑上来抢药瓶,唐缈当然不让,抓着药瓶就往嘴里倒,拉扯之间瓶子掉在青砖地上摔碎了,仅剩的十几粒胃宁丸滚了一地。 离离楞了一下,立即蹲下来捡药丸,显然打人归打人,惜命归惜命,和另外三个人尤其是淳于扬不一样,她更倾向于相信自己已经中蛊。 以她的个性,这些药捡回去后绝对不会分给别人,而且会待价而沽,要挟钳制。所以虽然是假解药,唐缈也不能让她如愿啊,于是两个人又开始比手速,看谁捡药丸更快。 关键时刻,蹲在梁上的白猫再度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它猛然扑到离离的脸上抓挠起来。 那猫跟只小白老虎似的,又胖又重,爪子锋利,瞬间就挠破了离离的面皮。离离一边摇头甩发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尖叫,还不敢睁开眼睛,生怕猫会把她的眼珠子抓瞎。 唐缈趁机把散落在地的药丸捡起来,数了数还剩十一粒。 “啊啊啊啊啊啊!”离离满脸猫抓血痕,哭叫着抱头逃了出去,果然再凶悍的人也会怕不期而至的动物,好比某些英雄头可断血可流,遇到蚊叮虫咬却不自觉地浑身乱瘙。 唐缈心惊肉跳地顺手从挂在灶边的农历本上撕下一张,将药丸包在里面,塞进口袋。 此时他脚下一瘸一拐,肚子隐隐作痛,胃里翻江倒海,半边脸烫得惊人,刚才那几记老拳果然不是白挨的。 “谢啦……雪球。”他吃力地说。 白猫偏过脑袋,不理他。 “对了,”唐缈突然想起来,“你既然在这儿,那黄狗哪儿去了?” 白猫开始舔爪子洗脸。 “难道唐好没有带你,而是带黄狗出去了?” 白猫停下,身子一纵跃出了厨房窗口。 “……”唐缈说,“感觉我戳到它的痛点了。唉,都是一家人,恩将仇报,不好,不应该!” 他揉着又红又痛的脸,愤愤不平地独坐,熬不住又睡了一小觉。后来听见客堂里的摆钟敲响,知道中午临近,决定再出去晃一圈,让淳于扬、司徒湖山以及周纳德等见识一下离离在他身上的劳动成果,顺便再加一层砝码: ——你们有四个人,解药却只剩十一粒,保不了你们几天,你们到底招不招? 他原本以为那四个人都分散开了,没想到他们还聚拢在一块儿: 淳于扬占据长凳,双脚翘起,背靠粗壮的楠木柱子闭目养神;小妹妹唐画趴在他的腿上,在感受墙角的一只蜘蛛,场面可谓宁馨。 周纳德趴在八仙桌上呼呼大睡,也不知道真睡还是假睡。 离离脸上有伤,缩在角落的一张太师椅里生大气。她应该没将解药的事情说出来,除了吵架、抬杠、威胁之外,她不太会正常交流。 这几位的行为涉及到一个心理学层面的东西,那就是安全感。 虽然他们彼此猜忌甚至厌恶,但比起独自一人探索这神秘莫测、三进院落、上百间房的唐家宅院,应付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杀出的机关陷阱毒虫来,还是扎堆儿待在熟悉的客堂比较安全,以免重蹈那只鸡尸骨无存的覆辙。 司徒湖山不一样,作为唐家的亲戚,他在这里已经呆个一个礼拜,该摸索的地方都摸索过了,所以他蹲在客堂的屋顶上。 此人很善于调整,几口浓茶一喝,面对着空谷幽幽,山风清清,又恢复了惯常无所事事、胸襟阔达的姿态。听到房檐下脚步响,他拿根草绳把茶壶吊了下来:“唐缈,给我添点儿水!” 唐缈接过茶壶说:“表舅爷怎么跑那上面去了?你这身功夫真了不得,海灯法师都未必如你,据说他的一指禅可厉害了。” 司徒湖山唾了一口:“添水就添水,哪那么多废话,你以为拍几句马屁我就不生气了?海灯算个什么东西?哗众取宠,和我差远了!再说我可是你的长辈,居然大逆不道给我下蛊,快把解药拿来!” 唐缈说:“解药当然给啊,但钥匙呢?” 司徒湖山大大地叹了口气,跳下房顶,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唐家一个个都是死心眼!” 他正打算发怒,想了想跟死心眼斗气又不值得,便曲线救国,在宽大的青色袍子里摸索一阵,说,“贤孙,来根烟?” 唐缈伸手接过:“哟,财主啊,还抽黄鹤楼啊,你哪来的钱?” “无量天尊,做道场主人家给的,其实我也算个医生呐。”司徒湖山说,“人也真怪,好好的药不吃,偏偏喜欢喝符水,我在符水里溶了半颗阿司匹林,那人烧就退了,后来我狠敲了他们一笔。你想不想跟我学驱鬼?简单易学,道理清晰,一本万利,只要你拿解药来换。” 唐缈击节称赞其可谓古往今来聪慧之第一人,说要不是您医德这么差,我真不敢相信您会偷姥姥的钥匙。 “哪里哪里,”司徒老道拱手作谦虚状,“我可没拿什么钥匙。要借火吗?我这里……” 他还没说完,淳于扬突然从屋子里走出来,扶住老头儿玩命地抖,直到把那包黄鹤楼抖落,接住团吧团吧单手一弹,那包烟就飞向了星辰大海。 接着他又抢过唐缈手指间的烟,拗成四截,扔了。 “严禁烟火。”淳于扬说。 “……”唐缈维持着夹烟的姿势,仰头望着他,吓愣了。 “你干什么?”司徒湖山问。 “不要抽烟。”淳于扬重复。 “为什么?”司徒湖山问,“外面的那圈绿水易燃易爆炸?” 淳于扬说:“不是,我肺不好,闻不得烟味。” “……”司徒湖山埋怨,“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唯我独尊啊?你肺不好就不让我们抽烟,我膀胱还不好呐,说不定过两年要得周|总|理那毛病,我有不让你们撒尿了吗?” 淳于扬说:“我也是为你好。” 人世间八大宽容:大过年的、来都来了、还是孩子、都不容易、岁数大了、人都死了、习惯就好、为了你好。 “……”司徒湖山感觉这人的话不太容易接,还感觉这位小同志的行为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上一包中道崩阻的黄鹤楼好像也是这么没了的! 这时唐画从侧边跑出,扑在淳于扬的大腿上,快活地日常表白:“淳!” 司徒湖山立即栽赃:“淳于扬,你坦白交代,这孩子是不是你私生的?” 他等着淳于扬否定,然后刻意找茬、百般羞辱,以期挑起对抗及愤怒,可对方说:“是啊。” “……”(唐缈) “……”司徒湖山说,“呃,我还是上屋顶吧。” 目送表舅爷上房,唐缈尴尬地放下手,过了半分多钟问:“淳于扬,你跟谁生的唐画?” 淳于扬白了他一眼,说:“我没偷钥匙。” “我没问你这个呀,我是问你跟谁生的……” “你。”淳于扬毫无波澜地说。 “……” 唐缈说:“我觉得不是。你还是爽快点把钥匙交出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那章会很晚才发,晚上十一点吧。 大雨在即, 乌云沉沉地压在半山腰, 客堂内没有点灯,十分幽暗,山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 带来浓重的湿意, 一如这屋里的气氛。 唐缈和淳于扬并排坐在长凳上,中间隔着唐画。两人小声争论的话题毫无意义,归纳起来就是“你找不到对象”“呸呸呸童言无忌”“你几岁生的唐画”“啊呸呸呸老子没进过妇产科”之类。 总算淳于扬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唐缈原本肤色极白, 挨了几拳后眼角就像开了染铺,有好大一块淤血。他倒是天赋异禀, 被打成这样居然也不难看。 唐缈向离离所在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妇女主任打的。” 淳于扬冷笑:“活该!” “我原本是能躲开的。”唐缈略微抬起脚,“这可不是刚被你收拾了一顿, 行动不便嘛。你看看这还不到一天的工夫,我身上添了多少伤了。” 淳于扬问:“怪谁呢?” 唐缈仰头想了想说:“呃……好像是怪我比较多?” 淳于扬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罐药膏递给他:“治伤的,你自己擦。” 唐缈盯着药膏和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不去接。 “怎么?” 唐缈说:“怕你要求礼尚往来。你不交出钥匙, 我可不能给你蛊毒解药。” 淳于扬摇头叹气, 将药膏塞到他手上:“当我和你一样傻么?我看你也就能……”他锋利的眼神扫向离离, “骗骗她。” 离离翘着二郎腿,一直在阴郁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和唐画一样, 她的心智也不太健全,却是另外一种不健全。 她过于直白。 换言之她不懂掩饰,共情心在沉睡,只有欲望浮于表面, 所有的道理和逻辑都围绕着欲望野蛮生长,而她的逻辑和欲望直来直去,比如支配她过来的就是对金钱的渴望。 她听说唐家有宝贝,所以一路跟踪唐缈来到了风波堡,潜伏在附近寻找机会。为了宝贝,她暗中观察唐家的动静,看到姥姥匆匆跑出谷外后深夜登门。可惜这个纯粹的欲望将她拖入了泥沼,她被看似很好对付的人困住了。 直到今天之前,她都没有好好考虑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唐家真的有宝贝吗? 万一是讹传怎么办?万一是陷阱怎么办?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换回去一肚子蛊虫该怎么办? 那把钥匙…… 她的眼神里透露出恨意,并且这恨意明显针对的是在场的某个人,可惜无人注意。 周纳德还是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仿佛心最宽的样子。 刚才他就宣布了:“小唐同志你不要危言耸听,我不信!我肚子里长过蛔虫、蛲虫、肝吸虫、血吸虫,就是没长过蛊虫,我感觉你们平时学习文件精神不够,思想都没改造好,又常年处在深山老林不和外界接触,所以才专门搞这些封建迷信!这不好,很不好!” 装糊涂的人最难对付,周纳德以退为进,打算固守乡干部身份,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可他的行为和他的言语正好相反,离离看见他偷偷地抠喉咙催吐,希望能把蛊呕出来。 能呕出来的还叫蛊和毒么?他太低估唐家了。 见人都在,唐缈又问:“谁拿了钥匙?” 其余人都被他纠缠得无话可说,纷纷以沉默应答。 “好吧,”唐缈说,“其实我只有十一粒解药,一天给你们发四粒,到了第三天,你们当中有一位就得做好英年早逝的心理准备了。” 周纳德没法继续装睡,坐直了严肃道:“封建糟粕,危言耸听,人民群众的思想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搞混乱的!” 唐缈问:“周干部,既然你高风亮节,那么第三天我就不给你解药了,你们家有人为你办后事吗?” 周纳德还没来得及说话,离离插嘴:“解药在哪儿?” 唐缈冷笑:“藏起来了,怕你们对我下毒手,所以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早晚一天杀了你!”离离威胁。 “朝不保夕还敢这样说,你也算一条好汉。” 突然司徒湖山飞快地跳下天井,躲进客堂,原来乌云兜不住雨滴,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片刻工夫就浇湿了他的衣裳和发髻。老道显得狼狈,不住用袖子擦着脸上的雨水。 他想起了什么,问道:“这样的瓢泼大雨,会不会稀释外面那圈绿水啊?” 好聪明的问题!如果雨水真有稀释毒液的作用,岂不是一场豪雨结束,大家就有逃脱困境的可能了? 于是他们顾不得暴雨如注,纷纷冲进雨幕跑向深沟。唐缈脚不方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淳于扬也抓了一把油纸伞跟出去。 结果想得太美,绿水接触了冰冷的雨水,顿时沸腾似的剧烈翻滚,液滴飞溅,冒起白烟,简直就像少量水泼进了浓硫酸,初中化学课本就告诉过你这很危险,是绝对禁止的操作。 几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客堂。 “水火无情啊!”司徒湖山感慨,“唐家更是无情,想想当年唐竹仪是怎样对我的,再想想现在的唐碧映、唐缈的恶毒手段,就知道和这家人做亲戚简直是与虎谋皮!” “那司徒先生不如舍身饲虎,求个功德?”淳于扬说。 司徒湖山连忙摆手:“不不不,那是佛祖的事,我是个道士,不能占隔壁家的便宜。” 唐缈突然问:“唐家的前任家主叫做唐竹仪?” “对。”司徒湖山说。 “你见过他?” “你说呢?”司徒湖山没好气地反问,“他是我表哥!” “唐竹仪是个什么样的人?”唐缈问。 司徒湖山哼了一声:“他都死了三十多年了,还谈他干什么?他的遗照不是悬挂在祖宗祠堂里嘛,是什么样的人一望便知。” 说实话,唐缈每次踏进祠堂都相当紧张,压根儿没注意满墙巨幅遗像中有一副是唐竹仪。既然司徒湖山不打算说,他也没追问,反正他对祖宗们的事情也不太感兴趣。 他望着门外的大雨出神,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姥姥对她的钥匙如此珍视,以至于并不很长的嘱咐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扣紧着它。 所以那到底是一把什么神奇的钥匙呢?唐缈也很想知道啊。 中午十二点临近,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中蛊的四个人都准时向唐缈拿了解药,包括暗地里相当会用毒的淳于扬。 当然啦,他主要是为了配合表演。 为了提防唐缈再次在饭菜里动手脚,所有人的午饭都是自己煮的:司徒湖山吃的是辣椒配白饭,淳于扬吃的是白饭,周干部在碗橱里千挑万选找到两只都被唐画啃过的干馒头,还连连说“这样的东西才最安全”。 离离什么都没吃,硬捱着。到了下午三四点捱不过时,她偷偷杀了一只姥姥养的鸡,蹲在前院井台边开膛破肚,烫皮拔毛。 也是这时候她发现井水水位下降了。照理说一场大雨结束,水位应该上升才对,可这口井的井水却霍然落下去一大截,井绳都快够不着了。 都说井水变化是地震前兆,可如今不至于吧,唐家宅院刚刚才人为震过一回啊! 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周纳德,想打发他另外再找一根长井绳;周纳德又告诉了唐缈。唐缈没多想,倒是淳于扬警觉起来,问:“你们家里有几口井?” 唐缈说:“好像有三口。” “我去看一下!” 他挨个查看了前院靠近厨房,东院晒药架子下,和后院临近菜地的水井,发现了大事不好的兆头——除了前院的水井,另外的两口井居然已经枯了,虽然井壁上还挂着水迹,但井底都只剩了湿泥。 “这两口井原先有水吗?”淳于扬跑回来问。 唐缈说:“当然有,后院那口井由于地势稍低,下雨时还会满出来呢。我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就下雨,表舅爷带我参观时,我还看见那口井在咕涌咕涌往外溢水。” “这就糟了。”淳于扬缓缓说,“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机理,外面的那圈绿水升上来,井水就降下去,看样子我们在被蛊毒死之前就会渴死了。” “那还等什么,赶紧挑水啊!”唐缈连忙指着扁担和水桶说。 唐缈身上有伤,淳于扬便担当主力,争分夺秒地把家中所有能盛水的东西装满,祖宗祠堂前的那口大缸也被淘洗干净,再度利用。 好不容易忙完,已近黄昏。残阳落下,晚霞由红变灰,由浅淡变为浓重,由丝缕变为连绵,渐渐地翻滚到山那边去,收尽了这一天的风雨。 唐缈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坐在前院井台上休息,淳于扬突然问他:“你妹妹唐好是从井里出去的吗?” 唐缈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淳于扬笑了笑:“别隐瞒了,一整天都没看见唐好,她必定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从井里这一个途径,那两口枯井中哪一口底下有密道?” “无稽之谈,”唐缈说,“唐好是个瘸子,走平路都不利索,何况是跳井!” “你心虚了?”淳于扬问。 唐缈指着说:“你自己去找,如果找得到密道我带头往下跳;如果找不到,你吃一碗井底泥!” 叫板归叫板,但他没底气,因为淳于扬的推测太有道理:唐好纵然不是从井里走出去,也是消失于某条不为外人所知的暗径。这句话喊完,连他自己也相信唐好是跳了井了。 司徒湖山听见他们说话,抓着锅铲从厨房里钻出来问:“什么密道?” 唐缈眼睛一亮:“哟,表舅爷做饭呢?” 司徒湖山恶狠狠啐了一口:“还不是因为你这小王八蛋靠不住,烧出来的东西有毒!你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唐碧映给的毒虫?有本事统统拿出来喂给老子吃,别藏着掖着!” 唐缈说:“小|平同志指示我要当四有青年,我才不做那种事。” “小|平同志还说要加强南南合作,增进中印友谊呢,你怎么不为了新中国外交给阿三洗脚搓背去?”司徒湖山问。 唐缈说:“你这茅山道士怎么说话一点儿水平都没有?” “谁说我是茅山的?唐碧映吗?”司徒湖山很不高兴,“一派胡言,我是全真派!” 全真派说完,转身回去炒辣子,一边炒一边大声呛咳,弄得满脸泪花,满室浓烟。唐缈闻到那滚滚的刺鼻味儿也忍不住咳嗽,止都止不住。 淳于扬掏出口罩戴上,等戴稳妥了,凑到唐缈耳边说:“王重阳的传人原来也会做贼啊。” “咳咳!”唐缈吃力地问,“你什么意思?钥匙在表舅爷身上?” “随口说说而已,反正除了我,其余三个都有嫌疑。”淳于扬冲唐缈挤挤眼睛,起身离开。 唐缈望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决定今天晚上加个班,开夜车审他们四个! “唐画!”他大声喊,“你在哪儿呢?” 唐画闻声而出,原来在厨房给全真派打下手。唐缈表扬说你这孩子真是吃苦耐劳,都这样了还能呆在屋里,果然瞎有瞎的好处。 他搂住唐画小声说:“快给哥哥一点虫虫宝宝吃,哥哥要补充营养,养精蓄锐!” 唐画赶紧掏兜,掏出来的却不是白色的炒米,而是一把有黑有红、有圆有长,大如分币、小如芥子一般的东西。 唐缈怔住了:“这是什么?” 唐画煞有介事地说:“虫虫宝宝。” 于是唐缈就看见了最大的那个长球体——和一分钱硬币差不多的那个——半透明的黑色外壳里有东西在蠕蠕地动。 “……”唐缈握住唐画的手,紧紧捏起她的小拳头,拉着她回去厨房,绕到灶台后面,将一把虫虫宝宝全部扔进了炉膛。 炉膛里腾出一蓬青烟。司徒湖山咋呼了一声,说:“咳咳咳咳!你们在干什么?怎么火突然咳咳咳旺了一下,都从铁锅子边缘喷出来了咳咳咳——阿嚏——!!” 唐缈掩面,“我不知道……咳咳……” 唐画还关切地问:“哥?不吃吗?” “……”唐缈继续掩面,“咳咳……你这个小朋友很危险,再不挽救要滑向深渊的!家庭影响很重要,以后你跟着哥哥过,我给你好好重整思想!阿嚏!阿嚏!” 作者有话要说:  问我密室在哪儿的小天使:自从绿水围困后,唐家就是密室啊。 唐缈没打算今晚审出什么结果, 只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所进展, 因为他心里发慌,想把这事儿赶紧了了。 他手头有两个筹码,其中一个谎言, 谎言总有破灭的时候, 说不定就在明天。 另一个筹码则是圈禁,可惜他也在被困的范围内。 把几只兔子放在同一个笼子里它们都会互相咬,何况是人。他实在不知道把那四个人围困久了会有什么后果, 反正不是和风细雨。 最好的结果是等两三天后姥姥醒来,他能把钥匙原封不动地放在她的床头, 功成身退,赶紧回南京去。 最坏的结果……不敢想象。 唐缈第一个谈话对象是司徒湖山, 因为淳于扬暗示他偷钥匙。淳于扬虽然年轻但谨慎,不会随口乱喷,一定是发现了那老货行为不轨的端倪。 司徒湖山还算有点儿风度,尽管不喜欢离离, 到了晚上却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她, 理由当然是照顾妇女同志。离离欣然接受, 毕竟客堂的太师椅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早上起来腰酸背痛。 那房间十天多前还是间空屋, 是司徒湖山自己打扫出来的,吱嘎作响的竹床也是他修好的。 他身无长物,所有财产用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比如一身旧道袍, 一套内衣,一双布鞋,一顶斗笠,一包法器,一块毛巾,几盒烟,一只大茶缸(外出时既能喝水又可盛饭),一只布袋(里面有毛票十元八角五分),这些东西全部奉送到离离跟前,她都不会看上一眼。 唐缈找到司徒湖山时,他正在和淳于扬在天井里一边乘凉一边下盲棋,刚刚开局。 司徒湖山半躺在竹椅上,说:“炮八平五。” 淳于扬轻咳了两声说这个开局好,中规中距:“马二进三。” “你也挺规矩。”司徒湖山说,“马八进七。” “卒七进一。”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二三十步,司徒湖山突然一拍大腿:“哎呀,你这个炮退得从容啊!” 他仰头眨巴着眼睛在手里直掐,丧气说:“重摆!” 唐缈蹲在他们边上问:“谁赢了?” 司徒湖山不理他,对淳于扬说:“你的水平可以,与你爷爷半斤八两。” 淳于扬回答:“不敢当。以前我没有书看,除了画册,就是棋谱。” 说罢两人又摆上,迅速落了三四盘,淳于扬占据绝对上风。司徒湖山倒也干脆,形势稍有不对他就认输,说“重摆”,还说淳于扬的棋路都是从他家祖传的孤本里学来的,问那棋谱经过十年浩劫还在不在? 淳于扬说:“祖父当年被迫去扫厕所,万般无奈把棋谱藏在女厕所里,居然好好地保存了下来,那书如今依然在我家。” “那就好啊!”司徒湖山感慨,“多少古物均有此劫,毁于一旦者盈千累万,只要能多保存一件,就是为中国千秋计,为子孙后代计。唉,干戈兵革斗未止,凤凰麒麟安在哉?” 唐缈问:“那两句诗什么意思?” 司徒湖山很不高兴:“你小子怎么还在啊?” 唐缈说:“我没地方去。” “你蹲这里还不如去蹲茅坑!” “表舅爷,我有话问你。” “我没拿什么钥匙!”司徒湖山不耐烦。 “不是钥匙,别的事情。” 淳于扬站了起来:“那司徒先生,你们谈话,我去后面走走。” “哎别走别走,我不想跟落榜生谈!”司徒湖山阻拦。 淳于扬浅笑了一下,还是走了,临走在唐缈耳边轻语:“好好地审。” 唐缈没理他,顺势在他的竹椅上坐下,问司徒湖山:“你如果心里没鬼,凭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 “因为你没脑子!”司徒湖山气呼呼的,也起身打算离开。 刚走几步,唐缈在他身后说:“表舅爷,姥姥说你不是司徒湖山。” “……”司徒湖山退回来,还是坐到躺椅上,伏低了问,“你说什么?” “我说——不对,姥姥说——司徒湖山是司徒湖山,你是你,他和你不是同一个人。” “这话怎么说?” 唐缈叹气:“表舅爷,你要参加高考,估计也是落榜的命,这话还不清楚么?你老人家是冒名顶替的。” “……”司徒湖山瞪大眼睛,嘴角抽搐,居然好半晌没说话。 唐缈观察他的表情:“你默认了?” “我……我……”司徒湖山差点儿直接跳到房顶上,“我默认个屁!!!” 唐缈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真是畅快淋漓一把澡,换做淳于扬估计会当场恶心死过去,当然死的是司徒湖山也未可知。 司徒湖山连珠炮似的问:“这话是谁说的?是你瞎编的还是唐碧映?唐碧映怎么敢这么说?她居然信口雌黄?我不是司徒湖山,难道你是司徒湖山?难道她是司徒湖山?!” 唐缈说:“表舅爷,你别激动啊,你把身份证给我看啊。” “我他妈没带!” “没带你跑出来当盲流?” 司徒湖山气得眼睛喷火,追打唐缈:“你他妈才是盲流!你们全家都他妈是盲流!流氓!!” 唐缈原本应该被他撵得满院躲闪,奈何脚不好,只好抱着头勉强抵挡说:“可空口无凭啊,我之前又不认识你,唐好唐画更不认识,唯一认识你的就是姥姥,可姥姥说司徒湖山早死了!” 司徒湖山猛地止住脚步,问:“唐碧映说什么?” “她说司徒湖山1966年就死了。” 司徒湖山像是被一根木楔子钉在了原地,他死死地瞪着唐缈,想从他的脸上找出撒谎的证据。可唐缈没有撒谎,“1966”这个数字明明白白地写在姥姥给他的那封信中。 司徒湖山消瘦的面颊微微抽动,花白山羊胡子也随之颤抖,虽然如今落拓,但看得出他年轻时的清俊,纵然老了也保留了几分神采。 他的表情变换着,过了好几分钟,突然坐倒,一边在怀里掏东西,一边颓然说:“我是司徒湖山,我有道观开具的介绍信。” 于是唐缈就看到了一封字数虽少,但却是天底下最不伦不类的介绍信。 介绍信格式是印刷的,其余信息用毛笔填写,内容为: 介绍信(编号0000023) 某某县公安局某某派出所: 兹介绍清风道长(俗名司徒湖山)同志等壹人前往你处办理本观户口事宜,到时请予接洽为荷。 此致 敬礼 (有效期柒天) (盖章) 某某山通天观拜上 1985年4月23日 “……”唐缈问,“这什么东西?” 司徒湖山抢过介绍信,塞进怀里:“看清楚了吗?我清风道长就是司徒湖山,公家盖过红章,派出所有户口。唐碧映……唉,我也懒得骂她了,她大概听了哪里的谣传,说我死了。” 唐缈有些纳闷:“总之你是真的表舅爷?” 司徒湖山丧气地说:“总之不是冒名顶替!” “上回你和姥姥见面是什么时候?”唐缈问。 “1953年。”司徒湖山说。 “那一年怎么了?” 司徒湖山哼了一声:“还能怎么了,唐竹仪死了呗!” “哦,原来前任家主是1953年去世的。” “对,而且是暴毙。” “怎么死的?” 司徒湖山生气地说:“我哪知道?我得到消息时他都过了头七了,搞不好还是唐碧映毒死的呢!” “别胡说了。” 司徒湖山迟了两秒,低下头说:“对,我是胡说,唐碧映绝不会害他。唉……算了,我也能理解唐碧映,命运蹉跎,物是人非,她是认不出我来了。” 唐缈问:“你们之前没怎么见过?” 司徒湖山苦笑摇头:“几乎没见过,我只是听说过她,因为这个女人很是了不得。打个比方吧,看过《杨家将》没?杨排风是天波府里的烧火丫头,可其上阵杀敌,人称红颜火帅。唐碧映虽然也是唐家的打杂丫头,但是当年她的厉害程度却不亚于杨排风。说起来,一直到唐竹仪死的时候,我才和唐碧映见了第一面。” 唐缈托腮,八卦地问:“第一印象怎样?” 司徒湖山斜了他一眼:“不怎么样。” 他继续,神情已然陷入回忆:“我记得那是阳历二月,刚刚过完年,天气很冷,我在湖北秭归附近的乡间流浪,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过后,突然收到了唐竹仪病逝的消息。” “家主死了,我当然要回来奔丧,路途遥迢,山道又艰难,我连一双合适的胶鞋都没有,所以走了四五天,半夜才到。进门时看见灵堂冷得好似冰窟,空空荡荡,只在正中挂着好大一匹白布,遗体已经埋了所以没放棺材,只在桌上摆了一块灵位牌。唐碧映脸色灰得可怕,简直就像炉膛里烧过的草木灰烬,披麻戴孝地一个人跪在桌前的蒲团上。” 司徒湖山挠挠头:“我进门时,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木呆呆的好似人也跟着死了。我在一旁跪了半晌,见她不想跟我说话,所以也没多问。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想起我这么个人来,跑到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素汤面。” “一直没说话?”唐缈问。 “一直没说话。”司徒湖山说,“后来我想了想,她大约是说不出话来了,哭了那么多天,嗓子都哑了吧。” 他叹息:“那时候唐家早已经凋零,丧事十分凄凉,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来。唉,你们唐家这么大的家族,在蜀中欺行霸市几百上千年,搞到最后居然还不如贫下中农,好歹人家还有左邻右舍帮忙张罗,你家里就剩一个丫鬟,寒冬雪夜里跪在蒲团上。” “我守灵到天亮,准备离开时给逝者磕头,她还礼也给我磕了一个,于是我和她就匆匆说过两句话,我说‘节哀,我走了’,她说‘路上小心,多谢念及旧情’。” 唐缈问:“就两句?” “就两句。”司徒湖山重复,“更奇怪的是从此以后我就不太记得唐碧映的长相了,只记得这两句话,我在她心中大概也是面目模糊吧。” 他见唐缈听得认真,又继续:“我和她本来就是不太熟悉的两个人,一下子时间过去三十多年,彼此都老成了这副模样,哪还能互相辨认出来?再说三十多年来运动不断,人人裹挟其中身不由己,飘零的飘零,含冤的含冤,屈死的屈死,狂风暴雨,颠倒荒谬,拢共到了前几年才消停,唐碧映她自己也坐过牢嘛对不对?我上次回来时并不是道士打扮,怎么这次好端端地就披上道袍了?她心有疑虑,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唐缈沉默。 司徒湖山说:“唐缈,你不用把偷钥匙之类的事怀疑到我头上,我如果想拿唐家的东西,别说是一把钥匙,连你们的命也能顺手拿来。我只是老了,想回来看看,或许不凑巧赶上了一个特殊日子,和那些人撞在一起。我对唐家、对唐碧映、对你和那两个小丫头毫无恶意,探望过了就走,你不用再问我什么了。” 然而唐缈还是得问:“表舅爷,如果你没拿钥匙,那么你觉得是谁拿的?” 司徒湖山冷笑:“还用问吗?当然是周干部啊。如果不是他,我就把头割下来给你当酒壶!” “周干部偷了钥匙,这么确定?”唐缈问。 “当然确定,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这个狗|日的绝对有诈!”司徒湖山问,“不过你说的到底是把什么钥匙啊?用来开哪扇门的?” 唐缈也不懂他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不知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反正它一开始放在祠堂的香炉里面,后来不见了,我发现时香炉灰撒了一地。” “祠堂?香炉?”司徒湖山显得一头雾水。 他理不清里面的关系,继续一口咬定:“反正就是周干部偷的!我想了两三天终于明白了,周干部是个文物贩子,他盯上唐家好久了,虽然忌惮唐家历来的名声,但看家里只有三个女人,老的老,小的小,所以才敢贸然上门!” “文物贩子?”唐缈问。 司徒湖山说:“你不懂所以不知道,别看唐家里里外外萧条破败的模样,其实藏着许多好东西。比如后院杂物间里锁着几套明代、清代的家具,随便一件卖给外国人,得来的钱都足够普通人家过好几年。至于哪里找出一只唐代的花瓶,或者宋代官窑的碗,明代宣德的炉……那就足够他吃一辈子!所以香炉里的钥匙必定是他前期跟踪侦查时发现的,他以为那是宝库的钥匙,不偷才怪!” “可关于宝贝什么的,都是离离那个凶婆娘说的呀。”唐缈说。 “你傻吗?他们俩一伙的!”司徒湖山强调,“都是文物贩子!” 他拍拍唐缈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保护文物,人人有责,你赶紧去问周干部要钥匙吧,时间拖久了,他说不定就想办法把它送出去了!” “可是表舅爷……” 司徒湖山高高地扬起了手:“舅爷打孙子,天经地义,你滚不滚?!” 唐缈被强行撵走,只得转身去找周纳德。 周纳德活动半径最小, 好几天始终不离开客堂左右, 找到他很容易。 客堂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在油灯下对着一本书看,书是竖版的《三国演义》, 民国旧物。唐家因为地处偏僻, 建国后外界许多“革|命”的鞭子没能抽进来,因此保存了许多四旧,包括这套书。 周干部津津有味地看着, 时不时轻声念诵,但好笑的是他用筷子夹着翻页, 显然害怕唐家的书页上浸了毒。 真是多此一举,唐家的书也是用来看的, 况且这套书是唐竹仪的,扉页上还署着大名,他得多有病才会对自己的书下毒啊? 唐缈在周纳德的对面坐下,托腮轻喊:“周干部!” 周纳德抬头:“啊?” 唐缈幽幽地说:“把钥匙还给我。” 周纳德一听就急了, 把《三国演义》扔下:“哎哟小唐同志啊, 我真的没有拿你钥匙啊!” 唐缈说:“我不信。” “什么?你不信?”周纳德说, “啧啧啧,我一九七二年兵, 七六年退伍后到地方参加工作,一直都在基层和群众打交道,这点儿革命性和自律性还是有的,你栽赃谁也不能栽赃我啊!” “周干部, 你伤好了么?”唐缈问。 他突然换话题,周纳德有点儿措手不及:“嗯?” “那天被表舅爷打的伤,好了吗?” “差不多了。” 唐缈长叹:“你也不容易,上门做群众工作还得冒风险,这是为人类幸福的劳动,多么壮丽的事业啊!话说你是看中了我们唐家什么宝贝才来的?打算把什么东西贩卖到香港、日本、欧洲、美国去?” 周纳德严肃道:“小唐同志,你再这样,我就告你栽赃诬陷迫害国家干部!好,我这么跟你说吧,拿爹娘老婆孩子的性命发誓,我如果偷你钥匙,我要是文物贩子,全家老小不得好死!” 唐缈说:“你这誓发得真没意义,先前你就说过自己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来的老婆孩子?” “老爹老娘总有吧?!”周纳德怒道。 “周干部,只要你交出钥匙,我马上把解药给你,放你回去上班。” 周纳德眼睛一亮:“小唐,你知道怎么关闭毒水机关?” “当然。” 周干部似乎动摇了两秒钟,随后说:“我不知道什么钥匙。”并且把球踢了回来:“对了,一天都没看见你妹妹,她不会也有什么事吧?唐老太太身体好一点了吗?” 唐缈冷淡地说:“关你什么事?” 是啊,关他什么事,面子都撕破了,还打听来打听去的,真把自己当群众贴心人了? 周纳德被噎了一下,赔笑说:“这属于职业病,我平时工作比较细致,总是注重方方面面,所以难免要多问几句。对了小唐,我肚子里的那什么蛊,发作起来到底什么情况啊?” 唐缈交叉双臂,摆出脾气不佳的样子:“周干部,你得明白今天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如果不是你拿的钥匙,那你觉得是谁?” 周纳德似乎等这句话好久了,丝毫没有犹豫就凑近了说:“淳于扬!” “为什么?” 周纳德抬起身子,小声道:“你居然还问为什么,这不明摆着吗?我好端端的在乡里上班,是他明里暗里把我引到这个地方来的,说什么东西有毒啊,什么会下毒啦,我一个大活人,总有点儿好奇心吧?想着反正就是走几公里山路的事情,总要来看看吧?” 唐缈点头。 周纳德继续:“况且了,刚才经过你提醒,我怀疑他就是个文物贩子!他把我这个无辜不知情的人找来,就是为了搅浑这潭水,他好找机会下手。他自己过来得多突兀,说是什么乡中学的老师。乡中学哪有美术老师?骗鬼呢!” “嗯。”唐缈又点头。 “小唐同志,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别看他长得一表人才,这几天对你和你两个妹妹都有求必应,就是为了哄骗你们,麻痹你们,糖衣炮弹攻击你们!所以你盯着我要钥匙有什么用?在他身上呢!我建议啊,咱们几个合作把他捆起来搜个身,保证能把钥匙搜出来!” “如果搜不出呢?”唐缈问。 周干部说话不留漏洞,“那就是他藏起来了!” 唐缈挑眉,觉得再谈下去也没意思。三角关系已经形成了——淳于扬说司徒湖山是贼,司徒湖山说周纳德有鬼,周纳德又把脏水泼到了淳于扬头上。 起身时,他说:“周干部,有件事我要跟你坦白——你没中我的蛊。” 周纳德又惊又怒,过了十多秒转了喜,一拍桌子:“我就知道!小唐你这个人不地道啊,太爱开玩笑了!不过你说什么蛊啊虫啊的我一开始就不信,那些都是些封建糟粕,愚昧迷信嘛!” “嗯,有道理。”唐缈继续点头。 周纳德来了劲,居然围绕封建迷信开始讲故事,说附近另外一个乡,乡里有个文|革期间初中毕业的小干事,曾经在县报上发表过几首酸诗,人称吴诗人,一直混得郁郁不得志。 后来也不知是受了他文盲老婆的感召还是怎么的,吴诗人创办了一个教,自封教主,聚集了一帮痴男怨女成天拜这个拜那个,提供个精神寄托。初开始还行,近半年吴教主很有点想当皇帝的意思。 今年春三月三集市,他特地圈了块场地,带了一百几十号人,蜡烛高香纸钱鬼画符熏得漫天黑烟,□□经唱诵、宣讲教义、准备复国呢,被县公安局两名公安干警人连锅端了。 周纳德说:“其实说穿了,吴教主就是工资低,孩子多,家庭困难,想骗几个钱,你看他到了看守所就不自称天子了,也不组织人民群众早朝了,该交代的问题都老实交代了。这人和淳于扬的性质相同,声东击西,浑水摸鱼,别用用心,都是为了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唐缈津津有味听完,感慨说还是你们当干部的眼界高,看得远,发掘问题深入透彻,分析问题有理有据,淳于扬在你的剖析下简直无所遁形! 周纳德说:“是啊。对了,那个小唐啊,既然我没偷钥匙,也没中蛊,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哦,这就有点儿小问题。”唐缈一副为难的样子,“你没中我的蛊,但是那天你死活不肯喝茶,姥姥生气了,所以是她老人家亲手给你下的蛊,换言之你中蛊比他们三个都早哦,这就是给予特殊人才的特殊待遇。” “这蛊嘛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最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吧。你想走也没关系,反正你在乡里,我在唐家,直线距离才二三公里,走山路虽然难些,但也不过大半天,等你发作了再来找我也来得及。周干部,抱歉打扰你看书的雅兴,我走啦!” “……” 周纳德目送唐缈离开客堂,猛然抓起书摔在地下,又泄愤般跺了几脚。 “死去吧!”他小声骂,“骗子!都他妈的骗子!!” “操!” 他气得要死,如困兽一般在堂屋里踱步,突然发现自己刚才激怒之下居然用手触碰了唐竹仪的书,顿时又吓得腿软了。 “哎哟哟……怎么是人是鬼都来欺负我呢?”他小声表达懊恼,“就不该来啊!” 没法证明唐缈是否说谎,更无胆量和机会去试验其他人,他依旧被困在原地,和其余三个被怀疑的对象一样,为此烦躁不已。 唐缈也不好受,回到厨房后他把自己扔在柴草堆上,一边给脚擦药膏一边恼火地想:可惜出来之前没跟厂里的政工干部学习一下谈话技巧,怎么问来问去都是无用功呢?倒像江南小戏里唱的双推磨,你也推来我也推,小寡妇推完长工推……小寡妇倒是做出豆腐来了,自己可是空推磨啊! 他突然想谈到话有什么用,反动派是怎么对待革|命先烈的?日本帝国主义是怎么对待抗日军民的,那得严刑拷打啊!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爪子,心说:好一双纤纤素手,今儿就让你感受一下血染的风采吧! 他的小妹妹唐画正在柴草堆上熟睡,头发蓬乱,满是草屑,还有不知从哪里粘来的碎花瓣小树枝,衣裤鞋袜又脏又皱,姥姥和姐姐刚离开了一两天,她就变得像个小叫花子。 “这孩子真不讲究。”唐缈说,“我喜欢。” 他鬼使神差去摸唐画的衣兜,结果又被咬了。他都没敢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咬了他,反正是虫虫宝宝家的亲戚长辈,再不济也是老师同学,好在嘴下留情只是警告,没放大毒。 他左手中指白玉一般的指节上顿时血流不止,时不时沁出一个血珠,仿佛凝血功能失效了似的,淋淋漓漓一直到下半夜才好。 唐缈没法子,只能带着血染的风采去找离离。 作者有话要说:  德国赢了,晚上八点加更! 离离在房间里的竹床上躺着, 既不睡觉, 也不做事,只是睁大眼睛望着房顶上的椽子。 她从下午开始安静得不像话,总是倚在角落冷眼旁观, 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当然了, 从正常人的角度看,她和唐家兄妹之间发生过严重龃龉,再怎么刻意淡化存在也是无效的, 她还是他们的眼中钉。 唐缈板着脸去敲她的门。 她问:“谁?” 唐缈忍气吞声地说:“我。” “有事明天再说。” “不行。” “滚。” “偏不。” “滚你妈的,讨骂吗?” “行, 你肚子烂穿了再来找我。” 离离拉开房门,斜眼道:“嗤, 稀罕吗!我怕你?你算老几?” “你又算老几?”唐缈反问。 离离哼道:“那不说这个,就说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你也不怕传出去别人说闲话?” 唐缈说:“第一,我不觉得你是女人, 你也就是个猪精;第二, 现在才晚上九点多, 谈不上半夜;第三,我不进房间, 请你出来,我必须问你几句话!” 两人上午才打过架,此时见面有点儿分外眼红的意思,离离挨了骂, 脸上又浮现出你死我活的狠劲儿。 唐缈开门见山:“把钥匙还给我。” “啊呸!”离离唾了一口。 她正要关门,唐缈连忙把腿伸进去抵着:“别装了,我知道是你拿的!” “哼,捉贼拿赃,你说我偷东西,那你有胆来搜我的身!”离离挺了挺胸脯,怒目而视,“搜出来钥匙还你,搜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我割你的脖子放你的血,一刀刀把你扎成筛子还要腌腊肉!” 她强行关门,唐缈被门板夹住了腿,忍住痛问:“你为什么到我家来?” 离离翻白眼:“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为了宝贝!所有人都是为了宝贝!” “所以你承认自己是文物贩子?” “文物贩子?”离离想了想,并不否认,因为那些宝贝也算文物吧,但她和贩子的区别在于,她是来空手套白狼的。 于是她阴恻恻地笑起来:“没错,我是贩子你敢怎样?那些古董继续放在你家,你们不当回事,过几年就烂了朽了糟了碎了,多可惜。如果让我卖到外国去,卖给那些财大气粗的洋人收藏家,不但能赚外汇,还能发挥它们最大的作用,你说是吗?” 唐缈说:“放屁!这是明抢!” 离离谈到本来目的,立即显得热衷起来,也不关门了,并且还把门拉开了些:“我放屁?啊呸!你啊,看上去像个大小伙子体面人了,居然连屁都不如,屁还知道自己找出路呢!” “我家没有任何宝贝。”唐缈说。 “别这么死硬啊,我保证有你的好处。”离离眼珠子转了转,“反正现在没旁人在,我们可以坐下来立个字据,以后我每卖出去一样东西,所得的钱我们三七分账,我七你三,怎样?” 见唐缈不表态,她又改口:“四六,我六你四!” “要不五五!不能再少了,你只是在家坐着收钱,我一路带着古董往香港去,出工出力、担惊受怕的,总得付我点儿辛苦钱。” “……”唐缈问,“我答应卖了吗?” “那就答应呗!”离离说,“我告诉你,我认识香港的一个大老板,他在那什么佳士多还是佳士得拍卖行有路子,保证能够替你拍出高价来。我去年还给他找了一只商代的青铜器,就在那边卖的,卖了好几万港币呢!好几万!港币啊!现在你见过几个万元户?何况是港币万元户……” “……”唐缈把腿撤出去,主动关门,“继续睡吧,我跟你谈话比较累。” 这次换离离不肯关门了:“喂,你等等,摆在眼前的发财机会你真的不要?” 唐缈无力地说:“我要我的钥匙。” “一码归一码,”离离说,“我没偷钥匙。那把是不是宝库钥匙?你们唐家的宝库在哪里啊?肯定不在这个宅院里,因为我已经找遍了。你一定知道在哪儿吧?带我去啊,我给你钱!” “再见。”唐缈转身要走。 离离喊住他,诡异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不要钱,你要色!” “啥?” “你是不是想睡我?”离离斜着眼问。 “……”唐缈说,“我谢谢您了!” 离离说:“我给你睡,只要你把宝库的位置告诉我!” “啧!”唐缈拧过头,没好气上下打量她。 “干什么?”离离问。 唐缈问:“你觉得跟淳于扬比起来,是你长得好,还是他长得好?” “他长得好。”离离居然挺实事求是。 唐缈说:“这不就得了!如果睡觉有用,我干嘛不去睡他?睡他我他妈还省力些!” 离离说:“可你他妈吃亏啊!” 唐缈脚下一跌,说:“……走了。” “你别这么快拒绝啊,再考虑考虑呗,”离离说。 唐缈埋头离开。 离离再次喊住他,冷笑:“猪头,你不要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真把自己当做唐家的人了?真以为那个老太婆、那两个小丫头就是亲人了?” “什么意思?”唐缈问。 离离说:“你可真单纯,据我所知,不管是老太婆还是小丫头,都想要你的命!” “你说明白些。”唐缈拧起清秀的眉。 “我偏不说明白,让你再尝两天当好孙子、好哥哥的美妙滋味,以便日后死得其所!” “我懂了。”唐缈凝视她,“你在挑拨离间。” “哈哈!”离离大笑,“我犯得着嘛?劝你赶紧跟我合作,咱们一起逃出去,我得了钱,你既得了钱又得了命,皆大欢喜!” “闭嘴吧。”唐缈命令。 “哎我懂了,你是有顾虑,怕面子上不好看。”离离说,“真不用顾虑,要不你给帮我把蛊毒全部解了,我帮你把小丫头片子们先杀了埋了,然后再去收拾老太婆……对了,小瞎子倒是在家,那个小瘸子去哪儿了?啧,她们也不好对付啊,小瘸子会用毒,小瞎子老是跟屁虫似的跟着淳于扬……” “你,”唐缈问,“你说话之前不掂量的,是吗?” 离离没听明白:“什么?” 唐缈感觉自己连吵架的力气散尽了,就是觉得疲累,转身就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才是谈话,而离离不会谈话,她只懂交易。 “哎,你别走啊!不是你主动来找我的嘛?咱们继续商量啊!” 唐缈越走步子越大,越走越是火冒三丈。 离离有一种丝毫不加掩饰的邪恶,似乎完全没有道德感,也不懂得愧疚同情,殴打残疾的唐好也就罢了,杀害无辜幼童尤其是才五岁的唐画这种话,她居然能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简直是个怪物。 出于愤怒,唐缈主动逃开之前居然忘了问她是否和周纳德同为一伙,等到了厨房才想起来。反正问了也是白问,两人结伙是司徒湖山的臆测,离离绝对不会承认的。 过了十多分钟,他才稍微平复了一些情绪,暂时把离离这个女人赶到脑后去。 唐画依旧在厨房草垛上熟睡,身上多盖了一件衣服,是淳于扬的旧军装。淳于扬不知道在哪儿入睡,唐缈也懒得管,他把唐画搂在怀里,抚摸她乱蓬蓬但细软的头发,喃喃说:“别怕,有我在,谁也伤害不了你。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就跟她拼命!” 唐画被他弄得有些醒,迷迷糊糊说:“哥……” “嗯?” “喝水……” “行,我给你倒去。” 唐缈放下唐画,转到灶台前面找暖水壶,发现虽然冷锅冷灶,但灶面台面纤尘不染,各种厨具摆放整齐,碗筷都发出洁净的光。 “谁来打扫过了?”他问唐画。 唐画说:“淳。” 唐缈耸肩,心想不用猜也知道是他,此人强迫症。顺便说许多强迫症人士都是极其理性的,感性动物强迫不起来。 淳于扬有洁癖的毛病倒是和唐家不谋而合。 唐家人也讲究,和普通的庄户人家不一样,这个家中的各样摆设用品虽然古旧,但都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没有浮灰,地上没有垃圾,墙角柜脚没有蜘蛛网。唐好这个小姑娘似乎成天在家里打扫卫生,前些天井水充足的时候,傍晚还要洗一遍地。 生活习惯是长久养成的,从唐好往上推演,姥姥就极爱干净,前任家主唐竹仪必定喜好清洁,唐家的历代祖宗们想来也是井然有序……唐缈突然想到他爸爸唐亚东。 老唐不修边幅,邋遢得一言难尽,还未结婚时曾经创下三个月洗一次衣服的卫生记录,其余时间他主要在比较,比较哪件衣服、哪条裤子不够脏,还能再穿两天,一点儿新中国工人阶级的风貌都没有。后来结了婚,他老婆——也就是唐杳和唐缈的妈——用粗擀面杖抽着、打着、逼着他洗澡洗脚洗衣服,情况才稍微有所改观。 唐缈暗想:唐家人的秉性是这样的,我爸那怪胎又是怎么孵出来的呢? 想到姥姥和唐好,他突然又记起离离说的那些话,感觉就像吞了一只苍蝇,东西虽小但足够恶心。 离离居然说姥姥、唐好和唐画想杀他,这大概是今年最好笑的笑话。 撇开亲缘,撇开感情,光谈利益,杀他能获得什么好处?他无钱、无业、无知识、无地位、无秘密,杀了他最多只能获得一具尸体。 这尸体也无甚用,旁人的还可能被零碎割了卖器官,他如果死在这深山老林,运不出去加上暑气熏蒸,半天就开始烂了。 “麻痹的,荒唐。”唐缈摇头冷笑。 这时候外头客堂的座钟铛铛敲响,数了数有十一声,已经深夜了。 他站起来,决定去找淳于扬。 作者有话要说:  又要挨淳于扬一顿摩擦。 淳于扬自从下完了那盘盲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唐家宅院这么大, 唐缈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但唐画知道,她喝完了水,指了指后院方向说:“淳。” 唐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得要领:“哪里?” “缈自己找!”唐画翻身就睡。 “……”唐缈心想:淳于扬这人不除掉不行了, 孩子都跟他学坏了,这说话什么口气?! 他一边腹诽,一边顺着唐画所指的方向往后院去, 发现前方是祖宗祠堂后,心里不免有些疑惧。 穿过回廊和天井, 拐弯进入小院,经过月亮门, 看到碎裂的大水缸,他停下脚步喊:“淳于扬!” 没人回答,他又喊了一声:“淳于扬!” 祠堂内的油灯亮了,淳于扬提着灯走出, 站在门槛后面, 诧异地望着他。 “你在这里干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唐缈将双手绞在胸前:“唐画说的, 那孩子一直跟探照灯似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找东西。”淳于扬做了个“请”的姿势,“要不进来一起找?” “谢了, 我害怕进去。”唐缈坐在门槛上,“我要跟你谈谈。” “谈吧。”淳于扬将油灯放在地上,继续蹲下,用手指关节在每块铺地青砖上敲着。 “你到底在找什么?” “找暗道, 找密室,找穿过毒水深沟出去的路。”淳于扬说,“你真想被困死在这里?” “不想。” 淳于扬浅笑了一下:“你当然不想,也不会,因为你知道出去的方法,前提是我们必须把钥匙交出来。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始终不交该怎么办?你是打得过谁么?我得提醒你宅院里的三口水井都枯了,虽然存了点儿水,可十分有限。如果没有饮用水,你觉得你能熬几天?你的小妹妹又能熬几天?” “……”唐缈也找了块碎砖,在周围地面敲了起来,问,“那你有眉目了吗?” “没有。”淳于扬说,“顺便告诉你,司徒先生、周干部和离离也在找暗道,目前没有任何发现,你们唐家的机关都做得相当隐秘。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在姥姥的正房里。” “姥姥的房间里?”唐缈挠头,“那应该没什么呀。” 淳于扬问:“想必你进过姥姥的正房,她的床是什么样子的?” “床?”唐缈挠头。 姥姥有一张雕工繁复的拔步床,床上挂着纱布蚊帐,床前有小回廊,回廊两侧有柜子、椅子还有旧时放马桶的地方,犹如房中套了一间小房。 “那床上真没什么,就铺了一床打补丁的薄被子。” “或许床下有什么。”淳于扬意味深长地说。 唐缈想了想,觉得他就是毫无根据地瞎猜:“既然你觉得姥姥的床下面有机关,那还在这儿敲什么敲?” 淳于扬摊开两手说:“因为唐家绝对不会只有一条暗道。这个祠堂的建筑模式不管在传统还是现代的住宅中都不会采用:一扇大门,没有窗,开间小,极纵深,倒像是建在地面上的防空洞,总之它不合常理,不合常理处必有妖。” “那我是不是得开一台挖掘机配合你啊?”唐缈问。 “如果能有,再好不过。”淳于扬说。 “不打岔了。”唐缈习惯性托腮,“我有话问你。” “你再啰嗦一句‘钥匙’我就把你扔出去,我从没碰过任何钥匙。” “不是钥匙。” “那是什么,说。” “你和周干部是怎么认识的?” 听唐缈这么问,淳于扬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我之前解释过了,来唐家之前我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诬陷我。” “所以你不是他的旅伴?” “当然不是,我的旅伴是你。” 这点唐缈也承认,他们从南京结伴到宜昌,走过了长长一段水路。况且周纳德说是二十几天前在北京开往武汉的列车上认识淳于扬的,这话不管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难以成立。那时候外出行路还是比较慢,二十多天内单靠普通列车和轮船,难以在北京、武汉、上海等几个城市之间来回倒腾。 唐缈说:“周干部说你是文物贩子,看中了唐家的古董,准备把它们打包卖给香港的收藏家。” 淳于扬气得想笑:“那他太小看我了,古董我家也有,或许更珍贵,还犯不着千里迢迢来偷你家的。” “所以你不是文物贩子?” “劝你别再问这些蠢问题,”淳于扬警告,“衬托得你像个呆子,绣花枕头一包草。” 唐缈心想你才是呆子呢。 “行吧,换个问题。”他问,“你还在帮日本人做事吗?” 淳于扬正在敲砖,闻言右手顿时停在半空,抬起头盯着唐缈的脸,那双神采逼人的眼睛里射出寒光:“你刚才说什么?” “姥姥问你,还在帮日本人做事吗?”唐缈不自觉地在门槛上靠后坐了一些。 淳于扬“呼”地站起来,逼近道:“你再说一遍。” 唐缈后退,差点儿被门槛绊倒:“干嘛?你想打人?” 淳于扬不想打人,只是忽然揪住唐缈的衣领,贴脸问:“这话是唐姥姥说的?” 唐缈为了避免跟他目光接触,立即把头扭过开去:“管是谁说的,你回答啊。” 淳于扬用力捏他的下巴,想把他拧回来。 “别啊,疼!”唐缈喊。 “唐姥姥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淳于扬有些蛮狠地追问。 唐缈说:“你少动手动脚的,有本事说句实在的!你中了我的蛊,命还在我手上呢,把我弄死了你也得死!” 淳于扬放开手:“你把话说清楚!” 唐缈顺势退出了祠堂,背靠院子中另一只没有碎裂的大水缸站着,就是那只淳于扬和周干部曾经在唐好的逼迫下,站进去泡了大半夜的水缸。 “你是不是有一块手表?”唐缈问。 淳于扬有,但自从进了唐家后他就始终把它放在衣服内兜里,从未拿出来戴过。 “什么表?”他问。 “我哪知道你有什么表,”唐缈说,“姥姥认得你那块表。” 一块三十年代年瑞士生产的腕表,K金表盘,指针与刻度都镶着钻石,一共21颗,无论在现在还是当年都价值不菲,属于普通老百姓难以企及之物。 “姥姥怎么会认识我的表?”淳于扬问。 “这么说你承认有一块表喽?” “我承认。” 唐缈冷笑:“那就简单了,姥姥说上一个戴着那块表的人是为日本人做事的。” “不是!”淳于扬猛地出手,把唐缈压在水缸上。 他们的姿势在二三十年后被命名为“壁咚”,普遍解释是把对方逼到墙边,单手或者靠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限制其空间,让其无处可逃,双方贴近以增加表白成功之几率——顺便说很巧啊,“壁咚”这个词也是从日本东风西渐过来的。 “……”唐缈缓缓地沿着水缸壁滑下去。 淳于扬把他提起来,他又滑下去。 “别动!”淳于扬命令。 “淳于扬同志,”唐缈难以忍受和他面贴面,“你……尴尬不?” “我不尴尬。” “要不我亲你一下,增加些许尴尬?”唐缈问。 “我的确有一块手表。”淳于扬说着,将其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举到唐缈眼前,森冷地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那真是一块好表,历经几十年风采不减,金色表盘上的钻石熠熠生辉。 淳于扬说:“我母亲始终珍藏着这块手表,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不管面临的是饥饿、病痛、还是侮辱与打击,即便会因此失去生命甚至连累家人,她都没有舍弃它,直到临终之前才捧出来郑重地交给我。” 唐缈盯着那表,低声问:“它很贵吧?” 淳于扬点头,把表塞回去:“我母亲把它看作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我有时候也不理解,但是能接受。所以我已经不在乎它本身的价值,对我来说,它是信物。” “姥姥为什么会认识你们的信物?”唐缈问。 “我不知道。” “你妈妈过去和唐家是不是有渊源?”唐缈又问。 “没有。”淳于扬断然说。 唐缈挑了挑眉,一副不信的样子。 “别做这种表情!”淳于扬再度警告。 “怎么,你敢咬我?” “比咬你严重得多的事我都敢。”淳于扬欺近,仿佛亮出獠牙。 “……”唐缈让步,“哥们,有话好说,能不能先放开我?” “不能。” “你不是有洁癖吗?小心我喷你一脸唾沫!” “喷吧。”淳于扬冷笑,“但你也要负责舔干净。” 唐缈伸出舌头,含混不清地说:“我舌头上有细菌,怕死了吧?” “是么?”淳于扬舔了舔嘴唇,“我也有。” “……”唐缈感觉自己要犯错误了,举手投降,“行了我输了,咱们换话题吧。” 淳于扬突然问:“你接过吻没有?” 唐缈低头,扑扇了几秒钟睫毛,坦白,“有过。” “什么时候?” 唐缈扭过脸,耳侧有些发烧:“不关你的事,别问。” “什么感觉?” “……湿的。” 淳于扬嗤一声笑出来,骂道:“笨蛋。” 唐缈反唇相讥:“怎么,你跟人亲嘴儿是干的?” 淳于扬说:“我没和人接过吻,因为恶心。” “嘿嘿。”唐缈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忽然起了邪念,抓住淳于扬的衣领踮起脚尖迅速亲了他一口,当然只是亲脸,而且蜻蜓点水。 他自我化解地笑道,“看,湿的。” …… 淳于扬大概放空了有两千年那么久。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就是从这个似吻非吻的举动开始死心塌地给落榜生当打手的。他这个人比较传统,人家碰他一下,他碰人家一辈子,说到做到! 总之唐缈没头没脑地亲了淳于扬一口,而后者的意识被击出了躯壳,游离在虚空的虚空的虚空的虚空……之外。 “……” 唐缈想:完了,闯祸了,把他恶心傻了…… 他默默地从淳于扬胳膊底下钻出来,尽量轻手轻脚、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往院门方向挪去,一路考虑该怎么给这洁净的人儿办后事,因为他估计很快会被外来细菌杀死。 差不多要挪出小院了,淳于扬在身后喝道:“回来!” 唐缈哆嗦了一下,回头。 淳于扬阴沉地问:“落榜生,你上次是跟谁接的吻?” “都说了不关你的事。”唐缈反问,“难不成你还操心我的细菌去哪儿了?” 淳于扬瞪了他半晌,突然烦躁起来:“快走快走,免得我把你钉在水缸上!” 唐缈心想你刚才就已经把我钉在水缸上了,冲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跑。然而跑出去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没有问,于是又折回,倚着院门探头问:“喂,淳于扬,你有没有偷姥姥的钥匙啊?” 淳于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没有!” 唐缈仗着站得远,又仗着身上有细菌,不依不饶:“那你是不是皇军派来的啊?” “当然不是,你战争片看多了!”淳于扬怒道,“落榜生,你快给我滚蛋,今晚别再让我看见你!” 唐缈说:“嘿嘿,我是落榜生没错,你又是哪座庙的,也敢讽刺我?” 淳于扬说:“我是南京太学数学系的。” 唐缈问:“真的?” “真的。” “骗人,为什么是数学系?” 淳于扬说:“一切科学是以数学为奠基,所以我考上了数学系。” 唐缈不置可否。 淳于扬又说:“自孙氏东吴永安元年吴景帝孙休诏立南京太学始,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筹办的三江师范学堂,后民国建立‘国立中央大学’,解放后改名‘南京太学’,校史我还熟吧?” “可我不熟啊。”唐缈说,虽说那学校就在他们家附近。 当年大学还没扩招,全国每年能够迈入大学校门的不过几十万人。按淳于扬的年纪算,若他已经大学毕业,说明他大约是1981或者1982年入校,而1979到1982年这三年间,每年大学新生全国加起来才二十七八万人,分摊到各所大学只有几百几十,甚至十几个人,真正天之骄子。 “南京太学好哇,那我们是半个老乡啊!”唐缈说。 淳于扬低下他俊美的头,无力摆手:“谁跟你是老乡,你快走吧!” 唐缈偏不走,还凑到跟前撩了他一眼,那一眼真是含嗔带怨(虽然他百分之百不是故意的),看得淳于扬无端心里一跳,暗说这小白脸真不简单,明年无论如何要帮他复习考大学,不能听之由之,放任其流向社会! 唐缈说:“哎,听说你们大学生都喜欢看《朦胧诗选》,我们也喜欢。我最喜欢第一首诗,就是北岛的那首,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淳于扬截口说:“我不读现代诗。” 唐缈决定再死缠烂打一下:“高材生,既然你不是汉奸,那你们家祖上是不是出过汉奸啊?” 淳于扬眉头一皱,旋即扑了过来,唐缈矮身就跑,连声喊:“我走了!我走了!” 淳于扬抓住他的后衣领,不知采用什么手法,一拽一捏一拧就把他按在地下,用单只膝盖压住。 “唐缈,”淳于扬咬着牙说,“我知道你信任姥姥,她是尊长,我不该背后议论,但世上手表何其多呢,戴表的人更是数不过来,她既然说看见过一块类似的手表,那一定是几十年前的事,天长日久她也许记错了!” 唐缈右脸擦着地,两只手虽然在身侧但撑不起来,只是挣扎。 淳于扬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希望你不要再错上加错,妄自揣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家里虽然贫寒,但不卑贱,也是立德立身书香门第。说我家出过汉奸,那不但是对我,更是对已逝先人的侮辱,你如果再敢多说一句,我可能会把你的肋骨打断!” 他松开膝盖,唐缈跳起来,忿忿地擦着脸上的湿泥。 “你快走吧,等我找到了密道就去喊你。”淳于扬声音又变柔了。 “去你妈的!”唐缈气坏了,“你往后别想在我这里再拿一粒解药!” “我不需要解药,我没有中蛊。” “呸!”唐缈转身便走,为了发泄怒气,他还在院外廊柱上踹了两下。 淳于扬听见了,在墙那头凉凉地说:“别折磨你的脚,伤口还没好呢。万一以后不能走路了,你当坐轮椅舒服么?” 唐缈发狠似的想:老子要是瘸了,天天骑你脖子上,给你带上辔头嚼子,说走就走,指东不许往西! “说两句怎么了,又不掉块肉!”他小声咒骂,“激动什么?你他妈还偷钥匙呢!” 淳于扬又说:“回去厨房躺着,一会儿我去给你上药。” 唐缈发现自己的右边额头居然被一小块碎石蹭破了,刺痛不已,还黏黏糊糊地流了几滴血,因此更加恼火,心说:谁稀罕么?一看你心里就有鬼! 落榜生不代表就是傻子,他能察觉淳于扬在“祖上有没有汉奸”这个问题上绝对反应过度了,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欲盖弥彰”。 很好解释:日军1945年便投降,如今是1985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是1972年,距今都已经十三年了。 这漫长的几十年当中,抗日战争时期的汉奸、叛徒、卖国贼、间谍、特务等等都早已清算完毕,早已是过去式。如今的所谓“汉奸”只存在于电影里,丑角似的统一梳着油光光的分头,敞开穿着褂子,扎着裤口,斜挎一把驳壳枪,跟着太君的屁股后面转。 骂谁一句“汉奸”,对方会回骂几句下流话,但不可能像淳于扬那样,从心底里当了真。 所以姥姥一定没记错,就算淳于扬本人没问题,他的手表一定来历出奇,他祖上一定有人为日本人做过事! 姥姥啊姥姥,你真是厉害,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你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你得抓紧时间打败那什么“反噬”重新站起来,因为你才是主心骨啊! 你在信里说很快,真的很快吗? 姥姥写给唐缈的信 (这段文字应该是后来添上的, 因此笔迹更为潦草, 语气也愈发严厉。姥姥写这段时,淳于扬已经来到唐家,在字里行间也能看出) 续上: …… 唐缈, 我极怀疑那三人, 你千万小心! 司徒湖山并非其本人,他与那人在样貌上有三分相似,对过去的事情也说得头头是道, 但他不是“司徒湖山”,因那人在1966年已经过世。 周干部, 我摸不清其来路,记住来者不善。 淳于扬藏有一块手表, 如果我没看错,那块表的前主人在民族存亡之际曾经为日本人做事,造成极大恶果,所以你对淳于扬要格外提防, 一点不能相信! 打开深沟毒水机关的方法如下:…… 此外, “此外”后面就没有了, 姥姥的信到此结束。 她还想交代些什么?不得而知。 唐缈躺回厨房的稻草堆,把信展开又看了一遍, 随即藏好,小声埋怨道:“表舅爷不是本人,周干部来者不善,淳于扬一点不能相信, 离离那婆娘就更别提了……唉,姥姥,你以为我这么聪明,能在他们几个人之间游刃有余?” 问了这么一圈,什么都没问出来,只知道那几个人互相咬而已。 ……要是淳于扬不可信,他还能信谁呢? 唐缈的注意力又落到“反噬”这件事上,忽然坐起,自问:“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姥姥?” 他越想越觉得应该:姥姥就躺在后院主屋,这么长时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也不知道情况是好转还是恶化,虽说她不让人去,但扒着窗户偷看一眼总没关系吧? 他望向窗外夜色,决定天亮之后去看望姥姥,他不能把一位患病的老年人单独留在房间里,至少要伺候她吃点喝点什么。 他将唐画往草堆里面推了推,躺在她身边想事情,不就便睡着了。 大白猫从高处跃下,悄无声息地蹭到唐画怀里。 唐画睁开眼睛,搂着猫,低下头用小脸感受其柔软的皮毛,问:“干嘛叫画儿起?” 她摸索到一旁唐缈的胳膊,点头:“哦,缈睡着了,所以画儿起。” 白猫轻轻叫了一声。 唐画问:“淳呢?淳来陪缈。” 她用空洞的大眼睛感受淳于扬,终于发现他在稍远处,于是离开厨房去寻找。 在月黑无星的夜晚,黑暗包裹的宅院,人的优势和劣势颠倒了,视力变得不重要,直觉占了上风。 唐画依靠脑中的地图畅行无阻,白猫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渐渐接近淳于扬所在的位置,但经过回廊时,一个人影忽的拦在她们面前,是周纳德。 “小唐妹妹,你怎么三更半夜还不睡觉啊?”周纳德说,“小朋友要早睡早起,否则会长不高的。” 唐画连大气都不敢出,缩着肩膀直挺挺地站着,白猫跳到她的背上嘶叫起来,听上去就像野兽的呜咽。 周纳德的脸在黑暗中一团模糊:“哟,这畜生也醒着?” 他伸手抓向唐画的细胳膊,用一种又慢又哑的声音说:“小唐妹妹,你这半夜出来玩的习惯可不好,叔叔送你回房睡觉去吧……” 唐画正要放声大哭,这时有人在身后说:“别碰她!” 周纳德又吃了一惊,听出来人是谁后埋怨:“这位同志,你能不能别不声不响地吓人啊?” 说话的正是淳于扬,他重复:“别碰她。” 唐画“哇”地一声嚎出来,转身紧跑几步扑到淳于扬腿上。 周纳德举起双手:“我没碰她啊!我是一片热心肠,就是不乐意看见小孩子半夜不睡觉。我有个侄子也是这么大年纪,学不好好上,老喜欢看小人书,跟她一样白天蔫吧、晚上精神,把娘老子折腾得够呛。所以孩子的教育要从小抓起,要立规矩,否则越来越难管!” 淳于扬当然知道所谓“侄子”不过是他随口编造的谎话,因此冷冷说:“我提醒你别碰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 “什么意思?”周纳德问。 淳于扬此时才打开手电,照亮唐画的上半截,示意周纳德过来看。后者凑上去,发现小姑娘肩膀上落着一只甲虫,大约拇指甲盖大小,黑色外壳在灯光下反射出惨绿色。 “恭喜你死里逃生,”淳于扬说,“周干部。” 周干部的冷汗顿时披了下来:“你的意思是……小唐妹妹准备用虫子咬我?这、这是什么虫子?被咬了会怎样?” 淳于扬关掉手电,扶着唐画站在浓重的黑暗里。 周纳德开始觉得危险,摆出挑衅的姿势,两只拳头在身前胡乱比划:“你想干啥?” “这句话应该问你,你为什么半夜游荡?” “我三国演义看多了,失眠!” “哦,又撒谎。”淳于扬点头,“你是不是也在唐缈面前撒谎了?” “没有!” 淳于扬问:“周干部,你之前从未见过我吧?” 周纳德说:“嘿,这点你可别想抵赖,我跟你在武汉火车站……” 淳于扬突然说:“我想起你是谁了。” “什、什么?” “虽然未曾见过,但是我对你略有耳闻。”淳于扬古怪地笑了。 周纳德不再乱说乱动,停了半晌,伸出右手说:“我也是,幸会。” “那你还敢跟我握手?”淳于扬冷峻地说完,牵着唐画往厨房走去了。 回去路上,淳于扬告诫唐画:“下午才跟你说过的,不能让他落单。” “他”显然是指唐缈。 但唐画这个年龄哪有记性,她愉快地跟淳于扬手牵手,丝毫不觉得自己哪儿不对。 “你把你哥哥一个人留在厨房,出来时还忘记锁门了。”淳于扬提醒。 “嗯?”唐画笑眯眯的。 淳于扬说:“你有虫虫,他没有,所以你们两个要呆在一起,他睡在哪里,你就睡在哪里。” “哎。”唐画答应。 淳于扬叹了口气:“你答应得这么快,让我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唐画仍旧高高兴兴地问:“淳在哪?” 意思就是淳于扬刚才干嘛去了。 淳于扬说:“我去解决一下离离,让她多昏睡几个小时,免得她半夜出来害人。” 唐画点头,断然说:“哈批,坏!” 淳于扬说:“我们是好朋友,要一致对外,是不是?” “好朋友!”唐画重复。 突然她站住不走,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淳于扬连忙问怎么了,她摸着口袋,指着后宅方向喊:“乌龟没有了!” “你把我给你的小乌龟弄丢了?”淳于扬问。 “呜哇哇哇哇乌龟没有了!”唐画仰头干嚎,“乌龟——!龟龟龟龟龟————!!” 淳于扬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于是把心放下哄孩子,说没事没事,我家里还有好几只,有绿的有金的有彩色的,统统给你。又说:“你用心就能看到它啊,对不对?” 唐画抽噎着往后宅瞧了一眼,又大哭了起来:她能看到,但是分辨不清,因为动物和人的生灵之气回馈到她的感官中不一样,人大而明显,动物小而隐约;人走远了依然突出,小动物就不一定了。 尤其后宅有那么多的动物——鸡鸭猪鹅兔子羊,还有数以万计的虫——所以她大约只能看到一片闪烁的、模糊的星云。 “乌龟啊——!嗷嗷嗷嗷嗷嗷乌龟————!!” 淳于扬无奈,只好牵着她的小手走回厨房,把她放在稻草堆上,任由她哭了十多分钟。 同样睡在草堆上的唐缈没被吵醒,维持着唐画离开时的姿势,毫发无损,睡容安稳,但是气息清浅,看样子是累惨了。 他原本用来睡觉的门板已经被司徒湖山霸占走了。老厮高风亮节,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女同志,却说自己有什么腰椎间盘突出症,什么脊柱侧弯,不能老趴着侧着,必须平躺,所以只能委屈唐缈了。 淳于扬的手指指腹在唐缈面颊上滑过,按在他受了伤的眼角处,那眼角的微肿已经消下去一些,伤势却完整地暴露出来。看样子离离手上应该戴着戒指一类的硬物,打击时擦破了唐缈的皮肤,留下了一道血痕。 你也真是倒霉,淳于扬暗想:唐家的少爷不好当吧? 他示意唐好赶紧躺下睡觉,顺手脱掉唐缈的鞋子,解开缠住他足弓的绷带。 唐缈骨架不大,身细腿长,从小就是美人坯子,只不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所以在家属院里远远没有他那温柔懂事的姐姐受欢迎。 淳于扬捧着他的脚观察,只见白皙的脚面上留着纱布的痕迹,脚底艾灸的烫伤既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依旧是深红色的两个洞,但是体液渗出已经停止,这意味着唐缈的命被确实保了下来,以后只需要耐心等待伤口愈合。 他松了口气,替唐缈上药,用干净纱布给他重新包扎好,将他的睡姿摆正,守到一边。 躺在另一侧的唐画已经迷迷糊糊要睡,她是极为省心的幼儿,既不需要讲故事,又不需要唱歌拍哄,只需要和她手拉手,不一会儿便自己进入梦乡。 见那两人都睡了,淳于扬又多留了几十分钟,这才关好厨房的门窗,跑到客堂长凳上睡觉。 …… 他是被一滴水打到额头上惊醒的,睁眼一看,原来是屋顶年久失修有些漏雨。下雨是好事,意味着有新鲜水源的补充,他赶忙起来,四处找容器到天井里接雨水。 在他张罗期间,唐缈醒了。 唐缈根本没注意到外头下大雨,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上的纱布已经换过,只是察看了一下熟睡中的妹妹,然后手脚麻利地煮了一碗红糖姜汤,端着往正房去。 这一觉醒来,他越发懊恼自己太听话,把老太太一个人撂在屋里太久,恐怕贻误了治疗时机,因此走得极为匆忙。 他离开后十多分钟,唐画仿佛接到什么天外信息似的猛地瞪开眼睛,翻身一骨碌爬下草堆,跑出去找淳于扬。 “淳!”她兴冲冲说,“缈有虫虫了!” 淳于扬正忙着呢,没顾得上听小丫头的。边上又有司徒湖山聒噪,说什么“要死要死井水干了有地震唐家不积善行德有报应啊报应我们都要跟着死逑了”之类的废话。周纳德也大呼小叫地帮腔,说什么“老同志你总结得对但不准确这其中有因果关系但不是主流主流是我们要分清楚什么是敌我矛盾什么是群众内部矛盾……” 唐画见没人理她,跳着喊:“淳!大虫虫,啊呜啊呜!” 司徒湖山住了口,问:“画儿,什么啊呜?” “啊呜!”唐画举起双手在脸旁,作爪子状,“啊呜!” 司徒湖山说:“我的乖乖,你就和你的狗或者猫玩去吧,让你表舅爷这把老骨头消停一会儿!” 唐画安静了两三分钟,察觉到淳于扬正经过她身边,又举手喊:“啊呜!” 淳于扬便问:“啊呜是不是吃饭的意思” 在部分地区,“啊呜”作为一个拟声词,常被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用来模拟大口吃饭的样子。 唐画摇头(她会说‘吃饭’两个字),突然又点头,伸手指向后宅,举手作扑食状:“大虫虫,姥姥的,啊呜!” 淳于扬有些明白了,“啊呜”似乎在指某种攻击性,总之不是什么善良行为。 “你哥哥呢?”淳于扬警觉地问。 唐画指着宅院后方:“姥姥那里!” “唐缈和姥姥在一起?”淳于扬问。 唐画连忙点头。 “姥姥今天没事吧?” “……”唐画无法表达,“嗯……灭了。” “我去看看唐缈!”淳于扬心头一跳,立即放下手中的接水盆,飞快地往后宅跑去。 而唐缈刚刚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的搏斗。 他从客堂出来,穿过回廊,进入第二进院子,姥姥住在这进院落的正房。 正房为平行的三间屋,正中间堂屋相当于起居室一类,放着桌椅板凳,天气晴好又农闲的时候,姥姥喜欢坐在这里缝缝补补,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踩着她的老式缝纫机。 堂屋东侧是姥姥的房间,西侧是唐好和唐画的。唐缈把姥姥送回房时,不但关上了她房间的门,也把堂屋的门带上了。由于唐好外出,唐画没回房,所以这里维持着昨天清晨时分的状况。 堂屋的门是两扇对开的木门,当年朱红色的油漆已掉得差不多了,显出朴实无华的样子。 唐缈推门的时候就纳闷,明明他只是把门合上而已,怎么就推不开了呢?莫非是姥姥中途把门闩插上了?但姥姥那时的样子不像是能下床啊。 “姥姥……”唐缈轻声敲门。 无人回应。 他等了一会儿,又轻敲了两下,压低嗓音问:“姥姥,你好点儿了没?” “姥姥,你想喝口红糖生姜水吗?” 听不见声响,他推测姥姥正睡着,心说我反正不吵她,看一眼就走,于是后退几步,短距离助跑后一脚蹬开了堂屋的大门。 屋子里面非常暗,像井底或者深渊,纵然现在外面正大雨倾盆,能见度差,但这里也不应该暗得仿佛能够吞噬光线。 唐缈站在门外发怔,起初以为自己眼睛有问题,等到适应了十几秒,居然还是只能瞧见一米见方的地面。他看不见屋子里的任何摆设、家具、用品,还有两侧的房门;更看不见堂屋顶上的一扇透光天窗——那窗子高宽都有半米多,并不是小窗户。 “我白内障了?”他自问,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进去以后他才发现并不是自己眼睛坏了,而是屋里遍布一种黑色的东西。它一缕一缕,质地轻盈,但是堆起来又极为可观……这么说吧,屋子里塞满了纯黑色的棉絮、蛛丝和蚕丝,塞得几乎毫无缝隙,没有下脚的地方。 “姥姥?”唐缈试探着问,“你这是干嘛呀?” 唐缈抓了一把黑絮贴在眼前细看, 又闻了闻, 感觉到一股灰尘味儿,隐约有点腥臭,但也可能是外面下雨, 所以泥土的腥味漂浮在空气中。 普通人这时候就害怕得退出去了, 但对于唐缈来说姥姥是自家长辈,于是又多问了一句:“姥姥,你在哪儿呢?你在……啊!!” 短暂的迟疑切断了他外逃的机会, 突然不知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急速拖入厚重的黑色里, 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得在地面上滑了两圈,撞得满头满脸的黒絮。 视线完全受阻之际, 他感觉自己似乎被拖过了一个门槛,又被甩在墙上和地上,除了乱抓乱踢,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嗓子里塞满了黒絮, 叫也叫不出来, 觉得好像撞到了床沿, 撞到了桌角,甚至撞到了梁柱, 虽然一点儿不痛,但对方乐此不疲地把他拖来拽去,压根儿没有停止的迹象。 唐缈身高一米七二,偏瘦但绝不孱弱, 能把他像这样挥动摇拽显然不是人力所为,当然更不可能是病中的姥姥。 他像一头扎进滚筒洗衣机似的在空中乱撞、沿着墙壁和地面拖行,被抛起来,拉下去,甩高了,摁到底,推上房梁,压到角落……他头晕脑胀血液倒灌,还似乎晕厥了那么一小会儿。 这时有个嘶哑的声音问:“唐缈?” 声音一出,毫无规律的拖拽就停了,说话的是姥姥。 “我让你……不要进来,你……怎么……不听话?” 唐缈晕头转向,无法回答,拼命咳嗽。 “快出去!”姥姥说,“你背后……就是房门,出了房门……走四五步,左手边是大门,赶紧……退出去!” 唐缈还趴在地上咳嗽,一边掸着自己脸上的东西,那蛛丝一般的触感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喉咙里热烘烘地刺痒,像是吞了一把毛。 “闭上眼睛……和嘴巴,不要呼吸,把你的耳朵……捂住。”姥姥吩咐。 由于慌乱,唐缈没有照做,而是依照本能想拉开眼睛上的阻碍。 天空中闪电滑过,借着那道光,他看见——也许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也许只是错觉——他看见姥姥那张拔步床像一只黑色的茧,被缠绕着,被包裹着,那是巨大的,膨胀的,铺天盖地的,又是困顿的,压迫的,挣脱不开的。 “现在……向后转。”姥姥说,“走,快,我数到五……你一定要出去……一!” “!!!” 唐缈惊醒了,连滚带爬地往房门外跑去,又凭着感觉冲出了堂屋大门,然后飞快地关上门,摔倒在地,喘息不已,身上几乎没了感觉,脑子似乎停滞许久,唯一想到的只是那只茧。 “……” 为什么房间里会有一只茧? 什么东西会结茧? 黑色的茧,硕大的茧,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的茧……姥姥是蛾子吗? 蛾子结茧后长出翅膀,然后会飞,然后产卵,然后就要死了……姥姥怎么可能是蛾子,她是人啊! 人怎么会结茧?那些黑絮是哪儿来的? 唐画说过,反噬就是……姥姥结茧…… …… 淳于扬从回廊上出现,骤然见到唐缈瘫坐在地上,冲过来问:“怎么了?” 唐缈抬起头,淳于扬大惊失色:“你脸上身上的是什么?” “我……”唐缈的精神还没恢复,绵软地说,“我不知道……” 淳于扬猛地扶住他的肩膀:“那你好端端的为什么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那基本上等于是死人了。 唐缈困惑地问:“谁流血?” “你!”淳于扬有洁癖,但一遇到唐缈就忘了,他伸出手指在唐缈的嘴角揩了一下,递出来。 唐缈于是看到了黑色的血迹,和几天前他被古怪甲虫咬了之后,鼻子里面喷出来的一模一样,他又像跟木头似的愣住了。 淳于扬立即在廊下接了一捧雨水,泼在他脸上。 唐缈一个激灵,问:“你干嘛?” “自己擦一擦。”淳于扬说。 唐缈笼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淳于扬不满意,掏出手帕替他重新擦了一遍。 唐缈看上去骇人,其实并没有流多少血,而且已经止住,只在肩头和衣领上零星洒了几滴。 淳于扬擦干净他的嘴角,将手帕递过来:“你把这个留着。” “手帕沾了血所以你不要了?”唐缈问,“这也算是信物了吧?” 淳于扬皱起眉头:“你这个不分场合开玩笑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我是怕你继续流血,这上面有些能够止血的药物成分。起来吧,地上凉。” 唐缈哆嗦着勉强笑了一下:“起……起不来,腿还是软的。” 淳于扬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单臂扶着,问:“你看到什么了?” “……”唐缈说,“很难描述……好像是姥姥……” “手给我。”淳于扬说。 “嗯?” “手!”淳于扬知道他傻了,抢过他的手腕,镇定心神,扣在他雪白的手腕上。 “你学过医啊?”唐缈问。 “别多话。”淳于扬眯着眼睛,感受指尖传来的微动,“别影响我。” 许久,他放开了。 唐缈问:“怎么样?” 淳于扬摇头:“说不清,一时我觉得你快死了,一时又觉得没问题。你在哪里搞成这样的?” 唐缈指指姥姥的正房,淳于扬拔脚就进。 “哎等等!” 来不及阻止,人已经闯入,可明明只间隔了几分钟,他们俩所见到的景象却大不一样。 淳于扬并没有看到由黑色絮状物所组成的铺天盖地的幔帐,他转过大门之后,才在姥姥的房门上方发现一丝不引人注意的阴影。 推开房门,他观察了片刻,忽然喊:“唐缈!” “什么?” “你家姥姥呢?”淳于扬问。 “在床上。”唐缈没有人支撑,又瘫了下去,不过努力了一回,把姿势从半躺改成半跪。 “不在。” “咦?” 这下唐缈顾不得了,三五分钟前姥姥还对他说过话,命令他赶紧退出去啊! 他横下心,扶着墙壁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然后闭上嘴,屏住呼吸,捂起双耳,跌跌撞撞地再次跑进姥姥的房间。 这次情况果然与刚才不同:房里的各色家什——小圆桌、太师椅、方凳、矮凳、大衣柜等等都在原来的位置,那张醒目的雕花拔步床安放在房间北侧,镂空图案上挂着一丝丝黑色的东西,正在无风飘动,但是并没有裹成茧。 淳于扬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挑开那些黑絮,只见姥姥的床上空无一人。 唐缈愣住了,突然指着说:“床后面!” 过去人家有把马桶藏在大床后面的习惯。然而这张华贵的床顶天立地,上头床架顶着木质天花板,两侧本身就有专门放马桶的地方,所以床背后靠着墙,只有几厘米的缝隙。 唐缈觉得自己又站不住了,倒退几步扶住房门,喃喃道:“姥……姥姥呢?刚才还、还在呢……我听到她……” 淳于扬知道事情严重,立即跑去敲床板,那是他最怀疑的地方。 拔步床的厚重床板发出空空的响声,显示底下有空间。 淳于扬用力掀开床板,发现下面原来是储物箱子,里边堆满了几十年不用的各色杂物,不像是能藏人的地方。他清理出一些杂物,看到下方还有一层挡板,但目测这层板距离地面仅仅十公分。如果床下没有机关密道,那么十公分的空间绝对躺不了一个人。 淳于扬一不做二不休,又把挡板掀开了。 让他失望了,挡板之下是砖铺地面,踩上去感觉实在。他不甘心地跺了几脚,声音很闷,毫无蹊跷。 唐缈默默地看着他拆家,心里空荡荡一片。 淳于扬仰头问:“天花板上方是什么空间?” “好像是阁楼。”唐缈无力地扶着头,“我没上去过。” 阁楼的入口不在姥姥房间,而在唐好和唐画的房间。因为唐画有眼疾,姥姥担心她贪玩爬上阁楼后摔下来,所以早在几年前就用木板把阁楼钉死了,室内也没有准备梯子。 姥姥没有理由跑那上面去,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她上去。 淳于扬从床里钻出来,开始翻箱倒柜,可姥姥这样一个大活人,除了衣柜里藏得下,又能躲在哪儿?况且她病得起不来,怎么还有与别人捉迷藏的心思 淳于扬又转向了洞开的窗户。 窗户位于房间的东面,两扇古旧的雕花窗页在风雨大作中晃晃悠悠,吱嘎作响。 “窗户一直开着吗?”他问唐缈。 唐缈不记得了,再说他上次进来时根本没能看见窗户,就是在混沌虚无里滚了一滚。 淳于扬说:“姥姥可能是从窗户出去了。” “这么大的雨,她会去哪儿?”唐缈忧心忡忡。 “你刚才真的看见姥姥了?”淳于扬问,“或者退一万步说,你昨天真的把她送回这间屋子了?” 唐缈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去挂个脑科医院的号,但刚才他七窍流血了,这用幻觉没法解释啊! 他丧魂落魄地退出去,退到堂屋门外,以头抢着回廊上的木头柱子,苦苦思索,可是什么都思索不出来,而且似乎还开始失忆…… 过了几分钟,一无所获的淳于扬也走出堂屋,顺手带上大门:“你怎么了?” “我……”唐缈努力睁开眼睛又闭上,“好困……” “别睡,我们一起去后院找姥姥,”淳于扬说,“我怀疑她和你一样有些神志不清。” 可是唐缈真的困了,他头抵着柱子缓缓地往下滑,等滑到整个人都蹲着时,突然肩膀往前一冲,均匀轻微地打起鼾来。问题是他从不打鼾,这次大约是鼻腔或者喉咙附近有东西阻碍着他的呼吸。 淳于扬赶忙推他,他纹丝不动。 淳于扬便想把他的脸掰过来瞧一下,结果脸是转过来了,睡还是照样睡。没有办法,淳于扬只好托着他的腋下把他架起来,无奈地问:“你到底又中了什么毒啊?” 这种毒毫无踪迹可寻,它让唐缈七窍流血,可也许不致命,真是诡谲。 “每天中一种毒,你让我怎么来得及救呢?”淳于扬叹息。 他想起更要紧的事,连忙腾出一只手来捏唐缈的脸:“快别睡,你那什么蛊毒的解药呢?你如果不拿出来,到了中午,你的谎话就要被戳破了!” 唐缈哪里还叫得醒,此时把唐家炸了他都不会醒,他垂着脑袋吊在淳于扬身上,额发遮住了眼睛,睡得可香。 淳于扬叹了一口气,心想戳破就戳破吧,反正有我呢,量那几个人也不敢越过我对他怎样。 他躬身把唐缈背了起来,正打算要走,突然从姥姥的正房里扔出一个小纸包,落在他的脚边。 “……” 他捡起纸包展开,发现里面装着七粒褐色的小丸药。 淳于扬皱起眉头,望向正房的门缝,黑暗的缝隙中有东西滑过,发出轻微的悉索声,并且立即平静下来。 奇怪,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把门关严了,现在又是什么东西把它打开了?风么? 他摊开包裹药丸的纸看了一眼,原来是张日历,日期为前天,显然是从厨房的那本农历上撕下来的,且十有八九是唐缈撕的。 “所以这是蛊毒解药?”他问自己,也是问正房里的东西。 没人回答,黑黢黢的门缝里只吹出了穿堂风。 他慢慢接近门缝,正要探头去看,突然门板“砰”地一声合拢,彻底把他阻隔在外。 “……”他问,“是姥姥吗?” 不管是不是姥姥,总之都不打算和他说话,他迟疑片刻,收好解药,背着唐缈往前院走去。 唐画正在厨房里玩猫,听到声音后冲出来迎接。淳于扬将熟睡的唐缈放在灶台后的稻草堆上,唐画又去摸哥哥的脸,说:“缈,魂飞啦。” “什么?”淳于扬问。 “飞飞!”唐画认真地扇动双臂,作飞翔状。 一丝不安油然而生,淳于扬又问:“魂会回来吗?” 唐画拍拍唐缈的胸口,摸索着从地上搓起一点灰土,揉在唐缈的耳垂上,说:“魂回来。” “他的魂在哪里?”淳于扬问。 “天上。”唐画理所当然地说。 “那我的魂呢,画儿的魂呢?” 唐画举起自己的小手,摊开手掌,右手指着左手无名指根说:“这里!” 她说得那样笃定,可她的话又能信几分?她甚至还不能完全分清现实和幻想的区别。 唐缈像个婴儿似的熟睡着,气息平稳,面容恬静,唯一显得不太和谐的地方是他白皙的脸上那几道细小划伤。 淳于扬百思不得其解,为了缓解情绪,他摸摸唐画的小脑袋说:“万一哪天我的魂飞了,你也得帮忙叫回来哦。” 唐画点头,继续搓揉着唐缈的耳垂,后者一丝醒的迹象都没有,只是昏睡。 淳于扬蹲在唐缈身边观察,神色凝重。 唐画也趴在草堆上,脑袋上顶着两根自己梳的小辫子,一根冲天,一根向地。淳于扬闻到她头发上传来的酸味,皱眉问:“你几天没洗澡了?” 说到洗澡,淳于扬立刻又想起饮水紧张的问题,他想去接雨水,又放心不下唐缈,但两相权宜,觉得还是生存第一,于是摸摸唐画的头后出去了。 淳于扬的离开让唐画感到惋惜,但并不难过,因为她也很喜欢跟唐缈呆着。 熟睡的唐缈在轻轻呻|吟,说:“……什么……画……” “?”唐画指着自己,“画?” 她发现了异常,摸索着抓住了唐缈的手,连声说:“呀呀呀呀啊呀呀……”但“呀”了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只聪明灵光的白猫钻在门旁的猫洞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唐画放开唐缈,跑过去抱住了猫,说:“画儿怕。” 猫也怕,因此蜷着身体不敢动,一人一猫紧紧依偎在屋角,等待唐缈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 唐缈在做梦, 做的是一个无头无脑, 非常诡异,但又相当真实的梦。 他在梦里听到的与看到的都仿佛亲身经历,然而他又绝没有身临其地, 口出其言。 唐缈觉得那应该是春季, 早春三月或者四月上旬,不会再晚了,因为街上的人还穿着棉袍。 棉袍……好奇怪, 如今城里还有人穿棉袍吗?这种袍子倒是在老电影里见过,但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 奇怪奇怪…… 天气很好, 阳光和煦,空气中飘来梅花绽放的隐约香气。 他坐在一扇小窗前, 俯视着街道上拥挤的人群,心里像是绷着点儿事,情绪配不上这明媚欢快的景色。 人群很激昂,发出轰轰的响声, 有人敲锣打鼓, 有人吹奏西洋乐器, 有人举着横幅,有人挥动小旗呼喊口号。队伍太长了, 似乎走也走不完,两旁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蜂拥着,都想挤到前面去…… 他们在干什么? 像是□□,而且是为了一些喜事□□, 因为感觉得到那种快乐,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像是很快乐。 他看到那些穿着深色长袍的女学生了,她们胸口还别着花,一边走一边挥舞着小旗子。 有个男人在他身后说:“你要控制好他/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看看你的手。” 他便看自己的手,手掌没有什么异常,翻过来看手背,才发现十根长长的手指甲全部呈黑色,跟墨染了似的,有些吓人。 他看了手指半晌,故意轻描淡写说:“都是这样的。” 他听不见自己说话,但那男人的声音却非常清晰:“唉,你不要骗我……但愿你能活过三十岁。” 