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爱情
  作者:有只耳朵
  简介:
  背叛竹马,爱上天降
  宋初阳想,我一定会遭报应的
  果然,十九岁这一年
  报应来了
  他的自由意志为得不到的沦陷
  生理反应却为抓得住的痴迷
  主受 换攻
  换攻


第1章 他回来了
  一个平常的下午,炙热的太阳光豪不留情地洒下来。
  初阳眯着眼睛,望着那一团团簇在太阳远方的云,心想这都马上六点了,教官再不吹解散的号子,他就要被晒晕了。
  就是这一刻,哨声终于如他所期地响起。瞬间,整齐划一穿着绿色迷彩短袖衫的同学们欢快地四散而去。
  七班和八班的人大多还聚着,因为这俩班在军训时定下了个游戏比拼,各班派代表转呼啦圈,转时长定输赢,输的班请赢的班吃糖。所以他们分别由体委带着头,要去器材室拿呼啦圈,后面就跟着帮看戏看热闹的少男少女。
  初阳也在后面的队伍中,但他实在晕头,对糖没兴趣,只想着回教室休息。
  终于回到座位,他拿上杯子去后排的饮水机处接水,接满又一口直灌下胃,终于是舒服一些了。
  初阳放好水杯刚坐下,便听到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袭来,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吵闹,是那帮人往班级门口来了。
  八班的由体委带头,而七班的由他们班一个女生带头。
  那个女生和初阳是发小,由她代表七班参赛,初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捧一番。他忍着还有点发疼的脑袋,挪过去站在同学们身后,倚着最近一张桌子,看一男一女这幼稚但又代表着各班荣誉的游戏。
  就是在那天,他又遇见了明来。
  明来站在八班的人群中,很靠后,被人推挤着却也站得笔直端正,面上挂着一层浅浅的红潮,红潮里又满盈喜悦。
  初阳的大脑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停滞下来,周围的哄闹像从他耳旁路过的蜜蜂,嗡嗡地远去。他喉结动了动,想呼唤明来的名字,却感觉嗓子被一团火灼烧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不敢相信、也没法相信,明来回来了,那个十二岁时与他不告而别后去了北京的……朋友,然后在他高一入学的这一天,回来了?
  入神间,明来的目光扫过来。初阳猛然清醒,想挤过去,然而眼前突然一黑,有个高大的人挡住了他。
  他垂眸看着自己被踩脏的鞋子,抬头对那人说:“你让开!”
  挡着他那人很高,至少有一米八五了,他低头朝初阳嘿嘿地笑,说不好意思呀,没看到。
  初阳没来得及应他,直接推开他往前挤,视线再次清明起来时,明来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愣在原地缓了两秒钟,听到哄闹声再次响起来。
  他确定这不是梦。
  明来真的回来了,他坚信自己不会看错。
  即使明来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
  比赛结束,七班的人狂喜着大喊:七班赢了哈哈哈哈哈,八班请吃糖,吃糖!吃糖!吃糖!
  代表七班赢了的那个女生一脸淡漠,她纤细的手张扬一挥,嗓音亮起:“全班五十个人,一人一颗,一颗都不能少!”
  有人推了初阳一把:“宋初阳,发什么呆?!快点走啦!一起去食堂啦!”
  初阳笑了一下,和那女生对视一眼,女生继续对八班体委说:“快去买哦,五十颗阿尔卑斯,一颗都不能少!”
  于是大家跟着八班体委闹哄哄地又往食堂跑了。这阵仗实在很大,食堂那边很多人驻足观看,值周老师,军训教官,或者十五六岁的这帮刚入学的孩子们。八班体委威风凛凛走在前面,眼抬得比天高,提上脚步踏上食堂二楼阶梯,后面一帮小弟小妹还在要吃免费糖的喜悦中。
  初阳的眼睛左右晃了一圈,寻到他第一个认识的同学,说他得回去一趟。他才意识到明来应该不在队伍当中。
  说完他转身往回跑,风不及的身影,那位同学都没反应过来,半张着嘴愣在食堂门口。
  初阳三步并两步迈上台阶,来不及喘口气又急转了个弯才到八班门口。
  这个时间点学生们都在食堂,教学楼很安静。初阳扶着双膝,微弓着腰喘气,抬眼时,看到明来和慕容衾一起站在两个班前后门交接的走廊上。
  慕容衾便是刚刚代表七班赢得比赛的那个女生。
  那俩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看着初阳。
  慕容衾一脸不算友好的微笑,明来面无表情。
  初阳直起身,缓慢地走到二人身边,故意先和慕容衾说:“女侠,咱俩又在一个班了。”
  小学,初中,高中,无一例外,这缘分近到只一眼就能看穿对方情绪的程度。
  慕容衾收回那层稍显复杂也戏谑的笑容,换上了老同学之间的随和:“是啊,又在一个班,我都烦死了。”
  初阳不服气地回应:“我不烦啊?”
  这句话把慕容衾逗笑了,她把手中的杯子抵在下巴上,开口时变成了安慰:“没事,我和明来又没做什么。”
  实在是很有深意的一句话,初阳没来得及反应慕容衾就走了。
  于是,换成了明来与他面面相觑。
  “初阳!”明来先开口。
  初阳冷冷地点了下头:“嗯。”
  明来笑了下说:“好久不见啊。”
  “是。”
  “我……”
  “你还知道回来?!”初阳一拳捶在明来胸口。
  明来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初阳急忙拉住他的胳膊道:“我不是故意的。”
  明来借着他的力站稳,平静地说:“我知道。”
  “那,你爸妈接你回来的?”
  明来点头。
  初阳也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再问什么。他又抬头去看明来,发现明来的皮肤比他想象中要白很多,衬得嘴唇红如血色。眉眼些许稚气,却又清亮温柔。
  这样一张熟悉的脸,他看得有点呆了。
  明来:“还要看多久?”
  初阳立即把目光甩开,盯着七班教室里被风吹起来的窗帘道:“你走的时候我都没来得及见你一面。”
  “现在不是又见到了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句话同时脱口而出,默契如昨日往昔他们一起给老师撒谎的时候。
  初阳烦躁地又把目光挪回到明来脸上,话题也变了:“你不吃饭吗?”
  “晚自习去吃夜宵。”
  “那我跟你去。”
  “啊?”
  “我也不吃,我等你一起去吃夜宵。”
  明来顿住,好几秒后才说:“行!”
  *
  第一个晚上选举班委是亘古不变的新学期主题,班主任周任走进教室,双手叉腰,潇洒不羁。
  他看着台下青春蓬勃的孩子们,眨眨眼睛后露出笑容,是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那种亲切但不乏严肃的模样。
  同学们嘴里都含了糖,他笑着道:“怎么你们是搞什么活动了?”
  有人迫不及待地解释:“我们和八班的人玩游戏,他们输了就请吃糖。”
  “哦,玩什么游戏啊?”
  初阳坐靠窗的最后一排,他对这些早就失掉了兴趣,只趴在桌上想明来,想他们班在干什么,好像八班昨天晚上到校就急冲冲把班委选了,因此那个体委才有今天下午这出戏。
  他想明来主动竞选班委了吗?明来小时候学习一点都不好,还很懒,和赖床!小时候都要自己爬到他窗边去叫他了他才肯起。
  想到此,初阳忍不住笑出声,幸灾乐祸他们进了半军事化管理学校,每天六点就要被叫起床跑早操,看明来不得被折磨得半死。
  神思全陷入未来的浮想联翩,周任插着腰杆喊了好几声才把他叫醒,他瞪大眼睛大声回答:“我不当,老师!”
  “没让你当老师!”周任睇着他,仰着下巴指向他旁边的女生道,“乔新雪向我推荐你当副班,你就在她后面一名,副班理所应当是你,怎么样?”
  初阳偏头,看着头发扎得松松垮垮但脸色却极有精神的班级第一乔新雪。
  乔新雪微微一笑,低眸看着他,小声说:“压根没人想当班委,我也不知道推荐谁,你是我同桌,我就说了。”
  原来是老师让她推荐副班人选,初阳觉得拒绝的话就显得没有气量,何况这女孩是自荐当班长的,想必是勤快又努力,投下来的让他赶紧答应的目光坚定又充满威胁力,有一股大将之风,也是一个女侠。于是他心一横,应道:“我当劳动委员吧!”
  ???
  乔新雪听得有些愣。
  周任也没想到初阳说一出是一出,问:“放着事儿少的你不干,你要去做劳动委员?”
  班级上本来窃窃讨论的人多,听了老师这话后都静了下来,有几个还发出低低的笑声。
  “我会好好干的,保证我们班卫生考核天天拿第一。”
  掌声适宜地响起,乔新雪坐下来道:“你拒绝也没事的。”
  初阳说:“没事,我从小到大都是劳动委员,卫生我干得来,副班就算了,我管不了人。”
  班长乔新雪,劳动委员宋初阳,又选了个男生当副班,不过是被逼梁山不得不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以后一定能管理好高一七班,直到分班解散。周任夸他们夸出一股伤感意味。
  九中晚自习制度是两课一习,第一、二节正规上课,第三节学生自由安排学习。从七点半开始,一直上到十点,哪怕是高一高二也如此。宿舍关灯时间是十一点半,学生们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吃夜宵、洗漱以及打扫内务。
  现又是军训期间,书都还没领,周任就带着他们聊天,从自己高考失利攻读大专一路到研究生,后又放弃学业进工厂打工遂又回到家乡和一帮发小荒度人生组织了一支麻雀敢死队,他的人生一波三折荡气回肠最后却安安心心当了个人民教师。
  初阳听得兴致勃勃,正当人说拿刀在荒岭里干架的时候下课铃响了。
  这位语文教师收放自如,立刻转回正题要让班委留下来开会。
  开会内容都是在重复学校规章制度里的那些,但是周任重点讲了卫生标准,新学校各个楼区刚竣工,学校要赶着开学,很多地方没来得及善后清理,还残留着砂、石、水泥浆等物料。
  “为了提高学生们的团结协作能力,丰富训后生活以及……”周任终于把插在腰上的手放下来,指着班委们说,“为了以后的优秀班级评比,你们得带着同学们做志愿劳动,一次劳动加五分,做得越多分越高,拿优秀班级的机会就大!”
  初阳脑仁疼,周任左说右说都不让他们走,又仔仔细细地安排了在哪里领扫除工具哪个时间点去领,拢共说了十来分钟。
  乔新雪稍稍偏过头对他说:“我怀疑他们拖着不发书就是让我们无反抗条件地做免费劳动。”
  “我觉得也是。”初阳道。
  终于说完,老师刚一转身初阳就立马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出门,他看到明来安安静静地站在他们班前门,望向自己。
  但是,明来身边还站着八班体委。
  初阳忽然想起来,那颗八班输给七班的糖,自己还没吃呢。
  作者有话说
  两个攻,初阳是受


第2章 不分你我
  食堂有两个楼层,一楼餐厅,二楼小超市兼餐厅,小超市开在大阳台上。
  三人各自端着满大碗的蛋炒饭来到二楼找座位。使用二楼餐厅的人少,来往的都是到小卖部买东西的学生,但初阳还是左右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他觉得不能让八班体委嫌弃自己太挑剔,就把这个决定权交给明来,“你选一个位置。”
  明来冷淡地看着他,好像已经快被磨没了耐心:“你早说不就好了吗?”
  说完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前先问初阳可不可以。
  初阳仔细检查一圈,发现餐椅没什么灰尘,桌面也整洁没有油污,这才安心把碗落下,坐在二人对面。然后他看了看八班体委,看到人一幅要笑不笑的表情。
  他叫肖君。
  初阳和肖君还不熟悉,就没话聊,简单介绍了自己后问明来:“白天怎么没见你军训?”
  明来没抬头,顾自吃着,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初阳有点想踢他,但是忍住了,转顾问肖君:“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哦,今天他……”肖君停下来去看明来,明来点了点头后他才又继续说下去,“他出了点状况,我又是体委,就照顾了他一下。”
  “什么状况?”
  肖君没应了,低头吃饭。
  气氛忽然沉默。
  明来继续吃饭,初阳努力把不开心和疑惑咽下去,也闷头吃饭。吃到差不多一半,他安慰好自己,拾起气氛道:“肖君你初中哪个学校的”
  “紫业。”
  “我也在紫业。”他故意说得很大声,想让明来知道他考上了径州市第一重点中学。
  明来抬眸望了他一眼,邃又安然地收回去。
  初阳:“……”
  肖君解释说:“我就紫业的一个普通班,倒是你,常听别人说。”
  “说我什么?”初阳把勺子含在嘴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肖君。
  肖君略显迟疑,还没开口就听明来终于讲了第一句话,“怎么变得这么不注意形象了?”
  初阳赶紧把勺子拿开,不满地瞥着明来,见明来还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他又说:“你爷爷把你训练得也太可怜了,明来,去北京这么几年,怎么还是这样?”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刺,明来太冷漠了不是吗?为什么本该是他们单独见面的时间,还要拉着别人过来?
  “肖君,他们说我什么呀?”不等明来回应,初阳又赶忙切换话题,在挑动明来情绪和与肖君拉进距离感之间切换自如。
  “有些你可能不爱听。”肖君道。
  “越是不好听,我越是想听。”初阳把勺子搁碗里,身子匍前,凑近了二人。
  “你是有什么毛病吗?”“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二人再一次异口同声,明来是真的在骂他,而他是真的在故意挑逗明来,所以讲出这句意料之中的明来的口头禅时,他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顾肖君又是一脸懵逼,他满意地又道:“你这不是没变么。”
  肖君疑惑:“你们俩?”
  初阳把目光偏向肖君,认真解释:“我们俩是发小。”
  “可明来不是刚从北京回来?”
  “是啊,他去北京的时候一声不响,回来的时候又悄无声息的,我都不知道你还拿不拿我当你朋友了。”
  “宋初阳!”明来把勺子一下摔到碗里,发出了极响的清脆碰撞声。可是他发火只是恰如其人意地掉入初阳的陷阱,看到人满意更甚地靠到椅子上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这个人,从知道他故意拉肖君跟着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准备如何惩罚他了。
  自己对他冷淡,他就绝对有足够的法子整自己。这就是宋初阳,从小果敢直接到大的宋初阳,他也可真是一丁点儿都没变。
  “肖君还在这儿,这些事我们私底下说行不行?”明来说完,抱歉地看向肖君。
  肖君会意,赶紧打圆场:“你们没觉得食堂阿姨打得太满了吗这饭,半天了都吃不完。”
  初阳回应了句:“我也觉得。”
  说完他把手覆到肖君手腕上道:“但没事儿,关灯时间还早呢。”
  “肖君,宋初阳是傻逼,你可以不用理他了。”明来冷冷道。
  初阳赶紧把手撤回去,“好啦,开玩笑的嘛,我们才刚认识,不说点好玩的也太没气氛了。”
  肖君对初阳道:“其实,他们说你这人走到哪儿名号响到哪儿。”
  “嗯?”
  “不光是学习,身份,还有你这张嘴,他们说你杀人靠嘴。”
  *
  九中是新建的半军事化管理学校,这一年才开始招生,大部分是各城镇上拔尖的那一类。学校大杂烩地将学生随机分成十个班,还没有重点班和普通班之分。初阳他们这一届是名义上的第一届学生,学校也重点培养他们,就五百个学生,不多不少,很规整。宿舍按班级划分,七班和八班自然挨在一块儿。
  走到自己的宿舍309,初阳见二人还没到,就停下来问他们住哪儿。
  明来指着对面310淡定道:“你对面!”
  初阳心里顿时千万个“疑惑”爬行,明明前一天晚上就可以见面了,明来为什么不说?
  他看了看自己的宿舍门,忽然咧起了笑容:“我可以去你们宿舍参观参观吗?”
  假借参观名义检查明来的住宿情况,明来知道他的意思。
  初阳望向肖君请意,肖君自然是和和气气礼礼貌貌地说:“当然可以了。”末了还补充,“不过最近刚开学,宿管查得很紧,听到声音就得赶紧回去。”
  “好!”不待明来同意,初阳就跟着肖君一步迈进去了。
  宿舍一间住八人,四张上下床左右依次打门边排开。明来住6号,矮的那一层,靠近右边阳台,伸手就能够到学校统一的蓝色窗帘。
  初阳背着手走过去,看到明来枕头边叠得整整齐齐的校服,床单和被套则是明来自己带的,灰白两色,朴素简洁。
  “明来,你一个画画的,睡的床那么朴素啊?”
  没得到明来回应,初阳回身去看,明来哪儿还在他身边?人自己去储物柜那儿拿睡衣了。
  这时一个很高的室友抱着个盆子从初阳旁边走过去,似乎没认出来初阳非本寝人员,让他不要挡道。声音不太友善。
  初阳认出来这是傍晚踩到他鞋那个人,人太高了,他仰头仰得有点难受,就赶紧往门口那边站,这一站就撞到了正走过来的明来。
  明来皱了下眉,声音很低:“你什么时候回去?”
  初阳一拍脑门心道:“哎呀,我去,我忘记买沐浴露了!”
  明来一副看他能搞出什么花样的臭表情。
  而初阳为自己的小聪明喜悦得好像能把整个夜晚收入囊中,“我跟你一起去洗澡呗!”
  明来:“……”
  两分钟后,初阳端着个白色盆子跟在明来身后。
  “你知道我这人记性贼不好,洗发露也没有,哎哟,现在去买是真来不及,学校十二点就要停水了,我们还要回去打扫宿舍,今天是第一天,宿管老师要严格查卫生,我可耽搁不得,所以,好明来,我蹭一下你的沐浴露和洗发露呗?”
  见明来头都不愿意回,他又道: “我保证明天就去买。”
  “那你干嘛盆子也要用我的?”明来停了下来。
  初阳差点撞上他的背,脚上及时刹住,站稳后,他伸手比了比身高。
  结果是自己矮明来近半个头。
  “你有两个,洗澡用一个就好了啊。”
  “这是理由吗?”明来转过身来质问。
  “快点吧,等下来不及打扫卫生了。”初阳弓着腰,避开他往前走。
  *
  澡堂分里外两个大间,一个大间十个小隔间。里面人挺多,但还有几个位置。初阳还是跟在明来身后,直到明来走到里间的最后的一个隔间——他们二人无法再往前走了的时候,初阳才站定,不好意思地看着明来。
  明来也早就猜到他怎么回事儿,指着倒数第二个隔间说:“你去那儿,需要什么就说,我从上面递给你。”
  “我保证,明天不蹭了。”初阳笑嘻嘻地,“但你要记得,我们是好朋友,不分什么你我。”
  “从现在起,要是你再说一句话,我就什么都不给你。”明来冷冷地说。
  初阳狂点头。
  眼见人要进隔间了,明来又把初阳叫住:“注意滑。”
  初阳还是狂点头。
  “还有,面对外面布帘,小心有人偷窥。”
  “啊?”
  “别发声!”
  初阳再次点头,又说:“我要用什么不是要讲话你才知道吗?”
  “……我用好了就给你。”
  初阳露出微笑,果真不再讲话了。
  明来本以为这个澡只要初阳不出声就会顺顺利利地过去。但没想到,洗到一半,停电了!
  澡堂内的人都没料到,接二连三发出了好几句骂人的话,随后又哀声连天。初阳也小声地说了句“啥玩意儿”,才刚拿过明来的沐浴露,还没挤出来,水电就停了。但由于他不能讲话,只好踮起脚尖把脑袋露出来,学蛇一样“嘶嘶”“嘶嘶”地示意明来。
  但是半天了明来也没反应,还在背对着他擦身体。初阳只好出声了:“明来!”
  明来顿时僵住。
  “怎么办?”初阳问。
  “能别看我吗?”
  初阳脊背一缩,感觉明来的语气已经冷成冰窟了。
  作者有话说
  从高中写到大学,且按照时间顺序来,上卷攻2出场少,下卷攻1出场少,加起来两个攻篇幅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有三个男主角。根据主角受的成长线来写的,两个攻都没有错


第3章 迷失的鱼
  初阳委屈地将身子撤回去,不敢再动了,只能在黑暗中去听隔壁明来的动静。听着明来用浴巾擦自己的身体,然后穿上了衣服……
  两分钟后,他听到明来走出隔间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人稍微软下来的讲话声:“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睡衣。”
  “你不知道我柜子是哪个。”初阳眨巴着眼睛,从布帘缝儿里看着明来的背,依稀能看见个影儿。但明来没回应他,很快就走出去了。
  他等了三分钟,心里也平复下来,慢慢回忆停电之前看到的一些细节。明来的腰线柔顺,勾勒出微微凸起的臀部,手臂滑溜溜的,肌肉和筋条也明显,可能是热水的作用,他觉得明来的身体很红,也很好看。
  不一样了,一点也不一样了。初阳双手捂住脸,浮想连天。
  三分钟后,明来把浴巾和睡衣从外面递给初阳道:“擦完回去找你们室友去水库提水,刚才通知了水电明天早上可能还来不了,得提上来备用。”
  “哦。”
  “好像是有学生用大功率用电器,电流太大,跳闸了。”
  “哦。”初阳一边应着,一边慌里慌张地穿上睡衣,他怕明来不等他。
  终于穿好,撩开布帘出去,看到明来抱着手背对着他,还是很冷地说:“走吧。”
  初阳很安静地跟在明来身后,俩人走到廊道,明来突然停下来问:“是不是还有什么要问的?”
  走廊漆黑,只有应急通道标志发出来的微弱绿光。他们处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是什么表情。
  既然明来自己愿意回答了,那就问吧,初阳抬头看着明来的脊背问:“你要离开或者要回来,做这些决定的时候,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问我,不见我,不告诉我?”
  明来一个“我”的音节刚吐出来,便被初阳立马打断。
  “昨天就来学校了,还住我对面,明明这么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都不愿意提前跟我说。”
  初阳双手怀抱着从明来那儿顺来的盆子,指尖在盆沿边缘使劲儿抠着,发出滋滋的声音。
  明来双手握紧,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恨我才不跟我说,那我要跟你道歉,当年那些话,是情急之下才说的,不当真。”
  前面有三个提着水桶的男生走过来,不知道在聊什么,声音很大,讲完后发出了夸张轻浮的笑声。笑声淹没了初阳后面问出来的问题:“所以,你真的……恨我吗?”
  那三个男生像是没看到二人,撞到了与他们背对着的明来。
  “干什么?”初阳叫住把明来当空气还是继续大笑着走过去的男生,“你撞到人了!”
  男生收了音,站定,偏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初阳,慢悠悠道:“怎么了?小个儿?”
  初阳认出来是在310时让他不要挡道那个高个儿,也是之前比赛时踩到他鞋的男生,他长得很黑很凶,比明来还要高。
  “长得高就不把人当人了是吧?”初阳愤道。
  “哦?我没把你当人吗?我都叫你小个儿了,还是你听成小狗儿了?”
  “靠!”
  初阳把盆子一摔,瞬间一把捏住大个儿手腕,踮起脚逼近人脸,怒气全喷薄出来:“道歉!”
  大个儿明显吃痛,也没想到初阳力气还很大,但还不认错,“给你朋友啊?”
  “你敢惹他一个试试?!”
  “就因为是关系户还不敢惹了?”
  “谭钦!”就在初阳打算挥一拳给这人一点教训的时候,明来出声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和平淡,好像有着把环境凝固起来的强大能力。
  初阳觉得自己的火气自然而然地消了。
  谭钦甩开初阳,转身俯视着明来,扭了扭脖子后才说:“我说错了吗?关系户!”
  初阳走到明来身边说:“这种傻逼和他讲不来道理。”
  明来没应,而是把手搭在了他肩上,温柔的力度刚好息平他内心残余的不忿,于是他不合时宜地勾起了嘴角。
  也没想到明来接下来会说:“这种傻逼确实应该道歉,因为真的撞疼我了。”
  初阳只觉得,明来的这冷淡的语气让他内心澎湃如大浪狂翻了,好刺激!
  只听一声“靠”和接连好几个水桶滚落的声音之后,初阳猝不及防地就被谭钦揍了一拳,直直打在腮帮子上。
  谭钦比他先动手了。
  他小时候也干过很多场架,反应能力还算快,把明来挡在身后之后一个回拳打过去,手指关节吱吱作响,随后阵痛才慢慢袭来。他忍住疼,又及时一个飞腿踹在人膝盖上。
  谭钦被他踹了跌坐倒地,发出哀嚎声。而他后面那两个人虽然扔了桶做足了气势,却只是站着。
  大家伙儿都是聪明人,知道老师要来查寝,肯定不会出手帮忙反而害自己,更何况才认识一天,又不是什么拜把子兄弟,不值得。所以谭钦被灭了威风,他怒气也更大了,捂着膝盖站起来之后直接发疯似地开始双手推初阳。
  初阳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讲武德,光有蛮力没有智慧,明来又在他身后,就直接被自己间接撞到墙上。他赶紧转身去扶明来,这刚一扶上,背上就吃了很大一记拳头,下一秒,膝盖又被重重踹了一脚。
  他没站稳,摔下去时本能地伸手找支撑,但是因为处在黑暗,他没看到地上那个被自己扔下去的盆子。盆子被自己的身体重量压碎,碎片扎进了他两只手的手心。
  手心传来一阵麻木过后带着巨大电流般温热又尖锐的疼痛。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听谁被摔到了地上的声音,震得他手旁边的碎片也跟着翻飞。
  “我靠!明来你来真的是吧?”谭钦吼完,狼狈着想要起身,却又被迅速蹲下来的明来遏制住。
  明来双手掐住潭钦脖颈,膝盖顶着他的后脑勺,一个单膝跪人的姿势,“是你先挑衅的!”
  “好好好,我不敢惹你行了吧?老师肯定要来了,你们两个打一个,过分了吧?”
  初阳站起来,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对谭钦说:“你这个人不仅傻逼,还很怂。”
  谭钦是不是真的怂他不知道,他也不关心。他只知道明来绝不是会被人欺负那种,从小到大,只要有人寻滋挑衅,明来都绝不会手软。
  现在还是一样。
  他的手忽然被明来拉了过去,鲜血是温热的,慢慢从指缝间流下,又滑滑的,很奇特,像一种液体卵虫在他皮肤上游走。他的心脏也如这般温热而自如地游走。
  游到了明来身上,明来问他:“疼不疼?”
  “不疼。”
  “还是得去医务室处理一下。”
  “嗯。”
  *
  医生是个大波浪卷发的女生,三十岁左右,穿着白大褂坐着刷手机,面前的诊台上点着一只红蜡烛。
  见到二人,她放下手机很是热情地问怎么了。
  初阳有点懵逼,医生这语气像是欢迎他们常来照顾她的生意一样。
  明来简单说了一下问题,医生便对症下药给初阳处理,打了破伤风针,给两只手都包了纱布,还开了口服的药,最后再嘱咐每天下午过去换药。
  “不严重,三天就可以拆,不过注意事项有点多,不要碰油水,不要长时间接触空气,不要吃辛辣食物……”
  初阳听得头疼,明来给他拎着药,听得却非常认真,直挺挺地站着。
  昏暗的火光中,他似乎看到了明来眼里闪烁着……泪花?
  医务室在教学楼那边,教学楼和宿舍楼之间隔着两个大花池,里面全是泥,学校还没来得及做绿化。俩人置身花池的小道,初阳觉得冷飕飕的,想起家里的大花园和那位七十六岁的花匠爷爷。
  “谭钦怎么惹你了?”他问明来。
  明来在他身后,他无法看见明来是什么表情,说实话,他才是怂逼,他一直不敢问为什么明来在医务室的时候会那么悲伤。
  像条迷失在洋流里的鱼。
  “没怎么,幼稚吧,就喜欢挑事儿找存在感。”明来回应。
  也对。初阳想,谭钦说他是小狗儿的时候声音大到生怕别的宿舍听不见似的。
  “但是他说你是关系户,你……怎么进的九中?”
  明来直接道:“你爸帮我把学籍迁过来的,我什么试都没考,轻轻松松就进来了。”
  初阳心脏高高一跳,他觉得这条鱼好像已经没耐心甚至要暴躁如雷了。他希望明来赶紧回他的海里去,安安静静冷冷淡淡,自由自在游翔,还是别上岸的好。不然,他要去抓他了。
  “我想讲的是,你回来了,真好。”
  *
  “第一天就打架?!”周任拍着桌子,视线在初阳、明来和谭钦三人间愤怒地转,脸气得通红。
  初阳故意伸起缠了纱布的手,挠了挠不知道有啥问题的脑袋,乖巧地说:“对不起,周老师,我们错了。”
  周任瞪圆的眼睛弱骤然眯起,还没开口就又听到初阳说:“我指的是我和明来。”
  明来偏头看他:“……”
  “你们俩,我说你们能不能拿出点高中生成熟的样子来?别像个初中生小学生一样打来打去的?”周任伸手扶住额头,手肘支在办公桌上,旁边是一包喜贵烟,“他妈的被你爹调过来我就知道会遇到很多麻烦玩意儿。”
  初阳被吼噎住了,有事没事提他爸干嘛?偏偏还在昨天故意说他们关系户的谭钦面前。
  提得他都心虚了,瞄了谭钦一眼,见人一副冷嘲模样后又立即转开,然后就看见了明来的班主任,一个大肚腩、小个子、穿黑色西装的男老师,很肥,也很不友善,从他们被叫进办公室都一直冷着脸。
  “这事儿……刘主任你看,是要怎么处理?”周任还是扶额,稍微转了点身子对着刘主任。
  “我和明来认错了,主任。”初阳再次求饶,这事儿闹到他爸那儿去可不行。
  刘主任还黑着一张脸呢,明来忽然笑了,他把手握成拳头抵在嘴上掩饰,但还是没法儿逃过初阳的眼睛。
  “笑啥?”初阳小声问他。
  明来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刘主任朝初阳微微翻了个白眼,后看着谭钦,无奈道:“运气不好,我是这周的值周老师,分必须扣了。”
  谭钦躲掉刘主任的无奈,一转眼看到明来一脸事不关己的轻松模样,他又气不打一处来,愤道:“某些人是不在意班级分吧。”
  “说话注意点。”初阳很快回应他。
  “敢再讲一句试试?”周任又拍桌子,终于不再扶额了,直对着初阳使劲儿眨眼睛。
  接收到信号,初阳收好表情闭上嘴吧,乖乖等待处置。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八班扣四分,七班扣一分,因为初阳那双不能自理的手少扣了一分,之后三人还得各自交一份一千字检讨。
  走出办公室,初阳没管谭钦在后面怎么看他们,一下搭上明来肩膀,像捡了个什么宝贝似的开心,“不好意思啊明来,今天晚上可又要和你一起去洗澡了。”
  “不行。”明来说。
  初阳立马就委屈了:“不然谁帮我?人生地不熟的,还会突然停电停水。”
  “自己想办法。”明来说完就要把初阳的手拿下来,准备进教室。初阳却早就有预感,故意用两只缠着纱布的手死死地拽着明来不让他走。
  “宋初阳!”
  “诶!”
  “你……”明来气得咬牙切齿,“你他妈是不知道疼吗?”
  “不疼啊,就是不太方便。”
  “我没骂你妈妈的意思。”
  初阳:“……”
  二人置于走廊转弯中心,一个十字楼道的交界处。时间临近中午,太阳光从建筑结构的罅隙间撒下来,刚好落了一束在初阳脸上。
  沉默了三秒,初阳把手撤回去,低头对明来说:“原来你知道我妈去世了啊,我以为你都不关心了。”


第4章 年少心声
  初阳的手不太影响军训,但俯卧撑什么的做不了。教官让学生们做俯卧撑和平板支撑的时候他就坐在旁边看新生们顶着烈日忍受教官的折磨。
  他自己也被晒得难受,因为学校绿化还没搞好,一棵像样的能遮阴的树都没有。但他又不想离操场太远,不然就看不到明来。
  然而明来明明知道他在做什么,却怎么都不肯赏脸回应他一眼。初阳虽然伤心,视线却也还是克制不住地挂在明来身上,观察明来的一举一动,发现明来动作什么的都很标准,也很有力气。他很疑惑为什么明来前一天不训今天又要训了?
  是因为他的身体吗?初阳想,肖君说明来第一天的时候出了点状况,大概也是和身体有关,但是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他只敢看他,看到他跑在队伍的最后面,捂着腹部慢慢停了下来。初阳立即起身,准备要过去,但有一个人率先去到了明来身边,是慕容衾。
  七班和八班本来就挨着,慕容衾又是在女生队伍的末尾,自然很快就照应到明来。
  初阳笑了下,坐回原位,看着日光下俊男俏女的这一幕,想到了当年那些荒唐事,想到了慕容衾……是否还在喜欢明来。
  小升初那年,初阳心目中的女侠慕容衾和班上一个女生因为抢舞蹈室彩排打架,导致他们六年一班被取消了节目表演,因此班上很多人讨厌并且针对慕容衾。
  那时初阳是唯一一个挡在慕容衾面前的人,插着腰杆挺着胸膛帮忙抵制那些人:“慕容衾是我们丐帮的女侠,不准欺负她!”
  大家都知道宋初阳什么来头,不敢正面刚,也就消停了一阵儿。
  然而有一天,初阳看到慕容衾脑袋流血,便知这帮人又开始了,顿时一股怒火灌上胸腔,吼他们到底是谁动的手,吼得脸红脖子粗,可是没人承认。
  人群中有人说:“宋初阳,你帮这种人干什么呀?一个撒谎精,整天他妈撒谎连天的,真讨人厌。”
  “对呀对呀,她他妈天天把那瓶极速救心丸摆那么高,里面有个屁呀,啥都没有。”
  “诶诶诶,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一个瘦得像猴儿一样的男孩拿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跳上桌,嘴咧得和青蛙的一样大。
  他边躲过慕容衾的追打边念:“明来,班级上有你这样的男孩子让我在寒冷中寻到一丝丝温暖,你干净的面庞就像天上的月,虽触不可及,但我的心已经被照耀得足够温柔,你是不同于古人诗词里的月,啊啊啊,好肉麻啊,卧槽,明来,她暗恋你!”
  人群中,明来不知所措地望向初阳。
  那个人一直喊明来的名字,似乎多喊几遍就能得到明来的回应一样,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而就在明来准备冲上去揍那人的时候,初阳的拳头已经毫不犹豫地挥到了那人脸上,那人被打得从桌上摔下去,脑袋栽在地上,流了好大一摊鲜血。
  慕容衾也正好追上去,捡起信纸慌张地看向初阳,眼里含着愧疚和极度的担忧。她抓住初阳正又要挥下去的手,满脸泪水地恳求:“别打他,求你,别打。”
  “如果你打了,再次被欺负的只会是我。”
  初阳听不懂什么意思,只是很认真地问她:“如果被欺负了,不还手的话,要做什么?”
  明来也跑过去,把初阳从地上扯起来。初阳身下那人捂着流血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他们三个人,似乎感觉不到痛,还在笑着说:“快表白啊慕容衾,你喜欢的人帮你了,说不定他也对你有意思呢。”
  众人安静下来,收了心准备看第二场戏。
  慕容衾要走,有人立马跑过去堵住门,她只好又退回去,想回座位,可是她的书桌早已被人推倒,凳子也在混乱的时候不知道被谁藏了起来。
  人群中又有人怂恿:“你喜欢的人帮你了,你不趁机表白吗?”
  “对啊,这么好的机会,慕容衾,你胆子一向很大嘛,怎么这时候不敢说了?”
  于是大家一起拍着手哄拥:“表白!表白!表白!”
  “慕容衾表白咯!要给明来表白咯!”
  “喂喂喂,这儿还有!”又有一个人找到了慕容衾的“秘密”。
  这次是日记本,带锁的,被一个姑娘紧紧握在手里,她笑嘻嘻地问众人:“要不要看呀大家?”
  “撬开看看,看她是怎么在日记里骂我们的。”有人回应。
  “够了!”
  众人还在幸灾乐祸准备看好戏的时候,初阳踢倒了最近一张桌子,碰撞声掩盖不住众人的哄闹,明来也跟着踢翻最近的一个,初阳接着又踢倒一个。
  双双桌椅碰撞,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你们太过分了!”明来双手紧紧地攥着,字句从牙缝里蹦出来,因为生气而带着极大的颤音,“太过分了!”
  初阳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突突跳动的青筋,他知道,明来生气了。
  “如果!”慕容衾一步跨到明来旁边,也跟着大声吼出来,“如果我今天做了你们想要看的戏,以后是不是就能放过我?”
  初阳隐约觉得不妙,想出声制止,可是他刚张口,慕容衾就吼了出来:“我是喜欢明来!那又怎么样?”
  所有人都安静了,安静了多久初阳已经不记得了。那一刻他的脑子是空白的,像被一种纯白色的水泥糊着,令他整个人沉沉欲坠。
  沉沉欲坠的他站到了慕容衾旁边,也是面对着明来,说得比慕容衾还大声:
  “我宋初阳也喜欢明来!那又怎么样?!”
  很久以后,初阳都仍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冲动的一次决定,如果他没有说错这句话,明来就不会走,自己就不会陷入性别的困惑中郁郁寡欢,妈妈就不会死去,而他也不会在三年之后再次喜欢上明来。而如果他没有喜欢明来,之后的一切悲剧都不会发生。
  他喜欢明来,在明来离开之后他就意识到……并逐渐失控了。
  但是时间不能倒流,在当时的那一刻,他看到慕容衾那样可怜,明来那样难堪,自己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因此,他也向所有人宣告自己对明来的喜欢。
  教室里安静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有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他隐约听到了什么“真的假的?”“怕不是有病吧?!”等字眼。
  但是他没管,因为下一秒,明来流鼻血了。
  明来很淡定地伸手抹掉,但没抹干净,血色糊了满嘴满手心。他摊开看了一眼,然后露出了初阳至今难以忘怀的、深邃复杂的笑容。
  明来没有回应任何人,他转身走了。
  *
  第二天的艰苦训练又很快过去,傍晚他们还要做志愿劳动。一个班领了十多把扫把,加上草酸、泥抹子、手套、锅丝球等工具,派了十个人才拿完。
  初阳为首,带着班级认领了卫生区域。两大块,一块在食堂后面,油垢覆面,走在上面黏黏的,戴着红袖章的值周老师指挥他们需要用洗衣粉就着拖把一起拖才能拖干净,虽然都不情愿,但是为了期末的优秀班级评比,大家也都忍了。
  分了两拨人,一拨处理食堂后面,一拨处理展览厅那片。九中的建筑四通八达,展览厅图书馆娱乐区域等全连在一块儿,底下镂空,形成伦敦大桥的建筑结构。镂空的部分也是实用的,摆了看书用的桌椅以及沙发,还有乒乓球台。
  总之,九中的建筑很奇特,但也很美很实用,东面的楼梯可以走到西面,中间的楼梯又在二楼分成好几个方向,初阳带着班级找卫生区域的时候都差点绕晕。
  可能是做志愿劳动太累,后面的军训中,八班和七班都焉了吧唧的,教官们就组织拉歌。
  拉歌之前,教官们得先唱。七班的教官脸黑黑的,很温和,从没吼过他们。他唱的是一首粤语歌,许冠杰的《浪子心声》。
  是被七班的同学们哄拥着唱的,特腼腆,本来就被晒得爆红的脸颊更是红透如软烂番茄,唱完之后,他对着七班的孩子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之后他又和学生们说起自己当兵的事情,说自己是广东的,远离家乡去到训练基地,吃苦的同时磨练了一颗坚毅心智,也结识了一起并肩作战的朋友,他们的梦想都是成为一名合格的中国军人。很多人听得眼含泪花,深深被感动着。
  初阳虽然觉得自己还没有父亲教给他的独具的观察与思考能力,但也能深入其言语中,真正体会到站在旁观者角度去了解一名中国兵的感受。
  拉歌环节正式到来,七班和八班挨得近,自然又是对立双方,偏偏八班的教官又是个话唠子,而七班的教官很腼腆,对立的时候他每每败在八班教官密集的吆喝挑衅里。
  教官丢了士气,七班的学生却很争气,虽唱得不齐,但嗓音要盖过他们,对着对着还站起来,差点要开骂了。
  初阳不是带头那个,但是都一直跟着站起来,一句“一样的风采在共和国的旗帜上飞扬”才唱到一半,忽然瞥到明来正看他,笑得明媚如骄阳,他的脑子一瞬间就懵了。
  他站在一堆露着纯真笑容的孩子中央,愣愣地看着明来,看到明来的脸被晒红了,露出整齐的白牙,眼眸中像是喜欢又像是艳羡的情愫浓烈得不像话,直逼着自己的心脏而来。
  他觉得……心像被雷击中,破碎了。
  明来从没这样笑过。盛夏里,艳阳天,同龄人中的少年,让风都有了形状。
  初阳的卡壳惹来阵阵哄笑,他羞愤着坐下去,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又宁静又澎湃,仿佛小溪从那破碎的心上流去,流过青春一片热烈鲜红。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接下来他都不敢再站起来了。
  拉歌结束的晚上,明来破天荒地去敲了309宿舍的门,问初阳还要不要他帮忙。初阳赶忙拒绝,说他之前说的都是玩笑话,不要当真。
  纱布要再过一天才能拆,明来很认真地查看了一番后道:“不能沾水,洗澡怎么办?”
  “冲一下就好,天热,不用擦,站一会儿就干。”初阳还是拒绝。
  明来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怎么前一天还扒拉他说方方面面要顾,洗头洗澡甚至端饭吃饭,到了第二天晚上就又死活自己给自己较劲儿了?
  “那我真不管了?”明来走之前都还放心不下,总觉得这人第二天就会变脸。
  “要管你昨天晚上还不来?”初阳说。
  明来被呛,失语半晌后,语气又如平常的清冷:“那算了!”
  初阳把人送走后迅速爬回被窝,他最近这几天的心情都很跌宕起伏,从遇上明来那一刻的惊喜到被人选择性无视和逃避的委屈,然后又到拉歌环节时因为一个笑容而卡壳的羞愤,心脏也从想念明来的第一秒就开始没节奏地乱跳。这让他很烦躁,觉得为什么他们面对面的时候自己不紧张不乱想也不会在意过去,偏偏一看不到人就开始浮想连天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好在困意还会袭来,他终于慢慢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到他和明来在雨中骑自行车,然后明来摔到阴沟里,他怎么找也找不到。第二天,他是被狂风暴雨给吓醒的。
  谁都没想到会下大雨,再过一天就是汇报演练了,可耽搁不得。到时候领导们会检验每个班的训练情况,他不知道他爸会不会过来,如果过来,班主任把打架这事儿告诉他的话该怎么办?
  大雨持续了一个上午,午饭过后稍微小了一点。学生们以为教官会让他们轻松,这一天就这么捱过去就好了,反正雨也没小到能顶着训练的程度,于是他们安安心心睡起了午觉。吃饱喝足,伴着雨声,睡得香甜。
  睡到一半,忽然一道尖锐的警报声划破宁静,睡梦中的初阳惊坐起来,以为是噩梦成真,吓得满额冷汗。警报声一直没停,广播里又响起教官暴烈凶狠的声音,让他们在九十秒内到训练场地集合,如果没到,蛙跳和三十分钟军姿惩罚。
  初阳迅速叠好豆腐被,下床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下床室友的脚,他连声说了好几句抱歉,说得那人都过意不去,拉着他赶紧跑。跑到门外,看到对门310的宿舍里,明来一个人安静地伫立在阳台上。
  他让室友先走,自己跑进了310。
  “你怎么不去?”
  明来闻声,转过来担忧地看着他道:“傻吗,你管我做什么?快去啊!”
  “哦……”初阳略微迟疑。
  “快跑!”明来催促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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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是你哥
  然而晚了,初阳还是迟到了。
  但好在他不是唯一一个,五百号人里,大约有五十个人迟到。
  这帮孩子们以标准军姿站在各个班级前面,刚好凑成一个班级人数的队伍,男女都有。
  教官当然要实行惩罚,让他们排成一条长龙背着手蹲下,沿着整个大操场蛙跳。
  操场在教学楼前面,左边是同样还没种花的大花池,右边是马上要竣工的足球场。操场就置于二者中间,站正中心可观教学楼正貌。一个大舞台居于整栋建筑中心,舞台正中心又是国旗台,而两边是通往二楼和国旗台的阶梯,成L字形。
  灰色的高大建筑下面,五十个学生沿着操场蛙跳,把其余的人和国旗台围在中央,雨滴淅沥,落在他们坚韧又无邪的脸上。
  而中央的最高处——鲜红的国旗迎着风雨飘扬。
  这样一通雨水洗礼之后,学生们都精神倍增了,练得正认真呢,雨停了。太阳出来,白云悠悠间,若隐若现一条彩虹。
  初阳身上的雨水蒸干了,可是皮肤很黏腻,也有汗水和雨水混合后的臭味儿,他嫌弃自己嫌弃得快吐。
  在教官宣布可以解散去吃晚餐的时候,他第一个冲出了队列,直接往宿舍楼跑。
  到了宿舍,他把睡衣翻出来,急冲冲地去阳台找盆,连明来进来了都不知道,刚转身就被吓了一跳。
  看到明来后,他的心情也没那么紧绷了,问人怎么进来了。
  “看到你了啊!”明来边说边走近初阳问,“手可以吗?”
  初阳举起来给他看: “在外面都淋了一个下午了,教官可不能这么包容我不让我训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借这个逃脱惩罚可不行。”
  明来看到初阳手上的纱布湿透了,还隐隐印出暗红色的痕迹。他一把抓住,质问道:“那你还要去洗澡?”
  “我一刻都受不了了。”初阳挣脱明来,越过他着急忙慌地去柜子那儿找沐浴露洗发露。
  找好后准备出门,却听明来沉着冷静的声音:“我帮你洗。”
  初阳很懵,偏偏这个懵然的状态下还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脏在怦怦狂跳。
  已经是第几次了?
  这个时间点也只有他们会去洗澡了。
  明来拖着初阳进里间最后一个隔间,掀开帘子,俩人都走进去。
  他们不胖,甚至偏瘦,可以轻轻松松地面对面而站,还能同时转一个圈。
  初阳不知道明来什么时候去拿的医用镊子,棉签,碘伏,新纱布还有医生给他换的药。
  他也不知道明来此时什么心情。
  明来抓着他的手腕边解纱布边说:“那天医生说一定要预防感染,你自己就是不注意。我之前认识一个人,她的手就是割伤后没注意处理就得了破伤风,做了手术之后都没完全好,有个手指头动不了了。”
  “哪个朋友?”
  明来没回答。纱布撕到最后一层,却撕不下来了,黏在了伤口上。明来又轻轻扯了扯,还是没扯下来。
  初阳看到他不放弃地用镊子轻轻去接触地带一点一点地撕,每撕一下自己的心就跟着惊跳一下。他们太近了,初阳压根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儿了。他认真地盯着明来,发现明来轻巧的双眉悠扬地立着,犹在雪山之巅。他太白了,仿佛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周围一切都日薄西山了。
  他按耐住狂跳的心,轻声笑了笑说:“你真小心。”
  小心翼翼帮他处理伤口的人一声不吭,连头都没抬。上了药后,明来才又说话:“洗吧,洗完去医务室看看还要不要缠纱布了,通不了风应该好得很慢吧。”
  “太矫情了。”初阳道。
  明来抬眼疑惑地看着他。
  “就这点儿小伤。”
  “你没听医生说扎了好深吗?”明来无奈。
  “放在小时候,我抓点泥撒上就能好。”
  明来:“……”
  明来没再理人,只让他自己脱掉衣服。初阳看了明来一眼,没犹豫,把所有衣物脱掉,然后背对着他站。明来拿淋浴头帮初阳从头往下淋,打湿后,先洗头。
  他比初阳高,伸手不费劲儿,但初阳还是怕他累,询问道:“我要不要蹲下?”
  “不用。”
  “哦。”
  “初阳!”明来边给他搓头边说,“这周末我要回海棠镇,去看爷爷。”
  “嗯。”
  “我好久没回来了,很想念这里。”
  “所以你到底哪天回来的?”
  “上个星期,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忙转学籍的事,我也没想到你爸会送你来这里。”
  “我自己考的成绩也能进,班级第二。”初阳伸手扶住隔板,整个身体完完全全放松下来,笑着等待夸奖。
  “全校就五百个学生。”
  “你能不能夸夸我?”
  “你好厉害。”
  初阳心满意足了,又问:“你亲生爸妈对你怎么样?”
  没听到明来的回答,初阳又说:“应该不好吧,不然为什么你又回来?”
  “他们……挺好的。”
  “真的吗?”
  “嗯,只是,他们又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生活中,很难融入进去,况且又是在北方,方方面面都不适应。”
  “那你当时还要走?明明他们好像不怎么喜欢你,不然怎么都快十年了才找到他们?后来我听我爸说,要不是院长苦苦十年不放弃,根本就找不到的,这种丢了孩子一点也不伤心难过还正正常常生活的父母,他们有多爱你?能像明叔叔和苏阿姨那样吗?我天天都在骂你傻子,大混蛋,白眼狼!”
  “我的确很傻,而且……很后悔。”明来说完,叹了口气。
  初阳感知人情绪,宽慰道:“没事儿,回来了就好了,那是你自己要回来的吧?”
  “我自己。”
  “原来如此,你走之前都不来见我一面。”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明来顿了顿,“乱说什么话,我们就不会冷战了,不冷战我还不愿意和你说?那我得天天给你发消息和你通视频啊!”
  “那些话都是救人于水火乱说的,是你自己当真。我现在对你可没那层意思啊,要不然我哪敢光溜溜站你面前?”
  明来动作缓慢下来,回应得很平淡:“我知道的。”
  “还有,你说的跟你真的会这么做似的。”初阳拆穿他,“你什么人我还不清楚。”
  “行了行了,我是问你,我要回海棠镇,你回不回?”
  “回啊。”
  头搓好了,接着又洗身体,都是一样的步骤,只不过初阳一直不愿意转身。
  “小时候不天天坦腹相见的吗?害羞什么?”明来道。
  “长大了,要点羞耻心行不行?”
  明来嗤笑出声:“我是你哥!”
  “滚蛋!”
  这一声“滚蛋”之后,两人立马警惕性地安静下来。
  外面似乎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很沉,慢吞吞地,还有刷手机的短视频声音。
  “谁呀?”初阳刚一问出口,嘴巴就被明来湿漉漉的手捂住。同一时间,视频的声音停了。
  淋浴头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落到地上的积水中,掀翻起令初阳紧张到岔气的水花。
  “有人在里面?”外面那人问。
  初阳觉得好像心都要跳出来了,虽然明来一动不动,但高热的气息不断喷吐在他脖颈周围,他能感觉到明来非常凌乱的呼吸节奏。
  安静太长时间了,他想说话,只好慢慢把明来的手拿开,转身,看到明来像是吞了毒药似的绝望神情。
  “坏了!”明来说。他嘱咐初阳别动,然后撩开帘子探头看,外面并没有人,刚才那人已经走了。
  他一下追出去,左前方的长廊顶端飞快闪过一个人影,他立即调转脚步,拔腿就跟上,可是这条长廊太长了,二十个宿舍的距离,等他跑过去的时候,空空荡荡的楼道上,只有一束从窗户口里投进来的太阳光。
  踏进太阳光圈里,他仰头迷茫地往上看了看,遂又垂下来,往下看去,楼梯上有人上来了。
  一个、两个、三个,人逐渐多了起来,学生们都回来了。


第6章 心态之旅
  初阳并不知道那人做了什么,但是明来的反应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有手机,又可以自由出入洗澡间,会是谁?是老师?还是偷偷把手机带进来的学生?那一段安静的像置身地狱的时间里,他做了什么?
  初阳走出洗澡间,看到明来站在309门口,明来没说话也没看他,而是面对着门口垂着头,走廊尽头泄进来的光勾勒出他单薄的黑影,这一幕,像什么呢?像电影里失去了一切的男主角,让初阳久久不敢前进。
  初阳脑子是空白的,身体是飘的,周围一切是看不清的,只有明来的剪影是真实的。他慢慢往明来靠近,很慢很慢,慢到他足够缓过神,然后他才心如死灰地对上明来的眼睛。
  漆黑的瞳仁,逆着光,自然什么都看不出来。
  只听得到他的声音:“没事儿。”
  “嗯。”
  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好像又做了些什么。
  “你先回去吧。”明来留给初阳这么一句话,然后进了310。
  初阳提着沉重的步伐踱进自己宿舍,把衣服换好之后回教室。
  太阳落得晚,又是雨后,漫天落霞都带着潮意。
  他走到位置上,偏头看着窗外,晚霞镜像里依稀可见自己那一张丧家之犬的狗脸。
  几分钟后,同桌乔新雪挽着她新交的好朋友走了进来,俩人靠着后面那堵墙讲了好一会儿才分开。乔新雪落座,初阳就赶紧问她班里都有谁可以带手机。
  “我啊。”乔新雪疑惑道,“干嘛?”
  “智能机吗?”
  “你想得美!老人机,还是学校发的卡,真是服了这个学校,听说还要不定期抽查,生怕我们会偷偷给谁打电话发消息啥的。”乔新雪说着说着脸就垮下来。
  “哦。”
  “你怎么了?纱布拆了?你的手?喂,上点药吧?怎么看起来很严重?伤口豁开了。”乔新雪的声音很细腻,话又密集,初阳听得耳膜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害怕的原因。
  他看着自己的手,左手手心里那道口子裂开了,露出粉红泛白的肉。他不觉得痛,只是看起来刺眼。下第一节课时,他记得明来说了要和自己去医务室的,想去叫明来他们一起走,看到站在过道里和他说话的肖君时,他又顿住了。
  他不敢见他。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会潜伏在哪里监控他和明来的一举一动。如果那人抓到任何他们有“某种关系”的证据之后将其发布到网上,那他们就完了。
  他爸也会完。
  “等下组织人去搬书,班委都要去。你手不行,就做记录吧,写字应该可以吧?”乔新雪问。
  “嗯。”他点了点头。
  发完书以后还是没上课,周任给大家安排了一个任务,回家之后有条件的同学可以带树苗过来,为学校绿化做点贡献。不做硬性要求,但不带的话他们也还是必须参加志愿劳动。
  下周的志愿劳动就是绿化,植树除草翻土。
  “种树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想想看三年之后,我们学校绿树成荫花香四溢,而这些都是你们的劳动成果,是不是有种自己成为了学校历史丰碑的成就感?”
  初阳举手提议:“老师,要不大家统一种一个品种吧?”
  “这是个好想法,统一一点才够漂亮。”周任点头说。
  初阳想着给自己找点事儿做才能转移注意力,又问:“学校具体还没怎么分位置吗?”
  “分了,教学楼右边那条小道,不是有二十几个花坛吗?一坛一棵,看你们怎么种,这正好是你的任务了,到时候演练完你跟我去看规划区域。”周任回答他。
  最后商量结果是大家一起种海棠。大家对种树不是特别清楚,初阳是劳动委员,当着周任的面简单介绍了一下海棠树苗的生长情况他们也就答应了。
  周任让大家先回去看看能不能带树苗,总共二十二个花坛,如果凑不齐他就自己掏腰包垫上——为了属于他们七班身份的那一条海棠路。
  之后他安排大家自行预习。初阳处于种树的兴奋和对下午事件的恐慌中,在如垒墙般整齐的书中埋着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思考能不能借机会去看监控。
  想看看那人到底是谁,要怎么找他?他去洗澡间干嘛?
  想着想着他感觉忍不住要骂自己傻逼了,抬起头来,火气又被眼前一幅所有同学安安心心埋头看书的宁静景象给冲散。
  没有一个人在玩闹或者小声讲话,大家似乎都被书中知识给吸引,着迷般一页又一页地翻,求知的双眼里携带着自我的天真无邪。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独立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像傍晚他和明来敞开心扉的时候。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用来适应新环境而表现出来的不知真假的情绪世界。所以,明来看不出来他撒谎。
  而自己也看不出来此时此刻谁会刻意打量他。
  下晚自习后,初阳没与明来见面。他很快就回了宿舍,一路上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看不出任何异样。
  第二天军训演练,他没在台子上看到他老爸宋先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他把心思放回齐步上面,走进舞台下面空出来的演练场地。
  最后,八班拿了演练第一,发了张奖状,班长和体委一起上台领奖。接下来就是新生代表讲话、校长致辞等等环节。
  演练和开学典礼下午两点结束,家长带着自己的孩子签字回家。
  城镇上来的学生就自己留在宿舍,等待周日晚上正式上课。校长致辞的时候特意说了从下周开始就会开放图书馆音乐房舞蹈厅绘画室,每一个艺体科目都有对应的一级教师,学校所开设的一切艺体科目都是为了学生全面发展,他们鼓励学生多学习艺术,当然也非常鼓励学生参加艺考。
  初阳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明来的父母,心里却非常苦涩。
  他已经有很久没见到明叔叔苏阿姨,想着前一天发生的那件事儿他心里就愧疚,一直不敢主动去打招呼。
  然而回家是要到各自的班级签字填表的,又是第一个星期,需要交代的事情多得要命。
  看完规划区域后他给乔新雪拿了手机打电话给他爸宋先凌,宋先凌却把这事儿忘了:“回家?!”
  “嗯。”
  “我把这事儿给忘了,我现在在外地,你要家长签字是吗?”
  “是。”
  “对了,明来不是也在九中吗?你明叔叔肯定去接他了吧?让他给你代签。”
  “行!”
  “那就这样,对了,你和明来见到了吧?”
  “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和他和好了?”
  “嗯。”
  挂了电话,初阳把手机还给乔新雪,随后他去六班教室门口,看到苏阿姨竟然……牵着明来。明来都十五岁了,苏阿姨还拿他当会走丢的小孩儿。
  而明叔则在和八班班主任讲话,不知道是夸明来还是说了什么,明叔笑得一脸欣慰慈祥。那打架事件应该是没告诉家长的,初阳放心下来,注意到明叔的鬓角处有白头发了。
  明叔才四十六岁。
  不知怎地,他忽然觉得不能害怕,他越是这样心虚掩饰越是能让那人抓住把柄,也就容易让那人趁机布置陷阱,而他堕其术中。
  况且,事态还没往他设想的坏方向走,他应该摆平心态,光明正大。
  这样自我调节好之后,他走进了八班教室,拍了一把明来的肩膀,苏阿姨和明来同时回头。
  明来的鼻头红红的,眼睛湿润,一副楚楚可怜之样,像刚委屈地哭过。
  初阳怔然地看着他,没敢问什么。
  苏阿姨很是惊讶地道:“小阳?”
  苏阿姨叫苏青,穿着一件碧蓝色的连衣裙,外罩一件薄纱衬,长发随意地用一个夹子别在脑后,左额前端落了一缕下来,风拂轻扬。
  明来伸手替她别到耳后。
  苏青四十岁,不算高,才到明来的肩膀上一点。她也不是什么风姿绰约的女人,但就是这样一个感谢儿子的轻巧笑容,让初阳发现女性有别于自己的那种难能可贵的天生丽质。
  这是他在男性身上很少见到的,他所认识的女人,即使饱经忧患,沧桑巨变,事态万千,但似乎只要一个带着爱的笑容,就能令这个世界清明纯澈起来,仿佛她们的身上有种普陀天地的神性。他想妈妈了。
  “你一个人吗?你爸呢?”苏青问。
  “他去外地了。”
  “他怎么不给我们说,真是的,是不是要我们给你签字?”
  “嗯。”
  苏青撒开明来,上前一步搭在初阳肩上,声音温柔,溺着母性特有的别韵,“好孩子,阿姨带你回家。”
  *
  车上,两个大人坐在前座,初阳和明来坐在后座,明来靠窗,初阳居中。两人一句话都没说,苏青说了几句宋先凌的不是,后又问初阳是回家还是去她家吃饭。
  初阳用余光瞥了一眼明来,小声道:“我回家吧。”
  “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去?”明来突然吭声,初阳心脏一哆嗦,觉得自己孬得要命。
  “不是要回海棠镇吗?”明来继续说。
  是啊,要回海棠镇给爷爷拿树苗呢,“嗯。”
  “我们班早就说了种树的事儿,我就想你也需要回去拿树苗。”明来解释。
  “哦。”
  初阳不知道说什么,他在这一家人面前,不像以前那样坦然了。他是一个人,而他们是一家人,和睦恩爱到此刻苏青递一个眼神就能让明齐瞬间开心笑起来的程度。他从没看过这对夫妻吵架,从没看过他们骂明来,他不知道做这么恩爱的夫妻的孩子是何等的幸福。
  他偏头对上明来早就等着他回答的神情,发现其眸子里闪现着幸福微光,人只要一幸福,讲出来的随便什么话都是甜的。
  “跟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们好久没聚了。”明来对他说。
  在他父母面前,明来可以完全不顾及世间任何一切地撒娇。
  要了命了,初阳彻底沦陷进明来的这种状态里。
  作者有话说
  会撒娇的攻永远是我的xp


第7章 童年黄昏
  行车一个半小时,到海棠镇时刚好是晚饭时间。
  明来的父亲明齐把车开到自家院子,初阳还没下车就看到明爷爷拿着一把蒲扇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明爷爷头发银白,穿着白背心灰布裤,脚上踩着一双红色的老旧拖鞋。
  他今年七十八岁,和初阳的爷爷一样,之前都是在政府工作,退休了之后做手工木艺,开过十年的店铺,后来当年打仗落下的腿伤严重到拿了重家伙什就走不动的地步,在明齐和苏青的极力劝解之下,店铺就关了,剩下的制品大多数都送了人。
  初阳记得小时候明来学绘画的画板画架都是明爷爷亲手做的。
  当然,自己家里有很多木家具和放花的木架子也都出自明爷爷之手。
  这样一个能工巧匠,却长着一张非常不和善的脸,紧绷的皮肉像是随时随地向外人竖起牢靠的盾牌。
  初阳跟在三位明家人的后面,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去看他,心里怵着,不由自主揪上了明来的衣摆。
  老人靠在门上,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在看明来。
  脸还是好严肃。
  他听到明来喊了一声“爷爷”,感觉到明来很紧张,他手中揪着的衣角都在微微颤抖。
  毕竟明来离家三年,爷爷怎么着也会对他的行为生嫌隙。
  “我还说在大城市养的怕有多好啊!”明爷爷说完,别开了脸,非常冷酷。
  还好有明齐和苏青在,就听明齐温柔的声音响起:“爸,你别这么说。”
  明齐走近老人,微微曲腿,看了看老人家的眼睛,又是很温柔的声音:“不红了啊,你这两天没熬夜了吧?”
  “我爸说爷爷前几天一直在追一个生活类节目,追到晚上一两点。”明来小声解释着,扒开初阳那只一直揪着他衣摆的手。
  初阳哑然,但见着亲人了,心里还是温暖的,如此刻的美丽黄昏。
  “走吧。”黄昏里的女人微笑着唤他们,一下把初阳带进了童年的时光里。
  瘦瘦小小的明来背着大大的画架,戴着小黄帽,提着气泡水,颠儿颠儿地跟在他身后,问他到底要带他去哪里写生。
  初阳总是笑得明媚如朝阳,回过头对明来说:“去红枫岭啊。”
  那时,远出的陈尹坐一辆大巴车回来,车子停在两边种满红枫的盘山公路停车地带,她脖子里挂着一个相机,身穿红裙,光着脚丫朝他和父亲这边奔跑,笑得像唤醒春天的漫山野花。
  陈尹说,她爱土地,爱自然,爱这世界的山川湖色和天地万物,所以当她到达一个地方,她一定会用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踩下独属于她自己的痕迹。
  她总是不爱穿鞋。
  初阳学着她打光脚,踩进冬天的铺雪,画出鱼儿的形状,当天晚上就被宋先凌抽得屁股开花。
  他和陈尹不一样,他光脚丫子只会被打,陈尹光脚丫子会被宋先凌抱起来。
  “初阳!”
  明来眉头紧皱,又唤了一遍:“初阳!”
  初阳如梦初醒,呆呆地望着他,“怎么了?”
  “去叫你爷爷过来吃饭。”
  初阳往厨房看去,煤气炉上正煮着一锅已经冒热气的汤,他闻到了,是排骨的香味儿。
  明爷爷做的。
  他给他们做了饭。
  在明来回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个冷漠至极从不表露关爱的明爷爷,做了饭等他们。
  他又看见明来眼里有泪花了。
  排骨汤,酸豆角,春笋腊肉,鱼香肉丝……初阳看得嘴馋。
  爷爷提醒他道:“你明爷爷看着呢?注意点,别这么没形象。”
  初阳默然挺直脊背,把手伸向桌底交握着。
  虽然两家世交,感情好到平常日子都会一起搭伙儿吃饭、遇难时都会竭尽全力相助的程度,但礼仪还是必须要学。
  这是爷爷和他爸最常教他的,叔叔阿姨爷爷哥哥这几个称谓一定不能落下。
  明家三口在厨房忙活好了,端上最后一道菜,提上明爷爷爱喝的白酒茅台,再拿上冻在冰箱里的酸梅汁饮料。
  六人的方桌晚餐,两位爷爷并排对门而坐,夫妻俩坐其左,两个晚辈坐其右。等明爷爷和家长动筷了明来才看了初阳一眼,意让他吃。
  初阳要夹中间的排骨,不小心夹起来一颗切长的葱苗,没敢放下去,夹回了自己的碗里,饭吃完了那根葱都没被碰过。
  他们吃饭的时候不聊大事儿,多食少语,初阳憋屈得难受,想念妈妈在家让他随便站起来夹菜随便把不喜欢的佐料扔掉的时候。
  明来从头到尾都一直在回答明爷爷的问题,不多,和初阳问的那些一样。新父母待他怎么样,明来说还行,不算撒谎。
  明爷爷双手撑在腿上,还在咂摸最后一口酒的余味儿,就听明齐说:“爸,我预约了许医生,咱们去医院看看你的眼睛。”
  老人家紧闭上眼睛,发出了一声“啧”,还没睁开,声音就响起:“小明的事儿你都还管……”
  “爸!”苏青立马打断他,“人许医生很难请的,你这周必须检查一下了,做个全身体检。”
  苏青这一蛮横地说,老人家睁开了眼睛,还是用不和善的语气回应:“要不着你们管,你们管的是死人,我这一个老头子活得自在快乐得很,怕也沾了你们身上的劣气。”
  苏青和明齐都是为死人工作的,遗体整容师和殡仪馆主任。
  “算了,请他过来吧。”明齐率先妥协,语气很是疲惫。
  “不用!”老人又要拒绝,苏青“唰”地一下站起来,吩咐两位晚辈道,“收拾!”
  洗碗工作落到俩人身上,但明来让初阳站一边,别碰水,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水龙头。初阳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顿时心里一沉。他观察了明来一会儿,见人还是很平静,自己就实在又不敢问。
  如果明来肯提一嘴,他就有底气了。毕竟他们又没真的在做什么,年纪那么小,说出去别人都不会信的。虽然他早就知道男女和男男之事,但重要的是,明来对此是怎么看待的。
  洗完碗以后他们又给俩老人家续上茶水,明来打招呼说要上楼去换衣服下来洗,初阳赶紧跟在他身后,走至楼梯时,明爷爷忽然叫住明来。
  “屋子好久没人住了,注意点。”
  初阳顿时明白了明爷爷的言里之意,他还是关心明来身体的。
  明来微笑着回复他爷爷:“好的,爷爷。”
  来到明来的卧室,里面有一股长久未通空气的腐旧霉味儿,但衣柜书柜和床都干干净净的,初阳伸手摸了摸衣柜,没摸到一丝灰尘。
  衣柜角落放了一大块落地镜,镜子两周各自放着一个木箱,是明来用来装绘画工具的。
  卧室的飘窗很长,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外面视野宽阔,躺床上都能看到无垠夜空。初阳记得他和明来经常坐在这条长长的窗户沿上打纸牌、看漫画、逗弄小虫子,他们在这里一起做过很多事情。
  但眼下他没那层回忆往昔的心思,看着坐到床上去的明来问:“你怎么看?”
  问完后心脏不住地突突,跳得飞快。很奇怪,他好像能猜到明来会如何回答,可是这份等待着的期待丝毫没有减少,因为期待,所以会紧张。
  “什么?”明来眉毛扬起。
  面对初阳时他没那么乖了,漫不经心地继续问:“你说的是昨天洗澡那事儿?”
  “对啊!”初阳道。
  明来迟疑了一秒,说:“没什么看法。”
  “啊?”
  “我们本来就不会做出格的事儿,到时候说真话不就行了吗?”
  初阳心很累。
  明来看到人失落又疲惫的样子,又道:“但是,别人会有各式各样的看法,而且你知道,如果那人本来就有恶意,只要他稍微点一个引子,事态就会演化成我们无法控制的局面,无论怎样,要把那个人找到,然后把东西毁掉。”
  “查监控吗?”初阳满意了,提起精神在明来旁边坐下。
  “嗯,只能这样,而且监控必须偷偷查,查了之后再删掉,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即使那个人跳出来也没有其他的证据了,除非……”明来说得冷静沉着,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直到说到除非二字,眉头皱了起来,放在床侧的双手握成了拳头,“除非他把这事儿告诉别人。”
  初阳听得心里一抖。
  “删监控是第一步。”
  “你知道怎么删监控吗?”
  “应该要毁掉硬盘,采集卡的录像带的话删了还会恢复,我还不知道学校用的是哪种监控器。”
  “那我们得提前去查看?”
  “嗯,顺便看看到底有没有影响,还有那个人带了手机的话,应该不会在走廊上就开手机的,走廊上的监控好几个。洗澡间的话,只有门外有,我觉得应该拍不到里面,而且我们是在里间。”
  明来说着,不自觉地摸起了自己下巴,分析得头头是道。
  “除非……学校变态到要在哪个旮沓窝儿安个我们看不见的监控,为了监控我们会不会偷偷抽烟玩手机什么的。”
  初阳心里发毛,讷讷道:“我觉得学校会干出这种事儿来的。”
  明来继续说:“你还记得你妈妈有一次拍东西内存卡爆满,系统提示要格式化才可以识别吗?她把卡格式化了之后还能轻而易举找回以前的东西,找回来之后照用无误。”
  初阳点头。
  “但我们自己得保留一份,免得到时候我们俩说不清,所以我们手上要留最原始的证据,看到时候怎么利用。”
  “你说得跟我们像犯罪了似的。”初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没想到得到明来一个更加严肃不容他置辩的表情。
  “要想尽办法带能拍摄的工具进去。”
  “我妈有很多相机。”初阳道,“相机不会被学校扣留的。”


第8章 叛逆情结
  商量完之后明来当着初阳的面换了衣服。
  初阳把头转向窗户那边,未再说一句什么。
  直到下楼,他按照计划给宋爷爷说他们要带树苗进校,为学校绿化做贡献。
  时间已至八点,宋爷爷九点得上床休息,就先领着孙子回家,让明来第二天八点过去拿。
  走到院落,初阳看到明齐坐在花架旁边的木椅子上打电话,边抽烟边说:“我知道了,但是你得把买主联系方式给我,我先和他聊一下吧?”
  语气还是很疲惫。
  他和爷孙俩打了个招呼就转过身去继续聊事儿了。
  时隔一周,初阳又回到自己那间带着天窗的小阁楼卧室,看着满天繁星,他思考接下来一周里亟待完成的大事,虽然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有明来在,他觉得很踏实。
  第二天八点明来并没有准时到,初阳拿老人家手机打过电话去,是明齐接的,他说孩子还在睡觉。初阳都不敢让明齐去叫醒明来,犹豫了半天,还是明齐主动说去叫他,初阳这才安心。
  宋家的前院几乎被盆景花和花架子占满,院门端口一条石路直通到木楼的外廊阶梯式平台,初阳坐在平台上,顺直双腿,靠着墙面晒太阳,惬意至极。
  似乎是感觉到明来到了,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瞳仁被照成红色,与房屋的背景色调相撞,像是从墙缝里蛮生出来的一朵红色野花。
  明来一直觉得初阳很像他妈妈,总是又蛮又野,见到宋先凌时就软得像天上的云。而这一刻,初阳见到自己了,身上所有野蛮的特质就都全卸下,只剩一个干净柔软的躯体,安静地等待着自己。
  他小跑过去,在人脑门拍了一下道:“等久了?”
  见初阳一脸震惊,他也发现自己糊涂了,随后默然收手,说走吧。
  俩人和宋爷爷一起吃了早餐才去后院挖树苗,初阳问明来八班种的是什么。
  明来看着初阳扶着的一棵西府海棠道:“和你们班一样。”
  宋爷爷听明来说了父母带爷爷去医院看眼睛的事后有些担忧,没了帮他们筛选树苗的心思,让初阳自己看着挑,他要去打电话问问情况。
  初阳就根据自己的经验挑了两棵,挖完树苗后,爷孙仨简单吃了午饭,之后宋爷爷去找朋友们喝下午茶,初阳就让明来和他去文具店买包书壳。
  他从小到大都要用包书壳保护书本,却又爱在书里乱七八糟地画。长大了之后就不再用那些花花绿绿的,只买透明的那种。副科的也都要包,拢共买了很多,连明来的也买了。
  *
  周日返校的规定里,学生们必须在七点之前归校,超过七点就算晚归,晚归得扣班级分。
  九中特别变态的一点就是,个体犯错所扣分值全挂班级头上,一人犯错全班承受,所以导致每个同学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做错了点什么小事都牵连到班级群体。
  初阳和明来早就到了,因为他要回来安排种树事宜。坐的是明家的车,不过这次就只有苏青一人送他们回学校。
  手上行李除了两株树苗外,还有苏青给他们买的零食,两个大袋。又壮又高的保安大叔拿着探测器把明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探了一遍,没听到警报声都不放心,还又去翻他的书包,看到相机的时候头猛然抬起,问他带相机干什么。
  “玩啊!”明来当着他妈妈的面说得理直气壮,很不开心书包被保安大叔翻来翻去。
  而初阳直接想跑,但逃不掉。苏青看得也着急,主动说孩子都听话,不会带什么违禁物品。
  “现在这个年代的学生一个二个都爱耍小聪明,你猜不着他会想什么办法把违规物品带进来。”保安大叔语气不忿。
  苏青被噎,转顾儿子道:“这相机从陈阿姨那儿拿的?”
  明来点了点头。
  “学校里有什么好拍的?”
  “拍人啊,拍建筑啊,我们学校建筑好看。”
  初阳听得头皮发麻,明来在他妈面前装乖和撒娇那叫一个在行。
  他妈妈还不知道他把谭钦甩地上那事儿呢。
  保安大叔开始查初阳的书包了,初阳的书包没装几本书,校服也早就穿在身上,所以里面很空,保安大叔装模作样翻了一下就让他走。
  前面女保安在检查女生的,初阳看到有一个女生红着脸,他不明所以,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刚好看到那个女保安在撕那女生的卫生巾……
  明来刚与苏青道完别,一转身就看到初阳一张黑沉沉的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女保安从卫生巾里拿出来一个智能手机。
  俩人对此都没说什么,默默从她们身边走过去。
  初阳能感觉到保安大叔对自己的特别优待,但他确实没有带违禁物品。如果……如果他带了,保安大叔会放过他吗?他不知道。
  八班和七班的植树区域挨在一块儿,在他们进门方向的右边。每个花池间隔一米,沿着围墙围了整个校园。唯独食堂后面空出来一面墙,因为那儿修了个垃圾池,就在七班公共卫生区域的对面。初阳每次去检查卫生都要忍受臭垃圾味道。
  俩人把树苗放到各自班级区域,随后再把其他东西放回宿舍,途中特意去宿管处看了路线。
  宿管处的窗户是上了护栏的,要进去只能从正门走。
  “手机能寄到吧?”初阳再又确认一遍。
  明来郑重点头。
  没多做停留他们就回了教室,大部分学生都到了,初阳准备等余下的那三个空位补齐之后就安排第二天的种树事宜。主任说的是周一植树,周二给四个大花池松土除草,之后再撒种。这只是归属学生的一小部分,实际上各个地方都还要再做处理,只是需要专业人员,于是他们就只做简单的。
  七点半自习,一直等到七点二十了那三个人才急急忙忙奔进教室。初阳与乔新雪对视一眼后上台。
  他不是第一次像个领导者这样站在讲台上控制四十九个同龄人,但九中的学生不一样,或者说十五六岁的高中生和之前的小屁孩都不一样。骨子里的叛逆情结总是在这个年龄阶段解开,然后又在青春荷尔蒙气息猛足的环境间释放。所以尽管他觉得自己好像不紧张,但实际上手和腿都不受控制地颤抖。
  “同学们……”
  初阳声音略低,底下没多少人听见,吵闹声依然很大。
  他把手撑在桌上控制就不会抖得厉害,讲桌也遮住了腿,所以好像应该是不会有人看出来他在紧张吧?他吞了口唾沫,再把声音扬大:“安静一下!”
  说完,他扫视一圈,看到慕容衾。慕容衾坐在教室的最中心,表情很担忧地也看着他。
  “操!”初阳在心里骂了一句。
  然后他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手疼,但还好这帮同龄人终于安静了。他露出微笑问:“大家知道我们的植树区域了吗?”
  “知道了。”懒懒散散的回答。
  “我们明天下午就开始,除了我们本班的,还要种公共区域就凉亭那边,所以,现在我们要分一下组,带了树苗的种本班的,没带的去种公共区域,那边种什么还不知道,得明天去了老师现场安排。”初阳觉得自己嗓子很干,但还好脸不烧了,可能是这帮人都在认真听了的缘故。
  “我们班带了多少树苗?”一个带金属圆框眼镜的男生问,初阳记得他,他就是副班,叫邹靖远。
  于是初阳看着他解释:“班长那儿有名单,总共二十棵,还差两棵,不知道老班今晚来不来得及补。”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紧张了,初阳觉得很好,有互动就会调动脑神经思考,脑神经一思考就不会紧张。他说完后又瞄了眼慕容衾,慕容衾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
  有几个女生去找班长看名单,初阳正要开口,就看到有个女生不小心把他桌面的书碰掉了。
  女生朝他做“抱歉”的口型,自然而然地捡起书后,也没等初阳的回应就勾着腰凑到乔新雪那儿去。
  “报告!”邹靖远说,“我们几点开始?分了组之后还要分工吧?”
  初阳点头道:“明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开始,分工的话……”
  “要是有人不想种呢?”还是邹靖远。
  初阳愣住。
  邹靖远冷冷地笑了一下,看了一圈他周围的男生们说:“明天下午最后一节是化学,凭什么让我们牺牲正课时间去给他们做绿化?”
  “对啊!凭什么?”有人开始附和。
  初阳:“因为,要加班级……”
  立马就有人打断初阳,高扬起嗓音吐槽:“这学校完全就是神经病,树苗要我们自己带,带来了还要我们自己种,这什么无赖操作?要是家长知道他们交了那么多钱送我们进来给学校做苦工不得把它举报死?”
  “对啊,要种那么多,我们还有什么时间学习?晚餐呢?不吃晚餐了?”
  初阳已经分不清是男声还是女声了,大家都开始愤愤不平。他不知道怎么办,其实要是他没揽这个劳动委员,现在指不定也是这摇旗呐喊中的一员。
  但是现在,他是劳动委员啊,在办公室时他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带着同班同学执行好任务。这还没开始他就被这帮人的威力震慑了,连那句“如果树死了也是要扣分的”都无法讲出口,而这句话正是学校要求传达到的旨意。
  “我说,就该向教育局投诉投诉!”邹靖远继续带头抵抗。
  他周围的男生说:“投了会管吗?我看教育局那帮不是贪官就是吃白饭的,要不怎么学校这帮领导这么嚣张?”
  邹靖远直接翘起了二郎腿,对着初阳喊:“喂,宋初阳,我们投诉这破学校你老爸会管吗?”
  他听出来了,这是一个带着嘲讽的揶揄。不可控地,他撑在桌子上的手又颤抖起来,他想冲过去打邹靖远。
  “够了!”慕容衾嚯一下站起来,“不就是种个树吗?昨天班主任说得还不够清楚?种的好了要加分给期末做班级评比的,你们在这儿呼天抢地埋怨个什么劲儿?都是大少爷大千金没刨过土是吧?多大点儿屁事就投诉?”
  同学们都被吼懵了,睁着双双似乎很无辜的眼睛看着慕容衾。
  女侠还是那个女侠,初阳的怒气散了。
  所有人静默,慕容衾指着初阳继续说:“你自己把任务交代下去,谁不做就是谁的问题,和你没关系!”
  女侠说完,潇洒地坐下了。
  初阳点点头,说了最后一句话:“知道时间点和具体哪些人该种哪片区域就行,分工得明天领了工具才能确定。”
  说完,他走出教室。他不想看到他们,他觉得自己很丢脸,丢了爸爸的脸。他不是一块领导者的料,他还是喜欢种树,妈的,为什么那么难过?
  “初阳!”身后,慕容衾的声音传了过来。
  *
  两人坐在植树区域的花坛上,一人一个,隔得很遥远。慕容衾那边放着好几棵用尼龙口袋套起根部的树苗,初阳注视着,知道是西府海棠。
  明来还没告诉他为什么八班也默契地选了这个。
  “他们班带了几棵?”慕容衾问。
  “一样的。”初阳道,“和每个班的花坛数量……”
  慕容衾咳嗽了一声,打断他:“我们俩好久没这样坐在一起过了。”
  “嗯。”初阳点头道。
  “刚才,他们太过分了。”慕容衾道,“都是找关系进来让学校管教的公子哥大小姐们。”
  “别说的我被欺负了一样,”初阳道,“大家都有各自的立场。”
  “那你还跑?”慕容衾调侃似地偏头看他。
  “我只是想到我爸,如果他看到我在学校是这个样子,肯定得瞧不起我,因为妈妈去世的事儿他还没走出来,我想做好一点让他开心一些,但是没想象中那么顺利。”
  “嗯。”慕容衾点头,“那就别放心上。”
  初阳对她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仿佛真的压根没记心上一样,然后说:“慕容衾你够意思嘛,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又要看我笑话。”
  “都说了长大了。”
  “长大”一词仿佛有什么魔力,让他们忽然都沉默起来,各自怅然若失。
  半晌后,初阳偏头看女侠,喊她:“慕容衾!”
  “嗯?”
  “肖君对你是不是有意思啊?”


第9章 种植秘密
  初阳吃了一记拳头,他直直地盯着慕容衾,没看到除了惊讶之外的表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于是他又补救道:“这两天他耍着好几个男生老是绕远去一班那边上厕所,每过一回都要往我们班教室看一眼,乔新雪都跟我说他眼睛几乎长你身上了。我可以去帮你试试肖君是不是好人。”
  “我……你们?”慕容衾没找到合适措辞,盯了初阳好几秒后才说,“要怎么办?”
  她承认了。
  “有我们两个为你保驾护航,怕什么?他可不能欺负你。”
  “你滚,好吧?”慕容衾道,“为什么提明来?”
  明明连名字都没说,一个“他们”慕容衾就听出了初阳话里的意思。
  “你还想拉我入你们的丐帮小团体啊?”慕容衾又问。
  “等我统领好了丐帮我就能统领其他团体了啊。”
  “这什么稀巴烂的理由?”慕容衾朝他翻了半个白眼。
  “还记得你和洛琪吵架那次吗?”初阳道。
  “记得。”
  “我听人说洛琪在诊所使绊子吭了你一把,你就把人教训了。那时候洛琪把擤鼻涕的纸装我书包里,我恨死她了。你帮我教训了回去,还被其他人谣传,我觉得对不起你,一直想和你做好朋友,想谢谢你。”
  “那你自己怎么不教训回去?”慕容衾问。
  “她是女孩子,我……”
  “借口!”慕容衾打断他,“男生都这样,以为自己能做真君子,打起人来的时候又管他面前是谁。”
  初阳哑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你又不是君子。”慕容衾睇着他,“当时你也只是个小孩,臭洁癖小孩,她弄脏了你的书包还不道歉,错是在她。怪你爸妈教你要让着女生了,让你形成了一种女生天然柔弱不能与男生力量匹敌的样子,这才不咬回来。不是不能,是这种莫须有的傻逼强大优越感让你觉得不该吧?”
  初阳:“……我没有形成优越感。”
  “但大家都形成了这种思想,没办法,你看看,大家欺负起人来的时候管你男生女生?管你对错?他们有群体性力量支撑就以为自己一定是正确那一方了,对吧?他们现在对你就是这种误会,你的优越感不是你形成的,是你爸给你带来的滤镜,因为他是教育局局长,所以他们故意针对你,企图减轻他们内心的嫉妒,这样他们就和你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水平线。”初阳道。
  慕容衾目光在初阳脸上定了几秒,随后觉得他无药可救了一般,摆摆手作罢,说回洛琪:“洛琪在诊所撞了我奶奶,害我奶奶输了一整个早上的药水,我给她要医药费要不到,只好打了,挺出气的。”说着,慕容衾笑了,“原来那时候你就是因为这个事儿想感谢我,然后就一直拉我入丐帮?”
  “嗯。”
  “你怎么这么幼稚?”
  初阳:“……”
  “算了,这也不是你的错,以后学精明一点。”
  “……”
  “这个年纪了,什么丐帮不丐帮的?好难听,当我们要饭的啊?”
  “哦。”
  “反正都是朋友了,丐帮快解散了吧。高中生!”慕容衾那教育的口吻快要顶上天了,初阳只能咂嘴无奈。
  预备铃响了,慕容衾站起来,低眸看着沉默着思考什么的初阳,欢欣地说:“放心吧,我早长大了。”
  初阳哑然望着她,觉得那句“那你还喜欢明来吗?”他一辈子都问不出口。
  喜不喜欢的,有毛线关系?
  *
  高中第一个正课晚自习是数学,初阳好生领略了一番这个穿豹纹上衣的女老师的威风。她人微胖,皮肤白,烫着小卷,是很漂亮那种。但脸就是很严肃,讲一个集合概念讲得像全班欠她钱一样。
  下课时,她那下垮着的嘴忽然笑起来,初阳毛骨悚然,觉得数学得好好学,不然她会吃人。
  下课后,初阳把桌箱内的书码得整整齐齐,再把笔和第二天要上的理科科目带着,准备回宿舍预习一下。即使这样,桌面上也还是堆了很多书,一整个晚上他的手都撑得不舒服。
  乔新雪还关心他是不是伤口感染了,看他一直在忍疼似的。
  他说不是因为伤口,乔新雪立刻明了,不再问。关于初阳的身份,进校第一天就传了各种各样的版本,但总之就是,他爸是教育局局长,谁都不敢真的惹他,包括校长。
  初阳和班长道拜拜之后与慕容衾一起下教学楼,之后二人在花池外那条分向男女宿舍的小道口分开。
  慕容衾问他怎么不等明来。
  “改天再等。”他说。
  第二天早上乃至中午他都一直没去找明来,下课上厕所时又没忍住往八班教室瞟,明来就坐在靠走廊这边的后窗边倒数第三排,安安静静地在写什么。
  倒是他同桌,一个短发女生,很自来熟地跟初阳打招呼。
  初阳也伸伸手,在明来好像发现他的时候赶紧跑了。他非常心虚,心脏胡乱地飞,飞到他到达厕所时才安稳地落回去。
  靠!初阳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莫名其妙?你跑什么?你有病吧?
  下午,同学们都不情不愿地,但在乔新雪的帮忙开解之下,也还是勉强地去种树了。
  班主任老周拖得很,到他们集合的时间才拿着补的两棵树苗慢悠悠地进校。之后他带领一半人去凉亭,剩下的一半由宋初阳和乔新雪带领种花坛那儿的海棠。
  初阳给大家简单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大家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大人了,不在这种场合打闹耽误时间,周任很欣慰。
  七班和八班的都是海棠,种在五十多米长的一条道上,道上的人各司其职,挖坑、翻耕、修枝剪叶、提水……
  初阳从爷爷那儿移过来的不是种子树苗,长势也挺好,只需疏剪一下枝叶让它更好地吸取养分就可以。不出意外的话,高二就可以开花。但是他们那条道的地理位置不太好,学校高楼掩盖了大部分阳光,海棠又是阳性花种,需要充足阳光与肥沃土壤。
  而土壤条件也不是很好,还有很多施工留下的残余物质,初阳刨了很久才把那些物质处理干净。这样的气候和季节种下去,需要时常浇水并且经常管理枯枝弱枝才行,初阳想,后面几年他都是要好生照顾着了,可不能浪费爷爷的一片心意。
  这时很多人都已经胡乱地在栽种,全然在赶时间,不懂老师介绍的插根方法。初阳想说两句让他们好好种,但一想到前一天晚上大家那种态度,便也闭嘴了,只好只顾着自己这一棵,保证它以后枝繁叶茂,花开漫天。
  终于把土壤处理完毕,初阳抬起头来,看到肖君竟然在帮慕容衾提水。
  因为慕容衾没带树苗,所以她被分配了去提水。
  肖君满额头汗,袖子挽到肩膀,露出肌肉线条。初阳看着他很是友好地在朝慕容衾笑,有些憨态。
  应该是个好人吧,初阳想,那天晚上和他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帮明来来着。
  一个多小时后,很多同学都种得差不多了,呆在原地休息。太阳光从建筑罅隙间漏过来,形成一颗颗粗细不一的光条。没过多久,光条变宽扩大,直接覆盖在整个小道上方,孩子们走来走去或是趴在花坛里的青春之姿闪耀在暮光之间,很是美丽。
  种完,初阳在自己这棵树的根部划了个字母Y。可是一个Y有点单调,谁知道Y是谁?但再加S和C的话枝干又太细。没思考两秒,他灵机一动,抬头看向八班。随后,他咧着笑容在“Y”前面加上一个M。
  MY.
  你大爷的神经病啊,他又骂自己。
  神经病凝神一思考,觉得该把这棵树现在的样子拍下来。想到此,他便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要往宿舍跑,却一下被乔新雪拉住,问他去哪儿。
  “拿相机给我们班记录一下。”他脱口而出一句谎言。
  拿到相机后,需得把谎言变真,初阳去凉亭那边拍了会儿后才又回到原地。时间已六点半过,夕阳的光像一层柔和滤镜,滤镜下的少男少女们美丽雀跃。看到初阳在拍,他们原本疲惫的神情都缓和下来,还笑着和镜头打招呼。
  拍完本班的一个长镜头,初阳把模式调成拍照,给乐意的那几个一一拍了与树苗的合照,面对镜头大家又都莫名腼腆起来,卸下前一天晚上的锋芒,举着剪刀手笑得一脸阳光。
  拍完本班后,初阳把镜头调转对向八班,八班很多人都走了,零零散散几个同学在自己花池的位置做收尾工作,明来也在其中。
  初阳又把模式调回摄像,对准明来。明来蹲在自己的树苗下面,很认真地在查看些什么。
  好几秒的小全景固定镜头之后,初阳又又调成拍照模式。
  对方似乎听到了“咔嚓”声,抬头往他这边看过来,眉头紧皱,脸因为充血而绯红。
  初阳再拍一张,明来的表情好像已经在生气了。
  他迅速把镜头调转,胡乱地对准MY,那两个名字的缩写首字母在自己不明的情愫中永远定格。
  他觉得自己幼稚,可是他好快乐。
  快乐地跑到八班区域,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们看他挂着个相机,都说帮他们拍和树苗的合照,过三年再回头看看。
  一般留到这么晚的都是对树苗很上心的,初阳一感动,也给他们拍了好几张。
  最后到达明来那儿,他又要拍,却被人说:“玩上瘾了?”
  “对呀。”
  “注意一点。”明来提醒。
  *
  收尾完后只差二十分钟就上课了,初阳把桌兜腾空放相机,再次把桌面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了才去食堂买面包。他的手虽然还没完全好,但是做了那么多活儿之后他早就累得感知不到疼痛了,目前身上唯一的感觉就是好饿。
  食堂是隔教学楼最远的一栋楼,来回花了他十五来分钟,还在半路就听到预备铃响起来。于是他加紧步伐,想着回教室之后再充饥,路上可不能就开始啃,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被监控拍到,那又要担惊受怕的了。
  回了教室,闹哄哄一片,站着打闹的打闹,捂着耳朵大声背书的背书,还有围成一个小圈不知道谈论了什么而哈哈大笑的。
  初阳默默走回自己位置,发现有好几个人在用他想不明白的目光打量他,而且一直持续到他坐下,甚至他开始撕面包包装盒了都还没收回去。要是乔新雪在身边他都不会觉得那么别扭,偏偏乔新雪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心猛然惊跳,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
  于是他站起来,看向围成一个小圈的那几个人,三个男生两个女生。
  他们安静下来后,其他声音也渐息了。小圈里为首的人叫路睿,初阳记得她,就是前一天晚上把他书碰掉的那个女生。


第10章 妈妈遗物
  “怎么了?”初阳主动询问。
  “哎呀,没多大点事儿,就是你今天不是拍了咱们班种树吗,我们就想等你回来借了看看呢。”路睿说。
  “当然可以看啊,随便看。”初阳放松下来,“你过来拿。”
  二人这样一交谈完毕之后,吵闹声又渐渐加大了。初阳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会刻意听他和路睿的谈话。他把相机递给路睿,本来想问一句她知不知道怎么查看文件,但她给他道了个谢之后就立马转身去找她那帮朋友了。
  那帮朋友也很是及时地凑上去,立刻又围成一个小圈。
  他拿的这台是索尼,不能触屏,而且他妈妈自定义了按键快捷键,上手的话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然而路睿却了如指掌一样,刚一拿过去就将其凑到她的小伙伴们面前,一番迅速地操作后对他们说:“哇,这光好好看啊,这人,这这这……我去,这人是明来吧?”
  初阳刚咬下一口面包,立即被“明来”二字给吓得噎住。他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是那棵树,倒数第二张是明来,后面一张也是。再后面是一个好几秒的只拍了明来的视频。
  也就是说,路睿直接越过了那张树苗的照片,跳到了明来,还故意高声告诉所有人他宋初阳认识八班的明来?
  “啊,是啊。”初阳把面包吞咽下去,不明所以地看着路睿。
  “天呐,是真的,简直太棒了。”
  所以呢?
  “那你是他朋友吗?”路睿的声音盖过其他同学的哄闹,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有那么大的能力。
  “是啊。”
  那又怎么样?
  “你能把他联系方式给我吗?他太他妈帅了!!!”
  “想得美!”初阳脱口而出。
  一片寂静。
  初阳尴尬地挠了挠头,道:“开玩笑的。”
  那圈刚还静若雕塑的人立马又看着他哄笑起来,惹得很多男生跟着起哄,虽然好像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们天生喜爱这种群体戏码。初阳不由得脸红了,他想起刚军训那天慕容衾和肖君也被围着哄拥来着,当时慕容衾是怎么做到那么从容的?
  “好了好了,大家别闹了。”路睿单手拿着相机,另外一只手举起来示意大家安静,果然,大家又慢慢安静下来。
  路睿笑着说:“别逗他了,人宋初阳还小,十五岁都没到呢。”
  初阳:“……”为什么她可以一边拿着别人宝贵的东西一边调侃别人?她年龄大了就可以那么做了吗?可是她也才十五岁!
  初阳搞不懂,觉得无地自容。
  路睿又继续翻着相册,把相机移到另外一个女生面前吐槽:“你看你自己,头发乱糟糟的。”
  “啊,我去,好丑,不行啊,这以后在同学聚会上放的话肯定是黑历史,要不删了?”
  “删你妈个头,这是长镜头,懂不懂?删了其他人也没了。”路睿嘴上脏话,手却很宠溺地去敲了敲那个女生的头。
  然后她们又接着看。
  教室的桌椅六排八列,两排并为一个大纵列,大纵列间隔一条宽阔的过道。路睿就坐在靠门那边过道的最后一排,她同桌是个安静的男生,虽然没参与她们热烈的观看活动,但可能是太吵的原因,他面上挂着伪装不成功的迎合笑容。
  初阳看到相机被递到他面前,他不怎么情愿地伸手去接。
  “啪嗒”!
  相机掉到了地上,那群人做鸟兽状惊散开,一阵唏嘘之后,教室又再次安静。
  相机被一分为二,镜头滚出老远,机身就停在男生脚边。
  路睿和那男生是站着的,所以从一米多高的高度摔到贴了板砖的地面会被摔成什么样呢?初阳不知道,他的心他的神识好像也跟着摔碎了。
  慕容衾推开人群,一巴掌拍在晕头了的初阳脑门上,吼着问他:“宋初阳,你怕不是傻了?”
  初阳呆呆地看着围观着他的人群,忽然觉得难过。好难过,那是他妈妈的相机。他妈妈死了。
  被他爸知道的话,他会被打死的。
  这些人,通通都不明白。
  操他爹的。
  心里发泄完后,他苦笑道:“没事。”
  那男生急得好像快哭了,双手捧着机身和镜头递到初阳面前,支吾道:“对不……起,请……你看看……摔坏没有。”
  路睿好像也很愧疚的样子:“怎么办呢,这可是好几万的东西。”
  这台机子有好几年了,镜头与机身的卡槽可能老旧了,所以一点碰撞就会脱落下来。初阳接过相机,稀里糊涂地想把镜头安装上去,却怎么也安装不上,一直找不住凹槽的点,围观着的人好像没有一个人会,所以都没上前帮忙。
  他将镜头翻个方向,看到里面的玻璃裂开了一条缝。
  “路睿!”他实在不忍住吼了出来。
  路睿立马抱臂做出自我保护的姿势。
  “你不是很熟悉这台相机吗?你倒是帮我检查检查坏没坏!”初阳努力让自己冷静。
  他相信这帮人不是傻子。早在他们用复杂目光看着他走进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了,她路睿就是在整宋初阳。
  “啊?我不敢碰了,对不起宋初阳,是我没拿稳。”路睿跳着往后躲,也跳过了初阳质问的第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熟悉这台相机的操作?
  明明前后不过才十几分钟,是不是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去翻了?
  路睿还在连连往后躲,直接靠到了后面的墙上。这个表现像是主动承担责任,让人误会宋初阳莫须有乱泼脏水,尤其是她还是个女孩子。
  慕容衾说,宋初阳,你又不是君子。一个人想要欺负一个人的时候管他是男是女?
  初阳攥紧拳头,死死盯着她,却没再讲出一句话来。他无力地跌靠着最近一张桌子,又再对那个男生说了一句:“机身应该没坏。”
  镜头坏了就无法查看机身,可是无论是哪里坏,它坏了就是坏了。
  “她死了就是死了。”那时候爸爸是这么告诉他的,“你他妈给我接受现实!”
  会对他说“你他妈”三个字的父亲,凶到他此时此刻就想跳下楼去。
  这时,他余光里的人群疏散开一条路,有个人走了进来。
  “明来?!”他像寻到救星一样眸子立刻亮起来,望着他,“你怎么?”
  “慕容叫我的。”
  “……”
  “给我看看。”明来把手伸向他。
  他把相机递出去,听到明来说:“我是他哥。”
  心脏好像轰然间掉进海洋,翻翻滚滚失去方向。
  他什么也看不到,他不知道明来什么表情,不知道慕容衾为什么叫他过来。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明来拉走,那一声声的唏歔就像无数颗飞刀天女散花般戳进他身体。
  他紧紧地怀抱着相机,跟着明来去到三楼转向四楼的台子。
  因为三楼四楼还没有学生,所以没开灯,乌漆麻黑的。他被人按在台阶上坐下,地板袭来一阵冰凉。
  “听着,”明来道,“没事儿,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得打起精神来。”
  他听不进去。
  “大不了我和你一起挨打,就说相机是我要带来的。”明来抚上他双肩,声音像绵软的水母,舒展开美丽无瑕的胚层。
  他觉得自己脑子糊涂了,“不是这个的问题。”而且快绷不住要哭了,声音哑哑的,“这是我妈的相机,你知道吗?”
  初阳说到妈妈,眼泪终于滑落下来。然后又控制不住地连续掉下好几颗,砸在自己手上。
  最后一道上课铃响了。
  明来在他旁边坐下,伸手搂着他的肩膀道:“我知道。”
  “那怎么办?”初阳边哭边问。
  明来也没了辙,眼眶红红的。
  俩人就这么坐着,初阳意识到不能耽搁,因为是化学晚自习。他初中化学不好,中考就拖了很多分。
  如果在惹到妈妈和爸爸的情况下还要惹到老师的话,他觉得自己真的该跳楼了。
  他擦掉眼泪,把相机拿给明来说:“你帮我保管,我怕回去他们又围上来。”
  “好。”明来接过,用空出来的手揉了揉他的头。
  *
  初阳第二次领略化学老师的连珠炮,不像听天书,像耳朵吃子弹,脑袋听得开花,最后什么果也没结,还是一片空。
  这位听说当年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市重点紫业中学的女老师,语速飞快如流星,上第一节课时她就郑重其事和同学们说新生都需要花两个星期时间才能适应她的语速。
  在此之前,她尽量讲得慢一点。
  可初阳还是跟不上,他一个晚上都乱糟糟的,什么监控不监控、路睿不路睿他都不管了,只想着要去找明来寻安全感。
  他一分钟都不想呆,所以没看到慕容衾追随了他一整个教室路线的目光。
  追随到门口,看到明来右手抱着相机,左手去拉初阳的手腕。
  看的人不止她一个。
  明来给初阳买了馄饨,但是他吃了三个就不再吃,明来只好把它干了,汤也快喝光。
  左右安慰不好,明来干脆陪着他在校园走一圈。初阳说他不想见他们班的人。
  足球场正式完工了,但还不让人进,外面竖着个“禁止进入,违者扣分”的牌子,初阳心里又宕了一节。他转个方向,去到教学楼镂空的一楼地带,书橱上的书摆满了,大多是文学书籍,因为也还没通知可以使用,所以灯也都没开,还是一片乌漆麻黑。
  不过教学楼顶上是安了探照灯的,能看得清前方大操场上有几个学生在那儿跑来跑去,不知道在跑什么,但是笑声大,似乎很开心。
  转了十几分钟后,初阳清醒过来,和明来说先回宿舍,他得复习今天的课程,还要做练习题。
  明来点点头道:“知道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就好。”
  到达宿舍,俩人在门口分别。
  初阳做好了室友问东问西的准备,决定他们问什么都说“没事儿了”,否则又会让他们瞧不起,没有大男子气概。
  谁知一打开门,看到那个男生讷讷地站在他们宿舍。
  那男生立即冲到他面前,带着哭腔说:“对不起,宋……初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明来还没进门,他看到初阳越过那个男生走向阳台那边,到达床铺位置,然后把书放到床上,最后又整理了一下校服。
  好像很冷静。
  随后,初阳转身面对那个男生,语气冰冷:“道歉我接受,那么请问,你要怎么赔我呢?”


第11章 偷删证据
  明来进了309,但是没说话。他很认真地观察那个男生,回想那天从眼前一闪而过的身影,发现他们的身形似乎很像。
  室友们都坐在各自的床铺上看戏般认真地看着仨人。
  明来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啊?”男生懵然又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到不知道谁的蓝色拖鞋。
  “你没和其他人说吗?”明来又问。
  “说什么?”男生慌得都快给他下跪了。
  初阳明白了什么意思,抱着一丝期待接着问下去:“你真的不知道吗?”
  男生痛苦地摇了摇头。
  没得到答案,明来就退出了宿舍,回到自己的310。他想,如果那个拿手机的人没告诉路睿他和初阳的情况,路睿又为什么要搞初阳?
  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路睿听信了什么传言才会生气到这个地步吧?否则初阳和她又无冤无仇,这么目的性的针对未免太过分。
  男生又给初阳道了好几个歉,搞得初阳心里都过意不去了,只好伸手到他肩膀上安慰,说真的没事。
  男生这才放了点心,迟疑着转身离开。
  因为这事儿,初阳一周都没过好,更别提他还要组织学生做志愿劳动。还好大家都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挑刺不针对了,做的挺认真。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例行班会,老师部门先开大会总结一周以来的教学工作和其他方面的安排,再到各自班级通知。
  这次老师通知的内容是周六正式开放艺术课程,让大家有兴趣的可以报名。不过上完课才能回家,上课时间到时候由各科目老师自行通知。这周主要是报名,所以周六大家上完早上的课后就可以回家。
  明来这几天一有时间都去找初阳,初阳的心情算是缓和了一点,看着明来手里的表格问要报什么。
  “绘画,先去听听看,你呢?”明来把表格举起来挡住热辣的太阳。
  他们没午休,选择坐在草坪上喝可乐度过这个午间。
  “好像没有手工课,其他的我不感兴趣。”初阳讪讪道。
  “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明来疑惑,“你就擅长这个啊。”
  初阳道:“人长大了嘛,还搞什么小孩子的手工,又不高考,我无所谓,实在不行就不报了,周六一下早课就回家。”
  “那我一个人在学校?”明来脱口而出。
  初阳震住,盯着他半晌没讲出话。
  明来摆摆手,道:“反正我先去看一眼,如果是从基础教我也可以不用去。”
  “一般都是从基础教,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之前就学了?”
  “怎么讲话呢你?”明来被初阳惹不忿,看到他还是一幅低气压的样子又不忍心再提高语气,只能转移话题,说回他们上星期造下的事儿。
  “你不是说找慕容衾帮忙吗?找了没?”
  “还没有,没来得及讲。”
  “那你抓紧了,我看那个女生八成是听说了什么才会故意针对你的,而且……”明来挠了挠头,“她来给我要联系方式。”
  这句话一下把初阳点醒,他睁大眼睛看着明来,又是愣怔半晌才悠悠开口:“那……你给了?”
  “嗯。”
  “……”
  “为什么不给?”
  “为什么给?”
  “她来了很多次。”
  “你自己都说了明显是知道了些什么。”
  “可我们根本没什么。”
  初阳跳脚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傲气逼人地看着明来吼道:“她要么就是觉得我配不上做你朋友要么就是他妈的纯粹神经病,这样的人你也给?”
  明来被吼懵了,周围不止他们,还有很多先要来草坪上尝鲜玩耍的小群体,三三两两,纷纷往他们这边看。或者说,本来就一直在看他们。明来拉拉初阳的裤腿,恳求道:“别动气,我们还是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删监控,在他们抓到把柄乱造谣之前。”
  初阳好久没看到这么眼巴巴地恳求他的明来了,心一悸,撇了撇嘴重新坐下去。就听明来又说:“按道理学校没什么大事,监控器内容不会保存太久。但是发生了这件事,只怕有人会去偷看证实什么的,而且我怕会传开。说实话,我虽然觉得是我们想太多,但是要确保万无一失,毕竟你身份不一样。”
  “我那天晚上就因为身份这事儿被我们班好多人针对。”
  明来搭上他的肩膀,耐心劝解:“再过一年大家真正投入学习当中,就没人会在乎这些了。现在大家都还小,还没过叛逆那个劲儿。”
  “你说的也是我嘛。”
  “都是九年义务教育制度下成长起来的,有什么不一样的。”明来又安慰。
  “那那个女生的事儿……”
  “我给了不一定聊啊,再说了,他和你的事儿对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影响吗?”
  “你什么意思?”
  “不会有任何人能影响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初阳因这句话开心了整整一天,明来就是有哄好他的能力。
  *
  慕容衾很愉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俩人先请她吃夜宵,再给她买冰激凌,最后成功拉她入伙。
  仨人商量出一个不算稳妥但已经是最保险的办法。
  明来周日的时候请朋友寄了一个包裹,刚好在周三寄到,里面装的就是手机。保安大叔说的没错,学生总是有各种他们意想不到的办法带违禁物品。
  他们带的也就是两部老人机,做好了如果被抓住也不至于受太严重惩罚的准备,当然最主要的是不能拖累慕容衾。
  “她可是咱班的第三名,周老师最喜欢她了,指名道姓要她当课代表。”初阳一边把卡装进手机一边道。
  “嗯。”明来点头。
  一部手机交到慕容衾手里,另外一部由初阳揣着,“作案”过程中要通话联系,里应外合。
  终于等到周五晚上,明来把本宿舍的扫把弄断,然后拿着进宿管处去找老师换新的。
  老师吃了一惊,问:“你们这么大力气?”
  “啊,就是,力气还挺大的。”明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很是无辜。
  “好,你等着我去给你换把新的。”宿管老师从监控器面前的黑色皮椅上站起来,打开靠墙的保险柜,拿出一串钥匙。屏幕上十个监控画面里,初阳处于居左的第三个,他正懒懒散散地靠在墙上。
  找到钥匙后,明来先问:“找到了?”
  “嗯,你跟我来。”
  老师伸手带上门,但是没锁,杂物间就在旁边,带门只是出于习惯。
  钥匙插进孔里,转开,锁扣松动,老师刚把门推开一条细缝时,忽然响起一声又高又细的尖叫,来自女生宿舍那边。
  “啊!!!!”
  “怎么了?”明来慌张地问。
  “你自己进去找,我去看看。”老师说完,飞似地往女生宿舍那边跑了过去。尖叫声还在持续,接踵而来的是一阵阵慌乱走动声。
  明来心跳得飞快,努力镇定地进了监控室。一分钟后,尖叫声停止了,初阳也及时地出现在门口,安慰慌乱着动鼠标的明来:“没事儿,我把着呢,慢点弄,没事儿的。”
  连续说了好几个没事儿,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们三人当中的谁。他们三个通着电话,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手机初阳揣着,听到女生宿舍那边断断续续的脚步声,还有什么落地的窸窸窣窣声,好像是衣服。再然后,他听到慕容衾说:“三楼就这么高一点,后面居民楼又那么多,肯定进得来呀。”
  “那你看见了吗?”是男宿管老师的声音。
  “啊!!!”又是一声尖叫。
  好像有人迅速跑动起来、有人被捂住口鼻,然后扑腾挣扎,宿管老师又说,人在哪儿?在哪儿?
  “宋初阳?!”
  初阳身体一僵,缓慢地扭头看去。
  肖君?!
  初阳压根就没反应过来,就听那边宿管老师的质问:“什么声?”
  他切断电话,问肖君:“你过来干什么?”
  “我不能来吗?”肖君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了?”
  初阳揪住门把手,在肖君还没起疑的时候挪了两步遮住他的背后动作。
  但是挪了位置就看不见女生宿舍那边的大门,也就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会回来。他心一横,又把步子移回去。这个操作成功引起肖君的怀疑,“你们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
  “我肯定也是有事儿才过来。”
  初阳被噎,死死盯着他,忽然瞥到旁边竖着的一把断扫帚,心中惊喜,对他说:“要换工具自己去拿,门开的。”
  肖君就是来领工具的,他和明来一个宿舍,工具不在了只好来宿管处领,但是他此刻才不管什么工具不工具了,而是一步一步逼近初阳。
  初阳近距离与他逼视,发现他眉骨很好看,于是急中生智快嘴一夸:“你长得还不赖,追慕容衾绝对没问题。”
  对方果然一愣,明显没想到初阳唱这一出,于是他掩饰性地咳嗽一声,道:“你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抵着门?”
  “鬼才告诉你。”初阳道。
  “不会是把老师迷晕了要干坏事儿吧?”
  初阳正想反驳,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一帮人?他立马调转目光,看到老师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后面跟着一帮看热闹的男学生。
  “走了!”初阳把门一甩,冲进去牵上明来,却看到监控屏幕还没切换成原来的分屏模式。
  来不及了,但是必须切回来,不然他们必定会着。
  三秒后,明来成功切回去,肖君的声音在那一刻响起:“来不及了,你们赶快躲一下。”
  “躲哪儿?”明来问。
  “里间。”肖君伸手指着一道套间门说。
  二人进去了,但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挂衣架。
  “床底。”明来跑过去把床掀起来。
  “脏。”初阳犹豫。
  “那我在下面。”
  说罢,初阳跑过去接替明来的动作,在明来躺好的那一刻他把床一放,然后立马钻了进去,稳稳地钻进明来的怀抱。他整个人蜷缩在明来怀里,生怕沾到一点脏污。
  两秒后,他听到明来“咚咚”的心脏狂跳声和老师气急败坏的咒骂声:“这个哈巴崽子,给我整调虎离山?还拿手机……你是谁?”
  肖君沉着的声音传进来:“我是八班的。”
  “你干嘛?这里没人了吗?”
  “不知道,我刚下来。”
  “你下来干什么?”
  “我想问老师,宿舍可不可以自己买饮水机?”
  “肖君真有一套。”初阳在明来耳边小声说。刚一说完,就又被捂住了嘴巴,他感觉到了明来汗涔涔的掌心,烫得吓人。
  “买什么买?自己到这儿来接不可以吗?这里没饮水机吗?”
  老师说完这句话后,房间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初阳感觉到明来的心跳又加快了,还是自己的也加快了起来?他不知道,他紧张得神晕目眩了。
  “那个学生藏在里面?”老师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的声音冷静了许多,似乎在判断着什么。
  “老师,你说的不会是明来吧?刚才是不是有个小帅哥说来换扫帚?”
  老师没声。
  “如果有的话,可能就是我们宿舍的。刚才我遇到他了,他说他出门看热闹去,我也不知道看啥,不过好像女生宿舍那边出状况了,应该就是看这个吧。”
  老师还是没声。
  肖君也没声了。
  随后,初阳听到了谁慢慢走进来的脚步声,很慢很稳,像在埋地雷。
  又好几秒后,床被抬了起来。


第12章 雪下初遇
  监控室内,宋初阳、明来、肖君、慕容衾四个人并排站着。
  面前坐着两个宿管老师,一男一女。女的皮肤高原红,红里又长了很多雀斑,有种独特的韵味。男的则一脸麻子,皮肤本来就黑,这会儿明显伤肝动火着,黑得找不见任何情绪。
  很奇怪,这样四个人一齐站着面对的时候,初阳却不觉得紧张了。他平常被宋先凌罚站罚得多,站得自然端正,抬头挺胸,做错了依然理直气壮的状态。明来气势稍微弱一点,他的脸越发地白了,眉头紧皱,额头还渗汗。而肖君,则一直低着头抠手指,慕容衾一脸麻木,似乎只是在等待死亡。
  “你们说说,到底像什么话?”女老师用食指戳着桌子吼,“里应外合、调虎离山,却只是为了偷把天台的钥匙?!”
  这慌是初阳随口撒出来的。
  “为什么!啊?”女老师一脸不理解,“你们有什么需要说一声我们会不给吗?”
  “开天台的门做什么,啊?本来男女寝隔得就这么近了,还想上天台跳过来跳过去的?”还是女老师在说。
  “你你你,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和他们闹什么?你觉得好玩是不是?说什么有流氓混进来,吓到其他同学了怎么办?”
  “你们这么闹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手机问题啊,七班八班,带手机要扣多少分?你们这两天志愿劳动白做了?”
  提到这茬,初阳的心漏跳一拍,觉得真心完蛋了,又他妈牵扯班集体。他觉得自己会被这帮人批斗死的。
  所以他赶紧揽责任:“手机是我带的,和他们没关系。”
  “罪魁祸首是我们俩,他们没做什么。”明来说。
  慕容衾看了肖君一眼,神情柔和了些,道:“和肖君没关系。”
  肖君没有解释,事实本就如此。
  与女老师不同的是,男老师一直沉默,似乎觉得他们大闹的原因不止于此,但又还没思考到更大的目的是什么。只能在女老师骂完之后说先回宿舍洗漱,他会报备给学校,公平处理。
  女老师道:“确定要报备吗?”
  “当然!”这会儿他情绪又起来了,“这么大的事儿不好好解决谁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再搞什么更大的幺蛾子?”
  女老师与孩子们相顾无言。
  他们四人被叫回去的时候男老师还又去杂物间拿了新扫帚给明来,递过去的时候对他说:“要知道注意形象。”
  初阳不知道这位老师什么意思,他惦记着慕容衾和肖君,于是转身面对着并排而走但都微微低着头的俩人,说:“不好意思啊连累了你们,改天请你们吃大餐。”
  慕容衾倒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说:“既然事情都这样了,就别再逞什么自己担责任的强。”
  说完,她眸子转开,看了一眼肖君,什么也没和他说便潇洒地走了。
  手机被收,女老师又跟着,初阳知道他们没法现在互道情况,所以就只对着慕容衾的背影做了拜拜的手势。
  男寝这边,三个人上楼的途中,初阳感谢肖君,说他在门口的夸奖是真心实意的。
  肖君听得头一摇一摇的,到三楼时,脸都红了。
  明来一言不发,手里紧攥着新扫帚,汗水又浸湿了手心。肖君拍了拍他的胳膊,无声地安慰,随后把扫帚拿过去,与他眼神暂别。
  初阳也挥手与肖君作别,随后把明来拉到三楼,扶他到阶梯上坐下,自己则站着。
  “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没删掉?”
  明来点头。
  初阳的心凉了。他差点也一屁股坐下,刚把腰弯下去又忙不迭地站直,安慰道:“没事儿,到时候再试。”
  “我们到底在心虚什么?”明来的语气又冷冰冰的。
  初阳:“……”
  他反应了两秒,知道明来认真了。
  是啊,到底在心虚什么?
  明来继续冷冰冰地说:“明明是一件小得不值一提的烂芝麻事儿,我们偏偏要大张旗鼓地去自己揭开,做这种不打自招的蠢事,搞得谁天天在意我们都做些什么一样。”
  初阳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但他的心是隐隐泛着疼的,因为那句“我们到底在心虚什么?”
  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也就是说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有。
  “相机被摔坏可能就是你妈妈在天之灵的提醒,提醒我们不能犯错。”
  “是。”初阳道。
  “但我们像傻逼一样,去做了,还害了两个人。”
  “是。”
  明来抬头,看着初阳,语气认真:“宋初阳!”
  “嗯?”
  “你不喜欢我,是吧?”
  “……”
  初阳一瞬间跳开,跳得好远,远到他觉得自己不会看清明来脸上的任何情绪。
  然后他才竭力克制住怒气问:“你什么意思?”
  明来看着他,直白地,用命令的语气说:“宋初阳,你不能对我动心。”
  都退这么远了,他为什么还能这么伤人?
  初阳怒吼:“你以为全世界都会爱你是吗?别他妈自恋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忽被冰冷刀片刺醒的野兽,疯狂撕咬反抗:“你走到哪儿都有人追着你捧着你,大北京的爸妈,九中骄纵的富家千金,还有一个教育局局长的傻逼儿子?!”
  他一直在缓慢地后退着,“可你不也是他妈的从大北京滚回来了吗?没人要了是吗?没人要就腆着脸滚回明叔叔苏阿姨身边,继续当个掌中宝,多心安理得啊?还不能喜欢你,我他妈稀罕?!老子不是同性恋!!”
  初阳看不清明来的表情,距离退得太远了,他看不清,该死,他好想看清。
  又他妈的一片乌漆麻黑。这学校烂透了!
  *
  初阳五岁那年,他知道了苏青和明齐的一个秘密,他们没有孩子,他们很孤独。
  当苏青和明齐一脸惆怅又难过地站在他们家客厅时,初阳扯了扯妈妈的裙摆和爸爸的裤腿,说他要跟着去。
  去镇上的孤儿院。
  那是不同于伫立在海棠花园中的童话小木房一样的存在。
  那儿比家更高大更宽敞,人更多,情绪也更浓烈。那儿没有花,只有落光叶子的枯树和在墙角抬脚撒尿的狗狗……他们一行人站在一间二十平米的办公室里,院长对他们露出了既为难又欣喜的表情。
  他看到一个睁着双好奇大眼睛的男孩,深邃灵性得就好像鱼儿在星空里跳舞。这个男孩站在一排男孩女孩中间,仰头看着明齐和苏青,脸颊雪白,双手紧紧抓着宽松的裤腿。他的小手透着紫,指甲泛着白。
  初阳只和他对视了一眼,就如抓住了那眼睛里的鱼儿一般喜悦地笑了。
  男孩也笑了。
  然后,男孩被那个脸上很多情绪的院长牵到初阳面前,将其颤抖不已的小手交到初阳手里。
  院长蹲下来问初阳:“你喜欢他是吗?”
  初阳点头。
  院长又说:“你叔叔阿姨不忍心做决定,你来帮他们做决定好不好?”
  初阳摇了摇头。
  “以后他要和你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你们会长成很好的大人,像你爸爸一样厉害的大人,像你明叔叔苏阿姨一样为人间散播爱心的大人。”
  初阳心里很潮湿。
  “今天,你把这手握紧了,他才有这个机会。”
  “算了!”苏青双手捂着脸靠在明齐怀里,抽泣着说,“太残忍了,我做不到。”
  “每一个孩子都有他自己的命运。”宋先凌小声地对苏青说,“你们已经做足了准备,现在多一秒犹豫就会多伤害这帮孩子一分。”
  初阳的妈妈陈尹说:“我瞧着他和小阳还处得挺好,你看,小阳笑得多乐,这孩子也乐了。”
  “可是,可是其他孩子……”苏青还是在抽噎。
  “没事儿,”明齐拍着苏青的背安慰,“这明明就是我们的福气啊,不要难过,其他孩子也会有他们各自的福气,或迟或早,都会有。”
  那天下雪了。
  离开那栋灰色的建筑没多久,初阳就开始逗起男孩来,他把一捧雪撒在他身上,可是男孩没有回应,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很礼貌。苏青把男孩头上的雪花拍掉,说初阳是在欢迎你。
  初阳跑到所有人面前做鬼脸,所有人都笑了,可所有人脸上都有悲伤。初阳没了辙,失落地回到妈妈身边,伸手拉住妈妈的衣摆。
  男孩后来去了海棠镇的温馨小家,他迟来的爸爸妈妈给他取名为:明来。
  小明来六岁了,苏青和明齐定了他的生日是5月8号。初阳一放学就拉着他跑到小卖部去买汽水、糖果和辣条,他有些不开心地和明来说自己的钱不够,回家让明爷爷给他做一个大蛋糕。
  明爷爷和宋爷爷一样的年纪,但却是天差地别的性格,冷漠到明来第一天回家看到他的时候就流下了害怕的眼泪,但是明爷爷给他做了生日蛋糕。
  初阳性格开朗,积极活泼,还很调皮。明来安静乖巧,礼貌温和,还很上进。他们的脾气也和隔代的这两位爷爷一样天差地别,可是他们能一直玩在一起,直到他们小升初那个夏天。
  从明来的六岁生日到他的十二岁生日,五个春秋,六个蛋糕,数不尽的日日夜夜。
  他们是同班同学,和班上的其他同学组成了名为丐帮的小帮派,认识了班上的女侠慕容衾,至此,初阳的世界不再只是明来和家人。
  和世界上大部分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一样,初阳对姑娘好奇,对电视里的男大人们所做的事不可抗拒地痴迷。他拉着丐帮的成员们在厕所抽烟,翻围墙,骑着自行车在附近的深巷里无所事事。
  但他依然保留着自己独特的童真,把他拉着明来一起捉的二十四只蝴蝶放飞在教室,惹的班上所有同学欢呼;把放在太阳底下能看得到彩虹光的糖果包装纸包装的不同味道的糖果悄悄放在每个同学喜欢的文具盒里,给他们每一个人同等的惊喜;还把各种植物的叶片捣碎提取出汁液涂在明来刚绷好的画布上,再印上一个小巴掌,明来哄开他,他又做鬼脸。那时他还能看得清明来的笑容,是纯粹的喜悦。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和大人们所说的一样,都在很好地成长。
  直到他和慕容衾同时向明来表白那件事后的不久,明来选择和他定居北京的亲生父母离开。
  小升初后的日子如此死寂,初阳在和同学们无聊且重复的相处、与父亲老眼瞪小眼的日复一日中宛如年复一年地度过。
  和童年挥手告别时,广播里响起了“长亭外、古道边”,但是那年他和明来的离别悄无声息。
  而初三时,他的妈妈陈尹自杀。
  夏天也只是这样一个夏天,生命逝去,爱人别离。


第13章 如何变好
  周六回家,各班级在操场上摆了两张课桌做签退处,仍然是要家长亲自来接学生们才可以出校。
  初阳没打电话给宋先凌,倒是宋先凌打给了明齐,还是请他帮忙把初阳接回去。
  于是初阳只好等着,因为明来去报兴趣班。
  等到明来回来,仨人坐进车里,他听明齐说宋先凌要和一个电视台的领导吃饭,可能回家都很晚了,所以让他跟着他们回家吃晚饭。
  “不了,叔,我回家吧。”
  “嗯?”明齐发动车子,偏头看着独自坐在后座的孩子,“你爸交代的,你敢不听?”
  “没事儿,我不怕被他打了,我长大了。”
  “哦~”明齐故意把尾音拖长。
  回家的途中一直是初阳和明齐聊天,坐在副驾的明来从未说过一句话。
  初阳回到家,输入密码开门,里屋一个人也没有。
  他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相机,又细细抚摸了一番才放到父母卧室。
  之后他给宋先凌打电话:“爸,你啥时候回来?”
  “今晚。”宋先凌回答得言简意赅。
  “哦。”
  “你没去明叔家?”
  “没有。”
  “怎么不去?”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儿等你回来和你说。”
  电话那端沉默了
  初阳挂了电话后又给爷爷打。
  “孙子,你想起来给爷爷我打电话了?”
  宋爷爷的语气和脾性他也是习惯了的,外人听来像在骂他,但他知道每一句“孙子”都是一份独特的爱意。
  “哎呀,我那啥,学校的卡给搞丢了,我就没打,今天不才回家就给您打来了吗?”说出这句话时初阳自己都震惊了。
  这谎言来得也太容易了。
  “咋就搞丢了?你又干啥了?”宋爷爷的语气很欢乐,无责怪之意。
  “就丢了嘛,我这周都听话的,没闹事儿。”
  这一句还是谎言。
  “那你学习咋样?”
  这次可以说实话了,初阳提起嘴角道:“很不错,还有两周才月考,保准拿第一给你看。”
  “你唬我哈?”
  “爷爷,我们月考完我就回来看您。”初阳转移话题。
  “好吧,那你爸怎么样?”
  “他今晚回来得晚,我也好久……对不起,哎,反正就有点事儿,到时候告诉您。”
  “没事儿,家里没人的话你上你明叔家吃饭去,不能饿着,正长身体呢。”
  初阳挂掉电话之后,从客厅走到楼上,打开父母卧室门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又进入自己卧室还是毫无目的地走一圈。
  他卧室阳台上的植物正盛放,初阳觉得自己这孤寂的心情没法儿照顾它们,只倒在床上想念爷爷,想念海棠镇的玫瑰水粉,想念那一院子的海棠花和整个山坡的红枫。
  什么时候,他已经离他的童年天地远了几方世纪了?
  现在他面前的只有白色天花板,搞不清楚的问题和习惯性撒下来的小谎言。
  怎么才能保证月考让爷爷看到满意的成绩呢?
  怎么才能让同学们不针对自己呢?
  怎么才能好好向爸爸认错呢?
  怎么才能对得起妈妈呢?
  怎么才能和明来和好呢?
  *
  晚上十一点,初阳已经乖乖跪在妈妈工作室门口。
  听到门外输入密码的声音,他把脊背挺直,等待来自他威严父亲的惩罚。
  “宋初阳!”
  然而不是他爸的声音,是杨叔——他爸的秘书。初阳赶紧起身,看到他爸瘫在杨叔的怀里……喝醉了。
  初阳跑过去和杨叔一起把宋先凌扶到沙发上,宋先凌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初阳的心脏不可控地高高蹦了一下,很无措。
  杨叔摸摸他的头说:“没事儿,来之前喝了醒酒汤了,你给他倒点水就好。”
  “哦,好。”
  初阳不敢看他爸,眯着眼睛立马就去倒水。
  他从没见过宋先凌喝醉的样子,也就不知道醉了的宋先凌会把他怎么样。他知道这位大人的身份每天都要面见与结交各式各样的人,免不了酒水灌胃,但大人强大的自律能力从没让自己醉醺醺出现在家人面前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有失父亲的风度。
  这是第一次,他以醉酒的状态出现在家里。
  初阳端着水慢慢走过去,宋先凌那双眼睛忽然睁开,竟掉下了两滴眼泪。
  爸爸哭了。
  初阳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双大手狠狠拧住,他的身体也愣在了原地。
  杨叔说:“你爸这几天很累,你别惹他不开心。”
  初阳点头。
  “他醒了尽量劝他休息几天,工作上的事情有我。”
  初阳还是点头,他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很心疼,也很恐惧。
  之后杨叔离开,初阳半鞠躬给杨叔说了很多个谢谢,杨叔说没事,然后小心地带上了门。
  宋先凌的眼睛还是红的,但已经没有泪水了。他抻起手对初阳说:“你电话里说,有事要讲。”
  初阳一下就跪到地上,捧着那杯温水举到宋先凌面前。
  宋先凌慢慢坐直,双身撑在沙发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语气严肃冷静:“到底要说什么?”
  “我……”初阳抖得快支撑不住了,牙齿上下打着颤,“我……把妈妈的相机弄坏了。”
  初阳说着,眼泪很安静地淌了下来,并没有很汹涌,手里的杯子也出奇般地稳了。
  “上个星期我就接到了你们班主任的电话,说你和一个新生打架。”宋先凌看着陈尹工作室的方向,脸色深沉,“这个星期又接到一个,说你带手机进校。”
  初阳低头,承认了。
  “就这两件事,都犯不着跪。”说罢,宋先凌站起来,扶着沙发慢慢踱到电视柜那边,在柜子上拿起一个鸡毛掸子。
  “你太窝囊了,宋初阳!”
  话音很轻,鸡毛掸子却是重重落下,落在初阳的脊背上。
  初阳双手捧着的水又洒出来一点点,但是他努力端正了。
  “你为什么跪?”
  “为了我妈。”初阳说了出来。
  “好啊!”
  掸子扬起,挥在空中。
  初阳闭上双眼,脑子里是掸子在空中舞出的漂亮弧线,耳朵里钻进来刺耳的呼声。
  “你说为了你妈,却一个星期犯一次错,你可真是孝顺,宋初阳,你他妈好一句‘为了我妈’!”
  鸡毛掸子再一次落下。
  “真的为了她,你又怎么会让她在你眼皮底下死掉?”
  “真的为了她,你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做这些错事?!”
  “真的为了她,你又怎么敢偷她的东西出去?!”
  每问一句,掸子就挥一次。
  宋初阳咬紧牙关,不敢再让眼泪掉下去。


第14章 他的朋友
  初阳意识到自己进入叛逆期了,被他老爸罚面壁思过的这三天他恨天恨地很学校也恨明来,恨不得背一炸药包进校把所有人都炸死。
  宋先凌不在家,他根本没好好思过,打完游戏之后到卧室的阳台上给植物浇水。听到宋先凌回来的声音了,他把水壶一骨碌扔掉,跪回到陈尹工作室门口,脑袋抵着墙壁,身体垮着,做出知错的态度。
  他爸就是可以狠心到用把他手机和零用钱没收还不准他出门的方式惩罚他三天。给老师请假时说的是他亲自好好教育,但是初阳压根见不到他人影儿。
  也不知道慕容衾他们怎么样了。
  三天过去,他终于被宋先凌送回学校。保安大叔不是之前那个了,他似乎还不认识初阳爸爸,伸手凶狠地拦着欲要进门的宋先凌,说家长不能随便进校。宋先凌也没有要把儿子送到宿舍的意思,就在门口停下脚步,脸色还是阴沉着,一句话没说。
  初阳对他爸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心里焦躁又心虚,要不要开口给他要钱呢?好丢人,在保安大叔面前要钱没有志气。可是不要的话他这个周吃什么?吃屁吗?
  还没做出决定要不要,宋先凌就狠心地转身,坐上车子离开了。
  初阳愣在原地,傻了半天。
  要生活费没希望了之后,初阳的心收回到之前那件事上,立即跑到张贴栏处看扣分情况,上面写着七班的宋初阳和慕容衾私自带手机进校,一人扣三分,比上次打架还多一分,俩人累积起来就是六分。八班则是明来一个人,所以只扣了三分。
  张贴栏在大会堂外面,大会堂对面就是值周组办公室,他撞见了八班的英语老师夏春美,一个圆脸女老师。明明初阳和她不认识,那老师却很是惊讶地望着他,好像早就知道他就是扣分榜上的top1。
  初阳一溜烟儿跑了,顺着走廊跑过去转弯到了八班门口,勾下身子不让窗边的明来有所察觉,也不想看见他。
  很莫名其妙,尽管他在面壁思过时就意识到自己那番话有多伤人,但他却不觉得自己在犯错,所以他绝不要做主动求和的那个。
  还有十几分钟上课,所有人都到教室了,而且也都安安静静地各自复习预习。初阳刚到门边就听到此起彼伏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唰唰声。他在一片祥和的安静中平静走进去,因为位置靠窗,他要么必须走第一条过道,然后与窗边的已经抬头看他的路睿和那个男生迎面相遇。要么就走讲台,让所有人注意到他,然后他再强装镇定安然自若走下去。
  他选择了第一条,没看路睿。他把她从自己内里外里的视野范围划去,希望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路睿哪能如他意?
  “宋初阳,你回来了?”
  废他妈话?!
  “嗯。”他也废吧。
  路睿说:“拿单子。”
  他真是逃不过去,还是和人对视上了。他伸手接过,是上两周的分值表。
  七班排第一?!
  他有些傻眼,路睿露出甜甜的微笑说:“卫生这一块儿加了很多分,老班表扬了你好久,可惜当时你不在。”
  虽然搞不懂路睿为什么要挑这么个安静到一丁点儿响动就会影响同学学习的时刻,但是他真的觉得开心了。而且很值,非常值,因为加了十五分,完全可以抵消他害七班扣掉的那七分。
  并且好像宿管老师也没追究他和明来去监控室的事儿,只报备了带手机一项。可能是监控室里没丢东西吧,对他们没造成影响。
  刚要走,就又听路睿说:“对不起!”
  初阳:“……”
  回到座位,他忍不住扬起嘴角。放松了,他就把下巴抵在高高的书本上,晚风吹进,扬起他细碎的刘海,很舒服。他向窗外看去,看到夕阳的光辉融进校园无边静寂。
  “你没事儿吧?”乔新雪问他。
  “没事儿。”他说。
  *
  新一周终于不用再做志愿劳动,但是要学习广播体操。
  体操是大课间的活动项目,学校要每个班级认真学习,而且要在129运动会上搞比赛。初阳不知道这三天里他们七班已经在开始学习了,所以大课间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懵着一节也不会做。
  一周两节体育课,第一节在周一,第二节在周四。体委及时找他说大课间一事,做体操的时候即使不会也要跟着随便动一下,不然会被值周组的盯上,这周的值周老师刚好是夏春美。
  “夏老师不喜欢咱们七班。”体委意味深长地看了八班教室一眼,“以前在紫业的时候,她和咱班老周就是死对头,听说她男朋友还和老周干过架。”
  “啊?”初阳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体委,他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好像大家都很容易知道各个老师同学的八卦?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甩了甩脑袋,答应体委自己一定会认真表现。谁知道尽管他好好跟着比划动作了,却还是被夏老师盯上。因为他站在前排,位置明显,而老师又站八班面前,七班和八班总是挨着,自然最容易被盯刺儿了。
  夏春美把文件夹板往他头上敲:“这几天干嘛去了,怎么一点也不会做?没精打采还做得乱七八糟,实在影响班风,如果再这样下去明天我会毫不留情面地扣分!”
  一口气讲了一大串,初阳耳朵都听麻了。班主任老周也跟着他挨骂,期间不曾回应解释一句。
  末了,夏春美睨着眸子走开,老周这才问他是不是被打了,心里不服气。
  初阳在心里冷笑,他有什么不服气的?他对他老爹服气得五体投地。
  又来了,这股焦躁怨怼的声音又来了。他好烦。
  “这样吧。”周任和气道,“让同学带带你,今天赶快学出来,明天可不能再出错了。”
  “出错就扣分,对我们班未免太苛刻了吧?”初阳不忿。
  “是出错的问题吗?是你态度不好的问题,这多影响班级风气啊?你不知道体操做好了能把你让班级丢的那些分补回来?”
  初阳更气愤了,明明路睿说前几天老师还夸他来着,夸词无幸听到,还倒霉到被当众教训?
  想起来这事儿初阳又滋生愧疚,对周任说:“我们知道错了,老师。”
  周任插着腰杆的手伸起来摆着说:“行行,知道了,知错能改是最好的。”
  初阳点头,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慰问慕容衾和肖君,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老师认错的。慕容衾估计会说就是三两分,她参加作文比赛拿个第一就能赚好多回来。他往后看了一眼,果然看到女侠一幅天大地大什么事儿都影响不到她的样子,她好像总是仰着脖子抬着眸子,永远望向天空。
  “林熠!”周任朝站在女生队列第三个女生喊。
  初阳跟着望过去,看到了一个新面孔。他从没见过,应该是新同学。那个女生扎着马尾,两颊绯红,像从天空而来的孤傲飞鸟。
  “下午的体育课你帮忙带带宋初阳,他前两天在家养病,没来得及学。”周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女生点头说:“好。”
  清冽而有力量的声音。
  “宋初阳你回头和林熠商量一下怎么学,反正明天不准再出错。好不容易把分掰回来,要是再扣,我让你好看!”周任最后一句来了个下马威。
  回教室后,初阳问乔新雪林熠是谁,乔新雪愣了半晌才说:“你也这样?”
  “我咋样了?”
  “跟那些男生一样,见人长得漂亮就眼睛和嘴巴都离不开人半秒了?”
  初阳真的投降了,觉得女孩真是难懂,什么路睿慕容衾,乔新雪林熠的,她们对他的态度永远都难以揣摩。
  他不再问,乔新雪自己却忍不住要说了:“林熠刚转过来的,哦,不对,只是晚开学,听说之前一直在外地借读。”
  “嗯。”初阳不敢多说。
  “全名叫宫哲林熠,她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她爸姓宫,她妈姓林,她让大家直接叫她林熠。他爸是电视台台长,和你爸的官一样大。”说完,乔新雪翻开书本,边看边补充道,“中考在福建考的,差十多分就满分了,是全校第一。”
  “那咱班还挺厉害的,进来个那么……”初阳说着,他发现林熠在看他。
  她可能是听到了什么,眼神很直接,还很好奇。
  初阳低下头,后背隐隐作痛。
  *
  体育课前一节是历史,初阳听得昏昏欲睡,下课铃一响又忽然打起鸡血来。
  他收拾书本,整理衣服,然后站起来,看到林熠正往他这边看。
  脑袋短暂空白后,他忽然想到明来。林熠和明来很像,他们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眼神清洌,像缓缓流动的溪水。
  看到他们,仿佛一切烦躁都能冲走。
  初阳走到林熠身边,挠挠脑袋说:“麻烦你了。”
  “没事儿,周一我也带过其他同学的,这套我之前刚好学过。”
  什么叫刚好学过?
  “我是留级生。”林熠看出初阳的疑惑,继而又说,“上节课我们已经学了一半,防止明天再被夏老师盯,今天你可能得全部记下来了。”
  初阳立即说:“好,我会的。”
  课上,其他同学跟着老师学习剩下的部分,老师让林熠单独带初阳到一边从头学。老师这么吩咐的时候,班级上又无可避免地响起哄闹声。
  “走吧。”林熠却毫不在意,语气冷静。
  学了一会儿下来,初阳觉得前面很简单,毕竟已经在大课间上看会了些,但还是认真询问林熠:“你看看有没有要抠细节的地方。”
  “好。”
  林熠站到他身后,帮着他数拍子做,然后说:“我觉得你在做第三节的时候,手肘弯得再有力一点,这样看起来有朝气,也更……漂亮。”
  “啊?”初阳疑惑,“怎么漂亮?”
  “就是和上一个动作衔接的时候要自然一点。”
  “哦,懂了。”
  “好,再来一遍吧。”
  “那我站到你侧后方来,我再跟着你做一遍。”
  说完初阳移到林熠身后,又开始学。
  也许是离得近,也许是林熠做得认真,也许是其他原因,在林熠举起手来的时候,初阳清晰地看见她那双与她整个人气质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实在称不上是好看的手。
  看起来有些臃肿,每个手指都像长了冻疮,指腹上还有稀散的淡紫色斑块,更严重的是左手的中指伸不直,就像是安在那儿的假指,弯成一把镰刀似的弧度,又硬,又顿。
  林熠不好意思地把手垂下来,挡在背后,粲然一笑道:“之前做过手术。”
  “不好意思啊。”
  “道什么歉?你说对不起真是张口就来啊?”林熠玩笑。
  初阳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想起明来说过他有一个朋友因为割到手没注意防感染,然后得了破伤风,导致中指动不了。
  那个朋友……就是林熠吗?明来什么时候交的朋友?还是个女孩儿?这么漂亮温柔的女孩儿……交了之后又不和他说?为什么……
  初阳把目光从林熠手上收回,平淡地说:“我们继续吧。”
  他感觉自己又不在叛逆期了。
  他只是好想发泄。


第15章 简单心愿
  第二天初阳虽然还是不太能记清动作,但是如老师说的,只要态度端正,值周组就不会追究什么。但他好饿,因为没钱,他都没吃早餐。
  本以为要空腹熬好久,没想到他大课间回去之后在课桌里发现了一个信封,里面没有信,是一张写着“先还给你两千”的字条和两千元人民币。
  他拿着钱,心虚得不敢动用一分,想着要不要还回去,毕竟那个男生还是学生。这两千块不知道是他多久的生活费,给了自己那他怎么办?
  初阳正犹豫着,乔新雪撞了撞他胳膊说:“收了吧,不然周屿心里过意不去。”
  这句话让他好像忽然明白了爸爸为什么不给他生活费。
  也许是这样吧,初阳想。
  但他还是没用,而是腆着脸皮去找慕容衾,让女侠江湖救急,下周日晚上回来他就能还上。
  慕容衾停下做题,把圆珠笔往他头上一敲,“借给你你就吃一蛰长一智,以后别傻兮兮的了。”
  初阳以为她说的是删监控那事儿,便不自觉地想起明来,这让他隐隐伤心。
  “好慕容,等我有钱了请你和肖君出去玩,你们周末回不了家玩不了手机,憋坏了吧?”初阳好言讨巧,夸赞和八卦衔接得自然流畅,再露出个乖巧笑容,他觉得自己应该饿不着了。
  谁知慕容衾问:“你怎么不去找明来?”
  初阳瞬间失落下来,“你就别问了,我看到你和肖君都没事儿就安心了,其他的不提也罢。”
  慕容衾闭上眼睛,又是对他无药可救的无奈表情,说:“借给你。”
  初阳嘿嘿两声,又想到一出,很认真地问她:“你和肖君?”
  “是朋友。”慕容衾迅速道。
  *
  学完体操之后初阳开始复习落下的课程,想着赶紧把进度跟上,再往后学着走,不能把月考这个对宋先凌将功补过的机会给错过。
  沉下心来复习的时间里,他觉得好像七班没那么讨厌了。班上半数多的都是各城镇学校的特招生,几乎一所学校才招进一个,也就是全校第一或第二才能进来,大家伙对学习的热情和痴迷程度自然不用说,所以好像他们都把前两周的事儿抛至九霄云外,也顺便把对初阳的不满和冷眼扬走了。有好几个初阳之前主动打过招呼的这段时间都还会找他一起上厕所或者一起回宿舍。
  市里边的像他和明来这种关系户,因为怕被别人过度诟病,也为了能给关系户长脸,都必须把成绩拿下来堵那些好事儿人的嘴。
  初阳好几次偷偷瞟过八班,都看到明来在认真学习。这人向来比自己会想事儿,初阳觉得他肯定也是豁出了命去提成绩的。
  这期间他过15岁生日,被宋先凌接出去吃了顿饭吃了个蛋糕,他许了个简单的愿望,希望自己和明来的成绩能如意。
  不需要惊艳,如意就好。
  其实他们也遇到过很多次,初阳看到他和八班同学在一起有说有笑,也看到他和肖君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
  但明来始终都没看过他一眼,他们就像普通隔壁班的眼熟校友,知道对方存在,但做什么都无关彼此。尽管初阳月考考得不错,全班第一,也是全校第二,名字和各科分数都贴在光荣榜上,但好像还是和彼此没关系。令初阳震惊的是,明来只考了六百多分。
  高一没分科前总分1050。
  震惊过后,是无法言说的难受。
  他从路睿她们特大的八卦声里听到她们议论明来,说什么没想到是个憨憨帅哥,脑子不太灵光。
  “好像文科还不错,理科差劲儿。”
  “我经常看到他在塑胶跑道上走来走去的,拿着书,可能就是靠背得来的分。”
  “勤能补拙,感觉很可爱啊。”路睿说。
  “也是啊,他学画画的嘛,文化课后面慢慢提也可以,他以后应该去文科班吧,那这样路路你不是就有机会和他同班了?”
  路睿没说话了。
  初阳想,他们都加上联系方式了,明来真的没和她聊过天吗?
  周任把成绩表张贴在班级的公示栏里,初阳看到林熠不像乔新雪讲的那样年级第一,她考的中规中矩,班级第十五。年级第一是十班一个姓张的,慕容衾则还是第三。
  初阳的分大多被甩在化学上,而且甩了二十几分,他化学差到连老师都难以置信的程度。
  “不然你是能拿第一的,你各科都很优秀。”周任把他叫进办公室谈话,说完成绩又说前两周那事儿,让他不要放在心上,只有把往事丢开,才能安稳前进。
  前进的时候要求稳,稳则胜,“只要像这两个星期一样,安安静静地,该复习的复习,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运动的时候运动,这日子就能过好是不是?过好了就容易习惯,习惯了就不觉得无聊,不无聊了就不会闯祸,不闯祸就不会有人针对你,你说是不是?”
  初阳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赶紧放他走,他要去打电话给爷爷报喜。
  学校安装了公用电话机,教学楼、宿舍楼和食堂都有,宿舍楼里排队打电话的人多,他就往食堂跑,忽然撞见明来和肖君有说有笑地迎面走来。
  “肖君!”初阳立即笑咧咧地和肖君打招呼,没看明来。
  明来站定,像待陌生人一样和他保持距离,没表露任何情绪。
  肖君有些尴尬,问初阳:“你来……吃夜宵吗?”
  “没,我打个电话。”
  “哦,好。”
  他和肖君毕竟不熟,气氛真的很冷。
  三个人就这样擦肩而分,初阳忍不住回看,看到明来好像又重新向肖君讲起了被他打断的话,还伸手比划着。
  好像,明来自己的朋友圈子挺不错的。肖君、慕容衾、路睿,也许还有些他目前不知道的。
  月考完就是国庆假期,初阳回家平静地待了七天,回来后又进入密不透风的紧张学习中。他想把化学提起来,但一个月过去了,他还是不太适应陈老师的连珠炮弹,听起来特费劲儿。乔新雪建议他去报个班,说“明乡书绘”的老师挺好。
  初阳有些惊讶:“你也知道‘明乡书绘’?”
  “嗯,我在那儿学芭蕾。”乔新雪拿起水杯,拧开喝了一口后又缓缓道,“我还看到你哥了,他就在对楼学画画。”
  一个“哥”的称谓把初阳整懵了半天,慢慢才回想起相机被弄坏那天明来进他们班把害怕到意识模糊的自己拉出教室,那时明来和七班同学们的解释是:“我是他哥。”
  在那些关注着他们的人眼里,他们的关系变成了“宋初阳和他哥好像吵架了”。
  “小时候我和我哥一起在‘明乡书绘’呆过两个假期,他学画画,我学手工。”不由自主地,他也这样向乔新雪解释。
  明来去了明乡书绘就没再报学校的兴趣班,初阳也在宋先凌又托明齐来接他的时候听明齐提过,说学校的绘画班教的是基础,而明来已经学了几年,需要成熟的培训机构。毕竟这是一所文化高中,重点抓的肯定是文化分,设立兴趣班一边是为学校赚好名气,一边是减少并试图阻断留校学生外出上网娱乐的时间。这样看起来对学生们的时间管理得就非常丰沛且合理。
  于是,形同虚设的兴趣班后来发展成了社团,音乐社、舞蹈社、绘画社、书法社……还有广播站。林熠第一时间成了广播站副站长,帮助那位教播音主持的老师处理站内事宜,有时候还会听到林熠那清洌洌却有着自由力量的声音从学校各个角落的音响广播里传出来,为这所灰茫茫学校添上第一道生机。
  教育方针要求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初阳觉得这个学校完完全全实实在在地做到了。刚开学那会儿愤愤不平抱怨志愿劳动的本班同学们,在看到自己种的树发芽了之后还不是开心和骄傲得像自己真的被载入史册。
  这基本归功于这个勤快的劳动委员每天都去检查树的长势情况,发现一些受冻的缺水的或者因为土壤条件没长好的,初阳都会及时处理。
  也包括八班的,更包括明来的那一棵。他八班有人遇到他,他就这样向人家解释:“只是出于习惯,照顾照顾一下植物。”
  植物界有无限广阔的生命层次,这些树苗是独属于七班、八班在九中落地生根的实在象征。拔地而起,与日触天。照顾好,它们就能成长为参天大树,风雨无阻地为后代庇荫。
  毕竟是第一届,有这些优越感也不奇怪。尤其是在穿着校服走到大街上而被外校学生津津乐道的时候,不管评论好坏,九中学生总归是打响了名号。
  凭空出世一个半军事化管理高中,好评如潮,很多家长都开始心动眼红,想着法子找人脉把孩子塞进来管理。
  整个十一月份,初阳除了在管理学校树苗和本班卫生时有点生活状态,其他时候都像麻木了一样奔在学习里。
  而宋先凌对他的成绩根本漠不关心,说到底,他从不在乎儿子考多少分。初阳知道,自己小学和初中的学习都一般,但宋先凌并没有因此惩罚过他什么。妈妈去世后的初三和高一这一年,他的成绩突飞猛进,也还是换不来宋先凌的感动和开心。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爸爸开心,只能努力学习。
  然而让他头疼的是,接二连三转过来的学生们都很优秀,他们七班塞进来两个,一男一女,成绩名列前茅,努力一点就会把他刷下去。
  最新一次下来的期中成绩,终于,初阳跌到了第四,而年级第一仍然雷打不动的是十班那位张姓同学。
  这次他还是化学吃亏,因为没去“明乡书绘”补习。没去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敢见明来。
  他一直记得明来对他说:宋初阳,你不能对我动心。
  只要不见面,保持这样的关系下去,那份心动应该会消散的吧?
  他已经整整三个月没和明来讲话了。


第16章 天真无邪
  气候入冬,空气干燥,土壤开始结冻,很多班级的树苗都出现死亡现象。可能是照顾不周,苗木缺水,土壤和阳光条件又不好,且学校挑了个不适宜种树的季节。
  初阳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他每个周都会分小组去照顾树苗,尽管他们还是觉得初阳大费周章表过其实没什么意义,但因为有他为班级加分的贡献在先,又都是要花时间打扫卫生的,顺便浇个水除个枯枝什么的不算麻烦。
  有树苗死亡的班级还被学校通报批评了,但没好意思扣分,毕竟这树是学生们自己带的。七班倒是一棵死亡树苗都没有,这次初阳也终于被周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好生夸了一回。
  八班的死了三棵,明来的那棵没死,但受冻非常严重。
  初阳再一次看到明来蹲在那棵树苗下面,脸色深沉得像结上了寒冰,他似乎是想要做些什么,但又不会。
  三个多月以来,初阳第一次有了必须要去找明来的冲动。之前他考低了或者是看到他一个人一圈一圈在足球场转悠的时候初阳都压制住了那股冲动。但这次不一样,因为自己可以救活受冻的树苗,自己可以实实在在地帮明来。
  于是他鼓起勇气去了,蹲到明来旁边,紧张到话都说不利索,“我……我,明来,你的树?”
  明来不知道初阳会来找他,偏头看过去的时候一脸惊讶,看清楚是谁之后,那惊讶立马就融进寒冰里,又什么情绪都看不到了。
  “我帮你看看。”初阳道。
  “不用。”明来说。
  这是他近四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回应,很冷,但又好像盛着怒气。
  初阳的心慢慢游移在那片寒冰中,想要去撞碎他藏得好久好深的怒气。
  “我能把它救活。”
  “不用。”
  初阳没再坚持,离开了。
  周末,初阳特意问了宋爷爷明来有没有去找他帮忙,宋爷爷给了否定答案。初阳心惊,不知道明来会怎么办。可是看明来好像真的很在乎这棵树的样子,他想告诉明来种不活学校不会真的扣分的,种不活下一年植树节再换一棵回来也可以。
  明来到底在固执些什么?
  一个晚自习课后,初阳把所有需要的工具准备好,去给明来的树苗培土,然后用厩肥增加土壤保温,再处理掉枯枝。因为怕下午的时候明来看到,所以只能选择晚上,可是天太冷了,他冻得瑟瑟发抖,鼻涕横流。他发现明来这棵树苗的根部脆弱,还得定期喷硫酸二氢钾、施氮肥,以防倒春寒的时候再次受冻。
  终于弄好了,他收拾好东西,马不停蹄赶回宿舍去洗澡,才刚到大门口就被麻脸的宿管老师抓住,提着他的衣领问怎么脚上手上全是泥,是发什么神经了要大晚上的出去滚,滚得脸上衣服上也满是。
  初阳嘻嘻笑,说是去救命了。
  毕竟天冷,和老师解释一番后很快就得到应允回宿舍。他踩着泥印一步一步往上走,心情很是明朗,他希望来年的春天明来能看到海棠花开。
  树苗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八班的人似乎不在意,直接用一个尼龙口袋套住树梢,整整两个星期都没再下来看过。他也没看到明来再下来过,可能是以为救不活了吧,又或者是因为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渐渐觉得伤心。
  至少,他跟明来说过,那明来就应该在意,在意了就会留意他会怎么做,然后就会为此感动。
  他想让明来知道他在忏悔,在认错。明来不是没人要,他自己都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十二初,径州下了第一场雪,明来还是没来找他和好。
  *
  第三次紧张的月考过后,运动会接踵而至。
  大家没了学习的心思,纷纷讨论运动会的事情。上课铃一响,班主任老周就忙不迭地走进来,有同学提醒:“老师,早自习不是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周任走得很急,在讲台上喘了好久的气才又匆匆开口说,“学校对这次运动会挺重视的,特意选择月考刚完这个时间点,是鼓励你们积极参与,我来问问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共两个大项目,早上的班级体操比赛和下午的小团体运动赛,项目很多,人数不定。
  体委拿着参赛人员表走上去递给周任,周任接过,夸体委办事效率高。
  简单看了一下后,他又说:“129运动会这个项目很重要,拿了名次的班级可以加分,期末就有机会得最优班级,还有几千块的奖金。尤其是体操,体操全班同学上,但是我看你们做得不是很有精神啊。”
  意思就是要在这两天大家还没收心学习的时候赶紧练习体操。
  下午体育课老师一检验,果不其然,大家做得一团糟。
  九中的大课间是很短的,做广播体操只是一遍过,大家都不认真,这时间一久,就记不住标准的动作了。
  记不住动作的,做得不标准的,节拍不合的……问题层出不穷。
  体委和班长整节课也没把动作统一下来,只好又加练半个小时。
  初阳一边回忆那几天林熠教的,一边又在脑子里过一遍早上学的化学知识。
  训练到一半,周任过来看他们。
  五十二个人,太难把动作纠正到同一个节点、同一个高度。体委又是容易急的人,冒出一句怎么你们在班里这么团结的人,到了该上战场的时候就散成一盘沙了?
  大家都有自知之明,体委说的团结是一块儿撒谎骗老师谁谁生病、谁谁作业怎么样了或者是一块儿起哄让老师放电影看的时候。
  见大家被戳中了,体委和班主任一左一右说一堆慷慨激昂的词来激励他们,无非就是一个团体的荣耀并不是在得到冠军的时候,而是为冲冠军而团结努力的那个过程,大家上了台,把一个整体的气势给燃起来,到时候不拿冠军也能给人们留下一片蓬勃火焰,这才是班级精神。
  批得大家不甘心,路睿带头说不去吃饭了,继续加练,后排的同学也纷纷附和。体委点点头说既然都已经在练习体操了,就一鼓作气把它练好,后面几天再练其他项目,分时间段来练习,不然左顾右顾的很累,做什么事儿都得一口气登顶才爽。
  但乔新雪觉得再怎么说大家都还是学生,连晚饭也不吃的训练,晚上会休息不好。
  最终,她和体委商量出一个办法。不纠结动作统一了,只纠结步伐、开场的齐步进、中间整理队形的原地踏步以及退场的小跑,只要把这几点给统一,气势端出来,就能镇住他们七班的场子。
  大家都赞同之后就先解散了,随后体委让他们去吃饭。这个点哪里还有饭?他们只好去超市,学校只有一个超市,一个班好几十个人一齐拥入,可把超市老板吓坏了,以为要抢劫。
  不过生意来了还是开心,开心得算少了好几个人的价钱。那几个吃了便宜的人一出超市门就叽叽喳喳说自己赚了好几块,高兴得不行。一旁听讲的人也很羡慕,说自己在学校从来没摊上过这等好事儿。
  大家捎着零食一堆一堆簇拥着回教室,有说有笑,肢体动作和语言间尽是苦尽甘来的样子,笑得没心没肺。
  径州市的凛冬,虽冷风萧瑟,但青春永远蓬勃。
  很多人给提前回了教室的体委和班长他们带吃的,一边递零食一边七嘴八舌地说在超市里被少算钱的趣事儿。
  改良方案以后,同学们训练进步很大。这还归功于连数学老师都愿意牺牲晚自习带着他们训练。因为疲累,上新课大家听不进去,讲卷子的话成绩还没出来,不好对症下药。
  “只要高二还是选择理科,我们就还是能留在这个班的。”休息间隙,乔新雪略微惆怅地对初阳说,“我好喜欢上赵老师的数学课。”
  初阳对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了什么似地道:“文理科分班不是打乱了重组吗?”
  “你还不知道吧?这些小道消息一般只有我们这种级别的班委才知道。”乔新雪开玩笑,带点小得意。
  “所以,到底是怎么个分法?”
  “学校好不容易从紫业挖了好几个优秀老师过来,都是打过配合带过好几届那种,虽然他们说学生太少不分重点班与普通班,但其实优秀的教师班底早就安排好了,你猜带哪几个班?”
  初阳有些激动,说出心中所想:“我们班和八班?”
  根据这几次考试各班的平均分成绩来看,八班理科每次都位列第一,七班则是第二。文科第一是十班。
  “这个只是猜测,但其实我们学生自己能看出来的。我们班理科老师都很优秀,又找了个语文老师当班主任,而且男生也多,你相信随机分配有这种男女比例几乎3比2的概率吗?”
  “所以咱们班是理科班了?”
  乔新雪点头。
  “那我们班选文科的怎么办?”
  “就被安排进十班呗,十班女生三十九个呢,每次考试文科平均分都拿第一,尤其是地理,超其他班超了十几分,这哪里是一个平均分配文理科学生的班级?学校表面说教育理念强调公平不做比较,其实他们暗中都安排好了,而且看情况十个班里就只有一个文科班。一边为了升学率一边为了好名声,搞暗箱操作,这就是九中最恶心的地方。”
  “那当初周老师说我们班要解散的啊?!”初阳惊疑,又略微失望。
  “宋初阳!”乔新雪露出像看傻子似的眼神,“你怎么那么单纯?”
  “啊?”他不明白。
  “是不是连老师说的他组织敢死队去和人家打打杀杀的你也相信?”
  他好像明白了。
  “算了,你长的就很天真无邪。我以为只是表面,这么久接触下来,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就是……很让人忌讳的那种纯真。”乔新雪说得怅然若失。
  “我又不明白了。”
  “你知道《夏目友人帐》吗?你就长得跟那只猫一模一样。”
  ???
  “一开始让人想打,后面又让人觉得……挺逗的,很想上手rua,可可爱爱的。”
  初阳:“……”


第17章 难抑之情
  这次比赛,数学老师还给他们七班设计口号,亲自帮他们排列队形。
  学生们的动作也在高强度的训练下有了气色,至少不抢拍不落拍了。
  晚上时大家精气神比傍晚更好一些,都觉得挺有趣,因为这是九中开晚自习以来他们班大开先河全体翘课。还集体违规带零食进教室,体验了一把自由自在的荷尔蒙群体冲动的爽快,别提多开心了。
  但初阳开心不起来,他月考的时候在化学上失了很多分,差劲到只有寥寥几个空会填。于是他常把化学作业和他自己买的资料书带回宿舍学习。
  这天,他抱着书去食堂二楼吃夜宵。人很多,都是他们班的,大家肚子都饿,下课铃一响就奔如猛兽,生怕猎物立马就会跑了似的急切。
  初阳则不紧不慢,从裤兜里掏出纸巾,就着最近的一张餐桌站定,用纸巾把桌面擦干净之后把书放上去,还要把它们理得整整齐齐了才去一楼买馄饨。
  排队排得久,十多分钟后才买上,他端着上楼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盯着碗面,保证平稳,怕洒在衣服上。
  所以当他看到明来和林熠像两道人间绝美风景一样坐在一起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俊男美女,有说有笑的。
  傻眼的初阳的汤终于洒了,洒在手背上,烫得他惊醒过来,把碗放好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
  他没再管馄饨,而是直直地盯着俩人的一举一动。
  明来没说话,坐得端正,用勺子舀汤的动作不疾不徐,目光从手中的汤勺移到对面林熠的脸上。
  初阳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不知道林熠说了什么,好像把他逗笑了,薄薄的双肩一耸一耸的。
  初阳火气生发,可也不能这么冲动地跑过去,跑过去要说什么?不能莫名其妙冲人发火,不然会让三个人都难堪。他决定换个近一点的位置。
  明来背后是超市,超市是开在大阳台上的,内屋才是餐厅,而从阳台进餐厅的右边也就是初阳看到的左边有一道通往一楼食堂的楼梯,供超市人员搬货用的。楼梯那儿有一道小门,通往打饭台子内部,那里可以藏身。
  初阳躲到那儿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疯了,他半弯着腰挪近,扶着墙沿凭直觉找到二人的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头,刚好在他们位置的正中心。但由于明来他们没有贴着台子坐,初阳听得不是太清。
  什么“我不知道”,“有点为难”,然后是“好久了”。
  初阳的心被满是刺的血液包裹着,好像一只溺得无法呼吸的刺猬。
  他把耳朵竖起来再认真听,听到明来那湿润又沉重的嗓音说:“我觉得不可能了。”
  林熠道:“那这么说,他是单恋你了?”
  就是这一时刻,初阳冲了出去。
  “宋初阳?!”明来手中的勺子掉了下去,砸到瓷碗边缘。
  初阳已经非常明白明来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年慕容衾给明来的表白没有得到回应,也因为是被强迫,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而初阳因为想救人于危难胡乱也说了他喜欢明来,后来他们分开,明来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有什么病吗?”
  现在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有病,而且已经病入膏肓。这是他垂危的第三年,就差快死了。好不容易明来回来,却他妈天天躲避自己还和一个女生在这儿说什么往事?!
  他右手握拳撑在桌面上,弓着脊背附身直逼明来,眼里像埋了个定时炸弹,“你——刚才——说什么?”
  “初阳,你别激动。”明来伸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却不断地在桌面寻找着什么,然后,他摸到了那个勺子,冰冷的勺子。他将勺子握在手中,也终于镇定下来,缓了口气后对上初阳还在紧逼着的目光,“我们私底下说,宋初阳!”
  明来的脸本就白,现在因为初阳的突然出现和大动肝火吓着了,两颊都充满了滚烫的绯色,而眼睛里又盛着渴求,水盈盈的。初阳看着他,整个人都软了。
  他的眸子在明来对他眨了下眼睛的时候柔和下来,激动也收了半分,于是他撤回身子站直,这才去关注林熠。
  林熠没有对他的突然出现表现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只慢悠悠地用勺子舀着汤喝。察觉到初阳的视线,她抬眼,笑了笑说:“怎么了?”
  初阳随即挂上假得不能再假的友好笑容,“又吃夜宵了?”
  明来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来得太熟悉了,说明明来没在生他的气了。初阳忍不住扬起嘴角,胆子也提了起来。他偏头看着明来,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拄着下巴笑嘻嘻地问:“又一起吃夜宵呢?”
  林熠:“……”
  “你怎么从那儿蹿出来?”明来问。
  “找你呢。”初阳毫不避讳。
  明来不好意思地看了林熠一眼,又立马问他:“找我干什么?”
  “找你和好啊!”
  明来无话可说,但好在初阳没有在食堂发火,他的心里也稍微放松了些。
  “你都不关……”
  “我们先回去。”明来打断初阳,站起来端起碗准备走。
  初阳的火气和这几个月积攒的烦闷与焦躁都已经散了,现在明来说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再对他冷眼。
  于是他笑嘻嘻地和林熠点头作别,跟在明来身后。
  明来走得飞快,初阳揪住他空着的那只手腕说:“等一下,我拿我的书。”
  明来只好停下来,背对着他说:“快点。”
  初阳听话,赶紧跑到放书的位置,然而又在他拿上书的那一刻傻眼了。
  他大脑空白了一秒,然后,他手中的课本“唰”一下掉到地上。
  他带了三本书,资料辅助书,必修二的课本和一册习题。原本是垒得整整齐齐放在靠窗的桌子上,刚才却各自被甩在桌面边缘,最常用的课本放在最中心,他以为是谁不小心碰到了,也没怎么在意,所以直接拿起来,然而却摸到了上面的液体。
  在确认液体是什么的那一瞬间,书被他扔下去,自动翻开了,他看到上面被踩了两个脚印,还敷着一层又黄又黏的液体。
  他这人记笔记不喜欢用笔记本,喜欢书本里记得满满当当和原本的印刷字体齐齐挨在一块儿的存在感,这样让他觉得充实。但是现在……它们脏了,每一个字,每一个他费了很大劲儿学会的方程式,还有碰过它的手,指头,肌肤,细胞,分子,由外入里,寸寸滴滴,全都脏了。
  初阳原本被明来摁下去的那颗火苗又燃了起来。他着急地环顾四周,却看不出是谁会来故意搞他。这些吃饭的、买东西的、或者只是路过的人,他们都慢吞吞地和朋友有说有笑。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件事,更不肖说故意去朝他书上吐痰,踩脚印。
  他惹到谁了啊他?初阳无助而失落地低下头,开始反思这是不是之前他骂明来而遭的报应?肖君说得没错,他这张嘴会杀人,而现在,这是他杀人该遭的报应吧?
  明来终于发现了异样,来到初阳身边,“怎么了?”
  下一秒,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瘫在各处的书。
  初阳回头看着明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没事。”
  他们身后还是来来去去的学生,但比之前少了很多,俩俩挨在一起,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就又收了回去。唯有不远的角落,一个男生倚靠着阳台的玻璃门,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明来蹲下,小心翼翼地翻开被踩了脚印的一页,下面一页上粘着一张被使用过的餐巾纸,也隐隐渗出淡黄色的液体。他把书捡起来,放在隔习题册很远的地方,温柔地问:“你放这儿多久了?”
  “大概快二十分钟了。”
  明来要过去检查另外一本,初阳冷冰冰地说:“我不要了。”
  明来沉默两秒,问他:“真不要了?”
  初阳点头。
  “三本都不要?”
  “嗯。”
  明来忽然笑了,语气都宠溺起来:“你晚上学那么多啊?”
  初阳没应,他的脸因为生闷气而憋红,嘴巴委屈得撅着,在食堂昏暗的顶光照耀下,还显得有点可爱。
  而原本碰过书本的那只手还再不停地小幅度甩着。
  “我帮你处理吧!”明来摁住他那只不安分地手说。
  “嗯?”
  “去洗手间。”
  *
  到达洗手间,初阳躲得远远的,贴墙而站。他看着明来把书放在盥洗室的台子上,小心而紧张地翻开,再把它伸到水龙头下面。细细的水流淌到纸上,冲散了令人恶心的液体。
  看着明来一副认真温柔的样子,初阳原本那沉重的烦躁和恶心都慢慢消散了。
  他身上的那些刺也逃逸了。
  水流不能太大,不然会把整本书弄湿,明来冲了半天,那两个深重的脚印却怎么也冲不干净。他关掉水龙头,回头和等着他的初阳面面相觑。
  初阳不说话,但眸子很亮,表情也很乖。唯独那只碰过书的手,仍然伸得远远的,仿佛近一点就把他的身体和另外一只手也污染了。
  “你过来。”明来对他说。
  “啊?”
  初阳未反应过来,手腕再一次被明来逮住,拉到了水龙头底下。瞬间,冰凉刺骨的水哗啦啦地流泻到他手上。
  他的心脏也仿佛被冰冻了。
  接着,明来的手覆了上去,握住了初阳的手心。初阳本能地又要甩,但被明来摁住。
  “是洗手液。”
  明来视线示意他往台子上看,上面的角落里摆着两盒柠檬味的洗手液。初阳之前都没发现。
  这时初阳的心慢慢安定下来,也不再那么抗拒了,他感受着明来帮他搓手的力道,轻轻柔柔,仿佛拭去一缕停住的微风。
  他们这场漫长的冷战,也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他拭去了。
  初阳终于抬眸望着明来,“对不起。”
  “嗯。”明来简单回应,好像从没在乎过。
  怎么又突然这么冷漠?初阳想用这只手抽他两个大嘴巴子。
  但是,看在手被他搓暖也搓干净的份上,网开一面也留他一命。
  “你不生气吗?”初阳又问。
  “你帮我救活了树苗,当还一个道歉了。”明来边搓边说,很仔细。
  动作和话语都很仔细。
  他不生气了,这是答案。宋初阳不单纯,他只是要亲自得到证实。
  如果老师不亲口说那些话都是玩笑,他就会真的相信周任大杀四方浴血归来成为人民教师春风化雨。这多潇洒?
  相信了有何不好?又没有损失。
  “我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你不是没人要,你很好。”
  “嗯。”
  “明叔他们,我爸我爷还有……我。”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手洗好了,明来关了水龙头。
  初阳伸起来嗅了嗅,香香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棉花糖,慢慢拢在一起,温热而幸福。
  “你不用说清楚,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明来眸子转向那本书,话题也顺移了过去,“把这一页撕了就行,我看这一页你也没记多少,内容也不是特别重点。”
  说完,他把那本化学书拿起来。
  “你别费劲儿了,真的,我不要了。”
  “但你记了很多笔记。”
  “不要!”
  明来呆呆地看着初阳。终于,他狠下心一撕,干净利落。撕下来那页被他扔进垃圾桶里。
  然后他又一一检查其他的,没等初阳压下惊疑回应,淡淡的嗓音就又亮起:“我把我的给你,但没记多少笔记,你自己要誊抄一遍。没问题的话,跟我回教室去拿,还是你要……”
  初阳脸色已经完全缓和下来,但没在听明来讲话,而是沉迷地思考着什么。
  “宋初阳!”
  “啊,你说什么?”
  “你在想什么?”
  “你和林熠……你们,我,不是故意那样对她的。”
  明来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他很快就别开头,一副又是那种可亲的淡漠疏离的态度。
  初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看起来好像对周围一切不上心却还是让人觉得亲近?是因为外貌的缘故吗?宋先凌曾用孔夫子所言的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的君子之风评他,还与初阳自己做过比较,说那是初阳重新投胎都学不来的矜从。
  他爸也很喜欢明来的。
  明来忽然说:“我和林熠就是朋友,在食堂遇上了,就一起吃夜宵。”
  “这样吗?”初阳其实听得脑袋疼,感觉明来在解释又不是。
  但明来不会再说第二遍,只道:“好了,现在回去拿书吧。”
  “嗯。”
  只要和好了,其他的都没关系。初阳想,无论林熠和明来的关系如何,自己在明来心里的地位都是独一无二且不可撼动的,他是那个陪明来找到家又陪着他长大的人,纵使中间分开过三年,但那也只不过是他们的小打小闹,跟一辈子的情谊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坚信自己和明来会一辈子在一起,不论以何种关系。


第18章 友情接力
  七班体委给体操比赛抽签抽了个第一,于是数学老师设计的口号是:“七班首冲,必登其锋。”
  第四天正式比赛的时候,七班齐步入场,地面扬起一片灰尘,旋旋绕绕,口号声响彻云霄,他们只觉得自己嗓子都喊得辣乎乎的。正式开始做体操的时候依然不太整齐,但对比起训练的时候却好了很多,大家都被正式上战场的热血气氛感染了,慷慨激昂,奋力挥舞。
  几分钟的体操很快就过去,小跑步出场的时候,观众区开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他们一跑出场体育委员就带头喊:七班!七班!七班!
  只是重复地喊着这两个字,也有无限的感染力,算是带起了一片热血沸腾。
  比完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拿不到名次也得拿个精气神儿奖什么的。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班级位置,初阳看到体委与乔新雪击掌,路睿和她的小帮派搂着彼此欢呼,还有几个女生扎堆夸班长和体委领导的好,然后又有几个人赞叹数学老师和班主任的监督起了大作用。
  今天是出太阳的一天,空气里盛放着热气,扑在刚运动完的少年少女们红通通的脸上,柔化了所有悲伤的风。
  初阳开始喜欢七班了。
  他们班的下下一个就是八班。听到主持人让他们去候场的时候,初阳不自觉地歪头去看八班场地。
  他看到明来一个人坐在偌大的空凳方阵里。
  仍如苍山般屹立而孤独的少年。
  太阳太阳,赶快照照他吧。初阳这么想着的时候,身体已经跑过去了。
  “你发什么神经?”明来瞪大眼睛看他。
  七班和九班都还在位置上,中间独独空出来一个八班方阵,初阳这一动静实在显眼。
  但他不在乎,在明来疑惑的目光下把校服外套套上,拉链拉到最高,衣领都竖了起来,然后漫不经心地说:“看你一个人可怜,我过来陪你唠唠嗑啊。”
  “我们班马上开始了,安安心心看。等一下学生会看到要扣你分了。”明来向他眼神示意周围几个学生会成员。
  “哎,真是。”初阳嗟叹,但还是不愿意走。明来只好任由他。
  所以实际上俩人没说上两句话,因为很快八班就整理好队形了,明来看着他们,眼里满是羡慕。
  初阳揪着他敞开着的衣服下摆说:“没事儿。”
  明来没应他。
  八班做得非常好,用林熠的话来说就是漂亮。好到无法挑出毛病,所以他们班拿了第二,差零点一赶上十班。
  初阳没和明来说上话,八班的人马上就又要回来,他怕落什么闲言碎语,就屁颠儿屁颠儿地回到自己位置上了。
  体操比赛之后是午饭时间,两点又开始小团体运动赛。初阳没报名,明来也没有,七八两班的位置永远挨着,初阳就挑了个与明来最近的位置,看慕容衾的短跑接力。比赛进行到一半,他已经成功“篡位”到明来身边了。
  “诶,明来你看,慕容衾怎么又和肖君比上了?”
  “是呢。”明来看得专注,明显是在关注马上要跑最后一棒的肖君。
  而初阳关注的则是并排在他旁边的慕容衾。
  他们看着俩人做好起跑准备,一人一只手往前伸着,肖君胳膊长,他先拿到了接力棒。
  但是,他停了一瞬——慕容衾接棒的那一瞬。
  俩人前面一棒都是女生,身形和速度相差无异,势均力敌,她们是在同一时间差不多的位置点把棒子递出去的。
  等慕容衾也接到棒的时候肖君才迈腿跑出去,男生的长腿先天优势使他要快于慕容衾。
  但初阳记得其实慕容衾小学时跑赢过他们班很多男生。
  然而现在高中的男生和小学时候的男生还是不一样,慕容衾跑不赢了。还好最后也没落下多少,初阳为她捏了一把汗,尽管现在他旁边这个表面淡定的漂亮男生是他的对立面。
  明来肯定是支持肖君的,初阳想。肖君可是明来的朋友。
  “慕容衾要赢啊。”他为慕容衾鼓劲儿。
  肖君马上要到终点了,周围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初阳分不清是哪个班的。
  初阳又和明来说:“我好希望慕容衾赢,不只是为七班,但好像他们一个小组决定不了七班的总体成绩。”
  这时,肖君的前胸碰到了终点线。明来站起来,举高手鼓掌。
  初阳:“……”
  像是故意与他较量似的,初阳也站起来,不忿地说:“男女混合本来就容易悬殊,你看我们班……”
  “谁说一个小组决定不了总成绩的?”明来得意地打断他,“你好好看看,我们班又得了十分,甩你们班都甩二十五了。”
  初阳:“……”
  他往周围看了一圈,觉得还是回七班的好,不然要被说小叛徒。
  刚要走,明来拽住他,笑道:“挪了半天才有机会过来,怎么才几秒钟就又要走了?”
  “你好烦,你故意的。”初阳气得要跳脚。
  “好啦,就是一个小比赛。”
  “谁还没有点集体荣誉感了?”
  明来鼓掌的手停住,看着初阳。
  初阳嘿嘿笑道:“要是咱俩在一个班就好了。”
  这样就能和明来一起共享班级荣誉了,当然,即便输了比赛,他们也能一起遗憾和伤心。总之,就是能感受一样的东西。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想慕容衾赢,明来却想要肖君赢。他们站在对立线上。
  慕容衾输给了肖君,很多班也都输给了八班,八班的人没时间炫耀得意就被叫到大操场上集合,进行最后的颁奖仪式。
  林熠是广播站的,自然有机会成为大小活动的主持人,这是学校第一个大型活动,她就当上了主持人团队的排头兵。可能是校外学过播音主持,她讲起话来让初阳有一种亲临节目晚会的错觉。他又想看明来看到林熠是什么表情了。
  他站在中段,明来在他们男生队列的最后一排,他脖子都抻酸了才看清,好像是面无表情。他开心了些,开始想夜宵吃什么。
  想到晚自习课上,乔新雪先说起了体操比赛的奖金用途,打算组织一次全班聚会,请上老周、数学老师和体育老师。时间定在元旦,那天刚好是周日。
  聚会一事定下来,初阳蓦然想起自己还有慕容衾和肖君的人情账没还,觉得元旦那天可以请他们去滑雪场玩。
  又刚好在与明来和好的兴奋热头儿上,元旦不玩更待何时?这么和慕容衾说了之后,慕容衾用洞察一切的目光盯着他,“你确定是要请我出去玩?”
  “不是说了要感谢你帮我和明来那事儿吗,你、我、他我们三个。”
  “不。”
  “为什么?”
  “我一个女生,我才不去。”
  “那叫上肖君?”初阳急中生智的瞬间也钻出来一股畸形的快意。
  说完后,为了平息那层畸形,他希望慕容衾再次拒绝。
  “那,不他妈就是三男一女了吗?你当我傻子?”慕容衾虽然嘴上骂咧,但是语气却比刚才愉悦许多,这向来是她的风格,高兴起来时说什么都得加一个“他妈”做前缀。
  “那我叫上林熠?”慕容衾又说。
  初阳震惊,“为啥要叫她?”
  “她是我朋友啊。”慕容衾察觉到初阳的不对劲儿,放低了声音说,“班里的女生都不太喜欢和她玩,但我就觉得林熠挺好,反正我要叫上她的,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不去……”
  “啊,去去去!”初阳无奈地摆摆手,“这有什么的,刚好你们俩女生作伴。”
  初阳嘴上说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其实特没底,本来要撮合肖君和慕容衾的,现在慕容衾带上林熠,很有可能撮合不成反倒还给他自己带来一个大“隐患”。
  *
  下课后初阳不再在教室多留,而是第一时间去八班后门口蹲点,他知道明来爱走后门。八班的后门和七班的前门基本就连在一块儿,初阳刚蹲上点,就与明来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但肖君还是和明来一道儿,三个人就又一起往食堂走。实在是学校太小,教学楼食堂和宿舍三地连着转,转不出花样也转不兴趣点来,初阳的嘴角收平了请肖君去滑雪。
  “滑雪?我不会。”肖君简单直接。
  初阳说:“滑雪场内都有专门教练带初学者的,没关系,我们也不太会,主要是想谢谢你那时候帮我和明来打掩护,又赶上跨年,热闹热闹一下嘛。”
  “他们周六出不了校门,周日的话得家长打电话请假,你要慕容衾那边怎么办?”明来问初阳。
  讲完,他们到达了超市门口,仨人默契停住,往门边撤了一点让主道上进出的人。
  初阳解释:“慕容叫上林熠了,林熠说她妈妈会来接她,一道儿把慕容衾接出去,女生在一块儿班主任也不会过度担忧,自然会给她签字。再说了,她好久没出校门了,到时候要是再为难,我们也要想办法帮她的。”
  二人左一个慕容衾又一个慕容衾,像唱双簧那样目的简直不要太明显。肖君果然犹豫了,问道:“门票很贵吧?”
  初阳立即说:“不贵,有学生票价,而且组团更有优惠,我们去最近的西城滑雪场,时间上来得及。”
  他把关键信息都报备清楚,继续补充:“我们班第二天才聚会,那我们几个就滑周六下午,晚上去附近的游乐场,然后就可以一起跨年。”
  说完,他把手放在肖君的胳膊上,轻轻一搭,自我感觉肖君能体会他的真诚。
  明来看着他,神色略微沉重,但也没发言。
  “哦对了,跨年是节假日,他们肯定会搞活动,指不定玩半天的话可以半价呢。”初阳继续笑嘻嘻的。
  “啊,也行,你很有心。”肖君道。
  被夸的人笑得更开心了,最后才来邀请明来,“你也会去的吧?我最好的朋友。”
  明来沉默两秒才点头。
  吃完夜宵回到宿舍走廊上,初阳逮住明来后衣领,待肖君进宿舍之后才说:“我可能钱不够,你帮着我出一点。”
  “让你装盛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目的。”明来戳中初阳本来没存在却被慕容衾点燃的小心思。
  他不好意思地转开眸子,瞟着斜对面的309宿舍门说:“反正林熠也会去,你才是他朋友,就当是你请她。”
  “什么?”
  初阳一溜烟跑进了宿舍。