他转身寻找那男人,却看不见他的脸。 那人藏在阴影里,阳光太热烈了,所照之处白花花一片,暗处又毫无过渡得像黑夜。 他转头继续看街上的人,横幅上有许多硕大的字,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都是乱的扭的,虽说是中国字,却一个都认不得。 倒是看见一副巨大的男子的画像——画在白布上,画得也不好,有鼻子有眼但绝对认不出是谁,只知道头发梳理得整齐,方额广颐,像是个端正的中年男人。 他不再关注画像,又往□□队伍的前方望去,但是视线受阻,仿佛在看弥漫的云层。 这时候男人喊他:“走吧。” 于是他站起来,并没走成,而是坠落隧道,毫无预兆急速下坠…… 星辰仿佛在他身边穿梭流逝…… 继续下坠……一直坠到乌有之地…… …… 唐缈轻呼一声,猛然惊醒,觉得自己头疼得快要炸开似的,胸口则沉重喘不过气来,过了片刻才发现原来是被唐画压到了。小姑娘趴在他身上,睁着无神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用双手搓揉他的耳垂。 “画儿……”唐缈艰涩地问,“你……在干嘛?” “魂回来了!”唐画欢喜地叫道,“缈,魂!” 唐缈完全不明白她在喊什么,想揉捏剧痛的眉心,却发现连抬手的微弱力气都没有。 “啊,头好疼……”他喃喃。 唐画摸到他的脸,神秘地说:“虫虫凶。” 唐缈终于把手举了起来,无力地搭在自己的前额:“你说什么?” “在里面。”唐画说,“缈里面。” “……”唐缈撤开手问,“你说什么?” 唐画没回答,听到响动的司徒湖山却从碗橱后探出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样子:“我的老天爷,你个小王八蛋终于醒了!” 唐缈虚弱地问:“原来是表舅爷……我睡了很久?” “岂止是很久!”司徒湖山指着客堂方向说,“你去看堂屋里的座钟,你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现在都第二天上午了,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唐缈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怎么可能?” 司徒湖山叫道:“是啊,怎么可能呢?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么能睡的猪头!二十个小时啊你娃哈儿!我跟淳于扬商量说要把你埋了,堆个小坟头,再立个碑,上面写‘睡死的’,但那小子怎么都不愿意,估计还憋着劲儿要为你守寡!” 唐缈轻推开唐画,撑着坐起来,忍过一阵眩晕和虚弱无力,用手扶着额头说:“我以为我只睡了二十分钟。” 司徒湖山絮叨:“你个不孝子孙,把我老人家困在这里,自己却跑去睡睡睡睡得香!你这种行为叫做数典忘宗,放在过去是要天打五雷轰的,搞不好还要浸猪笼……” 唐缈对待表舅爷的抱怨从来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往心里去。他坐了一会儿,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突然翻过手看自己的指甲,顿时头顶如同雷轰电掣,呆住了。 他的指甲上有一条黑线。 黑线是竖着的,和手指甲生长的方向一致,大约两毫米粗细,在指甲的方寸之地已经极为醒目了。 真像有谁趁他睡着时恶作剧,用黑笔在他十个指甲上每个画了一道。可惜目前唐家不存在这个人,况且当他把鞋袜脱下后,发现脚趾甲上也有黑线,而且更粗。 他愣怔地盯着指甲,感觉到头晕目眩,简直连坐都坐不住。 他还记得那个梦,在梦里他的指甲漆黑,并且不断有人说“不能这样”“控制好”,以及“希望你能活过三十岁”…… 那梦是真的吗?曾经发生过吗? 如果曾发生过,他怎么毫无记忆?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又会投射进现实? 日有所思,夜行为梦,他白天到底想到什么了,才会做那样的梦? 司徒湖山问:“唐缈,你干嘛老盯着自己的手看?” 唐缈把手放下:“没事……” “莫名其妙,神神叨叨!”司徒湖山评价,关上碗橱门走了。 唐缈举起十根手指,转向唐画问:“画儿知道吗?” 唐画看不见,但她隐约知道,只是说不清楚,于是充满安慰地贴在唐缈的胳膊上,就像白猫贴着她一样。 这时淳于扬走进厨房,唐缈又举着手问他:“我怎么了?” 淳于扬发现他醒了,喜色从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平静地说:“你睡觉时就变成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不舒服?唐缈活动了一下关节,觉得那倒没有,只是浑身乏力,也许单纯因为睡久了。 淳于扬蹲到他身前,把小纸包递过来:“喏,解药还给你。因为又过去了一天,所以我们吃了四粒——其余三个人是我给他们的——还剩最后三粒。” 唐缈接过:“你居然敢从我身上偷解药?” “你高估我了,我可不敢。”淳于扬说,“是你自己把这玩意儿落在姥姥屋里的。” “所以是姥姥给你的?”唐缈惊疑地问,“她醒了?” 淳于扬摇了摇头:“有可能是她,有可能……不是她。” 唐缈更糊涂了,背靠墙壁发呆。他的脸色很差,白得像张纸,唇色浅淡,眼角的伤已经快好了,缺少神采的眼珠子却异常地黑。 淳于扬盯着他的眼睛问:“昨天进去姥姥正房后发生的事,你还有记忆吗?” 完全没有,除了感觉不怎么愉快,唐缈只记得一团黑雾,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梦。 世界真的颠倒了:他忘了发生过的事,却牢牢记住了本应该在醒来后五分钟内消散的梦境。 “算了,忘了也没办法。”淳于扬再次确认,“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 唐缈刚想回答没有,就喉咙口一甜,“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唐画什么都看不见,所以她依旧笑眯眯地守着两位哥哥,感觉到安全又快乐,淳于扬却吓得顿时变了颜色。 他对唐缈的感情还是很……有点特殊的,唐缈是他的初吻对象啊! ……严格来说不算初吻,但几乎亲到了,不管怎么说他要对这个人从一而终啊! 唐缈淋淋漓漓地捧着一把鲜血,傻愣愣地坐着,浑身发寒,过了好半天才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别胡说!”淳于扬突然蛮狠起来,“你不会有事的,一定是哪里有点儿淤血吐出来了,快去洗干净!” 结果他刚刚拉起唐缈,对方又开始埋头吐血,他吓得赶忙放下,问:“你哪里疼?胃疼吗?腹部吗?肝区呢?” 唐缈并不疼,他甚至觉得刚刚吐出来的血不属于自己,是多余的,堵在心口闷闷的,所以身体在排斥它。缓缓喘息几分钟后,他开始觉得头脑渐渐清醒,嗡嗡作响的耳鸣也停止了。 “别担心。”他摇头,“我……没事儿。” 他血淋淋又惨白的样子能把人吓死,居然还敢说自己没事。淳于扬再也没胆量动他了,但是唐画有,她扑到他手臂上亲昵地说:“缈好!” “对,我好。”唐缈苦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污说,“我去洗一下。” 他撑了两下没能撑起来,全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可就算这样也不难受,唯一称得上异常的是精神慵懒。 奇怪了,明明是刚刚睡醒啊? 淳于扬在他身边坐下,和唐画两人一左一右地夹住他。淳于扬颀长,把松软的稻草堆压得更低了些,唐缈在重力作用下朝着他那边倒去,被他用肩膀和上臂托住。 唐缈没力气,等着他自己撤走,没想到他却没动,就这么近贴着。 唐缈萎靡地抬起眼帘看他,见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似乎在发什么愁,于是便随他去。 唐画屁事儿不懂,在唐缈身上摸来摸去玩儿。这孩子其实挺黏人的,只是她姥姥和姐姐平常管得严,所以不敢不乖,到了纵容主义至上的唐缈跟前,她也变得调皮随意起来。 她摸到唐缈衣襟上的血,困惑地说:“缈湿了。” “鼻涕。”唐缈故意说。 “啊!”唐画把手缩回去。 唐缈勉强笑道:“好啦,等我一会儿有力气了就去洗,你也记得去洗手。” 淳于扬忽然长声叹息,说:“想不通,这东西超出我的经验范围了。” 他按住唐缈说:“你歇着吧,衣服给我,我来洗。” “你要替我洗衣服?”唐缈问。 “嗯。” “你能碰我的衣服?”唐缈说,“不嫌脏?” 淳于扬凶了他一眼,非常坚定地把手伸了出来。 “……” 唐缈只好颇为难堪地一粒一粒解开衬衣纽扣,衣料黏腻,不脱不行,然而当着淳于扬的面就是容易紧张。 “你能不能回避一下?”他请求。 “为什么?”淳于扬连眼睛都不眨。 唐画也来雪上加霜,尤为好奇地摸来摸去:“咦嘻嘻嘻缈的肚肚,光溜溜!” “快点!”淳于扬则不容置疑。 “……”唐缈心一横,心说大家都是男的,他还能把我怎么样?于是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抱着手臂坐在草堆上。 淳于扬递给他一块湿毛巾,他有些委屈地接过,擦拭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幸好现在是三伏天,光膀子也冻不着。 他好像完全清醒了,也复原了,总之和平常没有两样,当然除了他的指甲。他观察自己的指甲半晌,苦恼地皱起了眉头:这是中了什么毒了吗? 司徒湖山又闯了进来,见唐缈光着身子,没好气地骂道:“这是干嘛呀?显摆自己白嫩?” 唐缈说:“表舅爷,帮个忙把我的换洗衣服拿来呗?” 司徒湖山嗤了一声:“我没空,忙着呢,等一会儿让你的压寨相公去拿!” 唐缈就不明白了:“什么?压寨?” 司徒湖山就对着厨房门外嚷嚷:“淳于扬——!你主子要衣裳——!快一点!晚了人家要罚你跪了——!” 唐缈在心里暗骂老东西真他妈的不正经,嘴上却问:“表舅爷,你进进出出忙什么呢?” 司徒湖山于是举起了一张草图,神秘地说:“忙工程。” 什么工程? 唐缈凑过去看司徒湖山手上的那张鬼画符, 片刻后问:“表舅爷, 你画的是什么?” “笨蛋!”司徒湖山说,“这是桥面,这是桥墩, 我打算用门板和竹竿造一座桥架在外面那条毒水沟上!” 唐缈心说这叫什么鬼工程?这叫木匠活。 司徒湖山突然盯着他的脸, 问:“唐缈,你的眼珠子怎么这么黑?” 唐缈一愣:“嗯?” 司徒湖山一手摸下巴,一手点着他说:“是了是了, 原先比较浅。” 对,唐缈的瞳仁是褐色的, 面对面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瞳孔。姐姐唐杳常说他是猫儿眼,滴溜溜转。 “你什么情况?”司徒湖山问。 唐缈也不清楚, 他甚至都找不到一面镜子看看自己,只好说:“我可能中毒了。” “太好了,恭喜你!”司徒湖山与之握手,表示了热烈祝贺, “再接再厉!” “……” 唐缈把话题岔开, 问:“你的桥造得怎样了?” 司徒湖山得意洋洋地说:“忙了一天一夜, 大功即将告成,你小子想困住我?没门。表舅爷我光明磊落, 一没偷你钥匙,二不怕你威胁,这就要冲出牢笼、远走高飞啦!” 既然已经推进了一天一夜,说明这项伟大的世纪工程是从昨天开始的。 昨天上午有必要说一下。 当唐缈从姥姥房里出来并陷入沉睡后, 其余人的活动则仍在继续。与此同时大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山谷、溪流、树林、田地、唐家连同里面的所有人都被笼罩在雨雾迷蒙中。 雨把他们限制在室内,让时间变得更加漫长难捱,司徒湖山于是掏出了一副扑克,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为了增进同志间的友谊,减少剑拔弩张的氛围,不如一起学习五十四号文件。 周纳德积极响应,带头加入学习小组,并且拉淳于扬一起。 淳于扬哪有心情:唐缈无缘无故睡死过去了——当然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但是!不知道他能否醒来,什么时候醒来,以及醒来后还有没有挽救的机会…… 他表象上云淡风轻,一扭头就长吁短叹,连离离这类患有严重自恋型人格障碍的同志都看出他在发愁。 离离晚上睡得不错,正好有精力冷嘲热讽,但她嘲笑讽刺的对象都是唐缈,不敢有半个字涉及淳于扬。她要是知道自己的精神奕奕都是拜淳于扬所赐,就更不敢放屁了。 淳于扬拒绝学习,司徒湖山和周干部只得邀请离离。 三个人坐下斗地主,打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离离把扑克牌一扔,说:“不玩了!又不赌钱,一点意思都没有!” 周纳德问:“那你要玩什么?” “我要出去!”离离吼。 周纳德说:“对,我堂堂一个国家干部,不能被一群无知愚昧的村民非法限制人身自由,一定要想方设法出去!” “哦,你想出什么方法来了?”司徒湖山问。 “没有!”周纳德大言不惭。 他们仨加了点儿赌注继续玩牌,居然在牌桌上找到了共识,因为三人不约而同喜欢出老千:离离偷牌,周纳德藏牌,司徒湖山赖牌。 一分钱一张牌的斗地主而已,一局输赢都很少超过一角钱,竟然玩得你死我活,恨不得把对方吃了。 中午十一点左右雨小了,而后渐渐停住,云开雾散,阳光普照,但山谷里依然湿气弥漫。 司徒湖山前前后后输了五块多钱,又心痛又懊恼,独自跑出去散步。他跳上唐家宅院的围墙,沿着走了半圈,发现深沟对面的泥土堤岸经过连续几场大雨的冲刷后分外松软,有些地方坍塌了相当大的面积。如果不能尽快出去,随着沟体越来越宽,逃离的机会就愈加渺茫。 他蹲下来观察沟里的绿色毒水,顺便把唐家的列祖列宗都拎出了来猪啊狗啊骂了一通,骂到唐缈头上时更加脏话连篇。他继续往前,走到一处时忽然停步,望着对岸若有所思。 然后,他两手一拍说:“哈哈,贫道有主意了!” 十一点半过后,淳于扬代替唐缈把解药拿了出来。 这人天生有冰冷的、不怒而威的气势,给人的压迫感不是单纯靠身高带来的,所以只有司徒湖山插嘴问了一句“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离离和周纳德都保持沉默。 没人伸手去接药丸,司徒湖山充满戒备地说:“淳于扬,看在你爷爷的份上给我说句实话,你这解药不是假的吧?” “你可以不吃。”淳于扬打算把药丸收起来。 “你等等!”司徒湖山拦住,颇为不满,“年轻人不要火气这么大,我说过不吃了吗?” 周纳德从淳于扬手里拿了一粒药,凑到眼前细看了一会儿说:“这……这应该没问题吧?我觉得是和昨天一样的东西。” 于是离离也拿了一粒,放在鼻子下方闻来闻去,满脸的阴郁。 “你们都可以不吃。”淳于扬再度强调。 “嘿,我还偏偏要吃了!”司徒湖山抢过一粒药,指着淳于扬的鼻子说,“这么说你小子完全站到唐缈那边去了?别忘了你也是怀疑对象之一,你不听老人言,恐怕吃亏在眼前!” 淳于扬冷冰冰地笑了一下:“是么?原来司徒先生怕我吃亏,那你为什么不把钥匙还给唐缈呢?他得到钥匙便会放我们出去,于是我就不吃亏了呀。” 司徒湖山一怔,随即愠怒道:“别胡说,我没偷他的钥匙!” 说完他一仰脖子把药丸吞了下去,离离和周纳德对视一眼,也咕咕哝哝、不甘不愿地吃了药。 淳于扬突然问:“吃出来了吗?” “吃出来什么?” “成分,药里面有香附和陈皮。” “这你也能吃出来?”司徒湖山十分惊讶。 “我祖父在世时偶尔会自己开几剂药方,我小时候好奇心强,看到炮制好的中药喜欢尝着玩,也不怎么嫌苦。”淳于扬说,“香附疏肝解郁,陈皮理气健脾,一丸药里有这么两样东西,说明……” “说明什么?”周纳德追问。 “说明它有五成的可能是胃药。”淳于扬吞下药丸,补充,“所以我认为你们都可以不吃。行了,既然唐姥姥蛊毒的解药吃过了,各自忙去吧。” “你再等等!”司徒湖山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几个根本没中蛊?从头到尾是唐缈那小王八蛋撒谎骗人?” 淳于扬问:“中不中蛊有区别吗?你一样无法走出唐家,一样不肯交出钥匙。至于唐缈,他睡着了。” 司徒湖山眼珠子一转,连声说:“有区别有区别,至少那小子不来烦人啦!诸位,我有一个大计划!” 没人对他的计划感兴趣,淳于扬更是连眼皮都没抬。 司徒湖山紧接着说:“我目测这条沟最窄的地方大约在四五米,其实有三架梯子接起来,保证能到对岸!反正唐缈睡着了,诸位,咱们趁机造一座桥,远走高飞吧!” “梯子?”淳于扬反问。 “怎么啦?” 淳于扬叹气:“司徒先生,你来到唐家之后都不观察的么?这个家里没有梯子。” 虽然离奇,但他说得没错,这么大的唐家果然没有一把梯子。 当然不是唐姥姥未卜先知,为了防止偷钥匙的贼外逃,所以提前把所有的梯子都毁了。原因其实很简单,是为了预防小瞎子唐画到处乱爬,或者小瘸子唐好从高处摔下来头破血流。 唐家的梯子都被搬到了药圃旁的窝棚里。那窝棚在深沟对面,能看到,但触不可及。 于是司徒湖山把注意力转向门板。 门板是个很难控制的东西,它不像梯子能用绳子互相间扎牢,它毕竟是实心的、厚重的,想拿它们搭一座长六米以上的桥(沟虽只有四五米宽,但门板桥两头必须架实),需要力学知识。 司徒湖山开始祭坛、作法、舞剑、烧符、念咒、画草图。他的工程草图只有幼儿园大班水准,不堪入目,淳于扬只看了一眼便扔到一旁。 司徒湖山痴心不改,仍要造桥,从下午忙活到晚上,又挑灯夜战,榔头、锯子、钉子、凿子叮叮当当响作一团,到了深夜十一二点才勉强拼出一个雏形。 可惜那玩意儿载重只有二十公斤,全家上下也只有唐画抱着猫能勉强过去,他自己满腔热情地跑上去跳了跳,差点没把老腰摔折了。 他愈挫愈勇,又重新开始,大半夜誓学茅以升,桥跨钱塘江,天堑变通途。 明明是四个人的事,怎么就变成他一个人拼搏了呢? 因为淳于扬在唐缈从昏睡中醒来之前不打算离开厨房,离离对于木工活一窍不通,而周干部实在笨手笨脚,刚开始劳动就一榔头敲到了自己的大拇脚趾上,差点儿没残疾。 到了后来,淳于扬实在看不下去(也因为司徒湖山秉灯夜烛,声如雷震)着手帮忙,这才算是步入正轨。 日出时分那桥主体完工,等唐缈醒来时已经大功告成,正处于装修阶段,司徒湖山在厨房进进出出,就是为了再找点儿什么材料添补添补。 唐缈受邀去参观工程学上的奇迹。 那桥就横在客堂外面,由四块长短不一的门板接起来,看着就像个破烂货。唐缈上下打量,叹息说:“你们几位差点儿把我家拆了,结果只做了这么一个东西?” 淳于扬也是睡眠不足,眼下有青色的暗影,在边上揉着太阳穴说:“你行你上啊。” “我又不急着出去。”唐缈笑了笑,“别说门外那个摇摇欲坠的玩意儿,就算你们造一座钢筋水泥大桥,不交出钥匙还是跑不了!” 淳于扬突然抓住他的手。 唐缈想抽回来,对方却紧紧钳住,唐缈放弃了:“你干嘛?” 淳于扬凝视他的指甲:“你手上的黑线好像又扩大了,半夜我去看你时,它们只有丝线一般粗细。” 唐缈想夺回手:“行了别管了,反正挺美的。” “美?”淳于扬冷笑,“唐缈啊,别管什么钥匙了,趁还活着,多给自己烧几刀纸钱吧,连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 唐缈怨毒地瞪了他一眼,却发现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恰恰相反,淳于扬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 一股凉气沿着唐缈的背脊升上来,他不自觉又望向了手指甲。 淳于扬说:“自求多福。” 这时候有人插嘴:“你们到底是想谈恋爱呢,还是想继续听我老人家介绍工程?” 猜也知道是司徒湖山在表达不满。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谈恋爱?”唐缈说,“我们明明在很认真很严肃很郑重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谈话、谈话、谈话啊!” “不谈恋爱牵小手干嘛?”司徒湖山严肃驱逐,“出去!” 唐缈甩开淳于扬,后者继续沉重地盯着他,他如芒在背,将双手插进了口袋。 “你从姥姥身上继承了什么?”淳于扬不依不饶,凑近耳语。 “放屁。”唐缈小声说,“跟姥姥有什么关系?” 淳于扬说:“到唐家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姥姥的十根手指头上都缠着胶布,我曾以为那是干农活前的保护措施,或者因为皮肤皴裂,现在想通了,那是为了遮住她的黑指甲。” “别瞎猜!”唐缈有些烦躁。 “到底是什么跑到你身上去了……” 司徒湖山吼道:“都说不要谈恋爱了还谈!还谈!还谈!你们让我这个总工很压抑、很苦恼、很多余啊!” 唐缈认输:“行行行,您说您说。” 司徒湖山叉腰,开始说他是怎么含辛茹苦艰苦卓绝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忙忙碌碌筚路蓝缕废寝忘食鞠躬尽瘁夜以继日夙兴夜寐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分秒必争不辞辛劳劳而无怨仆仆风尘搞这个大工程的,他付出了多少多少多少,得到的只是些许些许些许…… 淳于扬又凑上来,气息贴着唐缈的耳廓:“你那天夜半去江边栈道接姥姥时,她曾吐过血吗?” 唐缈咬唇望着他,就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司徒湖山倒是插着腰问:“淳于扬,我唱首小曲儿给你听好吗?” 淳于扬一怔,问:“什么曲?” 司徒湖山说:“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 这段yin词艳|曲儿非常有名,出自《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萝薛宝钗羞笼红麝串”,说的是贾宝玉、薛蟠、冯紫英、蒋玉涵和妓|女云儿几个人喝酒吃饭行酒令,一起唱黄|色歌曲。这一段是云儿唱的。 淳于扬当然知道这曲子的来历,但不知道司徒湖山这假道士为什么突然提起,因此愣怔不动。 司徒湖山提醒他说:“你矜持点儿,别猴急,别把肉儿小心肝吓跑了。” 淳于扬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又白了,骂道:“滚!!!” 司徒湖山说:“嘿嘿,我偏不滚!我要讲工程,麻烦你别插嘴了行不?” 正在角落里补觉的周纳德被吵醒了,站起来伸懒腰,一边活动僵硬的关节,一边睡眼惺忪地继续听他胡说八道。 离离也在堂屋外出现,正仰头看天。今天是个好天气,太阳已经映红了山头,不多久便会普照大地。 终于司徒湖山在唾沫横飞中拔高思想,猛地一收,给出了演讲光明振奋的结尾! 出于礼貌,唐缈和周纳德稀稀拉拉地鼓了两声掌。 淳于扬耐着性子看老家伙终于表现完,这才说:“司徒先生,我觉得应该抢在艳阳高照之前把桥架好,以避免那沟里毒气蒸腾。” 司徒湖山竖起大拇指:“有见地。” 于是几个人便开始搬动堂屋外的那座门板桥,刚走了几步,淳于扬突然停下:“应该先试验一下,万一承重不够呢?” 司徒湖山又大点其头:“有道理,快把那两张桌子搬到院子里来!” 客堂里原本有两张八仙桌,一张平常吃饭用,一张放在角落堆放杂物。他们把两张桌子都搬了出来,隔开四五米摆好,将门板桥的两端各架在一张桌子上放平。 离离抢先跨了上去,来回走了两遍,觉得没问题。 唐缈也上,还在门板桥中间跳了跳,也觉得算牢固。 可这两人连同司徒湖山都属于体重轻的,大家便转头望向周纳德。周干部身高中等,却有些分量,据他自己说是一百五十六斤。 他解嘲笑道:“如果这桥能承受我,那你们都没问题。”说着便上去,还没走到中段长板就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他赶紧退回来,连说不行不行。 唐缈抄手说:“周干部,你胆子要大一点儿,桥响了不代表它要断啊。” “不行,不行。”周纳德就是不愿意冒险。 淳于扬便找来几根长钉,在门板的各个接头处加固,又折腾了大半个小时。 终于,他们把门板桥抬出了大门外,抬到司徒湖山观察了好几次才确认的绿水深沟的较窄处,齐心协力地举起长板,将其架设在沟壑上方。 绿色的毒水非常平缓地流动着,如果不刻意观察的话,几乎以为它凝固了,像是一块冻糕。 “这里面是不是有水银啊?”唐缈问。 淳于扬说:“汞可不是这个颜色。” 唐缈说:“我看书上说,秦始皇陵的封土堆下面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所以地宫里面充满了水银蒸气,任谁进去了都有去无回,考古学家也不敢随便打开。” 淳于扬微微一笑:“你记性不错,但只怕这玩意儿比汞还厉害些,我没见汞会腐蚀的。” 桥架好了,等了一会儿却没人上去,几个人说是谨慎也好,自私也好,总之如今真刀真枪要上场了,都在候着别人先动。 司徒湖山指离离:“丫头,上啊!” 离离淡漠地说:“老头你先行一步吧,我可不给你们趟雷。” “这是什么话,听着叫人不舒服!”司徒湖山转向唐缈,“你上?” 唐缈哭笑不得:“我?你们拿了姥姥的钥匙不肯还,还当着我的面造桥准备逃跑,我不起反作用就已经够给面子啦。说真的,我现在该把解药扔下去,叫你们一了百了!” “不尊重老年人,都是你爸唐亚东教得不好!”司徒湖山望向淳于扬,“你上总可以吧?” 淳于扬摇头:“我一米八六的身高在这里,于情于理都不能第一个走,而是要最后一个,如果我把桥压塌了,至少保全了你们。” 司徒湖山只好看着周纳德:“周干部,你……” 周纳德立即推回来:“您老打头阵吧,我见您老上房都不需要梯子,一定有轻功的!” 司徒湖山更不高兴了:“嘿呀,他妈的!我老人家的确练过一点提气纵跃的功夫,但也只不过步子迈得比别人大些,上房我也是借了栏杆和柱子的力,哪有凭空就能上去的?算了算了,你们都惜命,我反正糟烂老朽,死就死吧!” 他抬脚上了门板桥,忽然又退回来:“我觉得还是应该找个东西试试。” 找什么东西试呢?他想到了后院猪圈里姥姥喂的两口猪。 猪是开春时抓回来的,刚养了几个月,又基本上是散养,所以贴膘慢,目前不大不小,体重都在一百斤上下。 一听到要抓猪,唐缈不乐意了,拦着说什么也不让,因为那是姥姥的财产。司徒湖山废了半天口舌,保证不让猪吃苦,还说猪比人聪明,绝不会主动往毒水里跳,又说如果猪掉了下去,他表舅爷也一头栽入为猪偿命,说到做到,驷马难追! 唐缈这才勉为其难地看着他们把猪赶了过来。 猪的确比人聪明,怎么都不肯上桥。司徒湖山和周纳德跟在后面拼命的抽打其屁股,又往对岸扔了几颗菜,颇费周折才终于把一头赶了上去。 这头猪轻松地过了门板桥,另一头随后,也无惊无险地过去了。到了桥那边,两头猪喜获自由,一前一后沿路走,像以往散放着那样一边吃嚼着,一边慢慢往远处去了。 司徒湖山便卷起了宽大的、油腻的袖子,在岸边绕圈快步走,吐纳呼吸,做准备活动:“下面轮到我了!” 见司徒湖山要上桥, 淳于扬又与唐缈耳语:“你愿意让他走?” 唐缈当然不愿意, 万一钥匙就在司徒湖山身上呢?但是以现在的状况是敌众我寡,他不敢公然阻拦。 “他如果过去,就意味着我们大约都能出去, 你的钥匙可就找不回来了。”淳于扬说。 唐缈表现出无所谓:“反正你们一到中午十二点, 还是得回来找我拿解药。” “你,”淳于扬贴着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骗人本事还不到家,我们中没中蛊你心里清楚。” 唐缈沉默。 “当然了, 我不信不代表他们不信,说不定他们会每天中午乖乖的准时报道。” 唐缈不自觉地望向后宅方向。 “别指望姥姥。”淳于扬说, “她如果能阻止的话早就动手了。” 他继续:“说穿了吧,我们并不怕你,只是在互相提防、试探、隐瞒而已。陪你玩了将近三天的游戏,现在一切结束了, 有什么临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你走不了。” “多谢赠言。”淳于扬浅笑, “知道我为什么要最后一个走么?我怕让姓周的或者离离最后一个, 他们会对你不利,而我已经身处沟对岸鞭长莫及了。离离如果想扎人一刀, 大约动作会很快的。” “反正走不了!”唐缈轻声发狠,“把钥匙交出来!” “我要上啦,我要上啦!”另一边,司徒湖山嘴上叫唤, 脚下乱蹦,就是不往前去。 淳于扬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说:“如果不想让他们走的话,你趁现在把桥毁了还来得及。” 唐缈犹豫,如果他现在冲上前把门板桥掀到毒水里去,估计周纳德和离离,甚至司徒湖山都不会放过他。对付他不要紧,可他还有个拖油瓶唐画,不能让小姑娘面临危险啊! 见唐缈眼神闪烁,淳于扬说:“好吧,我去毁了那东西。” 唐缈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淳于扬望向他。 唐缈小声问:“你什么意思?你花了大半夜时间造了这么个玩意儿,现在说毁掉就要毁掉?你是投靠我方了吗?” “嗯,我改主意了,不走了。”淳于扬说。 “什么?” 此时司徒湖山已经吸气,呼气,再深吸一口气,谨慎移步上了桥面。 唐缈立即箍紧了淳于扬,防止他现在跑去毁桥——其实淳于扬不会,别说上面站着的是司徒湖山,只要是个活物、是条性命他都不会。 司徒湖山加大步伐,往门板桥中间走了两步。 “我不想走了。”淳于扬仍是在唐缈的脸侧低语,“只要你发话,我也能让他们走不……” 唐缈眯起眼睛,突然大喊:“表舅爷,回来!” “你根本没听我说话是不是?”淳于扬问。 唐缈表现的有些失控,招手喊:“表舅爷!回来,快回来!” 司徒湖山拧着头问:“啥?”这时毒水深沟对岸突然跃出了一个东西。 那就是唐缈几天前在稻田里看见的东西,水缸粗细,圆筒状,泥巴般的颜色,看不清头尾,姥姥把它叫做“稻虫”。 它蓦地从田地里腾出,然后一头扎在门板桥的桥面上,将其“轰”地一声扎穿,扎成一堆四散横飞的碎木头,纷纷地落入绿色毒水。它自己也扎了下去,溅出天大的水花。 司徒湖山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他几乎是眼睁睁地望着那怪物毁了他的世纪工程! 淳于扬和周纳德眼疾手快地扑上前,一左一右抓住司徒湖山的手臂,迅速往回往上拖,他才终于没有跟随门板掉落,坠落到下方的腐蚀地狱里去。 司徒湖山跌坐在地面上惊恐地喘息,问:“这……这是啥啊?!!!” 那是啥呢? 说不清那是啥。 姥姥叫它“稻虫”,但稻虫又是啥? 它不是蝴蝶蜻蜓蟋蟀蜘蛛,也不是蚂蚁蚍蜉青蛙螃蟹,更不是乌龟桑蚕流萤蚂蚱,就算它是一条千尺大蟒,能够绕树盘山,腾云驾雾,吞吐火焰,也比现在好解释。 淳于扬错愕地瞪着唐缈:“你……” 司徒湖山也惊魂未定:“唐缈,你怎么知道它要出来?!” 唐缈说不清楚,那只是瞬间的感觉,仿佛一点火光,一个激灵。 桥没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木然而立。 深沟对岸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夏季的风在山谷里盘旋,只见绿的稻,绿的草和绿的荫凉。 很快,绝望的情绪油然而生,在司徒湖山那里变成了愤怒。 “唐缈,是不是你干的?!” 唐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当然不是。” “我要见唐碧映!”司徒湖山嘶吼,“唐碧映呢?!” 他的衣袍下摆被绿水腐蚀出好几个洞,小的像一枚硬币,大的如茶杯口。如果淳于扬和周纳德动作再慢一些,那些大大小小的洞可能就咬在他的皮肤上了。 司徒湖山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让唐碧映那个婆娘出来跟我说清楚!她算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困住我!” “对对对,赶紧解释!”周纳德帮腔,“外头那个……那个跳的是什么玩意儿!” 司徒湖山咆哮着往后天井走去,周纳德和离离紧随其后。唐缈初开始站着没动,直到淳于扬扯了他一把,他才赶紧跟上。 来到正房门前,司徒湖山一脚踹开了门,站在门口叫喊:“唐碧映,给我出来!” 唐碧映显然不可能出来,屋内一切纹丝不动,姥姥的房门关得好好的。 “唐碧映,咱们面对面地把话说开喽!” 还是不理。 “死老太婆!老妖婆!你你你你仗了谁的势了你有种!” 司徒湖山继续嚷嚷,觉得再喊都下不了台了,便壮着胆子迈进堂屋,正要举脚踢姥姥的房门,被唐缈阻止:“姥姥已经出去了。” “放屁!” 唐缈无力地说:“姥姥不在这里,你们只要把钥匙交给我,或许也能出去。” 司徒湖山气得脸色发了青,扑过来揪住唐缈的衣领:“你这个臭王八蛋,唐亚东的狗崽子,没良心不知好歹的东西!你和唐碧映串通好了来陷害我?她唐碧映是个刽子手,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你居然听她的?你知道她以前做过什么好事吗?她去哪儿了?她怎么出去的?!” 唐缈拽开他的手:“以前那些陈年旧事我不管,她现在是我家长辈,带着两个小女孩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艰难生活,是你们欺负到她头上来,偷了她的钥匙。所谓踢寡妇门,扒绝户坟,吃月子奶、骂哑巴人,你这个表舅爷又算什么东西?” “你……”司徒湖山怒道,“你放屁!你胡说八道!你颠倒黑白!你助纣为虐!” 唐缈顶真起来:“表舅爷,有些话别逼我当着大家的面说。” “什么话?”司徒湖山突然心虚。 “没什么。”唐缈想了想,放弃了。 说“你不是司徒湖山”? 这话已经着实没了意义,反正你们只要不交出钥匙,就插翅难飞,一个也走不了! 唐缈把司徒湖山推出正房堂屋,在身后关上门,扫视其余人问,“总之你们今天是打算交钥匙,还是继续吃解药?” 四个人面面相觑,司徒湖山吼:“我要打你!!” 说着又扑过来要捶唐缈,被淳于扬和周纳德左右拦住。 “算了算了,”周纳德说,“他就是一个小孩子,做不了主的,你就算把他打死了也出不去啊!老司,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周干部按照单位惯例给大家都起了昵称:老司,老唐,小唐,小唐妹,小小唐妹……真是分外亲切,除了淳于扬他不敢多套近乎。 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特别忌惮淳于扬,见之必定绕道。 淳于扬说:“我们吃药。” 这是太过于明显的妥协,司徒湖山简直看不下去,叫道:“淳于扬,你怎么一点儿骨气都没有?着急着向他示好干什么?他不是个东西!” 唐缈说:“反正今天中午只剩三粒药了,您老人家高风亮节主动放弃也好!” 司徒湖山暴怒:“我打死你,到现在还想着骗人!淳于扬都告诉我了,你那解药就是胃药!” 唐缈也怒:“他知道个屁!” 淳于扬挑了一下眉,忍了。 周干部打圆场说:“算了算了,散了吧,我们要学习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要心胸宽广嘛!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滴,我们的出发点都是好滴,但是我们当中有部分同志做事的方式方法欠妥。首先要有纲,纲举目张……” “什么乱七八糟的!”司徒湖山在他腿肚子上踹了一脚。 周纳德揉着生痛的小腿说:“要听得进意见,才能有所进步……” 工程彻底失败了。没有人试图再造一座桥,造出来也只不过是为对岸诡秘的生物提供一点儿娱乐。 顺便说那个东西——稻虫——后来跳出深沟钻回田地里去了,不管毒液还是腐蚀对它毫无影响,大概由于它和那水一样,都是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只有三个途径能离开: 一、突然长出了翅膀。 二、联络外界来救,但要小心不能继续中圈套。 三、交出钥匙,请唐缈放他们出去。 还有四,以上暂时皆无可能。 唐缈叹息说:“我就搞不懂了,到底是一把什么钥匙让你们这么看中啊?要不麻烦你们先交出来,解决眼前的困难,等姥姥醒了,再请她老人家排个序,你们四位一个一个按序使用不就行了!什么叫做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各取所需嘛,我在这里保证,只要我们唐家能提供的、能做到的,一定积极配合,怎么样?” 没人听他的,离离、司徒湖山和周纳德或蔑视,或瞪眼,或赔笑,一个一个经过他身边,都散了。 淳于扬留了下来,但也只是站着,一言不发,甚至连眼睛都望向别处。 唐缈凑到他跟前问:“你来唐家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淳于扬说,“是你邀请我过来的。” “别哄人了。” “乡中学派我过来家访。” “切!”唐缈很不高兴,“要不做个交易吧,我把解药留一粒给你,你告诉我来唐家的目的。” 淳于扬笑了出来,说:“落榜生,做交易是需要本钱的——真的本钱,不是假的本钱。这样吧,我口袋里有一颗糖,你把它吃了,我就告诉你。” 吃糖?那对于唐缈来说很简单啊!淳于扬刚刚把一粒水果硬糖掏出来,他就抢过去剥了糖纸,扔进嘴里。 “……”淳于扬颇为无语地看着他。 那颗糖什么手脚都没做,就是为了骗他玩,正常人都会犹豫,谁知他到了这个境地还如此干脆,难怪会被姥姥……算了,尚不确定。 他不知道唐缈是因为他才干脆,换了别人——比如离离或周纳德——递来一颗糖,唐缈死都不会吃。 唐缈含着糖说:“好甜好甜,还有吗?也给我家唐画一颗,让她享受享受。” 淳于扬摇头:“昨天我给我她了,小孩子吃糖太多会烂牙。……下次我喂你吃东西,麻烦你想一想再吃。” 唐缈说:“总之我吃了,能告诉我你来唐家是干嘛的吗?” “陪你回娘家。” “……”唐缈问,“你这个一本正经严肃认真调戏别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淳于扬勾唇笑道:“到此为止。” “哎哎哎你别走啊!” 淳于扬停下脚步:“那好吧,再交易一次。你也可以说句实话,我们四个人的确没有中蛊吧?” 唐缈眨眨眼睛,说:“中了。” “嗯?” “就是中了。”唐缈一口咬死。 兹事体大,不能承认,否则后患无穷。 “再见。”淳于扬转身就走。 “哎哎哎别走别走别走!”唐缈追上去,前面那位怎么都不回头。 后来,淳于扬一上午都呆在祖宗祠堂,因为鬼地方阴森,唐缈不愿意进去。 唐缈还是坚持找理由撩了他两次,一次问他要不要喝李白大曲,一次问他抽不抽黄鹤楼。 淳于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堵着门说:“别的都好说,这两样我实在受不了,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而且最讨厌别人抽烟喝酒,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有恶臭,你也不许碰!” 唐缈问:“碰了怎样?” 淳于扬说:“碰了它们就别碰我!” “……”唐缈颇为无辜地说,“我本来也没打算碰你啊。” “你走。”淳于扬指着院门。 唐缈问:“我抽了烟然后往身上喷点儿花露水,就能碰你了吧?” “走!!!” 唐缈灰溜溜地走了。 司徒湖山正躺在客堂房顶北面的阴凉处等他,手里捏着几块瓦片,每次看到他经过就飞瓦削他的脑袋,要让其尝尝头破血流的滋味。 一两次后,唐缈见了他就脑壳疼。 周纳德倒是比较平和,就坐在客堂门廊上看《三国演义》,一旦有人经过就没话找话地说两句。然而他套路又多,城府又深,装得又像,唐缈被他弄得云山雾罩,只学了一些扎根基层、联系群众的本领。 离离爬坐在围墙上,怨怼地望着杀机隐藏的绿色水面。打死唐缈也不肯主动和这女的交谈,万一她发作起来又要打要杀的。 唐缈只能跟唐画玩,两人在厨房薅了一上午的猫。 那猫也不知道察觉了什么,原先在唐缈面前趾高气昂、爱理不理,现在噤若寒蝉、言听计从,前后判若两猫,连被唐缈摁在灶台上亲都不敢反抗。 唐缈指甲上的黑色范围更扩大了,每个指甲盖都颇符合道家思想:一阴一阳,阴阳交融,相博相生。由于不痛不痒,他自己便也放弃抵抗,听天由命。 曹植在《豫章行》里说:穷达难豫图,祸福信亦然,人生不可事先安排,波折难以预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倒是很介意淳于扬的话,问唐画:“我长着一脸小媳妇的憋屈样儿?” 唐画说:“嗯?” 潜台词是:问我干嘛?我又看不见。 “算了,还是玩猫吧。”唐缈说,“趁你姐姐不在赶紧玩。” 那猫承受了过多的爱,苦不堪言,毛都被薅秃了一层。 中午十一点多,唐缈拿出三粒解药来到堂屋,对淳于扬、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说:“你们猜拳吧。” 淳于扬以沉默回答,周纳德苦笑,离离冷哼,司徒湖山跺脚:“你个小X养的,别跟我说话!” 唐缈心想不说就不说,拱手以示佩服,佩服他们置生死于度外,个个嘴巴这么紧,然后把三粒药放在八仙桌上。 简单的午餐已经上桌,是唐缈做的,主要内容是腌辣椒和白饭。家里倒是有米,只是没了新鲜蔬菜,菜园就在宅院外面,被绿水深沟隔离得有如天涯。 不肯猜拳,那只有发扬风度了。 唐缈先问周纳德:“周干部,我告诉过你了,其实你没中蛊,要不这一粒就让给别人吧?” “这不太好!”周纳德断然拒绝,“我虽然没中蛊,但我中了毒啊。如果猜拳猜输了或扔骰子扔输了,需要我把解药让出来,那我认命。可凭空就叫我让,是不是有失公平呢?” 唐缈还没转向离离,便听到她冷声说:“我不让,把我的给我!”说完就从桌上抢了一粒。 见她已经拿了,周纳德也想拿,但看了司徒湖山一眼,没好意思动手。 唐缈问:“哦,胃药你们也抢着吃啊?” “我谁都不信。”离离说。 “可惜啊,明天连一粒解药都没有了。”唐缈说。 离离厉声说:“我死之前一定拉你当垫背!” 桌上还有两粒药,还剩司徒湖山、淳于扬和周纳德三个人。 司徒湖山和周纳德还没发言,就听淳于扬说:“解药给他们吧,我不要了。”随即又补充,“往后都不要了。” 唐缈一瞬间简直恨得要吐血!! 淳于扬啊淳于扬,你口口声声说站在唐家这一边,为什么又屡次拆台呢?! 中蛊这个事情的确是假的,但仗着姥姥的威势,好歹还有几分可信度,你现在如此大度地出让解药,是不再陪我们玩的意思吗? 是,那个谎言很拙劣,但它有用! 它拖延了时间,它叫别人心中将信将疑、惴惴不安,以及它保护了唐缈和唐画。试想如果不是唐缈手中握有几粒假的解药,不速之客们尤其是离离会怎么待他们? 唐缈忿忿地鼓掌:“好,淳于英雄,舍己为人,虽死犹荣!” “我看未必会死。”离离说。 “不死也伤残!”唐缈咬牙。 “姓唐的,你看。”离离把含在口中的胃宁丸“扑”地吐回手里,手一翻,药丸就不见了。 她冷笑:“那我也再等等,说不定真会伤残哦。早猜到你在骗人,小心我弄死你!” 唐缈怒道:“啧啧你这个女人好没教养,吃或者不吃都随你,但别这样糟蹋东西好吧?” “我又没扔。” “那你藏哪儿去了?” “你他妈少问!” 淳于扬背靠圆柱,双手交叉在胸口,看唐缈和离离你来我往地吵架,就好像看两只猫儿在斗。 他想助离离一臂之力?不可能。他还在生唐缈的气么?有点。 他还希望离离多骂唐缈几句,杀杀那蠢材的威风,可就在客堂座钟刚刚敲过十一点半,他突然“唔”了一声。 声音不大,只有旁边的司徒湖山听到。那老货正幸灾乐祸地喝着彩,想让唐缈和离离吵得再热闹些,闻声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见淳于扬已经痛得弓起了背。 唐画也发现了,尖着小嗓子喊:“淳!” 所有人都望向淳于扬,唐缈和离离本来都掐到一起去了,顿时就像定格般停了手。 “淳于扬,”唐缈睁大眼睛问,“你没事吧?” 唐画扑过去,带着哭腔喊:“淳啊!” 淳于扬当然有事,短短十几秒而已,他就快痛死了! 疼痛集中在淳于扬的腹部, 是那种一阵接着一阵地绞痛, 没有间隙,不给喘息,无法缓解, 就像有人在用钻子在他的肠子上打洞, 然后再用锉刀把洞口磨圆。 大家都知道分娩很痛,绝症晚期很痛,但还有几种极度的痛苦不太为人所知, 比如心绞痛,三叉神经痛, 主动脉夹层撕裂痛……淳于扬这一瞬间的痛苦远在这些之上,他骤然失去了几乎大部分的意识, 因为他的神经和大脑无法接受这种刺激,准备罢工了。 他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整张脸气色褪尽,嘴唇被咬得几乎出血, 满头是黄豆大的汗珠, 然后弯腰摔倒在地, 紧紧闭着眼睛,四肢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 “淳!淳!”唐画顿时大哭。 司徒湖山赶紧摸淳于扬的腹部, 又摸他的心口,却什么都摸不出来。 唐缈吓傻了,摊手望着脚下痛得几乎抽搐的淳于扬,直到司徒湖山大吼:“唐缈你别站着啊, 快想办法!” 唐缈能有什么办法,他完全不懂眼前是个什么状况!淳于扬上一分钟还好好的,这一分钟怎么突然倒下了?! 周纳德胆颤心惊地高喊:“是蛊!蛊毒发作了!” 蛊他个大头鬼! 跟所有人一样,淳于扬根本没有中蛊,这个家除了姥姥以外没人会操纵蛊!唐好只会用浅薄的麻药,唐画浑浑噩噩只懂吃手指玩猫,而唐缈顶多会对厂领导的儿子抡拳头! 解药是假的,蛊也是假的,但淳于扬遭受的剧痛不是假的! “他是不是突发阑尾炎?”唐缈求证似的望着大家,神情仓惶。 “什么阑尾炎啊?”司徒湖山急得直跳脚,“快把解药给他啊!要看他死在你面前吗?” 听到“解药”两个字,周纳德和离离不谋而合地飞奔向八仙桌,抓向小药丸。 司徒湖山叫道:“别这样!” 他也冲过去想抢一粒喂给淳于扬,到了桌前却发现晚了,药丸没有了! “你们还是人吗?!”司徒湖山怒发冲冠,花白胡子气得簌簌发抖,“见死不救、断人生路,你们与猪狗畜生王八蛋有什么区别!” “我没拿!是她拿的!”周纳德喊。 “不是我!我这一粒还是刚才的!是他全拿了!!”离离也喊。 “狗|日的!狗|日的!!”司徒湖山指着离离和周纳德的鼻子破口大骂。 周纳德跳脚喊:“老同志,麻烦你推己及人好不好?我真没拿啊!这个婆娘才是恶霸啊!” “姓周的,你根本就不是个男人!”离离骂,“敢做不敢当!我都看到你把解药吞下去了!!” “你根本就不是个人!”周纳德咆哮,“我吃了一粒能怎样?我也要活命啊!你快把多余的解药给淳于扬!” “我没有拿!!!”离离已经狂怒得像一头母狮,“你不许赖我!!!” 不知道谁在撒谎,也不知道谁更加自私毒辣。 司徒湖山越发骂得狂风骤雨、水银泻地,但除了泄愤,于事无补,他还真不能拿这两人怎么样。 淳于扬的呼吸渐渐轻浅下去,也许他要好了,更也许他快死了。 唐缈也快吓死了。 从过往经历来说,他没遇到过什么大事。 他的生活空间狭窄,环境单纯,读书时成天想着逃课、看闲书;上了班又想着怎么偷懒,去哪儿玩,从来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许多不期而至的坎坷、灾难与痛苦,他在面临这些的时候,很容易失去主见。比如姥姥在江边栈道上吐血昏迷的那次,如果不是姥姥指令明确,他大概得多犯两个小时的糊涂。 所以现在他眼神发直,指尖发凉,冷汗满额,脑子里嗡嗡作响,脸色不比淳于扬好看,再没人提醒恐怕就要晕过去了。 他心里最隐秘处突然有许多念头冒出来,渐渐地汇成一句话:如果淳于扬出事了,那他能依靠谁?? 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突然司徒湖山狠狠拍了他一下,如霆如雷地吼道:“我知道你耍的小把戏,什么解药只剩三粒,不过就是想逼我们把钥匙交出来,所以你一定还有,快去拿!!” 唐缈顿时醒悟,猛地往外冲去,由于腿软甚至被客堂原本不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司徒湖山在他身后嚷嚷:“快快快!你想等这两个人把解药交出来,说不定淳于扬早死了!我也早死了!” 唐缈冲进厨房,在碗柜里一通乱摸,突然停住。 ……他没有多余的胃宁丸。 而且胃宁丸没用,它的说明书上说,可健脾益气,活血解毒,主治脾胃不和,饮食停滞,就是不解疑蛊杂毒。 司徒湖山紧随而入,见他眼神直勾勾地发怔,又给了他一巴掌:“药呐?” 唐缈几乎无声地说:“没……没了,吃完了。” “啥?”司徒湖山蹦起来,“你你你……对了对了你不是还有那什么终极解药嘛?你自己说等我们当中的谁把钥匙交出来,就会发给我们吃的,那药在哪儿?” 那药唐缈还没准备好,他昏睡了二十个小时,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再说姥姥只留下了一瓶过期的胃宁丸,没留心宁丸,肺宁丸,肝、胆、肾、脑宁丸,没东西可冒充解药。 他终于承认:“我没给你们下蛊。” “你说什么?”司徒湖山难以置信地问,“都这样了你还想赖?” “我真的没……” “我的小爷啊!”司徒湖山急得满头热汗,满嘴喷唾沫星子,“你不看他的面子,好歹也看在他的死鬼画家爷爷淳于烈的面子上,饶了他一命吧,也饶了我一命吧!” “再说他跟你搞过对象对不对?你们有感情嘛!俗话说,是姻缘棒打不开,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王八结了个鳖亲家,你们俩天造地设,树上一对,水里一双……”司徒湖山开始胡言乱语了。 这时候唐画摸了进来,一边喊着“药药”,一边将两粒类似药丸的东西递高了。 司徒湖山赶紧接过去:“我的乖乖,这是解药吗?” 唐画点头。 司徒湖山撩起衣袍就冲了出去。 唐缈来不及问唐画什么,也跟着冲出了厨房。然后再次绊在客堂门槛上,结结实实地脸朝地摔了下去,因为心里焦躁,居然也不觉得痛。 司徒湖山已经赶到淳于扬身边,先将一粒小药丸塞进他的嘴里,接着又放一粒在自己口中吞下,这才算放下了心。 他怒指周纳德和离离:“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饶不了你们!” “老同志,你体谅体谅吧!”周纳德继续叫屈。 离离喊:“不是我!不是我!!”然后往屋子后面躲去。 唐缈趴在门槛上,傻瓜似的瞪着那双秀丽的眼睛,注意范围内只有淳于扬一个人,他想不通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真的给他喂了蛊? 不可能,一千一万个不可能! 别说他没有下手的心,就算有,也没有下手的本事和机会啊! 难道是淳于扬自己诸事不顺,出门犯太岁?搞不好是他前世做了孽,或者祖上不积功德,或者从小学雷锋不积极…… 离离与周纳德还在争吵,彼此用脏话互喷。离离也就罢了,没想到周干部居然能够不落下风,针锋相对。 司徒湖山听得火冒三丈,问:“你们两个X还有脸吵?谁他妈再发出一丝声音,我就把谁的肚肠子打出来!” 周纳德指着离离问:“老司,像她这样的为人,你觉得不应该教育教育吗?” “那也轮不到你这样的为人去教育!” 唐缈手脚齐动从门槛上爬了起来,像个小学生一样低头靠门站着,旁人只看得见其翕动的长睫毛和雪白的鼻尖。突然他低声说:“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什么?” 唐缈抬起脸,声色俱厉:“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听到了没有?如果我不给解药这就是下场!别他妈互相教育来教育去了,你们这帮杂种都他妈不配!把姥姥的钥匙还给我!!!” 司徒、周、离三人顿时住了口。 唐缈总体来说比较温和,脸上带笑的时候多,从不轻易骂人杂种,尤其把司徒湖山之类的长辈骂进去。 “唐缈,你……”司徒湖山说。 他们无法反驳他,有人底气不足,有人真被制住了。 淳于扬的呼吸渐渐平稳,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司徒湖山抱住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背靠柱子瘫软地坐着。 唐画扑进他怀里,把眼泪鼻涕都蹭在他的衣服上:“淳……” “别哭,我没事。”淳于扬柔声说。 他也只关注唐缈一个人,并且不免有些恼火,见唐缈气狠狠的,便冷笑说:“唐大少爷,你做的好事啊。” 唐缈烦躁地说:“别看老子,再看老子要哭了!” 淳于扬眉间紧皱:“你给我下的是什么蛊?” “不知道!”唐缈说。 淳于扬摇头:“怎么永远都是这句话——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老子想下蛊就下蛊,想下毒就下毒,你管得着老子下的是泻药农药耗子药还是蟑螂药吗?!”唐缈跳了起来,那怨恨愤怒的表情简直像得了离离的真传,然后他扭头冲出了客堂,一路摔摔打打,所到之处花盆碎,屋瓦掀,砖块横飞。 大概有几个小时见不着他了。 他走了之后,客堂里安静许久,终于司徒湖山开口:“我说诸位啊,这几天寸步难离的日子还没过够吗?咱们身体里还养着他们唐家的怪虫子,命都去了一大半了,就别抱着那些非分之想了。谁拿了钥匙?快还给人家,拿上解药散了吧!” 周纳德摆出一张无辜的苦瓜脸:“可是我没拿啊,我为啥要偷人家钥匙呢?我有偷的闲工夫,跑到乡里配一把都足够了!” 离离冷笑:“司徒,明明是你这老头子拿的,怎么贼喊捉贼啊?” “嘿,你这个臭丫头……” 淳于扬却问:“为什么是我?” “嗯?” “我是所有人当中最不可能偷钥匙的。”淳于扬问,“为什么唐缈会冲着我来?” “你们俩对象没谈拢?”司徒湖山关怀备至地问。 淳于扬锋芒毕露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想不通。” “年轻人,你想不通的事儿多啦,相爱相杀这种事……”司徒湖山想拍他的肩膀,又被其眼神制止,“……咳!总之,散了吧,还聚在一起干啥呢?距离蛊毒再次发作还有整整一天呢,赶紧趁机打打牌,喝喝茶,写写遗书啊!” 于是不欢而散。 剧痛从淳于扬身上隐去,只留下轻微的余波,除了体力还没恢复,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 但他提不起精神,觉得胸口发闷,心中发紧,眼眶也涩涩的,如果他之前有经验,就会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和老婆吵架之后好委屈”。 他想不明白唐缈为什么单单针对他,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那人是通过什么途径使他腹痛不已的。 唐缈无害人之心,更无防人之意,若不是身处唐家这个特殊的地方,他控制不了任何一个人,甚至难以保全自己。他连谎都不会说,怎么就能一击得手? 难道姥姥给了他别的法宝?难道唐好临行之前交代了什么? 淳于扬埋头思索,认为都不像。 唐画一直守在他身边,时不时摸他一下,确定他没事。他知道这孩子无处可去,心说可怜,将她揽在臂弯里拍了拍。 他心想:要是现在怀里圈的是她哥,非把那小王八蛋勒到死不可,求饶也不解气,喊爸爸也没用! 唐画抬头问:“你和缈搞腐化?” “……”淳于扬身子一滑,随即坐直愠怒道,“你不要一天到晚跟着司徒湖山学,学坏了到时候要进少管所的,你会骂脏话已经让我很苦恼了!” 唐画立即藏到柱子后面,做无辜状。 淳于扬乱无头绪,只好休息片刻等待体力复原,然后怅然若失地走出客堂,手中牵着同样怅然若失的唐画。 “乌龟,”唐画说,“没有了。” 淳于扬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心事和困扰,问:“还没找到你的小乌龟吗?” “嗯……”唐画低头。 “那我跟你一起找。你家表舅爷说了,时间还多着呢。”淳于扬说,“小乌龟大约在哪个方位?” 唐画转身,微微歪着头,一边咬着嘴唇一边用她那旁人不具备也不理解的能力查找着,然后指了个方向。 “那边是……祖宗祠堂吗?”淳于扬问。 可是唐画又摇头说,错了,接着哭了起来。 “怎么了?小乌龟不在祠堂吗?” 唐画抽抽噎噎地说:“错的,没有了,龟不能在那里。” “在哪里?” “下面。”唐画说,“很下面,龟不去那里。” “在地下深处么……”淳于扬喃喃。 那个方位、祠堂周边没有水井,但地面或许有空隙,能容一只小金钱龟爬入深处。 淳于扬眯起眼睛思考了片刻,带着唐画前往祠堂。 唐家的祠堂维持着那晚的混乱,被离离破坏的灵位牌还碎落一地,被碰掉或者碰歪的唐家历代祖先画像还没有挂好,缺损待修补,垃圾待清理。 淳于扬走进去后不假思索地开始打扫卫生,显然对于动物保护来,环境保护在他心目中的排名更高。 他从地上拾起破损的灵牌,每一个都读过,然后与墙上的画像比对,随手归置回原处。 和唐缈相反,他不惧怕画像空洞的眼睛,反倒觉得是个好迹象,说明这屋里毫无玄机。倘若那些裱糊纸面上真有鬼魂附着,画像应该显得双目有神不是吗? 他渐渐走向深处。 这屋子仿佛一口深井,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最后不得不点起蜡烛才能看清脚下。 之前虽然进来过几次,但都没有好好观察,这次他才发现唐家挂画和摆放灵位的方式不太寻常,靠里的反倒年代近,越靠门侧年代越老,和一般祠堂的中位为尊、里位为尊的布置方式恰恰相反。 这家中有一二十年只有唐姥姥一个人,或许是她故意为之。 墙上明代及以前的画像都是民国时期的仿制品,原作应该早就收起来了。 大明王朝于1644年也就是崇祯十七年亡国,就算是那一年的画作,距今也有三百四十多年,算是古董了,挂出来恐怕不利于保存。清代画像为当时原作,到了民国开始用相片代替。 房子的最里面、侧对大门处放着一张两米多长的条几,虽然雕工不繁复且旧了脏了,但还是能看出材质是黄花梨,极为珍贵的树种。 条几的脚下有一只倾倒了的小铜香炉,香灰翻撒满地。听司徒湖山转述,唐缈说那把害得所有人被困的钥匙就藏在一只香炉中,想必就是这只了。 淳于扬突然意识到什么,因此紧紧拧起眉头,连唐画喊他都没听见。 他思考如果钥匙藏在这里,那么有一个人或许可以排除偷钥匙的嫌疑——离离。 在钥匙丢失的那个晚上她根本没进入祠堂的深处,她所有的行为——包括乱踢乱打,用鞭子瞎抽等等——都是在这间屋子靠前的位置完成的。而且她一入祠堂就开始大发虎威,恰好说明她之前没进去过。 因为离离这人是只爆竹,一点就爆,一路要爆,第一时间爆,而且当面爆,没有观众她反倒不高兴。 淳于扬便问唐画:“姥姥不在家的那天晚上,你第一次感觉到离离接近时,她在哪里?” 唐画指着前院:“哈批,大门外面。” “之前她没进来过?” 唐画摇头。 亲手偷钥匙的果然不是离离。 但她没偷钥匙就意味着清白吗? 未必。 条几上面有一个杂志大小的扁木盒,由于形状古怪等淳于扬拿起来才发现是镜框,只不过被反扣着。镜框里面的照片为黑白底色,有些模糊,大概原本是一张小照片,后来在照相馆里用技术放大的。 出现在这个地方必定是遗照了。 这位逝者留下影像时应该不满三十岁,他穿着衬衣、西服,打着领带,头发整齐,目若朗星,丰神俊秀,不管眉眼还是神态居然和淳于扬有几分神似。 观察四周,似乎没有比这张照片更晚的,淳于扬顿时明白了,这不是一般人,这就是唐家的前任家主唐竹仪,在他去世之后,唐家子孙断绝。 他赶紧寻找唐竹仪的灵牌,果然看到其端端正正地放在三层木架的高处,上面写着“先师唐公讳竹仪府君生西之莲位”,立牌人毫无疑问是“阳上人唐碧映”。 “先师?”淳于扬自问。 然而思忖片刻,觉得除了先师也真没别的好称呼。 从唐家人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唐竹仪和唐碧映虽然年纪只差了几岁,而且相依为命,但并不是夫妻,或许他们亦师亦友,亦兄亦妹,亦是主仆亦是知交,总之是相当复杂的关系。 灵牌上写着生卒年月,唐竹仪在一九五三年初春去世。 他应该是个传奇人物吧?唐家血脉,相貌俊美,识文断字,用毒高手,机关暗器奇才,但他少有人知且英年早逝,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只留下一座破落古旧、草木丛生、庭院荒芜成了野地,假山繁茂成了真山的宅院,以及一个“阳上人”丫鬟。 此人也算悲凉吧? 淳于扬摆好相框,继续扫地。 这时候他注意到唐画,小丫头没进过这间屋子几次,不熟悉周围的情况,生怕撞到家具摆设,因此走得很慢,最后居然像一只小狗似的在地上爬。 “起来,地上脏。”淳于扬命令。 唐画却摸着青砖地面说:“下面,下面!” 淳于扬反应过来了,但又不太相信:“你说你的小乌龟在这间屋子的下面?” “嗯嗯!”唐画拍地。 淳于扬困惑地绞起了双臂:他感觉祠堂下面没有密室,因为他已经找过一遍,虽然找的比较马虎且放弃了角角落落,但大致不差。 “淳,挖呀!”唐画对她的乌龟很执着。 淳于扬苦笑,蹲下来说:“画儿,我只有一双手,也只有一天的命,等到我把这儿挖开,把你的小乌龟找到,说不定早就蛊毒发作死了。” 他蹲下后视线比较低,能够看到黄花梨条几的下方。他突然发现条几下方也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它被镶嵌在同样袖珍的镜框里,钉在墙上,挂在见不得人之处。 而等他举起蜡烛看清那张照片后,便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微微发起抖来。 淳于扬实在庆幸今天跟他一起来的是唐画, 她是个小瞎子, 如果是唐缈,或者别的什么人,那么他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他飞快地钻入条几下方, 从墙上摘下装着相片的镜框, 将其塞进怀里。忽然又觉得不妥,将相框挂回去。再转念一想:唐家能知道此处挂着一张秘密相片的人只有唐姥姥和唐好,而这两个人如今都消失了, 所以不用过分担忧。 他考虑了片刻,决定只将相片拿出, 而将镜框挂回原处。 “画儿。”他转头,微颤地喊。 “嗯?” “你能看到姥姥在哪里吗?我有话要问她。” “嗯……”唐画说, “姥姥灭了。” 时至今日,淳于扬终于明白了“灭了”的意思,那意思就是她感觉不到,姥姥就像银河系中一颗陨灭的恒星, 只剩黯淡的核, 隐藏在辽阔浩瀚的星空中。 但在小姑娘的经验里, 姥姥也曾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灭”过,比如生病, 比如出远门,或者仅仅是走出山谷到乡里去,所以她不怎么着急,总觉得姥姥会再度“亮”起来。 姥姥到底去了哪儿呢?想来想去, 最大可能性还是在她的正房。她是个卧床的病人,不管暂时外出干了什么,最终还是要回床上躺着。 淳于扬说:“这里太阴凉了,我们去姥姥房间找她好吗?” 唐画不肯,她要乌龟,淳于扬好不容易才把她说服,牵着手走出了祠堂,往姥姥的正房去,结果却在房门口遇见了唐缈。 而唐缈居然在睡觉,他也是来找姥姥的,已经推开了正房堂屋的门,却坐在门槛上,背靠门扇,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这算什么情况?淳于扬走去轻拍他的脸:“喂,醒醒!” 唐缈才不可能醒,他微微张着嘴,睡得极香。 “缈困啦!”唐画说。 淳于扬忧心地说:“缈这两天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可能是病了。” 他没有办法,又不能留唐缈睡在冰冷的砖地上,只能先把他抱回了厨房。在移动唐缈的时候,淳于扬发现他的指甲盖完全变黑了,和他醒着时候的眼珠子一样,黑得像墨。 这当然不正常,唐缈的嗜睡也不正常,一切都不是毫无来由,然而根源是什么呢? …… 唐缈睡在厨房里的稻草堆上,又开始做梦,还是原来的那个梦,那梦乘风而来,随风而去,无头无尾,不知所终。 赏梅季节,他坐在窗边俯视一场欢欣鼓舞的□□,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挥小旗,有的举标语,有的拉横幅……个个面目模糊…… 有个男子在他身后说:“你要控制好他/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看看你的手。” 他则看着黑指甲说:“都是这样的。” 他继续往窗外看,看到一张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的大幅画像,感觉绝大部分中年人都可以这样画。 他望向队伍前方,那里像是被云翳遮住了,一队队男女,包括看热闹的人群都往云翳里哄哄地涌去…… …… 唐缈开始腻烦这梦了,同样的梦精准地、连细节也丝毫不落地做两遍,换谁都腻烦。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醒不了,他像是个梦境的亲历者,又像是个旁观者,感觉恍恍惚惚,某些部分像隔着纱窗,某些部分又异常清晰。 这时候梦境继续了,身后的男子说:“走吧。” 站起来,走出楼去,楼下有太多的人,拥挤着却是无声的,黑色的人头像海浪一样起伏…… 这时候听到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是这个汹涌世界里唯一的声音,简直比炮声枪声都要响亮。 他猛地扭过头去,看到了人群后面有辆汽车。人群是白色的、浅灰色的,那汽车是纯黑色的,黑得扎眼。 这辆被□□阻拦前进的黑色汽车正在拼命地按喇叭,以求驱散众人,然而还是寸步难行。 坐车的人应该心急如焚吧,可惜没有人愿意让它,也让不了它,街上堵得水泄不通,它出行的时间实在很不巧。 男子在他耳后说:“这是个浑水摸鱼的机会,你跟着我。事成之后,我们去东郊梅花山赏梅。再不去,晚梅都要谢了……” …… 唐缈霍然坐起,把陪守的淳于扬吓得一跳,手里的相片也掉了。 他赶紧收起相片,埋怨:“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你怎么了?” “东郊梅花山,”唐缈喃喃,“这是在南京啊……” “什么?” 唐缈问:“你去过南京没有?” “当然。”淳于扬说,他在南京上的大学。 “那你春天去梅花山赏梅吗?” 淳于扬想了想:“有过一两次。” “除了南京,还有哪个城市的梅花山在东郊?” 淳于扬摇头:“我知道全国有好几个地方叫‘梅花山’,但不清楚方位。你为什么问这个?” 唐缈说:“南京的东郊梅花山是紫金山的一部分,孙|中|山安葬在中山陵之后,那个地方就种植了许多的梅花,春天时形成花海,我和同学每年都去赏花,有时候和爸妈、姐姐去。” “是啊,那又怎么了?” 唐缈低头思索:“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里面有人说梅花山……对了,我睡了多久?” 淳于扬淡然说:“恭喜你,这次时间不长,才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这么说已经晚上了?”唐缈还是吃了一惊,他的时间简直在被毫无缘由地吞噬啊,这么长时间的睡眠,感觉却像只有五分钟。 太奇怪了,说不出的怪! 他斜了一眼淳于扬,问:“你刚才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嗯?”淳于扬装傻。 “我都看见了,是一张纸吗?” 淳于扬不装了,但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的指甲全部变黑了。” 唐缈果然被带跑,看了看指甲,叫了声:“妈呀!” “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淳于扬问。 唐缈没说话,而是一边凝视着指甲,一边在草堆上躺了下来。 这个小动作让他流鼻血了,虽说不多仅一滴两滴,却是鲜红。他将鼻血随手抹在稻草上,情绪不免有些低落,然而他没有任何不舒服,连鼻子塞、喉咙痒都没有。 他跑去碗橱翻找出唐好的小镜子,在跳跃的油灯下观察自己,毫无异常。 “我的眼珠子是不是大了一圈?”他问淳于扬。 淳于扬冷冷一笑:“是么?我看见你时连头都大了一圈呢,明天中午的解药你准备了没有?” “没有解药,等死吧。”唐缈翻了个白眼,继续看镜子。 到底什么鬼东西在他体内?是尚未发作的毒?是还未醒来的蛊?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来自姥姥的黑色幔帐里。 既然来自姥姥,唐缈相信它一定不致命。 离离曾经挑拨过,说姥姥和两个小姑娘都想要他的命。但他才不信呢,他始终赤诚地站在她们一边,即使因此光荣牺牲。 “牺牲”两个字刚刚划过他的脑海,他便开始吐血,大量的鲜血短时间内从他口中涌出,喷在干燥杂乱的稻草堆上,就仿佛他体内有个专门封锁血液的水龙头,而谁把那玩意儿拧开了。 他和淳于扬都吓坏了。 淳于扬完全忘了自己有洁癖,先替他捂住嘴,发现无济于事后就冲出了厨房,一边大喊:“司徒先生!!” 司徒湖山是江湖人士,年纪又长,淳于扬以为他总有些歪门邪道的止血方法。可等他来了之后也束手无策,只会吱哇乱叫,在唐缈身上乱点乱戳,期待某一个穴位突然发挥奇效,结束这场恐怖的血光之灾。 一时间烛影摇动,脚步纷乱,唐缈徘徊在休克边缘,淳于扬满头焦虑的冷汗,唐画吓得嚎哭不止,司徒湖山大呼小叫,周纳德腿都软了,连离离也脸色苍白。 谁都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唐缈像一只口袋似的,翻过底往外倒血,而所有人的命都系在唐缈身上呢! 幸亏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淳于扬在对厨房各个柜子、抽屉的胡乱翻找中发现了一小瓶云南白药粉,他也不管有用没用,硬是在唐缈吐血的间隙,倒进了他的嘴里。 ——顺便说云南白药是个好东西,但并非万灵丹,大家如有出血症状,还是应该及时就医。 ——另外过期药品在垃圾分类中属于有害垃圾,和电池一样,千万别乱扔。 总之,唐缈的骇人表演被一瓶过期已久的云南白药阻止了,或者说,谁把他体内的水龙头又关上了。 与其说是药的作用,还不如说是他的血已经吐得差不多。往后整整半夜,他都弯腰抱肚侧躺着,偶尔呻|吟,基本呈半昏迷状态,如果唐家有血压计,那么仪器上的数值大约是80/40。 淳于扬一分钟都没敢睡,守在厨房里密切观察,见唐缈失血过多冷得打颤,便脱下外衣替他盖好。 “唐缈?”他小心翼翼地喊着,“你能支撑吗?” 唐缈听到了,眼睫翕动,但没睁开。 “唐缈?”淳于扬又凑到他耳边喊一声。 过了许久,终于听到唐缈的回应:“嗯……” “你有哪里不舒服么?”淳于扬问。 又过了许久,听到唐缈几乎细不可闻地说:“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 “把孩子……拉我身边……我冷。” 孩子当然是指唐画了。她刚才哭得太凶,现在累了,正仰躺在草堆上呼呼大睡。小孩子新陈代谢最快,身上总是热乎乎的,唐缈需要她。 淳于扬想了想,却没照做,而是把精神委顿的唐缈抱在怀里,用体温使他舒服一些。 唐缈意识不明,哼了几声,喃喃半句:“还是……我家姑娘……暖和……” 淳于扬青春火热的胸膛居然被唐画抢了功,也不知道该怪谁去。 唐缈睡着了比醒着可爱,醒着的时候有些烦人,睡着时他像一尊玉雕,线条温润,白得晶莹,而且还显得有点儿脆。 淳于扬低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意识到有些坏事了,因为他这一眼长达五分钟。 “……” 淳于扬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房梁,心想:自省自讼吧! 此时唐缈为了寻找更舒服的姿势,往他怀里窝了窝,侧脸紧贴他的胸口,于是自省自讼也救不了淳于扬了,心里就像有几百只猫爪子在挠。 唯一的真猫——大白猫雪球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厨房,在他们身边穿梭逡巡,喵喵直叫,甚至还把爪子搭在淳于扬背上,那人居然一点儿都没感觉到。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坏事了,坏事了,坏事了,真的坏事…… 心里想着坏事了,手中却不放。 连猫都不耐烦他了,挠了他手臂一把便跳出窗外。感觉到刺痛后淳于扬从坐如磐石状态幡然醒悟,赶紧将唐缈放回稻草堆上,扶着头无声自戕,心说不能看不能看……风险可控,到此为止,一定要到此为止! 唐缈翻了个身侧躺着,又哼哼唧唧:“冷啊……好冷……画儿呢?” “……”淳于扬将他重新裹回怀里。 “画儿……贴太紧了……别挤压……肺……”唐缈喃喃,“喘不上气……” 淳于扬越发把他搂得紧了些,口是心非地念叨着“到此为止”。 …… 大约凌晨三点左右,唐缈醒了,喊渴。淳于扬赶紧给他倒了一大茶缸白开水,看着他慢慢喝下去,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淳于扬虽然到此为止了,仍旧控制不住语气里的关切。 唐缈抬起脸:“不知道。” “是你自己的身体,怎么说不知道?” “因为说出来你不会信。”唐缈伸出一根雪白又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这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那些血是多余的,吐出来比较好,吐出来对大家都好。” “大家?”淳于扬问。 “我也不懂为什么是大家。” “那个声音是……你家姥姥吗?” 唐缈回忆,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 淳于扬想了想,苦笑一下:“这个声音的意思大约是无人可以幸免吧,你吐血而死,我们四个蛊毒发作而死,唐画因为出不去饥渴而死……” 唐缈打断道:“你把他们几个都喊来,我要放你们出去。” 一阵沉默,淳于扬问:“你不打算找钥匙了?” 唐缈说:“姥姥在不省人事之前,也曾经像我那样大口吐血,所以我大概离深度昏迷不远了。我不打算拉任何人当垫背,所以趁现在还能说能动时放你们走,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 淳于扬、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聚集到了厨房,各怀心事地或坐或站,有的凝望房顶,有的注视地面。 唐缈开门见山:“姥姥不见了,我快要升天了,所以打算放你们出去。” 周纳德反应极快地说:“小唐,让出去还不简单,但你得把解药给我们啊!” “我真的没有下毒下蛊以及做任何手脚,”唐缈以最大的诚恳解释,“我就是过来走亲戚的,什么都不会!” 离离对蹲在角落里自顾自玩耍的唐画努努嘴:“那她呢?” 唐缈说:“她才五六岁,除了吃喝拉撒睡,也什么都不会!” 离离冷哼了一声。 见淳于扬目不转睛神情异常,唐缈喊了他一声:“喂!” 淳于扬其实在盯他的嘴唇,心说:嘴唇破了,是他自己咬的吗?应该和我没关系吧……我刚才没亲过他吧?……应该没吧?……好像没…… 听到唐缈的声音他才惊醒过来,立即回想了一下刚才几人的对话,轻咳两声,问:“那我呢?我为什么会蛊毒发作?” 唐缈没办法解释,只好把责任推回来:“你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呵呵。”淳于扬表现得相当敷衍,相当掩饰。 “总之,等我再养精蓄锐几分钟,积攒力气去关闭机关,然后你们就自由了。”唐缈顿了一顿,说,“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其余人等他继续。 “第一,放弃寻找钥匙不是姥姥的意思,是我私自做主,所以你们要走赶紧走,以后再也不要来了,让她们一老两小平静地生活下去。以后如果有缘,请把钥匙还回来。” 没人搭腔,因为说话了就有偷钥匙的嫌疑。 “第二,告诉我那是什么钥匙。”唐缈望向离离,“你知道对吧?” 离离果然没犹豫:“肯定是宝库大门的钥匙!” “什么宝库?” “你们唐家有个宝库。” “在哪儿?” 离离说:“如果没被你关上这几天,我应该已经找到了,推测距离江边栈道不远。” 唐缈一怔,因为当天他就是在栈道上发现了吐血昏迷的姥姥。老太太深夜不在家睡觉,而跑到江边去,难道真因为那边是藏宝之地? “是你偷的钥匙吗?”唐缈问离离。 离离嗤的一笑:“别放你娘的屁了,我真没偷!” “宝库里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我上回就说过了,但你不信啊,宝库里有金银财宝呗!” 唐缈这次还是不信。 以常识判断即可——唐家占着这么大的宅基地依然是破落户,姥姥种地为生,唐好、唐画还是孩子,家里能凑齐五元人民币的现金就不错了,枉论金银财宝。 “哪来的金银财宝?” 离离不笑了,瞪起眼睛说:“你对自己家里的事情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老实告诉你吧,你们家有一吨黄金!” “啊?多少?” “一吨!!” 唐缈扑哧一笑。 “落榜生,我敢笑我?!”离离顿时暴跳如雷。她原本就不是个耐心的人,加上被限制了几天自由,脾气就更差了。 唐缈说:“实在对不起,我见过的黄金都是以克为单位!” “哈哈哈哈!”他笑着转眼看别人,以为其他人都跟他一样觉得离离所言很荒谬,没想到他们非但不笑,还都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 淳于扬45度角俯视地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其实还在回想昨晚的所作所为,以及唐缈的嘴唇破了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司徒湖山45度角仰视房梁,微微点头。 周纳德继续茫然,这次仿佛是真茫然。 唐缈环视良久,问司徒湖山:“表舅爷,你点头干嘛?” 司徒湖山说:“一吨黄金可能都低估了,因为唐家向来不爱露财。” 唐缈忍不住又笑起来,说:“别闹了。” “爱信不信!”离离怒道。 “那么一吨黄金是多少钱?”唐缈首先想有个概念。 离离粗鲁又简洁地说:“反正就是他妈的很多钱!” 淳于扬终于回到的现实,默认自己也知道黄金的事,抬起脸说:“黄金金价通常和美元挂钩,今年的金价正巧我听过一耳朵,大致在每盎司在320美元。盎司是西方的重量单位,1盎司差不多等于28.3克,所以一吨黄金大约……四舍五入35274盎司,你可以算一下值多少钱。” “多少?”唐缈已经被变来换去的重量单位绕糊涂了。 淳于扬帮他算了:“四舍五入,1129万美元。” “……”唐缈问,“你再说一遍?” “一千多万美元。” “一、一千多万美元是多少?”唐缈问。 离离叫道:“落榜生,你傻啦?” 唐缈说:“我在厂里的编制还没转正,就是一普通合同工,我一个月工资才24元人民币,我怎么知道一千万美元到底是多少?” “美国工人的平均工资大约在一年一万美元。”淳于扬说,“已经足以养活全家老小以及一条狗。” 所以一个美国工人不吃不喝不养一家老小和狗,过一千年差不多就能攒上一吨黄金。 唐缈倒吸一口冷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淳于扬等了片刻,问:“你怎么了?” 唐缈说:“我在想,如果我有一千多万美元,得先给我妈买一台大彩电!” 司徒湖山说:“记得也给姥姥买一台,这可是她的钱!” 唐缈问:“但黄金这事儿是假的吧?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对不对?” 听到唐缈的问题, 其余人——除了周纳德依旧装作事不关己——都围笑起来:“呵呵呵呵。” 离离尖厉地说:“骗你?犯得着嘛我!我千里迢迢从东南亚赶过来, 为了偷偷入关花了多少力气,就为了跟你这落榜生开玩笑?” 司徒湖山叹道:“唐缈,都到了这份上, 大家都快一起死逑了, 还费心劳力编什么谎话?你们唐家的的确确有黄金。” “证据呢?”唐缈问。 “你祖师爷——唐竹仪他亲口说的!”司徒湖山说。. “跟你说的?” “呃,不是。”司徒湖山居然挺老实,“是我爹。” “你还有爹?”唐缈惊问。 司徒湖山火冒三丈:“你小子又想吐血了吗?我没爹难道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吗?我是唐竹仪的表弟, 我爹是他的姑父,我妈就是你们唐家的小姐!” “唐竹仪亲口对你爹说, 唐家藏着一吨黄金?”唐缈问。 司徒湖山刚想回答,突然想起了什么, 叫道:“哎对啊,唐竹仪这话只对我爹一个人悄悄说过,你们几个是怎么知道的?” 见无人接口,他语气凶狠地单独问淳于扬:“你小子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淳于扬白了他一眼。大家都知道淳于扬擅长翻白眼, 这一眼真是翻得银装素裹, 冰雪精神。“从我祖父那里。” “什么?淳于烈!老烈怎么知道?” “问你自己。” 司徒湖山一蹦三尺:“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会把如此机密的事情告诉老烈?!” 淳于扬冷笑:“那几年你在苏州扫厕所, 我爷爷被打倒了也在扫厕所,你们两个牛鬼蛇神成天厮混, 你自己喝多了就把这事儿当吹牛说出来了,你忘了么?” 司徒湖山没忘,所以他立即不跳了,挠头说:“呃,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但是我嘱咐过他不要告诉别人啊。” 淳于扬说:“除了我祖父,你还告诉了同样落难的专|政对象画家王老、陈老,书法家宋老、大学教授肖教授,以及中学校长徐校长。” “……”司徒湖山强调,“我都叮嘱他们不要说出去了!” “他们倒是都没怎么说出去,有三个人还早早地死了。”淳于扬说,“但你这事儿就不能算秘密了吧,对不对?” “呃……”司徒湖山说,“对。” 唐缈感慨:“表舅爷,您这张嘴缝起来也不冤呀。” 司徒湖山又跳,说:“除了他们没有了!我怎么会把唐家的秘密随随便便告诉别人呐?” 淳于扬说:“还有沧浪区公园弄堂口修鞋的马师傅,街道酒瓶盖厂看大门的张师傅,废品收购站的陈师傅,区政府食堂的王阿姨等等,这些人现在还活着,你可以找他们对质,好在他们背后都喊你‘疯子’,没人信你罢了。我祖父说你好喝酒但不胜酒力,一旦喝高了,肚子里什么话都藏不住。” …… “你们聊,我先走了。”司徒湖山说。 淳于扬冷笑:“放心吧,除了我祖父,怕是没人把这话当真,绝大多数人连在重庆有个神秘且古老的唐家都不信。” 唐缈问他:“那你爷爷淳于烈怎么就信了?” 淳于扬很深地看了他一眼,嘴上却轻描淡写:“老人家天真烂漫,说什么他都信,否则也不会备受磨难。” 司徒湖山叹了口气说:“老烈是生不逢时,但这百年来,读书人有几个是生逢其时呢?唐竹仪就逢时了吗?我也逢时了吗?唉!” 唐缈问:“所以真的有宝库?” 司徒湖山点头。 “宝库里有一吨黄金?” “至少一吨。”司徒湖山说。 “说不定是唐竹仪在骗你们啊!”唐缈给出另一种可能。 司徒湖山摇头:“你说这种话就是折辱祖宗了,唐竹仪是个品性极好的人,况且他是在一个很严重的情况下吐露此事,所以绝不会是谎话。” 唐缈埋头想了片刻,突然问离离:“那你也是从淳于扬爷爷那里听说的?” 离离说关你屁事。 唐缈又问周纳德:“你怎么知道唐家有黄金的?” 周纳德连忙摆手说:“我不知道哇,我是第一次听说!哇呀好震惊,颠覆人生观和世界观!” 司徒湖山啐了一口,淳于扬斜起眼睛,离离毫不客气地怒斥:“你他妈还装蒜呢?” 周纳德说我没装蒜啊,我很受冲击啊,我是真真真不知道哇,你们看我诚恳的眼神! 唐缈深深地吸了口气,问:“所以你们四个都是为黄金而来的?” 离离说:“没错!” 但司徒湖山和淳于扬立即否定,一个说是为了探亲,另一个说陪你回娘家,周纳德则继续维持懵懂无知的模样:“我是来走访群众的。” “呵呵。”这次轮到唐缈冷笑了。 难怪姥姥说钥匙重要,的确重要啊,它很可能守护着一吨黄金啊! 想这一吨黄金原本埋藏在地下深处的矿脉中,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将其开采、冶炼、提纯出来,又是怎样因缘际会才到了唐家,被秘密地世代留存。 不管它是从何而来,也不管留存它的原因是否合理,更不管唐竹仪曾经想用它们做何用途,假设它存在,那么它就是唐姥姥的私房钱! 难怪你们几个死都不肯把钥匙出来,还真是欺负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啊。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个个都抱着元宝跳井——要钱不要命,也不要脸了! “假的假的!”唐缈断然说,“姥姥没跟我说过家里有黄金!” 见唐缈不肯信,离离说:“姓唐的,我说你傻你就是傻。唐姥姥她有钱怎么会告诉你?她一个子儿都不想给你,就是要白白使唤你!你当她是亲姥姥,她可不拿你当亲孙子看,你不过也是她手下的一枚棋,还是个过河卒子,随时准备送命的那种!” 唐缈看了她一眼,心中自问:真的么?姥姥是在利用我么? 不,假的。 他相信姥姥不会做这种过河拆桥的事,一定有不可明说的理由才导致她不谈黄金,只谈钥匙。 就算利用也罢,唐缈年满十八一条好汉,不求回报保护老人孩子,保护宅院、保护家产又怎么了?应该的! 他瞪了一眼离离,心想这婆娘真不是东西! 离离也回瞪他:“看什么看?神经病!” 一旁的周纳德打圆场:“大家和平相处,不要乱骂人嘛。” 唐缈便想离离虽然贪婪,但贪在明面上,好歹保有一份坦荡,相比起她来,周纳德遮遮掩掩,藏藏匿匿,更加不如! 唐缈一面故意学着周纳德的样子吊着嗓子喊:“太震惊啦!吓死老子啦”,一面说,“假的真不了,让你们诸位白跑一趟了,抱歉抱歉,这就放你们出去,但是不报销差旅费哦!” “……”司徒湖山说,“唐缈,你小子可得想清楚,你的意思是你们家祖宗撒谎了?” “对,唐竹仪撒谎!”唐缈也不知哪来的底气。 “他凭什么要撒谎?” 唐缈说:“也许他是个写小说的。民国那阵子不是有个写武侠小说的嘛,挺有名的叫什么……对,还珠楼主。唐竹仪就算不是还珠,也是还球楼主!” 司徒湖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举起巴掌就往唐缈头上掼去。 唐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压根儿没准备,加上失血过多今非昔比,于是像张纸片似的往后倒。 淳于扬条件反射似的把他接住,扶正站好。 “唐缈你龟儿子!”司徒湖山怒发冲冠,“你连唐竹仪的坏话都敢说?你也配姓唐?” 唐缈头晕脑胀捂着脸喊:“龟儿子!你这假道士、假司徒湖山,唐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配生气?!” “我、就、是司徒湖山!!”假道士跳脚。 “姥姥说你不是!” “因为唐碧映那个瓜婆娘她……她……她……”司徒湖山“她”了半天,突然没下文了。过了好久,才有些幽幽地,用低了八度嗓门地说:“你不要讲唐竹仪坏话,如果让唐碧映听到了,绝对饶不了你。” 唐缈听着话音有异,就忘了恼恨他冒冒失失打人了,心想这孙子难道知道什么内情? 司徒湖山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对着自己的眼睛:“我看到的和你同样多,但是我虽然年纪一大把,却没你这么瞎!我知道唐碧映为唐竹仪守灵,为他守宅、守宝、守诺言、守秘密,甚至除了她谁都不知道唐竹仪死了以后到底埋哪儿了,你觉得因为什么?因为他们俩合伙写小说?” 他不再说话,而是恨铁不成钢似的摇了摇头,趿拉着破布鞋出去了,在天井里点燃一支黄鹤楼香烟,蹲着的背影显得颇为落寞。 忽然他扭过头来,用烟头点着离离说:“你啊,大姑娘家思想这么阴暗,都是从小缺乏教养的缘故。劝你当着唐姥姥的面也不要满口喷粪,她年轻时候杀过的人比你骂过的还多!” 什么?杀人? ……所以司徒湖山还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只是不肯吐露。 他到底是真是假? 他对唐家的了解远在其余人之上,口呼“唐竹仪”、“唐碧映”等人的名字也毫无生涩,难道他是他们的知交故友吗?可为什么姥姥又不承认他,说司徒湖山死了。 那个1966年就故去的人又是谁呢? 人们各怀心思地缄默,突然唐缈问离离:“其实你不确定唐家是否有黄金吧?” 离离赶紧一口咬定:“就是有!” 如果迟疑了,那她这次过来就变得毫无意义,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回去叫人笑话。 唐缈点头,又扬声问司徒湖山:“表舅爷,其实你也不确定吧?” 司徒湖山闷闷地说:“唐竹仪不会骗人。” 唐缈转向周纳德,老周立即撇清:“我真不知道这事!” 唐缈望向淳于扬,后者也不知道脑袋里盘算着什么,只知道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唐缈于是再度环视眼前这些人,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得极为讽刺,他本来眉清目秀,这么一笑便显出了刻薄。 他心想干得好哇,唐竹仪! 管你当年是喝醉了酒,还是脑子搭错了筋,或者有心骗人,总之你用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就能在几十年后依然牵着眼前这帮人的鼻子走,可真是了不得! 让他们虽然偷到了钥匙,却不知道该往哪个孔里插! 邓公说过,不管白猫黑猫,能捉老鼠的就是好猫,所以不管杀过人的祖宗还是菩萨一般的祖宗,能在死了之后还能克制小偷强盗王八蛋的,就是英明神武的好祖宗! “有黄金又怎样?”他笑问,“你们得不到啊!” “白来一趟!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开心,把嘴里的一点儿残血都喷了出来:“行了行了,不管有没有黄金,既然我的两个条件都达成了,那就放你们走,但愿你们美梦成真、终得报偿!”说着就牵起唐画的手往后院走去。 一直沉默的周纳德赶紧问:“哎小唐,那解药呢?” “没有!真的!哈哈!”唐缈一时笑得停不下来,也不知道为啥那么好笑。 他甚至感觉唐家的祖宗们——那些会用毒的,会使机关的,囤积惊世财富的,还有深不可测的唐竹仪……忽然间都附到了他身上,和他一起居高临下地嘲笑眼前这些自以为聪明的王八羔子! 直到他接触到淳于扬的目光,才渐渐止住了笑声。 淳于扬的目光像两根针,锐利而雪亮,扎穿了他那点从祖传恩荫而来的得意,扎出了他的心虚。 是啊,有什么好笑的? 姥姥不见了,唐好失踪了,唐画不管何时何地都只会啃手指,而他自己还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祖宗们也能预见这些无可奈何? 唐缈忽的又颓丧起来,他的情绪在屡次昏睡、吐血之后变得容易起伏,就像人喝醉了酒,控制脑子的阀门不灵光,他脚下仿佛踩着棉花,心情一会儿在云端,一会儿在深渊。 淳于扬说:“唐缈,他们可以离开,但我不能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唐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了声:“嗯,那你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跟着我。” “他们”当然是指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唐缈不打算让那些人窥见唐家毒水深沟机关的秘密。 