第19章 茫然徘徊
  气温骤降得厉害,学校就取消了晨跑。
  为了等明来一起吃早餐,初阳把之前的作息调整了一下,晚上十二点半睡觉,早上六点起。晚上他学得最多的还是化学,拿上明来换给他的那本,整理完笔记后,他抱着一觉安然睡到天明。
  晨光亮起时,他已经等到明来了。
  “今天我们俩先走,不等肖君了。”明来说。
  初阳一听这话就更开心了,心情明媚如朝阳,他笑嘻嘻地看着朝阳里的明来,明来前额的碎发还有些湿润,可能太匆忙的缘故,没来得及再用梳子梳理一下,一缕一缕地挂在光洁额头上。
  初阳忍不住伸手去碰,却被明来一下拍开。
  只要不和肖君一起走,只有明来和他两个人,他觉得怎样都是好的。
  吃早餐的时候,他们看到肖君和慕容衾俩人肩并肩地走进食堂,初阳傻眼了,只感觉好一对金童玉女,实在般配。
  “他们俩是什么情况?”初阳问明来。
  “还没答应呢。”
  “你怎么知道?万一今天早上刚答应呢?”
  “所以,你是有多希望他们俩在一起?”
  初阳喝一半的牛奶呛住喉头,心虚得不敢与明来对视。
  回到教室,初阳迎来他开心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不省心事儿。
  第二节课刚下,路睿哭哭啼啼地跑过来找乔新雪,“班长,我不跟周屿坐了,他好烦。”
  那个安安静静的不小心把他相机摔坏后又赔了两千块的男生。
  乔新雪好像早就见惯了这种事儿,先安抚好她,再问是什么原因。
  陆陆续续有人朝这边看了,眼见路睿要开始说,初阳赶紧站起来问她要不要坐。
  他本觉得自己不该听,可还没来得及走远,那句话还是轻轻松松就飘进了他耳朵:“他摸我。”
  “真的好恶心,我受不了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哭得好伤心。
  乔新雪还是很镇定,凑近她不知道说了什么,路睿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初阳靠在后门上,看到前桌悄悄把脑袋后仰过去。
  初阳走回去,拍了下那人的头道:“走,上厕所去。”
  前桌虽然努力镇定,却还是隐隐露出了局促。
  上完厕所回来时,路睿还没走,但是已经打过一道预备铃了。
  “是这样的,初阳,你看,睿睿她……”乔新雪顿了顿,看初阳没有知晓情况的理解,就强硬道,“她和周屿反正是做不成同桌了,我后面和老周说说情况再决定换不换,反正你就先和他坐一天吧。”
  初阳自然答应了,只是乔新雪说的这么“一天”,后来变成了很多很多天。
  *
  高一已经过去四个月,宋先凌才来接过初阳一次。
  初阳已经不想打电话给他了,知道他又在忙,肯定会让自己跟着明叔回去。
  周任都习以为常,见到明齐时还亲切地问:明来爸又来了啊?
  连周任都知道明来是何许人也了。
  初阳站在明来旁边,手里提着回去换洗的衣服,书包里装的都是零碎,没书。因为周日他要去置办滑雪装备,不打算学习的。
  周六的话,他打算多在明家呆一会儿,反正宋先凌都会说:“去你明叔家吃饭!”
  他告诉自己这才是他多待一会儿的理由,不是因为其他的。
  尽管下午社团还有课,回家的人依然还是多,周任一个人顾不了来的所有家长,家长们就自己排队等待签字。
  没参加社团也不回家的学生不算多,散乱地站着晃着。能回家的背着书包手上又提着大包小包,焦急地等待父母签字。不能回家的揣着衣服兜瑟缩着脑袋看他们,眼睛亮锃锃的,像融化到一半的雪。雪里透水,坚硬而冰莹。
  明来推着初阳退远一点,说别挡着家长,这一退,忽然撞上一个人。
  初阳抬眸不好意思地看他,觉得面生,带了个金属框眼镜,长得还挺好看,要乖不乖的。不知道哪个班的。
  他也看着初阳。
  看得初阳都不好意思了,主动说:“不好意思啊。”
  男生伸手推了推被撞耷下去的眼镜,眸子似乎亮了些,说:“你鞋带开了,这人多,你不要踩着自己。”
  初阳还是懵着的状态,垂下眼去看自己的鞋,果然鞋带开了。
  “哦,谢谢啊。”初阳说。
  “那个是你爸吗?”男生瞥着签退处第一个家长问他。
  初阳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回答了,“不是,是他爸。”他指着明来,明来面无表情。
  “哦,好。”男生点点头,离开了。
  车上,明来问明齐他和初阳长得像不像。初阳狂摇头,说一点也不像。
  “我来的次数多了,很多同学都把我当小阳的爸爸了。”明齐知道孩子的意思,解释道,“我和你爸小时候也一直在一起玩,对外我都说他是我亲哥。”
  “所以,你也是我儿子,小阳。”明齐说着,微微偏头回看他们。
  初阳听得心狂跳,都不敢言表。
  “宋叔对我也好,这样算下来,我也是他半个儿子。”明来回应他爸,也是在给初阳做安慰。
  “是,你们俩啊,吵来吵去的,跟亲兄弟一样。”
  二人沉默,明齐又道:“小阳你什么时候叫上你爸一起来我们家吃晚饭呗,也不知道你们爷俩儿是怎么熬得住顿顿吃食堂吃外卖的日子的。”
  “习惯了。”初阳回应。
  *
  苏青下班时间晚,明齐接回俩孩子之后又立马转去殡仪馆接妻子。走之前吩咐明来把饭煮了,煮五个人的份,算上宋先凌的,看看能不能把他叫过来。
  家长一走,明来就去煮饭。殡仪馆和他家住的小区不算远,路段很好,即使是下班高峰期路道也不太堵。按照他爸开车时速习惯,一个小时就能接回来。
  明来煮好饭之后,带初阳进卧室找衣服换,要把校服和穿脏的衣服扔进洗衣桶洗。
  初阳很久没来市里边的明来的卧室了,比以前干净也更拥挤一点,书桌换得更大了。初阳感慨他爸妈真是无微不至,照顾他高中学习紧张,连窗帘也换了防光的,浅灰色,双层,内罩雪白薄纱,寒风吹得向内翻飞。他哆嗦一阵,坐到书桌前,看对面衣柜前翻找衣服的明来。
  “我们好久都没这么独处过了。”
  明来一愣,淡淡的声音传过来:“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不现在说什么时候说?在学校好烦,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你。”
  “你?还是谁?”明来知道初阳讲话套路,总是正反两个味儿,专门针对他的。
  “你,和所有广泛概念的‘我’。”初阳含糊其辞,随意拾起桌面上最近的一本书,《培根:绘画奇才》。
  封面是一个男人趴在草地上,肉体扭曲变形。
  “你平常都看这些吗?”
  明来猛地回头,扔下刚从衣架上退下来的衣服,跑过去一把把书从人手里抽出来,“你看不得!”
  初阳傻眼,这么大反应,他偏要看了,站起来要抢,明来却一下跳到床上,拿着书的右手举高,躲过了初阳。
  “我也要上来咯?”初阳哪能放弃?
  “你真看不得,不是你这小孩子看的。”
  “……”
  明来趁他要上床之际又跳下去,跑到壁柜前迅速抓住一个带锁的木盒子。听到初阳越来越近了,他迅赶紧把书塞进去,上锁,转身,对上初阳失望的目光。
  “我学习培根的色彩。”明来解释,“他的画可能不适宜你这种还是儿童思维的人看。”
  “你什么时候才记得起来你才大我几个月?在学校还左一个他哥又一个他哥的,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你单方面这么认为。”初阳急眼了,直接开始攻击明来自身。
  “快去换衣服,有什么要聊的吃完饭再聊。”明来劝慰。
  “要是我爸来的话,坐不了多久就会走的,聊个屁聊,你真会挑原因躲避。”
  “那,你说吧。”明来背着手绕过初阳,又回到衣柜前,捡起那件掉在地上的T恤扔向他。
  “本来我就只是想问你在北京有没有受欺负什么的。”初阳望着手中的T恤喃喃。
  “没有,真的。”
  “那你在八班呆得怎么样?”初阳说着,脱掉校服外套,里面是卫衣,卫衣里面又穿了衬衫。“那个叫什么谭的,有没有再为难你?”
  “他那个人……”明来笑着说,“看谁都不顺眼,我不是他第一个针对过的人。”
  “那就是还有过?只是你不在乎?为什么?”
  一连串问题把明来笑容都问僵住了,他随口说:“有说过我是花瓶什么的。”
  “操!”
  “估计是我那次在班上流鼻血的时候让他觉得我柔柔弱弱,后来考试又都没考好,他更觉得我空有皮囊,什么都不会,还是个妈宝男。”
  初阳扔掉T恤,健步到明来旁边问:“他这么说你了?妈宝男?”
  明来高初阳快一个头,初阳仰头紧紧盯着他,“还有,流鼻血是怎么回事?”
  “和小时候一样啊,吃太多甜的了。”
  “他这么说你具体是哪天?”初阳想起苏青跟着去接明来那个星期,当时明来好像刚哭过一场,很可怜,像是被欺负的。
  “就军训那个星期。”
  “流鼻血就哭了?”
  “哪里哭,你哪只眼睛看着我哭?”明来不忿,也直直盯着初阳反驳。
  “然后谭什么鬼就说你妈宝男了是吧?”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吗?初阳知道不会的。
  明来没答,回头继续翻找衣服。他拿下一件外套,也扔给初阳,突然问:“你呢?”
  初阳:“我?我在七班慢慢好起来了吧,或者说只是之前我太在意了而已,后面大家根本没那个闲心管我是谁,反正就和那么几个能聊的同学讲讲话,其他时间都好好学习。”
  “你的成绩还挺不错。”明来找到自己要穿的,拿上后离初阳远了一点,还没等初阳回应他就开始赶人,“我要换衣服了,你出去。”
  初阳真的想抽他两个大嘴巴子。
  “但是,”临走,初阳留下这么一句话,“你的成绩在我意料之外。”
  聊天在二人把衣服放进洗衣机里时又继续,他们一左一右靠在卫生间的通风窗口处。
  外面是灰茫茫的天空与高楼建筑,一群不知名的黑色飞鸟在楼宇之间转悠。
  “你想学文还是学理?”明来问。
  “学理。”
  “哦。”
  “你呢?艺考?”初阳问。
  “嗯。”
  初阳轻轻“哦”了一声,突然站直,语气坚定地说:“我想和你在一个班。”
  明来拄在窗沿上的手肘一晃。
  “真的。”
  尽管外面天空灰暗,但初阳的眼眸里闪着熠光。他把期待毫无保留地展露给明来看。
  见明来愣着,他又笃定地说:“我要转去你们班。”
  明来迅速道:“八班一点也不好。”
  初阳“哼”一声,抱起双臂道:“管他好不好,七班也不好。”
  明来脸色沉下去,语气带点无奈:“你别把转班这种事当儿戏,宋初阳!”
  初阳看着明来,语气近乎撒娇:“我真的想。”
  明来偏开视线,茫然地看向窗外。
  那群鸟还在徘徊。
  他看不见它们的眼睛,无法知晓它们寻找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第20章 鱼群世界
  初阳先回了客厅,明来又去整理收纳盒里的衣物。收纳盒满了,床单和沙发套子等大件用品铺在上面,在最深处才找到几件父母的上衣。
  要洗的比平常多,明来隐约觉得不对劲儿。这些大件上个月父母才带着他一起收拾过的,这才几个月,怎么又要都洗一遍?
  初阳轻车熟路摸到厨房,想打开冰箱找点喝的,却只见一瓶孤零零的波子汽水。苏青人生一大爱好就是囤各种罐装饮料,囤起来但不喝,只爱给人展示。而且会单独买一个小号冰箱,里面就只装她囤起来的那些饮料,同色系列摆满一格,比超市的还要整齐。
  他以为自己打开这个非常熟悉的冰箱还能再看到琳琅满目的各式饮料,但里面却只有这一瓶了,摆在最中间那一栏。寒气喷到他脸上,他打了个激灵,抱手走到门边,问对面屋子里兀自发呆沉思的明来:“你妈平时这么爱收集饮料的人,怎么今天冰箱里面空唠唠的?”
  “不知道。”
  得到人一声不在意的回应,初阳咂嘴,不好意思把最后一瓶饮料收入囊中。
  两分钟后,明来也来到厨房,二话没说就把汽水拿走了,自自然然地从他初阳面前经过,回到客厅,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广告的声音响亮,盖过洗衣机微微的嗡声。初阳走过去,明来没发现,手中的汽水被一把抢走。
  “宋初阳?!”
  明来站起来要抢,初阳瞬时跳到沙发背后,胳膊跟着往后背一伸,将饮料拿得老远。
  “你怎么这么幼稚?”明来踢掉拖鞋跨上沙发。
  “你在卧室的时候不也这样吗?”初阳边说着,身体立马又后退一步。
  “你讲不讲道理了?”明来站定,含怒看着初阳。
  初阳嘻嘻地笑。
  明来更怒了,带上情绪说:“你做事从不讲道理。”
  初阳继续笑着,恬不知耻地要求:“只要你答应我下学期转班和你在一起,这饮料就归你。”
  “……”明来的脸瞬间垮下,拿初阳没办法了。
  初阳收了笑,及时安慰:“好啦,其实这瓶要过期了,你别喝了。”
  他把饮料递到明来面前,明来没接,他又哄道:“我下楼给你买新的行不行?”
  明来别开脸,两秒后才闷闷出声:“我跟你去吧,电视也无聊。”
  说着,他接过饮料放到茶几上,没待初阳回应,便兀自走到门边换鞋,然后又继续说:“估计之前囤的那些都过期才清掉的,我们去买一些回来,晚上要是你爸过来,也要喝。”
  “好!”初阳开心地跳过去。
  小区楼高二十八层,他们家住六楼,两个电梯门都直往上走,还没回下。俩人站在电梯门前,忽然听到楼梯那边传来熟悉的女声。
  “我怎么说的?先把他送去老宋家,等事情确定了再接回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出声的人很疲惫,每个句子都在往下降气,似是挣扎了很久的无奈。是明来的妈妈苏青。
  “还要再怎么确定?反正我约了今天来看房的,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这句是明齐说的,语气还是温柔,但在较理,没有屈让。
  只是这样两句话,明来就已经听出来了他们在“吵”什么。
  他想走,可偏偏电梯都还在上升。
  “他都这么大了,有什么事儿是该和他商量的,况且,他也知道我们为了他借了钱的啊!”明齐又说。
  “那你就不能再去请宋先凌帮忙一次吗?”
  “请请请?我们欠他多少了?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脸了。”
  没听到苏青的声音了。
  初阳拽了拽明来的衣角,明来回头,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但很冷静很克制,像是冰霜。
  单元楼的楼梯左右都有,明来伸手示意初阳走另外一边。二人走得轻,也不敢回头,怕已经静默了好几秒的父母忽然转出来看到他们。
  但幸好俩人都没有听到脚步声,应该是还在原地。下到五楼,明来又隐约听到苏青说现在怎么办。
  “把他们支开,等客人来看了房子再确定吧。”明齐说。
  小区很大,他们家在中段,要走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才到大门口。俩人买饮料来回的途中,对楼道里听到的事只字未提。
  但进门时他们都挺忐忑的,手上提着两大袋饮料,生怕苏青怪他们乱用钱。
  但还好,两位大人赶着支走他们,让把饮料放到冰箱就去买菜。
  刚回去又出门,初阳小声问明来怎么办,他们要呆到几点才能回去。
  “我们去哪里玩吧。”明来神色淡淡的,似乎没为父母的有意隐瞒而担忧。
  正是因为每次遇事明来都一副冷静而坦然的态度才导致初阳无法开口安慰,他又很不会说话,怕触及人内心防线什么的。他知道明来现在很难受。
  所以他说:“要不,我们去看鱼吧?”
  水族商店离小区至少有二十多公里远,在街心花园那边,就算打车去都要半个小时,又到了下班高峰期,路道肯定拥堵,堵来堵去的要花一个小时以上。
  俩人到的时候都六点半了,这正合所有人的意。
  以前初阳每次买鱼都是陈尹带他来挑的,教他怎么看鱼儿的健康状况,教他怎么看哪些是定水鱼以及教他如何选择鱼种。
  家里养的是热带鱼,他就只看热带鱼了。
  看了几缸热带鱼后,他被一群盲鱼吸引,趴在鱼缸的玻璃板前,好奇地盯着那群白色的盲鱼畅通无阻地游来游去。
  “生物的器官如果没有实质性作用,就会退化,反而其他器官的功能性会增强,以适应他们的生存环境。”他给明来说。
  明来微微弓背站在他身后认真地听。因为不能大声喧哗,他便以大概只有初阳能够听到的音量说:“你投一点点鱼食看看。”
  初阳投了进去。
  鱼食刚入水,鱼儿们便一瞬蜂拥而至。逆水上游,鱼鳍和吻须被水波冲散成漂亮的花旋,鱼儿半透明,初阳能看到它们的脊椎和涌动的内脏。
  食物被分羹完毕,鱼儿又各自散开。
  它们游移在一方狭小天地,循环遇见。
  “这种鱼出生一两个月的时候其实是看得见的。”初阳又补充,“后来眼睛这个器官才慢慢退化,适应漆黑无光的环境了,也能很好地生存。”
  明来问他:“那它们听得到我们在讨论它们吗?”
  初阳笑了,道:“能。”
  “真好,这样也不至于是毫无感知地活着。那红玫瑰呢?”
  俩人又到装红玫瑰鱼的鱼缸前,初阳说:“你家也买了红玫瑰的。”
  “但我爸我妈哪里会跟我讲这些?又不像你妈妈,她什么都跟你说。”明来道。
  “是哦,那我跟你说。”初阳一直衔着笑,很开心,“红玫瑰发情的时候会出现一种婚姻色,你看那一缸。”
  他激动地指着旁边一个稍小型一点的鱼缸,里面的鱼儿均成红色,鱼嘴至鱼鳍有一条细长的黑线,这条黑线在轻微地闪现蓝色光泽。
  “它们……这个鱼缸里面的是不是亲鱼啊?”明来问。
  “是。”
  于是俩人认真数起了数,尾部更红的是雄鱼,尾部发黄的是雌鱼。但是鱼儿游得太快,他们的眼睛看不过来,最后只能放弃。
  正要去看另外的鱼种时,初阳又补充:“听说当两条雄的红玫瑰相遇,他们会各自旋转,以使婚姻色变浓,这样就能显示自己的美丽。”
  “是吗?”明来半信半疑地问。
  “当然。”初阳面上笑得开心,其实心里有些忐忑,因为他怕明来听出来这是他故意的断章取义。
  之后他们步行去了菜市场,然后茫然地站在入口,不知道要先往哪边走。
  菜场入口和宽阔地带都有很多推着推车运货的年轻男人,穿着统一的皮大褂,背面印着商铺或者品牌名称。
  俩人站在入口,看着菜市场里面,带着孩子与老板讨价还价的中年女人,背着书包窜来窜去还不归家的高年级学生,抽着烟挽着裤腿走来走去不知道干嘛的中年男人……混乱又鲜活。
  他们身后有个卖烤红薯的络腮胡男人,穿迷彩大衣,戴个黑色捂耳罩,脑袋瑟缩在竖拉起来的毛衣领子里。
  推车上有个钢铁烟囱,冒着木炭和红薯香气混杂的清浅蓝烟,蓝烟融进已经起了雾气的薄夜里。
  初阳打了个喷嚏,然后说想吃。
  明来说好,先他一步走到推车前,还没开口就见男人的眼睛一下亮起来,仰头看向天空。
  明来顺着他的视线也向上看去,看到大颗大颗的雪花飘落。
  而初阳站在明来身后,目光定于明来仰着的侧脸上。猝不及防,他打了个喷嚏。
  明来对那个老板说:“两个烤红薯,谢谢!”
  他们很少来菜场,摊位上的菜被人们挑挑拣拣只剩没人要的,洒上点水充新鲜他们也看不出来,心里想着的是到底要晃到何时才能回去。
  红薯刚好吃完时,他们逛到了海鲜区,初阳问明来想不想吃海蟹。
  明来摇了摇头,说他爸妈估计没心情吃,简单买一些就好了。
  说完要从海鲜区出口走,却忽被初阳拉住。
  “你看!”
  明来回头,看到初阳指着的右边入口处,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正从一辆白色货车的车厢里搬货,他手里抱着两个叠着的大泡沫箱,泡沫箱盖子被透明大胶布缠了很多圈,他的指甲抠着凸出来的胶布借力,得以扶稳箱子而从车厢口跳下来,落地的瞬间,他的膝盖不知道什么原因弯了一下,上半身立即往前匍去,但是很快又自己站稳倒回来,双手始终紧紧护着怀里的泡沫箱。
  箱的侧面写着“轻拿轻放”几个红色大字。
  那是肖君。明来记得他打篮球时把膝盖搞伤了。
  肖君站稳,抬头准备走过来时,也看到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
  攻2在分班之后出场


第21章 待宰小鱼
  肖君看上去灰头土脸的,穿一件很旧的棉牛仔衣,上面沾着许多小泡沫球。他站立在冷风中,小泡沫球不安分地飞到他红透了的脸颊上去。
  他笑着对二人说:“等我把剩下几箱搬过来。”
  “我跟你去吧。”明来把口袋递给初阳。
  初阳走进肖君指着的一家小鱼店里,店里的玻璃缸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堆放在地上,左右两边都有。他站在鱼缸中间,看着明来和肖君并排远去的身影,有些不知所措。
  店内,冲浪泵的声音隔绝了外界的人潮声。
  初阳犹豫要不要过去帮忙,这时,一个男人从挂着布帘子的隔门里间走了出来,看到初阳时很惊讶,语气也不怎么和气,“买鱼?!”
  “我是肖君的朋友。”初阳道。
  “哦?”男人嘴角咧开,又问,“什么朋友?”
  “我和他一个学校的。”
  “哦?”男人的语气忽然有些轻蔑,似乎是觉得肖君不可能交他们这样的朋友。
  至于“这样”是哪样,初阳也思考不出来,反正他第一感觉是这个男人对肖君交朋友一事不上心,所以才对肖君的朋友也不和善。
  男人在火炉前面的矮凳子上坐下,冲浪泵的声音还在嗡嗡地吵闹着,初阳的心也胡乱地跳动着,他走过去,在男人面前蹲下,问:“您是肖君的爸爸吗?”
  男人没看他,自顾自地伸手从黑色外套里掏东西,但是没掏到,他不耐烦地抽了回来,还“啧啧”了两声,而后才回答:“不是。”
  “那肖君……”
  “我是他继父。”
  初阳没再敢问了。男人也明显不是很欢迎他,又拾起身来去找他在衣兜里没掏到的东西。
  大约五分钟后,明来和肖君一人抱一个泡沫箱回来了。
  泡沫箱里装的是鱼,大概一箱三十几条,能有五六十斤重。明来的衣服被泡沫箱底部漏下的脏水弄得又脏又腥,但他浑然不觉。
  刚放下箱子,有个客人过来买鱼。于是三个小辈规矩地退到隔门边,排排站地看着男人给女顾客挑鱼称鱼然后又杀鱼。
  男人手起刀落,鱼儿在落下第一刀的时候挣扎了一下,眼珠子鼓得都要掉出来,第二刀又无缝连接地落下去,它终于毙了。
  初阳的心跟着惊跳,然后看到肖君过去熟练地拿起来装袋,装完之后递给顾客,顾客打开手机扫贴在旁边墙上的二维码付款。
  付完款后女人突然来了声:“老李,里面那俩小帅哥谁呀?”
  “嗐,小君的朋友,来找他玩。”
  这句话终于是让初阳觉得这个男人和善了一点。随后这个和善的男人终于招呼他们,从内屋拿出两个同样的矮塑料凳。
  初阳和明来坐下,只见男人又去查看泡沫箱里的鱼,然后语气不太好地问肖君单子在哪里。
  肖君从外套兜里掏出两张玫红色的单子递给他,动作很快,怕拖久了男人会生气。等男人核对完后肖君才在二人面前落座。
  然后他们仨又一起看着男人徒手把鱼都捉进玻璃鱼缸,一手一条,动作迅速麻利。平常动作敏捷的鱼儿此刻经过男人之手却像待宰羔羊般,已无力动弹。
  然而在被扔进水里的那一刻,它们又立马蹦起来,摆动着躯干,游得欢快。
  终于清理完毕,男人的手已通红,蹲到炉边去烤火。
  三个孩子同时给他让出一个宽阔的位置。
  男人不由得嗤笑一声道:“我是会把你们吃了不成?”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句话让孩子们应激而起的反应正合他意。
  初阳和明来面面相觑,没敢说什么。
  男人又道:“找肖君玩什么呢?这么晚了,买菜?买的什么?”
  说罢,不等孩子回答,他自顾伸手去拨开初阳手中提着的塑料袋,初阳还迎合地凑了凑,想着他可能会给点意见。看到男人又轻蔑起来的那张脸时,他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
  “这菜还能吃?都快冻坏了。哎哟哟,乖乖,去超市买都比这儿好,这儿太冷了,这些菜撑不了一天就要被冻坏的。”
  初阳:“……”
  “谢谢伯伯的建议。”明来很平静地回应他。
  男人又恣意地笑起来,那张脸得意到似乎能把两个外来小孩轻松拿下,逗来逗去的实在让他开心。
  偏生这个一脸冷漠的小男生还看穿了他的把戏,已经在暗自生气了。
  “他们烤暖了就走。”肖君及时解救。
  男人大声道:“不是来找你玩吗?去哪儿玩都还没说,不留下来吃饭?”
  “我们烤暖和了,也很晚了,该回去了。”明来说着站起身来,初阳立即跟上。
  还没动身,就又来了个女人。这次男人没起身招呼了,而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废话地问她来了啊。
  女人把灰色围巾上的铺雪拍了拍,指着肖君说:“跟我回去吃饭,吃完再回来替他。”
  压根没看到初阳和明来俩人似的。
  “我妈。”肖君小声地对二人说,说完朝女人点了点头。
  这时女人才微微看了二人一眼,落白很快,“这就是你说的那朋友?”
  “嗯,是。”肖君怯懦地回答。
  “没时间去啊,孩子们,马上就期末考了,你们自己去玩吧。”女人偏眼看着他们说。
  初阳又一次不知道说什么,他在自己家人和明家人面前那一套死乞白赖在肖君家这儿是无论如何也用不出来的。
  明来冷静地回应:“阿姨,不是这周,是下周六。”
  肖君立即轻轻打了明来一拳,示意他不用再做努力。初阳看到肖君脸上浮现出委屈和无奈,两种特别的情绪交杂在一起,使他在这受冻和腥臭的房间里,看起来很可怜。初阳想起那个意气风发的带领八班踏进阳光里做体操夺得亚军的少年,英姿飒爽,惹得众多姑娘欢呼。
  肖君气度非凡,有一种稳定的豪气,光是看着就很有安全感。
  现下这一秒,却颓然得像被挤在泡沫箱里的奄鱼。
  初阳忽然觉得,他们都是鱼。他和明来是被关在漂亮玻璃缸里供人观赏娱乐的鱼,肖君是被提上屠宰砧板结局已定的鱼。
  “下周六?下周六更不行了啊。”女人没有任何思考,似乎早就安排了下周六的任务,“下周六跨年,客人多,正好卖鱼呢,家里边的妹妹还小,没法儿帮忙,肖君得辛苦一下帮我们做活儿了。”
  肖君推了推明来,初阳眼尖,看到了,他赶紧说:“好,那谢谢叔叔阿姨了,我们走了。”
  然而这句话却让两个大人神色瞬间黑下来,似乎戳中了他们内心死守严防的那道对孩子的大度尺线。
  果然,男人又叫住他们:“下周六几点啊?你们不是下午才可以出校?”
  女人大呵:“没时间!也没那个钱!”
  尺线又被她紧急地防守起来,这次用的是更牢固的现实性的东西。
  明来双手握拳,脸绷得很紧,女人是自责的,他看到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愧疚。
  他们无法去评判这样家庭的父母能给孩子带去什么,又如何自私地限制了孩子的什么。他们处在幸福的家庭乐园里,不知人间疾苦。
  他们想要去玩,那就去玩了。
  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来说,最简单也最致命的区别就在这里。
  甚至在回到家里后,他们还可以对着父母诉苦在鱼店被一个男人看不起,被人家戏谑不会买菜,然后买菜又被欺骗,全选了被冻坏的。
  家里温柔可亲的大人会摸摸他们的头说,没关系,家里还有其他吃的,她去给他们做。
  那个烤红薯是他们与外面世界唯一温暖且适合的连接点了。
  *
  回到家,苏青把初阳叫进厨房,初阳不明所以地眨着大眼睛看她。
  苏青说:“我老是想着,你们俩父子这么随随便便地乱吃不行,小阳,你得学会做饭,然后照顾你爸。”
  “啊,好的,阿姨。”
  “做饭是人生存的基本职能,走到哪里都得吃饭是不是?”苏青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腩。
  “嗯。”初阳左看右看,不知道寻点什么做。
  “男孩子,不对,不是男孩子了,十五岁了,大男生了。”苏青察觉到初阳的迷茫,转身指着对面柜台上他们买回来的菜说,“拿出来洗一下,择新鲜的。”
  然后又回到上一句,“大男生了,照顾父母照顾朋友照顾弟弟妹妹,最基本也最容易让他们觉得温暖的方法就是做饭给他们吃。”
  苏青用指甲抠开牛腩盒表层的保鲜膜,又道:“以前,大人们觉得做饭只是女孩子的事,现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要改善这种教育观念,男孩子……男生,也是要学会做饭的。”
  “那,”初阳很激动,“那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你们也觉得男生可以不用只是喜欢女生了?”
  苏青落在牛腩上的刀停了,手也顿住。
  “啊,没什么,我只是乱问的。”初阳赶紧低下头,茫然地在那堆菜里寻找。
  寻找什么,他知道,但是并非那么容易。
  切肉的声音响起来,但苏青的话没再回去过。
  之后她讲的都是做菜方法,初阳听得很认真,因为苏青提醒他,宋先凌真的瘦了很多。


第22章 无人知道
  初阳并没有在明家见到宋先凌,回去后也没见到。
  因为买菜做菜耽搁,回到家里都十点半了。他看到鞋架上有他爸常穿的黑色皮鞋,鞋边是脏的,沾了星星点点的泥迹。
  按道理,没去乡下考察的话,鞋子上是不会溅上泥点的。他又是个极其讲究的人,爱干净爱规整,连鞋尖都要对得整整齐齐。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去了墓地。
  把宋先凌的鞋子洗干净了初阳才回卧室,回想起今天发生的种种,他有种内脏被掏空了的后痛感。
  苏青阿姨和明齐叔叔奇怪的表现让他隐隐担忧,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又在刻意隐瞒什么?
  但他故意给明来科普鱼种习性时对方的耐心和认真、买烤红薯时朝自己看过来的暌违三年之久的亲昵眼神都让他回到了童年的幸福乐园里。
  有明来在,他太幸福了。
  这是他唯一一个能明确表达出来的感受。
  初阳在床上坐了很久,终于反应过来要洗澡睡觉。换衣服时他才想起自己一身穿的都是明来的,白T恤、黑色厚夹克,黑色的面绒运动裤。他把它们脱下来,一一整理好才抱着睡衣去了洗澡间。
  洗完澡,初阳来到电脑前。他的手机宋先凌还没还给他,现下连个老人机都没有,只能用电脑登qq给明来发消息,问他他爸妈有没有提下午他们偷听到的那件事。
  明来回复的很及时:“没。”
  初阳一看就知道明来已经回卧房了,不然在爸妈面前,明来绝不会大胆肆意地玩手机。
  所以初阳有时候又觉得明来可怜,为了让父母开心,他总是费尽心力去表演乖乖学生。实际上他真的懂明齐和苏青的心思吗?这样茫然地努力了十年,有让他们真的成为像他和宋先凌这样实实在在的家人了吗?
  毕竟,明来当初是自愿跟他亲生父母走的。
  明家夫妻知道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过激的反应,似乎知道终有一天明来会离开、会不属于他们一样,平静地接受,平静地送别。
  那年毕业典礼上,他们六年一班合唱《送别》,唱得大人眼含泪花,初阳也哭得稀里哗啦。
  他旁边空出来一个位置,是明来的。
  在他们离别之前,初阳还因为告白一事与明来打架,他用扫把把明来的头打了一个大包。
  之后明来顶着那个大包,被亲生父母牵着上了大巴,大巴车从红枫岭的盘山公路驶离。
  初阳跑过去的时候,红枫岭再也没了那个少年。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斟酌了一会儿,初阳决定不追问,只回复他:有什么事儿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帮你。
  这次,明来回复得很慢。在初阳昏昏欲睡得脑袋瓜子要掉桌上的时候,消息的提示音一下把他惊醒。
  【明来:晚安】
  *
  初阳答应慕容衾要请到肖君的,可是却给她带去了坏消息。
  慕容衾没生气,她挽着林熠的手笑眯眯地看着他,豪爽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四个不照样玩吗?”
  说完,她的眼睛却瞥向了八班。七、八两班的签退地点挨在一起,她自然很容易就看到肖君。
  是他继父来给他签的字,初阳也看到了。
  这次宋先凌终于来接初阳,初阳便无法和明来一起过去给肖君再做邀请。做多了,就显得他们装优越。
  宋先凌和周任在一边交谈,初阳就问提着大包小包的慕容衾去林熠家是不是真的没事。
  “没事儿,我可是给老周写了保证书的。”慕容衾说。
  “什么样的保证书?”初阳问。
  “保证不和男的出去鬼混。”慕容衾咧着嘴笑,也不知真假,初阳乐了,说跟他出去可以放心。
  倒是林熠……初阳想,自己和她不怎么熟,明来和她才熟。而现在慕容衾又和她成了朋友,这样一看,怎么反倒是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孤零零的初阳第一次见林熠的妈妈,她妈妈长得也很美,有点风尘味道,一时之间就吸引了很多学生的目光。
  宋先凌签好字回身,也看到了林熠的妈妈,这俩大人一见面就攀谈起来,明齐也凑了上去。
  几个大人忽然聚在一块儿,明来从大人堆里挤出来说:“他们说要一起吃个饭什么的,我们今天自由了,可以多玩一会儿。”
  “真的?那我们先溜?”初阳欣喜。
  “好。”
  于是他们去找慕容衾和林熠征求意见。
  谁知这俩女孩子早就蹿到八班那边去了,还和肖君聊上了?!
  初阳跑过去,拍慕容衾的肩膀问:“聊什么呢?”
  慕容衾伸手拨开他,笑得腼腆又开心。
  肖君说:“我爸同意我和你们一起去玩了。”
  “真的吗?”初阳开心道。
  “嗯。”肖君点头,然后搭上刚刚走近的明来的肩膀。
  初阳看着他们,瞬间就有点失落。他无法光明正大的像肖君那样搭明来的肩,也无法像慕容衾和林熠这样迅速找到一个可以去对方家里过夜的知心朋友。他伸起手来,只有一阵寒冷的风。
  关于他和明来的关系,坐在车里肩膀摩挲着肩膀,这已经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最亲密的时刻了。
  但是天气很不错,冬天里依然会有蓝天和太阳。
  几人买好票,换上装备,坐吊椅入场。
  西城的滑雪场不大,而且南方不常下雪,就算是像上周六那次径州的第二场雪,也只是落了浅浅一层。
  所以光靠人工造雪的滑雪场要收成本极不容易,趁着节日时分抬高票价也是情有可原。装备租赁和车费饮食费等算下来,超出了初阳的预算。
  看来回家得砸存钱罐了。
  更没想到的是,初学者还要再加两百的教学费。
  初阳气得直想摔板子,但是明来及时看出了他的为难,上前与教练商量,说他们可以带初学者在练习场练习,先不进滑雪道。到时候他可以检验看两位初学者是否合格,合格了再正式进去滑雪。
  “我们是学生,今天都是偷偷跑出来玩的,用的是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零花钱。教练,你看看,我们自己玩着,也不浪费您时间是不是?您还要带其他更小的小孩子吧?”
  明来声音又变得乖巧了,那种沉稳冷静中带点撒娇的意味,外加之他这样一张光是坐吊椅入场都能惹来对面很多双眼睛注目的漂亮面孔,教练完全承受不住这双层美丽攻击。
  初阳听乐了,嘴巴咧得老大,差点没笑出声,然后,忽然瞥到右前方林熠也笑得如沐春风。
  上帝!她的笑好看得简直能把整个滑雪场融化掉。
  初阳溃败,觉得自己又离眼前美少年远了十万八千里。
  帅气和美丽天生一对,不是吗?
  他退开了,余光望见明来商量完毕后幸灾乐祸地朝林熠比了个OK。
  初阳闷闷不乐地想,如果是帅气和帅气呢?能凑在一起吗?我的长相能称得上帅气吗?我配得上明来吗?我明明做了一件算得上好事的好事,可我好失落。
  我进入了青春敏感自卑又懦弱的时期。
  真他妈俗气。
  *
  初阳小时候学滑雪遇到的那个教练特别粗鲁,他滑到一半摔了,教练冲过去一把就把他提起来,吼着问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抱人。初阳边哭边说不知道,那教练只好又耐着性子再说一遍,滑的过程中髋关节和膝关节用力撑住身体,双臂展开,腹部吸气微微向前,像是一个拥抱的动作。
  还是不会。
  教练让他想象他拥抱过的人,滑出去的时候就幻想自己在和TA拥抱。
  他拥抱过陈尹,就是在陈尹又坐着大巴车回来的时候,那一瞬间,他忽然就领悟到了滑雪稳姿的要领。
  纵使领悟,但是现在已有好几年不滑,也会隐隐紧张。
  第一次,他豪横地在中级段起步,然后摔了!
  第二次,还是摔了。
  他觉得自己的脸彻底丢尽了。尽管他退掉雪板站起来的那一刻没有看到明来,可他就是觉得明来会嘲笑他。
  因为明来滑得太好了,同样是双板,同样是中级段滑雪道,明来的身姿又稳又轻盈,好像一只飘然从他眼前晃过的蜻蜓。
  蜻蜓稳步挺住,摘掉护目镜,用赞扬的目光迎接第二只蜻蜓——林熠。
  林熠也滑得很好,刹车很及时,没如初阳所担心的那样扑进明来的怀抱。
  他无法相信自己在看到林熠刹步时那份紧张到似乎马上就要从南迦巴瓦峰摔下去的心情。
  妈妈就是从那儿摔下去的,双腿残废,只剩上半身能动。然后,失去自由的她杀死了自己。
  初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矫情,要在这个时刻吃醋然后疯狂地想念妈妈。
  可是明来看向他的时候,他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没事的。他想,只要无人知道我喜欢你。


第23章 我喜欢你
  肖君和慕容衾在练习场地自己玩,摔了几次,但是都很快自己站起来。
  在初阳回去的时候,他们俩开心地说要去初段试一下。教练允许了。
  初阳摆摆手说去吧,他在网栏那儿看他们,给他们加油助威。
  “你怎么了?”慕容衾很快察觉到初阳的变化。
  “累了,休息下。你们练熟悉了,我们来比赛。”初阳说。
  “好啊!”慕容衾对他比了个拇指。说完,和肖君一起并排去了初级滑雪道。
  不过在和初阳比试之前,慕容衾要先和肖君比试一场。输了短跑比赛,滑雪比赛可要争气地赢回来。这是她要肖君来的真正目的。
  练习强度一样,但肖君还是有些身体细节没克服,起步时他的膝盖弯了一下,可能是旧伤的原因。初阳忽然想起那天在海鲜市场一个人搬两个大泡沫箱的肖君。
  本来他觉得慕容衾一定要赢,现在他又改变想法。肖君也可以赢一下。
  被期待的两个人已经拉开距离,慕容衾稳稳向前,肖君却逐渐偏离雪道,雪道不算太宽,又有很多滑的比他好的,像流星一样嗖地一下从他旁边蹿过去。很快他就看不清慕容衾滑哪里去了,心态也和他的姿态一样开始摇摇晃晃,面前一条被他一个人滑出来的小道是通向外网的,可是他膝盖疼得做不来标准的刹步动作。内扣时一阵剧烈的撕裂感传来,他终于向外网倒了下去,头狠狠栽进人造雪堆里。
  初阳想跑下去,可是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明来拉住了。
  “得滑下去!”明来很冷静地提醒他。
  “我……”初阳琢磨要不要在明来面前出丑,虽然是初级雪道,但是有了上两次的失败,他的心也跟着灰了。而且,明来会看着他,他才丢不起那人。
  但是慕容衾滑太远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返回来去顾肖君。
  林熠又还在中级道玩,不能及时过来。
  眼下只有他和明来能顾得上肖君了。
  做好了决定之后,他闭上眼睛。准备起步时,一只温暖的手覆了上来。
  覆在他的手腕上。
  明明戴着手套,可为什么他还是能感觉到无比温暖?
  “明来?”他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
  “你可以!”明来说。
  “我只是想去看肖……”
  “别管他!”明来看着前方,说得斩钉截铁。
  这样三个字,让初阳的心一瞬间惊跳,随之而来的是莫大的自信心和勇气。
  别管他,他自有人管。他目视前方,看到慕容衾隔着外网向肖君的地方跑去。
  好了,可以安心起飞了。
  那只手放开了他。
  他回头,看到明来紧跟着滑下来,因为技术成熟,所以原本很远的距离一瞬间拉近。他的目光跟随着明来而动,两人视线在同一水平线上交汇的时候,明来又对他说了一句:“你可以!”
  不管你牵不牵我,我都一定可以!
  快滑完整条道时,他终于寻见明来的身影。
  明来就像之前那样张开双手等待着向他奔去的人。
  那时林熠错开了他,独自稳步停下来。
  而初阳……他心一动,一个恶的念头忽起。
  他撞进明来的怀抱,搂着他摔进旁边的积雪堆。
  力气够大,身上的人摔得肯定也够疼,他们还“象征性”地滚了两圈。滚得不快,全靠初阳借力。
  “你疯了?!”停下来时,明来难以置信地吼他。
  “我疯了,就是疯了!”
  初阳一把扯开身下明来的护目镜,一张尽管愤怒但还是能让冬天也能万物复苏的漂亮面孔完完全全露出来。
  四目相对,两心砰砰地飞跳。
  时间像静止了一般。
  初阳瘫进明来的怀抱,像条温软的鱼。
  “你好漂亮。”他说。
  被压的人眼睛里涌上泪花,像冰霜一样凝在眼睫,冻住了,落不下来。
  你不知道我在北京时那丑陋至极的样子。他在心里回答。
  “我没这么抱过人,你是第一个。”初阳又说。
  “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明来的声音温温和和的,与平常大不一样。
  初阳轻声笑了,坦然地说:“忘记了。”
  没听到回答,初阳又恳求似地道:“就让我做个恶人吧。”
  “什么?”
  “让我喜欢你!”
  冰霜似烟花般绽开,顺着苍白面颊滚落下来。
  “独一无二地喜欢你,你不用喜欢我。真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想让你回应。”
  很久很久之后,明来说,可以!
  *
  晚上,他们去附近的小餐厅吃了饭。回到市中心时才十点,于是又一致决定去游乐场。
  跨年夜的游乐场热闹缤纷,人多得他们买一张摩天轮的票都排了近一个小时。
  买完票还得在场外等候,三十分钟一轮,他们前面的人多到两轮才坐得完。还好他们买了零食,吃着聊着的,也等的很快。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林熠和慕容衾在说。
  班上女生少,慕容衾因为开学和八班比呼啦圈以及帮衬初阳吼七班的事儿让班上很多人看不惯她,忌惮她。林熠进校进的晚,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事儿,却表现出和他们不一样的态度,是唯一一个主动找她一起吃饭的女生。
  “我喜欢和她做朋友。”林熠说这么和初阳说。
  快要到他们时,初阳忽然回身对并排站在一起的明来和林熠说:“我看时间还差二十来分钟就零点了,我们这一轮刚好可以,要不……”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已经大喇喇看着他的慕容衾和她旁边的肖君,后面没说下去,他眨了个眼睛,明来和林熠就都心领神会了。
  于是仨人又直直地面对这被他们当做已经捅破了窗户纸的慕容衾和肖君,明来先开口说:“初阳想坐海盗船。”
  “明来也是。”初阳说。
  “我们都是。”林熠说。
  慕容衾:“……”
  肖君道:“好吧,我们去坐海盗船。”
  “不不不不。”初阳赶紧上前挡住他,“我们仨先去买票,得排队是吧?你们就先上去,五个人都不坐的话,太不划算了。”
  慕容衾送给他半个白眼。
  “就这样吧,我们先走。”明来解决事情稳准快,说完就立马推着初阳往人群外走,也不管他们如何反应。林熠拉了下慕容衾的手后才跟上。
  海盗船那边人不多,买了票之后下一轮就到他们,坐上去时候还没到零点。
  “林熠你怕吗?”明来问坐在中间的林熠。
  “应该不怕吧,这是我第一次坐,我也不知道。”林熠说。
  初阳道:“怕了就紧紧抓住我们。”
  说完,他把手递过去。
  “等下看吧。”林熠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初阳又看到她那双不太美观的手,手指是修长的,但就是比其他女生的要粗一点,所以和她本人的面貌和身形都很违和。
  “它这个是来回的,有惯性,你就当是甩得更快一点的秋千。”明来说。
  “好。”林熠答。
  初阳觉得自己该和明来学学怎么说话,学学怎么安慰女孩子才能让她们觉得自己没有在装强大,也没有故意耍滑耍帅。
  想到一半,船开始升了。从他们这一边升的,很慢很稳,像被一双无形大手悄然斜着提上去。他看到林熠立马抓住了面前的护杆。
  船升至最高点没有停留,立马按原来的弧度往回落,落的时候速度加快了,再上升时,速度更快,以相同加速度加速做离心运动。
  对面的人虽然在欢呼,可好像觉得不够刺激,也只是象征性地吼了几声。
  在速度即将到达最快时,他忽然听到林熠“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初阳和明来同时伸手过去,抓住了她紧紧扣在护杆上的已经泛白的手,冰凉一片。
  “零点到了。”明来说。
  海盗船升至最高点,头顶烟花绽放,脚下人群欢呼。
  视线对面的船尾,一对年轻情侣在离心与向心的激情速度中,吻上彼此。
  无论何时何地,人类永远相爱。
  可人类无法确定,什么样的人会爱什么样的人。
  在初阳的记忆里,那是林熠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作者有话说
  慕容衾,你看看林熠呀


第24章 温柔露馅
  和慕容衾他们汇合之后,明来接到了他爸的电话,问他们在哪儿玩。
  明来躲开初阳追看的眼神,小声回复在游乐场。
  才一说完,就听初阳打了个喷嚏。他又忍不住看过去,看到初阳笑咧咧地对他做口型说:我又感冒了。
  “我们现在回来!”他立即对他爸说。
  明宋两家终于聚在一起,场面过分肃穆庄严。
  明齐说他们打算卖房了。
  初阳的鼻子又酸又堵,刚喝下去的感冒灵一点也没作效,但他觉得明来一定比他更难受。
  苏青说,周末明来没法儿一个人待在学校里,所以就麻烦宋家俩爷子给明来腾个房间,一周就住一晚上,放假了他们回海棠镇。
  宋先凌阻止,说卖房子这种事儿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做。
  可是明齐不肯,挑明了说只是不想欠着人情债,太累了。明爷爷身体也没往年好了,他们得常回家去照顾。本来就有两套房,卖了也不是没地方住了,另外还有单位里划的家属楼,打扫一下把家具搬过去就可以住,只是要跑得勤一点,辛苦一点。
  大人们商量,小辈们基本没发言权。初阳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明来以后周末都会回他家。
  第二天早上,宋家父子又被叫去明家吃饭,五个人在那所承载了十年温情的房子里吃了最后一顿饭,是饺子和粥,苏青起一大早包的,明来还帮忙了。
  她边摸着孩子的头边说:“小明从小就勤快,我做什么他都主动跟着学。”
  初阳立即说:“我也是啊,只是我爸不会做饭嘛,我就不知道找谁学。我也很会做家务的。”
  初阳本意是想讨夸奖,但说得太急,差点噎住。
  他喝了口粥疏通气口,就听苏青说:“那以后你要想学,让你哥教你。”
  “啊?”
  “他跟你们去翠堤湾住,肯定要帮忙做点事儿的,你们俩父子又都不会做饭。”苏青说。
  “不用,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用做这些,好好休息就是了。”宋先凌说。
  初阳一边开心自己又和明来近了一步,一边又担忧明来的心情。
  卖房一事其实初阳那天就猜出来了的,可是他感觉明来不想提。
  初阳就不明白,为什么明来就是不肯告诉自己他心里的想法呢?
  像明齐说的,明来已经是小大人了,理应知道这些家庭困难,知道了之后他心里有负担吗?
  如果愿意让他知道家庭困难,然后再教导他主动去承担这些困难,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是真正的家人了?
  初阳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干脆赶紧回家给明来收拾一间房出来。
  宋家户型不算大,是美式复古装修风格,墙纸和木柚地板撞色搭配,挂了很多西画,都是陈尹和宋先凌收集的。
  装修的时候陈尹里里外外全程参与,要在阳台上养很多盆栽,多到差点落不下脚去。还要在哪个犄角旮旯放个物品架子,上面就摆她世界各地淘来的宝贝。
  装修风格一直保留她喜欢的原汁原味,花盆一盆也没动过,连死都没死过,初阳在这方面隔代继承了宋爷爷的衣钵,照顾得很好。连明来那棵树苗都在好转了,能看到新长出来的幼芽。
  主卧父母用,既当书房也当卧室,初阳的那间是次卧,不算小,但是也搁置了很多东西。手工作品大书柜大衣柜乱七八糟的一堆,还有圆拱落地窗外那堆花卉。虽然理得整齐,但明来看到的第一眼还是觉得挤,只有书桌前和床这么个儿地可以留人,他就靠在门上看初阳从衣柜里给他抱被子。
  “他们应该早说的,这样也不至于赶忙赶忙的,晚上还要去聚会。”初阳抱出来,递给明来,挡住了对方的脸。
  明来点头致应,抱着被子去了最左边的客卧。
  里面东西不多,明来带过来的也少,毕竟马上放寒假了,放寒假他得回海棠镇去。
  收拾好房间,初阳带他到客厅休息,已经快两点了,他们至少五点就得出发,剩下的时间还要洗个澡洗个头再捯饬捯饬精神面貌什么的。
  初阳起身的刹那,明来忽然说:“我不学画画了。”
  好轻柔的一句话。
  还是像蜻蜓——掉冰河里的蜻蜓,在微弱地呼救。
  初阳心疼了。他转过身,露出笑容道:“半途而废,不是好榜样!”
  明来失落地说:“太花钱了。”
  “但你都花出去一半了,放弃只会是真的对不起你爸妈。”初阳知道明来担心什么。
  说着,他又坐回到明来旁边,继续劝慰:“你去和他们商量,看他们的意见。以我的了解,他们一定会让你坚持的。”
  明来垂首叹气,手指头交叠着放在双膝之间,腾空撑着。
  这样一双手,前一天还给他和林熠传递温暖送去鼓励。怎么现在到他自己,就又只剩自负了?
  初阳想把手覆上去,但是不敢,只得用嘴说:“不要因为想让他们减轻负担而放弃好不好?你今天承受的所有爱意,将来都要回报的啊!即使你不学画画,你还要学文化课,考大学,这些都照样花钱,钱可能是用得少了,但是他们附注的精神支持和关切都不会少,你现在减轻的金钱负担,难道能代替未来你那些该有的回报吗?”
  明来听得有点愣,在家庭纽带这里,初阳比他懂,懂太多。
  “你爱他们吗?”
  “我很爱他们。”
  “是,他们也很爱你。你想要做的恰好是他们也希望你做的,这不就好了吗?”
  明来笑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
  “他们爱我胜过我爱他们,我觉得我不配,才会这样。”
  “哎呀,真烦!”初阳一巴掌拍到明来手上,“家人之间别计较谁爱得多谁爱得少,不然就不纯粹了。”
  初阳说完,见人还懵着,他又道:“明来,我们太幸福了才会有这样的烦恼,你肯定知道,很多人连和家长提想学画画的机会都没有。既然你来到了这里,就证明你是适合在这里的,既然已经适合了,做什么就都不要犹豫了,机会很难得的。”
  明来眼里流露出自责,语气很轻地说:“我知道,正因为太幸福,连怎么表达爱都不会了。”
  “哎呀,”初阳靠到沙发上,微微偏头看着窗外,怅然地说,“真烦,这世界上奇奇怪怪的感情真烦。我这个人的观点就是,我喜欢你,让你知道就好了,随便你怎么样。”
  明来木然地盯着初阳。初阳回过头与他对视,然后,俩人都笑了。
  “是不是?”初阳求问。
  “你认真告诉我,你对我是男女之间那种喜欢吗?”
  “你个傻逼。”
  明来:“……”
  “我说过了,是很独特那种。所以我不知道,真的,我只是觉得,怎么突然间你就长那么大了呢?我错过了你很重要的成长阶段,所以我想要弥补,想要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想知道你上课的时候是怎么样,听懂了吗?会不会突然走神?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下课的时候会去找同学玩吗?找的都是什么样的同学?还有,你有没有哪一个时刻也这样想过,想我在做什么?”
  说着说着初阳又笑了,些许温柔的笑,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温柔,“小时候我们亲密无间到无话不谈袒腹相向,就像鱼儿和水一样,有了你,我才能自由自在地游翔,我才能真的做我自己。我对你说过的话全部是真的,即使有些还在肚子里,但是终有一天它也会真诚地摆在你面前。这么说你懂吧?我对你,刨开全部真心,那个真心里面,有喜欢。你知道的,我知道你知道。”
  明来像是听懂了,但他沉默了好几秒才说:“你有浏览过什么同性论坛吗?或者……就是说,这个年头,其实同性恋也不是什么人都会觉得恶心的事了,我是说,你有认真地去了解过这个东西吗?”
  初阳惊讶地盯着明来,无法理解他在“喜欢”这份感情上的迟钝。他再怎么清晰地解释,明来为什么都总是把它拉回到同性不同性这个问题上来呢?初阳翻身,一下伏到明来面前,凑近,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我看的啊!”
  “真的?”
  “看的时候我都在想你。”
  明来很慢很慢地偏开视线。
  初阳发出一声轻笑,随后撤回到原位说:“男女之间的感情我也没经历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现在对你这样。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一点也不一样了,自从上了初中以后,我们就被猛地一下推着往上长,而且,紫业那帮学生比我在电视里看到的要猛一点,我跟你说,初三毕业的时候,我们班有个男生和二班的一个女生当众接吻呢,老师都看着,可他们就是亲了。”
  “可能反而年纪越小就越有这种冲动?”
  “别别别,不是这个的原因,十五岁不大不小,也不是什么旧时代了,该懂的都懂。我们班还看那种同性恋的电视剧,不是也是住校吗,初中周末不上课,就有很多同学在教室看。关于这些,我很明白。”
  “你初中不常回家吗?”
  初阳答非所问,抓住机会说自己想说的:“所以我说,我很确定我喜欢你。不用等明确的时间了,我真的忍不住要说,感觉……就挺自然而然的。明来,四个月以来,今天是我话说得最真诚的一天,面对你,我无法撒谎。”
  “但我……初阳,我们的关系至少……”
  “哎哎哎哎!”初阳立即做了个嘘的动作,“我现在不要你的回应!”
  “哦!”
  “和我说说你呗。”
  “说什么?”
  “比如,你将来想考哪所大学,想做什么,这些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虽然童年的时候吧,就觉得你会当画家,但好像越长越大,越来越觉得这些梦想不切实际。但也不知道是吧?毕竟实现梦想也不是只靠高中这三年,也不是上了好大学就能……”
  明来无奈道:“你还让不让我说了?”
  “啊哈哈哈哈,好,你说。”
  “之前我想考央美,我的美术老师介绍过国内很多所优秀美院,我最喜欢央美,设计学或者建筑都可以,但是太难考了。先不说专业分,光是文化分就要是省一本的75%及以上,这两年大家的文化分提得都很快,我在北京又没有系统地学过初中知识,我……”明来停下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初阳,怕人察觉到他不小心说漏了些什么。
  初阳顿了一下才开口:“现在呢?变了?”
  “现在觉得有点困难,而且,真的确实挺花钱的,你没学你就不知道,你家也没背外债。”
  好像确实是这样。初阳觉得自己嗓子干了,鼻子塞得呼吸难耐,还泛酸。
  感冒真烦!