黎明将至,行将圆满的月亮即将从西方沉落,除了这轮朦胧的、发着微光的球体,唐家宅院里没有任何照明。 明天就是七月半了。 说起来真奇怪,明明是同一个月亮,也是同一个形状,七月半的月亮看上去和八月中秋的就是不同,仿佛是从墓里盗出来似的,带着区别于人间的幽光。 唐缈不需要照明,因为他牵着唐画,她是穿梭自如的小蝙蝠,是会光线会拐弯的探照灯。他们将那四个人甩在身后,快速地走进了祖宗祠堂所在的小院,推开厚重陈旧的木门。 寒气从唐缈的脚底升起来,他害怕这个地方,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迈过门槛。 在祠堂西侧最里边的角落,和放置唐竹仪遗照处相对的地方,角柱底下的石墩附近,有一块做了记号的、活动的青砖,搬掉砖就可以看见那里也有一个锈蚀的铁环,和外形大门背后的铁环相同。 姥姥在信里告知,拉动它便可以收起机关。 唐缈在唐画的带领下走到祠堂最深处,蹲下,掏出口袋里的半盒火柴,划燃一根、两根、三根……这才在跳动的微弱火光下找到了姥姥所说的那块记号砖。 他起开青砖,把几乎烧到手指的火柴柄扔掉,然后双手摸索到一件冰凉的铁器——是个环状物体,上了锈,小小的,似乎用女性的手掌去握它更合适。 他抓住铁环,提醒唐画让开些,接着奋力一拉,果然拉出了一段铁索。 他屏息等待着脚下那种电机的嗡嗡声,机关运作的咔咔声,以及震动和摇晃再度出现,然而没有。 “画儿,感觉到动了吗?”他问小蝙蝠。 “不动呀。”唐画细细的嗓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传来。 于是他再拉,再拉,又拉。 “动了吗?动了吗?” “缈,在干啥子?”唐画很不解,什么动不动的? 唐缈再拉两下,始终没动静。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再度拉动铁环,发现确实到底了,纹丝不动。 “……” “动啊!” “你动一动啊!!” “你为什么不动啊??!!” “……”他扔开铁环跪了下来。 啊……我的亲姥姥,这算什么情况?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摸黑冲到祠堂门背后,划亮火柴去看另一截铁索,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二者不对称!打开毒水深沟机关的那截铁索比关掉机关的这截要长一倍多——那一截大约有一米五,这一截还不到五十公分。 制造机关的唐家会缺这么一小段铁链子吗?应该不会。 事实上任何沉醉于制造精密机关或者仪器的人都有完美主义倾向,他们喜欢对称,平衡,顺滑,恰好,严丝合缝,同一个机关上一长一短的两条不般配的链子,说不定能让机关的设计制作人想起来就如鲠在喉,以至于彻夜难眠。 本机关的缔造者是前任家主唐竹仪,其人遗照倒扣在那儿呢,多俊美的男人啊,一看就有强迫症! 所以最合理的解释是:几十年历史的老玩意儿坏了。 “……”唐缈绝望地跌坐在地,大口地喘着气,冷汗遍布全身。 多糟糕的结局,姥姥啊姥姥,你能预知这些吗?你不是自己曾经试过吗? 你居然马失前蹄! …… 唐画察觉到唐缈情绪不对,摸到他冰凉的手指,紧紧牵住,语气里透露着担忧:“缈?好吗?” ……这个小妹妹,她的躯体残疾,心却是温柔圆满。 唐缈回握她的手,哑声说:“我很好。” 唐画便开始提自己的事:“乌龟,那边。” 唐缈花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在说淳于扬送给她的小金钱龟,那确实好几天没看见了。 “小乌龟怎么了?” 唐画拉着他往前走,到祠堂的另一个位置,与机关铁环的距离顶多两三米,跺脚说:“下面!” “什么?”唐缈问,“你的意思是小乌龟在地底下?” “嗯!” 不、不会吧……唐缈扶额蹲下,心想这可怎么搞,这地底下是他妈中了邪了?机关铁索在里面卡着也就算了,小动物跑去凑什么热闹?这他妈死到临头了,还白搭一条命! “我搞不出来。”他坦率地说。 虽然黑灯瞎火看不见,但耳朵里很快传来了唐画的嚎哭声,对于小孩子来说,哭永远是最有力的武器。 唐缈只能改口:“行行行你先别哭!等天亮了,我把你那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的大心肝淳于扬哥哥请来挖洞,保证一小时之内把乌龟挖出来怎样?” 他说这句话时,根本没料到淳于扬已经悄然走到他身后,相距仅七八米,而且那孙子还带着夜视镜。唐画当然知道淳于扬来了,但她没必要次次都说呀,何况她正嚎啕着呢。 于是,当唐缈许诺完毕,低头转身说要把毒水深沟机关损坏的事情告诉外面那几个人时,便迎面撞上了淳于扬的身躯。 单方面讲,即从唐缈的角度来讲,这是他清醒时和淳于扬的第一次无缝接触,他这才知道淳于扬的胸口原来也是温热的,冷冷的皮肤下面原来也涌动着热流。 淳于扬的身体修长、矫健、前胸和臂膀上有明显的肌肉形状,藏在他洗得发白的绿军装里。 这一下突如其来撞击,或者说触摸,带给唐缈的惊吓不亚于看见墙上画里的死人忽然活过来一个,但他还没叫喊出口,就被淳于扬搂住了腰,捂住了嘴。 “别说,别告诉他们。”淳于扬在耳边命令,那气息真是他独有的,属于极爱干净的男性。 唐缈的心砰砰乱跳, 终于从淳于扬的指缝中找到了自己的嘴巴:“什、什么?” “别告诉他们。”淳于扬重复。 “为、为什么?” “从现在开始你得听我的, ”淳于扬耳语,“必须要摆脱他们了。” 唐缈楞楞地望着前方。他的眼睛其实早已适应了黑暗,通过放大的、漆黑的瞳孔, 他能看到身侧的影子——他比他高半个头, 感觉上却像高无数倍,大到压迫。 ……摆脱他们? 或许应该首先摆脱你吧? “你脸上是什么?”唐缈问。 “一种红外线设备,能把你看清楚些。” 唐缈颤抖了一下, 因为淳于扬突然把手放在他的后脖子上,后脖颈是凉的, 而手很烫。 “别告诉他们机关坏了,就让他们蒙在鼓里。” “可是……会死人的。”唐缈说。 “天天都会死人。”淳于扬说起“死人”两个字, 平静得仿佛在谈论天气。 “死在唐家?” “或许这就是姥姥的本意。”淳于扬轻笑,但短促的笑声里一点儿笑意都没有,“你没听司徒湖山说么?姥姥年轻时杀过许多人,她并不害怕死人, 也许为了保护这个家族, 她还愿意多制造几个死人。” “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姥姥的意思? “我心有灵犀。” “你是什么人?”唐缈忽地问。 “我是同伙。” “谁?” “你的同伙。” “可是……” 淳于扬在他耳边说:“到里面商量。” 唐缈把他推开。 他感到头晕、心口发闷, 一半因为烦躁,一半因为淳于扬指尖传来的温度, 那温度沿着脊髓往下传播,叫人忍不住要逃。 “别烦我了,”他虚弱地说,“性命攸关的事怎么能不跟人家说呢, 就算是贼,只偷一把钥匙也罪不至死吧。” 这时淳于扬突然手臂一挥做了个动作,从常识来推断,是把脑袋上的夜视装置迅速取下了。 他刚把那玩意儿塞进挎包,火光便照亮了祠堂小院,原来是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他们等不及,举着火把前来察看情况。 “晚了。”淳于扬低声道,“你错过机会了。” “出什么事啦?”司徒湖山迈进门槛,嗓门隆隆的在祠堂四壁间回荡。 事到如今,唐缈不再隐瞒,回答:“机关坏了。” 司徒湖山的脸顿时变了颜色:“啊?怎么就坏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跟前,唐缈指着原本藏在青砖下的铁环给他看,又指向那段铁索:“像是卡住了,怎么都拉不动。” 司徒湖山不信,给周纳德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起抓住铁环向后拉,挣得满脸通红、满脖子青筋、恨不得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仍然毫无动静,不由得不信。 “这就是关闭毒水深沟的机关?”司徒湖山再次求证。 唐缈点头。 “没骗我?” 是真的,他从唐缈的表情里看出来了。 “没别的地方可以关?” 当然没有,就算是盏灯泡也不过一个开关,难不成唐竹仪早在几十年前还有心情弄双开双控? “这可怎么办?”司徒湖山在铁环附近苦闷地踱来踱去,破旧不堪的胶鞋底发出吧嗒声。 周纳德考虑片刻,将火把插在高处的砖缝里,简洁地说:“那同志们,挖吧!”说着徒手将脚下青砖一块一块掀开,将砖块下方的泥土暴露在空气中。 是该挖出来看看情况,司徒湖山闻言赶紧帮忙。 砖块铺设年深日久,下边那一层约五六公分厚的泥土被压得平整结实,好在重庆气候温润,尤其是夏季多雨地面返潮,还不至于板结得无法刨开。 撬开了砖,挖走了泥,却惊疑地发现泥土底下居然还是石头! 他们只好花时间寻找更称手的工具,扩大挖掘的面积,但越挖越是心寒,原来那不是一小块石头,是一大块,铁链从石头上的一个直径和茶杯口差不多的、漆黑的小洞中穿出。 由于只看到石头暴露在外的一点儿,他们不能判断它的形状,只知道单单从这一面来说,它是平的。 就算那是一块石板吧,可它有多厚呢?面积有多大呢?如果它只厚约一两寸,占地一两平米,那还有被挪开、敲碎的可能;可如果它厚达数尺呢?如果它是长条石的一部分而那石头重达数吨呢? 唐缈没来由地想起了阳山碑材,那块巨石位于南京汤山,高七十八米,重三万吨。 明成祖朱棣抢了侄儿朱允炆的皇位后,为了笼络人心,打算在南京为老爹朱元璋竖一块功德碑,于是征用了无数民伕,用万人坑里累累白骨的代价去凿那块石头,最后也没能把碑竖起来。因为那简直不是石头,而是一座山,太重太大,以明代的工程学水平根本无法运输,即使到了今天依旧困难重重。 有些人好大喜功到想要逆天,最终还是被自然规律扇了一巴掌。 唐竹仪大约是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零年之间制造这个机关的,那时候对建筑用石料的加工、切割水平不比明代高明,依靠火烧水泼,用錾子凿,估计切不出什么薄如蝉翼的石头。 司徒湖山不肯放弃,说:“再挖挖看。” 他们继续挖掘,将摆放唐家祖先灵位牌的长案都移开了好两张。幸亏扣放着唐竹仪照片的花梨木条案位于铁环所在地的对面,双方互不搭界,否则就可能有人会发现那张条案下方有个奇怪空镜框。 时间流逝,火把燃尽,公鸡都已经叫三遍了。 一切都是无用功,那块石板根本摸不到尽头,或许它在青砖和薄泥之下覆盖了祖宗祠堂的整个地基。 淳于扬尝试着把手伸到石头小洞里去,但他的骨架太大,只能伸进去四根手指。唐缈也试,稍微好些,仍旧不行;离离的手掌可以进洞,但到此为止;唯有唐画能够伸进去一截胳膊。 她提供的信息是:“摸不到。” 摸不到石洞的另一边,说明这块石头的厚度比她的小胳膊长。 司徒湖山点燃一根蜡烛,用铁丝勾住伸进石洞,这才发现那洞不是直的,底下拐着弯呢,难怪唐画的手臂伸不下去,难怪她说“摸不到”。 大家顿时黯然不语。 司徒湖山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说了句:“那怎么办?就等死吧!” 周纳德追问唐缈:“你一定还有别的方法能出去对不对?这是你家啊!” 唐缈摇头,他完全无知。 周纳德倚靠着柱子瘫坐,眼眶由于一夜未睡而泛红,嘴里念叨着这事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儿子不孝啊,不能给老娘养老送终了,让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组织啊组织,你怎么把我派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呢? 离离突然发了疯,抄起地面上的一块青砖就往唐家某位祖宗的灵位上砸去,把那块百年历史、写着肃穆大字的木头砸飞了。她还不解气,又去揪墙上的画像,后来大概是想到了古画有价值,能卖钱,这才停止了撕扯。 唐缈也只是看了离离一眼,他心中一样茫然,以至于望向淳于扬时,瞳孔都有些扩散。 淳于扬回望他,两人四目相对,但没有任何交流。 淳于扬盯着眼前这个神情恍惚的家伙,他由于失血而苍白,小脸盘,眼睛漆黑,皮肤柔软,带着伤痕,后脖子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其余地方光洁如瓷。 长得不错,心地不坏。 淳于扬心想:可惜太菜,不配姓唐,除非跟了我。 清晨六点刚过,太阳从山后冒出了头,又是三伏季节里炎热明朗的一天。 前些天已经立秋,二十四节气中的“处暑”即将到来,但江南地区有一句俗话:处暑处暑,热死老鼠,形象说明湿热难耐的日子还会持续好长一阵。 唐缈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似乎只喝了几口水,但他感受不到饥饿,身体的机能仿佛已经停摆,甚至在这样的热的天气里连一滴汗都不出,那件洗了太多水的白色涤纶衬衫松松覆盖在他的脊背上。 他埋着头,一手搂着唐画(她靠在他腿上睡着了),另一手的手指按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那手雪白,而指甲漆黑,二者对比鲜明。 仅仅一两天工夫,他看上去似乎更薄了,嘴唇毫无血色,脸颊都微微有些下陷,眉毛拧着,头发被向后捞,露出光洁的额头。 淳于扬递了一颗糖给他,说:“放心吃。” 唐缈便含起糖,眼珠子定定的。 离离喊唐缈:“喂,姓唐的,你怎么不去烧早饭啊?” 唐缈和淳于扬均扭头看了她一眼,唐缈又扭回来继续揉太阳穴,淳于扬替他端着水杯。 离离说:“姓唐的,你头痛,我们比你更痛。你好歹能睡,而且一睡十几二十个小时,我们可都连续熬了几个晚上了!” “唉……谁饿了就请谁去烧吧。”唐缈低低地说。 离离哼了一声,说:“没种的东西,死就死呗,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好,我去烧早饭,反正不要当饿死鬼!” 她嘴上这么说,脚下却一动不动,仿佛只要离开了唐缈一步,就会被永远甩下,再也无法逃离唐家。她十分清楚自己将是被最先甩开的那个,人格有缺不代表智商有失。 司徒湖山连续抽了三根烟,忽然大笑起来,说,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打算先听哪个? 没人理他,反正这老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先说坏的,坏消息是我们都要交代在这儿了;好消息是咱们四位等到中午十二点就蛊毒发作死了,不用耗着,死得比较痛快!”司徒湖山说,“哈哈哈哈!” 他在无人捧场的情况下硬撑着笑了几声,这才没趣地抹了抹鼻子。 唐缈揉着太阳穴,心想您就别现眼了吧,革命烈士才有资格开视死如归的玩笑,以您的情况就算拔高一百倍,也不过是被人民民主专政了。 周纳德抬头,精神萎靡地说:“呃,我也有一个好主意,一个坏主意。” 一开始还是没人理,司徒湖山便表现出同志般的热情:“嗯?你说?” 周纳德说:“坏主意是向外界求救,咱们四处找找,或许这个家里有无线电发报机,能对外面发电报。” 司徒湖山顿时没好气:“呸!这家里连梯子都没有,还发报机呢!” “那好主意么……”周纳德望向唐缈,“小唐,你家姥姥应该挺疼你的吧?你说她不见了,所以她应该是躲哪儿去了吧,要不你配合我们演一出苦肉计?我们把你吊在大门口,对姥姥喊话,说她要是再不出来,我们就把你弄……” 他话没说完,淳于扬就拦在了他和唐缈之间,冷冷地说:“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周纳德说我就是提供一个思路嘛,同志们干工作思想要开放,不要被现实缠住手脚,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要创造条件上…… 淳于扬说,你敢动他一下,我把你全家都动了你信不信? 周纳德怒道,你这个同志怎么说话的?我怎么听着很不舒服呢?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同一个目的聚集到唐家,也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尽早脱离这个困境嘛! 淳于扬说:“你装得让我都厌烦,一个美国人,身上最多一半中国血统,是从哪儿学来这一套一套的?” 这句话落地后,祠堂里大约持续了三分钟的静默,连周纳德自己都没能把话接上。 “淳于扬,你说周干部是什么?”还是唐缈最先开口。 “我说他是中美友好的桥梁。”淳于扬冷笑。 “……”唐缈问,“周干部,你……” 周纳德的脸色已经变换了好几轮,从白到青到红到紫到绿再回到白,最后他挠了挠头,嘿嘿一笑:“美国人民也有每天学习《人民日报》和《参考消息》的权利吧?你们不学习是会退步的哟!” “……” 突然,司徒湖山像是被蛇咬了似的跳起三四尺高,指着周纳德喊:“我、我X你妈!!!” 周纳德吓得往后一缩。 司徒湖山吼:“老子他妈早知道你不是好东西,居然是个美国鬼子!什么周纳德,什么乡干部,啊呸呸呸!老子跟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老子这就把你打回你妈X里去!!” 第一个字刚蹦出口,他就不分青红皂白跟周纳德扭打在了一起,拳脚雨点般地往人家身上招呼。 周纳德虽然二十八九岁正值壮年,而且身材壮实,但哪能跟司徒湖山这位老牌练家子相比,只剩了招架的份:“慢慢慢!听我解释等等等等老司!我虽然是美国人,但我老娘是中国人,而且我爹还是美国共|产|党|员啊!我们全家对华夏文明十分崇尚和向往!” 司徒湖山怎么会听他的,好一顿爆锤,边打边吼:“打死你个美国间谍,你他妈一定是美国陆|军第十军的,抗|美|援|朝打的就是你!想反攻是不是?想占领朝|鲜|半岛是不是?想得美!还对华夏文明崇拜向往呢,志|愿|军好不容易才把你们打出去,你居然他妈的还敢卷土重来?世事真他妈难料,想不到我司徒湖山早年抗日,如今死到临头了,还能拉个美国鬼子兵当垫背!” 这个人身法比螳螂还诡谲,出招比猴子还灵活,周纳德勉强还击了几拳但都没触及要害,反倒是自己的鼻血被打得喷出来了,门牙也岌岌可危。 周纳德狼狈不堪地向淳于扬求援:“同志!淳于扬!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你赶紧跟老头解释啊!” 淳于扬的确不想救,离离正看好戏呢,更不可能插手这场纠纷,反倒是唐缈赶紧把唐画放在桌案上睡平,然后跑来拉架。 “表舅爷,快住手!你现在再打周干部就是外交事件了!” 司徒湖山揪着周纳德的衣领子说:“没事儿,他是美国间谍,不归外交部管,归安全部管!我直接把狗|日的打死了,深挖出他们埋伏在祖国心脏的一颗□□,还为国家立了一大功呢!” “我不是间谍,向老天爷发誓我不是!”周纳德嘶声喊冤。 唐缈继续劝说:“算了算了,就算他是间谍,如今也被俘虏了,国际公约上说要善待被俘人员啊!” 淳于扬忽然“嗤”地一声笑出来。 唐缈怒道:“淳于扬你个吊人怎么回事?这可是你闯的祸!” “你说我什么?”淳于扬问。 “吊人啊!” 淳于扬又“嗤”地笑了,而且笑完他居然走了,完全不顾他人死活。 周纳德大喊:“淳于扬你别走啊,你跟他解释啊,你知道我身份的!” 淳于扬于是说:“司徒先生,这人是我爷爷淳于烈的关门弟子,美国人,周纳德是他的中文名,英文似乎叫简森或者杰森,他的母亲是美籍华人,父亲是一名外交官。” 司徒湖山惊疑地问:“老烈这浓眉大眼的,居然收了个美国鬼子当徒弟?” “对对对,我是周纳德,纯纯的!”周纳德喊。 “那你就能证明他不是美国陆|军间谍?”司徒湖山指着问淳于扬。 淳于扬说,不能。 于是周纳德继续被摁在地上摩擦。 唐缈拦着说行了行了,再打下去出人命了,美国也有好人,也有同情革命的,周干部他爹加入了美国共|产|党,说不定还在组织内还担任一定职务,以后就是我们的同志了! 周纳德含泪嘶吼:“我是好人,我爱好和平,我与中国人民心连心!我跟美国陆|军没关系,我爷爷是美国空军!我来了以后除了赖过淳于扬一回,没做过坏事啊!” 唐缈和事佬当到底,先把打得还不尽兴的司徒湖山拉开,然后将奄奄一息周纳德扶起来,瘫靠在柱子上。 他蹲下问周纳德:“哎周干部,你既然是美国人,你们家有大彩电和洗衣机卖吗,能不能帮我妈搞一台走私货?” 周纳德用袖口擦着鼻血说:“这话你应该找日本人问去,比如姓松下的。我可以搞到走私汽车,你想要吗?” “谢谢,心领了,怕我福薄消受不起。”唐缈又问,“哎周干部,你普通话为什么说得这样好啊,我们可一点儿也没听出美国口音来,是跟你妈学的?” “我妈不会说普通话。”周纳德说,“她已经是第三代移民了,只能磕磕绊绊说两句粤语,还不能保证日常交流。” 淳于扬插嘴说:“周纳德此人是个语言天才,能够在短时期内掌握任何一种语言,包括方言。相信他再跟姥姥多呆几天,说不定就满口贵州味重庆话了,当年他学习苏州话只用了一个礼拜,就说得和弄堂里的任何一位土著不相上下。” “我的妈呀!”唐缈感叹,“周干部你不同凡响啊!” 周纳德赶紧谦虚:“哪里,哪里。” 唐缈问:“那你会说南京话喽?” “那太简单了。” “扬州话呢?” “也会。” “说一句来听听?”唐缈问。 周纳德说:“死你妈妈的!” “……” 唐缈虽然身软力乏,但一记新时期产业工人强国战略义不容辞铁拳还是差点儿把周干部的屎都捣出来。 周纳德一边哭叫一边捂着肚子解释说:“因为好多……好多城市我停留的时间不长,扬州什么的……我只到过汽车站!所以我会讲的方言以骂人话居多!南京话我就讲得比较好了!” “讲一句?” 周纳德说:“吊呆比。” 唐缈补上一记技术创新科研攻关继往开来饱含深情飞腿。 这次换司徒湖山拉架,说不能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唐缈努力挣脱问:“周纳德,死你妈妈的!你既然会说好几国外语,还跑到我们家偷钥匙干么四?!” “我真没偷你们家钥匙啊!!”周干部恨不得死在当场。 司徒湖山一副“我早知道”的模样:“我就说吧,这个X不是好东西,居然还敢给我装乡干部,还什么张家口过来的。你别说装得还挺像,美利坚合众国把你放出来太委屈人才了,你个X是国宝级演员啊!” 周纳德说这位群众你误会我了,我是根正苗红哇!你们知道克莱尔·李·陈纳德吧?美国陆军航空队少将,帮忙建立中国空军的大功臣,我的名字就是从他那儿来的,往大了说我继承了他的遗志,往小了说我也发扬了他的风格! 司徒湖山突然抄起手说:“我当年在重庆,倒是和陈纳德有一面之缘。” “是嘛?”周纳德终于和这位爷找到了一丝共识,显得很高兴,“那你一定知道驼峰航线喽?二战期间为了打破日本人的封锁,空运美援物资必须从喜马拉雅山翻越,那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一条航空线。我爷爷就是飞驼峰航线的,看在美军损失的一千五百架飞机、三千飞行员的份上,你就承认我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吧!” 淳于扬补充道:“此人长期滞留,是个中国通,怕是比在场所有人都更了解中国的山川地理、文化沿袭,的确是老朋友了。” “所以还是个美国间谍!”司徒湖山铁口直断。 唐缈逼问:“哎周干部,别痛说革命家史了,你到底来我家干嘛?” “为了宝贝。”周纳德一面倒抽冷气、摸着打得乌青的眼眶,一面用眼神示意离离,“跟那位女同志一样。” 周纳德, 原名杰森·斯坦深,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演员。在他回忆年轻时代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时光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他把他最好的时光都投入到演艺事业当中去了。 所以美国鬼子居然真的和离离是一伙的?听到这个说法, 连离离都怔了一怔。 周纳德连忙摇头:“不不, 我与她差不多时间到唐家完全是巧合,我不是为黄金来的!” “那是为了什么?”唐缈问。 周纳德看了一眼淳于扬,底气不太足地说:“我的……我的恩师是淳于烈老先生, 所以我也有志于从事书画研究,我来到这里是因为听说唐家藏有几幅很难得的古画, 我想有幸亲眼目睹一下。” 司徒湖山和唐缈对视,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司徒湖山笑得唾沫星子乱喷,唐缈苍白的面颊上也笑出了一丝血色,纷纷追问是谁给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挖坑? 司徒湖山笑道:“编得太假了!哈哈哈唐竹仪可从来没说过这一茬!向你们里根总统保证,唐家没有藏画。唐竹仪虽然读书多, 但最烦那些光说不练、缩在书斋里写写画画的人;唐碧映则斗大的字儿最多认识三箩筐, 所以就算有古画也得被他们揪了!” “哈哈哈哈!”唐缈也笑得不行, “越说越离谱,还真是破家值万贯, 宝贝越来越多了!” “小唐同志,此言差矣!”周纳德一脸认真地解释,“唐姥姥和唐竹仪虽然都当过家主管过家,但祖宗留下的东西他们就能随随便便乱扔吗?况且那不是一般的古画!” “什么画?”淳于扬问。 “我听说是展子虔《四季图》中, 除了《游春图》的其余三幅。” 唐缈艺术修养比较薄弱,这几乎是他们这代人的共同特征,因为在他们出生前后这一二十年,是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化最不值钱、最受排挤和贬低的时期。 他问淳于扬:“展子虔是谁?” 淳于扬也是第一次听说,显得有些震惊,缓缓说:“隋朝画家,你只需要知道许多人愿意用一百吨黄金来交换他的三幅画就是了,金银终非国宝,画却不可多得。” 唐缈又问:“《游春图》是什么?” 淳于扬说:“美国人都知道,你居然不知道?” “他是美国共|产|党|员,我还没入党呢。”唐缈辩解。 淳于扬便说:“《游春图》是展子虔唯一传世的作品,主要画的是春日景象。这幅画开青绿山水之先河,也是迄今存世最古老的一副画卷,并非后代摹本。” “哦,古人画的春天在哪里。”唐缈问,“这画居然在我家那个始终没找到的宝库啊,这么多年没烂掉?” 淳于扬没好气地说:“你什么记性,《游春图》在故宫博物院,当然不会烂。周纳德的意思是,他觉得这幅画以外的描绘夏、秋、冬三季的另外三幅画,分别叫《童子戏水图》、《落叶图》和《踏雪图》有可能在你家宝库里!” “喔唷,厉害!”唐缈不明觉厉。 淳于扬立即强调:“但是我个人认为连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首先这三幅画出自野史记载,如果真的存在,为什么自隋朝以来一千三百多年都没人见过?” 他看了一眼周纳德:“其次,以唐家的条件,藏东西不是在地下就在山中,怎么保存脆弱的古画?周干部八成又是胡说八道。” 周纳德生硬地说:“这种事情要用实践检验嘛!” 淳于扬摇头冷笑:“你觊觎那一吨黄金就直说,为什么要编故事?觉得我们几位书读得少,好哄是么?” “谁说我是编的?”周纳德毫不退缩。 淳于扬注视他半晌,问:“所以,周干部,真是我祖父告诉你唐家藏有古画的么?” 周纳德板着脸:“老爷子告诉我的事儿比画多多了!” 话说到这份上,他们两个居然不再继续,而是沉默相对。 司徒湖山等不来下文,看看你,又瞧瞧他,也不知道谁说真话,谁在撒谎,只能骂道:“妈了个X的,赶紧解释啊!为什么你们叔侄俩一起到唐家来做贼?!” “什么叔侄?”淳于扬皱眉。 司徒湖山嚷嚷说他是你爷爷老烈头的徒弟,从辈分上来讲是你师叔哇,咱们泱泱中华礼仪之邦忠孝传家,辈分上可不能乱,乱了叫人家美国人笑话…… 老货说话一套一套,旁人插不上嘴,淳于扬嫌烦又要往祠堂外走,这次拉上了唐缈和唐画(小妹妹早已经被吵醒了)。 司徒湖山问:“你们去哪儿啊?” “不去哪儿。”淳于扬说。 但他们三个刚刚迈出祠堂门槛,其余三人就立即跟上,尤其始终身处局外的离离,仿佛就等着淳于扬有所行动。 对于她来说,是美国人或中国人,是画值钱抑或金银值钱等问题目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保命,下一步才是把财宝带出去。 她自私,也因自私而专注,在其余人闹作一团时,她依然在祠堂里上下左右打量着,摸索着,寻找着。大概有那么两三分钟,连淳于扬都忽视了她的存在。 六个人一起走出祠堂小院,淳于扬把他们径直带到后院的一口水井边,然后揭开木头井盖,趴在井沿上往下看。 唐缈问:“你看什么?” “密道。”他说,“我一直怀疑唐好是从这里出去的。” 那水井口小肚大,井口直径才五十公分,平时也就能容纳一只铁皮水桶打水。淳于扬偏又是个肩背宽阔的高大男子,他往井口一趴就遮挡了绝大部分光线,导致里面愈发显得黑咕隆咚。 一听说是通往外界的密道,离离、司徒湖山和周纳德生怕错过什么,立即围了过来,又把仅剩的亮光给扼杀了。 淳于扬视线中一片漆黑,但不想掏出夜视镜,于是便喊唐缈拿手电筒来。 司徒湖山把淳于扬搡开,说:“高个子别挡着,我有蜡烛!” 说罢掏出一截白蜡烛点燃,解下裤腰带系紧在尾端,接着往井下那么一探,果然在干涸的水井深处、侧面砖壁上看到一个深黑的洞口。 由于蜡烛光芒微弱,只能看到那洞口似乎一大半露在外面,一小半掩盖在淤泥里,甚至都看不清那是不是个洞,或许只是一块形状比较规则的凹陷。 司徒湖山和周纳德顿时什么都忘了,兴奋地嗷嗷大喊,离离转身就跑,说:“快找绳子!!” 所有人都立即分头行动,在宅院里四处翻找,淳于扬趁机揽住唐缈,抱起唐画说:“走!” 唐缈问:“去哪儿找绳子?” “不找绳子。”淳于扬小声说,“唐好不是从这里出去的,我们去找真正的密道!” “什、什么意思?”唐缈问,“哪儿有密道?” 淳于扬说:“画儿床下。” “什么——?” “快甩开他们,那些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尤其是周纳德!”淳于扬快步走着,把唐缈推得几乎脚不沾地。 “但、但唐画床底下怎么会有密道?不可能啊,她没说跟我过啊!” 唐画坐在淳于扬的臂弯里,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听到唐缈喊她名字后咧开小嘴微笑。 她的头发已经被淳于扬梳得整整齐齐,结成细细的麻花辫子拖在脑后,小脸上污垢全无,衣服也从里到外换了身干净的。 “她也没跟我说过,是我吃出来的。”淳于扬说。 “啊?” 淳于扬说:“昨天中午我毒蛊发作疼痛难忍时,唐画给我和司徒先生吃过两粒解药对不对?” “对。”唐缈立即撇清,“但我真的没给你下蛊,我也不知道为什……” “此事先不提。”淳于扬打断,“总之我当时疼得毫无精力,加上病急乱投医,没细看吃的是什么,后来回想起来,那两粒小丸子根本不是解药。” 这个问题唐缈也考虑过,唐画怎么可能弄来解药呢?只不过后来状况频出,才将其置之脑后。他问:“那是什么?” 淳于扬说:“那是腌咸鸭蛋时外面裹的那层泥。” 啥? “就是那种盐分很高、加了白酒和稻草灰的黄泥。”淳于扬说,“我的舌头一向很灵,自信没有猜错,所以便跟踪了一下画儿,发现她偷偷溜回自己房间,钻入她和唐好一起睡觉的床底摸索,顺出一只咸鸭蛋,然后跑到无人之处把黄泥剥掉,敲开蛋壳,剥掉蛋白,就这样生吃鸭蛋黄。” “嘿!”唐缈伸手在唐画脑袋上凿了一下,“小丫头片子不但头脑灵活,还挺会享受的,鸭蛋白虽然咸了点儿也能下粥,不许乱扔!” 唐姥姥持家节省,唐好对妹妹也管得严,唐画这家伙平时难得开荤,这几天趁着顶头上司们都不在家,也不知道她偷吃了多少只生咸鸭蛋,好在没闹肚子。 淳于扬说:“你不知道,跟踪她可比跟踪你艰难,她仿佛浑身上下都长着眼睛,动不动就回头喊我——淳!” 唐缈扑哧笑了一下,问唐画:“所以你床底下是空的?” “嗯!”唐画点头。 唐缈说:“既然腌着咸鸭蛋,那说明是个封闭的小地窖啊,未必是密道。” “总有几成可能性。”淳于扬说,“你觉得以唐好的腿脚,是从后院的井里出去方便,还是从自己的床下?” 说话间三人走到姥姥和唐家小姐妹居住的第二进小院,推开堂屋大门后闪进去,转身再把门关上,落了栓,这才放心踏入堂屋西侧的小房间。 东侧姥姥的房间十分寂静,显然她离开之后就再没回来。唐缈和淳于扬都在刻意避免去谈论和探究那个房间,老太太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不管她在与不在,都令人退避三舍。 西侧小屋摆设相当简单,只有一张雕花床,一只大衣柜,一张软布包了角的中式书桌和一张圈椅,要不是书桌旁的墙壁上贴着几张矫揉造作的时装美人挂历图,几乎都看不出是两个女孩子的房间。 这并不是因为唐家清贫,而是姥姥担心小瞎子唐画走动时在哪儿磕了碰了,所以嘱咐唐好将东西随拿随收,尽量不放在明面上。 家具虽然不多,但每样都是珍木良材打造,淳于扬指着那张毫不起眼的圈椅说:“唐家确实遍地宝贝,这样难得的东西,只怕存世的不多了。” 唐缈不懂,问为什么,淳于扬说:“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一张明代的花梨木椅子用到今天还不难得?” 唐缈不关注桌椅板凳,一头钻进雕花大床底下(幸好那不是张顶天立地的拔步床),伸手一摸,果然是个好大的空隙,一丝丝阴凉从里边沁出来。又一摸才发现原来边上还有个木头盖板,已经被唐画偷窃咸鸭蛋时推开了。 “快快快!”他招呼淳于扬。 两人原本打算把雕花床搬开,没想到那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死沉死沉,用尽全力也只能挪动一小段,露出半个地窖口。 地窖口跟天井里的金鱼池差不多大,宽一米二三,长将近一米五,深超过一米,是个方方正正的小空间。 即使是在天气晴好的上午,老房子通常也采光不足。唐缈把地窖的木盖板掀开,仍然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只觉得好像有一大堆瓶瓶罐罐。 与普通地窖大相径庭的是,这儿四周墙壁都钉着木板,倒像一只安放在地面之下的木箱,接近底部一些木料的由于长久的湿气已经腐朽了。 “哟,挺深呢!”唐缈说,“还有台阶!” 腌制咸鸭蛋的大瓦罐放在的最高一级台阶上,这让他既庆幸又后怕,试想把这罐子放远一些,到了唐画够不到的地方,万一这小丫头为了一口吃食铤而走险,岂不是会倒头栽下,摔个半死? 然而他的担心多余了,唐画对地窖里边的情况很熟悉,显然是偷东西次数多了,轻车熟路。她抢先一步下去,指着某个角落说:“蛇!” 唐缈原本坐在地窖边沿上,吓得“腾”地缩回了脚:“哪儿有蛇?!” 淳于扬举起手电,冲着地窖底部努了努嘴,原来除了几级台阶上放着瓦罐坛子和一些重物(比如压泡菜缸的石块等),地窖底部却是空的——严格来讲不该如此表述,因为那儿盘着四条蛇。 分别是:一条土灰蛇,一条土黄蛇,两条三四十厘米长的小青蛇,其中土灰蛇最大,盘成一团,少说也有酒盅口粗细,一二十斤重。 淳于扬刚把手电光打过去,那两条扁头小青蛇就迅速地越过唐画,游出地窖。 唐缈对蛇的恐惧来自远古人类跨越时空的遗传,铭刻在绵延亿万年的基因里,且比普通人强烈十倍。他“呜哇”一声跳起来,胳膊撞击了雕花床栏杆,居然也不察觉到疼,然后猛地扑到淳于扬背上。 鼻息喷在淳于扬的脖颈之间,烫得后者微微一抖。 淳于扬斜跨站在狭窄的地窖台阶上,原本就重心太不稳,加上有一两秒的失神,于是差点儿被唐缈扑倒,左右踉跄才稳住身体。 “我怕蛇!我怕蛇啊!!”唐缈哭喊。 淳于扬问:“你怎么会怕蛇?前天你还跟我提到姥姥用蛇泡的药酒,还说想喝两口!” “我怕活蛇!!” 淳于扬说:“都是些自然界常见的小动物,有什么好怕的?” 偏偏这个时候土黄蛇又凑热闹,从唐缈的两腿之间蜿蜒穿过。唐缈把脚缩得离地三尺远,从背后吊住淳于扬的脖子。 淳于扬几乎被他勒得吐出来,急忙用了点儿摔跤的技法将他甩下,扶着喉咙说:“咳咳,这些……都是无毒蛇!” 这句话毫无安抚效果,因为蛇的可怕不在于有毒没毒,而在于它是形态细长柔软、弯曲无足的动物。 唐缈又扑到了淳于扬怀里,双手搂紧他的脖子。 “……”淳于扬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向地窖底面的土灰大蛇。 那条蛇意外淡定,对他们视而不见,明明是大夏天还远不到冬眠的时节,却盘踞土坑一动不动睡得安稳,要不是能看见它长圆的脑袋,真像一块灰色的岩石。 “你仔细看一看它,它的头部不是三角形的,是极普通的家蛇。画儿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不怕,老子怕!!!”唐缈才不要看蛇的头,此刻能把自己的眼睛都挖出来最好,他把脑袋埋在淳于扬脖颈间,还一个劲儿往里钻,完全不在乎这个动作是否正确。 淳于扬被他弄得不知该怎么办,脸微微发了红,维持着公主抱姿势。 两人几乎喘在一起,心跳极快,身体随着呼吸起伏,彼此无语。 唐画被冷落在地窖里,仰头傻傻地感受他们,不知道两人在干嘛。 “叠罗汉?”她问。 淳于扬抖了一下,心说叠罗汉是什么鬼? “亲嘴儿?”唐画又说。 “……” 淳于扬怒道:“司徒湖山那个假道士到底教了你什么?你想让我把你的小屁股打烂吗?!” 堂屋门外有人用力敲门, 原来是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已经察觉他们单独行动, 正循声而来,唐缈刚才吓破了胆吱哇乱叫的那几嗓子为他们做了最后的定位。 司徒湖山果真如他自己所说,去哪儿都不需要钥匙, 堂屋大门插了两道木门栓, 居然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挑开。 他带着另外两人闯入,正要大声埋怨,见淳于扬和唐缈贴紧抱着, 站在床后呆立不动,便问:“怎么啦二位, 打扰你们好事啦?” 唐画见撑腰的来了,赶紧告状:“表爷, 淳要打我!” “什么,他敢打你?”司徒湖山说,“可真不文明!” 淳于扬眼神如刀锋一般割向他。 “别教小孩儿不学好!”司徒湖山责问,“棍棒教育是好教育吗?你俩趁她看不见, 抱在一块儿老汉推车, 就是对她施加好影响吗?” 淳于扬咬牙切齿:“你那只眼睛看见我们正在……” 唐缈搂着他的脖子哭道:“呜呜呜呜呜!老子害怕!别把老子放下来!” 司徒湖山指着不说话, 意思是说:你自己看! “……这不叫老汉推车。”淳于扬扭头望向别处。 司徒湖山走近,一眼瞧见了地窖, 当然也发现了那条蛇,惊呼道:“哎哟!” 周纳德嫌恶地喊:“啊,蛇!这是蝮蛇吗?” 唐画不满地纠正:“这是宝宝!” “什么?” 唐画也瞧够好戏了,突然出手, 又快又狠又准地抓住了土灰蛇的头,猛地将它拎起来,把蛇脑袋拍在地窖外的青砖地上。 那蛇很有分量,唐画人小身矮拎不动,便一手摁着蛇头,一脚猛踢其身体。蛇也怕疼啊,等唐画松开手,它便慢腾腾地往地窖外面爬。 唐画还嫌它慢,又踹几脚,跟踹猫踹狗似的。 唐缈被迫看到这一幕,心灵受了很大冲击,想晕过去又觉得未免太坍台,只得摇摇晃晃地撑着,把脑袋搁在淳于扬肩膀上,气若游丝。 淳于扬问:“画儿,你不怕它咬你?” 唐画重复:“这是宝宝!” 言下之意——这东西是家里养的,有什么好怕的? “原来是家畜。”淳于扬问唐缈,“蛇走了,这下你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吧?” 唐缈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等它爬到我的视线范围外!!” “唉,鼻涕眼泪灌了我一脖子。”淳于扬叹气。 司徒湖山打量地窖,讥嘲地说:“你们二位背地里干了不少事嘛。把我们骗到井台上,自己却跑到这里来,实在不太厚道哇!” 淳于扬问:“那口井的下面有通道吗?” “找不到绳子。”周纳德简短地说。 或者说他们找到了绳子,却没人愿意率先下去。口小肚大的深井,意味着仅靠个人力量几乎不可能攀登上来,试想如果你是腰间缠着麻绳准备下井的司徒湖山,但愿意把性命交给另外两个人吗?一个美国鬼子,一个犯罪分子。 土灰蛇“宝宝”让位后,唐缈终于活过来了,他跳下地窖,见唐画正在争分夺秒地吃咸鸭蛋,便也拿了一只剥开生吃了。 那蛋还没有腌制好,半咸不淡的,味道倒算及格。他递了一只给淳于扬,后者也不客气,对于长时间未进食的人来说,这是个补充盐分的好东西。 地窖底部也铺着木板,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泥土,或者说潮湿的灰尘更合适。让众人兴奋的是,唐缈落地时发出了“咚”的一声响,那绝非落在实地上的声音,地窖地下果真另有空间! 淳于扬在地窖四周木板墙上敲击,发现除了建有台阶的那一面,其余三面敲上去都声音空洞,这个小地窖应该是悬空的。 “有戏!有戏!”唐缈一面爬上来要手电筒,一面招呼唐画说,“画儿你上来,给我们腾位置干活!” 唐画正摸咸鸭蛋呢,心无旁骛,于是没动。 淳于扬由于举着一支光线明亮的手电,代替唐缈下了地窖。 这三个人的三个举动,三步骤,可以说每一步都是错的,如果他们知道后续事件,不说小心一百倍,至少会腰上系一条安全绳。 淳于扬跳下地窖,想起没带挎包,便让唐缈把包递给他。 唐缈此时正有点儿分神,因为那条土灰蛇居然故土难离,又爬回来了,盘踞在房门槛上,凸出的小圆眼睛像两粒黑豆,也不知道在盯着谁。 唐缈心慌意乱,看也没看就将挎包递给淳于扬,后者接过,两人一时都没松手。 就在这时,唐缈突然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把他往下拉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栽倒了,耳旁只听到司徒湖山等人的惊叫。 “哎呀唐缈!!” “小唐!!” “啊!!!” 地窖底下果然不是实的,但悬空的方式和人们想象的不一样——那是一块活动翻板,一旦有人踏上木板,板的一端便掀落,人也跟着坠下。 那块翻板机关能够承受一定的重量,现在看来,大致是唐画+唐缈,所以他们两个站着没事,四条蛇盘在上面也稳妥。 但坏就坏在淳于扬代替唐缈下去了,他高大矫健,比唐缈重,于是触发了机关。至于他为什么迟了几秒才掉下去,说不定只是机关设计者的一个充满恶意的小玩笑,故意打的时间差。 淳于扬反应极快打算自救,可惜只来得及抓下两手泥,他发现自己直线下落还殃及了唐缈和唐画,顿时心生绝望。 唐缈根本想不到绝望,他只想到一个字儿——妈。 “妈呀啊啊啊啊啊啊——————!!!” 就在三人坠落、木头翻板即将合上的一刹那,站在地窖口沿的司徒湖山突然左右开弓、一脚一个将周纳德和离离踢下——那两个人正伸长脑袋往地窖里看,所以都没堤防,且下盘不稳。 事后司徒湖山反复强调自己的无私行为挽救了周干部和离离,要不是他那伟大的、代表进步的两脚,周离二人大概一辈子也没胆量跳下来,然后就被困死在唐家了。 其实在那个当口,司徒湖山脑袋里的想法很复杂。 首先他是想灭口。 后来他又意识到下方可能没有致命威胁,因为唐家怎么会把危险机关放在自己孩子的床底下呢?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姥姥更不会了。 于是他开始考虑自救,既然留在唐家会渴死饿死,中午时分就要蛊毒发作痛死,不如用仅剩的机会来寻找一条可能的生路! 最后他自己也跟着跳入,借着势能撞开了翻板。 然而他猜错了,下方致命。 他们大约直线坠落了五到六米左右,这是足以摔断手脚、头破血流的高度,之所以每个人都活了下来且没有大碍,是因为淳于扬落地时背部撞到一个比较柔软的物体,而唐画和唐缈相继都掉在了他身上。 这个充当缓冲的救命物体是一架盘起堆高的断头绳梯。 绳梯是软梯,通常扶手用绳索结成,踩脚处用硬质的木头或金属。这架绳梯比较特殊,可能当初为了增加保险系数,所以用粗麻绳编织成了网状,大大削减了其撞击的危险性。 淳于扬由于面部朝上坠落,所以清楚在他之后落下的还有谁,当唐缈“妈呀”一声砸到他身上后,他几乎是本能地忍痛向侧面翻滚,将自己、唐缈和唐画都带到了地面上。 仅等了几秒钟,周纳德、离离与司徒湖山便依次摔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头顶翻板无声合拢,黑暗立即控制了整个空间。有形、无形、清晰、模糊、鲜丽、苍白、悦目、丑陋……在这里都显得不重要了,黑色是覆盖万物的斗篷。 此起彼伏的呻|吟声让这个地下空间有了一点儿活气,可惜不见得是好事。 淳于扬终于摸到唐缈的手,赶紧抓起问:“你没事吧?” 唐缈摔得有些糊涂,勉强说:“嗯……你没事吗?” 刚才的撞击几乎让淳于扬吐血,肋间剧痛,但他依然说:“还好。” 他又问:“画儿呢?” 唐画大概是最如鱼得水的那个,对她来说也就刚才坠落的那一瞬有些吓人,其余和平常无异。她主动拍了拍淳于扬,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淳,我的乌龟……” 突然有人喊:“哎?这是什么?” 眼睛开始逐渐适应黑暗,他们发现原来周边不是完全漆黑,有散发微光的东西在头顶和身边一明一灭,尤其在绳梯堆附近光点密集。 “磷火吗?”有人问。 有人回答:“不,是萤火虫。” 萤火虫,又叫流萤、景天、宵烛、耀夜,是一种多么可爱的小甲虫,它们分布在水边或低洼处,在夏夜飞舞,落于草间墙荫。 这个洞穴有萤火虫栖息,说明它与地下河流连通,并且环境优越,因为萤火虫是一种娇贵的小生物,人类活动会影响它们繁衍生息。 然而错了,它们不像是萤火虫。 当离离好奇地触摸光点,并且想当然地以为那黄中带绿的生物光源是冷光时,骇然惊叫起来:“啊呀呀呀呀好痛好痛!什么东西咬我!” 离离说话是没什么人信的,她说有东西咬她,在别人耳朵里听来,却像“我咬了那东西”。 此时司徒湖山的额角也碰到了一个光点,感觉皮肤一凉,接着燎痛起来。 “哎哟喂!”他跟着叫唤,先摸疼痛的脑袋,觉得似乎少了块皮,又伸手在头顶上方各处摸了一遍,确定不是撞到了岩石的角落。 紧接着又听到了周纳德的声音:“在我耳朵边上爬过去了!” 淳于扬同样中了招,一个光点近距离掠过之后,他的手背有块地方像是被抽了一鞭子,又麻又痛,摸上去皮肤却没有丝毫起伏。 司徒湖山便脱下衣服去掸那些光点,光点有的被打落,有的逃脱,可他那件长长的布袍居然越掸越短,十几下之后,手中就只剩了一张布片。 “出鬼了!”他叫道,“萤火虫长牙齿了!” 渐渐的,所有的光点照原样聚集在一块儿,附着在盘成一堆的绳梯上,频率一致地闪烁着: ……明暗,明暗,明暗…… 大约每两秒钟重复一次,简直不像生物,倒像是商店里挂的彩灯,区别只是亮度差得多,天知道它们是什么。 大家都见过星光,星光再亮,也无法照亮周边,因为它们对于地球上的我们来说太远太小,那些穿越几十数百光年而来的能量只够在夜空天幕上留存一个影像。 眼前的微弱荧光也是,它们不远,也不小,但就是照亮不了方寸之地,感觉就像许多动物在你面前睁开了眼睛,而那黄绿色的东西不过就是它们反光的眼球。 几个人不敢再用手去抓它们,尽量站在距离绳梯堆稍远的地方。 淳于扬在黑暗中问:“谁身上有火柴?” 唐缈记得身上带着火柴,但上下一摸后发现掉了,便匍匐在地寻找起来。 淳于扬也蹲在地上找自己的挎包,没发现包,却碰到了冰凉的石壁。他沿着石壁慢慢往上方搜寻,直至站起,发现这块石壁比手掌可触及处都要高和宽,且比想象中光滑得多。 他生怕脚下有陷阱,想了想还是没迈步。 唐缈也摸到了石壁,却是另一侧:“咦?有墙!” 此时他们对自己所处的方位仍旧一无所知,直到唐缈发现自己掉落的那盒火柴,然后将其划亮。 在小火苗燃起的一瞬间,荧光一下子便熄灭了。 这不是因为明暗对比所产生的假象,而是那些个小眼睛同时闭起,等它们再睁开时,已经凌空悬于绳梯堆之上。在场的人还没来得及细看(加上火柴的光线也相当窘迫),荧光便“呼”地一声沿着洞顶往深处钻去,在从明到灭的一刹那就消失了。 “什……什么东西啊?”唐缈问。 在场六个人只有他和唐画没被光点碰过,可能因为他俩一个始终趴在地上,另一个相对矮小得多。 离离连忙凑到火苗前看自己的手指,发现食指尖上有一个黑色的小洞,像是被庙里那种线香的烟头烫着了。 淳于扬也抬起手背,那里有一道炭笔尖粗细的黑线。 “感觉像是皮肤瞬间碳化了。”他眯起眼睛,“这和浓酸滴在皮肤上的原理一样,简单来说是物理损伤加上化学损伤,一方面热量灼烧皮肤,一方面使皮肤脱水。” 火柴熄灭,唐缈又划亮一根。 司徒湖山赶紧趁着火光寻找他不知所终的长袍,那衣服已经碎成了布条,一片片散落在潮湿的地面上。 这让他头皮发麻相当后怕,又不禁发出可惜的声音:“啧啧啧,这件衣服我已经穿了十年了!当年可怜,攒了几年布票才够做这一身衣服,结果就这么没了!话说那发光的到底是啥啊……” 唐画说:“是狗。” “什么?” “狗啊。”小姑娘重复。 “……”司徒湖山问,“谁家的狗长成这样?” “狗!”唐画不容置疑。 “知道了,是狗。”淳于扬强行承认。 司徒湖山话多,又问:“那么画儿,刚才到底是哈巴狗还是狮毛狗咧?” 这下唐画恼了,生气地叉起小腰,说了声:“哼!” 淳于扬责怪地望着司徒湖山的方向:“司徒先生,不管长毛短毛,土生或者舶来,狗就是狗,品种有那么重要吗?” 司徒湖山也叉腰说:“嘿,你这个X!一点儿原则都没有!” 火柴熄灭,新的接上,这次他们意识到自己原来身处甬道,难怪大家说话时回声不大。 甬道的宽度大约有一米五, 和头顶上那闯祸的地窖同样尺寸;长度不清楚, 因为它向两侧绵延而火柴光照亮有限。 甬道高度并非他们坠落的距离,事实上他们是从一个石头方洞里掉下来的,那洞口较高而甬道的其余部分比较矮, 淳于扬站直后伸手一够, 便轻而易举地碰到了甬道的石头顶面。 火柴燃尽,唐缈又点燃一根,这次所有人终于看清楚了绳梯的来龙去脉, 惊叹原来是这个东西充当了缓冲,以及倒是个养狗的好玩意儿。 “为什么那些光点儿毁了表舅爷的衣服, 却不烧绳梯?”唐缈问。 没人能回答他,因为讲起来无外乎“狗不嫌家贫”, 再细究下去就可怕了,说明那东西有选择、有判断,换言之,有智力。 这时, 他们才察觉周纳德自从刚才被荧光滑过耳朵后, 已经哼哼唧唧很久了。大家都挨了荧光的烫, 伤口都在强烈灼痛,但离离一个女人尚能忍耐, 周干部如此行径也未免太掉价。 司徒湖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骂道:“周干部,差不多行了啊,你号什么丧呢?” 周纳德饱含痛苦地说:“我的……受伤了……” “腿断了?” 腿没断,胳膊断了。 周纳德没调整好落地姿势, 双手过度前撑,结果硬生生在绳结上把右下臂骨——桡骨的可能性较大——扭断了。 他痛不欲生,而司徒湖山却松了口气:“手断了没事,好歹你还能自己走,腿断了才叫糟糕呐!” 周纳德同意这观点,但右臂传来的一阵阵剧痛几乎让他昏死过去,他除了呻吟呼号没有任何缓解的方法。 黑暗本来就蕴藏着恐惧,何况还有人不断增加音响效果,离离的愤怒一下子就爆发了,语声尖厉:“美国鬼子你烦不烦啊?骨头断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别瞎几把喊了行吗?” 离离觉得周纳德的痛苦严重冒犯了她,主要因为她缺少共情心,不会为伤者着想。况且她自己也擦伤了,脸上、手上火辣辣的疼呢! 周纳德说:“可是我……啊哟……” “你们美国人特别娇贵吗?”离离质问,“大男人居然哼哼唧唧的像个老娘们!” “那……人类本能……哎呦……”周纳德断断续续要解释,说人断了胳膊总是会喊疼,他虽然外形雄壮,其实内心纤细。 “把你的嘴闭上!”离离喝道,“吵死了!” 周纳德便端着右臂,渐渐地也停止了呻吟,一方面是由于离离的激将,另一方面人体有自适性,为了保证生存甚至可以对疼痛麻木。 唐缈再次摸向火柴盒内部,发现糟了,火柴还剩最后六七根。 司徒湖山见状连忙说:“刚才为了探井底,我在裤子口袋里塞了根蜡烛,跳下来时还剩大半截呢!赶紧找!” 说得容易,那半截白蜡烛不知滚落在哪里,好在淳于扬发现了自己的手电筒和挎包。 电筒里边的小灯珠原本就脆弱,早已摔坏,但挎包里还有几个备用品。 淳于扬摸黑换灯珠时,唐画又凑上来说:“淳,我的乌龟……” “谁?!”司徒湖山突然大喝。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唐缈手忙脚乱划亮仅剩的火柴,只见司徒湖山面如土色地站着,距离众人有两米多远,指着身后问:“我、我背后是不是有人?” “没人啊!”唐缈说。 司徒湖山跺脚:“那为什么有人摸我!” 唐缈吓得有点儿慌:“谁、谁他妈摸你?” “对啊!谁谁谁谁他妈要摸老子?”司徒湖山语无伦次,“老子又不是红红红红不对黄花大闺女!” 离离适时地尖叫:“鬼、鬼呀——!” 其实经历过刚才的荧光狗后,遇见鬼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但人在特定情境、特定氛围中,难免高度敏感,神经兮兮。 离离这一嗓子把唐缈、周纳德和司徒湖山都吓得惊慌失措,满地乱爬,一瞬间果真鬼哭狼嚎。 只有淳于扬没喊也没动,因为唐画正趴在他背上,如果这甬道里真有鬼,也该是小姑娘第一个发现,她胆子小,见个生人都哭半天,何况偶遇生鬼。 ……这姑娘应该看得见鬼吧?至少她们家的祖宗先人能看见吧? “冷静些!”淳于扬喝止其余人。 唐缈扑到他身边催促:“快快快修手电!老子害怕!” 淳于扬说:“你怕什么?你的表舅爷司徒先生是专门驱鬼的道士,鬼应该怕他才对!” 司徒湖山听见了,一下子站住:“哎?对啊!” 然而下一秒他又乱抓乱爬起来:“我哪会驱鬼啊,都是他妈装样子骗骗老百姓的,我他妈就是个开道观的个体户啊!” 淳于扬翻了个不可见的白眼,熟练地将手电灯珠装好,拧紧电池,打开开关,刹那间来自现代工业的集束光线照亮了大半个甬道。 甬道里空无一物,淳于扬前后左右照照,问:“哪里来的鬼?” 司徒湖山眼中有了光明,脚下有了实地,心中有了信仰,略微安定了些,喘着粗气说:“可真的有东西摸我脖子,冰凉冰凉的,就像死人的手!” 淳于扬便问唐画:“画儿,看清是什么东西摸你表舅爷了么?” 唐画轻描淡写地说:“哦,还是狗。” “……” 说实话,“狗”不比鬼好接受,况且她口中的狗其实不是狗! 唐缈忍不住问唐画:“你说的‘狗’是姥姥养的虫吗?” 唐画思索了一下,点头。 “那为什么叫它们‘狗’呢?” 唐画说:“看家的。” 这下别人有些明白了,原来虫也有分工,刚才的黄绿荧光和现在冰冰凉像鬼手一般的家伙都是门卫,专司三大哲学终极问题: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那刚才摸了表舅爷的是谁?”唐缈又问。 “嗯……”这下唐画犹豫了,似乎门卫一个班组挺多号人,长相类似,口音也差不多,她分不清谁是谁。 所以“狗”比鬼难缠,我们跟鬼一样同属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智人种,说不定还能攀个远亲,但虫呢?它们在动物界跟人都不是一个门! “……”司徒湖山拼命地掸脖子,想把那种滑腻冰冷又恶心的感觉抹掉,总之门卫大爷没趁机咬他一口,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司徒湖山命令淳于扬:“千万别关手电,那什么虫一摸黑就出来!” 淳于扬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周纳德身上,毕竟他们共同拥有淳于烈老先生这层关系,无法做到完全不在意。 周纳德的断臂急需固定,然而手头却没有任何可以充当夹板的东西。淳于扬想了想,把光源交给唐缈举着,自己掏出折叠刀,从绳梯上割下两截麻绳,一截给周纳德缠好骨折部分,另一截吊在他脖子上用以固定胳膊。 “谢、谢谢你!”周纳德充满感激地说。 淳于扬将折叠刀收起,说:“周干部,万一唐家没有收藏古画,你岂不是白跑一趟还受了伤?” “不,你错了。”周纳德说,“自从老爷子前年临终跟我提到这茬,我已经考虑这事儿很久了。老爷子一辈子不做亏心事,不说假话,他说唐家有藏画,就必定有,我无条件信任他老人家。” “万一画作并非出自展子虔呢?万一已经毁了呢?”淳于扬追问。 周纳德沉默了片刻,说:“呃……是啊,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据说老爷子上次看到画的时间是一九二五年,整整一个甲子之前。如果……万一没有画作,那就算了,麻烦你送我去医院,感激不尽。” 司徒湖山一边撸脖子,一边啐他:“我说周干部啊,你想做事就别怂,满脑子妄想就别畏缩,想偷画就赶紧偷了跑啊!还他妈想去医院,也得有命去啊!” 周纳德连忙解释说他不偷画,就是鉴赏,最多带出去现代技术分析一下…… 淳于扬割绳子时,发现了绳梯的旧断头处。 这东西断了有一阵子了,断口很不整齐,不像用刀割的,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断了。鉴于这个宅院里藏匿着无数难以解释的生物,所以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位成员都有可能。 淳于扬举着手电,仰头观察:“绳梯原本挂在地窖下方,是从地窖通往此地的安全通道。” “安全个屁,这他妈都是哪个神经病设计的!”离离也仰头。 “或许这只是孩子们的玩具,好像公园里的爬梯。” 司徒湖山提醒他们不要再浪费电池,参观游览的日子长着呢,赶紧得找出路,还说自己最怕洞,十分后悔刚才跳下来,如今已经血压升高了。 唐缈啼笑皆非,说表舅爷你天不怕地不怕,居然怕山洞? 司徒湖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淳于扬,沉声说:“因为我经历过重庆防空洞惨案,从那以后但凡看到地上、山上有洞,我都绕着走。” 抗战期间中国发生过三大惨案,都是死伤数以万计,分别是黄河花园口决堤、长沙大火和重庆大隧道窒息踩踏事件。重庆惨案发生在1941年夏天,也就是四十四年前,当年司徒湖山二十岁出头。 夏天傍晚,日本飞机突然轰炸重庆,正在吃晚饭的老百姓来不及疏散,全都涌进十八梯大隧道防空洞。那隧道只能装几千人,最后却挤进了数万人,里边又是高温,又是憋闷,又是踩踏,造成大量人员死亡。等轰炸结束、洞门打开时,隧道内尸骨堆积如山,堪称人间地狱。 “你在里面?”唐缈问。 司徒湖山摇头,缓缓说:“我没能挤进去,就在隧道对面的公园里。日本飞机投下了许多燃烧弹,外面一片火海,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反而劫后余生。” “后来天亮了以后,我看到有人从洞里往外拖尸体,堆得那么高,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山。”司徒湖山说,“到现在我有时候做噩梦还能梦见。”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说:“其实当年还有个人跟我一样站在隧道对面。” “谁?” “唐竹仪。” “咦?他也在重庆?” 司徒湖山说:“我俩在重庆办事,都撤退晚了,进不了防空洞,只能躲在公园里。” 唐缈问:“你既然跟唐家家主那么熟,又是表弟,又一起做事,为什么姥姥总说不认识你?” 司徒湖山说:“她的确没见过我,比如那次大轰炸吧,她在之前就被唐竹仪支开了。” “你们在重庆做什么?”唐缈问。 “做生意。”司徒湖山轻描淡写地说,“都过去几十年了,还问这些干啥子?赶紧找出口吧,虽然我中午就要毒发身亡,但不想死在洞里!” 他抬脚就要往右侧甬道走,被淳于扬适时拦住,后者指着左侧说:“这边。” “为什么?” “因为刚才那只看门狗往右边去了。”淳于扬说,“一般狗碰见不速之客,又觉得打不过,它会怎样?” 司徒湖山恍然大悟:“它会回去报信!那快快快走左边,右边有危险!” 五个人陪着小心先后往左侧甬道走去,只有唐画站住不动,还拉扯唐缈的衣角。 “怎么了?”唐缈不解。 唐画委屈地指着右侧:“乌龟呀!” 唐缈吃惊地问:“你看见你的金钱龟了?在那边吗?” “乌龟嘛!”唐画拖着他非要往右边走,唐缈只得和其余人分开。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司徒湖山在脑后喊:“这边居然不通!” 原来绳梯左侧的甬道并不长,至多二三十米,中途拐了个小弯,然后就到头了。 手电光照射在甬道顶端的石壁上,那一整块含有各类微量矿物的石灰岩便发出了星星点点的微光,就好像银河投影在地壳里。 几个人在石壁上找来找去,没看见洞口。 在这左侧甬道的尽头也有一架铺在地面半腐烂的绳梯,抬头看顶部也有一个长方形的洞口,不知道是通往地面上的何处,但根据距离推算,应该在姥姥居住的堂屋附近。 所以唐家果真有许多密道入口,只是一个个都隐蔽至极,难以发现。 淳于扬等几人无奈折返,与唐缈和唐画汇合,一起往右侧走去。 右侧甬道就就比左侧的长多了,五分钟之后还没有看到尽头。这条地下道路并不是笔直一条,偶尔拐弯,偶尔起伏,偶尔狭窄或低矮,偶尔有石块横生,偶尔带有弧形,仿佛原本就自然存在这样一个洞穴,被唐家发现后将其扩大、修整了。 不出意料,每隔一段距离,甬道顶端都会出现一个长方形的黑色洞口,虽然被东西所覆盖,但都连接着地面上的宅院。途径两三个洞口后,一行人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纷纷站在底下张望,似乎想看出点儿蛛丝马迹来。 他们发现前方有个洞口还挂着绳梯,并且幸运地只烂了一半。淳于扬将手电交给唐缈,自己伸手抓住绳子,试了试还算牢靠,便一个引体向上爬了上去。 他小心翼翼地爬到顶部,却怎么都推不开覆盖洞口的那一层石板(这个不是翻板),唐缈就上去帮忙。那烂绳梯上挂了两个人,已经接近其耐受力的极限,下方人等大呼小叫地劝他们别硬来,以免摔落。 淳于扬一不做二不休,非要寻求答案,他和唐缈一起刚刚奋力把石板推开了几公分,还没来得及看到亮光,便有一道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泼得两人透心凉。 “啊呸呸呸全灌我嘴里了!”唐缈慌忙落地,抹了把脸,纳闷道,“这上面是什么地方?” 淳于扬也恶心了半天,挂在绳梯上用衣袖擦嘴和鼻子,那水有一股子泥腥气,显然不怎么干净。 “你再推下试试。”唐缈建议。 淳于扬还没回答,就听到脚下司徒湖山喊:“有鱼!” 鱼?哪来的鱼? 离离已经眼疾手快将鱼抓住举起来了,原来是条家里养着的小红鲤鱼,因为上个月初才投放,到现在也只有三四寸长。 跟小鲤鱼一起落下来的还有两只虾,毫无疑问,洞口上方是客堂前天井的鱼池。 司徒湖山骂道:“老唐家怎么会想到把密道入口放在金鱼池里?神经病!” 淳于扬沾了一头一身养鱼水,悻悻地爬下绳梯,对唐缈说:“前几天唐好大概就是从其中的某一个洞口下来的吧?” 唐缈默认,心想恐怕姥姥也是。 唉,她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把他当做家人呢?如果有,为什么不把密道入口告诉他?如果没有,怎么又将唐画留给他照顾? 唐缈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离离,那女人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挑拨离间过,始终沉默地在跟着走,嘴角抿得死紧。原来她也会怕啊,她恐惧的时候反倒显得正常些。 众人继续往前,司徒湖山忽然说:“或许哪里还连着后院里的那口井。” 大家都同意,但现在说什么都是猜测,也无心去证实。 越往里走,空气越差,人人都有些呼吸滞重,地面也开始高高低低、坑坑洼洼。 在拐了一个将近九十度的弯后,相对宽敞的空间突然收紧,眼前出现一个隘口,高不足一米,宽不足半米,最多只能容纳一个人弯腰爬过。一股冷气从中吹出。 “有诈,有诈!”司徒湖山叫道。 不用他说,人人都知道有诈,因为那看门狗——带荧光的会腐蚀那位——在隘口对面“哧溜”闪了一下后就消失了。 看门狗从隘口一闪而过。 幸亏有手电光加持, 众人才发现这位唐家的在编职工不是一群个体组合, 而是一个长满触须的整体,荧光应该是它触须的某个部分(顶端的可能性较大),它的外形应该和海葵或者章鱼类似, 自然界显然没有这种虫。 可我们口中所说的虫往往也不是虫, 比如“大虫”指老虎,“长虫”指蛇,“小虫”里也有昆虫和非昆虫之分。生物本就复杂多变, 更何况是姥姥豢养的。 “怎么说?”有人问,“过去吗?” 一时间无人回答。 淳于扬正犹豫的时候, 周纳德打了退堂鼓:“算了,虽然还不到中午, 我感觉肚子里已经开始疼了,我就在原地呆着吧!” 他说着要往下坐,淳于扬拽他起来:“一起走,别落单。” “落单危险?”周纳德问。 “当然。” “反正我也快死了, 十二点蛊毒发作啊!”周纳德问, “现在几点了?” 淳于扬估摸着说:“九、十点。” “看,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周干部有点儿破罐破摔,“胳膊已经断了, 我还得留点儿力气肚子痛呢!你们走吧,我给自己刨个合适的坑,如果隘口那一边也有什么大惨案,你们就赶紧往回跑, 我负责接应,也给你们刨个坑。” 作为一个身负重伤的同志,他说这话首先表明其乐观精神,其次大致出于善意玩笑,可惜他忘了自己是个美国人。美帝国主义曾经当过侵略者,而重庆隧道惨案的根源也是侵略者。 司徒湖山一把揪起了他衣领子:“你说啥子?” “我说刨坑啊。”周干部还没反应过来。 “刨你个锤子!你明明说大惨案!”司徒湖山扬起手狠拍他的脑袋,边拍边说,“三千五百万伤亡哦!三百三十一万国军袍泽哦!川军都打光了哦!轮到你个X在这里幸灾乐祸……” 他越骂越激动,突然把周纳德往地下一摁,脑袋朝着隘口,然后一脚蹬中其屁股,硬是把先他踢过去。 周纳德埋头冲向对面,翻了一个跟头才停下,然后就吱哇乱叫,抱着胳膊喊疼。 淳于扬想跟过去,被司徒湖山拦住:“等一下,我故意的,先看看有没有东西吃他!” 离离也笑起来,自从落入洞穴后她还是第一次露出笑脸,当然她的笑里可没有任何善意。她弯下腰冲着洞穴里喊,“咯咯!看门狗,送你个大胖外国人吃,吃了好营养呢!” 周纳德吓得神色仓皇,忍着疼示意她噤声:“别喊,别喊!” 离离却叫得愈发卖力,到了有些吵闹的地步,旁人听着很不舒服。 唐缈拍拍她的肩膀,说:“嘘——” 离离不耐烦:“干嘛?” 唐缈说:“那狗是我家里养的,你再怎么喊它也没用。麻烦安静些,别吓唬周干部了。” “怕什么?”离离说,“他是美国人!” “周干部从成分上来说是无产阶级,他和我们即使有矛盾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唐缈说,“跟你不一样。” 离离哼了一声,说恶心,你们就知道欺负女人。 唐缈说我见过的女同志多了,大姐姐小妹妹一个个都勤劳质朴聪慧能干,您这等泼妇可真少见…… 他们两个人吵架,就忽视了唐画,于是小姑娘扶着石壁一矮身就钻过了隘口,跑到周纳德身边。对于她来说,这个小洞非但不可怕,还挺有趣,所以笑嘻嘻的。 淳于扬发现了,蹲下身子说:“画儿,你别乱跑。” 手电光照到周纳德脸上,见其正一脸呆滞地仰望上方,淳于扬问:“周纳德,看到什么了?” 周纳德扶着胳膊,张着大嘴:“我……不知道是啥。” “嗯?” “你把手电筒给我一下。”周纳德向淳于扬伸手。 淳于扬将其递过,周纳德便举着往上方照。“洞顶上什么东西发光,不太亮……有点儿绿,挺多的,反正不像那个看门狗。” 淳于扬正要钻过去看,忽然一股隐约的臭味钻进了他的鼻子。 他最怕臭气,但由于有轻微的鼻炎,嗅觉不太灵光,因此反倒用力嗅了一下,问:“周纳德,你有没有……” 突然唐画尖叫了起来,每个人都悚然一惊。 唐画对周纳德叫道:“回走!” “什么?” “回走!回走!”唐画拼命拖拽他的手。 “害怕!!” 周纳德一边傻乎乎地问着“啥”,一边不自觉地就被她催着站起来,但这个人是有名的反应慢,别人急,他不急。 “回走!!!”唐画的叫声带了哭腔。 淳于扬不再犹豫,一个箭步冲过隘口,抢过手电,拉起唐画就往回跑! 周纳德莫名其妙地跟在他们身后,临了还扶住石壁问:“咋啦?” 这时另一边距离隘口稍远的人也闻到了,甬道中缓慢流通的空气里夹杂着一股湿臭味。 紧接着——几乎只隔了一秒钟——那气味便扑面而来,越来越浓,令人作呕。 司徒湖山捂着鼻子退了一步,叫道:“这怎么回事?” 他的话音未落,唐缈就弯下腰吐了,因为那味道如今很明确,就是浓烈的粪臭,而且还沤了至少三个月! 淳于扬把手电筒横在嘴里咬紧,一手拉唐缈,一手抱唐画,朝原路埋头直冲。司徒湖山、周纳德和离离跑在他们前面,一边干呕一边飞奔。 然而跑了几步他们才惊觉那边并无退路,只不过是死胡同加上断头梯! 在他们身后,压倒性的恶臭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劈头盖脸追逐而来,充斥整个空间,一点不留余地,连问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只有继续向前。 唐缈试图停下,并扭头观察情况,但被淳于扬揽住腰往前猛带,对方力道如此之大,令他几乎绊倒。 他喊:“哎哎哎哎哎!!” 淳于扬从嘴里摘下手电筒塞给他,自己则紧紧抿着嘴、憋着气,面色铁青,一副快死了的模样。 唐画小棉袄似的帮他捂住鼻子,可惜无论怎么捂,臭气还是无孔不入。 在恶臭的逼迫下,六个人别无选择地跑到甬道尽头,紧贴着冰凉的石壁惊恐不已,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知道大事不妙,但又无从应对。 离离捂着鼻子喊道:“绳梯!绳梯!” 大概她还想着通过绳梯回到地面上去,虽然在那里也被圈禁,但至少还能呼吸新鲜空气。 淳于扬居然真就冲向了附近的绳梯,慌手慌脚地在绳结上瞎摸。这人有洁癖,此时最不冷静,因为臭味很容易就把他的理智挤跑了! 唐缈扯他回来,怒道:“干什么呢你?把口罩戴上!” 淳于扬刚刚摸出口罩,在手电光有限的照明范围内,臭气的源头就出现了——虫。 但又跟姥姥养的那些稻虫、甲虫、还有那个神秘兮兮的荧光门卫不太一样,它们移动很慢,数量很多,集体行动。 当它们像某种巨型软体动物似的一涌一涌,一蠕一蠕地转过拐角,一点一点地接近后,众人才看出它们是种两寸来长、体态柔软、喜欢抱团的白虫子。 换言之,大蛆。 “呕……”唐缈吐出了最后一点黄绿的胆汁。 淳于扬已经崩溃了,他背靠石壁,瞪圆眼睛,俊秀的鼻梁上一滴滴渗着冷汗,突然抓住唐缈的手说:“把我的颈动脉割断!” “什么?!” “给你刀!快割!” “啊?!” “快啊!”淳于扬暴怒,“别让那些东西在我活着的时候碰我!” 他虽年轻,却经历过一些险境,也考虑过自己将怎样死亡。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设想自己被臭气熏天的蛆虫淹死!与其这样,他宁愿自己从未在这个地球上生存过! 唐缈怎么可能对他下手,再说落榜生连颈动脉在哪儿都不清楚! “淳于扬!你他妈别拽我啊!你他妈清醒一点!” “快割!死在你手上,我至少心甘情愿!” 唐缈回手给他一个大嘴巴子:“但老子不当杀人犯!!!” 唐缈倒是很清醒,蛆虫带来的气味强迫他极痛苦地清醒,那味儿实在太臭太刺鼻太要命了!学术上来讲叫做“超高浓度吲哚”,足以熏喉咙,辣眼睛,让人高度紧张,深恨五官灵敏,以及欲死不能! 周纳德浑身发抖,离离又哭又叫,司徒湖山仰天怒吼:“怕什么也不能怕蛆啊!赶紧拿扁担、拿铁锨、拿铲子、拿榔头来,把它们砸个稀巴烂!” 这货也奇葩,居然能嚷嚷出一堆手头没有的工具,说他因强烈刺激而突发精神分裂都算是客气的。 离离于是骂道:“老畜生,别添乱!” 倒是周纳德给了个切合实际的建议:“应该用火烧,快把那两堆绳子点燃,或许能够抵挡一阵!” 唐缈一听,赶紧划亮火柴,咬咬牙,鼓足勇气冲了上去。 蛆虫潮涌的速度不快,所以距离他们还有三四十米,唐缈撒腿狂奔到接近虫子的那堆绳梯前,与之狭路相逢,感觉这辈子也不可能看到比这更恶心的情形了。 无数的肥白虫子在地下蠕动着、翻滚着,铺成毯、抱成团、聚成堆、堆成塔,像夏天粪坑里耸动的蛆,像浓稠肮脏白里泛着绿的恶浪,沿着狭窄的石壁慢慢地、呈圈状地、无法阻拦地朝他逼近。 都说蠕虫没有器官,不会出声,其实会的,它们的存在、聚集、移动便是声音。 如果要形容得不那么恶心,你们可以想象在黑夜茫茫的天地间,那草木被害虫摧残吞噬的声音;在狂风飒飒的群山林海中,火焰肆意焚烧的声音;以及动物或人在寂静中垂死的声音。 唐缈哆嗦着想要点燃绳梯,然而那东西长久存放在地下比较潮湿,火焰一沾上去便灭了,连续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 在他身后,手电筒已经改由司徒湖山举着,电光因为人的紧张而晃成了一团虚晕。 第四根火柴的火焰是被蛆虫潮涌带来的恶臭空气冲灭的。 唐缈连忙背过身,用身体护住火柴,用颤抖的手继续划。他咬紧嘴唇努力地维持镇静,脑门上有大颗大颗的冷汗落下。 虫潮离他很近,火却始终没能燃起。 淳于扬绝望地喊他快回来,他不肯,继续划那最后一根火柴,仿佛和这件事儿杠上了,以至于都没看见那根火柴头上根本就没有火药,就是一根光杆。 淳于扬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你回来啊——!!!” 淳于扬现在最想要什么? 想要一把枪,一枪把唐缈毙了;然后想要一颗炸弹,将自己和唐缈一同炸成无知觉、无意识、无边无野的血肉碎片,两人飞上洞顶,落下地面,混作一团,就这么结束吧!!! 唐缈终于决定放弃,然而已经太晚。 在距离他仅有几米远的时候,虫潮似乎得到了某种冲锋的指令,陡然增高二三尺,夹杂着汹汹的怒气碾轮一般滚过来,几乎刹那间就将绳梯堆以及站在上边的他包围! “…………!!” 淳于扬一把将唐画揽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司徒湖山和周纳德也闭上了眼睛,连一向冷血的离离都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惊恐尖叫。 然而事情发生了奇异的转折——就在几乎接触到唐缈的一瞬,虫潮停了。 唐缈维持着阻挡的姿势半蹲着,虽然双目紧闭筛糠一样抖,却像一把剑或者更光明的什么东西似的,将蛆虫集团切开了一个缺口。 虫潮停滞,声息未绝,它们翻滚、挤压、叠加、掉落、聚拢、蠢蠢欲动,可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屏障,再也无法前进。 等到唐缈察觉没有后续,偷偷睁开眼睛,它们便“呼”地往后退了一截。 唐缈浑身上下一通乱摸后发现没少零件,尝试性地站直了身体,虫子的触手离开了绳梯堆。 唐缈被熏得弯腰呕吐,它们又退一截。 唐缈再度站直,与其对峙,虫潮距离他已经两米开外了。 “……” 唐缈突然叫了一声,跳下绳梯堆,蛆虫们便“哗啦”摊开。 “……” 唐缈猛然捂住鼻子朝着蛆虫们冲去,虫潮立即向两侧分散,给他闪开一条道。 “……” 好吧,那继续! 唐缈做了一个站立起跑姿势,然后大步向被黏液腐蚀过的石径上跑去,隔着鞋底都感到脚下的灼热和腐臭。 他的脚底还有伤呢,天啊!!! 他好两次失去平衡几乎滑倒,姿势狼狈不堪,但虫潮“忽忽”地急速退却,速度至少是它们席卷而来时的三倍。它们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拂掸、撕裂、扯烂、碾碎,溃不成军。 是唐缈在驱赶它们,就好像驱逐一群羊,驱散一群鸡。 唐缈已然理智断线,一边吱哇乱叫,一边将虫子撵过了拐角,撵回漆黑幽密的甬道深处。直到他被脚下一个凸起的石块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这才倾斜着身体大吐特吐起来。 胆汁和胃液划过食管时又苦又酸,他的喉咙在灼烧,大脑就像挨过锤击似的嗡嗡作响,连带着双耳轰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淳于扬在耳边喊他。 “唐缈!唐缈!”淳于扬蹲在他身前,一手捂着口罩,一手拍打他的面颊,不停地重复他的名字,“喂!唐缈!唐缈!唐缈!……” 唐缈侧躺在地面上:“……” 淳于扬想扶他,但又碍于遍布他全身的腐臭粘液。 唐缈有些傻乎乎的:“刚才……出……出什么事了?” 淳于扬说:“这该我问你啊!” 唐缈说:“我不知道……” 淳于扬的脸色依旧惨白:“我也觉得你不会知道……” 司徒湖山牵着唐画跑来,由于惊骇,居然喘了半天没说话,等到唐画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缈”,他才反应过来,哆嗦着问:“唐唐唐缈,那蛆……那……那么多蛆蛆蛆蛆蛆都他妈是你养的?!” 唐缈有气无力地捶了一下地面,冤屈地反问:“我……我他妈养蛆干什么?” “不……不是你养的,为……为什么听你他妈指挥?!” “我他妈不知道啊!!” 淳于扬克服心理障碍拉唐缈起来,顿时痛苦作呕,因为唐缈身上满是烂臭粘液,仿佛在蛆虫堆了打了一个滚。他不能忍受这样的唐缈,想替他把颈动脉割断。 司徒湖山训斥道:“淳于扬,这个时候你就别讲究了吧!你想要干净,回去结婚时好好拾掇拾掇,把房子打扫了,大衣柜子领了,大床买了,床单被褥枕巾窗帘从上到下洗个干干净净!” 淳于扬和唐缈同时问:“什么结婚?” 司徒湖山说他也不知道,就是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词儿,一定是刚才被臭虫熏到了! “另外两个人呢?”淳于扬问。 “哦,他们啊……”司徒湖山举起手电,扭头张望,“没跟来,大概被吓得迈不动腿了吧!” 淳于扬便高声喊:“周干部——!周纳德————!” 远远传来了离离的声音:“在这儿呢——!” “周干部他怎么了——?” 离离说:“他好像晕过去了——!你们赶紧回来——黑灯瞎火我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司徒湖山啧啧两声,说美国陆军招兵的时候也不好好审查,连周干部这种没出息的货色都要,难怪史泰龙演电影演得好好的,突然急流勇退嫁人去了! 淳于扬斜了他一眼,心想:还真是熏到了,都是些什么颠三倒四的? 周纳德硬是被淳于扬死掐人中掐醒,醒来后嗥叫了大约半分钟,又被司徒湖山和离离一人一个嘴巴子差点儿扇晕。 “你这样的心理素质怎么当美国间谍?”司徒湖山不耐烦地骂道。 “嗷呜……嗷呜……”周纳德趴在地上,“嗷……” 离离大约是穷尽全力打了那一巴掌,对方的脸是否有感觉她不清楚,但自己的手心却是火辣辣的疼。 “周纳德,闭嘴,否则我割烂你的舌头!”她叫道。 唐缈说:“周纳德是个重伤员,你也不用这样对他吧?” “你也闭嘴!”她愤怒又尖厉地说,“你带着我们绕圈圈,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对着其余人说:“你们难道都没察觉,我们走了这么半天,又回到原地了吗?!” 兜兜转转, 回到原地, 圆周率迷恋者大概很喜欢这种完满的路径。 但对于他们几个来说,原地踏步并不是最糟糕的消息,还有另一张催命符, 那就是时间。 淳于扬偷偷看了一下表:北京时间上午十点二十一分, 距离预设的蛊毒发作时间还有一小时三十九分。 死神仿佛正站在拐角处等着收割。 离离的责难使唐缈处境尴尬,尽管他再次发毒誓说没有给任何人下蛊,但经过了蛆虫潮涌事件后, 他的公信力又降低了三成。 “为什么虫子会听你的?”司徒湖山果然追问他这个问题。 唐缈照例说不知道,然而越说越叫人怀疑。 离离在追问之外, 每隔几分钟还会央求一次:“姓唐的,唐缈, 你行行好把解药给我吧!” 或者威胁一次:“你再不给我解药,我就跟你同归于尽,你和小丫头都别想活!” 周纳德甚至都不敢与唐缈说话,带着惊惧的表情, 神经质地搂住自己的断胳膊。 在他们眼中, 唐缈的危险程度已经超越了姥姥, 他们相当怀疑刚才那幅恐怖场景是由他自导自演的。 很好解释,唐缈带他们通过床底地窖来到密道, 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领着他们往前; 唐缈招来了可怕的虫潮,然后勇退蛆虫,拯救众生; 唐缈的目的当然是通过虫和蛊毒相结合,恩威并施逼他们交出钥匙, 然后将他们在地底无声无息地解决掉。 这个推论唯一不太合理的地方是:为什么他要带着唐画? 只有淳于扬觉得虫潮和唐缈关系不大,首先因为所有人里,他呕吐得最厉害;其次,淳于扬隐约觉得他的能力可能远不止招来一堆蛆、又把它们赶跑那么简单…… 唐缈被问得次数太多,骤然愤怒,吼道:“不是我!都说了不是!反正不是!老子已经放弃找钥匙了!谁再麻痹问一句,老子抓肥蛆糊他一嘴!” 司徒湖山骂:“嘿你这个X,你还有理了?” 唐缈回骂:“你才是个X!” 离离原本就偏激,这下完全失去了理智,不朝唐缈,却冲着唐画扑过去,猛踢了她一脚。 小姑娘在越黑暗的环境下越相对灵活,但毕竟年龄小,没能闪开,屁股上挨了半脚,人也摔出去半米多,疼痛加上委屈让她大哭起来。 这下唐缈怒不可遏,一把抓住离离的手腕:“不骂聋子,不打瞎子,不欺负孩子,猪狗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不知道?!” “你骂谁猪狗?!” “我骂你猪狗不如!” 唐缈高高地扬起手准备给她一巴掌,但潜意识里又觉得不太好,犹豫之下被离离反揪住头发,摁在墙上又是挠又是打。 “你给不给解药?嗯?几把日的你到底给不给解药?!” 淳于扬适时出手将两人分开,一手引开唐缈,一手反拧住离离,推到唐画说:“踢回来!” “嗯?”唐画没理解。 “打她啊!” 唐缈于是抱起唐画,扶住她的右手,抻开五指,在离离脸狠狠抽了一个嘴巴子! 抽完了不过瘾,又加上另一个:“这是替唐好扇的!” 唐画叫唤:“哎哟手疼!” 唐缈立即反省说:“是我不对,应该先帮你找块砖头,然后再拍麻痹的!” 离离受了此等屈辱,捂着脸叫道:“你们翻了天了,居然敢打我?” 她转身把气撒在淳于扬身上,又和他扭在了一块儿。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叫,司徒湖山忍无可忍,关闭了手电。 黑暗降临,所有人的动作和声响渐渐停了。 过了好久,司徒湖山才问:“你们像群猴子似的打来打去,能打出结果来吗?” 他骂离离,说现在是你有事求人家,你就不会好好讲话?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用大头皮鞋踢人家五六岁的小姑娘,要脸吗? 离离撒泼:“那你让唐缈把解药给我!” 司徒湖山说:“昨天你不是藏了一粒解药吗?” “老头儿你糊涂了!”离离怒道,“偷藏解药的是周纳德,我真没有拿!” 周纳德又否认,他反正就这么两个惯用伎俩,要么赖,要么编。 离离呜咽了起来,喊:“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司徒湖山叹了口气,说:“唉,其实大家都不想死哇。” 他问淳于扬:“几点了?” 淳于扬说:“别问了,知道了也毫无意义。” 话虽如此,但明知时间无情流逝却无所作为会带给人强烈的无力感,离离说:“我感觉肚子已经开始痛了。” 淳于扬也很无奈,比起死亡,他觉得死亡环境如此肮脏更令他痛苦,恶臭弄得他脑子糊涂,脸色惨淡,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岩浆上,突然他想起什么,激动地说:“我知道从哪里出去了!” 唐缈问:“从哪儿?” “从天井养鱼池下面那架剩了半截的绳梯!” 此一时彼一时,鱼池里的水刚才还让他恶心,现在却成了能够冲刷粘液的圣水玉液。 只可惜他救赎无望,虫潮两度经过那架绳梯,早就把它腐蚀得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 淳于扬问司徒湖山:“有烟吗?” “你不是肺不好吗?” “来一支吧。” 司徒湖山把手电还给他,从贴身内衣加缝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递过去,后来想了想,又给在场人士除了唐画以外一人发了一根:“抽吧,抽了好上路。” 他长叹:“想不到我司徒湖山英雄一世,断头烟居然抽得不是黄鹤楼。淳于扬,现在后悔把我的那包黄鹤楼扔了没?这几支烟是我用草纸卷的,早知道会给你小子抽,我就加点儿辣油!” 淳于扬不理他,关了手电,站在黑暗里吸烟,让尼古丁、焦油、一氧化碳和各类致癌物质的焚烧气味在狭小空间里袅袅上升,抵御虫臭。 其余人也差不多姿势,一时地下甬道里十分安静,就看见几颗红色的烟头火星一闪一灭。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前有蛆虫,后有石壁,毒发在即,除了抽烟,他们还真别无选择。 司徒湖山吐了个无形的烟圈,说:“其实这样也好,我孤家寡人,没老伴没儿女,比起独自一人死在荒郊野外或者流浪人员收容所,能跟你们一起死在唐家的密道里也未尝不可。” 周纳德惆怅道:“可我在西海岸还有父母呢。” 提到父母,唐缈也觉得鼻子酸,他本想提起衣袖偷偷擦一下眼角,没想到淳于扬所站立的位置距离他太近,抬手就碰到。 淳于扬便打开手电,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他的肩膀上,纠结地将他推远了些:“别靠近我,臭。” “……” 唐缈舍生忘死地朝淳于扬扑去,想把粘液糊在他脸上,被司徒湖山和周纳德赶忙一左一右拉住。 “算了算了!”司徒湖山好言好语地调解矛盾,“他早晚要死,你别着急要他的命啊!” 周干部也过来人似的劝:“小唐,大家在同一个战壕里蹲了这么久,不说战斗感情也有点儿战斗友谊吧?淳于扬怕脏,你不能继续刺激他,但你有什么怨气可以冲我来啊!你看啊,我们美中两国自从七十年代前期尼克松访华之后建交以来……” 啊哟!!! 离离忽又揪住了周纳德的头发,前后左右拉扯,将他往石壁上撞。 周纳德捂着头惊问:“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老喜欢打人啊?” “几把日的,你坏到骨子里了,不打你打谁?”离离说,“说再多他也不可能给你解药!” “那是因为你们没中蛊!”唐缈跳脚,“烦死啦!!!” 其余人都喊他别跳了,否则泼溅得粘液到处都是,万一溅到淳于扬脸上,丫暴怒,也许等不到中午十二点这故事就结束了。 说实话,如果淳于扬没有那层口罩的保护,这个故事也结束了。 他连续抽了两根烟心情才略微好些。 这人说自己曾得过传染性肺结核,所以要常戴口罩常洗手,尽量远离人群。或许肺结核只是他用来掩饰自己过分爱干净的借口,就像交际障碍、不爱打招呼的人士常说自己近视眼一样。 他踩灭烟头,说:“走吧。” 唐缈问:“这次又去哪儿?” “帮画儿找小乌龟去。”淳于扬说。 唐画原本还嘟着嘴,一听立即笑起来:“找乌龟!找乌龟!” 旁人心想还是当小孩子好啊,无知无识,无忧无虑,不管经历过什么事情,到头来惦记的还是她的小宠物。 淳于扬打开手电,拉起唐画的手,唐缈立即跟上,三人走出去七八米,才发现司徒湖山他们仍然立在原地。 淳于扬立即反应过来,问:“要分开么?” 司徒湖山与其余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说:“你陪着那两个姓唐的,我们就呆在这儿。横竖都是死,就不乱走动了吧!” 淳于扬摇头说:“不,你们该跟上。” “为什么?”司徒湖山问。 淳于扬说:“为了死亡之前短暂的安全。” 他这话说得叫人云里雾里,司徒湖山他们不明其意,心说死都死了,还要安全干什么? “是因为你有光源吗?”周纳德问。他已经改了主意,光能够削减他的恐惧。 “因为一旦唐缈走了,那些蛆会卷土重来吃我?”司徒湖山也问。 唐缈又跳,说关我屁事,你他妈才是蛆祖宗呢! 淳于扬只是神秘地摆了摆手,捂紧口罩,示意他们跟上。 周纳德立即响应号召,司徒湖山和离离犹豫了一下,掐灭香烟跟随而去。 他们沿着甬道向前,一边忍受着脚下滑腻的触感,一边警惕着虫潮的悉索声。等转过拐角、重新站在隘口,才暗叫一声好险,幸亏刚才跑得及时。 隘口石壁上挂满黏液,几乎将整个小洞口都糊住了,可见虫潮来得猛烈。如果不是唐画发出警报,他们大概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瞬间即被吞噬。 “往哪边走?”唐缈低头问妹妹。 唐画指着隘口方向。 “你确定小乌龟在那边?”唐缈问。 “嗯!”唐画点头,换了几个站立方向,确定其中一个,说,“正对面!” 唐缈说:“可是刚才许多大蛆就是从那边出来的啊。” 唐画歪着头,大概有十多秒没说话,然后开口:“灭了。” “确定?” “嗯。” 唐缈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这个“灭了”是不是跟姥姥的“灭了”同样意思,但至少代表着暂时安全。 “但那边脏啊。”淳于扬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脏就擦擦。”唐画说。 “……”淳于扬勉为其难地说,“好吧,我尽量……擦擦。” 手电光迅速黯淡下来,最后只剩了一团黄色的光圈,电筒里的两节一号电池宣告寿终正寝。 唐缈问淳于扬:“还有替换的么?” 淳于扬说,有。 唐缈叹息:“早知如此,把厨房里的两盏煤油灯也带下来多好!” 司徒湖山听到他们对话,大声插嘴:“那不行啊!煤油灯是玻璃制品,一摔就碎。我觉得要是这条路前面有个小卖部,专门卖电灯电池电筒,还卖梯子绳子晾衣杆,那最好!” 周纳德说:“那也不行,我没带钱包。” 司徒湖山说:“啊呸!那是唐家开的店,专门用来宰过路客的,你带了皮夹子也买不起!” 两人说完,哈哈大笑。 唐缈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问周纳德:“周干部,你手臂不疼了?” 周纳德笑道:“疼,但是不妨碍我乐观嘛!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革命乐观主义是我们取得长征胜利的精神法宝嘛!” “……”唐缈说,“这首诗我都不会背。” 周纳德洋洋得意说我都会啊,这是工农红军第一次反围剿,后头还有二三四五次,每一次反围剿成功,主席都会赋诗一首,即使在最艰难的情况下,他还是写道: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唐缈说:“住口,我不要美国文物贩子给我讲中国革|命史。” 周纳德只好保持乐观再次问淳于扬:“几点了?” 淳于扬已经换好电池,拧亮手电说:“都跟你说了——别问,该来的总会来。” 他将手电筒交给唐缈,吩咐他千万抓紧,不要掉在满地下的粘液中,自己则用那件没有领标和肩章的绿军装裹住了头和肩膀,准备往隘口突进。 唐缈说:“我先吧。” “不用。” 唐缈把衣服从他脑袋上揭下来:“还是我去,我怕你出师未捷身先死,到时候讣告不好写。” 唐缈没那么怕脏怕臭,他那种环境生长起来的人都这样,住在厂区宿舍,一个大院几百号人,每天早晨家家户户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倒尿盆。 小号能在家解决,大号就上公共厕所,还时不时要响应厂领导号召,大干快干学雷锋,扫厕所清粪坑。 那厕所粪坑里什么没有啊?次数多了耐受力就上去了。 他将脖子一缩,用衬衣领子套住头,然后猫下腰,“哧溜”一下就穿过隘口,身法号称不沾泥,也就手肘外端蹭了一点儿粘液。 “过来吧!”他站在对面笑道,“这些东西虽然臭,但没有腐蚀性,你们就当碰到蜗牛或者蜒蚰了!” 唐画不用他催促便立即跟过去,可惜小脑袋蹭擦到了隘口的上沿,脏东西沾了满头。 淳于扬便一副要死了的模样。 唐缈蹲下开导他说:“同志,你想开些,要跟周干部学习,想想美好的生活和光明的未来,想想白发苍苍的双亲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再多读几首革命诗词,不要失去希望,不要放弃生命,大不了待会儿我给妹妹洗头就是了!” 淳于扬怒道:“什么孩子?!” “现在没有,以后可以生嘛!”唐缈继续做思想工作,“你钻过来啊!” 淳于扬还是没动,其余不太讲究的人倒都捏着鼻子过去了。美国人由于扶着胳膊重心不稳,隘口时居然摔了一跤,脸都糊在粘液里,虽然恶心,但也能熬。 “淳于扬,你来啊!”唐缈又招呼,“你共|青|团员要做到视死如归啊!万一你熏死了,我跟组织发誓把你的事迹报到新|华|社去,就算上不了《人民日报》,本地的《重庆日报》也得给你配发一条通讯,十六寸大相片儿配个大黑框,你在丛中笑,全国人民诚挚悼念,家属看着心里也高兴……” “少废话!”淳于扬极度烦躁,“你高兴个屁!” “我又不是你家属。那你过来嘛,其实闻多了也不觉得臭!” 淳于扬终于在自尊心的驱使下钻过了粘液隘口,同时面容扭曲,精神欲死,手臂上布满战栗的小鸡皮疙瘩。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心疼又嫌恶地看着唐画和唐缈,就像看自己辛苦种植的白菜烂在了地里,又被猪脚或者牛蹄子践|踏过。 隘口对面是个相当巨大的洞穴,以至于手电的光芒完全无法覆盖,只觉得洞顶很高,周边开阔,空气微凉,虽然脚下仍有虫子的粘液分布,但臭味却因为空间的突然放大而不再浓烈。 “好冷啊!”唐缈抱着肩膀说, 他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衫, 因为外面正值盛夏。 淳于扬将外衣递给他,他接是接了,但转身就披在唐画身上, 并且将扣子一粒粒扣好。 “你们有没有听到听到流水声?”淳于扬说, “这说明某处又落差较大地下河流。” 他的鼻子不灵,耳朵灵,旁人听他提醒才用心听, 也只能模模糊糊听到一丝,也不知道地下河流在哪个殊方绝域。 探索这样规模的喀斯特洞穴, 不说集合一支配备现代装备的专业小分队,至少也得往腰上绑五十斤松香, 带上三天的干粮,否则就是那性命开玩笑。 司徒湖山说:“水声我是听不见,但你们发觉另外一个怪现象没?” 唐缈问:“什么?” 司徒湖山说:“云贵川渝的溶洞我也见得多了,从没有见过像这样的:头顶上没有蝙蝠, 脚底下没有蝙蝠屎, 连小飞虫或者蜈蚣、马陆、蜘蛛都不见踪迹。西游记里的妖怪洞里好歹还养着几只耗子精、黄鼠狼精, 有什么精细鬼、伶俐虫,这里简直比那妖怪洞还可怕!” 他话没说完, 周纳德就仰头大叫:“啊,没了!” “干嘛?” 周纳德说:“刚才我被你老人家踢进来过一回,那时候还看到有东西挂在洞顶发光呢,现在没了。” “你看错了吧?” 周纳德发誓没有, 还遥指看见发光物的地方,让淳于扬打着手电找。 实不相瞒,如今听到“发光”两个字就叫人提心吊胆,大家宁愿是周纳德瞎了。 手电光能勉强够到的地方果然有光次第亮起,光不亮,属于典型的生物荧光。 发光在生物界很常见,有些来自变异的发光细胞,比如萤火虫;有些来自发光细胞所组成的发光器,比如某些深海鱼类。 也有些生物本身不会发光,但在特定光线下会反光,比如紫外光照耀下的蝎子。 洞顶上的物体就是反光的典型。那光是绿色的,黯淡柔和,发光物的形状好像夏秋季节开放的白兰花的花苞,长圆形,顶端有尖,排列规律,数量大约在二三百。 虽然洞顶很高,那些东西距离他们至少二十米远,但还是吓得除唐画以外的所有人顿时矮了一截,生怕又掉下一坨说不清的虫来。 唐缈问唐画:“画儿,头顶上那些小灯泡似的东西是什么?” 唐画居然反问:“什么啊?” “我问你能不能感觉到头顶上……” 淳于扬打断道:“它们并不小,我估计每个都在一米以上。对了,你们见过虫蛹吗?” 离离顿时一阵倒胃:“别提那个!” 淳于扬说:“我小时候在山林里玩,偶尔见到一种翠绿色的大凤蝶,它的毛虫也是绿的,化蛹以后就像是不透明的尖水滴形,和这些形状类似,当然要小得多。” 唐缈仰着脑袋,喃喃:“如果这是蛹的话,那得是多大的一只蝴蝶啊……是蝴蝶是蛾子都不要紧,关键是那些东西掉粉啊,我对粉过敏,一碰到就不停地咳嗽打喷嚏!” 唐画居然问他:“有伞吗?” “嗯?” “掉粉,打伞。”唐画说。 唐缈笑起来:“咦,哈哈,小丫头会顺着人家的话开玩笑了,可它们如果扑下来的话,打伞也没用啊!” 唐画却不笑,因为她没开玩笑啊,只是在描述即将发生的事实。 她当然知道头顶上的那些类似蝴蝶蛹的东西,只是叫不出名字,姥姥或者唐好也没给它们取代号,所以只能回答“什么啊”。 要下雨了,小姑娘心想。 唐缈幽深的洞穴里待久了,冷得连脖子都缩了起来,双手在胳膊上乱搓。 这里的温度和刚才所在的甬道差不多,应该在二十度上下,其实相当怡人,但在洞外如今可是三十四五度的高温,两者差得太多,就算适应能力再强,也难免觉得不舒服。 其余人也冷,尤其是只穿着背心裤衩的司徒湖山,他和唐缈用哆嗦和小跑取暖,像是淳于扬身边的一对跳蚤。 淳于扬果断将嫌弃写在了脸上,紧紧抿着嘴角,目光仍旧钉在那些类似虫蛹的物体上:“这些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说着便低头寻路。 他们很想离开,但高高悬挂于洞顶的“干什么啊”没同意。 就在唐缈低头时,一滴冷水滴到了他的脖颈里,几乎把他给冰冻了。 “哎哟我的妈!”他叫道,“什么东西?” 随着他仰起脑袋,手电光也追了过去,也不知道是错觉呢,还是事实——头顶那数以百计的发光物体居然一个个、一对对、一排排,次第亮起,给人的感觉就像在看霓虹闪烁。 当然喽,霓虹灯只是填充了氖气的通电玻璃管,鬼知道眼前的玩意儿是什么。 淳于扬摸了摸唐缈的后脖子,察觉到一点湿意,便说:“大概是洞顶上的水落下来了,这里是喀斯特洞穴,满地的钟乳石和石笋必须依靠水才能形成。” 唐缈也觉得是水,因此只把身体缩得更小些,刚打算迈步,就听到离离和周纳德也都“哎哟”叫了一声,想是同样遭受到了的水滴的伏击。 “这里还真得有伞才行……”唐缈小声念叨。 淳于扬已经拉着唐画走到了最前面,由于地面坑洼不平,他决定将妹妹背起来。 他弯下腰,唐画便自然地扑到他背上,然后念了一句流传广泛的天气谚语:“天上勾勾云,地上雨淋淋。” 旁人还没来得及思考她这句意外流畅又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冰冷的水珠就如雨点般地打下来,打在地面噼里啪啦作响,打在毫无防备的每个人头上。 众人匆忙抱头,但碍于黑暗又不敢乱躲避,只能站在原地挨浇,好在这场急雨只持续了短短十多秒钟。 唐缈完全糊涂了,湿淋淋地问:“瀑……瀑布吗?” 但如此空旷场所,哪来的瀑布? 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是洞顶上成百上千的翅膀扇动,震动了悬挂在岩壁上的大量水珠,导致其纷纷落下,就好像雨后的一阵大风吹下树梢和树叶上的水珠。 有无法解释的东西附着在洞顶上,原本就叫人惶惑,更何况还带来了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雨。 “快离开这儿!”司徒湖山叫道,“这他妈邪门了都!” 他们脚下地面有一个落差,上下大约一米多,一行人正挨个往下爬的时候,走在最后的周纳德感觉有东西拂过了他的后脑。 “从耳朵边上过去了!”他喊。 司徒湖山骂道:“美国人的耳朵上涂着蜜吗?什么东西都从那边过去?怕不是耳屎吧!” “可是真的有东西,你不信你……” 周纳德刚扭头,脸就完完整整地糊上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裹挟着凉风,有一种并不难闻的气味,面积应该比较大,柔柔的,轻盈的,薄如蝉翼,如丝如纱,覆在脸上有些微微的痒意。 当它触及皮肤的时候,力度至多叫“轻抚”,但随着那个东西的离开,周纳德就难以遏制地咳嗽并打起喷嚏来,眼泪鼻涕喷射而出。 “阿嚏!阿嚏!咳咳咳阿嚏!”他在强烈呼吸道反应的间隙喊道:“蜘蛛网!” 才不是蜘蛛网,而是一种飞行物,因为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东西的翅展至少有一米宽。 没人愿意承认那是一只昆虫,蝴蝶或是蛾子,尽管它看起来也是蹁跹飞舞,与人徘徊,甚至还有些妖娆。 也没人肯承认那是飞虫的翅膀,尽管它们缀满细小鳞片,在手电光下闪耀着诡异但精美的绿色荧光。 “快走!”淳于扬简短地招呼众人。 身后,另一个柔纱般的生物径直向他滑翔而去,趁他以手阻挡之际,将他的手电掀落在地,随即而来的另一位又把手电拍出了数米之外。 手电滚落在一条石头凹槽的底部,里面的小灯珠遭受此接二连三的撞击,灭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面无人色,腿软得几乎坐下。唐缈刚才那句半开玩笑的话,居然一语成谶! 他们几个人类,五大一小,号称万物之灵,本星球最高等的动物,居然在黑暗中被鳞翅目飞虫打了一场伏击战,而且可预见地惨败。 无边的暗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东西朝他们俯冲而来,所有的飞行都翩然无声,只有气流可以提供一些微末的信息,比如说对方时而腾跃,时而落地,时而滑行,时而翻转,执着如噩梦,纠缠如怨灵。 寻之不见其终,迎之不见其来,于是只好胡乱吵闹了。 司徒湖山喊:“啊呸呸呸别过来!扑棱蛾子!” 周纳德说:“咳咳咳咳阿嚏阿嚏阿——嚏!” 离离尖叫:“啊————!姓唐的,这又是你干的对不对?!王八蛋!!真该早点儿弄死你!!” 唐缈喊:“淳于扬!保护唐画!” 这真是一场翅膀的狂风骤雨、劈头盖脸般的洗礼。 虽然所有人仍然脚踏实地,蜷曲身体抱着头,但感官上却觉得自己像只面团子似的被随意搓揉,像地上的砂砾般被吹来拂去,像柳絮杨絮或者法国梧桐毛毛,总之是那些随风乱跑的玩意儿。 在此之前淳于扬只来得及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提起唐画的衣领子,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唐画身上穿的正是淳于扬自己的绿军装,现在成了绿斗篷。他将唐画裹好搂在胸口,然后就势侧躺,把脸紧紧埋在衣服里。 他无法兼顾唐缈,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能,他觉得他应该能够自保,压根儿没想到那家伙居然反其道行之,在望天。 唐缈倒不是傻,而是眼前的奇景迫使他目不转睛。 他这才知道洞顶上的尖圆灯笼——那些蛹——原来也是会自己亮的,等它们敞开花瓣似的口子的时候,内芯便有一些荧光微弱地透出来,仿佛是一个个门户大开的绿色空屋子。 还有生物在羽化,唐缈从不知道羽化会这么快,它们好像忽的就从蛹里冲了出来,几乎落地时才展开翅膀,而那时它们已经隐没在黑暗中了。 唐缈始终都没看清它们到底是什么,是蝴蝶还是蛾子?或者蝙蝠鼯鼠?总之绝不是自然界会存在的东西!迫于杂乱的气流,他暂时弯下了腰。 “蛾子……咳咳……妈的蛾子……阿嚏!”周纳德大喊。 他身上最先显现出乱吼乱叫的恶果,由于多次毫无必要地张嘴,来自外界的翅膀粉末从他的口中涌入,刺激着他的喉咙又痒又酸又麻,使之不可抑制的狂咳起来。 咳嗽并不要紧,但咳嗽以后,他发现自己说话越来越困难,很快就丧失了语言能力,口腔内侧和喉咙火烧火燎,连咽一点口水都变的无比痛苦。 许多人都有得急性咽喉病的经历,医生会告诉你,喉咙痛并不是最严重的,严重的是喉腔黏膜高度水肿,会引起呼吸受阻,甚至让人窒息。临床上一些切开气管插管的抢救病例,就是因为患者喉头水肿,阻塞了呼吸道。 显然那些鳞粉有毒,能够激起人体细胞的炎症反应。 周纳德跪倒在地,脸色紫绀,拼命地喘气。 离离和司徒湖山也好不了多少,同样在短时间内出现了呼吸困难,两人赶紧采取方式自救,但收效甚微。 于是离离第一个,司徒湖山紧随其后,周纳德还算抵抗力强所以第三,三个人相继倒下,翻滚抽搐,并且很快失去了意识。 千钧一发之际,淳于扬从挎包中掏出防毒面具迅速戴好,并将手中衣物更加密不透风地蒙在唐画头上。 唐缈借着洞顶微光,在铺天盖地的翅膀间隙看到所有人倒地的黑影,知道大事不妙,但是既无法靠近,也无法出声,只得心中胡乱喊着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快停快停快停!!别把淳于扬和唐画弄死了!停停停停停!!!求你们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五分钟,或许只有十五秒——人在那种情况下对时间的感知相当错乱——翅膀的攻击停止了。周围生物变得轻盈柔顺,环绕唐缈飞行,蹁跹共舞,带起一股股气流,但绝不触碰他一下。 难道祈祷起了作用? 巨大的鳞翅类飞虫盘绕数圈,开始静谧地往上飞去,飞向属于各自的发着微弱荧光的蛹,缩紧身体地钻入、栖息,等到蛹口关闭,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虫蛹仍旧如同一朵朵的绿色白兰花苞,排列整齐,微微的发着肉眼几乎不可辨的光,并很快熄灭,洞中便恢复了纯粹的、挤压到人身边的黑暗。 唐缈赶忙寻找淳于扬和唐画,幸好二者距离不远,幸好唐画因为不适一直在哼哼出声。 他摸索地扑倒在淳于扬身前,仓皇地说:“没事了,走了!” 淳于扬戴着防毒面具,声音显得有些闷:“没事了?” 唐缈点头:“虫子来得快去得也快,都回蛹里去了!” 因缺氧而烦躁不安的唐画闻言,立即从绿军装里挣脱,大口大口地喘气。 淳于扬赶忙要捂她的口鼻,但在黑暗中哪有她灵活,被轻而易举地躲开。 “没事啦!”小姑娘强调。 淳于扬说:“可怎么会……” 他尝试着摘掉防毒面具,果然如唐画所言,空气中仅遗留着一点点鳞粉的味道,但已经不成威胁。他于是四处寻找手电,找到之后摸黑更换了新的小灯泡,将其拧亮。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唐缈眯起了眼睛,以手遮挡。 淳于扬举着手电说:“里面是最后一个灯珠, 再摔就没有了。” 唐画容不得他俩废话, 提醒道:“哈批灭啦!” 小姑娘在语言表达上有缺陷,经常会缺字吞字,比如“表舅爷司徒湖山”这个称呼, 她就很难说全, 不是“表爷”,就是“司湖”,“周纳德”会被称作“周”, “哈批”则是离离。 唐缈忧心忡忡地扭过头:是啊,司徒湖山他们几个还挣扎在生死边缘呢! 淳于扬也发现情况严重, 走近察看司徒湖山等三人的情况,见他们都还活着, 只是呼吸困难,虽然胸口剧烈起伏,但显然身体没有得到足够的氧气。 唐缈问:“这可怎么办?” 淳于扬也不知道怎么办,斟酌地说:“他们这种情况可能需要切开气管打开气道, 我倒是听说过有人在没有手术刀的情况下用钢笔作为替代工具, 但第一我不是医生, 第二我现在连钢笔都没有,除非他们能接受用手电筒。” 唐缈问:“那就看着他们死?那两个就算了, 舍卒保车也得救我唐家的表舅爷啊!” 淳于扬便又多看了不省人事的司徒湖山一眼,问:“你会用工具切气管吗?” “切钢管我会。”唐缈说。 淳于扬苦笑:“所以怎么救?” 他沉默片刻,问:“为什么蛾子突然停止攻击了?” 唐缈正在焦虑,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 “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什么?” 唐缈说:“我什么都没做, 就是抱头鼠窜。” 淳于扬蹲在他身边,轻声说:“唐缈,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明白,是你在操控这些虫啊!” “……” 唐缈问:“什么?”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淳于扬说,“都是你的缘故啊!” 唐缈连忙否认:“我没有招惹过虫,我不知道它们怎么……” 他猛地住口,因为想起了姥姥的那封信! 姥姥在信上说:把养不动的虫子放在了看不见的地方,难道就是指这里?那些是姥姥的虫子? 淳于扬换了个问题:“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唐缈摇头。 淳于扬便掏出手表确认了一下:“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四十分,大致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也过了你所谓的蛊毒发作时间,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那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没下蛊啊!” 淳于扬笑了笑:“中蛊的事情肯定是假的了,但不管我们中没中蛊,你都能以某种方式整治我们,随心所欲,因为你有隐匿的帮手。” “可我……”唐缈辩解,“可我没有想整治你啊!” 淳于扬说:“昨天中午我惹你不高兴了,所以在那个瞬间你挺恨我的吧?” 唐缈回想起来:是的,他在那个当口恨不得掐死淳于扬,因为淳于扬想戳穿他的谎言。他撒谎的目的只是想找回姥姥丢失的钥匙,是逼不得已的下下策,干嘛非得戳穿? “所以我就肚子疼了。”淳于扬提示,“你再往回想,想想司徒湖山花了大力气造门板桥的时候。那桥其实可以承重,我们也都能从那上面脱离唐家,但是你不愿意,所以有一条虫出现把桥毁了。” “那是稻虫,稻子的稻。”唐缈说。 淳于扬说:“唔,这名字听起来倒是很袖珍。” 唐缈承认:“没错,我有过那些想法,但是从来没说出口啊!” “唐姥姥操控虫时,大约也不用次次都说出口。”淳于扬说,“你再想今天发生的事,除了那几条蛇不怕你,蠕虫、飞虫包括那只充当门卫的荧光生物,一见你就退避三舍,而对其余人蜂拥攻击,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不是巧合。 “你再看你的指甲。”淳于扬说。 唐缈抬起手,那真是一双很好看的手,白皙修长,指节上有写字、使用工具等重复劳动留下的薄茧,唯有指甲盖是黑色的。 这也不是巧合,更无法否认,它就是来自于姥姥。 一切转变都从指甲上黑线生长开始,或许姥姥已经将其一生的秘密都交给了唐缈,在她和唐缈都未加预期的情况下。 淳于扬苦笑:“我大概此生都不会再遇见比你更厉害的人了,倍感荣幸。” 唐缈问:“既然我能随心所欲,那离离和周纳德为什么不肚子疼?难道我不恨他们?” “或许你没那么恨,或许……”淳于扬凝神着他的眼睛,柔声道,“或许他们对你,没有我这么敏感。” “现在他们三个已经受到虫的攻击倒下了,”他指着洞顶:“为了我的安全,你快说吧!” “说什么?” “赶紧对那些虫说你喜欢我。” “……” “说你喜欢我,不会整治我,往后再也不会让我肚子疼了。” “说啊,对你们唐家所有的虫说,要让那些飞的走的跳的游的爬的漂的每一条虫都听见,否则它们不会吸取教训。” 唐缈说:“我……” 唐画替他说了:“缈喜欢淳!” “!!”唐缈转头瞪着自己的妹妹。 淳于扬说:“画儿,你说不灵,得让他说,毕竟事关我的生死存亡。” 唐画便加入催促:“缈,快说喜欢淳!” 唐缈满面绯红,连耳朵都染上了粉色。 “……麻烦洞里的各路弟兄,别碰淳于扬。”他嗫喏道。 淳于扬不满意:“大声点儿,坚决点儿,把你的意思传达出去!” 唐画也握拳鼓励:“大声!坚决!” 唐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喊:“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能别碰淳于扬吗!!” 淳于扬说:“谁让你铺垫那么多了,还少关键一句。” “没少啊。” “你得明确表达出我的重要性,你得说喜欢我。” 唐缈问:“你得势不饶人了是吧?” “说不说?” “缈!”唐画也催促。这孩子明显有点问题,六岁不到就学坏了,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我喜欢你。”唐缈说。 “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我感觉不够喜欢。”淳于扬说,“你的虫听不到,再大声点儿。” “……”唐缈拢着嘴喊了声,“我喜欢你!” 淳于扬愿望达成,诚恳地说:“谢谢,你这不是表白,而是救命,很有意义、很高尚懂吗?” “……懂。”唐缈捂着脸半天不能说话。 淳于扬问:“你羞什么?上次亲我时,你怎么不知道羞?” 唐缈羞恼道:“我没有!” 淳于扬指着地下躺着的三个人说:“所以你别担心,既然你不想让他们死,就一定有东西会执行这个决定。” 唐缈抬起眼问:“谁?” “我不知道。”淳于扬关闭了手电,因为他需要节约电池,鬼知道他们还会在黑暗中摸索多久。 他在唐缈看不见的地方笑得浑身乱抖,还要维持着不出声,很是辛苦。 终于他止住了笑,和唐缈、唐画一起默然等待。 洞顶上的虫蛹也似乎和岩石融为一体,保持着绝对的缄默,耳边只听到司徒湖山等人粗重的呼吸声。 垂死一定是种非常可怕的经历,身体渴望尽快解脱,但意识固执地仍想坚持,不知道最后是身体先放弃,还是意识认输。 几分钟后,唐画突然扯扯唐缈的衣襟说:“放到水里去。” 淳于扬飞快地打开了手电。 唐缈问:“画儿,你说什么?” “放水里去。”唐画重复,“把表爷和哈批。” 唐缈精神一振:“谁……谁告诉你的?” 唐画抬起脑袋:“上面,它们。” 除了洞顶的那些始作俑者,上面没有任何东西。 “蛹里的那些?” 唐画说:“要快一点。” 淳于扬问:“水在哪里?” 这次又等了一分多钟,唐画是不太能体会那份焦躁,只有唐缈愁眉苦脸托着腮,好像有一团小火焰在心里烧燎。 “那里。”终于,唐画用手指着某个虚空。 但那里是一片沉沉的黑暗,连刚才微弱的水声都不是从那个方向的。 唐缈也指:“蛹说那个地方有水?” 唐画偏头听了一会儿,确认:“昂!” “你们待着别动,我去看看。”淳于扬抢先走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往前,地面高低落差以及逐渐暗淡的手电光使他走得不太顺利,有一次几乎扭到脚踝。 他发现这个洞没有想象的大,至少在他所前进的方向洞顶已越来越低,逐渐固定在四、五米左右。洞的宽度却仍在绵延,导致周围看起来好像一个很扁很深的房间,当然也很压抑。 地面以上和地下之下的同样距离仿佛不是一个概念,人在幽闭的地下,会不由自主觉得脚下的五米很远,而头顶的五米很低。 淳于扬沿着那个方向走到了尽头,果然看见了水——在地面与石壁之间,有一条宽达两米多的溪流在静默地流淌着。 水流安静,通常有两个可能,第一,它流淌速度非常非常的慢。 第二,流动着的根本不是水。 淳于扬只用手电照了一下,顿时瞪大了眼睛:“原来是这玩意儿……” 这浓稠的玩意儿他很熟悉,就是围困了他们好几天的绿色毒水,毒性未知,但腐蚀性确认。 这绿水在地面上是平波缓进,在地下则浓厚得几乎快要凝固了,秦始皇陵里那水银所造就的江河湖海或许也是像这样流动吧? 唐缈已经等得不耐烦,远远地问:“淳于扬!你看到什么了吗——?”回声在洞里震荡不绝。 淳于扬回答:“我看到水了,但不是我们常说的那种水。” “那是什么水?” 淳于扬在溪流旁蹲下,用手电照着平静的液体表面:“要命的水。” “啊?” 淳于扬把手电举高了些,刚想观察一下周边情况,突然水面“啵”地一声响,好像泛上来一个水泡,实际上却跳出来一个庞然大物。 一只稻虫忽的跃出水面跳上了岸,正好落在距他不远处。 淳于猛然退了一步。 稻虫发现了他,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长达数秒。淳于扬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此类神秘生物,明明心里在叫嚷着快走,脚下却像被定住了,胆大的人通常更好奇,他也不例外。 他听唐缈描述过几次这东西,也看着它几乎杀了司徒湖山,如今看来,这东西就像是被放大了许多倍的水蛭,但又不尽相同。 水蛭头部有吸盘,而这东西没有;水蛭吸血,这东西不知以何为生;水蛭尾部很细,而这玩意儿圆滚滚的头尾一般粗,给人的感觉有些恶心,但又有点儿憨厚。 它就像一只又胖又大的沙皮狗,区别只是没有脸,当它张开一张没有牙的大嘴时,旁人只看到一个空腔。 稻虫趴在原地,突然开始摇头摆尾,像狗一样狂甩身上的绿色毒水。 淳于扬急忙往后闪躲,终于没被溅到。 他不动,稻虫也不动;他往左边微微一挪,稻虫也往左边靠,他向右,稻虫又把嘴转了过来。 哦,看来它不打算让他全身而退呢。 这东西没有眼睛,它怎么会感觉到别人的动向?难道它拥有跟唐画一样的能力? 淳于扬看了一眼手中的电筒,若有所思。他将光线对准稻虫,把光源放在地上,果然光源不动那玩意儿就不动了,痴楞楞地张着大嘴定格。 原来是感光的。 那它对声音有感知吗? 淳于扬退开几步,小声喊:“唐缈,快来,你的手下不让我走!” 说实话,此等行为属于“不作不死”的范畴,也许稻虫听到声响就直接扑过来了,可谁让他真的很好奇呢。 唐缈一听召唤,拉起唐画就往淳于扬那边跑。这两人走路可真麻烦,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一波三折、连滚带爬,也不知道是谁拖了谁的后腿。 唐缈叫道:“淳于扬,拿电筒给我们照一下路啊!” 稻虫霍然把脑袋扭向唐缈的方向。 “嗯……果然如此,”淳于扬喃喃说,“它果然只对唐缈的声音有反应。” 唐缈抱着唐画接近淳于扬,走到一大半的时候看见了稻虫,顿时吓得整个人都僵直了。 “死……死他妈妈的!这东西怎么在这里?” 淳于扬把声音压得很低:“如果它真是蚂蟥我倒挺喜欢了,因为此物属于良药之一,可破血通经,消肿解毒,主治各类血栓和无名肿痛。眼前这位风干了足够我用三年,想想办法把它抓回家去。” 唐画在他们身后问:“淳说啥子?大贝贝好怕哦。” 唐缈扭头:“谁是大贝贝?” 唐画指着稻虫。 “……” 唐缈说:“我谢谢您了唐二姑娘!蛇叫宝宝,蚂蟥叫贝贝,刚才那些蛆叫什么?” 唐画作困惑状:“啊?” “……算了。拜托您以后别给小动物取名字了好吗?” 稻虫“噗呲”向唐缈挪近了一些,它当然是没有四肢,移动主要依靠腹部的环状肌肉。 唐缈吓得跳起来,抓住淳于扬把他挡在身前。 淳于扬只得再次强调:“它听你的,不听我的。” 唐缈说:“我怕!老子害怕一切没有腿的东西!鱼除外!轮船除外!” 噗呲——稻虫,不,大贝贝又挪近一步。 唐缈再次躲避,说谢了谢了,心领了,你平身退下吧,别靠近了! 淳于扬说:“不能退下,快问它哪里有水。” 远处传来周纳德和离离痛苦的咳喘声,他们应该支撑不了多久,既然始作俑者们说水可以救人,那无论如何也得试试! “大……大贝贝,”唐缈极度别扭地问,“请问哪儿有清、清水?” 稻虫一动不动。 当然了,动才怪呢。 “他不听我的!”唐缈带着埋怨望向淳于扬。 淳于扬鼓励:“你继续问。” 唐缈试探:“大贝贝?贝贝?” 大贝贝岿然不动。 唐缈说:“大贝贝根本不理我!” 淳于扬摆了摆手, 小声道:“不会的, 它是你家的门卫之一,绝对会听你的话。” 唐缈命令唐画站着原地,自己陪着小心靠过去:“怎么可能听、听我的话……” 稻虫忽然向他转过来, 把嘴张得更大了, 它嘴里有花瓣一样繁复的鲜红色的颚,还有层层叠叠的细小的牙。 唐缈好一阵恶心,几乎想拔脚就跑。 这时另外一只稻虫从绿水溪流里跳了出来, 随后是第三只,第四只。他们的姿势一模一样, 张嘴的幅度也一模一样,就是沿着溪流岸边排布, 仿佛在指明道路。 按照唐画的命名法则,它们应该分别是“二贝贝”、“三贝贝”和“四贝贝”。 “在那边是吗?”淳于扬问。 稻虫还是一动不动,但从它惯常的表现来看,此贝贝只是反射弧比较长。 果然, 等了它五秒之后, 它一个猛子扎进了绿水, 然后从另一边再跳出来。之所以知道它还是大贝贝,是因为其确实大一圈。 淳于扬便沿着贝贝们所指的方向走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河岸对面的石壁上画着大大的箭头。那箭头是红色的,作画颜料历经多年已经褪色,也不再明显, 但当初画上去的时候一定非常鲜艳醒目。 唐缈也看见了,问:“这是什么东西?” 淳于扬用手电光跟随着箭头,箭头直指前方,持续了一会儿,突然上指。在那个往上的拐角边,用同样的红色颜料写着硕大的“逃生路線”四个字。 “逃生路线……”淳于扬反复念了几遍,满是困惑,问唐缈:“你知道吗?” 唐缈说:“我要不是多看了几本港台盗版武侠小说,连最后那个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淳于扬还再想,忽然听到了水声,他嘱咐唐缈待在原地照顾妹妹,自己往前紧跑了几步。 大贝贝说得没错,清水就在附近,但那是怎样的涓涓细流啊,几乎是从石头缝里一滴滴渗出,在钟乳石柱的顶端形成一个直径顶多半米的小水池。 淳于扬大喜过望,立即拿出军用水壶准备接水,试了一下才发现不行。 那块顶端有水池的钟乳石位于绿水溪流的对面,虽然溪流在这一段已经相当狭窄,但还是有一米半左右的宽幅,淳于扬纵然有身高优势,但站在这一侧仍然够不到那一头。 他一时犯了难:周围没有任何可垫脚的石头,绿水虽然看上去很浅、很窄,但有剧毒。 迟疑间,唐缈抢过他的水壶,径直往绿水走去。 淳于扬从身后将他一把抱住:“干什么你?!” “嘘,”唐缈轻推开他,“我只是想试试。” 他把手缓缓地伸进了绿水。 那水很凉,没过手腕时简直是冰冷刺骨,冻得他的皮肤微微作痛,浑身汗毛乍起,就好像数九寒天里摸进了结冰的河流,然而他的皮肉筋骨安然无恙,没跟那只可怜的鸡一样化为乌有。 他撤回手,前后看看,对唐画说:“画儿来。” 唐画摸索过去,他便将指尖上一滴几乎凝固的绿水轻擦在唐画的手背上,后者一丝反应都没有。 唐缈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对淳于扬苦笑:“我猜对了。” 他不但猜对了,而且还明白了一大串事儿! 比如姥姥之所以放心大胆地让他拉起机关,布下毒水深沟的围困阵,就是因为这东西只针对外人,对唐家人无效,不管是他、唐画还是早已离开的唐好,都能畅通无阻! 比如唐好离开唐家时根本用不着走秘密地道,大大方方淌水即可,至多再游一段,此外她还有几位贝贝保驾护航。 再比如他其实能将唐画也送出去,没必要让小姑娘跟着吃苦…… “淳于扬,”他带着点儿愧疚说,“原来这绿水对于我来说是没毒的,可这么多天我居然都没胆子试一下。” 淳于扬沉默。 “所以这水真的是水吗?或许……它是有知觉的东西,或许是某种虫?”唐缈问。 淳于扬摇头:“我不知道。” 唐缈叹息:“再或许身上真正带着蛊的人,是我们几个姓唐的,而不是你们。” 听了这话,淳于扬骤然想到《吕氏春秋》里的一句:东面望者不见西墙,南乡视者不睹北方——辩证法人人都会喊,事到临头却不是人人都能按照这路子去想。 是啊,为什么蛊一定是出于陷害和控制的目的呢?姥姥下蛊,难道就不会是为了标记和保护么? 这个小峡谷里有无数毒虫,它们感官与哺乳类迥异,没有智力,遵循本能行动,不靠这种方法,姥姥如何才能告诉它们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外人”?哪些是不可攻击的同类,哪些是需要消除的异类? 唐缈举着军用水壶,在钟乳石顶端的小水池中装了满满一壶水,递给了淳于扬。 淳于扬走去将水泼在司徒湖山等几人脸上,再轮流灌了一点在他们嘴里,便不再过问,返回唐缈身边。 唐缈问:“你这么着急回来干嘛?留着观察他们一下啊。” 淳于扬摇头,说:“给我看你的脚。” 唐缈脚上还有伤,刚才为了接清水,他脱掉了鞋袜,只裹着纱布绷带就下了绿色溪流,淳于扬担心他的伤口。 “应该没事。”唐缈笑了笑。 淳于扬不放心,非要确认,唐缈只好把脚递到他怀里。 脚极冰,因为沾染了绿水的凉意,唐缈说:“我感觉像是踩进了冻糕里,那东西似乎都不太流动。” “嗯。”淳于扬摩挲着他的脚踝,没来由地觉得内疚,应道,“有事一定要对我说。” 唐缈指着那三人躺倒的方向:“你去看看他们好点没?” 淳于扬不耐烦地瞥了一眼,说:“他们和我有什么干系?” 他执拗地守在唐缈身边,后者也只好随他。 等待期间,两人随意聊着,淳于扬问:“唐家的机关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唐缈说:“我不太清楚,但是姥姥说过这圈毒水机关是前任家主在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修造的。” 八一三即淞沪会战,中国军队与日寇浴血缠斗三个多月,打得满目疮痍,伤亡惨重。虽然以上海沦陷告终,但从此之后,全国性的抗日战争彻底展开,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都有守土抗战之责。 淳于扬喃喃:“唐竹仪难道到过上海?” 他摇头否定自己,心想:他就算没到过上海,身处重庆大后方,但凡稍微有点儿爱国心,也是成天坐如针毡吧,所以在家里造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唐缈说:“我在乡下外婆家长大,外婆说她的老家在宁杭公路边上,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沿着宁杭公路一路放火烧杀,进犯南京,她家里就逃出来她一个。” 淳于扬说:“唉!” 这时听到司徒湖山一声大喘,唐缈非要去看,他也只好跟着。 司徒湖山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周纳德和离离也有所好转,看样子泼清水是对症下药了,唐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淳于扬没他那么担心表舅爷,只举着手电,观察石壁上的那些色泽陈旧的指示箭头,突然眼睛一亮: 石壁上居然有字!只是略小些,写得又略高了些,所以刚才被忽视了。 “若遇空襲,務必鎮靜,婦孺先行,男子斷後。”淳于扬一个字一个字地努力辨认着。 他恍然大悟,说:“唐缈,这儿并不是什么密道,是个防空洞啊!” 唐缈问:“什么?防空洞?” 淳于扬略带着激动说:“我明白了,我这下全明白了!难怪洞穴前方的甬道有那么多的出入口,难怪每个出入口下面挂的都是更安全的网状绳梯,难怪那甬道还算道路规整,岔路也不多,这一切都是为了空袭到来时快速撤退准备的!” 他以手电指示着继续:“甬道通往这个大型洞穴的入口很小,应该是为了防守故意设置的咽喉要塞。洞壁上还写有那些非常明确的指示语和箭头,内部有水源,有可储存粮食的空间,所以这儿就是一个避难所!” “洞穴是天然存在的,但是躲避空袭的用途却是唐竹仪赋予的。”他问,“唐缈,你还记不记得司徒湖山曾说他经历过重庆较场口大隧道惨案?” “记得啊。”唐缈点头。 淳于扬说:“他说那天日军空袭时,唐竹仪就站在他身边,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惨案发生,痛苦不已但束手无策。司徒湖山那样的人都受了严重刺激,何况唐竹仪?所以他要为家族造一个防空洞,一个万无一失的庇护所!” 唐缈问:“你觉得是隧道大惨案发生在前,还是他造防空洞在前?” 淳于扬说:“这些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你家家主是个聪明绝顶,但思虑重重,极有忧患意识的人就行了。” 唐缈问:“他为什么怕空袭?” 淳于扬不知情,只摇头说:“总之按照这个推论,整个空间里就不会有任何的机关和暗器,不会有任何附带伤害性的物体,因为它是用来自保的,而不是用来算计他人的,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四处走动了。” “那表舅爷他们怎么会要翘辫子呢?”唐缈问,“那些毒蛾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出口,他就懊恼自己多嘴。 果然淳于扬迅速猜到了:“我想唐竹仪活着的时候这儿没有虫,虫是唐姥姥放进来的,为了阻止外人进入,为了掩盖某种秘密。” 唐缈松了口气,因为淳于扬的后半截话有错,姥姥把虫放到这儿没什么特殊目的,而是因为她年老体衰养不动,没地方可扔,又不忍心全部弄死。 淳于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不知道?” 唐缈立即摇头。 “唐家一定有很多秘密。”淳于扬继续,“你刚才提醒我了,日军空袭大多选择重庆、长沙、南昌等人员密集的城市,怎么会专程跑来轰炸长江边上的一个不起眼山坳呢?所以这里必定有被轰炸的价值。而那所谓的价值,就是唐竹仪建造防空洞的原因。” 唐缈说:“淳于扬,四十多年前的事你就别瞎猜了,管好眼前吧,有空去看看表舅爷他们好点儿没。” 淳于扬只是简单地用手电照了照,说了句:“死不了。” 稻虫贝贝们在远离一些的地方木然地蹲踞着。 唐缈看着恶心,但又觉着这玩意儿是自家的狗,对待它们不能太恶声恶气,于是挥手说:“麻烦走吧,我没什么好赏你们的,回头少叫我看见就行了。” 他说完这句话,眼睛还没眨,以大贝贝为首的四只稻虫瞬间就扎入绿水消失了。它们体积那样庞大,动作却意外的轻盈,似乎还精通回旋翻转压水花等跳台绝技,倒叫人刮目相看。 “哟,这次反应挺快的!”唐缈笑道。 淳于扬喊:“唐缈,你来看!” 又发现什么了? 唐缈拉着唐画凑过去,抬眼一瞧,只见石壁上的红色大箭头在梢高处分了叉,一头继续指向右侧,一头指着上方。 右侧的依旧是逃生路线,指向上方的箭头边写着“控制室”。 唐缈仰头问道:“上面居然还有空间?” “看来是个枢纽部门。”淳于扬也四处寻找着。 周围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空间,洞顶还是只有四五米高,压抑又森冷。箭头那么明确地指向上方,可找不到往上去的路径。 突然间灯光灭了,把他俩都吓了一跳,以为手电筒关键时候掉链子,还好只是里面有点儿接触不良。淳于扬拧开电池盖,调整了一下接触弹簧,手电便重新亮起,只是亮度减弱,显然电池难以为继。 “这可糟了,没有替换电池了。”淳于扬低语。 “把正负极互相敲敲就能再维持一阵。”唐缈掌握着劳动人民的朴实延时技巧。 淳于扬叹息说:“要是画儿把她的天分给我们一点儿就好了,可惜我们开不了天眼。” 唐画的脑袋转来转去,忽然冲着一个角度说:“乌龟!” 哟,闹了这么一阵,她可想起自己的小乌龟来了,可她为什么指向背后?指向他们刚刚走过的地方。 “唐画。”唐缈拍着她的肩膀深情地说,“以后哥哥带你出去饱览世界大好河山,咱们还是尽量跟着地图走哈!虽然哈萨克斯坦和印度斯坦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但按照你的方法还是很容易弄混的。” 唐画不明白什么叫做地图,又连戳两下:“乌龟!乌龟!” “那儿没有。”唐缈说,“咱们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不不不,”淳于扬反应过来了,“她指的是上面!画儿,乌龟在控制室里,是不是?” 唐画像个小陀螺似的往左转、往右转、往后转, 转了几圈然后比划一阵, 居然连自己也糊涂了,大约是洞中的虫实在太多,对她造成了极大干扰。 雷达就是有这个缺点, 所以对付雷达的方法无非是躲避它、蒙蔽它, 干扰它,使之失灵。 见小姑娘默默挠头,唐缈哭笑不得, 对淳于扬说:“这孩子大概得好好检修一下。” 淳于扬却发现了一根值得注意的石柱,它和数十根同样的石柱、石笋、钟乳石一样立在洞壁附近, 特殊之处在于粗壮许多,而且没那么奇形怪状, 是相对规整的圆柱形。 淳于扬绕过去,果然在其背后看到了通往上方的台阶。 那是用人工在石头上凿出来的台阶,所以很窄,宽度大约四十公分, 而且每一级的高矮跨度都相当可观, 陡峭险峻。 淳于扬用手电沿着石阶往上方探照, 心说难怪。 难怪刚才走过来时没看见,原来这石阶是螺旋状的, 盘旋到那一面时已经有两米多高,远远超过普通人的视线。 “快来!”他招呼唐缈和唐画,“秘密路径找到了。” 指路箭头没画错,上面还有一层控制室, 但这地方需要控制什么呢?他们决定上去看看。 石阶太高太陡,唐画绝对爬不上去。为了安全起见,淳于扬将她背身后,特地用衣服在两人腰上扎了一道,以免她中途乱动摔落。 唐缈打了头阵,爬到半途当中他抱怨道:“这鬼东西,稍微有点儿恐高症估计都不敢上来!” “不算高啊。”淳于扬说。 不太高,但是吓人,因为这台阶绕钟乳石柱盘旋而上,侧面没遮拦,左右没抓手,越往上面还凿得越马虎,到了石柱高处几乎就是几个浅浅的凹坑,人必须紧贴石柱侧身往上,仿佛悬空站着似的。 唐画就完全悬了空,好在她瞎,照样闲适地踢腿玩。 “唐竹仪这是没来得及完工吗?”唐缈问。 “不,是后来塌落了,你看那边,断裂口很整齐。”淳于扬说,“石灰岩只是碳酸钙沉积物,可比不上花岗岩坚固,有时候稍微一砸就碎了。” 石阶断裂口不但整齐,似乎还有些新,但由于照明暗淡,加上无法细看,淳于扬也不敢贸然猜测——或许部分台阶断裂的原因是近期有人上去时不小心踩塌了? 淳于扬胡乱想着:那会是谁呢?姥姥?唐好? 以唐好的腿脚应该上不去,除非她四肢并用。那还有谁?虫?刚才的大贝贝? …… 三个人艰难向上,最糟糕的是几乎爬到顶端了,手电又连续灭了两回。 “别啊!”唐缈敲着手电柄祈求,“别在这半道上!” 淳于扬咬着牙说:“没事,摸也要摸上去!” 在台阶的顶端,唐缈发现头顶上有个四四方方的洞,洞口盖着一块木板。他原先以为是石板,没想到贸然推动居然开了。 “淳于扬,我先上去了,你们俩小心。”他低头对脚下说。 淳于扬嗯了一声。 唐缈便攀援而上,骤然接触到上层的空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顶上也是个颇大的洞穴,黑黢黢的,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 唐缈放下手电,将淳于扬和唐画拉上来。 “你们闻到没?”唐缈喘息着说。 “什么?” 唐缈说:“非常浓的机油味。” 唐画一落地就率先往洞里走去,唐缈刚想提醒她别乱窜,就听到“咚”地一声,她撞到头了。 “哎哟!”小姑娘伸手去摸,撞她的玩意儿冰凉坚硬,是个金属制品。 偏巧手电又灭了,淳于扬正抓紧时间修理,唐缈便一边喊着唐画的名字一边摸黑过去,结果也撞到了金属。 如果不是确信自己身处唐家地下的洞穴里,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南京的工厂,因为那个东西分明是一根粗壮的铸铁直角立柱,通常用来固定或者支撑机器设备。 他沿着铁柱子往上摸,发现了凹槽和直径有五分硬币大小的螺丝,感觉到凹凸不平便立即松了手,也把唐画拉开说:“别碰,这上面有铁锈!白求恩是怎么死的?就是这么死的。” 唐画问:“白恩怎么死的?” 唐缈说:“你把小手拉破了,改天自己去问他:白爷爷,请问破伤风好治吗?” 淳于扬终于把手电弄亮了,仍旧是微弱的一点光,叫人心生绝望。 “如果再灭,我们就只能摩擦生火了。”他的话更叫人绝望。 借着光,唐缈基本看清了铸铁柱子的形状,原来它们有许多根,被焊接成一个坚固的长方体,立柱长些,大约两米高,横柱短些,一米五左右。在这个镂空长方体中间,固定着一台大型机器,它基本呈圆筒状,有四只粗壮的铸铁脚,侧边装着一只醒目的手摇柄。 淳于扬没见过这东西,唐缈倒是发挥了工人阶级特长,左右看了看说:“咦,这好像是一台手摇式发电机啊!” 发电机?淳于扬眼前一亮:既然有发电机,就说明这里布着线路,有线路就必定有照明,如果能不用依赖这支即将寿终正寝的破手电就太好了! 唐缈试着去摇那手柄,挣得满脸通红,还是丝毫摇不动,大约是年深日久,手柄附近都锈死了。 他绕着机器转了一圈,说:“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体积这么大的手摇式发电机,因为这种机器的摇把特别沉,普通人摇不动。我们车间老师傅家里有一台军用手摇发电机,至多只有这个的一半大,已经需要军人体魄才能摇了。” 淳于扬把手电递给他说:“你照明,我来摇这个试试。” 趁着淳于扬摸机器,唐缈拉着唐画继续往前边找,发现同样的发电机还有一台,也是焊接在铸铁直角柱组成的固定立方体里,难怪此处叫做“控制室”,看起来还很像是个车间啊! 他在另一台发电机的手柄上都试了试,可惜依旧没能撼动,耳听得淳于扬也毫无建树,便再往洞穴深处走。 由于手电光太暗,他们差点儿一头撞到另一个装置上。唐缈初开始看到皮带转轮时还以为是车床,细看之下才高声叫起来:“淳于扬,快别摇了!这里有个烧柴油的!”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那边“咔”地一声,淳于扬居然把那玩意儿摇动起来了,这人看上去斯文,但是好一把子蛮力! 唐缈吐了吐舌头,对唐画说:“妹妹,千万记住以后不能和淳于扬硬碰硬!” 唐画问:“我不跟淳碰,你跟他碰。” 手摇发动机的转子开始运动,初开始很生涩,后来渐渐顺滑,慢慢转快,随着内置线圈在磁场中旋转,直流电力产生,发电机顶上有一只旧灯泡便忽明忽暗地亮起来。 在唐家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见电灯。 这个把钨丝加热到白炽后发光的技术已经被发明出来一个世纪,不管它是否真由爱迪生发明,或者其人只是从发明者贫困的遗孀手中购买了专利,总之电灯的诞生大大推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也大大安抚了此刻淳于扬和唐缈的心。 “淳于扬,别停!”唐缈兴奋地叫道,“停了就没有电了!” 淳于扬当然知道不能停,可人力毕竟有限啊。他努力地摇着,让无形的电力随着有形的电线传播,直到洞顶上的灯一盏一盏次第亮起。 “好多灯!”唐缈笑道,“画儿你看见了吗?天上好多灯啊!” 唐画看不见,只能感觉光,并且灯光和那些虫的光点还重合,但唐缈高兴了她就高兴。 唐家的地上宅院和地下洞穴仿佛是一个世纪前世界历史的写照,地上是大清帝国,咸丰年间,地下却已经是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的欧洲。 照明灯大约有十一二盏,均灯光昏黄,亮度有限,这和手摇发电机输出功率低有关系,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足够。 唐缈快步往洞内走去,想赶紧察看一遍这个“控制室”。 他看到这个洞上洞其实空间不大,横着窄,纵着深,约莫是厂里大会堂的三分之一。大会堂面积是一千平方米左右,所以这里大约三百平,高度也仅两米多一点。 这个洞相对于下边的大型防空洞来说严整许多,洞壁被人工修过,除了洞顶偶尔突出一两根不再生长的钟乳石,已经没有了喀斯特洞穴的特殊风貌。 洞壁四周布有许多电路,还有各色粗缆绳和铁链,好像轮船上栓锚的那种,纵横交错不知连接着哪里。 洞里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十多台布满锈色的机器,除了几台发电机,其余也不知作何用途。 唐缈没有看到控制室里常见的大桌子和装着许多颜色按钮的面板,倒是看见远处墙边仿佛靠着一排长|枪,刚想走过去看个清楚,所有的灯便一齐灭了。 原来是淳于扬停止摇动手柄,发电机也随之停止。 淳于扬累得够呛,靠在机器上休息,心里感慨人力真是最不能持久的东西之一。 唐缈问:“要不换我吧?” 淳于扬喘息着低声说:“这东西太重,你肯定不行……别急……让我歇会儿……” 他昨天整晚未睡,到现在水米未进,身体本来就疲乏,先前走路爬梯还能支撑,一旦干上体力活便感到力不从心。他休息了大约三五分钟,又接着摇上,手摇式发电机发出嗡嗡的响声,就好像有人在耳边抽动陀螺,遗憾的是雷声大,雨点小,后继乏力。 电灯亮起,唐妙不敢再浪费时间四处乱瞧,他想手摇发电机只能应急,如果想长时间提供电力,一定需要燃油发电。 他冲到那台老式柴油发电机前观察,那真是一台古董,因此带着古董的笨拙和美感——德国制造,通体黑色,转轮上的耷拉着一条橡胶皮带,看上去品相完好。 橡胶制品耐腐蚀、耐恶劣环境,却容易老化,这台机器存放此地几十年却不显得很旧,应该得益于洞穴中环境稳定,温度湿度没有大起大落。 “淳于扬,你再坚持一会儿啊!”唐缈说着就把皮带往滚轮上装。 没有工具,他的手指很快就被割破,鲜血被随意抹在皮带上,他一边疼得啧啧倒抽凉气,一边说自己即将步上白求恩同志的后尘。 唐画害怕了,说:“不要,缈不要破风死!” 唐缈便说我不死,我往后还要继续投身火红的事业呢,画儿你让开些,别挡着我的光。 他装好了皮带,沿着机器迅速扫视,发现油箱盖子后赶紧撬开。但由于光线不足,他看不清里边的情况,于是抱起唐画,把她的衣服袖子撸高,将她的小胳膊伸了进去。 片刻后拔出,见她的胳膊上沾了一大截油,顿时高兴坏了!只要有燃料,这台机器就有开启的希望! 唐画举着胳膊问:“缈,这啥子?” “你可千万别舔,”唐缈说,“这东西现在比黄金重要!” 他又了花了一阵子摸索。多亏他在工厂那短短一个月的锻炼,虽说谈不上钳、铣、镗、车、铆全能,好歹看得懂机器,尤其是这种结构相对简单的老物件儿。 这台古董柴油发电机也有一个手柄,需要人力驱动。柴油机器原理相似,都是通过四冲程将内能转化为机械能,发电机是再把机械能转为电能,你可以把这台机器想象成拖拉机,摇把时活塞吸气,开始完成四冲程。 唐缈摇了两下手柄,发现自己可以胜任,便干脆奋力摇动起来。他这里还没动静,就听到淳于扬“咦”了一声。 他问:“怎么了?” 淳于扬说:“我好像带动了另外一个东西。” 唐缈诧异道:“你怎么不摇了?” 淳于扬的确停了,而且已经停了十多秒钟,洞顶的那几盏昏暗小灯却一直亮着。 两人还没想通这是为什么,突然听到侧边“轰”地一声巨响,在这空间有限的洞穴里仿佛爆裂一般,吓得唐画尖叫起来,唐缈和淳于扬也不禁矮了一截。 唐画扑进唐缈怀里,唐缈连声说别怕别怕,就看见石壁上粗大的缆绳和铁链都渐渐移动起来,有的往上,有的往下,有的侧向,有的还牵引着大大小小的滑轮组。 缆绳和铁链都走得缓慢、稳定而不停歇,无需人力,简直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帧接着一帧,带着点儿魔幻的意味。又听到四周角落连续“轰轰”几声,声声惊心动魄,随后规律而巨大的机械马达声充斥了整个空间。 不知什么时候,唐缈希望发动的那台柴油发电机也匀速运转了起来,淳于扬牵一发而动全身,激活了整个控制室。 机器轰鸣, 灯火通明, 浓烈的柴油和机油味道环绕,蒸气和电力一起被输送到空中,那一瞬间他们仿佛置身工厂车间, 除了没有人外, 所有都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 唐缈终于看清楚了角落里的那排东西,它们果然是枪,清一色的长步|枪, 顶端有卡扣,用于安装白刃战的刺刀。 除了步|枪以外, 还有几挺轻机|枪,两挺重机|枪, 两门迫击炮,武器如此齐全,想必哪里还藏有数量可观的弹|药。 所以这才是唐家的机关。 什么飞来飞去的箭头、金针、毒矛……不存在。 什么撞来撞去的铁球、落石、巨木……不存在。 什么结构精巧的机簧、连弩、暗器盒……不存在。 还有什么九宫八卦、五行阴阳、奇门遁甲、河图洛书……不存在。 或许曾经存在过,但如今都被束之高阁, 落满历史的灰尘, 因为上述所有神奇的造物, 不过是农业时代质朴的玩具。 唐家的机关不是小伎俩,而是一个真正的庞然大物, 一个机器系统,有着劈山震石、摧枯拉朽的威力,它们由钢铁齿轮电缆螺丝橡胶燃料组成,是近代工业的产物, 也是唐竹仪的造物。 唐竹仪在1937年那场惨烈的八一三淞沪战争后彻底改造了唐家,他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碉堡,进可攻,退可守,配备的武器几乎可以武装一个整编连队。 唐缈一动不动的站着,目瞪口呆,突然觉得和这些比起来,一吨黄金也显得不那么重要。 都说钱是人的胆,可胆和胆也不同,同样身处战争的大后方,有人在重庆继续醉生梦死,赌博、喝酒、抽大烟、玩女人;有人则建造了抵抗的堡垒。黄金算什么?这个才值得夸耀! 由于机器关联运作,地面和洞壁都在颤动。淳于扬走来对唐缈说:“你感觉到没?那天你打开毒水深沟的机关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动静。” 唐缈点头,心想自己大概也曾启动过这一连串反应,于是问:“淳于扬,这里会不会就在祖宗祠堂正下方?” “很有可能。”淳于扬抬起脑袋注视着洞穴顶部,“地上的枢纽配合地下的控制室,就算放到今天也是工程上的习惯做法啊。你看!” 唐缈便看见石壁上有十多条铁链和缆绳穿过洞顶往上方去,虽然不知道通往哪里,但必定有两条控制着毒水深沟。 唐画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举得高高。另外两人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她的小乌龟么!哎哟,心心念念这么久,总算是找回来了。 乌龟这东西真是生命力顽强,饿了多少天也不见得瘦,唐画把它抓在手上,它还精力充沛地四肢乱爬。 “淳,缈,我的乌龟,我的乌龟!”唐画连声喊了好几遍,可见高兴坏了。 淳于扬也为之快活,像是揉狗一样揉揉她的头。 唐缈刚想说句好玩的哄她,忽然见她又不动了,定定地对着某个方向。 “画儿,怎么了?”唐缈和淳于扬顺着她脸的方向望去,便看到了一副不可思议的场景。 他们在洞穴深处,几乎没有一两泥土的地方,一个类似于工厂车间、机器轰鸣的场所,看到了一棵开花的树。 …… “淳于扬。”唐缈低声问,“那个地方原先有树吗?” 淳于扬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是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当几分钟前灯光亮起时,他们似乎看到那边垒着几个较大的箱子,可是没有树。 如果在地面上,树只是一棵树,鸟儿在它的枝丫间筑巢,害虫啃食它的树干,它抽枝发芽自生自灭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然而在此地,暗无天日的洞穴深处,树的存在比走路踢到一块钻石的可能性还要小,因为绿色植物的生长依赖于光合作用。 角落里的那棵树不高,很茂盛,很绿,仿佛正在阳光和微风下伸展,无风自动,沙沙作响。 这个洞穴里有轻微的气流交换,新鲜空气从换气孔里吹入,浊气从排气孔中被抽出。但是这种气流只能稍稍拂动树梢,而不是是像这样吹得整棵树前仰后合似乎根基不稳。 树开着玫瑰色的花,很艳,很满,坠得沉甸甸满枝绯红,热热闹闹,摇摇晃晃。 没有乱舞的蜂蝶,没有如茵的碧草,也没有植物开花的正常物候,所以那根本不是一棵树。 唐缈说:“我去看看。” 淳于扬拉住他:“别,慎重些。” 唐缈推开他的手说:“你自己也说过,所有玩意儿是我家里养的。” 他往慢慢“花树”的方向走去,一步,两步……还未靠近,那些艳粉色的花便离开叶子,纷纷扬扬,好似春风吹落花瓣,随着柳絮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脚下。 唐缈被这扑面而来的胭脂花雨吓傻了,过了许久,才意识到它们是虫。 在自然界中,有好几种虫看上去很像花朵,比如兰花螳螂。它们生性凶残,外表却优雅美丽,不仅外形像兰花,连步态也会模仿兰花在风中微微颤抖的样子。 但兰花螳螂颜色较浅,或粉或白,且体型较大,和眼前海棠花朵大小的虫不是一个物种。 “……”唐缈带着满头满身的花扭过身去,面朝淳于扬。 淳于扬就见唐缈那张惨白的脸在花团锦簇中忽隐忽现,简直不知道作何表情,夸不出口,笑不应该,只好说:“你……抖一抖。” 唐缈抖了抖,那些花瓣似的飞虫便“呼”地散了,散成一团艳色的雾,但不一会儿又聚拢在他身上,还是那么颤颤巍巍,妖妖娆娆。 “你疼不疼?”淳于扬问。 不疼,脸和脖子略微有点儿痒。 “麻不麻?” 也不麻,就是心理感觉上有点儿重。 “有味道吗?” 很淡,略微的青草气。 插一句——海棠花原本就不香,例证如张爱玲女士那著名的人生三恨: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梦》未完。 “应该对你无害吧?”淳于扬推测道。 无害是无害,但也不能老缠着啊! 唐缈又抖了抖,那些花虫便再度分散,落红点点,随后仍旧聚集。一时间,唐缈就好像身上绑了几把粉艳艳的花伞似的,撑开,收起,循环往复,可把人烦死了! 淳于扬没忍住,笑着说:“行了别赶了,这样也好,显得和睦共处。许多对于人类来说是绝境的地方,果真是其他生物的乐土啊。” 唐缈愤愤不平,刚想回嘴,一只花瓣虫便不慎落入了他的口中,他“呸呸”吐了半天,嫌弃那东西尝着有苦味。 “花朵”下边还有“绿叶”,那些叶子显然也是虫了。 这些叶虫每一个都有巴掌大,摸起来凉而粗糙,托在手中也有些分量。它们真是拟态的大师,惟妙惟肖,除了伪装成清新欲滴的绿色鲜叶,还拟态泛黄的枯叶,以及被啃食了的残叶,成千上万只虫聚在一起,即使从极近处也看不出破绽。 它们倒是比较好打发,唐缈挥手驱赶,嘴里说“去去去”,它们便井然有序如搬家蚂蚁似的一个接一个往下爬,排起七八条长队,沿着墙角和石壁缝往放置枪炮武器的地方去,渐渐地又形成了一排绿篱笆。 虫都有自身习性,据说有些种小虫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心爱的那片叶子。当然虫的一生都很短暂,月仄时出生的虫子,可能终其一生也看不到月满。 虫退走后,壁角的一只石头匣子露了出来。 在稍远处时,唐缈曾经以为它是只木箱,近了才发现它大约有两米高,方方正正,那些类似叶子和花的虫就是攀附在它上面,才能够形成一棵大树的观感。 唐缈摸了摸石匣子,见是背面对着自己,没多想什么就绕到另一面去看,结果看到了一只黑色的、巨大的茧。 黑茧上部开了一个圆圆的缺口,缺口里露出了唐姥姥的脸。 唐碧映嘴角带笑,眼睛半睁半闭,早已老去的面容在昏黄色灯光的掩映下显得娴静温柔。 只是她在看到唐缈之后,黑色的瞳孔便裂开了,一只艳粉色的小花虫从里边爬出来,爬到她灰白的面颊上,就好像落下了一滴血泪。 她那布满浅浅细纹的额头也裂开了一个切口,无数花虫从里面喷薄出来,像是海棠花瓣随着柳絮被吹过了南墙,鼓动着扑在唐缈脸上身上,柔柔的,软软的,销魂荡魄。 再然后姥姥碎了,碎的很快,就像一只玉瓶,噌的一声裂开,片片落下,落在她自己的茧里。 唐缈已经看不见姥姥,他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软软地瘫倒在地。 花虫从他身上腾空而起,仿佛盈盈的仙子,冉冉飞起又缓缓落下,将他和石匣子完全覆盖起来。 …… …… 你们觉得唐缈吓死了吗?差不多。 他在意识消失前看到了满目繁花,于是他的灵魂便像是跟着花与云来到了天边,又随着风和月不知回到了哪个角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久,太久,一辈子那么久……他才在意识到自己坐在小窗边。 窗外阳光明媚,时间在早春三月或者四月。 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等从小寒吹到谷雨的二十四番花信风一番番都吹过,春色便老了。 空气中飘来梅花绽放的隐约香气,他正俯视着街道上游|行的人群,他们还穿着棉袍或者夹袍,胸口别着代表欢庆的纸花。 应该出了什么大喜事,人人脸上都满溢着快乐,有人敲着锣鼓和铙钹,有人吹着长号或者圆号,更多的人卖力地举起横幅、挥动小旗,嘴巴一张一合地喊着口号。 但是唐缈听不见,他只听见身后有个男人说:“你要控制好他/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看看你的手。” 唐缈当然知道自己的手,手心和往常一样,但是翻过来看就能发现手指甲全变黑了。 说实在的,变黑又怎样?权当涂指甲油了,大惊小怪。 他转身寻找那男人,看是看见了,但五官模糊,只知道对方衣着很整洁。 他有意轻描淡写,说:都是这样的。 可他也听不见自己说话,那男人的声音却非常清晰:“唉,但愿你能活过三十岁。” 街道上,一辆黑色汽车被看热闹的人群团团围困,刺耳又焦急地按着喇叭。 男人说:“走吧。” 他们下楼,穿过蜂拥的人群接近那辆车,那男人说,这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你跟着我,事成之后,就去东郊赏梅花。 唐缈看到玻璃车窗摇了下来,便从口袋里掏出了袖珍□□。 哦,其实不需要枪,他把枪藏了回去,捻起了一撮粉末。 他有无数种方法悄无声息地杀死对方,只要对方把车窗摇下来。 然而贴近时,他看到车里除了目标,还坐着个小女孩。 她比唐画小,四岁或者三岁,圆脸儿红扑扑的,戴着有花边的帽子,穿着合身的小毛皮大衣。梅花盛开,乍暖还寒,达官显贵的孩子总是被裹得严实些,直到清明之后才渐渐脱去厚重冬衣。 先前不知道这里会有个孩子,情报也没说。 小女孩扒着车窗好奇地往外看,眼睛很亮,。 目标正在看前方,跟司机说话,并催促他快走。 唐缈径直从车边走了过去。 如此接近,只隔了一个孩子,却像隔着高山大海,他下不了手。 …… 后面有一段很模糊,像是一条船在浓雾里面划行,那些喧嚣和人群都远去了,只看到浓雾尽头的残梅。 听见那男人说:“大多都谢了,可惜可惜,只得等到明年早来了。” 这个人怎么从来只在身后说话? 回头找他,他站在一株依旧云霞般盛开的梅花树下,落梅点点,碧草如茵,满地都是艳粉色的花瓣…… 地上花瓣历历在目,却看不清他的脸,怎样接近都看不清。 就听他说:“这次回去之后把你的虫都处理了吧,再这样下去,我怕你寿数不永。你该活久一点,至少比我久,才不枉我……” 不枉你怎样? 你想怎样? 我会怎样? 唐缈突然知道说话的这个人是谁了,也明白梦中的自己是谁。 不,这不是梦,这是一段记忆。 唐碧映啊,他让你把虫都扔了,你居然又多养了几十年?你怎么不听话呢?你不听话岂不是失信于他? 唐缈的心随着记忆之人的而凝重,而烦乱,揪成一团,或者坦率说,心痛得要死! 他理解为什么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了,因为不愿意看见,不忍心看见,宁可不看! 他知道此人不长久,想起他来全是斑斑泪痕,三十多年来屡回梦中均如竹叶响南窗,月亮照东壁,风停即走,日出便散,多看他几眼有什么意思! 唐缈啜泣起来,转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挣扎。 淳于扬搂紧了他,不停用手拍他的脸,轻喊:“唐缈!你醒醒!快睁开眼睛!起来别睡了!你在做什么梦?你哭什么?” “我痛……”唐缈喃喃。 “哪里痛?”淳于扬急问。 “都痛……”唐缈在半昏迷中呻|吟,“这两个人……简直都想……想把我带走啊……” 唐缈是被唐画和淳于扬一起弄醒的。 唐画一直用尽全力掐他的耳垂, 嘴里喊着:“魂回来!魂回来!”别说孩子力气小, 只要她不爱剪指甲,就能掐得人要死要活。 更让他痛苦不已的是淳于扬掐他的人中穴,那真是万钧之力拧螺丝, 螺丝全家都要被拧断了。 唐缈被梦境暂时魇住, 明明有感觉,却难以睁开眼睛,也说不出话, 只好默默忍受,眼泪不住地滑下面颊, 显得越发凄婉可怜。 那两个人就更来劲,一边掐一边参差不齐地喊:“唐缈, 魂回来,魂回来!” 终于,唐缈从黑暗中挣脱,睁开眼睛, 央求出声:“行行好吧!” “缈!”唐画欢呼。 “哎哟喂……”唐缈想哭。 “唐缈, 你醒了?”淳于扬也显得兴奋。 唐缈发现淳于扬是跪坐在地, 而自己仰面躺在他的大腿上——这个姿势虽然舒服了后脑,但也方便对方双手互补, 一起掐肉。 “掐够了么?”唐缈含泪问。 淳于扬也就罢了,唐画这丫头片子居然还不松手! “缈,魂回来啦!”唐画对积极抢救的成果表示满意。 “是的我醒了,淳于扬, 放我下来。” 淳于扬不肯,把他摁在腿上,问:“你头疼吗?头晕吗?身上有哪儿痛吗?” “有,我耳朵痛,人中痛!”唐缈愤然回答。 “真没有哪里不舒服?”淳于扬再度确认。 硬要哪儿说不舒服,那就是唐缈精神还有些恍惚,感觉额头和太阳穴发胀。 “我刚才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他揉着太阳穴。 “什么梦?”淳于扬问。 唐缈说:“我梦见姥姥躺在一个石头棺材里,身有好多好多的花。也不知道是谁敬献了那么多花圈,层层叠叠,满满当当,垒得半天云那么高,把灵堂布置得好气派,真是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奇怪,姥姥这不还没死呢,就享受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待遇,要是棺材不是石头的,而是金的玉的水晶的,就更完美了!” “……” “淳于扬,你怎么不说话啊?我这个梦很荒唐是吧?” 淳于扬说:“是荒唐。” 他将唐缈扶起来,身子稍微偏开一些,指给唐缈看姥姥的石头棺材——鲜“花”簇拥,绿“叶”陪衬,垒得半天云那么高。 “我都看见了。”淳于扬低声说,“在姥姥散开的那一刻。” “……” 唐缈就像挨了一记重锤似的直挺挺躺了下去。 他以手腕遮眼,过了好半天才喃喃道:“是啊……哪来那么多好梦呢……我都知道,别说了,什么也别说……” 他颓然躺了许久才有勇气坐起来,再看一眼姥姥的石头棺材。 淳于扬任由他在腿上躺着,只微微佝偻着腰,目光专注地盯着上方墙角,仿佛有所发现。 “淳于扬,我觉得好痛……”唐缈轻轻地说。 “嘘……” 他们两个颇有默契地沉默,一是因为心力交瘁,二是因为唐画看不见。 她看不见,又听不着,那就意味着她还不知道姥姥死了。既然不知道姥姥死了,她就不会伤心;如果不伤心,她可以就被蒙在鼓里,到她长大,到她心智足够健全,以及能忘记姥姥的那一天。 唐缈擦去腮边无声的泪水,勉强说:“画儿,你小姑娘家以后不可以随便掐人啊,太……太疼了。” 唐画问:“缈疼哦?” “非常疼。”唐缈噙着泪,努力控制声调。 唐画便伸手要摸索他的脸,唐缈躲着不给她摸,生怕她感受到通过指尖传递的湿意。 “缈哪里疼?”唐画问,“揉揉?” 唐缈撇过脸去:“不疼了,你乖。” 唐画贴近,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脑袋架在他肩膀上问:“缈,听到讲话没?” 唐缈很莫名:“谁?什么话?” “它们讲,”唐画细声细气地说,“把姥姥埋在……开花的地方。” 唐缈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丝悲声不受控制地溢出嘴边,他紧紧抱住唐画,把濡湿的面庞贴在她柔软的额发上。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雷达啊! 她不是一个俗物,她与世间万物均可交流、均可包容,好比风行水上、浩荡沧溟,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姥姥死了? 是她一直在念叨“姥姥灭了”;是她给了淳于扬一粒用腌咸鸭蛋的黄泥做的“解药”;是她说要找小乌龟,把大家渐渐带到这个地方来……她人小,眼盲,懵懂,口齿不流利,但她是引路人,她最明白。 “明白”是多难得的天赋,有些人活到七老八十,黄土都埋到脖子了,还是一块榆木疙瘩。 唐画问:“缈,哪里有花?” 唐缈哽咽道:“哪……哪里都有花,我去找……我去找花……很多很多的花……” 淳于扬静静地守在一旁。 他当然不会为仅有一面之缘的唐姥姥哭,亲祖父过世时,他也只不过惆怅了一阵,但他突然想起自己踏入唐家山谷的那一天,山路上的那丛茂盛的木槿花来。 朝开暮谢,生死轮回,无穷无尽……李白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要生的拦不住,要死的留不了,好在唐姥姥年过六旬,也不算早逝了。 他拍拍唐缈的肩膀说,别哭了。 唐缈突然拉住他的手臂,将其遮在自己的眼睛上,他已经止不住泪。其实他与姥姥相处也只短短几天,但不知为何打心眼儿里亲近她。他知道自己与她不存在血缘,虽然都姓唐,但她是前任家主捡回来的丫鬟,但有时候人与人的情分和血缘没关系。 淳于扬没有将自己的手臂抽回来,反而借势轻抚过他的面颊,他的脸冰凉光润,湿得厉害。 淳于扬默然片刻,开口:“你先别哭,现在不是时候,姥姥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淳于扬说:“一封信。” 与其说是信,还不如是字条,上面只有歪歪斜斜的寥寥几个字,可见她书写时已经处于弥留状态,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能拿起笔来。 那几个字是:照顾唐好,唐画。将我与竹仪合葬。 还有:烧了。 这个“烧了”显然不是指烧她自己,而是在说把字条烧了。 这里哪来焚烧的条件?唐缈捏着字条颤抖起来,淳于扬夺过字条径直走向发电机,将其放在飞速旋转的皮带上,不到半秒那张小小的薄纸便被打成了碎片。 姥姥一共交代了三句话,提了三个要求,头尾两个简单,中间一个难。 她提到了唐竹仪。 你看,到了临终交代时,她才第一次对唐缈提到唐竹仪这个人,也不管唐缈知不知道他。 这个人是姥姥的隐秘,是她终生绕不过去的坎,现在她要与其死归同穴、黄泉为友去了,那么问题来了,她先前把唐竹仪埋哪儿去了呢? 她还是老样子,什么话都只说一半,其余的让别人猜。 唐缈背靠着姥姥的石头棺材,暂时将别的事都抛诸脑后,悲哀地看着飞速转动的皮带,一言不发。 庄子曾经写过一个寓言,叫做藏舟难固。说有人将船藏在山谷深处,以为十分牢靠,万无一失,想不到半夜有一个力气很大的人把船背跑了,而这个正在酣睡的人一点儿都不知道。 庄子口中这个藏船的人就是我们自己;船是指生命;而那个偷船的、力大无穷的人,就是流逝的时间。我们注定死亡,唐碧映终于也和唐竹仪、和唐家历代祖先一样,化作烛火流星,于天明时熄灭。 “你在想什么?”淳于扬轻声问他。 他摇头说,没想什么。 淳于扬说:“姥姥嘱咐我们照顾唐好和唐画,你说唐好是在苏州上学还是在南京上学比较好?唐画是插班上幼儿园大班呢还是直接上小学?南京有好一点的盲童学校吗?到时候接送她们上学就是你的事了,因为你待业在家时间比较宽裕。还有我回去得给她们俩准备嫁妆,你觉得是象牙镯子好还是翠玉镯子好” “……”唐缈说,“你他妈想得可真远,我这他妈还被困在洞底下呢。” 淳于扬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回去我还得提防唐好早恋。” 唐缈垂着头说:“姥姥在我体内……” 淳于扬没听明白:“什么?” “我感觉她有一部分在我体内,我脑子里有她经历过的一些事,反反复复很清晰。”唐缈说,“除了她以外,还有唐……” “竹仪”两个字还没出口,他就看见淳于扬从脑后挨了一闷棍! 铁器和头盖骨的撞击发出清脆巨大的响声,淳于扬倒头栽下,顿时失去了意识。与此同时,所有的花虫、叶虫一起隐没,变换成与石壁、地面难以区分的颜色,悄然无息地收敛作一团。 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一次偷袭,要怪只能怪角度——淳于扬背对控制室入口膝坐,他人高马大,唐缈的视线被他完全遮挡住了。 偷袭的人是离离,她双手举着一根从机器上拆下的零件,还没等唐缈说话便叫道:“姓唐的你别急,听我们解释!” 唐缈怎么可能听她解释,就算想听,唐画也不让! 唐画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尖厉地喊:“淳灭了!!” 她把失去意识、不在监控范围内以及死亡通通称之为“灭了”,对她来说那就是安全感的丧失,尤其她对淳于扬相当依恋。 “你灭了淳!!”她冲着离离叫道,“我晓得你来!你坏!你灭了淳!!” 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我知道你们轻手轻脚地进来了,以为只是单纯来汇合,没想到你们居然背后偷袭! 她爆出一连串的脏话,离离则冷声说:“滚!你懂个屁!” 唐缈迅速起身察看淳于扬的伤情,只见他脸偏向右侧倒伏在地,一条细细的血线从他受伤的后脑挂下来,沿着耳朵内侧的轮廓往面颊缓流。 唐缈一边将唐画拉到身后保护着,一边质问离离,那声音几乎是咆哮了:“你干什么?!” 离离毫不示弱:“我在帮你!” “龟儿!”唐画厉声骂,“我日|你先人!!” 离离叫道:“你赶紧把这死丫头的嘴给我堵上,没教养的东西!” 唐缈怒气冲冲说:“丫头又不是我生的,我还能管她骂不骂人?” 离离高举铁棒问:“你管不管?不管我动手了!到时候别说我欺负小孩子!” 唐缈吼:“画儿,叫我爸爸!” 唐画毫不犹豫:“爸爸!” 唐缈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生的!以后谁再敢碰你一下,爸爸就打烂她的狗头!” 离离跺脚喊:“你打我是恩将仇报啊!我他妈在帮你们啊!” “别吵,别吵!”司徒湖山这老手老脚的终于爬上控制室了,喊道,“唐缈,是我让她敲的!” “你?”唐缈大声质问,“为什么?” 司徒湖山说你等等,让我先把周干部拉上来,这美国人是个银样镴枪头,笨手笨脚,废物得很! 周纳德还在盘旋上升的石台阶上挣扎,当然不能怪他,首先因为他断了一条胳膊,其次台阶自身太脆弱。 刚才淳于扬背着唐画经过时,明明没使劲,不知怎么的就踩塌了两块。塌陷的台阶给后边三位造成了极大困扰,这也是为什么离离会第一个爬上来,她轻巧啊。 周纳德几乎是被司徒湖山硬生生拽上来的,他艰难到达后被老道士劈头盖脸骂得够呛,说他重似公种猪。 周纳德理亏,所以任由他骂,自己则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一样四处张望,感慨于控制室里机器轰鸣的壮观,问唐缈说:“你们做了啥?下头可亮了!” 唐缈问:“下面也有灯?” 司徒湖山和周纳德一起点头,说下面灯火通明,有点儿灯光球场的意思。 唐缈注视他们半晌,退后席地而坐,把淳于扬的头抱起来轻放在膝盖上,就像先前他抱着自己一样。“灯是淳于扬打开的,你们就这么对他?” 司徒湖山故作关怀的问:“淳于扬怎样?” “晕过去了,还好离离没把他打死。”唐缈压抑着怒火问,“为什么打他?” 司徒湖山说:“都是为了你好!唐缈啊,你别被他骗了,你一个受过高中教育的人,不能先入为主,以貌取人哪!” “什么意思?”唐缈歪着头问。 司徒湖山让位:“离离,你来说。” 离离一声冷笑:“行,那就我来,免得你们颠三倒四,讲不清楚。” 她开门见山:“我是个贼,你知道的吧?” 唐缈点头:“知道。” 离离指着地上淳于扬说:“那你知道他是谁吗?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做过什么吗?有些人满脸忠厚,背后杀人放火,你都知道吗?” 唐缈问:“淳于扬杀人放火了?” “杀人放火倒不见得,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过几年说不定就是严|打对象啦!” 1983年的时候有过一次严|打,打掉了大批刑事犯罪分子,也造成了部分冤案。总之严打对象主要是指杀人犯、抢|劫犯、流|氓犯罪团伙分子、教唆犯、盗窃惯犯、还有人贩子、老鸨儿等等,唐缈根本无法将这些人和淳于扬联系到一块。 “他做什么了?” 离离不答反问:“对了,你坐船过来时,在轮船上有没有遇到一个女的?” 一个女的? “那女的二十七八岁,个子中等,长相也一般,反正叫人记不住,说话带着这边的口音。”离离描述。 唐缈想起来了,那是轮船上的女服务员,小重庆。 “那女的才不是什么游轮服务员呢,和我一样,也是个贼!”离离提到“贼”这个字时,居然带着几分骄傲。 “……” 但小重庆的言行举止不像贼啊,越到后来她越显得温柔敦厚,古道热肠。 离离说:“这个贼本事可大着呢,是三只手行当里的女祖宗,但凡她想进去的地方,从来不需要钥匙,什么高级锁都拦不住!” 唐缈有意打击:“原来你这样忌惮她。当初到汉口时,如果她陪着我和淳于扬下船,你大概就不敢装成一个卖面条的了吧?” 离离一愣,说:“对,我承认,这女的是个闻名中外的泼辣货,我绕开她也正常吧?” 听黎离离骂别人泼辣,这感觉还挺新奇的。 离离凑近了些,说:“那女的跟我有仇,前年她在缅甸或者老挝那边偷东西失手,被什么组织控制了,原本要枪毙的,是淳于扬把她捞了出来,所以她对淳于扬死心塌地——不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死心塌地,是下级对上级的那种。你想想看,既然淳于扬的手下人都是贼祖宗,那他是什么人?自然就是贼老祖宗喽!” “贼老祖宗?”唐缈问。 离离冲他挤挤眼睛:“大家都是冲着金银财宝来的,为什么在你眼里我们几个都是臭的?就他比鲜花儿还香?你真是傻,真是好骗到家了,几句软话就糊弄得你找不着北!” 问题是淳于扬没说过什么软话啊! “金银财宝……”唐缈缓慢地重复,望了一眼淳于扬的侧脸:他伤口出血早已止住,人却还没醒,即使在昏迷中也薄唇紧抿,眉间微皱,显得心事很重。 唐缈问:“淳于扬要金银财宝干什么?” “干什么?”离离咯咯笑着反问,“那你要工资干什么?要钱当然是花啊!挥霍啊!花天酒地啊!你啊你,你完全被淳于扬骗了,你以为他是好人?长得漂亮?他和我一样来偷东西的你看不出来?” “偷东西……”唐缈问,“他能偷什么?” 离离说:“黄金啊!还有那些海南黄花梨的桌椅板凳、宋元明清的老瓷器、商周战国的老青铜器、隋朝老书画,唐家有什么就偷什么,规矩是贼不走空啊!淳于扬比我恶毒,我只不过是想拿点儿黄金,他想一分钱不花,就凭一张脸一张嘴把你们家所有的东西统统、全部、一包袱皮儿都带走呢,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唉,别人都是团伙作案,就我独来独往,孤苦伶仃一个人,想想真是可怜。” 唐缈问:“淳于扬他爷爷不是画家么?家境应该还行吧,为什么要当贼?” 离离大笑:“他爷爷?哈哈哈哈!淳于烈那老东西在我们贼圈里可有名气了,明里是个大画家,暗里是贼老老老祖宗,手底下养着几十上百号雅贼,今天偷一张画,明天偷一副字,后天弄一只瓷瓶,来来去去手里就没空过。” 周纳德说:“不对!” 离离抬头:“哪儿不对?” 周纳德说:“不对不对!我师父不是贼, 他是个文物鉴赏专家!” 离离笑道:“别放你娘的屁了!贼就是贼, 还专家呢?” 周纳德气得脸色通红:“你不能乱泼脏水,我师父爱好古物,但是他从来没有当过梁上君子, 手底下的那些朋友也不叫雅贼!关于你口中说的女贼祖宗, 我不了解!” 唐缈对周纳德扬起下巴:“那你说。” 周纳德说:“我师父淳于烈老先生从七十年代后期起,召集了一个地下组织,叫做‘格物联合会’, 里边都是些水平非常高,眼睛非常毒的人, 专门从事古董收购,或者说挽救也行。之所以做这些事, 是因为早些时候大环境不好,大鸣大放大串联大革命,他扫了十年厕所和大街,自己误了人生黄金年华, 也眼睁睁看着许多珍贵文物毁于一旦, 实在可惜。” 唐缈点头:“继续。” 周纳德继续:“淳于扬还在读高中时就跟随祖父做这些事, 现在我师父归天了,他应该已经全面接手了吧。格物会没有多少钱, 也不控制什么人,顶多是从乡下三文不值二文地收来古董,或者自己收藏,或者倒手卖给文物商店和博物馆。这里面都是你情我愿, 钱来货往,根本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唐缈,你不能听离离信口雌黄!” 唐缈说:“我不听。” 离离叫道:“啊呸呸呸呸!周纳德,看不出你这个美国间谍还挺孝顺的!” 周纳德冷着脸说:“有一说一,你说别人不要紧,但不能污蔑我师父。淳于扬做了什么,当贼也好,杀人放火也好,和我师父无关!” 离离叫道:“行行行,我不说你师父,但淳于家就是个倒爷没错吧?人家倒钢材水泥玉米大豆,他们家倒古董。” 周纳德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虽然难听了些,但也没错。他转向唐缈:“小唐,关于淳于扬,我还有一点其他的看法。” “你说。” 周纳德说:“淳于扬有一点让我师父非常发愁,他从小到大都喜欢鼓捣些奇奇怪怪的化学试剂,上中学时还把硫酸镁投放进别人的大茶缸,硫酸镁可是泻药啊,我师父都说他有点投|毒|犯的倾向。” 唐缈点头:“就这些?” “就这些。” 唐缈好像隐约接触过淳于扬的投|毒倾向,说:“我懂了。” 他冷笑:“我觉得你们说的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当面揭发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把人敲晕了背后说坏话?心虚么?” 离离梗着脖子:“我不心虚!” 唐缈问她:“你怎么知道那些关于淳于扬的事?” 离离说:“我听说的。” “听谁说的?” “算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离离说,“我先前给格物联合会做过事,后来他们欺负我,给二百块钱就把我打发了!” 唐缈高高地吊起眉梢。 前文说过,他眉清目秀,但绝不是忠厚人的长相,而带着点儿狐狸似的风流狡黠。 离离一见他这模样就来气,喝道:“怎么着!” “不怎么着。” “不怎么着你拿眼睛斜我干什么!”离离转身又把地上的铁棍子捡起来了。 捡棍子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姥姥的石棺材。那棺材里已然不剩什么,黑色的长茧在众人无视的时候化作了一团黑絮,平平铺展,底下掩藏着一堆小小的灰烬。 那灰烬显然就是姥姥了。 唐碧映倒是活得明白,风云际会有过,平淡无波有过,忍辱偷生也有过,临了躲着死,还不需要人处理遗体,就这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去了。 “这是什么呀?”离离问。 唐缈喊:“别碰!!” 离离逆反心理重,别人越不让碰的东西,她偏要碰。她用铁棒在黑絮里扒拉几下,然后不屑地说:“哼,什么都没有!” 唐缈猛地挺直了背,下巴绷紧——他已经起了杀心,碍于淳于扬昏迷在腿上,于是没动。唐画则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也没动。 这时候,淳于扬发出了一丝轻微的呻|吟,醒了。他睁开眼,离开唐缈的膝盖坐起来,一边摸向剧痛的后脑,一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伴随着他的动作,离离、司徒湖山和周纳德纷纷后退。周纳德明明没说啥,却也立即退到了墙边,仿佛害怕他报复似的。 淳于扬看了看自己的手,见满掌血迹,正在干涸,便放下问:“谁?” 离离当然不肯开口,司徒湖山说:“我打的。” 淳于扬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问,似乎早料到要挨上这么一棍。 反倒是司徒湖山沉不住气:“淳于扬,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打你啊?” 淳于扬指着唐缈和唐画:“你打他们没有?” 司徒湖山否认。 “那就不用问了。”淳于扬捂着一侧耳朵说,由于头部受伤,他目前有些耳鸣。 “淳于扬。”唐缈抬起头,“他们打你,是因为你觊觎唐家的金银财宝和古董,据说你家从事文物倒卖行当,想把我们家席卷一空啊。” 淳于扬问:“你信吗?” 唐缈说:“给你机会解释。” 淳于扬说:“我不会拿你唐家一个铜子儿,恰恰相反,把我全部身家送你都行。” 其余人哄地一声笑了,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简直荒谬绝伦!离离笑得直拍膝盖,司徒湖山喷笑出声,连周纳德这个名义上是淳于扬师叔的人也忍不住咧开了嘴。 淳于扬问唐缈:“你信谁?” 唐缈说:“信你。” 扑哧,这次轮到淳于扬笑了,他眼睛亮得像暗夜里的星光:“好,回去我就置办大衣柜!” 唐缈问:“你置办大衣柜干什么?” “报答你的信任。” “嗯?” “我要给你找一张千年不腐的海南黄花梨大板,那是最名贵的红木。” “干嘛呀?打棺材?”唐缈问。 “做床。”淳于扬说。 他转身向离离:“黎离离,你刚才说话我都听见了。” “什么?你居然是装晕?”离离叫道,“姓唐的,你快看这人多坏,心机多深沉,他明明醒了居然不起来,偷听我们说话!” 淳于扬说和偷听没关系,觉得唐缈身上舒服,所以多躺躺。 他感觉一侧耳鸣好些了,于是换另一侧捂着,说:“黎离离,说起来格物会只是一个志同道合者的联谊会,勉强算得上个松散组织吧,当初是你硬要参加,又是你硬要退出,谁也没有强迫你,何来欺负你一说?” 唐缈问:“你俩之前认识?” 淳于扬说:“不认识,略有耳闻,我听她刚才说话,才想起这个人来。离离女士年前曾经给送古瓷器给格物会中的一位老先生鉴定,不知怎么投了老先生的缘,觉得她有灵气,便邀请她参与。结果又不知怎么一言不合掉头走了,把那位年近八旬的老先生也气得肝疼。” “关你屁事!”离离说。 淳于扬说:“我问问也无妨,尤其你还顺走了老先生一只明代时大彬所制的紫砂茶壶,什么二百块钱倒是子虚乌有。钱好赚,茶壶难得,那只壶也不过三五十元,我现在给你二百元,你把壶还我吧。” “砸了!”离离干脆地说。 “为什么砸了?” “关你屁事!” 司徒湖山问:“淳于扬,老烈这些年真的在倒卖古董?” “是。”淳于扬说,“但收的多,卖的少,家里被他弄得捉襟见肘,家徒四壁。好在他收进来的东西多数属于捡漏,卖家并不懂行,大部分中国人可能要再过十年才明白古董的价值。” 司徒湖山问:“他收到过汝窑的洗子没有?” 淳于扬摇头:“那个也未免太难碰见,哥窑倒是有几件。瓷器不是他的本行,他向来对旧书画比较痴迷。” 司徒湖山说:“是,老烈这人专注,想不到他还很有魄力,要不是刚才晕倒起来听离离说,我都不知道这位几十年不见的旧友居然能默默搞出这么大的事。话说,你真不是冲着唐家的古董来的?” “你若是指头顶宅院里的那些,那我简直舍本逐末了。”淳于扬说,“我家里的东西显然更值钱。” 离离说:“那你为什么……” 淳于扬打断,声色俱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唐家藏有黄金,然后一路跟踪到重庆来的?是谁给了你这个信息?!” 离离也冷笑:“这还用问?自然就是那个收藏茶壶的老头儿!” 淳于扬断然道:“他不会知情。” “对,他没说,是你爷爷说的。” “什么?” 离离眯起眼睛:“除了紫砂壶,我还偷了你爷爷生前写给老头儿的一封信。” 淳于扬一千一百个不相信:“我祖父一生谨慎,就算知道也不会把这秘密告诉其他人。” “他当然没告诉,”离离笑道,“他只是信里提到一个人,一个老朋友。” 而那个人已经呼之欲出。 淳于扬将眼神缓缓地转向司徒湖山,那老东西便嗷呜一声跑了,说:“找出路找出路,既然是控制室,那一定四通八达呀!” 结果还真让他找到了,他在一个小半岛状的地形附近发现一台缠着缆绳的卷扬机。 卷扬机是起重设备,附近不是有吊车,就是有升降机。正确答案是后者,虽然那只是角落里一块与地面相平、简简单单的铁板,但的确是一个升降平台。 司徒湖山吸取了先前淳于扬和唐缈掉进翻板机关的教训,谨慎起见先“哐”地在平台上跺了一脚,再跳到了旁边等待片刻,见没有反应,这才大呼小叫:“快过来!有出路啦!” 离离和周纳德一听,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立即赶过去。 淳于扬问唐缈:“你怎么不去?” 唐缈冷笑,黑漆漆的瞳孔里带着点儿寒意:“我去干嘛?淳于扬,咱俩还没谈谈呢,你先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淳于扬怔了怔,显得有些不安:“什么问题?” 唐缈问:“我从南京到重庆的那张船票是谁买的?” 淳于扬终于承认:“是我。” 唐缈问:“那你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给我买一张船舱票,害我在甲板上睡了几天?这大三伏天的,你知道甲板上多烤人吗?” “……”淳于扬说,“你的关注点歪了。况且我不是让你去游轮的餐厅睡觉了吗?” 唐缈问:“那么通过我楼下邻居大呆子,将船票送到我手上的那位‘小阿姨’,就是你的副手小重庆了?” “她姓田。”淳于扬说,“顺便说那个开卡车把你拉到长江码头的司机也是我的人。” “你……你没安排厂党委书记的儿子和我打架吧?” “那可是你早找的。”淳于扬说,“这种丰功伟绩别赖我。” 唐缈问:“你着急把我弄到重庆有什么目的?想要唐家的金银财宝,自己来拿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捎上我?” 淳于扬摇头:“我真不是为了钱,回去我就把存折给你管吧,不过折子里没钱,我上个月买了一只乾隆年的小碗。” “不是为了黄金,那是为了什么?” “我说为了姥姥,你相信么?” “解释。” “好,从你觉得最可亲的小田说起吧。”淳于扬说,“你知道她是唐家有些渊源么?” 唐缈大为惊讶:“什么渊源?” 淳于扬笑了笑:“这份渊源可能连姥姥都不知情。刚才我晕倒期间,离离有没有对你说过小田的身份?” 唐缈点头:“说过,她说小重庆是贼祖宗。” 淳于扬摆手:“贼祖宗这种话可千万别乱说,传到人家未婚夫耳朵里就不好了,小田已经金盆洗手,打算平平淡淡过下半辈子。应该说她是个极高超的锁匠,世|界上没有她打不开的机关锁,这本事源自家传。你想想看,还有哪个家族擅长机关术?” “你是说……唐家?”唐缈问。 “对。”淳于扬说,“田家的机关术盘弄在五指掌间,唐家的机关术可遍及山庄宅院,田家和唐家曾经是姻亲,可惜几十年前唐家人丁凋亡,这份亲戚关系也就断了。小田的未婚夫在奉节的医院上班,是姥姥的主治大夫,她从他那里知道姥姥病重难治,唐家前途堪忧。她是个讲情义的人,虽然明里没和姥姥接触,但暗地里一直在着急,四处想办法。” 唐缈说:“替我谢谢小重庆,真心实意谢她。” “不用谢。”淳于扬说,“她也没将姥姥的寿命多延长一天。” 他继续:“春天的时候姥姥给南京写信,小田知道了,就跟着那几封信找到了你家。等了好些日子,从春天等到夏天,期间她在全国各地都跑了几个来回了,发现你家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完全没有要回来帮姥姥渡过难关的意思。她没了主意,只能找到了我。” 唐缈问:“你和小重庆真如离离所说是上下级关系吗?离离说你在缅甸救过小重庆的命。” 淳于扬一怔:“救命是不假,但关系没那么玄乎,她是我祖父的徒弟,换言之,她是周纳德的师姐。” 唐缈又吓得一跳:“咦?” 淳于扬说:“她金盆洗手之前,总喜欢在法外之地做些大案,得手了便有钱,失手了便要命,我至少已经捞了她三次,所以她比较尊重我的意见,就这样而已。” 他没有说明自己是怎么“捞”小重庆的,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涵义已经足够丰富。 唐缈说:“她找到你,于是你们俩一合计,决定把我诓过来?” 淳于扬笑道:“抱歉,是我出的主意,小田原本想找你谈话,但我觉得太浪费时间,而且如果你害怕跑了怎么办?正好那时候你和领导家的公子打了架,南京呆不下去了,我觉得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就去给你买了一张船票,打算送你姥姥见你一面。” 他微一皱眉,说:“但是小田她有件事情没办到位。” “哪一件?” “她居然没发现你有个姐姐。”淳于扬摇头,“也不怪她,她毕竟没亲眼看过姥姥的信,只听乡间的邮差说信正在往南京寄。反正姥姥只是想要个继承人托付后事,是你或者你姐姐都无所谓。” 唐缈连忙摆手:“那还是诓我来吧,我姐姐大姑娘家可经不起唐家的这些折腾!” 淳于扬笑了笑:“你姐姐也未必像你想得那么弱。” 唐缈叹气:“说了这么多,所以你完完全全是出于好心来的?” 淳于扬说:“算是吧。” 唐缈转过眼死盯着他:“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对姥姥撒谎,说自己是乡中学的老师?” 