第25章 帮你补课
  高一七班的第一次聚会很好玩,五十几号人聚成好几个小团体,玩真心话大冒险这个永不过时的游戏。一开始都选择大冒险,窜来窜去的,谁谁谁去逗一下老周啦,谁谁谁又去弹一下邱老师的肚皮啦,还有谁谁谁又去和赵老师说她的豹纹衣服好看,让她以后多穿啦。
  初阳笑着笑着就冒泪花了。
  新前桌王忠最近跟他走得很近,问他:“诶,你怎么像个女孩子一样,催乳素分泌多啊?这么容易流眼泪,还是是因为班长要去文科班你舍不得了?”
  没等初阳回答,他又自顾说:“怎么我们班那么多人去文科班呢?真想不通。还是好多女孩子,这要是进来的有好多男生,那我们班颜值要垫底了。”
  就是在上一周,老周给他们发了文理科填报意向表,一共两次机会,期末前这次算是模拟,学校会根据模拟情况来分配班级。初阳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乔新雪所说,十班做重点文科班,七八班做重点理科班。
  如果选择文科的人数多,再多分出来一个文科班,明来大概率就会去那个班。他知道明来是倾向学文科的。
  所以,第一次初阳填的便是文科。
  赌一把吧,初阳想,他很想和明来时时刻刻在一起。
  趁着老周终于没再被同学们围着的时候,初阳端了杯请服务员重新泡的茶给老周,在他身边坐下,打算探点消息,“周老师啊,你看,这马上就要期末考了,其实我还挺犹豫的,这到底是学文还是学理,我爸也不给我意见。第一次我是乱填的,主要还是想听听您的建议。”
  周任不以为然,抬着下巴说:“这周我们科任老师都会抽部分学生单独做思想交流,我跟你说,宋初阳,那部分学生里第一个就是你。”
  说着他把手放到初阳头上,不轻不重地抚了两把。
  初阳有求于他,便任由他揉,“为啥呀?”
  “就因为你是局长儿子啊!”
  初阳嘴角抽了一下,他觉得周任可能醉了,想伸手捂他的嘴,可还是不敢。
  他觉得自己真够窝囊的,说话时连底气都没那么足了,“那老师您能不能透露一下,这文科理科人数比率?”
  周任笑了笑,没说话。
  初阳陡然冒出一股火气,在心里已经把头顶那只手拍开了,心里骂周任怎么还真当这是什么秘密一样,吝啬得吓人?但他也只能咽下火气,决定等叫他去做思想交流的时候再问。
  然而作为第一个被叫过去交流的对象,没想到,他见到了所有理科科目的老师。
  数学老师老赵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缝尾是淡粉色的眼影,细细地勾出去,像细细的枝条,会随风飘荡,初阳好奇地盯着看。
  终于,老赵不再眯缝,收笑说起正事儿:“宋初阳,你这几次考试的数学成绩排名,平均分全校第二。”
  靠!他开心得在心里翻了一百八十个筋斗。
  戴着红框眼镜扎着特精神高马尾的化学老师却说:“化学很低,我就不说了。”
  这个老师连看都不想看他,说完就继续翻成绩表了。
  物理老师咧着嘴,语气很宠溺:“物理呢,你也是第二,我记得每次你的物理都很高,非常不错,以后多参加竞赛。”
  这位老师是初阳最喜欢的,他是湖南人,长得白白胖胖,很可爱,还有两个酒窝,嘴唇像婴儿的那般鲜红。上物理课时初阳常被他叫上去做题。
  可能是性格所致,初阳做题有点慢,因为他每次都要确保卷面整洁,解题步骤必须写得一一对正才舒服。物理老师正在帮他改善这个问题,每次做课堂作业都要过去和初阳说一嘴。说一嘴就算了,还要连带踩一番新同桌周屿。
  周屿向来安静,人看着也老实,在初阳觉得过意不去要道歉的时候,周屿都及时说没关系,很怯懦。他觉得周屿是怕他的,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接着就是生物,生物高到他自己都瞠目结舌的地步,还是第一,每次差满分就一两分。可能是遗传陈尹的基因,他学起生物来行云流水。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爷爷爱给他科普动植物,加之海棠镇的书大部分都是博物学相关的,他又不喜电子游戏,看那些书看多了,所以就比别人好了。
  综合下来,周任让他选理科。
  “这样的话,你的理科成绩是全校第二。”化学老师不紧不慢地说。
  因为化学拉分了,他还是只是第二,但却是七班的第一。
  初阳想起明来说全校也不过五百多个人。该死,他又想到明来。但话说,他不就是为了要和明来在一个班而来的吗?
  所以他继续固执地问:“我文科排第几呀?”
  这话听起来挺欠揍的,他看到在座所有老师的脸色顿时都不好看了。
  “十来多,文科每次起伏都大。”周任说。
  那可能就是在十班。如果,他帮明来把文科提上去,明来也就有很大几率去十班了。
  初阳眸光一亮,指着周任手里的成绩表说:“诶,老师,你手上那张成绩表是全校的还是本班的?”
  化学老师瞪着他,“你要干嘛?别嘻嘻哈哈的,收起你那个不干净的笑容。”
  初阳丝毫不在乎,继续腆着脸说:“我想看看我哥成绩排第几。”
  周任愣了一下,直直盯着他。
  “我哥成绩不是太好,我想和他在一个班,监督监督他学习。”
  “屁话!”周任的手一下拍在桌子上,旁边又是一盒喜贵烟,被震得划出好远。
  但立马他就察觉到失态,赶紧把烟拿起来揣兜里,道:“我们叫你来做思想工作,就是怕你不知轻重地做错选择,填什么文科?你理科第二你填文科?你以后不想上985,211了?”
  初阳继续固执地说:“我想上啊,但是现在我得做我想做的选择,既然选了,我就会努力的,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化学老师眼波动容,认真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说实话,我以后想当律师,我从小对扫黑除恶……不,行善积福,诶不是,那个律师呀,很感兴趣,所以必然第一选择是文科,但是我为什么填文科,就是猜到了你们会找我谈话,劝我改,我就寻这机会向你们打探打探学校到底怎么分配文理班的。”当着这么多位老师撒谎,初阳的底气其实不太足,但已经很镇定自若了。
  周任又要开口劝解,一旁的化学老师陈佳文立即抢先说:“这次模拟分班预设了一个文科班九个理科班,但是文科班人数超了,超了近一半,你自己也能想到,超了的话学校就会想办法给学生做思想工作让他们去读文科,凑齐两个班,刚好一个重点一个平行,剩下八个理科,两个重点六个平行,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那……”初阳急切想问,却被陈佳文一个历眼吓得闭嘴。
  “你先听我说完,”她继续道,“这次期末考试很重要,初步思想工作并不能改变意向表上数据的事实,还要看把这次期末成绩算上去之后的总成绩,期末比以往严格,因此很关键,现在你排第二,要是期末掉链子,跌出前十都有可能,我没夸张,因为做了思想工作了,大家都会拼命复习的,去到自己想去的班级。”
  “想去的班级?”初阳抓住关键信息。
  “嗯,理科班走人,肯定要补上来,学分最差劲的那个班级会打乱,补到相对应的班级去。”
  所以周任开学一直强调的期末班级评比的作用就是这个?!
  他差点要骂出来了。
  陈佳文嗤笑一声,冷不伶仃道:“惊讶什么,你们是第一届,当然所有实验都放你们身上做。”
  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和明晃晃搞物种优胜劣汰有什么区别?
  乔新雪告诉他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她还说他天真无邪,这帮学生在这些大人物面前那才叫天真无邪。
  “所以,你还要知道些什么?”陈佳文说完,看了一眼周任。周任笑了,露出一排黄牙。
  “我们班不会被打散吧?还有……八班,我记得八班每次什么活动都拿了加分的,平均分也超我们班。”
  老师们都点了点头。
  “那……”这思想工作怎么做成这样?初阳迷茫了。无论他掉不掉出排名都会留在七班,因为他无法掌握这次选文科的人数,即使掌握了,鬼知道会有多少人改变选择,到时候就不知道到底会有几个文科班。那么明来到底何去何从?即使明来选了文科,又进不了十班,还不是遇不上。除非能稳稳实实地确定文科班确实只有十班一个班。
  那么,他们会给明来做思想工作吗?
  他一下课就忙不迭地往八班奔了,撞上好几个八班的人,都来不及说抱歉。还好他们赶着去吃饭,懒得和他计较。
  明来还在收桌面,看到初阳跑得刘海都飞扬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有着一条细小疤痕的额头。因为留了刘海才遮住的,现在却完完全全暴露在明来面前。
  “你干什么,那么着急?”
  “你被做那个了吗?”初阳的激动还没褪去,声音大得整个教室回荡。
  好多人都停下注目。
  “小声一点。”明来说。
  “好好好。”初阳在他前桌的位置上坐下来,面对着他,果真小声地问,“你被做思想工作了吗?关于文理科分班的。”
  明来给了他一个意料之中但依然还是让他震惊的答案:“嗯。”
  “那那那,他们怎么说的?”
  “让我选文科!”
  “卧槽!”
  “怎么了?”
  “你这几次考试年级排名他们说了吗?排第几?”
  明来神色瞬间冷下来,眸光望向其他地方,看到那些注目他们的人都走了之后,才慢悠悠地不太情愿地说:“不太好,中下等。”
  “我是说,文理都是吗?具体几名?”
  明来不悦地说:“三百多,你就这么赤裸裸刺激我?”
  初阳微微低首,思考对策。
  明来垒好了桌面上的书,对他说:“走,去吃饭。”
  “明来!”初阳立马抬起头来,眸子亮了,声音也欢快,“我帮你补课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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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月亮深处
  “不管你学文学理,我都帮你提,好不好?”初阳把自我甘愿讲得凄凄切切,“你要留在八班的话,我就……”
  “你别在教室里说这些。”明来立即打断他。
  然后,俩人又到了三楼转四楼的台子。明来还是坐着,听初阳转述他在办公室里了解到的一切。
  讲完后,初阳问他有什么想法。
  “那这么说,我选理科的话还是得留在八班了?”
  “对,怎么,你不喜欢八班吗?我怎么感觉你很难过?”
  “八班英语老师老是开我玩笑,我不喜欢她。”明来有点委屈,头低了下去。
  见到明来这副模样,初阳只觉得一阵恍惚,这是他见十五岁的明来头一次像孩童时期那样委屈无措。初阳反应过来,真正的明来回来了。那个会撒娇,会委屈,被父母宠到骨子里却不骄不躁,只平淡而闲散般的少年。
  “她开什么玩笑了?”初阳蹲在他面前,认认真真盯着他问。
  “她说我像她初恋,我们班很多同学就总是拿我和她凑对,我好烦。”
  ????
  操!初阳气得要跳起来,心里那个会翻十万八千个筋斗的小人已经在奔往射杀那个英语老师的路上了。
  他不知道原来明来还会遭遇这些。谭钦骂他花瓶、妈宝男。成年的英语老师开他玩笑,班级群体的哄闹戏码又在他身上重演……
  “还有呢?”
  不知不觉地,初阳把手伸到明来头上,学着苏青阿姨那样轻轻地揉。
  这四个月,你还遭遇过什么?
  初阳以为只有自己难过,以为和明来冷战期间明来过的都很舒心。
  可是,路睿不是透露过明来一个人拿着文科的书在足球场上一圈一圈地转吗?其实,那时候明来心里也像自己那样煎熬难受吧?
  他去北京后没系统地学好初中知识,那现在在班上学不懂了有人教他吗?肖君的成绩也不是很好,他帮不了明来啊。
  只有我,初阳笃定,只有我能帮他。
  “没了,都是小问题。”明来说着,抬起头,像只狸猫般楚楚望着初阳。
  那一瞬间,初阳心脏轰一声,塌了。
  兵败如山倒,初阳只觉得,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和明来在一个班。
  他把手移到明来肩膀上,用力摁着,着急地说:“我一定要和你在一个班,明来,真的,相信我,不,相信我们,我们可以。你听不懂的时候我会及时帮你,你课下遇到难题了我也会教你,我有一套初三时总结出来的学习方法,到现在我都还在用,我觉得应该也适合你。明来,你在北京……过的很不好,对不对?”
  明来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怎么想一出说一出?”
  初阳不好意思道:“看到你这个样子,那些念头它自己就跳出来了。”
  明来笑了一下,语气轻松了些:“我学文学理没什么概念,只是学文简单一点,考试的时候就侧重文科复习了。主要是看你想学什么。”
  初阳震惊地瞪大眼睛,“你同意了?你不觉得我胡来了?”
  明来继续笑着,说:“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能怎么办?现在问题是,要怎么考?到时候意向表要怎么填?”
  初阳觉得明来又在和他一起面对,好不真实。他以为明来会冒出一句“我不想让我爸妈难过”来,看来是前几天的谈话起了作用。
  “所以,还要继续学画画不?”
  明来收了笑容,语气惆怅:“丢不掉了,只是考不考的问题,我暂时不想做选择,先拖着吧,反正我自己可以练习的,也可以进社团锻炼什么的。”
  “好。”
  初阳又想碰他的脸,这个念头刚好出现的时候,明来忽然一愣,反应过来初阳在占他便宜!
  于是,他被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开了。
  最终,俩人商量出了一个办法。
  初阳留在七班,明来选择去文科班,先呆个一两周,然后再找主任说不适合读文科,要去理科班。这样他算从文科班出来的,不用再回八班。
  就像被打乱的那个班级一样,按照成绩和学分分配。
  然后初阳努力考年级第一,也努力提明来的理科,保证期末进步到两百名以内,这样周任就可能会兜收明来。
  把这个方案细细说出来时,初阳一阵心凉,只觉得他们好愚蠢,好可悲,可是他们没其他办法。
  不能再让宋先凌直接帮忙了,初阳根本承受不住明来来七班是顶着关系户这个帽子来的结果,他希望七班的人记住来了一个文科生不是因为在文科班读不下去,而是那个人的理科成绩够优秀。
  明来也说,他爸爸本来就没那个脸再请宋先凌帮忙了,他一个小辈就更不会。他们宋家已经帮他们明家很多了。
  老少都是。
  *
  之后他们按照计划学习,早上六点起床。他们成了第一波去吃早餐的勤快学生,初阳会让明来路上也揣个小本子,上面记前一天背过的单词,要利用碎片时间复习两到三遍,等到了教室之后再完整地背新单词,不多,一天三十个。背完单词后背生物和化学,但是早上的时间不够了,这两门就单双日分着来,周一三五背生物,剩下的除周日外背化学。书过一遍至两遍就好,背书的同时穿插着做类型题和错题。
  类型题是初阳从历次考试的卷子中整理出来的,再去自己买的资料书上抄一些,整理在一个小本子上,再给明来。
  物理的话,背一点有用,选择题里会有一个只靠背就能拿分的基础选择题和一个大题中的填空题。所以,初阳让他侧重找解题方法。
  物理这种东西,初阳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是,课上听懂后立马去练题,练基础题,练他个十遍八遍,一定要把公式的运用和出题人的意图掌握,这样基础分就不成问题。基础题摸清楚了滚瓜烂熟了,就去解决难的大题,这种难的题条件不容易找,字数短而精华深,看起来都会,自己似乎有思路,但就是解不出来。
  初阳把明来的整张物理卷子摊开,抽了一半铺到自己面前,开始从第一道选择题给他分析。
  问明来解题思路,明来一五一十地说清楚,初阳很欣慰地笑了,明来的基础题完全没问题啊。
  但到后面就有点费劲儿了,错了很多个。高一的物理试卷选择题有十个,单选六多选四。单的可以对三到四个,多选的完全选对的只有一个。
  初阳挑着基础的来,每一道明来都认真思考并演算了,要么就是算错,要么就是在思考的时候哪个路口转错,开头都是对的。
  于是他先按照明来的思路一起再和他做一遍,明来第二次还是算错了,但他自己第一次就算对了。他把自己那写了一张草稿纸的详细解题步骤给明来看,让他找出自己出错的部分。
  明来看了好几分钟,终于恍然大悟。初阳蒙住下面的部分,再让他演算一遍。这次算对了。
  明来高兴得差点没给初阳当场来个击掌。
  两人咧着嘴对视上时,发现对方脸都红透了。
  他们是一起在初阳房间里做的作业,房间开了空调,暖和,加之做题时间久,烧脑过度,脸红一下烧一下也是正常的。初阳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然后又用余光打量明来,心想让他休息十分钟吧,他看起来好累。
  冬日的晴天,光线柔柔和和的,从纱帘里透进来。
  初阳站起来走一圈,看到书旁边的明来的手机,他之前拿它打过几把游戏,但因为拿了明来就没得玩,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也觉得一个人打没意思,就还给他了。
  现在,初阳忽然想用它放一首歌。
  脑子乱哄哄的,得放松一下。
  “我放首歌来听啊!”他眨着大眼睛看着明来说。
  明来回答:“好啊。”
  初阳点开音乐播放,然后一下趴到床上去,身体斜扭成半颗麻花,他撩起卫衣上两颗细带子,带子的金属扣反射太阳光,聚集成一个小点,照到对面椅子上的明来脸上。
  若隐若现,很调皮,晃到明来的左眼又晃到鼻子再到嘴唇,最后又游移到——漂亮的锁骨。
  他的光停在那里,像是月亮深处。
  明来垂眸看他。
  他对明来说:“如果我现在是十七岁,我一定扑上去吻你!
  *
  初阳好久没去找乔新雪了,要去请教她化学题,等中午再给明来讲。
  顺便问问她,为啥理科那么好还要去学文。
  乔新雪看起来兴致不高,焉了吧唧的,双手伸长伏在桌子上,已经长长很多的头发毛躁地贴在后背,起了很多静电。冬季气候干燥,就容易这样起静电,致使她看起来很焦躁。
  但见近一个月不来找她的好同桌,她立马笑开了,问有什么事儿。
  “找你做题呀,好班长。”初阳喜滋滋地说。
  乔新雪旁边的路睿拿着自己的笔记本,站在窗边背,逆光勾勒出一张深沉颓暗的脸,像熬了十天半个月的夜似的。
  初阳吓了一跳,没敢在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坐下去,而是蹲在过道里,把卷子在乔新雪留出来的一小块桌面上摊开。
  卷面上赫然现出一颗酒心巧克力。
  乔新雪顿时欣喜,拿上手后表扬他:“你好够意思啊,宋初阳!不愧是我同桌。”
  这话初阳听明白了,他去看路睿,路睿机械又麻木,嘴巴里不停地输出他听不懂的语言,她好像不在乎乔新雪的这句话。
  初阳收回视线,看到乔新雪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后问:“你咋要去文科班呢?”
  “很惊讶吗?”乔新雪的眉头立马皱了。
  “嗯。”
  “为啥惊讶?我文科又不差。”
  “理科更好啊,我化学都还要靠你呢。”
  “哎哟,那你惨了,没人帮你了。以后我就摆脱陈老师的毒嘴了,这样一想,选文科挺值啊!”
  “你确定吗?”初阳看她紧皱着一直没疏松开的眉头,总觉得她很沉重,好像还在犹豫。否则他过来找她的时候她为什么那么疲软无力地瘫着?
  “算了,不跟你废话。”乔新雪瞄了一眼他的卷子,眉头锁得又更紧了,“半期的试卷?”
  初阳点头。
  “你等等,我找找,上面写了我自己的解题步骤,是还没发答题卡的时候我就又做了的,最近决定学文了之后就忘光了,我找找看啊。”她边说边找,很急切,桌兜里的书被她搅得天翻地覆,初阳的心跟着一咚一咚地惊跳,怕她忽然发个火什么的。
  来错时间了。
  正准备说撤时,桌兜终于忍不住发了火,好几本书哗啦哗啦地滚落到地上,啪嗒啪嗒地砸在一起。
  初阳眼疾手快,立马去帮她整理。乔新雪还在找卷子,一边谢谢他一边让他耐心一点。这话倒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随后,初阳看到了书堆里特别显眼的蓝色封面的杂志。
  Conde Nast Traveler.美国康纳仕旅行者杂志。中文版。
  2016年12月刊,11月刊,10月刊。一共三本,其它的就是她本人的笔记本和乱七八糟的科目书。
  “你喜欢看这个杂志呀?”初阳一一摞好,拿起来的时候问她。
  “嗯。”乔新雪满不在意地点头。
  初阳说:“我初中的时候看过,还挺有趣的,介绍世界各地旅游文化。”
  “你现在要看的话借你。”乔新雪还在找,都没看一眼初阳拾起来的杂志一眼,仿佛把它们当草稿本,用完了就扔,丝毫不可惜。
  然而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初阳察觉到她还是偷瞥了一眼,脸跟着瞬间变红,很浅的一层。
  她又勾下去了,嘴里喃喃:“妈的,我放哪儿了?找不到咱就干讲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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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漫长冬季
  慕容衾和肖君在一起这事儿如初阳的料,在八班和七班传得沸沸扬扬。
  大家伙儿又给他们要了一次糖。
  这次是慕容衾亲自给初阳,初阳吃了。不过初阳平常看不到她和肖君怎么相处,顶多只能看到肖君在外面等一下她,或者他和明来在食堂偶遇一下他们吃夜宵。
  因为马上期末,初阳没时间顾他们,争分夺秒地帮明来补习。这一补,十天过去,他们开始布置考场准备考试了。
  考试期间晚自习不上,学生自由安排复习时间。尽管是冬天,也还是有很多人喜欢跑足球场去坐着,垫一块小毛毯,上面摆着复习书本,书本又盖着偷偷从食堂带过去的零食,一帮一帮地围在一起聊天。
  然后初阳就看到慕容衾和肖君了,他们坐在一起,不知道在翻看什么,额头几乎抵着额头。
  复什么习?此景良宵,应该谈恋爱!他乐得笑出声,好像慕容衾是自己嫁出去的女儿。
  女侠变了,变温柔了。爱情真神奇。他拍拍旁边坐着的明来,问他:“我温柔吗?”
  明来:“……”
  远方城市的霓光消失,他们的世界进入一片湛蓝月夜。
  初阳看到明来那张迷糊却又在试图理解自己在说什么的帅脸,又再一次心脏狂跳了。但马上他又惆怅满怀,问明来:“你觉不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盒子里。天空是盒盖,在它上面有只巨手。会不会有一天,那只巨手把盒盖拿开,我们的世界就永远不会有夜晚了。”
  明来:“……”
  初阳一巴掌怕到明来手上去,“你别这样!”
  他又乐又愤。
  明来却一本正经,看着夜空的星星说:“宇宙就是很神奇。”
  初阳迅速说:“宇宙之外又是什么呢?”
  明来说:“可能你说的那只巨手存在的空间就是比宇宙大一点的概念。我之前一直在想,人死后,他们的信息会去哪里?你看,像爱因斯坦,他传播出来的知识被编成教材给后代学习,那他没传播出来的他脑子里的那些信息呢?会不会专门有一个管理生命信息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哪里?宇宙之外?”
  “管理生命信息?像图书馆那样的地方吗?”
  “可能比较系统也比较隐秘,更像一个科学的数据库,专门整理植物动物乃至每一个物质里面的微观粒子。”
  初阳认真思考着说:“所以,你想象的是,如果我死了之后我的信息是会被那边收纳管理吗?”
  “嗯,幻想啊,什么都可能。还有……”明来低眸,发现初阳仰头看着自己,一脸欣慰的样子。
  他瞥开视线,继续胡说八道:“那里也有可能是隶属于宇宙的,它……然后,像一个城市。一座非常庞大的城市,聚集了所有死去的生命。”
  初阳也跟着天马行空,“这样的话秦始皇大帝不就和爱因斯坦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了?”
  明来被他逗笑,终于忍不住伸手盖住他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顺带薅开他的脑袋,忽然问:“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
  “什么?”
  “宇宙大爆炸以来衍生了那么多生命,可是现在到了2017年,又死去了很多生命,这些生命的肉体在地球上消失,可是时间和空间给他们建构的信息去了哪里?”
  初阳想了想,说:“以前是被写成历史书,现在有很多是被电子媒介记录下来,像手机什么的,上面应该携带了人类很多信息吧。”
  “嗯,所以,以前没有在电子媒介上的信息被写成书千古流传,我们得以认识和学习,但是那些媒介产品上记录的呢?我们看不到但是媒介产品都能记录下来的呢?你知道网络上有多少信息吧?”
  “数不清。”
  “对,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
  “但是我们数不清的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庞大的生命体,也就是说,媒介发明以来,我们每个接触过媒介的人的信息都被记录下来了,尤其是电子媒介。从莫尔斯发明电报就开始被记录,后来亚历山大又发明了电话,又有人发明了摄像机,1946年计算机又问世,每一个电子产品的诞生都标志着每一个信息的被记录与……被监控。既然被监控,就会被……”
  “窃取!”初阳和他一起说出了这个词。
  俩人对视,沉默。几秒后,初阳黯然神伤,他觉得明来应该学文。
  明来仰头看着夜空,语气淡淡地说:“所以,生命逝去,信息被窃取,宇宙里很多本来进化很慢的星球利用我们的信息发展,演变……我们的科学还没达到同样可以监控他们信息文明的程度。其实我们是很危险的,人只要一死,信息就会泄露。”
  “那电子时代还没到来的时候呢?”初阳问他。
  “那个时候的信息基本不可取,也许那个时候其他星球比我们进化得还快呢?幻想谁不会啊?得实验得研究啊。”
  “所以我说学习很好玩嘛,看来我得多去找找我们的物理老师老夏了,只不过这个化学,啊……”初阳痛苦地抱头道,“实在头疼。”
  俩人从银河、宇宙、时间、空间谈到期末成绩,终于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明来排第二十五,其实比前几次都有很大进步。语文考得很好,整整一百三十分,单科里应该是能进前十的分数了。毕竟上下十五个看下来,各个语文成绩都是一百二十几,明来是唯一一个上一百三的,卡整数,非常显眼。数学119,也行。英语121,不错。物理66,也还好啦。初阳心里一惊一惊的,都不敢去看他。化学52,他真的忍不住笑起来。化学渣渣教的,能考及格他宋初阳名字反着写。
  最后一科,初阳最骄傲的生物,明来考80。
  真不错。初阳已经很满意了,偏头问他:“还行吗?”
  明来没什么表情,但点了点头。
  接下来就是看他自己的。不用往下数,班上第一,他终于超了乔新雪一次。
  语文136。数学145,错了最后一道填空题,考下来他就知道了。英语145,和数学真是亲如一家人。物理94.5,这0.5分怎么搞的?没写解字?他忘了,但是总分上没带零头啊。化学52,他去看明来,露出心虚的笑。
  明来:“……”
  初阳玩笑道:“搞得我们像作弊似的。”
  最后看生物,99.5。
  “这0.5到底怎么扣的?”
  “可能没写名字吧。”明来拾起身,坐回了自己的椅子。
  初阳飞快心算了一下俩人的理科总分,他的672,勉强上得了国华但不一定能学得了生物科学。他也失落了。
  他觉得九中其实挺差劲的,这点分就能拿全年级第二了。第一依然是那个雷打不动的姓张的,张阅宁,理科709分,甩他甩十万八千条街。
  初阳关掉手机,走到明来身边,拖了个凳子坐下,安慰说:“好了,真的很不错了。你在难过什么?”
  “这点成绩在你们班能排第几?”
  初阳又打开手机,看了一遍,不多不少,刚好三十名。
  但他不知道他们班能出去多少文科生,如果文科生在二十人以内,明来是进不来七班的。
  他忽然没了辙。
  因为不可能出去那么多人。化学老师陈佳文透露过第一次意向表整理的数据中,文科班人数多了一半,也就是总的文科生差不多九十人。四舍五入一个班几乎出九个文科生,差二十差的两倍不止啊!
  就算思想工作做得再好,数据也不会产生两倍波动这么大变化的。七班不可能走那么多文科生。
  现在,该怎么办呢?
  三月份一开学立马就要提交意向表了,提交了之后开家长会,总结上学期的教学成果,同时宣布最优班级最差班级,最差班级当场解散。
  像把玻璃缸里的鱼提上砧板开膛破肚一样。
  真残忍。
  初阳有点恨自己来九中了。但是,不来九中在其他学校就会比现在好吗?九中不过才五百多个学生,在其他上千个学生的高中,他能考第二能让宋爷爷开心让明家夫妻赞赏吗?他能遇到明来吗?他们能有一起破釜沉舟共度难关的机会吗?
  明来把下巴抵在椅背上,忽然说:“现在的情况是,即使我选文,也不可能会和你在一个班。”
  初阳沉默着,想想还有其他什么办法。
  明来失落地说:“我只能还是留在八班了吗?”
  初阳心脏一蹦,脱口而出:“找我爸帮忙吧。”
  然而明来立马拒绝:“不了,初阳。”
  初阳:“……”
  像是安慰初阳似的,明来挤出一个笑,说:“这个假期我提前学下学期的内容,在文科班留一个月,月考的时候把理科成绩提到能占你们班前十,应该就能进你们班了。”
  然而初阳想,不是那么容易提的,他知道期末那段时间明来被他折磨得有多难受。明来本来就赖床,还每天六点就被自己叫醒,顺带连310的其他人也叫醒,好几次都被谭钦骂,他们差点又要干架了。明来只好保证自己能起来,不用初阳每天去叫。
  下晚自习后俩人就去那个电话机附近的餐桌,带两盏台灯,制造一种凿壁偷光的寒风苦读感,一直学习到食堂关门。实在没办法再腾时间一起学了,明来只能自己窝在床上复习初阳给他整理的笔记和类型题,一直复习到一点,有时候到两点。他的睡眠时间通常不到六个小时。
  他从来没这么努力过。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果真又衡了继续学画画的心。
  “高考的时候比这个累多了。”那时初阳说,“之前我们那个学校是初高中并茂的,经常看到有高三的学生在天台上发呆,感觉他们下一秒就会跳下去。还有学到半夜躲在走廊里哭的,学到中途提不上去在课上就忽然崩溃的,哎,我听说了很多。初三的也有。”
  看到明来这样,初阳非常愧疚,所以他提起精神说:“我转吧,真的,我去十班呆,呆够一个月,我来考,还是考第二都照样能转八班。
  明来说:“周任不会放你走的,你把你们班卫生打理得那么好,又是第一,要我是他,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走,即使后面你又要转文了,也会想尽办法重新把你调回来。”
  初阳陷入沉默,明来也不再说话,房间里安静到只听得见书桌上钟表发出的秒音。清清脆脆的,一圈复一圈循环,永远转不出冬天。
  冬天太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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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烟火约定
  宋先凌和明齐都只有三天年假,所以都是两个爷爷和苏青一个女家长带着孩子们置备年货。而宋家过年很冷清又很混乱,三个大男人围着一个厨灶忙得团团转才勉强搞出来一桌年夜饭。
  宋爷爷是会做饭的,但也仅限于能给儿子孙子吃的程度,反正这对父子对吃食一点也不挑。陈尹在世时不做饭,就常带他们去明家找苏青混吃的,但很少带宋先凌。因为他是党员干部,忙到一周都难得回镇一次。总而言之,宋家这一家子吃饭很成问题,全仰仗明家这对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伉俪夫妻。
  这次过年,初阳决定好好给他爸做顿饭。明家买什么他就在电话里给宋先凌交代自家也应该买什么。
  宋先凌就总是说,你看着办。或者是,问你爷爷的意见。回去后发现买少了或者买多了也不多表一言,有什么就做什么。
  吃初阳做的饭菜时他也没说什么。
  初阳寻着机会问他好吃吗。他缓缓点头,赏脸夸一句好吃。初阳开心,正想说多吃一点,他以后周六回家都给他做时,宋先凌又突然问:“谁教你的?”
  “苏阿姨啊。”
  宋先凌放下筷子,脸色略微暗沉,似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飘飘忽像是喝醉了那样,眼神迷离起来。他说,和你妈妈做的味道很像。
  那是一盘糖醋鱼,苏青教陈尹做过。
  初阳顿时开心得要命,赶紧夹一筷鸡肉进宋先凌碗里说:“她还教了我好多,爸,你多吃一点,得壮起来,才威风。”
  这个举动搞得宋爷爷吃醋,端着杯白酒摇头晃脑地说:“孙子,你都没给你爷爷夹呢。”
  “您不先喝着酒的嘛,爷爷。”初阳无奈。
  宋先凌突然问:“我很瘦吗?”
  初阳迅速回答:“有一点。”
  宋先凌自顾自地“哦”一声,又问:“你苏阿姨还跟你说什么?”
  电视机里联欢晚会刚开始不久,大型歌舞的音乐声拖长了节日热闹气氛,初阳的声音却很小:“苏阿姨说,我长大了,要体谅你,要主动帮你渡过人生难关。”
  宋先凌难得地放缓语气:“你还小,还什么都没学会。”
  宋爷爷闻言放下酒杯,咳嗽了一声道:“和其他家小孩比起来,已经很懂事了。”
  成熟懂事不在年龄,初阳是明白的。但是他真的没什么机会去了解他爸,他甚至都不怎么见得到他。
  这样一想,他忽然就很委屈,委屈诉苦:“爸,您要给我机会,初高中你都把我关进学校,回家了也不见您人影儿,好不容易过年能见一面了,您又都不怎么讲话,我实在是……其他家党员干部爸爸也不像您这样的。”
  不像他一样沉默。
  “你听听孩子这话。”宋爷爷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动容道,“昨天你回来之前他都还问我怎么才能让你对他打开心扉,好好谈谈他妈妈这事儿。”
  初阳低着头,眼眶泛红。
  “别人家是父亲想尽办法安慰孩子照顾孩子怕孩子心里结什么疙瘩,我们家,倒是反过来了。”宋爷爷又为孙子坦言。
  宋先凌沉默。
  宋爷爷见他这幅样子,都懒得看他了,端起一杯酒仰头喝下去,又道:“你学学明齐,还有苏青,他们是怎么和孩子沟通交流的?我怎么觉得你像明老头的儿子不像我老宋的儿子了?这性格寡淡得没个人情味儿。”
  初阳听得越发委屈,越是在这种亲人包容他夸奖他的时候,他越容易自怜。一自怜就想流眼泪,可是流眼泪又不成熟啊。他晕头转向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搞不清楚。
  宋先凌在外人面前威风强势令人生畏,在自家父亲面前也还是藏匿不住好孩子特有的乖巧。他乖乖听完训话,也不敢辩驳什么,但是记没记心上,别人就不知道了。
  初阳默默斜睨着他,心中那份自怜转变成了对爸爸的爱怜。
  于是他说:“爸,我不是很能感知到你的情绪,很对不起,但是,你还有我和爷爷是不是?我们都会好好留在你身边的,不做傻事儿,也会争气,然后我每个周末都回家看你。本来我想去明乡书绘报名补化学提高成绩的,但是现在,我明白,十分的成绩比不上和你在一起的一分钟,更何况是一天那么久。”
  宋先凌沉默半天,冒出一句:“我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你?”
  初阳:“……”
  好吧,他失落地叹了口气,与爷爷相视一眼,都默然摇了摇头。
  初阳虽不开心,但也还是算着明家吃完年夜饭的时间去找明来。
  两家隔的不远,中间有一个公路斜坡,初阳奔着坡道跑下去,狂风把他的外套吹得像蝙蝠翅膀一样张开。他戴着的灰色线帽有点大了,耳朵被吹生疼,红红的。到达明家院落,他把宋先凌给他的压岁钱红包拆开,折了个红色的纸飞机,飞向明来那亮着暖光的卧室窗户。
  红色飞机“砰”一下砸上去,然后落地,又被吹远好些距离。
  明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他,因他那红通通的鼻头笑了,问道:“干嘛?”
  初阳看到明来穿得一身红,在餐桌上的忧伤立马像雪一样遇热化开,大声对他说:“我们出去看烟花!”
  明来愣了两秒,随后关上窗,立即朝院落门口奔出来。
  俩人在门口相遇,初阳看他穿得一身红,喜气洋洋的,忍不住笑。
  笑着笑着,明来忽然把他的帽子一把薅下来,顿时一阵寒风刺得他头皮发疼,只好把脑袋撞进明来的红棉衣外套,在那里寻到人身体的温暖,一瞬间想到什么,又弹开。
  他伸手把头发理顺,以掩盖心虚。听
  明来问他:“怎么买那么大的帽子?”
  “我爷爷买的,他以为我们这段时间学习把脑袋学大了。”
  明来整理着帽子,一下被他逗笑,“能不能好好回答啊?我脑袋比你大难道也是因为学的比你多啊?”
  年前的所有假期,俩人都是在题海中度过的。初阳因为看明来努力,自己也就过意不去,跟着他一块儿学新内容。他发现明来学习确实比较吃力,因为初中的知识不扎实。他每每遇到一个初中知识点都要上网搜索研究半天。但初阳从不问,也不说他学习方法有问题。只是在明来解不出题的时候分享自己的解题思路,并在他实在搞不明白知识点的时候笼统地将其与高中的相关联知识都解释一通。
  这样要比明来自个儿上网查轻松许多。但明来主动问的时间少,这人轴起来十个钢铁侠都劝不动。
  所以,其实这一个假期以来,明来学的确实比他多。
  初阳拉回神思,也笑道:“是,学得脑袋瓜子都变那么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圈,比划出圆圈的同时,坡道上方的天空绽出一朵红色烟花。相继地,竞相绽出第二朵第三朵……烟火声盖过明来的回应声。
  初阳看见他嘴巴动了,就又把脑袋凑近他,问他说什么。
  明来把整理好的帽子帮他戴上,顺手捏了捏他的耳垂,然后又把帽檐又往下拉了一点,完完全全遮住耳朵。
  然后他看着烟花,大喊:“我说,我们一起考去北京吧!”
  初阳:“啊?”
  “你考国华,我考央美!”明来眼神落回初阳脸上,涌动着期望的光。
  初阳反应过来了,他立即抓住那光,回答得坚定:“好!”
  *
  开学第一天就是家长会,美名其曰开学典礼。这个学校再搞出什么鬼花样儿初阳都不会觉得稀奇了,更别说这种让学生把凳子搬到操场上给家长坐而自己只能坐在地上的“孝道教育”。
  校长姓成,个子矮矮的,嘴角有点歪,说话的时候爱皱鼻子,皱一下鼻子嘴巴就歪一次,实在滑稽。初阳光看他讲话时这两个器官如何配合着运作去了,没管他讲什么内容。
  直到他听到自己的名字。
  “七班的宋初阳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吃水不忘挖井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经常看到他一个人去培土啊,浇水啊,还是冬天,啊,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要怎么回报学校,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他还考年级第二,这就是。”
  校长简直把他夸上天!
  他有点不好意思,发现好多人都在看他,他还盘着腿,顿时觉得自己好没形象,脸不由自主地变红了。
  他其实挺骄傲的,被校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夸赞,但他爸却连头都懒得转回来一次……等等,不会是知道他爸在这里才夸的吧?不然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提年级第一张阅宁呢?
  张阅宁的名字他记得滚瓜烂熟,但上台领奖时他才第一次见其真人。长得还挺好看,气质很独特,青春版的精英人士,但又没有精明的棱角,又凛又柔,介于二者之间。
  “张阅宁。”初阳趁老师招呼着站位,悄悄拍了下人的胳膊打招呼。
  “你好。”张阅宁回复得很快。
  “你好,张阅宁,你名字好听。”
  “谢谢你。”
  “好,宋初阳,张阅宁,站近一点,给边上的人腾位置,你们站边上干嘛?进来进来,好,站好没?好了咱就开始哈。”
  “好,来,三、二、一,茄子!”
  快门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张阅宁看向初阳。
  而初阳看向宋先凌。宋先凌在笑。
  初阳也笑了,他想,让老爸开心真不容易。
  可是,我的明来呢?他没看到明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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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春季分班
  拍完照后底下的人就开始挪凳子撤了,接下来就是带家长去食堂吃饭,然后参观优秀宿舍优秀班级,参观完后三点开始各班级的家长会,家长会上递交志愿填报表。
  初阳找到明来的时候他和他爸在去食堂的路上,宋先凌第一时间走上去,攀上明齐的肩,有点埋怨,问他怎么先溜,让那帮主任缠着可够烦的。
  明齐觑着他,不屑地道:“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他们当然要好好表现一番了。”
  “是,校长带头搞马后炮。”初阳敲边鼓,然后朝明来挑了一下眉。
  明来回应一个微笑。
  随后他们四人一起吃饭,因为要用饭卡,两个孩子就让家长坐着等。初阳站在明来身后,又悄悄比了一下身高,他自己是长了大概五厘米的,但是明来也长了,致使现在一米七五的他还是矮明来半个头。
  “你怎么溜那么快?”他担忧地问明来。
  “等你们拍完照才撤就特别挤,又还要提凳子。”明来说。
  “是吗?”
  “嗯。”
  “好吧。”
  吃完饭,初阳要回教室帮助生活委员给家长们备茶水。明来就负责带两位大人去参观宿舍。309和310都拿了男生这边的优秀宿舍。
  俩人兵分二路,初阳才刚到八班走廊转弯处就听到七班那边传过来家长们的攀谈声。
  十来个家长,三个四个凑一拨,互相夸奖对方的孩子。一边夸一边摆手,露出来的肉白手腕上,一颗颗翡翠珠宝实在耀眼夺目。
  初阳觉得奇怪,他竟然是在这样的物件里察觉到了春天的来临。
  他走进教室,看到纪律委员路睿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又在哭。
  无声地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生活委员还没来,可能去生活组办公室领东西了。
  眼下教室里只有几个没在意女孩哭泣的陌生大人和他一个有过过节的男生,要怎么去安慰她呢?
  他再往外看一圈,没看到落单的大人,那她家长在哪里?
  路睿也察觉到初阳来了,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用纸擦了擦鼻涕,然后在他准备过来安慰的时候立马说:“别这样。”
  初阳愣了。
  “真的,你别这样,谢谢。”
  这样一句话,让初阳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可以烟消云散了。他听到女孩那脆弱又倔强的哭声,只觉得难受。
  最终他没过去,无论是安慰还是了解原因,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路睿想去文科班。
  在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当着所有家长的面站起来和周任说的。
  “周老师,我真的想学文,您让我走吧,不要管那张表。”
  “你这个死孩子,你是干什么?”她妈妈原来就是腕上手上都带了珠宝的那个女人,此刻,她那只手往路睿的大腿根部掐过去,“坐下,别给我丢脸!”
  初阳就站在他们身后,看得都很清楚。
  但是其他大人和其他愿意进来的学生隔得远,不知道这个表面风光体面的女人刚刚对自己的女儿做了什么。
  路睿不放弃地说:“周老师,那个表是她死活要给我改的,你看上面,都用胶布粘过好几次,都快破了,她还给我改,我要学文。”
  大人们见过的世面多,这种小场面根本不值得交头接耳去讨论,一讨论就得落个没有形象的印象。
  所以,他们就静静地看着,一张张脸上露出的都是不忍。不忍,却又还是看着。
  路睿妈妈赶紧道:“周老师,你别听她瞎说,这孩子平常就是让我给惯坏了,真的,我们商量过的,让她学理,学理好啊,学了理科以后好找工作是不是?”
  周任叹了口气,给各位家长说了声抱歉,然后才郑重其事地问路睿:“你真的想学文吗?”
  “嗯。”路睿点头。
  “那你上学期填的是理科。”
  “那是我妈给我填的。”路睿说得硬气,“我就是要学文,和他们吵一个假期了,他们就是觉得文科没有出路,出来以后难找工作,他们要我学医,说什么家族里面没有医学生,就让我去,以后有哪家孩子生病住院什么的,可以走后门。我不想,我一点也不想。”
  女人的脸被女儿说得一阵红一阵白的,初阳看到她好像又要悄悄去掐女儿大腿了。
  幸好母女之间那种隐形的情感连接让路睿立刻就感应到,然后及时避开。就听女人对周任道:“我们辛辛苦苦让她来九中那么好的学校,肯定就是希望她成材的啊。”
  周任听得眉毛一扬,嗤笑出声:“你的孩子要成材,不就是要她选择自己喜欢的领域了之后才有这个可能吗?你们预想一个自己认为的成材结果来禁锢她,是怎么确定她一定就会成为你们认为的那个材?”
  见女人又要驳斥,周任立马接着说:“都这个年代了,姐,您怎么还信理科更好找工作这种破理论啊?就算你们希望她当医生,难道她选了就能去当了吗?后面的事儿我们大家猜测不了,现在该做什么最想做什么就去做嘛!”
  女人被说愣了,一边是因为丢脸一边是因为周任说的确实是个通俗易懂的道理。
  但别人可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所以才逼迫自己女儿改意向表。
  “未来是用幻想铺出来的繁花盛开的路,你们觉得走起来光鲜亮丽光宗耀祖祖上生辉,但孩子脚底下踩着玻璃片呀。”
  大家都听愣了。初阳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周任就是喜欢词语接龙来铺设大道理,很繁杂,但理到位。
  经历一场兵荒马乱才会迎来繁花盛开的结尾,这是现实生梦。
  迎着盛开的繁花去向另一片繁花盛开,最后只剩枯藤老树昏鸦,这是梦败现实。
  每个人总要经历兵荒马乱的,他想到自己和明来。
  他交上去的意向表里,填报的是理科。而明来的是文科。
  两天后,明来和路睿以及肖君都去了九班。
  两文八理,十班、八班、七班和二班都是重点班。他们一直忽略了二班,人家一声不响地在期末平均成绩里拿了第二。
  当场被打散的班是原九班和四班。
  分班前一天晚上,周任和数学老师老赵给他们买了水果和小蛋糕,蛋糕是老赵从外面带的,食堂超市买不到,连他们没走的理科生都有份儿。
  吃到一半,老赵开始说起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子,大的十五岁,被送去邻市重点高中,也是半宿。她也时常想念她的孩子,每个周六晚上都驱车过去看她一面。小的那个马上十二岁,要考初中,学习成绩挺好,应该能进紫业。
  乔新雪听哭了。初阳记得她跟他说过,她很喜欢赵老师。
  “她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乔新雪对初阳说。
  初阳把杂志拿去还她顺便安慰她,“是啊,班长,你的杂志很好看,谢谢好班长了,祝你之后的学习之路顺风顺水,一路马到成功。”
  乔新雪吸溜吸溜鼻子,说:“你也是,祝你不要再犯错。”
  “啊?”
  “不犯错的时候,大家都挺喜欢你的。”
  初阳:“……”
  算起来,乔新雪是初阳在七班唯一交到的朋友。
  话说一半,初阳听到有人叫他。回头,看到明来站在后门外。
  他下意识去看乔新雪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路睿,她还是没给反应,还是机械而麻木着。
  不知道她妈妈和她最后是怎么商量协调的。
  *
  明来手里拿着卷成一个长筒的试卷。
  “哪个科目的?”初阳咧着嘴问他。
  “数学和物理,走了吗?”
  “嗯,哦。走吧。”初阳说着,自动先越过明来往前走。
  明来问他怎么不拿作业。
  “做什么做?太累了,不做,今天就专门看你做。”初阳走得欢快,一蹦一跳的,说完还回眸对明来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待明来跟上去时,他说:“明来,你开心一点嘛,也就一个月。”
  明来有些生气地说:“明明是你非要和我在一个班的,怎么现在你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了?”
  “不是啊,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提上来的,而且,今天是道别的日子,谁有那个心思学呀?”
  明来没说话了。
  初阳识人情绪,赶紧哄他:“不影响你学习的心情了,我会陪你的好吧?我今天晚上就看你做题看一个晚上,专门帮你提弱点好不好?”
  明来不吃他这套,只说:“你自己学的还没我学的多,开学这三天你一个字都没看,别以为我不知道。”
  “哎,你这就出师了不是?敢骑我头上欺负我了是不是?”
  明来想拿试卷筒抽初阳,但他讲完后立马跳开了,好像已经稳稳拿捏住了自己的所有情绪和行为动作。或者说,自己的情绪和行为动作怎么都被他牵着走了?明来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
  之前那个电话机角落的灯安好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突然。虽然没人占他们的位置,但初阳还是有一种自己的秘密基地被人抢了去的不适感。
  尽管强行把这个地方当做自己的秘密基地也会让路人觉得不适,但是之前没人去啊。现在因为灯安好了之后,周围都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一点也不秘密了。
  眼下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地方了,初阳让明来先过去占座,自己去给他买冰激凌。
  超市对面新开了家冰激凌小店,因为没有手机提前点餐,只能用卡现场消费,所以还是得排队。新店开业,顾客满得店内店外都挤得水泄不通,初阳排了十多分钟才买上。
  两个巧克力软冰淇淋甜筒,一个加蔓越莓酱一个加芒果酱。挺贵的,初阳买完后有点心疼。
  他好不容易又从人堆里挤出店,忽然看见慕容衾和肖君,他们俩似乎也是想买冰激凌,但是肖君半天都没动作。初阳挤到他们面前,终于有空间舒筋动骨了,边踢腿边问他们干嘛。
  他们仨自从那次跨年夜之后都没再好好玩过一次了,初阳和慕容衾的关系仍然是看起来乍似普通同学,但又深切地了解彼此。
  只有慕容衾知道他喜欢明来。
  而他和肖君又一直没有共同话题,没有共同话题就真的很难聊到一起。他不知道明来和他有啥可聊的。
  “干嘛呢?”但打招呼的时候内心又自动升腾起一股熟人之间的亲切和自然。
  “啊,”肖君有点尴尬,“慕容想吃冰激凌。”
  初阳敏觉地发现,他说的是:“慕容想吃。”
  “那你去买呀。”初阳替他的木讷着急。
  肖君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等下人少点再去吧。”
  初阳回头看了一眼,人确实还挺多,因为没上晚自习,时间也还早,冰激凌店是和食堂同一个时间段关门的,也就是十一点半。但如果肖君去挤的话,按照他的身形和力量,肯定比自己还快,不出十分钟就能买到。
  为什么要等而不是去挤?
  初阳把疑惑目光投到慕容衾身上,慕容衾像是悠闲得很,不在意地说:“等等吧,反正今天时间多。”
  初阳点了点头,决定不再管他们。看慕容衾的样子,似乎只要和肖君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她都是开心的。她开心的表现就是把那副傲然姿态放下,变成一个看起来比较温柔然后容易妥协的女生。
  初阳和他们说了一声自己和明来在哪儿,然后就作别离开。回去后明来问他怎么那么慢,他都做了十道选择题了。
  “快半个小时你就做十个选择题?”初阳想把这场较量扳回来。
  “你自己试试这必修三的内容?”明来的腔调上扬,表示对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之人的不屑。
  初阳把冰激凌递给他:“好啦好啦,先吃,等会儿化了。”
  明来接过,抿了一口化在脆筒边缘的乳脂奶油,然后忽然伸手进初阳的外衣兜里,掏出纸一包纸巾。
  初阳迷惑地望着他,他说:“把手伸起来。”
  初阳听话地把空着的手伸到他面前,他低头,认真地帮初阳擦干净化在上面的冰激凌。
  明来怕初阳又觉得这东西敷在手上难受,于是又安慰地说:“这是冰激凌,不脏,没事儿,还甜甜的。”
  初阳整个人僵得像一尊石像,右手里握着的冰激凌又化了很多,顺着脆筒凹凸的花纹流下去。
  “快点,又要流手上去了。”明来催促他。
  “明来!”
  “啊?”明来疑惑地抬眸看初阳。
  初阳说:“你嘴角沾着冰激凌了,我帮你擦掉。”
  说完,没等明来回应,他的手就伸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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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作弊计划
  初阳拄着下巴看明来解物理大题看得津津有味,他一边为明来的认真感动一边又为他的努力而担忧,如果明来这么努力了还是不能进七班怎么办?
  他真的要这么自私地让明来为他而努力吗?
  如果不能进七班,又丢了学文科的时间,到最后不是什么好结果都没落着吗?他们是不是选错了?明明八班和七班已经挨得那么近了,下课之后不用走两步路就能见到。他怎么还是不满意?
  他现在有点怕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了。
  他得想个万全之策。
  想了很久很久,明来都又解完一个大题,他立马抓住人神经放松的空隙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
  “这次保证我们一定能在一起。”
  “你说。”
  “月考,作弊吧。”
  明来皱眉。
  初阳凑近他,小声说:“月考是不换教室布置考场的对吧?你们班排座位的时候,你想个办法坐在后门边最后一排,到时候我提前交卷,去你们班后门口从门缝下递答案给你。”
  明来像被初阳操控着的一只木偶,木讷地点了点头。
  “语文不用抄,英语的话,我看你完形填空和听力差,我就写这两道就行,因为写多了你也难展开抄。物理题量少,选择和实验题填空都是你的弱点,这些全抄,大题我写简单步骤,你再在里面扩充一些步骤,糊弄一下老师,只要结果对,分值就高。”
  看到明来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初阳立马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安心。他知道很冒险,但是只要明来愿意,他就什么都不要的豁出去了。
  讲完哪一科需要抄些什么题之后,初阳又仔细地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串中文标点符号。
  、,。……
  “这什么?”
  “看前四个,顿号,逗号,句号,省略号,他们四个高度一样,对吧?”
  “嗯。”
  “这四个分别表示ABCD四个选项,到时候英语的选择题我们都用这四个来表示。顿逗句省。好记吗?”
  初阳神色庄严认真,又像个孩童般携着期待和微许自傲。明来有点傻眼,但还是点了点头,确实好记,顿逗句省略。炖豆豆巨省,省水省电省人力,这么一想,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是不是?”初阳也笑了,因为知道明来理解他的一切胡思乱想,并接受甚而愿意和他一起胡思乱想。
  “这样即使被老师抓包他们也不能把这个当证据。”初阳说。
  “那数学呢?数学的填空题不好设计吧?”
  初阳画了个坐标轴,先在X轴上标注了十二个坐标点,然后又在Y轴上画了五个。他让明来勾下来看他怎么设计。
  “第一个坐标,1、0是吧?”
  明来点头。
  他像是得到了鼓励似的,语气更欢欣更自信了,“X轴是选择题,上面分别有1到12这几个数字,加上原点,0我没标注,但是我们看的时候从原点开始看,我会在第四象限下面画点,比如第一题选C,那我就在3、0(3,0)这个坐标点下面画点,同样,如果是D,我就在4下面画。明白吗?”
  “明白。”
  “我把纸塞进来的时候,你故意把草稿纸碰掉,然后就不要慌,大大方方勾下去捡,这样老师不会怀疑,他看到没有ABCD就不会猜到我们在用这个方法作弊。”
  明来很想为他竖个拇指。
  “填空题写在第一象限,大题的最后结果写在二、四象限,空着的第三象限,用来给我们祈祷。”
  最后一句话初阳说的猝不及防,明来听得愣怔了。
  “有区间的这些,我就用符号直接在两轴上标注,比如负无穷大到2,我就在Y轴的相应题号上写个负无穷大,这些符号是乱的,只有我们彼此懂怎么把答案串起来。”
  “嗯。”
  剩下的物化生初阳都用相应的基础知识点代替四个选项,因为生物和化学不好抄,所以最后决定这两科只抄选择题,毕竟初阳的化学差得一塌糊涂,明来的生物也很优秀。
  “数学和物理都用象限坐标的方式,老师问你你就说这是你缓解紧张和压力的方法。”
  初阳像个老是不放心儿子出门在外而千叮咛万嘱咐的老父亲,方方面面安排好了之后都还觉得不够。
  “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个方法玩熟,到时候就节约时间了。”
  “好。”
  “拿到卷子后你先做你能做的,遇到难的千万不要留念,立马跳到后面去做,这样才能省下来你抄答案的时间。说实话,明来,很冒险,但是我能确保即使被抓老师也不能把它当确凿证据。”
  明来点头。
  “只要我们死活不承认,他们怎么知道这里面藏着些什么答案?你又这么努力,考高分了他们也不会惊讶的,毕竟,任何一个学生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
  明来还是点头。
  “你怎么了?”
  “如果他们问你为什么要给我递这么奇奇怪怪的纸条,我们怎么解释呢?”
  “对了,这个点我还没说。我不是递纸条,我递笔。”
  初阳看着自从说了作弊方案之后就一直在努力提兴趣但总是提不满的明来,他又使劲儿逼自己表现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自信来,“我把纸条裹在笔上,然后用笔帽箍住,你下去捡草稿纸的时候老师肯定会看你,你就假装笔也掉了,然后捡起来写,我会把笔尖留出来的,等老师放松警惕之后,你再打开笔帽拿出来。”
  这样似乎比直接塞纸更稳妥更安全。
  “你别不开心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好不好?”
  “我没不开心。”
  “那你怎么……”
  “只是觉得有点累。”
  初阳愕然,好半天才想到安慰方法道:“那接下来一个月我们都放松好不好?不学了,去他妈的。看老子靠作弊作出个半壁江山来,我让你们抓我,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解出老子的福斯密码,是不是?”
  “是是是。”
  “好啦好啦,冰激凌好吃吗?”
  “好吃。”
  “再去吃一颗?”
  “不吃了,回去睡觉。”
  *
  七班走了十三个文科生,八个女生三个男生。
  进来的十六个,九个男生七个女生。
  “也就是说咱班现在五十五个人里只有二十个女生,天呐,这太难受了。”王忠两手搓着自己的脸颊,下巴顿在初阳摞得高高的书本上,嘴巴被他搓成圆圆的一个小8,这个小8还在不停地抱怨着,“话说咱班不会是男生最多的一个班级吧?”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初阳忽然想到年级第一张阅宁。
  “你知道张阅宁吗?”他问王忠。
  “张阅宁谁不知道?十班头牌,怎么,你有什么想问的?”王忠来了兴趣,终于把手撤开了,但下巴还在顿着。
  “他学文学理?”
  “这不废话吗?肯定理科啊,理科文科都第一啊。”
  “那他不会来我们班吧?”
  “人家肯定是去八班,八班方方面面都第一啊。”
  “哦。”
  王忠一下子蹭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初阳道:“你不会希望他来我们班吧?他来了你第一的宝座就丢了呀!”
  “王忠,你轻一点。”坐初阳旁边的周屿终于讲话了,他瞅了王忠一眼,有点不耐烦。
  因为王忠蹭那一下动静太大,把他的桌子都给推开一条缝。
  初阳也不想理王忠,他看了眼以前自己的位置,他好想回那里去。一方面是和周屿坐太无聊,又因为相机那事儿膈应俩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平和相处,周屿总是在忌惮他,好像就因为那事儿而把他供上神坛,仿佛他是什么可观而不可亵玩焉的佛前莲花。
  另一方面,他真的不喜欢王忠这么把下巴蹭在他的书上。一回两回还好,这么半个学期下来,换谁谁都会烦。
  反正今晚新同学进来,他们马上就会再调座位的。周任对座位这事儿不上心,上学期他和路睿调换了周任都不知道,现在初阳才反应过来乔新雪为了保护女生而撒谎骗他会和周任说,其实就没说。所以,那个位置本来就是他的,他现在回去不算提前鸠占鹊巢吧?
  “王忠,管他来不来,我是要走了。”
  初阳说完,抱上自己的书一溜烟儿地跑过去了。
  一个人占两个位置,他还把腿伸到同桌的凳子上悠哉悠哉地享受了小半会儿的黄昏。坐窗户边的感觉就是好,黄昏的光一进来,有种自己是电影男主角的美丽优越。
  但转念一想,他不是主角,明来这样的才是。帅而有钱,还有对宠他的父母,人生经历也很传奇。
  他还让人家去坐门边?那个老是有人开门风就灌进去的冷飕飕的位置,而且很多人更喜欢走后门,来来去去的就会很吵。
  初阳觉得自己真自私,但话已经说出去了,计划也做了,他们不能半途而废。于是他只好把腿放下,端正身姿以平衡心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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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关系新芽
  上课铃终于响了。
  周任先走进来,紧跟在他后面的十六个学生站成两个列队,走得还挺整齐。
  初阳的兴致没有几分钟前高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又在想明来。明来此时在做什么呢?他们班班主任好像是教地理的,是个女生。听王忠八卦过,和他们七班的生物老师有一腿,但是不知道这腿伸到哪里了。
  新来的学生边自我介绍边选座位,周任挺绅士风格的,让前排的女生先选,后面的男生就等着。
  女生不多,她们都坐前排,于是一圈女生走完了初阳旁边还空着。
  后排第一个男生去了窗边第四排时初阳才微微提起点精神,他感觉接下来这人会选择坐他旁边,他旁边这位置算是剩下的空位里比较好的了。
  于是他终于把下巴从桌上抬起来,张大了眼睛盯着接下来这个人,这一盯,忽然发现这人有点熟悉。
  “大家好,我是张阅宁……”
  “哦哦哦哦哦!”底下顿时沸腾一片,鼓掌声和哦吼声,沸腾喧天,还夹杂几声口哨,欢迎都硬生生被他们哄成了戏谑。
  张阅宁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朝初阳看过去。
  他继续被打断的自我介绍:“我之前是在十班,我的爱好是踢足球,看电影,还有……下棋,以后请多多关照。”
  讲完之后,初阳看到他径直朝自己走过来,露着一个礼貌疏离的微笑,但又有一种自信。这让初阳想到开学那天他们一起站在舞台上领奖拍照,然后他主动拍了人家的肩。那时候的张阅宁是有点紧张的,初阳能看出来。
  而且,那时候张阅宁也没戴眼镜。
  他赶紧把自己之前搭腿的那张椅子擦了一下。
  “谢谢。”张阅宁说完,坐下。
  “你怎么搞个眼镜戴上了?”初阳问,“我都没认出来你。”
  “哦,我上台的时候不太敢看底下的观众,就把眼镜取了。”张阅宁把肩上的书包取下来塞进桌兜。
  “这样啊。”
  “嗯。”
  选完座位之后,周任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事情,上个学期有同学反应他们班一个学期都不换一次座位,对学生的眼睛影响不好,很多同学坐在边上看黑板不好看,这样会让眼睛变斜视。然后让班主任秉持什么公平对待学生的原则,实行周轮换制,就是一周挪一排。这周初阳坐在窗边第一列,第二周就得挪到门边第一列去,从右往左挪,于是他下周就又得回到他刚逃掉的那个破位置了。
  周屿旁边没人选,他猜得到原因,估计那些人也和他一样,光一看就知道周屿表里不一。看似安安静静的,对谁都礼貌都忌惮,实则心里不知道打了多少坏主意,有点阴暗。那么全班55个人,刚好单出来一个空位,周屿这周自己一个人坐,下周他过去了之后有了新同桌,初阳就变成自己一个人坐了。
  最后,是他俩这对昔日同桌落得这个下场。
  但初阳这时还没意识到,他只是忽然觉得周屿有点可怜,别人也会像他想周屿这样想他宋初阳吗?
  好吧,人心复杂,他自己也不简单。
  一边,张阅宁忽然对他说:“我看你们班就你眼熟一点,我就坐你旁边了,你桌面收拾的那么干净,会不会是洁癖?你介意和我坐吗?”
  初阳神思正云游天外,没太明白什么意思,就问他什么。
  但是没想到这句话一问出来,教室里顿然一下安静了,同学以及老师都纷纷往他这边看来。
  张阅宁慢慢把书竖起来挡住自己的脸。
  初阳赶紧缓解尴尬:“没事儿,周老师,没事儿啊,我刚才抽了下风,现在好了。”
  见周任在同学们的嬉笑声中收起了无奈神情,初阳嘿嘿两声放松下来,随后伸过手去拿开张阅宁的书道:“又不是在台上,你挡什么?”
  张阅宁露出笑容,小声说:“你刚才太大声了。”
  倒也没多不好意思的样子。
  初阳心里平衡了,说:“不好意思啊,我平常真的就会抽点风什么的,你也不要介意和我做同桌,然后那个洁癖什么的,其实就是小讲究。”
  说完觉得哪里不对,张阅宁怎么知道他有点小洁癖?
  初阳为求证,声音又不由自主放大:“你之前知道我吗?”
  前桌转过来看他,他赶紧给人家说句不好意思。
  张阅宁的目光始终在他脸上,在初阳目光回来这一刻避开,低声说:“因为你是第二。”
  “哇!”初阳很吃惊,“年级第一关注我啊?”
  张阅宁轻声笑笑,没看他也没应他。
  俩人又在课上闲闲散散地聊了些,为什么张阅宁选择学理不学文,为什么宋初阳老是被化学拉分等等。
  两节正课下,初阳正愁第三节课不知道干嘛,就听周任说第三节课选班干部,因为要公平,所以老官先卸任。
  在此之前初阳想先去看看明来。
  老周前脚一走,他后脚就从后门钻了出去。
  九班和七班还是在一条廊道上,但是八班和九班正门位置是相反的,错开的地方隔了一个超大阳台。
  初阳看到九班好几个男生从前门冲出来,一个箭步就跨到阳台上去,很兴奋,可能因为是重组班级,见到新鲜同学都掩饰不住的开心。
  阳台上还站着好几堆女生,不知道在聊什么,笑得洋洋洒洒的。
  他扒住九班后门,一眼就看到了明来。
  明来没坐在最后一排,而是倒数第三排,还是靠窗的第二列。同桌是个女生,低着头,似乎在看书。
  莫名其妙地,初阳觉得开心,好像卸下了负疚感。但是立马又担忧作弊计划要怎么办。
  他想要喊明来出来,但是明来趴在桌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初阳只得换到窗边去。
  明来是把大半张脸都埋在臂膀里的,看不到他,初阳只好敲玻璃窗示意那个女生帮忙。
  然而在看到女生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他傻眼了。
  是路睿。
  靠!初阳在心里骂了一声,并立马想到肖君也在九班,那么肖君坐哪里?
  “宋初阳?”
  这个被他呼唤的人物此刻刚好神兵天降般来到他身边,惊着双眼睛看他,“你怎么在这儿?”
  “找明来。”初阳说。
  “哦。”肖君收下疑惑,打算从后门进去。
  初阳赶忙拉回理智跟上肖君,看到肖君竟然在他最理想的那个作弊位置上坐下了。
  肖君对初阳脸上忽然闪现的忧伤一无所知,漫不经心地说:“你叫他吧,他没睡觉。”
  说完,自己去翻书了。
  “肖君,你先跟我出来一下。”
  肖君又是疑惑的眼神,盯了初阳几秒后才说行。然后合上了他翻的那本杂志。
  Conde Nast Traveler 美国康纳仕旅行者杂志。英文版。
  初阳无可避免地瞟了一眼,然后发现非常熟悉,因为他假期的时候刚看过。
  “你也看这本杂志啊?”
  “这我网上买的,就问我这个?”肖君瞥了眼那本杂志,加深疑惑。
  “哎呀,不是。”初阳甩了甩头,回到正题,“那个,明来旁边的女生,哎呀,我话都说不清楚了。”
  肖君忽然明白过来,用洞察一切的眼神盯着他,抱了手臂靠在墙上,等待他组织措辞。
  最终,这个措辞是:“你们班座位咋排的?”
  “按照成绩排名自己选的。”
  是个能让初阳克制埋怨但也让他心凉了的回答。
  “没事了,就这样,谢谢你啊。”初阳也不想再问了。
  “行!”肖君大度地朝他摆摆手,似乎在强调自己不在意初阳浪费了他这宝贵的几分钟。
  初阳觉得肖君的性格有点变了,变得自然松弛了,好奇怪。
  初阳刚转身准备走,余光忽然瞥见明来动了动。
  明来起身,往后门走,此时肖君也正走过去,俩人在中间打了个撞面,但是他们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之前从未认识过,就这样擦肩而过。
  然后肖君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明来朝初阳而去。
  “你过来干嘛?”明来问。
  “没什么。”初阳迅速道。
  明来:“……”
  初阳不敢看明来,因为他不想把心中所忧告诉明来。他带着满心期待和汹涌澎湃来九班找他,想看看他是不是坐在了之前他们商量好的适合作弊的位置上,然而却面临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的情况。
  那个在家长会上勇敢站起来与母亲对峙的女孩路睿,去了文科班之后成了明来的同桌。他们俩坐在一起。
  之前明来还和他提过,路睿给他要联系方式,而他也给了。那么他们会聊些什么呢?现在他们这样肩膀挨着肩膀地坐在一起了,是不是代表他们已经很熟悉了?成为朋友了?下一步呢?会成为情侣吗?
  初阳憎恶地想,路睿当着全部家长面哭诉地说要去学文,就真的只是去学文吗?怕不是真的别有目的罢了。
  明来见初阳低着头一身低气压的样子,问:“怎么了?”
  初阳正要开口,预备铃突然响起来,然后他什么也不说地就跑了。
  回到自己位置时,他气喘吁吁。心里烦躁又伤心地想,他其实不该逼明来的,没坐在最后一排并不是明来的问题,那么他有什么资格和明来说自己因为这点小事难过?他不想和明来理论,不想和明来吵架,不能总是把自己不开心的一面展示给他看。
  但是真的很烦。
  张阅宁推推他的肩膀,低声问:“怎么了?”
  初阳把头扭到窗户那边,完全背着张阅宁,不想让他看到。
  没得到回应,张阅宁也就没再说什么。
  然而下一秒初阳又把脸转回来,一脸的抱歉,语气问温和了些:“没事儿。”
  “哦。”张阅宁若有所思,也没再追问,只道,“要选班委了。”
  “不感兴趣。”初阳说完,脑袋一垂,砸在桌面上,脸颊对着张阅宁。
  他闷闷地说:“我什么也不想当了。”
  但是辞官卸任归隐山林哪有那么容易?
  周任表扬了转走的乔新雪后就顺带回忆起第一次选班委时宋初阳那句“要不我就当劳动委员吧。”
  初阳看到张阅宁听笑了。
  “怎么样?以后继续当咱们七班劳动委员?”周任问他。
  他拾起身体弓着背看周任,露出一个“随便你怎么劝,我动摇算我输”的表情,有气无力地说:“不了,我安安静静地当一个好学生吧。”
  班上的同学发出遗憾的呜呼声。
  周任“啧”一声道:“怎么?太累了?”
  “是。”初阳失掉了贫嘴的力气,感觉此刻无论讲什么都累得要死。
  “好,那我们来看看有谁愿意做这个劳动委员啊?”周任终于放过他。
  同学们一阵静默,没有人讨论,没有人单独发言,然后老师又看向初阳。
  “你看,没人愿意呀。这份小官职非你莫属,这小官职做好了就光荣,光荣了就代表你这个人的能力还是比较不错,能力的评判不能只看考试分数是不是?”周任连珠炮弹地攻击他。
  班级群体立马又哄起来,这次还有鼓掌声。
  初阳耳朵要炸了。
  周任故意问他们:“你们说谁来当?”
  “宋初阳!”
  “宋初阳!”
  “宋初阳!”
  ……
  和上个学期完全不一样的态度。
  初阳还是拒绝,拖着嗓音,也不要脸了一回说:“按道理,考第二应该当个班长或者学委什么的。”
  “那要看看这几个职位有没有人竞争啊。”周任说。
  像是要向初阳证实确实有人竞争这几个职位似的,周任转顾去选班长了。
  班长的竞争人选还挺多的,三个。这个时代还能有三个高中生竞选班长这个高危职位,初阳很吃惊,都是女生。
  而且……有慕容衾和林熠。
  姐妹花突然竞争相向,初阳提了点兴趣,坐直了看她们自荐发言。林熠学过播音,发言发得像励志讲座,字正腔圆又饱腹深情。
  虽然脸是红的耳朵也是红的,但看到周任含笑频频点头以及他们班同学托腮垂涎般看着她的样子,初阳就知道林熠赢了。
  接下来慕容衾的发言寥寥几句就草率收场,初阳看到她坐下后和与林熠互递了一个夸赞的眼神。
  初阳疑惑半晌,终于明白她们在搞什么名堂。估计是林熠想着只有一个人自荐的话会不好意思,就让慕容衾陪她一把,没想到还有第三个人。不过第三个人的发言没有林熠的好,同学们又都很喜欢林熠,这职业就落得轻松自在,没有谁不甘心。
  让鸟儿自由自在地飞,这是慕容衾的性格。
  真好。
  初阳又想到明来,他觉得明来适合当文艺委员,这样要是他自荐会害羞的话,他宋初阳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同他一道面对未知境况。
  林熠的发言告诉他,自荐当个班长表达一下自己的小野心没什么可丢人的。
  所以,其实他也想当劳动委员的。他真矛盾,他随时在变。因为此刻他想通即使一个月后能与明来在一个班,他们也没这个机会谋职了。
  他从初三那年就悟会了人必须努力抓住人生每一个机会来锻炼自己丰富自己充盈自己的小破道理。
  虽然现在谈人生实在言之过早,但他爸也说过呀,要锻炼领导能力,就从学生时期竞选班干部做起。他真想让他爸觉得自己挺优秀的。
  所以最后又开始选到劳动委员但还是没人自荐时,他就说他继续当着吧。
  这样他和他同桌张阅宁都是小官啦。他同桌毫无疑问成了学委,在十班的时候就是了。
  语文课代表周任也给选了,还是他私指定的慕容衾。
  剩下的各科代表由科任老师自己来选。
  晚自习愉快结束,但初阳的心情又宕了下去。
  明来进了九班,他回宿舍的路线就变了。从前他从右边的廊道走,现在他要从相反方向的九班这边走。
  他站到阳台上去之后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九班,看到里面的明来在做什么,当然更能看得到路睿。
  他不想看到路睿,只想看明来,而此时明来在找卷子,初阳看到他勾着头一页一页地翻那文件袋,像在故意拖延时间。
  路睿也在收书,速度慢到和明来放一起就是一对千年老王八。初阳又把自己逗笑了。
  下一秒,他看到肖君从明来旁边走过去,他以为明来要和肖君一起走,然后从前门出来找他。然而肖君并没有等明来,也没有和明来打招呼。
  初阳意识到,肖君和明来吵架了?
  还是肖君要去找慕容衾?可是慕容衾也没在这儿啊。
  初阳看到肖君走出来了,并向他点了下头,出于礼貌,他也回应了肖君。
  三分钟后,明来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来,紧跟着,路睿也离开了座位。俩人一前一后从教室前门走出来。路睿一眼就看到初阳,然后落落大方地和他招手,随后回身对明来露出一个很甜的笑容,明来与她挥手作别。
  所有无关人员都离开了,明来来到初阳身边,自然如常地与初阳说:“要做题吗?”
  初阳模仿路睿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但立马就厌恶起自己来。他冷冷地点了个头。
  明来又问:“去你们班还是?”
  “去电话机那里吧,现在安了灯,都不伤眼睛了。”初阳说。
  “好。”
  俩人转身往楼梯那边走。
  明来很小心地看了初阳一眼,语气很轻地说:“按照成绩来选的座位。”
  初阳的语气还是很冷:“哦?这样客观的概率啊?”
  尽管他知道明来似乎看出来他在气什么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脸又烧又肿,仿佛一堆气堵在里面。
  明来“嗯”了一声。
  俩人走到楼梯口,后面有几个女生跟了上来,二人停下让道,没再往下走。
  初阳看着男女生宿舍门口那两个大花池,失落地想,学校的绿化怎么还是没完全做起来,即使植了花种了树也到了春天,里面还是干瘪一片。
  他想念海棠镇家里的大花园,无论哪个季节,都总是有花开,十分漂亮。而九中什么都没有,特别烂。但他要在这么烂的地方待三年。
  “明天,我们去看看海棠树苗吧。”他对明来说,“你的那棵都发新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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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演讲事故
  海棠树不仅发了芽,还长了嫩叶。初阳自己种的那棵长得最好,嫩叶从枝条的凹缝儿里竞相攀出,一簇好几片。夕阳的光刚好照着最顶端那簇,新绿里裹了金黄,像油画纸上跳出来的叶精灵,跳到初阳心里,在柔软的心尖上释放馥郁芳香。
  “那是什么?”明来指着那两个已经连在一起的字母问。
  初阳心虚地问:“什么?”
  “M什么?”
  “乱画的,做记号。”
  明来:“哦。”
  初阳检查明来的那棵,算是活了,不过乍一眼望去还是光秃秃的,要凑近了细看才看得到正在破皮而出的幼芽。没有倒春寒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不过可能开花要晚一点,算是这条道上长势最不好的那一拨。
  其他班的还是死了几棵,不过好在植树节的时候又补了上去。但没死亡树苗的班级倒霉,又被派去搞宿舍与教学楼之间那两个大花池,花池里要种水莲。
  这次初阳带着班集体挽着裤腿进泥塘里施了一个下午的水生肥料。任务是按班级来分配的,他们班就分到了施肥。施完拍屁股走人,剩下的不用再管。
  照样是花了他们宝贵的一节化学课和一节自习。
  植树节过后有一场英语演讲比赛,初阳毫不犹豫地报名。报名人数众多,一个班只能选两个名额,即使他的口语确实在班上拔得头筹也还是要看英语老师更偏向谁。
  最终确选英语课代表和慕容衾。
  一班两个人,全年级共二十人,比赛一个早上就可以搞完。
  这次终于不用再搬凳子顶烈日坐大操场,而是进大礼堂。
  初阳也因此终于让明来睡了个懒觉,吃完早餐和他在九班门口分开后,他看到乔新雪竟然站在七班外面。
  于是他开开心心地过去打招呼,乔新雪被他吓了一跳。
  “你干嘛?”初阳问。
  “找林熠帮我化妆!”乔新雪手里还拿着稿子,讲完后看了一眼,嘴里喃喃背起来。
  “那进去呀!”初阳边说边往教室里看,没看到林熠,也没看到慕容衾。
  “要不她来了我叫你?”他又关心道。
  乔新雪道:“不了,我在这儿等着。”
  初阳不放弃:“……哎呀,进来吧,都是一个班的,你先坐我那儿吧,好同桌。”
  乔新雪犹豫着,犹豫的时候嘴里还在背。
  “写的是有多复杂?到现在都还没背完?”
  乔新雪递给他看,他扫了一遍,发现很熟悉,“坐忘林?”
  “嗯。”
  初阳全篇看完了,问她:“你是不是在Conde Nast Traveler 上借鉴的?我看着好熟悉,你别抄啊乔……”
  初阳还没说完胳膊就挨了轻轻一拳,乔新雪道:“你小声点,什么抄不抄的?就是择了一部分用词翻译,懂不懂?”
  “好吧。”初阳把稿子还给她,“那你要进去吗?我新同桌还没来,对了,我新同桌年级第一。”
  乔新雪作势又要打初阳:“宋初阳,你滚过去行不行?我自己等!”
  初阳赶紧乐着滚了,滚去帮她找林熠和慕容衾。
  通过王忠这个小灵通人物,初阳知道她们已经去了大礼堂。
  随后他让乔新雪和王忠先过去,他得先去九班叫上明来。
  *
  大礼堂已经有些布置场地的学生会成员,正往前排座位的桌面上摆放老师名牌。
  虽然是过来玩,但初阳还是带了单词本,并且逼迫明来也带了。
  他们背着单词往前排走,终于听到幕布后面的吵闹声。
  初阳悄悄拉开一侧,露出半个脑袋,看到林熠等人都在那里。摆了一排书桌,书桌上面放着镜子和化妆用品,林熠正在给慕容衾化妆,而旁边也等着好几个需要林熠帮忙化的,乔新雪已经到了。
  肖君也在,他手里没稿子,初阳心想估计就是陪慕容衾的,但是他左手腕上带着学生会的红袖章。
  初阳朝乔新雪眨眼打招呼,后脑勺忽然被人戳了一下,他憋屈着回头,见明来一脸的不开心。
  明来吃醋了。初阳第一感觉。他笑着回头,看到慕容衾,她头发被梳拢,用一个夹子夹得高高的,露出白皙的修长脖颈。林熠正在用一个圆圆的软软的东西往她脸上扑粉。
  初阳跑到慕容衾前面,勾着身子饶有兴趣地看她。
  “滚!”慕容衾压根没睁眼,可就是知道初阳来了。
  “好慕容,你今天真好看。”
  慕容衾睁开眼睛,没好气地说:“明来,把他带走!”
  明来笑了笑,揪着初阳的后衣领往闲杂人等该呆的地方退去,和肖君站在一排,但二人并没有说话。
  初阳睁着双大眼睛在二人间逡巡,不明所以他们怎么忽然那么生硬,像在较量似的。
  也是,他这段时间故意不去管明来,也就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慕容衾化好了,自己坐到一边去编小辫子。
  初阳又过去看她的妆容,忍不住惊呼:“你好美啊女侠。”
  慕容衾难得的腼腆,笑着说:“别那么夸张。”
  初阳真诚道:“是真的,很美。”
  说完,肖君走过来了,要给慕容衾举镜子。
  初阳识相地退开,咂咂嘴,觉得慕容衾好像很在乎这场英语演讲比赛。
  可能是怕比不好会让英语老师失望,毕竟英语老师在众多同水平的学生中选择了她。
  比赛开始前他又拖着明来回教室拿了那本记类型题的笔记本。
  回程时,明来挣扎说听他们演讲可以锻炼一下听力和翻译,然后把笔记本塞回初阳手里。
  “他们的发音和正规听力考试的发音不一样,你听不出个结果来的。”初阳苦口婆心。
  明来挣扎着拒绝:“可是这种情形下我也看不进题啊,离月考还有差不多十天。”
  初阳极有耐心地劝解:“抓住一切时间空隙看,二十来个人,你会听烦的,听烦了你就看一下嘛,本来这一个早上的课就会损失很多。”
  明来朝他眨了下眼睛,语气软下来:“我累。”
  初阳:“……”
  明来那双求饶放过的眸子,像个雪精灵一样软软地跳到他心尖上。,他不得不投降,无奈地说:“啊,好吧好吧,先给它扔一边,放松一个早上。”
  初阳说完,把明来的所有单词本笔记本一股脑丢去后台,然后依依不舍地与明来分别,走回七班位置。
  *
  慕容衾是十一号,初阳等她等得昏昏欲睡,是旁边的张阅宁把他拍清醒的。
  不得不说,慕容衾往舞台一站,嘴角轻轻一勾,就能把全校大半部分男生吊走。
  谁不喜欢又飒又甜的女孩子呢?
  但是,她的文本,也是坐忘林!
  刚讲完第一句话初阳就听出来了!
  完蛋!!!他彻底清醒了,迅速回忆他早上匆匆阅过一遍的乔新雪的稿子。
  藏于北海道俱知安山林深处、仅有15个房间的坐忘林自开业起就备受瞩目,屡屡登上日本国内各类主流刊物的版面……
  中文翻译过来基本一模一样,只是英文稿子里偶尔几个单词变换过。初阳心寒又慌张,她们抄到一样的了,只是聪明地换了几个更专业更复杂的单词。
  他又细细听后面的,差不多都一样。
  慕容衾笑容灿烂地收尾,离场的背影潇洒不羁,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可是她不知道,就是她后面的第二个——乔新雪,她的稿子和她的几乎一模一样。
  乔新雪估计也是听出来了,但是她没有慌乱,即使台下的观众发现端倪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相似度这么高?”张阅宁偏眸问初阳。
  初阳却没听到他那句话似的,激动道:“我要出去。”
  说着,不等张阅宁回应,他猫着身子就从人面前钻。
  张阅宁举起手来让他,待人刚钻出去时逮了他一下,“这个学生会成员盯我们班的。”边说着边看向站在过道上的肖君。
  “没关系。”初阳扒拉开张阅宁的手,立马就离开了座位区。
  但是其他学生会成员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后台。
  他只好悄悄遣出礼堂,彼时,乔新雪的演讲刚好完毕。底下没有掌声,只有稀稀拉拉的讨论声。
  有个老师站起来让大家安静,一切等比赛结束再论,让大家收心继续看后面的比赛,不要影响后面的参赛者。
  安静下来之后,后面的演讲者入场,笑容满面,风光而灿烂。
  *
  初阳没找到慕容衾,他压根不知道除了后台她还会去哪里。
  他盲无目的地找了一圈,撞上了也跑得大汗淋漓的明来。
  明来好像专门来找他的,过去一把抓住他往礼堂边跑边说:“别找了,被带去英语组办公室了。”
  “英语组?”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替她着急也没用。先回去,你们班班主任在找你,你这样擅自跑开,林熠说你要被扣分。”
  “林熠也出来了?”
  “嗯,找了你老半天,就知道你这个性子肯定坐不住。人慕容衾自己都没你那么慌,话说……”明来减慢了速度,回过头来质问他,“你为什么那么紧张?是紧张乔新雪还是慕容衾?”
  “我紧张……”初阳忽然反应过来明来什么意思,好像确实是吃醋没错,而且明来还牵着他。
  他感觉到明来的手很热,热量从他的手心散到自己的手心,黏糊糊的。
  “你是不是在吃醋?”
  明来放开他,轻飘飘地说:“没有。”
  好吧。
  俩人回到班级区域,周任给了初阳一个历眼,让他比赛结束后去他办公室。
  初阳觉得自己好难,饿着肚子挨一顿骂还害了新七班第一次扣分,周三就会张贴出来。到时候他宋初阳的大名又会是七班扣分表上的TOP1。
  批评完了,他还记得要探听点消息,于是胆大包天地问周任和英语组的评委老师熟不熟。
  周任一书拍他脑袋上,说不准再多管闲事。
  慕容衾的事儿怎么能是闲事儿呢?他撇撇嘴,无奈地想,慕容会不会很难过?她那么精心地准备,结果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从办公室出来后他就去了英语组门口,但是门关得紧密严实,隔音效果又好,完全获取不到消息。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七班,看到滑雪帮所有人竟然都在!
  明来、慕容衾、肖君和林熠,偌大教室里,就只有他们四个,其他人都去吃饭了。
  他们一言不发,安静到初阳能感觉到即将要下一场雷暴雨。
  他小心翼翼地问明来怎么样。
  “扣一分。”明来说。
  “那还好,老师没骂你吧?”
  明来摇头。
  慕容衾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目呆滞,看不出来是悲是喜,林熠坐在她旁边,一直握着她的手。
  肖君则是站在她们的前排,板板正正的,初阳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情绪。
  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干着急,但他不会掩藏。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他们面前确实有些幼稚。
  “你们在等什么?”他问。
  “等广播。”林熠冷不伶仃地说。
  众人没再讲话,大约三分钟后,教室天花板角落挂着的两个音响发出了嘶嘶的电流声,嘶了好几秒才出现人声。
  是一个女声。
  明来冷冷地勾起嘴角,说出了这漫长死寂过去后的第一句话,“夏春美。”
  初阳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八班的英语老师,也是英语组组长,会在班上说明来像她初恋而引得学生们谈论的夏春美,就是那个抓住他做操不认真的夏春美。
  “通报,在我校今日上午举行的专题英语比赛中,高一七班慕容衾和高一十班乔新雪两位参赛同学的演讲稿高度重合,经英语组调查,两位参赛者的稿件均取自同一本杂志,这严重违背了比赛精神,因此,我们决定取消这两位同学此次演讲成绩和下次的校赛资格,并严格教育她们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按照学校相关规定,学科考试与学科竞赛及演讲等活动中作弊的,扣除相应班级分六分。鉴于两位同学是初犯,也是径州市第九中学首例作弊惩罚,不必作回家思过处理。如若以后还有不长教训的再犯者,学校一定会更加严肃处置!”
  慕容衾流了一滴眼泪。
  好久了。
  初阳好久没看她哭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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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暗流方向
  “无论怎样,饭还是要吃的。”肖君蹲下去,望着慕容衾说。
  可慕容衾还是紧紧抓着林熠,并没有看肖君。
  而初阳和明来站着不知所措。
  “你可以吗?”林熠轻声问她。
  慕容衾点了点头。
  随后,林熠放开了她,眼神示意初阳和明来先离开,给肖君和慕容衾空间。
  于是他们三个人去往食堂,林熠说吃完饭后去给慕容衾买个冰激凌,吃冰激凌会让人心情稍微变好一点。
  初阳感觉林熠也很伤心。说实话,他虽然替慕容衾难过,但是他无法感知慕容衾的伤心程度,顶多只是觉得她丢了面子丢了从前的威风,以及英语老师对她失望……啊,老师对她的失望,真难受。他似乎能再感知一点了。
  明来问:“为什么她们那么巧抄到同一篇?”
  “坐忘林在中国这边流传度很低,即使碰巧知道了,但也不会写得几乎一模一样。”林熠说。
  初阳不敢发话,他知道乔新雪有那本杂志。他整个假期就看了三本,看得很细,因此一下就能看出来乔新雪的稿子出自哪里。
  慕容衾和她是认识的,没准之前借了看过就记下来了。但乔新雪好像不太看中那几本杂志的,初阳记得当时他去找她解化学题,杂志掉地上之后她根本看都懒得看。
  但是……肖君也在看这本杂志。肖君自己买的还是借的?
  可是肖君和乔新雪应该根本就不认识啊。
  好复杂,好想吃饭。
  初阳拉回神思时,其他俩人已经走到了食堂门口,他赶紧追上去。
  这还是三个人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没怎么讲话,都在各自想事儿。
  初阳轻轻碰了碰明来的胳膊道:“你和肖君坐的不远,知道他爱看什么书不?”
  “后来不熟了。”
  初阳忽然反应过来,早上的时候他们俩对彼此都是拉着一块脸的,没有言语交流。
  他好开心,又好失落。
  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明来不告诉他?
  “别多想,以后和你说。”明来说。
  “哦。”
  林熠是个安静的人,但此时此刻看着初阳那种似乎容纳了强大信息量的紧张面容,她必须得说点什么,“初阳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嗯?”
  “你的那张脸就是在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明来看向林熠,玩笑道:“他能知道些什么。”
  “我……”初阳刚讲出一个字,底下明来的手就覆到了他腿上去。
  “我不知道啊!”初阳即使止住原本要说出来的话,心里同时在想,明来已经碰过他两次……不,三次了。
  林熠没再问,低头自顾吃了坐下后的第一口饭,吃得很快,边嚼边说:“我不是要索取什么信息故意针对你,我是觉得不能让慕容衾委屈了。”
  “我知道。”初阳说。
  可是……乔新雪呢?乔新雪也算是他的朋友啊,此时此刻,有这么多人关心慕容衾,有一个人慰问一下乔新雪了吗?
  腿上那只手的力道加重了一重,明来说:“没关系,错不至于到大家横眉冷眼的,先安抚好慕容衾要紧。”
  “嗯。”初阳点头。
  林熠没给任何表示。
  教室里已经有很多吃完饭回去复习的学生了,慕容衾还坐在位置上,但肖君不在。
  林熠很快就跑过去,把冰激凌递给慕容衾,说人还是好挤,是初阳强钻硬挤挤进去买的,但太阳大,还是化了些,要让她快吃。
  明来把面包放到她面前,说可以先咬两口面包再吃冰激凌,不然空腹吃了对胃不好。
  “饮料你啥时候想喝就喝,不够了我丐帮帮主帮你去买。”初阳也放下一瓶饮料。
  慕容衾:“……”
  “哈哈哈哈,没事了,好慕容,你还是我们的女侠。”初阳挠着脑袋安慰。
  “就你能耐,就你能说会道!”慕容衾觑了他一眼,咬下一口冰激凌,笑了。
  林熠伸手帮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刘海,说好热,出去走走。
  接着,两个男生就被她们甩开了。
  没了午休的心情,初阳问明来要干什么。
  “我们也走走吧。”明来说,“拿上笔记本,去足球场,边走边看。”
  “啊!我忘了,咱们的笔记本都还在礼堂。”
  于是二人转道去礼堂取笔记本。
  礼堂在展览厅的三楼,从教学楼四通八达的楼梯可以直接穿过去,教学楼和展览厅楼之间有一条长长的廊道,二人从那里走,大片大片的光通过两边的玻璃反射又再反射,在他们身上形成交错的光条。
  明来问出了在食堂时林熠问的问题:“你知道些什么?”
  “我,”初阳扭捏又忐忑,“我说我看过乔新雪的稿子你信吗?就是我的前同桌,你在明乡书绘应该见过她。”
  “嗯。”明来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她那篇稿子是从一本杂志上抄的,当然可能不是抄的,而是翻译,那本杂志是中文版的。”初阳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张大瞳孔,那瞳孔被亮光照耀着,红如琥珀,“不,如果是翻译的话,用词不可能高度重合的,可能,那什么,他们当中谁有英文版的,然后她们直接在英文版上抄的。”
  “慕容和乔?”
  “嗯,乔新雪有中文版的。我借了看过,还有,”初阳又顿了,忐忑不安从心里跳动到双眼,眸子生出一股易碎的悯弱,“肖君也有这本杂志,我看到过,就我去找你质问同桌一事的晚上,那时候我怕我俩再吵架,就不敢提那天晚上的事。但是我真看到了,而且,是英文版。”
  “我大概了解了。”明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你那么紧张干什么?你又没错。”
  初阳却还在自己的疑惑里,“你说会不会是肖君相继借给了她们二人,然后才抄重的?”
  明来了然道:“你怎么不说乔新雪有中文版,是她和肖君一起买的,做翻译参照,而咱们的慕容女侠什么也没有,是肖君借给她的?”
  “啊!”初阳大吃一惊,“你知道?”
  “我猜的。”明来说,“乔新雪在明乡书绘学芭蕾,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初阳忐忑不安地问。
  “肖君去接她。”
  “靠!”初阳吓得大跳起来,“你别吓我!”
  “没吓你。”明来又把手摁到初阳肩上,令他冷静下来,“我也是看到了这一幕才知道肖君的为人,后来我们也没在一起玩了。”
  原来是这样,初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看着明来,心跳得还是很快,不知道是为慕容衾还是为谁,只喃喃道:“肖君这么欺骗咱们的慕容衾,我想打他。”
  “别冲动。”明来说着,把肩上那只手慢慢移到初阳后脑勺,刚想揉,却被初阳一把抓住。抓得不紧,只是轻轻一握,甚至还能感觉到炙热的风在交覆的十指之间穿梭。
  “你碰我五次了。”初阳眸里的震惊此时变成了坚定。
  “是吗?”明来撤了回去。
  “对啊!”
  “去拿书吧。”明来说完,提步就走。
  初阳赶紧小跑跟上,“你慢点,不会是在欲盖弥彰些什么吧?明来,你是不是有那么一个时刻觉得我长得还挺好看的?”
  “问这种傻逼问题干嘛?”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你愿意这么碰我的理由。”
  “朋友之间就会啊!”
  “不会,你和肖君这样碰过吗?”
  “我和他不是朋友了!”明来说。
  *
  展览厅的设计很有风格,通道顶端分设左右两条弧形走廊,走廊靠外的隔墙是用玻璃砌的,从外往里看,内部结构一览无遗,半螺旋的楼梯沿着中间的礼堂延伸到最高楼,每一个楼道口都有一道双开的大门,也就是正门,再顺着楼道绕半圈就能找到转角口的小门。
  他们所处的位置要绕大半个圈经过很多个大圆柱才能到正门,明来又停下来,说走后门节约时间。从后门进去后有一条道可以直接通往后台,就不用绕礼堂一周才能到达目的地。
  长达十几分钟的路程里,初阳既忐忑又兴奋,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明来和往常大不一样。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他找不到一个缝隙钻进去了解,他眼睛里看到的明来是那样完整与严丝合缝,连情绪都释放得合理恰当,似乎专门适应环境而生。
  而他们这种控制不住情绪又找不准自己该如何表现的人,讲出来的每句话释放的每一个情感符号都像在与环境对抗。
  二人顺利去到后台,初阳看到后台还有一道小门,下次要进也不用跑远走大门了。正苦恼自己怎么不注意害得早上晕晕乎乎绕来绕去跑半天时,明来把刚拿到的笔记本一股脑全塞他怀里,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纤长的食指放在殷红的嘴唇上,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用相机单独攫取个特写来就是一副美妙性感的摄影作品了。
  初阳压制住萌动的春心,猫步跟在明来身后,去往舞台的方向。
  好不容易跟上,就听见幕布外面传来如梦般模糊细密的簌簌声,初阳腾手拉住明来的衣服下摆,小声问:“你干什么?”
  “好像有人。”
  “啊?!”
  幕布被明来拉开一条小缝,柔光倏然一下透进来,闪得初阳生理性地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
  眼睛睁开时,初阳看到一男一女坐在舞台边缘。
  男生女生的双手都往后撑在舞台上,头微微仰着,似乎在仰望什么。
  他们静谧地坐着,很享受当下这一刻。什么也不说也不去关心别人望不望得见的时刻。
  初阳又攥上明来的衣摆,耳语道:“走吧。”
  明来把幕布拉上,回过头时,初阳看到他脸上盛着的怒气。
  出了门,走很远之后初阳才敢开口:“怎么办?要告诉慕容衾吗?”
  舞台上坐着的,正是乔新雪和肖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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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爱是什么
  “不用,你忘记之前也有人看到我们在洗澡间那事儿了?”明来一语中的。
  但初阳看到了他手臂上因为克制愤怒而泛起的青筋,心道这个时候了还要保持理智,真符合他逼迫自己成为一个成熟孩子的作风。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看到这一幕,可能现在他已经在冲去告状的路上了。
  “可是……”初阳还是为此忿不平。
  “他们之间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我们是外人。”明来停下来看着他,说得很认真。
  “我们都看见了。”
  “如果闹得人尽皆知了,会让慕容很难堪。”
  见初阳还在思考到底妥不妥,明来又补充:“你以为她乐意让别人插手她自己的感情之事吗?就和你不想路睿插手我们之间一样。”
  最后一句话把初阳搞得一征,他缓了好几秒才说:“好吧,走一步看一步吧,之前我也有过要去安慰乔新雪的心思,现在觉得算了吧。”
  “是吗?”
  “反正现在有人安慰她了,我就不必要去了。”初阳闪开明来追问的目光,忽然很心虚。
  二人行至足球场,没见到慕容衾和林熠。不知道她们跑哪里去了,也不知道林熠会不会猜到些什么。初阳忽然想,好像这种事由同性朋友来转达会更好一些,于是他又问明来要不要告诉林熠。
  明来托着腮想了想,觉得行。
  “好,那现在复习一下咱们的摩斯密码。”初阳终于决定不再管,现在当务之急的是他和明来的月考。他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明来翻开笔记本,拿出做到一半的数学试卷,开始与初阳复习起来。
  复习完一遍,初阳很是心满意足,夸明来记忆力和行动力都好,只要递答案的时候不出意外,是能成功的。这两个人心大到上午慕容衾才给他们做了一个错误示范,下午就又什么都不管地开始起了作弊计划。
  什么都昏头了。
  他们一直到下午上课才又看到两位女生。下午就有一节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长得挺高,外貌也好,但就是不怎么关心班级成绩,他是唯一一个不会在班上分析成绩的老师。
  七班的英语成绩相较起其他科目来说要弱一点,可能和老师冷漠的性格有关,这次慕容衾抄稿一事他就一句也没提。
  放学时初阳才从林熠口中得知中午老师已经在办公室训诫过她,不过也安慰她不用放在心上,小孩子心急他是理解的,抄稿子也没多丢人,把心态调整好以后好好学习就是。
  不过慕容衾兴致仍然不高,初阳不敢问是不是因为肖君。因为直到他们吃完饭都没见到肖君来找过她一次。他谨遵明来嘱咐,千万不能插手,于是只能一边替她难过一边疑惑肖君这孙子到底在做什么。
  而他去九班找明来就无可避免地要遇到肖君和路睿,当然也偶尔会遇到乔新雪。比如这一次,他和自己的昔日同桌乔新雪在九班前门口正正相遇了。
  初阳是因为不想见肖君而绕远去了前门,十班又和九班挨在一块儿,乔新雪走后门出来,就刚好撞在一起了。
  乔新雪明显也还在失落情绪当中,没和他打招呼,但停下来了。初阳瞄了眼明来,见人还在桌兜里找什么,就问她:“你还好吗?”
  “嗯。”
  “你……下下次也还有机会。”
  “我知道。”
  看着乔新雪那双疲惫又略显不安的眼睛,初阳感觉到她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他再次腾眼看了一下教室,明来已经在走出来了,手上拿了个四方盒子。
  乔新雪忽然说:“初阳,你别误会什么。”
  她这么一说,初阳倒真还误会上了。因为她真的太紧张了,十个指头一直在微颤地胡乱搅动着。但初阳想,这不关他的事啊,干嘛要跟他说?于是在看到明来向他投来似乎是质问的眼神时,他立马无情地结束话题:“你们之间的事儿,我不会多说一嘴的。那本杂志我就当从没看过。”
  说完他立马逃开了,生怕明来误会什么。要是明来误会点什么,其实他好像也挺开心的。但本能反应让他逃开,他不想让事态复杂。简单吧,简简单单的就好。
  明来果真没有误会,他和乔新雪眼神短暂地相接,然后默然地绕开,看向初阳时露出了喜悦。他晃了晃手上的盒子,边走边说:“礼物。”
  一个浅木色的盒子,还带有密码锁。明来把它递给初阳,说密码就是初阳的生日。
  初阳迫不及待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只像是枯叶的东西。
  初阳一下就认出那是一只枯叶蝶,但是他以为是活物,那枯叶一颤一颤地开翕着,泛着若隐若现的微光,好像是从画里跳下来的。初阳又惊又喜。
  明来解释那是手工品,下面有一个开关,打开后羽翅就会绽开,然后枯叶变成栩栩如生的生命体,开出几朵永远不会枯败的花,那花是立体的,好像从蝴蝶身上长出来。
  蝴蝶下面是一张明来画来衬托的画,蜿蜒盘踞的根茎,围绕着枯叶,仿若一具被禁锢着的躯体。
  “上次你生日,都没送礼物。”明来摸了摸耳垂说。
  “没关系。”初阳抑制不住地兴奋道,“我好喜欢,是你爷爷教你做的?”
  “嗯。”明来放下手,点了点头。
  “没让你吃上蛋糕好遗憾,下次我们过生日的时候一定不要闹别扭。”
  “好。”
  *
  第二天,初阳终于是能看到慕容衾笑了,因为林熠和慕容衾的同桌换位置过去逗了她一早上。
  在初阳和明来准备好措辞把那事儿转告给林熠听的时候,刚好看到慕容衾被林熠逗得眉开眼笑的样子,然后他们又什么话都讲不出来了。
  因为英语演讲这事儿,四个人熟悉起来,吃饭什么的经常一块儿凑桌。吃完以后女孩儿们要吃冰激凌,就由初阳和明来去排队帮她们买。一来二去的,初阳和林熠也能聊上天了。这个表面清洌洌实际上待人温柔又隐藏着自己胆小一面的女生,面对初阳时其实就像一个姐姐,常常说初阳的言语行为都还像一个小孩子。
  初阳一直认为那次坐海盗船林熠哭是因为胆小,直到大学时他看到林熠和慕容衾在一起了才明白,年少时在惊险的高空中肆意释放的泪水,到底是因为什么。
  关于林熠,初阳还知道了,原来她是宋先凌送进来的,林熠的妈妈是他妈妈的姐妹。
  “我妈和你妈是情谊很深的姐妹,算起来,我应该是你表姐了。”林熠这么对他说。
  一下多出来一个这么漂亮的表姐,初阳乐了好几天,但不敢说自己之前还因为她吃过明来的醋。
  初阳摸着鼻头心虚,一晃眼就看到了明来在看他,更心虚了。只好把脑袋整个一转开,这一转就看到了肖君。
  肖君穿着国旗护卫队的服装领着一队人员在国旗台下训练,另外一个和他穿得一模一样的男生站在旁边,似是在监督他们。
  他们四个怎么就忽然走到这儿来了?再去看慕容衾,发现慕容衾眼珠子都要飞到肖君身上去。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句肖君不是人。
  这对昔日小情侣好像确实分手了,一周以来初阳都没见他们在一起过。所以这次慕容衾估计是想他了,领着他们小团体不知不觉地就走过来了。只有她知道肖君什么时候训练。
  林熠难得地表现出一丝对慕容衾的无奈,撒开她的胳膊,回头主动退到两个男生旁边。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这一幕:
  被夕阳的光辉照耀得意气风发的军服少年,咧着一口白牙朝坐在阶梯上看他们训练的女孩儿跑过去,他如一棵青松般垂直立在女孩儿面前,面色潮红,像是被注目而不自觉地羞赧。然后,他伸手接过女孩儿递过去的水,他们的指尖触碰。女孩儿说:“我相信你一定是队长。”
  羡煞旁人!
  但那人是乔新雪。
  什么误会什么信任不信任什么是不是人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这一刻都不复存在。两个彼此喜欢的人面对面这么一立,什么都不及那一刻的情感来得热烈。
  初阳从没见过笑得那么开心的乔新雪,也从没见过笑得那么少年的肖君。
  看着林熠又无奈地去搂住慕容衾安慰,初阳忽然伤感。他在心里问自己: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
  月考如期而至。初阳和明来俩人遵守约定,第一科语文不抄,题型已经摸透,古诗词背得够熟,作文范文也背了几篇,准备得很充足。考完下来很轻松。
  因为要商量作弊,他们就没和两位女生一起吃饭,刚好慕容衾失恋,林熠每天陪她,两个大男生往那儿一杵什么好听的话都讲不出来,还碍着她们行动。所以他们单独去了电话机角落,好在二楼一般少有学生上去,这次他们周围没人。
  明来告诉初阳,他们班的监考老师是夏春美。
  初阳惊呼:“我去?!怎么那么冤家路窄?”
  “这次文理科的监考老师是岔着来的,你们班老周就在隔壁十班。”明来解释,“反正本班老师是不能监考本班学生的,即使文理科老师不岔着来,也还是有很大几率碰上。”
  “那她是不是对你格外‘关照’啊?”初阳隐隐担心。
  “没有,她这人爱开玩笑,不只是对我。考试的时候她还和八班出去的几个文科生聊天呢,被主任逮住了一回,估计下午的考试她会认真起来。”
  “没事儿,分了班以后考副科都是走个过场,作弊也没什么的。”初阳及时安慰,“更何况我们准备了那么久,一定能万无一失。”
  作者有话说
  初阳到最后也没能搞明白爱是什么,但他心理性地喜欢明来,生理性地喜欢张阅宁