淳于扬说:“因为我心虚,姥姥太厉害了,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们又不放心。” “那为什么不换小重庆来?” 淳于扬笑了:“因为比起她来,我更想见你。” 两人暂时都住了口,因为司徒湖山等人已经把升降机的开关找着了,就是不敢碰,生怕遇到陷阱,正七嘴八舌地喊唐缈。 小唐,唐缈,姓唐的,快过来!这是你们家的东西,你快过来试试!不要理淳于扬了,他是坏人! 唐缈没趣地看了他们一眼,不想动。 淳于扬说:“去吧。” 唐缈说:“我等下找你算账。” 淳于扬笑:“嗯,我给你造红木大床。” 唐缈说:“我怎么觉得你像孟玉楼似的, 西门庆闹着要娶她, 就是因为她有两张南京拔步床。” 淳于扬说:“难怪你考不上大学,高中生看什么金瓶梅?” “洁本的。”唐缈解释,“此处省略多少多少字那种。” 司徒湖山等人在那边吼:唐缈!唐缈!唐缈缈缈缈!!来来来来来啊!!! 唐缈被催急了, 只得扶着姥姥的石棺起身。那棺材石料不平整, 又是竖着放的,被他一推之下略有摇晃,发出铁链碰撞的响声。 ……铁链? 唐缈不由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惊讶地发现这口石棺居然被栓着! 他立即拉了一把淳于扬,后者会意, 一跃到棺材上方,弯腰蹲下观察半晌, 又扫视周围,抬头小声道:“唐缈,在上面时你之所以没能关闭毒水深沟,是因为控制机关的链子被卡住了对不对?” “对。” “你知道那铁链子卡哪儿了吗?” 唐缈诧异地问:“卡在这口棺材上了吗?” 淳于扬缓缓点头。 唐缈伸手道:“拉我一把!” 淳于扬将他拉到棺材上方, 两人半蹲着挤在一个极狭小的空间中, 淳于扬指着脚边说:“你看这儿有个铁环, 铁链正好穿过它。” 可……可如果这样,就不是“正好穿过”的问题, 也不是“卡住”的问题,而是刻意锁着不让铁链移动、阻止机关关闭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这条链子就是那一条?”唐缈问。 淳于扬指着上方,刚才被袭击之前,他就在观察控制室顶部。 石壁上平行着数十条锈蚀斑斑但依然坚固的铁链, 有些链子上挂着木质标牌,虽然年深日久标牌上字迹模糊,但还能勉强认出“沙池”“木”“钉”“火”“阴阳”等字,显然那是早年间唐家控制机关的中枢网络。 所有的铁链都留在原地,只有眼前这条被突兀地拉下,栓在石棺顶部的铁环上。这条链子所挂的标牌上写着两个模糊不清的字,后头一个字是“水”,而前面这个……硬猜的话是“腐”字。 腐水,绿水,毒水,似乎对上号了。 唐缈瞠目结舌,像是被兜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 铁链拴在棺材上,而棺材里躺着姥姥,所以谁做了这事儿不言而明! 难怪唐缈在上面时拉不动机关,因为这石头棺材少说也有半吨重,平常需要好几个人才能抬起来,仅凭两只手的力量当然不能撼动分毫。 所以,姥姥尽管在信里告知了关闭机关的方法,实际上除了唐好、唐画和唐缈,她没打算放任何人出去,从一开始就想灭口! 见唐缈一言不发,淳于扬附耳问:“怎么了?” “姥姥想杀你。”唐缈说。 淳于扬微微一笑:“我知道。” “你知道?” 淳于扬说:“嗯,我有预感。” 唐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姥姥真是个杀伐决断,不拖泥带水的人。” “而且她临死之前居然为你和唐画规划了两条出逃路径,真是操碎了心。”淳于扬笑了笑,“佩服。” “两条?”唐缈问,“怎么说。” “第一条是淌腐水出去。” “第二条么……你想,我送给画儿的那只小乌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唐缈埋头仔细一想,恍然大悟! 小乌龟之所以出现在这里,那是因为姥姥带了它下来。 之所以她要带乌龟下来,是为了给茫然无知的唐画引路,因为她自己已经灭了,唐画找不到她。 姥姥相信唐画一定会找到小乌龟,而找到乌龟就等于找到了她,找到了通往此地的方法,以及绝大可能是通往外界的道路。 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唐缈和唐画既不知道淌水出门,又把所有人都带到了地下,于是便有了那些虫的攻击。 这么想来,它们其实是应激反应和补救措施,是姥姥为了保护唐家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非但不可恶,反倒有几分壮烈。 唐缈的心情沉重得就像坠了一块铅,总觉得哪里对不起姥姥。淳于扬亦是沉默,两人紧贴蹲着。 终于淳于扬轻声说:“下去吧,别声张,别让他们知道姥姥死了。有姥姥在,对他们总是个威慑。” “……”唐缈点头,跳下棺材。 那边已经催得不行,周纳德和离离都跳着脚喊:“小唐,快一点来开机器!” 唐缈拉起唐画正要往升降机那边去,突然想起还有重要事情没做,于是问:“你们有袋子吗?” “没有!” “我有。”淳于扬说。他把自己军用挎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将空包递给唐缈。 唐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蹲到石棺材前,摊开挎包,把石棺底部的那一捧灰仔仔细细地捧了进去。 司徒湖山问:“这是什么?” 唐缈不答。 装好灰烬,他抬头时无意中发现石棺内部有字,分为三行,借着昏暗的灯光凑近细看,只见写着: ——予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攻赴前敌,为民族生存,为四川争光荣。 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志,始终不渝, 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唐缈艰难地念完,问淳于扬:“这是什么?” 淳于扬正在思考,司徒湖山却已经扑过来了,神情异常激动,一边摩挲着棺材上的刻字,一边大声说:“这是刘湘将军遗命!” “刘湘是谁?”唐缈问。 “川军总司令!” “川军是什么,还有一个总司令?” 司徒湖山说:“你不知道正常,建国以后出生的人没几个知道的,咱们从来不宣传他和川军,尤其这不是刚革了十年大命嘛。这人是曾经的四川王,一方诸侯。” 唐缈说:“呀,那他就是个反|革|命军|阀啊。” “没错,是军|阀!”司徒湖山说,“但他在抗日阵前吐血而死,因此也是大英雄、大豪杰,其精神永存,万古长青!这遗命我们川军当年每天早晨升旗时都要高诵一遍,为的就是不辜负将军的嘱托!” 说完,他跪下恭恭敬敬地朝棺材磕了三个头,每一个都以头抢地,发出咚地一声。 棺材里也装过姥姥的灰烬,司徒湖山给刘湘将军的遗命磕头,也等于给姥姥磕了头,唐缈觉得此人又亲切上了。 “表舅爷,你什么时候又成了川军了?”唐缈问。 此外姥姥怎么会躺在一口刻着川军将领遗命的棺材里?她与那支几十年前的军队之间莫非也有联系? 司徒湖山说:“川中袍泽,家家是川军,人人是川军!” 他追问:“哎唐缈,这棺材能给我吗?” “你要它干嘛?” 司徒湖山说:“我死了以后不火葬了,就要躺在这个里面!” “……”唐缈扶额。 但是这里面已经躺着姥姥了歪!! “表舅爷,看在唐竹仪的份上,你还是去拿那一吨金子吧,然后再去买一口合适的。这一口太重,挪不了。”唐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司徒湖山不同意:“我本来就不是冲着金子来的!唐竹仪都死了几十年了,现在唐家你做主,棺材给我吧!我买你的还不行嘛?现在身上没钱,我先打个欠条!” 唐缈说您省省吧,您一边儿凉快去吧!老年人置办棺材寿衣要未雨绸缪,没听说过半途抢人家的! 眼看两人讨价还价能讨到明年去,那厢离离和周纳德简直要疯。 唐缈将挎包的搭扣扣紧,背在身上说:“表舅爷,想要棺材可以,你先看货,看中了再谈。” 说完他走向升降机,期间望了一眼堆放枪|支和迫击炮的地方。那些杀人机器被拟态的虫子们盖得严严实实,居然和背景融为一体,难怪后面来的的三人到现在也没有发现。 升降机上有一把电闸,现在是合上的状态,推向另一边应该就会启动,但如今除了他,没人敢推。 他也很犹豫,问:“这个鬼东西通向哪儿?” 周纳德扶着断胳膊说:“要么往上,要么往下,上反正登不了天,下反正地下还有一层,都到这份上了,什么都得试试,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几个人便站上去,唐缈扶着电闸想合上,突然淳于扬伸手压住他的手,说:“等一下。” 唐缈不解,抬头望着他的侧脸。 淳于扬说:“加上司徒先生,这里共五大一小六个人,不知道这升降机器能否承受的住?” 离离便对周纳德说:“你先下去吧,你重得跟个种猪似的!” 周纳德不肯,离离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砸他,结果没砸到人,却碰到了一旁的拟态虫。虫子们“呼啦”一散,摆在最边上的那一台机|枪便露了出来。 周纳德和离离看见了,同时叫道:“啊!枪!” “这是机关枪吗?” 淳于扬见情形不对,向唐缈使了个眼色,唐缈会意,立即合上了电闸。只听嗡嗡隆隆一阵响,卷扬机开始工作,伴随着灰尘腾起,升降平台缓缓下降。 周纳德突然要往平台外面蹿,被淳于扬一把拉住:“你想干什么?” 周纳德指着上方说:“那好像是马克沁机|枪啊!”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难不成你还想抢一把来用?” 离离冷笑说:“周干部也想杀人?如果是一把小巧的手|枪还好说,你就一只胳膊能动,要那死沉死沉的机|枪干嘛啊,扳机都扣不动!” 周纳德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谁、谁说我想杀人啦?我就是想看看,我是个军事迷!” “嘘!”其余人示意他闭嘴。 唐缈紧紧拽着唐画的手,担忧地望着脚下,生怕那里万丈深渊,死路一条。 淳于扬在他耳边说:“不要乱动。” 他看到了一条石壁上的刻度线,上面写着“85米”,也就是说即使升降机缆绳断了,径直掉下去,便能坠落85米——那是二十多层楼的高度,足以把他们摔成肉酱。 升降平台缓缓匀速移动,速度大概两秒钟半米,极慢,但每个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85米,意味着他们即将降落的地方绝不是刚才的洞穴,因为那个洞距离控制室只有三四米。 淳于扬问:“这一个一个的洞穴是怎样连接的呢?是大洞套着小洞呢,还是将上下两个洞穴用升降井打通?” 司徒湖山绝望地撸了一把脸,长声叹息:“唉,原本是要出去的,结果越钻越深,马上都要到周干部的老家了。” 周干部迷惑不解,问为什么? 司徒湖山说:“地球对面可不就是美国?万一唐竹仪的这台升降机把地心打穿了,咱们就可以免费访美啦,都不用里根总统到机场来接!” 司徒湖山有个特点,无论多艰险的环境,他都能苦中作乐开几句玩笑。就这一点而言他说自己是川军倒有几分可信,白刃交于前,视死若如生,经过磨砺的人反倒会更乐观。 升降机越往下走,四周的光线越暗,渐渐地便陷入了一片完全的漆黑。黑暗笼罩也意味着恐惧降临,每个人都害怕升降机突然停下,把他们围困在这个狭小、密闭、幽深、窘迫、逼仄的地底坑道深处,让他们像一窝笼子里的耗子那般毫无尊严、毫无希望、凄厉地死去。 快速坠落都好于悬停,真的。 淳于扬突然拉住了唐缈的手。 这个人有洁癖,从来不主动碰别人的手,尤其抓得这样紧密,简直打算把别人的骨头都捏碎。唐缈觉得好疼,但没出声,两人就这么单手紧紧交握着,通过细密密的掌纹感受着对方的温度,甚至脉搏。 再没有人说笑话了,因为越说胆气越怯,倒不如以沉默忍耐。或许他们都开始后悔,不应该离开地上唐家那个清风徐来的宅院,可惜行路难,回头也难。 …… 哐啷、哐啷。 85米,300多秒,五分钟,升降梯像是走了一辈子。他们没想到长江边上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山谷里下方会隐藏着这样一个深邃、巨大的洞穴。 哐啷、哐啷。 …… 咔。 升降机停下了,停得还算稳健,只是让人抖了抖。 而后没有一个人敢说敢动,都捂着胸口深深地调整呼吸,肾上腺素的过度分泌使每个人都头晕眼花。 很幸运,他们居然没摔死;但又很不幸,他们进入了另外一个茫然无知的地带,鬼才晓得前方有多少危险在等待着。 唯有唐画不受影响,落地的瞬间还嘻嘻笑了一声,仿佛游戏结束,她觉得很满足。 “唐缈,你先下啊。”司徒湖山终于开口,他是打定主意把唐缈当做挡箭牌了。 唐缈说:“这么黑,让我上哪儿去?” “画儿,给他带路。”司徒湖山吩咐。 唐画问:“哪里?” “什么哪里不哪里的,落榜生怕黑,你小乖乖儿不怕,所以你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啊。”司徒湖山说。 唐画晃晃小脑袋说:“表爷,不通啊。” “什么?” 唐画便迈下升降平台往前走,唐缈想拉她但是慢了一点,好在她走了两步后便停下了。 “不通。”唐画很笃定地说,“没有路。” 大家这才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窒息,那种深藏地底的凉意、潮湿和浑浊缺氧的空气,以及被活埋的预感。 升降平台已经到底,但周围并没有多出空间,他们居然主动把自己关在了这个地方。 离离建议:“要不……回去吧?” 周纳德哆嗦着表示同意:“能再上去吗?” 这真是个昏招, 相当于白跑一趟, 浪费了电力还浪费了时间,但目前似乎没有别的对策。他们在石壁上摸电闸,可上上下下都搜遍了, 除了吊起平台的粗缆绳外, 一无所获,所有人的心顿时就凉了。 看来唐竹仪脑中很有想法啊,居然不把开关和升降梯放在一处。 “再找找。”淳于扬鼓劲说, “这里太黑,可能是我们忽略了。” 可再找也没有。除了唐画, 五个人十只手,在石壁上孜孜不倦地摸着, 就算那上面镶着矿脉也摸出来了,可就是没有电闸。 司徒湖山叹息着往地上一蹲,叫道:“三个菩萨两炷香——没有你的希望了!” 伸手不见五指,空气浑浊, 也许不用多少时间, 他们就会死于缺氧。据说闷死之前会大小便失禁, 那真是毫无体面可言。 唐缈突然问:“你们热吗?我怎么感觉好像热起来了。” 当然会热,两平方米的地方钻进去6个人, 连挨个坐下都不容易,人口密度如此可观,热度就更显著了。 “画儿热!”唐画也喊起来,她人小位置低, 正好被挤在一群大人中间,闷得喘不上气来。 淳于扬赶紧将她扛在肩膀上,架到高处,同时提醒:“都不要再说话了,节省一点氧气!” 离离叫道:“省得了一时,省不了一世,赶紧想办法啊!” 司徒湖山突发奇想:“咱们爬上去怎么样?” 说得容易,这个深井垂直距离85米,当时的中国第一高楼金陵饭店才110米,你们可以想象从外墙攀爬金陵饭店并且不携带任何保护措施是个什么景象。 离离怒气冲冲地斥责司徒湖山,因为是他发现了升降梯。司徒湖山自顾不暇,蹲在角落里避难。周纳德紧紧贴着石壁,大口大口的呼气平复紧张情绪,发出风机似的呼哧呼哧声。 唐缈也没办法,心脏跳动都失了节拍,胸口起伏,背靠淳于扬才能勉强站立。到了这个焖锅一般的幽闭洞底,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怕黑,比怕死还怕黑。 他不得不去搂淳于扬的腰,感觉那样胆气才壮一些,然而两个人贴得太紧,又越发燥热了。 氧气最多只够用十分钟,可所有人都在急遽喘息,人就是这样,明知道应该节约某物,却会不受控制地反其道而行之。 淳于扬突然说:“我先爬着试试看。” “啊?”唐缈说,“你等下!” 淳于扬一不做二不休,将唐画抱下来放在唐缈肩上,自己搓了搓手掌,试了试摩擦力,便沿着石壁夹角往上爬去。 唐缈看不见他在哪儿,只好仰头盲目地喊:“太危险了,你赶紧给我下来!” 淳于扬闷声不语,一开口他的气就泄了,倒是真有可能直接摔下来。 “一定有开关,一定有开关!”唐缈急得乱转,“快找!” 由于扛着唐画,他蹲下不方便,只能往高处摸。于是在大约离地两米高的地方,角落里的一条石缝里,摸到了一个东西。 在地上唐家时,姥姥昏迷前说自己丢了一把很重要的钥匙,要唐缈无论如何把钥匙找回来,唐缈努力了,可惜没结果。 但就在此地,在一条规规整整明显是人工开凿的石头凹槽里,他摸到了一条长型的钥匙孔。 “……” 他问:“咳……你们谁拿了钥匙?” 司徒湖山摊开手脚没好气地说:“都是要死的人了,你现在还问这干嘛?” 唐缈说:“谁拿了钥匙,就赶快交出来。” “没有!”离离烦躁地回答。 “快,最后的机会。” 淳于扬诧异于他突然提起钥匙这档子事,也因为力气耗尽,直觉已经爬不上去,于是干脆从石壁上下来,先是摸到了唐缈,又顺着他的手摸到了钥匙孔。 “……”淳于扬一时无语。 他用指节敲了敲石壁,发出轻微提示声:“各位,这里有个东西,都过来摸一摸。” “什么呀?”司徒湖山、离离和周纳德已然失去信心懒得动,但还是循声过来,很快,每个人都摸到了钥匙孔。 他们又开始了惯常的沉默,谁都不肯先出声。 “钥匙呢?”唐缈逼问,“等闷死了才肯拿出来吗?” 离离反驳:“你怎么确定它是个钥匙孔?这儿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见,说不定它就是个普通的缝儿!” 可那就是个钥匙孔。 古代——延续至民国时期——大部分锁都是结构简单的铜锁。锁会做成各种形状,比如长方形,如意形等,而钥匙通常只是一根长长的、朴素的铜条,尾端有开锁结构。直到后来西风东渐,钥匙才变得花哨起来。 这个钥匙孔呈“工”字型,有一寸多高,其实相当典型了。 离离还不服:“你怎么知道那把钥匙就是用在这里的?” “管它是不是,先拿出来啊!”唐缈喝道。 “我没拿!”周纳德挺着胸脯说。 过了片刻,终于离离冷声道:“钥匙送出去了。” “是你偷的?”唐缈问。 “是,也不是。”离离颇有技巧地停住了。 “是我偷的。”司徒湖山喘着说,“离离偷了淳于烈写给别人的一封信,我就是那封信里所提到的人。” 要不是这里黑得像锅底,大约唐缈的目光就能把司徒湖山活生生烧出两个洞来。 这位面容清癯、性格放旷的老者,他来历成谜,自称是唐家亲戚却又不被承认;他半真半假,穿着打扮像个道士却又从来不念经、不打坐、不吃斋,还自嘲为开道观的个体户。 他亦正亦邪,对唐竹仪充满敬佩,对唐好和唐画两个小女孩满是怜爱,给抗日将领的遗言磕响头,却又偏偏偷了姥姥视作性命的钥匙,和离离狼狈为奸。 他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边呢? 毛选说,两面派者,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当面说得好听,背后又捣鬼,司徒湖山到底是几面派呢? 唐缈说:“表舅爷,你……你居然跟离离是一伙的。” 司徒湖山沉默无语。 “那天我问你,你信誓旦旦说,离离和周干部是一伙人,说他们都是文物贩子,专门过来偷东西,得手了就卖到香港去。” 周纳德听了,一边憋闷一边勃然大怒:“什么?我?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司徒湖山苦笑,还是不说话。 唐缈问:“所以表舅爷,是你从祠堂拿了钥匙交给离离的么?” “差不多吧。”司徒湖山终于开口。 “为什么?”唐缈问。 “为了黄金。”司徒湖山说。 唐缈简直说不出话来,他不相信司徒湖山居然是这么一个东西! 还好对方解释了:“我不要黄金,我只想确认是否真有这回事,当年听唐竹仪提了一句,这事便吊了我几十年的胃口,眼看我也到快死的年纪了,就想在死之前知道答案。” “你不要?”唐缈问。 “我要那些做什么?”司徒湖山说,“身外之物。” 离离说:“我和老头在过来之前分了工,如果有黄金就全归我,然后我找人帮老头把道观大殿修好,算是他的辛苦钱。” “今年梅雨季节发洪水,把我那大殿的地基泡软了,房子塌了半边,非修不可。”司徒湖山说,“我们道观里七八口人还靠着大殿的香火钱吃饭呢” 唐缈冷声问:“所以你偷了姥姥的钥匙?” 司徒湖山叹气:“我来了几天,没发现家里有什么金银财宝,就见唐碧映对祠堂里的一只香炉特别用心,一天倒要去看三次,于是我就去香炉里翻了翻,找到一把钥匙。离离说一定是黄金宝库的钥匙,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偷出来给了她。” “你……”唐缈咬牙切齿。 你把姥姥害死了! 已经来不及计较这些,唐缈对离离说:“那钥匙可能是用在这儿的,赶紧交出来,否则大家都得死!” “没啦!”离离大喊。 唐缈仍然不信,淳于扬却说:“是真话,钥匙不在他们身上。” “你怎么知道?” 淳于扬大约不想让其他人听见,附身在他耳边说:“想想你的虫。” 唐缈没听懂他想说什么。 “你能控制数以万计的虫,可谓心想事成,为什么它们没帮你把钥匙找出来?” “……” 是啊,为什么?甚至连个提示都没给。 它们不是可以与唐画交流么?怎么也不跟小丫头说?难道因为它们不喜欢找东西? 淳于扬说:“那是因为钥匙从一开始就不在我们几个身上,早在你拉起毒水深沟机关之前,它已经远在唐家范围之外了。” “不在身上……”唐缈缓慢重复。 “偷钥匙的这两位——司徒先生和离离——动作可比你想象得快多了。” 唐缈埋头回想,心说难怪难怪。 姥姥昏迷的当晚,曾推测自己有可能被人调虎离山,也猜想钥匙应该还在家里,事实证明她双拳难敌四手,不但被人引出了好几里冤枉路,东西也丢得无影无踪。 所以在唐家时,唐缈无论出什么招、怎么撒泼打滚甚至以生命相要挟都逼问不出钥匙——不在手头的东西,你让别人怎么交出来? 他几乎是祈求着问离离:“你把钥匙送哪儿去了?” 离离说:“我也不瞒你了,我除了里头有同伙,外头也有,这样才叫做里应外合。我把钥匙送出去给同伙了,他正在寻找江边的宝库呢!” 唐缈说:“那让你的同伙来救人呐!” “可能吗?”离离反问,“我也闷得要死,如果能喊人来救命,我还用你提醒?” 是的,不可能,他们进不来,就算进得来也下不来。 “所以……现在怎么办呢?”唐缈痛苦地问。 这问题没人能回答,他们和唐缈一样的无措。 又是五分钟过去,狭小空间里的温度越发高了,聚集的二氧化碳叫人头晕眼花。也许人的情绪真能影响周边的环境,至少现在,在这个漆黑的坟坑幽室里,绝望已经像废气分子一样塞满了每一个角落。 他们像是几条奄奄一息的鱼,在小瓮里慢慢熬煮着。 淳于扬接过唐画,让唐缈往高处爬一两米,呼吸一点相对新鲜的空气。司徒湖山和周纳德却反其道行之,躺在地面上微喘,吸收凉气,节省体力。 司徒湖山说他经历过大隧道惨案,眼睁睁目睹事件发生却有心无力,所以他怕洞。如今亲历此场景,是不是更害怕了? 唐缈艰难地攀附在石壁上,心想:老子这讣告真不好写了,无论怎么写,都没老子死得惨!况且老子是自己跳下来的,想报仇都找不着对象! 淳于扬更加艰辛,一只手托举唐画,另一只手还要为唐缈助力,三个人的姿势像个“丫”字型,两人在上,一人筑基。 唐缈说:“淳于扬,别管我们,你也爬上来。” 淳于扬拒绝:“没关系,大不了过几分钟你再换我。如果你能腾出手来,就拉画儿一把。” 空气浑浊,氧气稀薄,在两米以下呆着就足以窒息,这个八十五米的深井已经静止不动几十年,原本就是需要佩戴防毒面具才能进入。 淳于扬有防毒面具,可为了给唐缈腾挎包装姥姥的灰烬,他将其扔在了一旁。 想主意,想主意,想主意……唐缈几乎无声地絮叨,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其他人。 突然周纳德喘息道:“我……我们人太多了,空气……空气不够用,如果能……能少两个就好了!” “怎么少?”黑暗中有人问。 周纳德说:“死掉两个!” 死掉两个。 如果这话从离离口中说出,大家都不会意外,可居然是周纳德。 一个号称淳于扬祖父的徒弟、爱好中国文化的语言天才、秘密滞留超过十年的中国通,一个看上去除了会撒谎和打嘴炮基本没什么威胁的家伙,偶尔还会孝义当头,但他居然说:为了节约空气,死两个人好了。 淳于扬冷冷问:“哦?怎么死?” 周纳德说:“要不杀了?” “周干部,你是不是疯了?”唐缈问。 周纳德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想得很周到!我知道死人的气味更难闻,但是我们可以不让死人腐烂啊,他的血还用来喝、肉还能用来吃啊……” “你脑子坏了!”唐缈制止他说下去。 周纳德说:“小唐,要不你和你妹妹先死吧!” 什么? “这是你们家啊,你们死了,也算回老家了,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啊!我可不能死在这里呀,我的家很远很远的,我要回去的啊!再说你们两个最年轻,肉最嫩、最好吃,我们一定不会浪费你们……” 淳于扬怒喝:“周纳德,闭嘴!” 周纳德说:“淳于扬,也可以陪他们两个去死啊,你不是喜欢唐缈吗?这里你最高最壮,你肺活量最大,说起来是你消耗的氧气最多啊,你是我们的敌人啊,你拖累了我们啊!如果不是有你在,空气不会这么快就没有啊!” “淳于扬,你放心去死吧!你在那个什么格物会,我回去就替你管理起来,我的水平不比你差对不对?我一定会好好管,管到我八|九十岁再交给年轻人,我很负责的!” 淳于扬说:“哼,好,那你想让我怎样死?” 周纳德说:“你自杀!你撞墙!对对对,上面有马克沁机关枪啊!我是个军事迷,对中国的军事枪械发展很了解,中国军队抗战时期全部的四种制式武器就是“三枪一炮”——中正式□□,捷克式轻机枪,马克沁重机枪和82毫米迫击炮!随便一种你都可以用来可以打死自己啊!” 淳于扬说:“周纳德,我看在你缺氧神志错乱的份上,饶过你这一回。也希望你不要大声说话大喘气,节约些新鲜空气。” “我没有神志错乱,你可以上吊啊!这里有缆绳,这么多的缆绳,随便一根都能上吊的!” “缈,好热……好吵……”唐画细声哭,“要回家……” 唐缈安慰:“乖,马上不热。” “死了就不热了!”周纳德叫道,“真的!小妹妹,死了一点儿烦恼都没有了!你快去死吧!” 唐缈已经烦透了疯疯癫癫的周纳德, 他跳回到升降平台上, 换淳于扬沿着石壁爬上去,并问:“离离和表舅爷呢,怎么听不到他们的动静?” 离离躲在墙角。 唐缈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 枉论危险从哪个方向而来——他不该说话的, 说话很危险。 他再次失误了,同理还有淳于扬——由于先前被司徒湖山吸引了注意力,在乘着升降机下降的时刻, 他们都没有发现离离依然藏着铁棍,那根把淳于扬敲得头破血流甚至短暂昏迷的铁棍。 在唐缈问完话, 而别人还没来得及回答的间隙,离离高举铁棍, 朝着他声音传来方向奋力挥去! 这一棍子本来是想敲他的头,但是角度略微低了点,于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左肩上,几乎立即就把他的左臂废了。 唐缈似乎都听到了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 离离站在周纳德这边, 她也疯了, 仅仅为了争夺一丝空气,她便要杀人, 先杀唐缈、再杀唐画,然后杀淳于扬以及其他人——她甚至都不考虑把唐缈杀了,就可能永世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 淳于扬听见时已经晚了,离离挥动铁棒向四周持续攻击, 乱打乱扫。淳于扬就算能抵挡住她的铁棒,也挡不住突然从侧面踢出来的腿。 一时间拳脚棍棒像暴风骤雨一样落在他身上,他不知道到底在和几个人对打,有几个人加入了战圈,几个人在攻击他! 他所能做的只是拼命反抗,用头、用手、用胳膊、用腿、用脚、用膝盖,用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骨骼和关节去抵抗,只要还活着就豁出命去打! 是不是周纳德踢了他一脚?是不是司徒湖山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唐缈在哪里?唐画在哪里?是不是已经被打死了? “死了没有?!”离离一边挥舞铁棍一边叫道,“姓唐的死了没有?!” 唐画在一片混乱中大哭:“缈!缈!” “好哇!”离离喊,“你居然还没死!小丫头片子你不用谢我,姐姐先送你去西方享福!” “我打死你们——!!!” 离离完全失控,她的棍子敲向所有人,那根坚硬冰冷的凶器几乎每一秒钟就会引起一声饱含疼痛的惨呼。有时候是周纳德,有时候是司徒湖山,还有的时候是淳于扬。 淳于扬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打,几乎已经站不住,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流血了,流得很多,他的双眼已经被血糊住以至于睁不开,鼻腔里也灌注着浓烈的腥甜气味。 他再没有听到唐缈和唐画的声音。 他宁愿往好处想,他想唐画是很聪明的,她在黑暗中能够灵活躲避,而且她目标那么小,一定好好地缩在某个角落。 他想唐缈也一定藏起来了,唐画会带着他藏的。 于是他以自己头盖骨或者肩胛骨或者手臂上三根骨头的碎裂为赌注,冲向铁棒呼呼生风、大展淫威的方向,硬扛着挨了几次重击,擒住离离,将她手中的凶器夺下! 主动权换了,淳于扬手握铁棍咆哮:“来啊!一分钟之内我要把你们的脑浆全打出来!说到做到!” 离离被他一脚踢在角落里,大约昏过去了所以没动,但有个人不信邪,喘着粗气扑了过来。 淳于扬不知道是谁,也不关心是谁(反正不可能是唐缈或者唐画),举起武器就狠狠将此人打了出去,径直将其打到了对面石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死没死不知道,总之也快了。 “再来啊!!!”淳于扬吼。 这次无人响应,所有人都仿佛突然被剥离了语言能力,背靠石壁,保持静止,只听得到忽高忽低、忽粗忽细、忽紧忽慢的喘气声。 “来不来?!”淳于扬最后一次问。 他似乎拥有了压倒性优势,可惜没有,缺氧和失血让他眼前一阵阵昏花,突然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唐缈晕厥得比他还早一些,早在离离举着铁棍大杀四方之前。 唐缈左臂受伤,出于本能做了个错误的动作,那就是捂着伤处蹲下。下方空气更加污浊、更加稀薄,于是他就使不上力气,睁不开眼睛,在剧痛的双重打击下再也没能起来。 唐画搂住了他,但他已经感受不到,两个人自然而然蜷缩成一团,在角落里互相依偎。 人在频死状态会看到什么呢? 问问那些有过体验的人,有的人会说不记得;有的人则添油加醋讲上一大堆从书上或者电影里看到的场景,他以为自己亲眼目睹,其实只是受了暗示。 而唐缈的的确确看到了,不是黑白无常,而是唐竹仪。 还是那个梦,那梦就是他的潜意识,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浮上表面。他在梦境的这一侧生存,而梦境在那一侧看着他。 唐竹仪依旧站在一棵云烟般的梅花树下,衣着整洁,面目模糊,用温柔的语调说着叮嘱的话。可这次连对方说什么都听不清了,或许是唐缈剧痛的左臂在时刻提醒他赶紧清醒。 他大概只听到唐竹仪说了一个字,光。 光…… ……光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唐竹仪的两只眼睛亮了起来,黄绿色,像是萤火虫,小小的,圆圆的,一亮一灭。随后是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头发,身上的纽扣……星星点点,团团簇簇,全亮了起来。 说实话那有点可怕,唐缈要不是昏迷着,随时都有可能被吓醒。 具体过了多久他也说不清,他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唐竹仪,那真的是光!夏夜流萤一般的光,黑暗中看得见但是毫无亮度,就像颜料落在黑漆上的光! 发出这种光的只有一种东西…… 但他一时想不起来……明明见过的, 就是想不起来…… …… 空气流通,微风吹来,吹落梅花瓣。这三四月的清风多么清新、清爽、温柔,是唐竹仪带来的这阵风吗? 唐缈以右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他精神恍惚,摇摇晃晃,不知道自己是醒着呢,还是仍旧在做梦。 他眼前有许多光晕,但都离得很远,很渺茫的样子,只看得清脸侧有一点一点的萤火跳跃。他的脑袋仿佛锈死了,盯着那东西看了好久,也记不起来是什么。 那东西便用触手碰了他一下。 好烫!唐缈有点儿反应了。 又碰了一下。 真像有人在他手背上直接摁灭了烟头,唐缈打了个激灵,终于说:“是你啊……” “你”就是那看门狗。 他们坠下秘密甬道时,在盘根错节的绳梯上最初看见的那一只——不管它呈现什么形态,也不管它是胎生孪生,唐画说它是狗,它就是狗。 唐缈慢慢拧头,看到敞开了的升降平台,原来那里也是个小半岛地形,只不过有一面石壁不见了。 是不是刚才他们就被困在那后面? 原来这扇大门也是由狗子看守的…… “是我喊你来的吗?”唐缈有气无力地问。 “……” “没听姥姥的话,所以步步艰险是吗?” “……” “是不是唐画喊你来的?”他继续喃喃。 想起唐画,他猛地跳了起来,结果触碰到了受伤的左臂,疼得龇牙咧嘴。“画儿!唐画!淳于扬!”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寻找其他人,发现他们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淳于扬!画儿啊!”他叫道。 那两个人靠在一起,都面朝下躺着,一动不动。 他吓得腿都软了,两步冲到唐画面前去摸她的鼻息,还好小姑娘只是晕过去了。 他刚放下一点心,又赶忙去看淳于扬。 “淳于扬!淳于扬你怎么了!”他想把淳于扬的身子翻过来,可只凭一只手翻不动。 淳于扬满脸是血,脖子上、衣服上也血迹斑斑。 “淳于扬!”唐缈几乎快急疯了,“快醒醒!” 幸亏淳于扬也不是因为受伤而晕倒,而是因为短暂性的缺氧,他被唐缈用尽全力的一阵晃动,便顺势呼出一口长气,呛咳着醒了。 “咳咳……咳咳……” 淳于扬迷糊了一阵,望着四周问:“这……这是哪里?” 唐缈来不及回答,又去查看其他人:都还活着,也都受了伤。 离离伤势最轻,因为她是打人的那个,仅在面部有擦伤;周纳德伤势比较重,可能伤在内脏;司徒湖山已经率先醒来,慢悠悠站起了身。 每个人都有些衣衫褴褛,刚才那一场不分敌我、毫无意义乃至疯狂的混战,几乎把他们都打脱了一层皮。 “这是哪儿呀?为什么会有光?”司徒湖山用手遮着眼睛问。 和控制室一样,光来自电力和灯泡。远处挂着无数盏灯,每一盏像月光那么亮,合在一起也许仍旧不能让你读书写字,但是足以看清周围。 周围是一条石头甬道,既窄也长,他们似乎再一次回到了原点。 “这是哪儿?”淳于扬用手背擦着自己脸上的血,再一次问。 唐缈四处张望:“要不是这儿高处有电灯,我还以为是一开始摔下来的那个地方。” “不是。”淳于扬用手背擦着脸上的血迹,很笃定,“地形略有区别,况且那里可没有升降机。” 唐缈仰头看他,突然说:“你等等!” “什么?” 唐缈问:“你脸上那么多血,居然没伤口?” 淳于扬一愣:“这么一说,好像真没有呢。” “可是你在上面控制室被离离打了头,倒下时脸上明明有擦伤啊!”唐缈问。 “你看错了吧。”淳于扬回答。 “不可能啊!”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讲话,一旁的司徒湖山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神情仿佛从未见过淳于扬这个人。 “淳于扬,让我摸摸你的后脑!”司徒湖山突然命令。 淳于扬当然不肯:“凭什么?” “摸一下罢了,又不少块肉。” “没什么好摸的。”淳于扬始终拒绝。 司徒湖山便向唐缈使了个眼色。 也不知唐缈是脑筋搭错了呢,还是出于同样的好奇,他突然伸手抱住了淳于扬。顺便说这家伙也被废了一只胳膊,因此仅仅用右臂抱,淳于扬完全可以挣脱,但居然没动。 司徒湖山便趁机像只猴子似的蹿在淳于扬背上,把他后脑的头发扒开来看! 如果把他们集体昏迷的时间算作为二十分钟,那么距离淳于扬被离离的铁棍敲击也才过去了不到一小时,他后脑的伤口应该十分明显,标准状况是血早已止住,形成厚厚的血痂,板结了一部分头发。 但司徒湖山骤然一瞧,血痂、头发都有,就是伤口消失了!更有甚者,那伤口上还长出了一点粉红色的新肉,有些疤痕增生的样子,这样的愈合速度绝对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 司徒湖山倒吸了一口凉气。 淳于扬情绪恶劣地将司徒湖山摇了下来,用力有些过猛,将老头摔了个大屁股墩:“你干什么?我允许你这么做了吗?” 司徒湖山非但不生气,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唐缈问:“表舅爷,怎么了?” 司徒湖山说:“他脑袋上的伤口也基本长好了。” 唐缈吃惊不小,抬头问:“淳于扬,你是吃了什么神丹大补丸了吗?” “胡说八道。”淳于扬怒道,“你把手从我腰上拿开。” “哦。”唐缈松手,又问,“可你刚才流了那么多血,为什么一下子伤口就长好了?” 淳于扬不回答,却提了一下唐缈的左臂,唐缈痛得“哎哟”出声,淳于扬便说:“比起关心我的小擦伤,你还是操心自己吧,也不知道里面的骨头断没断。” 唐缈叫道:“千万别咒我!” 唐画醒来了,大喊:“淳,画儿要喝水,要吃饭!” 唐缈扭头正要高兴,却突然觉得哪儿不对。 奇怪了,唐画明明知道他也在,为什么不先喊“缈”,而是指名道姓要“淳”呢?他姓唐,唐画也姓唐,虽说没有血缘,但他俩是养兄妹,理应更亲近啊。 一个想法蹦进了他的脑海:唐画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偏向淳于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对待此人与旁人不一样,几乎天生与之熟络和亲密。是不是淳于扬身上有什么特质让她倍感亲切? 这种特质隐藏在皮肤之下,别人发现不了,而唐画是个瞎子,她不通过眼睛看东西,只凭感觉…… 唐缈观察淳于扬,没多久就被他用两根手指夹着脸拧开去:“你眼珠子那么黑,别老是盯着人看,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司徒湖山突然开口:“淳于扬,你从小伤口就恢复得比别人快吗?” 淳于扬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是,略微快些。怎么了?” 司徒湖山说:“没怎么,因为我也是这样。” 他见唐缈没注意,压低了声音问:“你家里的哪个长辈姓唐?” 这个问题被淳于扬直截了当否定了。 侧面传来一阵剧烈咳嗽, 原来是离离醒了。在升降梯底部的混战中, 她被淳于扬一脚踹中肚子晕了过去,但伤得并不重,因此在周纳德之前醒来。 她昏昏沉沉地问:“这是哪儿?……为什么这么亮?” 司徒湖山回答:“这里是……我也不知道哪儿, 亮是因为开了灯。” 离离挣扎了好几下才坐起来, 仍旧捂着肚子:“唉,我这次可遭了大罪了……好痛啊……到现在别说金子,连金子毛都没看见一根……” 司徒湖山就劝告她:“你啊, 贪心不足蛇吞象,既然也算得上大难不死了, 就不要再奢望什么钱啦,应该专心找路出去, 好好活着才能享后福嘛,对不对?我回去也不急着修道观了,塌就让它塌着吧,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离离似乎忘了自己疯狂踢打那一段了, 但也不奇怪, 喝酒都能断片, 更何况缺氧。 她这人想要什么东西就玩命儿追,偏激莽撞, 不遮不掩,不撞南墙不回头,因此叨叨说:“反正都到这份上了,他们唐家那几两黄金我非得带回去不可, 否则都对不起我这一路上吃的苦,你说对不对啊老头?” 司徒湖山说万一他们家没金子呢? 离离想了想:“就算没金子,回去我也捐一万块给你修大殿,报答你陪我走了这么一遭。人家都恨我,我也招恨,就你是菩萨,从来没拿白眼儿瞧我。” 他俩说话,淳于扬和唐缈便去察看周纳德的情况,这一看倒看出奇迹来了,那人依旧昏迷着,但胳膊好像没断。 骨折虽然是内部的硬伤,却能影响外观,皮肤会肿胀淤血,呈现不正常的颜色。可周纳德多毛的手臂上一点状况都没有,除了因为天气热,焐出几颗痘。 “淳于扬,你断过胳膊没?”唐缈问。 “断过。”淳于扬说,“十二岁的时候骑车下斜坡,撞到对面的墙上,由此不但弄断了手臂,还缺了将近两个月的课。” 唐缈捏着下巴:“我的左手食指也骨折过。” 两人对视,又无声地招来了司徒湖山和离离,四人都看过了周纳德,面面相觑。 唐缈小声问:“他在甬道里说自己的手断了,又是叫又是喊又是哭的,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 淳于扬沉吟:“看来真是假装的。甬道那个地方一片漆黑,所以大家才都没有发现,只是他明明好手好脚,为什么偏说自己骨折了呢?他这安的是什么心?” 想起周纳德在升降梯底部的表现,在场的人越发觉得他不怀好意,包藏祸心。这人瞬息万变,示人千面,面面俱假,不可控且不可预计,他如果想伤害你,真可谓彻彻底底。 唐缈拍拍周纳德的脸:“哎!周干部,起来啦!” “别睡了,起来起来!” 倒是司徒湖山干脆,他将周纳德踢得仰面朝上,一脚踩在他的胯|下。周纳德惨叫出声,然后像一只虾米似的弓着腰,捂着裆。 司徒湖山不耐烦:“给我起来!” 周纳德花了许久才从剧痛中恢复,和所有人一样,他首先虚弱地问这是哪儿。 唐缈于是蹲下说:“恭喜你啊周干部,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把你的断手都治好啦!请你回去整理整理经验,全国推广,才能造福广大人民群众啊,到时候还请你到我们厂里作报告!” 一听提到胳膊,周纳德赶紧捂着说:“哎哟,好疼啊!”。 胳膊长在他身上,疼不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你说他胳膊没断,他硬说断了,那你也拿他没办法。 司徒湖山嗤的一声冷笑,鼻尖儿都杵到天上去了。 周纳德说:“你们都是什么态度啊?我是真的疼!就算胳膊没断,那也扭了呀,哎哟!” 离离骂:“周纳德,你可真够恶心的,你到底哪句是真话?” “行了,起来吧,都别吵了。”淳于扬冷冷地说,“既然都醒了,我既往不咎,准备出发吧。” 周纳德说:“淳于扬,我刚才是不是犯什么错误啦?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不管我干了什么,都不是出自我的本意!看在师父的份上你千万得信我!” “别说了。” “咱俩师出同门啊!你了解我的,我平常不是这样的,一定是被什么东西迷惑了,对,中毒了!我刚才中毒了,一定是有坏人给我下毒,否则我不会头脑出错,我是在□□的作用下……” “闭嘴。”淳于扬不耐烦。 “我被反动势力控制了,所以身不由己!”周纳德强调,“你们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过去的事情必须一笔勾销,否则会影响同志之间的感情!大家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才能克服困难取得胜利嘛!” 看来在升降梯井里那一会儿他的确身不由己,因为他平常说话有套路,那个时候没有。 淳于扬瞪了他一眼:“你是想死?” 周纳德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说了!哎对,走啊!哎小唐,哎老司,哎离离,还有你小唐妹,咱们一起走啊!” 司徒湖山看不惯他上蹿下跳的样子,摇头想:淳于烈也真他妈老糊涂了,老了老了,居然收这么个两面三刀的货色当徒弟! 他突然想起升降梯旁唐缈首先摸到的那个“工”字型钥匙孔,慌忙转身去找,哪里还能找的? 或许它已在封闭打开的瞬间被隐藏到某块石壁后面,或许它原本就不存在。在黑暗中无论摸到什么,就算是条石头缝隙,神经紧绷的人们也有可能产生幻想。 司徒湖山苦笑,为了一个不存在的钥匙孔,他就已经对唐缈摊了牌,这个长辈当得是越发没面子了。 备受挫折的一行人沿着甬道往前走去,领头的淳于扬忽然停下说:“我们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淳于扬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六个人绝不能单独行动,也不能让同伴落单,不内讧,不互相消耗。我们的目的是共同走出去,而不是将一两个人陷死在此地,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之后精诚合作,懂了么?” 离离撇嘴:“这话该对唐缈说,他会害人,我不会。” 淳于扬提高嗓音:“懂了么?” “懂了。”司徒湖山点头。 “同意。”周纳德也说。 “走吧。”淳于扬拧起眉头说。 甬道里有微风,说明空气流通,这里至少有一部分与外界相连,至于那个“外界”是否上有天、下有地,就不好说了。 甬道的长度大约三十米,拐了两个弯,虽然一行人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当看见甬道出口处依然有光时,还是松了一口气。 可等到走出去,又把心提溜到了嗓子眼。 ……这是哪儿呢? 他们眼前有一座山。 或者不能称作山,因为它深藏地下,不见天日,自然连一棵树一根草都不会长,准确描述应该是溶洞中地形起伏。可它从底下到顶端有好几十米高,突兀而起,居然有些凌空之势。 山上有一大片建筑,排列不太整齐,但绵延上行,很是壮观。 建筑白墙灰瓦,飞檐走角,檐柱上雕刻着逢双成对的龙凤和狮虎……哦不对,细看是豹子和枭。枭即猫头鹰,中国古代有在房梁上放猫头鹰雕像的习惯吗?这鸟儿在传说中似乎不太吉利啊。 所有人站住了不敢走,都堵在甬道出口,警觉地四处打量。 除了目视可见的近百间建筑外,山上还有非常鲜明的左、中、右三条路,正好把小山正面平均分割。路都是石头铺的,左边的路弯曲成一个之字形,中间的路宽而直,有点大路朝天的意思,右边那条路最窄最陡,路幅最多也就二尺。 他们正对着中间的那条直路。那路上全是用月白色长条石铺成的台阶,在灯光下显得光耀整洁,从下到上共有三四百级,就是一副开门迎客的阔气,当然很可疑。 他们又仰头看灯,洞壁高处各个方向都装有探照灯,数量不少,但都不亮,加起来可能还比不上中秋的月亮。不过这里的电力都是从那间小小的控制室发出,虽然功率不足,也能容忍。 通天大道上,两个拱形的山门横跨路面,第一个正式些,第二个略小,形状接近牌楼。 按理说山门上要挂匾,匾上要题字,这两个也不例外,虽然光线暗淡看不清楚那些字儿,但想来要么写地名,要么写些紫气东来国泰民安之类的吉利话。 可等走近几步,唐缈眼睛尖,发现山门的那块匾上写的却是“十年磨一剑”,力透纸背,有几分抗洪前线人在堤在的意思。 十年磨一剑这句诗,出自唐代诗人贾岛的五言绝句《剑客》,全文是: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贾岛这个人出生贫寒,生活困顿,当和尚不成,科举也屡试不第,仕途更磕磕绊绊,是个终身郁郁不得志的人物。但诗却写得极好,尤其这首,直抒胸臆,剑气凌人,慷慨豪壮,快意恩仇。 “十年磨一剑……”司徒湖山那双老花眼也看见了牌匾上的字儿,轻声念了出来。 唐缈问:“那句诗什么意思?谁磨剑?” 司徒湖山说:“你们姓唐的磨剑。” “磨剑干嘛?” 司徒湖山说:“恐怕是用来杀鸡。” 淳于扬简直听不下去,狠狠剜了唐缈和司徒湖山两眼。司徒湖山便说:“文化人生气了。” 唐缈笑着啐了一口:“臭老九有什么资格生气,早晚我专政了他!” 淳于扬没好气地问:“这两天你受的罪还不够么,手臂都抬不起来,哪来的精力开玩笑?” 听他这么一说,唐缈顿时觉得又渴又饿,浑身酸软。他精神萎靡地坐下,说:“既然不让讲笑话,那你告诉我这是哪儿啊?” 淳于扬生硬地回答:“我也想知道。” 路边的一块浮雕小石碑上给出了答案——那是块传统建筑里常见的泰山石敢当,上边除了浅浅镌刻着云气花纹,还有颇为醒目的“唐家堡”三个字。 唐家堡?唐缈扭头看淳于扬,依稀记得曾听他提到过这个地名。 淳于扬极为吃惊,围着那块石敢当转了两圈,才感叹说:“原来在这里!” 唐缈问,什么在这里? 淳于扬说:“我一直觉得奇怪,咸丰年间唐家从蜀中搬到此地,纵然那个时候家境因为战乱开始败落,但也不至于仅仅在小山沟里建一个鸽子笼宅院。以唐家的财力、其可驱使的人力,以及明里暗里说不清的势力,至少也会占据数个山头,形成一个村落才对。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地面上的唐家并不是唐家,只是个岗哨,这里才是真正的唐家堡!” “有吗?”唐缈问。 淳于扬确信,点头说:“也只有这种气派,才对得起从中唐延续而来的血脉。” 唐缈一点都不觉得气派,只觉得古怪阴森,好像一脚踏进了酆都鬼域,前面横着阎王殿,后面挡着奈何桥,虽然头顶上有几十盏大灯照着,仍然让人汗毛倒立,浑身不舒服。他连唐家祖宗祠堂那种地方都怕,更别说这里了。 “淳于扬,既然你对这儿熟门熟路,那一会儿你走前面啊!”他要求。 淳于扬苦笑了一下没说话,他已经觉得自己猜错了,因为这儿不像是活人能住的地方。 那边的离离睁圆了眼睛:“淳于扬你说什么?这儿是唐家堡?那宝贝在这儿喽?” 司徒湖山骂道:“都这份上了你还想着宝贝呢?先把命保住了再说吧!” 离离激动不已,指着山上的建筑群问唐缈:“哎!姓唐的,你们家的宝贝都在那儿吗?” 唐缈冷冷地说:“对,全在那儿,你去拿呀!” 那可不敢,离离始终躲在后边。 周纳德鼓励道:“小唐,你先迈步啊,这里是你家!” 唐缈最烦的就是他,自己想走不走,老撺掇别人。于是他冷笑:“周干部,我一马当先也好,落于人后也好,对你来说该来的都会来哈!” 周纳德说小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威胁咩?你不知道我是淳于扬的师叔咩? 淳于扬推了唐缈一把,小声说:“别跟他浪费时间,走吧。” 唐缈侧过身子耳语:“你刚才说什么团结合作之类话真是毫无意义,我们得尽快把他和离离甩了,否则太危险。” 淳于扬摇头,说:“恰恰相反,必须把所有人都留在身边。” “为什么?”唐缈问,“周纳德编了几句瞎话就把你说服了?他在升降梯井里要杀我妹妹,出来却狡辩说被人下毒神志不清!” 淳于扬说:“当然没有,可现在不能让他落单。” “怎么,还怕他死啊?” 淳于扬深色凝重地说:“我担心的是自己。唐竹仪既然能在控制室里放那么多枪炮,难免也会这座山上暗插火力,不让他们落单,就减少了他们单独接触武器的机会。你想想看,如果离离得到一把装满了子弹的枪,那会是什么后果?” “……”唐缈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回头大声说:“我们出发!记住紧跟我的脚步,不要落单!” 小山横亘眼前,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得翻越过去。 目前山上有三条路, 中间这条最近、最直观、最通畅, 但以唐家祖宗们的心性,会不会在这条路上暗藏杀机? 左边那条路略微窄些,沿途有很多小房子, 排列似乎有某种规律。右边那条小径两侧影影绰绰像是竖着好些根石柱, 由于距离太远,也看不清楚。 所有人都望着唐缈,认为跟着他才能活命。唐缈左看右看, 顺手一指说:“走中间!” 大家集体反对。 “不行不行!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左边左边!” “还是右边看上去妥帖!” 于是大家又征询淳于扬的意见,后者说:“那就左边吧。中、右两条道路旁都没有建筑, 而左侧道路两旁有建筑物,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沿路查看, 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 这倒是个好建议,一行人往左走去,不多久就听到叮叮当当的水声,原以为遇到了地下河流, 结果走近了一看, 发现是个小湖。 水是喀斯特山洞的生命源泉, 洞中常常会出现小水池,几个水池连在一起便形成地下湖泊甚至河流。由于石头中的碳酸钙成分, 那些小湖小池的底部都呈现白色,水质也是乳白色,漂亮得像奶汤。 水池上方悬挂着许多钟乳石柱,大的垂到地面, 小的不足一尺,那是大自然在幽暗中埋首雕刻亿万年的作品,形状虬结,线条崎岖。 钟乳石上有无数水滴不断滴落小池,雨花四溅,仿佛身处水帘洞内,四周叮咚作响。 一看到水,大家顿时觉得饥渴难耐,争先恐后跑过去,想喝却又不敢,齐刷刷地望着唐缈。 唐缈说:“这也要看我?你们喝啊,这水不就是矿物质含量高一点,喝多了得结石呗。” “你先喝一口。”离离说。 唐缈心想:得了,我还成试毒的了!他趴在池边喝了一口水,咕咚咽下,咂咂嘴说:“没事,挺好喝的。” 周纳德又说:“你喝的不算。淳于扬,你再喝一口。” 淳于扬才不听指挥,意思是你爱喝不喝,少他妈烦我。 唐画摸索着上前喝水,司徒湖山也熬不住了,想来没事,他便用手掬着水,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离离和周纳德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见他没死,才放心喝水。 空腹灌了一饱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稍微动弹便哗啦作响。想到六个人被关在地下,手边却没有一粒干粮,就算不互相猜疑提防,也不能保证活到明天,越发觉得丧气。 左边的台阶小路也是用月白色长石铺成。由于角度的缘故,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便已经看不见中间的那条大路,视线中只有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 这样庞大的地下工程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完工,唐家从咸丰时期从蜀中这里以后,必定也经过百年的苦心经营,才能达到如此的规模。 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比地面上的要小一些,每一间单独成立,绝大多数是一层楼的坡顶房,偶尔有两层小楼。房子通常有一扇门,一扇窗,透过门窗往里看,里边摆放着石制桌椅。 沿路看了三四间小屋子,格局都一模一样,而且霉味很重。洞穴深处空气不流通,湿冷难捱,其实很不适宜住人。 这条路为“之”字型,沿路没有任何阻碍,当平静无波地走到第二个拐角时,眼看距离山顶只剩下三分之一,大家的警惕心都变淡了。 离离又说:“哎,都别光走路啊,找找金子啊,说不定就藏在哪个小屋子里呢!” 其余人一笑了之,心说唐家的人又不是呆子,怎么会把黄金放在人人都能看见、能进入的地方? 离离已然来劲,顶替唐缈跑在第一个。她闯进最近处一间屋子,突然哇一声大叫起来,连滚带爬往外逃,那台阶原本就有些陡,她不出意料地一脚踩空往下滚去,被淳于扬和唐缈挡住。 “僵尸!有僵尸!”离离大喊。 淳于扬啼笑皆非:“这里又不是古墓,哪来的僵尸?唐缈,我们一起去看看。” 但唐缈已经吓跑了,而且跑到了台阶的最底下,站着不敢动。 他这一下去,其余人也呆不住,已纷纷跟下去。 司徒湖山跑得最快,嘴里却不停说着现成话:“哎,唐缈,你怕什么呀?就算那儿有僵尸,也是你们家的祖宗啊!俗话说是亲三分向,断理不断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念旧情啊?” 唐缈叉腰喊:“去你妈的表舅爷!赶紧换条路走吧,还是走中间!” 也只有淳于扬和唐画还留在原地。淳于扬无奈摇头,带着唐画走进那间据说有僵尸的屋子,结果搭眼一瞧,哪来的僵尸?不过是一张画得不太逼真的人像,和唐家祖宗祠堂里挂着的那些差不多。 看来离离也吃一堑长一智了,过去她大闹祖宗祠堂,用鞭子把牌位抽的七零八落,如今吃了些苦头,倒害怕起一张画来,环境果然改变人呐。 “原来是幅画。”淳于扬喃喃说,“我听她说僵尸,还以为唐家人用福尔马林泡尸体。” 他扫视那幅画像,忽然明白离离为什么将其误认作僵尸,因为画上的人穿着清朝的补子服,这是港产僵尸电影的标准打扮,加上屋内光线太暗,难免叫人产生联想。 从补子上绣的鸳鸯来看,画中人是一位四品文官。他白发白须,眉目疏朗,面容严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反正当年的画像也不是以“像”为标准。 此人有名有姓,有生卒年月,均都题在画的右下角。可能因为洞中湿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文字墨迹已经湮开,糊涂一片,好在不碍事,反正大家知道他姓唐。 他走出屋去招呼其余人:“都上来吧!不是僵尸,只是一张画像!” “有毒没有啊——?”司徒湖山远远地问。 淳于扬便返回观察。以防万一,他将手伸在背心里,隔着衣料去摸那幅画,没觉察出什么,又掀开看画的背面,也没什么。 几个人退出屋子,继续往台阶上爬,没走几步又发现一间挂着画像的屋子。这屋子的位置尤其巧合,正好在“之”字型台阶的第二个拐角上,不偏不倚,连一寸都不差。 屋里的画像是唐竹仪,和祖宗祠堂里那张遗照略有区别,画上他穿着长袍,而照片上他是穿着西服的。画其实不太像,但那温和内敛的□□就是他。 画像后面的则是一只中等大小的天青色罐子,形状温婉圆润,样式朴实无华,盖子和罐体严丝合缝。这应该是一只龙泉窑的青瓷,南宋或者是北宋的,虽比不上宋代五大窑汝官哥钧定,但也算得上是一件品质上乘的好东西。 唐缈对什么窑什么瓷没兴趣,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罐子盖,发现里面根本不是骨灰,而是两束短发。 司徒湖山把脸凑了过来看,唐缈问:“表舅爷,这是唐竹仪的头发吗?” “可能吧。”司徒湖山说,“估计又是唐碧映留的念想,唉,怎么没人这么想我呢?” 唐缈说:“表舅爷,马克思应该挺想念你的,早就该把你召唤去了,但革命导师还没排好座位,不知道是先安排你主席台就坐呢,还是安排恩格斯他老人家。” 司徒湖山哼哼道:“我让离离打了淳于扬,你记仇是吧?咒我是吧?老子要死,也得位列七十二天罡,不跟他们西洋神仙凑合!” 周纳德从屋外走入,说:“离离让我告诉你们,她回去那边挂着僵尸画儿的屋子看过了,也没有黄金。” 唐缈啧了一声,说这婆娘真天不怕地不怕,要不是她那脾气实在讨厌,还真有点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意思。 淳于扬重申:“你们走吧,这个地方很古怪,那罐子里的头发不要碰。” 唐缈多看了几眼唐竹仪的画像,又想起姥姥,好一阵唏嘘,因此稍微落后于大部队,虽说相差时间不长,但等追出去以后,却看不见其余人的身影了。 他以为是别人走得快,于是迈步疾追,追了几分钟后发现前方依旧空空如也,而且两边的风景似曾相识。迎面那间屋子正巧位于拐角处,连一寸都不差,可不正是悬挂着唐竹仪画像的那间? “……”他自问,“走岔了?” 他便反其道而行之,往台阶下方走,依然走了五分钟,与唐竹仪再度重逢。 青衫如故人,江水似美酒。今日重相逢,把酒对良友。唐缈在台阶上来回走了二十分钟,回回撞见唐竹仪,要不是家主大人死了三十多年了,他很想跟他老人家拜个把子。 他对画上的唐竹仪絮絮说:“家主,你保佑保佑我啊,你不能吓唬我呀,我是你嫡亲的孙子啊,你得引导我走向光明,而不是让我鬼打墙啊!” “家主,是亲三分向啊大哥!” “大哥你说句……不,别说了,我害怕!” 他一边嘀咕,一边把脑袋探出屋外去,轻声喊:“淳于扬~~,画儿~~~,表舅爷~~~,你们在哪儿啊?来救我啊~~~~” 外面万籁俱寂,石板,台阶,石头,房子,顶上的灯……每一样都默然呆在原处,时间仿佛静止了似的。 “……”唐缈挨着画像坐下,冥思苦想,不得其解。 他咬了半晌指甲,突然横下心来,暗想老子都这样了,指甲都黑了,还怕他个鸟,再走一遍! 这次更见鬼了,出门没走几步就撞见了淳于扬,刚才喊了半天他都不答应!更叫人恼火的是,他居然人模狗样地穿着一袭长衫! 唐缈惊疑地问:“你从哪里搞来这么一身行头?” 淳于扬站在台阶高处,眼睛却不看他,而是定定地瞧着前方,等唐缈又喊了一声,才轻声道:“你来了。” 唐缈十分没好气,问:“为什么不等我?” 淳于扬浅笑:“为什么要等你?” 唐缈说:“你……你忘了谁也不能把我忘了啊,什么海南黄花梨大衣柜大床大沙发的,自己亲口承诺的嫁妆转脸就忘了?” 淳于扬又笑了笑:“自从他死了以后,我也像去黄泉走了一遭,喝了忘川的水,把前尘往事都忘光了。” “……”唐缈问,“淳于扬,你写朦胧诗啊?” 淳于扬终于把眼神聚焦在他身上:“给故去的人写诗?” 唐缈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已经没有心情开玩笑,认识淳于扬这么久,从未听他用这种哀思孤寂的语气说过话,他是不是淳于扬? “你……你说谁死了?” “深洞无虫,不要招,招了也不能来。这是唐家的圣地圣山,我不许虫来。”淳于扬说。 他拾步上行,高处的灯光使他身影朦胧。 唐缈根本不敢追上去,他觉得魂都快被眼前这人吓飞了。 他说:“淳……淳于扬,我、我肯定保重啊,我、我这不是稳坐钓鱼台了吗?你刚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的衣服从哪儿来的?就算洞里冷,你也不能死人身上扒衣服穿啊!” 淳于扬转身笑,说:“快结束了。” “什么快结束了?” “反噬。” “什……什么?你怎么知道?” “还有最后一次。”淳于扬补充。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啊?” “山下池水不能喝。”他微笑,面向唐缈。 唐缈连退三步,捂着胸口说:“你……你别过来!” 他追问:“如果已经喝了那池子里的水呢?” 淳于扬说:“那我放虫来救。” “你是谁?” 淳于扬又说:“逢弯右拐。” “什么?” “走最远的那条路,逢弯右拐。” 唐缈加快退了两步,退回到唐竹仪的屋子里,躲在画像后面大口大口喘气,小脸煞白,心跳如鼓,着实吓得不轻。 淳于扬这是怎么了?他是不是……犯神经病了? 在这个鬼地方犯神经病该怎么治疗?得电一电啊! 唐缈惊魂未定,谁知仅仅隔了十秒钟,淳于扬便风一般地闯进了屋子,紧随他之后的是司徒湖山,还有小尾巴似的唐画。 四人见面,都吓得“哇”一声大喊,跳起来各自退后。 唐缈贴着墙喊:“淳、淳于扬,我让你别过来的呢!” 淳于扬的脸色也怪异至极:“唐缈,刚才你一直在这里?” “是、是啊!”唐缈问,“你刚才为什么吓唬我?” 淳于扬反问:“我吓唬你?我找了你半天,明明是你……” 司徒湖山喘着粗气说:“你们两个笨蛋,都说了不要单独行动,为什么不照做?!” 唐缈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真的只落后了几步,没想到你们居然走那么快,追都追不上!” “我们走得不快。”淳于扬说,“甚至还停下来等你,回头喊了好几声,是你自己不答应!” 唐缈简直气不打一出来:“没有啊,我根本就没听到你喊我!你不等我也就算了,居然还穿得稀奇古怪的出来吓我,说什么‘自从他死了以后,我也像得了瘟病似的,喝了孟婆汤,把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真他妈死人都能让你给吓活了!” 淳于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死了?” “这得问你呀!”唐缈说,“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可我……” “这里有阵法。”司徒湖山说。 唐缈和淳于扬齐刷刷扭头望着他。 司徒湖山面色灰败,用不同于往常的苍老语气说:“从这儿往上走不能落单,准确地说是不能独自落在最后一个,否则就有可能被阵法和幻象拘住。” 唐缈问:“什、什么叫做阵法?” 司徒湖山并不解释, 望向淳于扬:“你刚才是不是也……” “是。”淳于扬不等他说完便点头。 司徒湖山问:“你看见了谁?” 淳于扬指着唐缈。 “什么?”唐缈惊骇莫名, “看见我?” “你看见的‘唐缈’说了什么?”司徒湖山又问。 淳于扬也不回答,反问:“那司徒先生你呢?你看见了没有?” 司徒湖山点头:“我也看见了。” 三人顿时都不说话,很显然, 他们都遇到了同样一件怪事。 不如从另外两个人的角度把事情再说一遍? 时间退回到二十多分钟前, 一行人鱼贯走出悬挂着唐竹仪画像的屋子,只有唐缈落后。 过了不到一分钟,淳于扬发现唐缈不见了, 便将唐画交给司徒湖山,吩咐其余人在原地等他, 自己折返回去找。结果一路找到唐竹仪处,又往下搜寻四品大员的屋子, 找了好些时候,沿途都没有发现那家伙的踪影。 这陡峭的小山上一共就三条路,中间那条大路和右侧那条窄细的小路都距离此地几百米远,就算唐缈长了翅膀, 这么短的时间也飞不过去。 他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下意识地又往山上走, 这次更怪的事发生了——不但唐缈消失不见,连其余人也失踪了。 司徒湖山、离离和周纳德那三个人如今噤若寒蝉, 连喝口水都要撺掇别人先试试,怎么可能私自往前走呢?更何况司徒湖山还带着唐画,脚程快不起来。 淳于扬心里焦急,紧追了几步, 突然在台阶上撞见一个人,居然是唐缈。 唐缈显得清秀干净,身上穿着的像是他们学校的校服: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 “你去哪儿了?”淳于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皱着眉头问他。 唐缈浅笑,转身往台阶上走。 “说话啊。”淳于扬不解。 唐缈便转身说:“唐柏仪是我杀的。” 这可不是一句普通的话,让淳于扬如遭雷击,愣在当场,寒气从脚下升腾而起。 “唐柏仪毫无是非之心,几乎陷大局于无可挽回,死有余辜。”唐缈说,“所以我杀了他。” 过了半晌,淳于扬才颤声说:“他……他……” “你是谁?”唐缈问。 又问:“唐柏仪是你什么人?” 得不到回答,他信步从台阶上走了。淳于扬疾追上去,却是空无一人。 淳于扬几乎迈不动步,浑身冷汗如浆,也不知道楞楞地站了多久才回过神来。 那是唐缈吗?是,也不是,外表是,但里面呢? 他杀了唐柏仪,他问自己是谁,那他又是谁? 淳于扬从台阶上一步步后退,退回拐角处唐竹仪的屋子。 …… 时间再往前倒回一点,这次只要十五分钟就足够了。 淳于扬离开大部队去找唐缈,把唐画留给司徒湖山,因为老头儿对孩子的感情很真挚,绝对不会去伤害她。 司徒湖山、唐画、周纳德和离离便站在原地等淳于扬,其实只等了几分钟,但由于提心吊胆,有度秒如年之感。 周纳德背着手在台阶上徘徊,说:“糟了糟了,我感觉淳于扬是故意避开的,小唐要对我们痛下杀手了!” 司徒湖山满脸不高兴地问:“周干部,你什么意思啊?” 周纳德便做出一副早已看透阴谋的样子:“老司,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小唐不想放我们出去,所以躲起来要对我们下手啊!他和淳于扬关系好,于是也把他支走了,等一下他肯定要放毒虫子来咬我们,说不定还有毒烟!” 听他这么一叫唤,离离赶紧抱头蹲下,问:“哪儿有毒烟?” 司徒湖山骂道:“放你娘的屁,唐缈把他妹子还留在我这里呢!他放什么毒虫毒烟的,就不怕影响小孩子?” 唐画知道在说她,配合着笑了两声:“哈哈!” 周纳德跺脚说:“哎哟,我的老同志,你到现在还不清楚?你边上的这个小妹妹百毒不侵啊!” “……”司徒湖山低头看唐画,觉得这话居然有几分道理。 唐画这次不笑了,光眨巴眼睛。 司徒湖山便问她:“我们去找你哥哥和淳于扬好不好?” “好啊!”唐画满口答应。 离离阻止说:“老头子你别跟她去,他们唐家没一个好东西,说不定小丫头都会把你往陷阱里带。反正这儿只有华山一条路,再等等那两个人不行吗?” 司徒湖山正在犹豫,没想到唐画听了转身就跑,她一个小瞎子,下台阶时竟然步伐利落。 “哎!”司徒湖山一把没拉到她,只好追着去,“丫头,你去哪儿?” 唐画充耳不闻,专心致志一阶一阶地往下走,等司徒湖山追到她再回头望时,早已不见了离离和周纳德的身影。 唐画被他抓住了小胳膊,扭动着想挣脱。 司徒湖山生气道:“你怎么回事?一点儿都不乖,小坏蛋!” 唐画很着急,一边挣扎一边说:“找缈!” “不找他,我们等!” “要找缈!”唐画也有点儿牛脾气。 司徒湖山就这么被小姑娘甩开了,原本能够再次追上,可他鬼使神差往台阶上方瞧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吓破了胆子,呆立原处。 他的视野中也有一个人。 但至于那个人和他说了什么话,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司徒湖山像见了鬼似的脸色煞白、头皮炸开,不等对方说完便急速后退,一直退到挂着唐竹仪画像的房间,与唐缈、淳于扬和唐画撞在一起,面面相觑。 “唐家绝对在这里布了阵法,而且不是一般的阵法!”司徒山心有余悸。 “我他妈居然看到唐竹仪了!”他叫道,“唐竹仪死了几十年,我他妈今天居然看到他了!他居然还跟我叙旧,嘿他妈的!” 唐缈听得浑身发寒,问:“什么阵法?” 司徒湖山烦躁道:“我哪知道是什么?阴阳五行六十四卦河图洛书梅花易数八卦阵七星阵金罡阵六合阵四象阵七煞阵……总有一种,总之是个迷魂阵!经过了这间屋子再往上,就迈入了迷魂阵!这条路肯定不对,不能走这里!” 淳于扬提议:“退回去吧。” 唐缈扭头看他。 “这条路既然走不通,我们就换条路上山,谨慎些总是好的。”他说。 唐缈突然想起刚才撞见的那个人,说什么“逢弯右拐”,听着像是在指引路径,于是说:“我刚才遇到……” 他刚开口,离离便从门外狼狈地撞进来,蓬头乱发,表情慌张:“几把日的,吓死我了!你们都跑哪里去了?周纳德要杀我!” “啊?” “周纳德杀你干什么?” 离离跳脚:“周纳德又疯啦!!!” 周纳德是经常会疯的人吗?非也,作为一个跨国混混,他鉴貌辨色,顺风转舵,情绪管理能力好着呢!所以当手举石块闯进来时,众人仍旧以为是离离夸大其词。 “周纳德,你干什么?!”淳于扬喝止。 周纳德也不答话,抬手就砸,离离往边上一闪,由后头的唐竹仪画像代为受过。 “哎呀不能砸,这是我家祖宗!”唐缈奔向画像。 周纳德说:“要怪就怪那女的,她要杀我!” 司徒湖山站在中间挡着:“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到底谁杀谁啊?是不是也被阵法搞糊涂啦?那阵法里有幻象,所见所闻均是虚妄!” 但周纳德和离离并没有触发阵法,因为这两人始终在一起,后来一语不合吵起来,跑路时也紧追不舍。 “什么阵法?”离离问。 司徒湖山单手一挥,算是把这事掩盖过去了,问:“你俩打什么?先前不是立了规矩了么?不得内讧!” 离离说:“不关我的事,周纳德突然又疯了!” 周纳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母夜叉!老子好好地站在那里,你突然从背后用石头敲我的脑袋,要致我于死地,亏得老子修养好,否则早一脚踢死你了!” 离离也不抵赖,说:“我就砸了,怎么着吧?” 周纳德怒道:“你说唐家有一吨黄金,可你他妈连黄金的影子都没看见就想独吞?你也得有命吞啊!” “跟金子没关系!”离离暴躁地说。 “没关系?那你砸我干什么?”周纳德问,“桩桩件件这么多事,你哪一件不是为了钱?” 怎么听都是离离不对,加上这女的素来表现不佳,旁人都只当她有问题。哪知道离离攻击周纳德虽然没头没脑,却完全出自其可怕而精准的直觉,如果让她一击得手,后来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当时离离给出的理由是:我看他在地上找来找去,以为他要找东西打我,所以我就先下手了。 周纳德更冤枉了:“我有毛病啊我找东西打你?我吐口痰不行吗?怕痰打你那你拿嘴接啊!” 离离听了这句话,气急败坏和周纳德扭到一起,两人又快又准地把那只装着头发的青瓷罐子推下了桌子。那玩意儿底盘再稳,也不过是个瓷器,立即摔成了八瓣儿,里面的两束短发落在地上。 “你们……”淳于扬勃然大怒:“要不是不能当着孩子的面杀人,你们早死了!” 唐缈也生气,祖传的东西无缘无故躺枪,能不恼火吗?叫他以后怎么到地下去见姥姥? “要打出去打!”他一边捡起头发一边吼,“这是我家!!” 司徒湖山打圆场说:“走吧走吧,咱们互相都忍不了,赶紧找到路出去,赶紧散了!!” “去哪儿?”离离问。 “往下走,上面是走不通的。” 离离追问:“为什么?”但没人理她,淳于扬一手牵唐画、一手拉唐缈,气狠狠地带头往台阶下走去。 和其余人拉开一小段距离后,淳于扬脸色稍微好看了些,轻声问唐缈:“离离进来之前你想说什么的?” 唐缈不知道该拿那两束头发怎么办,只好先揣进裤子口袋,说:“我想告诉你这条路走错了,应该走右边的那条路。” “你怎么知道?” 我哪知道,是你小子说的!唐缈赌气地想。 过了片刻,他问淳于扬:“你觉得世界上有鬼吗?” 淳于扬沉着地问:“什么意思?” 唐缈说:“我刚才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淳于扬问:“你为什么觉得他是鬼?” “我也不太确认,但她变成别人的样子了。” “什么样子?” 唐缈意味深长的看了淳于扬一眼。 淳于扬陡然明白:“你刚才在阵法里面看到我了是吗?” 唐缈说:“但我觉得那个人是姥姥。” “有理由吗?” “嗯……感觉。” 淳于扬说:“唐缈,你看到幻象了。” “也许吧。”唐缈低头回想,不再说话。 淳于扬瞥了一眼唐缈的侧脸,只见苍白清秀里带着憔悴,显然已经很累。 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隔了许久才说:“我看见的幻象可能……也是姥姥。” 唐缈一惊,抬头问:“她说话了么?说了什么?” “她说她……”淳于扬顿住。 她说她杀人。 “她说她一生并无遗憾,身与烟消,不用伤心。”淳于扬说。 唐缈信了,故意信的,宁愿信这个:“真的?姥姥真这么说?” 淳于扬点头。 唐缈笑了起来,宛若新月清晖:“那我不伤心。淳于扬,我的唯物主义世界观都快被姥姥颠覆了,你说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啊?” 淳于扬说:“没有。” 人死了便是死了,肉身反哺泥土,魂灵遽归长夜,尺波电谢顷刻间就是永别,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那姥姥为什么在死了之后还会对我们说话?”唐缈问。 淳于扬想了想,回答:“我觉得幻象应该就是你脑中的想法,是那些藏于深处、无知无觉的潜意识,它来源于你自己。说穿了,你怎么想,它就怎么出现。” 这个解释不怎么合格,却也没有更好的。 “淳于扬,有件事我必须得问你,因为我想不通。”唐缈说,“而且这件事可真不是我的潜意识。” “什么事?” 唐缈半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说:“我老做梦,梦里姥姥在杀人,反反复复地要杀同一个人。” 淳于扬一下子站住:“杀谁?” 唐缈摇头:“一个坐在老爷车里的男人,我不认识,但姥姥的记忆还停留在没杀到的时候,因为那男人带着个小孩子,姥姥不愿意当着她的面动手。” “什么样的孩子?” “小女孩,大概两三岁,或许更小些,我猜是目标的女儿。” 淳于扬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有什么细节吗?” 唐缈说:“姥姥是和唐竹仪一起去的,家主那个时候好年轻啊,虽然看不清楚脸,他说事成之后去东郊梅花山赏梅花,又说晚梅都快谢了。” 淳于扬记得这一茬,因为某次唐缈睡醒之后曾没头没脑地问过他,除了南京以外还有哪个城市的东郊有梅花山。 “还有许多人在庆祝游|行,阻塞街道,到处都喧闹拥挤,那辆老爷车被人群堵在道路当中,车里的目标非常着急,但是走不了。姥姥和唐竹仪就准备浑水摸鱼。” 淳于扬点头:“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呀,姥姥看到那个小姑娘就停手了。”唐缈说,“也不知道杀没杀到。” “还有吗?”淳于扬追问。 还有就是姥姥的黑指甲,以及站在梅树下的唐竹仪,这些过于私人,唐缈觉得没必要对淳于扬说。 “哦对!”他想起一件事,“游|行人群扛着好大一幅男人的画像,那人方额广颐,挺体面的。你历史好,知道那是什么事件,什么游|行吗?” 淳于扬闭上眼睛,再睁开:“我完全没头绪。” 唐缈问:“真的?” 淳于扬说:“是。” “抗战期间,早春季节在南京发生的庆祝游|行,一点没头绪?”唐缈问。 “我是数学系的,不是历史系。”淳于扬的脸色不太好看。 “哦,好吧。”唐缈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会知道呢。” 两人又往前走了十几米, 淳于扬忽然警觉地停下脚步, 四下张望。 唐缈问:“怎么了?” 淳于扬察觉到一丝风吹草动,但不确定,于是摇头说:“没怎么, 突然头晕了一下, 大约是饿的。” 出于谨慎他把唐画抱了起来,可就在这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 将他和唐画都罩在了里面,两人甚至还没有所反应, 就被那张网带着往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倒在台阶上。 唐缈和唐画牵着手, 因此也受到殃及一头栽下。 顷刻间又有白色大网从前方飞出,接二连三地扑来,分别罩住了唐缈、司徒湖山和离离。周纳德走在队伍最后,眼见前边几个人都中了招, 慌忙抱头趴下, 紧贴地面, 居然让他躲过了好几张网的攻击。 “什、什么鬼东西啊?”周纳德慌里慌张地喊。 淳于扬等几个人被罩在网子里,一时间都被弄糊涂了——这周围既没有烟雾, 也没有房子,没树没草没大石头,没有任何可以遮挡视线的东西,这些网来得不明不白, 简直就像是从地下冒出的! 莫非这里有机关?是唐家预先布下的?! 淳于扬滚了几圈后才发现不是机关,在他的身侧,道路两旁有五六只巨型的东西在快速爬行,从行动的姿态再结合网来看,那是蜘蛛。所有的虫都是姥姥的东西,和唐家的先辈们没关系。 那些蜘蛛都呈浅咖啡色,躯干狭长,腿长得吓人,面孔丑陋得好似恶魔。它们黑色的眼睛足有皮球那么大,向外突出,比脸还宽上许多,分外醒目。有毒的獠牙更是足有成年人一只手掌的长度,如果被它咬上一口,当即毙命都有可能! 蜘蛛用网罩住了淳于扬等几个人后迅速往回拉,显然是打算把他们当做食物。蛛网中的众人奋力反抗,但身上蛛丝坚韧如尼龙绳,居然难以扯断。 虽说成年人都力气不小,可猝不及防加上慌里慌张,使他们一时间均落于下风,只过了几秒钟,那些蜘蛛便距离他们仅剩有二三米远,一旦被拉到蜘蛛跟前,断然没有好下场! 淳于扬为了保护唐画,后脑重重磕在台阶上,两只耳朵里正轰鸣混响;离离完全慌了神,就知道尖叫和踢蹬;司徒湖山咆哮:“为什么越挣越紧啊?!” 淳于扬听到声音,强忍着痛苦大喊:“无论对方怎么收紧都不要停,这是妖面蛛!” “什么东西?” 淳于扬嘶吼:“妖面蛛!!它一天只结一次网,把网破坏掉就能逃脱,它不会追你的!!” 妖面蛛,顾名思义,它有一张可怕的脸。它并不多见,通常生活在炎热湿润的地带,在中国也许只有海南等省份的深山中才能偶尔看见。只不过自然界中的妖面蛛体型较小,而眼前的这些东西好似受了核辐射般巨大。 “你怎么知道?!” “早些年我去南方丛林探险时见过几只!”淳于扬喊,“别慌,对付它们的关键是先毁掉网!” “这蜘蛛网我挣不开呀!”离离尖叫,“快来帮我!” 没人能够腾出手来帮她,所有人都应接不暇。 唐缈、淳于扬和唐画三个人牵扯在一起。唐缈比较幸运,只有右半边身子被困,可惜他左臂受过伤,到现在还抬不起来,加上找不到尖利物品割蛛丝,于是只能硬拽着网和蜘蛛角力。 淳于扬的口袋里有一把小刀,但被蛛网罩住时他正抱着唐画,因此双手都被紧紧束缚,挣脱不开。唐缈本想先帮他把手拿出来,没想到立即就被另一张网罩住,往其他方向拖去。 那一瞬间唐缈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反而是身上的军用挎包,因为那个包里装着姥姥的灰烬。 这种已经被解|放军使用了几十年的统一制式挎包即将在九十年代初淘汰,淘汰原因是这种挎包会在奔跑时来回摆动——战士们急行军,右手拿枪,左手还要捂着包,十分影响行进速度。 唐缈现在也遇到了同样的苦恼,他不自觉就在摔倒的同时捂紧了挎包,但不幸中的万幸,居然让他发现了转机,原来淳于扬在挎包褡裢扣上挂了一把钥匙。 那时候的钥匙还维持着相对原始的形状,前段很尖,侧面有许多锯齿,正好用来割东西。唐缈一把扯下钥匙,不假思索就往蛛丝上割,那蛛丝有韧性,有粘性,有弹性,可惜也抵不过金属,不一会儿就被拉开一个大洞。 他扯掉蜘蛛网飞身去救淳于扬和唐画,那两个人仍旧在原处挣扎,得益于淳于扬体重较沉,再加上唐画也有三十多斤,一只妖面蛛拉不动他们俩。 但重量偏轻的离离和司徒湖山却已经被沿着阶梯拖拽了好长一段距离,尤其离离几乎已经到了蜘蛛的口边。 唐缈见周纳德傻站着不动,便叫道:“你干什么呢?快帮她呀!” 周纳德仿佛没听到似的,居然落荒而逃,抱着头钻进最近的一间屋子里去了。 唐缈来不及痛骂,只得放下淳于扬,先救命在旦夕的人。他冲到离离身边先一把抓住蛛网,阻止她被继续拖动,然后用钥匙的锐利面狠命割起来。 离离虽然吓得脸色蜡黄,但她是个受过训练的人,几乎只一秒钟就配合上了唐缈的节奏。她找到突破后迅速脱身,狡兔一般往山下跑去。 唐缈转身扑向淳于扬,先解放了他的手,淳于扬反手便掏出了刀,两人齐心协力,内外夹攻将蜘蛛网割破挣脱出来,再一起去协助司徒湖山。 妖面蛛在自然界中是以捕食迅速而著称。它捕食的时候就像一个渔夫,以修长的脚撑起一个半成品的网,迅速套住目标塞入口中,往往猎物还没反应过来,旁观者还没看清楚,它的捕猎就已经结束了。 它的确有一天只结一张网的习性,如果网被弄破了,它这一整天就宁愿挨饿,不再捕猎。所以淳于扬提醒首先要破坏网,那是最简便高效的方法。 司徒湖山下巴颏上的胡子已经和妖面蛛的毛发狭路相逢了,蜘蛛毒牙距离他的皮肉仅有几厘米远,因此老头儿鬼叫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声。 已经来不及割断司徒湖山身上的蛛网,唐缈破釜沉舟,用尽全力朝他身边的妖面蛛脸上踹了一脚。 这一脚猛踹正好踢在蜘蛛的两眼之间,那两只黑洞似的眼睛被震得晃荡起来,几乎要脱出眼眶,让唐缈好一阵恶心。 在蜘蛛转换攻击对象、用毒牙瞄准他的脚踝之前,淳于扬将司徒湖山从蛛网里拉了出来,顺便将他也一把拉开。 唐缈倒在淳于扬怀里,撞到了受伤的左臂,疼得呜咽一声。 淳于扬以为他被咬了,唬得半边身子冰凉,对蜘蛛下脚就越发狠起来。 妖面蛛委实有趣,一旦蛛网被破坏,它的攻击性就消失了,会头也不回地悻悻而走,也不管你作何反应。几个人狠狠挣扎踢打了几分钟(虽然漫长得好像几个小时),所有蜘蛛便陆续退走,消失在小山背后。 他们惊魂未定,坐地喘息,突然见到周纳德高举一根木棍,嗥叫着从路边小屋里冲了出来:“我打死你们!!我打……哎?蜘蛛呢?” 唐缈已经没力气说话,只翻了个白眼。 司徒湖山扭头骂道:“周干部,你这马后炮可真他妈够标准的!” “我……这……”周纳德说,“我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趁手的武器嘛!那些鬼东西呢?” 司徒湖山朝着蜘蛛消失的方向努嘴:“没走远,你赶紧去追啊!” 周纳德讪笑:“既然走了就算了。老司,这棍子送给你防身!” 司徒湖山说:“呸!” “不要就算了,呵呵。” 淳于扬却问:“周纳德,你藏身的那间屋子里有什么东西?” “我藏身的那间屋子?”周纳德立即否认:“没东西啊!” “没有画像?” “没有没有!”周纳德摆手说,“里面完全是空的,地上连一块碎砖都没有,这根棍子还是我好不容易从窗户上拆下来的,我想再大的蜘蛛也怕棍子敲吧?” 这人明明弃同伴于不顾,临阵脱逃,还总要强调自己是去找武器。 淳于扬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回唐缈身上,问他哪里疼。 见唐缈手里依旧拽着那把救命钥匙,他连忙解释:“这把不是姥姥的钥匙,是我家的大门钥匙。” “别解释,我知道。”唐缈有些脱力。 姥姥的那把钥匙当然不可能是这种黄铜色、上边还刻有品牌名称的玩意儿,它一定有着极其特殊的样式和用途。 “钥匙先还我,”淳于扬轻声说,“你想要的话,我回去配一把给你。” 唐缈将钥匙放在他手中,由于心有余悸,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淳于扬接过钥匙,忽然又塞回。 唐缈问:“怎么?” “送你了。”淳于扬说。 唐缈便握紧钥匙发了一会儿抖,此时他脑中乱糟糟的,行为也机械,根本没能细想淳于扬话中的意思。 “赶紧离开这里吧,这条路上可能还有别的危险!”淳于扬不再休息,拉上唐缈,背起唐画,迈步向台阶下方走去。 其余人同意,紧紧跟上。 司徒湖山回想刚才那场遭遇战,越想越是蹊跷:“奇怪,唐缈和唐画还在这儿呢,那些蜘蛛居然就攻击起我们来,唐家的虫子不认主了吗?” 他问唐缈:“你是招来的吗?” 唐缈正要摇头,突然脑中好像一道电光闪过:姥姥的幻象说,池水不能喝,若是喝了,她放虫来救。 放虫来救! 难道那些蜘蛛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姥姥说过这座山是唐家的圣山圣地,她不让虫进来……如果是这样,刚才岂不是误伤了恩……恩虫? 唐缈抬头就撞见淳于扬的眼神,想告诉他又不愿意让别人听见。 此时听到司徒湖山一语双关地骂:“啧啧,蜘蛛都攻击唐家的娃娃了,所以你看,世上翻脸比翻书快的东西多着呢!” 他既骂蜘蛛也骂周纳德,大家都听出来了,但是着急赶路没人接口。周纳德更是不会去接,接了岂不是自己找不痛快么? 离离正扶着腰站在最下方的台阶上,看到唐缈后,一边喘气一边冲他点了点头。 唐缈莫名其妙,问:“干嘛?” “没干嘛。” “没干嘛就走啊。” 离离说:“姓唐的,我以后不骂你家的小丫头了。” “什么?”唐缈觉得这话简直没头没脑,过了几分钟他才想明白离离其实在向他道谢,因为他救了她一命。 有些人语言能力欠缺,总不会好好交流,别说道歉能要了她的命,连说一句软话都难,真叫人哭笑不得。但离离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对她来说也是极大的进步了。 几个人迅速下到底,往右侧小路走去。 途径中央大路时唐缈停留了片刻,犹豫地看了一眼写着“十年磨一剑”大字的山门。淳于扬却行动坚决,见他停下便扯了一把,示意不要耽误时间。 周纳德却问:“哎,你们往哪儿走啊?不走这边吗?” 没人回答他,大家行色匆匆,淳于扬和唐画走在前方,唐缈随后,司徒湖山亦步亦趋,只有离离在经过时白了他一眼,那眼神简直比刀锋还锐利。 “不走就不走,好歹回答一声嘛。”周纳德说。 还是没人理他,他刚才的行为实在太犯众怒。 离离忽然加速往前面跑,越过司徒湖山,试图与唐缈并肩。唐缈斜了他几眼,见她不停地在对自己使眼色,心生疑窦。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唐缈不打算理这个女人,但看她的样子,似乎又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话。 找了个机会,他问离离:“怎么了?” 离离说:“你小心周纳德。” 唐缈冷笑:“怎么?除了姥姥、唐好、唐画和淳于扬要对我不利,周纳德又想杀我啦?” 离离说:“叫你小心,你就小心,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唐缈半信半疑,但此时不愿意多生事端,便冲她摆了摆手。 离离于是退到队伍最后,与众人保持十步左右的距离。 不多久,一行人来到右侧的小路前,抬头仰望,只见那条小路蜿蜒盘旋,仿佛蚯蚓一般缠绕在小山上和其他两条路比起来,尤其显得阴森可疑。洞中的湿气似乎都聚集在这一块儿,凝成薄雾,阻碍视线。 “不应该啊……”淳于扬喃喃,“洞穴中的湿度是不会有变化的。” 司徒湖山接口道:“别想什么应该不应该,我们一路过来,哪一件事是应该的?” “灯光好像更弱了些。”淳于扬仰头。 万一控制室里那些老掉牙的发电机突然崩掉一个螺丝,或者陈旧的输电线路不堪重负,那么这里即将重归黑暗,化作一个巨大的坟茔。如果死在这里,说句不客气的话,也许往后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才有人知道。 “快走吧!”唐缈催促,“越快越好!” 站在升降梯出口处时,他们曾远远看见小路两旁竖立着一些石柱,现在走进了才知道是棺材,跟姥姥那一口同样款式,大小、材质也一致的石头棺材。 司徒湖山突然停下,道:“这里不能走!” “为什么?”唐缈问。 司徒湖山说:“这里布的阵法连我都能看出来,上去了必定鬼打墙,原地转圈一直绕到人累死为止。” 唐缈眯起眼睛观察,他看不出来阵法,但听司徒湖山这么一说,也觉得这条路特别诡异。 他想起姥姥幻象所指导的方法,附耳与司徒湖山说话。 “逢弯右拐?”司徒湖山重复。 唐缈点头。 司徒湖山往山上看了一眼,小声说:“对了,有门。” 唐缈无意中摸了摸口袋,叫道:“哎哟!” “怎么了?”司徒湖山问。 唐缈说:“我把唐竹仪的头发弄丢了!” 司徒湖山问:“是不是刚才和蜘蛛打架时弄丢了?回去找已经来不及了,就丢那台阶上吧,反正都是唐家的地盘。” “不行,我……” 唐缈正要转身,偏在这时离离和周纳德又吵起来了,互相指责对方谋财害命。也亏得他们还有心情吵,如今所有人都被困在这地下洞穴中,没有食物,没有出路,没有足够的照明工具,命在旦夕,还奢望谋什么财? 淳于扬回头命令:“别吵。” 没想到周纳德居然一改常态,居然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手|枪,指着离离的脑袋! 多亏那枪是几十年前的古董,缺少保养,枪栓比较重,周纳德连拉三次才拉开,让离离能够趁机往边上躲。 离离的躲闪是本能反应,惊叫也是本能反应,原以为周纳德会追杀她,没想到后者忽然调转枪口方向,扣下扳机!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地打进了司徒湖山的背后——飞来横祸,老头儿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头。 这一下的变故实在来得太快, 所有人都吓傻了, 耳朵里只听得到枪声在洞中四壁反复回荡,等他们反应过来,顿时人喊马嘶, 场面乱作一团。 如此近距离的射击, 几乎把司徒湖山的右侧身体都打烂了,一股股血箭从伤口喷出,他向前就栽倒。淳于扬距离他有十几米的距离, 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唐缈仓皇地冲上去, 捂住他肉模糊的伤口。 唐画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接着一声, 离离则跳脚大喊:“我就跟你们说嘛!周纳德有问题!他刚才低头捡东西有问题!!!” 周纳德抬手又是一枪,这一枪歪得厉害,子弹飞向远处,在山体上打出一个火星。他也没工夫调整手|枪的准星, 一脸‘随它去吧’的神气。 “周纳德!!”唐缈咆哮。 周纳德闻声举起枪, 枪里还剩一发子弹。 那是把勃朗宁大威力手|枪, 是最著名和最经典的款式,战争时期许多军官人手一把, 离离早先带到唐家来吓人的也是这种枪,可惜被淳于扬拆成零件泡水去了。 周纳德开枪打了人,脸上却没有表情起伏,只微微眯着眼睛, 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震惊和懊恼,而是解恨。他蓄谋已久,早就想杀人了! 司徒湖山显然不行了,血从他的身下弥漫,将灰白色的石灰岩地面染得猩红,大威力□□,枪如其名。 周纳德不再去看司徒湖山,而是很惋惜地对淳于扬说:“刚才那一枪我原本想打你来着,可惜打飞了,因为这把枪的准星有问题。” 淳于扬看出来了,而且他还看出周纳德第一枪的目标就是司徒湖山,而不是屡次三番惹是生非的离离。 “不过没关系,我还有余力补救。各位,妇人之仁不可取啊,咱们这几个人当中,我看也只有黎离离女士杀伐决断,为人干脆些。” 周纳德屈膝半蹲,手臂伸直,双手托枪将其举高,对准淳于扬。这是很标准的射击姿势之一,看来他也受过训练,并且比离离所受的更为专业。 “你来唐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古画吧?”淳于扬决定拖延他一刻。 周纳德摇头:“没有古画,这种家族怎么会有闲心去收集古画?” “那是为了什么?黄金?” 周纳德笑道:“淳于扬,你我算是同门师叔侄,你觉得像咱们这样淳于烈老先生教导出来的弟子会在乎什么黄金吗?我要是真喜欢钱,为什么不去找一只汝窑洗子,或者元代青花,到哪儿卖都能值一吨黄金。再说一吨黄金多重啊,我一个雇佣间谍,轻车简从还来不及,怎么还能带黄金?” “那你想要什么?” 周纳德说:“实不相瞒,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感谢你们的协助。” “什么目的?”唐缈带着极大的恨意问。 周纳德说笑道:“走访群众呗!” 唐缈又问:“除了淳于老爷子的徒弟,你还有什么身份?” 周纳德用枪口指着死亡在即的司徒湖山:“老司从一开始就说了嘛,我是间谍啊。只不过我不单单是美国间谍,而是多国间谍,我的服务对象比较繁杂,发号施令的多,当然给钱的也多。” 提到司徒湖山,他又把枪口指了过去:“对了,老司三番五次提醒说我是间谍,你们怎么都不信呢?老司可不是普通人啊,他特务出身,年轻时人称‘老七’,跟着唐竹仪四处杀人锄奸,死在他手里的汉奸和日本人不在少数。你们居然不相信他的直觉和判断,真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是吧淳于扬?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不信,所以注定得败我一招。喜欢子弹吗?也喂你吃一粒?” 淳于扬埋头无语,用尽全力压着司徒湖山的伤口,希望能够止血。 唐缈直视周纳德那黑洞洞的枪口,威胁道:“周纳德,你敢动淳于扬一根汗毛,我保证你活不过一分钟!” 周纳德大笑:“小唐啊,你真是个好孩子,又善良又多情!” 他笑道:“首先呢我肯定不动他,吓吓他而已,我知道你俩眉来眼去的有些小感情,怕动了他之后你对我下毒手,我还急着回去跟领导汇报工作呢。其次他毕竟是我师父的孙子,我这人可以什么都不讲,好歹要讲点儿忠孝。” “再次,也希望你们不要动我,因为我此行的任务对于你们没有损伤,可谓两不相关,两不相害,也希望大家就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家伙居然把几十年后家庭狗血撕逼小说最喜欢用的一句话也拿来用了。 “最后,”他提高嗓音,“我刚才是帮你们除去了心腹大患,你们唐家应该谢我才对!” 心腹大患?司徒湖山怎么就成了心腹大患? 老道已经出气多,入气少,紧紧闭着眼睛和嘴巴只是为了摒住最后一口气不散,他是有话想说。 “怎么就不是心腹大患啦?”周纳德说,“你们不是说他冒充司徒湖山嘛?说真的司徒湖山早死了——哦,这个消息是我偷听来的——总之既然他冒充了别人,那他就是假的,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啊!我帮你们阻断其行动,粉碎其阴谋,将邪恶扼杀在摇篮中,你们唐家为什么不应该谢我?” 唐缈叫道:“去你妈的,你胡说八道!” 淳于扬冷静了一些,说:“周纳德,你就算把我们全部杀了,你也走不出这个洞穴。” “不试试怎么知道?”周纳德说,“我刚才听到唐缈跟老司商量了,说什么‘逢弯右拐’,这就是走出这条阵法小路的秘诀对不对?” 他怎么能听到?他与唐缈和司徒湖山的直线距离在十米左右,而那两人说的是悄悄话,难道周纳德脑袋两侧长了顺风耳? “淳于扬提醒过你们,我是个语言天才。”周纳德显露出一丝得意,“我不但耳朵能听懂,眼睛还能读唇,只要你说的是中、英、法、日四国语言之一,我就能看明白。” “知道秘诀没有用。”唐缈大声说,“你会死的!你要死了!” 因为你喝了山下池子里的水,而蜘蛛没有救你! 周纳德嘿嘿一笑:“我当然出的去!有个好消息要通知大家——我其实有帮手!” 为了躲避子弹而缩在一旁的离离闻言,把脑袋伸出来了一些。 “你也有帮手对不对?”周纳德问她。 “……”离离大概很想说关你屁事,但识趣地忍住了,毕竟对方的枪口还指着人呢。 周纳德笑道:“我的帮手可比你的厉害多啦!虽然不知道你的帮手是谁,但我相信他现在已经被干掉了,你从这里出去之后有很大的可能性要帮他收尸,当然,前提是你能从这里出去。” 离离虽然嘴不硬了,但心里一定在痛骂周纳德祖宗十八代,从表情上就能看出来。 周纳德随她骂去,既然已经是丧家之犬,那就允许人家叫两声,以免显得太残忍。 他把脸转向唐缈和淳于扬,忽然转换了话题:“知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吗?” 他自问自答:“哦对,你们不知道。自从掉进这个洞穴后大家都失去了时间概念,既不知道白天,也不知道夜晚,日期什么的当然都忘了,但是我没忘。” 他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个小东西,提溜在手上晃了晃:“我带了一块表。小唐,你看这是美国货哦,又小巧又精准,你们中国人做不出来的,喜欢不喜欢?你不是说过你妈妈喜欢进口货嘛!” “怎么?喜欢了你就送给她老人家?”唐缈没好气地问。 “你想要?那我送你。”周纳德宽宏大量地笑道,“总之今天是个特殊日子,是我的帮手来接我回家的日子!” 他看了一眼小怀表:“距离约定的碰面时间已经过了十个小时,他们应该已经包围了这个地方,别以为那条流淌着毒水的小沟能阻碍他们,他们荷枪实弹,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淳于扬点头:“这么说还是工兵?” “是工兵,羡慕吧?”周纳德问,“解|放军的工兵都没我们的厉害,谁让他们装备落后呢?所以解|放军叔叔在越南打得那么惨,如果换了我们去,早他妈结束战斗了!” “你们在越南打得就不惨?”淳于扬冷笑,“越战期间你们死伤超过了三十五万人吧?” “NO,NO,NO!”周纳德夸张地摇手指,“‘我们’不是指美国人,‘我们’是国际化的组织。你听说过雇佣兵吗?对啦,我们也是雇佣的,谁花钱请我们,我们就为谁服务。你知道我这次是为谁服务的吗?” “为谁?”唐缈问。 “偏不告诉你,哈哈,让你们猜去!”周纳德笑道,“走了走了,任务已经完成,我就不在这儿聊天耽误时间了!” 他用了一个很别扭的姿势转过身,一步步后退去,枪口始终指着对手中威胁性最大的淳于扬。 “你出不去的。”淳于扬说。 周纳德笑道:“哈哈,我当然出的去,请你们往上看。” 听到这话,所有人不自觉地抬头往洞顶望去。 周纳德说:“哦对了,现在外面是半夜,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再说高处那些半昏不暗的灯光也影响了你们观察。其实我那块小怀表它不但能指示时间,还能够发送和接受信号,我的帮手们只要和我的距离在三百米之内,就能确切知道我的位置,误差不超过半米。这洞是深八十五米,对吧淳于扬?那架升降梯上写着呢。我们多算十五米,就算它有一百米深,也远远小于三百米。” 他指着洞顶:“于是,帮手们在我所站位置的正上方挖了一个洞……你们是看不见的,我也看不见,但我收到了信号,他们决定打洞的地方在刚才那条路上。话说他们的装备可真先进啊,你们中国人大概到二十一世纪都研究不出来,我站在正下方,居然没看到一块多余的石头掉下来……” “掉了。”离离插嘴说,“我看见了,有几分钟洞顶上稀里哗啦地掉了许多石块和灰尘,只是当时大家都走过去了,又离得远,所以没人注意。” 周纳德摸摸鼻子:“那也比你们先进嘛!看看看你们中国人造出的那些工业品,准度和质量奇差,说粗制滥造绝不为过。不谈这个啦,总之呢,我有一阵子站着没动是不是?就你们被大蜘蛛攻击的那一会儿,那是因为我看见上方有我的帮手们垂下来的登山绳了。那一瞬间我特别感动,特别激动,特别冲动,很想引吭高歌一曲,又怕把蜘蛛引到自己身上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唐缈怒斥。 “那条路上现在没有危险了是吧?我们刚才实践检验过的。”周纳德笑问。 “你个猪狗!”离离骂。 周纳德不生气,还拿出怀表亲了一口:“这小玩意儿救了我一命。其实当初我是带着许多玩意儿进山谷的,可惜还没开始就被老司打了一顿,全落到那条小溪里去了,只有这件东西贴身放着,又防水,才逃过一劫。所以我特别恨老司,非把他毙了不可!” 司徒湖山仍然活着,故意闭着眼睛不看他。 周纳德又退了好几步:“还有啊,带我进谷的那个卫生所的小赵是被我收买了的,我只给了他二十美元,他就愿意出卖唐姥姥了。虽说现在已经八十年代了,人民群众中还是潜伏着许多居心叵测的敌|特分子,希望你们出去之后好好清查那个小赵,往深处挖掘,说不定还能牵出一个犯|罪团伙!好了好了,告别的话说太多了,越说越是依依不舍,希望大家继续努力,不要放弃,争取早日重见天日,希望就在眼前!” 说完这句话,他呵呵一笑,把怀表扔给唐缈,大声说:“小唐,这是我送你的告别礼物,互相留个念想哈,别忘了老周放了你一马!” 他又扭头对离离说:“你刚才以为我弯腰捡东西是捡石头对吧?其实不是,我是不小心把子弹掉啦!” “周纳德,你哪来的枪?”唐缈问。 “这是你们家的枪,我只是借来一用。” “什么?” “哈哈,可见你们做事不小心不谨慎!四品大员的那张画像下面有桌子,桌子上有抽屉,抽屉里放着枪,你们就知道看画像,怎么就不知道翻抽屉呢?好在我替你们翻了,避免了沧海遗珠。总之我没有伤害大家,给你们留了点儿面子,咱们下次再见还是好朋友,还可以把酒言欢。淳于扬,我们苏州见,等到明年师父的忌日我还要回来的。各位,后会有期!” 他正要走,被淳于扬喊住:“周纳德,你到唐家来到底是为了拿什么?” 周纳德拍了拍口袋:“拿东西。” “什么东西?” “你猜?”周纳德笑着说,“给你个提示,这个东西相当重要,如果我能把它带出去,它能值十万美金。预付五万,还有五万事成之后给。” “快说!”唐缈催促。 周纳德便说了:“那就说一句,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这样也不违反规定——知道731防疫给水部队吗?” 他观察大家的表情:“不知道啊?你们可真够孤陋寡闻的,这么重要的历史知识都不知道?应该知道的嘛!还是学习不到位啊,以后要加强!” 他笑着挥了挥手,用英语说了声拜拜,大步往左侧路上走去,不多久就被山体遮住,看不见了。 他走之后,司徒湖山猛喷了一口血。 “表舅爷!”唐缈呼喊。 司徒湖山说:“别追……千万别去……让周纳德走,他太危险……” 唐缈发誓不追, 司徒湖山便要求:“让我……和淳于扬单独说几句话好吗?” “表舅爷, 你要把我支开?”唐缈问。 “就……一分钟。”司徒湖山说。 唐缈有瞬间的迟疑,然后抱起唐画往边上走去,顺路拉了一把离离:“走。” 见他们走远, 司徒湖山不再关注, 而是望向淳于扬:“你……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你是谁了……” 淳于扬问:“是么?从什么时候?” 司徒湖山勉强笑道:“……从发现你的伤口恢复得比平常人快……早知道你是自家人,我就不让离离打你了……我是怕你骗我家的傻孩儿们……现在这么一看……你长得有几分像唐竹仪,你觉得呢?” 淳于扬点头:“是。” 司徒湖山说:“……好事啊, 我没想到原来咱们两家是结了亲的……当年一起扫厕所时,老淳于怎么不告诉我啊……” “这种事情没法说, 我妈妈已经被整得死去活来了,再把她隐瞒的身世说出来, 说她是大汉奸的女儿,那岂不是罪加一等?”淳于扬苦笑。 “是啊……她可怜……”司徒湖山问,“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淳于扬说:“我妈妈让我来的。” 司徒湖山怔忪不语。 “十年前她病逝时说她一辈子飘零,死了想认祖归宗, 葬到唐家的祖坟里, 让我把她送回来, 但祖父拦着不让,说不合规矩, 又怕唐家不认她。今年祖父去世了,我就想帮妈妈完成遗愿,正好有个契机,我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我想姥姥不会不认我妈妈吧?”淳于扬说。 “认的……我们都认,唐竹仪认……唐碧映更会认。”司徒湖山说,“记得让唐缈……给你妈立牌位,按辈分是他姑姑。” 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唐缈:“这事……没告诉唐缈啊?” “没说,说不出口。”淳于扬叹气,“姥姥在他脑袋里留了一段记忆,他只要一睡着了做梦,就会梦见姥姥在磨刀霍霍准备杀唐柏仪,也就是我的外祖父。” 司徒湖山道:“那个人活该……杀得好……” 淳于扬苦笑:“但我的处境就尴尬了。” 司徒湖山说:“你有什么错?……咳,你妈也没错啊……那时候她才两三岁。” 他又问:“你把你妈的……什么带回来了?” “骨灰。”淳于扬说。 司徒湖山好一阵气血翻涌,知道自己就快不行,连忙说:“把唐缈……给我喊回来。” 唐缈回到司徒湖山身边,按着他下腹的伤处。 司徒湖山说:“唐缈……血……” “表舅爷,什么血?”唐缈红着眼眶问。 “……快把我的血留住,我活不成了……都想开些……不要按着伤口,赶紧接血。”司徒湖山说。 见没人动,他催促:“快……快找东西装啊……抓紧……这说不定有用!” 可这里哪来的东西装血呢?别说唐竹仪画像后面的那只青瓷罐子已经摔碎了,就算现在跑去搬它,也来不及赶回来。一来一去至少需要十五分钟,而司徒湖山的生命已经是以秒来计算了。 突然离离冲过来说:“我有,我有!” 她有一个小塑料袋,一直折叠着放在衣服口袋里。那个年头塑料袋本身就是稀罕货,尤其是印着大商场名称的塑料袋,简直就像如今的法国名牌皮包一样招摇,许多家庭会珍惜地将塑料袋一用再用,用到不能用为止。 离离不顾血污,掏出塑料袋撑开,接在司徒湖山的伤口下方。 司徒湖山喘气说:“要好好用啊……我这是金血……有用……” “……” 唐缈不说话,淳于扬不说话,连离离都不说话,只是照做。 没人说“老东西你不是糊涂了”,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别说只是要你接他的血,就算他要天上的月亮,你也得在他咽气之前搭梯子做出一副奋力去摘的样子不是? “唐缈……”司徒湖山硬撑着那口气不灭,“我对不起唐碧映……她死了是吗?我偷了她的钥匙……但我没想到会……会把她害死……是我错,我下到阴间,会给她磕头道歉……她如果不原谅……我就不投胎去……一直磕头……” 唐缈眼眶一红:“表舅爷,别说了,姥姥她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唐画紧紧搂着司徒湖山的脖子,簌簌发抖。 她感觉这位老人也快灭了,虽然他经常会说些不着调的话,做些不着调的事,显得老不正经,但对于小姑娘而言,他就像亲爷爷一般可爱可亲。 司徒湖山安慰她说:“乖乖儿,我只是乘着小船……过河去,河那边……好玩,有好房子住……有很多好酒……我开心。你以后……跟着你哥哥,要……要保重啊……” “表舅爷……”唐缈忍不住,垂下泪来。 司徒湖山无力地向他伸出了手,他上前握住。 “唐缈,你听好了……唐碧映没记错,是我说谎……我不是司徒湖山,那人早死了,我捡了他的名字用,是因为没办法……面对过去。但是唐竹仪死的那一年,回来奔丧的确是我……” “表舅爷你别说话了,说不定还能再支撑一阵子!”唐缈说。 “我得说……让我说……所以唐碧映她……提防我,不是因为我……我是外人,而是她觉得我……不老实,冒充别人……她知道我不是外人……我不是……她心里很清楚……我是唐家的人……” 唐缈请求:“别说了!姥姥不怪你!” “唐缈,留着我的血……说不定有用……我死了以后……记得把我放在……棺材里。” 唐缈痛哭出声:“你放心,山上那么多石头棺材全部都留给你!” “要……要有刻着刘湘将军……将军遗命的……” “知道了,表舅爷!” 司徒湖山虚弱一笑:“哈哈,唐缈……我得再跟你承认……承认一件事。扑棱蛾子攻击……我是装昏的,那种小毒……入不了我的眼……当时我装得……像不像啊?有没有……把你吓一跳啊?” 唐缈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我都吓死了,表舅爷,你他妈早说呀!” 司徒湖山又打算得意地大笑,可惜他太虚弱,只笑了一两声便止住了。 唐缈说:“表舅爷,还有一件事情你不知道,其实外面那圈绿色毒水对咱们唐家人也无效,你可以淌水出去,完全不用修桥的!” 司徒湖山更觉得好笑:“哈哈哈哈,他妈的……唐竹仪当年……骗我……” 唐缈哭道:“是唐竹仪不对!” “操……操|他大爷……”司徒湖山笑。 他捏了捏唐缈的手,缓声道:“我也姓唐……早些年……我和家里人闹矛盾……就离家……跑出去了……一下子就……就这么多年……” “几十年……都快忘了……” 须臾,司徒湖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没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或许是不愿意说。 人这一生太复杂,苦多甘少,许多不堪回首。比如司徒湖山,他明明有这样的家世,这样的才貌和人品,最终却流落江湖,孑然一身,死时身无长物,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苦乐悲欢,有过多少伤心事。 他都说自己不愿意面对,所以尘世难逢开口笑,得过且过,就让他这么过去吧。只需要知道他姓唐,是个假模假样的假道士,许多年前曾经为国锄过奸就行了。 剩下的让他到阴间去,一边磕头一边给姥姥解释,最好解释得涕泪横流,落不着半点便宜。 唐缈轻声道:“姥姥也说自己当过特务,他们两个居然一模一样……” 不,有一点区别,唐碧映情深义重,要求和唐竹仪合葬,司徒湖山却要操唐竹仪的大爷。但唐竹仪的大爷不就是他的大爷么?真是又好笑,又让人泪如雨下。 淳于扬察看老者,低沉地说:“瞳孔散大,人已经去了。” 唐缈闻言,从司徒湖山的身上扒下唐画,将她抱在怀中,两人头顶着头。 离离依旧撑着塑料袋,这时才沉沉叹息:“唉,他人已经死了,我却没接到多少血,大部分都流到地下去了,他的血到底有什么用啊?说什么金血,难道叫我们去喝吗?” 唐缈拭泪说:“他让留着……就留着吧,也是他的遗愿。” 唐缈淳于扬问离离:“你怎么不走?” 离离居然早已红了眼睛,说:“你让我上哪儿去?我和周纳德那个畜生又不是一路的。再说我怎么能走?这老头是我喊来的,我对他的死有责任,好歹得送他入土为安吧。” “你也会觉得内疚?”淳于扬问。 离离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讨厌我,老头也不喜欢,但他总算待我不错,没嫌弃我,他是菩萨,是我把他引到这儿来送死的。唐缈,我以后也不骂你了吧,我对不起你们家。” 司徒湖山的死居然让离离改变了的性子,真叫人始料未及。 可惜晚了,老道已然驾鹤西去,位列仙班,我们凡人不管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望着只装了小半塑料袋的血,淳于扬对离离说算了,不用再接,把它放在一旁,先来简单料理一下后事吧。 离离说:“好。” 三人将司徒湖山的尸体搬到百米开外的洞中小湖泊旁,唐缈掏出手帕,浸湿了替死者擦拭脸和身体。 小湖泊依旧晶莹剔透,当司徒湖山的残血浸入时,明澈的湖水便泛起缕缕微红。 唐缈埋头为司徒湖山擦身,只见他眼睫翕动扑簌簌落泪,听不到他出声。 淳于扬怕他伤心坏了,柔声劝他别哭,他摇头说:“不行,我忍不住……” 片刻后他抬起头,满面泪痕:“淳于扬,你别光傻站着看我哭啊?你念诗啊!” “念什么诗?” 唐缈抽噎了一下:“你不是会木槿花那些什么诗?什么朝开暮谢,什么残月,什么风啊雪的,你念出来给我听听,我真受不了了……怎么还不到一天的功夫,姥姥和表舅爷都没了啊,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到底为什么啊?” 淳于扬忧伤地望着他,一时想不到词来安慰,过了好一会儿,才念了一句□□诗抄中的诗: 千古人间传未死,遗灰落地已开花。 唐缈抹泪说:“淳于扬你真他妈瞎扯淡!这首诗是写给周总理的,我表舅爷是他妈特务!” 淳于扬说:“他是特务又怎样?不管他昔年身处那个阵营,他参与抗战,在民族危亡之际愤起拼杀,如今忠魂一缕归故土,难道就对不起一首好诗么?” 唐缈顿时就不哭了,红肿着眼睛说:“他妈的,淳于扬,你太会哄人了!我看上你了,这次如果能回去,我必定带着全家来投奔你!” 淳于扬说:“全家就不用了……” “到时候让我爸给你当驴做马!” “不用不用……”淳于扬消受不起产业工人唐亚东。 “我也给你当驴做马!” “好。”淳于扬一口答应。 正在擦洗时,唐缈忽然一阵恶心,哇的吐了一大口血,正好吐在面前的小湖泊里。 淳于扬再次吓得魂飞魄散,就见唐缈抬头对他摇手说:“没事没事,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 “你怎么知道?”淳于扬一时连手指尖都是冰凉的。 “姥姥告诉我的。”唐缈勉强笑了笑,“我确定。” 他掬水擦嘴,突然发现了奇怪的事情——他的血和司徒湖山的血落入水中,落入时还是红色,散开时却都微微发黑。 “……”他拭唇,脸色微变。 淳于扬问:“怎么了?” 他说:“水里有毒。” 离离听见,惊叫道:“什么?有毒?可我刚才喝过这水啊!” 唐缈瞥了她一眼:“我也喝过这水。放心,保你不死。” 离离叹息:“唐缈,你又是能控虫,又是能使毒的,为什么刚才老爷子被开枪打死的时候,却没有一条虫出来帮忙?” 唐缈苦笑:“因为我不太灵啊。” 几个人低头继续为司徒湖山整理,没人说话,气氛压抑,离离长吁短叹,唐画时不时抽泣一声。 唐缈打破沉默问淳于扬:“你比较熟悉历史,你说表舅爷跟姥姥是什么特务呢?哪个地方会有特务啊?” 淳于扬回答:“旧中国哪里都有特务,军统,中统,汪伪情报机关76号,甚至解|放区的保卫部门也都是特务。” 离离正在用手指为司徒湖山梳理头发,想把老道的满头乱发打理得稍微体面些,闻言说:“我知道他既不是军统,也不是中统,更不是汪精卫和解放军。” “那是什么?” 离离说:“老头跟你要棺材的时候不是已经说了么,他是川军的人。” 唐缈觉得这并不是解答,因为司徒湖山向来说话半真半假,不知道哪一句为事实,哪一句为玩笑。 淳于扬却点头说:“或许真实情况就是如此,当年三十万川军出川抗日,后来又远征缅甸,应该需要几个传递信息、从事情报工作的人。” “那姥姥呢?唐竹仪呢?”唐缈问离离。 离离说:“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无心掺和你家的事,这次如果能够活着出去,黄金我也不要了。” “不要了?” 离离点头:“我欠你们唐家两条命,第一条是你救我的,第二条是老头的。我这人独来独往,不欠债,不欠情,黄金就算我还你们的人情。” 唐缈啼笑皆非:“可那金子是我家的,怎么变成你还来的了?” 离离不理,转向问淳于扬:“哎淳于扬,周纳德几把日的那么坏,你那个糊涂鬼爷爷居然还收他当徒弟?你爷爷知道他是个间谍吗?” 淳于扬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祖父有多少徒弟么?三十九个。他只要觉得这人有一点可取之处,就会收他为徒,真心实意待他。周纳德连姥姥都能糊弄,对付我祖父岂不是小菜一碟?” “周纳德是那一年被你爷爷收为徒弟的?”唐缈问。 “三年之前。” 三年之前,1982年,那不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想来大事件也不过是撒切尔夫人访华。像周纳德这样潜伏已久的间谍人员应该不是她唤醒的吧? 唐缈胡乱地想:万一真是她,那么周纳德自称乡干部就真委屈了,人家跑到英国去说不定还能被封赏个爵士,拿个二等军功章什么的。 他们给司徒湖山拾掇完毕,并给他穿上了淳于扬的外衣——那件洗得泛白的绿军装。 司徒湖山的道袍在落入密室的时候就已经被看门狗扯成了碎片,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都是穿着老头衫和灯笼裤走路,穿上军装后,至少走得体面些。 三人及唐画带着司徒湖山的遗体往右侧小径行走, 要为其寻找棺材。淳于扬背着遗体, 唐缈拉着唐画紧随其后,离离走在最后一个。 事情发展到现在,被改变的不止离离一个人, 原先淳于扬洁癖深重, 恨不得拒人千里之外,也只有唐缈敢上去揩两把油,如今他居然能一声不吭地背个死人走路了。 踏上小路后, 他们才体会到“逢弯右拐”这个秘诀的玄妙之处。 按常识来说,每次碰到弯道就右拐, 最后一定会回到原处。然而这条小路仿佛违背了物理规则,他们几次右拐, 山穷水复,不知不觉居然已经往上走了一小段。 淳于扬从未接触过阵法,唐缈更是一窍不通,倒是离离说出了一点儿关键。 她说:“这口棺材是自己会移动的吗?” 唐缈问:“怎么移动?你先前见过?” 离离说:“我不但见过, 我还做了记号。你瞧这上面有条指甲印对不对?就是我刚才划的, 所以这是我们上山时碰见的第一口棺材。都说阵法得有阵眼, 这个阵法的阵眼可能就是棺材。” 淳于扬打量周围,心想, 难怪明明看到路了却走不通,明明是死胡同往右一拐便又绝处逢生,似真似幻,叫人猜不透, 果真也只有唐家做得出来。 靠山下的棺材是空的,但没有镌刻上刘湘将军的遗命,不符合司徒湖山的要求。几个人继续上行,想往后面再找找看,如果走到山顶时还没有发现,便原路返回。 既然上山的诀窍是逢弯右拐,那下山就是逢弯左拐了,应该能走得通吧? 十多分钟后,他们终于发现了第一口带有刻字的棺材,但里边已经有主,装的不是骨殖,而是一幅相框。相框里镶的显然就是遗照了,但这一张却不太像,因为它是一张全身相片,而且拍摄者距离被拍摄者还有点儿远。 相片中的青年男子表情舒展,带着笑意,身穿军服,身上斜挎着干粮袋和子弹袋,腰上挂着搪瓷水杯,身后背着斗笠和一挺中正式□□。他帽子上有青天白日,膝下打着绑腿,脚上踏着草鞋,这甚至不是个将领,就是一名普通的士兵。 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被用端正的毛笔字写在相框后方: 唐福根,生于1917年农历三月初一,卒于1937年10月15日,川军第20军。 下边还有一行字:与敌血战七天八夜,我死国生,我死犹荣。 “唐福根。”唐缈轻声地重复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好不讲究,喊起来仿佛土财主家的三儿子,不像唐家这种八百年望族子弟会叫的名字。 “他很有可能是家生的仆人。”淳于扬替他解惑。 仆人?对啊,既然唐姥姥是丫鬟,那唐家自然也有家仆喽。 这个推测在第二口棺材处就得到了证实。那口棺材里也有一张相片,相片上的士兵叫做唐福贵,属于川军第20军,生于1915年农历八月,死于1937年10月15日,忌日与唐福根是同一天。 他相框后的题字是:猛士带剑,威武得伸。 和唐福根的“我死国生,我死犹荣”相对照,很显然这两句话就是给此二人的盖棺定论。如此慷慨豪壮,于是他们的另一重身份几乎都不用猜,川军烈士。 当年四川将领刘湘一共只有二三十万人的军队,为了参加淞沪会战,这三十万人全部出了川,可谓毫无保留,倾巢出动,且所有路费一概自筹。 “都是川军。”淳于扬说。 唐缈明白他的意思,司徒湖山也说自己是川军,那老头儿当年就是与唐福根、唐福贵一起奔赴战场的喽? 可惜死人不会讲故事,否则必定是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 唐缈在棺材前给唐福根、唐福贵都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转身往上走。 第三口棺材里放着一张女性的照片,叫做唐红映。 她长得并不好看,眼睛太小,嘴巴太宽,鼻梁又不够挺,可满脸的温柔敦厚让人心生亲近。姥姥叫做唐碧映,所以唐红映的身份也不用猜了:唐家的另一位丫鬟。 唐红映死于1941年,享年23岁,相框背后还注明了她死于重庆大轰炸。抗战期间重庆经历过无数次大轰炸,□□下亡魂数以万计,唐姑娘就是其中之一。 唐红映居然也穿着军服、戴着军帽,但没有写明她隶属于那支军队,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李清照的诗: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唐缈给唐姑娘磕了一个头,继续向上右拐。 第四口棺材里的人叫做唐福顺,他人如其名,脸上带着讨喜的顺从。他几乎是一个中年人了,穿着下级军官的尼子衣服,淳于扬认出来后说他是少尉排长,隶属于川军第20军。 继续往上。 第五口棺材里的人从名字来看应该是唐家的正主儿,叫做唐如铮。 唐如铮去世时只有十七岁,并非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校园里。照片背后“国立中学”的字眼,让人看了心生唏嘘。他只留下一支钢笔,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遗照前。 第六口棺材里的人叫唐如铉,字克柔,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照片之后明明白白地写着:隶属于军统特务处行动组。 淳于扬点头:“哦,这是个军统的人。”声音十分平淡,显得毫无意外。 唐缈问:“你知道他?” 淳于扬说:“我不知道,只是猜到了。其实并不奇怪,这里是陪都重庆,是军统的大本营,军统在鼎盛时期特工规模有五万多人,除了高层和译电组以浙江江山人居多,其余人员都是就地招募,你们唐家子弟参加军统是顺理成章的事。” 唐缈问:“为什么是浙江江山?” 淳于扬回答:“因为军统的特务头子戴笠戴雨农是江山人,他觉得老乡比较可靠。” 唐缈蹙起眉头问:“表舅爷难道就是这个‘特务’?” “有这可能。”淳于扬不敢确定。 唐缈说:“那么姥姥呢?她也是军统的?” 淳于扬说:“可能吧。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只是后来名声臭了,其实在抗战中立下过汗马功劳,说它能抵得过几十万军队也不为过,日军要偷袭珍珠港的情报就是由军统局首先截获的,可惜美国人不信,否则哪会遭受那样的重创。” 唐缈自嘲笑道:“我们这家人真是不简单,有特务,有劳改犯,有投毒分子,有国民党反|动|派,有假道士,有落榜生,看样子还只有我爸形象正面一些。” 淳于扬却没能笑得出来,只将背后司徒湖山的遗体托了托。 第七口棺材里的人叫田敏生,是这里面唯一不姓唐的人,看上去像个会计。小重庆也姓田,两人应该来自同一个田家。 第八口…… 第九口…… 第十口…… “你发现了没?”淳于扬说,“他们没有留下身体的任何一点东西,没有遗体,没有骨灰。” 唐缈发现了,问:“是不是埋在别处了?” “也可能是家族习惯,从来就不留。” 唐缈想到姥姥是留了唐竹仪的头发的,心里一阵唏嘘。 他们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棺材,看见了越来越多的照片,认识了越来越多唐家的人,他们有男有女,男性为主,有老有少,少的居多,无一例外都死在了那场战争中。 唐缈突然想起有一次和唐好聊天,唐好说家里原本有几十口人,后来不知为什么,一个都没留下。 他们不是没留下,而是把命献出去了,去打一场必须献出生命的战争,甚至连自家子孙都不知道在这地下居然有一座英灵殿。 唐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受了很大刺激,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默默地站着,指尖微微颤抖,等到他终于鼻酸眼热,悲欣交集,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久。 见淳于扬一眨不眨望着他,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刻意掩饰说:“我怎么感觉跟逛烈士陵园似的……” 淳于扬说:“祖国有难,汝为前锋,你的家族有这么一段历史,你应该觉得光荣才是,为什么反而害羞起来?” 唐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羞,他连耳根子都飞上了嫣红,突然蒙住脸感慨了一声:“这样的祖宗,怎么会生出我爸和我来,简直配不上……” 淳于扬问:“你爸怎么了?” “庸庸碌碌、斤斤计较的小市民啊。”唐缈说。 “你又怎么了?” 唐缈说:“我……” 他心想还问我怎么了,我是什么样你不是非常清楚么? 淳于扬摇头说:“我不觉得,烈士曾经也是普通人,不能因为他为国牺牲,就把他的生平经历拔高到圣人的程度,普通的祖宗生了普通的你,有哪里不对?” 唐缈凝视他数秒,突然猛拉他一把。淳于扬原本就背着一个人,并且尸体比活人还要沉重些,一拉之下便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唐缈便强摁着他的脑袋给这满山棺材磕了三个头。 淳于扬背上司徒湖山的遗体也随之上下点动,看上去跟唐缈和司徒湖山祖孙联合起来迫使他似的。 “怎么了?”淳于扬磕完了头困惑不解地问。 唐缈闭上眼睛用力想:列祖列宗,各位烈士,这个人我已经替你们预定好了,等再过几十年他死了,我一定把他埋进来陪你们!让他天天一本正经、引经据典、但是甜言蜜语哄你们开心!之前不行,之前我还要用,别让他那么早死!他要是不能长命百岁,找你们算账!! 离离也不知道怎么了,催促说:“别耽误时间了,快把老头儿放下来啊。” 上方还有棺材,但由于身处阵法之中,不知道具体数目,甚至连方位都不清楚,只知道每一口棺材里都已经有人。他们背着司徒湖山又走了十多分钟,还是没找到地方放下他。 “这里我们走过的。”唐缈说,“那口棺材里是唐如铮,十七岁就被炸死的那个。” 淳于扬说:“他不是被炸死的,你看他照片背后的题词中虽然没有写明死因,但诗句中带着‘荆轲’两个字,所以他应该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比如说刺杀。” “十七岁?刺杀?”唐缈问。 “十七岁也可以当个死士了吧。”淳于扬说。 再说你唐家专门从事刺杀的死士可远不止唐如铮一个。 唐缈收住脚步说:“往回走吧,我感觉再往上面去也找不到空的棺材。” 他们掉头向下,特地按照逢弯左拐的方法走,结果却不对,三个人牵着唐画花了十分多种在半山腰绕来绕去,不得要领,越绕越糊涂。好在这时候唐缈在台阶边上看到一具已经倒伏的棺材,里边居然是空的,想必是早年间就被弃用了。 唐缈凑近去看那口棺材,除了有点儿脏,略缺了一个角,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好,但是内部没有镌刻刘湘将军的遗命,不符合司徒湖山的要求。 所有棺材都是就地取材,石料较软,拿指甲稍微用力些都能刮下粉末,淳于扬于是建议:“要不咱们自己刻吧?” 于是简单清理了一下棺材内部,将司徒湖山的尸体放入,淳于扬掏出钥匙低头想了一会儿,在棺材上一笔一画地刻起来。他记忆力极好,看过或者听过一遍的东西都能记个八九不离十,遇到记不清的地方,就叫唐缈去其他棺材上看。 ……予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攻赴前敌,为民族生存,为四川争光荣。 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志,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刘湘将军四十八岁与世长辞,他的灵柩从战场一路向西,返回川中,万千民众夹道哭迎,葬于武侯祠侧。 终于,司徒湖山也入棺为安。 唐缈将老头儿的头发捋整齐,脚放平,双手交叉在胸口作休息状。随后拍了拍他的脸,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伏在棺材壁上低声说:“表舅爷,不对……叔爷,咱们就此别过了哈,早知道和你老人家只有这么几天的缘分,我应该多孝敬你才对,给你多买点儿烟酒点心,不能和你顶嘴吵架。前几天我要是说了你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都是有口无心的,希望你成仙以后,在马克思同志身边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成为一名政治理论和业务水平相辅相成的优秀道长!但是取得进步、获得表扬之后不要托梦给我,我害怕!” 淳于扬扑哧一笑,自从掉进这个洞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笑,尽管不应该。 唐缈问:“我这儿说悼词呢,你笑什么笑?” 淳于扬忍不住又笑了两声,说抱歉。 唐缈不高兴了:“你行你上啊,来来来你来说!” “我不说了,你说的那些足够了。” “那么我说的好不好啊?” “好,非常好,高度够了。”淳于扬表现出了求生欲。 蹲在一边的离离大声地问:“咦?我铁棍呢?” 唐缈说:“好好的找铁棍干什么,还想敲我?” 离离说:“淳于扬伏低做小恶心巴拉的,我看得眼睛都疼,想把他废了。” 唐缈刚想说话,离离却一脸鄙夷地跑了,结果此时路边棺材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头,将她吓得放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她原本胆子挺大,可惜几天来饱受挫折,人也不由自主变得战战兢兢。 淳于扬听到动静飞快地抢到她跟前,看了一眼说:“自己吓自己?” 从棺材里骤然出现的哪里是什么人头,分明是一块圆形指示牌,大概是离离跑动时踩到了某个机关,让那东西弹了出来。 指示牌上写着再简洁明了不过的四个字——“前方直行”,意思就是说前面那个弯道不要右拐了,免得跑偏。 唐缈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被离离吓的)说:“哎呀,我们刚才第一次经过这里时,是不是走错路了?” 淳于扬说:“好像是。” 幸亏为了替司徒湖山寻找棺材,他们往回走了一段,否则仍旧按照“逢弯右拐”的法则前进,说不定又会被围困在阵法中,走到精疲力竭也脱不了身。 说到精疲力竭,几个人确实也累了,便席地而坐,短暂休息。在食物短缺的时候,疲劳就更加难以恢复,因此越坐越饿,越坐越瘫软,连动弹一下手指都不太愿意。 “还是要尽快出去的,”淳于扬劝说,“都起来吧。” 道理都懂,但人毕竟不是神仙,哪可能没日没夜不眠不休地赶路呢?赶路也就罢了,偏还要担惊受怕。 离离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得找我的铁棍,用来当根拐杖也好啊!” 听她再次提起铁棍,唐缈便摸了摸自己受伤的左臂。在升降梯底部的时候,他被离离一棍子敲得几乎骨折,现在过去了几个小时,绝大部分疼痛已经缓解了。 他心中窃喜,觉得自己这副身体还挺争气,捞起袖子来看,只见刚才挨了打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道淤青,但是按上去依然酸痛。 他将伤处给淳于扬看,还没来得及得意,后者眼神一闪,突然用指甲在他胳膊上划了一下。 唐缈飞快的缩回胳膊,惊问:“你干嘛?” 淳于扬说,你自己看。 那一道指甲痕划得颇为用力,唐缈皮肤上先是出现了白印,随后泛红杠起,半天不能消下去。 唐缈有些恼火:“你弄我干嘛?” 淳于扬却一脸纳闷,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反而……不是同一种东西么?” “你说什么?”唐缈问。 淳于扬想了想,正要说话,忽然唐画扯了扯他的衣角,指着上方洞顶。 淳于扬问她:“画儿,怎么了?” 唐画说:“有鬼。” 唐画那个“鬼”字才说了一半, 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 正上方的洞顶被炸开了一个口子,大大小小的石块和灰土稀里哗啦地坠落铺洒下来。万幸的是洞顶比较高,四个人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躲得及时, 脑袋上都只挨了几下小石子的攻击。 碎石坠落直接切断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电力传输,所有的照明灯光在洞顶爆炸发生后齐齐熄灭,上方那间几十年历史的控制室终于失去了对此处的控制, 黑暗无情地降临。 洞顶上被炸出的口子直径较小,由于离得远, 从唐缈等人的角度看很不清晰,但今天偏偏是农历十五月圆, 一束苍白的月光透过洞口照在下方的棺材上,就仿佛追光灯一般,骇人而诡异。 “都别动,别出声。”淳于扬小声吩咐。 四个人迅速闪在棺材背后, 紧紧盯着那个洞口, 连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许久, 等到洞中尘埃落定,寂静无声, 一颗圆圆的头便出现在了洞口,随后是脖子、肩膀和上身。 ——那人是趴着的。唐缈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毛骨悚然。 原以为对方会有什么特别举动,没想到那人突然往前一扑, 整个人径直栽了下来,从四五十米开外的高处重重砸在棺材边的空地上,头落地时砰然一声,还弹了一弹,激起许多细小灰尘。 唐缈和离离为了不发出尖叫而猛地捂住了嘴,被淳于扬一左一右迅速拉开,掩护在身后。唐缈又抱起唐画,紧紧搂在怀中。 从高处坠落的人已经摔成了一滩烂泥,全身上下估计都没有一根完整的骨头,内脏成了浆,死得透透的。 离离眼睛尖,在把那声几乎到了喉咙口的尖叫咽下去后,急促地说:“是周纳德!” 淳于扬也看见了,因此把身边几个人都压得更低了些。 周纳德一个多小时前枪杀了司徒湖山,得意洋洋地说已经完成了任务,然后被同伴用登山绳拉上地面去了,为什么现在又跑来跳洞自杀?到底什么情况? 洞口又出现了人影,这次是三个。 他们鼓捣了几分钟,然后一个接一个,从容不迫地绳降下来,落在周纳德的尸体旁,与他们同时落地的还有许多工具装备,比如绳子以及照明,看起来准备得很充分。 淳于扬等人紧紧贴着棺材,露出小半个脑袋偷看,生怕让对方发现。可惜来人带着雪亮的头灯,目光所及处视线清晰,而且是冲着他们来的,为首的那个刚一落地便说:“唐缈先生,麻烦出来见个面好吗?” 唐缈突然被点了名,吓得脸色一白,被淳于扬按住肩膀,示意别怕。 耳边传来好几把枪内子弹同时上膛的声音,清脆又惊心。 唐缈和淳于扬对视,心下都在哀叹:就知道来者不善,这下又要任人摆布了。 “唐缈先生,我知道你在这里,请出来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对方重复。 唐缈一怔,突然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对方一定和周纳德有关系,而他身上还带着周纳德那块定位手表,早知道扔了多好,虽然洞穴只有这么点儿大,他们早晚能找来。 淳于扬轻声说:“我去,你们暂时都别动。” 唐缈一把拉住他:“别……” “没事。”淳于扬说。 他站了起来,很平淡地问:“什么事?” 对方问:“你是唐缈?” 淳于扬说:“嗯。” 对方夸张地摇头:“不,你不是,你是淳于扬先生。久闻不如一见,你果然是个英俊的美男子呢!” 这样的当面称赞实在是太轻浮、太做作,让淳于扬恶心得一皱眉。 “找我有什么事?”他不着痕迹地把对方提问的焦点拉到自己身上。 对方说:“哦哦,其实也没什么事,我们互相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对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中等身材,长相扁平,看上去十分普通,但他说话的腔调有些奇怪,该重音的时候轻音,该平舌的时候卷舌,遣词造句还算流畅。 淳于扬说:“我好像不记得谁向我引荐过你。” “那没有关系,”男子朝他伸出右手,“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听了这句话,离离伏在唐缈耳边几乎无声地说:这是个日本人。 唐缈用口型问:你怎么知道? 离离说:你不看日本连续剧的?《血疑》看过吗?《追捕》也不看?日本人见面的时候都说——请多多指教。 那男子也许听到了他们说话,也许早知道他们的存在,把脑袋掉转过来说:“还有几位朋友呢,不都出来见个面吗?” 唐缈不动,离离也不动,两个人都紧紧抓着唐画,也不让她动。 那男子叹了口气:“哎呀,真麻烦呢,没想到你们都这么害羞啊!” “把他们请出来吧。”他对身后站立的两人说, 那两人其中之一相当高大,带着高加索人特有的体貌特征;另外一人则矮小精瘦,从面相上看应该是东南亚人种。这些大约就是周纳德口中的“帮手”了吧,他曾说过自己有个国际化团队,居然没有夸大其词。 被将近两米高的洋人拿枪指着脑袋,任谁也不可能再继续躲下去,唐缈和离离高举着双手,从棺材后面钻了出来。唐画作为附赠品,也被像只小鸡仔一般拎起,按到唐缈身前,哆哆嗦嗦地抱住了他的腰。 “你们好呀,很高兴认识你们。”为首的男子彬彬有礼地说。 回答他的是冷场。 “这真是个特殊的地方,不是吗?多么壮观的地下宫殿呐,简直是奇迹,你们中国的古人果真很了不起啊!” “哇哦!”他指着山上那些飞檐走角的房子说,“太漂亮了!太珍贵了!请问那些屋檐上雕刻的是什么瑞兽呢?” 见没人说话,他冷笑:“请问你们当中有人不是哑巴吗?” 淳于扬便说:“那不是瑞兽,是猫头鹰,在中国古人眼中是个颇为晦气。” 男子点头:“哦,原来如此,原来不是瑞兽啊。不过我还是喜欢这个地方,我会把它炸掉的。” 什么? 男子说:“搬不回去的东西,我一般会选择把它毁灭掉,这样就没有另外的人再能占有它了。喜欢的东西被别人亵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是吗?” 神经病,离离骂了一句。 她骂人的声音极低,几乎是在嗓子眼里咕哝了一下,但还是被那个男人听见了,或许是看见的。 于是他望向离离,眼神不怀好意。 唐缈立即挡在离离身前,淳于扬见势不对,也上前半步挡住唐缈。 “亲爱的小姐,你似乎不大同意我的看法?”那人说。 唐缈搡了一下离离,让她别乱说话。 可离离生性泼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偏要怼回去:“我们中国人说破家值万贯,一根扫帚都不能乱扔,更何况一座山!” 对方哈哈一笑说:“哎,小姐,你这个观点倒和某个人不谋而合。” 离离问:“谁?” 男人朝地上周纳德尸体努了努嘴:“和他。” 离离立即不说话了。和唐缈一样,到现在她也没能鼓起勇气去看周纳德那具几乎稀烂的尸体,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巨大的恐惧就让人再也站不起来。连淳于扬都在刻意忽略地上的死尸。 他们当然恨周纳德,只是从没想到他的现世报来得这样快,这样叫人胆寒。 淳于扬问:“是你杀了他?” “不是。”男子回答,“我还想询问你们是否知情,他上来没过多久就自己死了,而且死的时候四肢乱爬、七窍流血。” 七窍流血,那是典型的中了毒的死法。 男子说:“他临死之前非常推崇地下这个伟大的建筑群,恳求我把它保留下来,并且也希望我和你们和睦共处,最好把你们救上来,再送回老家去。” “然后呢?”淳于扬问。 “然后他就死了哟。”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淳于扬问:“你应该不是来救我们的吧?” 来人正色道:“当然不是,是因为周纳德没有完成任务,所以我替他来完成一下。” 离离插嘴:“可是他上去的时候说过,自己任务已经完成了。” 来人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完成了一半,还有另外一半。” 他阴寒地望向离离,脸上挂着刻意的笑容:“小姐,是你说唐家藏着一吨黄金的吗?” 离离立即抵赖:“我没说!” “请问那一吨黄金在哪里?” “没有黄金。”唐缈矢口否认。 “整整一吨黄金,据说价值千万美金,请问它们在哪里?” “没有,都是谣传。” 男子呵呵假笑起来:“哦我懂了,你们是在为我担忧吗?你们觉得一吨黄金是个非常大的目标,认为我无论用哪种方法都带不走,是吗?哈哈,你们多虑了!首先我有方法把它们带出去;其次,我可以在中国境内就把它们换成单位价值更高的东西。我只想确认一下,这里真的有一吨黄金吗?” “没有。”唐缈说。 男子说:“啊,你一定就是唐桑了,真是个漂亮的年轻人呢。你是这里的主人对不对?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贪图你的财产,但是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双喜临门,锦上添花,我很想要追求那种境界。” “没有就是没有!”唐缈一口咬定。 男人做了一个很遗憾的表情:“看来你们的道德品质没我想象的高啊,善于分享才是好习惯啊!” 他扫视四人,蹲下去笑着问唐画:“小妹妹,请问宝库在哪里?” 唐画惊恐地呜咽了一声,扑向淳于扬,抱住他的大腿。淳于扬回手搂她,却被枪口抵住了脑袋。 “真遗憾啊,连小朋友都不肯说,看来下个问题你们更不会回答了。”男子说。 见依然没人吱声,男子便自问自答:“请问你们谁拿了宝库的钥匙?” 淳于扬忽的一声冷笑:“听说你们能在上方打洞,却不掉下碎石,这种高精尖技术连闯进国有银行的金库都不在话下,为什么还需要钥匙?” 男子严肃地回答:“因为我们是文明人啊,美男子。” 离离撇过头说,去你妈的! 那男子眼神一闪,边上铁塔一般的外国巨汉便叉开五指,往离离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离离几乎被打飞了出去,当场口吐鲜血! 挨了这一巴掌,最生气的当然是离离,其次居然是唐缈。 因为他憋了好几天没打的人,居然让别人给打了,而且对方都他妈的算什么东西?这样打离离,他唐缈的立场在哪里?! 他怒问:“干嘛打她?!” 男子笑道:“这位小姐她自找的,你也想自找一下吗?” 话音未落,高加索大汉又扬起巴掌,裹挟着劲风扇在了唐缈脸上。 这一巴掌可不比离离所挨的轻,唐缈被打得跌坐在地,有几秒钟甚至失去了知觉,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脑子都在前后左右稀里哗啦晃荡,不知什么时候鲜血就已经溢出了嘴角。 淳于扬猛然瞪大了眼睛,十根手指蜷起握拳。 男子观察他的表情,笑道:“哦,我明白了!” 他指着离离:“打她你无动于衷,”又指向唐缈,“打他你就会非常非常地生气。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淳于扬瞪向他,眼神仿佛火焰焚烧。 男子望向唐画:“要不我再试试打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你敢。”淳于扬从牙缝里说。唐画在他腿上缩成了一团。 “哦,我不敢,我还没有这么恶劣。”男子对着唐缈微笑,“我只会继续欺负唐桑。” 唐缈于是又挨了雷霆般的一个耳光,生命之火都差点儿被拍熄灭了,到最后血也吐过,痛也痛过,无意识的啜泣也有过,感觉到半张脸都不像是自己的,因为皮肤高高肿起至少二寸多,到了末梢神经都达不到的地方! 麻痹的…… 唐缈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好不容易才把神志重新聚拢,眼前一阵阵发花: 麻痹的洋鬼子吊人,你好歹两边均匀点儿打啊,光扇一边是什么意思?! 脸都他妈不对称了!!! 另一侧的淳于扬浑身都发起抖来,恼怒得目眦尽裂。 东南亚小个子站在淳于扬身后, 用枪抵着他的脑袋。 淳于扬至少已经盘算过八十种方法来摆脱他, 然后骤起攻击,先杀高加索巨人,再扼断眼前这个阴阳怪气的日本人的喉咙。 唐缈勉强坐起, 一直捂着鼻子, 鲜血沿着雪白的手腕滴滴答答落下。 淳于扬心中的焦躁几乎克制不住,正要发作时,唐缈扫了一眼, 眼神里满是警告,仿佛在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 高加索大汉还想再打唐缈, 被领头的男子拦住了,他决定换一种方式, 即所谓的大棒加胡萝卜。 “哎呀亚历山大桑,你这样太不礼貌了,快把手放下!”他夸张地说。 他对淳于扬等四人微笑:“你们可以叫我石井,石头的石, 井水的井。” 这名字, 果然是个日本人。 像是看透了他们的想法, 石井说:“哦,这只是个临时代号, 我们这些人无所谓国籍,请你们不要在意。” “你想说什么?”淳于扬咬着后槽牙问。 “我想说……野餐,对野餐!”石井突然兴奋起来,说, “我要请你们吃野餐!你们都饿了吧,渴了吧?稍等稍等,我现在就为你们准备哦!” 这人似乎有点儿躁郁症,情绪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言语跳跃,逻辑断裂,弄得人莫名其妙。 石井像个店掌柜一般招呼:“来来来,亚历山大桑,麻烦你继续举着枪指着他们,不要歪哟!来来来,坤贾巴桑,麻烦你过来摆野餐盘。东西都在你包里,快点拿出来吧,客人们都等急了!” 小个子的东南亚男人闻声而动,这人极听话,极利索,果然迅速掏出了压缩饼干和水,扔在淳于扬他们的脚下。 “坤贾巴桑!”石井佯装生气的说,“你也太没有礼貌了,这样是招待客人的态度吗?快重新布置,至少把野餐桌布拿出来铺好,对不对?” 东南亚男子阴沉着脸,从包袱里掏出了一块布,那显然不是什么野餐的桌布,而是裹尸袋。他将食物和水移动到裹尸袋上,然后站起,继续用枪指着淳于扬。 石井装作完全看不见裹尸袋的样子,热情招呼:“来,朋友们,请用餐!” 谁会吃?谁肯吃?虽说这么长时间水米未进,但还没有饿到失去理智,唐缈的脑袋中反复回响着淳于扬最初的那句告诫——不要乱吃东西! “来啊来啊,开始啊!” 见没人动,石井便主动先拿起一块压缩饼干,拆了包装,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摇摇头表示不满:“你们都太矜持了,让我这个主人有些不高兴了哟。” 他对高加索大汉使了个眼色,那人便腾出一只手做手刀状,在唐缈后脖子上敲了一下。 这一下对于高加索大汉本人来说轻得仿佛是挠痒痒,但对于唐缈来说可就要了命了!他几秒钟前才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被打趴了下去。 “给我住手!!”淳于扬暴怒道。 石井咧嘴笑了笑:“我说过,如果你们不听话的话,我就会继续欺负唐桑的。哦,我明白了,你们是不喜欢他吗?怎么可能嘛,我就很喜欢他呀,唐桑很可爱啊!” 淳于扬突然扑通一声坐在裹尸袋旁,抓起最近的一块饼干,胡乱撕开包装就放在嘴里,像是生啃仇人肉一般咯吱咯吱地咬起来。 “哎,这才对嘛,”石井说,“看来你也很喜欢唐桑哦。” “坐下来吃!”淳于扬命令离离和唐画,又指着唐缈,怒目切齿地对高加索大汉说:“你把他给我扶起来,否则我不会满足你们的任何要求,快一点!!!” 高加索大汉看了石井一眼。 石井慢悠悠地咀嚼着饼干,故作严肃地说:“亚历山大桑,你没有听到淳于桑说话吗?快扶呀。” 高加索大汉应该和小个子东南亚男人一样,基本听得懂中文,但是不会说,他有些憋屈地将唐缈从地上拉了起来。 “轻点儿!!!”淳于扬怒喝。 高加索大汉悻悻地将唐缈摆成端正的坐姿。 唐缈擦了擦唇边的鼻血,坐在淳于扬对面,也拿起一块饼干吃起来。他的脸肿得厉害,血水和泪水糊作一团,从淳于扬的角度来看,简直可怜到难以形容! 淳于扬很想把石井挫骨扬灰,并且几十年后都记得这份仇。 “画儿,你吃。”唐缈把饼干递到妹妹的嘴边。 唐画咬了一大口说:“硬硬的,香!” 唐缈说:“再香也不能多吃。这个东西叫压缩饼干,吃了这个再喝水的话,它会在胃里发胀,就会把你的小肚子撑坏。” 离离补充道:“大人一次最多吃一块,小孩吃半块。” 见所有人都开始进食,石井满意地说:“哎,我们一起野餐,然后在友好的气氛下谈事情,这样才对呀!” “你想谈什么?”淳于扬问。 “我想说,既然你们谁都不承认自己有钥匙,那就请你们互相揭发吧,揭发有功者,我分给他一半的黄金,我是非常宽宏大量的。我听说中国人是非常擅长内斗的,现在请斗给我看吧,揭发开始!” 当然没人说话,疯子才会开口!又不是公鸡蟋蟀走狗,谁会斗给他看?! 石井面无表情地等了一会儿,说:“果然如此,你们并不配合。” 他看向唐缈,眼神阴森:“如果你们既不承认,又不互相揭发,那就有点儿让我为难了。该怎么办呢?没什么好办法啊,所以我想唐桑又要被欺负了。唐桑真可怜啊,是吧?唐桑,你以前有过被子弹射穿手掌的经验吗?” 唐缈的脸一下子褪尽了血色。 什、什么叫做被子弹……射穿手掌?这威胁也太赤|裸|裸了吧!别说真射|了,听到就要死人好不好?! 比他更苍白的是淳于扬,对方想射唐缈手的那一枪还没打,他的手就已经开始疼了。 离离的脸色是发青。 她先前也挨了高加索大汉一巴掌,到现在脸上还挂着清晰的五指印。她埋着头,心里恨透了,也怕极了。 她太知道钥匙去哪儿了,因为就是她自己拿的啊! 姥姥出事的那晚,她从司徒湖山手中接过钥匙以后,转身就跑出去送给了在山谷外等待的同伙,随后才转回来,装腔作势地大闹唐家。她瞎闹,一半是个性所致,非要弄出点儿动静;另一半是她担心司徒湖山给出的钥匙是假的,因此回来再求证一下。 司徒湖山已死,在场的人中,她是唯一接触过钥匙,知道钥匙去向的人,然而此时该怎么能说?说了就等于自杀! 她飞快地拿眼睛瞅淳于扬和唐缈,希望他们也缄口不语,结果发现那两个人根本不用提醒,完全像是听不见石井说话似的,专心吃东西。 石井说:“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在揭发成功之前,我不会再对唐桑做任何逼迫。唐桑,你可以放心一点了,在知道钥匙去了哪儿之前我不会再弄疼你了哟。现在再给你们一分钟考虑。” 淳于扬说:“不用了,对着我的手掌开一枪吧,或者对着心脏也行,你的问题我们答不出来。” “淳于桑!”石井倒吸一口凉气,“我本来无意为难你的!” 淳于扬摊开左右手掌,等着石井开枪。说真的,他宁愿石井变本加厉十倍于前地为难自己,如果眼睁睁看着唐缈再挨一次高加索大汉的打,他估计当场就得疯。 石井摇头:“啧啧啧,我不喜欢你,你完全没有谈话的诚意,我要听听唐桑和这位小姐的发言。” 他等了一秒,至多两秒吧,便大叫:“哎呀糟糕,真叫人生气!你们的老毛病又犯了,嘴巴不仅仅是用来吃食物的,也是用来说话的啊!!” 话音未落,他就突然一拳砸向淳于扬的面部,完全是为了泄愤! 石井不高但壮,从行动举止来看应该练过搏击,他这一拳的力道很可能不亚于高加索大汉。 淳于扬硬生生接过,吐掉口中血沫,坐回原处,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石井夸张地甩着手说:“哎呀好痛好痛,淳于桑你的鼻梁骨很硬呢!” 淳于扬说:“是么?” “是啊!”石井说,“我真后悔,因为从你的眼神看,我打了你而不是唐桑,你居然很感激呢!” 那一边,唐缈忽地站了起来,他生气了,因为石井居然敢打淳于扬。 淳于扬对待石井冷冰冰的,对唐缈倒反而睁圆了眼睛:“你想干什么?坐下!!” 石井笑道:“哦?唐桑心疼了?你们之间的爱情叫人感动啊。既然如此……” 他回手又是一拳,这次目标是淳于扬的左眼。淳于扬闷哼一声,还是没躲。 “这次唐桑心疼吗?”石井好奇地问。 他等了一会儿,见唐缈光咬牙不说话,于是失望摇头:“爱就表达出来,不过就是被枪指着脑袋嘛,该说的还是要说哦!” 他给了淳于扬第三拳。 他观察淳于扬,装腔作势大叫:“啊呀淳于桑,我打得不好,你的眼睛不太对称啊!一个很青很肿,一个有点青有点肿,太不美了,唐桑都要不喜欢你了!不要着急,我马上让你两边一样哦,请让我准备一下,因为我的左勾拳没有那么大的威力。” 见石井狞笑着活动手指,唐缈叉起了腰,他想到一个笑话,非说出来恶心人不可。 “石井,你刚才说错了。” 石井微笑道:“唐桑终于肯说话了啊,我哪里错了?” 唐缈说:“嘴巴不但可以用来吃东西,用来说话,还可以用来亲嘴儿,还可以用来……” “用来什么?”石井问。 “还可以用来干|你。”唐缈一字一顿说完,笑了笑。 “……” “……” “……” 唐缈笑道:“我|干|死你,石井。” “哈哈哈哈哈哈!!!!”离离笑得直捶地,“噗嗤哈哈哈哈干……干他……” 唐画说:“缈,好笑!” 唐缈笑骂:“呸!你懂什么?别搭话!” 石井也笑了:“唐桑,你很有趣,但是这么粗俗的话从你漂亮的嘴巴里说出来真不合适,我对你很失望。唉,要不是刚才我承诺了暂时不碰你,你现在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淳于扬恨不得主动出手替石井收拾了唐缈:“唐缈,闭嘴!” 唐缈也有点儿后悔,但只能继续往下拖延:“喂,石井,你知道什么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吗?” 石井想了一会儿,说:“虽然中国语很复杂,但这句话我还是能明白的。” 唐缈说:“你既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应该对我好一点,否则会死无葬身之地。” 石井嘿嘿一笑:“你是说,虫吗?” 唐缈一惊,心想他们居然知道虫?! ……是了是了,一定是周纳德的缘故! 周纳德始终和他们保持着联络,况且那家伙刚才上去过,想必在他死之前已经把洞里的情况告诉了石井。 石井说:“我们知道这里有一些厉害的生物,所以略微做了准备,多带了一点东西。”他向东南亚小个子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从背包里掏出了三只新式防毒面具,以及防护手套。 石井得意洋洋地慢慢戴上手套,又将面罩系在脖子上,说:“这种手套采用特殊的材料制成,不但具有防腐蚀性,还抗寒耐热,你甚至可以戴着它直接触摸液氮,我想应该也能够抵御生物吧?对了,我们还带着防护衣,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穿给你看。现在唐桑,你继续说吧,我该怎么样对你好一点?” 唐缈一时间无话可说。 唐竹仪在战争来临时身体力行地改造唐家,就表明了任何古老智慧都比不上技术的进步,所谓的虫,也只不过能用来吓吓毫无防备的人罢了。 再说姥姥的幻象说过,这座山上没虫。 没有了虫,唐缈也就没有了帮手,光靠意念应该无法杀死石井吧?当今之计,拖延第一,只要能拖延下去,就能找到逃脱的空子…… 唐缈正在费劲巴拉地想着,突然用眼睛余光看见离离有非同寻常的举动:她居然抓起地上的水壶,拧开盖子泼了石井一脸! “……” “……” 离离说:“这个瘟猪摸老娘的大腿!” 唐缈说:“你……” 淳于扬说:“你……” 砰————————!!! 枪声在洞内巨大的空间中回荡,一浪一浪连绵不绝,震耳欲聋,仿佛提示他们已经四面楚歌,走投无路。 是那个东南亚小个子开的枪。他发完一枪后,再次子弹上膛,瞄准了离离,后者猛地闭上了眼睛。 唐缈叫道:“不要!!” 淳于扬虽然还不至于为了离离豁出命去,但此情此景也容不得他自由选择,他正准备踢飞小个子手中的枪,突然听到石井说:“干什么呢?怎么回事?都坐下,野餐还没吃完呢!” 东南亚小个子用英语嘀咕了一句,不用猜也知道是“大哥,这婆娘侮辱了你”之类的话。 石井说:“被水泼一下有什么关系?这位小姐泼的又不是硫酸。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委屈这位小姐没有用,只能委屈唐桑。” 他用那双眼皮耷拉的小眼睛瞅着唐缈。 高加索大汉收到指令,突然将唐缈推倒在地,抬脚就踩在了他的手腕上! 难以描述的剧痛沿着唐缈的手臂上传, 让他瞬间就快要死过去! 高加索大汉那双无情的大头皮鞋在他手腕上又是碾, 又是压,又是磨,又是踩……十八般武艺, 全靠几根不牢靠的骨头和薄薄的皮肉支撑。 他本来不是个会忍痛的人, 此时觉得兹事体大,不能出声,因而一声不吭, 忍得满头冷汗,眼前一片白光, 血珠子从他的紧咬的嘴唇中一滴滴滑落。实在忍受不了时,他就用额头在地上砰砰乱撞, 仿佛以此处的痛感可以缓解另外一处。 唐画虽然看不见,但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哭道:“缈啊!缈啊!” “放开他!放开他!放开他!!”淳于扬真的疯了,仿佛唐缈所遭受的疼痛一分不少的同样感受在他身上, 他跳起来冲向唐缈和高加索大汉, 被石井中途阻拦, 好一顿拳打脚踢。 淳于扬怒极还手,然而石井说:“不要激动, 你不能为了唐桑就忘记了小妹妹啊,请你回头看!” 不用看也知道东南亚小个子控制了嚎啕大哭的唐画,他向来双手拿枪,一把枪对准离离, 另一把抵在唐画的小脑门上。 “没办法兼顾吧?好为难哦……”石井啧啧惋惜,“啊,唐桑好细的手腕,很快就会被踩断的哟!” 脚踩唐缈的高加索大汉赶紧又加了一把力,唐缈终于熬不住,一丝痛苦的抽噎滑出了牙关。 淳于扬身形晃了晃:“放开他,我知道钥匙在哪。” 离离蓦的瞪大了眼睛。 “在我这儿。”淳于扬说。 他突然不想活了。 “那就交出来啊。”石井一手举枪指向他,一手讨要钥匙。 唐缈尖叫:“别踩了!别踩了!是我是我是我!我拿了钥匙!!” 淳于扬咬牙说:“是我!!!” 离离也叫道:“去你们妈的!跟他们没关系!明明是我拿的!!” 唐画大哭:“哇——哇——缈啊——!!” 石井哈哈大笑:“咦咦咦?好奇怪呢?刚才你们谁都不承认,怎么现在怎么一下子又都承认了?钥匙到底在谁身上呢?亚历山大桑,你先放开唐桑,让他们好好说话。” 高加索大汉撤开了脚,唐缈瘫软在地,浑身力气已经被抽干。说真的,现在给他一刀,不论扎在哪儿,他都懒得哼哼。 淳于扬扑过去扶住唐缈,一字一顿地说:“钥匙在我这儿。” 石井笑着摇头:“很遗憾,淳于桑,我知道不是你。你是因为不愿意看到唐桑遭受痛苦才故意承认的,你的话不算数。” 他望向唐缈:“至于唐桑,我觉得他更加不知情。” “所以我确定是你。”他对离离伸出了手,“小姐,请把宝库的钥匙给我。” “……”离离咬牙,“我送出去了!” “小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不许骗人。” 离离闭上眼睛:“没有骗人,我真的……送……” “她把钥匙弄丢了!”淳于扬沉声说。 他听出来了,周纳德临死之前并没有把钥匙的去向告诉石井,后者不知道离离的确已经将钥匙送走,把真话当做了谎言! 既然真作假,那么假就可以为真! “丢到哪里去了?”石井问。 淳于扬说:“这里空间这么大,走过的地方这么多,估计连她自己也记不清。” 离离立即点头如捣蒜。 石井来回踱步,咧开嘴,讥嘲道:“你们真是狡猾,太狡猾了,太坏了,坏到让我厌恶!对你们非常非常地生气!” 淳于扬毫不回避他的目光:“她无意中丢失的,和狡猾有什么关系?” 石井冷笑:“好吧,黄金的下落要紧,先假设你们没有撒谎,我们再换一种合作的方法。” 见无人回应,他继续:“你们难道不好奇是什么方法吗?” 不好奇,他的任何建议都是以痛苦和死亡为代价的。 石井说:“我想到了一个更简便、更有效的方法,那就是由你们两个——唐桑和淳于桑——去找钥匙,这位小姐和小妹妹跟着我们。我们会带着她们到上面去等。” 他指指洞顶:“放心吧,我们会细心照料她们的,尤其亚历山大桑,他对待女孩子一向很温柔。每隔两个小时我都会派坤贾巴下来询问一次,记住了没有?每两小时一次,你们必须回答。从……我想想看吧,给你们一点宽限,从第二次询问开始,每拖延两个小时,我就割掉小姐或者小妹妹的一根手指,直到你们把宝库钥匙交给我。很公平是吧?这样可以避免你们消极怠工。” 不公平,一点儿也不公平,然而当你手无寸铁时,本身就毫无公平可言。 “求求你,不要!”唐缈央求,“我妹妹还小,你把她放了吧!” 石井说:“唐桑,你刚才说要干|我的时候,怎么不摆出这张可怜的脸呢?所以不行,真的不行,游戏规则是由我来制定的。” 唐缈问:“那换我行吗?我替妹妹跟着你们!” 石井说:“也不行,这个地方是你的家呀,你比较熟悉情况不是吗?你可以指挥淳于桑找钥匙嘛,他看起来很能干的哟!” 高加索大汉将两支手电筒硬塞到了淳于扬手中。 “拿着吧。”石井假惺惺地说,“这是我借给你的装备,随时可以来找我更换电池,祝你们找东西顺利!” 他补充:“其实,我现在就想亲手扼死你们,看在你们还有些价值的份上,允许你们延长几个小时的生命。” 唐缈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离离首先被捆住手脚绑在登山绳上,用滑轮一点一点往洞顶送去。当高加索大汉抓向唐画时,他崩不住了,正要有所动作,被淳于扬从身后拉住。 淳于扬冲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眼神里有叫人安心的东西,唐缈软了下来,仰起脖子对离离喊:“离离,看在表舅爷的份上,麻烦你……” “你不用说了!”离离大声地打断道,“我欠你们家的我记着呢!我就算拼着十根手指头全都被砍断了,也不会让几把日的动小丫头一根汗毛!” “多谢!”唐缈诚恳地说。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和离离的关系居然会变成这样,原本他永远都不可能与离离成为朋友,而现在却恨不得把十年寿命都献给她,换取她对唐画力所能及的保护。 一丁点儿也行,于事无补也行,甚至她们两个死在一起都行,只要她顾及到她,别抛下她,别让孩子独自一个人! “画儿,你不许说话!”淳于扬嘱咐,“也不能哭!” 唐画害怕得直发抖,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淳于扬又喊:“离离,拜托!” “别废话!”离离断然转身,和唐画一起被挟持了上了洞顶。 当她们的身影在那个被炸出的小洞口消失后,唐缈维持着仰视的姿势,一下子跌坐在地。 淳于扬吓了一跳,连忙架住他:“没事吧?” 唐缈呆呆地说:“怎么能没事?老子要哭了,我妹妹被他们带走了……” 他说着就眼眶泛红:“要死了……姥姥叫我照顾好她的……这下怎么办?我怎么跟姥姥交代?” 淳于扬低声安慰:“你先别怕,她暂时是安全的,一定没事。” 唐缈愁眉泪眼地吼道:“你怎么知道没事?他们要剁她的手指头!唐画还不到六岁,他们就要剁她的手指头!” “嘘,别激动,别激动,我有办法。” 唐缈问:“你有什么办法?” 淳于扬说:“我会想出办法的,你给我点儿时间。” 唐缈闻言捂住了脸。他把头埋得那么低,淳于扬只能看见他单薄的肩背在上下起伏,每起伏一下,似乎都是一种无声的责难,让淳于扬倍感痛苦。 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唐缈受伤的手腕,后者便躲闪:“别碰。” 淳于扬问:“疼吗?” “特别疼。”唐缈低垂着脑袋说,“别碰,再碰真要断了。” 淳于扬缩回了手:“对不起。” 唐缈说:“又不是你踩的,你向我道什么歉?” “对不起。”淳于扬又说。 唐缈撤开了遮脸的手,悻悻地瞪着他:“也对,你是应该说对不起,是你把我从南京弄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本来只是打了人,被工厂开除一次足够了!” “对不起。” “别说了,没意思。” “……对不起。” “别说了。”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唐缈突然说:“我不行了,我想躺一躺,你自己去找什么鬼钥匙吧……” 连续不断的打击让他心理崩溃了,话没说完就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虾一般弓腰栽倒下去,淳于扬坚决不让他躺,紧紧地搂着他。 淳于扬这辈子大概也不会像这样再拥抱另外一个人了,他抱得那么用力,手臂收得那么紧,也不管唐缈愿不愿意,他在唐缈耳边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没事的”“别着急”,像是着急解释很多东西,然而一时词穷,除了这几句什么都讲不出。 唐缈默默趴在他的肩头,目光茫然,双手下垂,浑身无力之极,甚至都不愿意思考。只觉得身上很痛,头涨得痛,脸也痛,心里更痛,只有这个和自己紧贴着的胸膛还有一丝暖意,仿佛能够缓解些许。 “淳于扬……”唐缈喃喃。 “嗯?” “我左边的眼睛看不见了……” “没关系的。”淳于扬柔声说,“只是眼睛附近的软组织受伤水肿,所以看不见,不是眼珠子被打坏了。” “谁让你说这个了……” “那说什么?” 唐缈说:“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的头是不是肿成两倍大了?”唐缈问。 “对不起。” “这时候说什么对不起?” “对不起,马上就会消下去的。” “头疼……” “嗯。” “我好烦,想死了……” “你死了唐画怎么办?她只剩下你和唐好两个亲人了。” 听淳于扬提到唐好,唐缈苦闷地闭上了眼睛:“我家唐好在哪里?不会也被石井他们控制了吧……” 淳于扬笃定地说:“没有。如果他们抓住了唐好,以石井的个性一定会张扬出来,所以唐好必定还躲在暗处,在石井发现不了的地方。” “那希望她继续躲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唐缈喃喃,“最好坐着江轮,沿江而下……” 淳于扬摇头:“不,她得回来,我需要她帮忙。” “……你比较坏了。”唐缈轻声说。 “对不起。” “让我妹妹走。” “好吧,让她坐江轮去南京。” 唐缈叹息:“那……钥匙该怎么找?” 听到他终于从无比颓丧的情绪中走出来一些,开始考虑眼下的问题,淳于扬隐隐地松了一口气,柔声说:“我的挎包上还挂着一把钥匙,如果他们两小时之后问起来,我就把那个交出去。” 唐缈的眼珠子动了动,问:“……什么?” 淳于扬说:“就像前些天在上面唐宅时你控制我们一样,要交出一个原本就不存在的东西,除了作假,还有别的选择吗?” “……” 唐缈双手撑着他的手臂挣脱开,不慎碰到了伤处,痛得一皱眉。 “别乱动。”淳于扬警告。 唐缈悚然说:“你开玩笑吧淳于扬?那把钥匙一看就不是唐家的东西呀,那上面还有拼音字母的商标!” 淳于扬说:“没错,那是我家的大门钥匙。但除了离离,谁也没见过姥姥的钥匙,只要她一口咬定我这把是真的,就算石井也没有证据反驳。” “那怎么行?” 淳于扬说:“我觉得行。” 唐缈急急地说:“要不我们凭空造一把怎样?你去找找附近没有铜片,或是铁皮也行,只要有一把硬剪刀、一把老虎钳就能拗出钥匙来,我会弄的,我在厂里学过的,两个小时足够了!石井哪能知道中国古代的钥匙是什么样子,我弄个最花哨的给他!” 淳于扬笑了笑说:“是么?那你好本事啊。” “我们去找工具,真的,我可以的!” 淳于扬分析说:“关键不是钥匙,而是黄金。石井得到钥匙之后,下一步就会逼问黄金的地点,你知道吗?你也一样不知道,所以钥匙的真假不会影响事情的结果,只能寄希望于离离运气好,在我想出应对办法之前,能够多保留几根手指头。” “那不行的,不能这样对她。”唐缈说,“快想办法……” 淳于扬问:“手腕还疼吗?” “疼。”唐缈老实地说。 “先处理你的伤,然后再想办法吧。”淳于扬说着便来抓他的腕子。 唐缈连忙退缩:“算了算了,不要不要。” “有现成的。”淳于扬说。 唐缈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他起身走了几步,弯下腰从周纳德那摔得稀烂的尸体上撕下了一件衣裳,并且抽出了死人的皮带和鞋带。 “淳于扬,你……” 淳于扬冲他招手:“来,我给你固定一下手腕,防止二次伤害。” 唐缈还是躲,被淳于扬一把抓住:“想残疾么?” “……”唐缈只能看着他将周纳德那件略微沾了点儿血迹的汗衫撕成布条,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再用鞋带绑牢固定。 他觉得有点儿恶心,不但恶心这件衣服,更恶心衣服的那死透了的主人,他不明白为什么淳于扬反而表现得若无其事? “你洁癖好了呀?”他问。 “没有。” “没有你怎么……?” 淳于扬勾唇一笑:“跟你在一起,哪还记得什么洁癖?” “……”唐缈问,“你在骂人么……哎哟哎哟哎哟哎哟,轻点儿!” “不要躲!” “不要把周纳德的臭皮带挂在我的脖子上!” 淳于扬于是扔开周纳德的皮带,抽出自己腰间的那条,扣好搭扣后强行挂在唐缈的脖子上,将他的手臂弯折,塞了进去,动作一气呵成,力度却很温柔。 “……”唐缈说,“一会儿你裤子掉了不要怪我。” “不怪你。”淳于扬叹气。 想起了周纳德,唐缈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早些把他弄死就好了!” 淳于扬说:“不说这个了,他已经死了。奇怪,为什么周纳德之前还活蹦乱跳,上了洞却突然死了?” 唐缈说:“蜘蛛。” “嗯?” 唐缈说:“那些妖面蛛不是坏东西,是姥姥放出来救我们的,因为我们喝了山脚下池子里的毒水,而蛛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能够解毒,周纳德唯一逃过蜘蛛攻击的人。或者反过来说,蜘蛛是故意不攻击他,让他去死的。” 淳于扬问:“你怎么知道?” 唐缈勉强一笑:“我通天彻地啊。” 淳于扬垂头也笑:“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你家祖先冥冥之中有灵,不肯放过他。” 包扎完毕,唐缈望着自己高高吊起的手腕,叹气说:“唉,挨石井打这件事在我的人生中排名吃亏第二。” “第一是什么?”淳于扬问。 唐缈笑道:“第一是你烫我的脚底心,我以后会报复的。” 淳于扬也笑了:“随时恭候。” 他考虑片刻,说:“对了,周纳德说他的枪是在山那一侧的房子里找到的,我们得想办法回去,或者回上方山洞的控制室也行,那里也有许多枪。有了枪支弹药,我们才能和石井硬碰硬。” 唐缈说:“回不去。咱们刚才试过了,下山并不是按照‘逢弯左拐’的走法,那样走会迷路。” “再试一遍,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淳于扬说着,四下里寻找自己的绿色军挎,幸好那包没被石井发现,还好好地丢在棺材后面。 他捡起包检查一番,苦笑说:“险些把你家姥姥弄撒了。” 他背上军挎,正要打起手电寻路,忽然听到唐缈颇为凄凉地问:“我家里的人都特别奇怪是吧?活着时怪模怪样,死了也不改初衷。” 淳于扬于是略微弯腰,将胳膊递到他面前。 “怎么了?” “扶你。” “扶我干什么?” “因为你们唐家矜贵。” “……”唐缈问,“鼻青眼肿的矜贵?” 由于淳于扬坚持要扶,唐缈只好将剩下的那只好手搭在他胳膊上。肌肤接触,一方指尖冰凉,另一方却散发温热,双方都微微一抖。 淳于扬稳定了一下心神,笑道:“你手指甲还是黑的。” 唐缈蜷起手指看了看,抬头长叹:“没办法啊!” “现在想通原因没有?” 唐缈摇头,又点头,说:“反正是姥姥留下的蛊虫,就当它是遗传病,多想也没意思,照单全收吧!” 两人后来均不说话,走也走得缓慢,一步一步,注意四周,提防脚下,却不知为什么心跳却渐渐快起来,气息也有些紊乱。 唐缈只觉得对方皮肤上传来的热力源源不断,到了甚至有些灼人的地步,只好把手放下,说:“你走前面。” 淳于扬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 又走了十多分钟, 淳于扬终于承认还是把唐家的阵法想简单了, 他和唐缈已然下不去这座小山,无论怎么走,最终还是原地转圈。 不能往下, 便只能往上了。 两人合打着一只手电, 掉头向山上走,过了那个提示直行的棺材后,再度右拐, 谨慎前行。 四周湿气浓重,白雾弥漫, 明明是一座洞中小丘陵,却走出了青霭连空数重山的感觉。脚下小路曲折蜿蜒, 有绕圈,有折返,最后不知会通往何处。 淳于扬说:“还有一件事更麻烦。” “哪件事?”唐缈问。 “如果你家没有黄金,该怎么搪塞石井。” 唐缈停住脚步:“表舅爷不是信誓旦旦说有么?我说没有, 他还生了很大的气。” “这就是麻烦所在。”因前方有一条沟壑, 淳于扬再次伸手扶他, “你那表舅爷个性放诞,嗜好喝酒, 喜欢吹牛,历经人生波折后反倒更加不靠谱,他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呢?” 唐缈说:“他不是听前任家主唐竹仪说的吗?” 淳于扬笑了笑:“你记错了,唐竹仪是说给他父亲听的, 他知道此事也是通过转述。所以你看,这个消息已经从好几个人的口中流转过了,话传两次就会变了样,删繁就简也就罢了,怕的是添油加醋。” 见唐缈不说话,他补充:“不过现在看来,周纳德之前的确不知道关于黄金的事,否则他也不会兴冲冲地跑去告诉石井,他来唐家是另有所图。” “图什么?” 淳于扬摇头:“不知道。” 他见唐缈走路不稳,便问:“怎么了?哪里疼?” 唐缈挑眉:“我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东西,当然走着走着就会往旁边偏喽。” 淳于扬苦笑,又说了句:“对不起。” 唐缈说:“你哪来那么多对不起?不许再说了,再说不如赔钱!” 淳于扬点头:“好。” 唐缈笑起来:“有趣有趣,我挨了死洋鬼子的打,你的脾气倒变好了?不如你帮我变本加厉地打回来?” “好。” 唐缈闻言抖了一抖:“快……快走吧,你脾气好得不正常。” 前方有一条长沟,把小山丘生生劈成两半;长沟上横跨一条铁索桥,仅有一米多宽,四五米长,与其说是桥,还不如说是架玩具。 为了方便行走,铁索桥面上铺着木板,年代久了有些朽烂,踩上去咯吱作响,显得很不牢靠。 两人站在桥上往下看,只觉得深壑深不见底,也不知通向哪里。喀斯特溶洞的内部向来地形奇诡,云贵川渝有好些溶洞直到几十年后依旧是人类未曾涉足的处|女地。 过了铁索桥继续往前,淳于扬边走边说:“石井现在逼问我们是想要两样东西,一是钥匙,二是黄金宝库。你仔细回想看,在咱们所有人当中,分别是谁第一个说出这两个词?” 唐缈想了片刻,说:“钥匙是姥姥在江边栈道犯病时说的,黄金宝库是离离到家里来的那天晚上欺负唐好时说的。” 淳于扬又问:“姥姥曾经提到过黄金吗?” 唐缈摇头:“半个字儿都没。” “你再想,是谁把钥匙和黄金宝库这两样东西联系起来的?” 唐缈说:“离离。” 淳于扬点头:“没错,是离离,我们很可能一开始就被她带偏了。” 他分析:“她是听信了司徒湖山的话来唐家夺宝的,所以看什么都值钱,或许一切都是她在牵强附会,原本钥匙就是钥匙,宝库就是宝库,二者没有联系。甚至说绝对一点,只有钥匙,没有宝库,因为钥匙为姥姥所有,而宝库是司徒湖山和离离的臆想之物。” 唐妙停下脚步:“她这一牵强附会可就把我们害惨了。她误导了周纳德,而周纳德又误导了石井,石井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他是非要把黄金翻出来的!” “正是如此啊。”淳于扬苦恼地抓了抓下巴。 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又走了一段,四周雾气未散,只觉得脚下的坡度趋于平缓,似乎已经走到了小山顶上。 突然淳于扬停步问:“你看到吗?” 唐缈说,“看到了。” “那是房子吗?” “嗯!” 旧建筑在雾气后面露出了一个檐角,上面端坐着一只砖雕夜枭。 这种蹲在屋顶上的小动物雕塑在古建筑行业内部被戏称为“走投无路”,因为它的确已经走到了檐角最边上,再往前一步就要栽倒下去。然而枭不一样,它是会飞的。 淳于扬和唐缈一前一后朝着那间影影绰绰的房屋走去,到了近处才发现原来是一座大屋,和先前看到的有些区别。 在山左侧小径时,他们曾路过许多间房屋,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狭小的坡顶单间,幅面仅相当于普通房屋的三分之一大小,建造它们应该不是为了住人,而是出于某种仪式的需要。 但这一座却是正正经经的屋子,三间大屋连成一排,墙壁,斗拱,窗棂,立柱全都雕了花,正中间开一扇黑漆大门,门扇紧闭,气势不凡。 “大门上连匾额都没有,这是什么地方?”淳于扬问。 唐缈说:“总不会又是一个祖宗祠堂吧?” 两人出于谨慎先绕屋子外墙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绕回房屋正面时,淳于扬上前推了推那扇黑漆大门,纹丝不动。 唐缈说:“我来我来,免得这门也认主。” 不说还好,一说果然如此,他的指尖刚触及门环,便听到枢轴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 “唉,让我猜到了。”他苦笑。 他小心翼翼地望向门内,只见里边一片漆黑,突然间一堆萤火虫似的东西从眼前闪过,扑进墙角消失了。 唐缈勃然大怒:“好啊,原来是你!你现在过来开门了?刚才我被人狠揍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出来救我?回回都是马后炮!养了你不叫不咬人不说,还喜欢看我的热闹!” 那萤火虫一样的东西自然就是看门狗了,它也许自知理亏,任凭唐缈怎么斥责,就是缩在梁上一动不动。 淳于扬迈入堂屋,拧亮手电观察周围,屋子阔大而纵深,但是空无一物,甚至连多余的装饰都没有,屋内和屋外完全是两个风格。 和地面上唐宅的第一进客堂类似,屋内有四根负责支撑结构的粗壮立柱,立柱上方有楹联被移走的痕迹,淳于扬正在犹豫要不要走近了看,唐缈已经在撵着看门狗跑了。 “你给我出来!你看看我的手腕惨不惨?你再看看我的脸!你的那些蛆朋友、蛾子朋友也不来救我!老子要是残疾了,你们都要负责!” 黄绿色光点在房梁和立柱之间的幽深阴暗处跑来跑去,像是被唐缈骂得无地自容、无处可躲,还真有几分仓皇落水狗的神|韵(这俩字居然也敏感?!)。 由于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淳于扬只得向两侧的厢房走去。先是右边,依旧空空如也;然后往左,却发现了不得的事情,门后是一间堪称华贵的书房。 书房里有书柜,有书桌,有圈椅,有一张可供短暂休憩的床榻,有二人可对弈的棋桌,甚至还有泡功夫茶的茶桌。所有家具用料依然是上好的红木,桌上棋盘棋子、文房四宝、功夫茶碗等等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一丝人气。 淳于扬隔着衣服抓起一只茶碗,暗忖:真干净啊。 这些东西大约好几十年都未曾使用,却连一点浮灰都没有,显然有人不久前刚刚打扫过。 书架上有几本书,淳于扬没有去碰;书桌上有几张纸,他伏下身用手电照着粗略一看,恍然大悟,说:“唐缈,你过来。” 唐缈还在指着自家的狗骂呢,听见了便问:“什么?” 淳于扬说:“这间屋子是唐竹仪的书房。” “书房?在洞里?地下?” 淳于扬说:“这显然不是他自己选的,而是在他死后,有人替他布置的。你来看。” 他将桌上的纸递给唐缈,后者凑到手电光下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已将光绪版民国印中华书局二十四史烧给你,这书我看无聊,你若也不喜欢,托梦给我,不要不说话。 底下还有一张纸,写着: ——三国演义一书暂缓烧给你,已被好儿拿去看,她大喊没趣,说全是主公,连个公主都没,且极讨厌刘备,学人骂大耳贼。露水天凉,多添衣。 桌上的镇纸下方还压着纸,唐缈一张一张地翻看,大多写着字,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家常事,不是烧书给你看,就是烧钱给你花,烧东西给你用,天凉了加衣服,天热了注意防暑,逢年过节给你烧吃食。 甚至还有一张唐画婴儿时期的小照片,照片下方的纸上写着: ——捡一女孩,取名画儿,眼睛似乎有病,想月底带去县城医院检查,望你在天之灵保佑,一切平安。 字下还有字: ——已回家,医生说治不好,你也不用过分担心,都是命中注定。 另有一张小条,看上去年代较远,纸质都发了黄,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有气无力,写着: ——病了一月,已经好了。 “……”唐缈轻声说,“这是姥姥的笔迹。” “嗯。” 唐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姥姥她……唉…… 光阴隔眼,寒灯独坐,几十年她来居然用这种方法在和逝者交流,其中悲寂大概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苏东坡有悼亡的伤春词,大意说白昼出门了便不敢归家,因为家中空室漫漫;步入家门刚想说话,忽然止住,因为想起已无人应声。 姥姥也是这样么?所以为了避免伤心,她将家里唐竹仪留下的痕迹清扫干净;又因为伤心又跑到这里来再为他摆放一间书房,明知斯人已逝看不见,还是默默地趴在桌上写这些字,细语这些家常,一年一年,回首连自己也垂垂老矣。 淳于扬张望四周,说:“难怪书架上基本上都空了,书全都被她烧了吧。” 他看见桌下掉落了一张字条,于是捡起递给唐缈看,只见上面写着: ——重病求医,医生说倾家荡产未必能治,遂出院。好儿沿路痛哭,我虽不舍她与画儿,然心中窃喜,快则今冬,慢则明春便可下来陪你,不知你投胎没?倘若未曾投胎,等我一等。 这张字条是唯一有落款日期的一张,正是今年四月,即姥姥连续向南京写信求助的时候,这应该是她生前写给唐竹仪的最后一封短信。 唐缈睫毛低垂,好一阵伤心。 淳于扬正要劝,忽然见他两手一拍,抬起眼睛笑意盈盈地说:“总之他们提前见面了对不对?” 淳于扬一怔:“呃,对。” 唐缈说:“那姥姥一定能赶上和唐竹仪一起投胎,或者两个人一起成仙去。姥姥一定说:唐竹仪啊,你怎么回事啊?烧那么多东西给你,你也不托个梦,你什么思想觉悟啊?唐竹仪说:啊碧映同志,我忙啊!” 他居然一人分饰两角,自说自演起来:“姥姥说:忙忙忙,你忙什么呀?唐竹仪说:忙开会,神仙堆里那么多事,马克思和斯大林意见不合,丘吉尔和恩格斯打起来了,列宁说你们闪开我这儿正和赫鲁晓夫下棋呢,这吊人赖得很,赫鲁晓夫说放屁放屁,勃列日诺夫比我赖八十倍,我跟他对家打牌,裤子都输掉了……我开会就是为了调解他们!” “姥姥问:就知道管人家的事,先把家里的事情管好啊!你怎么不保佑唐画的眼睛好起来呢?