第35章 里应外合
  下午考的是物理,初阳拿到卷子以后立马扫了一遍题目,判断出哪些是比较简单的,然后他就先把简单的避开,只做难的。
  他打算把难的做完就抄答案,抄完以后立马交卷。考物理的时间不多,他得保证明来能够抄完全部大题和实验题的答案,否则只靠选择题是拿不到多少分的。
  还好,很多类型题都做过,对他来说不难。草稿纸是不能带出考场的,他就把写了选择题答案的草稿纸裹在笔头上,再用笔帽严严实实地盖住,看不出来。剩下的写在餐巾纸上,餐巾纸可以揣兜里带出去,或者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拿着走出去更不会引起怀疑。
  他操作得脸不红心不跳的,连老师问他怎么做那么快都回答得镇定自若。
  “就还挺顺脑的。”他开玩笑说。
  然后老师咧开嘴笑了。
  初阳不知道这个老师认不认识自己,他好像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那种对聪明学生才会露出来的欣慰。
  于是他大摇大摆甚至些许傲娇地走到九班门口,踩到了他早就解开的鞋带。他假装蹲下去,手一伸,笔和餐巾纸都塞进门缝儿里。
  教室内,明来还在解题,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思绪立刻被打乱。他往后方瞄了一眼,看到一只笔和两张餐巾纸正正地摆在肖君凳子下面。因为被凳子遮住,即使夏春美和另一个监考老师发现了也不会多想,只会当做是肖君不小心弄掉的。
  可是……肖君会帮他吗?
  肖君抬起头来了,些许傲娇地看着他。没了往日俩人的较量,甚至可能因为抓住了明来的一些把柄,他嘴角还噙着嘲讽的笑。
  就是在初阳和明来制定作弊计划那天晚上,肖君看到了初阳给明来擦嘴。那个动作暧昧到他自己和慕容衾都没做过,精明到要竞选国旗护卫队队长的这么一号人物怎么会看不出来俩人的关系?
  按照成绩换座位之前,明来和肖君打过招呼,说自己想坐最后一排,也想和他做同桌,目的就是怕初阳因为路睿吃醋。
  但肖君却表现出了明来意想不到的态度,他说:“我不怎么想和你们这种人打交道。”
  “什么叫这种人?”明来被他的言语击中,好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忽然砸到了他的肉上。
  其实他从没向肖君透露过什么,他们之间交流的并不如初阳想的那么多,仅仅只是自己第一天军训时候晕倒而肖君出于体委的责任照顾了一下他。后面自然而然就走在一块儿,都是聊些学习上班级上的话题,从没涉外到其他地方。
  因为爱好不同,家庭背景不同,性格也不同。
  他又怎么会料到肖君是个不喜欢他们这种人的人呢?
  “像你们这种同性恋。”肖君嘲讽地说。
  因为肖君成绩排在明来前面,所以他先选了明来需要的那个位置。从前在六班的时候他也是坐那里的,可能是出于习惯,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反正他就是先坐上了那个位置。明来成绩不好,他怪不了任何人。
  肖君此刻不帮他,他也不会意外。
  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被拉开约莫十寸距离的肖君的同桌,一个短头发的高个子女生。
  女生撅了下嘴,顺着明来的目光往肖君椅子下面看去,看到了笔和餐巾纸,但她不知道那是答案。于是她又把目光移回到明来身上,耸了耸肩对他做口型说干嘛。
  明来很着急。他记得初阳交代他要先做简单的,因此选择题和实验题的很多空都还没填,大题也只做了小问。
  女生似乎是看到了他的急切,又再次看向肖君的凳子,然后她吁了一口气,小声地对肖君说麻烦把凳子挪一下。
  明来注意着两位监考老师的行动,夏春美在另外一条过道,没在看考生,而是凝视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很久了。另外一位监考老师则是坐在讲台上,是个四十来岁的男老师,好像很累,一直用手搓眼睛和额头,搓得眼睛通红,还泛血丝。
  如果……明来想,如果自己坐在肖君那个位置就好了。此刻他好恨自己之前没能多考一点分而排在他前面,他们明明只差了三个名次。
  女生和他还算熟,也很乐意助人。在肖君挪开了凳子之后,她弯下腰去捡笔了。明来心里凉了好大一截,她不知道餐巾纸上的也是。
  但是没办法,只能先抄笔帽里的了。夏春美仍然凝视窗外,男老师仍然疲惫地坐在讲台上,看到了他们的动作,但没说什么,没产生怀疑,如初阳的料,只是觉得捡个笔那么简单。明来没多想,赶紧先假装做会儿题。
  然后等那位男老师彻底放松下来不顾他们这边的时候他才打开笔帽,把里面的草稿纸拿出来,看到了选择题和实验题小空的答案。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充斥着他,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又死了,一点感知都没有,像个麻木的机器人般抄得顺顺利利,也没有引起老师的怀疑。
  但他并没有感到开心。
  后面的大题他没有解出多少来,但抄完以后保守来算可以上七十。
  晚上又紧密锣鼓地进行地理考试。好在文科不用作弊,他可以轻松一番了。考完以后还和那个女生悄悄解释了一下自己是怎么作弊的。女生坦然大方,说只要自己能帮他就一定会帮。
  初阳表现得很开心,说考试结束了要请那个女生吃夜宵。
  第二天早上就考数学,是明来最头疼的一科。他把选择题的前八道做完之后就直接跳过去做填空题,填空题只会做前三个。大题还好,一二题的小问都会做。刚好把会做的做完,他就又看到初阳了。随后立马去看肖君的凳子下面,同样看到了两张餐巾纸和一只笔。
  女生比他早一步看到,肖君也挪开了凳子。夏春美在对面的过道来来回回地走,面向他们这边,女生就有点不好拿。男监考老师仍然坐在讲台上,目光可以扫视全班。
  没办法了,只能把餐巾纸和笔碰掉,这样勾下去捡的时候女生刚好把答案踢过来。
  下一步,很准确地,答案被踢到了明来手边。
  然后,他捡起来。抬头,看到夏春美正在看他。尽管她脸上满是高原红,但明来还是能感受得到她向他漫射过来的森森寒意,不同前一天的平静。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夏春美走了过来。他努力镇定,然后把餐巾纸塞进袖子。
  “你往袖子里塞什么?”
  很小声,但还是有很多同学往他这边看过来了,连同肖君。
  心脏好像在胸腔里凌乱地飞。
  夏春美揪起他的左手,伸手进去掏,掏出来两张餐巾纸。打开一看,是空的。她左右看了一圈,后又在肖君的位置那儿盯了很久。之后她才泄了一口气说:“安分一点。”
  眼见着夏春美离开,他的心才慢慢回落。男老师也没再顾他,而是出于责任地终于要下讲台巡一圈了,于是他去了对面的过道。夏春美还在背对着他,他立马寻着机会把笔帽拔开。笔头没裹着答案,那么答案是藏在里面了。夏春美还没走到讲台也没回身,他迅速旋开笔尖,果然看到笔芯上裹着两张纸条。
  仍然是没有机会抄大题。但初阳都在坐标轴上写了大题的答案。而且每一个大题的每一问都写了。
  明来抄着抄着就笑起来,为什么感觉宋初阳又傻逼又牛逼?
  而他自己则像一头被这个牛逼的人牵着走的蠢鹿。
  蠢鹿顺利拿起笔正准备抄,就听到一句:“报告!”
  肖君把笔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
  明来几乎是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秒就知道自己完蛋了。他脑袋是空白的,心脏又飞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珍爱多年的礼物“砰”地一下摔碎在地上。
  他想,自己好像理解当时初阳的相机被摔的心情了。初阳当时是懵然的状态,当下他亦然如此。
  肖君说:“门外有人递答案,两次了。”
  他就只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夏春美顿时就炸了,立马又往明来桌上看过去,看到了明来刚掏出来的纸条。
  然后她急蹬过去一把揪着明来衣领把人揪了起来。
  什么班草帅哥冷漠男孩等形象在此刻哗然崩溃,他只是一个会作弊的不想呆在文科班的普通男生,因为作弊被抓因为被朋友背叛而羞愤得无地自容。
  夏春美连同那两张草稿纸抓了起来,人赃并获。
  被揪到门外时,他看到站在阳台上的、像尊石像一样凝固着的初阳。
  好愧疚,卷子还没做完呢。
  *
  初阳跟着他们一起往教务处走,一直在不停地安慰自己说没事没事,他们根本解不出摩斯密码。
  “没事的。”明来也在心里安慰自己,回头,他望见初阳是微笑着的,在安慰他。
  心脏突然袭来一股不可名状的疼痛。
  办公室门是开着的,初阳想要跟着进去,但被明来眼神拦住,他就站在门边偷听。
  年级主任就是八班的班主任老刘,明来以前就很怕他,他总是冷着一张脸。
  明来摸了摸耳后根,在两位曾经的老师面前低了头。
  “我说让你安分一点你是当耳边风是不是?”因为要监考,夏春美没踩平日的高跟鞋,而是一双帆布鞋,踱来踱去的都没有掀起多大声音。
  刘主任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就只是看着明来,静得可怕。
  明来感觉心脏又飞走了,好像它就总是没安分过。
  “你老实交代谁给你递的答案!”夏春美又吼起来,声音又尖又细,好像那种在耳边挥之不去的蚊子。吼完,她急匆匆从西装兜里掏出那两张被她揉作一团的草稿纸,展开一巴掌扑到明来额头上。
  “什么递答案啊?”明来谨记着初阳的嘱咐,坚决不承认。
  纸张掉了下去。
  “你不承认是吧?那个同学是疯了要在考场上举报你?你也以为我们是瞎的?监控器是瞎的?如果那个同学不及时说,你下面几科还是会继续作弊是吧?我告诉你,他这是在救你,要是让校长知道让教育局的领导知道,你不仅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给你递答案那个人,还会害了我们监考老师,你知不知道后果,啊?还拒不承认,监控器全部拍下来了。”
  夏春美终于吼累了,扶着腰杆在明来面前来回地转,就愣是没先给刘主任解释一句。喘了几口气后她又急急忙忙道:“你以前很乖的啊,怎么一个学期就变这样了?啊?变得会和其他班同学里应外合来作弊了是不是?”
  说完,她蹲下去捡起那两张纸,很是气急败坏,歪扭着身子走到刘主任办公桌面前,又是一个巴掌拍下去。
  “你看看这些孩子是有多会耍小聪明?我在他们班教室外面看到了一个小男生,好像是七班的,指不定就是他传的答案,多厉害啊,跨班级作弊,真是胆大心大不知天高地厚!”
  听到“七班”俩字明来才又感觉到心脏重重地跌回心房,但又急速弹跳起来。
  刘主任瞥到纸张,突然开口问:“七班的?宋初阳吗?我记得你们之前一起和我们班的谭钦打过架。”
  这两个曾经以为明来很乖巧的老师此时此刻又把宋初阳这个名字剖出来,明来无法再安分了,他脱口而出:“这次和他没关系。”
  “靠!”门外的初阳也忍不住了。
  明来这个大傻逼,说好了打死不承认的,现在完了。只要口头松动,老师们就会去调查,一调查连那个女生也调查出来就真的完蛋。但是,为什么夏春美说是有人举报的?当着所有人举报吗?到底是谁?
  初阳气得要捶墙了。
  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唯一的可能就只是肖君了,初阳已经知道他的为人。
  “哦?那给你塞答案那人是谁?”刘主任还问得兴致勃勃,因为唬出了答案,就显得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没有人。”明来道。
  “互相包庇是要扣更多分的你知不知道?”夏春美又急了,踱到他面前伸手狠狠戳了下他的额头,“你别以为老师不知道,你考物理的时候就作弊了,人张老师看得一清二楚,念在是第一次犯,也念在你是文科生才没管,偏偏你数学也要抄?”
  刘主任再次开口:“再不承认接下来的试也没必要考了,叫你家长来谈。”
  家长正是明来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几乎祈求地说:“我,老师,我得考。我错了,我……”
  然而说出这句话,他才发现自己上当了,竟然被老师几句话就给吓得抖擞出来,老师们根本都没去看那纸……
  “这么说你承认和其他班同学联合来作弊了?”
  根本没有不能承认的余地了。
  “我得考这试,我……很重要,我数学也得考完。”
  “你说什么?”刘主任脸上终于有了点情绪,“没现在让你回家思过对你就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有什么权利去考接下来的试?”
  刘主任一边呵斥,一边站起来,狠狠一脚把碍着他的椅子踢到后面。
  “我们学校刚建起来,上面三天两头就要下来查,对每次考试都特别重视,你以为一场月考作个弊没多大关系?还是你觉得被抓了有你那个教育局叔叔帮你担着?你一点也不怕?你多大人了?还和他儿子搞这些糊弄老师的把戏?不管你抄没抄成功,他宋初阳给你塞了东西,就算作弊处理了你知不知道?”
  刘主任说完,人也已经到了明来身边。他围着明来绕了个圈后,忽然被门口钻过来的一个人影吓到。
  “宋初阳?!”他伸手抚上胸口摸了两下,气顺口了才问,“你过来干什么?”
  初阳冷静道:“我作的弊,我来和您谈,先让我哥回去考试行不行?”
  三个人都懵着,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初阳道:“求你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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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不要在意
  明来离开办公室之前,初阳给了他一个眼神安慰。
  俩老师没搞清楚他们到底在搞什么把戏,但是初阳恳求他们都到低声下气的地步了,他们再怎么铁石心肠也会看在宋局长的面子上网开一面的。
  “坐着还是站着?”刘主任清了清喉咙,又抱上了双臂。
  看夏春美也还杵着,他就又把手撤下来挥了挥,示意她赶紧去监考。
  夏春美还想说点什么,刚一出声就被他打退回去,“监考重要,监考重要,啊。”语气有点哄的味道。初阳再怎么木脑袋也能听出来他们关系不一般。
  但这不在他的兴趣范围内,他秉持着父亲教给他的礼貌之道不去探听别人隐私,同样也要尊敬师长。在主任面前坐?那是在煞他宋局长的面子,他不敢也不会。
  “说吧,怎么回事儿?”刘主任把椅子提回去,喝了口水坐下后才漫不经心地朝初阳投去“等你慢慢狡辩”的眼神。
  下一刻,初阳灵机一动道:“主任,我爸的脾气和您有点像。”
  主任没想到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表情一凝,杯子遭了殃,被他狠狠往桌子一拍,划出好远,“你啥意思?别嬉皮笑脸的,好好陈述作弊经过作弊原因!”
  初阳道:“他也老木着一张脸,实际上是外冷内热。我说我哥想转班您信吗?但是我们不敢跟他说,这毕竟是我们小辈自己的事儿是吧?我们要靠自己的成绩来证明我们自己,所以呢,我哥就特别努力地学习,想让周老师接纳他,顺利转去七班。”
  “等等等……”刘主任打断他,“啥意思?刚分完班又要转?你和我说了也没用啊,得七班各个任课老师以及原班级,他原班级去哪个班了?”
  初阳暗喜,面上还在委屈:“九班的,文科,他学文科学不进去。”
  “那他有病啊要填理科?”
  “主任,他没病,您怎么能这么说自己以前的学生?谁还没个迷茫做错选择的时候?您年轻时候也有过的吧?有机会回头重新来过又不是什么错事儿。我都力劝他转回理科,这样他学起来也比较……”
  “停!”刘主任放下手臂,指着他,怒目圆瞪,“我差点被你带跑偏了,别转移我注意力,老老实实交代你们为什么要作弊。”
  “没有作弊。”
  “你啥意思?”
  “您看看那两张纸,上面写啥了?没抄啊。”
  刘主任白了他一眼,拾起被冷落了好久的草稿纸一看,上面是两个被画得乱七八糟的坐标轴?!
  他凑近看了好几秒,像看出来是什么恶心东西一样丢开,“什么玩意儿?”
  “我哥他紧张,自己画来解压的。”
  “那你塞什么塞?”
  “我……”初阳忽然想到,重点不在纸上写了什么,重点在他塞笔塞餐巾纸。
  但目前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他只好闭嘴,任这主任自己猜自己解决去。接下来的试他考不考无所谓,反正就是一次月考,有张阅宁这个全年级第一在,还怕撑不住他们七班的场子?
  “是塞了吧?”
  “没有。”但他嘴硬,打死不承认。除非看到监控器,但转念一想,如果闹大到去查监控器,连累了那个女生怎么办?
  “好,嘴硬是吧?跟我走,去看监控。”刘主任已经站起来,一幅势必要把他拖上刑场的态度。
  “啊啊啊我塞了我塞了,我承认。”初阳赶紧避开刘主任伸过去的大手,蹲到地上去,“我错了刘主任,我知错就改知错就改,您怎么罚我都行,别劳心劳苦地费劲儿跑一趟了。”
  说完,生怕刘主任会像宋先凌那样打他似的,他习惯性地蒙住脑袋。
  刘主任一脸懵逼,一时之间找不到法子对付这种软硬兼施对他就汤下面的纨绔小屁孩。他愤然收回大手,叹了口气道:“还是得请家长来解决。”
  “别呀,我真的知错了。”
  “没得商量!”
  “我……”初阳做最后的挣扎,“明来好歹之前也是你们班的,你们就不能给他留一点点……”
  “正因为他是八班出去的,我们才要更加严格教育,要是这事儿让其他班同学传了出去,我刘正微的脸往哪里搁?还有夏老师,是她抓的人,不秉公处理怎么对得起之前那两个作弊的女孩子?他们被广播通报批评,取消了比赛成绩,也取消了下次的参赛资格,你现在要我们给有过前车之鉴还来作奸犯科的人留情面?你当我们是领导当我们是长辈吗?你们有点小辈的自知之明吗?”
  一大堆话说得刘正微喘不上来气,和夏春美一样,累了就去扶腰杆,然后在初阳旁边来来回回地踱。
  他又指着初阳的脑袋说:“我们不严肃处理以儆效尤,以后招进来的学生,或者就现在考试的这帮学生,他们怎么看待这个学校?他们还把校规校纪放在眼里?”
  “主任。”
  “……什么?”刘主任被初阳忽然冰冷起来的语气吓得一凝。
  初阳抬头看他,“刚才我听夏老师说,有人当场举报是吧?”
  “你什么意思?”
  “举报的人是不是能加分呀?”
  刘正微懵着一张肉脸看他。
  初阳笑了笑,“我没记错的话,应该要加五分。啊,五分,好多呢。”
  他心想,如果真的是肖君,那肖君可真是做了件好事儿呢,为自己加上这五分,是不是就能当选国旗护卫队的队长了呢?
  *
  考试铃声结束,初阳仍然没被放出办公室,一直等夏春美回去了刘主任才说先去吃饭。
  明来在九班门口等初阳,初阳看了一眼他们班教室,还有零星几个学生围在一块儿讨论答案。而后门最后一排,肖君还在坐着,好像就是在故意等他们。
  初阳没说一句话,冲进去揪着肖君的后衣领就往门上一砸。
  既然这事儿非得请家长不可,非得扣分不可,非得广播通报不可,非得公开念检讨不可,非得不计成绩不可,他宋初阳也不怕了。
  “宋初阳!”明来冲过来揪住他,“现在不能再火上浇油了!”
  初阳只是扫了明来一眼就把他推开,不顾所有人的注目立马骑上肖君身体摁住人的脖子。
  很清晰的,他感觉到了爽快!
  本来他们和肖君这架,迟早是要打的,现在时机到了。
  “我就知道你会冲过来!”肖君牙齿上沾满鲜血,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整张嘴都是扭曲的。
  “啪”!初阳一个拳头挥下去。肖君的脸被打歪了,鼻孔里流下一股鲜血,又缓慢淌进扭曲着的嘴巴里。
  初阳怒吼:“你这人真的挺君子的是吧?当众出卖朋友这种事儿都能做出来,神不供你谁供你?啊?两个女生围着你团团转,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帅逼大神了是吧?欺负我们慕容衾这事儿我光打你十天半个月都他妈不够!”
  初阳吼完,又一个拳头下去,这次是打在眼睛旁边。
  “初阳!”一旁的明来又再试图阻止。
  可初阳忽然朝他一吼:“他欺负慕容衾!”
  又一个拳头下去,肖君一直都没有反抗,任由鲜血直流,流到POLO衫衣领上,染得一片鲜红。
  “你这样……”明来蹲下去,扶住门框道,“事态会更严重,接下来考试考不成,一切都白费了。”
  初阳看着他,“刘正微说根本不会计成绩,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反正都是我拉着你作弊的,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身下的肖君真正地笑了起来,晃了晃被摔得好像虚脱的手,然后落到并没有走开的明来的脚上。
  刷得干干净净的匡威鞋粘上了一把黏稠的血迹。
  明来撤开,站起来。
  肖君看到明来双手捏成了拳头,他得逞似的嘴角一勾,轻蔑地说:“宋初阳,你个同性恋你他妈干净到哪里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你说什么?”初阳听懵了。
  “我早他妈猜出来了哈哈哈哈哈。”肖君像疯了,笑到根本停不下来。因为他看到了宋初阳脸上的难堪,难得一见的来自高干子弟的难堪。他只觉得胸腔好热,自己好爽。
  初阳又揪住肖君的衣领,咬着后槽牙问:“你再说一遍,你什么意思?”
  “初阳你让开。”
  明来的声严寒冰冷。初阳听话地站起来让开,他看到很多人已经聚集在他们周围。但明来浑不在意,他蹲下,捏住肖君的下巴问:“你听到当初谭钦他们是怎么骂我们的了对吗?然后你还是和我做朋友了?目的是什么?接近慕容衾?追到她了又甩了她?”
  身下的肖君不知道是听到了哪个字眼,瞳孔张大,忽然也愤怒了起来。他又一把抓住明来的脚踝,这回,两只脚上都有血迹了。
  他克制着怒气解释:“我和慕容衾你情我愿地分手,光明正大!没有谁对不起谁!”
  说完,他啐了一口血水到明来鞋上,一字一句道:“你们到底是他妈有什么屁资格说我?死!同!性!恋!”
  明来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脚上脏,站起来一下踢开那只手,巡视了一圈围观上来的人群,然后,他笑了。笑着笑着,他反手一个巴掌甩到刚爬起来的肖君脑袋上。肖君感觉到一阵晕眩,又站不稳了。
  明来这个人,打起架来都如此冰冷。
  而初阳呢?他从反应过来肖君说他们是同性恋的时候就动弹不了了,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然后他看到明来双手扼住了肖君的脖子,将其整个人倒扣在阳台的砍道上,只听一声剧烈的肉体与地板碰撞的声音,肖君晕了过去。
  周围的骚动终于唤醒明来的意识,他默然向目瞪口呆的初阳走过去,对他说:“不要在意。”
  初阳仍是懵的,可是因为明来这最后一句话刺激出来的爽快感又是清晰的。
  作者有话说
  两个小崽要被叫回家思过啦


第37章 另有所因
  初阳小时候学手工课,老师把一团一团的彩色橡皮泥堆在桌子上,让他们自己挑一个最喜欢的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应有尽有。别的小朋友都生怕自己喜欢的颜色被抢完,就蜂拥而至奔上去,推推搡搡挤半天硬是要选中心中所喜。抢不到就哭。
  初阳爱白色的,但那堆彩色当中过滤出来的白看起来总不纯净,不透亮,像用浑水和好的面粉团子。
  明来在他心里的形象从透亮的白雪团子变成了浑乎黏腻的面粉团子。团子还是团子,但表面的材质就是不一样了。
  这种团子是没有心的,他剖不开,进不去。或者他剖开了,里面还是一堆撕扯不开的泥。这种东西挺烦人的,初阳那时候一直想做个空心的,总是放一会儿它就自动黏上了。
  他多想自己有把明来捧在手里揉捏的能力,这样他就能撕开这个人的心了解此时此刻面无表情站着等待宣布惩罚细则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以及,他打肖君的时候在想什么。
  肖君晕厥之前说的那些话,初阳相信周围所有人都听见了,但是他不知道那些人到底会怎么想。明来又会作何感想。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同性恋了。
  肖君爸爸也在,他还记得这两个小孩,一直不信肖君的朋友会把肖君打到进医院,所以说什么都不肯就只是处个分念个检讨那么简单。
  校长让他们陈述打架理由,初阳实话实说,得到一阵怒骂,明明是他们有错在先,肖君之举是为大局观考虑,说他们非但没有重视校规校纪,还目中无人,罔顾学校教育。
  明齐问:“那依照校规的话,是得带回家去思过了是吗?”
  “按道理是这样。”校长点头。
  初阳松开拳头,觉得手心一片高热。余光瞥见宋先凌那张暗沉到根本看不出到底生没生气的脸。
  不过,他可以肯定的是,明齐叔生气了。
  他字里行间都是隐忍着的愠怒:  “那还有不按道理的处理方法是?”
  “你问问这位家长,还有在座各位班主任的意见。”校长瞥着肖君爸爸说。
  班主任们发话了,说不行,思过一个月回来又马上就是期中考,还有学校特别重视的首届艺术节,期间还要装饰教室。事情太多,他们回来要赶忙拉课程进度又要和同学们筹备节目,根本忙不过来。本来扣分就已经是很严重的惩罚了,再说他们是因自个儿的私事打架,又没上升到学校利益和名声,一个月还是有些严重。
  肖君不用处分和思过,他爸担心的点就只是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校学习,以及这两位家长如何赔偿。
  “这些让家长私底下自个儿解决!”校长又发话。他看起来慵慵懒懒的,似乎很不想处理这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旁边坐着宋局长的原因。
  初阳一边觉得他爸这官真好用,一边又忽然明白,明明自己全仰仗着爸爸才能安然成长,为什么又要在这件事上把他的能力撇得一干二净?
  他错的真是离谱,而明来还纵容他甚至和他一起胡来,也蠢得离谱。做孩子就是很离谱,好像做什么都不对,却又必须要去做。思考的过程是对的,因为思考得对就以为结果也是对的。殊不知结果对否与出发点的思考没屁点关系,命运就是这么揉搓他们这帮软团子的。
  所以最后,软团子们回家思过十五天。剩下的试当然没再考,取消成绩不说,还得广播通报批评,然后再在大课间上当着所有师生的面念检讨信。
  扣的分挂在班级头上,期末评比下来最差的班级就要扣班主任津贴。这是乔新雪临走之前课上无聊给初阳说的,他自然相信。不然这班级分扣下来又提上去的到底有什么意思?到时候特招和提前招生又不是招一整个班级。
  不对,如果扣分扣多了,是不是提前招生和特招名额就不能落在他们班头上了?即使他们班平均成绩名列前茅,全校第一第二也都在,那班级总评分拿个垫底,就说明本班的其他人没有机会了?就连什么市三好也拿不了?一颗耗子屎搅乱一锅粥?
  那他不得被七班的人恨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宁愿最后只扣班主任津贴,让全班同学恨不如让周任一个人恨好。
  正想得入神,就听宋先凌的声音响起来:“回翠堤湾。”
  宋先凌坐在副驾,明齐坐主驾开车。明来和他规矩地坐在后座,期间从没敢发一言。两位大人也揣着怒气,从办公室出来之后都没讲话,直到明齐发动车子问他们去哪里——去翠堤湾,因为明家的房子卖了,初阳还不知道明家的外债还完了没有,也不敢问。
  平常明家夫妻都是住在单位的家属楼里,家属楼小,离市区和学校都远,跑来跑去的不方便。周末明来会和初阳一块儿回翠堤湾,不过从春节那会儿他决定要继续考央美之后,周日早上他又忙去明乡书绘学习,所以算下来他只有周六晚上在那儿住。
  一边忙月考一边学画画,忙得他焦头烂额,回去之后和初阳一顿外卖解决空腹就赶紧洗漱睡觉。
  初阳很安静,打游戏都带耳机,不吵人。偶尔几次过去敲明来房间的门,明来都说他好困。一周以来唯一一次睡懒觉的机会,可不能错失。算下来,他也就在宋家住过五个晚上。
  这是第六次回来。
  两个大人走在他们后面,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初阳讪讪地伸手输入密码开锁,门打开,四个男人无声地进入一片黑暗,初阳觉得压抑窒息。他摁开电灯开关,暖黄灯光照亮明齐愠怒的脸和已经抬到一半的臂膀。
  他根本没来得及想什么,身体本能地就过去挡在明来面前,“啪”一声,巴掌落在他的额头上,响亮至极,所有人都懵了。
  明来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神经也短暂停滞,心脏却像被火焰撩住。
  一父一子都举着手,个头稍小的初阳抵在他们中间,像河海之间一片静谧的荒田。
  初阳站得直,双手紧紧抓着衣摆,仰着倔强又坚强的眸说:“我我我我……是我,是我硬要拉着明来作弊的,对不起明叔叔,我们错了,我们还……”
  解释到一半,明来反应过来,手落到初阳肩上轻轻扒开他,换自己挡在前面,启唇的时候,紧捏着的双拳是颤抖的,他说:“对不起!”
  没喊“爸”,一个单调的“对不起”就像一道忽如其来其实已酝酿之久的闪电,把他和明齐之间的纽带一下劈开。
  明齐手垂落下去,动作中渗透出无力和疲惫。
  初阳又想转到明来面前,但脚才跨到一半就被宋先凌提住,往沙发那边推搡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像一颗被叉子叉着的面粉团子。
  团子团子,这东西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这时,他看见那个变了材质的面粉团子流下了一颗晶莹的泪滴。
  啊,他又变得雪亮了。那白皙柔嫩的脸蛋儿,因为羞耻而泛上绯色,像掸上去的彩铅粉,轻轻一吹就能散了似的。这么楚楚可怜的明来,他想明齐叔叔怎么忍心再下手?
  果然,明齐仰头闭上眼睛,缓了好一会儿。
  这一会儿的时间,初阳已经被他爸摁在沙发上老老实实呆着了,可他还是挪不开那扑在雪亮团子上的眼睛。
  只见明来等得双腿双手都颤抖起来,甚至又流下一滴眼泪。
  终于,明齐睁开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语气温和下来:“知错了就好。”
  “爸。”明来赶紧叫住欲要转身的明齐,再一次说,“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犯错了。”
  明齐往宋家父子的地方走过去,边走边说:“打人这个……是不对,作弊才是严重的。”
  他坐下,问明来:“刘主任说的都是真的吗?”
  明来看向初阳,想得到他的确定。因为他之前并不知道初阳把转班这事儿交代出来了。
  初阳结结巴巴地回答:“嗯,是,是的。”
  宋先凌捏了捏眉头说:“自己交代清楚。”
  “我……我们,我那个,我我我……”初阳“我”了半天,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坐着好不自在,干脆起身和明来站到一起去。
  明来低着头说:“是我想转去七班学理科,担心周老师嫌我成绩差不收我,然后就想着作弊这一招儿。初阳他就……帮我了。”
  宋先凌冷声问:“转班不是什么大事儿,为什么要闹到这个地步?”
  俩孩子都不吭声。
  宋先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太愚蠢了。”
  明齐对明来说:“可是你过年的时候才和我们说了要继续学画画,你文科要比理科强,学文科对你考央美不是更有益吗?”
  这位父亲的声音越发温柔,初阳心里恸然,忽然觉得对不起明来,于是抢先明来回答:“我那个,我,是我想和明来……哥,在一个班,他不是刚回来吗,我也挺想他的……而且,我可以那个啥。”
  “好好说!”宋先凌突然一吼,吓得俩孩子又是一抖。
  初阳拳头攥紧,只觉得肾上腺素飙到天灵盖,一瞬间,他吼了出来:“明来哥他生着病,转班之后我就可以照顾他!”
  这一吼,三个人又懵了,明来愣得像尊冰雕,缓缓地、机械似地转头看他。
  “小阳?”明齐有些无措,看了眼俩孩子又去看宋先凌,“你和他说了?”
  宋先凌的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又冷又严肃:“他早就知道的。”
  “对!”初阳面向明来,直接对他说,“我知道你去北京是去治病,不是去沈家。”
  明来仍然一动不动,目光紧紧盯着初阳。
  “我不是傻子。”初阳又解释。
  明齐站起来,走近他们,“所以小阳你让明来转七班,你照顾他?”
  宋先凌也坐直身子,等着初阳的答案。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明来终于出声。
  初阳低头,轻声说:“从一开始就知道。”
  “哦。”明来往后退了一步,他也低下头。
  初阳吸溜吸溜犯堵的鼻子,转身对明齐说:“明叔叔,我有错在先,我没告诉明来实情就拉着他作弊,还让他撒谎,刚才他讲的都不是真话。”
  明齐道:“你这不是胡闹吗?”
  “那你给我说一声就成。”宋先凌这次却向着自己儿子了,“本来周末把小明接来这边也是方便你照顾照顾他。”
  明来抬头对宋先凌说:“我不知道弟弟他知道,要是我知道,我就不会……”
  就不会答应初阳作弊了?他觉得自己茫然且蠢逼,竟然相信初阳不会知道自己瞒着他什么事儿。
  那么大的一个病,怎么可能瞒得住?
  初阳接下明来的话,大声说:“就不会作弊了,真的!”
  他举起手做发誓状:“我发誓,真的是这个原因,我知道他经常流鼻血,然后可能身上也会疼,因为体操比赛都没参加,哦,还有军训也没完整地训练。”
  “好了好了,这事儿是我说的。”宋先凌摆摆手,“既然是好心,那就不必要追究了。小明确实需要人照顾,怎么,最近怎么样?”
  “最近都挺好的。”明来感觉一窝蜜蜂往他的嗓子钻,堵得他说一句话都难受。
  听到宋先凌说不用追究,初阳就大胆起来,对明来道:“撒谎,我看你额头经常冒汗,有时候还出鼻血,我都知道。”
  说完他又瞥到宋先凌一个厉眼。
  明齐说:“是吗?小明在家的时候没叫过疼,我们就是怕他在学校不舒服也不说,好几次都想给小阳说一声让他帮忙看一下。老宋你也是的,你给他说了你也不告诉我们,不然我们白找你帮忙转九中了!”
  明齐退回到沙发上,质问地看着宋先凌。
  宋先凌理直气壮道:“所以啊,你看现在,没白找。”
  明齐:“……”他叹了口气,没再讲话。
  宋先凌又说:“我们俩家从小帮扶着到大的,小阳照顾一下小明是应该的。两个孩子现在也大了,有什么事儿都可以和我们商量,不用自己在那儿瞎努力。要找对关口,找到正确的解决之道,迷迷糊糊的,走错了就会酿成大错。”
  初阳悄悄碰了一下明来的手背。
  明来皱眉道:“干嘛?”
  初阳得意地说:“我爸说了我妈去世以来最长的一句话,还挺和蔼。”
  这个刚被夸和蔼的人又严肃起来,吼他儿子:“在那儿嘀咕什么?”
  初阳赶紧站直,正色道:“没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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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所失所得
  之后几个人面面相觑,坐在沙发上木着脑袋等待苏青的到来。
  期间明齐的手机响了,他和宋先凌示意了一眼后走到窗边讲电话。
  明来的视线跟随过去,眼里小心翼翼又紧张不安。
  半个小时后,苏青到了。
  只见这个承载着四个男人晚餐希望的苏青手里提着一大堆吃的喝的。又有饮料,那饮料罐还是粉红色的。
  明来率先起身去帮苏青提,初阳也紧跟而上。空了手的苏青伸手捋了捋落在额前的碎发,盯着孩子们的背影看了好几秒后才出声:“没伤着就好。”
  然后她走至沙发,坐在明齐旁边问:“解决得怎么样?”
  “都是那些流程。”明齐说,“但是要在家思过十五天,这已经是开恩过后的处理了,校规里面写的是三十天,他们俩也不是初犯,诶,我就奇怪了,怎么每次犯错都是两个人一起犯?”
  “所以是为什么出事?”苏青问。
  “小阳知道了小来的病,要转班过去照顾他。”明齐道。
  “真的?”苏青惊讶,立马望向厨房。
  厨房内,初阳正在把罐装饮料一瓶一瓶地摆进冰箱。明来站在他旁边,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初阳放完饮料,关上门,转身,就看到明来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他完全愣住,这样的明来,太陌生了。
  明来伸手触上初阳发红的额头,柔声问:“疼吗?”
  其实不用初阳回答他也知道肯定很疼,他明明看到他爸下手的,力气大到动了怒的地步。明齐不是第一次打他,但却是第一次这么生气地打他。
  然后宋初阳这个傻逼,替自己挨了,而且他好像还挺享受自己的手感,咧着笑道:“不疼,好在没打你脸上。”
  明来:“……”
  这时,苏青的声音传进来:“你俩在干什么呢?”
  明来赶紧把手收回去,对初阳做口型:“傻瓜。”
  苏青走至玄关,看到俩孩子可怜兮兮一幅认错的乖巧模样,心顿时软了,“先做饭吃吧。”
  两位孩子同频点头。
  “我好久没进你们家厨房了。”苏青观察一圈,捞起围裙系上,“你爸爸是不是生气了?”
  明来点头,声音很轻地回答:“嗯。”
  “没关系,我买了鱼,今晚做鱼给他吃,消消气。”
  苏青说完转了一圈,似乎又是要找什么。
  初阳耳尖,迅速去洗碗槽里捞出那条活鱼。鱼扑腾扑腾地在他手里跳。
  “是不是这个呀?”他闭着眼睛问。
  明来过去想帮他控制那条鱼,四只手一头一尾用力抓,却没完全抓住。鱼儿精力好得很,甩了一尾水到明来脸上。
  初阳睁开眼睛,看着明来嘻嘻笑。
  苏青看着两个傻孩子,乐出了声,一边找锅又一边问:“你们俩兄弟谁杀鱼啊?”
  “我来。”明来赶紧说。
  初阳听到这话,手不由自主地一放,鱼滑溜一下,摔了。
  三个人顿时一阵呜呜哇哇地喊叫起来。
  外面两个男家长闻声赶来,一边问怎么了一边又四处慌乱地瞧,然后就看到木地板上像个花样滑冰运动员那样优美着在凌乱脚步间滑来滑去的大鳕鱼。
  于是五个人在狭窄逼仄的厨房里上演了一场活捉鳕鱼的凌乱戏码。这出戏一结束,好像之前那些怒气和愧疚都不见了。
  鱼的生命力惊人的旺盛,明来给它开膛了仍然在跳,像报复似的。初阳蹲在他面前,在剥蒜。见到人脸上被飙了丝血,就想伸手替他去擦,但是堪堪忍住了。
  苏青半蹲在二人面前,双手撑着膝盖问:“小明一直爱吃酸,我特意买了酸菜,我们就吃酸菜鱼好不好?”
  说着,她伸手替明来把那一丝血擦掉。
  “谢谢妈。”明来乖巧地说。
  俩孩子跟着忙活一个小时,明来去客厅喊男家长们:“爸,伯伯,吃饭了。”
  初阳也跟着喊:“爸,叔,吃……吃饭了。”
  明齐和宋先凌似乎还有更紧要的事儿要商量,愣是等到所有菜上齐了之后才慢吞吞地往餐桌那边走。
  餐桌是长餐桌,明宋两家各坐一边,初阳和明来就岔开了。
  苏青问明来:“所以你真的是打架了?”
  明来点了点头,手上拿着筷子,可不敢夹菜,只敢在瓷碗边缘轻轻地敲,掩饰心虚。然后他听到他妈妈叹了口气,本以为要被教育,谁知,传到耳朵里的是一句:“是有理由的吧?受欺负了?”
  这句话是两个男家长没问出过的,他不知道他们想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是受欺负了才反击的。
  肖君说出“死同性恋”那些话的时候他都不敢去看初阳的反应。
  他知道初阳有多在意自己的秘密,所以监控室那次吵架初阳才这么敏感地否认自己不是同性恋。
  刚想到这个人,人就立马吭声了:“苏阿姨,还是您比较善解人意,了解自家儿子。”
  两个男家长脸色都是一黑,覆上一层莫名其妙就被骂了的尴尬,只好吃饭。
  苏青斜眼瞟了他们一眼,轻微叹了口气后,话题也变了:“宋哥这是好久没在家吃饭了吧?”
  刚掩饰完尴尬的宋先凌忽被一点,表情一怔,没回答上。
  初阳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为什么他不肯答,不就是心虚嘛。尽管明来住进来,他也不会安安心心回家来吃一顿饭的。说什么帮忙照顾,实际上什么都没问。
  初阳这样想着,忍不住又去看明来,看到明来还是没夹菜。
  “哎呀,我可爱吃苏阿姨做的菜了,明来咱们一周才能吃上一顿,快多吃点。”初阳边说边夹了一点鱼肉进他碗里。
  苏青看着还是一脸愁容的儿子,她微笑着也给他夹了点肉。
  明来这才终于释怀了些,抬头对苏青说谢谢妈。这样,一个晚餐才算其乐融融地开始。
  没有两个爷爷在的餐桌比较放松,初阳夹到葱蒜什么的可以大大咧咧扔在餐桌上了。面前堆了一堆葱姜蒜和鱼骨鱼刺,明来那儿却还干干净净的,初阳注意到他一直都没怎么夹菜。
  吃完饭后,几个人去到客厅,正式解决俩孩子如何思过这十五天的问题。
  宋先凌问明家夫妇要不要送明来回家。
  明家夫妇转顾问自己儿子,这个儿子又去问初阳。眼神问的。
  初阳也用眼神给他传递“留下来”的答案。
  于是明来对苏青说:“我回家的话,自学就有点吃力,虽然是文科……”
  “对了,这事儿我会解决一下。”宋先凌道。
  宋先凌这句话让初阳惊得差点要跳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他为之努力了几个月的结果由自己父亲一个口头保证就可以轻松解决!
  惊喜过后,他又慢慢失落下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他爸那样出息?早知道他不要面子求一下就好了。但是他又觉得该走的路还是得自己走,如果他们没作弊,他就不会知道肖君和明来结下的恩怨这么大,也不会彻彻底底看清肖君本人。
  “有所失必有所得”这个道理在此事上立竿见影,他暂且相信了。
  “什么事?”苏青问。
  明齐把之前俩孩子交代出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又给苏青交代了一遍,听完后苏青的脸顿时挂上一层浅红,不好意思地说:“又麻烦宋哥你了。”
  宋先凌可能是吃了顿好菜,语气轻松地说:“没事儿,主要是这俩孩子不早说,闹得现在这一出,周老师那边估计不怎么好协商,不过应该是能成,放心吧,小明的学习要紧,理科学得轻松一点的话就去。”
  “啊,好。真是的,这傻孩子。”苏青呼噜了一把明来的头,轻轻柔柔的,看不出责怪。
  初阳看到明来嘴角扬了一下。
  最后协商结果是明来和初阳在宋家学习两周,如果不能安分守己,宋先凌就会给他们找补课老师来监督。
  小坐了一会儿之后,宋先凌轰初阳进房学习,于是他和明来都进了各自的卧室。
  明来在床上坐下,刚仰天长吁一口气,就听到敲门声。仍然是轻柔的,连续扣了三下,“小来,妈妈可以进来吗?”
  明来起身迅速收拾了一把床铺,然后才说:“可以。”
  苏青推门进来,面上挂着温和的笑,眉眼弯弯的,边走边看,问:“小阳给你收拾的?”
  “就抱了床被子。”明来说。
  “你不满意呀?”苏青乐了。
  明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妈妈什么意思。
  只见他妈妈左右逛了一圈,然后在他床上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也示意他坐下来。
  明来坐下后,她问:“谁欺负你了?”
  果然,在餐桌上突然跳开的问题,是因为察觉到了他不好意思的情愫。他妈妈在这一块儿永远这么善解人意。
  “不是欺负,只是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什么话?”
  “军训的时候晕倒,被说柔弱什么的。”
  “只是这样?”苏青的语气上挑,眉毛也微微扬着。
  “其实没被欺负。”
  “那怎么又忍无可忍要动手了呢?”
  “因为……”因为肖君说出了初阳最在意的一个秘密。
  当时他看到了初阳脸上悲痛不已的难堪,所以他恨肖君,恨到根本忍不住要去动手。
  “嗯?”苏青见他顿住,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她拍了怕他后背,示意他坐直。
  明来挺直脊背,语气也认真起来:“就,妈,你说一个男生骗了一个女生的感情,这该不该打?”
  “啊?”苏青愣住,手也僵住他脊背上。
  “你还记得我小学同学慕容衾吗?”
  苏青点头。
  明来又继续道:“军训的时候,我晕倒那天,我们体委背我去医务室,照顾了一下我,我和他成为了朋友,觉得他这人不错。后来他喜欢上我的小学同学慕容衾,我就帮他追,但是就,他成功追上了却又不喜欢慕容衾了,我就很生气。”
  苏青耐心地说:“心是难能控制的,他自己也没办法。”
  “可是他又立马跟另外一个女生在一起了。”明来大大地叹了口气,“那个女生还是初阳的朋友。”
  苏青:“……”
  “好复杂啊,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应该插手,然后就没管我们看到肖君和那个女生在一起的事情,结果……就是,你应该能想到吧?因为我们的疏忽,对慕容衾造成了伤害,但又觉得其实是肖君的错,一时没忍住,就揍了。”
  “你现在觉得你打对了?”
  明来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所以啊,肖君也没错。”
  “为什么?”
  “等你再长大一点,了解到底什么是喜欢就知道了。”见儿子懵着,苏青又换了个说法,“万一肖君对慕容衾只是动心,而对那个女生是真正地喜欢呢?然后他在这个关口看清了自己的心,就选择和他认为正确的人在一起,这样不是更好吗?就不吊着慕容衾了呀。”
  明来确实不知道肖君对慕容衾的喜欢究竟有多深。就听苏青又问:“小来,你告诉妈妈,你有喜欢的人吗?”
  明来感觉自己的脸顿时烫了起来。他说不出口。
  然而苏青还是问:“小来,你跟妈妈说,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他只好说:“我还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
  “是这样吗?”
  明来重重点头。
  苏青释然般吁了口气,那只一直停在他脊背上的手也终于动了,又轻拍了拍道:“那就等将来,将来再理解也不迟。”
  “好。”
  苏青又补充:“不过以后要好好挑选喜欢的人哦,你不能伤害他,但也不能让我们失望。”
  “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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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生死之命
  初阳使劲儿把耳朵贴在门上才稍微听清点外面的动静。
  明叔叔他们好像要走了,他听到高跟鞋的“哒哒”声,都换鞋了,他想自己应该可以出去了吧?
  他拿出手机一看,十一点半。
  这个手机是他后来偷偷买的,不能让大人们看到,所以他又折回去放手机。刚转身,就就听到了敲门声,初阳一听就是他爸。
  像是故意要检查儿子安没安分做作业,宋先凌没问一句就推门进来了。初阳的手还在枕头底下,但头本能地转过去面对着宋先凌。
  “你藏什么?”宋先凌的脸色比之前缓和了一点,但语气又十分严肃。
  “没什么。”初阳迅速把手抽回来,悄悄拉被子盖住枕头。
  然而这个动作掩饰的目的真的太过明显,做完他就后悔了。
  宋先凌一步一步朝他逼近,一句话没说就一把把那床被子掀开。
  因为力气大,被子直接被掀到床尾,落了大半到地上。
  门外,明来刚好走过来,看到了这一幕。
  床上并没有手机,而是一个手掌般大小的圆玻璃瓶。玻璃瓶上贴了蓝绿色的干花,是婆婆纳。而瓶内装着灰色的像是面粉一样的东西,一小捧,刚好盖住弧形瓶底。
  宋先凌本就严肃的脸,此刻完全绷紧了。
  初阳的表情也跟着经历了一番精彩纷呈的变化,最后,他面如死灰,双腿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宋先凌十分冰冷又咄咄逼人地问:“你偷偷藏了骨灰?”
  初阳吓得打了个激灵,低头默认。
  他觉得他爸真的好可怕,他完全不敢解释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你撒骨灰前……的晚上。”
  说完这句话,明家夫妻也过来了。他们又换回了拖鞋,走路悄无声息的,把手落在明来肩上。
  那一刻,明来也被吓得抖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是一脸担忧的妈妈。
  苏青在明来肩上捏了两把,随后拾起那个玻璃瓶对宋先凌道:“孩子想留着作纪念,你看,放在床上天天想着呢。”
  宋先凌忽然大吼:“作纪念用哪样不行?这个房间里堆得满满当当的这些,哪样不是他妈妈的?偏要用骨灰?还用玻璃瓶装?你……”
  他边吼边指着自己儿子,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突然,他一下蹲到地上去。
  初阳都被吓懵了,看着他爸这样了他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他怕自己过去碰一碰他就会被打。
  苏青在宋先凌背后半蹲下去,边替他拍背顺气边劝慰地说:“孩子也想妈妈啊,这……确实和其他东西无法比,你看初阳都贴身带着,你想想他晚上是怎么过来的。”
  说着她忽然想起来孩子们一周只能回来两次,这心又更疼。
  她抬头,看着初阳问:“小阳,你是不是想妈妈了?”
  初阳流了一滴眼泪,他迅速伸手擦掉,转身背对着所有人。
  宋先凌的头又忽然一下磕到床沿上,发出一声响动。他一只手抓住瓶子,另一只手紧抓着床单,把床单都拧作一团。
  苏青赶紧示意明齐,明齐过去配合着苏青一人扶着一边宋先凌的胳膊硬是把他生生拖了出去。走出玄关之际,也眼神示意了明来留下来照顾弟弟。
  待父母把宋先凌拖出去了明来才关门,随后,他看到初阳已经转回身来。
  脸上干干净净的,只有笑容。
  明来忽然感觉到,心脏被某个尖锐的利器戳了一下,很疼。
  *
  初阳坐在床上,靠着墙,双腿蜷缩起来,下巴就搭在膝盖上。
  明来拖了把椅子坐在床头,挨着他。
  俩个人就这么干瞪着眼看了一会儿,直到初阳闪开目光,说你要问什么。
  “不问。”
  “干嘛不问?”
  “有什么好问的?”
  “我们俩这样对话好矫情。”
  “那你要我们怎么对话?粗着嗓子对喊吗?”
  明来把身子直起来,给他做示范:“喂!宋初阳,你他妈真没出息,一天到晚哭唧唧的,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初阳笑了,是开心的笑。
  他委屈地解释:“我妈说要把她的骨灰撒在海里,我就挺舍不得的,就偷了那么一把,反正她一生都在自由,我就偷她那么一丢丢不自由来陪我,应该不过分吧?”
  “不过分。”明来说,“你爸他,好像还没走出来。”
  “嗯,我一直在想我要怎么才能帮他走出来。”
  明来沉默两秒,忽然问:“失去一个人,真的会难受那么久吗?”
  初阳认真地说:“没有失去一个人,就只是见不到一个人都会难受得要命。”
  明来哑然。
  初阳不知道明来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他仍然垂着眼,真诚地说自己的感受:“难受就是难受,和时间长久没有关系,就像我,我妈走了那么久,我刚才想到她的时候,心里也还是会和她走那天一样难过,一模一样的难过。”
  明来喉咙紧紧的,像被一双利爪狠狠掐住,声带一动,就传来一股阵痛。
  没听到声音,初阳抬眸,问他:“你去北京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吗?知道我们要分开了,和你爸妈,和你爷爷。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我习惯了,没什么难过的,这病是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带着的,就像感冒一样,偶尔难过一下,其他时候都平常心。”
  说完后,明来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回答错了,初阳问的不是这个。
  他太紧张了。
  他避开初阳追问的目光,又含糊其辞地解释:“有,但应该没有你们这种永远失去的强烈。”
  刚一说完,初阳又掉了一滴眼泪,他把头埋到膝盖上去,发出低低的呜咽。
  明来站起来,抚上初阳的背。
  但初阳仍然不想抬头,感觉在明来面前哭就挺丢人的。于是他一直埋着头,而明来也这样抚了他好久,直到他自己都觉得好像安慰他的这个人可能要不耐烦了才勉勉强强又挂回面子抬起头来。
  然后就看到明来略微痛苦的神情。
  一瞬间,他觉得太奇妙了,好像明来能共情自己的感觉一般。
  在他十五岁的认知里,明来的这个表情就代表着所有人都无法比拟的亲近。只有亲近,才会感受到他的难受,哪怕只是一点点。明来给他感觉就是这样,因为彼此了解、彼此熟悉,就能知道彼此的想法,理解对方的情感。在这样的人面前,他完全坦然,也完全真正地做自己。
  尽管有时候还是会因为要强自尊心而试图掩饰,但是明来一释放出“理解”的信号,他就再也掩饰不了什么了。
  伤心,难过,生气,愤怒,开心以及喜欢……全袒露在他面前,毫无保留。
  人生不过十五载,能感知到的情愫都在这里,也都给明来看了。
  “明来!”
  “嗯?”
  “你生气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有点傻。”
  “啊?”
  明来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说:“军训那天见到你,你就说你爸都告诉你了,我本来要问的,你自己在那儿装糊涂,以为怕我也在骗你是吧?”
  初阳抹了一把眼泪道:“对啊,我爸说你们一家子都不想让我们知道,因为怕欠人情债什么的,尤其是你。”初阳认真盯着他,“你心里是不是有负担?因为你爸妈借钱做手术这事儿。”
  明来被问得有点答不上来。并不是说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太知道了以至于无法开口。
  怎么可能没有压力呢?从他被院长带到明家父母面前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就已经附上千斤重的压力了。
  他在孤儿院的时候患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可能是和他在院里生活的环境有关,有可能是遗传了之前的家人,总之因素很多也不明。但院里没有钱给他治疗,只能帮忙找有条件领养的家庭。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病可以疗愈,以为自己活不了几年,和院长说没人领养他也没关系,他在院里其实生活得挺好的。
  院长流着眼泪告诉他海棠镇里有一对夫妻,经常资助这家孤儿院,妻子也特别想要孩子,他们应该能为他争取机会。
  可是,他有病啊?世界上会有这么善良的人吗?善良到用他们余生来打赌能不能救活这个小孩?
  有。
  他运气多好。明齐和苏青救活了他,给了他至高无上的生命体验,给了他独一无二的情感享受和对命运的无限期望,给了他家庭、亲人和他五岁之后的所有一切。
  他斟酌了两分钟,下定决心可以和初阳说说自己的这些感受:“说实话,有很大压力。”
  初阳认真地等待他说下去。
  “去北京那个决定,其实就是为了不让我爸妈负债,你知道白血病有多难治。”
  初阳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五岁那年的潮湿感袭来,充斥整个身体。令他好像回到了那年白雪茫茫的冬天——院长让他要牵紧明来,只有牵紧了,明来才有机会成长为很好的大人,像明叔叔和苏阿姨一样为人间散播爱心的大人。
  明齐和苏青救了明来的命,他懂。
  “但还是负债了,做了好几场手术。在北京消费又高,我的亲生父母……”明来轻微笑了一下,又道,“他们还有两个孩子,给我出不了这钱,当初肯答应来径州接我只是出于愧疚吧。我到那边,药也吃完了,病也越来越严重,我没办法,我很想念你们,觉得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我要报答你们……报答你们所有人!”
  初阳听得眼泪婆娑,心脏漂浮,一把揪住明来的手,说得像除夕夜晚上他们做约定时那样坚定:“明来,我一直记得,记得院长说的话,要牵紧你!”
  明来没撒开,眼睛里涌上泪花,簌簌地打着转,欲滴未滴。
  他说:“初阳,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总觉得未来有一天会有人看到这个故事的,所以人机的我又来求评


第40章 春日初阳
  初阳第一次听明来讲这么多话,从军训那天晕倒讲到他们愚蠢的作弊,从白雪茫茫天的相遇讲到此时此刻的月明星稀。
  明来说,当年他太怕初阳知道他生病才选择不理他。初阳说,他怕明来有压力所以一直隐瞒自己知道的事实。
  和在宿舍里与室友们玩笑打闹不一样,他们聊天,就只是真的在简简单单地聊天。明来看得出初阳的情绪,初阳对明来又有无限的耐心,他总觉得明来聊起天来的时候才真的像个十五岁的少年,神色变化真实自若,一点也不冷,还很热。
  奇怪,现在还是春天啊。哪里来的高温?
  他抬眸巡视,啊,原来是开了暖气啊。
  刚才初阳完全把他们聊天之前的所有事都抛开了,现在因为温度又慢慢想起来,想起来明来爸妈还在爸爸卧室帮他调解心情。
  于是他叫上明来一起出去探风。
  还没走到爸爸卧室门口,就听到了开门声,下一秒,夫妻二人走出来。
  手里没有什么东西。
  初阳心落了一截,不知道爸爸会怎么处理那捧骨灰,反正是不会再到他手上了。
  “小阳,你这么做确实有些不妥,对你妈妈也有点不尊重你知道吗?”苏青边往鞋架处走边说。
  “我知道错了,苏阿姨。”
  “好了,收拾收拾准备休息吧,别送了。”明齐说。
  “送你们到楼下。”明来说。
  苏青还在提鞋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拾起身说:“这两个星期看看我们能不能抽空回来,就你们俩兄弟在家还是不太行,饭都做不好。”
  明齐的语气带着疲惫,说:“别宠着了,明明是叫回来思过的你还要好生养着?”
  苏青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
  明来只好又再三保证自己会好好思过,然后想清楚一些他不理解的问题。初阳则说自己会照看好明来,一有不舒服的情况就会第一时间告知。
  “你是不是偷偷买手机了?”苏青换好鞋,扶着门把手问初阳,略微严肃。
  “我……”
  “你爸刚才都说了,肯定是藏枕头底下了,是不是?”
  初阳点头。
  “少玩一点他就不会收,现在你们学习什么的有电子设备辅助会方便很多,他都理解。”
  左右又叮嘱了一番夫妻二人才离开,俩小辈送他们到电梯门口。
  之后初阳去敲了宋先凌的门,没进去,只是从门缝里探半个脑袋,然后又道了一次歉。
  宋先凌还坐在办公桌前,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玩意儿,没理人。
  过了约莫一分钟,他才慢吞吞伸起手来挥了挥,无声地撵初阳走。
  洗漱完后,明来和初阳各自回卧室。俩人的卧室没挨着,中间有个拐角。
  初阳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打开微信发文字消息问明来在干什么。
  明来没回。
  初阳又准备用QQ发一遍,打开软件,看到左下角标着999+的未读消息,大多数是群消息。现在这个时代的学生,班级群总是大大小小的建了好几个,有老师没老师的,班委的和各自宿舍的,以及一些小团体的。但没有老师的那个群也只是周末的时候才有消息,平常不敢发言。
  初阳往下划,便在一堆群消息中看到慕容衾的20多条消息轰炸,时间是六点十多分。
  问他怎么样了,他爸打他没,什么时候能回去,不会真的是一个月之后吧?肖君的事她听说了,这人太孙子了,她以后见他一面骂他一顿,要是初阳和明来不回去,她怕她和林熠对付不来肖君……初阳看乐了。心想哪里还有你慕容衾对付不来的人?
  明来还是没回,他只好先给慕容衾回消息:你从哪儿找的手机?厉害呀。大概两周后就回来,班上是不是在传什么消息了?
  想到这个时候她们应该回了宿舍,手上不可能还有手机,也就没再多发。关掉QQ,初阳找出耳机带上,又搞了两把游戏才睡觉。
  *
  清晨的光从半开的窗户里泄进来,初阳的脸蛋被春光洗礼一早,微微红着。
  他迷迷糊糊拾起身,摸索出手机一看,10:23。
  乖乖!他老爸都不管他到底怎么思过的吗?
  他撒下床麻溜儿跑出卧室,一看客厅,空唠唠的什么人也没有。他有点懵,昨晚睡的其实比平时早,按道理他的生物钟是会在六点就把他催醒的,鬼知道他为什么会睡到日上三竿。
  他垂着肩膀喊了声明来,但没人应,只好去敲明来的房间门,依然没人应。
  初阳莫名有点慌,别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场梦吧?于是他给自己来了一小巴掌,有点疼,不是梦。
  他一边搓着脸一边转身要进洗澡间,刚走至门外,门哗啦一下,开了。
  明来站在门口,俩人对视。
  初阳的心忽然怦怦狂跳,他觉得自己的脸好像烧了起来。而明来的脸也是红的,头发湿润,尾端还在淅淅沥沥地滴水,白色T恤领口湿了半圈,圈禁着一片雪白的皮肤,那皮肤又被春光照着,透亮至极。
  明来的视线从初阳脸上移到下面,左眼眉毛稍微抬了一下,边擦头发边问:“怎么才醒?”
  初阳半侧了个身,一边摸鼻头又一边左右晃着视线,最终眼睛失焦,什么也没瞧进去。他胯下春秋还没完全过去,有些尴尬。而且……明来就这么湿漉漉地站在他面前。
  “睡过头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爸没叫我,我昨天晚上应该让你叫我起床的,我给你发微信了,啊,但是你没回。”初阳说完,视线晃了回来。
  明来已经擦了一遍头发,乱糟糟地横七竖八一团,懒懒诶说:“我没带手机啊。”
  “噢噢噢噢,我忘了,那我先洗漱。”初阳说完,逃也似地从明来胳膊肘下钻了进去。
  明来:“……”
  一阵无语过后,明来又后知后觉刚才初阳的举动实在搞笑,就转身对着立在镜前呆着的初阳说:“小时候你就爱这么钻,钻裤裆钻树枝钻小门钻你爸的胳膊,不会是钻多了才不长个儿的吧?”
  明来说完,还忍不住笑出声,就听那个人炸毛道:“我还要再长他个百八十年,长他个两米一看不欺负死你。”
  初阳说着跑过来一脚把门踢上。
  门关上后他因为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明来刚才那隐隐透出来的胸肌轮廓,脸又红了一个度。
  还小还小,整个洗漱过程他都在拼命地给自己洗脑,他们还小还小,不能出格。但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再长大一点?好像……马上五月份就是明来的生日了,明来要往十六岁去了,真是羡慕嫉妒恨。
  一直嫉妒到再在客厅看到这个人,这个人面对着偌大落地窗,竟然在悠然自得地享受阳光浴。他的头发还在半湿状态,衣服领子那儿微微冒着白汽。
  初阳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流畅的线条从耳垂底端延至下巴,曲绕成小半个圆弧,像是叶片落到河面轻荡起的涟漪。
  初阳莫名就有点不服气,他直接往地毯上一坐,还故意歪肩膀去挡明来的太阳。
  明来脸上的雪白被遮掉一半,他倒也不介意,只是问初阳:“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爸?”
  手机还在卧室,初阳懒得去拿,就指着沙发侧对面的一个暗木高柜说:“那里有座机,你递过来给我打。”
  明来顺着望过去,一个红色老式座机,“你确定?”
  “嗯,我被收手机那会儿都用这个和我爷联系。”初阳朝还在将信将疑的明来眨了眨眼睛,“我家老东西多。”
  明来道:“你爸你也觉得是老东西?”
  初阳:“……啊是,老东西不管我,回家思过都还准我睡到现在,我可难过了。”
  明来懒得理他的撒娇,过去把电话给他拿过来。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老东西浑浊的低音:“干嘛?”
  初阳问:“爸,你今晚回不回来?”
  “回。”
  “好,那……好好吃午饭。”
  “就这样?”明来皱着眉问,
  “还要怎样?”初阳把座机递还给明来。
  明来将其放回原位置,问他:“你和你爸怎么变这样了?”
  “对啊,我就说他不关心我嘛,只会在我犯错的时候象征性地打我一下,上次我妈相机被摔,打得可惨了。”初阳端正身姿,左腿曲着,右腿直直地撑着,他将手心盖到左膝盖上,下巴跟着垫了下去。
  “他说我窝囊,你说,这相机的事儿也不怪我是吧?我也好自责,到现在都没敢看一眼,周屿赔的那两千块当初我都一分不敢用的,放回我妈工作间了。那个星期我直接饿得要死,我爸一分钱不给我,他真的是个非常冷漠的老东西。”
  明来听笑了。
  初阳把嘟着的嘴收平,看着明来说:“对了,里面还有你的视频呢,我估计要捱到高中毕业才有机会打开看了。诶,明来,你说我窝囊吗?”
  明来已经习惯初阳想一出说一出的讲话方式,他思考着最后一个问题从沙发上滑下来和初阳并排,也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地毯上。他问:“怎么才能判定一个人窝不窝囊?”
  初阳被问住,默然盯着他,在想答案也在等答案。
  “是不是像你爸这样的爱人去世快两年了依然走不出来的也算是窝囊?”
  初阳想了想,说:“我的理解里面,是软弱,是被欺负了不还手。”
  “那你觉得我窝囊吗?刚开学那会儿谭钦欺负我的时候我也没还手,是那天你逼他道歉我觉得有你在自己安心才动……”明来被初阳亮晃晃的眼睛逼停,“干嘛这么看着我?”
  “他还怎么欺负你了?”
  “就……我学习成绩不好,还是妈宝男,不是说过了吗?”明来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出声。
  “你妈妈太爱你了。”初阳也笑道,“要我不认识你,看到你那么大了还被她牵着,我也骂。”
  “你够了宋初阳。”明来作势要打他,初阳反应很快,立马歪开了。
  明来把举在半空的手悠闲地撤了回去,继续搭在曲起来的膝盖上。他看向窗外,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几秒后他才说:“做了正确的决定来面对一切,就不算窝囊了吧?真正窝囊的是不敢做决定而一直逃避的人。”
  旁边的初阳似乎是没听到这句话又或者是听到了这句话却不赞同,半眯着眼出神。
  春日的阳光穿过层层楼群倾泄而来,铺洒整个地面,拖得少年身影柔绵颀长,如丝绸般脆弱却又如云海那样触不可得。
  他们一直坐到明来半湿的领口晒干,终于想起来这个时候应该要去学习,于是明来被他拉进了卧室,又开始重复之前的学习方式。他看着明来学,明来又什么不会的,他就教他。
  作者有话说
  求评


第41章 岁月静好
  二人从早晨一直学到暮色黄昏,终于肯腾出脑子来吹一下风放松一下的时候,宋先凌回来了。
  破天荒地在夜色前回来,手里还提着个大袋子。
  爸爸的早归让初阳疲累的神经雀跃了一点,跑着去问人手里提的是什么。
  他爸一边换鞋一边把袋子递给他,没答话。明来愣在二人前面,不知道说些什么,但表情是温和的。在长辈面前,他一直是一幅待人接物都温和善良的形象。
  初阳打开袋子,看到是生物竞赛题集,脸色顿时黑了。第一个动作是把它递给明来,明来伸出手去接时,他又立马撤回去,赚得明来一个没好气的眼神。恶作剧得逞,他开心起来,笑着说:“我自己一大堆都还没做完。”
  初阳心想肯定是他们被遣回家思过这事儿传到了他爸同事耳朵里,借着机会献殷勤,他初中的时候没少领略过,但都是些书本读物,没有其他的。他也从小被教育千万不能收礼收钱,多小的都不行。
  果然,他爸换好鞋后说:“你杨叔听说你要参加生物竞赛,就顺道给你整了套过来,自己拿去看看,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算。”
  说完,他从二人侧边径直去了沙发。
  落座到沙发上时,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对明来说:“你爸妈等一下也要过来,说是要带你回镇上。”
  “啊?”明来有些发懵,“他们有说回去干嘛吗?”
  “没具体说,还得回来问你意见。”宋先凌说完瞟了初阳一眼,“怎么甩起脸色来了?”
  “没有。”初阳立马换回乖巧状态,坐到他旁边。
  这尊威严肃穆的大神觉得气氛不对,便金口多言了几句:“你难过什么?”
  “啊,我有难过吗?”初阳侧出身子偏头给明来看自己的脸。
  “你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明来说。
  初阳不满意他的回答,噘嘴看向自己的爸爸。
  宋先凌挑了一下眉,无语道:“多大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
  “十五岁就不可以这样围着你闹了?”初阳胡说八道,嘴角咧得好大,不仅是因为明来悄悄朝他吐了吐舌头,还因为他爸终于肯关心了他一回,是那种日常生活里随随便便就能说出口的话语玩笑。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讲话这么日常化的爸爸了,所以原本因作弊一事淤积在胸腔内的湿濡被他爸给熨热,他可开心了。
  但宋先凌改不掉他那死板的教育口吻,说:“十五岁是个小大人了,收起你那些顽劣,乖乖学习,以后不能再犯错,至少不要犯这种丢人的错。”
  “好。”初阳答应得诚恳且迅速,生怕自己不积极一点他爸就不会再多说一句似的。
  “明来你也是,别再跟他学不好的。”
  明来含笑却又郑重其事地点头,对比起前面那位,他显得懂事冷静许多。
  这样一问一应之后,宋先凌就说想休息一下,站起身来回了卧室。
  看着宋先凌的背影,俩孩子都浮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落寞,因为不知道宋先凌这个样子会持续多久。
  初阳低着头,对自己说:“也不知道他怎么处理骨灰。”
  “也不知道我爸妈为什么突然要叫我回家。”明来也对自己说。
  但彼此都听到了。
  初阳偏头看明来,欲言又止。
  还是明来主动说了:“我回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
  “那我们这十来天都见不着,你会不会难过?”明来问得极其诚恳。
  初阳听得目瞪口呆,怔了好几秒才一下凑近他,开心地问:“你还会担心我难不难过啊?”
  明来歪开脸,故作勉为其难地解释:“昨天晚上你不是说只是见不到一个人都会很难受吗?”
  初阳撤回身子,仰靠着沙发安静了好几秒后,而后他微微笑起来,笑声轻柔,像羽毛轻挠。
  猝不及防,明来打了个喷嚏,就又听初阳道:“如果你这么担心的话,就说明一个问题。”
  明来问:“说明什么?”
  “说明你可能在接受我了。”
  明来:“……”
  见明来不与他玩笑,他只好收笑问:“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学可以吗?”
  “应该……可以。”
  “那我就不回去了,我好好陪陪我爸。”
  “好,我也好好陪陪我爷爷。”
  俩人又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对视。
  “初阳。”明来忽然认真起来。
  “嗯?”
  “大人付出一切让我们成为幸福小孩,我们也要拼尽全力让他们成为幸福的父母!”
  *
  又是五个人的餐桌,这次初阳和明来坐在了一块儿,他看到人吃饭没那么拘谨了。正想给自己夹一块宋先凌面前的排骨时,明齐开口了。
  “你爷爷不知道怎么知道这事儿的,要让你回去。”
  “什么?”初阳盯着那块排骨随口一问。然后……几个人的视线纷纷落过来,他要去夹排骨的手愣在半空,有些滑稽又非常尴尬。
  宋先凌就着筷子去打他的手,挨了疼,也解了尴尬,他说:“我给他爷爷说了,估计是他告诉你爸的。”
  苏青笑了笑回应:“我说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
  宋先凌又接话:“我今天早上才告诉他的,晚上就要叫回去了,思过时间还长,小明不用半个月都在那儿呆着吧?”
  “爷爷想多见见孩子的话,就一直待那儿吧。”苏青说。
  一直都没说话的明来停下了咀嚼,抿着嘴看了他父母一眼,说:“可以的,我的画画工具很多都在那儿,我也要用。”
  “那你周日还要回来吗?”苏青明显在给孩子选择机会。
  “你们忙的话我自己坐车过来也方便。”
  “对哦,你周日有绘画课哈?”初阳终于放弃了那块排骨,视线移到旁边明来身上。
  “课还是得去上。”宋先凌说着,看向自己儿子,“要不你也回去?你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初阳:“……”
  他把筷子放下,很想辩驳什么,但见父亲大人表情实在严肃不可商量,他便讪讪道:“好不容易有时间和您多相处几天。”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宋先凌呵斥。
  “我说我不回,我就在这儿陪您!”
  宋先凌一脸震惊,完全没想到儿子脾气这么硬。
  所有人都静默了。
  苏青叹了口气,摸了摸明来的脑袋。
  这顿饭吃得不算愉快,时间也挺赶,明家夫妻把孩子送回去之后还要赶回来上班。所以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们就出门了,走至大门口,初阳悄悄揪住明来衣摆说手机联系,明来回眸,瞧见夜色中少年的眼睛弯成新月的模样。
  他好像又有点要打喷嚏的兆头,但是没打上来,对初阳点了点头后跟在他父母身后。
  父子二人一左一右护着瘦小的母亲,慢慢隐在夜色里。
  初阳看着明来那修长高挑的身姿和稳稳落下的强劲有力的步调,忽然感觉到岁月静好。他回头看宋先凌,这位同样看着远去之人出神的父亲,面上尽是柔和之色。
  “爸!”
  “嗯?”这种忽如其来的轻柔的呼唤,没足让宋先凌抽回神思,他应得迷迷糊糊,“怎么了?”
  “为什么你们对我们这么好?”
  “什么?”这回彻彻底底把他问清醒了。
  “是不是不管我们犯什么错做什么离谱的事,你们都不会真的怪我们,讨厌我们?”
  “爱你的人,不管你做了什么,他都会继续爱你。”
  “那会伤心吗?”
  “什么?”他爸又被问懵了。
  “如果,我过不出宏大的人生,也不像你一样有出息,甚至还会忤逆您的栽培做些出格的事儿,您会伤心吗?”
  “我还有心给你伤?”
  初阳被逗笑了,“我很早就想问你,是不是在你心目中我根本比不上妈妈的万分之一啊。”
  宋先凌提脚,先一步往前走,回答:“我知道你做的努力,你不用怀疑什么,我要你记住了,无论将来你遇到谁,你都只有我这一个父亲,一个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身份。”
  这番话可让初阳乐坏了,他小跑追上他爸,并排在其身边,相较起来肩膀要窄一丁点,但是落下的步伐不输这个成年男人的稳健。他说:“明来哥跟我说,大人付出一切让我们成为幸福小孩,我们也要拼尽全力让你们成为幸福的父母。老爸,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为我骄傲的,到时候妈妈在天国也一定很幸福很自由的。”
  “这就是你偷骨灰的原因?”他爸无情地问。
  “您别生气了。”
  “已经没气给你气了。”
  初阳:“……”
  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拿捏住这个男人。当然,妈妈能。他的意思是,活着的人里没有人。
  “骨灰”的契机让父子俩突然打开了心扉,回去之后初阳又猫去了爸爸的卧室和他聊了会儿天,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爸一直不愿去修那台相机,就连镜头都舍不得换。反正就是陈尹活着的时候那相机是什么样就一辈子都得是那样。坏不坏没关系,但不能乱换其他零件。他之前看到爸爸一直埋首于工作桌,原来就是在清洁相机。
  他不太理解。
  *
  接下来的两周宋先凌回家都很早,也没有到哪里出差的情况。工作最忙的一天是刚好明来上市里边来上课那天晚上,忙完工作之后和明家一起在外边好好吃了一顿。可是第二天明来又回海棠镇了,于是初阳就安安心心拿起那套杨叔给他的竞赛题准备生物竞赛。
  有一天晚上,明来给他打了个视频,他开心地接起来,以为是要让他教他做题,谁料到是给他示范用海娜膏手绘。明来在自己手腕上画了一片蓝色的海岸线,错落曲绕,像纯蓝的墨滴染在白净的布衫上。
  “怪你手太白。”初阳说的像是吐槽又像是夸奖。
  明来说:“你的手画淡绿色好看,你想要蝴蝶吗?”
  “想,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画?”
  “回校。”他说。
  作者有话说
  明来你沦陷了吗?


第42章 归校重逢
  初阳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中旬了。明来出发的时间和地点都和他不一样,又因为明齐叔叔那边请假不容易,所以耽搁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俩是错开到达的学校。
  初阳非常忐忑,因为慕容衾在QQ上提醒过他,那件事闹太大,他们前脚才一走,后面那帮知情人就讨论得热火朝天了。初阳问讨论什么,慕容衾发了一条5秒语音过来。他颤抖着点开一听,心脏差点没吓坏。
  慕容衾说:讨论你是不是真的GAY,讨论你和明来到底是什么关系。
  完蛋!转班这事儿玩大了,他哪知道半路杀出个肖君来阻挠他们的好事儿?但是也怪自己太冲动了逼得肖君把一切都吼出来。但要是没有慕容衾和乔新雪作弊,肖君又怎么会在那个关键时刻和慕容衾分手?
  好复杂,追根溯源到底是谁的错追不出个所以然,也没有意义,眼下他连教室都不敢跨进去。
  明明现在还是晚餐时间,教室里根本就没多少人。
  为了使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他把书包退下来,又一个扬手把它挎到左肩膀上,右手就揣着裤兜,反正脑海中自己那副模样应该是潇洒自如的。然后他潇洒自如地走进去了,第一排的文委发现了他,惊得眼珠子差点没喷到他身上去。
  初阳故作镇定地说:“嗨,向同学,好久不见。”
  向然愣了一瞬,然后“噗”一下笑了出来,还不断拍着桌子,这一动静惹得教室里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
  初阳又把笑容咧大,准备一一打招呼,字音还没发完全,就听到王忠的声音:“宋初阳,你他妈终于回来了!”
  王忠从中间段后排的一个桌子上跳下来,激动得给初阳行了一个“滑跪礼”。他赶忙站起来,站在好像也是开心着的周屿旁边,情绪还没退却,可是膝盖有点痛,于是他忍住要狂跑过去拥抱初阳的冲动,慢慢揉起了膝盖。
  体委也在,他一个巴掌拍在桌子上,手上那个胎记和这响声一样令人心惊。紧接着就是初阳之前那堆会一起踢足球偶尔一起吃个饭的朋友,一齐哄拥着上来对他问东问西。
  “诶,宋初阳,思过是不是特好玩?”
  “你可真是牛逼坏了,年级第二竟然是九中历史上第一个回家思过的范例,这佳话都传其他学校去了。”
  “太夸张了吧。”初阳道。
  “不夸张不夸张,一点也不夸张,咱们九中是什么学校啊?那可是有着亮堂堂名号的军事化管理学校,什么鸡毛蒜皮在他们那边都是津津乐道的八卦事儿。”
  “对对对,你在家你都没有这些消息,我们被关在这庙里,消息都比你灵通啊。”
  人多的地方消息自然散播得快,这让初阳莫名恐慌,他问:“那还传什么啊?”
  “传你作弊啊,九中年级第二傻逼到用塞纸条儿这种方法作弊,这可就不是笑话吗?”
  “哈哈哈哈哈。”
  果然笑话到这一圈人都开怀大笑起来,惹得窗外其他班学生纷纷注目。
  之后又围上来很多同学,问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初阳耗了好久才有缝隙儿去找自己的位置。因为实行周轮换制,他不太清楚自己的位置挪到哪儿了。正踌躇,王忠一个巴掌拍他肩上,问是不是找座位。
  初阳点完头,就听王忠冲周屿那边喊:“诶,周小屿同学,快招个手,你的过桥同桌来了。”
  好像刚才王忠坐的就是他的桌子。
  初阳皱眉,对他说了句:“谢谢你啊!”
  可能是他桌面空落好坐人,所以王忠才往上坐。初阳想,这个傻逼为什么一直没意识到自己特别反感他这一点呢?他摸着后脑勺踱回位置——第四列的最后一排。
  王忠一离开,其他同学也都纷纷回到各自位置继续做各自的事儿,但还没完全安静,他听到几个女生说什么卫生的问题,一边说还一边往他这边瞟。他往空着的过道和其他卫生角落扫视,地板确实比他在之前要脏一点,但也还能看得下去。所以他没再管,而是想慕容衾和林熠去哪儿了,以及张阅宁去哪儿了?
  这三个他最想见到的人此刻连半个影子都不见。而周屿,他永远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写写画画。
  周屿是王忠口中的“过桥”同桌,即中间空着一个位置,但是没有桌椅,所以把它比喻成桥。七班原来是五十五个人,位置七排八列,有五十六个人的位置,所以一直都单出来一个,就是周屿的旁边。而因为周轮换制,就变成了他和周屿轮流来做这个单人桌。
  初阳忽然欣喜,要是周任不发疯要在这时候换位置的话,明来大概率就是他的同桌了啊,不过得等下一周再轮换的时候才能真的坐到一块儿去。
  明来啥时候来呀?他好想跟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但是他先等来了张阅宁。张阅宁左手拿着一沓卷成长筒的试卷,右手提着个……折叠凳。看到初阳的时候他也很惊喜,不过这份惊喜比较含蓄,是盛在眼睛里的。他把试卷往桌子上一扔,很废话地问:“回来了啊?”
  “是,你拿凳子干嘛?”初阳正说着,余光里又瞥见有人朝他这边看过来,不只是刚才讨论的那几个女生,还有几个刚才围观但未表话的男生,他们的表情不太好,甚至有点调侃。
  但初阳这时并不知道为什么,他只关心自己在意的人。
  这个他在意的学霸同桌随意地回答他:“晒太阳。”
  初阳也随意地问:“你不喜欢坐地上啊?”
  “你喜欢坐地上?”
  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他期望见到的两位女生刚好在他们笑得欢乐的时候跑进来,步履匆匆,额上都渗汗。慕容衾边跑边说:“明来呢?”
  初阳:“……”
  他咬牙切齿说:“不来了!”
  俩女生见他果然上套,于是也对视着笑起来。
  好久不见,班级群里又不怎么发消息,初阳不知道两周以来学校都发生了哪些大事。慕容衾她们也不再逗他,坐下来好好分享这两周班级里的所有变化。
  卫生没搞好,被扣了十分。
  初阳拍桌子叫板:“怎么十分?”
  “那么激动干嘛?累计起来是十分,不是一次性扣的。”慕容衾没好气地说。
  “都是一些小地方,烟头没捡干净啊,泼洒出来的汤水没拖干净啊,或者食堂二楼飞下去的垃圾啊什么的。”林熠说。
  除了卫生情况,还给他说了班级里对他打架那件事的讨论。
  “天天讨论天天讨论,比讨论月考成绩都还积极。”慕容衾不忿。
  “那……有传什么吗?”初阳凑近慕容衾,很小声地问。
  慕容衾瞥了眼旁边正在认真写卷子的张阅宁,微微吐了口气,道:“倒是传了一些,不过,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多少人在意了的意思。”
  “哦。”初阳煞有介事,“没传了就好。”
  说完他感觉到不对劲儿,转头对上张阅宁的视线,他立马不好意思地又别开,怎么张阅宁突然看他?而且感觉张阅宁看穿了他似的?知道他是同性恋了?然后呢?会嫌弃他吗?
  初阳更不好意思了。
  “月考成绩你看了吗?老师发群里的。”林熠转移话题问。
  成绩出来的第一时间他就点进去看了,有班级平均分排名,七班第三。还有学生单独的科目成绩排名、总分排名,张阅宁总分和理科总分都是第一。慕容衾终于不再是万年老三,奔第二了。
  俩女生和初阳凑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愣是聊到了上课铃响,距离上课时间越近初阳心里就越发忐忑。
  周二的晚自习刚好是语文,不出意外的话明来今晚就会过来,宿舍也会搬,搬哪儿呢?他是个傻逼,不知道自己本班哪些宿舍没住满。反正他们308当初全选的理科没人离开,所以很遗憾明来不能和他一块儿住了。可是补进来的男生要比出去的多,那么明来就不能住进七班所属的宿舍了吗?他飞快数了一下班级里的男生,比原先多六个,那么应该是又分属出来一个七班宿舍的,四班解散,各班补进来的往前挪,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三楼。
  他一直胡思乱想到周任进来。
  果然,明来跟在周任身后,只拿了两本书。他校服穿得周正,领子也理得规整,里面的POLO衫领口修饰出细长的脖子,再上端,是优美的下颌线。
  初阳不太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来好像没那么白了,他的脸是红润的,像羞赧时浅层的绯色,眼睛却一如往昔的明亮,不若星河却也胜似星河。教室内三基色荧光灯的光是柔和的,近似于黄昏时刻,把他衬得帅气凛人。
  怎么会这么好看?初阳澎湃失语,这样一个新鲜的时刻这样一个新鲜的情境,是他等了一个冬天又半个春天的梦寐,是他做尽了离谱之事耗尽了好人观感的求肯。
  现下,终于实现了。他非常激动可又好像非常冷静。他从没觉得原来激动和冷静可以共存一具身体。
  然后,明来看向了他。
  就是在明来视线落过来的瞬间,教室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作者有话说
  张阅宁:我的情节能不能多一点,好歹我是年级第一,还是宋初阳的同桌。
  作者:……考虑一下?


第43章 他不直的
  比初阳激动的人多了去了,男生女生都有,嘴巴和眼睛都控制不止地释放开心快乐的信号,手也要参与表情达意,鼓掌一直鼓个不停。
  比当初张阅宁来的时候热闹多了,事实上可能大家还是更喜欢好看的而非中用的。
  我的明来也还是很中用,初阳傻兮兮地想,然后也傻兮兮地望着他。
  周任示意他们停下来,说:“好了好了,瞎起什么哄?上个星期就知道的事儿了怎么这分钟了这热情还是消减不下去?”
  教室里的声音终于是小了一点,但还有些嬉笑。
  周任下巴往讲台中心扬,对明来道:“站过去,好歹还是要做一下自我介绍。”
  明来闻言,两步就并了过去,站得还是笔直,发言也谨慎:“七班的同学你们好,周老师你好,我是明来,来自九班的转班生,之前学文科。”
  然后就完了。
  底下的人好像很懵,连嬉笑也停了,只呆呆地望着他,似在期待他再说点什么。
  明来微微笑了一下,又再看了初阳一眼才说:“我的爱好是踢足球,还有……”好像没了,画画不算爱好吧?他正想着,底下的掌声也适宜地响起,助他脱境。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后耳垂,感觉到脖颈泛上来的滚烫。
  “好了好了,可以下去了。”周任放下手,指着周屿的位置说。
  这一指才发现那儿是空的,桌椅还没搬过来。他又立马道:“啊,我给搞忘了,之前宋初阳在的时候这些事儿都是他安排,后面他回去思过这十五天都是班长跟副班管的,好像今天林熠进医务室了吧?”
  说到这里,他眼睛瞥向林熠。
  林熠点了点头。
  初阳才知道原来她们来那么晚是去了医务室。
  “那副班是干啥去了没找人抬?”周任目光移到副班邹靖远身上,邹靖远本来翘着二郎腿,事态引他身上了也不慌不忙,但还是慢慢把腿放下了,说了句“忘了”。
  周任叹了口气,说:“所以……现在既然宋初阳回来了,你,”他单手插起腰,另外一只手指着初阳,“去给你哥搬套桌椅来,一个人不行张阅宁也跟着去,学委也动动身子,别老一天天像个大爷一样拿个折叠凳坐那太阳底下悠闲得很。”
  初阳和张阅宁起身,直接从后门出。
  学校的课桌椅锁在体育室那边,有点远。初阳一出门就蹦蹦跳跳的,贼开心,走了好远才发现张阅宁落在后面,便有些疑惑地问他:“你怎么了?”
  “我和你哥的爱好一样。”张阅宁说,“我也喜欢踢足球。”
  “是吗?”初阳忘记了,只道,“那有机会咱们一起踢。”
  说完他又觉得不行,明来的身体还在恢复期,肯定不能剧烈运动,便立马改口:“不行不行,明来……咱俩踢就行了。”
  “宋初阳!”
  “啊。”初阳立马刹步,定然望着他,“怎么了?你不想搬吗?”
  “不是。”张阅宁摇了摇头。
  初阳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只要张阅宁是愿意的,他也就没什么压力了,咧开嘴角安慰他说:“没关系,大件儿我来搬,你还是提小凳子就可以了。”
  “你不用担心,班上没人能开你那件事的玩笑。”张阅宁继续说。
  “啊?”
  “走吧。”
  *
  明来走至周屿身边,站着有点无措,周任就说先坐旁边听讲。他左右看了一眼,给周屿点了个头示意后就到初阳位置坐下,随后他看到了周屿追随过来的有些复杂的眼神。
  “好了,该收心了。”周任走至讲台,边翻教案本边说,“既然都来了七班了,就安安心心呆下去,啊!小明同学!”
  底下的笑声虽然收敛了一点,但有好几个人都学着周任的口吻,严肃又调侃地喊他:小明同学!
  明来感觉到脸颊也隐隐发烫了,应该是脸红了,他余光里瞥见周围好几个女生大大咧咧地看他,比路睿还要张扬。
  之前在北京读的学校没有晚自习,一放学家长就把孩子接去上兴趣班,所以那个学校里的孩子们是没有多少时间一起玩耍的。更何况明来因为身体不好时常住院,就连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不怎么习惯这种二十四小时几乎都腻在一块儿的集体生活,也不太喜欢这种集体性的玩笑。没什么伤害性,大家也并不会有恶意,但是他不适应。养成的习惯性格不可能一朝就改,他也没觉得这样与人保持礼貌距离有什么不好。所以外人看起来,他总是冷冷清清的。
  谁能知道这个清冷的少年迷迷糊糊就做了弊打了人转了班呢?
  周任翻到所需页数,抬头往明来这边看过来,接着说:“既来之则安之,无论以后走哪条路,高考这一关都一定是要过的,每一个学生都一样,既然要高考,就要从现在开始思考并规划学习方案,不要到时候匆匆忙忙地做什么都一团糟,我带过好几届学生了,到高三了来不及复习或者复习不进去甚至是复习了一点进步都没有的学生多的是,你们别仗着自己是原来学校的老大老二班级就放松警惕不在意啊,我告诉你们……”
  被提到的七班头一头二被他安排去抬桌椅了,他目光落了空,又跳到其他话题,一说就一大堆,能从火星绕到罗马,但最后提取下来的有用信息永远都只是一个:“好好学习,通过高考。”
  底下的人听得也是一片烦躁,高一听这些训诫就听得耳朵磨茧,不知道高三还要受多少罪。
  谁知周任下一秒又说:“到了高三,老师是不会这么苦口婆心劝你们的,到时候你们一个二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大人了,我要再这么啰嗦下去耽误你们时间你们不得把我扔天花板去,是吧?”
  “哎呀,周老师,我们毕业的时候再扔您。”
  不知道谁说的,但玩笑开了,笑就对了。
  明来也跟着笑出声,眼睛却一直定在初阳摊开的一张生物竞赛试卷上。做到选择题第三题,卷面很整洁,只是在问题的关键信息处下划了线。他常见初阳做生物竞赛的卷子,上面都是些他看不懂的图,初阳单独拿一个笔记本把这些图画下来,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上面做笔记,密密麻麻的,又画又写。
  他的字属于是狂草里面又比较清秀的那种,挥舞得很豪劲儿,但心里又吊着一定要写规整的那口气,所以字尾都很收敛。和他这个人一样,平常行事说话都比较野蛮,但这么一个人整体往那儿一站,过往所行所为又是比较干净而规矩的。
  像一朵被采进温室的野花。
  正想的起劲儿,一阵读书声哗然响彻整个教室,震得他脑袋一转,回过神来。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好久没体会过这种齐读的感觉,忽然不适应,他张唇起音慢慢跟,一直跟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才放开嗓子。
  陌生的、安静的环境里,整齐而充满朝气的读书声令他感到安心: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读完,初阳和张阅宁也回来了。
  摆好桌椅,明来回位置刚坐下,膝盖就被碰了一下。初阳用膝盖碰的,俩人之间就一个过道的距离,腿又长,都是伸在过道上的,稍不小心就碰上。而这个不小心的人看着他,眼神近乎野蛮地在他身上肆虐。
  明来小心地把腿撤了回去,手拄在桌面,掌心拖着下巴,修长的五指张开遮住大半侧脸,衣袖刚好搂到肘关节处,露出来的手腕上青筋蜿蜒曲绕,延至手背侧肌,像春枝般攀触。
  初阳盯着他看了好久。
  明来终于往初阳这边看过来。
  不由自主地,初阳躲开了。
  他面前那张摊着的生物试卷从选择题第三题过渡到第五题,之后再没被动过,直到下课铃响他才匆忙地又胡乱填上一个答案。
  “你现在怎么那么安静?”张阅宁合上数学习题册,问他。
  “哪里安静了?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凌乱过。”初阳偏头送给他一个微笑,讲完后双手一撑,从椅子上弹起来。椅子被他踢出好远,哗啦的响声惊得旁边的明来扭头看过来。
  初阳却指着讲台那儿说:“周任要下来找你。”
  明来闻之看过去,周任正在拧瓶盖,眼睛盯着的是林熠的方向。
  “看完林熠就会来看你。”初阳又补充,“他有连课的时候都不回办公室休息,就在教室晃悠,时不时抽查一下桌兜有没有藏违带物品,嘿嘿。”初阳像个刚从娃娃机里抓了一大堆娃娃的小娃娃,用自己的实力加运气捡了一堆宝贝,能不开心得眉眼弯弯吗?开心着跑过来和明来分享战利品,滔滔不绝,快乐延绵。
  周任还在慰问林熠,初阳又忍不住关心明来:“老班上课怎么样?听得懂吗?还有我们班的氛围,是不是比不上八班积极?老周不爱叫同学起来回答问题,但有一次他就叫了我,那时候我和张阅宁在下五子棋,用作文本,就在方框里画勾画叉,你猜谁赢的多?”
  明来:“……”
  初阳站着,明来坐着。一高一低,一动一静,这样一个场景,让很多本来想凑过来和明来讲话的同学都止了步住了嘴。直到周任看完林熠径直往他们这儿过来,那些同学也才蜂拥的一个搂着一个像看热闹似的跟在后面。
  但周任的到来终于让初阳住了嘴,他坐下,跟着那帮同学一起凑热闹。
  “怎么样?”周任站在明来斜后方,问完之后去拿桌面上的明来的语文书。
  “很适应。”明来答。
  “嗯,笔记做的不错,但其实我们学文章不单在于记,还在于领会、思考和表达,双周的语文晚自习和语文早自习我们班都有阅文活动,就是分小组读文章然后畅所欲言发表对文章的理解,什么都可以说,很自由。下周就会有,到时候期待你的发言。”
  明来皱眉看着他,表情逐渐痛苦。
  “还有,每节语文课前都会有一个学生三分钟的演讲,哦,晚自习的不用,第一二回可以带稿,之后就要脱稿了,目前进展到第二轮中段,你第二轮最后一个,要做好准备,当然不用准备也可以,看你现场发挥能力。还是什么都可以说,在我们七班这里,课上的不规矩,人也不用太规矩。”
  明来直接给周任表演一个“要不我现在就走?”,惹得驻足人群纷纷大笑。
  “好了。”周任把书还给他,“有什么不适应的找文委,她也管生活这一块儿的,喏,就第一排那个眼睛大大的女生,向然同学,在看着呢?”
  “好的,谢谢周老师。”
  老周说完,又指着凑热闹这帮道:“有什么好看的?以后天天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够你们看的,看不给你们看腻!”
  笑声又更密集更肆意了。
  “你,宋初阳。”周任也笑,指着初阳说,“你脖子酸不酸?一整节课你都在看谁呢你?看你哥吗?在家没看够?”
  初阳双手隔空遮脸,在众人纷纷投至过来的眼神中低下了头,喃喃道:“老师,你别开我玩笑。”
  “宋初阳不直的,看到帅的就挪不开眼。”有个男生倒真开起玩笑来了。
  张阅宁瞬间朝那个男生看过去,眸光一凛,那个男生识相地闭了嘴。
  明来本来有些疲惫的面上忽然迅速挂上一片潮红,他咽了咽口水,喉结周围的皮肤也肉眼可见地变红。
  周任愣了一秒才一巴掌拍在开玩笑那男生脑袋上,“我看你也不直,对他那么感兴趣?了解那么清楚呢?比他自己还清楚是吧?”
  那学生被老师打得嗷嗷乱蹿,人群慢慢疏散开了,但笑闹声仍然不断。
  明来暗叹唏嘘,他预感到了这些事会被拿来玩笑,不论真假,反正是新鲜事物儿,同学们总会有那个热情和玩心的。青春躁动期,一丁点儿新鲜事就足够他们众口相传成天花乱坠的情况,现下当着老师的面暗戳戳地试探,无非就是在寻求答案了。
  答案显而易见,但初阳却好像浑不在意,拿开手之后的那张脸依然纯净得只有笑容。
  老周打完那个学生,看到初阳桌面上的试卷,又是一个巴掌拍到他头上,不轻不重。初阳回给一个“知错了”的表情。
  一闹二闹地闹了整个课间,同学们有些不舍地回各自位置,周任也恢复正经表情准备上课。刚被打的初阳不敢再做生物题,就把语文书拿出来做表面功夫。
  下一个课间又有些学生围过来,左东右西地问了些。北京好不好玩呀,平常的天安门升旗仪式是怎么样的呀,有没有北京的女朋友呀,爸妈是做什么的,怎么那么有钱?
  明来回答得很规矩,像个采访对象一样,颦笑之间都是距离。
  作者有话说
  好嘛好嘛,都知道宋初阳不直了