唐竹仪说:碧映啊,首先呢要舍小家为大家才算好同志,其次这个世界是有运行规律的,天生没鼻子的人,你烧香拜佛也不能长出鼻子不是?得整容啊!” 淳于扬展颜一笑。 唐缈见他笑了,也笑了两秒钟,突然脸僵住,自我嫌弃地说:“真糟糕,我怎么能这样,小妹妹还在上面等着被割手指头呢,我倒说起笑话来了!” 淳于扬缓缓地说:“你愿意说笑话是好事。” 唐缈又勉强笑了笑,下一秒问话已然带着丧气:“距离两个小时的期限还有多久?” 淳于扬闭口不言。 那块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瑞士金表依旧好好地躺在他裤子内兜里,可他不想掏出来,因为一旦被唐缈看见,似乎又提醒了什么。 于是他说:“别着急,还有时间。” 唐缈问:“石井马上要派那个东南亚矮子来打听情况了,该怎么办啊?” 淳于扬随手翻了翻桌上的纸,仿佛不经意地说:“我有句话想问你。” “什么话?” “如果我当着你的面杀了人,你会讨厌我吗?” “什么意思?” 淳于扬说:“意思就是当石井等三人在一起时,我对付不了他们,无能为力;但如果只有那小个子一个人,我就不会让他活着上去。你对我这种杀人犯怎么看?” 唐缈先是皱眉,而后扶着他的胳膊,盯着他的眼睛说:“淳于扬,你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什么圣母白莲花,哪在乎你杀一两个偷鸡摸狗踢寡妇门刨绝户坟的国际间谍大破鞋?你不杀,我说不定也会自己动手保家卫国。但我妹妹和离离还在他们手上,你可要瞻前顾后,想清楚了。” 淳于扬居然被他看得浑身发热,连忙移开眼神:“……知道了。” 书架上还有一些书,他随手拿起一本来看,越看越是诧异,喊:“唐缈。” 唐缈凑过去看,问,“这是什么?” 淳于扬回答:“这是你家的家谱。” “哦……”唐缈不怎么感兴趣,“家谱怎么了?” 淳于扬快速翻动书页,举起手电细看那纸面上的小字,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唐缈,如果这本家谱的记录可靠,你家可能真的有黄金。” 家谱是一个家族的历史, 翻看家谱仿佛在翻看时间的纵轴。 这本家谱第一页便明确写出唐家历史可以追溯到唐穆宗时期, 算是中唐了。 穆宗并不是个好皇帝,名声不佳,寿命不长, 在位时间也短, 属于没有建树,祸及百姓,还吃金丹死逑的那种, 不值得一提。 唐缈在淳于扬手中快速翻了几页家谱,发现都是些人名, 有些名字后面有注释,有些没有, 大同小异,便问:“你让我看什么?哪里说有黄金?” 淳于扬翻动书页,说:“这里。” 他指给唐缈看的是明末一页,起于崇祯年间, 止于明朝灭亡之后。 书页角落里有几行蝇头小楷, 写的是: ——是年, 助杨玉梁战张逆于彭山,逆船起火大败, 所掠金玉珠宝及银鞘数百千,半数沉底,半数归我府,以备玉梁抗后金所需之军辎。 唐缈默念一遍, 没弄懂,问:“这是谁跟谁?谁的船沉了?” 淳于扬说:“你看年份,隆武二年。” 唐缈看了,问:“隆武二年怎么了?” 淳于扬说:“隆武是南明的年份,这一年大明王朝已经亡了。明朝灭亡是1644年,隆武二年就是1646年,这一年在北方应该是顺治年间了。” “嗯?”唐缈继续困惑,他是历史渣。 淳于扬指着“杨玉梁”这个名字问:“知道他是谁吗?” 唐缈摇头。 淳于扬又指着“张逆”两个字:“这个人总知道了吧?” 唐缈还是摇头。 “张献忠。”淳于扬说,“你如果还问‘张献忠是谁’,我回去之后必定把你吊在床头一顿好打。” 唐缈赶紧说:“啊啊啊我有那么一点儿印象,他是不是那什么什么反抗明末封建腐朽政权的农民起义领袖?” 淳于扬心想:啊,可惜…… 他继续:“明末张献忠在成都称帝,国号大西,年号大顺。你说他是农民领袖也对,只是谈不上是什么反抗封建统治的英雄,此人暴虐残忍,杀人如麻,作恶一方,在蜀地人心尽失,几乎把四川人都杀了个精光,所以后来才有了‘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潮。” 唐缈惊道:“呀,那真是吊人王八蛋!” 淳于扬说:“不过呢,他到底杀了多少人,有没有立‘七杀碑’,开‘特科’取仕那一年是不是真把来成都参加考试的各府县生员约五千多人都杀了,是否真的屠尽四川导致千百不存一二,这些都该是历史学家研究的事,我不过也是从史书上读到他喜欢屠杀,史书偏偏又是清朝人编写的,难免有丑化的成分,也不知真相到底怎样。你先看这一句话吧。” 他指着“所掠金玉珠宝及银鞘数百千,半数沉底,半数归我府”那一行小字,问:“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唐缈问:“意思是……张献忠的宝贝归我们家了?” 淳于扬点了点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们唐家守着张献忠船队里的半数金银,你家里真的有黄金。” “……”唐缈说,“吹牛吧?” 淳于扬指着“杨玉梁”这个名字说:“这个人是明将杨展,在历史上有些名气,史书记载正是他伏击了张献忠。两相印证,吹牛的可能性不大。” 他继续:“隆武二年清兵应该已经打到四川附近,杨展的军队原本就是南明王朝抗清主力,打仗需要军资,他有充分的理由去截留张献忠的不义之财。看样子唐家不但帮助他大败了张献忠,还替他暂时保管着这一笔钱。” 唐缈问:“张献忠哪来这么多钱?抢的吗?” 淳于扬说:“敛财难道还有别的方法?这人转战的地方很多,包括四川、湖北、安徽、陕西等等,巨额的军费开支从哪里来?唯有抢掠。据说他开始抢藩王、官吏、富户,后来随着战事吃紧,所到之处无论皇亲贵胄或平头百姓一律不放过,连妇女头上的银簪子、耳朵上的银耳坏都强行拉下来,可谓贪得无厌了。” 唐缈点头:“所以这人就是臭不要脸,弄了个短命的小王朝作威作福,不但滥杀无辜,还搜刮抢夺人民群众,把好几个省都抄了家了,最后全用来为自己的野心服务,对不对?” 淳于扬点头:“对。李自成、太平天国等等均是一路货色,什么起义不起义、正义不正义的,就算刚开始是为了反抗,到后来说穿了也就是杀人、抢钱、圈地、享乐、掳掠妇女,可怜普罗百姓的血肉之躯,累累尸骨,都给他们做了垫脚石。你们唐家世代居住在四川,必定期盼物阜民丰,平安无事,所以参加阻击祸害川中的张献忠就顺理成章了。” 唐缈点了点头,又问:“我家祖宗把替杨展留的那部分金银财宝藏哪儿去了?” 淳于扬指着后边一页:“你看这里。” 只见也有一行小字,写得极尽简略:展死,埋宝于地。 “杨展死了?”唐缈问。 淳于扬回想说:“我记得杨展也是四川人,他死是因为赴了鸿门宴,死在自己人手里。这不奇怪的,那时候南明永历皇帝偏安一隅,朝政一团浆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所以这笔钱没能还给杨展?”唐缈问。 “嗯。南明小朝廷混乱不堪,内讧不断,唐家既然无法相信杨展以外的任何人,又不可能去投靠清军,只能将这批张献忠的财宝留下来了,一留便是三百年。”淳于扬说。 “你再看这里。”他将家谱翻到咸丰年间,在这段时间内,唐家从蜀中举家迁徙到了瞿塘峡口。 为了节约时间,他直接将记录内容解释给唐缈听:“这段话的意思是,四川流传一首童谣,叫做:石牛对石鼓,金银万万五,谁认识得破,买尽成都府,说的就是张献忠沉船宝藏。那些船沉在岷江江口段,百多年来江口附近的村民偶尔会捡到被冲上江滩的银锭、铜钱,应该就是来自于沉船。” 唐缈点头:“哦,这是沉了的那一半。” 淳于扬再指着下方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再而后太平天国战争开启,生灵涂炭,山河千里在,烟火一家无,咸丰皇帝命令成都将军裕瑞在四川查访,设法寻找或打捞张献忠沉船宝藏,以充实军费。” “唐家得到消息,摒弃异族之见,暗中送去了百金试探,没想到裕瑞及其部属视民间疾苦于无物,居然心生贪念,中饱私囊。一面回复皇帝说打捞无果,一面刑讯逼迫唐家信使,让交出所有财宝,否则屠寨灭族。唐家便连夜迁移,携宝至江岸深山中,建造宅院与库房,从此与世隔绝。” 他总结:“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唐家真有价值连城的宝藏。张献忠不论好坏,总是历史上叱咤一时的人物;大西政权尽管短命,也控制过广阔的西南地区,那些金银不但有本身的价值,还有文物价值。” “……”唐缈瞠目结舌,隔了半天才问,“好事还是……坏事?” 淳于扬苦笑:“好事也是坏事,几百年前就是拿不出、花不得的烫手山芋,如今也一样啊,石井可不就在上面虎视眈眈地等着么? “宝库……如果有宝库,会在哪儿?” 淳于扬说:“你再看家谱,咸丰年间唐家的人丁已经开始凋零,直系旁系加起来不过几十个人。” “那又怎么了?” 淳于扬说:“你还记得离离曾经推测宝库在江边附近吗?她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唐家众人带着巨额财宝迁徙,那么这次搬家其一要保密,其二只能走水路,其三他们从长江水路将金银运到此地上岸后,因人力有限很难再往内陆运,只能就地处理,所以沿着江岸找,一定会找到宝库的入口。” 他笑了一下:“这个消息如果让离离知道了,以她的个性,必定会在江边栈道来来回回走几百遍,把悬崖上的每一棵树根、草根都扒开来看的。” 唐缈把家谱摊在桌上,继续翻动。他突发奇想,从后面往前看,结果第一个印入眼帘的名字就是“唐碧映”。 咦? 姥姥居然被写在唐家家谱上! 有些人家的家谱上只写男性,不写女性;有些家谱里为儿媳留一席之地,却未必收录女儿。但姥姥不是买来的丫鬟吗?她成为唐姥姥是因为唐家绝后了,一个人都不剩了,她原本又不姓唐,说穿了就是个守宅的人,看大门的! 非亲非故,非妻非妾,她怎么会进家谱呢?这本家谱是谁编的?什么时候编的? 唐缈立即翻到家谱首页,只见上面一行小字写得清清楚楚: ——唐竹仪增补誊抄于民国三十五年秋 哦,原来是唐大家主! 淳于扬凑过来说:“民国三十五年就是1946年,那时候姥姥还很年轻。” 家谱记载姥姥出生于民国十四年(1925年),是贵州人,其育虫,善蛊,无人能及。 “无人能及”这四个字是原话,可见唐竹仪对姥姥的赏识,属于典型的自卖自夸。 唐碧映的名字占了一整页,前后左右都是空的,说明姥姥在当年唐竹仪重编家谱时,就和现在一样是孤家寡人。 往前翻一页,也有来历清晰但是无后继,与世界牵连甚少的名字——唐竹仪,民国九年生人。 “唉,家主啊。”唐缈叹息。 民国九年就是1920年,这人1920年才出生,共和国成立初期便去世,估计都不满三十五岁,果然英年早逝。 是他把姥姥增添进了唐家的家谱,这么说早在那时,他才二十六岁的时候就决定把唐碧映当做自己的接班人了?他知道自己会早早去世? “这是什么意思?”唐缈喃喃。 淳于扬凑过去看,只见这一页右下角抄录一首小诗,是王昌龄的那首五绝《答武陵太守》。 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 这首诗用的典故是战国四君子之一的信陵君和看门老头儿侯嬴的友情,王昌龄用这个典,是为了指代武陵太守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淳于扬问唐缈:“读过这诗吗?” 唐缈点头:“《天龙八部》里看过。” 淳于扬沉吟:“谁对唐家有知遇之恩?难道还是杨展?” 他琢磨片刻,没想通,便先算了。 家谱上唐竹仪还有几位同辈兄弟,基本上都比他大,“家主”这一重任落到他的头上,多半因为他长房长孙的缘故。 淳于扬找到了指着一个叫“唐枫仪”的远房旁支说:“这个人与家主同辈,但小几岁,很可能就是你那位化名司徒湖山的表舅爷。” 唐缈也觉得像,但是没证据。 淳于扬又看到了一个框,一个墨笔方框,和所有“仪”字辈的人并排,然而里面空空如也。 他立即合起家谱藏进书桌抽屉里,说:“把它烧了吧,关于黄金的事就能不留证据。” 唐缈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如此举动,不太高兴地问:“难不成石井还能找到这儿来?” 此话一出,淳于扬脸色微变,说:“我们得回去了,免得一会儿那个坤贾巴的东南亚矮子找不到人!” 唐缈问:“怎么回?我们都不知道下山的走法。” 淳于扬说:“但他更不知道‘逢弯右拐’的上山诀窍。他从洞顶降落时不受阵法影响的,一旦落地便会被困住,必定找不到这儿来,我们去找他,总比他找我们容易。赶紧去见他一次,免得他着急上去剁离离和画儿的手指头!” 两人退出书房,刚迈过门槛,淳于扬便“咦”了一声,说:“有趣,这屋子的面积居然会变,好像有墙不在原来的位置了。” “是吗?”唐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淳于扬说:“或许是我看错了。” 转身正要出门,看门狗忽然从梁上跳下来,挡在他们面前。 唐缈这时才勉强看清这东西长什么样——它的身体原本不大,但因为触须较长而显得膨胀了好几倍,乍看像是一团柔软的长毛绒,找不到眼睛和嘴巴的具体方位。非猫非狗,这种外形如果硬要比作一种生物,那就是海葵或者海胆,总之不像是陆地上的玩意儿。 看门狗牢牢地把守着门,不让人出去。 淳于扬领教过它触须的厉害,因此不去碰它,轻声斥责:“干什么呢?让开!” 看门狗微微晃动,就是不让。 “让开啊,”唐缈说,“我有急事!” 看门狗非但不闪开,还朝他们逼近了一些,触须顶端盈盈的光点挥洒飞舞,在暗处绵延成无数根黄绿色的线条。 “?”淳于扬和唐缈被它逼得退回了堂屋正中。 唐缈一叠声地问:“你干嘛你干嘛你干嘛?嗯?什么情况?” 淳于扬却有些明白了:“它在保护你。” “什么?” “外面有危险,所以它在阻止你出去,”淳于扬说,“我们从后窗走。” 可惜他考虑欠妥,这个建于洞中的房子根本就没有后窗。两人从堂屋找到书房,转了一圈终于死心,回过头去和看门狗商量。 “狗娃子,你乖哈,你得放我出去救唐画啊!”唐缈低声下气地说。 看门狗触须上的荧光闪了闪,如果它会说话,估计配以冷漠脸并呵呵了两声。 “你让开不让开?!”唐缈的语气严厉起来。 看门狗荧光齐灭,唐缈还以为它认输了,没想到它忽然暴起,径直把他扑进了右侧那间空无一物的斗室! “唐缈!”淳于扬惊呼,尽管有九成的把握那东西不会伤害其主人,但还是吓得不轻,拔腿就追了上去。 见两个人都进了斗室,狗子松开触手,荧光闪烁,迅速越过淳于扬到他身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兔起鹘落,行云流水。 淳于扬立即去推门,却已经晚了,只听得枢纽嘎嘎作响,与门相夹成直角的那面墙壁居然压了过来,瞬间就把门遮住。幸亏淳于扬闪得快,否则只差半秒,他的胳膊和手就会被碾成肉泥! 淳于扬转身拉起唐缈,急速后退,直退到另一侧的墙边。 看门狗从两侧墙壁之间的缝隙钻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又倏忽钻出去。它是虫,不是人,身上连根骨头都没有,自然想往哪儿钻就往哪儿钻。 厚厚的墙壁迎面压来,淳于扬已经来不及想办法! 突然,他面对唐缈而立,将双手撑在他的头侧,自己则背对墙,这个姿势一是能避免唐缈正面受压,二是人的脊柱所能承受的压力远超想象,在极端状况下甚至可以保命。 唐缈已经吓傻了,直勾勾地望着他的脸,正要说话,对面墙壁已经压到。 淳于扬闷哼一声,双肘弯曲,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 所有的动静戛然而止。 墙停了, 看不见的机关枢纽停了, 因为摔落而晃动的手电光也停了。 看门狗毕竟是唐家的东西,并不想压死他们,只是想把他们留在原地。 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但不是绝对黑暗, 因为手电依旧在墙那边亮着,光线透过墙头上的缝隙透了进来,只见原本面积有十多平米的斗室, 现在只剩下了窄窄长长的一条。 唐缈和淳于扬被压在中间,两人腿绊着腿身子贴得严丝合缝, 幸好还有些身高差,否则连鼻子都要撞在一起。 两人看了一眼对方, 迅速移开了眼神。 “……” “……” 唐缈动了动,淳于扬也动了动,然后他们停下来,继续尴尬。 “……” 唐缈说:“咳……我站的位置不太好是吗?” 淳于扬说:“嗯……” 出于保护目的, 他呈双手双脚叉开的姿势, 而唐缈站在他两腿中间——准确地说, 是被他夹在两腿之间。 唐缈问:“那我……挪……挪一挪?” “嗯。” …… 淳于扬说:“别挪了。” “好。” 两人背部紧紧贴着墙壁,冰凉阴冷, 前胸却因为靠在一起而滚热发烫。由于淳于扬不让动,唐缈只得把这冰火两重天的姿势又多维持了一分钟。 当然相当煎熬,他脸烧得可以自燃了,感觉还是应该稍微动一下, 不动要死了…… 于是他协商:“我……我先往右,然后你往左,怎样?” 他说话的尾音都发着颤。 淳于扬说:“嗯。” 但是他们忘了,人面对面站立时,对左右的描述正好相反,于是他们往同一个方向挤了一步,贴得更紧了。 “……” “算了……”唐缈说。 他只能把头扭了过去,让淳于扬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耳侧。 淳于扬说:“我动,你不要动。” “不不不……还是我动吧。”唐缈小声说,“我动方便些,你两条腿岔开着不方便……” “嗯。”淳于让步。 唐缈维持着侧脸姿势往左蹭去,分明感觉到淳于扬的心跳如擂鼓,却什么表情也不敢有,只紧紧的咬着下唇。 淳于扬也咬着唇,把声音压在喉咙最深处。唐缈像只猫一般在他肩下挪移,蹭得人头皮发麻,简直要疯。 他的身体起反应了,过于明显,掩饰不了,而唐缈紧密地贴着他。 唐缈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因为硌得慌,但他装作不知道,否则大概会羞耻到死过去。 他觉得应该说些话来打岔,掩饰这难堪现状,然而脑中空空一句话都组织不起来,只觉得对方烫得惊人……以及自己可能穿少了。 唐缈刚刚把一条腿挣出来,淳于扬便难以忍受地制止说:“我动,你别动了。” 唐缈依然侧着脸,忽然把眼睛闭上,舌头打着结:“你……你来吧。” 淳于扬便擦着他的身体拔开了自己的脸,胸、腰、胯和长腿,最后是剩下的那只手。分开如此不容易,当他的鼻尖轻触过唐缈的面颊时,唐缈抖得像一片羽毛。 淳于扬艰难地滑到一边,长长松了一口气。 唐缈终于把脸正了过来,也轻喘了两下,咳嗽数声。 听他咳嗽,淳于扬以为他不舒服,问:“我压到你了么?” 唐缈说:“咳……没有。” “你的胳膊没事吧?” “没事。”唐缈又咳了两声。 淳于扬还是不放心,居然伸手来摸他的胳膊,简直不让人有一秒钟好过! 唐缈慌忙用手抵住,说:“真没事,别……” 淳于扬陡然捏住了他的手,十指纠缠片刻,突又松开,一节一节、一点一点地揉着、拨着、搓着、按着、压着、捻着他纤长的手指。 “……” 唐缈脸红得要滴血,他不知道他想干嘛…… 不不,他知道,他还没那么傻,他说:“你……” 淳于扬搓揉着他的小指指腹,一言不发,力道有些大,像是要把一小节骨头碾碎。 两人都盯着紧贴眼前的那面墙,就是不看对方,耳朵里全是彼此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唐缈侧过脸去,以为淳于扬要吻他,然而并没有,最终淳于扬松开了手,人也离开,侧移到角落里站着不动,留唐缈一个人立在原地。 指尖热度消失得太快,唐缈居然有一丝失望,过了半晌,终于还是他先说话:“淳于扬,我从墙缝里看到光了。” 淳于扬嗯了一声:“那是手电还亮着。” 唐缈叹气:“我要是能钻得过墙缝该多好……” 淳于扬无声地笑了一下:“嗯。” 唐缈怒道:“我出去以后非把那赖皮狗子打死不可!” “嗯。” “你有办法吗?”唐缈问。 淳于扬说:“没有。” “快想办法。” “嗯。” “……想出来没有?” “没有。” “……”唐缈说,“好吧,你慢慢想,我也静静。” 然而他静不下来,首先他不是那种很冷静的性格,其次境况也逼得他发慌。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起抖来,上下牙敲得咯咯作响,淳于扬察觉到不对,立即靠了回去,问:“怎么了?” “没……没事。”唐缈说完这句,就无力地把额头靠在眼前的墙壁上,承认道,“我害怕,他们要割唐画的手指头……” “你暂时不要想这个事情。”淳于扬说。 “我怎么能不想?时间快到了。两个小时,很快的。” “不要着急,石井说的期限是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也很快……” “你现在不用考虑外边的事,徒增压力。”淳于扬说,“过来,让我抱一下。” “干、干什么?” 淳于扬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贴在他的额上:“没事,就这样,让我抱一下。” 唐缈在他怀中细细地发着颤,又安静了几分钟,眼神依然不对,没了焦距,只有涣散。 他絮絮说:“他们割了画儿的左手手指还好,割右手的话,以后叫她怎么读书写字?不不不,左手也不行,她长大了总是要自食其力的,盲人能从事的工作本来就少,她没了手指头还能干什么去?连摆摊算命、盲人按摩都不行……应该让我去替她的,我又不怕疼,我又不怕少几根手指头,反正我也当不成工人了,应该让我去的,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姥姥……离离大姑娘家没有手指头也不行,我当然怎么就……怎么就不追上去呢……” “想让我堵你的嘴吗?”淳于扬问。 “怎……怎么堵?” 淳于扬说:“咱们被夹在这里手脚都不灵便,自然是用嘴堵了,不想到那一步的话就别胡思乱想。” “你开玩笑,哈。”唐缈勉强笑了一下。但他已经无法阻止自己继续崩溃,眼泪很快充溢眼眶,他快速地眨着眼睛,睫毛上细碎的泪珠落在了淳于扬手背上。 淳于扬说:“给你吃颗糖。” “什么?”唐缈哆嗦着问。 淳于扬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粒奶糖,放在他的手上:“你吃颗糖或许心情会好一点。” 唐缈手抖得连糖纸都剥不下来,之所以还能勉强站立,是因为夹缝过于狭窄,人无法蹲下去。他还是一边流泪一边絮叨:“你也王八蛋啊,这颗糖为什么不早些给唐画,藏到现在干什么?我稀罕吗?太过分了,欺负人啊,我恨你,特别恨,去你妈的,我要把你……” 淳于扬剥开糖纸,将糖塞进他嘴里,柔声说:“吃东西时别说话。” 等待不多久,就见唐缈闭上眼睛,贴着墙壁缓缓下滑。 淳于扬接住他,在他耳边说:“唉,你先睡会儿吧,我一时半刻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淳于扬努力将他的身体侧放躺下,摆成比较舒服的姿势,地上十分阴凉,但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抬头望着墙缝里透出的手电光,那光迅速暗了一瞬又亮起,他知道是因为有东西从光源前经过,比如那只看门狗。 “放我们出去好吗?唐缈不舒服!”淳于扬大声问,他万万没想到这辈子会沦落到和一条虫商量事情。 它是虫吧? 看门狗根本不理他,或许它只听唐缈的,或许已经去得远了,总之那东西移动腾跃无声无息,鬼知道它身在何处,在做何事。 淳于扬从口袋里掏出手表,在极微弱的光线下看了看。多亏表盘上熠熠生辉的那二十多粒钻石,他看清楚时间后长声叹息,两个小时已经过了…… 秒针和分针继续毫不留情地转动着,机械表的齿轮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一分钟,二分钟,十分钟,一刻钟…… 淳于扬几乎都出现了幻听,他好像听到远处那个叫坤贾巴的东南亚人从顶部炸开的孔洞里绳降下来,落地后四处寻找他和唐缈的踪影,听到那种东南亚语言特有的、拗口又含混的叫嚷声。 找不到的,他暗暗叹息。 这是多么古怪的现状,他居然希望被敌人尽快发现,他甚至也考虑唐缈刚才的抱怨是不是有几分道理,不应该将唐画和离离押在对方手里…… 他还不由得想,如果他和唐缈被困在这里太久,出去之后说不定外面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洞中只一日,世上方千年,古典传奇小说里可不都这么写? 转念想其实也不用出去,此地做墓室倒也不错,眼睛一闭,与其共赴黄泉,魂归蒿里,死就死了吧,至少死得满意…… 又过了一两分钟,他在杂乱的思维中略微理出些头绪,才突然意识到远处那些叫嚷似乎不是幻觉,而是确确实实的动静,一种……搏斗声! 这个洞里除了他和唐缈,难道还有别人吗?就算坤贾巴贸然闯入,他也不会自己和自己打呀! “看门狗!”他敲着墙壁高喊,“放我出去!” 见没有回应,他又奋力敲道:“看门狗!快点儿!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我出去,否则我饶不了你!!” “看门狗!!” “狗子!!!” 那墙便真的动了,轰隆隆退回了原处,把斗室的门露了出来。 淳于扬先将唐缈扶起来,半靠在墙壁上继续睡,自己则冲出斗室,一把抄起摔落在地的手电,向堂屋外跑去。 跑了几步,他又回头威胁看门狗道:“你他妈给我老实点,不许再用墙压他,听到了没有?!” “他现在是你们唐家的家主!我是他男人,我比他还大!你首先得听我的!听到了没有?!!”淳于扬吼。 看门狗的荧光在屋角闪了闪,随即隐没。 淳于扬扭头往虚空里冲过去。 屋子外的雾气更重了,可见度很低。当洞穴足够大时,有时会产生自己的小气候,比如起雾,比如下雨,然而绝大部分情况下,洞中没有温度和湿度的变化,也没有季节和日夜的转换,永远是一样的安静,一样的漆黑,人会因此感觉到混沌。 人类不是天生的穴居动物,黑暗幽深的洞穴会让人的心理备受压力,当然也会加倍崩溃。 这个洞里的雾气很可能不是自然现象,而是由某种特殊因素造成的,因为它还没有大到可以营造风雨的程度。 淳于扬还记得上山时看到的地形,首先会经过一小段相对平坦的地面,随后是一条深深的沟壑,沟壑上架着一段铁索桥,那桥很小很窄,锈蚀斑斑却依旧牢固,唐缈还曾在上面跳着玩了一会儿。 铁索桥应该就在眼前。 雾气中传来了几下零星的枪响,噼里啪啦很清脆,像是鞭炮声,里面夹杂着破碎的呼喊。东南亚人坤贾巴到底在和什么东西搏斗?这个洞里除了那几只蜘蛛,照理说没有虫,否则早就被唐缈召唤出来了! 突然淳于扬刹住了脚步,因为惨叫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是死亡一般的寂静。 他距离那铁索桥只有十几米,甚至能隐隐约约看见桥头的铁柱,但是他决定不再往前,而是一步一步缓缓后退。 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响动——有东西冲他来了,但那不是人走路的脚步声,而是物体在地面上被拖动的声音。 一个念头闯入了淳于扬的大脑,他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掉头往回跑去。 唐缈! 别动!! 唐缈!!! 唐缈已经醒了, 那颗糖的作用原本只能维持十分钟。 他花了好一阵子还没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以及自己身处何方,只记得是淳于陪他来的。他扶着墙壁慢慢站直,叫了一声:“淳于扬。” “淳于扬!” 不会吧, 居然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手电在淳于扬手上, 唐缈只能慢慢地摸黑出门,好在房屋的结构比较明了,他挪出大门外, 眼前看不见东西,扑面而来是凉丝丝、湿漉漉的雾气。 “淳于扬!” 他听到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你别动!就站在那里!”淳于扬喊。 唐缈十分恼火, 扶着门框说:“你到哪儿去了?这是哪里呀?” 淳于扬知道他会有短暂的失忆,径直跑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你别动!” 身后悉悉簌簌的声音越发明显了, 那东西正在通过铁索桥,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洞中回荡。 唐缈本能地感到害怕,问:“那是什么?” 淳于扬双手扶住他的肩,将他往屋里推:“你不要看!” “为什么?”唐缈不肯动。 “我说不要看就不要看!” 金属声消失了, 那东西已经通过了铁索桥, 淳于扬知道它还在接近。他说:“唐缈, 那你不要看我身后,你看着我!” 唐缈望着他, 手电被他插在裤子口袋里,白乎乎的光线由下往上打,让他也显得有些可怕,一双眸子黑似深渊。 “你看好了我!” 唐缈无端端被他钳制住, 表情有一阵子空白。渐渐地,痛苦的神色在他苍白清秀的脸上重新浮现,他想起来了,关于先前所受的那些折磨,以及小妹妹唐画的手指头。 他有气无力地问:“看你做什么?” “那你靠着我!”淳于扬抓起他的手环绕在自己腰侧,将他的头压在胸口,几乎将他整个包了起来。 “唐缈,你靠着我不要动!多抱抱我!”淳于扬说。 “……” 唐缈心想他怎么这个当口撒起娇来?这人是淳于扬啊,居然会说“多抱抱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别动听我说话就行,我给你分析一件事情。”淳于扬说,“姥姥死在上方控制室的棺材中,那口石棺应该是从这座山里搬上去的,对不对?” 唐缈耳边全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强自镇静说:“也有可能是原先就在那里……” “好,那么撇开控制室不谈,再谈你身后唐竹仪的书房,书房里的所有家具摆设都是姥姥布置的,对不对?” “对……” “那些家具全是红木制品,椅子小茶几就不谈了,你知道那些大件儿的床榻、书桌、书柜有多重吗?” 唐缈迷茫地摇头。 淳于扬又问:“你还记得在地上唐宅的时候,我们两个合力也搬不动大床么,你觉得姥姥的力气会超过我们吗?” 唐缈说:“应该不会……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姥姥是干不了这些重活的,所以必定有一个力气很大的东西在帮助她。” 力气很大的……东西?唐缈抬头盯着他。 淳于扬蒙住他的眼睛,轻声道:“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唐缈不自觉地颤栗起来,几乎是顺从地闭上了眼,在淳于扬温热的掌心里扇动着睫毛。 淳于扬说:“那帮手就在这个洞里。你不要看它,它来了,在我背后,我能猜到它是什么。” 属于巨大生物的腥味一丝一缕地从雾气中穿透了出来。 淳于扬扭头望向后方,缓缓地说:“它是一头牛。” 那是一条灰白色的巨蟒。 据说世界上最大的蛇是亚马孙流域原始雨林里的森蚺,其长度可达十米,体重在二百五十公斤以上,以吃人蟒著称,甚至可以吞噬鳄鱼。但得出这个结论的人必定没有见过唐家地洞里的这条蛇,它仅仅是在雾气中露出一侧的头颅而已,淳于扬已经可以想见那后面是多么一个庞大的躯体。 它的眼睛是黄绿色的,和看门狗如出一辙,这是一种在黑暗中极其醒目的荧光。荧光对于敌人来说是警告,对于主人来说,也许只是为了提示它们的存在和位置。 砰! 蛇将一个软塌塌血肉模糊的东西扔在他们面前,是东南亚人坤贾巴的尸体。那人大概全身上下没有一根完整的骨头了,这条粗壮骇人的蛇把他直接拧成了人麻花。 随即,蛇张口叼住了死人的脑袋,将其一点一点、整个地吞了进去。 蛇的下颚关节可以扩张到180度,所以民间经常有大蛇活生生吞下一条牛的传说。人可比牛好吞多了,眼前大蛇吞下坤贾巴般只花了不到三分钟,死人的鲜血从缝隙里被挤了出来,淋淋沥沥地滴在淳于扬脚下。 淳于扬挡在唐缈身前,不顾一切地捂住他的眼睛。 世界上有人怕狗,有人怕猫,有人怕鸟,有人怕虫子,唐缈偏偏就怕蛇。他害怕到极没出息回避蛇的图片,无法直视蜥蜴和蚯蚓,连寥寥几笔画出来的蛇都觉得难以接受,一条手指粗细的真蛇就足以把他吓晕过去。 几天的折磨下来,他的神经已经像游丝一般纤细,为了日后的美好生活打算,淳于扬不主张让他看见眼前这位。 唐缈刚才听他铺垫了半天,吓得腰酥腿软,结果听说是牛,简直好气又好笑:“牛为什么不让看?” “很凶。”淳于扬强行把他控制在怀里。 巨蛇吞下了尸体,连带着尸体的衣服鞋袜以及身上的部分装备,那些东西无法消化,估计过一阵子它会吐出来,就好像偷吃鸟蛋的蛇会吐出蛋壳一样。 淳于扬能感觉到蛇对他和唐缈没有恶意,它故意当面吞吃坤贾巴,仿佛是为了表忠诚。当然了,更可能是为了昭示它对整个洞穴的控制权。它是姥姥的东西,不要奢望能驱策它,但至少可以相安无事。 国际间谍坤贾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和所有无故消失的同行们一样,只是相比起来,他的死亡方式是一场奇遇,而且特别环保。 巨蛇悉索后退,消失在雾气中,淳于扬终于松开了唐缈的眼睛。 “牛走了?”唐缈因为被捂住的时间太长,感觉到视线模糊,所以不停地揉着。 淳于扬点头。 唐缈说:“跟它走。” “嗯?” “跟着牛走才能回到原地去啊,我们得去找坤贾巴!” 淳于扬说:“没有坤贾巴这个人了。” “什么意思?”唐缈察觉到了不对,指着巨蛇消失的方向问,“那是牛吗?” 淳于扬硬着头皮说:“是。” “那就追啊!”唐缈说着要跑,被淳于扬从身后搂住了腰。 “等一等,别惊着它,它常年穴居,恐怕脾气不太好!” 蛇就在他们前方的不远处,还能听到动物沿着地面蜿蜒前进所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唐缈如果知道自己正追着一条蛇(并且是巨蛇)跑,估计当场阳寿就用尽了,到了阴间他必定找姥姥和司徒湖山哭诉,说自己死得有多冤枉,也不知道那两个人该如何反应。 他被淳于扬缠得发软,加上本来就头痛胸口闷,更加不舒服,于是一边挣脱一边埋怨:“干什么?再这样下去我要吐出来了!” 好在巨蛇并无意和唐缈见面,已经上了桥,铁链在重压下互相撞击,发出哗哗的响声。 突然,上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快躲开————!!!” 那是离离的声音! 淳于扬猛地收紧手臂,就势将唐缈拉回了十多米。 “快躲开————!有子弹——————!!!” 话音未落,就见洞顶降下一串火舌,枪击声震得整个洞穴嗡嗡作响!唐缈被淳于扬压在地面不能动,整个人都懵了! 枪声间隙,只听离离对着洞口断断续续地喊:“唐缈————!他们……他们不是三个人,是……” “是六个人——!六个———!!!记得……” “记得给我和小丫头收尸啊——!!!唐缈————————!!!唐缈————————!!!” 唐缈埋头“哇”地吐了一口血,他原先是不吐血的了,这次完完全全是急的。 “六个人……” “别动,别说话。”淳于扬将他压在身下,低声命令。 子弹织成了一片火网,在头顶肆无忌惮地穿梭,仿佛身处毫无掩护的战场,稍微抬一下脖子就性命难保。 子弹压不下嘈杂的呼喝声,淳于扬能听得懂英语,在唐缈耳边小声解释说:“他们在找坤贾巴。” “坤贾巴人呢?”唐缈问。 “被牛顶到深涧里去了。” 唐缈闻言颤抖了一下。 “好凶的牛,是吧?”淳于扬刻意维持着语气的平淡。 东南亚人坤贾巴抵抗巨蛇的那几枪惊动了洞顶上的人,他们虽然快速支援,仍然晚来一步,坤贾巴早就进了蛇腹,蛇则消失不见,所有人只是胡乱放枪而已。 火力很快停了,几束雪亮的手电光在洞穴上空穿插交错,渐渐往洞下移动。 他们找不到坤贾巴,只发现了岩石上零星的血迹,推测其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有人声嘶力竭地在喊着唐缈的名字,是石井。 “唐桑——!唐桑————!你简直毫无契约精神,你不想要你妹妹的命了吗————?” 洞中混响很大,石井说话的语调又比较难辨认,唐缈费了一点力气才听清,然后问淳于扬:“我做什么了?” 淳于扬关掉手电说:“别理他。” 石井又喊:“唐桑——!你这样太过分了,你会付出代价的————!!” 淳于扬和唐缈保持缄默。 石井咆哮:“你们把坤贾巴怎么了——?你们在洞里养了什么东西————?!!” “别忘了我们手上有人质——!我会杀了她们————!!”这句像是最后通牒。 唐缈有点慌,淳于扬小声安抚道:“没事,他现在不会。” 石井那边没了动静,但以常识推断,他得接替坤贾巴来寻找淳于扬和唐缈。 果不其然,往后的五分钟,只见几束手电光在半山腰打转,既没有上来一步,也没有下去半分,石井他们被困在阵法之中了。 淳于扬说:“我们得把握这个机会!” “怎么把握?” “或许我们可以利用石井的绳子逃出这个洞!”淳于扬说完这句,突然一俯身把唐缈扛在肩上,朝着山下跑去。 唐缈一怔:“你干嘛?” “时间紧,怕你跑不快!” “我能跑!放我下来!” “别逞强,谁像你这样动不动吐血?” “我这是反噬你懂吗?很高级的玩意儿!放我下……” 唐缈话没说完,淳于扬居然调转方向往回跑。 “怎么了?” 淳于扬脸色微变,说:“糟糕!” 唐缈问:“他们找到上山的路了?” 并没有,而是淳于扬听到有人用英语喊着:“蛇!蛇!!” 他的耳力强于一般人,自然远甚于目前正体虚耳鸣的唐缈。 “他们在喊什么?”唐缈问。 淳于扬已经跑到山顶大屋,放下唐缈说:“你快进去!” 结果此时看门狗箭矢一般的从屋里冲了出来,顶在唐缈腹部。那东西力气奇大,唐缈毫不设防地就被顶了出去,朝着山腰飞驰。 淳于扬疯了一般跟在后面追,伸手倒是抓住过几次看门狗的触须,然而如泥鳅一般滑溜,又有腐蚀性,几次都让它跑了。 越过铁索桥,径直前行,无论唐缈怎么推拒看门狗就是不放下他,不多时就已经看到石井机关枪口的火光。 小径上棺材所布的阵法已经被破坏,说起来阵法虽然玄妙,其实也脆弱,有时候只稍微改动一下阵眼方位,整个大阵就变得形同虚设。 破坏阵法的不是石井,而是那个让他们开枪的东西,那头牛,不,蛇。 唐缈第一眼就看到了蛇尾巴(第二眼没敢看),心理活动很难形容,只恍恍惚惚地想起丧事应该从简,便两只眼珠子往上一插,不省人事。 淳于扬追到,一脚蹬开看门狗,抱起唐缈往身后黑暗处疾退,那狗子却不让他们退。 它把唐缈顶过来是想让他解救那条蛇,没想到家主这么废物。它大为不满地无声乱转,惊犬一般在唐缈周围跳来跳去。 淳于扬小声说:“你让开!我做不到!” 看门狗毕竟不是人类,它的思维是直线型的,你不能满足它的要求,它就不可能让你走,它身上的荧光闪烁频次快得惊人,可见其内心的焦躁。 还好石井根本没有注意到它,全幅注意力都放在巨蛇身上。 巨蛇的这次的突然出击有些弄巧成拙了。它曾经成功偷袭过坤贾巴,但首先坤贾巴是单独一个人下洞,其次他被袭击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而这次它面对的是几个荷枪实弹的雇佣兵。 淳于扬根本不用观察战况,他心里只有一个肯定,那就是古老的智慧和古老的生物,但凡你没有妖法,就永远战胜不了长|枪钢炮,子|弹会扯裂血肉之躯,炮|弹会粉碎它,所有的热量都会融化它。 果不其然,这场战斗持续了不到五分钟,那条力气奇大的、不知岁数几何、忠心耿耿的蛇,被冲|锋|枪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大团。 对方付出的代价是高加索大汉断了一只右臂,大约是粉碎性骨折。蛇并不是以撕咬见长的动物,它不是鳄鱼,不是鬣狗,绞杀和抽打才是它的本能。 这条蛇应该是有毒牙的,可牙齿在枪火面前有什么用? 其实淳于扬说得一点不错,这条蛇在唐姥姥眼里可能就是一头牛,它粗壮、温驯、勤恳,可惜死了。 看门狗也中了一枪,它身体构造特殊,基本上全身都是触须,因此子弹只是擦身而过,但这小子被吓坏了,溜得无影无踪。 淳于扬扛着唐缈,想尽可能离石井远一些,但这里只有华山一条路,要么就去山上大屋,要么就回到山脚,别无选择。 他本能地朝山上跑去,可惜行踪已经被石井发现,因此在解决巨蛇之后,敌人紧随而来。 唐缈因为颠簸醒了, 示意淳于扬放他下来。 淳于扬自然不肯, 让他老实趴着。 “没事,我能走。”唐缈问,“我晕了多久……我家的那……牛死了么?” “……”淳于扬迟疑片刻, 放他落地, “死了。” 唐缈叹息,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来。 淳于扬问:“怕它么?” 唐缈说:“怕,但更多是愧疚, 想留的东西居然一样都留不了,连头牛也没能保住。” 淳于扬说:“别多想, 至少看门狗还在。” “我感觉更对不起姥姥了。” “只要你活着,就是对得起姥姥!”淳于扬说, “走吧!” 屋内已经不见看门狗的身影,两人急匆匆地闯进去,关上门,手忙脚乱地插好门栓。唐缈抵在门缝上观察外面的情况, 淳于扬说:“你快让开, 免得他们开枪!” 唐缈听话地闪到一边, 和淳于扬一左一右贴墙站着,都有些血气上涌, 气喘不已。 淳于扬举起手电往周边一扫,随即关闭,说:“方位又变了,这间屋子果然忽大忽小。” 唐缈方才没注意看, 问:“这次是大了还是小了?” “小了。”淳于扬说,“你一会儿注意看堂屋远侧的两根柱子,有时候后墙会齐平它们,有时候墙又往后移开二尺,我认为柱子并不动,动的是墙。” “但我们没碰什么啊。”唐缈说。 “或许和开关堂屋大门有关系。”淳于扬猜测,“门关着的时候,屋里一切都是静止的,一旦有人打开大门,机关便开始运作了。开关一次,机关便循环一次。嘘……先别说话,石井来了!” 石井很快赶到,没了以往的装模作样,狂暴地敲着门:“唐,你这个恶心的骗子!你杀了坤贾巴!你快给我滚出来!!” 唐缈吓得吐了吐舌头。 淳于扬示意他别说话,自己则明知故问:“石井,坤贾巴怎么了?” 石井冒出了一连串的英语,由于说得太快,且说得不好,没人听清那是什么,只知道是骂人。 淳于扬说:“坤贾巴自己招惹了野生动物,不幸身亡,关我们什么事?” 石井极为命令手下:“李!坤挲!把这恶心的门给我炸了,把他们两个揪出来打死!!” 淳于扬扯了一把唐缈,让他趴下离大门远一些,又说:“喂石井,坤贾巴死了明明是好事啊,你们可以少一个人分黄金,每个人可以多分一点,分母越小值越大啊!” 石井越发暴怒:“你不要挑拨离间!我对你太生气了,我要杀死你!一千遍!一万遍!一万万遍!” 淳于扬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会被人说成是挑拨离间,而且还被石井这种亡命之徒教育,且听着像表白似的,简直要笑出来:“咦?原来你还是个很可靠的长官呢!” 他打开手电看唐缈爬到哪儿了,见其贴着右侧墙根,又扫了一眼堂屋的后墙,压低声音说:“唐缈,墙开始往后移了,你去看看那边到底有什么。” 唐缈便看准了方位猫腰跑到后墙附近,上下左右地打量,一阵轻微的轧轧声后,他对淳于扬招手,指着地下某处。 有个洞?淳于扬无声问。 嗯!唐缈点头 两人均迟疑,不知道这个洞下又有什么。 屋外的石井容不得他们考虑,举枪就是射,子弹砰砰啪啪地在堂屋大门上炸裂,打得碎木屑乱飞。还有一梭子弹不知出自什么大口径枪膛,高速旋转着径直穿过好几寸厚门板,带着巨响嵌顿在堂屋后墙上,打得那面墙跟筛子似的。 唐缈捂着脑袋忙不迭地蹿进了地下洞口,淳于扬却多了个心眼,先跑进书房中抽屉中抓出那本唐家家谱,这才跟随而去。 洞里是一条台阶小路,又陡又窄,漆黑阴森,打着转儿往下方延伸,不知道有多深。 唐缈正在洞下等着,见淳于扬来了,焦急地问:“下不下?” 淳于扬说:“还有别的选择吗?走!” 两人下行几步,唐缈忽又指着洞口说:“得把那里堵起来!只要大门开了,洞口就会不断地消失和出现,一旦石井进了屋,没过几分钟他就会知道我们从这里跑了!” 淳于扬握住他的手指说:“恰恰相反,不能遮蔽!你快走,别停!” 唐缈听话地转身,继续往下。 淳于扬说:“必须让他们追来,我们只管向前,能逃多久逃多久,越把那几人拖延住越好,因为这样对唐画和离离有利!” 唐缈立即就明白了:的确如此! 石井他们有六个人(其实是七个,离离没把死了的周纳德算在内),巨蛇干掉了一个坤贾巴,还剩下五个。 石井开枪之前曾喊过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李,一个叫坤挲,这两个人先前没下过洞,是此次才跟着才下来的。高加索人亚历山大因为右臂骨折,大概没那么容易沿着绳索攀爬返回,所以算来算去,洞下有四人,洞顶负责看守唐画和离离的只剩下一人。 在仅仅面对一个敌人时,以离离的个性和能力,说不定会有反击的机会。 “当初没把离离的长绳没收该多好!”唐缈说,“她可会用鞭子抽人了!” 淳于扬苦笑:“她可不是善茬,当初没收她武器是对的;只是刚才她被绑上洞顶时,我倒应该将个尖锐物品递给她才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自己弄断绳子。” 两人走了几分钟,侧耳倾听,石井还没追来。 这倒有些尴尬了,跑快了吧,担心他们追不上;跑慢了吧,又害怕吃子弹。唐缈都恨不得在两侧石壁上给人留记号! 台阶逼仄盘旋,修得十分粗糙,有一段只在角度陡峭的石块上凿几个可供攀爬的凹陷,就算是路了。 经过几乎垂直的阶梯时,淳于扬把家谱咬在口中往下爬,但这样又没办法再咬手电,于是喊唐缈停一停,将家谱塞在他嘴里。 唐缈勉强地叼着几张书角,撑得牙根都发酸。他原本就有一只手腕不能用力,感觉稍有不慎就要往下掉,淳于扬连忙与他在半空交换位置,爬到下方托住他。 唐缈拽掉家谱问:“我骑在你肩膀上行吗?” “骑吧,”淳于扬说,“我托着呢。” 唐缈问:“我要是晕倒了怎么办?” “你不舒服?” 唐缈说:“倒也不是……淳于扬,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大屋里还好一些,像是有对流。这个破楼梯到底通向哪儿呢?” 淳于扬听他一说,屏声静气地感觉了片刻,果真觉得有极细微的风吹拂过脸侧。 “快走,那一侧可能有出口!” “出口?”唐缈简直都不奢望这玩意儿了,“能出去吗?” “不管能不能出去,总比闷死在地下好!” 两人继续向下,原以为前面还有一段长路,没想到仅仅五分钟后,坑坑洼洼、断断续续叫人步履维艰的台阶便到了头。 台阶下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啊!”唐缈叫道,“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淳于扬摇头说:“不是原来的那条。大屋在洞中山顶上,我们现在应该是直接下到了山脚,但是不是回到原来那个洞里了,还得边走边看。” 唐缈说:“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方位了。” 淳于扬也苦笑。 洞穴就是如此,有时候狭窄如狗洞,有时候气势恢宏如穹顶,有陷阱,有断崖,有深潭,有暗河,还有数不清的竖井、缝隙、泥浆、瀑布、洞中洞……所以探洞是非常艰苦的历险,平常人难以支撑。谁会想到唐家几间普普通通的老房子下面,居然会有这么些个规模巨大的洞穴。 淳于扬握紧手电说:“多亏石井给我们的进口货,比国产货耐久多了,如果在这种地方没有光线,我们可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唐缈撇嘴:“我们的工厂早晚也能造出这种玩意儿!” 淳于扬突然问他:“如果能出去,你还回南京的工厂么?” 唐缈说:“不回,首先我已经被开除了。其次我要到你家去,逼着你给我养老。” 淳于扬笑问:“真的?” “真的。我这副成天到晚吐血的残躯就好好歇着,每天早上慢步走,看看报纸,喝喝茶,溜溜鸟,养养花,听听收音机,骂骂穿奇装异服的小年轻,说些阴阳怪气‘想当年’之类的话,然后等死吧!” 淳于扬问:“买菜吗?” “不买。” “得买菜。”淳于扬说,“不然吃什么?” “……” “我喜欢吃太湖白鱼。”他补充,“太湖白鱼清蒸最好吃,红烧就是暴殄天物,以后记得清蒸之前用姜盐料酒腌制十分钟。” “……”唐缈问,“淳于桑,你老想这么远干嘛?我也得有命去你们家菜市场啊!” 淳于扬说:“也对,走吧。” 眼前甬道比较狭长,说是逼仄更合适,且有一个明显的向下坡度。与上方的台阶不同,这个甬道是自然形成的,几乎看不见人工雕琢的痕迹。按照一般洞穴孕育的条件,这里应该是某条小型地下河的河道。 “好窄啊,我都不敢往前走了。”一连几个隘口,连唐缈都要侧身才能通过。 淳于扬听着头顶的动静,说:“石井也不知遇到了什么,居然还没追来。” 唐缈一怔:“他在上面,不会趁机去破坏唐竹仪的书房吧?” “那我们也无力阻止,听天由命吧。”淳于扬说。 唐缈惆怅地说:“他们把书房里那些家具用品砸坏就算了,毕竟是身外之物,只是姥姥写给唐竹仪的那些字条……” “我全带来了。”淳于扬说,“就夹在家谱里。” “嗯?!” 唐缈连忙翻看手中家谱,果然里面夹着一小沓纸,纸上分明就是姥姥熟悉的笔迹。 “淳于扬!”唐缈合上家谱,坚定地说,“白鱼清蒸之前要腌制十分钟,然后怎么做?” “然后隔水大火蒸八分钟。”淳于扬笑道,“你是要报恩天天做鱼给我吃了吗?” “嗯,白鱼、白虾、白鳍豚都行!” “白鳍豚算了……” 淳于扬拉着唐缈继续向前,又走了几分钟,看见岩石间隙上有好几股水流涌出,涓涓细流在脚下汇聚成河,往地势低处流去。 先开始还能淌水往前,而后水深增加,慢慢的齐平大腿,走起来阻力颇大。 唐缈掂量手中家谱,觉得不能继续带着它冒险,便让淳于扬在稍高处找了条石缝,将家谱卷了一卷,塞了进去。 地下河流形成一个小河湾,而后陡然加深,唐缈一脚踩入,差点儿没顶,多亏淳于扬在身后眼疾手快地将他托了上来。 “不行!”唐缈扒着石壁,狼狈不堪,“不能往前了,我不太会游泳!” 淳于扬高举手电下去试了试,水深到他的脖子,硬往前去也可以,只是未免冒险,也不知道那边还需要游多久。 他举目打量四周,突然推了推唐缈。 后者正在呛咳,难受地问:“怎么?” “那边角落里有船。”淳于扬说。 说是船,其实应该称小竹筏比较合适,在地底下狭窄的河道中,就算是条独木舟也难以运进来。 小竹筏由十多根断头竹子并排扎成,被栓在河湾角落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也不知道多少年都没有人使用过。 这么窄的筏子,人是无法站立在上方维持平衡的,必须跨坐。 淳于扬只担心扎筏子的绳子朽烂了,竹筏一碰就散,后来试了试却觉得还好,原来扎筏的绳子并不是麻绳,而是竹篾。这东西是出了名的持久耐用,如果使用之前还处理过,比如刷过桐油,那真是堪比尼龙新材料。 淳于扬将唐缈先托上了竹筏,自己坐在他身后。没有船桨,两人便以手做桨,小心翼翼地向前划着。 在经过小河湾之后,地下河道依旧没有变宽,淳于扬伸手便能摸到两侧石壁。 “你猜前面是什么?”唐缈问他,“不会是瀑布吧?” 淳于扬摇头:“河道这样狭窄,水流却比较缓慢,前面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唐缈大叹其气:“老实说前方有什么我都不会奇怪,经历过这么多事,我的神经就像钢管一样粗!” “万一还有蛇……不对,牛呢?”淳于扬故意问。 “哪壶不开提哪壶!”唐缈不高兴了。 “被蛇追着跑和被石井追杀,你选哪个?”淳于扬问。 “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唐缈断然道,“当然是蛇!” 石井等人还是没跟来,两人也不知该等该留,但好奇心占了上风,想再往前看看,因此沿着河道越漂越远。 地下河蜿蜒而漫长,水流静谧,两人顺流而下,忽然见到两侧岩壁上出现好几个坑洞,有大有小,像是自然形成又被修整过,尤其比头顶位置高半米左右的两三个坑洞,可以被称之为形状规则的小龛了。 小龛里是空的,淳于扬猜测过去大约是放置照明的地方,比如插松香火把或者放油灯蜡烛。然而再一看,却发现小龛顶部没有丝毫烟熏火燎的痕迹,显然原先不是作那种用途。 “是不是藏东西的?”唐缈问。 淳于扬觉得有可能,但他为了维持在竹筏上的平衡,连续错过了好几个坑洞,直到地下河一个角度偏窄的拐角处,竹筏被卡了几秒钟,他才猛地蹿起来,在最近的坑洞里抓了一把。 竹筏晃动, 唐缈差点儿载到水里去, 匆忙双手抵住石壁,问:“抓到什么了?” 淳于扬说:“嗯。” 他将手递出来,手心里确实有个东西, 形状小而圆, 颜色有些发乌。 “这什么?” 淳于扬说:“我猜是耳环。” 唐缈接过来看,的确是个形状简单的耳环,与他外婆耳朵上的如出一辙。 他问:“这是金的?” 淳于扬点头:“金的。” “姥姥的?”唐缈问。 “应该不是。”淳于扬想了片刻, 说,“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张献忠敛财的事么?他到了后期几乎已经疯狂, 无论贵胄还是百姓概不放过,连妇女耳朵上的耳环、头上的细簪都照抢不误。” “记得。” 淳于扬说:“这里有耳环。” 唐缈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 “我再确认一下。” 淳于扬手撑洞壁, 迫使竹筏愈发减缓了行进速度,接近下一个坑洞时,由于位置较高,他晃晃悠悠地站立在竹筏上, 在洞中细细摸了一遍, 又摸出了一根银筷子。 他将筷子送给唐缈看, 再往前去。 在后面的坑洞中,他找到了格格不入的东西——火柴盒, 旧时叫做洋火。小纸盒子还算干燥,可惜里面的火柴早已受潮用不成了,盒子上有“上海大华公司”的字样。 还找到一堆用来引火的旧报纸,有些边边角角还没烧完, 从剩下的只字片语来看,这些报纸的印刷时期分明就是卢沟桥事变之后,全民抗战开启之时,满纸悲愤激昂。 “看来唐家有人在那个时期进来过。”淳于扬说。 两人继续往前。 许多坑洞都位于手够不着的地方,有些甚至高居在甬道顶部,剩下的坑洞中有一部分空空如也,另一部分则装着少量零碎物品,大多是耳环戒指等小金银器。淳于扬连续摸了将近十个坑洞,除了报纸和火柴盒之外,终于摸出个另外刻着字的东西——半块银锭,底部划拉着歪歪斜斜的“……西眉州……”。 “眉州……”淳于扬想了想,“岷江江畔。” 顺水漂了十多分钟后,地下河道已经快到尽头,一块巨岩挡住竹筏的去路,水波阵阵,声音渐大。 淳于扬从巨石之前的某个坑洞中找到一块一掌长、二指宽的薄金片,上面隐约也有字迹。 淳于扬打起手电读过,将金片扔给唐缈:“确定了,你看。” “大西大……顺二年。”唐缈念过后问,“这是什么意思?” 淳于扬说:“‘大西’是张献忠称帝的国号,‘大顺’是年号,‘二年’是他在成都称帝的第二年,这就是张献忠的东西,错不了。” “张献忠的东西?”唐缈感觉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也就是说……” “发现你们唐家的宝库了。”淳于扬仰头望着洞顶,“看来离离没完全猜对啊,宝库的确位于水边,却不是江边。宝库也并非人造,绝大部分是天然形成,这条地下河道高处的每一个坑洞都是唐家的宝库。有时候考虑问题还真不能思维定势,唐家转移财宝时的确人手不足,但未必不能别出心裁啊。” 唐缈抓着金片,有点儿发愣,突然问:“但这里哪来的黄金万两?” “嗯?” 唐缈说:“咱们沿路找过来,绝大部分坑洞都是空的啊,张献忠那一百船的黄金在哪里?” 淳于扬扬了扬手中的火柴盒:“我猜是送人了。” 唐缈惊讶不已:“送人了?!” 淳于扬说:“你还记得家谱上的那首王昌龄的五绝《答武陵太守》吗?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 “记得。”唐缈点头。 淳于扬说:“我现在有点儿明白这首诗的意思了。先分析时间,家谱是唐竹仪在1946年增补编纂的,1945年抗战胜利了,他必定是没参与内战的,所以才有时间坐下来慢慢写家谱,也就是说如果有送金子这回事儿,一定发生在1945年之前,对不对?” “对。” “再看人物,”淳于扬说,“这首诗是写在唐竹仪名字旁边的,如果谁会主动把金子送人,必定只有他自己,因为他是家主。对不对?” “嗯。” 淳于扬说:“再看诗本身。这首诗是从侯嬴的角度写的,侯嬴是魏国都城大梁的看门小吏,当年已经七十岁,是个微不足道的老人。信陵君是魏王的弟弟魏无忌,与春申君黄歇、孟尝君田文、平原君赵胜并称为战国四公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信陵君这个人很有趣,独具慧眼,他不以自己身份高贵,而侯嬴地位鄙薄去轻视他,反倒主动结交,礼贤下士。所以后来侯嬴出于感激,为之出谋划策,才有了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这首诗写的是报答友情与知遇之恩,你想想看,在那段时间谁是唐家的信陵君?” 唐缈愣了半晌,突然说:“刘湘?!” 淳于扬颔首:“我猜也是。川军,刘湘。唐家的每一口棺材上都刻着刘湘将军血誓抗战到底的遗命,他怎么可能不是信陵君?” “黄金也送给他了?” 淳于扬说:“当然不是送给他个人,唐竹仪应该是把从张献忠那里截来的不义之财送给川军充当军资了。你还记得《答武陵太守》诗后他写了四个字——‘终得其所’吗?送给个人去花销算什么终得其所,必定是更高的用途,这笔金银没能用于抗击清兵和太平天国,最后却用于抗日,这才是终得其所。” 唐缈回想:“是了是了,我们在山上棺材里看到的唐福根、唐富贵他们都是川军第二十军的,他们是跟着刘湘出川的!” 淳于扬说:“当年三十万川军出川抗日,所有费用一律自筹,四川家家户户出钱出粮,唐家怎么可能不出?唐家几乎所有的家族成员都上了战场,又怎么会吝惜那些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黄金白银?我相信这些报纸和火柴盒就是上次取黄金时留下的。可惜我们只有两个人,你又受了伤,否则我倒想下到河道里去摸摸看。” “摸什么?”唐缈不解。 淳于扬说:“这里藏着张献忠一百多船的金银财宝,其中又有许多像耳环戒指这样的零碎,唐家在紧急时刻下来匆忙取东西,肯定会漏一些在河道里。把它们捞起来归拢归拢,说不定还有一二十斤,可以带上去给黎离离留作纪念,免得她坏了贼不走空的规矩。” 唐缈一声苦笑:“唉,黎离离啊!可惜开始没好好团结这位姑娘,否则就能早一步干掉周纳德了,我表舅爷也就不会死。” “可别奢望团结她,团结不了的。”淳于扬笑道,“上去之后与她最好的结果是一拍两散,如果她脾气不改,日后还得绕着她走。” “我把这耳环筷子还有金片片带给她吧,说不定还能值俩钱。”唐缈说。 “何止‘值俩钱’,那块金片就价值数万。”淳于扬说。 唐缈吓得一跳:“什么?” 这可是一九八五年,“万元”这个计数单位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依旧遥不可及。 淳于扬说:“因为那是珍贵文物。我祖父是个玩古董的行家,我从小受他的熏陶,东西好坏一眼便知,那金片上有字,每个字至少一万元,你自己算吧。” “……”唐缈吐了吐舌头,“没关系,只要离离能够保住我妹妹,我就把这条地下河的河底全部摸一遍,把所有能摸到的金片都送给她我都愿意!” “你这点倒是和唐家一脉相承。”淳于扬说,“不爱钱。” “爱呀!”唐缈强调。 “爱谁?”淳于扬问。 唐缈倒是反应快:“爱我妈。” “啧,”淳于扬说。 唐缈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搡了淳于扬一下,说:“钥匙!” “嗯?”淳于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唐缈说:“姥姥那把被表舅爷和离离偷了的钥匙啊!果然离离除了猜错宝库的位置,还猜错了钥匙的用途,这一整条水路上根本没遇到哪个地方需要钥匙,宝库甚至都不是个‘库’,钥匙果然和金银财宝没关系!” 淳于扬点头:“我一开始就觉得没关系,因为姥姥极在乎钥匙,却不怎么在乎钱。她若是在乎钱,为何不早早地将这里再搜寻几遍,把剩下的金银都拿出去卖了治病?” “那你觉得钥匙和什么有关系?”唐缈问。 “说不好,”淳于扬说,“但我总觉得应该是个信物之类……” 忽然一波急流涌来,将竹筏拍在岩石上,两人跟着晃了晃,尽管没受伤,但意识到不能继续呆在这个地方,以免水流把竹筏打散。 他们艰难地将竹筏挪过死角时,发现后面豁然开朗,居然是个较大的空洞,面积约莫有篮球场大小,下部空旷,顶部有许多钟乳石垂下,石头中的晶体反射光线,远远望去宛若星辰。 洞中有一块地势较高,地下河水自然而然分作两股绕过高处,各自平缓流开。 高处只在正中安放着一样先前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东西——一口有半人多高的黑漆巨棺。 两人都愣住,好半天没有说话。 唐缈直勾勾地望着棺材,抢先离开竹筏,上岸绕着它走了一圈,苍白着脸说:“我觉得不会有别人了,是唐竹仪。” 淳于扬也是这样想,更何况他已经看见棺材侧板上写着一个鲜红的大大的“唐”字,虽然笔画认真,但结构字形谈不上好看,正是姥姥的字。 没让唐竹仪入土,而是将其孤坟安置这里,这种举动倒是很符合姥姥的性情,她从小到大,其实都是个古怪的丫头吧? 棺材是由类似阴沉木的材质打造,触手冰凉,想必也相当沉重,除了那个朱砂写的“唐”字,整个棺材没有任何花纹和装饰,因此东西虽然巨大,却也质朴。 “这么大的棺材是怎么运进来的?”淳于扬问,“走水路么?” 他又想起姥姥豢养的那条巨蛇来,说:“这条地下河应该能够通往外界。” 唐缈没考虑到那些,而是摸向身侧的军挎包,喃喃道:“唐竹仪啊,没想到你居然在这里。” 挎包里装着姥姥的灰烬,而姥姥的遗愿是和唐竹仪合葬。 唐缈向来害怕死人鬼怪,此时心里发怵,仍鼓起勇气去推棺材盖,想再确认一眼,淳于扬见状上前帮忙。棺盖没有想象的沉重,两人合力一推之下,棺盖便移开了几寸。 唐缈胆怯,淳于扬替他看了,说:“真是他。” “你看见了?”唐缈颤声问。 “我看见一副男式金丝眼镜,还有姥姥的一大堆首饰。”淳于扬苦笑,“她恨不得把半个家都搬进这口棺材了。” 一只类似秋海棠的东西从棺材内部飘出,随着唐缈的动作落在他手背上,无风微颤。 唐缈心中一痛:这里有花虫。 唐画说过,要把姥姥埋在开花的地方。 “是这儿没错了!”唐缈感慨,“淳于扬,这世上的事情果然一环套一环。如果不是离离胡乱联想,也不会误导周纳德;如果不是周纳德瞎报告,也不会引来石井;如果不是石井追我们,我们也不会躲进那个阶梯洞,也就没法完成姥姥的遗愿……或许姥姥已经等了很久了,偏偏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找过来,也不知她老人家在冥冥之中该有多着急。” 淳于扬说:“姥姥怎么会着急?你细想想,我们这一路可都是她引过来的,我们已经算领悟能力强的了。” 唐缈回忆片刻,眨眨眼说:“说得也不错!” 他郑重其事地解下军挎包,放在棺盖上整理起来。 “如果有个雕金绘银的骨灰盒就好了。”他对淳于扬惨笑了一下,“咱们用一只旧包给姥姥送终,未免显得太寒酸。” 淳于扬又发挥了他的优点,说:“这只包也不普通,是我祖父的一位将军朋友所赠送,听说还是战场上带下来的。姥姥当了半生的特务,临走让她过一把解|放军的瘾,也是美事。” 唐缈刚想表扬他,被他猛地一拉,蹲到棺材后面。 原来淳于扬看见巨岩边缘有手电的亮光滑过。等了大半天,石井他们几个人总算是追来了。 石井等人是沿着河道游泳过来的, 所以花费了较长时间, 也亏得他们胆大,面对陌生环境仍然鼓起勇气探索,行动锲而不舍, 精神值得表扬。 唐缈知道避无可避, 捧起挎包就往黑暗的角落里一送,淳于扬颇有默契地追上去,又将其往更远处推了一些。 两人回身迅速将棺盖合上, 然后一左一右扶棺站着,等待事情的到来。 数分钟后, 石井喘息着登上河岸,表情十足兴奋。 他身后跟着两个人, 一名与死了的坤贾巴同样精瘦矮小的东南亚男人,一名中国人长相的男子。高加索大汉不在场,应该是被留在了原地,他那只右手在与巨蛇的搏斗中断得惨烈, 想必无法游泳。 这让唐缈心情好了一些, 他家的蛇虽然被干掉了, 但临死前也屡立大功,杀了一个, 废了一个,可谓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拉足了垫背。 “棺材?唐?”石井叫道,“这是……唐家家主吗?” 他居然知道唐家家主?唐缈和淳于扬均是心下诧异。 唐缈板起脸来, 决定不管石井问他什么,就算割了他的手指头,他也一句话不交代! 没想到石井自问自答,似乎比唐缈还了解内情:“哎呀呀!唐家家主呀,这可是了不得的人呢!” 他抚掌大笑道:“没想到这次行动居然有着如此大的意外收获,黄金算什么?又重又笨!如果能把唐家家主的遗骨带回去,我能得到的可比黄金多得多!” “想得美。”唐缈说。 石井问:“唐桑,你引我到这里来,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参拜家主大人吗?” “当然不是!”唐缈愠怒道。 “那是为了什么?” “那是为了……”唐缈语塞。 主要是因为没办法,如果宝库里还有金子该多好,至少能用它们搪塞一下石井。 石井冷笑:“唐桑,绝大部分事情都是由命运和时机决定的,你们中国人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几者非明哲’,既然你把我带到这里来,说明你在内心深处早已经站在我这边了哟。” 唐缈说:“放屁放屁!” “你的大蛇已经死了。”石井提醒,“你没有帮手了。” “你的人也死了!”唐缈反唇相讥。 石井耸肩:“我对坤贾巴桑的死亡感到很痛心,但死人是自然折损,用你们的话来说是工作需要。雇主已经给他支付了一笔预付款,可以算作他的抚恤金。对了,周纳德也享有抚恤金,很多钱的。” “关我屁事。” “你这态度真无情呢。”石井扬了扬手里的枪,“现在麻烦让开些,让我见一见唐家家主!” “去把棺材盖打开。”他对身后的两个人说。 唐缈没有反抗的余地,被那个中国人长相的推到一边,他怨毒地瞪了他一眼,眼梢泛着红。淳于扬也被推开,垂手站着不动。 突然石井叫道:“等一等!” 下属停下手,望着他。 石井说:“小心有毒。” 他仿佛很在行地说:“这个家族的人非常奇怪,不太按常理出牌,你觉得没事的地方,往往都暗藏杀机,所以你们还是让开些,让唐桑来开棺。” 中国人模样的男子闻言,便用枪对着唐缈的脑袋。难为他们高举□□游过来,真是不容易。 唐缈咬着下唇说:“我可以开,但有条件。” 石井冷哼:“不谈条件。” 唐缈喊:“那这是我家祖宗,我要开他的棺材得先磕三个头!” 他扑通跪下对着棺材磕了一个头,第二个头下去得极慢,鬼都能看出他在拖延时间。 “唐桑,你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石井说。 唐缈也知道,但他就是不想,就是不愿,他这人脾气上来了也有一股狠劲,否则在地上唐宅时怎么能把人困那么久? “你为什么非要开他的棺材?!”唐缈怒道,“他都死了几十年了!” 石井便指着棺材说:“想知道原因?原因就是这个人很不简单,他与一群不可战胜的人斗了很久,最后居然赢了。如果我能把他的遗骨带回去,想必雇主们也会欣喜若狂吧,也许还会给我多好几倍的酬金呢!” 淳于扬插嘴道:“石井,我有一点想不通。” “哪一点?”石井明知他也在拖延,但还是被激起了好奇心。 “你的这个代号——石井——是随便起的么?” “为什么这么问?” 淳于扬说:“周纳德在上去之前曾经提到过一个侵华日军部队的名字,即臭名昭著的731防疫给水部队。我在想,731部队的别称不就是石井部队吗?你和那个石井有关联吗?” 石井说:“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淳于扬问:“你刚才说,唐家家主和一群不可战胜的人斗了很久,那群人是不是石井部队?” 石井鼓掌:“淳于桑,你太聪明了!不过和唐家家主直接交锋的并不是石井部队,因为他们远在东北,而是隶属于石井部队,驻扎在长江中下游的多摩部队。知道多摩部队距离此地有多近吗?他们就在宜昌哦,从汉口的机场起飞,途径宜昌,空袭这里真的很方便呢。” ……空袭,难怪唐家非建防空洞不可。 那应该是不计其数的密集空袭吧,与当年重庆所遭受的一般无二。 当云开雾散,阳光洒满的时候,日机从汉口机场起飞,沿江而上,从沙市径宜昌、奉节、万县、涪陵,直逼目的地重庆,向亟待喘息的平民投下无数颗炸|弹和燃|烧|弹。唐家位于奉节境内,对于日机来说果真近的很。 他们使用九八式25号陆用炸|弹,每颗重250公斤,装填100公斤炸|药,爆炸时同时产生一万片弹片,爆炸中心45米以内都是死亡区域。 还有九八式7型6号燃|烧|弹,落地后铝热剂起火,火花温度高达6000度,持续燃烧20分钟,火焰高达5米,能够烧穿20厘米厚的水泥屋顶,形成火海。 当年唐家的火海是不是和重庆遥遥相对,是否同样映红了半边天空?是否处于同一个炼狱? “你的雇主是谁?”淳于扬问。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反正你也猜到了。”石井笑道,“是多摩,一群心有不甘的军队科学家,当年他们没能抓住唐家家主,至今都想要窥探其秘密。所以你叫我多摩也行,无所谓的。” “周纳德也是多摩派来的?”淳于扬问。 石井哂笑:“周纳德算什么东西,他怎么有资格接触多摩?是我雇佣了他,谁让他在泰国赌博欠债呢?如果不是我,他的两只手都已经被砍掉了吧。不过他很有用,顺利完成了任务,如果换了我带来的其他几个人,应该没有办法混入唐家。” “你让周纳德到唐家来拿什么?” “遗骨、骨灰或者一切和唐家有关的生物学标本,比如他带给我的头发。”石井说,“我已经观察唐家好几个月,发现这个家族太特殊了,他们没有墓地,不知道他们把祖先的骨殖埋葬在哪里,所以只能派周纳德近距离寻找了。” 淳于扬说:“如果别处有墓地,你和多摩倒省事了,只需要避开唐姥姥,挖坟掘墓即可。” 石井摊手:“对的。可惜世|界上没有这么多如果。” 唐缈问:“唐家有什么特殊的?” “非常非常特殊。”石井说,“说不定可以扭转整个战局,可惜家主大人非常残忍地把秘密收回去了。唉,你们知道吗?战败是很惨的,很惨很惨。” “那个秘密在家主的遗骨里?”淳于扬问。 “可能吧。”石井顿了顿,说,“遗骨里,血里,或者别的什么里,总之我只需要把标本交给多摩,他们会检查出来的。” 唐缈突然问:“既然要生物学标本,你为什么不直接抓我?或者抓姥姥?唐好?唐画?” 石井冷漠地瞅了他一眼:“因为我调查过,唐桑,你没有用。” “我没有用?”唐缈问,“为什么?” 石井已经不打算回答:“我已经说得够多了,赶紧给我把棺材打开!” 唐缈还是不动,眼见中国人长相的男子举起□□要朝他头顶砸落,淳于扬一咬牙,仅凭个人之力推开了棺材盖。 棺盖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洞中回荡不止。 中国人模样的丝毫不肯等,凑上去一看,说:“空的!” 这句话发音相当标准,看来果真是同胞。 “让开!”石井抢上前,只见宽大的棺材底部正如淳于扬所说,安放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和姥姥的几件首饰,剩下仅有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衣服。 石井慌忙用枪挑着地抖开衣服,原来是一件深色长袍。 唐缈见过许多次这件长袍,在他的梦里。 石井的脸色变得极度难看,满是上了当的羞恼,将枪口指向唐缈:“他在哪里?你家家主在哪里?” 唐缈哪里知道?但他心里乐坏了,只要石井吃瘪他就高兴,甚至都不想考虑后果,他故意指着棺材前的一块旧蒲团说:“你磕头他就出来!” “什么?” 唐缈说:“你看到那个蒲团了没有?你跪下去老老实实磕一千个响头,我家家主的假棺材就降下去,真棺材就升上来,这是个机关!” 这段胡说八道的灵感来出于《天龙八部》,段誉在无量山凌波洞中给逍遥派神仙姐姐的雕像磕了一千个响头,把蒲团都磕破了,磕出了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的秘籍。 石井毕竟不是中国人,没看过武侠小说,拿捏不准,狐疑了好大一会儿才斥责道:“唐桑,你是个恶心的骗子!” 他戴上所谓能够直接触碰液氮的手套,扒拉了半天棺材中的眼镜和首饰,又将那件长袍拎了出来,从上到下细看了一遍,没觉察出什么异样,于是狠狠摔在地上,骂道:“居然只留下了一件烂衣服!” 棺材内部弥漫着珍贵木料的香气,底部没有痕迹,很明显这是个衣冠冢,这口古朴庄重棺材里从头至尾就没有躺过尸体。 看到了这件纤维老化的烂衣服,唐缈才确定眼前就是唐竹仪的棺木,而且是唯一的棺木,唐家家主很可能没有留下遗骨。 因为这件烂衣服对于姥姥来说是何等重要,以至于几十年来一遍遍回忆。都说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人已经不在,她只剩下这件衣服,于是把衣服当人看,将其端端正正地叠放在棺材中,对她来说这件衣服就是唐竹仪。 石井仍用枪杆在棺材中翻找,显得极不耐烦又愤怒。 “算了!”他用枪狠狠地敲击了一下棺材板,“可恨,集合时间快到了。走吧,反正周纳德已经拿到了唐家人的头发了!” 中国人模样的说:“可头发是检查不出来什么的。” 石井眼睛一横:“多摩并没有说头发不可以!我们也没必要为他们太尽力,万一他们不肯多付酬劳该怎么办?” 东南亚人用英语问:“要走了吗?” “走!”石井果断转身。 “那这两个人怎么办?”下属指着唐缈和淳于扬问。 石井便扭过头来,一脸狞厉的笑容:“这个么,我觉得唐桑和淳于桑其实没有利用价值了,但我又答应了周纳德不能伤害他们,所以二位想尝试一下被活埋的滋味吗?这里有现成的棺材哦!” 唐缈的脸唰一下就白了。 石井指挥道:“我先走了,李、坤挲,把他们两个绑起来塞到棺材里,盖上棺盖别留缝隙。然后你们跟上,不要耽误!” 下属又问:“那洞顶上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呢?” 石井说:“还用问?解决掉。”说完划水而去。 杀人对于他来说再寻常不过,和杀鸡杀狗区别不大,何况他没有亲手杀唐缈和淳于扬,只是将他们放置在某个空气不太好的容器里;也不会亲手杀离离和唐画,只是轻描淡写地下了个命令。 唐缈剧烈反抗,仍被扎得像个粽子,扔进了棺材。 淳于扬随后被扔了进来,几乎砸到他身上,两人都是闷哼一声。 棺盖合上,果真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隙,因为这个倒霉洞中的湿度和温度比较稳定,木料不易变形,棺材基本还维持着几十年前新做出来的模样。 “……” 淳于扬挪动身体,将长腿从唐缈身上移开,以免压到他。 两人手脚被缚,并排侧身躺着,边上散落着姥姥的小首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淳于扬……” “嗯?” 唐缈轻声央求:“我背后有个硬东西好硌人, 可能是姥姥的镯子, 你能帮我拿走吗?” “我试试。” 说来好笑,人都快闷死了,却还是在乎死得舒不舒服。 更好笑的是无论唐缈怎么挺起腰, 淳于扬都无法碰到他身下的手镯, 因为当一个人的手被反关节拧住绑在背后时,除非没有骨头,否则都难以够到肩膀上方。 唐缈躺的位置比淳于扬高一些, 淳于扬的脸齐平他的胸口。 唐缈只好自己扭,自己蹭, 运气好总算把一只硬邦邦的金镯子从身下蹭出去了,只可怜他受了伤的手腕, 这样一来好像更疼了。 他十分焦虑:“我们得赶紧出去,石井他们要杀唐画!” 淳于扬说:“别急,我有办法。” 他不断努力挑战坐起来,用头去顶棺材盖。 棺材里塞了两个人, 随便一动都挤压到对方, 坐起来本身就不太容易, 况且淳于扬太高了,这在棺材里反倒成了劣势, 会使不上力。他学着唐缈的样子又是扭又是拧又翻又竖,把后者挤成角落里小小的一团,可惜效果不佳。 好在还有希望,因为石井等人走得太匆忙, 居然忘了在棺材盖上压一块石头,也没拿绳子或者钉子固定,所以只要将棺盖顶开一点,他们就不至于闷死。 唐缈说:“换我来抬,你别动。” 他坐起来用头顶心抵着木头拼老命,情况却还不如淳于扬,棺盖纹丝不动,因为那玩意儿估摸着有二三百斤重。 淳于扬说:“还是得先把绳子解开,用手推。” 他示意唐缈向下,自己则往上移了半尺,用前胸紧贴着唐缈的背,侧身躺好,说:“我的裤子口袋里缝着一把刀片,你拿出来。” “刀片放裤兜里?你也不怕危险?”唐缈问。 “所以缝着呢。” 唐缈便伸手去摸,一点不得要领,摸来摸去都不是地方。 …… 淳于扬终于忍不住,说:“叫你摸我的口袋,不要摸别处。” “……” 唐缈也委屈,他摸不着啊!眼睛看不见,手被缚在背后不灵光,更何况他还有一只手腕有伤,碰不得也用不上力。 淳于扬体谅他的艰难,咬牙再让他摸了一阵。 唐缈那只细爪子便徒劳无功地撩啊撩,撩啊撩……越撩淳于扬越觉得空间狭小,空气灼热,呼吸困难。 “行了行了,你这样再摸下去我都硬了。” 唐缈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蓦的把手缩回来。 ……啊,淳于扬,你的文静娴雅上哪儿去了?你的以色事人上哪儿去了?自己把自己解放了吗? “摸呀!!”淳于扬催促。 “我摸,我摸!”唐缈再次颤巍巍伸出手去,“那你忍一忍,因为裤子口袋距离……那个地方……比较近。” 淳于扬不得不用语言指导他:这里,那里,不是这里,不是那里,左边,右边,下一点,上一点,前前前,后后后……都说了摸错了……更错了。 淳于扬简直怀疑他是趁机揩油。 “因为老子就一只手能动,有残疾啊!”唐缈也忍无可忍,“你他妈就不能克制一点?你他妈硬着很碍事啊!” 淳于扬怒道:“我他妈上去非把你睡了不可!” “……” 唐缈连耳根都烧红了,边摸边说:“您维持一点儿初心吧,不要随便放下身段……” 淳于扬一边是急,一边是忍,说:“凭什么不能睡?老子要翻来覆去折腾你!” 唐缈说:“麻烦您缺氧的时候别说话,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您知道躺在棺材里听别人说想睡我是什么感受吗?” “刺激!”淳于扬说。 “……” 唐缈终于排除干扰摸到了……不是刀片,而是那块金表,这让他迅速松了手,装作不知情。 刀片被缝在淳于扬裤子口袋的底部,只是用几根细线绊着,唐缈的手不顺,花了点儿时间才扯开,用两指捏起刀片说:“行了!” 淳于扬便转身背过去,伸出手:“给我。” 唐缈将刀片移交到他手里。 “你手来。”淳于扬首先想的还是唐缈。 他摸到唐缈手腕上的绳结,一手握住他的手不让乱动,另一只手割绳,花了好几分钟才把对方解放出来(尼龙绳不太容易割)。 唐缈长舒一口气,略微活动疼痛的手腕,接过刀片说:“换你。” 淳于扬等腕上的绳子一断,便三下五除二扯开一切,调整姿势以肩膀和双手抵着棺盖说:“来!开始!” 唐缈根本不用他招呼,两人一起用力,刚刚把棺盖顶开,就听到一声惨叫。 随后又是一声,一声接着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垂死一般。 “谁?”唐缈警惕地问。 “反正不是唐画或离离,是个男人。” 淳于扬停手等了片刻,谨慎地把棺盖移开几寸,这样既保持棺材内部是个相对安全的空间,又保证两人不会被闷死。 棺材外面居然有些亮,淳于扬探出去看,才发现地下河即将在附近汇入长江,一点微弱的天光从河道中倒映了上来,他们与外界可能只隔着一层洞壁。 他将发现告诉了唐缈,后者并不激动,因为洞外是长江,更准确讲是以浪急滩险闻名的瞿塘峡,无论多好的水性也抵不过惊涛拍岸,游出去说不定比在洞里还死得快。 惨呼声连绵不绝,又夹杂了零星的枪声,最后枪声大作,一场混战,震得洞内嗡嗡作响。 “到底是谁和谁在打枪啊?”唐缈问。 “反正不是唐画和离离。”淳于扬又说。 两人想不通外面出了什么事,只得暂时退守棺内,以防不测。 唐竹仪的这口棺材体积大用料好,极端情况下还能救他们一命,至少挡几次子弹没问题。 “就算救不了命,还能一步到位。”唐缈解嘲笑道,“那时候这棺材里人口密度就大了,有你,我,唐竹仪还有姥姥,整整四个人呐!” 淳于扬提醒:“别忘了姥姥还在棺材外边的角落里呢。” “呃!”唐缈闻言要赶紧出棺,又被淳于扬从身后抱住,表示应该安全第一。 两人等着,渐渐地唐缈开始受不了,因为淳于扬故意往别人后脖子上吹气,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唐缈心想这人不会发烧了吧,怎么这么烫? “哎。”淳于扬说。 唐缈吓得一抖:“嗯?” 淳于扬说:“刚才听石井说了那么多,你猜到他的雇主——多摩——派人是想来唐家找什么了吗?” 唐缈早猜到了,问:“唐家人体内是不是有蛊啊?表舅爷不是说了么,他的血是金血。” 淳于扬同意他的看法:“石井说这些蛊甚至可以改变战局,应该是厉害极了的东西吧。” “但为什么石井又说我没有用呢?”唐缈问,“我也是唐家的啊!” 又一阵枪声袭来,淳于扬将唐缈圈在怀里。唐缈略微挣扎了一下,见他不为所动,只好算了。 淳于扬贴在唐缈身后,嘴唇几乎触到他的脖颈。 “落榜生……” 唐缈浑身一颤,突然恼羞成怒,扭头骂道:“调情就调情,不要叫老子江湖名号!老子也不是故意……” 淳于扬就等着他转身呢,终于如愿以偿。 等唐缈回过神来时,淳于扬早已撬开了他的牙关,不知道亲了多久,咬了多久,连腰腿都是软的。 两次亲吻,一次在祖宗祠堂,一次在棺材里,没有一个好地方,人生真是不可期。 “……”唐缈想了想,认命了。反手圈住淳于扬的脖子,在交缠的间隙对他说,“你陪我死在这儿吧……” 淳于扬扑哧一笑。 “怎么?不愿意?”唐缈舔了舔水光潋滟的唇。 淳于扬说:“愿意啊。” “那你笑什么?” 淳于扬又凑了上来:“我怕唐竹仪不愿意,这是他的地方。” 唐缈想推开他:“你这个人……真是……” 淳于扬将手插在他的衬衣里,从下到上抚弄他的腰际:“真是什么?” “真是扫兴……” “为什么?” 唐缈说:“你跟人家偷情时发现你爸站在门口,扫兴不扫兴?” “让他走就是,不扫兴啊。”淳于扬说,他的动作也没透露出扫兴。 唐缈挣扎说:“我要到棺材外面去了。” “别去,外面打仗呢……”淳于扬将脸埋在唐缈被强|行敞开的衣襟里。 “我得去……这不行,这……唐竹仪的棺材……”唐缈从头皮到脚尖都发着颤,“真不行……” “别作死。”淳于扬说。 “嗯?” “别作死。”淳于扬重复,“我舍不得。” 唐缈说:“我不死,我还等着你给我造红木大床呢,床头少说也得雕上八条龙。” “木雕?不要。”淳于扬说,“床头得用软皮子整个包裹,否则运动起来撞头,主要是你撞头。” “……”唐缈说,“下去。” 淳于扬不肯。 “从我身上下去……”唐缈明明要怒,声音却是软的,“在棺材里面发散什么思维?” 淳于扬将他紧紧地裹在身下,直到枪声渐渐止歇。唐缈被压得昏昏沉沉,扶着太阳穴喘息。 淳于扬在他脸上轻啄了一下,起身移开棺盖后爬出。外间依然有微光,水面涌动,光影便被盈盈地投射在石壁上。 他们的手电还是躺在地下,石井撤退匆忙,连这个宝贝都没收走。 淳于扬先捡起手电,再掏出手表,示意唐缈等。 大约三分钟后,仍不见动静,他吩咐:“把这儿收拾一下再走。”说着便趴在棺材边沿归拢姥姥的那堆金银首饰,刚才石井把它们都翻乱了。 两人极快地将所以东西放回原位,从角落里取了挎包,用唐竹仪的那件衣裳包着,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棺材里。 唐缈一边做事一边小声说:“姥姥,我上去以后就把你的牌位放到祖宗祠堂去,身后事我一定帮你办好办稳妥。至于唐好和唐画,只要我活一天,就保她们活一天,我不会让别人欺负她们,你放心走吧!” 淳于扬也说:“家主,今日无花无酒,改日再来祭拜你,望你见谅。” 两人合上棺盖,跪地给棺材磕了三个头,拜了拜,赶紧撤退。 竹筏已经被石井带走,两人别无他法,正要选择游泳,突然听到河道里又传来一连串的脆响。 “居然还有?”唐缈原本要下水,赶紧把脚缩回来。 除了石井等人谁还有枪?可他们几个是一伙的,加上洞里已经没有黄金,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自相残杀? 淳于扬按捺不下惊奇,说:“我去看看。” 他们听到硬物撞击石壁的声音,几乎就近在耳边,石井他们已经离开了至少二十分钟,如果真有内讧,也没必要再顺水回来。那是谁发出的声响? 淳于扬将刀片夹在两指之间,嘱咐唐缈:“一会儿不管来的是谁,我都会上去和他搏斗,你能帮忙就帮,不能帮就把自己藏好!” “胡说八道,我当然要帮!”唐缈说,“我打架的本事不比你差!” 然而第一个顺水漂来的人却不值得打,因为他已经死了,其死相极其可怖,即使泡在水中也能看出血肉模糊,似乎是被……剥了皮? “是那个叫坤挲的。”淳于扬沉声说。 唐缈只看了一眼便难受地捂住了嘴,问:“他为……为什么会这样?” 尸体被水流带上了岸,挂在一堆卵石中,被地下河水一浪浪地冲刷着。尸体背上还挎着一把枪,刚才的响声大概就来自枪柄与石壁的碰撞。 淳于扬拧亮手电,强忍反胃上前查看,只见尸体外形全毁,只保留着一个人的样子,但脸不是脸,身不是身,毛发脱落,嘴唇不见,牙龈外掀,耳廓残缺,眼皮失踪,皮肉上全是坑洞,一个个深可见骨,一大片水域都快被他的血染红了。 这种惨烈的死法可不是什么枪伤,说万箭穿身倒还贴切些。 “这条河里有虫吗?”淳于扬问。 唐缈说:“没……没有吧,活水里怎么投放虫?如果有的话,石井他们一开始也过不来啊。你等等,我试试。” 他说着就跑到另一侧水流安静处,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下去。虫对他的血趋之若鹜,向来很给面子,但这次血迹只是缓缓扩散,最后被水流卷入。 “没有的。”他吮吸着手上的伤口说。 心底的不安感越来越强,无论河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两人都觉得不该再等了。 他们下水,脚底可以触及河床,划了几分钟转过石壁拐角,再往前,到某个甬道狭窄处时又恶心得几乎快吐出来,原来那里还卡着一具尸体。 这一具外表残破的死尸是高加索大汉,他身高一米九十多,膀阔腰圆,死了也显得沉重累赘,平缓的水流带不动,只得将其抛弃在此地。尸体的整张头皮都掀没了,脸朝下闷在河水里,全身坑坑洼洼、洞洞眼眼没有一块好肉,情状和前一位一模一样。 死一个人可以说是意外,死两个并且是同样的死法,那就相当古怪了。 唐缈和淳于扬惊惧不已, 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一想到自己泡在高加索大汉的尸水里,简直恨不得自己也脱层皮,连忙屏息绕过, 尽量到尸体的上游去。 游经小河湾, 地下河恢复清浅,两人淌水上岸,只见那只被石井夺走的竹筏子散了架, 竹子东一根西一根地四处散落,石井本人则无影无踪。 枪击又开始了, 一阵紧似一阵,在甬道中呼啸回荡, 震得鼓膜发痛。 枪战双方到底是谁呢?离离和唐画被绑走了,周纳德和司徒湖山已死,难道还有别的势力加入? 枪声间隙夹杂着男人宛如困兽一般的吼声,有着十二万分钻心剜骨的痛苦和绝望, 还能够听到几句含混的脏话。 石井会说汉语, 但骂人的词汇量有限, 翻来覆去不过“骗子”“混蛋”之类的词,从语言的流畅程度来看, 发出嘶吼的不是石井。 淳于扬关掉手电,与唐缈一起在黑暗中摸着山壁往前走,除了脚下轻微的水声外,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这条甬道还是老样子, 曲折漫长,潮湿憋闷,时不时有狭窄的隘口,必须弯腰侧身才能通过。 不到一分钟,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淳于扬也骤然停步。 唐缈撞到他背上,问:“怎么?” “死了。”淳于扬说。 “去看看。”唐缈简洁道。死人固然可怕,但比活人好打发,至少他不会跳起来把你的鼻子咬掉。 前方有光,集中而又稳定,来自战术手电,手电的主人——李——则无声无息地躺在甬道尽头、台阶底部。 他根本没死,至少还没死透,只是发不出声音,他在地上扭动着,翻滚着,踢蹬着,血红的眼睛望向洞顶,两只眼珠子在眼眶里剧烈颤动。 那不是生理性的颤动,也不是病理,而是物理,有东西从他的眼珠子里往外爬。当突破眼球最外层的那层薄膜后,那东西骤然收缩裹住整个眼球,将眼球往后、往里拉,然后那里便什么也不剩了。 他的皮肤、毛发,耳朵上的软骨、嘴唇上的黏膜均是如此消失,他的肌肉、骨骼、筋腱、内脏被腐蚀、吞噬、咀嚼,他被从内部蛀空了,只在表皮留下一个个深黑色的孔洞。 枪就在他手边,无人移动,却离他越来越远,因为他的手指正一点一点地萎缩,一截一截地消失,像是入水的气泡。 李没有中弹,周围也没有血迹,枪管还在发热,说明他刚刚开过枪,他射出子弹应该是为了阻止这个已经侵入了他的血肉的敌人。可惜他没能挽救自己,死得有些冤枉,除了把唐缈和淳于扬捆着装进棺材外,他下洞之后没做过什么非死不可的事,只能归结为运气不好。 没有气味,听不到哭嚎,一切都在静谧中进行,像是谁隔着玻璃拧开了搅拌机,当着他们的面搅碎一个活生生的人,然后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在清醒地承认这份酷刑。 这实在不是人能够忍受的场景,唐缈和淳于扬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肩膀,他们明白前两个人是怎么死的了,就是这么被蛀死的,原来蛊毒发作是如此的迅猛和可怕,先前的想象未免太单纯。 唐缈返身逃跑,扶着石壁干呕不已;淳于扬也逃了,没有人能够木然注视那些。两人并排站着,身后紧贴着冰凉潮湿的石壁,膝盖以下软得仿佛融化。 “他……”唐缈咽了一下口水,颤抖着出声。 “谁给他们下了蛊?”淳于扬问,“姥姥在洞里留了什么?” 唐缈答不出来。 淳于扬说:“你看看那些人的惨状,再想想姥姥去世时的样子,这是典型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谁也没落到好下场。” 唐缈打断:“至少那东西没有攻击你!” 淳于扬说:“我只是想找原因……” “喂!”一个不期而至的粗粝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唐缈几乎被吓得跳起来,好一阵心慌腿软后才发现声音来自台阶上方。 “喂!喂!!”对方重复,“有人在说话吗?快回答!唐桑吗?唐!!” 出声的居然是石井,他还活着! “你别动,我去看看。”淳于扬拦住唐缈,举起手电跨过李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抢先朝台阶上方走去。 台阶上很潮湿,没有血迹,没有搏斗痕迹,只有水迹和零星的弹痕。石井瘫倒在倾斜的台阶上,二十分钟前他还飞扬跋扈,如今只剩下一口气。 石井左侧肩膀上中了一枪,半边衣袖浸满了鲜血,眼睛血红,满脸是死亡来临时的惨淡灰白。 淳于扬看到他后警惕地退了一步,眼睛盯着他依然握枪的右手。 石井果然扬了扬手,淳于扬立即退后,躲到阶梯死角,并拦住刚刚追到的唐缈。 “喂,淳于桑。”石井开口,“给我个痛快吧。” “什么意思?”淳于扬问。 “给我一枪吧。”石井居然把他的枪扔了下来。 枪在重力的作用下滑落到淳于扬脚边,他没有去捡。不会有人捡的,太奇怪了好吗?前一秒钟还要杀你的人,下一秒钟突然把枪递到你手里,不是他疯了就是你疯了。 石井没疯,他好像走投无路。 “快开枪吧,让我死得痛快些。” 淳于扬说:“不。” 石井说:“开枪吧,枪里还有几颗子弹。” 淳于扬问:“为什么?” 石井说:“因为我的脊柱断了,想死得干脆些。” “脊柱怎么会断?” 石井没有隐瞒:“李刚才疯狂时,开枪打了我。” “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开枪?” 石井说:“因为恐惧。” 他闭了闭眼睛,说:“我突然想起来,当年——我是说战争那几年——多摩为了完成帝国的托付,把灵魂都献给了恶魔,你们唐家又何尝不是呢?大家都是一样陷入了泥沼啊,你们也是恶魔呢!” 淳于扬没有接话。 石井发现了唐缈,说:“唐桑,刚才台阶上面有女孩子的声音,看样子我留在洞顶的人已经被干掉了呢,唐家的女孩子也不能小觑啊,都是恶魔哟!” 唐缈眼皮一跳,连忙大喊:“画儿,唐画——!!” 回答她的却不是唐画,而是已经失踪了好几天的唐好。 “缈哥哥——!”