第44章 新的忙碌
  第三节课的时候初阳又掏出了那张试卷,重新从第五题做着走,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刚好把选择题做完。
  下课铃响,周围立马一阵桌椅与地面碰撞的响动,后门大喇喇地开着,咻咻闪出好几个大男生身影。
  张阅宁把生物竞赛习题册举起来递到初阳面前说:“我这儿还有一个空不知道怎么填,你帮我看看。”
  初阳看了一眼明来,他还在解一个数学大题,于是放下心来接过习题册,将就搭在自己那堆书上看起来。
  “刚才他们说的是真吗?”张阅宁问。
  “什么?”初阳眼睛扫得飞快,脑子也没腾太多出来思考这个问题。
  “说你不直。”
  初阳一僵,脑子瞬间空白。缓了好几秒,他退开一点,偏眼看着张阅宁小声道:“小学霸关心这个作甚?”
  张阅宁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感兴趣。”
  初阳边看边假装自然地转移话题说:“你确定要参加生物不是物理?”
  张阅宁认真看着他,讲得却很随意:“对啊。”
  “可是你物理更好。”
  张阅宁没答了。初阳和他就跟当初与乔新雪坐一块儿一样的,经常一起讨论题目,偶尔说个题外话,但很少开玩笑。反正相处起来挺舒服,是初阳目前为止除了明来以外最喜欢的一个同性朋友。
  这是一道大题,初阳花了十分钟解到张阅宁不会的那个空,还想再往后解下去,张阅宁却推推他的肩膀说:“你哥等你好半天了。”
  初阳惊回头,把笔一撒,问他咋那么快。
  “就一个比较基础的题,做完了吗?”明来嗓音淡淡的,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走吧。”初阳一骨碌站起来,没再管那堆之前会理得整整齐齐而今晚却乱七八糟的书,那书上还摊着张阅宁的习题册。
  然后他拍拍张阅宁的手臂说:“明天早上再给我看,我接着往下做完。”
  张阅宁把笔拾起来,夹在中食指间小幅度转着,没回答。
  “没事,我等你们。”明来说。
  “明天再做!”张阅宁迅速拎走习题册。
  初阳忽然觉得好像很……尴尬?他夹在二人中间,继续做也不是,要走也不是。
  “宋委!”关键时刻,王忠一个健步冲过来解救了他们,双手重重落在初阳双肩上,“瞅瞅,瞅瞅我们班教室卫生,脏死了,没你在,大家扫地都不认真。”
  九中卫生整扫时间是5点45到6点半,这个时间点一过值周组就会去大检,然后再进行相应的评比,做得好的就加分。
  晚上和早上都要适当打扫,这两个时间点会抽查,防止学生打马虎眼。初阳会安排值日人员晚归早到去打扫的,之前从没被扣分。
  王忠又说:“老班不是在群里发了扣分情况了吗?这周就扣了十分,没了你我们班卫生简直不行啊。”
  他指着已经没有几个人的教室,颇有些头疼地说:“你看看,值日的那帮兔崽子早跑光了,都没人管。”
  “啊……”初阳眼珠转到明来那边,后又转回到王忠身上,无力道,“行,我来管,您可先走吧,我脑子突然闹哄哄的,不知道为什么。”
  “好吧,那你看看你怎么安排,我先溜,最近食堂出了新夜宵,你猜什么,关东煮!天天晚上不到二十分钟就售罄,太受欢迎了,不跑着去都买不到吃的。”
  “好好好。”初阳闷哼,丝毫耐心都再耗不起了。
  王忠给旁边的明来打了个响指说:“新同学,以后一起吃关东煮。”说完这句话,他终于肯溜了。
  一直等脚步声远了之后初阳才敢去看明来,问:“你今晚就搬宿舍吗?”
  “要搬,搬到315。”
  “啊,那就不管了,明天再说,我看教室也不太脏,我们先走吧。”初阳说着,怕明来犹豫,他先一步跨出了教室。
  明来微微低头,勾了勾嘴角,随后快步跟上。出了教室门,初阳已经跑到八班末尾的大阳台处了,活跃的身影立刻消失在视野,明来慢步下来,知道他肯定又在搞花招。
  慢慢捱了半分钟,那个身影果然又跳回来,咧着笑说:“我等你呢,快点。”
  *
  周三下午的班会课,周任宣布了两件重要的事儿。一是定在下周三的生物市初赛,这事儿之前在群里通知过,生物老师也让有意愿参加的同学提前准备,初阳的生物是全班最好或者说是全校最好,几乎每次考试都拿满分,生物老师大度不追究他这次作弊丢成绩的顽劣,让他一定要拿个响当当的名次回来,有机会进联赛学校就组织老师专门给他们辅导。
  初阳有信心拿奖,他从初中就梦想着有一天能进省队集训,拿个国奖回来给爸爸看。他妈妈当年也拿过奖,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了野外探险,拿着相机一走就是好几年。
  每当初阳拿起妈妈以前那些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的时候,他都有一种自己完全就是陈尹转世的感觉。
  《植物学》《植物生理学》《人体及动物生理学》《细胞生物学》等等书籍,他早就看过学习过。试卷做得够多,只是实验没多少机会接触,他正打算这个假期去报培训班,刚好明乡书绘就有,这样他就又可以随时随地和明来在一起啦。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对生物天生的敏感和后期的浓烈兴趣让他早就探索清楚自己的身体,所以他是同性恋这件事,用专业的生物知识来说,只不过是因为携带了特别一点的基因而已。他天生如此,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去查相关研究和资料。
  得知研究结论之后,他如此确定自己喜欢着明来,这个他挂念了三年愧疚了三年的同性朋友。
  想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明来一眼,这个人又在用手臂遮住他的侧脸,好像随时警惕着自己似的。
  他的手臂很白,逆着光能看到轻微的绒毛,通透干净。但是太干净了,反而好像缺点什么。
  倏然间,初阳想到要送什么礼物给他了。
  周任一边给生物课代表递单子一边说:“我看看你们能不能竞争得过紫业、一中和三中,我不期望能进十个二十几个,五个就行了啊,进了的这五个必须得全校最优好不好?其他班有谁生物几乎能次次考满分的?当然,这次宋初阳的过错我就大度一点不计较,毕竟人生物老师也没说什么是吧?”
  初阳正想什么时候准备那个礼物,没听见周任说什么,直到敏觉性嗅到自己的名字,才惊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张阅宁求问答案。
  “他说这次你作弊做错了。”张阅宁说。
  初阳差点没给周任来个大白眼,但确实是有些愧疚的,毕竟真的拉了太多班级平均分。
  周任又说:“还有张阅宁,这对同桌,啊,仔细一点不粗心大意,哪次不是满分?所以你们俩都进复赛的前十我也不介意。”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转到了初阳和张阅宁,很欣慰地看了他们一眼后又夸,“我也听到些小八卦,说你们这对同桌不仅是物理双星,还是生物双塔。”
  初阳和张阅宁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地有些尴尬。什么物理双星和生物双塔?他们没听过。况且,初阳物理也不是回回都能考好,和张阅宁比起来他差了些。
  班上同学听后都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初阳不知道他们会讨论什么,但是隐约感觉到不友好。因为好几个都往他们这边看过来了,初阳垂眸,轻轻咂了咂嘴。
  周任又扫视全班说回艺术节,因为是首届,学校特别重视,要求各班积极参加准备节目,班级团体节目就必须要有,歌唱、朗诵等随便选。再要有至少三个其他代表性节目,一边说着一边给各个班委发册子。初阳和张阅宁手上各执一份,所以他第一时间就要凑到明来那儿去。
  一本足有六页的小册子,上面很详细地介绍了此次艺术节需要筹备的大小活动和节目。
  第一个就是展览活动,书法绘画手工等艺术作品展览,还让学生邀请家长一同参加。
  “那你要贡献绘画作品了。”初阳指着绘画那一栏详细介绍给明来看,风格不限,人数不限,但是作品必须经过一轮二轮筛选,筛选出最优秀的三十副置展览厅一周。正式展览活动那天是五月四号早上,晚上才是节目表演,两个大型活动同一天进行。学生们休息间隙就可以带家长去展览厅,然后选出自己最喜爱的作品。
  由学生和家长共同评选出来的最优作品将永久地收藏于九中展览厅。这样有什么专家领导下来视察,一眼就可以看到,对学生来说是很特别的一项荣光,尤其他们又是第一届,那被第一次挂上去的作品,就是真正被载入史册的存在了。
  “你一定要参加啊。”初阳拍着明来的胳膊说,“我相信你的能力。”
  见明来有些为难,他忐忑地问:“怎么了?”
  “我……还是和周屿一块儿看吧,老周一直对着我们翻白眼。”
  初阳:“……”
  他把册子递给明来,老老实实坐正,自己一个人看。看了没几秒,他又忍不住去问明来:“你会参加绘画比赛的吧?”
  “我会!”明来给他一个坚定的答案。
  周任说只要报上节目就可以加分,以学分制来鼓动学生积极参与。
  九中的学生明显很吃这一套,立刻讨论得热火朝天,尽管不知道加这个学分到底有什么屁用。
  初阳不太信这个,他想自己就参加一个班级团体节目就可以了,得把时间花在竞赛上面。
  周五晚自习生物老师又详细说了一下这次竞赛的事情,下周二学校会派车送他们到紫业,考完后再接回来。
  七班的人还算积极踊跃,很多人都一边参加竞赛一边忙班级最后敲定下来的歌唱比赛又一边忙着自己小团体节目,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边做好了顾不上那边,所以导致最后市初赛他们班二十个人就被刷下来十个。
  还是比不过紫业啊,成绩出来那天生物老师遗憾地说,人紫业一百个人参赛有五十个都进复赛。
  初阳从别人那里听说紫业自己原先就在校内组织了一场超前预赛的,几乎每个重点班的学生都参加,就筛了这一百个去参加的市初赛。
  所以他很有信心地想,九中比不过紫业并不代表他比不过其他学生。
  明来转班一事落实,刚好也被文委向然揪着去装饰班级。初阳不准备节目,明来没时间和他一起玩,所以他眼下最重要的事就只是生物竞赛了,周末都不回家了,路上得耽误多少时间啊?五月十四号就进行联赛,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埋首于竞赛参考的书堆和习题册里,于是忘记了一件事。
  等他终于抬起头来的那个周日下午,他看到了明来“黑”得不像样的一张脸。
  “怎么了?”他耷拉着眼皮问。
  明来委屈地问他:“你不要你的蝴蝶了?”
  作者有话说
  初阳:学业爱情两手抓


第45章 心悸漫长
  初阳实在犯困,就说去外面画。
  学校后来搞的绿化不错,花池里又种了婆婆纳,四月正是婆婆纳盛开的时节,芬香花朵一颗一颗绽在茂密小草原,微风轻扬,像落在地面的蓝色星空。
  酒精棉搓在皮肤上的时候初阳感觉到了一股沁凉。酒精味道很大,吸入鼻孔之后神经作用给他提了提神,眼皮也就不再耷了。明来用海娜膏在他手腕上勾了只月神蛾,刚开始的时候是立体的,忍不住想用手碰,却被明来一巴掌拍开,解释说要半个小时才能干。
  所以他们坐在花池边无聊地等了半个小时。
  差八天就是艺术节,初阳问明来作品有没有准备好。
  明来摇了摇头。
  “为什么?提交作品的截止日期不是快到了吗?”
  “我没有灵感。”
  “怎么会?”初阳很惊讶。
  明来叹了口气站起来,背着他沉默了约摸一分钟后才说:“我一直等你闲下来。”
  惊讶转变为惊喜,初阳一下子弹起来,跨到明来面前,歪着头仰着眸,看得滋滋有味,好像猜到了明来说这句话的用意。
  他含笑道:“要我帮你?”
  “之前画了一张彩铅,不是特别满意,然后就想到要不画人物油画吧。”明来说。
  初阳扶额笑起来,笑得眼角渗出淅沥泪水,悬在眼尾处。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太过欢喜了,他竟然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动。
  为自己而感动,因为上次他在明来脸上瞧见了羞涩,而这次又在他眼里看到了恳求,这样的状态这样的情绪让他大言不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明来在喜欢他。
  如果不喜欢,又为什么不找别人?
  他放下那只勾了月神蛾的手,收了笑容,很认真地问:“是要画我吗?”
  明来沉默,别开了头。这就是答案。初阳好不容易收起来的嘴角又控制不住咧开,再问:“为什么?”
  “找不到别人。”
  一泼冷水下来,初阳微微失落,但这失落只持续了三秒。三秒后,他内心的笃定又把他拉回到欢欣里去,“真的是这样吗?林熠不就是你朋友吗?她那么漂亮,你不找她反而找我,是不是觉得我其实还挺帅的?”
  “够了,你知道就行了。”
  “开心嘛,诶,到时候我要怎么做动作啊?画多久?我小时候蹲马步习惯了,耐力可是好得很,不过超过一个小时肯定就坚持不了了,我说,在你们画画的人眼中,是不是骨相好看的才算得上好看?”
  说到这里,初阳猛地凑近明来,笑得如沐春风,“你看我好不好看?”
  下午三点时刻的光落在人脸上像罩了层柔和滤镜,少年的明眸和笑意像是天空涌流里的快乐水母群,向眼前人绽开所有美丽柔软的触须。
  他们置于海棠路中央,风轻柔吹过,挠得明来心脏如那树苗的嫩叶般蠢蠢欲动。
  一切都在生机盎然。
  “好不好看?”初阳又再追问,没察觉到明来那已经乱得分不清现在此时此刻他们在干嘛又要到哪里去的无措。
  “够了!”明来别过头,迅速说,“今天就是周六,过两天我要给教室涂鸦,就没有时间了,你帮不帮?”
  “你怎么那么不经逗?这样就生气了?”
  “去不去?”明来又问。
  “去哪儿?”
  “画室。”
  “这样就去了?”初阳故作委屈,“我的蝴蝶还没好。”
  “蝴蝶也是创作里的一部分。”明来说。
  *
  近段时间很多同学参加学校的艺术展览,学校就开放画室免费提供材料给他们使用。
  但此时画室里却没有人。
  初阳才一进去就问:“怎么画室没人?”
  “他们画画的几乎都交了,可能就只剩我,周六又都回家去了,就没人。”
  初阳担心道:“截止日期后天吧?两天能搞定吗?明天晚上又有课,如果你这幅作品没被筛下来,那我就要被挂上去展览了,怪害羞的。”
  明来没理他,兀自去他之前拿过来的工具箱里找颜料。初阳在画室巡视一圈后回到明来身后,靠过去想看看他是怎么选颜料调色的,近到下巴都蹭到了人肩膀。
  明来僵硬住。
  初阳没发现明来的异常,还认真地偏开视线,发现明来拿到地上的颜料盒乱七八糟地堆积着。
  明来左手上拿着刚打开的颜料管,右手紧紧握住笔刷,上面蘸着粉红色颜料。
  “你看看你这整的都是什么幺蛾子?”初阳那臭讲究的洁癖又上来了。
  明来想让他走远一点,刚转身,还没讲出一个音节,下巴就立即撞在了初阳的下巴上,而他手中的画笔在俩人避开的电光火石之间,重重地在初阳右眼眼尾处扫了一笔。
  被撞的人捂住吃痛的下巴抬头看明来,见明来的脸红得像个番茄,他自己的心脏便克制不住地狂跳起来,只能低下头赶紧整理自己的衣服。
  初阳还不知道自己脸上被画了颜料,揉着衣服的间隙又伸手摸摸他发烫的脸颊,这回把那颜料抹染开了,致他整个眼睛看起来似狐狸尾巴那样,悠然在丝丝缕缕光线之下。
  明来看着他,想起童年时期他们在书店读到的一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像狐狸悄然穿越这土地
  霎时间点燃荒草
  光线太美了,像梦。他们的脸这样红,也像梦。
  收拾地上颜料花费了明来足够长的时间,让俩人都平静下来。
  初阳感觉自己可以好好说话的时候,他开始胡乱地夸明来的调色好看,实际上他根本不懂,只觉得那盘里的红色占据了他整个视觉画面,闭上眼睛,是他和明来置身于无边宽广的红色星云当中的场景。
  “这是我第一次画人物肖像,画得不好不要怪我。”明来说。
  初阳愕然,歇了好一会才又开口问他:“是第一次啊?”
  “所以我其实是怕画不好。”明来小心翼翼地回答初阳,也不看他,便不知道初阳听到这话后是作何反应,随即又说,“不过你应该不会介意吧,如果到时候没选上去展览,就自己收着。”
  初阳点头。
  明来收了心,提醒初阳把脸上的颜料抹掉。然后他绷好一张新的画布,备好全套的颜料,寻好光线,指挥初阳做好动作、表情。一切准备就绪。
  同一个动作保持得久,初阳的脸又被晒着,所以脸颊一直通红。明来坐在画架后方稍微凉一些,光线把他的皮肤衬得白皙稚嫩,初阳盯着看了很久,觉得很神奇。
  这个从小陪着他一起长大的男生,正在分化人类成长阶段的生命灵性,整个人像是大自然临摹出来的一幅自然艺术作品。每一个呼吸,每一次投过来的眼神,每一次皱眉,每一个微微不安蜷动着的手指,都是他平常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细节。这些特质在他们看不见的瞬息片刻悄然变化,又在安静下来的时光里骤然放大,深深印在初阳心脏里。
  人和自然一样,需要如此时此刻完全放松身心的观察与思考,才能察觉其中关于生命的联动以及他们之间不同的吸引力。
  明来很帅很好看,已是人间风景那样的存在。他觉得只要能感知美,就一定会为此驻足的。
  他好像,有点陷在这栩栩如生里了。
  以至于自然无比地问:“你喜欢上我了吗?”
  明来手上的动作一顿。
  所有灵感在这一刻全然崩溃,脑袋里只有那一句话,空灵灵的像是泉水叮咚地一句话:“你喜欢上我了吗?”
  初阳没有像之前那样野蛮索求,也没有更进一步地求肯,就只是好像在说“明来,什么时候去吃饭?”这样调皮而随意。
  他们沉静了很长时间,光线从初阳红润的耳垂偏到他的眼睛,致使他那暗棕的瞳孔又像火一样热烈起来,泛着红,含着情,因为长时间维持动作而疲累到流出生理性泪水。
  明来就是在他眼泪滑落的那一刻站起身,来到他身边,伸手替他擦掉泪水后贴了一朵婆婆纳上去。
  他说:“这作品一定能拿第一。”
  初阳笑了,没再追问他关于那个喜欢的答案。
  翩然的蝴蝶栖息少年之身,蓝色花朵藏于狐狸狡猾的瞳仁中。
  灵感总是悄然出现,而作品也在激情中产生,只是一个傍晚,这幅激情、狂草又浪漫的作品就完成了。
  明来给它起了个名字——野。
  用来形容初阳。
  作品挂在展览厅墙面上时,它也获得了最高票数,并将永远收藏于径州市第九中学,供来来去去世世代代的人欣赏、联想。
  而欣赏这幅作品的第一人宋初阳,在作品诞生时那无可控制的萌动中,轻轻勾住了喜欢之人的手。
  他喜欢的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甩开他。
  那是他初恋时,第一次牵手。
  作者有话说
  求评(人机又来了)


第46章 相似触觉
  周日晚自习照例要轮换位置,初阳和明来一道回教室的时候,人还没跨进去,就听里面传来桌椅和地面碰撞摩擦的哐哐声,置于走廊上都能感觉到震动。
  坐在墙边和窗边的同学最倒霉,要跨越整个班级才能到达新位置,而且得再等两三个星期才能坐回中间,堆在教室的书又多,来回两三趟才搬完。
  初阳最喜欢坐窗边,他眼睛挺好,不斜视不近视,从靠窗的最角落能看得到贴在前排右手边公告栏里的成绩排名表,他宋初阳和明来两个名字就敞亮地并排在最后两个,没有分数的他们,按照名字首字母来排,明来是倒数第二,他宋初阳倒数第一。
  想想觉得自己真蠢,可是这样名字与名字的并排又让他寻到一丝异样的开心。就好像只要他们的名字一起出现,别人就会自主认为他们关系不一般。
  而这个不一般,他不知道到底“不一般”到了什么程度。他牵明来的手,明来没甩开。
  可是在家里的时候明来也碰他的额头了啊?这样的触碰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主动但没被拒绝相对于明来主动而他不会拒绝更开心也更心悸呢?
  这份心悸从他们反应过来放开彼此到沉默着回到教室再到现在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起。
  很奇妙。
  因为牵手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此刻都还残留余劲儿,就是这股余劲儿让他整个晚自习都没和明来说一句话。
  晚自习是数学,老赵仍然雷厉风行,做事迅速而高效,第二节课的时候给他们发了张单元卷子做,题量不大,第二节课做第三节课就判分。
  她翻阅卷子的速度堪比点钞机,不肖半个小时,卷子就批完了。而后一边整理着试卷一边说起了艺术节过后的期中考试。期中考不比月考,学校和上面都很重视,是全市联考,由紫业和教育部联合出题。
  “我希望不要再出现上次那种状况,啊,宋初阳。”数学老师飞快抽出第二张试卷,一巴掌拍在桌面上,看了一眼其人又看了眼其卷,接下来的语气就有些无奈了,“让你不要纠结过程写得规不规整了你不听,最后一问差一步就能算出答案,啊,答案多少?”
  底下一片整齐的呼声,然后是不同答案的较量。
  “负一,是不是负一?”
  “不对不对,你咋解出来是负一的?人题目说的是最大值,负一怕不是最小值了吧?”
  “我算的是根号二诶,还有不同答案吗?”
  “得了得了,我问当事人呢,宋初阳你给我说说你算的最小值是几?”数学老师豪手一挥,底下安静了些,但还是有收不住好奇和急切的,前后左右小声询问答案去了。
  明来微微皱眉,余光瞥见“过桥同桌”张阅宁优哉游哉,甚至好像是有点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初阳,没错,是注视。
  好像看初阳心算题目是一件特有趣的事儿,半晌都没挪开眼。
  初阳确实在心算,他仰着眸看前方,似在思考,十来秒后,他望向老赵,回答:“是2。”
  老赵原本对他没有期望的眼睛忽然一下亮了,眉眼瞬间绽开,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但初阳还是没得到夸奖,“我就说,就差一步是不是?你今晚有点心不在焉啊,这个程度的题你……们是半个小时就能做完的,花了四十分钟不止,最后一个大题还只有学委一个人做对了。”
  她一边为初阳可惜一边又为张阅宁鼓掌,嘴上手上都没停,然后她把最表面一张卷子拿起来,向全班同学展示每个题都画了勾的满分试卷。
  “张阅宁100,宋初阳95,宋初阳最后一问没答案就过程分也没有了,希望你下次长记性,你不给我写过程给我整一个答案上去这分可能就是98了,一点也不会衡量。”
  张阅宁走上去拿卷子,数学老师一并把两张都塞到了他手里。于是他拿了俩人的卷子,回来的时候与明来对视了一眼才把卷子递给初阳。
  初阳拿到卷子后立即就把它摊到了明来和他的桌面中间,翻到最后一个大题边看边后悔。
  “你解对了吗?”初阳问。
  “我压根没解。”明来说。
  “哦。”
  之后二人安静下来,同班上大部分同学一样屏息凝神看看什么时候念到明来的名字,毕竟是插班生,脸蛋儿什么的不比成绩重要,尤其是在这个男生占了三分之二多的理科班级,女生才是稀有物种,他们更喜欢看女孩儿。何况明来已经进来一周了,同学们对他外表的新鲜劲儿也该过去了,接下来就要检验他的成绩。
  虽然周考真的算不了什么,而且还是单元卷,但只要有分,学生心里就会在乎。
  终于,老赵捻起一张三个大题的最后一问都空着的试卷,面无表情地念出了众人等待的答案:明来,72分。
  念完,她象征性地瞄了正在往上走的明来一眼,见是新同学,目光多停了一秒,随后把卷子隔空递着等他,说:“前后左右都是学霸,有时间多请教请教他们,理科班不比文科班,要多交流探讨才能把思维打开,不是一个人闷着。”
  老赵明显不喜欢这个新同学的学习态度,初阳听得心一颤一颤的,一直盯着垂着肩膀的明来回到位置。盯着他的还有那些好像是看他笑话但脸上又有惋惜的同学,很复杂的一种情绪,明来不用看也能感受得到。
  老赵说的没错,他周围全是学霸。左边是周屿,一个安安静静的排名前十的小学霸,这次周考拿了92分,右边是一个时常抽风但是成绩都稳定的顽劣学霸宋初阳,要是不搞那套臭讲究,拿满分没问题,再右边就是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张阅宁。还有前面的两个女生,哪个不是前十?
  然后他神思飘远,开始想怎么七班的学霸都坐在一块儿?还都喜欢往后坐?
  发完卷子后老赵说以后的数学晚自习都会进行周考,当场考完就当场改卷,而且卷子不再是单元卷,是综合卷,后面的这两个星期考的就是半期的综合卷,满分150。
  还从没经历过周考的高一学生无论谁听了都觉得一阵压迫感袭来,呜呼哀哉的,抱怨晚自习本来就应该不上课不考试应当由学生自由分配时间来抓相应科目的。
  但是得到老赵怒斥:“你们有什么选择权利?以为自己一个二个自律能力好得很是吧?要搁在紫业,不给你们收手机收iPad的,我看你们不一个二个游戏打得飞起,还自由分配时间,一把游戏的时间就能做一张周考卷,这么一个学期下来,你能甩那些打游戏的甩多大一截?这才是……”
  “叮叮叮——”
  话没说完,下课铃解救了这帮小兔崽子。老赵无奈地摇了摇头,踩着高跟鞋先出了门。初阳想老赵还真是留念紫业啊,每次都要拿他们和紫业那群尖子生中的尖子生比。
  初阳和明来都没动身,他们面前还摊着两个人对比甚大的数学试卷。
  初阳踌躇了半天才寻到合适措辞:“这半个月辛苦了吧?”
  忽然被关心的人明显愣了一下,眸子慢慢扬起来,轻快地扫了初阳一眼后又看回卷子,手上紧捏了半节课的笔都渗着汗水。
  “不辛苦。”他说。
  初阳四处看了一圈,大部分同学还没走,被安排留下来做值日的同学正拿着扫把懒懒散散地游。他小心地凑近明来,用大概只有明来听到的声音说:“你是怕七班看不起你是吧?”
  明来用另外一只手把卷子撤回到自己桌上,看着讲台上正在胡乱擦着白板的人说:“我是怕对不起你。”
  好了,心脏又迅雷不及地惊跳了。
  初阳忽然觉得,其实他们总是能一眼看穿对方的心思,然后毫不避讳地讲出口。好像心中一个念头冒出来,就不会再有其他杂念,我要和你在一个班,就一定要在一个班,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在一个班。
  现在我觉得对不起你了,就要想尽办法弥补。
  包括回应你的喜欢,只要觉得我也可以喜欢,就不再犹豫了。让那些杂念都随风而去,逝在上一个冬天吧。
  在对目标的肯定方面,他们是相似的。
  所以在初阳又提出一起学习进步到半期能进前二十的时候,明来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
  初阳真的太忙了,忙去上学校给他们安排的生物竞赛辅导班,忙给明来补习他自学那段时间没抓住的重难点,忙他们班的合唱排练,还要忙监督卫生情况。
  忙到眨眼之间,艺术节到了。
  他早早就给宋先凌打了电话,宋先凌给的回复是他们教育部的会派人下来视察,不过不是艺术节这天,而是半期考前一天。
  “我的意思是,今天是以家长的身份来参加展览活动。”初阳语气和表情满是失落与愤懑,这怨气怼在嗓口,每讲一个字都像有块大石头压着他一样。
  “那你也得给我时间吧?我有一次假有多难你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等一个机会又有多困难?”讲完这句,初阳已经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来气了。他捏紧拳头扶着墙,胸口上下起伏,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展览你不喜欢的话,到时候你还可以来看我合唱。”
  明来及时把手搭到初阳肩上,传递让他心安的力量。
  宋先凌沉默下来,初阳又等了好几秒,宋先凌还是没给肯定回应。
  “算了。”初阳挂了电话。
  他记得他爸上一次笑是在开学典礼上,他被叫上台领奖然后和那些优秀师生合影,他爸转瞬即逝的一个笑容就让他开心了好几个月。尝到甜头的他开始想要持续更久一点的开心了,要让开心持续,只能更加努力地拿到好成绩,然后被老师表扬。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挺幼稚的,这种逼迫父亲来参加展览活动的行为就好像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臭屁小孩埋怨自己的玩具不新鲜了一样。
  很欠打。
  而且他爸也教育过他,一个孩子最重要的不是成绩。
  那一个孩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他的父亲不告诉他,一个孩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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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笑闹春生
  展览活动从早上八点就开始了,一楼展览厅门前摆放着这次展览活动的宣传牌子,上面写着设计得很美观的两个字:春氧。
  绘画的三十副作品都分别挂在了四方柱上,柱的下方摆了白色圆桌,桌上是作品的投票箱。搞得挺像模像样的,乍看以为真的是一个什么专业艺术展览。
  林熠这次又负责了他们班同学的妆容,慕容衾和几个女同学一起做助手,但林熠自己也有节目,索性后面的男生就只上了薄薄一层粉,完成的时候几个女生又抓了好几个男生涂口红。
  初阳是她们抓的第一个对象,他绕着休息室跑,一边跑一边叫明来帮他。明来只是浅浅地笑,看着几个人打闹。
  随后王忠加入追捕阵营,冲在女生们前面要去抓初阳,但没想到反被其他人勾住,这回女生们注意力转到了王忠身上,先给他来了一层。涂上后还教他轻轻地抿,抿开,王忠整个人都更加鲜活了,有些羞赧地面对着众人问好不好看。
  明来终于忍不住笑开了,随后视线落到初阳身上。初阳接收到信号,立即觉得不对劲儿,要往那道小门处跑,没想到一直站在门边抱手看着他们打闹的张阅宁一闪,挡住了门。
  这回,他逃不掉了。
  一开始他还抗拒,但是王忠卖力给他展示说涂上真的变好看,他也就稍微接受了。慕容衾张开手掌,赫然几管他根本不知道什么色号也看不懂什么牌子的口红。
  “选一只。”慕容衾说。
  围成一圈的同学也哄拥:“选一只,选一只。”
  初阳小公鸡点到谁就选谁,选中边上一管MAC的抓在手里,心中又有一个恶的念头生起,说:“不能专门玩我一个人。”
  慕容衾一顿,眼珠晃了一圈,看到斜前方的明来,有些无奈地笑起来:“那又怎样?”
  “我们这一圈人,挨个儿剪刀石头布,输了的人涂,赢了的人帮输了的人涂。”初阳说。
  男生们的脸红的红黑的黑,女生们却兴奋倍增,纷纷拍手叫好。
  初阳见缝儿赶紧钻到明来旁边,得到人一个“我就知道你会玩”的兴叹表情。
  第一对是一男一女,俩人准备好要出拳了,一些搞事儿的男生又哄起来说:“杜小李,你好意思赢女生吗你?要是你我直接闭着眼睛两只手都交给人女孩子处置。”
  这话闹得男生女生都不好意思了,女生赶紧出了剪刀,男生眼看着那只剪刀勉勉强强地出了块布。瞬间,休息室玩炸开锅了,笑声、口哨声和哄拥声大得是能顶天。
  兴奋之中,初阳看到慕容衾退出队伍去找坐在椅子上的周屿。口红涂到一半,周屿就被慕容衾拉入大队伍里面了。慕容衾手上还多了个手机,举起来拍下了女生给男生涂口红的一幕。
  有几个男生悄悄挪到了女生旁边,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前面两对都是一男一女,第三对就是他和明来,见是两个男生,大家又哄得更大声了。初阳被王忠推进了圆圈中心,明来倒是挺无所谓地走到他旁边。
  这次没有让步,而是实打实地猜拳,二人背对背,四手往后一撒,只见明来两手都是石头,而初阳一手剪刀一手布。周围一圈人呜哩哇啦地叫起来,还有好几个人叫了初阳的名字,初阳赶紧回头瞄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把布收了回去。
  鬼叫声迟疑地停下来,好像不敢确定这个人是耍赖还是要占明来便宜……但是好像也不是占便宜,一男一女的时候怎么着都感觉是女生吃亏,这回换了性别,好像不知道要怎么看了。
  初阳的嘴唇很薄,沿着唇峰两边抹上,然后他自己一抿,那红就顺着唇线晕染开了。
  “好看吗?”他不知臊地盯着眼前的明来问。
  旁边的人无奈:“哦哦哦哦哦,宋初阳你够了……”
  “闹什么闹?”小门忽被推开,一道光直直刺进来。
  刘正微背着手从门口像个怪兽一样冲进来,停在初阳面前的时候众人早就四散逃开了,只剩几个带头玩闹的女生和初阳明来张阅宁。
  初阳惭愧一笑,嘿嘿嘿的,说他错了。说完,他背上手给其他人做快溜的手势。
  “啊,我们还有几个同学的服装在宿舍,我们回去取一下。”慕容衾说完,拉着林熠跑起来。
  “怎么又是你宋初阳和明……”
  “跑!”初阳也拉上明来,向着那道淌着亮光的小门跑去,管他刘正微怎么骂怎么看。
  最后,刘正微面对着年级第一张阅宁那张倨傲的脸,竟然十分不知所措。
  *
  班级合唱的服装是制服,白衬衣,黑领带,百褶裙。男生的裤子穿起来有点西装裤的味道,修饰得少年双腿笔直修长,和女生并排站在阶梯教室,竟也不输女生的身姿风采,周任和几个科任老师扬起手机说拍合照,于是大家都露出了灿烂笑容,满面的春风阳光。
  拍完后,化学老师陈佳文盯着自己手中成型的照片看了好几秒,忽然抬头对他们说:“很美,孩子们。”
  初阳旁边的王忠追问老师那他们男生帅不帅。
  陈佳文微扬起一边嘴角说:“都一样的,男生女生都一样的美。”
  王忠不开心了,转头问同龄人初阳他帅不帅。
  初阳:“……”
  他们班彩完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初阳没见到宋先凌,也没见到明家夫妻,二人就打算去展览厅自己广。
  彼时太阳高照,金光泄满整个展厅。玻璃窗开着透气,微风徐徐扫进,白色薄纱纷飞飘扬。
  里面窸窸窣窣地站了些过来看作品的穿得五花八门的同学,扎堆大声讨论,或者站在窗台边打闹,互相吐槽对方的妆造。
  两个白衬衣少年并肩走进,一些原本叽叽喳喳的同学都瞬时安静了下来,目光一路跟随着他们移动。少年身薄肩阔,走路稳健有力,眸光却轻飘飘地晃着,有些不安和失落。
  他们落步于一幅绿色大背景的水彩画面前,明来仰头欣赏画作,没注意到后面几个女生你推我搡地往他们这儿蹿过来。
  女生们后面还跟着几个男生,穿着差不多类型的服装,应该是同一个节目的成员,大咧咧地笑着,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然后,明来就被那几个女生撞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回头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们。
  为首的女生不高,小鸟依人的,眼睛画得像樱花花瓣一样美丽。撞到明来的就是她,是被她后面的三个女生推上前的。
  “啊,那个,明来,我是一班的,我想说我很喜欢你的画。”
  “明来同学的画很有风格是不是,喜欢就给他投票吧。”初阳听得比明来还开心。
  明来看向不远处柱子上挂着的自己的那副,嘴角笑开,说了句谢谢。
  女生也笑了,春光拂面,樱花盛开,看着二人说:“投了的投了的,第一天就投了。”说完,好像觉得自己的“喜欢”不够,要拉过后面两个上来充数,“还有她们,哦,后面几个男生,我们几个都投了你。”
  明来有点受宠若惊,不自觉摸上耳后根又道了句谢谢。
  女生们焦点不在初阳身上,初阳觉得呆在这儿碍眼,就干脆再去欣赏一下自己的被艺术生处理过的“身体”。谁能知道这幅画里变形了的少年是他呢?
  初阳刚在《野》面前站定,肩就被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到是明来,他低低开口:“怎么你爸妈也没来?”
  “我不知道,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们说尽量请假,但可能没请到。”明来说。
  明来刚一说完,余光就瞧见之前那个女生正拿着手机拍他们。
  初阳感觉到肩上的明来那只手慢慢撤了下去,心里的潮湿却迅速灌上来。
  那个女生小跑过来,问明来可不可以和她一起拍照。
  拍了一张还不够,又有几个女生过来一起拍,背景都是那副《野》。随后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男生竟然也加入了拍照行列。
  拍合照的时候自然是初阳掌机,刚按下拍照键,肩上又被一拍。是只大手。
  他第一个反应是摁熄屏幕,然后往裤兜里塞,心想后面无论这只大手的主人说什么他都不承认那就是手机,尽管人家可能已经知道。
  “初阳!”
  心脏忽地漏跳一拍,捂住手机的手像被刺扎了一下,血液立马滚烫起来,簌簌地往心脏方向流窜。
  是他爸。
  他紧绷的肩膀一松,嘴角也扬起来了。
  他爸的脸仍是严肃的,穿着也板正,不像是来参观展览,倒像是来视察。而且,那几个同学好像也认识他爸宋先凌,脸色一番精彩纷呈的变化后归于自我安慰的平静,然后那个小鸟依人的女生悄悄凑近了问他:“手机什么时候还我?”
  初阳开心,不忘玩笑一番:“你够厉害啊,能带手机进来。”
  “那可是,我们女生的法子可多了。”
  初阳把手机还给女生后一群人终于是散开,于是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宋先凌背着手仰头看那副《野》,看了约摸一分钟后才问:“谁画的。”
  明来皱眉:“……”
  初阳表达无语的方法是指着作品下方的作者简介,上面白纸黑字印着明来的名字。
  但是没想到他爸丝毫没有惭愧,反而像是要为自己扳回面子,质问:“怎么画的我儿子?”
  初阳忽然有点慌了,不敢回应。
  全世界恐怕就只有他爸能认出来被明来画得极其狂草又极其扭曲的这个人是他儿子。
  然而当明家夫妇也在黄昏时分赶过来看一眼儿子画作的时候,也发出了同一个疑问:“为什么画初阳?”
  明来回答不上来,只好转移话题问他们怎么那么晚才来。
  苏青笑着和明齐相视一眼,在那副《野》面前告诉了明来一个消息。
  “小来,妈妈告诉你一件事,妈妈我,其实怀宝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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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不清不明
  明来的《野》和林熠的独舞《鱼》成了这次艺术节大家最津津乐道的作品。
  一个是因为画作实在太狂草太印象派出自明来之手以及画里面的人是谁而落下话头,一个是因为林熠实在太过漂亮舞蹈实在太过惊艳而引起人们议论纷纷。
  她穿着碧蓝吊带长裙,头发盘成一个高髻,脸上妆容精致,眼尾化了同色系眼影,成一种鱼鳍的形状。整张脸看上去小巧美丽,鼻翼和双颊上闪闪发光的亮片却增添一种易碎的脆弱。
  是一条碧蓝色的美人鱼。
  台下所有人都惊呆了,仿佛真的把她当做了美人鱼,不敢开口打破这份美丽的宁静。
  坐在后排的王忠扑上前勾着初阳的脖子说:“班长真的好美,我觉得自己连和她讲话的勇气都没有。”王忠说着,又凑近了一点,更小声地说,“你看周屿,眼珠子都快掉班长身上去了,我跟你说,周屿这种人恐怖得很,像个偷窥狂一样。”
  初阳扒拉开他的手,没回答他。他根本没心情看什么节目,他一直担心明来。因为明来从他父母离开到现在都没给过自己一点正常人的反应,哪怕是无措或者是……愧疚。
  苏青今年40岁,现在怀宝宝已经算是高龄产妇了。可是她好像很开心,应该是打算生下来的,高龄产妇生小孩风险本就很大,她还是头一胎。明来或许不理解她妈妈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不理解他们为什么都有了他还要再剩小孩,是他不够好吗?可是他们都去北京把他治好又把他接回来了啊?还是,只是偶然怀孕的?老天的安排?初阳想着想着都觉得自己要郁闷了,也不奇怪明来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理人了。
  他现在发现,明来好像挺没安全感的。
  初阳大着胆子往前倾了一点,本想探查一点明来的情绪,余光里却不可避免地看到周屿。周屿的双手也搭在前面的椅背上,脊背弓着,勾勒出少年人的薄背轮廓,他一直盯着林熠,说不上为什么,初阳从他的模样里感受到一股躁动。
  直到林熠鞠躬谢幕,周屿才慌乱地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迅速拍了一张。
  拍完以后他没再看舞台上的真人林熠,而是对着手机屏幕发起呆来。
  现在学生们带手机和其他电子产品什么的不算稀奇,初阳总能在这天撞见几个人拿手机玩游戏,又在那天看见几个人拿iPad听网课。
  观众台本来就没有灯光,微弱的手机屏幕光就足够惹人,周屿那张处在初阳疑神疑鬼氛围中的脸,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能用比喻形容,就好像是藏在白云后面的一只躁动着随时冲出来的野兽。
  因为他拍照的举动让初阳想起来去年他和明来洗澡被拍一事儿。
  眼下他也不敢和明来提那件事,只能先揣在心里。
  *
  文委向然和明来要趁着大家都闲着的时间把装饰教室的收尾工作完成,于是周五的生物晚自习前就召集了大家完成最后一个步骤。
  他们把桌椅通通归拢,留出墙面来,一人一手伸进颜料桶里沾满颜料,再印在墙面上。同学们没有规矩地排着队,大家谁先看上哪个地方要去抢就先把手伸进去。
  王忠第一个,接着是副班邹靖远,然后是一个女生……
  明来自然排在最后一个,初阳却要死死守住明来后面的位置,搞得向然差点踹他了。但当所有人都印完手印的时候,初阳又越到明来面前,把手先伸进了颜料桶里。
  “我们俩谁先谁后都一样的啊。”明来说。
  初阳没理他,自顾攀上桌子,一巴掌重重拍了下去,印在了墙面最上方。
  完成“杰作”后,他又认真地观察着明来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脸上的情绪变化。在明来选择手印地方的时候他看见人眼睛里闪过了一瞬的迟疑。迟疑过后,明来也跳上了桌子,在那只最高的蓝绿色手掌旁边印下去,两只手的小手指交叉,形成一个浅蓝的V。
  教室安静一片。
  明来盯着这个“V”皱眉凝思了几秒,忽然弓身迅速往初阳方向一跳。
  只要初阳不发疯抹他,初阳就一定能帮他逃开。但是没有,初阳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扶稳他之后迅速在他鼻子上点了一下,再然后就是那些早就安静下来等着搞最后一个同学的好动分子们蜂拥扑上来,在他身上一通乱抹。
  于是脸上身上都被抹得五彩一片,终于在他被放过也恢复惊跳的心冷静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全班几十个人扎堆抹成一片的疯狂场景。
  这边几个女生揪着一个男生抹头发,那边一个女生追着一个男生满教室地跑,却始终没在对方身上留下一个印记,还有两手都沾满颜料在人群中乱窜只要抹到人就开心了的,还有坐在位置上用书挡着脸怕颜料飞到他们身上的……
  少年少女们,跑来跑去,从不觉累。
  但一个班总有那么一两个无论什么活动都表现得丝毫不感兴趣而只是淡漠着坐在一边的。比如初阳的两位同桌,张阅宁和周屿。
  初阳看了他们一眼,心里衡量了一番,用小手指悄悄沾了点颜料,走到杵在后门口的张阅宁旁边问:“不喜欢啊?”
  “嗯?”张阅宁没看他,但微微俯身听他说。下一秒,他的鼻子上被沾上了一点红色。
  没待他反应过来,初阳就一下歪到他眼前,友好地笑着说:“生气了?”
  张阅宁伸手在他额头上一点,说:“没生气。”
  初阳开心了,一步一步后退着说:“那过来一起玩。”
  他走着走着,不知道谁推到了他,他在张阅宁直白的目光中狠狠砸进一个温暖的胸膛。而那温暖之下,是一颗狂跳不已的心脏,他听到了,花里胡哨的脸也蹭到了。然后,他就被这颗心脏的主人搂住,退远了人群。
  他慌张地抬眸,看到是明来。别人推他,而明来在护着他。明来被抹得一脸荒唐,那双眼睛却还如此明亮。
  夏天到了,没有树,没有草,也能听到蝉鸣。
  初阳想,不知道是身边这些人太过吵闹还是自己的心脏总是突然喧嚣。
  *
  艺术节一过,初阳又开始了密不透风的学习,这周日仍然没打算回家,因为生物竞赛和期中考就在前后两天,生物竞赛回来之后就要马不停蹄地赶期中考。期中考是全市联考,由教育部出题,各个学校要竞争算排名。
  别说学校重视,他和明来也不敢怠慢。
  因为他要把给周任保证过的平均分拉回来,而明来……他必须拿出成绩才能真的在七班站稳脚跟不让别人有机会嚼舌根。
  所以,他告诉明来周六他留在学校学习,明来只好去了他父母的家属楼,顺便和他父母过生日。
  明来和他父母一走,初阳就拿着签退条去了本班签退处,给周任左磨右磨地耗了十分钟,周任这才让他出校。
  第二天一早,他去往了之前宋先凌为陈尹祈福过的庙山。
  在西城区那边上环城路的方向,环城路两边有几座小山,小山上面就是径州的庙啊神仙洞啊什么的,专给人上香祈福。
  初阳推开寺庙的木门,看到一个养鱼的池子,池子之上是一座极小的石桥,几步就走完了。石桥对面有一颗高过寺庙的常青大树,正值夏天,那大树枝叶繁茂,碧绿的叶条上挂着许许多多的祈福带。
  初阳走到树底下,在旁边的木桌上拿起毛笔蘸了黑墨,在之前求来的仙鹤的带子上写了个“明”,在松树的带子上写下“阳”。
  然后他又从庙檐下搬来木梯搭上大树,爬上去,把两个结挂到绿叶中去。
  说实话,他不信神佛,也觉得做了这些明来的病也不会一辈子都不再复发。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愚蠢,他宋初阳一直在做愚蠢的事,但是他没办法,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安全感,明来那份飘飘忽忽的距离让他对这份感情失去信心。
  半年多前,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明来不要他的回应,这么袒露着真心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发现自己贪欲越来越强,他开始胡乱地认为明来也在喜欢他,因为这份臆想,他又觉得自己想要和明来在一起这件事没有错。
  在某些个明来触碰到他的瞬间,他都希望别人能察觉到他们之间较于常人的亲密,可是一旦悸动偃息下来,他又觉得这种亲密根本算不上什么。
  明来总是忽明忽暗的,他总是在他身边,可他又总是不来。
  原先妈妈病的时候爸爸带他来过这里,给神像上香祈福,在蒲团上一跪就是一天。
  跪完回去没多久妈妈就溘然长逝,搞得爸爸对佛佑一说实在厌恶。
  想到此,初阳眼尾生红,像一只烈阳之下的狐狸。
  “我祈愿希望降临,祈愿你能够长命。”
  *
  明来周日那天很晚了才来上晚自习,一切都在初阳的意料之中。因为明齐和苏青肯定会带他去吃饭吃蛋糕,尽管这样,初阳也还是再准备了一个小蛋糕。
  不大,够他们四人帮小团体吃。
  数学晚自习终于熬过去,他和俩女生递了个眼神,俩女生就先行出了门。他拖着明来捱了几分钟,明来好像也没怀疑他,只是抱着手看他和张阅宁又在那儿讨论生物竞赛题。
  初阳心慌马乱地,胡乱在草稿本上画些他需要记的符号。
  张阅宁问:“是不是你哥的生日?”
  “嗯,诶张阅宁,你帮我看看他什么表情?”
  张阅宁探头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复杂,像在克制些什么。
  “他好像不开心。”张阅宁说。
  “好吧,时间到了,谢谢你,张阅宁,你是我的恩人,下次我过生日叫上你。”初阳一口气说完,转身面对明来时,笑容不住地浮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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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可能病了
  明来被初阳带着去展览厅那栋楼一直转,转到了厅楼最高楼梯,来到那道去往天台的小门前。
  “上锁的啊。”明来说。
  “你等着。”初阳将手上的电筒递给明来,微微笑着把手伸进裤兜,看着明来左摸右摸地故意拖了好几秒。眼见明来要拿电筒的光晃他了,他才赶紧屈服地把手伸到明来面前。
  然而手心里不是钥匙,是一颗细细的红绳手链,镶着颗天然水晶虎眼石。
  电筒光源射到蓝色铁门上,又反射了部分回来,在二人面庞间回旋,与明来眼睛里忽然涌上来的情绪交缠在一起。
  他就这样盯着初阳,好长时间没出声。
  初阳垂下眸子,轻声说:“这个是保平安的。”
  明来没有立即回应他,他就不敢去看明来了。他们之间隔得很近,他感觉到明来温热的气息,不似平常,有些急切,令他的脸有些发烫,思维也凌乱了。
  他想,他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会送这个。
  然而才刚张嘴,明来就有些霸道地问:“你这周末出去了?”
  “啊……”初阳没想到明来突然问这个,但撒谎也没用,他只好点头。
  明来又问:“一个人?”
  “嗯。”
  “就为了给我买这个?”
  明来伸手碰了下初阳手心里的红绳。
  初阳干巴巴地解释:“其实也没什么的,就随便挑了挑。”
  明来又不说话了。
  初阳硬着头皮说:“我想……明来,其实我,”
  他勇敢对上明来的眼睛,说得凌乱而急切:“你从没告诉过我这三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可能你不想说,因为想起来会让你难过,我也不是非要知道,我只是觉得,你可能真的不好受,我想让你开心,想让你觉得你真的存在,我不可控地越来越……明来,我觉得我病了。”
  初阳说不下去了,突然间,他的身体里充斥着一种突如其来的酸胀感。他想,他很委屈。他并不知道这委屈来自于哪里,但他就是委屈,委屈着向明来倾诉:“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这份喜欢是不正常的了。”
  明来紧紧地盯着他。
  “我才十五岁,我……你也才十六岁,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是不是错了或者说病了?”
  “没有错,也没有病。”
  初阳一下愣住。
  明来说他没有错?
  初阳还来不及看一看明来的表情,突然,电筒的光灭了,他们陷入黑暗。
  他感觉到明来的手伸到了他的双肩之上,他被迫扳正以面对着他。
  “不是病,真的不是!”
  他被困住,只感受得到来自明来的生命气息。
  其他一切都是荒芜的,甚至他的心脏。
  他狐然地哼出一个“嗯”,想要再次张开手掌时,他就被吻住。
  来自十五岁的——初吻。
  不用等到十七岁,也不用他扑上去。他就这样,在黑暗中,被明来轻柔地吻住。
  *
  天台上,慕容衾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她一边踱步转着圈一边大骂宋初阳,他到底是搞什么幺蛾子为什么迟到了那么久,明来是有多金贵请都请不来?
  林熠坐在她们搬来的椅子上,拄着下巴兴趣盎然地看她发飙。
  慕容衾被盯得也不太自在,就失落地往她面前一坐,看着地上放着的一个生日蛋糕和她们偷带进来的烟花棒以及零食饮料叹气。
  “你说,宋初阳做了那么多,明来会感动吗?”慕容衾双手拖着下巴问。
  “谁知道,感不感动都无所谓。”林熠道,“不过,还挺稀奇的,同性爱情竟然在我身边。”
  “爱情?他们俩有爱情吗?”
  “单恋就不是爱情了吗?我说,要像你和肖君这种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就在一起的连吻都没接过的才不叫爱情。”
  慕容衾蹿起来捂住了她的嘴,不忿道:“那你自己没谈过,分析别人分析得头头是道?”
  “呜呜呜呜呜。”
  慕容衾放开了她。
  “当然!”她说。
  二人又等了几分钟才终于见这两位少爷从那道蓝色小铁门处走出来。慕容衾忍住要过去踹宋初阳的冲动,露出掺着怨气的笑容。
  初阳眼尖,立马揪着明来的衣服躲到人身后。
  慕容衾:“……”
  怎么好像,明来在笑?
  躲了几秒,初阳探出脑袋,看到慕容衾的态度好了一些,他的心虚也跟着散去半分。
  明来伸手把他扒拉开,把他推到前面说:“你自己解释。”
  初阳立马堆上笑容,“好慕容,就是一不小心做了点坏事儿,耽误了,你别生气。”
  林熠在一旁看得捂着肚子笑,明来与她对视了一眼,她好像忽然看明白了什么似地晃开了。
  明来握拳伸手抵着嘴咳嗽一声,上前替初阳解释:“慕容,就是我后面给我爸回了个电话,有点耽搁了,我知道你们会给我准备生日惊喜,真的很谢谢你们。”
  “好吧,看在你是寿星的份儿上,我吹的这些冷风就不计较了。”慕容衾一扬手,什么外在烦恼都飞走,她蹲下去,开始拆蛋糕盒。
  天台比之前在楼道里亮太多,月亮洒下银亮的光,照得他们心里印出所喜之人的模样。
  吃了蛋糕,喝了饮料,几个人又坐在一起吹冷风。时间过得好快,没一会儿就听到了第一道关灯铃声。
  他们在天台上坐了多久不知道,但是初阳和明来回到宿舍时被宿管老师抓着骂了好久。
  一致认为是和俩女生谈恋爱去了。初阳这天晚上格外安静,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让第二天打扫大堂也没关系,反正他打扫过,对面积非常熟悉……不是,他脑袋有点晕。
  晕乎乎地和明来往上走,再晕乎乎地拉着欲要往三楼走去的明来。
  他紧张地说:“我刚才看见,大厅的钟表上,已经十二点十分了。”
  他手上的力道不大,也只是轻轻捏住了明来袖子的一角。
  明来打了个喷嚏,淡定地问:“怎么了?”
  “在天台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是零点,现在,我要等到十六分的时候再跟你说生日快乐。”
  明来靠在墙上,与他等起了时间。
  关了灯之后的宿舍很安静,但偶尔还是会有邻近几间宿舍传出说话声。他们所处的位置在走廊最底端,对面是大澡堂,澡堂外面有一个洗手池,不知道是谁最后在这儿用水,水龙头没关紧,叮叮咚咚地滴水,节奏和初阳此时的心跳一模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道滴水滴了几滴,他的心跳跳了多少跳。
  初阳终于忍不住上前关紧水龙头说:“时间应该到了。”
  水没再滴了,心脏却更加迅速地跳起来,他慢慢走回明来身边,借着微弱的光寻到他的眼睛,伸手覆了上去,“那就……生日快乐。”
  他迅速在明来的脸上亲了一下。亲完,跑了。
  *
  到了早上六点起床也可以穿短袖的五月天气,学生们打着哈欠拖拉着步伐前往操场跑早操。因为学生少,他们就只围着足球场转,十五分钟的早操跑下来,跑了足有三圈半。初阳觉得他不仅头晕,胃还不舒服了。
  可能是前一天吃了蛋糕又喝了好多饮料的缘故,一整个早上他都觉得胃里苦水泛滥。苦气顺着咽喉管冒上来,到他嗓口的时候就变成了臊味,刚一察觉到这股味道,他就立马奔了医务室。
  羊毛卷医生又更漂亮了,放下手机招把他扶到床上,又简单探了探额头和问了些情况就知道了怎么回事,然后对症给他开了几盒药。
  开完药填完单子,医生见他还没走的意思,就拉了个凳子坐在他躺的那张床前,问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这一刻,初阳疯狂地想念陈尹。
  每次情绪起伏大的时候他都会陷入这种想念的痛苦当中,他好希望有谁能开导他一下,告诉他到底有没有做错,有没有过火,到底……有没有生病?
  他仍然是那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有谁知道吗?
  没有谁,连明来也不知道。
  “我……杨医生,我心里不舒服。”
  “哦?”杨医生长着一张笑脸,复古又阳光,特别像七八十年代的港风美女。她伸手从柜台上拿了自己的红色水杯,捧着喝了一口,等着初阳继续说下去。
  “十五岁就喜欢上一个男生,是病吗?”
  毫不避讳地告诉别人,而自己心里却在犹豫,在别扭,初阳想,自己向来是果断又勇敢的人啊,自己不是早就查过资料,研究结果说这不是病的吗?
  杨医生反应了几秒,忽然笑起来,还笑出了声:“你怎么这么幼稚?”
  初阳:“……”
  “我十二岁就亲了我一个竹马哥哥。”
  初阳:“……”
  “我记得你,宋初阳,你是开学第二个晚上就来光顾我生意的小男生。”
  初阳被她呛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但是莫名其妙地,胃好一点了。
  “我记得是一个很帅的小男生带你来的。”杨医生又喝了一口水。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初阳,左手握住杯身,右手敲击着杯底,“你说的是不是他?”
  初阳:“……”
  他很好被看穿吗?
  “哈哈哈哈哈,你这个样子太可爱了啦,宋初阳小同学,为爱情烦恼什么的也太可爱了,还问是不是有病?”
  初阳直接一个囫囵爬起来,瞪着双大眼睛,“杨医生,你别乱说话。”
  杨医生要被他笑疯了,捂着肚子不停地笑,收都收不住。
  “杨医生,我真心的,我觉得你面相是很好讲话的那种我才说实话的。”
  “哈哈哈哈哈我去,宋初阳同学,好了好了,我收住啊。”杨医生扶额,撩了一把头发,咬着红唇看着他,操,又憋不住了。
  笑了足有两分钟,在初阳觉得她是个神经病打算走的时候她终于拉住他停下来,伸手抚顺胸口说:“我来跟你好好说说你到底有没有病。”
  “我看你才有病!”
  杨医生:“……”
  总算是呛了一回,杨医生也笑不出来了,他把人拉回床上坐下,开始一本正经:“你要不要先吃药?”
  能不能别再玩笑了?初阳非常后悔来这里。
  杨医生及时道:“你说的是喜欢同性一事?”
  初阳点头。
  “很美好。”杨医生提起嘴角,笑得很甜美,“真的,你这是春心萌动,不是生病。”
  “我的意思是,可能比喜欢还要严重。”
  “那不就是爱?爱会比喜欢深一点,可能也会更痛苦一点,你不能因为感觉到痛苦就认为是病。”
  “算了,我觉得我和一个陌生人谈论这些就是有病。”初阳站起来又要走,行动很快,胃好像完全好了。此刻他感觉不到丝毫难受。
  临至玄关,他还是觉得得有礼貌,于是转身给杨医生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说了声谢谢。
  杨医生仍然笑得甜美,吆喝道:“下次有病再来看啊。”
  作者有话说
  初阳:我病了


第50章 海棠秘密
  生物联赛前的辅导课越来越密集,从之前的周一至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升到了连周六周日都安排了课程。
  学校可能有点操之过急,想要赶紧在教学水平上拿出点成绩,下个学期好招生。
  但事实证明这帮学生确实优秀,整体都优秀,半期下来各科平均分都排全市第二,第一当然毫不例外是紫业中学。
  初阳除了准备生物竞赛疲累一点,其他一切都好。尤其是确定明来也在喜欢他的这件事让他期中考简直如有考神附体,夺回了年级第二的宝座,低张阅宁也才低了七分。
  很奇怪,他的化学进步了好多。虽然之前他也常向乔新雪请教化学题,但是请教来请教去的没有一点长进,偶尔还走个下坡路,那个成绩完全就是甩大摆锤,甩得他心惊肉颤,觉得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谁知道这次他直接考了70分,可能张阅宁确实比乔新雪更会教人吧。
  初阳忙的时候明来就去找慕容衾,一来二去的也提升了不少,考在25名,距离他们的目标还差一点,但他也已经很满意了。索性的是,根本没人在意明来的成绩好不好,进了七班的教室,就一生一世都是他们高一七班的人,哪里有成绩不好就不配在七班的说法?
  但初阳也还是会抽时间给明来补习一些弱项,只是他们没再像之前那样“越界”。
  他们是敏感的,勇敢的,也是容易知足的,疯一次就及时刹住。
  对于孩子来说,好像拥有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在学习上,初阳的野心扩展到了生物竞赛要拿国奖的程度,出发去省队的前一天,明来在他手上画了棵四叶草,说是把他的好运气都给他。
  这次只是联赛,学校去的人还是挺多的,坐了一辆大巴车。考点是一所省内重点初中,因为这次联赛还专门给学生放了假,所以目之所及全是同龄人。
  初阳看着人山人海的学生才有了点警惕性,这么多人里竞争十来个名额,他宋初阳是有多高的资本以为自己能进决赛?
  张阅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旁边,递给他一颗糖。
  “这时候吃糖?”
  张阅宁眨眨眼睛,避开初阳追问的视线,笑道:“你觉得我们学校能进几个?”
  “我有点虚。”初阳干脆也就把糖接了过来,不作多想,拆开后把它扔进嘴里,反问,“你呢?”
  “不虚,我能确定来参加就不虚。”
  初阳被他的自信感染到,为他竖了个拇指,忽然觉得光自己吃糖有点奇怪,就问他有没有。
  “有啊。”
  “你也吃一颗,光给我吃算什么?”
  “哦,对,我有点晕。”张阅宁把手伸进外套兜,抓了一把出来。
  初阳:“……”
  两人吃着糖跟上学校带队的老师,没过一会儿就到了宿舍。六人间,其他四个都是八班的,初阳对他们都眼熟,实在是隔壁班每天出门都要见不见的,还偶尔在成绩榜单上打个照面。
  宿舍要比九中好,中间摆着一张长桌,有单独的阳台和洗澡间。八班一个喜欢运动的男生爱出汗,一听宿管交代完注意事项后就冲进了洗澡间。
  因为是周六,他们在校外汇合出发的,所以同学们都带了手机。阔别手机宝贝这么久,谁都抱着玩得不亦乐乎。
  初阳想着明来回了他爸妈那边的家属楼,肯定也是会玩手机的,于是也抱起手机,给他发微信。
  【爱因斯坦·宋:安全住到宿舍】
  【爱因斯坦·宋:比我们大九中好太多了,我们住的那个算什么玩意儿啊】
  备注名为雪球团子的人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中,很快,消息就发送了过来。
  【雪球团子:能好到什么程度?】
  初阳起身,在聊天框里点开录制键,对着门口那边开始拍,张阅宁正在门边柜子处整理自己的行李,整理好了,他回眸,刚好看到初阳转身。
  “宋初阳你干嘛?”他问。
  其他三个人闻言纷纷抬头,疑惑地看着初阳。
  初阳又转过身去,手机对着他。
  “啊,我拍个视频给我哥看,不干什么。”初阳松开大拇指,视频发送了过去。
  然而初阳反应过来,张阅宁的表情不太好,难道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而他本来就对当初他和明来可能被拍那事儿有阴影,所以现在张阅宁这么个反应,令他觉得仿佛做错了事般心虚。
  于是刚发出去这个视频又立即被他撤回。
  【雪球团子:?】
  【爱因斯坦·宋:我故意的,考验你眼力。】
  【雪球团子:你心虚?】
  初阳:“……”
  他扶额,觉得明来好像在吃醋。于是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笑得心虚又快乐。
  那几个人觉得无事,又把头埋进手机里。唯一一个好像对手机不感兴趣的张阅宁拿着一沓试卷走过来,在初阳斜前方的桌前拉了个椅子坐下,问他:“要做吗?”
  “你等会我,我聊半个小时再。”
  “半个小时?”张阅宁惊讶地看着他,“和谁呢聊这么久?”
  “明来!”初阳笑嘻嘻地回答。
  “明来?”他对床那个有点黑黑的男生眼里满是惊讶,其他两个也都纷纷往他这边看过来。
  “啊,怎么了?”
  “那个画《野》的以前我们班的小帅哥明来?”黑黑男生又问。
  “对……啊。”
  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惊讶,搞得初阳又更加心虚了。奇怪,明明之前巴不得别人知道他们的暧昧关系,现在却连提个名字都觉得自己在做贼。
  唯一一个让他觉得自在的人——张阅宁,也惊讶地望着那几个人。
  “听说他为了进七班煞费苦心了一番,作弊呢。”张阅宁左手边的白T男生说。
  初阳脸一红,这回是心虚加愧疚了。
  “我们班英语老师特别喜欢他,那段时间天天哀叹怎么会那么想不开要犯错。”黑黑男生说。
  “她哀叹的是为什么要转班吧?”初阳没好气地说。
  “哈哈哈确实是,明来是你……哦,我突然想起来,你和他是哥儿俩?”白T男生放下手机,饶有兴致地看着初阳问。
  “是吧,不过不是亲的,我们两家是世交,没有血缘关系。”初阳解释得很细节。
  “没有血缘关系你们还住一起?”黑黑男生的语气像在审问。
  “是啊,住在一起。”初阳看了手机一眼,明来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是问他去食堂看了没有,食堂的饭菜怎么样。要好好吃饭,不要吃夜宵了,吃夜宵容易拉肚子。虽然知道他现在正在长身体吃得多,但是为了考试要忍一下。
  他不想再理这帮人了,就给明来回消息。
  谁知道这帮男生八卦起来可厉害了,连带着洗澡间里出来的那位。不知道是不是隔音不好的问题,他好像什么话都听到了,边擦着头发边走进来,一屁股在初阳旁边坐下,问:“你们班当初说要种树的时候,是谁统一的意见种海棠树?”
  “我啊。”初阳没抬头看他,但是很小心地挪远了一点。
  “怪不得,我就说吧。”男生擦着头发,朝对面黑黑的男生挑了下眉,二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白T男生经他们这么一提醒,似乎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皱着眉又摸着鼻头说:“我们班传过你们的关系来着。”
  “什么?”初阳打字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盯着他,“你说什么?说清楚一点。”
  大家一句两句这么试探,他心再怎么粗也能听出个其中调侃来。
  “初阳,考试要紧。”张阅宁提醒他。
  初阳给他使了个眼神,让他放心,而后转顾对那些人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一个二个打什么哑谜,传什么告诉我我不会生什么气。”
  “就,同性恋啊。”白T又摸着鼻头,一脸无辜。
  黑黑的男生见纸兜不住火了,也就跟着往下说:“传好久了,从种树那次开始。”
  种树?他拍明来然后被看到了?还是自己后面去帮他处理树苗被人撞见了?他僵住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这几个人看似平常的几句闲言,却是在一层层地扒他的皮,非得把他真实面貌扒出来不可。
  初阳甩开手机,一下站起来,朝白T男走去,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倒是说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传的?!”
  “看来你真是啊?!”男生故作惊恐地站起来,退到一直没发言的那个男生身边,还不忘告诉初阳,“他那么力争要种海棠树,不就是为了你吗?那时候我们班女生多喜欢他啊,一句话就定了我们班种海棠树。”
  靠,还不忘甩锅?初阳已经忍无可忍了,但他们确实没错,没有错,但是又很想打人。
  张阅宁也站起来,轻蔑地看着还在无所事事般擦着头发的那个男生,“你们就喜欢看人难堪是吧?”
  “我们又没说这事儿难堪,我们顶多只是觉得有点恶心不想靠近而已,是他自己……”
  话没说完,这男生脸上就挨了一拳。
  *
  所有人都没想到年级第一在考试前一天打了人,打的还是同校同学。
  这话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导致所有人对九中的印象都不太好了。
  初阳和他当然被带队老师狠狠教训了一顿,但是幸好没严重到取消联赛资格的地步。
  不过这事儿影响到了初阳的发挥,考完与张阅宁一汇合,他就垂着脑袋说:“我觉得我完蛋了。”
  张阅宁还笑得出声,“没事,完蛋就完蛋,但也完蛋不到哪儿去,现在你这么小,说什么完蛋不完蛋的,不就一个国奖嘛,下次你也能拿。”
  “啊?你说什么鸟语?”
  “我说啊,你的人生还会有无限可能性的。”
  初阳:“……”
  张阅宁是只鸟吧?一天天的说什么鸟语?
  他烦躁道:“啊,懂了懂了,我只是觉得吹瞎了九中名声。要是拿了奖那还能赚回来一点,要是拿不到,我不就是罪人了吗?”
  “你怎么总在考虑这些?”张阅宁又把手手伸进兜,掏出一颗糖,扔向初阳。
  初阳双手接住,问:“我不考虑这些我考虑什么?”
  “你这么努力考第二也是为了你爸吧?”张阅宁自己也吃了一颗。
  好像……确实是,不过,为了他爸不就是为了他吗?
  “每次你犯错都是为别人。”张阅宁笑了,有点无奈的笑。
  初阳似乎知道了他在说什么,也在考虑什么。他被人剖析得明明白白,头一次知道自己真的这么赤裸。
  九中部队的学生正往这边走过来,初阳看到带队老师走在他们后面,眼睛早就盯过来了,目光狠得好像手里提着一把大刀,正准备来削他们。
  初阳急得直跺脚,着急忙慌地拉着张阅宁胳膊说:“我们逃吧!”
  张阅宁盯着他,怔了一秒,忽然轻笑着附到他耳边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跟我讲话,会有多危险?”
  初阳立即撒开他:“……”
  张阅宁他他妈的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张阅宁:终于有点存在感了,我赶紧上


第51章 远近距离
  回到校内那天是周二,本着让学生们回家放松一个晚上的原则,学校贴心地把他们送回了家里,并千叮咛万嘱咐家长千万不要让孩子们偷偷带手机进学校。
  所有学生都是一阵无语。
  但宋初阳和张阅宁不同,他们哪里还有机会进家门?直接就被拖进了学校,拖进了办公室,接着就是一顿教育洗礼,还得写一千字检讨。
  这个学校,怎么说呢?真的是让人恨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末了,两人正准备出门,刘正微又说:“手机交上来,周六家长来接的时候再领回去。”
  好吧,初阳忍了。他假笑着把手机双手呈上去,刘正微还不放过他:“怎么谁跟你在一起谁就打架?”
  “我怎么知道?”初阳望着刘正微,一脸烦躁和无辜。
  张阅宁手揣在裤兜,漫不经心地,望着其他地方偷乐。
  刘正微倒也是悠闲得很,很有耐心和他贫嘴:“要不怎么说你是局长儿子呢,有这么大本事,连年级第一都替你打架……”
  初阳打断他:“您能不能别这么阴阳怪气,嫉妒我爸是吗?”
  刘正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吼道:  “你怕不是不想在九中混了?宋初阳!”
  初阳直视着他,嗤笑一声,拍拍张阅宁胳膊说:“我们走吧。”
  张阅宁:“好。”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初阳见到明来的那一刻脚步有些顿了,想立刻冲过去给他一个大拥抱,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敢,而且忽然觉得看明来一眼都是在犯罪。
  尤其是想着八班那几个龟孙儿的话。
  虽然他们是出气了,但真正吃亏的是他和明来,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彻底被别人知道了。鬼知道他们八班得传成什么样?
  之前是传得有多严重了才会让明来待不下去?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不知道明来先于他知道他们之间危险的关系,但还是没拒绝他。
  也不知道原来种下去的海棠实际上是在回应他的单恋。
  这个回应他的人站在教室前门等着他,脸上挂满焦急。但看到张阅宁的时候他神色倏然一变,冷静了下来。然后他们点头致意,明来侧身让开给张阅宁走了进去。
  初阳看着这二人,突然想笑,但忍住了。
  明来把再次看向初阳的时候,那层焦急又迅速浮现,朝他走近问:“怎么又闹进办公室?”
  初阳边退边回应:“你猜啊。”
  明来两只手伸起来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向初阳发送“你个傻逼”的眼神信号。
  初阳退到八班门口,嫌恶地瞅了一眼,然后加快步伐。
  “这么急做什么?”明来问。
  “我渴了,想喝水。”
  “今天天气是有点热。”明来赶上,与他并排一起往食堂方向走。
  “明来。”
  “嗯?”
  “……”
  “你想说什么?”明来垂眸,疑惑地看着他。
  “没什么,就想叫叫你。”
  “哦。”
  “光是叫你的名字,我就好开心。”
  明来皱眉:“……”
  “你妈妈怎么样?”
  这句话把明来整个人都问僵了,步子悬空愣是半天没落下去。
  初阳回头微微仰眸看着他,“还伤心呢?”
  “没有。”他把步子落下去,与初阳并身同一阶,认真再回应一遍,“我一点也不难过,我很为他们开心。”
  为他们开心?那不就是还把自己当外人吗?
  初阳好像有点明白明来身上那股忽远忽近的距离是怎么产生的了。
  *
  忙完生物竞赛后,初阳短暂地安逸了几天,但还是没有机会去看苏青阿姨。等他有机会去看看的时候,已经考完期末考了。
  彼时也不过才显怀两个月,还什么都看不出来。于是初阳想问又不敢问,想看也不敢大胆地看,就只是跟在明来后面乱转,转了没几天,苏青和明齐就都请了假,说是要带明来去北京复查。
  当时他才刚收到联赛成绩不久,正为假期去集训见不到明来而烦恼呢。谁知道人家一家人借着去复查的机会顺便带腹中小孩一起去旅行了。于是一家四口在他出发去省队集训的前一天去了北京。
  他联赛获得了省级一等奖,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他以为自己心情不好会考砸,但越是他没抱期望的结果越是超出意料的好。
  最后学校进了决赛的就只有他和张阅宁两个人,加上紫业的或者其他重点中学的,全省也就筛了八个。这次的集训是各个市内代表集合成一个省代表队,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们竞争。他们这个省连续好几年在世奥赛上都只拿过一个IBO金牌,相对于福建江苏等省份来说弱一点。
  尽管这次初阳是省一等奖当中的头一,但是面对这全国各地的尖尖学子,他还是有点发怵。他把生物竞赛看得特别重,直接关系到他以后能不能到理想大学就读到理想的研究院学习。高考变数很多,而且,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保持住对其他科目的热情,比如说化学和数学,一旦没有了热情,学起来就特别吃力,一旦吃力高考就不稳。
  期末成绩他掉到了第四,慕容衾和八班的一个女生蹿了上去。他吃亏在化学掉到了六十分,数学没上一百四。
  他其实有预感的,因为自生物竞赛回来后,他的一大部分心思都扑到了明来身上,晚上想他啊,周末回家闹他啊,但是又觉得自己有病啊,过了几天又怀念初吻的那个晚上啊,可是自己还没勇气说在一起啊这些。
  可能,他是怕失败的。
  而竞赛的那些人真的太厉害了,第一次集训的实验小考下来,他几乎就排在了尾巴上。
  就在他刚被教授安慰好恹恹滚回到属于九中的宿舍时,张阅宁关上门递给他一瓶不知道买了多久的已经没有冰汽的可乐,然后问他:“今天教授问你化学为什么那么差的时候,我感觉你好像很为难,为什么?”
  初阳坐到床上,接过他递去的可乐,有气无力地拉开拉环,气泡迅速蹿了出来,漫过瓶沿,簌簌簌地冲着他的双手滚下去。张阅宁立即从桌上抽纸盒里抽出一把纸巾,要去帮他擦。
  被成绩打击的初阳还心不在焉的,都没站起来,只是盯着张阅宁触碰上来的左擦右擦都好像不太熟练……等等,他好像很紧张?
  初阳抬眸看向张阅宁,看到他脸上着急忙慌的绯色。他神经倏然一下蹦跳,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他像碰了什么炸弹似地跳起来,跳得远远的,目瞪口呆地望着张阅宁。手上的可乐气泡还在“滋滋”响着,他们之间却忽然一片死寂。
  两个人就这样看了好几秒,张阅宁先躲开了眼神,把那堆染了色的白纸扔进垃圾桶,在桌前坐下,开口时又恢复了平日的随和语气:“你倒是说说你化学为什么那么差?”
  既然对方绕开了,初阳才不会再神经地跳回去,自然接下小学霸的话口:“我初中的那个化学老师是个很矮的小老头,也不算老,就五十来岁,上课的时候……”他顿了顿,手上捏紧,眸子转向阳台外,“很猥琐,上着上着课会脱衣服。”
  张阅宁:“……”
  一个“操”字的音只发了一半。
  “当时我同桌特别讨厌他,因为他老是叫她去做题,你知道紫业学生多,我们初中部又是在老校区,教室特别窄,我们坐最后一排,她要上去做题就得从过道挤半天。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这位化学老师什么意思,直到有一天苏婷婷和我说她实在受不了这个化学老师要转学。”
  “苏婷婷为什么会和你说?”
  “我是她同桌。”
  “只是同桌吗?”
  初阳沉默,手上的可乐气泡终于安静了下来,但是他感觉手心手背都一股黏劲儿,好烦。
  张阅宁又说:“女孩子遭遇了这种事是不会轻易告诉其他人的,一旦告诉其他人,只能说明这个‘其他人’是她想要倾诉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初阳莫名地隐隐难受,回想起和苏婷婷一起坐的日子,好像和与乔新雪坐一起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啊?
  “你察觉不到什么,你只是在为别人考虑什么,宋初阳,你很好,但是你很……”
  “其实苏婷婷她没具体说化学老师做了什么。”初阳立即打断张阅宁,“只是说他待人的那副样子和看人的那副眼神就像在性骚扰。我当时还想没那么严重吧,可是就在苏婷婷转学之后没多久,我在校门口撞见了这个化学老师听微信语音,他屏幕是朝外的,里面的壁纸是裸体女生。”
  “怎么会这样?”
  “当时人很挤,他估计是听不太清,就把音量开老大,我就在他后面,完完全全地听到了里面什么内容。”
  张阅宁不用问也知道大概是什么。
  “从那之后我上他的课都觉得很恶心,但是没办法,我转不了学转不了班,又是初三这个中考的关键时期,转了也不太好。但就是,这么一年下来,我的初中化学基本靠自学,而且莫名其妙就讨厌上了这个学科。”
  初阳跳过了妈妈去世那一段。
  “原来是这样。”
  阳台的门开着,张阅宁感觉风有点冷了,不住地抖了一下。
  “嗯,你看到现在高中,又遇上了个语速这么快的老师,我更是学不进去。一旦讨厌某样东西,辗转挨边的其他一切都很难喜欢。”
  初阳说着,把可乐放到桌面,坐回到自己的床上。他坐床和沙发都喜欢把手往后撑,这样下巴就总是仰着。外面的探照灯明亮,初阳一偏头,两只眸子就淌进那白光里,邃亮而惹人心动。
  张阅宁盯着他,被那双眼睛和细长的身段吸引得挪不开半眼。不知不觉地也可能是意识催使地,他忽然叫唤出了他的名字。
  “宋初阳!”
  “嗯?”初阳偏眸,不明所以又略带惊慌地看向他,像一只白色的小鹿。
  “你看出来了吗?”
  初阳的心脏不可控地狂跳起来,本能驱使他顺着张阅宁的话问下去:“看出什么?”
  “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张阅宁上桌!