唐好叫道,她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在唐缈耳朵里简直宛如天籁。 “唐好!天啊!你去哪儿了?!画儿呢?” “画儿在洞顶上,不用担心!你别动!千万别动!我把……放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 “实在没办法,只能放……出来了!你们不要动!我就来!!” 唐缈听不清她口中所说为何物,像是“怒涨”,又像是“路障”,但从语气来听,应该是一个糟糕透了的东西。 “唐桑。”倒在地上的石井带着冷漠说,“退回去吧,往前走会死的哟。” 唐缈问淳于扬:“唐好在说什么东西?你听见了吗?” 淳于扬摇头表示没听清。 石井笑了一声:“我听见了,可惜没看见,还好没看见,否则我就和其他人一样死去了,但我想那就是唐家家主的秘密吧,多摩给它的代号是N-01。” “N-01?”唐缈和淳于扬同时问。 石井说:“按照多摩的说法,那是一种能够改变生物节律的寄生虫,它会让人新陈代谢加速,精力充沛,耐力增加,思维灵敏,伤口迅速复原,还可以减轻肉体疼痛,在战争期间尤其是兵员不断减少的消磨战期间,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唐缈看了一眼淳于扬,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淳于扬的伤口恢复就很迅速。 石井长叹:“不过现在看来,N-01也不是百分之百好呢,它在疯狂时会造成极可怕的死亡啊。我终于知道多摩为什么输了,因为他们只敢把不可控的东西用在别人身上,而你们唐家居然用在了自己身上,只是为了赢而已,我很欣赏这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太疯狂了,也太美了,飞蛾扑火的美……” “当年多摩几乎要得到它了呢,有个人愿意把体内的N-01献出来,可是他被干掉了,处理得非常彻底,连一根头发都没剩下……” “如果能得到,战争不一定会输呢,真的不一定……” 淳于扬拍了拍唐缈的肩膀,说:“我不想在这儿听他废话,先上去看看情况,你在这里等我。” “一起。”唐缈道。 “上面可能不安全。” “走。”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石井,石井却不看他们。不过离开十多秒,他们便听到了一声嘶吼,冲回去后只见石井已经断气,头歪在一边,暗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汩汩流出。 几分钟后,他也开始腐蚀、虫蛀、萎缩、消散,和先前死了的那三个人一样。看来他没说实话,他遇见过所谓的N-01,只是比其他人晚一步。 头顶上响起了轻细的脚步声,下来的却不是唐好,而是另一个未曾预料的人——小重庆。 “小田?!”淳于扬吃惊不小。 唐缈也大喜:“咦?姐姐,居然是你!” 小重庆柳眉大眼,肤色微黑健康,脑袋上戴着一盏雪亮的头灯,但此时的脸色比石井临死前还难看几分,且两侧面颊上都有血痕。 她来不及寒暄,突然伸手在淳于扬和唐缈脸上一人糊了一把,还刻意拧了拧,以便将手中的东西涂得更均匀。 淳于扬连连倒退,因为她满手血腥气,被她摸过的脸颊也十分黏腻。 “什么东西?”他问。 小田面色不改:“血。” “你的血?” “不是!” 须臾,唐好已到,她腿脚有问题,所以下台阶比小田慢。 唐缈一见到她,就把刚才被小田抹了一脸血的不适全忘光了,喜形于色。 但唐好只是勉强冲他一笑,叫了声哥哥,催促说:“你快把手给我看!” “?”唐缈将手递过去,不懂她为何表现得像是如临大敌。受她影响,他上翘的嘴角也渐渐放下:“怎么了妹妹?” 唐好翻过看他的指甲,见十只甲盖如墨染一般,便已确定什么,对小田点点头。 小田于是说:“唐缈,以防万一,我给你再擦点儿血吧,没有这个的保护,你小命堪忧。” 淳于扬见这两个女孩脸上都有横七竖八的血迹,看着都像是手指抹上去的,便问:“这是谁的血?” 唐好说:“表舅爷的。” “为什么?”淳于扬皱眉。 唐缈转而看见小田手里的尚有折痕的塑料袋,可不正是离离用来装司徒湖山血液的那只。 他惊问:“怎么回事?” 小田说:“情况紧急,咱们边走边说吧。淳于,除了死在台阶上的那个人,里面还有几具尸体?” 虽然纳闷,淳于扬还是立即回答了她的问题:“还有三具,一具在台阶底下,另外两具都泡在地下河水里。” “那河里的两具尸体离这儿远吗?” “赶过去最快也要二十分钟。” 小田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河水是往外流的吗?”她问。 “那是自然,地下水流出洞穴后都汇入长江。” 小田说:“要命要命!台阶上那具尸体刚开始蛀,估计还有一两个小时才蛀完,咱们赶紧去处理死的比较早的尸体,否则等那些全烂没了,一切就无可挽回啦!快,拿上雇佣兵的手电,走!” 她说着就加快脚步,一时间连淳于扬都追不上。 唐缈抓着唐好问:“画儿没事吧?” “没事,黎离离在洞顶上陪她呢。” “……你居然会相信离离?” 唐好和离离应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对。 “我当然不信。”唐好说,“但是黎离离被毒打了一顿,肋骨都断了两根,人已经半死不活的,多亏小田姐姐把田姐夫也带来了,正在救她呢。有田姐夫在,就不用担心画儿了吧。” 唐缈震惊道:“谁打了离离?要紧吗?” “就是看守她和画儿的那个国际雇佣兵啊,她是为了保护画儿才被打的,回头上去我还得谢她。你不用太担心,田姐夫是个好医生,他也帮姥姥看过病。” 淳于扬则追问小田:“你与唐好怎么一起来?” 小田说:“她到奉节找的我。幸亏我来了,否则你那小妹妹和泼辣货就死在洞顶上了。” 淳于扬道:“你们两个居然认识?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田说:“唐姥姥在奉节住院的时候我就与她们就认识了,但我没告诉她们真实身份,只说是主治医生的女朋友,挺多态度客气些。所以唐好突然火急火燎来找,倒把我吓一跳,原来她们早知道我是谁。” 淳于扬则又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绝对不能让尸体里的东西进入长江吗?所谓N-01……” 唐好叫道:“对,尸体里的东西是刚才我放出来的。他们要炸我家祖宗山,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打得过他们,只好把家主镇了几十年弩张虫放出来了!” 弩张……虫? 小田接口说:“淳于, N-01是细菌部队给起的名字, 唐家家主叫它弩张,剑拔弩张的弩张。现在尸体里是破茧化虫的弩张,比几百种传染病加起来还厉害, 如果让它顺水进入长江, 整条江上来来回回的游轮货轮、成千上万的游客水手怕是都要遭殃,谁知道这虫会跳起来咬哪个人!” 淳于扬问,“居然如此严重?” “严重!”小田点头, “你也看到那几个国际雇佣兵死得有多惨了,说实话我都没敢看刚才路过的那两具尸体, 怕看了要吐。” 唐好还在道歉:“实在没办法,明知如此我还是得放它们出来, 不然大家都得死!他们有那么多人,全带着武器,我和田姐姐连一把枪都没有!” 唐缈说:“你别道歉!先告诉我这虫原先在哪儿的,我他妈早八百年应该放它们出来!” “在寄主肚子里。”唐好说, “原先凭我是放不出来的, 但今天寄主死了。那些虫一共三对六只, 几十年前就破茧了,一直被镇在寄主肚子里, 就等着寄主死这一天呢。” “寄主?”唐缈歪着头想了片刻,突然叫道,“啊!那蛇吗?” “对。”唐好说。 这大概就是佛经所讲的“速报”——眼前做业,现下得报, 石井等人打死了蛇,谁料想蛇肚子里的东西又反过来咬死了他们。 唐好说:“糟糕的是那几个人被虫咬了还往回跑,将四只虫带进了地下河,另两只引到山顶大屋里,堵着门盘旋不去,多亏我和田姐姐带着蛊血,否则怎么突破障碍下来找你们?虫如果留在洞里,早晚有一天我能把它们抓住,如果让它们进了长江,我真会害死好多好多人!” 说话间,四人已经踏入水流,高加索大汉的尸体就在前方曲折的河道中。 淳于扬对两个姑娘说:“前面那具死尸怕是有两米高,你们见了别怕。” 小田说:“唉,哪还来得及害怕呢,收拾烂摊子要紧!” 淳于扬又转向唐好:“要不你在这里等我们,前面有一段比较蜿蜒的水路,我怕你游不过去。” 唐好摇头:“没事,我水性好,在水里比在陆上还快些。只是水会把咱们身上的蛊血冲刷掉,等下再抹点儿表舅爷的血吧,弩张成虫不扑有蛊血的人。” 淳于扬问:“你连说两次‘蛊血’,是指司徒湖山的血么?” 唐好说:“对,表舅爷是唐家的人,唐家的人血里都带蛊——弩张蛊。” 淳于扬和唐缈俱是一震。 “弩张虫和弩张蛊,同一种东西吗?”唐缈问。 唐好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说是,因为蛊在一定情况下会化虫;说不是,因为蛊是蛊,虫是虫,母虫虽然凶,蛊却不太要紧,你看表舅爷还不是活到六十多了?” 唐缈追问:“唐家人体内带着弩张蛊,那么你也有喽?” 唐好说:“不,我没有,我是说唐家血亲体内都带着叫做弩张的蛊,那蛊是遗传的,父母传给子女。你别忘了我是捡来的,和唐家没有血缘关系,当然画儿也没有,姥姥也没有。” 血亲?淳于扬微微睁大了眼睛。 唐好看了他一眼,说:“对,表舅爷就是唐家血亲,所以他体内有蛊,要不是在洞顶时离离给了我们一小塑料袋他的血,我们大概刚下洞就被成虫扑了。” 唐缈轻轻“啊”了一声,心想难怪司徒湖山临死之前交代一定要留着他的血,原来还有这个用途。 又想:既然那蛊是遗传的,那么我也有了?我爸爸、我姐姐也有? 淳于扬问:“弩张虫如此危险,为什么唐家人体内还带蛊?” 唐好说:“唉,这不是没有解药嘛!” “解药呢?”淳于扬问。 “早年间落日本人手里了。”唐好说。 “啊呀!!!” 走在前方的小田由于太匆忙,一脚从高处踏入了落差较大的小河湾,瞬间被河水没顶。 淳于扬慌忙去救,小田咕嘟嘟呛了两口水后浮起,一身狼狈。还好她个子高,水面只齐平胸口,她站稳后晃了晃脑袋,把脸上的水珠抹去,喊了一声:“哎哟不好,掉了!赶紧找!” 淳于扬问:“找什么?” “找一只匣子!”小田喊。 淳于扬便猛吸一口气扎入水中,沿着河床摸索,唐缈和唐好也没多问,纷纷跳进河湾,几个人脸上刚抹好的蛊血便被河水冲刷了个干净。 淳于扬手长,搜索范围大,抢先一步找到,托起匣子时发现比他想象的重,又看一眼才发现材质是错金银的,难怪压手。 这匣子透着古怪,六个面都十分光滑,连个锁眼都没有,也不知道该怎样打开,大概就是所谓的机关匣了,不知小田为何带着它。 小田已经退回了水浅处,佝偻着腰用一侧肩膀靠着洞壁,手扶着小腿,面上的表情十分痛苦。 唐缈察觉不对,凑到跟前问:“怎么了?” 小田便松开手,只见她的小腿上有一道十公分长的伤口正在汹涌出血,两侧皮肤翘起,被水泡得发白。刚才那跤她摔得太突然,被水下的一块石头割伤,而且割得很深。 其余两人惊呼,同时向她靠近。 “别来,别沾到我的血!”她连忙阻止,“我这是生血,会把虫引来的,我不能再往前去了,你们三个去吧,记住别再弄出伤口来,唐缈你也离我远点儿!” 淳于扬和唐缈还在犹豫,唐好却当机立断地点了头,显然比起小田的伤来,尽快处理弩张虫重要得多。 “淳于,把那匣子扔给我!”小田吩咐。 淳于扬便抬手扔过去,小田接住,用灵活的手指在匣子上一阵拨弄,甚至都没见她用钥匙,那原本严丝合缝的匣子便开了。 她双手捧着匣子尽量往外送:“离我远一点接,这匣子你们一定要拿好,千万别把盖子合上,合上了你们是打不开的!” 淳于扬去接,小田将潜水头灯摘下来也递给他:“剩下的事都听唐好的,我在这里等你们,抓紧时间!” “知道了。”淳于扬戴上头灯说。 小田笑道:“不愧是我的好师侄,就这点特别好,该做事的时候从来不多问,快去!” “师侄”这个称呼不太入耳,淳于扬翻了个白眼,将匣子托在头顶,一手扶着,另一只手划水向前游去。 唐缈对小田说:“姐姐,我也去了。” 小田点头,唐缈转身跳入水中,由于伤手被吊在胸口实在不便,他干脆把固定用的绳子解开,甩了甩胳膊觉得能支撑,便分出一只手来想带着唐好游。 唐好不用他拉,攥紧了装着司徒湖山血液的塑料袋,游在他身侧。 游泳时无法说话,几分钟后三个人停下喘息,淳于扬与唐好交换位置,和唐缈并排向前,后者由于手腕的伤势掉队了。 “你怎样?”淳于扬问唐缈。 “没事!” “实在不行你就返回去陪小田。” 唐缈站立,抹了把脸上的水说:“别瞧不起人,你管好自己吧。” 于是又游,三个人轮换数次,唐缈已经精疲力尽,连淳于扬也颇感吃力,倒是唐好勇往直前。十三四岁的乡下姑娘,关键时刻还真能顶个大小伙子用。 唐缈正感慨着,突然听到的唐好扑腾,原来是看到了高加索大汉漂浮着的庞大尸体。 “唐缈!!淳于哥哥快来!!” 她显然吓惨了,没等答话就仓皇地往回逃。 那高加索大汉死了就像一座肉山,当然是座千疮百孔、八花九裂的肉山。先前经过甬道里那两具尸体的时候还可以扭开头不看,这一具可是横亘眼前,不看都不行,况且这一具蛀得更早,更零碎。 唐缈连忙将她拉在身后说:“别怕,不就是个死人么?” 唐好连连干呕,央求:“缈哥哥,你去吧,我……我实在不行,我眼前发黑……” “我去。”淳于扬说,“要怎么做?” 唐好轮流打量他们两个,选择了淳于扬。 她哆嗦着解开塑料袋口,掬了一小把司徒湖山的血,匆匆抹在淳于扬的面颊和手心,再从打开的机关匣里取出一枚蚕茧似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浸泡在那所剩不多的血液里。还好此地的水深只齐平腰部,做这些并不吃力。 淳于扬被血擦得满脸狰狞,问:“这是什么?” “蛊衣。”唐好说。 “什么东西?”唐缈问。 “就是上一次弩张虫破茧化虫时留下来的茧皮。”唐好说,“淳于哥哥,我和缈哥哥要躲开些了,因为我们俩脸上的蛊血已经被水泡没了,在虫子眼里我们就是两块肉,会把它们引到自己身体里的。” 淳于扬说好,你们退后。 唐好嘱咐:“等几分钟后茧子浸透了血,你就把它塞进尸体的嘴里,姥姥说这样可以虫引出来。但这方法姥姥自己没试过,只家主试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没关系。”淳于扬说罢,就举着塑料袋靠近尸体。 唐好拉着唐缈后退,与淳于扬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唐缈不敢大声说话,轻声问:“为什么要将蛊衣泡血?” 唐好说:“姥姥说的。” 忽然她眼眶一红,附耳问唐缈:“姥姥死了是么?” 唐缈愣怔,随后觉得愧疚:“唐好……” 唐好咬着牙说:“没事,我早有心理准备,姥姥将匣子交给我时,就说她大约再也看不到我回来。我已经给她磕过头,等眼下的事情解决了,咱们就一起为她戴孝行吗?” “嗯。”唐缈黯然点头,又问,“那是姥姥的匣子?” 唐好说:“当然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急急忙忙去奉节找田姐姐的。这匣子上装着个撬不开的机关锁,锁钥匙藏得好好的,却被别人偷了。匣子本身又太牢固,姥姥和我都没力气砸开它,只能去找田姐姐开锁,把里面的蛊衣拿出来。姥姥知道她死了那蛇也活不长,蛇一死,弩张虫就可能出来,抓虫一定要有蛊衣。” 听到“钥匙”两个字,唐缈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道:“表舅爷偷的那把钥匙难道就配这个匣子?” 唐好好生惊疑:“什么?表舅爷偷的?他偷钥匙做什么?我还以为是那个姓周的干的!” “表舅爷他……”唐缈顿住,心说算了吧,姥姥和表舅爷都已经归天,离离也重伤,黄金无从谈起,一切难以挽回,还说它干什么呢? “表舅爷觉得好玩。” 唐好便嘀嘀咕咕埋怨:“表舅爷真是老不正经,家里那么多东西不拿,偏拿这把钥匙。这把钥匙在香炉里埋了三十年了,亏他翻得出来!” 说完这句,她又懊恼:“哎呀,不能背后这么说他,他老人家临死还惦记着救我们的命呢……” 这时淳于扬在那边说:“唐好,蛊衣涨开了。” 唐好说:“蛊衣上带的血越多越好,你看它是不是发涨到小孩儿拳头那么大了?” 淳于扬便又等了片刻,最后将鸡蛋大小的蛊衣取出,问:“塞尸体嘴里?” “嗯!” 淳于扬看了一眼尸体,也是反胃至极,只得强忍着喉头的不适。那尸体的嘴唇都烂没了,牙关却咬得死紧,一时扳不开,淳于扬便问:“为什么要塞到嘴里?” 唐好说:“弩张虫有一个特性,它会自然而然地为蛊让路,就好像父母照顾孩子似的。如果把浸透了的蛊血的蛊衣塞进尸体,里面的虫就会以为有新的蛊在此结茧,于是宽宏大量地把到嘴的吃食让出来,然后离开,这样便有机会抓住它们了。” “怎么抓?” 唐好从湿淋淋的挎包里掏出了一块生蛇肉扔给他:“这样抓!” 淳于扬抬手接过蛇肉,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说:“如果想把虫赶到这块肉上的话,其实不一定要将蛊衣塞在尸体嘴里。” 说完,他转身将浸透了蛊血的茧子捅进了尸体眼眶中,那眼眶里已早已没了眼珠,只剩一个黑黢黢的深洞。淳于扬也顾不得恶心,用右手两指抵着蛊衣硬往里塞,一直塞到不能往下为止。 他的左手仍举着那块蛇肉,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得手心一麻,肉上已经多了几个黑点,随后黑点越来越多,几乎要眼睁睁看着那块肉要在手中蛀掉,此时听到唐好叫:“来这里!” 唐好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只大搪瓷茶缸,揭开茶缸盖子,对淳于扬喊:“这里这里!” 唐缈等不及,抢过茶缸就朝淳于扬挪去,两人在中途相遇,淳于扬迅速将蛇肉扔进了茶缸。 那茶缸里装的是半缸粗盐。 淳于扬会意,抓住唐缈的手又舀了小半茶缸水,这才端平了说:“什么虫子都害怕浓氯化钠溶液是不是?” 唐好靠近,“啪”地一声盖上茶缸盖,淳于扬便捧着茶缸用力晃,想让里面的盐溶解更快些。等他晃完,唐好又抓着摇了半天,唐缈要不是只剩一只好手,估计也得凑个热闹。 “这方法真能行?”唐缈问。 “没别的方法了。”唐好说,“姥姥说的。” 唐缈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唐碧映暗地里横行一时,什么虫敢不听她的话?可她居然用这种土办法来杀家里的虫,这不叫掉价还有什么叫掉价? “为什么非得这样做?解药到底怎么落到日本人手上的?”唐缈问。 唐好却先问:“淳于哥哥, 你先看看尸体上的异动停了没?如果还有虫的话, 它们会在皮肤下面钻来钻去。” 淳于扬转回尸体旁,稳定头灯观察片刻,说:“停了。” 保险起见, 三人又多等了五分钟, 见那具肉山并没有多蛀一点,这才暂时放下心来,继续往前。 淳于扬一手举着匣子, 一手托着搪瓷茶缸;唐好攥着装血的塑料袋;唐缈把唐好的背包抢了过去,那里面装着好几块腥味扑鼻的蛇肉, 他居然也能忍了。 三个人在水中移动得越发缓慢,只能互相鼓励, 咬牙坚持,正因为如此,话倒多了起来。 唐缈又问同样的问题:“解药是怎么落到日本人手里的?” 唐好说:“行,我从头说起吧——姥姥说‘弩张’这个名字是唐家主起的, 在她老家的寨子里, 这东西叫做‘长药’, 长好了的长。” 长药……这名字再直观不过,说明这个东西能够促进复原, 愈合伤口,哪里破了很快就能长好。 “哥哥,其实蛊并不全是用来害人的,有时候仅仅是当个工具使用。”唐好说, “你知道我们身体里都有蛊吗?我与画儿有,你和姥姥也有,可能我们身上少些,你和姥姥多些,但姥姥身上的未免太多了,多到会反噬的地步。” 唐缈早猜到了,点了点头。 唐好说:“弩张这蛊也是,姥姥是1937年夏天把它从老家寨子拿回来的,那一年夏天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清楚,先是七七事变,而后八一三上海又开战,我们家里有些人要跟着川军出川打仗了。” 淳于扬一下明白了“弩张”这个名字的意思,和那首刻在牌坊上的五言绝句《剑客》异曲同工。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只为取敌人项上人头。 他说:“我懂了,石井说此蛊有各种神奇作用,什么使人精力充沛,耐力增加,气力增大,伤口迅速复原之类的,所以是为了激发出川参战者的潜能,把蛊用在了他们身上?” 唐好说:“没有的,弩张蛊的作用仅仅是愈合伤口,尤其是皮肉外伤,当年给自家人用蛊,是为了保证那些人能够活着回来。姥姥说打仗受伤难以避免,怕他们得不到及时救治,只能主动带点儿金疮药,等打完仗再回来解蛊。” “这蛊留在身体内三五年不会出问题,大家都知道,用蛊这件事也是当年大家商量过的,老家主他们都同意,不是姥姥和家主自作主张,解药原本也是在做的。”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唐好叹了口气:“因为谁没想到家里居然有人会投敌啊!对了,那些神乎其神的疗效都是汉奸为了显示自己的重要性在日本人面前吹出来的,弩张蛊要是这么厉害,为什么抗战还要打八年啊?中国人人都可以当武神了!” 淳于扬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丝怪声,好在另外两人并没有注意,以为他只是喘。 “那年夏天,姥姥赶回老家寨子先取蛊,因为川军即刻要出征了,家里人也都在准备,用蛊的事情比较着急。弩张蛊的解药比较难做,据说是要等候时节抓各种毒虫,做一次要一两年工夫,老家里也没有现成的。不过当时大家都认为战争在一两年之内打不完,所以解药的事儿不急。” “然后淞沪战役打得太惨烈了,我家跟着出川的那些人居然一个都没活着回来,用了蛊也不行。想想也是,小虫子怎么能抵得过飞机坦克冲|锋|枪呢?但仗是一定要打的,家主说日本人是为了亡我国灭我种,但我们身在此,长在此,居住在此,衣食在此,祖宗坟墓在此,全家老小在此,除了以命相拼,没有别的选择,拼光了我们唐家,别人的李家、孙家、王家才有机会活下去。那时候老家主——也就是家主的爸爸——还活着呢,一句话成天挂在他嘴边: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 “姥姥说家里原本人丁不旺,全面抗战开始后只一年,家里连主带仆就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了。” “过了一段时间,贵州老寨传来消息说解药做好了,但是通往那边的道路都被战争阻断,姥姥坐不得飞机,于是家主就派另外一个人去拿。这个人是除了姥姥之外家主最信任的,是家主的堂哥,当年是学界名流,政界新秀,是我家最引以为傲、寄予厚望的人物。没想到这人取了解药以后,就带着老婆直接飞到越南河内藏了起来。” “家主等来等去也等不到这个堂哥的消息,多方打听才知道他人已经在越南,甚至还在那边生了个孩子。托人辗转带话去问,那人只说道路断了回不来,让家主不要着急,说他正在想法设法返回重庆。一直等到1939年冬天,才终于得到情报,说这人已经携家眷飞去南京,投奔汪精卫了,弩张的解药因此也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事情到这里就开始变糟糕了。弩张蛊留在身体内三五年不要紧,但七八年呢?十年呢?唐家人该怎么办?日本人那边,如果他们仅仅想到把蛊血像兴奋剂似的打在自己士兵身上还好,万一他们突发奇想,用某种方法把血里的蛊催成虫呢?弩张破茧化虫后异常凶悍,如果用做武器,不消几天中国人就被吃完了啊!” “姥姥得了信,舟车劳顿火急火燎地返回贵州,哪知道寨子早就被敌机轰炸夷为平地,唯一会做解药的老人也不知去向,解药彻底没了着落。这时候家里有好些人在军统做事,不停传来情报,说那汉奸与日本人约好了,只要在汪伪政权里给他一个高官做,他就将自己体内的蛊血也献出来。于是家主和姥姥商量过后,决定亲赴南京锄奸,他们想,大不了不解蛊,大不了唐家全家老小都赔上性命,但绝不能将弩张留给日本人做实验。” “那个汉奸深居简出防护严密,但还是被姥姥找到机会亲手杀了,杀掉以后化为尸水,曝晒三日,连一根毛都不剩。但后来日本人疯了,姥姥说在自从干掉了汉奸堂哥,日本飞机就三天两头来轰炸报复,驻扎宜昌的一支细菌部队还会坐船来偷袭,要抓活人回去研究,抓不到活人就要带尸体,家里什么都保不住,人也保不住。” “其实老家里的人没有用蛊的,都是老弱病残不上前线,浪费蛊做什么呢?家里那些机关在日本人的火力下一点用都没有,他们每炸一次重庆,都会顺道往咱们家这个山坳扔几颗□□,重庆是从头到尾被炸了五年半,我家是被炸了三年半。” 唐缈问:“为什么不离开逃命去?” “老家主不肯。”唐好说,“先前说了,祖宗坟墓在此。你们是不是没走山上中间那条大路?那路两侧有许多柱石,其实下面就是祖宗的坟。咱们家的喜好和别家不一样,从来不留遗体,只留衣冠,中了弩张蛊后的更是如此。” 唐缈点头。 唐好继续:“等抗战胜利后家主和姥姥从重庆回来,看见的全是残垣断壁,家主因此修了好久的房子。现在地面上那宅子看上去旧,其实都是后来按老样式修的,据说原先的宅子比如今这个的要大三四倍。再等到老家主病逝,本家里就剩姥姥和家主,但只要姥姥活着,家主就有心力活着,姥姥也是这样。” 唐缈问:“他们两个没有结婚?” 唐好说:“没有。可能两个人感情太深了反倒是这样,都怕自己早死,连累对方,甚至连‘喜欢’的那层窗户纸都不敢捅破,家主也确实英年早逝就是了。” “战后发生了一件好事,姥姥老家寨子里的人来找她了,告诉她更多弩张虫的特性,比如说虫怕蛊血,比如这虫生命力极强可以一下子休眠几十年,还给了她三对虫。原来姥姥1937年带出大山的那些蛊都是这三对虫生的,虽然会做解药的老人已经死了,但只要封印着这三对母虫,保证它们不死,不动,唐家人体内的子蛊就能安安静静地呆着。” “而我刚才把三对母虫放出来了。”唐好挠了挠湿漉漉的头皮,“抱歉刚才骗了你们,粗盐杀虫这法子是我想出来的,姥姥和家主从来没想把虫杀了,但他们有办法把虫抓出来后控制住,我没办法,只能杀了……” 唐缈一怔,拍着她的肩膀说:“妹妹,杀就杀了呗,那是凶虫啊,应该杀!我敬你是条好汉!” 唐好说:“你没完全明白,唉!” 前方已接近安放唐竹仪棺材的洞室,穹顶依旧那么高,环绕的水流依然那么宁静,水中有微弱天光透出,盈盈如梦。 三人艰难上岸,并排跪下给黑漆大棺磕了头,然后着手处理被水流冲到岸边的那具残破尸体。依样画葫芦做好,时间又过去了十多分钟,唐缈这才告诉唐好,姥姥也长眠在这口棺材中。 唐好并不意外,只淡淡说:“嗯,应该的。” 尽管回游的路依然曲折困难,唐缈心头的重压却减轻了些。最危险的两具尸体中的弩张虫已经被抓出,剩下两具必定也来得及,这危险的虫子终于不会逃出唐家的地界,去危害其他无辜之人了。 见唐好蔫蔫的,他问:“干嘛呢?杀几只虫而已,你居然有负罪感?” 淳于扬终于开口:“你没听她说么?杀了母虫,唐家人体内的蛊就不能安安静静呆着了。” 唐好垂头丧气道:“是啊,三五年可能没问题,七八年呢?十年呢?早晚有一天也会破茧化虫的,到时候就死得跟那几个国际雇佣兵一样了。” “……”唐缈愣了半晌,突然伸手在唐好脑袋拍了一下,人家不疼,他那只差点儿残疾的手却受不了了。 “我说唐大姑娘,”他痛得直抽凉气,硬撑着笑脸说,“是你替我愁么?担心弩张蛊在我肚子里长成大宝贝儿?把我爸爸你大伯唐亚东同志的座右铭送给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现在担心几年之后的事情干什么?医学这么昌明,科学这么进步,1937年发明不出的解药,现在还发明不出来啊?愁什么呢你!给哥笑一个,来!” 唐好勉强扯出一丝苦笑。 唐缈说:“当务之急是赶紧争取本次战役的胜利!你的进攻非常有效,把敌方的有生力量基本都消灭了,现在我们要做好善后工作,努力做到不留后患!对不对?来嘛,继续前进!” 淳于扬不像他那么亢奋,却问:“唐好,你继续说控制虫吧。” “行。”唐好说,“其实镇虫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要把三对虫装在一只不透水的小金盒中,然后浸泡在血里,血都是家主的血,这样才能保证虫不动不死长期休眠。人血放出来会凝固,就算加了药在里面,尽量隔绝空气依然如此,初开始家主每隔十几天就要放一大碗血,后来也懒了,心想反正这世上肚子里有弩张的只有他一个,要死也只死他一个,还镇什么虫呢?谁也没料到他就是为镇虫而死。” “怎么说?”淳于扬问。 唐好问他:“家主是1953年初死的,你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淳于扬想不起来。 “那一年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家主有一位曾经参加过对日作战的堂弟,一直以为他死了,结果他只是脑袋受了重伤,想不起来自己姓唐,战后找了个姑娘结婚生子,到了1953年春节前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世,带着老婆和刚满三岁的儿子回家过年。那孩子皮,上蹿下跳受了伤,家主便去拿消□□水,转身回来见孩子的伤口就已经愈合了,家主好一阵头晕目眩,才知道弩张蛊居然是遗传的。这世上带有弩张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他堂弟,还有个孩子,或许堂弟夫妇还会再生孩子,情况复杂了。” “第二件,全国开始抓反|动党|团特,姥姥和家主都为军统做过事,家主的职位还不低,是第一批被捕对象。乡里有人偷偷来报信,说是不日就要来抓人,让他快跑,其实跑又能跑到哪儿去,早晚都是要受审的,没人逃得过。” “家主预计自己被抓走后回不来,担心他不在家时姥姥镇不住虫,担心堂弟一家肚子里的蛊,更害怕母虫挣脱出来把姥姥咬死,于是便做了一件让姥姥恨了一辈子的事:他将小金盒放进皮囊,割了手腕灌了满满一袋子的血,然后硬塞进姥姥养的蛇的肚子里,让虫在蛇死之前都出不来——那条蛇的寿命可是很长的。” “割了……手腕?”唐缈惊问。 “割得特别彻底,一点活路都没给自己留。”唐好说,“他只想到把虫彻底镇住不给姥姥添麻烦,考虑怎么让姥姥活,却没考虑在他死后,姥姥还想不想活。” “姥姥本来真不想活了,后来被抓去新疆劳改了五年,刑满释放时反倒想通了,决定替家主活下去,把两个人的命活在一个人身上,能活多久活多久。再后来姥姥就捡了我和画儿,你们都知道了。” 她叹了口气:“总之我今天把家主用命镇着的弩张虫放出来了,如果姥姥还活着,大概要用家法狠狠抽我一顿。”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不会的!唐好,你明明是为她报了仇啊!” 三人同时一怔, 原来刚才闷头划水, 专注说话,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小河湾处,小田正捂着伤腿坐在黑暗中等待, 看到他们的灯光后, 立即用手遮住了半边眼睛。 “田姐姐!”唐好喊。 小田脸色苍白,但精神还可以,问:“怎么样?两具尸体都处理干净了吗?” 唐缈说:“干净了。” “那就好, 台阶那边还有两具呢,再接再厉吧!” 淳于扬问道:“小田, 你刚才说唐好为姥姥报仇是什么意思?” 小田故意说:“你不喊我师叔也就算了,至少也得喊一声姐姐, 成天‘小田小田’的,我比你大四岁呢淳于少爷,你喊我对象为什么是‘姐夫’?” “因为你对象比你忠厚。”淳于扬说。 “啧,我也很忠厚!”小田不满意, “赶紧来背姐姐吧, 我的腿不行了!” 淳于扬爬上浅水处, 走到她身前半蹲下。 小田一跃上了他的背,拍拍他的肩膀, 扭头对稍微落后的唐缈说:“我这师侄嘴不好,但人还是很优秀的。身高一米八六,收入中上有房,家世清白, 英俊潇洒,身体健康,兴趣高雅,吃苦耐劳,为人诚实,坚韧不拔,温柔体贴,会为对方着想,会做家务,喜欢孩子,爱好是读书学习。” 唐缈一脸懵:“啊?” “……”淳于扬问,“田师叔,你想到河里游泳吗?” “你公婆死了,没有大伯小叔大姑子小姑子,不用担心那些问题!”小田又对唐缈补充。 淳于扬一个背摔就想把小田甩……算了,谁让人家负伤了呢? “小田,不要胡说八道!”他怒道。 “六块腹肌,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小田作势要撩淳于扬的背心给唐缈看。 “……” 淳于扬一个背摔就想把小田甩……算了,谁让人家是女的呢? 小田说:“腰好!能干!肾……” 淳于扬又一个背摔就想把小田甩……算了,人家是专程赶来救命的。 “不要、打岔!!”他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我刚才问你为什么说唐好为姥姥报了仇?!!” 小田笑着咳嗽两声,表情正经起来,说:“淳于,因为姥姥就是这帮国际雇佣兵害死的。” 唐缈和淳于扬俱是一惊,两人对视之后,淳于扬问:“姥姥不是因为虫反噬而死么?” 小田说:“对,姥姥死的直接原因是反噬,但反噬的原因呢?淳于,半个月前我去找你的时候,是不是告诉过你唐姥姥最近身体特别差?” 淳于扬点头:“嗯,你还说她之前尚好,入伏后突然急转直下,很可能撑不过这个夏天,所以我才想了个直截了当的馊主意,把唐缈带到重庆来。” “你知道姥姥为什么会那样吗?”小田问。 “不知道。” 唐好插嘴:“淳于哥哥,我看科普书上说有些频率的声音虫能听见,而人听不见对吗?” 淳于扬说:“对,人耳能听到的频率在20到2万赫兹之间,而一些昆虫甚至能够听到20万赫兹以上的超声波。” 唐好说:“姥姥的命就是虫的命,如果家里的虫不好,姥姥也会不好的。” 唐缈问:“虫不好了么?”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死去活来!”唐好怨恨地说,“那些战争贩子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姥姥能控制虫,一个多月前就在咱家四周的山上架设了七八只大喇叭,白天晚上播放只有虫能听见的声音,把虫催得狂躁不已。姥姥要压制虫,就必须多花几倍的力气,她原本就得了绝症,哪里还经得起这样消耗?” 唐缈失色道:“所以她才突然反噬?她说反噬是因为被偷了钥匙,心情焦躁的缘故!” 唐好咬牙说:“几十年来她焦躁的时候太多了,家主死的时候她怎么没反噬?她被抓去坐牢怎么也没反噬?我有一年发高烧七天不退,脑子都快烧坏了,她急得从早哭到晚,怎么也没反噬?因为反噬不是这么容易引发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有人在暗处害她!就算偷钥匙的表舅爷有错,也不过错了一成,其余九成都是那帮雇佣兵造孽!” “整个夏天姥姥的身体都时好时坏,我原先还以为是病情反复无常,如今才知道和大喇叭有关系。大喇叭偶尔关几天,姥姥就缓过一口气,甚至还能去镇上赶集;大喇叭一开,姥姥就算下了地,也连挥锄头的力气都没有!” “那些喇叭安装了一个多月,你们都没发现吗?”淳于扬问。 唐好红了眼眶,说:“淳于哥哥,你太看得起我们了。家里就三个人,画儿是个瞎子,我是个瘸子,姥姥是个病人,别说那些臭雇佣兵把大喇叭装在悬崖峭壁的隐蔽夹缝里,喇叭里传出来的声音我们又听不见,就算他们把东西挂在十多米高的树上、山壁上,最最明显的地方,我们三个也爬不上去,摘不下来!” 唐缈问:“那虫呢?这么多虫都没帮上忙?” 唐好叹息:“缈哥哥,虫毕竟不是人啊,它们没有脑子,只知道躁动,不会去寻找原因,除非姥姥下命令让它们找喇叭,可姥姥自己都毫不知情啊!” 小田也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姥姥在明,对方在暗,况且对方是精密策划好才来的,实在防不胜防。” 半晌,唐缈怔怔地说:“我……我好像有点想通为什么大家都差不多时间到唐家来了。” “我也想通了。”淳于扬自嘲一笑,“咱们都被牵着鼻子走呢。” 石井等人把姥姥害得虚弱不堪,小田见情况越来越差,急在心头,生怕唐家只剩下两个无人照料的小女孩,于是找淳于扬想办法,后者便将唐缈从南京带了过来; 过来的路上小田被离离盯上,离离最擅长主观臆断,一看到小田这个贼祖宗和淳于扬在一起,立即联想到他们也要来唐家偷黄金,于是紧锣密鼓往这里赶。 石井已经在附近准备了一两个月,见唐家有动静,唐缈来了,便立即开始行动,派出了周纳德。 司徒湖山抱有探亲目的,所以他早到唐家一个礼拜,也算是为离离踩点。他的道观大殿是七月初黄梅雨季塌的,算一算他被离离纠缠的时间,犹豫的时间,外加路上的时间,差不多也应该是那几天到。 想到此,所有人黯然不语,心里憋闷得连气都喘不出来,这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鲜血淋漓地宰割了一回。 唐缈问:“你们从哪里知道大喇叭的事?” 唐好说:“我和田姐姐回到唐家时,正好看见那个冒充乡干部的周纳德从洞里爬上来,和那个叫石井的人说话,于是我们趴在边上偷听了一会儿。他们发现姥姥倒下后已经把喇叭关了,正得意洋洋地商量着怎么回收呢。哼,早知道姓周的不是好人,多亏他死了,否则让他也尝尝弩张虫的滋味!” “你们看到他死了?” “看到了,死得可快了,便宜了他。”唐好问,“缈哥哥,是不是你杀的?” 唐缈摇头:“他喝了山脚下小池里的水。” 唐好恍然:“哦,那的确应该死,那一池子水毒得很,姥姥的蛇成天在里面洗毒牙涮鳞片。” “你说什……”唐缈恶心得浑身哆嗦,扭头就呕,把胃里仅剩的一点儿酸水都呕出来了。 唐好问:“怎么了?” “……你、你们先走,我马上来,有点小情况。”他手撑洞壁,垂头丧气。 淳于扬又同情又好笑:“没事,让他缓一会儿吧。” 怕蛇的人也喝了蛇的洗澡水,能不呕吗? 继续行走,小田拍了拍淳于扬的肩膀,说:“放我下来,前面就快到尸体处了,我还是不能靠近,就在这儿给你们压阵。” 唐好听见,又要从往大家脸上身上抹血,结果一看塑料袋,里面基本已经空了。 “啊……”她有点儿慌,“表舅爷的血快没有了。” 淳于扬知道,因为当时接的就不多,司徒湖山的血绝大部分都流到地上去了。 “你们在河道里没省着点儿用?”小田问。 唐好说省不来啊,如果没有足够多的蛊血,弩张虫不会把尸体让出来的,其实按道理每具尸体都要塞两三只带血蛊衣才行,我们已经算运气好的了。 小田发了愁:“那怎么办?” 唐缈从身后赶到,把雪白的腕子递到三人眼前,一脸慷慨:“喏,现成的血库在这里,想用多少用多少!” 淳于扬皱眉问:“你干嘛?” “你们割呀!”唐缈说,“不是要带蛊的血么?唐好说过那蛊是遗传的,我的血里面肯定也有蛊呗,赶紧用,我不小气!” 唐好抬头望了他半天,终于叹了口气:“哥哥,我说弩张蛊会遗传,也是在家族内部遗传,得有血缘关系才行。” “什么意思?” 唐好说:“你还是把手给我。” 唐缈递过手去,唐好翻看他的指甲,说:“一个人体内只能有一种蛊,否则两种蛊打架,那个人不用几分钟就死了,况且后一种蛊也进不去。你来看我的指甲。” 她伸出手来,在头灯照射下只见指甲盖基本呈现健康的粉色,只靠近肉处有一个黑点,不细看根本察觉不了。 唐缈惊疑地望向她的脸,她笑了笑:“你可能一直都没注意到,画儿的指甲也是这样的,只不过她是脚趾甲上有黑点。咱们三个体内的蛊叫做‘缠丝’,都是姥姥分出来的东西,她给你的多些,给我和画儿的少一些,这种蛊就是为了控制家里的虫,没什么厉害的,时间久了还会反噬。” 唐缈的脸色有点儿发白。 唐好苦笑:“哥哥,你还没明白吗?既然姥姥能把缠丝蛊给你,说明你体内原先是没有蛊的,当然更没有弩张,现在看来,你、我、画儿,姥姥,咱们四个跟唐家都没有血缘关系。” “什……”唐缈目瞪口呆。 “不可能啊!”他叫道。 “怎么可能呢?我爸从来没说过啊,那他和我姐姐也和唐家没关系?” 唐好说:“应该也没有,他们……” 唐缈扶着脑袋打断说:“等会儿等会儿,你先别说话,让我冷静一下,这个情况我之前没考虑过!” “再冷静一分钟,一分钟就行,冷静,冷静,静静,静……” “……” “没事儿,我想得通……” “多饶我半分钟……” “再加十秒……” “……” 突然他抬起头:“血缘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蛊血,我们怎么处理剩下的两具尸体?山上大屋里还有弩张虫的吧,我们怎么突破出去?咱们这儿四个人,洞顶有唐画、离离,还有田姐夫,没有一个人跟唐家有关系,老唐家没人了!!” “有人。”淳于扬把手臂伸了出来,“割吧。” 唐缈转头,骇然地瞪着他:“你……你什么意思?” 淳于扬说:“小田,你来弄,他们两个都不敢下手。” 小田也一脸震惊,但反应比唐缈小些:“淳于你……” 淳于扬说:“我妈妈姓唐。” “这……”小田问,“淳于,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呀?” 淳于扬无奈:“这有什么可说?我祖父那么喜欢和你聊天,好像也没吐露过一个字。” 他面向唐缈:“你梦里的那场游|行,是发生在1940年3月的汪伪政府还都仪式,地点的确在南京,你看到的人群中扛着的大幅中年人画像就是汪精卫,姥姥和家主就是在这场仪式之后刺杀了我的外祖父唐柏仪,也就是那个把弩张解药献给日本人的汉奸,没有当着我妈妈的面,你可以不用担心这一点了。” “外、外祖父……你妈妈……”唐缈有点儿语无伦次。 “我妈妈并不承认有这个父亲,但是血缘便是血缘,不认也无济于事。我与司徒先生虽然也隔了一辈,但我的血也不至于全无用处吧。” 淳于扬掏出刀片,招呼说:“小田,来呀。” 小田犹豫着不动。 淳于扬等了片刻,说:“算了,我一手操作吧。” 他要摘唐缈背上的包,唐缈闪了一下,抬头瞪着他,眼睛里满是寒光。 他装作没看见,说:“把包里的生肉给我。” “我去。”唐缈说。 “别开玩笑,你去是送死。” “你骗我?”唐缈说。 淳于扬顿了两秒:“没有。” “先前骗我?” “……嗯。” “耍我好玩?”唐缈问。 “……” “耍我好玩?”唐缈提高声音。 “不好玩。”淳于扬。 “不好玩为什么还耍?!”唐缈怒吼,“我问过你多少次了?我问你那块金表,问你东郊梅花山,问你特务,问你梦里那场游|行,你哪一次跟我说了真话?!” “包给我,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你想怎么发作都行。” 唐缈三下五除二地摘下背包扔到他怀里:“拿走!!!” 边上的小田和唐好都想打圆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尴尬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淳于扬带着背包, 捏着刀片钻过隘口走了, 留下一个毫不犹豫的背影。唯一的照明在他头上,其余三人别无选择地原地等待。 沉默与黑暗挤压在身边,唐好和小田不甘寂寞地伸着头往隘口那边看, 突然唐缈身子一闪也蹿了过去。 “哎!”小田叫道。 “你们两个在这里等!”唐缈闷声说。 “你回来, 你帮不上忙!”小田喊。 唐缈突然转回来,抢过唐好手中的塑料袋,将剩下司徒湖山的血全抹在自己脸上。那些血接触空气久了, 早就浓稠粘滞,有些还成了干痂, 唐缈毫不在意,兜头兜脸地擦着, 甚至还把塑料袋底朝天翻出来,用面颊去蹭袋子底部那一点血痕。 “现在行了吧?”他血糊糊地瞪着小田。 小田反正也看不见,只听耳朵边一阵塑料摩擦的稀里哗啦声,于是说:“差……差不多了吧。” “我担心他, 过去看看总行了吧?” “行吧……”小田说。 “他骗我也就算了, 你也骗我。”唐缈埋怨。 “呃……”小田摸摸鼻尖, “我这身份,也不太说得出口啊。我和你田姐夫下个月就领证了, 有些事情他还不知道呢。” 唐缈啐道:“你们都是什么毛病!” 他钻过隘口,盯着前方的光线,快走几步追上了淳于扬。 淳于扬十分诧异,看到他满脸血红后又吓了一跳, 停步说:“你回去。” “不。” “别给我添乱,回去。”淳于扬擒住他的胳膊。 “我看着还不行吗?!”唐缈甩开。 “回去吧,别犯小孩脾气。”淳于扬软了下来。 “没有脾气。”唐缈说,“我是傻瓜,不敢有脾气。” 淳于扬知道他这是生了大气了。 “那你不要往前走了,”他嘱咐,“那虫子是六亲不认的。” 唐缈冷冷说:“我知道。” 他脸上明显处有一个血块,淳于扬看着实在难受,伸手要替他摘去,被他扭开了。 “赶紧去弄虫子,我在这儿看着,万一出事了我还来得及救!” 淳于扬无奈一笑,继续向前。 唐缈垂头立在原地,脸上阴晴不定,忽的脾气上来,往石壁上捶了一拳。他不暴躁,从不自虐,这一拳打得他痛彻心扉,可是不打这一拳,胸腔里的一股邪火却无处可去。 唐好拖着腿一瘸一拐找来,轻拍他的肩,问:“缈哥哥,真生气了?” 唐缈撩起眼皮看她,又借着微弱光线看见不远处仿佛犯了错的小田,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说:“没有。” 生气太简单了,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气愤不已,暴跳如雷。他看在姐姐妹妹份上,愿意挑战一下更高难度的东西:消气。 当然消气的对象不包括淳于扬,他至少还得再恼他三个月,或者半年。 良久良久,淳于扬返回,简单报告说剩下的两具尸体都已经解决。 唐缈已经等得满头冷汗,浑身发紧,看到他后猛松了一口气,又骤然瞧见他手臂上刺眼的血口,便背过身去咬了半天嘴唇,不再理他。 弩张蛊衣是相当相当能吸血的,唐缈刚才看过。 小田和唐好故意大声交谈,好像解决了弩张虫后有多快活似的,唐缈只是报以沉默。 淳于扬将装着盐水蛇肉的大搪瓷缸交给小田,俯身背起她往台阶上走。两人走在最前方,唐好跟随,唐缈一个人落在最后。 小田不住地回头看唐缈,看一眼就捏一下淳于扬,在他耳旁道:“你快说话呀!” “说什么?”淳于扬问。 “你不是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挺会说的嘛,关键时刻倒哑巴了?” “等会儿吧,他正在气头上,现在不要去找晦气。”淳于扬埋头爬台阶。 唐缈晦气得脸都黑了,而且越想越恼恨,他想淳于扬把我当什么东西了?什么叫小田与唐家有渊源,小田去求他,所以他才跟来的?明明是他自己和唐家也有渊源!不但有渊源,还是三代以内直系血亲,亏他能忍着不说! 他是真觉得我傻!唐缈忿忿不平。 台阶陡峭狭窄,淳于扬爬得艰辛,小田不停地要求他放她下来自己走。到一半处时,他实在拗不过,只得让小田坐在台阶上等,自己先去处理上面的虫。 唐好放出来的弩张虫共三对六只,已经抓了四只,山顶大屋里还有两只。那两只虫比较好打发,不需要用血,只需要把生肉带去就行。淳于扬略微准备,独自一人爬了上去。 他走后,小田对唐缈说:“你别生他的气了。一来外公当汉奸不是光彩的事,他不想四处招摇。二来他连我都没告诉,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认识他都十几年了。三来他虽然没说,但事也没少做啊,看在他埋头苦干的份上,算了吧。” 唐缈勉强扯了扯嘴角:“不生气,气消了。” 唐好又见缝插针:“缈哥哥,毕竟我家家破人亡跟唐柏仪有直接关系,要不是他把弩张蛊的秘密抖落给日本人,我家就不会连续挨上几年空袭,也不会被多摩部队一次一次打击,至少还能留下几个活人,淳于哥哥心里有顾虑,我理解他。” “可关他什么事儿?关他妈什么事儿?”唐缈问,“他坦诚告诉我,难道我能宰了他?” 他叹息:“可见他信不过我。” 小田欲言又止,唐缈摇手以示不用说了。 又是许久,终于听到头顶上传来淳于扬略显疲惫的声音:“好了。” “虫抓住了?”小田仰着脑袋问,“确认?” “嗯,上来吧。” 唐好首当其冲,小田精神百倍,唐缈不甘不愿,三人如今倒是在同一起跑线上,两个瘸腿,一个崴手。论伤势还是唐缈比较重,小田只是割伤,唐缈腕上可能要打一两个月石膏。 淳于扬站在洞顶拉他们,先拉唐好,随后小田,最后才是唐缈。 唐缈不愿意碰他的手,看见便打开了。 淳于扬十分干脆,伸出双臂硬要去抱。 “让!让让让!”唐缈没好气地说。 淳于扬偏不让,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突然淳于扬问:“你喜欢吃什么?” “哎?” “喜欢吃什么菜?” 唐缈莫名其妙,但他不是那种一硬到底的个性,随口说:“油焖大虾。” “……”淳于扬说,“这道菜我不会,换一个。” “……”唐缈说,“糖醋排骨?” “还是换个。”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以后我做饭。”淳于扬双手发力把他提了出来,结果手臂上刚刚愈合的刀割伤口迸开,血又渗出。 唐缈心里一急,连忙扶住喊别动,淳于扬对他的反应特别满意,故意又动了两下,打算把自己弄得更惨些。这举动跟小孩子故意摔跤吸引大人注意力没有本质区别,不造出点儿伤处来,怎么让人心疼呢? 小田在一旁看得肉麻,心想我跟我对象还没这样撒过娇呢,淳于扬这一米八六的大小伙子,居然也不要脸的。 淳于扬真不要脸,可劲儿作了几分钟,唐缈初开始还上当,后来就背过去不理。小田忍不了,没事找事地晃着手中的搪瓷缸,现在里面装着六块腊肉,沉甸甸的有好几斤重。 “这该怎么处理?”她问唐好。 唐好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环节,被问楞了,说:“对啊,怎么处理?烧了还是埋了?” “死虫子就随手扔了呗。”小田说。 话音入耳,唐缈打了个冷战,他想起了一件极要命的事。 淳于扬既然与唐家有血缘关系,体内有弩张蛊,那么根据唐好的说法,一旦弩张母虫被抓住杀死,那么他体内的蛊就不再受控制,说不定哪天也会破茧化虫! 瞬间他脸上变色,方寸大乱,一把捂住了淳于扬的嘴。 淳于扬正时不时蹦出一两句腻话来,见状住口,不解地望着他。 “你……”唐缈额头上沁出冷汗,“你肚子里有蛊啊!” “你肚子里也有。”淳于扬在他掌心中说。 “我肚子里是姥姥的缠丝,至多喝我几滴血,你肚子里的闹起来会死人啊!” “那又怎样?”淳于扬并不在意,“早晚要死。” “不一样!”唐缈慌了,漆黑的瞳仁在眼眶中微微震颤,手心里全是汗。 不但他慌,唐好也慌了,刚才杀虫时她考虑过后果,但只想起了唐家那门断绝来往,从未见过,更无感情的远亲,比起他们的安危来,解决眼前危机显然更重要,这是个取舍问题。她没料到淳于扬居然也是半个唐家人,就因为她杀死了母虫,便把淳于扬和那门远亲都推到了悬崖边上! 淳于扬轻拉开唐缈的手,笑道,“别忘了虫子都是我抓的,我都没介意,你们抖什么?” “你你你……”唐缈抖得更厉害了,洞穴中那恒定不变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全被抽走,寒意灌入,脑子发木。 淳于扬低下头,正要去舔他的手心,外面传来的一声山崩地裂的爆炸,四个人都被震得左摇右晃。 淳于扬跳起来,张开双臂第一时间把唐缈和唐好压在地上。 “小田!!”他轻吼。 “知道了!”小田应道,说罢两人换手,小田压着唐缈和唐好,淳于扬猫着腰向屋外迅疾冲。 唐好捂着头喊:“姐姐!什么东西炸了?!” 小田叫道:“别动!淳于扬去看了,你们趴在地上等他回来!” 唐缈不是小田能压住的,麻溜起身,跟着淳于扬而去。 淳于扬并没有跑出多远就刹车急停,唐缈径直撞上了他的背,情急之下双手揽着他的腰,问:“怎么了?” 淳于扬说:“哦,我想起来了,炸|弹!” “什么炸|弹?” 淳于扬说:“石井不是说过要把这洞炸了吗?那炸|弹延迟到现在才炸,恐怕是个定时的。我们不要移动,可能后面还有。” 唐缈说:“可这里是我家祖坟啊!” 淳于扬拉着他趴下,苦笑:“也是我家的。”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洞顶上的碎石稀里哗啦往下掉,有几盏大灯也跟着掉了下来。不知道石井将炸|弹安插在哪里,看这动静,似乎有斩草除根的意思。 “两个了!”尘土刺激着唐缈的眼睛和喉咙,让他抑制不住地剧咳。 淳于扬同样如此,他忍过一阵,觉得爆炸地点距离较远,跃起说:“我去看看!” 唐缈劈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 “你也想进祖坟吗?”唐缈没好气地问,“我可没给你准备棺材!” 头顶有人喊话,是个男人的声音:“田妮————!!!” “……”唐缈在尘埃中抬起脑袋,“田妮?” “田妮啊——————!谁敢碰田妮我我我杀了谁啊————!!!” 小田从屋里单脚跳出来,笼着嘴说:“小声点儿!雇佣兵都已经解决了!” “田妮啊!!”那男的要哭了,“你没事吧??!!” 小田怒道:“洞顶上的石头都被震松了,万一你乱喊乱叫再震下一两块来砸到人怎么办?别喊了!” 男人的嗓门略微小了点儿:“妮妮你吓死我了!为什么洞里突然爆炸了?!我我我这就下来!!” 小田有些不耐烦:“别吵!别下来!” 淳于扬仰头喊:“田姐夫!” 那男人立即接口:“啊!扬扬!你没事吧?” “……”唐缈又问,“扬扬?” 那男人非常关切:“妮妮!扬扬!你们都没事吧?!!” “别说话了!!”淳于扬和小田同时咆哮。 “……”唐缈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看着扬扬和妮妮煞有介事地警戒。 他不能调戏妮妮,只好踮起脚尖对着扬扬的耳后吹了一口气,扬扬抖了一下回头,脸上的羞耻之色还未退尽。 “扬扬。”唐缈憋着笑,学着姐夫的口音和语气问,“乖,你没事吧?” “……” 淳于扬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胸前,在他头顶嘶哑地说:“我死不了!回去收拾你!” 听到这个“死”字,唐缈的心又沉了下去,一脸沮丧地推开他。 淳于扬不解,只听对方说:“你可别死。” “嗯?” 唐缈说:“你体内不是有蛊吗?我们回去就解决这个问题,现在的医学水平和1937年那会儿完全不一样了,就算给你全身换血也行,反正不会让你死!我妈有个同学在省人民医院手术室当护士长,比一般的小医生说话还管用,我回了南京就去找她,第一时间安排你住院!” 见淳于扬不回答,他追问:“行不行啊?扬扬?” “别喊我扬扬。”淳于扬羞愤道。 几分钟后,第三次爆|炸在较近处发生,借着火光他们看见铁索桥面上铺着的木板飞上了半空。石井居然在桥上安放炸|药,必定是想截断他们的退路。小桥虽然袖珍,但底下的沟壑也有两米多宽,以唐好和小田现在的情况,绝对跳不过去。 唐缈再次被淳于扬扑倒在地,余波阵阵中,头顶上的姐夫撕心裂肺地喊着妮妮快上来,从原来的绳子上来! 小田灰头土脸:“过不去了!桥断了!!” 唐好从身后跌跌撞撞赶到,抓住淳于扬的手臂喊:“跟我走!!” 淳于扬问:“去哪儿?!” “出口!!!” 唐缈急了:“唐好别跑!小心那边还有炸|弹!!” “出口就在铁索桥下面!”唐好叫道,“没关系的,我感觉两次爆炸之间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差!!!” 小姑娘执意要跑,唐缈追上去拦阻,只听她又仰头喊:“田姐夫!田姐夫!!!你快划船去江上接我们!!!” “啊————?”姐夫问,“哪里有船————?” “江边有!!一定要接!!不然我们会被水流卷走的!!!” 唐好埋头往前,唐缈跟着跑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返身往回冲,与背着小田的淳于扬擦肩而过。 “你去哪儿?!”淳于扬问。 “你们先走!我马上来!” “我跟你去!” “不用,你在这里等,我去拿装虫的大搪瓷缸!” “虫都死了,还要它干嘛?” 唐缈从淳于扬头上摘下头灯,说借我用一下,然后说:“姥姥说这是唐家的圣地圣山,不能把虫留在那里!尤其是这种她最恨最恨的、害死了唐竹仪的虫!” 那边的唐好已经在拼命招手:“快来快来!!!” 她手边虽然没有照明,但铁索桥上的剩余的木板在爆|炸之后熊熊燃烧,火光耀眼。 淳于扬一咬牙,决定先把小田送过去。幸好唐缈回来得很快,随着他的跑动,那只搪瓷茶缸盖子咔咔作响。 四人向着铁索桥跑去,那桥已经塌了半边,火焰笼罩,好在出路位于桥的这一侧。 崖壁上挂着一条铁梯,径直垂下,通往黑暗的深渊。 铁链梯子很抖, 很晃, 难以固定,然而比起头顶灼热的火光来,下方的黑暗才是隐蔽安全之处。 火在桥上肆虐着, 不断有燃烧着的木屑和灰烬从头顶落下, 四个人爬在铁梯上窘迫地躲避着。 小田痛楚地呻|吟,由于不断用力,刚刚站上梯子她腿侧的伤口就迸裂开了, 原先的简单包扎也不管用,很快鞋子里就灌满了血。尽管她咬牙不说话, 但是旁人都知道她疼。 唐好在梯子的最下方引路,每隔一分钟便大喊:“快了快了, 田姐姐再坚持一下!” 小田问:“我对象应该去江边了吧?” “肯定去了。”淳于扬安慰。 他想了个办法,让小田骑在他的肩膀上,由他来爬梯子,后者只要扶紧就好。 小田从善如流, 终于获得了喘息机会, 开玩笑说:“这个时候我就恨自己肚子里没有弩张了, 否则这点小伤早愈合了!” 淳于扬说:“想得美。” 他不放心落在最后的唐缈,仰头问:“唐缈, 你怎样?” 唐缈没怎么样,就是缺一只手,他用一只好手抓住摇摇晃晃的铁链梯子,另一只伤手抱住搪瓷缸, 费神费力,汗流浃背,从头顶酸软到脚底。 “别管我,走你的!”他大喊。 “快把那搪瓷缸子扔了!”淳于扬命令。 唐缈不肯,不知为何他这次异常坚持,非要把那几只弩张死虫带出这个山洞不可。 淳于扬没有办法,只好先照顾鲜血淋漓的小田。好在下方并非深不见底,十分钟后,一道在峡谷中蜿蜒的细细水流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又是河!”小田绝望地叫道。 唐好说:“现在是长江的丰水期,所以有水倒灌进来,冬天的时候这里就是路!” “我要休克了!”小田哭道。 淳于扬扛着她踏下地面,浸泡在齐大腿深的江水中,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你找个医生对象是很明智的。” 小田为了维持清醒,刻意逼迫自己多说话:“淳于,这像不像前年你在柬埔寨背着我逃命的那一次?回想起来,你救了师叔好几回了哈哈!” 淳于扬说:“你还不嫌丢人么,非要广而告之不可?还有别自称师叔。” 他将小田交给唐好,回身将注意力放在唐缈身上,那家伙仍旧在铁链梯子艰难地维持平衡,距离地面还很远。爬梯子这种事,手比脚重要,有人能够靠双手攀梯,双脚却未必。 淳于扬毫不犹豫上去接唐缈,后者不太领情,问:“干嘛?” “你说干嘛?”淳于扬说,“你既然舍不得虫,就好好捧着它们吧。” 唐缈嗤了一声:“我那是舍不得虫?我是舍不得姥姥,她死都死了,别留着这东西恶心了她。” 淳于扬将头伸入他两腿之间,一用力将他扛了起来。 唐缈被他架得骤然离开铁梯,吓得叫了一声,连忙弯腰用手肘夹住了他的头。 淳于扬说:“咦,这样不错,重心比较稳。” “啧!”唐缈不愿意这样,感觉身体失去控制,只得将下巴颏也放在他头顶上,双腿夹紧,像只树袋熊一般抱着他的脑袋。 淳于扬嘻嘻笑起来,唐缈腾出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别笑了,不重啊?” “重啊。”淳于扬挺老实,唐缈毕竟是个成年人。 “重就快爬!” 淳于扬便往下移动,唐缈完全将命交给他,忍着不出声,捧着搪瓷缸的手臂紧张得有些痉挛,有好几次淳于扬都担心他会把里面的泡虫盐水全部翻倒出来。 唐好和小田在下方接应,平安落地后唐缈才大松了一口气,说:“以后再也不玩这个了。” “不好玩?”淳于扬笑问。 唐缈苍白着脸说:“不好玩,比骑自行车双手脱把吓人多了,我这才知道自己恐高!” 四人继续往前,唐好带路,唐缈随后,淳于扬依旧背着小田。 这条地下溪流水深平均在七八十公分,即使个子最矮的唐好也能顺畅行走,只是阻力大些。 她庆幸道:“还好这两天上游没有发大水,如果有洪水的话,江水水位高涨,咱们可能又要游出去了。” 走了十多分钟,前方隐约见了的天光,四个人备受鼓舞,加快速度划开水面。 出口狭窄,像个弯月牙,如果从江面往里看的话,大约不会想到这个不起眼的洞口里会别有天地。 由于担心外间水急浪大,唐缈代替唐好第一个钻了出去,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好贴紧岩壁双脚蹬水,以免被冲走,直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炸响:“我的乖乖!!!” “!!”唐缈一个激灵,睁眼一看,果然他爸爸唐亚东正手忙脚乱地划着一条小船,身后坐着他姐姐唐杳,也抓着一支桨。 他震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搏击风浪。 二位亲人显然都不擅长划船,在江水里左摇右晃前俯后仰打着旋儿恨不得下一秒就要倾覆,虽然互相埋怨的嗓门很大,但顺利和唐缈擦肩而过,随波逐流越划越远。 唐杳从头湿到脚,尖着嗓子指挥,爸往前往前!爸往后往后!爸掉头掉头!我划你表划!表划了表划了!爸你有病啊爸!!! 唐亚东忍无可忍,跳下船一手抓着船舷,一手划水向儿子游来。 “儿子你表动!”他大喊,“表动表动!” 唐缈觉得自己要哭了,或者已经哭了,只是满脸都是水,分不清而已。他揉了揉被水汽模糊了的双眼,竭尽全力地喊:“爸!你姿势不对!!” 唐亚东浮上水面喘了一口大气,继续埋头狗刨,打出硕大又无用的水花,像一台坏了的水泵,耗电大做功小。那边的唐杳也好不到哪儿去,父女两个一人在江中花式游,一人在船上花式划,动静震天,奈何原地打转。 唐好、淳于扬和小田依次从他身后的洞口钻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小田窥探过唐缈家,因此一眼就认出来了,在淳于扬耳边说:“是你老丈人。” 淳于扬惊讶挑眉,小田又说:“别傻着呀,赶紧表现!我看你老丈人笨手笨脚的,估计再游半个小时也到不了这边!” 淳于扬叹了口气,心想我这可不是为了表现,而是为了救人,他嘱咐其余三人贴紧石壁,转身向小船游去。 他先截住唐亚东,奋力将他推至船上,然后自己拉着船舷侧向游动像江边靠近,其余三个人则扶着石壁顺水往前,一行人汇合后轮流爬上小船,全已脱力,瘫软无语。 八月的烈阳高高地悬挂在天空,小船随着江波在身下摇晃,极度紧张之后的极度放松让淳于扬几乎脑袋一沾到船板就失去了意识。 唐缈吓得够呛,扑过去摇晃他,后来听到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才知道人没事。 唐缈也躺下,耳边充斥着姐姐和爸爸叽叽喳喳的关切,他没有力气回应,只绵软地眯着眼睛笑,然后渐渐睡去。 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乡卫生所的病床上,那床是上下铺,简陋到只有一个钢丝架和一张薄垫,稍微动弹便吱嘎作响。一床花色艳俗的毛巾被搭着他的肚皮,他想用手掀开,发现受了伤的手腕已经被夹板和绷带固定,包扎手法非常专业,应该是医生田姐夫的杰作。 长时间没有变换姿势,床架子硌得他后背生痛,他轻轻呻|吟了一声,上铺便有一个人迅速翻下来,蹲在他床边。 不用看也知道那人是谁,唐缈笑了半声,迎着那人的目光问:“我睡了多久?” 淳于扬说:“三个小时。” “哦,有进步,我还以为又是二十个小时过去了。” 唐缈往床里侧挪了挪,淳于扬顺势躺上去,两人望着对方,眉睫可触,呼吸萦绕,唐缈说:“我这次没做梦,那梦离我而去了,包括姥姥和唐竹仪,还有那什么还都仪式。” 淳于扬嗯了一声,唐缈伸手揽住他,抚弄他脖子后方有些扎手的短发,笑道:“刚钻出洞口那一会儿,我眼前一片白光,还以为自己就此瞎了。这么在自然光线下近看,你的确长得不错啊。” 淳于扬勾了勾嘴角:“那你回去睡我么?” “不,我还生着气呢。”唐缈说。 “气消了睡吗?” “已经消了,现在睡吧。”唐缈露出了小白牙。 淳于扬笑:“那你可得慎重了,别让你爸和你姐姐抓了现行。” 唐缈骤然坐起,问:“我爸和我姐人呢?” 淳于扬翻个身,平视上铺铁架:“就在门外啊。” 唐缈立即爬过他下床,手掌按到了敏感部位,淳于扬痛得一躬身,笑骂:“混账!压坏了谁负责?” “你爷爷我。”唐缈落地时有些虚浮,晃了两晃才站稳,接着从淳于扬身下抽出大花毛巾被,无视八月重庆的蒸笼天气,将他从头盖到脚,还掖了掖。 “爷体贴吧?等爷回来!”他说完,在淳于扬脸上捏了一把,左脚绊右脚地走了出去。 “……”淳于扬一把掀开毛巾被,看了看又盖上,骂自己,“不经撩。” 唐杳和唐画正在卫生室门外坐着乘凉,一人手里捧着半只西瓜,看见他出来,两个人都眉开眼笑,唐画像只小狗似的扑到他腿上。 由于受伤唐缈无法抱她,便弯腰在她脸上响亮地一边亲了一口,亲完还不过瘾,又在额头上啵了一下,抬起脸时,两眼已经充盈泪水。 他刻意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吸了吸鼻子问:“画儿手指头好好的哦?” 唐画摊开双掌,给他看完整的手指头,说:“哈批和坏人打架,画儿好好的!” 听她还没有改变对离离的称呼,唐缈又问:“哈批是好人还是坏人?” 唐画偏着头说:“哈批……好的时候好,坏的时候坏。” 唐缈笑了笑,低下头想不错,人又不是一块板,所谓好坏也并非被平平地熨烫在这块板上,巧诈奸伪,忠厚老实,偏激暴戾,平和柔顺,冰清玉洁,寡廉鲜耻……这些东西每个人都有,多少而已。 唐杳把一勺西瓜塞到他嘴里,问:“你在埋怨爸?” “埋怨爸爸?”甜美的汁水在唐缈口中蔓延,他没反应过来,他脑子里想的还是离离。 唐杳说:“爸在路上都告诉我了,说他明明知道姥姥病了,却犹豫着不敢过来,终于下了决心过来,姥姥却已经去世。他的行为性质已经从藏头缩尾逃避矛盾升级到见死不救了,十分恶劣,所以你埋怨他?” 听她这么一说,唐缈还真有点儿怨气,问:“爸爸人呢?” “他跟着唐好回宅院打扫宅院和修理东西了,家里进过国际雇佣兵,就和进了鬼子似的,也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了。” “小田呢?”唐缈又问。 “她和她对象刚搭了个顺风拖拉机去县城了,我看过她伤,伤口挺深的,又在脏水里泡了好长时间,不去医院的话肯定要出大问题。她对象虽然是个医生,但手头没有破伤风针。还有那个叫离离的姑娘也被带去了,听说是肋骨骨折。” 唐缈点了点头,终于问:“爸爸怎么回事?” 唐杳说:“我先跟你说一件事,是爸爸在路上告诉我的,我花了好几天才接受。” 唐缈立即坐直了些,僵硬地问:“什么事?” 唐杳说:“嗯……就是……爸以前不姓唐。” “……”唐缈闭上眼睛,问,“他是不是也和唐好、唐画一样,是姥姥捡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唐杳惊问,“爸告诉你的?” 唐缈缓缓摇头,问:“爸爸是怎么说的?” 唐杳平直地复述:“爸说那是1958年,他有十几岁了,爷爷奶奶都早逝没人管他,他就在汉口当杂工,其实就是小地痞。有一次深夜出门被人报复砍了几刀,血流了一地,等死时发现一个女的蹲在他身边,虽然又瘦又憔悴,但是眼睛很亮。那个女的就是唐姥姥,她刚从新疆劳改释放回来,路过汉口。然后姥姥就把他给捡回来了,爸到了姥姥身边后突然变了性子,发愤图强,居然进了工厂吃上了公家饭。工厂从三线搬到南京,他也跟着去了南京,接着就和妈结婚,有了你。” 唐杳的话中有轻描淡写的成分,她为了什么,唐缈完全明白。一股子不甘与怒气从他的指尖慢慢升起,聚集在胸口,但因为对方是父亲,他不愿意让它过于喷薄。 “那爸爸是怎么回事?”他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姥姥救了他的命,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就是这么回报的?春天姥姥就给他写了信,他无动于衷直到夏末才来?他在南京一躲十几二十年,倒是心安理得?” 唐杳苦笑:“别这么说爸,他比你后悔,哭了好几场了。” “后悔有什么用?”唐缈提高了嗓音,“你问问那些死人临终之前后悔吗?后悔能让人起死回生?能让姥姥又端端正正地坐回堂屋里?对,我爸就是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刚才唐画骂错人了,离离不是哈批,我爸才是!!” “人无完人,不求原谅,只求理解。”唐杳说,“你说得对,他错了,但你知道爸为什么犹豫着不肯回来吗?” “没兴趣!”唐缈烦躁地说。 唐杳是当教师的人,熟知谈话技巧,当即埋头吃西瓜,等了一两分钟,才听到弟弟问:“为什么?” “两个原因。”唐杳说。 “第一,爸没出息,他怕虫。他几十岁的人了依旧胆小如鼠,就算回来探亲也坚持住在乡里不踏足老宅一步,他只要想到自己要往虫子堆里钻就恨不得立即死过去。姥姥春天给他写信,催了几次,他就躲了几次,就是因为怕虫。另外他还有些侥幸心理,觉得姥姥哄他玩,总以为她再活三十年都没问题,根本没想她竟然走得这么快,估计当年相处时姥姥没少逗他,尤其是拿虫吓他,他当年拼了命要离开也是因为怕虫,不是因为对姥姥没感情。” 唐缈说:“不充分。” 唐杳望向他。 “这算什么鬼借口,我不接受。”唐缈说。 “那就讲第二个原因,”唐杳说,“姥姥要我回来继承唐家老宅以及家主的名号,而爸觉得我的人生应该相夫教子,平平顺顺,当一个普通人民教师,不应该有这样的插曲。” “……你说什么?”唐缈问,“要你继承家主?” 唐杳点头:“爸原来不姓唐,但是我姓唐,换言之,我不是你亲姐姐。” 唐缈“哐当”一声从四脚凳上掉了下去! “……啊?!” 他像是挨了一闷棍,直接进入了痴傻状态。 他先前只想到爸爸唐亚东可能唐家没血缘,没想到唐杳居然甩给他这么颗炸|弹! 他问:“你不是我亲姐姐,那……那你是谁?” 唐杳说:“我是唐家家主的堂弟——唐朴仪的女儿,是爹妈和哥哥不幸身亡之后,姥姥抱回来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两章一起发。 唐缈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下去, 他突然想起第一天来唐家的时候, 姥姥首先问他,“你姐姐好不好?” 后来在写给他的信中,姥姥又提了一遍, “如果你姐姐能来最好。” 当时他莫名其妙, 现在想通了,因为姐姐才是真正唐家的血脉! 在淳于扬浮出水面之前她是唯一的独苗苗,而且她姓唐! 唐杳搓了搓脸, 长叹一声:“爸刚告诉我时,我躺在船舱里哭了一整个晚上, 我想到妈对我那么好,一粥一饭把我拉扯到大, 我嫁人时她差点没哭得晕过去,但我居然不是她亲生的,想想好难过好内疚。但是细细一想,其实还是有端倪的, 比如我长得既不像爸也不像妈, 再比如我是B型血, 爸和妈一个是A型,一个是O型。” “爸说我到唐家时只有两三岁, 什么都不懂。姥姥本来想把我养在老宅里,但爸跑回来和她吵了一架,把我接出去了,随后我也跟着工厂搬迁一起去了南京。这么说起来, 爸和妈谈婚论嫁的时候还带着我这个拖油瓶呢,妈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居然也不嫌弃。” 她笑道:“唐缈,你一定想问爸为什么要和姥姥吵,一定要把我带出去?” “……为什么?” 唐杳说:“因为爸真疼我,也想让我成为一个普通人,就像现在一样,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不会机关暗器□□,更不会操控什么虫什么蛊,没有任何神奇的能力,就守着眼前的一张办公桌一摞教科书一个小家,普普通通一直到老。” 见唐缈只是咬着下唇瞪眼睛,她赶紧补充:“我愿意的,我觉得爸是对的。我听唐好和离离说过了,大致知道你们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经历这些,我和爸都听哭了。一方面心疼,一方面我们不想过这种日子,我们都懦弱都无能都没有主见,只会应对最平常的事,无论有多少种选择放在面前,都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你能理解吗?” “……”唐缈点头,“能。” 他望向她,眼神里有碎裂的东西一点点沁出来:“但是姐姐,你不普通,你真不普通。” “为什么?” 你既然是唐家的人,那你肚子里就有弩张蛊啊! 淳于扬从屋里走了出来,在安静吃瓜的唐画脑袋上揉了两下。门口有两张长条凳,唐杳坐了一张,唐画和唐缈坐了一张,淳于扬毫不犹豫地坐到了唐缈和唐画中间,宁愿三个人挤在一起,他们挤习惯了。 “姐姐好。”淳于扬打招呼。 唐杳也换上了客气的表情:“哦,你好,唐好说你是她表哥,你也是南京的啊?” “苏州的。” “哦哦。”唐杳笑道,“那谢谢你照顾我弟弟呀,我都听说了!” 淳于扬说:“姐姐客气。” 相对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突然发现唐杳是外人,而很多东西外人体会不了,也理解不了,尽管她与唐家的关系比所有人都近。 夏季的风从大山的缝隙中吹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和微腥,吹得晾晒在卫生所门外的被单猎猎作响。 唐缈突然想到这个卫生所有个姓赵的卫生员,被周纳德用二十美元就收买了,把周纳德堂而皇之地带进了唐家的小盆地。这个人去哪儿了? 淳于扬仿佛看到他脑中所思所想,附耳说:“姓赵的中毒被送到县城洗胃去了,如果赶得及还能捡回一条命,如果赶不及,只能提前办丧事了。” 唐缈轻声问:“你干的?” “对。”淳于扬问,“太狠毒了?” “不。” 周纳德该死,小赵也不值得原谅,他为了区区二十美元葬送了唐家多少东西,尽管没有他周纳德也一样能进来,但他依然卑劣至极。 “淳厉害!”唐画很骄傲。 唐杳默默地吃着西瓜,她没办法参与其余三人谈话,因为自知没资格,她坚持平庸的代价被其他人背负了。 唐缈温柔又悲伤地望着自己的姐姐,清了清嗓子,准备从头到尾给她讲关于弩张蛊的故事,告诉她为什么她已经平庸不起来。 因为她的血液里流淌着唐家最大的秘密,那解不了的治愈伤痕的蛊,那可能会破茧化虫突然夺去她生命的鬼,那能够遗传给她下一代的缠绵幽灵。 忽然,唐画指着角落说:“活的。” 唐缈顺着她的手望去,发现她指着的正是那只装着弩张虫的搪瓷茶缸。那东西被唐缈从洞中强行带了出来,又被带上了江岸,从几个小时前就放在墙角。 “画儿,你说什么?” 唐画手捧西瓜坐在高凳子上,小脚因为触不到地而一晃一晃地,满不在乎地说:“弩,活的呀!” 唐缈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大到简直能把小丫头装在里面:“活……它……它们被腌制了这么就还是活的?!在那茶缸里面活着?!” “嗯!”唐画又扭头过去感受了片刻,转回来确认,“嗯!睡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坚韧不拔的虫了,耐寒耐寒耐盐碱寿命奇长,唯一的缺点是吃人,吃得风卷残云。 唐缈呼啦一下站起来,两只泛红的眼睛望向淳于扬。 既然母虫还活着,那么只要用正确的方法把它们再度封印起来,人体内的弩张就能继续消停! 唐缈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做“不幸中的万幸”,不幸是无法抵抗的,那是命运,那是规则,是注定,而万幸的是命运有一丝怜悯,规则有一线漏洞,注定有一缕偏差,于是起死回生! 淳于扬已经知道了,只是轻轻地点头,嘴角带着笑意,笑得很释然。谁不希望在爱人身边好好活着呢?即使知道时间是指尖沙,一天一天早晚要漏没了,但还是渴望留住、握紧、亲吻它。 唐缈又望向唐杳,泪水夺眶而出。 唐杳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唐缈摇头说没怎么,然后抱住姐姐痛哭起来,把身材娇小的她像个肉馅似的包着团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脖颈间。 唐杳还是不明白,但她不再追问,反手搂住了唐缈的背,将头靠在他年轻的肩膀上。 “不管是不是亲的,我疼你哈。”唐杳在他耳边说,“回家我给你烧好吃的,保证一个礼拜不重样!” 人生庸碌,知足常乐,她选择安于生活、熟悉生活,不代表她没有热情,失去乐趣,就好像天空中每一颗沉寂的星球中,都有依然温柔燃烧着的内核。 终于唐缈轻轻推开了唐杳,说要到山那边走走。 唐杳让他去了,自己则带着唐画赶回家做饭,她迅速习惯了老宅,大约幼年期间在这里生活的经历还印刻在她脑中,只是想不起来而已。 淳于扬在竹林边追上唐缈,两人滚在草丛中几乎是放纵地接吻,焦急地磕到了牙,而后是嘴唇,舌头舔过上颚像是酒精灼烧的浓烈快|感,直到唐缈推拒说行了行了,亲肿了怎么回去见人? 淳于扬沙哑地说:“不回去。” 唐缈好不容易推开他燥热的脑袋:“不……不回去难道睡在这儿?” 淳于扬问:“喜欢我吗?” “喜欢。” “要跟我发展发展么?” 唐缈扑哧笑道:“这不已经在发展了么?” “想发展到什么程度?” 唐缈心想还是行动比较直观,于是将淳于扬的头拉低,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又吻上去,极尽纠缠了事,温热的指腹拂过他光洁的额头,羽扇一般的睫毛,线条利落的鼻梁和面颊…… 草丛里一只蚂蚱突然跳出,吓得唐缈抖了抖,赶紧推开淳于扬爬了起来。 淳于扬正沉溺其中,一把拉住他,带着难以遏制的渴求问:“为什么要停?” 唐缈的脸色依然有如红染,说:“回家吧,这里草丛里有虫。” 淳于扬说:“你居然还会怕虫?虫怕你才对!” “回家继续好了,唐家的草丛里没有虫。”唐缈开始整理自己,理衣服,拍脸,擦唇,撩头发,揉耳朵,抹杀痕迹。 “起来呀!”他笑着催促。 淳于扬纵然不满也没办法,只好跟着他走出竹林,慢腾腾地落在后面。 太阳还没落山,天边有云峰,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金灿灿地并排着。 淳于扬问:“着急回家做什么?” 唐缈衔了一根草在嘴里,漫不经心说:“吃饭啊,你不饿?” “吃完饭呢?” “洗澡睡觉。”唐缈转身笑问,“折腾了这么几天,你身上不难受?洁癖好了?” 淳于扬点头:“那睡完觉呢?” 唐缈却停下了,望着天边层层叠叠的火烧云出了半天神,突然向淳于扬走去,捧起他那张俊美逼人的脸说:“办丧事,披麻戴孝,抬棺烧纸,为姥姥,为表舅爷,为唐竹仪,为那条蛇,为当年所有没来及办丧事的人,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浩浩荡荡地出一场大殡!你觉得怎样?” “好。”淳于扬说。 他居然还不满足,又问:“再然后呢?跟我回苏州吗?” 唐缈正色道:“我是家主,去哪儿我说了算。” 淳于扬摇头:“你说了不算,你爸你姐说了才算,我去问他们。” 说罢便走,唐缈拉都拉不住,好不容易够着衣襟,却被擒住手,十指紧扣。 “跟我回苏州,因为我有非常非常正当的理由!” “什么理由?” 淳于扬笑起来:“你猜?” 唐缈茫然。 几天后的丧事做足了派头,虽然家中没几个人,但能来的都来了,包括从县城医院赶来的小田和她的对象。 黎离离由于住院养伤,未能亲临,但也托小田带了话,说给姥姥磕头,另外问唐缈能不能把她的医药费、营养费和误工费结了。 他们凑了布票,又去黑市上换了一些,买光了县城里所有的白布,翻出家中所有的库存,将祖宗祠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蒙了一遍。 然后穿白衣戴白帽,腰系麻绳,撒遍纸元宝,打起引魂幡,唐亚东带头跪在堂前,有血缘的没血缘的,都举香过顶,一叩到底。 一叩头, 苍冥在上,后土为证。 二叩头, 青山白骨,祖宗归来。 三叩头, 烈气不散,长为风雷。 四叩头, 但愿日后我家国腰间利剑,身后长|枪,不落尘埃,不受虫蠹,不赴劫灰,壮士不老,英雄无恨! 作者有话要说:  别走还有,完结章见后。 几个月后, 苏州。 春节刚过, 前天下过一场小雪,才放晴了一天,雪还未化完又阴下去, 天气寒湿难耐, 青石地面半干半潮,屋檐底下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棱。 除了热水袋,老宅里唯一的取暖措施便是火盆, 唐缈于是捧着热水袋,坐在火盆边烤火, 前胸很暖,后背依然发凉, 脚冻得有些麻木。纵然如此,他依然耐心地烤着两只土豆,手边还准备着盐和胡椒粉等调料。 淳于扬从身后走来,先将一块毛毯披在他背上, 然后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下。 唐缈十分不满:“干嘛?” “成天就想着偷懒。”淳于扬在他身旁坐下, “我说我刚洗好的土豆去哪儿了, 原来被你顺走了,你现在偷东西的功夫见长啊。” 唐缈反驳:“什么叫做偷懒?我连续做了三个小时的数学题, 休息片刻缓和一下脑力,有错吗?” “我可是向老丈人打了包票,说来年一定帮你考上大学的,你可别挖坑让我跳。”淳于扬说。 “不考大学, ”唐缈专心致志地烤土豆,“我要当兵去。” 淳于扬笑了:“你敢。” “有什么不敢?总比天天早上五点钟起来背英语好。”唐缈斜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噼里啪啦的小火星,仿佛恨得要死。 淳于扬喜欢他这表情,忍不住凑前吻了上去。 冬天唐缈的嘴唇冰凉,血色淡薄,但还是柔软的,正是这样才适合接吻。吻得深了,久了,那双唇便会染上绯红,像成熟在即的鲜果,汁液四溢。 土豆掉进了火盆,唐缈“嗯”了一声要去捞,被淳于扬按住继续。他明明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在这种事情上却小火熬煎,没完没了,无尽无休。 唐缈手中的另一只土豆也掉进了火盆,这可不得了,好不容易弄来点儿零嘴,一下子全军覆没,都滚了灰堆。 他无奈,又不能朝着淳于扬的脸打下去,只好将手指伸进他的衣服,靠近他的腰眼,按上去。 淳于扬一个激灵松开了嘴,笑骂:“臭东西!” 唐缈顺势将热水袋递给他:“知道冰了吧?给爷换点儿热水去,爷坐在那里看书一动不动的,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淳于扬意犹未尽,在他的耳垂轻咬一口:“别爷来爷去的,我这人有毛病,特别喜欢听人自称爷,一听到就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把爷嚼碎了,就着佐料细细吃了。” “快滚!”唐缈骂。 淳于扬又说:“还有我从来没让你早上五点钟起床吧?” 唐缈十分不满,说废话,我起得来吗?天天晚上穷折腾,折腾得老子都快腰肌劳损了,你他妈折腾一个考生你要点脸不?离离说的不错,你他妈就应该是严打对象,抓进去横竖判几年,也让老子歇会儿! 淳于扬说:“我也特别喜欢听人自称老子,一听到就激动得不能控制自……” 唐缈起身就跑,说不陪你耍流氓,我看我祖宗去! 他的祖宗是乌龟,不是唐画的那只小金钱龟,是苏州老宅里养的一只陆龟,个儿巨大,外壳金黄,夹杂黑色斑纹,行动迟缓而坚毅,目前正在冬眠中。 唐缈笃定地表示自己就是龟孙,因为那只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堪称坐吃等死的乌龟壳下,皮肉下方,埋着一只血包,血包里还有一只小包,里面封印着六只半死不活、一动不动的弩张虫。 血是淳于扬的血,蛊血,特别稳妥。 包是从石井尸体上搜出来的军品,美国产,似乎是某种生物制品,也稳妥。 只要乌龟祖宗不死,弩张虫就出不来,而陆龟据说是寿命最长的龟之一。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死亡终会来临,但只要将祖宗保护好,至少能维持二三十年平安。 就算祖宗死了,也有应对的方法,比如重新抓一只乌龟来镇压,或者干脆去医院换血。 如果六只弩张虫阳寿用尽自我超生……这种情况可能性不大,至少在淳于扬和唐杳活着的时候可能性不大。那虫子实在太顽强了,或许它们不是虫子,而是精怪,吞云吸雾,修炼而成。 至于唐杳的子孙,那就不好说了,唐家为了一件事耗尽了生命,但愿终能获得一二分的报答,报答者或许是神迹,或许是未来医学。 唐缈有时候觉得唐家这个家族就像弩张一样,强悍而专注,锐利而危险,虽然也会气息奄奄,但每一根神经末梢都挣扎着说要继续,无论如何疼痛,残肢断臂或头破血流,也要继续。 唐缈探视完了沉沉入睡的祖宗,继续回房看书。 他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有一张柔软的床,尽管基本轮不到睡,至于淳于扬承诺的红木大床则还在攒木头阶段——红木有许多种,奈何档次低的淳于扬看不上,档次高的又太难遇见。 唐缈觉得等到木头攒全了,也差不多可以开始给他打棺材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好! 他看书时坐着带羊毛垫的皮椅,脚下有一只汤婆子,手里抱着暖水袋,腰间还围着一条毛毯,纵然如此,凉气还是一丝丝地沿着腿爬上来。 放在半年前,高考落榜的那一刻,他死都不会想到自己还会自虐地再去考一次。然而不考又不行,脑袋后面有淳于扬摁着。 淳于扬掀开棉门帘进来,将手表放在书桌上,指着说:“每隔一小时站起来活动一次,注意保护视力和脊柱。” 唐缈剜了他一眼,心想我还用你提醒,我这饱经摧残的屁股能坐满一个小时?我得他妈得不停换姿势才他妈的好受! “我能躺着看书吗?”他问。 “不能。”淳于扬说,“你躺着三分钟就睡着了,一睡就是一下午,你还想不想上大学了?” 唐缈憋屈地摸摸鼻子,又望向那块表。 还是那块钻石璀璨的金表,瑞士货,限量版,不知道价值几何,淳于扬也绝不会去出售它。 这块表的来历没那么不光彩,唐柏仪在背叛祖国、出卖家族之前就已经步入当时社会的中上层,以他的薪水足够负担得起这么一块金表和一栋有佣人的豪宅,这块表也的确购买于战前。 然而它还是带着隐秘的耻辱,所以只配躺在复读生唐缈的书桌上,滴滴答答地精准计算着他需要起身活动的时间,唐缈对此还不以为意,因为他依然弄不清瑞士手表到底比国产手表好在哪里。 顺便说这块表贵的有道理,在唐家山洞里经过那样的折腾,还泡过几小时的水,依然完好无损。 “晚上吃什么?”唐缈问淳于扬。 淳于扬说:“刚吃过午饭,你就想晚饭?” 唐缈叹气:“我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日常生活就是复习、吃饭、复习、吃饭,鉴于我实在很不喜欢复习,所以只能巴巴地等吃饭了。” 他又问:“我能养只猫吗?” “你要猫做什么?”淳于扬问。 唐缈说猫能暖烘烘地趴在的大腿上啊,今年太湿寒了,难熬啊! “然后你就可以不看书,专门玩猫了是吧?”淳于扬一眼就看出他在打什么主意。 唐缈火了,扔开书本说:“啧!你说对了,我不看了,我要出去浪!” “也行。”淳于扬说,“那你顺便去一趟邮局,离离给我寄了个包裹,我还没去拿呢。” 谁?黎离离?她给你寄包裹?? 唐缈来了兴趣,拿着淳于扬的证件一路小跑到邮局,没多久就把包裹取了来。 那是一只木箱,四面都用长钉子封着,撬开来发现里面塞满了旧报纸;把报纸全拿开,居然还有个小箱子;小箱子里是一团棉絮,棉絮中间裹着一只紫砂茶壶。 淳于扬看到就笑了:“哈哈,这不是她偷的时大彬的壶么,居然还回来了,这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唐缈托腮说:“有意思,盗亦有道,我们要不给她写封感谢信?” 淳于扬检查茶壶,见没有缺损,便收起在柜子中。 “她去深圳了。”唐缈看着包裹上的邮戳,“我们也去玩玩呗?” 淳于扬笑吟吟地摁住他的脖子,然后一路摁到了书桌前。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看你的书吧!” 唐缈不干:“要我看书,先允许我养猫!我冷!” 淳于扬说你养我吧,我比猫暖和,来来来我给你暖膝盖。 唐缈笑着推拒,还是不干。 淳于扬强行坐到他腿上,唐缈见大势已去,不再反抗,从身后搂住他的腰,隔了半晌说:“果然暖和,就是比普通的猫重了些。” 淳于扬回身揉揉他的头发,说:“想出去的玩的话,再过几年也不迟,等你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了,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 “你这话自相矛盾,都分配工作被钉死在一个地方了,还怎么玩?”唐缈闷闷地说,“再说我还不一定能考上大学呢。” “考不上也好,就留在苏州,你不是喜欢当闲人么?” 唐缈把脸贴紧他的背,蹭了蹭:“说出来你都不信,我想考医学院。” “为了我和唐杳?” “嗯。” 淳于扬笑:“生死,命也,不用你操这份心,有些东西也不是医学能解决的。真有心就好好伺候你的龟祖宗吧,别成天想着它的肉能不能吃。” 唐缈扭了扭腿,淳于扬和他换了个位置,将他圈在怀中,说了句你是挺冷的,脖子上好凉。 火盆里的炭静谧地燃烧着,两人透过结着薄薄霜花的玻璃窗,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 淳于扬咬耳朵说:“如果五分钟之内没有鸟儿飞过,我今晚上就不折腾你。” 唐缈说:“别赌了,今儿下雪呢!” 话音还未落,隔壁人家的狗汪汪闹起来,把那家的鸡吓得抖抖霍霍,飞上了马头墙。 淳于扬仰天大笑。 “……”唐缈说,“鸡不算鸟。”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也信?” 唐缈说:“明天就不算了,明天我吃了它!” 他从淳于扬怀里挣出来,整了整衣服说时间到了,我要去车站接唐好和唐画。 淳于扬愣了愣,问:“什么?” 唐缈有些心虚,故作愕然状,说:“哎呀!忘了告诉你了,那俩小姑娘不是都放寒假了嘛,说是老和我爸妈住着太麻烦他们了,既不好意思又有些拘束,所以我就让她们过来苏州玩了!” “玩几天?” “要不玩到两人开学?”唐缈偷眼看他,见他不太乐意。 淳于扬的确不乐意,他当然很喜欢那两个小姑娘,一直照顾她们,还托了关系将她们转学进了南京的学校。 唐好虽然年龄超了,但基础差,所以插班读六年级,明年考初中;唐画在盲童学校上学前班。 只是他这儿还在新婚烈火头上兴奋冲动着呢,好好的二人世界就变成四人家庭了,往后在家里做什么事都要发乎情止乎礼,大动作小情调都得避着人了,也忒难熬。 尤其唐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特别难避开。 “你怕烦呀?那我多做点儿家务,买菜洗衣服都交给我!”唐缈笑道。 淳于扬暗想和家务有什么关系,我这成天忙上忙下屋里屋外的,可不就是为了夜里关灯拔蜡裹起被子后的那一口甜? 唐画一来还能甜得起来?她拉着她姐天天听壁角你信不信? 那唐大姑娘也不是什么好鸟,现在年纪小没成气候,等她到了十七八岁,不说重庆,至少是奉节一霸,你信不信? 大过年的分床睡,闹心死了! 天天光看不能吃,烧燎死了! 唐缈不知道他心里的盘算,见他满脸无奈,怕他说出什么反对的话,转身就往院外跑,跨上自行车猛骑。 雪已经开始下,细小的雪花飘落在唐缈的发间额上,忘了保护的手指和耳朵很快冻得通红。但他心情好极了,因为觉得背靠的是稳妥,迎接的是希望。 他要快快地赶到车站,接来他的二位唐姑娘,请她们前杠上坐一个,后座上坐一个,然后一路笑一路载着她们向稳妥的家骑去。 什么复习考大学都是借口,做题和偷懒不过是调情,他就是想陪他的男人在家里住着,吃饭、说话、睡觉,用最平淡温存的方式,放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夏天所受的那一场苦。 也只有这样,才能替唐竹仪、唐碧映、司徒湖山等等等等许多祖宗,去享他们没能享到的福。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 填平一篇N多年前的坑该怎么表示呢? 您猜对了,应该低调收工。 短篇还是贴微-博哈,“笑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