第52章 控制不住
  很长时间的安静后,初阳捞起手机站起来,对张阅宁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好。”
  电话被接起的瞬间,初阳直接问:“你喜欢我吗?”
  电话那端吵闹的人流声从听筒里传进来,初阳听不到明来的声音。
  他应该和父母在一起,自己刚才这么冲动,会被他爸妈听到吗?
  不对,听不到,那边太吵了,自己刚才的声音很小……
  然而,明来出声了:“你怎么了?”
  “我喜欢你。”
  “你是不是……”
  “去他妈的,你是不是傻逼?”
  很长时间,明来都没有回应。
  初阳感觉自己的呼吸加快,心脏也还在剧烈地跳动。
  此时月朗风清,很安静。
  就连刚刚的人流声都没了,他和明来进入了封闭的二人世界,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初阳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身处遥远两端,却为什么还是觉得明来就在他身边,那么近呢?
  然而这沉默太久了,久到人潮声又响起来。
  “是不是集训出……”
  “我刹不住车,我控制不住,我烦躁,我冲动,我忍不住,我就是要你和我在一起,要你和我谈恋爱,你知不知道?”
  那边又他妈安静了好久,久到初阳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断气,因为他从下楼到现在都只吊着一口气,等待答案的一口气,要是这个答案不如意,他一定会当场死掉。
  “好。”
  初阳:“……”
  他终于敢大声喘出来。
  好——一个好像被逼迫出来的答案,但够了,真的够了。他真怕面对这乱七八糟的一切,只要有一个确定的方向标在他前方摆着,他就不会走上歪道。
  他只喜欢明来,慕容衾知道,他自己知道,所有人应该也都知道。他一定不会走歪的。
  *
  接下来的课和小考以及与同学们分组做的测试什么的都没有因为初阳更加集中注意力而转好,他之前在实验这一块儿挺欠缺,学校虽然组织了辅导班,但因为刚建校,什么设备都没准备充分,实验课一直耽搁下来。
  一个月过去,他非常泄气,因为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能力就真的可能只会到省级奖这儿了。他一边安慰自己还是高一一边又怨恨自己为什么才是高一?
  而他这位学霸同伴即使排在了他后面也依然没有为他们的处境忧心,他真的好像就只是随便来玩一下,一切以开心为主。只要遇到让自己不开心的了,主动避让开就好,就像那天晚上那件事,明明都坦白了,但张阅宁就是有本事把它当做一团乱纸一扔就没了。
  而他为自己那天晚上的冲动和总是被比拼下来的成绩烦躁,一天天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到妈妈又一次拿着瓷片刺进自己的颈部,鲜血飙得整个病房都是。
  那时候是冬天,飘雪纷飞,他整个世界陷入茫茫一片,他拼了命地奔跑着去买妈妈哭着喊着要了几天的蓝绣球。但冬天不盛开绣球,人间也不留念他母亲。在他换买一束月季回到病房时,妈妈刚好打碎桌上的一个花瓶。雪沫遮住他大部分视线,他没看清妈妈是怎么刺进去的,也不知道她最后一个表情是怎样的,只知道雾雪皑皑的眼前忽然变得鲜红,他在这片鲜红中失去了意识。
  这个梦是红色的,红色的血液铺天盖地般砸下来,临近他眼前时变成了尖锐利器,像是红色的冰锥,又像是变异变粗的刺,直直扎往他的颈动脉。然后他捂着脖子吓醒过来,看到张阅宁在他身边。
  可能是最近进实验室进多了解剖小动物解剖多了他看到血液就恶心,于是他吐了。半夜里,在张阅宁面前。
  好巧不巧,他还吐在了张阅宁的鞋子上。
  他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说了句“对不起”就忙不迭下床要帮人家洗。
  张阅宁一把就把他捞回床上,之前擦可乐没上完的手这次着实上了个严实,用纸帮他把嘴巴周围都擦干净了。
  初阳好恨自己,觉得自己好脏。他一把推开张阅宁,奔往洗澡间,任张阅宁怎么拍门都不应。
  他有本事待了十几分钟,实在受不了嘴里的异味才出去接水喝。
  张阅宁已经躺回自己的床上了。
  初阳安心下来,至此没再让自己抽风过。
  他第一天就告诉张阅宁他会抽风,但是张阅宁还陪着他一起抽风,疯到了进集训队受其他学生嘲讽。
  但是后来张阅宁还是在他下面接住了他,所以他这次死得不怎么难看,差银牌也就三个名额。初阳一直以排张阅宁名次后面的还有十来个学生来安慰自己,能进决赛真的已经够优秀了,他能够比张阅宁考得好只是因为他以后会专攻生物科学方面。而且,紫业那两个考的也不错,都拿到了银牌,如此,他暂时把自己安慰好了。至少,没给省队丢人,教授和带队老师们也是这么安慰他们的。
  决赛结束,他回到海棠镇的时候差一周就开学了。他爸通常是临近开学的时候最忙,尤其是秋季。所以,他只能自己坐巴车回海棠镇。
  他在之前妈妈上车的那个停车地带下车,看到明来和爷爷站在路端处等他。
  他好开心又好失落,如果他能像当初妈妈一样冲进爱人的怀抱就好了。这次,他只是缓慢地走过去,换那两个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亲人更急切地往他这边走过来。
  爷爷特别欣慰,告诉他他已经很优秀了,回去给他炖大肘子吃。初阳打着哈哈应付,然后和明来说他先休息两天,他好累。
  累到他连续休息了三天,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等到他有精力的时候,忽然看到群消息里说不管学生假期参加什么集训报名什么补习班还是有什么天大的屁事儿,暑假作业没完成的一律去给新生打扫厕所。
  初阳盯着这则消息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他高二了,九中要进新生了。
  他成了学长,然而他暑假作业一个字没写!!!
  *
  这天,宋爷爷给初阳煮了寿喜锅,他实在是没胃口,只是喝汤。边喝边给慕容衾打电话,问她借暑假作业。
  “大少爷,我在城里边,我要给你邮过来你还有屁时间抄?你怎么就不会把作业带过去做呢?集训队里面没那么忙吧?不是还有张阅宁呢吗?你们俩一个做一本再互相换着抄……”
  这位喝着汤的大少爷差点没呛死在餐桌上。他咳了半天,说先挂掉吧,他要回口血。
  然后QQ上就收到了来自慕容女侠的一排排把他狠狠宰杀掉的表情包。初阳淡定地回过去:“我傻逼了,您救救我吧,搞个直播进去晒答案,我进去给你投大火箭行不行?”
  慕容女侠当即回了一个自己被尖刀刺到吐血的表情包,后面紧跟着文字:“我忽然发现这个方法挺赚钱的,你等我问问群里需要答案的人多不多,超过十个我就去搞直播,一页一页地翻给你们抄,投一个火箭翻一页,怎么样?”
  初阳看乐了,刚要打字回复,备注名为雪球团子的微信就弹了出来。
  【雪球团子:初阳】
  【雪球团子:在家吗?】
  初阳还在迷茫,雪球团子又发了条过来:“抬头。”
  他手一顿,身子也僵了,视线缓慢上移,把站在门口的明来全身上下看了个遍,白色的印着几个暗红色字母的T恤,灰色的薄运动裤,白皙的被太阳光照得通透的手腕上戴着他送的那颗虎眼石。他的手指修长,食指和中指夹着还没被摁熄的手机,无名指很是悠闲般地敲击着屏幕。他两个指头就能捏稳一个手机?牛逼!初阳在心里为他赞叹。
  手机又响起来,他点进去看,是慕容衾的消息:自己想办法,不还有明来吗?你们两家隔那么近,借了抄一下不就行了?
  再又把头抬起来时,明来就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好近,他的心跳得飞快,不敢直视明来,只能微微侧着头看向门口,他爷爷扇着蒲扇杵在那儿,废话地问:“小明来了啊?”
  “嗯,我来找初阳。”
  他躲了三天,并再企图躲过接下来的躁动日子,但没能躲过去。
  明来说:“你刚才在和谁聊天?”
  很低沉的嗓音,有点质问又有点玩笑的意味。
  “我……只是,慕容衾。”初阳心里那个小人正踢着他的心脏质问他:你在紧张什么?不是你先挑明问题的吗?不是你在索求吗?不是你先躲着他的吗?怎么所有问题都是你造的?你他妈神经病吗?
  “借作业?”
  “嗯。”
  “那为什么不找我?”
  他说不出口。
  “时间很赶了,我帮着你抄。”明来说完看了眼手机,眸光轻轻一晃,晃到了初阳掐在一起的拇指,他叹了一口气道,“你先吃饭,我回去拿上作业,回来我们去红枫岭。”
  他把手机往初阳面前一放,页面是十六分钟倒计时。
  小时候他和明来比着赛从自己家到他家最快需要多少时间,跑起来最快要十五分钟。现在长大了,走得快的话差不多也是这点时间。
  然后,他在这十六分钟内完成了午餐,捯饬精神面貌和翻找所有暑假作业。等他抱着一堆作业再次来到餐桌边的时候,时间刚好。
  明来已经在等他了。
  作者有话说
  求评(人机上线)


第53章 不可让退
  所谓的红枫岭在谷雨小学后面,谷雨小学就是他和明来上的学校,外面修一个大大的天桥。
  周围是老居民楼,接连着好几片都建在一个宽大的山坡上,栋与栋之间隔得很宽,一楼居民还在门口围一个小园子,种些小菜养些鸡鸭,生活惬意。
  他们沿着一条小坡路走,路的左边是居民楼,围墙上缠了蔷薇和牵牛。右边则是山坡的道坎儿,上面密集地种了很多红枫。
  出了居民楼,路被堵死。坎上也是斜坡,坡顶建着一个水库。他们在一块写着“禁止进入”的牌子前休息了两分钟,后又跨上坎子,走进了荒岭那边的红枫森林。
  左前方还是绵延无尽头的红枫森林,右前方已经是茶园、私人墓园、还有无数的矮石墙,墙上满是蔷薇。
  森林之端,是一望无际的淡水湖泊。
  湖泊之周有绵延的荞麦,以及一栋栋醒目迷人的二层木屋。木屋周围是小片桦林,桦林过去是大片大片的花田。
  这就是红枫岭。
  有一条蜿蜒的盘山公路绕着红枫岭,不能走人,所以小时候他们都是从居民楼这边绕,会绕很大一圈,但是年纪小贪玩,从不觉得累。好不容易上来一次,通常要待到天黑才肯回去。
  而这次,初阳准备了电筒。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意思,他从看到明来之后整个人就都是懵的,就连现在他们置身于森林仍然还是懵的。
  森林的红枫高大密集,树梢间洒下缕缕光辉,神奇美妙的丁达尔光线从大片红色中倾泄下来,他们置身于这片红里渗金的风景中,久久失语。
  美到每次进来都会失语,这就是初阳爱海棠镇的原因。
  明来背了自己的书包,先找了个适合的地,然后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块橙色的小毯子铺上,这才示意初阳坐上去。
  初阳看着他半天没动。
  “赶时间。”明来说。
  “哦,好。”初阳木讷地走了过去,再木讷地坐下。明来又在书包里捣鼓了一阵儿后掏出一罐可乐递给他。
  这可乐……出现得很不及时,但他接过去了,并且很聪明地不在自己心不在焉的时候打开。他拿着可乐出神,感觉到毛毯紧了一点,因为明来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拿出来。”
  “哦。”初阳也拉开自己的拉链,一骨碌把所有作业都掏出来,明来接过去,找出数学和物理。
  “先抄这两科吧,题量不大,两个小时就可以搞完。难抄的是语文,还得写作文、周记和读书笔记。英语的话……”
  “明来。”
  “嗯?”
  “你知道不是专门为抄作业而来的吧?”
  明来的手顿住,望着初阳思索了会儿,想到了什么似地嘴角上扬,拇指和食指捻着页脚慢慢摩挲起来。森林里不太安静,虫鸣和轻风的呼声横在此时此刻二人明里暗里的氛围中,像刻意要打破他们之间这层莫名其妙的关系。
  “你为什么还不说?”初阳问。
  “什么?”
  初阳丢开手中的可乐,一个翻身把明来压倒在地,像是猎食般狠狠揪住他的衣领,“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
  初阳继续说:“海棠树怎么回事?是你要八班种海棠的吧?因为你知道我喜欢,既然知道我喜欢什么树,就又怎么会不喜欢我?还有那天晚上你亲我不是施舍,不是感动,就是因为真的想这么做,我没有逼你,我可能,你知不知道,要是我……”
  “你能不能把逻辑理清楚了再说?”
  “我没有逻辑,根本就没有逻辑,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喜欢你,我要和你谈恋爱,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要被人家抢了去了!到时候你怎么着?啊?”初阳又更抓紧明来的衣领,人也凑了下去,他的鼻翼贴着明来的鼻翼。
  明来也在直勾勾地瞪着他,他头一次觉得明来的眼睛不像星空,像火,瞳孔里印着他身后的大片蓝天以及摇曳进来的枫林末梢,这些统统都在他的瞳孔里燃烧。
  然而明来讲出来的话是清凉的:“我喜欢你。”
  初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明来反扣吻了下去。因为处在斜坡,也因为初阳回应得有点急切,他们翻了两个滚,就像那次在雪地里他故意老早就筹谋好要扑进他的怀抱,而这次,他们是彼此扑进来的,不是他一个人。
  所以,他被压在了下面。
  这片枫林深远不知尽头,少年的告白蛮横不讲道理。
  但是万事万物中,向来是情感最为猛烈,情感迸发的时候,所有言语都退让。
  去他妈的十五岁!
  *
  明来放开初阳后初阳又扯着人滚了两圈,滚得两个人身上全是枯叶杂草。明来伸手进他的发丝,把杂碎剔了出来,嗤笑着说:“你怎么这么野蛮?”
  被说野蛮的人得意回应:“不野蛮怎么把你这冰川融化?”
  “是融化吗?分明是强行把整座冰川都拖了过来。”
  初阳被逗笑,边说边也伸手进他的发丝中挑挑拣拣,“那我还是很厉害吧?”
  “厉害!”明来啧叹,抓住他空闲着的左手手腕,然后沿着虎口慢慢往上移。初阳感应到他的意思,五指蜷落下来寻找他,找到,与之相扣。
  头发上的杂草终于理干净,二人坐了起来,压根没心思抄作业。初阳就和他说在集训队里的事。
  “所以那天你到底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我?”明来问。
  “啊,那个,就是看到有一对同性情侣,我受刺激了,有点抽风。”初阳语速飞快,视线到处乱飘。
  明来一看就知道他在撒谎,于是他做了那个捅破兜火纸的人:“张阅宁是不是和你住在一起?”
  “啊?”初阳被吓到,赶紧露出乖巧的讨好表情,“是啊。”
  “那我知道了。”明来了然地微微一笑。
  “你知道什么?”初阳又被吓一跳,讨好的表情立刻变成了警惕,还有点心虚,好像他对不起明来了似的。
  “他喜欢你。”
  初阳:“……”
  很神奇的一种感觉,好像很骄傲又觉得好遗憾,遗憾之余又是心酸,心酸背后是歉疚,除了歉疚还有一点点喜悦……
  靠,太复杂了。好像这段时间他就是被这俩人给折磨的,一个一直闷着不回应,一个借着机会不断靠近。
  这说明他宋初阳也是有点魅力的吧?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明来说。
  “我……你,你。”初阳瞪着他半天没“你”出来。
  “我还看出来周屿不喜欢你,连带也不喜欢我。”
  他只能说明来好聪明,但是为什么不早点说?害得他在集训队里为此惴惴不安好久。
  “你不会看人。”
  这泼冷水浇得够狠,比张阅宁的“你傻”还狠。他有点不服气,就问:“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不会看人的?”
  “不是看,是因为了解你,知道你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你当然看不到别人是讨厌你还是喜欢你。”明来望着他,“你是那种认定了一件事就会贯彻到底,认定一个人就会……”
  “就会怎么样?”这句话又给初阳说高兴了。
  “算了,抄作业吧。”
  “不不不,再聊会儿。”初阳赶紧拉住明来欲要放开的手。
  “抄不完开学你要去扫厕所。”明来垂眸讥诮地说。
  初阳迅速衡量了一下,扫厕所太恐怖了,他还是赶紧抄作业的好。
  这次他们还是天黑前就回去了,因为刚到六点就同时接到两个爷爷的电话。
  他们还有些意犹未尽,收东西都慢吞吞的。明来把小毛毯塞到初阳怀里,书包就空落许多,轻轻松松地耍个帅单肩挎上,然后再单手开了那瓶可乐。
  开了之后递给刚把毛毯折叠整齐的初阳,顺道又把叠好的毯子拿了回来。
  初阳对可乐的阴影明来当然不知道,他也不打算告诉明来,只得接过去,然后象征性地喝两口。
  两人钻出森林的时候赶上日落,火红如圆盘的太阳自远黛山绵落下,湖面泛着金灿灿的光。
  下坡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方便,速度也快,他们到马路上了夕阳余晖才沉下去。
  镇上人流不如市区,迎来过往,寥寥无几。路灯的光亮堂,杂小店铺里偶有电视节目声和孩童嬉闹声传出来,混杂在车辆声和风的呼啸里。
  明来走在步行街外端,注意到初阳手里的可乐喝了两口就被冷落,问是不是怀疑他下了毒。
  初阳直接想以“傻子”二字回应,但抬眸望过去时又说不出口了,换成了正规的解释:“我最近胃口都不是很好,可乐饮料什么的,灌胃,难受。”
  明来怎么会不知道他最近的变化?回来的三天晾着他愣是一个消息都不给,以他的脾气,铁定是心虚了才会这样。明来不知道他心虚什么,只是一个成绩吗?宋先凌不会骂他的,甚至还会夸他独立懂事,知道去集训队锻炼自己。
  “你爸会为你骄傲的。”他只能从初阳的摆在脸上的期望中提取出最明显的一个来扼要安慰。
  “是吗?这只是一个竞赛,又不是高考。”
  “你自己都说只是一个竞赛了。”明来把他紧捏着的可乐抽出来,仰头喝了一口下去,后垂眸看着他,认真说,“你要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往我这儿倒。”
  初阳听得愕然看得惊奇,心里却在感动,明来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拉他,而且拉得好近。
  “你不要再傻兮兮地对我好了。”明来把可乐扔进灯柱旁边的垃圾桶,趁人不注意伸手薅了一把他的脑袋,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停在了他的脑门上,“也不要傻兮兮地对别人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知道该不该做的,都可以找我,我虽然成绩是没你厉害吧,在怎么处理同学关系上,可能是要比你熟练一点的。”
  说完,他轻轻弹了一下初阳脑门,不等人张口回应,就又道:“找什么杨医生呀,谁能比你更清楚你自己?”
  初阳心里的感动立刻顺着皮肤漫涌上来,漫得急切,开口讲话都是颤的,“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那天你跑那么急,我怎么可能不去看一下?”
  “原来是这样。”
  “初阳,我今天所作所为都是出自真心,你不用没有安全感。”
  “嗯。”
  明来上前用刚才那只手轻轻把他揽进怀里,温柔道:“你为我做的太多了。”
  “我只是想让你开心。”初阳回抱他。
  作者有话说
  初阳:真实忍不了一点


第54章 我在想你
  宋家离谷雨小学要比明家远一段路,上小学那会儿通常是初阳早起半个小时再去明来家叫他。明爷爷起的晚,没人给他开门,他就从围墙上翻进去,踩着院落的石凳子爬上那棵高大枣树,摇两下枝桠,明来就知道初阳到了。
  明来爱赖床,常常要等人在树上挂个十分钟左右才捯饬完毕,出门的时候嘴里叼着吐司片,腋下夹着要给初阳抄的作业本。
  初阳咧着嘴跳到他面前,给他抢吐司片吃还不够,要伸恶手进书包找酸奶和零食。从明家这儿出发距离谷雨小学就不远了,路上会遇到很多同校的学生,骑着自行车飞扬而过,地上的海棠花瓣像长了翅膀似地朝天空而去,扑得来往孩童面上身上都是。
  海棠繁盛,学校四面八方或者旧居民区的街头巷尾都有。
  时值盛夏,海棠花期过去已久,繁茂的绿叶在地上拢起斑驳阴影。
  现在是夜晚,树木密集,初阳一直踩着树梢的影子走。
  他们靠得近,有那么几个时刻手背是碰在一起的。都很烫,刚一碰上就不约而同地撤开几公分,走着走着就又凑近,好像不受他们控制似的。
  奇怪,明明在红枫岭的时候野蛮得要命,现在却又心照不宣地讲风度了?
  初阳终于受不了,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俩刚上学那会儿的事。
  当时两家家长在外面工作,本来要想办法带孩子们到工作的地方上学,却受明爷爷的极力反对。这位爷爷骂自己的儿子明齐,要在外面和死人一块儿工作就别把身上晦气带回家里来,儿子走了不能把孙子也带走。
  明来听见爷爷骂爸爸,心里很犯怵,他自然是不想去城里读书,只因为自己的好朋友初阳率先表决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镇子的态度。所以爸爸与爷爷对决输了之后他无比庆幸爷爷始终是家里边的威风人物。
  刚报名的那天两位大人物也跟着去,说是要选一个好的班级。初阳被爷爷牵着,旁边是宋先凌。宋先凌对儿子坚决要留下来这个决定一直持反对态度,但是爷孙俩联合起来反抗他也没辙,所以在报名过程中他一直黑着脸,把所有手续都交给了爷孙,自己则在一边说这个复杂看你们怎么办,又一边焦急地看着老父亲漫不经心地签字交钱等等。
  他是个急性子,受不了这速度,于是在老父亲从青布衣兜里掏出一堆零钱的时候按耐不住自己上前把早已经准备好的学费递交过去。爷爷笑了笑,从那堆零钱里抽出一张五块递给还拿着一支棒棒糖吃的初阳,“以后在学校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爷爷有的是钱。”
  明爷爷则完全是相反的性格,他把所有手续交给儿子,带着明来在每个班级面前晃悠,但是教室里空无一人,还没把班级分出来,无法判别哪个班级较好。明来不解为什么爷爷还是坚决要把每间教室都检查过来,爷爷那谨慎认真的模样完全是就是领导视察,搞得明来觉得读书会是一件严肃而恐怖的事。
  明爷爷检查了许久,最后指着教学楼一楼的第一间教室对刚把手续办完赶过来的明爸爸说:“小明得在一班。”
  “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明爸爸温和回应。
  明来听爷爷的话,认为一班就是好的,于是他眨巴着大眼睛对明爸爸说:“爸爸,我要在一班。”
  这位爷爷就恣意傲娇起来,“你看,小明都认为一班比较好。”
  明爸爸扶额无奈,只得假装答应。
  明来问他爸:“爸爸,小阳在哪个班?”
  叫名字的时候他们都喜欢带一个小字,才学会辨别年纪的时候爸爸就教明来,初阳要比他晚生几个月,所以要叫他弟弟。一开始明来很听话的弟弟弟弟地唤,但是初阳太过调皮,经常闹腾他,明来就不这样叫他了,他觉得总不能让弟弟欺负到自己头上来。
  所以在一次初阳把一只小癞蛤蟆放到他床上的时候,明来吓得惊叫他全名,“宋初阳,我要告诉你爸爸让他打你。”
  他边哭着边跳到窗沿上去,委屈地缩成一团。初阳看到明来哭泣他自己也慌了,赶紧小心翼翼把癞蛤蟆放到外面的茶缸里然后跑回来对明来道歉:“对不起,明来,不要告诉我爸,我只是在试探你是不是真的怕癞蛤蟆。”
  明来的哭泣转变成愤怒:“全世界就只有你不怕癞蛤蟆!”
  初阳欲要拉他下来,但是那窗沿很宽,明来缩在角落里以后外面还有一大片空落部分,初阳刚伸出去的手因为急切而不小心砍在了窗沿上,他疼得蹲下去,也发出哭声,吓得明来赶紧跳下来为他检查伤口,小手刚一抚上对方的脊背,哭泣的那个人随即抬起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明来再次闭目不敢看,只愤恨地坐回床上,发誓以后再也不把他当弟弟。
  而也就在那时,初阳跟着坐到他床上,很真诚地向他道歉,“对不起,哥哥。”
  只是在这他已听过无数次的平平无奇的道歉词句上加了一个称呼,他心中的怒气就全消了。
  但自那次自己决定跟着沈家回北京之后,初阳就没再这样叫过他了。
  “明来,想想那时候你还怕你爷爷,哈哈哈。”
  “明来,不回答我?你在想什么?”
  “明来,你爷爷今晚做什么好吃的?”
  “明来,今晚来我家继续帮我抄好不好?”
  “抄了就不回去了,和我一起……”
  “睡”字还没讲出口,明来就勾住他脖子捂住他嘴了。
  明来,明来,明来……
  少年的声音好像从未远去,就像当年那首他没来得及和班级合唱的《送别》,萦绕了他童年迈向青春的整个漫长时期。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大巴车启动,他焦急地拍着后玻璃窗,企图让晚来的初阳看见他在挥手说再见,但是车子太快,少年的步伐怎么也跨不过那道离别的砍,他怎么也无法说出那个真相。
  他没法告诉他,我生来带病,幸得遇上明家夫妻才捡回烂命一条,还被他们视为掌中宝在北京寸步不离地陪着熬过那段病发最严重的时期。
  其实当时沈家并没有一定要接明来回去,一来明家夫妻不让,二来知道明来的病是个长久战,于是在从院长口中得知真实情况的时候沈家父母当即就把决定权交给了明家夫妻。
  说好听点是尊重他们这对认真负责的养父母,说难听一点就是不愿意治。
  明家夫妻从来都尊重孩子的决定,奉承无论孩子多少岁都有权利决定他们自己人生走向的教育原则,很庄重地把这个决定又交给明来。但还是会舍不得,于是说了些去北京之后会遇到的困境,试图让孩子打退堂鼓。
  但是明来只是乖巧地对他们说:“谢谢你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了。”
  “远离”就是他第一个重大的报恩方式,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整日整夜地忧心操劳,才不会只为了他一个人不再生育其他小孩。
  但和沈家父母回去之后的情况却与他想象中的大有不同,原来的胡同围墙外正在兴起一栋一栋的小区高楼,完全把他们记忆中那片胡同罩在阴影里了,终日不见太阳光。而沈家夫妻自他走失之后又生育了两个小孩,大的是女孩儿,小的是男孩儿,都在上小学,生活开销非常大。家长们又联合胡同巷子里的邻居和政府吵房子问题,根本没心思顾他的病。
  回到沈家后,他一次医院都没去过,日渐消瘦,经常上着上着课就流一大堆鼻血,他记不清是有几次连咳嗽都会卡血。而他把这一切告诉沈家父母时,换来的是男方的暴怒和女方的沉默。
  后来男方和女方经常吵架,他以为是自己的问题,直到有一次他实在受不了疼痛待家休息时,听到他们吵的是男方出轨和离婚的事情。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夫妻之间还会有“背叛”,他以为父母会一直相爱,以为父母不会放弃小孩。
  一年后,沈家夫妻就各领一个小孩自奔东西,他被这对昔日夫妻带进了一家肯德基,然后得知他们养不了他了。他们没有钱给他治病,让他打电话叫明家夫妻过来。
  “他们比我们爱你,不是吗?你当初决定要跟我们回来是因为你知道这样才不会拖累他们。”他的亲妈妈说。
  “我早就说这小崽儿心思深重,衡量过能更拖累谁就跟谁走,现在好了,我们也要离婚了,你能跟谁走?只能又回去找你明爸爸明妈妈了,反正他们有钱又恩爱,还很会教育,最重要的是,他们比我们善良比我们更懂做父母。”他亲爸爸说。
  他不记得这对昔日夫妻说了多少话后才拨通明家夫妻电话的,他唯一记得的是,当电话那边熟悉的嗓音响起时,他跑了出去。
  一直跑一直跑,跑不出被困住的童年,迈不向肯定的未来。
  后来被警察找到,他就在警局里一直等明齐和苏青到来。
  他不在径州的这小小半生,漂泊不安,孤独无依,但终于在十五岁的夏天回到了故土,重遇了乡知故友。然后,这位故友告诉他,他真的喜欢他。
  为什么呢?他回来的很长时间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喜欢?喜欢又到底是什么?明明我做过伤害你的选择,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回应只是在报恩……
  但是他无法忽视初阳固执的神情和像野花般漂亮的眼睛,也无法容忍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对初阳好,好像这样就会夺去他报恩的机会。这么幼稚傻逼的想法,竟然在某个时候和初阳野蛮的索要撞上,这一撞,就奇迹般地融在一起了。
  和慕容衾告诉他的关于她和肖君如何在“竞争”上契合是一样的。她说,总是觉得输给他不甘心,就想着一定要找机会赢回来,这机会就像是牵引绳索,他们各自抓住一端往前探,终在交界处相握。
  他们之间的牵引绳索就是自己当初祈求明家父亲隐瞒下去的真相——自己被抛弃然后又恬不知耻靠明家夫妻的接济才能活下来的真相。
  但是,原来初阳一开始就知道!他为了让自己安心,竟然守了这个秘密三年!这三年里,陈尹自杀,他爸陷入亡妻长逝的阴郁中,初阳自己一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也错失了初阳很重要的成长阶段。他也有很多很多时刻想知道他都在做什么,所做里面,有没有一样是“想你”?
  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正是那次思过被叫回镇上的时候,那时,他发现自己每天都在想:初阳在想我吗?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作者有话说
  又一问:明来你沦陷了吗?


第55章 微妙选择
  初阳特别后悔自己回来后浪费了三天,不然他就有机会能再和明来在镇上耍两天了,没有任何作业和其他负担的单单纯纯耍两天那种。
  因为要赶暑假作业,也因为两个爷爷在身边,他们不得不收敛,偶尔在花园里碰碰手,在同一张餐桌下踢踢对方,或者晚上睡觉的时候发一堆乱七八糟但是能让心里充盈幸福的信息。
  他们寻不到肆无忌惮的机会,回到市区那个晚上还在赶化学那十张试卷和最后两篇读书笔记。
  第二天就要早早入校,打理好一切后下午开迎新大会,也是高二的家长会。
  不知道学校抽什么风,地点还是在大操场,还是让学生们搬凳子下去给家长坐,而孩子们就坐在地上,顶着烈日的同时还得面对刚军训完那帮高一新生的得意注目。
  不同的是,这次初阳旁边的凳子上没人。他爸给的理由是去乡下的小学考察,估计得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他爸还说,以后会带他去看看。
  初阳听得一脸懵逼,他爸又说:“你长大了,可以自己应付家长会了。”
  好吧,他长大了。但还是会失落,还是会在自己上台领奖时期望他爸能看到。
  然而,那个空凳子就这样从下午两点孤零零待到五点。
  这次在操场上开的时间比较久,学校请了个“专家”来做演讲,悲壮的bgm和慷慨激昂的演讲词以及声情并茂的表演把下面那群坐在地上的高二学生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于是这个“专家”就趁着孩子们感激涕零的时候推销资料书,各班班长奉命拿早就准备好的表格从第一排传下去,让他们填写自愿购买书单的信息。
  一边填表一边忌惮响个不停的雷声。
  要下雨了。
  初阳对这个学校非常无语。
  他周围好几个同学都在偷偷抹眼泪,而他内心根本毫无感觉,只是在担心这马上要洒下来的倾盆大雨。
  演讲的力量真的很大,但如果他们再不结束,后续卫生谁负责?本就风大,人一散垃圾肯定就会被吹得满校园飞,到时候他有十几对翅膀都追不回来。
  把表格填完之后他们才被允许回教室,刘正微喊完起立之后,当即就有好几个人晕了过去。
  这是初阳读书生涯里最难熬也最离谱的一次家长会。
  回程队伍太拥挤,他和明来的家长又都不在,就提着自己的凳子排在队伍最后慢慢挪。
  好不容易挪回教室,周任又让他带没事儿的同学下去打扫卫生,没事儿的那几个里就有明来和……张阅宁。
  他瞬间有点退缩,和周任耍嘴皮子说:“新学期新气象,那班委是不是也该换了?”
  “你觉得除了你还能有谁能胜任这个重要职位?”周任很忙,看都没看他,手上拿着一沓资料了还要指挥林熠她们做这个做那个。
  初阳还想再旁敲侧击一下座位的问题,但是看到张阅宁也拿着一沓资料走过来时,他又瞬间说不出口了。
  看着张阅宁把资料递给周任后,他笑着和人说:“那我们就任劳任怨去了吧。”
  周任当即赏给他一个虚晃的巴掌。
  初阳闪得很快,一个滑步就滑到了门口,然后一不小心,踩到了后面刚走进来的一个人,本来都准备好赔笑表情了,忽然一只手扶到了他腰上……他猛一回头,看到是端着烧水壶的明来。
  “小心一点。”明来把烧水壶举得远远的,生怕晃出热水来烫着他。
  闲着的人挺多,扫除工具有限,明来当然会跟着他一起下去。张阅宁似乎也是,毕竟他是班委。初阳只能这样想。于是一行五人就下楼去打扫被他们造下的垃圾场地了。
  等他们到达时,那副宛如垃圾场似的操场给他们整傻眼了。空矿泉水瓶满操场翻滚,这边七班刚捡完,那边八班又滚过来好些。滚得久的,上面那层薄薄的塑料纸就脱落下来,然后被狂风卷着往半空飞。
  还有些零食袋啊,糖纸啊,包装资料书的透明塑料纸啊……
  初阳这边捡起一个水瓶,那边就有几个滚到八班区域去。一个两个还好,十个八个就好像把八班那三个人惹火了,为首的那个不知道为啥忽然就往初阳这边走过来。
  初阳定睛一看,这人不是谭钦吗?
  一年之久,他好像又长高了好多,那个头儿得有一米九了,初阳一米七八的个儿踮起脚来都还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神。
  谭钦把手中大塑料袋一撒,瓶子又翻翻滚滚落得到处都是。但是他压根没管,而是指着初阳说:“这下归你们班咯。”
  初阳:“……”
  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留在八班的那两个男生不是他的小弟,正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好像想过来把他拉走但又嫌丢人。
  初阳又气又想笑,“你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就知道……”
  话说一半,明来和张阅宁都同时冲了过来,左右两座大山一压,他的士气瞬间缩小,特别莫名其妙。
  然后就听明来接话:“疯狗乱咬。”
  “说什么呢你?”谭钦指着明来,“嘴巴最好放干净一点,不然我……”
  “不然你怎么着吧?”张阅宁也上前一步逼视着谭钦。
  谭钦看到张阅宁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柔和下来,甚至还有点退缩的意思,但气势不能输,他只得指着张阅宁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们仨竟然搞在一起?”
  初阳学着周任朝他扔过去一个空拳,后知后觉谭钦这话实在有深意。
  后面七班的那两个人也跑过来了,一左一右站在了他们仨中间,双手抱胸气势汹汹地盯谭钦质问:看你能搞什么幺蛾子!
  “小心我不开心了把垃圾全倒你们班区域,看大雨不把你们淋死。”谭钦说完,甩手走了。
  八班那两个人长吁了一口气,堆着笑给七班这五个人道歉。
  以为要爆发一个小插曲,初阳都准备好要是谭钦固执找茬他也不会动手的准备,谁知道人多气势大,这么齐刷刷一站,就把人吓跑了。
  乌云见晴,他顿时眉开眼笑起来,频频回望左右两边的人,然后就发现张阅宁和明来互相对望着。
  初阳:“……”
  他哑了半晌才想到怎么解围,就问:“张阅宁你和谭钦认识?”
  “我初中同学。”
  九中太小了,到哪里都能遇到老同学。像他和慕容衾这种也都挺常见了。他明白过来,然后就见明来冷着一张脸回看他。
  心虚和雷声一起来了,接着就砸下来密密麻麻的雨星子。
  在他的记忆里,上学期这俩人基本上没什么交流,他和明来时常在足球场上遇到坐在自己的伸缩小板凳上解题的张阅宁,都是他过去开玩笑打招呼,明来从来都是站着等他们交谈,交谈完毕后才稍微点个头致意。
  他们俩看起来都聪明又温柔的样子,就不能成为朋友吗?初阳边往教室跑边想,不能成为朋友的话,他要怎么面对他们?一个坐他左边,一个坐他右边。
  周任能不能对座位上点心?让他们这学期也能重新组一次座位?
  过了两天后的周三班会课,周任果然上心了,但是是按照学校要求要按成绩来自由选择位置。
  这个心上的也太不专业了,要是他不选择继续坐在张阅宁旁边,这不就是故意欲盖弥彰什么还伤人家的心吗?而且,排名在21的明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几率继续和他坐一起。
  前后衡量了一番后,班级第三的他仍然选择坐在了张阅宁旁边。这样,他们的位置都没有变化,又轮到了当初明来刚转班来时的那个配置。
  周屿第八,选择坐在了林熠后排,周屿朝林熠走过去的时候,初阳好像看到林熠脊背微不可查地抖动了一下,就像忽然被人用针戳的,掀起一阵短暂却细密的疼痛。然后慕容衾回头看了周屿一眼,实在是很烦躁的样子。
  但是他没想那么多,心力很快就被“过桥”这边的情况拉了过去,一直在紧张地祈祷着不要有谁选择来这儿。
  到十一了,那个人选在了前排。
  十五,选在原来周屿的位置,初阳心跌了一大截。第十八,是副班,朝他微微一笑后,径直走向了他的左手边,饶有兴致地看了第十五的女生一眼,在女生旁边坐下了。
  心脏一下砸到地面,摔得稀里糊涂。
  他往明来方向看过去,那人还在露着安慰他的笑容。
  到第二十一,初阳“过桥”的斜前方还有一个位置,明来毫不犹豫地坐到了那儿。他们仨的位置关系变成了一个钝角三角形。明来位于尖端,只要他稍微一动,下面两个角就不稳了。
  初阳一整个晚上都在责怪自己,新课表上周三是化学晚自习,他又什么鬼名堂都没学到。
  陈佳文好像自那次分班初阳单枪匹马冲撞了各科任老师的“勇敢”行为之后对他就格外开恩,考多少都不再批评了。
  她剪了个利落的短发,踩着小白鞋威风凛凛地走下来,在初阳前排的中间段位置停下,看了张阅宁一眼后才问初阳:“你不抽风学会打坐了?盯着前面你哥的后脑勺一整个晚上都没动一下?”
  他看到明来的肩膀也哆嗦了一下,然后往他这边侧了小半边脸,应该是用余光在看他,可是那个视线方向更容易看到的是他右手边的张阅宁。
  有几个同学又过来看热闹了,扒着初阳肩膀顿着下巴等待他的回应。顿下巴这人就是王忠,见初阳半天都没有想说话的意思,他着急地替人家回了:“嗨呀,宋初阳对化学不感冒,老师你再怎么关心他帮他提,他兴趣和能力就都摆在那儿了,您不能做一颗划不动船的浆啊,淹得不累吗?”
  “没大没小,给我好好讲话。”陈佳文赏给王忠半个白眼。
  初阳听得实在难受,想起自己之前和张阅宁说的化学学不好那件事。他好伤张阅宁的心,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没做。
  可是那个整节课都没回过头来的他喜欢的人,心里不难受吗?
  下晚自习后,明来主动提出说一起去吃夜宵,然后在路上就告诉他:“下次月考就可以再换,我努力一点。”
  话说到这里为止,初阳明白了他的意思。
  明来说完,摸了摸他的头说,还要不要吃关东煮啊。
  初阳想到了什么,忽然贼笑道:“既然座位可以按照成绩来换,宿舍是不是也可以按照学分来申请自己住哪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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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恋爱平凡
  换宿舍这事儿初阳一分一秒都不想拖,在309辗转难眠几个小时之后终于想出了好几个招儿。
  于是第二天晨跑一完,他就屁颠儿地跟在周任屁股后面进了办公室。
  周任一听他又要胡闹,直接理都没理他。语文组办公室还有好几位老师呢,就眼睁睁看着初阳跟着周任从饮水机处绕到办公桌前,又从办公桌那儿去到门边,等着周任打完电话后又跟着人再次回到办公桌,又再等周任整理了五分钟教案,最后,跟着周任到达卫生角。他们以为周任被感动了,就见那小男生手里被塞了一把扫把。
  周任说:“今天到我值日,你帮我把整个语文组办公室打扫干净了我再考虑。”
  初阳开心得没心没肺地说:“好啊,正好我不用熬您的早自习了。”
  这帮老师纷纷被他逗得乐出声。
  就有女老师看不下去了,帮腔道:“先了解一下孩子为什么想换宿舍呗,这么八大个男生住在一起,肯定避免不了闹矛盾,你知道男生之间一闹起矛盾来,命都可以不要的,我之前在紫业带的那个初中的班,就逼一个自闭小男孩跳楼,害,你说说现在这个年代的学生,好不容易找到表达的出口了,老师们要及时倾听然后帮助他们呀。”
  初阳感激地看着这位老师,差点没给她鞠躬,然后他倏然一下想起来,这不就是作弊那会儿监考他的女老师吗?
  他又更感动了。
  周任面子有些挂不住,瞅了眼初阳才问:“那你说说为什么要换?”
  初阳早就想好了理由,“你知道我上次掉排名就是因为化学又没考好吧?”
  周任一幅“还好意思说”的表情。
  “学校这学期不是延后关灯时间了吗?我就有大把时间在宿舍学化学了啊,你看看我们班化学课代表助人为乐,谁去请教题目他都来者不拒的啊,我要是和他住一间……”
  说到一半,第一道上课铃响了。周任摆摆手后拿起教材,边往门口走边说:“要是你能保证这学期化学一直八十分以上,总体成绩排名也不掉出前三,我就给你批准,刚好那个宿舍住的学生散的很,六七八三个班的都有,卫生搞得不规整,你过去监督监督。”
  初阳:“……好,哈哈哈哈。”
  周任忽然停下,回头看着跟在他身后的瘦瘦高高笑得开心的男生,他额头都拧成一条麻绳,眼睛里既是无奈又是疑惑,“我记得你哥就住315,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初阳越过周任,溜了。
  换宿舍一事实在太过顺利,初阳开心得不行,一个箭步滑到教室,惊扰了已经在晨读的七班同学,语文课代表慕容衾刚要伸手打他,周任就紧跟着进来了,慕容衾赶紧收回手,不小心碰到了后座的周屿。
  周任原本平和的脸有那么一瞬间黑下去,慕容衾向来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平常仗着他的“宠溺”在课堂上肆意一些也不会怎样,但今天就不一样。
  不知道什么原因,周任忽然就有点吼她的意味:“这个点了还在过道上晃什么?都学宋初阳了没规没矩了?”
  慕容衾莫名其妙挨一声吼,委屈地看了林熠一眼,得到安慰后才苦涩地坐下。周任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下次带晨读就不要下座位了,大家都高二了,该自觉的也自觉一点,不要老让慕容衾监督。”
  说完他看了初阳一眼,见到人已经乖乖坐回了自己位置,就把教案放到讲桌上后说:“今天该谁演讲了?”
  “第二轮最后一个了,讲完这个以后大家就该脱稿了。”慕容衾提示完,转头看向明来。
  明来微微点头,有些局促地站起来,绕过初阳那边走向讲台。这过程中一直都有热烈掌声,到他站定后才停下,然后他又做了一次自我介绍。
  “我叫明来,一个平凡的高中生,成绩一般,也没有特别出众的才艺,唯一让我觉得自己某个时候有些过于常人之处的是,我好像比在座的所有我认识的同学们更能体会什么叫做‘死亡’。”
  教室一瞬间鸦雀无声。
  明来扫视了一圈,目光定在他和向然画在后面那堵墙上的一幅带音符的小动物剪影画上。
  “但是,我今天演讲的主题并不是死亡,也不是生命,而是介于二者中间的人们常常忘记的一件事:平凡。”
  ……
  渐渐的,他们相处时细腻的生活让我忘记了这份疑惑。
  细节到连狗子的毛掉到床上我都能想象得到主角匍下身子去慢慢把毛捡出来的场景,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两个活生生的人,他们相遇,就创造了他们的平凡。
  平凡是每天没有明确的一定要完成的目标,但还是会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生活下去;是无论走到哪儿心智都不会受外物质影响;是不轻易把爱放大的同时不把爱轻易丢弃。如果今天没完成这件事,那么明天继续,因为毫无疑问对明天的到来充满信任。平凡是今天喝了一杯咖啡很满足也意识到节约;是今天去爱一个人但明天不会为他的离开而颓废。因为平凡让身边每一件小事的价值无限放大。
  人需要生活的价值,生活的价值需要人放低姿态才能获取。总有这样的自愿放低身价同时也对身边人放低价值评判的人,他本身就生活在平凡里。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做不到,我们有自以为崇高的理想,我们受不住身边人竞争时投来的压力,因为身边的人不是平凡的人,所以我们身边那些价值本身很大的事被我们忽略。我们看不到,因此我们着急、焦虑,以为幸福和快乐是终点,以为理想实现就是成功。
  当有一天这样一个身边人都是平凡人而组织起来的故事突然感染到你,或许你就会豁然开朗,原来平凡是要靠一个生活团体来创造的,而不是你一个独立的个体。
  所以,平凡之所以伟大,是创造平凡的人让它伟大。
  最后,平凡的生活就有了追求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更有机会创造不平凡。
  关于这段平凡的理解,是我从故事中得到的最大收获。有的时候,故事的结尾是用来满足心里的不平衡,而我需要的感觉和答案,是在阅读当中。到这里,我找到了。
  谢谢我来到七班,参与了七班独有的阅文活动,让我的语文成绩步步高升,对语文的理解渐入佳境,也谢谢你们听完这次演讲。
  当你们的掌声响起,我会因此而开心,开心使我鲜活。
  那么,平凡就是跨越死亡,永远行进着的鲜活。
  我是明来,一个平凡的高中生。
  演讲结束,明来对着七班所有人鞠躬。
  而所有人都是懵的,他们目瞪口呆,他们被演讲者引进了情感里,他们好像对他肃然起敬。
  周任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把撑在腰上的手放下后,开始拍掌。掌声惊醒了这帮学生,他们恍然地跟着鼓起掌来,然后掌鸣声越来越响亮,好像变成了一串一串的音符,飞向了旭日东升的天空。
  *
  明来意外地将七班同学折服了。
  但不知道这帮崽子是怎么把这次演讲传出去的,搞得三天两头就有学妹们下二楼来看他。本年级的也有些他的“仰慕者”,今天送一张梅西的明信片,明天送一沓coldplay乐队的海报。不知道她们用的什么方式把明来的兴趣爱好打听得一清二楚,还三天两头就偷进展览厅和《野》合照。
  总之,这次演讲过后,明来才有了自己在七班稳下来的安全感。以至于初阳抱着自己的行李走进315的时候,他都有了一种当主人的感觉,展开双臂迎接初阳。
  315住了六个人,加上初阳后就七个了,四个七班的,两个八班,一个六班。是整层楼里唯一一间各班混住的寝室,如果之后有插班生的话,应该也会住进来。
  明来还是睡靠阳台右手边的下床,6号。对面的一整张都是空的,初阳就选择了下铺,8号。明来一边帮初阳挂床帘一边无奈这个人跟被单上的小褶子较劲儿,有一条没捋平都不甘心,一边捋着一边又朝明来投去艳羡的眼神。
  他的关于平凡的演讲把自己捧上了“不平凡”的位置,虽然反响极好,但与他的意愿相悖,他只是不想那么多人盯着他幻想着他的内心。
  这个只盯着他却不幻想他内心的人终于在他整理好帘子的时候也下了床。
  他们是趁下午大家很少回宿舍的晚餐时间点来整理的,现在宿舍除了他们俩一个人都没有。
  明来坐在搁中间的一个椅子上,等着初阳晕头转向地好像找什么。
  初阳晕了半天,问他:“你刚才收我行李袋没看到我的那件T恤?”
  “现在换什么T恤?”明来从面前桌上的笔筒里拿出一支笔,想要转着玩,但才转第一下,笔就冷不伶仃地掉了。
  “我刚才收拾了半天,身上这件老脏了,我得换了才出门。”
  明来站起身来,走向物品柜。他打开8号柜门,伸手进去一摸,就摸出了初阳需要的那件T恤。他转过身,扔给初阳,初阳嘻嘻笑着撩开帘子进床。
  “怎么要进去?”明来一本正经地问。
  初阳撩起帘子一角,探出半个身子来得意地笑着,眼神还肆意地在明来微红的脸上扫视,“那不然在你面前换,你要看我吗?”
  明来背对着他走向阳台,不解风情地说:“快点。”
  初阳哪里肯放过此等撩人好机会?他把T恤胡乱套上之后,故意留了腰间一点柔白出来,走到明来身后说:“明来,你帮我看看,这里擦伤了。”
  明来闻言回头,视线果然朝没有遮掩物的那个地方看过去,好像是有点红,但……不是擦伤。
  顿时,明来瞪大眼睛,“你故意的。”
  初阳假意不悦道:“你怎么这样?”
  明来懒得理他。
  “我心思纯洁着呢。”
  明来干脆抱起手听他胡说八道。
  “怎么,你受那么多学妹学弟们的喜欢,我都大度不计较不吃醋,现在逗逗你都不行了?”
  “你能有点逻辑吗?”明来说。
  “我要什么逻辑,我就不开心了,你怎么着吧?你不应该哄哄我?”初阳也抱起手,坐回到床上。
  明来沉默两秒,而后他走过去,在初阳旁边坐下的同时一把拉上了帘子。
  他们忽然置身狭小的空间,好像有点呼吸不过似的。初阳看见明来的额头出汗了,汗珠凝聚成小小的一滴,轻悠悠地悬着。他伸手拭去,明来身上淡淡的清香就从他的指尖流进身体,他打了个颤,然后慢慢凑近明来。
  好长时间没触碰过,这次就生疏又小心翼翼。
  初阳双手撑在床铺上,在明来舌尖往他内里一舐的时候,他一般抓住了床单。
  明来的鼻翼划过初阳灼烫的脸颊,去往了红透的耳垂地带,然后那沉沉的嗓音在初阳耳边响起:“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还继续坐小学霸旁边?”
  那股激灵劲儿又上来了,初阳停不下来的心悸和心虚交杂,搞得整个人都颤颤巍巍的,“如果我不这样,不就……更让人误会我心里……”初阳意识到自己还在胡言乱语。
  “哦?”明来退远了一些,“你心里是不是担心自己会承受不住他的攻击?他很有耐心地在帮你提化学呢。”
  “……”
  初阳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那你,承受得住我的攻击吗?”
  明来的手从他T恤下摆伸进去,初阳一把抓住,回应他:“承受得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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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朋友心事
  新学期的课表上照样两节体育课,周三和周五各一节。文科课程减少至一周就两节,大家伙儿连这两节课都不放过地要拿来刷数学题和理综题,于是体育课以及每天六点一刻的校园电台时间就成了大家真正放松的时候了。
  慕容衾每天傍晚都会陪林熠去广播室整理材料,改改稿子。等林熠念完稿子后她们再一起结伴来食堂吃饭,初阳和明来刚把饭打好就遇上她们了。
  慕容衾笑得很开心,凑过来看他们打的什么饭菜。初阳见那边排队排得好长,就说把饭给她们先吃,他和明来再去打两份。
  “不用了,你们先吃。”慕容衾推着林熠的胳膊撤开,自己去排队了。
  不过好在阿姨打菜速度够快,吃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她们就坐了过来。俩男生放慢速度等着她们,就听林熠说:“这周六,我想请你们去我家玩。”
  “玩什么呀?”初阳问。
  “我生日。”林熠说。
  其实林熠生日过后的下一周周四就又是初阳的生日,初阳本想说大家一起出去玩得了,但明来及时止住他这个粗暴的想法,小声告诉他说:“她邀请我们去家里肯定有她自己的打算。”
  这个打算就是拍写真,而且是在家里拍,请专业的摄影师团队。
  “你们知道老城区那边的‘春鸟影像’吗?”林熠边领着三位朋友进屋换鞋边问。
  “不知道,是什么?”初阳问。
  慕容衾解释:“她在微博上看到的一个摄影团队,工作室就开在老城区那边,我和林熠去看过,你猜怎么样?”
  初阳并笑着问:“怎么样?”
  “那个摄影师好帅!”慕容衾惊呼。
  初阳服气道:“有我们家明来帅吗?”
  林熠说:“和你家小帅哥不是同一个类型,那个云大摄影师是成熟的那种,我给你们看看他们的账号。”
  林熠住的房子是洋楼,穹顶和扶手都有着过往岁月的味道。目之所及都是珍宝物品,有钢琴有画作,有唱片机有壁炉……
  慕容衾好像之前就来过,轻车熟路地同林熠一道带他们进书房,然后他们在一个印度藤编的沙发上坐下来。
  两个等待着看这个摄影团队风格的男生齐刷刷地盯着林熠和慕容衾,就见慕容衾从右手边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两个iPad,明来接过一个,伸到初阳那边,上面的页面是一个叫“春鸟影像”的微博账号,每一条微博下面都有很多眼熟的账号评论,看来是忠实粉丝。
  看完林熠这次想拍的风格后,他们又经林熠的指示找到了那条只发过一次的云摄影师的写真。只有九张,是在一座绿意盎然的假山石旁拍的,色调偏暗,有一种潮湿的感觉。云摄影师穿着薄款白色毛衣,宽宽松松的,安静地坐在石头上,面对着镜头露出一点点笑容。
  微博内容很简单,艾特了一个名字:云年
  初阳拿过iPad点进那个名字,是个空号。他略微遗憾地说:“怎么不透露账号呢,我还想再看看其他照片呢。”
  明来:“你再说一遍?”
  “啊,我错了。”初阳赶紧把iPad又塞进明来手里,转顾去找林熠,“我们仨和你一起拍写真呀?”
  “嗯,我想做个纪念。”
  “今天就是这个摄影师来帮我们拍,宋初阳你收敛一点,你刚才看的比我第一次见的时候都入迷。”慕容衾玩笑说。
  “哪里哦!”初阳不服,反驳道,“我哪里是像你们一样这么花痴的人?我讲真的,我很喜欢明来,他是个丑八怪我也喜欢那种。”
  慕容衾差点没给他扔个大枕头过去,明来却低下头,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
  “其实我之前没拍过写真。”林熠拉回话题说,“只是我觉得,想有点那种能拿得出来的回忆物件,所以,如果今天请不来你们,我一个人就不会拍了。”
  三个朋友都认真听她说。
  林熠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来:“我爸妈是闪婚,闪婚后生下我就离了,我被判给了我妈,我妈在电视台工作,后来和台长好上了,我们就成了重组家庭,我就来到了径州。但是……他们的婚姻也不幸福,这个台长三天两头就找情人,实在很恶心,我就跟我妈妈搬了出来,住进了这栋房子,我妈因为工作需要,一两个月都不回来。”
  “我记得你妈妈是在省电视台。”明来说。
  “嗯。”
  “她是不是节目主持人?我之前就觉得你好眼熟,我记得我妈就有一个电视台那边的朋友,我好像见过的。”初阳说。
  “是。”林熠说,“妈妈在电视台工作,每年都会拍好多照片,我见不到她,就看那些照片,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有多漂亮,那时候她和谁在一起,现在又长什么样,又和谁在一起,都去过什么地方。我就想,以后我想念自己的时候,也可以拿出来看一看。”
  她说的是:想念自己。
  慕容衾抱住了她。
  *
  摄影师团队是在下午两点过来的,带了林熠之前就在店里订好的服装,每人两套。
  那个摄影师真人要比照片好看一点,声音很温柔,似乎把他们当做了比十六七岁还要小的初中生,问他旁边的女生:“不是五个小朋友吗?”
  “啊,对呀。”女生又朝其他两位助手看过去。
  似乎他们都以为是五个人,就多带了一个人的服装。
  “我们就是四个人啊,两个男生和两个女生。”林熠和云摄影师说。
  “是……吗?”云摄影师指着门口道,我刚才还看到一个小男生在外面,以为,哦,你们不认识他?”
  助理对林熠补充道:“你们去店里那天他也去了,说是和你们一道,我还说他今天怎么不进来,想着你们可能吵架了呢。”
  初阳和明来都听得一脸懵。
  林熠和慕容衾眼神交流了几秒,说:“那不是我们的朋友。”
  云摄影师了然,简单跟他们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就开始引导了。教他们怎么面对镜头更随意,有初阳在,随便闹一下大家就都能放松下来,他又从小都被她妈妈记录,就根本不怯镜头。所以,那个云摄影师就对他笑了一下,感激地说谢谢他帮忙引导。
  “客气。”初阳说着望向明来,明来果然一脸不悦地看着他。
  “看看,这就是成熟和幼稚的区别。”初阳故意惹他。
  明来攥起空心拳,越过两个女生的后背去捶初阳,云摄影师立即抓住这一刻的灵动,满意地笑着对他们说:“就这样,当我们不存在,不用看镜头,先闹一闹。”
  初阳趁机也惹林熠:“怎么,表姐你还有哪个小男生朋友啊?”
  林熠没答呢,慕容衾就帮她报复了,捏起拳头也去捶初阳。
  初阳赶紧四处乱逃,嘴上还不停:“是哪个小男生今天特意来找你?你都不接见一下人家的吗?”
  林熠脸色没先前好了,她微微笑着面对镜头,扫到明来略带质问的担忧眼神。
  “没谁。”林熠说。
  云摄影师捕捉到林熠情绪,脸色微微沉了下去,道:“放个音乐吧,我录视频,到时候给你们剪一套视频。”
  放起音乐,云摄影师录了好多他们忘掉时间感后真实玩闹起来的情景,录视频的同时就抓怕。录完视频,就说俩女生和俩男生都单独拍几张。
  不知道为什么,初阳总感觉这个摄影师看出了点什么,还叫明来凑近他一点。于是他和明来就免费蹭了一张双人合照,趴在书房的窗边,手肘拄在窗台上,手掌托腮,彼此对视。
  窗帘被风扬起,居于画左画右,将他们包裹在中间。
  这张照片是用胶片机拍的,周围暗沉,人物脸部亮度充足。光影层次明显,又赋有一层颗粒,捧在手里都有一种时间永被封存的沉重感。
  他们收到照片的那天,刚好是初阳的生日。
  然后他在微博上看到一条关于这张照片单独的宣发文案:遇见藤井树
  很多很多年后,初阳看到电影院上映了一部云年导演的艺术片时,倏然就回忆起十五岁末尾的那个夏天,那个文案来自于一部叫做《情书》的电影。
  藤井树喜欢藤井树。
  彼时他们在初阳家的卧室窗边,明来给他展示生日礼物,一个会跟随音乐节奏跳舞的小姑娘模型。是在一个网站上淘来的,手工作品,主人自己做给自己的,带着它行过荒漠淌过河流,去过乌兰巴托到过日本横滨……主人是一个旅行者,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要把它卖了。
  走过这么多地方,又穿着红裙,很像陈尹。
  明来拿起来观摩,继续说:“卖主说她很神奇,会随着音乐跳舞,你让她跳一曲看看。”
  初阳感动许久,他打开手机,播放的是五月天的《拥抱》,前奏部分小女孩很安静,直到第一句“脱下长日的假面,奔向梦幻的疆界。”唱起来时,她才随着节奏左右摇摆,手肘蜿蜒越过头顶,又软软地落下来,像是一枚五月天的小粉丝。摇了好久,似乎是累了,她又把手收回来,等到第二部分唱到“抱紧我,吻我喔爱 别走, 哪一个人 爱我”时,原本一直伫立不动的双腿忽然动了起来,双脚下面是一个银色的小舞台。
  她的步伐如探戈一样骄动。
  跳完以后,手机软件里自动播放下一首,还是五月天的,小女孩又跟着节奏摇摆。趁着时间,明来赶紧掏出绘本,很快就把她画了下来。
  画完后,他撕下来给初阳。初阳一直没说话,视线在小女孩和明来之间反复横跳着欣赏,觉得他们都是艺术作品,要一辈子收藏都舍不得给别人看那种。
  然后他炫耀自己还有好多珍贵的物品,说罢拉着明来走到大书柜面前,拿掉两本书,原本隐藏在书后方的蓝色蝴蝶标本就显露出来,而旁边是一个泛着波纹的小型水晶灯。他打开开关,水晶灯就照耀着蝴蝶标本,瞬间,那蝴蝶就像是活了过来,羽翅随着光源移动而上下扑动——小幅度地,仿若第一次触见这个世界,懵然试探。
  初阳又跑到窗边把窗帘拉上,房间内瞬间暗下来。他把蝴蝶标本和水晶灯移到地上,那波纹和蝴蝶翅膀的影子就投射到屋顶,在那宽阔的地带小心游动。
  明来也被这奇景震撼着,他和初阳一起坐在地板上,观看了好久,直到脖子酸了,他们就并排着仰躺下去,享受十六岁里的最后一段幸福时光。
  *
  生日过后是月考,初阳不知道是不是他谈恋爱耽误的原因,成绩没进步,还是停在了第四名。
  虽然说他在谈恋爱吧,却也真的没有比以前多一点时间和明来在一起,因为高二的学业比高一紧多了,他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像张阅宁一样聪明的学生,所以他要拼到第二就得花更多的精力。而明来画室那边的老师也开始重视起学生的课外时间安排,竟然要他们在这个寒假就去集训,明来就不得不利用在校时间多学习文化课。
  如此,他们之间除了亲过两三次外其他方面根本没什么变化,在家照样小打小闹一会儿,然后各自回卧室休息。而在学校的时候,连手都没牵过,就他妈的非常离谱。
  初阳很难受,尤其是月考成绩下来后,因为周任对换座位一事只字未提。
  他无语了整节班会课,但是又不敢说。要不然旁边已经好久没和他说过课外话的张阅宁准得伤心难过。
  他用余光悄悄看张阅宁,发现他在很认真地分析成绩单。
  “有什么好分析的?”他干脆凑过去问了,本想趁机问一句最近怎么了时,就看到张阅宁在笔记本页面上写下了好几串他很熟悉的数字。
  是他这次月考的分数。
  “你的成绩。”张阅宁把成绩单塞他手上,没等他回答就翻开笔记本的上一页,上一页也有同样按照学科顺序写着的分数,而分数值后面是原因分析,这次化学考差了,是因为什么,哪里做的不好,哪里下次可以拿分,哪些地方不必要耗时……而且不止一次。
  初阳从他手里抢过笔记本,继续往回翻,上一页,上上一页……从张阅宁和他做同桌以来的每一次考试,张阅宁都记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之前就没发现?
  “你干嘛?”初阳明明知道他在干什么,但神经催使他问出这句话,好像不问就辜负了张阅宁的一番好意。
  张阅宁把本子拿回去,放在二人桌面的中间,他用红笔圈出这次的数学成绩,然后翻回上几页,有好几次的数学成绩都同样用红笔圈了出来。
  他说:“你看看你数学成绩一直在下降。”
  初阳反驳道:“它越来越难,我智商就摆在那儿,能有什么办法?你这次不也没拿满分吗?你年级第一都有考砸……”
  他被张阅宁瞪闭嘴了。
  “你真的分析过原因了吗?”张阅宁继续瞪着眼睛问。
  初阳逃避实在很有一手,看着前方明来的背影把话题带飞过去:“啊,老周说发表格,他发表格干嘛?”
  张阅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明来坐得笔直的、polo衫隐隐勾勒出薄背线条的背影。明来还是喜欢用手拄着下巴,冒着轻微绒毛和青筋的手臂被太阳光照着,总是红润而透亮,手腕上戴着的那颗红绳和虎眼石也因为光而越发润泽,惹人注目。
  他每次都把这颗虎眼石暴露在众人面前。
  “宋初阳。”张阅宁又一次很认真地唤他。
  “嗯?”初阳微微偏头听他说。
  “你不是说你生日要叫我吗?”
  作者有话说
  张阅宁上线,并踢了你一下


第58章 棋逢对手
  完蛋!初阳石化了,要是周任现在肯提一句换座位,他能立刻感激到给他跪下去。
  但是周任说:“这个表格我们班私有,写你们的理想大学,还有小目标什么的,都不做公开,我会好好保存,高三这个时候我就会一一找你们去办公室谈话,我看看你们对自己的目标和理想还坚不坚定。”
  周围稀稀拉拉地讨论起来,初阳听到前面俩女生问彼此要考什么大学。
  “中山大学吧,我妈妈在那边,我想和她住一起。”女生说完,转身给他们传了表格下来。
  张阅宁接住,将另外一份往初阳那边递,又问:“怎么不回答我?”
  初阳接住表格的一端,想把它抽过来,但是张阅宁夹太紧了,他眼睁睁看着纸张在两手之间遭殃。
  “我……那个,我爸他不是要带我去吃饭吗,我爸这人贼恐怖,他——会——打人。”初阳同时在心里对他爸说了万千个对不起。
  别说张阅宁了,连慕容衾和林熠他都没叫,要怪就怪那天是周四吧,大家都忙,只是晚自习后小聚在食堂吃了顿夜宵,然后象征性地说了句祝福,没什么特别的。
  但是,他又让明来请假跟他出去了,好像又很特别,特别到只想叫上明来,只想跟他在一起。
  “哦,这样啊。”张阅宁像是听到傻子的胡言乱语,然后就用关爱“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又道,“那,你哥是不是被你爸打了?”
  初阳:“……”
  刚一说完,被提到的那人一下就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二人。
  跟有顺风耳似的。
  初阳完全木了,都不知道两手之间那张纸是怎么掉到地上去的。
  哪里来的风把纸吹跑了?
  他心虚又燥热,怪风不顾他,风把那纸吹到离他和他同桌好远的距离去。
  明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眼睛却深邃得波涛汹涌。
  初阳弯腰去捡纸,张阅宁也跟着勾下去,俩人的手同时碰到纸张,各自捏住一端。
  周任突然朝他们这边吼:“你们俩干什么?”
  初阳赶紧把纸撒开,直起身来坐好,瞟着明来的方向解释说:“老师……我,我可能又抽风了。”
  明来转过身去,初阳看不到他什么表情了。
  周任看到张阅宁把纸张捡起来,他便明白了什么意思,说:“你们俩在那儿跟一张纸较什么劲儿?不够的话我这里多的是,怎么我还收你们费不成不敢给我要?”
  张阅宁坐好,这回真把纸递给了初阳。初阳接的时候指尖都在打着颤,又回答周任:“不是不敢,是……没必要。”
  张阅宁那儿还有多出来的一张呢。
  周任懒得再说他们,继续交代其他的事儿,但说什么初阳也听不进去,他看着明来一动不动的背影,控制不住地心乱起来。
  “你想考哪个大学?”张阅宁突然问。
  初阳看着自己的表格说:“国华,毫无疑问。”
  说得信誓旦旦,实际上眼前一片模糊,这表格上写了啥他都没看清。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什么呢?
  为什么不是隔壁的北大?为什么不是交大武大不是其他985,211?
  “我妈以前是国华的,我……”
  我觉得我考这里我爸会开心。
  后面这句话他当然憋在了心里,转而说:“其实,也不是非要国华,我爸的话,我可能考一次第一他就能开心了。”
  “哦。”张阅宁若有所思,“你再在化学上下点功夫就能超过我,我跟你坐同桌了之后化学不也是有起色……”
  “你呢?”初阳打断他。
  张阅宁盯着自己摩挲着纸端的手,轻声笑了下才说:“走一步算一步,现在还没考虑清楚,有点迷茫吧。”
  “你这么厉害了还迷茫?”
  “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有什么意思?”
  “叮——下课时间到了……”
  下课铃响了。
  初阳继续听张阅宁说:“一直保持在第一只是因为我找不到其他爱好,读书读了这么多年,做卷子做竞赛题或者看书全成了习惯,生活的每个罅隙都被这些给填满,找不到出气的口,所以就会很累,一旦累就觉得没意思,没意思了就会迷茫。”
  初阳想,张阅宁说话跟周任似的,一环扣一环,他也不自觉地学着周任的说话习惯安慰张阅宁:“但你能上好学校,上好学校就很光荣啊,光荣的话就能让周围的人开心,让周围的人开心不就有意义了吗?”
  张阅宁抬眸,直直地注视初阳。
  这个目标极其简单心思如此纯粹的男生,眼神在他盯上的那一秒逃开。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此时是课间,有好几个人攀着彼此的肩膀搂着彼此的腰谈笑着从后门出去,初阳和他们打了招呼,然后眼睛在余留的谈笑声中弯了一个弧度。
  张阅宁想,这个性格纯粹的男生,他能轻易地丢掉刚才的紧张,被其他事物感染而笑开。
  我和他的区别就在这里。
  我麻木,他鲜活。
  那些人走了,初阳收回视线,和张阅宁对视上。他的目光坚定,说得也极其坚定:“张阅宁,对不起。”
  张阅宁问:“为什么?”
  初阳刚要说,明来就走了过来。
  张阅宁垂眸,看着面前摊着的笔记本。
  初阳几乎是被明来提着肩膀站起来的,立刻撅嘴表示不开心,然后明来就被逗笑了。
  被逗笑的人往张阅宁那儿瞥过去,很轻柔的一眼,像是亲近又像是距离,那种他自身散发的对每个人都有的、礼貌的疏离。
  张阅宁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心想虽然明来对每个人都这样,但因为现在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宋初阳,又让他觉得明来给他的眼神有别样之意了。
  他正想着,初阳就挂着贼笑回身,立刻把那本摊着的笔记本合上,对他眨了个眼示意。
  然后又立即转回去,说得极其委屈:“张阅宁他先勾引的我!”
  张阅宁:“……”
  明来:“……”
  这句话让明来和张阅宁不谋而合,确定宋初阳是个“傻子”无疑,然后他们用同一幅关爱傻子的表情看着初阳,没忍过三秒,笑了。
  初阳看看明来又看看张阅宁,有些无措,但又还要继续傻子发言:“我是有家室的人,张阅宁你注意一点。”
  “我去你的!”张阅宁作势要朝他扔书。
  明来嘴角淡淡的笑意隐去,对张阅宁说:“抱歉,我管得比较严。”
  *
  初阳一度以为明来和张阅宁之间会有一场大仗的,但是好像这二人比他这混沌脑子想的更成熟,他们不但没有因为他而有所介怀,还能在他不在的时候聊上天?!
  周五这天,他刚从公共卫生区域回来,手里还攥着把扫把呢,就见明来和张阅宁在下象棋。
  明来还坐他位置?!而且他桌面上的书全被挪到了……他寻了一圈,发现挪到了明来的桌面上。
  他像个偷拿自家小孩儿回家的大家长,背着手提着扫帚走近,打算他家孩子明来要和这位学霸有点亲密动作,他准就一扫帚下去。
  他走到明来身后,却被二人的棋局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这二人的局势旗鼓相当实力也不相上下,走的步骤看似大同小异实则有各自的精密布局,半个多小时了还是胶着状态。
  他背起手握着扫把看得起劲儿,面前的俩人也都沉迷在他们各自的棋局思路里,没抬头看他一眼。五分钟过去,二人各自走了两步,陆陆续续有同学从后门进来,也都纷纷凑上来,一开始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看,直到那个话唠王忠又跑过来攀上初阳的肩膀。
  王忠看了没几秒就说:“明来你踏马,相信我。”
  初阳迅速扒拉开他的手,“你再骂一句试试?”
  “啊,好了好了,错了。”王忠双手投降,脸上嬉笑如常。
  “观棋不语,谁再说一句我手上的扫帚就扫过去。”初阳说。
  于是,众人又看向他,眼神质问道:说话的不就是你吗?
  好吧,他不说了,否则自个儿非得打自个儿不可。他明显地察觉到近段时间自己的智商情商都下降了,连这场棋局都看不懂。
  到底是明来胜算大一点还是张阅宁的布局精一点?
  但是又半个小时过后,他算是明白了,不怪他最近智商直线下降,怪这二人棋逢对手高手过招,上课铃响了都没分出个胜负来。
  大家看得津津有味,愣是要等林熠叫了他们才肯回位置。
  观者意犹未尽,局者自难抽身,明来依依不舍地问林熠:“我可以继续坐这儿吧?”
  初阳道:“……你俩什么意思呢?明来,这是我的位置吧?”
  张阅宁:“就今儿晚上,把这盘棋解了他就走。”
  明来:“就一个晚上,你给我一个晚上。”
  初阳:“……”
  他哭笑不得,只得滚去明来的位置。
  林熠从初阳背影上收回眼神,咂咂嘴对二人道:“老陈要来了,你们赶紧想想办法怎么处理这棋。”
  她也知道他们舍不得收掉,先前也凑过来看了十几分钟,和其他同学一样期待着这盘棋的走向,所以她肯定是要包容着他们的。前脚刚离开,陈佳文后脚就踩着帆布鞋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卷子和教案本。
  这卷子毫不意外地引来同学们一阵哀嚎,陈佳文对此早就见惯不怪,也从不安慰他们,能做到冷血无情地马上就传下来然后说第二天早上她就要检查。
  前面传卷子传得一阵热乎,后面明来和张阅宁还在各自思忖后面的棋向。等把卷子传到他们这最后一排了才反应过来要把棋盘藏好。
  “放中间可以吗?”张阅宁问他。
  “用卷子盖住应该可以吧?我们俩都往外挪一点。”
  于是,前面两节晚自习这俩人都各自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独独能占据左右两边一点点空留出来的面积,连只手都搭不上。而张阅宁做笔记做得勤,就把笔记本搁在腿上,低着头记得勤快而认真,等他因为脖子酸痛而愿意抬起脑袋来的时候,看到明来在看他。
  明来说:“笔记本我看到了。”
  张阅宁微怔,但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道:“然后呢?”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
  张阅宁嗤笑着转起笔来,看着前方陈佳文写字的背影道:“不是下棋定输赢吗?”
  没听到明来的回应,张阅宁又补充:“你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然后喜欢的有多深?”手上的笔被转落,刚好陈佳文也写完了,回身扫视全班,最终视线停在他们这里。
  “你,明来,上来做一下第一道题。”
  张阅宁继续说:“在你们绝对都想不到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他了。”
  初阳闻言回头,脸上尽是焦急不安的神色。
  张阅宁的视线也转到初阳身上,在明来起身的那一刻又说:“和你比,我更让他有安全感。”
  明来站定,对老师笑了一下道:“抱歉,这道题我不会。”
  “为什么?”陈佳文明知故问。
  “我没听课。”
  陈佳文有些无奈,问张阅宁:“学委你呢?”
  张阅宁也站起来,抱歉道:“我也不会。”
  陈佳文笑道:“心思都没在课上是吧?想着那棋局要怎么解?”
  话才说一半,同学们就都笑了,看热闹似地盯着这俩人。
  “是。”二人异口同声。
  初阳不得不佩服这二人的频率,节奏快得像也是要竞争,生怕谁慢了一步就要被判输了一样。
  “好了,偶尔一两节课不听我不会追究,你们俩都是自觉的学生,我相信课后自己会想办法补回来的是吧?不像某些人,那个宋初阳,”陈佳文视线转移到初阳身上,“和周老师保证的把化学补到八十分以上,怎么没做到?还看看看,看什么呢?一整个晚上都在往后面递脑袋,要不你直接站他俩后面去得了?!”
  陈佳文的说话习惯就是,讲课快得像子弹,杀得你片甲不留。讲废话慢得如细雨,绵绵柔柔地骂你,让你无处可躲还于心不忍回怼。
  初阳收回眼神,合上手中的笔记本说:“抱歉啊老师,我的能力好像就到这儿了。”
  这话让陈佳文那锋利的眸子柔和了下来,她轻微叹了口气,翻了翻教案本说:“确实短板很难跨过去,也看得出来你们很努力,我欣赏你们承认自己不足之处的诚实,也欣赏你们对问题处理方式的转变,不再像高一那会儿了要伸拳头,打得人住院是吧?”
  初阳被陈佳文的细雨淋得湿透,想到肖君和乔新雪,内心就涌上一股愧疚。
  这位老师就是有本事洞穿他们的心思。
  这场细雨持续浇了好几分钟,又点了几个同学上去做题才让后面那二位坐下。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跟你在一起有安全感?”明来坐下,望着正朝他们这边走下来的陈佳文说。
  “还有……”明来勾起嘴角,笑得坦然而略带威胁性,“以你们现在的关系,还没有安全感这一说法吧?”
  陈佳文到了,她背着手看着二人道:“我对下棋也很感兴趣,就来看看你们是什么样的棋局舍不得收掉。”
  明来看向老师。
  而张阅宁垂着眸子,又不由自主地开始转笔。
  “我不会收的,你们的心肝宝贝呢,怎么,还要多久才解出来?”陈佳文说是看棋局,实则目光反复在二人脸上打量,又是一副看穿了他们心思的表情。
  见二人沉默,她又道:“这棋局……看起来好复杂,不过总是有解决办法的。但是,现在是在学校,解决不出来就别解了,这周是八班的夏老师值周,要让她抓到,你们就要被扣分了。”
  “好。”明来说。
  张阅宁把笔往化学资料书上一按,回应道:“知道了,老师。”
  作者有话说
  求评


第59章 棋局之解
  初阳从后面那三个人身上收回目光,往桌兜里掏出他整理书本时发现的绘本,一本厚厚的蓝色封面的绘本。里面全是漫画,三个短篇,一个中长篇。那个中长篇正是明来演讲稿里提到的写一个十九岁男生异地他乡打拼的故事。
  叫《蛹》,作者名是夏加尔·泥。
  这是明来的微信昵称,初阳也一直记得明来喜欢夏加尔,更能认出来这是他的字迹。
  第一个故事画的是一个三百年后还活着的人和已经死掉的人类发生战争的故事。第二个讲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回乡给一个十七岁的高三学生补课,却把那个学生给杀了。第三个讲的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二学生偷窥他暗恋了五年的女生,却被那个女生的男朋友把眼珠子挖了出来。
  而《蛹》是第四个,长篇,主角是一个同性恋,17岁辍学,去重庆打拼,遇到了一个愿意给他便宜租金的大学生。那个大学生就在本地读书,家里只有奶奶一个长辈,他的父母犯了过失杀人罪,还在牢里,他就靠收租过活。
  才画了几话,但开头有故事梗概和动笔日期,2017年1月1号。
  夏加尔·泥记录得很详细,是几点开始画的,当时的天气如何,在听什么歌。他记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呢?初阳想。在找情绪吗?他创作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他的画很潦草很疯狂,人物都是扭曲的,他写的故事好悲伤致郁,第二篇里画了那个男大学生把他的学生肢解的全部过程。
  明来……到底怎么样?
  初阳不知道,他从不知道。即使他们每个周末都会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他们的卧室就隔着一个转角廊道,他们的距离就只有一道门,可他从没偷溜进去过,他怕打扰他,他知道他嗜睡,知道他从不玩游戏也很少玩手机。那在自己学习和玩游戏的时候,他都在做什么呢?
  或者,他说他在睡觉的时候都真的只是在睡觉吗?
  初阳细细抚摸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下笔极深极重的漫画,心脏像被一大堆刺戳着一样难受。明来在他身边,可他不知道明来。
  明来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在孤儿院里经历过什么?去北京之后又经历了什么?他总是觉得自己不去了解是给明来空间,但是这种空间又把他推至够不到明来的远方,他像是被上帝用麻绳紧紧勒住了脖子,就挂在太阳底下炙烤。炙烤他的同时他看到了一座冰川,一座孤独的任他怎么努力都融化不了的永远冻结着的冰川。
  *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初阳如梦初醒,看清了前方陈佳文的脸,看清了白板上写得凌乱无比的化学式子,也看清了周围打闹起来的每一个同学的脸,可他回头,看不清明来。
  “嘿,一整个晚上都在看什么呢?”慕容衾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在他旁边的空位置上坐下了。
  初阳淡定地合上绘本,装出平常的嬉笑说:“管我干什么?”
  “啧啧啧啧啧。”慕容衾无比嫌弃他这个样子,“坐男朋友位置翻男朋友的东西,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要什么脸?这脸都在追他的时候丢尽了,我不要了。”
  “额,好吧,当我没说。他俩又开始了,要不要去看?”
  初阳回头,看到他们果真又开始下棋了,周围也已经站了好几个看客。
  他对慕容衾说:“我不去了,我做会儿作业,半期不想再在前三开外了。”
  “好吧。”慕容衾懒得再和他闲聊,摆摆手后一蹦一跳地挽着林熠过去了。
  初阳做个屁的作业,又开始看他看了前面几回的《蛹》。
  他能感受得到夏加尔·泥的绘法很露骨很狂暴。他解不出来其中的意思,但这让他不安,于是他想要在落下的一笔一画里寻找出作者的情绪。
  看得很认真,猜想和幻想以及分析都让他注意力高度集中,没看到从前门进来的夏春美。
  他们班很多同学都没看到,值周老师晚自习抽查是正常的事儿,每次到夏春美她都要特别关照七班大家也都是习以为常的,所以就没管,也就没提醒后面下棋和看棋都津津有味的那帮人。夏春美站定在一帮人后面,又盯了他们好几秒后前桌一个女同学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然后将背靠到后桌沿上抵了两下,把其中一颗棋子晃歪了这棋局中的二人才抬头。
  看棋的那几个男生也都慌张地转过身去,其中一个吓得赶紧把手中的卷子盖到那棋局上去做无用功。
  “一人三分,总的扣六分。”夏春美的声音还是很甜,脸也还是高原红,像个苹果。
  明来还在懵着,夏春美就一把把那张化学卷子捞起来往那几个男生面前丢,没丢过去,掉到了地上。她没管,而是又伸手将二人的棋子打乱,抓了一把塞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
  “怎么就要扣分了?”张阅宁盯着夏春美问。
  “现在是晚自习时间。”夏春美看都没看他,回答完的时候已经从后门走了出去。
  众人还是一脸懵逼,还是那个女同学又提醒:“收都收了,就别较劲儿了。”
  “是啊,重点是扣分,咱们班自打开学以来都没扣过分,这下好了,一下来个六分。”盖卷子那男生说完,郑重地拍了拍二人的肩后捡起卷子摇着头回位置了。
  “不是,我就不明白,下个棋怎么了?”另外一个看下棋的男生这时候了还愤愤不平,“是吧?扣分不说还要收棋子?让我们课间也玩不成,还不准我们做点自己的娱乐了?这要是校长值周他都不一定收的,指不定和我们一起玩呢,夏春美我真的服了,这么小题大做干什么?”
  “她向来这样。”张阅宁对那男生说。
  见象棋的主人都没什么可气愤的,男生也摇摇头回去了。
  “是吧?你知道的。”张阅宁问明来。
  明来没答,而是盯着前方初阳的背影。张阅宁顺着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又转回到他身上道:“怎么了?”
  前桌的女生又把后背靠过来道:“说实话,你们俩说什么我都能听到,我不是故意的啊,实在是你们男生讲话就是不知道避开。下个棋你说能比出个什么高下?宋初阳确实挺讨人喜欢的,但也不是你们这么定高下就能决定去留的工具是吧?我真为你们的情商堪忧。”
  女生的同桌也把后背靠过来,玩笑似地道:“要不你俩打一架吧。”刚一说完,就看到前方宋初阳站起来往前门的方向走去。猝不及防地,她后背靠着的桌子松了,一阵阴影盖下来,她调整好姿势仰眸,看到明来追了出去。
  她和同桌对视一眼,见同桌脸上露出了八卦笑容,眼神示意她往后看,她看到张阅宁也从后门追了出去。
  初阳实在气不过夏春美的行为,过去是要找她理论,同时把那棋子要回来。
  但是才刚过八班前门,自己就被明来逮住了。
  “实在气不过他又欺负你。”初阳看着明来,尽量用自己认为的温柔语气和温柔眼神解释。
  他看到明来的眸子里闪着像是泪花一样的东西,也许不是泪花,反正他的眸子常常发光,初阳分不清他什么时候难过,什么时候开心。
  “我是来跟你一起。”
  但明来给了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好。”他迅速点了个头,然后就看见张阅宁也追了出来。
  于是,三个人一起在九班门口找到了夏春美,夏春美好像抓到了一个在涂指甲的女生,然后把人家的整瓶指甲油都收了,那女生在和她理论。
  三个人就等在九班十班中间的大柱子旁边,目视过去,能从宽大窗子里看到九班和十班的全貌。
  然后初阳看到肖君居然坐在十班的讲台上!
  肖君转去十班了吗?当上了纪律委员还是副班长?而乔新雪坐在第一排,和肖君就一只手的距离。在夏春美走出教室之际,乔新雪向讲台上的肖君递了一张卷子,肖君对乔新雪又露出了那个阳光的笑容。
  夏春美出来了,初阳却还在盯着他们。
  明来悄悄拍了一下他的腰,微微勾头凑近他说:“走,我们过去。”
  “好。”初阳收回视线,与二人上前挡住了夏春美的道。
  一大三小就这么互相瞪着杵在十班教室外。
  “你们仨有什么事?”夏春美用她人民教师的风度保持着对学生需求的倾听和帮助。
  “我们觉得在班级门口不宜谈这件事,这个才会真的影响学生们学习。”初阳看她就得垂眸,一垂眸就没有气焰,但内心里的不忿还是让他的语气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震慑力。
  “行。”夏春美点点头,边往阳台走边说,“所以是还在为我刚才收棋子的行为不忿?觉得我做的不对?”
  明来气愤道:“您当然不对,所以我们才追出来,我们下棋没有影响任何同学,看棋的那几个男同学也没有讲话,就算是讲话了也不会影响周围任何同学的学习,您这么做未免让人觉得针对性太强。”
  “而且不是一次两次。”初阳接话。
  “谁说是针对了?针对谁?你们班还是你明来和你天天都安分不下来的宋初阳?”夏春美被这话气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还不给这仨回应的机会,“你又是谁?你跟着过来做什么?哦,和明来下棋那个同学是吧?棋子是谁的?不知道收了的东西只有周六回家的时候才能领回去?”
  “夏老师,棋子是我的,你实在没有任何权利收走它。”张阅宁比初阳高,眸子垂得更低,声音一出却无比有震慑力,初阳都吃了一惊。
  “学校规章……”
  初阳立即打断夏春美:“学校规章制度上没有明确规定不能在教室玩象棋,只写了手机iPad和笔记本电脑等产品,你要秉公办事就得熟悉了这些规章条例了再公正公办。”
  “就连九班那个女生的指甲油你也没有权利收。”明来也不给夏春美回应的机会。
  张阅宁理解了二人的意思,接得也很快:“你要公正公办,我们也要公正公讨,真理和正义是我们所有人的权利,你不能无视它鄙视它狭窄到只用一套学校规章就对我们肆意惩治。况且,我们没有错,下象棋没有错,在教室里下象棋没有错,在晚自习期间下象棋也没有错。”
  夏春美被这仨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连珠炮弹给说得一懵一懵的,呼吸更快更不畅了,捂着胸口作被他们吓得连连后退状,边伸手进口袋摸边说:“七班的三个男生,啊,我记住你们了,觉得我滥用职权故意针对你们是吧?你们班真是出息了,前脚刚出来一个作弊的,后脚又来三个讨伐的,你们周老师怎么那么出息呢?揽……”
  “这和周老师没有任何关系,别扯上我们老师。”初阳说。
  夏春美眼睛瞪得更大了,目光像吃人一样反复在他们三人间逡巡,“好呀,我还给你们,就你们要正义,就你们学生能耐,还能联合起来欺负女老师了。”
  说罢,她一把将那棋子扔到三个人身上,正正砸中了他们的胸口,后又顺着校服滚下去,掉到地上。
  明来蹲下去,一束变形了的矩形光束打过来。他捡起白光中的‘军’和‘炮’,递给伸手去接的初阳,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仰着脖子盯着夏春美,一字一顿道:“这不是‘欺负’,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才是真正的‘欺负’。”
  张阅宁和初阳都同时把目光从明来身上收回,望向了夏春美。
  夏春美这回是真的有意在后退了,她边翻手中的计分表边说:“你不要胡诌啊,说话诋毁老师,我上报等学校查明之后你们是要被开除的。”
  明来站起来,冷冷地说:“那你查啊,看看到底是谁诋毁谁,往一个十五岁孩子的桌兜里塞鸡蛋,在全班……”
  “够了!”夏春美闭着眼睛吼了出来,“今晚的事到此为止。”
  她搂着计分表往怀里塞,再又分别瞪了他们仨一眼,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往阳台那边的楼梯去了。
  明来闷笑了一声,回头,看到肖君站在他们身后。那束光就是从十班打开的前门泄过来的。
  他们并没有和肖君打招呼。
  倒是肖君先开口了:“我以为怎么了呢。”
  说完,他露出那个分不清到底是在笑还是没笑的表情,初阳一直看不透他。
  他忽然反应过来,他好像看不透每一个人。
  看不透张阅宁,看不透肖君,更看不透明来。
  他只认识自己,又好像正在变得不认识自己了。有一天他会变得连自己都看不清吗?
  他收回思绪,看着明来说:“我懒得跟他讲话,我们回去吧。”
  明来微扬了一下嘴角,回应他:“好。”
  三个人又一起往回走。
  初阳突然很烦躁,回去后要怎么交流?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诚如陈老师所说,他们都已经过了处理问题只会粗暴动手的年纪了,已经很会考虑后果了。
  这张蒙着三个人的窗户纸,早该全部捅破的。
  所以,他回身对跟在他后面的一左一右并排着的二人分别笑了一下,对明来是他自认为的温柔的笑,对张阅宁则是感激的笑。
  “谢谢你,张阅宁。我化学的能力真的就只到那儿了,学不进去了。棋子也拿回来了,咱们俩谁也不欠谁了,好不好?”
  说完,他释然地吁了一口气,没再管张阅宁什么反应,而是往右前方走了一步,拉上明来的手腕说:“下课我们去吃夜宵吧。”
  作者有话说
  求评


第60章 棋局之解
  初阳从后面那三人身上收回目光,往桌兜里掏出了整理书本时发现的绘本,一本厚厚的蓝色封面的绘本。里面全是漫画,三个短篇,一个中长篇。那个中长篇正是明来演讲稿里提到的写一个十九岁男生异地他乡打拼的故事。
  叫《蛹》,作者名是夏加尔·泥。
  这是明来的微信昵称,初阳也一直记得明来喜欢夏加尔,更能认出来这是他的字迹。
  第一个故事画的是一个三百年后还活着的人和已经死掉的人类发生战争的故事。第二则讲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回乡给一个十七岁的高三学生补课,却把那个学生给杀了。第三则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二学生偷窥他暗恋了五年的女生,却被那个女生的男朋友把眼珠子挖了出来。
  而《蛹》里的主角,是一个同性恋,他在重庆遇到了一个愿意给他便宜租金的二十一岁的大学生。那个大学生就在本地读书,家里只有奶奶一个长辈,他的父母犯了过失杀人罪,还在牢里,他就靠收租过活。
  初阳缓了好久都没缓过来,他看到《蛹》的动笔日期时就已经没法儿淡定了。
  2017年1月1号,夏加尔·泥记录得很详细,是几点开始画的,当时的天气如何,在听什么歌。他记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呢?在找情绪吗?他创作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他的画很潦草很疯狂,人物都是扭曲的,他写的故事好悲伤致郁,第二篇里画了那个男大学生把他的学生肢解的全部过程。
  他……到底怎么样?
  初阳不知道,他从不知道。即使他们每个周末都会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他们的卧室就隔着一个转角廊道,他们的距离就只有一道门,可他从没偷溜进去过,他怕打扰他,他知道他来嗜睡,知道他从不玩游戏也很少玩手机。那在他学习和玩游戏的时候,他又都在做什么呢?
  或者,他说他在睡觉的时候都真的只是在睡觉吗?
  初阳细细抚摸着纸张上密密麻麻的下笔极深极重的漫画,心脏又像被一大堆刺戳着一样的难受。他好喜欢明来,可他不知道明来。
  明来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在孤儿院里经历过什么?去北京之后又经历了什么?他总是觉得自己不去了解是给明来空间,但是这种空间又把他推至够不到明来的远方,他像是被上帝用麻绳紧紧勒住了脖子,就挂在太阳底下炙烤,然后他看到一座冰川,一座孤独的任他怎么努力都融化不了的永远冻结着的冰川。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初阳如梦初醒,看清了前方陈佳文的脸,看清了白板上写得凌乱无比的化学式子,也看清了周围打闹起来的每一个同学的脸,可他回头,看不清明来。
  “嘿,一整个晚上都在看什么呢?”慕容衾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在他旁边的空位置上坐下了。
  初阳淡定地合上绘本,装出平常的嬉笑说:“管我干什么。”
  “啧啧啧啧啧。”慕容衾无比嫌弃他这个样子,“坐男朋友位置翻男朋友的东西,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要什么脸?这脸都在追他的时候丢尽了,我不要了。”
  “额,好吧,当我没说。他俩又开始了,要不要去看?”慕容衾指着后排的张阅宁和明来说。
  初阳伸胳膊压住绘本再回头,看到他们果真又开始下棋了,周围也已经站了好几个看客。
  “我不去了,我做会儿作业,半期不想再在前三开外了。”
  “好吧。”慕容衾懒得再和他闲聊,摆摆手后一蹦一跳地挽着林熠过去了。
  他做个屁的作业,又开始看他看了前面几回的《蛹》。
  他能感受得夏加尔·泥的绘法很露骨很狂暴。他解不出来其中的意思,但这让他不安,于是他想要在落下的一笔一画里寻找出作者的情绪。
  看得很认真,猜想和幻想以及分析都让他注意力高度集中,没看到从前门进来的夏春美。
  他们班很多同学都没看到,值周老师晚自习抽查是正常的事儿,每次到夏春美她都要特别关照七班大家也都是习以为常的,所以就没管,也就没提醒后面下棋和看棋都津津有味的那帮人。夏春美站定在一帮人后面,又盯了他们好几秒之后前桌一个女同学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然后将背靠到后桌沿上抵了两下,把其中一颗棋子晃歪了这棋局中的二人才抬头。
  看棋的那几个男生也都慌张地转过身去,其中一个吓得赶紧把手中的卷子盖到那棋局上去做无用功。
  “一人三分,总的扣六分。”夏春美的声音还是很甜,脸也还是高原红,像个苹果。
  明来还在懵着,夏春美就一把把那张化学卷子捞起来往那几个男生面前丢,没丢过去,掉到了地上。她没管,而是又伸手将二人的棋子打乱,抓了一把塞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
  “怎么就要扣分了?”张阅宁盯着夏春美问。
  “现在是晚自习时间。”夏春美看都没看他,回答完的时候已经从后门走了出去。
  众人还是一脸懵逼,还是那个女同学又提醒:“收都收了,就别较劲儿了。”
  “是啊,重点是扣分,咱们班自打开学以来都没扣过分,这下好了,一下来个六分。”盖卷子那男生说完,郑重地拍了拍二人的肩后捡起卷子摇着头回位置了。
  “不是,我就不明白,下个棋怎么了?”另外一个看下棋的男生这时候了还愤愤不平,“是吧?扣分不说还要收棋子?让我们课间也玩不成,还不准我们做点自己的娱乐了?这要是校长值周他都不一定收的,指不定和我们一起玩呢,夏春美我真的服了,这么小题大做干什么?”
  “她向来这样。”张阅宁对那男生说。
  见象棋的主人都没什么可气愤的,男生也摇摇头回去了。
  “是吧?你知道的。”张阅宁问明来。
  明来没答,而是盯着前方初阳的背影。张阅宁顺着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又转回到他身上道:“怎么了?”
  前桌的女生又把后背靠过来道:“说实话,你们俩说什么我都能听到,我不是故意的啊,实在是你们男生讲话就是不知道避开。下个棋你说能比出个什么高下?宋初阳确实挺讨人喜欢的,但也不是你们这么定高下就能决定去留的工具是吧?我真为你们的情商堪忧。”
  女生的同桌也把后背靠过来,玩笑似地道:“要不你俩打一架吧。”刚一说完,就看到前方宋初阳站起来往前门的方向走去。猝不及防地,她后背靠着的桌子松了,一阵阴影盖下来,她调整好姿势仰眸,看到明来追了出去。
  她和同桌对视一眼,见同桌脸上露出了八卦笑容,眼神示意她往后看,看到张阅宁也从后门追了出去。
  初阳实在气不过夏春美的行为,过去是要找她理论,同时把那棋子要回来。
  但是才刚过八班前门自己就被明来逮住了。
  “实在气不过他又欺负你。”初阳停下看着明来解释,尽量用自己认为的温柔语气和温柔眼神。
  他看到明来的眸子里闪着像是泪花一样的东西,也许不是泪花,反正他的眸子常常发光,初阳分不清他什么时候难过,什么时候开心。
  “我是来跟你一起。”
  但明来给了他意料之外的答案。
  “好。”他迅速点了个头,然后就看见张阅宁也追了出来。
  于是,三个人一起在九班门口找到了夏春美,夏春美好像抓到了一个在涂指甲的女生,然后把人家的整瓶指甲油都收了,那女生在和她理论。
  三个人就等在九班十班中间的大柱字旁边,目视过去,能从宽大窗子里看到九班和十班的全貌。
  然后初阳看到肖君居然坐在十班的讲台上。
  肖君转去十班了吗?当上了纪律委员还是副班长?而乔新雪坐在第一排,和肖君就一只手的距离。在夏春美走出教室之际,乔新雪向讲台上的肖君递了一张卷子,肖君对乔新雪又露出了那个阳光的笑容。
  夏春美出来了,初阳却还在盯着他们。
  明来悄悄拍了一下他的腰,微微勾头凑近他说:“走,我们过去。”
  “好。”初阳收回视线,与二人上前挡住了夏春美的道。
  一大三小就这么互相瞪着杵在十班教室外。
  “你们仨有什么事?”夏春美用她人民教师的风度保持着对学生需求的倾听和帮助。
  “我们觉得在班级门口不宜谈这件事,这个才会真的影响学生们学习。”初阳看她就得垂眸,一垂眸就没有气焰,但内心里的不忿还是让他的语气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震慑力。
  “行。”夏春美点点头,边往阳台走边说,“所以是还在为我刚才收棋子的行为不忿?觉得我做的不对?”
  明来气愤道:“您当然不对,所以我们才追出来,我们下棋没有影响任何同学,看棋的那几个男同学也没有讲话,就算是讲话了也不会影响周围任何同学的学习,您这么做未免让人觉得针对性太强。”
  “而且不是一次两次。”初阳接话。
  “谁说是针对了?针对谁?你们班还是你明来和你天天都安分不下来的宋初阳?”夏春美被这话气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还不给这仨回应的机会,“你又是谁?你跟着过来做什么?哦,和明来下棋那个同学是吧?棋子是谁的?不知道收了的东西只有周六回家的时候才能领回去?”
  “夏老师,棋子是我的,你实在没有任何权利收走它。”张阅宁比初阳高,眸子垂得更低,声音一出却无比有震慑力,初阳都吃了一惊。
  “学校规章……”
  初阳立即打断夏春美:“学校规章制度上没有明确规定不能在教室玩象棋,只写了手机iPad和笔记本电脑等产品,你要秉公办事就得熟悉了这些规章条例了再公正公办。”
  “就连九班那个女生的指甲油你也没有权利收。”明来也不给夏春美回应的机会。
  张阅宁理解了二人的意思,接得也很快:“你要公正公办,我们也要公正公讨,真理和正义是我们所有人的权利,你不能无视它鄙视它狭窄到只用一套学校规章就对我们肆意惩治。况且,我们没有错,下象棋没有错,在教室里下象棋没有错,在晚自习期间下象棋也没有错。”
  夏春美被这仨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连珠炮弹给说得一懵一懵的,呼吸更快更不畅了,捂着胸口作被他们吓得连连后退状,边伸手进口袋摸边说:“七班的三个男生,啊,我记住你们了,觉得我滥用职权故意针对你们是吧?你们班真是出息了,前脚刚出来一个作弊的,后脚又来三个讨伐的,你们周老师怎么那么出息呢?揽……”
  “这和周老师没有任何关系,别扯上我们老师。”初阳说。
  夏春美眼睛瞪得更大了,目光像吃人一样反复在他们三人间逡巡,“好呀,我还给你们,就你们要正义,就你们学生能耐,还能联合起来欺负女老师了。”
  说罢,她一把将那棋子扔到三个人身上,正正砸中了他们的胸口,后又顺着校服滚下去,掉到地上。
  明来蹲下去,一束变形了的矩形光束打过来。他捡起白光中的‘军’和‘炮’,递给伸手去接的初阳,并没有站起来,而是仰着脖子盯着夏春美,一字一顿道:“这不是‘欺负’,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才是真正地‘欺负’。”
  张阅宁和初阳都同时把目光从明来身上收回,望向了夏春美。
  夏春美这回是真的有意在后退了,她边翻手中的计分表边说:“你不要胡诌啊,说话诋毁老师,我上报等学校查明之后你们是要被开除的。”
  明来站起来,冷冷地说:“那你查啊,看看到底是谁诋毁谁,往一个十五岁孩子的桌兜里塞鸡蛋,在全班……”
  “够了!”夏春美闭着眼睛吼了出来,“今晚的事到此为止。”
  说完,她搂着计分表往怀里塞,再又分别瞪了他们仨一眼,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往阳台那边的楼梯去了。
  明来闷笑了一声,回头,果然看到肖君站在他们身后。那束光就是从十班打开的前门泄过来的。
  他们并没有和肖君打招呼。
  倒是肖君先开口了:“我以为怎么了呢。”
  说完,他露出那个分不清到底是在笑还是没笑的表情,初阳一直看不透他。
  他忽然反应过来,他好像看不透每一个人。
  看不透张阅宁,看不透肖君,更看不透明来。
  他只认识自己,又好像正在变得不认识自己了。有一天他会变得连自己都看不清吗?
  他收回思绪,看着明来说:“我懒得跟他讲话,我们回去吧。”
  明来微扬了一下嘴角,回应他:“好。”
  三个人又一起往回走。
  初阳突然很烦躁,回去后要怎么交流?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诚如陈老师所说,他们都已经过了处理问题只会粗暴动手的年纪了,已经很会考虑后果了。
  这张蒙着三个人的窗户纸,早该全部捅破的。
  所以,他回身对跟在他后面的一左一右并排着的二人分别笑了一下,对明来是他自认为的温柔的笑,对张阅宁则是感激的笑。
  “谢谢你,张阅宁。我化学的能力真的就只到那儿了,学不进去了。棋子也拿回来了,咱们俩谁也不欠谁了,好不好?”
  说完,他释然地吁了一口气,没再管张阅宁什么反应,而是往右前方走了一步,拉上明来的手腕说:“下课我们去吃夜宵吧。”


第61章 心中郁结
  初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一哭就停不下来,他又想念妈妈了。他觉得自己不道德,觉得自己不配做陈尹的儿子。他在妈妈的房子里对明来做那样无耻的事,他第一次见到自己因为欲望而勃起,然后失控。他不是宋初阳了,他不是他自己了。他恨这样的宋初阳。
  他一个晚上都在失眠,嗓子又干又酸涩,胃不停地抽痛,吐了很久。看到薄弱天光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悲伤。和妈妈去世时一样的悲伤,好久好久都缓不过来。
  明来叫他起床了,但是他不想理。明来叫了好久,敲了好久的门,敲到吵醒宋先凌,然后宋先凌冲到他门边发火:“你他妈干什么?”
  “我……”他张开嘴巴想讲话,嗓子却嘶哑得难受,明明他很大声地回应了,却还是只能发出只有自己心里听到的声音。
  他怕宋先凌打他,就去开门,然后对他们笑着说:“早上好啊。”
  说完,这两个他很重要的男人都对他露出了悲悯的眼神。
  “我怎么了吗?”他问。
  然后明来的眼眶红了,爸爸的眼睛不再像无底洞那样令人恫吓了。
  “生病了?”宋先凌问。
  “应该着凉了,我去给你冲点感冒药。”明来说完,迅速跑掉了。
  他喝了明来冲的药,然后很多天没和明来讲话。他拿着他爸爸多给的买药的钱,去了医务室,又见到了羊毛卷医生。羊毛卷医生有个好听的名字——杨心吟。但初阳却从来没喊过,他觉得愧疚。
  “杨医生。”
  杨心吟连忙放下手机迎接他,领他到药导台前坐下,关心道:“怎么嗓子哑了?”
  “我……吹了一个晚上凉风,然后又张着嘴巴无声地哭了好久,能不哑吗?”
  杨心吟发笑,“怎么哑了还能说那么多话?”
  初阳只好闭嘴了。
  测完体温又配好药之后,杨心吟没把药给他的打算,就抱着手幸灾乐祸地看他。
  这女生绝对没男朋友,初阳心道,一天天闲得起劲儿。
  杨心吟看出来他想什么了,很轻松地甩了个白眼,“臭屁小孩,想什么呢?你姐姐我三十一了,结婚了,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初阳:“……”她有读心术吗?
  “说吧,你这次又遇到什么心理问题了?我可以带你去找王医生,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学校请了心理医生了。”
  初阳摇了摇头。
  “就这两天的事儿,哎,我们学校有心理问题的孩子还挺多,好多学生来找我谈心的,你不特别啊,大家都一样的。”
  我知道自己不特别,初阳想,我只是……可能有点欲望过火。他和他爸一点不像,当年他爸追陈尹追了好几年才追上,而且愣是十年了才把他给弄出来。
  他来这世界来得好晚,如果来早一点他就遇不上明来了,遇不上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了。
  如果遇不上明来,他会很难过。
  但转念一想,明来注定会走丢,苏青阿姨和明齐叔叔注定会去孤儿院领养他。所以就算自己早出生五年或者十年,他还是得遇上明来,那到时候他还会喜欢上明来吗?那时他大明来十岁或五岁,那他那天晚上不就是在犯罪?他要强奸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这问题好严重,他在犯罪。即使是同龄人也是在犯罪。
  “你倒是说呀!”杨心吟等得都好像没耐心了。
  “我,算了,我觉得这问题不能说。”
  “行,我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见得人也挺多了,对你不是特别感兴趣,你爱说不说。”杨心吟生气地把头扭了过去。
  “就是,我,那个,我没有妈妈。”初阳说得贼心酸,把自己都给说难受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就低头看着自己搅手指。
  “嗯。”杨心吟把头扭了回来,笑了。
  “我爸也不管我。”
  “然后呢。”
  “我,十二岁的时候吧……”他觉得喉咙干燥,然后杨心吟就递过来一杯水。
  他喝完后嗓子润通,讲得也够舒畅了,“我十二岁的时候,意识到我喜欢上了我的朋友,同性,但是当时不敢相信,就和他说我是乱说的。”
  “你和他说了?”杨心吟睁大了眼睛。
  “嗯,你十二岁的时候不也……”
  杨心吟给他竖了个拇指,又示意他继续说。
  “后来他去了其他地方,去之前我还和他吵了一架,把他的头打了个大包。”
  杨心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初阳是忍着性子在说的,他觉得这医生完全没有成年人的成熟风度,比他还幼稚。
  “因为他说我有病,我就打了,我就挺愧疚的,一直挂念他,他离开的时候我和他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后来上了初中吧,就老是想着他,我身边有人就跟我说这可以治的,我就去查资料,查到不可以治,我可难受了,我觉得自己命太苦了。”初阳快把自己说哭了。
  杨心吟却要笑哭了。
  初阳生气道:“你再笑我就举报你欺负未成年。”
  “好了好了,真的不笑了,我受不住了。你真的,我觉得你太有趣了宋初阳,我真的要好好夸夸你,要是你是我儿子就好玩了。”
  “……”
  “好,你继续说。”
  “我就查到,这病不能治。然后吧,就郁闷了。越是郁闷就越是想,想他变成什么样了,过得怎么……我跟你说这个干嘛,反正后来就是,我妈妈自杀了,我整个人就是down到人生无望的地步。”
  杨心吟终于没再笑了。
  “因为我爸特别爱我妈,我那时候就在病房,我还没说我妈做什么的呢,她以前是国华的博士,在研究院工作,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然后她就遇上了我爸,俩人好上了,她好像就因此放弃了在研究院的工作,和我爸生活在了径州。但是她这人又天生好动,在一个地方呆不长久,就到处跑,和她认识的朋友到处探险,拍照什么的,之后……就从南迦巴瓦峰摔下来了。我爸让我记住这个名字,让我以后去看看,让我感受我妈掉在半空是什么感受。”
  初阳真的流眼泪了,他自己都没发现。
  “还让我感受被摔的滋味,失去双腿的滋味,我妈妈被摔残疾了,回到径州来住院,住了半年,她当着我的面自杀了。我知道她喜欢花,就和我爸爸把病房布置成小花园,什么花都有,可是她偏要买蓝绣球,我就去买,还是没买到,回来的时候,她用花瓶碎片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
  杨心吟起身去到初阳身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不是你的错。”
  “我爸恨我。”初阳说。
  “为什么?”
  “因为我没看好妈妈,如果我没去买花,妈妈就不会走。”
  “那他当时在哪儿呢?”
  “他……我不知道,他经常很忙,他不上班的话妈妈就交不起住院费,他很忙。我只知道,他一直很忙。”
  “好孩子,他不是恨你,他只是也没走出来。他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他的脆弱,你知道,大人总是佯装强大的,因为他要让孩子有安全感。不是他的错,也不是你的错,命运待你们如此,你要驳倒命运。”
  “我怎么驳倒?我妈回不来了,我爸不会好了。”
  “活得漂亮,就是驳倒命运。”
  初阳擦掉眼泪,仰眸感激地看着杨心吟,说了句谢谢。
  杨心吟坐回椅子,问:“你不是要说这个吧?”
  “嗯……我的意思是,我的成长,都没人教我一些情感问题,还有生理的问题,虽然课上有教,还有书本上也写得很详细……”
  “很详细……”杨心吟饶有兴趣地问,“那你详细地读过了?”
  “肯定了,我这么爱生物的人。”
  “一个爱生物的人为生理问题烦恼?”
  “不可以吗?”
  “你嗓子不怎么哑了好像。”杨心吟又把桌上的水端起来递给初阳。
  初阳这回一口气喝完,再次道了谢,“准确来说,是欲望。”
  杨心吟含笑盯了他几秒才回答:“青春期不正是欲望蓬发的时候?有什么好烦恼的?”
  “确实没什么好烦恼的,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我更正一点啊,只是不喜欢欲望出来时候的自己,并不是全部的自己,难道你天天欲望蓬发啊?”
  初阳又愣了,他好容易被人抓住关键点。
  “是不是……对你喜欢的人做什么了?”
  初阳面对杨心吟,真的害羞不起来,很迅速地点了点头。
  “那你还真挺喜欢他的,不过……还没到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的地步,如果到了我说的三个‘真的’的地步,你一定会不忍心让他伤心难过,不忍心他难堪,甚至都不忍心他有一点点不好的情绪。”
  “我发现他不开心,我怎么做他都不开心。我就是忍受不了他有一点不好的情绪,我多想把我快乐的能力分一部分给他。”
  杨心吟泪光闪烁,微笑着凝视他。
  他有些迟疑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我信你。”杨心吟道,“那他不开心的具体表现是怎样的?”
  “他不笑,我以为他喜欢我,我和他在一起他会笑,但是,很少,而且笑得……就是,你能看出来他不是真心的笑。”
  “你和他在一起了?”
  “嗯。”
  杨心吟这回给他比了两个拇指。她思索了好久后,很是遗憾地告诉初阳:“如果他连和你在一起都不开心的话,只有两种可能。”
  她顿了顿,眼睛里冒着心疼,“第一,他不喜欢你,可能有一点喜欢,但是是可有可无的那种喜欢。你不要伤心,世界上好的男生多了去了,好好高考完,姐给你介绍,准帅,你要攻要受都行。”
  “什么?什么攻?”
  “哈哈哈哈哈哈,你真的……白活在这是时代了。”杨心吟收起笑容,担忧地说,“第二种可能,他心里有疾病,很严重,需要看心理医生。你不能刺激他,也要找机会试探一下,当然我说可能啊,不要到时候人家没病非得被你逼出病来。”
  “那……”初阳很激动,“那我应该怎么做?”
  “这就看你了,我又不认识他,你自己一定会比我有办法的。我能帮你的只有倾听……以及,偶尔让你觉得自己有长辈关怀。”
  杨心吟站起来,做足长辈模样背起手,扬起脖子,又垂眸看着他,道:“无论是哪种情况,你都不要难受,去面对,勇敢点。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个喜欢的人吗?还没爱过呢,一切都是屁。”
  初阳终于是心情舒畅了一点,心道,明来才不是屁,他是他想捧在手心里暖着的漂亮雪球团子。
  作者有话说
  初阳不哭


第62章 你开心吗
  和杨医生谈完话后初阳并没有立即去找明来,医生说得对,只有他有办法怎么试探怎么帮助明来。
  而他的方法就是静观其变,和明来保持着距离,不再逼他亲亲睡睡,连拉手也不逼,然后就恢复他们刚重遇那会儿的关系距离,那时候他还没给明来表白,明来也好像在弥补他而愿意天天和他在一起。他们就学习呀,吃吃夜宵呀,拉拉家常呀,和慕容衾林熠一起打打闹闹呀。
  就这么一过吧,十一月份就过去了。他始终没提那绘本的事儿,他觉得那是明来的秘密,连他都不愿意分享的秘密,他得尊重明来。
  接下来的日子都没什么特别的,虽然他和张阅宁还继续做同桌,但好在张阅宁不再管他的化学了,除非他实在不会了就亲自问,还和以前一样朋友的态度,但张阅宁对他好像多了几分耐心。
  以前吧,会骂他宋初阳你能不能别贪玩了,好好记一下这个方程式,至少得知道反应过后了生成什么吧?然后初阳就会苦着脸双手捂住耳朵说不能不能,我记不住。
  张阅宁拿笔敲他的脑袋,初阳再装委屈说再打就要傻啦。张阅宁就被他逗笑,说已经够傻了。
  之前不觉得和张阅宁相处那么“暧昧”,关系转变了之后回味起来,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了。
  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对张阅宁真的一次心动都没有啊!
  因为这份耐心,初阳意识到了张阅宁在刻意地远离他。
  他也乐意接受这份远离,对谁都好。
  圣诞那天是整个沉寂的冬季里唯一一次热闹了,从中午就开始下雪,到晚自习的时候地上的雪厚得一脚踩下去都能把裤脚给踩湿。
  高一那帮学生玩得尤其开心,放小礼炮,燃小烟花,送圣诞果,追着打雪仗,然后玩小游戏,输了的要站在食堂门口给第一个遇到的人表白,或者揪住楼梯口第一个下来的人抹颜料。
  反正他们有的是法子玩。
  明来拉着初阳在人少的地方踩雪玩,踩完一圈又一圈了,明来还是不说他到底要干嘛。初阳就忍不住问了。
  明来被追问了才肯说:“期末一完就得去集训,去长沙。”
  “这么远?”
  明来踩着雪向他靠近,很认真地解释:“画室大本营在长沙,那边的老师更专业,学生也更多更优秀,交流什么都方便,总之,这个学期的集训……”
  “我知道了。”初阳打断他,把厚外套裹紧,然后又把围巾拉起来将他自己的整个脑袋都裹住,只留两双圆溜溜的眼睛看路,看着前方一片干净没有脚印的雪,他小跑起来,想跑进那片雪里,想躺进去,想让雪把他覆盖,最好把他全部融化,永远都不要再见明来。
  不然,他总是让自己伤心难过。
  长沙,那么远。
  寒假,那么长。
  他跑得越来越急,滑得差点摔倒,也差点撞到玩闹的同学,有个玩游戏输了的学妹还想给他抹颜料,但是他都很快绕开了。
  他觉得自己很矫情也很作,就是很多不好的形容词都可以来形容他,但他就是受不了这一刻的情绪。随便怎么着吧,他停了下来,扶住双膝喘气,围巾早就被风吹开,脸和鼻子凉飕飕又红通通,还酸涩得要命。
  跑得足够远,这个宽阔的地带足够安静。是食堂后面那片没种树的区域,也没人跑那么远过来玩。前方围墙内外都一片雪白,连垃圾池都是雪白的。
  然后,他听到了谁慢慢走近、脚步踩在雪里的滋滋声。
  那个人从他身后给他戴了个头戴式耳机,《初吻》电影的插曲《Reality》在雪夜响起。
  met you by surprise,i didn't realize (无意间与你相遇,我却没有意识到)
  that my life would change forever (生命会因此改变)
  音乐纷绕,大雪飘飞,小心翼翼的气息侵入,像某种渴望的符号。初阳揣着巨大的惊喜回头,看到的是张阅宁。
  张阅宁对他说:“圣诞快乐,宋初阳。”
  “对不起,张阅宁。”初阳把耳机摘下来还给他,哭着跑掉。
  *
  寒假,苏青终于回家养胎,也住进了宋家的房子。
  实在没办法,家属楼那边没有电梯,又靠近殡仪馆,对孕妇各方面都不好。而宋先凌因家里有孕妇也经常回家吃饭了,回来的时候都会带一大堆营养品。
  更多的时候是明齐和宋先凌俩人一起回来。
  初阳打算去报个寒假班补习,理综和数学都补,他和明来谈恋爱这个学期物理和数学掉得厉害,每天熬着夜复习到两点了才勉勉强强还是保在了第四。
  于是寒假他的生活两点一线,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去最近的补习班,下午六点回家,然后和苏青阿姨一起等两位男家长下班。
  他很想明来,想要是他在就好了,这样他们两家人每天呆在一起,这栋冷清了好几年的房子就终于全如他的意热闹起来,谁都不差。
  明齐和家里的老人商量,过年一起来宋先凌家过,就不回去了,苏青的分娩期就在过年期间,要在海棠镇的话,出什么问题了也跑不及,很危险。要不是遇上过年,苏青是要在医院待产的。
  明齐太紧张了,他四十六岁,迎来了自己的第二个孩子。而苏青四十一岁,生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能不紧张不担心吗?
  明来告诉过家里人他们会在年前放假,即使画室不放假他也会请假回来陪着他妈妈,但是具体日期没定。
  所以初阳在补习班的窗口看到明来朝他们这边挥手的时候他是懵的。他怔然地看了站在香樟树下的明来好久,觉得是自己太过思念产生幻觉,但是他没想到,那是真人。
  真到不能再真的真人。
  他手机震动了一下,悄悄摸出来看,是明来给他发的微信。
  【明来:我在校门口等你,保安说什么也不放我进来。】
  【明来:应该快下课了吧?】
  【爱因斯坦·宋:还有二十分钟,外面风大,你去对面的超市坐会儿,点点吃的暖暖身子】
  发完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们的微信昵称,很像很像……
  平常他不爱玩微信,除了和家里人联系以及支付以外都不怎么打开,朋友圈什么的点都没点进去过,所以昵称是他当初申请账号时随便取的,因为身边有一本介绍爱因斯坦量子力学的书,他就随手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从来没变过。
  而明来……他是什么时候用的夏加尔·泥这个昵称这个笔名的?
  这么巧合吗?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发现?
  【夏加尔·泥:我已经回过一趟家了,给我妈说了出来接你。我们……还没出去玩过呢。】
  【爱因斯坦·宋:那她准我们晚点回去吗】
  【夏加尔·泥:准,所以我不吃了,等你下课再去吃。】
  【爱因斯坦·宋:好】
  其实翠堤湾附近没什么好玩的地方,这个小区离街心花园近一点,二人就步行去了那边。
  天色近晚,薄雾渐起,寒风凛冽,实在是很冷。初阳这次围了块焦糖色的围巾,搭配着白色短款羽绒服穿,脸又被冷风吹得生红,果真像一朵倔强着在冬季盛开的小野花了。
  俩人走得很慢,一路都遇到些小商小贩,明来一直问他想不想吃,他全程摇头。明来问他在想什么。
  初阳看了明来一眼,又很快瞥向马路那边。车辆疾驰而过,掀起阵阵迅疾的风,吹得人行道两旁的枝桠咯吱咯吱地叫响。鸟雀停在树梢,像是休憩又像是瞩目望向远方。
  “我在想,你为什么喜欢夏加尔。”
  “嗯……”明来认真思考,又走了段距离后回答他,“他活得很好。”
  “什么意思?”
  “他画了他爱人很多年。”
  明来说完,跨了一步挡在初阳面前,盯着他又再重复一遍:“很多年。”
  明来奔一米八三了,初阳还停留在一米七八,所以他要比之前仰更高的眸才能与明来对视,才能真正地观察到他的眼神。他观察不出来,但是能感受到明来比之前开心。
  “我知道了。”初阳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明来追上,与初阳并排,然后简单说了些在集训队里的事。初阳认真听着,但没像以往那样插嘴,或者絮絮叨叨地说些无关的话。明来能感觉到,初阳自那次“失控”之后,就不再缠着他讲话了。
  他大多时候只是很安静地看着他,观察着他。除此之外,他没再碰过他。
  “初阳。”
  “嗯。”
  “这段时间,我很想你。”
  “我也是。”初阳没有为此惊讶,回答得很快。
  “那……你愿意,和我牵手吗?从这里牵着,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初阳停了下来,但仍然没有看他,只是说:“不用勉强,不用为了报恩,不用为了心疼,真的,不必勉强。”
  “我是真心的!”
  初阳转身背对着明来,不让他看见自己那涌着泪花的肯定已经发红的眼睛。他真的太不争气了。
  他感受到身后之人缓慢地走近他,然后牵上了他的手。
  很安静,也很快。他的心脏终于从明来的胸腔跳回来,然后挠着他的心房告诉他,明来喜欢我,是真心的,不要再怀疑了。真的,不要再怀疑了。
  刚牵上,明来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爸。”明来没放开他,单手划了接听键,开了免提。
  “接到小阳了吗?”
  明爸爸的声音还是很温柔。
  “嗯,接到了。”
  “那快回来,就老宋,哦,宋叔叔家这儿,我们得把妈妈送到医院去。”
  明来放开了他。
  初阳又抓了上去,对他说:“没关系,不怕,不会有事儿。”
  作者有话说
  明来 这个人物好难写,我琢磨不透,我觉得他好像快乐不起来。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喜欢着初阳,可是拥有这些他依然快乐不起来
  为什么,人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被遗弃的
  他又是被拥护的
  他不上不下
  他忽明忽暗
  他在靠近又在远离
  ……


第63章 生命垂危
  回去以后,家里所有大人都在了。明齐还打电话给在镇上的爷爷说明情况,问老人家愿不愿意这两天就上来,电话里的老人家显得很开心,“来呀,怎么不来,我要来看我新孙子顺利出生呀。”
  几个人听得是面面相觑也都静默无声,只要明爷爷不像以前一样固执地呆在镇上就好,不然明齐就会两头都顾不好。
  但也不能把宋爷爷一个人留在那儿,所以宋先凌也打电话和他老人家说,这位老人家太好说话了,一听明宋两家要一块儿过年,开心得那是笑了半天。更多的可能还是因为苏青要生孩子,他反复地问宋先凌他能不能也跟着去医院陪护两天。
  “您得了吧,去医院还要我们照顾,两个孩子是表明了决心要呆在医院的,你们过去了也没地儿休息。”
  宋爷爷很失落地“哦”一声就挂了。
  宋先凌把手机扔到沙发上,转顾去看坐在苏青左右两边的两个大儿子,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解释道:“只是住院待产,你们那么紧张干什么?”
  明齐还在收拾东西,抽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笑着摇摇头,又继续整理行李箱中的物品去了。
  初阳压根不知道怎么回应,怕说错话他爸骂他。明来张口欲言,却又被苏青眼神示意给憋了回去。
  “没事儿的,妈妈都没你俩紧张。”苏青把明来的手拉到了自己肚子上,带着他轻轻游移,很是幸福地问他,“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明来含笑答:“你想要女儿还是儿子?”
  “我都可以啊,生了儿子的话可以当女儿养嘛。”
  “你喜欢女儿哦?”初阳抓住关键词问。
  “就你聪明。”苏青伸另外一只手去带初阳摸过来。
  初阳的指尖碰上明来的,苏青又把初阳拉近了一点,覆在明来的旁边,“你们两个哥哥呀,感受一下妹妹的小生命,她会踢人的。”
  初阳摸了半天,没感受到。
  “医生说,妹妹可能出来得晚一点,这段时间都不活泼了,改天她踢了你们再来和她打招呼。”
  后来去到医院他们才知道苏青说的“出来得晚一点”是什么意思,就是过了预产期,但苏青还是没有分娩的迹象。所以医生给她吃催产药物,两个小时后,苏青就被推进了产房。
  那天是2018年2月9号,早10点。所有人都到了,包括苏青在单位上的一些朋友,还有明来的一个大姨。产房外的人站了满满一排,明齐还要过去慰问他们赶车过来劳不劳累,他们哪里能让这个丈夫这么忙碌?就硬是把他摁在椅子上休息。宋先凌负责在他旁边摁他,明来和初阳就去接水给各位大人。
  而两位爷爷被安排在一个小办公室里坐着,离产房不算远,总是每隔几分钟就跑出来看一趟。
  时间实在太久了,明齐站起来在门口踱来踱去,又被宋先凌提着坐回去,过了半个小时吧,他又站起来,在所有人面前焦急地转。
  初阳从没见过这么镇定不住的明齐叔叔,明来也没见过,或者说除了宋先凌其他人都没见过,所以他们都对此没有任何办法。大家都知道明齐焦急痛苦,却不知道表现得非常淡定的明来心中也是何等的恐惧慌张,初阳反复捏他的手,但总是能抓到一大片潮湿。明来一紧张就攥拳头,然后手心就会出一大堆汗,他再用那湿透的手心揉太阳穴,把鬓角边的头发搓得乱糟遭一团。
  一行人从早上十点等到晚上两点,产房门打开,一个穿刷手服的手上沾着鲜红血迹的女医生走了出来。明齐第一个冲上去。
  “孩子顺利出来了,但是大人情况不太好,你跟我进去一下。”
  明来这时候了才撒开初阳也冲过去,急切地跟医生说他也要进去,但被宋先凌拦住了。
  于是他们又在外面等了五六分钟,就见明齐垂着脑袋走出来,双手紧抓着裤缝,指关节用力到骨骼凸起、泛白,好像马上要从他手上坠落下来。
  众人蜂拥围上去问医生说什么,明齐一边行尸走肉地行进一边说:“不太好,说是要签字,拿什么药,我去交钱。”
  “我去,爸我去,您先休息一下。”明来从众人后面挤开站到明齐面前,扶着他的双臂坐到原来那个长椅上。明齐点点头后把单子、银行卡、身份证以及一些必要物品都塞给明来。明来急着去接,差点没捧住,是初阳扶住他他才稳定下来的。
  然后二人跑着去缴费。
  叫他们提前来医院陪护学的就是这些流程,这一个星期过去,他们对此已经熟悉。只是还是会紧张,一路上都撞到好几个人,因为明齐那边有医院的人脉,他们不用排队不用做一些复杂的流程,很快就缴好,药也就很快流通。
  等他们乘电梯回去的时候,电梯门刚一开,就见一帮医生一边说着“让开让开”一边推着担架床往这边跑。担架床上躺着的是面色毫无血气的苏青,她的脸苍白憔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像被泡在河里三天三夜才打捞上来的僵硬的尸体,但是她的眼睛还睁着,她的手还被跟着跑过来的明齐握着。
  他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在电梯里相遇,苏青很虚弱地对明来笑了一下。在明来被医生赶出电梯的时候,苏青用尽全力对他说了一句话:妈妈不疼。
  妈妈,我不疼。
  那年明来做骨穿手术也是这么告诉妈妈的,真的,一点也不疼。
  苏青被转入了介入科,明来和初阳问清楚地点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明齐一个人颓然地贴着墙苦苦支撑着的样子。但是他们还没站定,介入室的门就又被打开,苏青又被这帮医生推了出来,又是焦急地呼唤明齐去摁电梯门。
  贴在墙上的那个男人像被一条鞭子狠狠抽打着没有方向而乱转的牲畜,转了好久才寻到电梯门,此时明来也刚好赶上,他问他爸要去几楼。
  医生们参差不齐的焦急声音又响起:“六楼,六楼,快点!”
  这次他们父子二人都跟着进了电梯。漫长的十多秒过去,电梯门打开,他们二人跟在医生们后面往一条狭长的走廊跑,所有人都像在进行最后的冲刺赛跑,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冗杂在一起,像一阵凛冽的风从他们耳边呼呼而过,刺得耳膜阵痛。
  在苏青被推进ICU的时候,他们都还能感觉到那阵风在耳朵里嗡嗡地回旋着,致使他们听不到现实世界的声音。有人喊他们,但他们只是累得跌在了地上,望着灰色的地板沉默。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医生又拿了一大堆资料出来让明齐签。明齐这时候了才活过来,一边迅速而颤抖地翻找着签字处一边哀求着医生要用最好的药,要救好苏青。
  “我们会的,请您放心。”
  后来又有医生过来,是叫明齐去新生儿病房看孩子。只有他可以进去,十分钟后,他含笑着晃晃悠悠地踱出来,说一切安好。
  是个女孩儿。
  他说,阿青,是女孩儿。你快好起来,是个女孩儿。
  五个小时后,ICU的门打开,好几个医生一起走出来,他们问家属在哪儿。
  明齐如梦初醒般地晃过去,医生告诉他,产妇暂时没问题了,不用担心。
  这一句话,让所有已经疲惫不堪的人都活了过来,不再涌向明齐,而是各自长吁了一口气后往墙边退了过去。
  退得最远的是明来,他含着笑,可是眼睛里又有泪花,像湖面的金光一样迅疾地闪烁着。他退去的步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沉着有力,他终于退完那条狭长幽深的暗廊,然后在转角处的时候停了一瞬。这一瞬,他的泪珠子滚出来,一颗一颗地,从他苍白发颤的脸颊滚到下巴,再在下巴处碰撞而散成晶莹剔透的水花,飘散在这栋让他一生都不想再回来的医院里。
  化成风,然后永远不再回来。
  *
  初阳在楼道上找到明来,他缩成一团靠在角落,角落上方有一个宽大的窗户,窗户上安了护栏,散进来的光被护栏分割成一束束规则的棱条,这些棱光拢在他身上,像座牢一样囚住了他。
  初阳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把他柔软无力的身体扳正面对自己,再把他埋在双膝之间的脸轻柔地捧起来,捧着他瘦削冰凉的下巴,看着他湿漉漉的仍在淌着泪水的双眼,贴上他炙烫的额头,亲吻他发潮凝结成缕的头发。
  感受他身上的寒白,安慰他空豁灰白的心灵。
  初阳忽然明白了,明来不是他私有的漂亮的雪球团子,明来是自卑的泥,是天空中游动的鱼,是一座遥远的冰川,是从鬼门关挺过来的小孩,是被养父母碰在手心的宝贝,是一个哥哥,是一个儿子,是一个会流很多眼泪会出很多汗水会变得又脏又臭的一个平凡的人。
  一个平凡的人,他会不开心,会没有安全感,会不懂得什么叫爱但是永远知道感恩,面对自己的索求他会迷茫无措,他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恐惧和慌张,因为知道这一切不是真的属于自己,现在属于另一个人了。这样的失去又让他感觉到轻松和无措,他未来会再拥有什么?会失去什么?
  所有一切,初阳都明白了。
  他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搞清楚明来是谁,然后在一场无声的离别中知晓了他的一切。
  明来早就应该这么哭的。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


第64章 童心王国
  明来的大姨离开医院前给苏青女儿包了一个大红包,当时明来和初阳也在场,要不给吧,就显得太偏心,要给吧,就两个都得给。
  “大姨,我的呢,我的呢?”
  还没决定好,这俩孩子中不要脸那个还自己要了……
  苏青被逗笑,对着怀中女儿说:“你看,活泼一点这个就是小阳哥哥,脸皮和他爷爷一样厚。”
  他大姨笑得不行:“都这么说了,你给大姨我再说两句新年祝福,我就给。”
  “那就祝大姨永远年轻漂亮,旺旺吉祥,打牌赢钱,快乐不断。”厚脸皮的初阳说。
  “够了够了。”大姨摆摆手,“就你会说,咯,你是弟弟,就给你一个小的。”
  初阳假装垮脸,然后跳到苏青病床前,晃着手里的红包说:“妹妹,你看大姨给的红包。我厚脸皮要来的,存着给你买礼物啊。”
  “小明呢?”大姨从初阳身上收回视线,转而对靠在墙上的明来说。
  “那就祝大姨,无病无痛,幸福安康,也祝表哥表嫂表妹事业兴顺,未来都是繁花锦程。”明来说。
  “好,还是明来会说。咯,你是哥哥,给你个大的。”
  初阳:“……”
  说了谢谢后,俩孩子一起送大姨出门,在医院门口撞上刚备餐回来的明齐,于是俩长辈在那儿推拉了半天,但结果还是大姨必须得回去了。这大过年的,还有好多亲戚要走。
  明齐劝不住,就只好让俩孩子把饭先送回病房,他再送大姨一程。
  医院路段车辆不多,路道两端都有常青大树,虽然还没响晴,但温度逐渐回升了。
  温暖光煦中来来去去的人,尽显出焦急的神色和匆忙的步伐,很难看见像他们俩一样喜悦得相视一眼就能笑出声来的悠闲角色。平常呆在医院没时间玩,这会儿溜了趟空闲出来,初阳怎么样也得拉着明来慢慢走,多一分相处,他就多一份快乐。
  踏上通往住院部的那条路,他问明来:“这都两天了,还没问过你,感觉怎么样?”
  明来噙着笑认真回答:“我妈没事儿,我就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初阳听懂他的意思,只是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吃醋,毕竟苏青阿姨之前可是把所有心力都放在了他身上,“你觉得你妈以后会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管你?”
  “我都长大了,你担心什么?”明来道,“你反反复复纠结这个问题,是因为你想要这份关心,我看得出来。”
  初阳:“……”
  倒也的确如此。
  明来和煦一笑,“你想要什么,拥有什么,害怕什么,我都能一眼洞穿。”
  说完,他伸手揉了揉初阳脑袋,后停在了初阳敏感的耳垂地带。
  初阳见周围有好些路过的人,就挺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正羞赧时,又听那个忽然变得好温柔的人说:“但你也要爱你自己。”
  明来温柔的脸庞上,因为一缕清风徐来,将那笑容和清明的眼神荡漾出新的灵性。初阳心里恸然,觉得此时此刻的明来和以后的每时每刻的明来,都会是他最爱的明来。
  “好。”
  明来晃了晃另外一只手中的保温饭盒给初阳看,说他们该回去了,等一下就到饭点,不要耽搁到他爸都到了他俩还没到,不然会被说。
  二人这才往住院部走去,走到一楼大厅时,初阳忽然看到一个很眼熟的男生。那男生和明来差不多高,站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在缴费处排队,单手拿着手机在玩游戏,另外一只……袖管里空空荡荡的。初阳惊大了眼睛要往前凑过去看,却被明来拉住,“要被你看到他手臂,他会难堪的。”
  “我想和他打招呼。”初阳道,“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就是当时念慕容日记本那个,你还记得吗?”
  那男生敏觉性地往他们这边看过来,初阳立即怔住了,原本要走过去的步伐像被冻住了一样挪不动分毫。那男生的神色从茫然变成了难堪,然后他回看了自己的断臂一眼,再朝二人看过去的时候脸已经涨红了。
  之后他迅速低下头,似乎是假装又继续玩起了游戏,单手拇指在屏幕上敲击得飞快,之后他再没把头抬起来过。
  “走吧。”初阳失落地说。
  苏青病房的窗户口能看见路,也能看到明齐把姐姐送上了出租车。
  她笑着从枕头边摸索出手机给明齐发微信,发完,就看到两个瘦瘦高高的身影闪了进来。
  初阳闪得尤其快,一边闪一边说:“苏姨,你猜刚才我们在一楼遇到谁了?”
  明来把饭搁在旁边的物品柜上,也转身等着初阳讲下去。
  “嗯,谁呀?”
  “阿雕,我们俩的小学同学,哇,他长得好高,和明来一样高。”
  苏青笑着逗弄怀里小孩的脸,时不时才朝他们投去眼神,问道:“他来医院干嘛呢?”
  “他……他手被砍了。”
  苏青手上动作一顿,眼神也定在初阳身上没再收回去,喃喃道:“怎么会?”
  “世事无常。”明来说。
  “我们都没敢和他打招呼。”初阳道。
  “不用刻意躲着,正面碰见的话,还是打招呼吧,不然万一被人误会。”苏青说。
  “嗯。”初阳和明来对视了一眼,黯然地低下了头。
  晚上他们不用再在医院陪护了,就自己坐巴车回海棠镇收拾点要带回学校的东西。
  两个老人都还在翠堤湾,镇上的屋子就没人住。他们俩要在那儿单独住一个晚上,临走前苏青还不放心,左交代右交代的,重点只有一点,关好门。
  “过年期间,人多繁杂的,小偷最多了,还有疯狗什么的,你们要注意关好门。不能粗心大意。”
  初阳开心道:“苏姨,保证把家看好了不丢一样东西。”
  “好,阿姨信你。”苏青说。
  *
  车窗外的远山矮小,隐隐勾勒出蜿蜒线条,车子行驶了好久,却也总是开不出这线条围出来的边缘。
  每次坐车初阳都有一种他们就在一个大碗边缘转的感觉。
  大片大片的绿田延绵不出尽头,就像夏天循环不出任何新意一样。
  他们坐在倒数第二排,初阳靠里,却也还是把脑袋靠在明来肩上,一直揪着他的手玩。
  “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阿雕吗?”
  “嗯。”
  “我听说中考完就被砍了,当时他爸赶过去,拿着断手想安上,但是……初阳,我们珍惜好我们的生活就好。”
  初阳动了动身子,好让俩人都坐得舒服一点,“你有想过未来吗”
  “未来……还没有。”
  “我觉得思考未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初阳看着外面延绵的绿田说,“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去旅行,最好是自己开车,我们去挪威看极光、去南迦巴瓦峰感受高空的风,去冰岛体验像你一样冰冷的气温。”
  说完,他扬起嘴角轻声笑了,像栖居在夏夜的清脆蝉鸣,跟随窗外的风、跟随少年的理想去往未来的可依之地。
  初阳想,也许他对明来的感情已经不是喜欢那么简单了,和明来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幸福得不真实,以至于他忍不住想时时刻刻告白:“明来,我觉得喜欢你,是我做过的最美丽的事。”
  “初阳。”
  “嗯。”
  “回来见你,也是我做过的最美丽的事。”
  初阳抬眸,望着他的明来。不知道此刻是真是假,明来竟然也说这些胡话。
  而且……明来的气息还浓烈了起来,呼吸节奏也乱掉,眼神迷迷蒙蒙的。他闭上眼睛,闪烁的光线照在他细长颤抖的睫毛之上,像跃动的精灵抖落下一个个会飞走的音符。
  不可控地,他在初阳额头亲了一下,然后也靠着他的少年,和他一起去往一个没有死亡纠缠的明亮世界。那里是初阳所描绘的未来,辽阔的冰岛和绵长的公路交替在他脑海犹如电影一般上演,有的时候还会出现一些自己画作中的建筑,他们二人就行走在画里,伸手就能触到柔软的云彩。
  然后他们踏上一片草原,驰骋在奔放的自由王国,那是初阳的语言里衍生出来的神奇的王国。
  他们离开了现实世界,去往了那个王国。
  *
  俩人到家,收拾完东西也才五点。又因为阿雕一事忽然想去小学转转,于是他们换了身休闲的干净衣服就出发。
  小学没怎么变,他们一眼便看见那扇标志性的蓝色大门。
  初阳和明来走到保安室窗边,把头探进去,没看到什么人,但看到监控屏幕上操场那边有小孩子在踢足球。
  初阳瞬时兴奋起来,揪住明来的胳膊问:“我送你的足球还在吗?我想踢!”
  “早就没在了。”
  “为什么啊?”
  “那次和你吵架,一气之下戳爆了。”
  初阳撅撅嘴,放开了他,往前方走去,“那我不管,你得陪我进去找小孩们玩。”
  “想试试看我体力恢复的怎么样吧?”明来拆穿他。
  初阳也不否认,“对啊,如果你实在跑不动的话就站在旁边看我。”
  “可是能进去吗?”
  “当然能,我就不信圆头叔不认识我了。”
  初阳跑进林荫道里,仰着头四周张望,想找到保安的身影。
  夏天的光线总是柔和的,初阳穿了件白T恤,他往那光影里一站,只轻松地露出一个笑容,就很美好而令人心动。
  这位仿佛置身于青春电影里的男孩正仰着脖子寻找呢,脸颊上忽然就传来一阵温暖的触觉,他吓得呆立在原地。
  来自明来身上的清香味道散了一些到他的鼻腔里,他嗜馋似地抿起嘴唇,喉咙不适地滚动了一下,也忍不住咽了口水。
  没过几秒钟,那触觉消失,清香却一直留在他的心脏深处,甜甜的,温润他的心。
  然后,明来的声音传来,竟是颤抖的,“你很好看。”
  “是……吗?”
  俩人谁也没看谁,安静了好几秒。
  “好了好了,赶快进去。”初阳缓过来,拉着人去向足球场。
  还没落脚,身后便传来一声怒吼:“你们是谁?谁允许你们进来了?”
  他们一齐回头,连草坪上正在玩乐的小孩子也都齐刷刷朝声源看过去。
  那人正是初阳口中的“圆头叔”,人如其绰号,挺着一个圆大头,现在肚子也圆了,跑得一颠一颠的,脸颊上的肉块跟着抖动,眉毛拧成一股麻绳般,极其粗犷。
  初阳招手回复:“圆头叔,你好呀!”
  圆头叔还没完全跑进来,两人就迎过去,急忙扶住刹车后没能站稳的圆头叔。
  “你们,你们,是谁呀?”圆头叔喘着粗气问。
  “叔,我们是明来和初阳!”明来回答。
  “哦?”圆头叔喘好了,仰起头来打量他们,“那也不能随便进来!”
  初阳指着已经继续踢足球的那几个小孩给圆头叔看,“不止我们,那儿还有一堆小孩呢。”
  圆头叔顺着初阳的手指看过去,又对二人说:“那是学校宿工家的小孩子们。”
  圆头叔口中的学校宿工即是住在学校修理设备、管理园林或是整修学校建筑的工人。
  和保安们一样,一直住在学校里。有的外地老师也住学校宿舍,镇子上的房子难买,大多都是像初阳和明来家这样的独立户所,自己家土地上盖的。所以学校专门修了平价的公寓给宿工和老师们住。
  “你们进来干什么?”圆头叔继续问。
  “我们就是来看您的,您竟然不记得我了,圆头叔!”初阳故作伤心道。
  圆头叔挠了挠脑袋,然后“啊”的一声,立马揪住初阳的胳膊激动道:“原来是你,羊崽子?”
  圆头叔也给当时的小调皮起了绰号,羊崽子,随口唤的,觉得还挺可爱,也就一直这样唤。
  然后他又看着明来回忆,额头皱起一片片涟漪,就在那涟漪马上聚到一块去的时候,他又大喊一声:“哦,小明同学!”
  那涟漪疏然荡开了。
  “是我们。”明来也高兴他还记得自己。
  “你们都这么大了?我去,长这么高?”圆头叔一边说一边又用圆手指比划俩人的身高。
  “欸,站直,我看高多少!”
  他们听话地挺直腰背,圆头叔观察一阵,摸着下巴说得认真:“起码得有两三寸了,羊崽子,你怎么还是长不赢你哥啊?”
  “没有!叔,我还要长的。”初阳不服气。
  “还会长的,”明来眉目舒展,嘴角也小幅度地扬着,“会长得很高。”
  “到时候就压制死你。”初阳被哄开心了,一脸嘚瑟。
  仨人简单聊了下小学时光后,圆头叔回头看了一眼校门道:“那行吧,你们自个儿转转去吧,我得先回岗位了。”
  这下初阳和明来自由了,他们逛了会儿后就去足球场,这一进去那帮孩子就全全朝俩人围过来。
  一个头发长长的红脸蛋小男孩抓住明来的大腿问:“哥哥,哥哥,你们是谁呀?”
  初阳代替他回答:“他是你们的师哥,你们都上学了吧?”
  一个声音甜甜的扎了条小辫子的女孩随即问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要和我们踢足球吗?”
  “是的,我们踢足球老厉害了。尤其是这个师哥!”初阳指了指被抱着大腿而不知所措的明来继续说,“他小时候老给我们班拿奖。”
  “那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不也在吗?”明来道。
  那个抱着他大腿的男孩子依然不放手,似是找到救星了,甜声恳求道:“哥哥,哥哥,那你加入我们,踢赢对方。”
  小孩指着初阳的方向,本来指的是初阳后面那四个小孩,但是从明来的视线看过去,完完全全就是指的初阳。他不由得一笑,也被勾起了兴趣,不再考虑其他,只为身边这四个自动站在他旁边的小孩。
  初阳胜负心渐起,对着小孩和明来下战书:“那就来啊,瞧好了,看我不踢飞你们。”
  *
  一方只能五人,以初阳和明来为中锋带队,其他则是守门员,前锋、中卫和边锋。
  排置好位置以后,初阳大义凛然让明来开球,明来的胜负欲也在初那傲娇神情下被激发出来,一个箭步跨过去,球就被踢出老远。
  初阳转身追球之际还不忘为他竖一个大拇指。明来洋洋得意,随后跟着本方队员追逐足球。
  小孩们都各行其职,虽然慢一点,但都很激灵,知道怎么追人拦人。初阳很快就追到球,寻好位置准备射向球门。明来看着初阳气势汹汹的样子,不免得担心守门难以控球,于是在初阳出脚前赶紧提醒道:“你轻一点儿,别伤到孩子。”
  “我知道!”初阳对他露出得意的微笑,一瞬间球就被射出去,明来回头看时,球已经进门,而小孩呆呆地站在旁边。
  接着来第二轮,是明来抢到球,也是一样的稳进球门的结果,很快比分提到10比9,明来落后一分。但玩了只不过十来分钟,他就已经开始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而初阳兴致正高潮,不停地挑衅对方。
  小孩们有点急,前锋的是那个抱明来大腿的孩子,他愤怒地看着初阳,眼睛浴着火,似乎要把初阳给烧了。
  在初阳开球之后,那小孩飞快跑到球的位置,回身一脚螺旋踢,球就飞到了……明来的膝盖上。
  明来忍住痛,准备绕开对手去追球射门,但是对方队员紧跟在他的前方,无法快速移动,尤其小孩个儿不高,明来跑得紧一阵儿松一阵儿的,他只能把球踢给前锋。
  但是挡住他那小孩离他越来越近,明来出脚前吓了一跳,怕自己踢到对方,于是没控制好距离,在重心已经完全偏向前方的时候收脚,球跑偏,人也滑倒了。
  那个小孩瞬间把球踢出去,球像一团火那样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而在影子后面,初阳急切地朝明来跑过来。
  小孩这才发现明来摔倒了,他看着初阳在明来面前蹲下,立马挽起裤腿查看,只见明来脚脖子那儿磨破了一大片,正有细密的血水从瘦骨里渗出来。
  “没事儿。”明来说,“先看看小孩。”
  初阳很是忧心,但也只能先去看那个小孩,问他:“有没有伤到?”
  小孩害怕极了,他撅起嘴,摇了摇头后,两大滴泪水就滚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有点超现实了,文中大概还有一处这样的描写


第65章 他变乖了
  把那些孩子都叮嘱好安全回家后,初阳和那个抱明来大腿的男孩子俩人一同把明来送到了附近的诊所。医生给明来上了药包扎好,叮嘱说洗完澡要及时换药。
  初阳问医生:“要来诊所换吗?”
  得到医生的一句反问:“就这点伤还要我亲自帮忙换?”
  初阳立即摇头,敢情这位中年男人心情不是很好。
  医生递给初阳一小袋子的药,冷漠地说:“一百二十块!”
  “好好好!”初阳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那小孩在旁边一直低垂着小脑袋,很是自责,认为就是自己那一球踢得太猛害大哥哥摔了。
  走出诊所,初阳蹲下去又对孩子交代:“你看医生都说不要紧了,现在放心了吧?天快黑了,你快回家去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然后告诉其他小伙伴,我们以后还会来找你们玩。”
  “哥哥,对不起。”小孩又抓住一旁明来的大腿道歉。
  “不是你的错,弟弟。”明来摸摸孩子的头,嘴角一直浮着笑容。
  孩子见明来哥哥没怪他的意思,便也咧开嘴角笑起来,白白的小牙齿印在暮色光辉里。随即他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掏出两颗软糖,一颗递给明来,一颗递给初阳,“这是爷爷做的糖,请你们尝尝。”
  明来和初阳都惊喜又宠溺地接过,握在手心。明来又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和初阳哥哥去你家找你玩儿。”
  小孩用甜甜的声音回答:“我叫阿禹,哥哥,那你们什么时候来?”
  明来怔了一会儿,回答:“有机会就来。”
  阿禹又对他说:“爷爷的糖果店叫‘软月亮’,就在双星街十八号,名字标牌不太大,你要使劲抬起头才能看到,那个字是奶奶写的,哥哥,你要吃爷爷的糖,这样就变得甜甜的了,爷爷说,小孩子甜甜的招人喜欢。”
  阿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像碎星光。
  明来被他说的心里悸动,抬眸瞥了一眼初阳说:“但是调皮的孩子也招人爱的。”
  初阳的脸色忽然沉重起来,他歪过头不再看明来和阿禹。
  “那哥哥你一定要记得来爷爷的糖果店,我一直在那里。”阿禹摇着明来的手臂央求。
  “好,你放心,哥哥一定去。”
  劝了好一会儿阿禹才依依不舍地回家,明来和初阳送了他一阵儿,阿禹再三确保自己能回去初阳这才让明来停下来。
  “一瘸一拐的,不疼啊?”初阳不悦。
  “没关系,还能走,我们走回去吧。”明来伸手过去等初阳来扶他。
  初阳扶住他后,表情依然不悦。
  “怎么了?”
  初阳不说话。
  “你说说,你这样算怎么回事儿?”明来继续问。
  “你上来我背你!”初阳说完后就在明来面前蹲下。
  明来望着他的背影微笑,觉得不能让这好意飘走,就决定让他背一会儿。
  明来跨上去以后,初阳很快就站了起来,双手紧紧箍住他的大腿。明来高是高,但没多少重量,初阳走得挺轻松的。
  “你到底在冷我什么?”明来问。
  初阳又不接话,只是低头前进着。
  “你说不说?”明来用右手轻轻去挑逗初阳的喉结。
  “好了好了,快停下来,你这样我难受。”初阳说。
  “这会儿是哪里难受?”
  “你说我哪里难受?”
  “我不知道,总规不是心里边吧。”
  “下来!”初阳一边呵斥一边松开双手。
  明来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初阳给“丢”在地上。
  丢下他的那人走得迅速,也不回头看他,等他追上去时才发现那人已经脸红如前方的赤烈夕阳。
  明来半提着脚走到他旁边去,很自然地用自己的右手牵住他的左手。
  初阳有点难以置信地去瞧明来,见明来安详惬意得很,他便没挣脱。
  “我知道你还记着那天晚上的事儿。”明来牵着他往前走,“你不要难过,我们都会有这种时刻。”
  “知道了。”初阳垂着眸,心情仍然复杂。
  他确实觉得硬了没什么丢人的,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他只是,只是觉得,对着明来这样做,会……会恶心。他恶心自己。因为他才十六岁,却已经想要……操。
  他宁愿是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弄,而不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控制不住。
  *
  小的时候明来和初阳作为班级球队的强手,每年比赛都会参加,从来没有哪一场失误和受伤过。
  所以,对于给脚换药这种事,是明来活了将近十七年以来头一次经历。而且对方是初阳,一个他最近几天每时每刻都非常心动的男生。
  他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初阳上楼来了。
  “明来,你一定要多多尝尝我的手艺,讲真,你一直不知道没见你那三年,我都跟我爷爷乱七八糟地学了什么。”
  “学了些什么?”他提着脚半跳着走过去迎接初阳。
  初阳把碗搁在桌上,又去书柜边把陈尹淘来的一个复古红单人小沙发拉过来,扶着明来坐下,他自己就蹲在明来前面,欣喜地等着明来品尝。
  明来舀了勺细碎的银耳进嘴巴里,享受地细细咀嚼一番,然后给初阳竖了个拇指。
  初阳开心了,也自己吃起来。其实只是一道不能够得上“品尝”二字的简单银耳汤,但初阳就是开心自己给明来做了吃的。
  因为,明来吃得很开心。
  吃完后,他们依次去洗澡,洗完就是换药。
  “来吧,我也是第一次给人换药。”初阳像是头一次进入游乐园的兴奋小孩,招呼明来到床上坐下。
  明来依言坐好,把缠着纱布的左肢伸直,很小心地掀开睡裤。
  初阳拿过医药箱,朝向明来半跪下去。明来赶紧扶住他,“不要这个姿势。”
  “我什么姿势了?”初阳丝毫不在乎。
  “我承受不起。”
  “不是,我只是这样方便。”初阳微微无奈。
  明来见劝说无效,只能又从床上移下来,坐在地板上,好让初阳换个坐着的姿势。初阳笑着摇了摇头,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新的医用纱布。
  把需要的药都统统拿出来后,他还戴上一双医用手套,兴奋着对明来炫耀:“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医生?”
  “像……其实,我自己可以换的。”明来小声说。
  初阳赶紧道:“医生说了让我给你换!”
  “那……好吧。”
  初阳轻轻解开纱布的结,一圈一圈把它绕开,左手无可避免地会碰上明来的小腿肚。
  他其实很紧张,整个身体都绷得直直的,不敢再往下一步。
  明来催促:“你快点,好吧?”
  “哦,好的。”
  擦伤的伤口不深,但是面积大,初阳用棉签蘸了双氧水先替他清洗,然后再用红药水消毒,整个过程小心翼翼。
  十分钟后,明来问:“好了没?”
  “好了,好了!”初阳低头回应。
  明来把脚抽回,迅速站起来,留初阳自己收拾医药箱。
  初阳胡乱地收拾一通,立马跟上明来的步伐,俩人都到了衣柜处。
  “你跟着我干什么?”明来问。
  “你来这边干什么?”
  “没什么。”明来摸了摸耳垂,又绕开初阳去往窗边,但初阳也跟着他去到窗边。
  明来又走到门边吧,初阳就又跟到门边。
  这么绕了一圈后,明来也平静了,就说:“还想和我一起睡吗?”
  “我……”
  明来长叹了口气,无奈道:“明天要早起坐车回去,晚上还得回校。”
  “我知道。”初阳说,“我不越界了,就好好睡一觉行不行?”
  明来怎么会不知道初阳什么意思?但是看着那双纯澈又灵动的双眼,他真的实在无法拒绝,就撤回到床上,坐着等头发干。
  初阳又跟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坐了一会儿,他又去把窗子打开,冷风吹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要不?用吹风机?”明来问。
  “好啊。”初阳哆嗦了一下,走到衣柜那边,打开柜门拿出一个黑色的吹风机。然后他走回到书桌旁,又把窗子关上,干脆直接开空调。
  他把吹风机的插头插上,招呼明来过去。
  明来听话地走到他身边,说:“要不我先帮你吹。”
  “好啊。”
  明来开的是低档,声音和风力都不太大,手上的力道也轻柔。
  “快到你生日了,你有没有想要的生日礼物?”初阳问。
  “还有两个多月。”
  “但你也要重视,得提前准备。”
  明来手上动作一顿,表情也沉下来。
  初阳感觉到他的僵硬,便仰起头看他,“我说真的。”
  明来理了理初阳的刘海,认真道:“再当我一回模特怎么样?”
  “那也太简单了,再要点别的。”
  明来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到自己要什么,就说:“再加一个,要你平平安安。”
  “就这?”
  明来关掉吹风机,微笑着在那个红色沙发上坐下,“我身边的人平安比什么都重要。人过生日的时候收礼物其实很自私的,明明妈妈受了那么大的苦难才将孩子生下来,孩子却不记着她的苦难日,反而要单独在一边庆祝收礼物什么的,庆祝妈妈受难爸爸受煎熬吗?不应该给妈妈送礼物然后祝贺她挺过苦难吗?”
  “你受你妈的影响了。”初阳道明他的内心,“可是人过一年,也是挺过了苦难才好不容易过完的。我祝你开心快乐,是希望你不要再像去年一样经历苦难了。”
  “我知道。”明来看向窗外,神色越发凝重,语气也很沉,“我只是觉得,在庆祝生日的时候,稍微想一下妈妈……就不会再有任何委屈了。”
  谈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往沉重的方向偏了,初阳仔细思考了一下明来这番话,觉得明来和他分享感受的这一时刻很幸福。了解他并感受着他情感的这一刻,非常幸福。
  “好啦,不多想了,我会帮你完成生日愿望的。”初阳起身,拿上吹风机绕到明来身后。
  *
  一切都准备完毕后时间还很早,初阳提议看一部电影,俩人就一起钻进被窝,用iPad看。
  一部关于霍金的传记片《万物理论》。
  生命不息,希望不止。
  初阳看得很起劲儿,明来却在中途就昏昏欲睡。影片结束的时候初阳还在为霍金一生哀婉叹息,明来已经躺平身子睡得香甜了。
  他也准备睡了,但收了iPad后才感知到双腿酸麻,整个观影过程中他都一直曲着腿,现在血液不通,麻了。
  但他又不敢搞太大动静,会惊扰到明来,只好试着一点一点地挪。
  明来平常睡觉就很沉,像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动静是不会吵醒的。但是吧,这意外和他搞不懂的生理原因突然就让他右腿抽筋了。这点疼对他来说还能忍,但不能就这么放任着它抽着,只好冒风险把腿抻直缓一下,这一抻就踹到了明来。
  初阳:“……”
  明来反应得也很及时,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没事儿,啊。”他一阵羞愤,慢慢躺下去,又赶紧侧身面对着明来,发现明来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热吗?”他忍不住问。
  “我做了个梦。”明来迷糊地说。
  迷糊着的明来很乖,不是装给爸爸妈妈的那种乖,是像婴儿一样的纯粹地信任着身边之人的乖。
  “嗯,什么梦?”初阳觉得心尖像被羽毛轻轻挠着,很痒很舒服。
  “我梦到太阳掉下来了。”
  初阳愣住。
  他心里的羽毛掉落,淹进湖里,等捞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湿透了,变得沉甸甸的,挠不出那种痒痒的感觉了。
  “没事。”初阳轻轻刮了一下明来的鼻子,又细细抚摸他的眉心,“你旁边不还有一个小太阳吗?”
  说完,他把被子褪下去,没那么热了之后凑近了明来一点点,轻声说:“你可能在梦里和霍金相遇了,然后他成了你的老师,但是呢,你物理太差了,霍金就有点生气,一生气,太阳就掉下来了。”
  他感受到胸前被喷了一口热气,低眸一看,原来是明来在偷笑。
  “还醒着呢?”
  “是,你踹了我一脚,我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这样啊。”
  他的胸口又再被喷了一口热气,肌肤开始发烫。
  “我说的可能是真的哦,梦里的你和逝去的人相遇,那个时空真的存在,就像我们以前讨论的那样,这样即使我们俩当中有一个不在了,我没诅咒你的意思啊,我说的是,我们在那个时空,一定会相遇的,明来你相信平行……”
  初阳话还没说完,滚烫的肌肤上再被热气侵袭,这次的很散也更烫,而且持续不断……他垂眸一看,发现明来……在吻他?!吻他的胸口?!!!
  初阳脑子唰地一下空白了,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做梦还是什么。
  明来的双唇软软的,本来很温热,但是贴上去和他滚烫的肌肤一比,就显得清清凉凉的。那清凉的嘴唇贴了很久才褪开,他的肌肤却炙热得更厉害了,好像跳动了起来。
  “那天晚上的事,你不要有负担。”明来说。
  “我知道,我们还小,再等几年,等几年之后,我们都大了,然后你身体也好了,那时候再……”
  初阳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初阳!”
  “嗯。”
  “睡吧。”明来说完,主动搂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实不相瞒,原本的文名就叫《他变乖了》
  初阳:乖不了一点


第66章 秘密泄露
  他们定的车票是下午一点,就没调早上的闹钟。明来睡眠深,一般自然醒的时间是九点多钟,而初阳要比他早两个小时。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夜晚真的实在太热,初阳一醒来就下床去关空调,再开窗。
  然后他又去接了杯凉水喝,喝完回到卧室,也把门敞着,这样凉快一点。看明来实在睡得香,而他起早也没什么用,就又躺进去搂着人睡回笼觉了。
  宋先凌是八点回到家的,前一天去医院看望苏青的时候苏青和他说了俩孩子回家来拿行李的事儿,宋先凌就说不放心,回来看看,也不让他们费时间去等那车了,直接一趟把他们接回翠堤湾。然后他睡了个早觉,五点就起来开车回镇上了。
  路过双星街那边时,他停车买了两份早餐,想着这个时间点初阳应该是起了的,果不其然,儿子的卧室房门是开着的,餐桌上还有水杯。
  他将就着儿子的水杯去接了杯温水,边喝着边往楼上走。
  与平常无异的一个早晨,他没有任何表情地走到初阳的卧室门口,瞧见的却是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张宽大的床铺上,明来和初阳搂抱着睡在一起。
  亲密至极。
  *
  回笼觉睡得够香,初阳和明来同一时间醒来。
  明来揉着眼睛问他几点。
  初阳伸手薅了一把他乱糟糟的头发说:“可能九点吧。”
  他从枕头底下摸手机,摁开屏幕一看,十点十四分了?!
  初阳瞬间完全清醒,光着脚丫跑到衣柜处找衣服,忙忙叨叨地扒拉着衣架却半天选不出一件合适的来。
  明来走过去了才把他安抚好,“又不是补课的时候,也不是在学校,更不用去医院,今天是能睡到自然醒的一天啊!”
  说完,他将下巴抵在初阳肩上,手越过他的肩膀伸到衣柜里,不慌不忙地挑衣服。
  初阳脑神经一动,对哦,他慌什么?
  这么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瞥一眼,忽然感觉到……有点安静的压抑。
  明来把衣服挑好了,拿到他身前比着搭配了一下,觉得不错,囫囵地点了点头,而后去到另外一边换衣服。
  初阳没那个心思搭配不搭配的,换完后狐疑地走到门边,扒着门框往楼下看,没看到有人。再往前跨一步时,踩到了地上的水。
  一小摊水,有一段时间了,流得差不多快没了。
  是他弄洒的吗?他喝水的时候没上楼吧?他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扶着楼梯扶手像寻贼般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
  楼梯底端就挨着餐厅,行至此处,他看到了搁在餐厅上的早餐。
  原本惊动他察觉到异样的那颗神经在这一刻哗然一下断裂。
  他机械似地踱到窗边,拉开窗帘,却没看到他爸,也没有他爸的车。
  明来换好衣服下来了,手里提着初阳的拖鞋,问他:“你怎么又不穿鞋?”
  “哦,我那个,我还是觉得热。”初阳把手心上的汗胡乱擦在裤子上,像个做了错事儿的小孩一样慌乱地朝明来走过去,脚底很凉,地板很硬,他走得慌忙却没有声响,也许是他内心过度紧张把他的五官都封闭了起来,他明明在看明来,眼前却好像蒙上了一层白雾。他看不真切。
  他寻着白雾摸进,隔空拿走明来愣在半空的手上的鞋子。
  “你先去洗漱。”穿上鞋后,他推着明来往一楼的洗手间走。
  他封闭着五官的世界听到明来那像蚊蚋般刺进来的嗡音:“你怎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我好冷。我去穿衣服。”他成功把明来推进去,并替他拉上门。
  握着门把手愣了好几秒后,他反应过来要去厨房藏早餐,不能让明来看见,千万不能让明来看见。
  他知道,他爸来过了。因为水不是他洒的,是他爸洒的,那个水杯他原本放在餐桌上的,现在却一无所踪。
  院门也是开着的……
  他提着早餐跑出院门,路道两端都没有他爸的身影。他把早餐扔进垃圾桶,还不够,他又跑回院落找了个塑料袋扔进去盖住。
  他告诉自己,必须做到明来察觉不出丝毫异样的程度。
  *
  下午回到市区,他们再一道去医院看望苏青,看完后就要去学校了。明齐走不开身,就只能是宋先凌送他们,那时候快到晚饭时间了,明齐让初阳打电话给宋先凌,叫宋先凌带他们俩去吃顿饭。这年没好好过,回学校了又要一周才能回来,都没吃上好吃的。时间还很早,可以叫上两位爷爷一起。
  明齐说着,见初阳还愣着没动,就问怎么了。
  初阳抽回神思,回答道:“哦,我……”他看了明来一眼,明来也和他爸一样担忧地望着他。
  “我试试看吧。”他又把视线落回到苏青身上,苏青好像压根没在听他们讲话,拿着一个粉红色的毛茸茸的钥匙小玩偶扣逗女儿。
  他拿着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盛大浓郁的香樟树,忽然觉得六楼好高,高得头都晕了。
  “喂——”
  “那个,爸,我们今天要回学校了。”
  “哦。”电话那端的宋先凌很平静,与往日无异,但是这一个字之后,那边就沉默了下来。
  初阳等了好几秒后那边才又说:“我送你们去,吃晚饭了吗?”
  初阳苦笑着回头看了明来一眼,察觉到明来也在看他的视线后他迅速回转过去,道:“没有。”
  “那带你们吃顿饭再去。”
  “那个……爷爷们也还没吃,明叔让带上他们。”
  “知道了,你们自己先打车回来,我直接到翠堤湾。”
  这样简单几句话,却仿佛耗掉了初阳半生的气力。
  出门前明齐往明来手里递了三百块钱,又交代他每个晚上都打电话回来。
  “不用。”苏青道,“现在不用这么看着他了。”
  明来释然一笑,把钱放进裤兜里说:“有需要我会打回来的,爸,妈,你们辛苦了。”
  说完就要走,又被明齐叫住道:“给妹妹说再见。”
  “好。”明来走到病床边,弯腰伸手很轻地摸了摸妹妹的脸,如他爸妈的意说了句:“妹妹再见,哥哥下周回来看你。”
  初阳一直在自己的情绪里,一路上任明来怎么逗他都笑不出来,人不开心的时候真的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忽然更懂明来了,苏青怀孕的这十个月,明来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的。他还傻逼地去逼他闹他,全然不知道明来内心的苦痛。
  路上有点堵,车子一顿一顿的,初阳就被晃得难受,只好靠在窗边吹风,看着外面停止不动的车子和它们上方的高楼大厦凝思。爸爸肯定知道了,然后呢?他为什么要离开?是觉得……恶心吗?可是电话里他的声音又和平常无异。可是,那短暂的沉默,其实就是给了初阳确切的答案,宋先凌就是知道了。
  知道他和明来太过亲近,以至于抱着睡在一起。
  “你以前不晕车啊。”明来去探他的额头,发现没什么异样,“要不靠着我睡一觉?回去估计还得有段时间。”
  “好吧。”初阳将脑袋靠在了明来肩上,手被明来牵紧。
  初阳脑袋顶又感觉到了热气,应该是明来笑了,他记得昨天晚上明来笑的时候也会这样往他身上扑热气,痒痒的,他的心情就会好很多。
  现在也一样。
  他感觉明来自从她妈妈生了孩子之后放松了许多,笑得也多了。他很喜欢这样的明来。他忽然想起在小学那条林荫道上,明来偷吻他,还说他很好看。
  “上次你说,我挺好看的,是怎么好看?”
  明来故意拖延想了一会儿才道:“脱胎换骨那种可爱。”
  “是可爱吗?我不喜欢可爱。”
  “所以我说了脱胎换骨啊,去年这时候,你的脸都还有点婴儿肥,现在就没了,成熟了,是帅气了。”
  车子又顿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初阳差点扑下去,明来及时搂住了他。
  前方的中年司机边敲着方向盘边说:“今天开学,送孩子回校的车子多,哪条路都堵,我们也没办法,你们小孩子嘛,应该没什么事儿,就多忍耐一下。”
  “好,我们没什么事儿。”明来回应。
  “诶,你们俩是哪个学校的?怎么不回学校啊?”
  “我们得回家拿点东西再去。”明来说。
  “那要不我在你们家门口等你们?你说这么堵,我也不好再回这段路来了是不是?就坐我的车,我带你们走一条不堵的路,远是远了点,但不会像现在这么堵得水泄不通,很快的。可不可以啊,小伙子?”
  “不用了……”
  “哎,我跟你说,打车很难打的……”
  “叔,我们得去吃饭,后面真坐不了您的车了。”明来皱眉道。
  “哎。”司机烦躁似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车子发出一声尖锐鸣笛,然后他又不依不饶起来,“我是看你们去翠堤湾不远就没打计价表,现在堵在这儿他妈的路上堵这么久,还就十来块钱,你说我赚个屁啊赚?”
  初阳一骨碌弹起来坐直,回驳道:“那这还怪上我们了?你看看这外面的出租车就您一辆是吧?谁没被堵?是都不烦躁就您烦躁是吧?那要是不想送我们去我们在这儿下车得了,您再掉头去拉其他乘客啊?”
  司机大叔被吼愣了一瞬,估计是没想到一个大小伙子还敢不尊老不敬重地跟他吼起来,他张口就骂:“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啊,年轻人?在我车里打情骂俏是怎么回……”
  他正吼得起劲儿,却被忽然伸过来的一只手吓闭了嘴。
  明来手里的是二十块钱,根本没给他疑惑缓口的机会就牵着初阳下了车。
  因为处在水泄不通的马路上,他们没法儿立刻走远,就不可避免地听到身后出租车里飘出来的恶语:“甩二十块钱是侮辱人吗?年纪轻轻的,这么不敬重长辈不知道在社会上收敛起那脏德行,二十块钱了不起?有钱人了不起?告诉你们,你们给这车脏的这二十块钱都洗不干净,想吐?我还想吐呢。我操你妈的!”
  本来初阳已经走得很远了,但不知道那个司机大叔到底是吃了什么炸药,还把身子探出车窗来追着他们骂,不是他先没礼貌在先的吗?他们不是都走人了吗?为什么还要骂得那么难听?为什么要骂他妈妈?晚辈就没有发脾气没有吼回去的资格了吗?
  最后那句话把初阳内心的火苗一下点燃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开明来冲过去的,可是冲到车窗边与那个司机互瞪着的时候,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好多车辆都开了窗子,司机和乘客以及路人都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们。
  尽管他好像什么都没做错,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瞪啊,我看你瞪出个鸟来。我说的不对吗?拿二十块钱侮辱人,老子在这儿堵半天就他妈二十块打发人,还不准我也侮辱侮辱你们了?有钱人真会玩哈?”
  “操……”初阳捏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蹲下去,感觉到上方罩下来一片阴影。他的烦躁和怒火都因为这片阴影而消散了一点,唤了声明来后站起来,看到的却不是明来,而是他爸。
  作者有话说
  哦吼


第67章 收敛一点
  初阳已经记不清这件事是怎么处理好的了。他看到他爸那一瞬间他就散架了,骨头和血液都稀里哗啦地流了一地。
  他被明来拉着去了宋先凌的车里,每走一步都会遇到一双眼睛注视他,走了有多久呢,他记不住。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车里。
  “没事的。”明来说。
  他听不进去。
  “我刚才牵你了。”明来说。
  他还是听不进去。
  “宋初阳,你到底在慌什么?”
  他慌什么?他慌他爸!!!
  要是他爸是刚才那个司机大叔他都没现在这么慌,可是他爸是宋先凌啊!那个会骂他“他妈”的威严的宋先凌啊!
  这个父亲坐回了车里,没说什么,直接发动车子跟随车流往前开去。
  车内非常安静,挪到翠堤湾停车场的时候,他们还没下车,三个人就静静地坐着,初阳意识到他必须开口了,就喊了一声:“爸。”
  “不是你的错。”他爸无缝接下去,说得很急切,“你妈自杀,你把相机带进学校弄坏,你作弊,你和司机那件事,都不是你的错。”
  “叔,我先下去吧?”明来说。
  “不用。”
  然后呢?
  “还有你和明来的事……也都不是你的错。”
  他目视着前方,神情和眼睛都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人能看出来他此刻是什么情绪。
  “不是你们的错,是我没看好你们,我不称职。”
  初阳快要崩溃了。他觉得自己的嗓子正在被热油烫着,好烫好烫,他想说点话,可是肉已经被烫坏了。
  他察觉到自己流了一滴眼泪,立马就往窗边挪一点,以防他爸看见。
  因为他爸曾经对他说:你不能在我面前哭!
  所以那次他被发现偷拿妈妈的骨灰,他自以为硬气但实则很窝囊地转过身去了。
  这一次,他也要硬气,可是他挪到都抵住车门了,还是觉得不够,因为眼泪流了一滴就止不住。
  再也止不住了。
  像溃烂了闸门的水库一样,大片地倾泻出来,汹涌到整个车内都像被淹了一样窒息。
  窒息到听不见任何啜泣的声音,他憋得嗓子快坏掉了,可还是想着一定不能让他爸发现他哭了。
  “不准哭!”他爸吼了出来,“你他妈到底在哭什么?!”
  他吓得止住了眼泪,静静等待着他爸继续说下去。
  “是我不理解你们了吗?还是我打你了骂你了也嫌你不道德了?”
  正是因为所有他本以为他爸会做的这些都没发生他才哭。
  他不知道他爸变了还是他爸从来没变,他不了解他,他不知道他,所以他好难过。
  他从小到大都以为,他爸恨他。
  然而好像现在他突然明白,他爸爱他。
  原来在切实地感觉到爱的这一刻,人会想哭。
  “好了,不哭了。”明来挪到他旁边,递了纸巾给他。
  “我没……哭,只是流眼泪,不算哭。”初阳一抽一抽的,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爸的眼睛,好像泛着红。
  他又忍不住了,只能使劲咬着嘴唇坚持。
  “好了好了。”明来拍他的背,拍他的手,又给他递纸巾。他想让初阳好过一点,想让他感觉到自己能帮他,可是却又笨拙到只能拍来拍去。
  三个男人,各自手足无措了好久。
  终于等初阳冷静下来,他爸的眼眶也不红了。他揉着皱得一团乱麻的眉心问:“你们什么时候这样的?”
  明来放开初阳,主动挪到宋先凌偏头就能看见的位置,正准备开口,初阳就先说道:“我先对明来哥越界的。”
  就像那次他打肖君,爸爸对他发火,伸起手来就要给他一巴掌的那一刻,初阳也是这样及时挡在他面前,保护他。
  初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还在颤抖,他只好用用另外一只手来制止自己。
  “我对初阳有那层心思。”明来说。
  “够了。”宋先凌放下手,垂在方向盘上搭着,“这事儿我没法儿决定,得等你妈安定下来再说。”
  “什么意思?”初阳终于抬头,有点难以置信,“难道要你们来决定我们怎么样吗?”
  “你这会儿有力气跟我讨论了是吗?”
  “不管怎么样,我和初阳都会好好和你们商量的。”明来看着宋先凌的侧脸,说得沉着而坚定,“我们该是有自己想法和情感的年纪了,我和初阳也是认真的。”
  车内又安静了很长时间,最终,宋先凌对他们说:“下去收拾东西,先回学校冷静一下。”
  初阳和明来下车,刚关上车门,宋先凌的声音紧跟着传出来:“在学校收敛一点。”
  “我知道,爸。”初阳走到主驾驶车门外,他爸没看他,但他还是微微鞠了一躬。
  *
  他们是掐着时间点进的学校,东西都来不及放到宿舍,只能暂寄在宿管处。
  麻脸老师已经不记得一年多以前那事儿,所以对他们态度特别好,让他们跑慢点别迟到。
  但还是迟到了。两个跑得红光满面的大男生齐齐往门口这么一站,引来全班同学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欢呼声。
  周任插着腰杆走到他俩面前说:“怎么?取消家长会就都不拿晚自习当晚自习了?还以为是高一的时候不用上课是吧?”
  初阳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看到所有人的桌子上都已经堆了一大堆新书,讲台上有两大堆,应该就是他和明来的。
  新学期就被那么多人注视怪难受的,尤其是他又还老想着他爸说的那句话:“在学校收敛一点。”
  “怎么着了就一起迟到了?来……”周任给他俩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邀请他俩上台,“去,站上去,和他们解释解释,浪费的是他们的时间可不是我的时间。”
  “那现在不就挺浪费时间的吗?”初阳喃喃。
  “你说什么?”周任作势要打他,“还好意思?去去去去,给个合理的解释就放过你们。”
  底下同学又再一次欢呼了,一齐哄着他们往讲台上站。
  终于站上去了吧,这帮同学又哄:“跳舞!跳舞!跳舞!”
  那个欢呼声,高亢得整栋大楼都哄堂响,要上天了似的。
  “给个合理的……”
  明来还没说完就被初阳打断,“跳就跳呗。”讲得很大声,丝毫不要面子的。而且面对着这帮同龄人,他的笑也没那么苦了。
  底下顿时又是一片哄声和鼓掌声。
  然后,明来就被初阳拉着做了一套……广播体操。
  林熠没白教,初阳做得可标准了,而且一直记着林熠告诉他的,要做得漂亮圆滑,他领悟性高,扭得也很“圆滑”到位。
  倒是他旁边这个要面子的男朋友,脸都红爆了,站在一边小幅度地动着却瞪大眼睛不停地往初阳身上看。
  不得不说,宋初阳这块脸就从没要过。上一秒还在他爸面前哭得稀里哗啦,下一秒就能在全班同学面前扭得漂亮又圆滑。
  这样的宋初阳,“没心没肺”到一边跳一边问:还可以吗?
  王忠第一个冲他们吼:“切,就扭两下广播体操,都看腻了,要跳就跳小芭蕾,你那扭得什么玩意儿?”
  “够了够了,还真上天了是吧?”初阳停下来,转而去看周任道,“我们可以下去了吧,老师?”
  “去去去去。”周任像撵个纠缠了他好久的跟屁虫一样,嫌弃得不行。
  初阳给明来招了招手,抱起书走了。
  直到坐回到位置上,明来都还是懵的。但好在周任废话不多说,他们坐下没多久就开始上新课,速度很快,他说要赶进度,学校要求至少在半期后两周内就得把所有新课上完,然后提前进入高三总复习。
  因为暑假过后一回学校就必须面临全市一模,他们是第一届,出来的每一次成绩都代表着这个新学校的教学质量,学校是一刻都不敢放松,让他们必须拿下一模上线率第一。
  这些学生哪里知道一模有多恐怖?就不太放心上,照样还是该玩玩该学学。
  玩得比之前还恼火,因为学校放宽了在手机使用方面这个制度,只要家长和学生一起写书面申请就可以带进来,毕竟要想真的提高学习成绩,还得在于学生课后的努力,肯定需要上很多网课练习很多英语听力才行。于是这个制度一改革,所有同学都纷纷递了申请书,周三例行班会的时候就可以交。
  初阳才刚经历了“出柜”这事儿,还不敢跟他爸提要求,就问明来要不要写申请。
  明来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夹了很多进他碗里,夹了三块四块还不够,还要继续夹,就被初阳伸手拦住:“问你话呢,你光夹给我算怎么回事儿?”
  “你不难受了吗?”明来停下,抬眸问他。
  初阳回答不上来了。
  “我不想着你喜欢吃牛排吗,没有牛排吃点牛肉片也能开心一点吧?嗯?”说完,明来想要碰他抻在面碗旁边的手,初阳却一下撤开了。
  “我爸说收敛一点。”
  明来点了点头,道:“暂时也不能写,过了这事儿再说吧,都习惯没有手机的校园生活了。”
  对面的人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动筷子。明来举到一半的筷子又放下去,看着他问:“在想什么?”
  “你说,我爸现在是不是很难受?”初阳说,“其实他那天早上就看到了,我没敢告诉你,因为……”初阳说得又颤抖了,“因为,我太害怕了。”
  “我知道你害怕,我也察觉到了,我只是怕你让我知道了会害怕。”明来真的很想碰碰他,哪怕是指尖都行,初阳每次这么低着头说话的样子都很令人心疼。
  但初阳不让他碰,他只能用语言安慰:“但是,你也知道了,你爸不是没有反对我们吗?他是一个好爸爸,他在试着理解我们。”
  初阳道:“我知道,因为他越是这样我就越会觉得他很难受,明明给我们买早餐了还要又开着车跑走,怕的就是当场抓住我们让我们难堪,怎么会这样,我之前一直觉得我会被他暴打,我还想过假使他知道了我就下跪什么的,但是,就是,一切都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初阳说得很急切但很清晰,好像这些问题已经郁结在他心里很久所以他捋得很清楚也知道其中缘由了,他现在只是在分享给明来听,分享他从父亲那里感受到的难受。
  明来感受到了,所以他想给他安慰,可是……他扫视周围,人多得他们被挤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很难有人发现,却也还是不能触碰。
  他仍然不放弃,寻到初阳抻远了的手,轻柔地触上。初阳的指尖抖了一下,但没再撤开。他再次看向明来时,眼睛里又有泪花了。
  初阳继续说:“我懂你对你父母的感受了,犯一点点错都心疼又愧疚得要命,因为太在乎,所以不想要他们有一丁点难受。”
  初阳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无声无息地,很快就收回,“我们害怕,是因为恐惧做得不好就会被抛弃,我当时就怕他嫌我这样然后不要我,你知道吗,我妈死的时候,他打了我三天,我都以为他不要我了。”
  “三天?”
  “嗯。”初阳把之前和杨医生说过的关于他妈妈如何去世然后宋先凌如何对他等又说了一遍,回忆起来还是觉得那种疼痛、愧疚和无措都那么清晰,就像明来抵着的他的指尖,一碰,心就抖动。
  过了那么久,他爸还是没有释怀,而他爸没有释怀他宋初阳就没有真正解放那一天。他和他爸一样,始终被关在她妈妈的灵魂牢笼里。
  明来不顾那些已经发现他们动静之人的目光,从对面换坐到他旁边去,低着头,但声音却是有力量的,“不管怎么样,他现在不会打了,你不用再害怕了,真的。”
  他语气十分坚定,仿佛在给初阳做承诺:“因为,你已经长大了,初阳,我们都长大了。”
  初阳终于有被他安慰了一点点,能拿起筷子吃面了,吃了两口后,他又对明来说:“我很爱我爸。”
  “我知道。”
  “他不能不要我。”
  “他不会不要你的。”明来顿了两秒,说,“我爸妈也不能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
  初阳是真的爱他爸,听他爸的话


第68章 酒疯质问
  他们保持着“距离”很平静地度过了新学期第一周,没什么新鲜事儿,除了周三的一次座位大会。
  还是按成绩来排,张阅宁第一个选,他选在了靠门的第一排。
  初阳的眼睛那惊得像一个大铜铃,班主任正叫他的名字呢,就听明来悄悄对他说:“不许惊讶,也不许坐他旁边。”
  “我知道。”初阳说着,在一排排也如铜铃的目光中走进教室,淡定地选择了原位,他对这位置可能有感情了,尽管大冬天的时候后门一开他冷得要命。但他实在对其他位置没兴趣,至于他旁边,爱谁谁来吧。
  十来分钟后,这个“爱谁谁”出现了。他长着一张已经有了精致棱角的帅气的脸,脱掉了十五岁时候的稚嫩,五官更立体了,不像画里的柔和,像雕塑的硬朗,但仍然是艺术品,仍然让初阳感觉栩栩如生。
  他穿着短袖POLO衫,手臂上的青筋像藤蔓一样蜿蜒盘踞,虬扎进初阳的心脏。而在那青色的藤蔓之下,是一条依然润泽光鲜的红绳虎眼石手链。
  明来坐下,对初阳说:“我可以坐这儿吗?”
  “可以啊。”初阳说着,眼神却往他的手腕上瞟。
  明来举起来给他看,“一直都带着的,都快一年了。”
  “是,我知道,但是要注意收敛。”初阳道。
  “哦。”
  “做我同桌就不要老是和我讲话。”
  “好。”
  “还有,刚才外面这么多人,你离我太近了。”
  “行。”
  “就昨天,你还帮我排队买早餐,以后也不要买了,我自己来,免得又有学妹拍照啥的,抓到把柄就坏了。哎,你记得上次我们在澡堂那事儿吗,当时你还说我们没啥,一天天瞎担心,现在真的有啥了吧,还是一天天担心,明来,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还一天天……”
  “宋初阳。”明来打断他,“你该闭嘴了。”
  初阳:“……”
  他们俩真的太乖了,被宋先凌要求冷静一下,就真的一直处于冷静期。除了学习,只是偶尔一起去足球场逛一逛,偶尔去展览厅天台看看星空,偶尔去给刻着MY字母的海棠树浇水……
  学习的时候,他们反而更亲近一些,像并肩作战的战友。
  学校图书馆从上个学期就开放了,自习室特别宽,很多人下晚自习都会去,那里安静,开放到十二点。但初阳对在哪儿学习没什么高要求,他一旦想学就能很快投入精力。回到那个已经会乌烟瘴气的宿舍了他照样能在自己的床上安安静静地复习到两点。
  明来会陪他一起复习到一点,他的文化课压力没初阳那么重,也就没必要强撑到两点。但是早上他们会一起起床,比其他同学早起半个小时起来背单词和晨读英语文章。
  这样的距离就像是和朋友在一起,好像也就没有谁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尽管明来刚转到七班的时候七班的人拿他们开过玩笑,那个男生还当着周任的面说初阳不是直的,也没有任何人因此说过他不道德不干净,不像那个司机大叔。偶尔的一刻初阳会想,纵使现在他和明来大胆无畏承认这段关系,他身边这帮同学也一定会给予他们包容性。
  *
  一个很平常的晚自习课前,初阳斜前面的那个女生忽然把背靠到他桌上来,偏着头对他说:“你看学委。”
  初阳和明来同时望过去,看到张阅宁趴在桌子上睡觉。
  “怎么了?”初阳问。
  “那个位置特别难坐,你知道吗?每天这个教室前门都得开个十几二十次的,每开一次都会刮一阵冷风,学委他……你觉得他真的睡着了吗?”
  女生停下,很感慨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眼里波光动容的,“考第一了还选那样一个受虐位置,我这个前前桌都心疼他了。”
  可是……如果是倒数第一名选那么一个位置,也还是会被冷风吹的。初阳想,好像女生是在给他们传递什么信息?
  “你说,他是不是因为下棋输了才走的?”
  女生给他答案了。
  初阳转头看明来,明来道:“下棋只是游戏,没说明什么问题。”
  “那你们俩当时说那些话?”女生又说。
  “说什么?”初阳追问。
  “你快别八卦了。”明来道,“就你记性好。”
  这么一说,女生兴趣更浓了,直接转了大半个身子来面对着他们,看了初阳一眼又看了明来一眼,然后又掉头看了张阅宁一眼。眼里八卦冒得贼亮,勾下头问他们:“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操!”初阳吓得差点没摔倒下去,好在明来及时扶住了他的椅背。
  这么一个动作又被女生精准捕捉到了,一幅“原来如此”的自我认定模样,自信又开心,然后吧,她就笑眯眯地去跟另外一个女生分享她刚才确认无误的消息了。
  这俩女生和初阳一样,一辈子都呆在原位置,什么猫腻听得那叫一个齐全,现在张阅宁“离走”这么一出戏码,好像就坐实了她们猜测的情况。
  初阳不知道懵了多久,这俩女生就一齐转回来,同样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明来一眼,然后齐声说:“同性爱情真的在我们身边,好稀奇,看好你们。”
  “别乱说。”初阳道,“求你们了。”
  女生们被他的恳求吓得有点愣,明来站起来了她们才反应过来,然后就看见明来拿着一张写着一行字的草稿纸走到前门那儿,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侧着身猫出去后又把门关上。十来秒后,门再次被小心翼翼打开,明来空手走了进来。
  明来坐回到位置上时又对她们说:“我们仨是很好的朋友关系,没像你们想的那样。”
  “哦,好,知道了。”女生们互相撞了一下胳膊后撤回身子去了。
  没过一分钟,就又有一个人推开前门进来,是个男生,推得很大力。门撞到对角那面墙后又弹了回去,张阅宁的头发被吹掀,很快又窸窸窣窣地盖下去。耳朵是红的,但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男生压根没发现门上贴了什么东西,缩着脑袋一脚把门踹了关上,张阅宁的头发又再一次被掀起然后慢慢地回落,可他还是没有反应。
  那张纸经历了三次同样的情况后还没被发现。
  这次,初阳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吼:“贴那么大一张纸都看不见?”
  刚推门进来那个男生被吼得一愣一愣地,他弓着腰眯着眼凑近门,终于发现了那张纸,纸上是几个飘逸的大字:“轻关轻开,谢谢配合。”
  张阅宁换了个姿势,只是仍然没见起来。
  *
  苏青坐完月子出院的时候,他们刚好考完第一次月考,成绩得周日晚才能出。好不容易放松一次,他们什么书都没收拾,又或许是知道了他们这一次回去要面临什么,带书没用。
  按照宋先凌说的,先冷静一下等苏青安定下来再解决这件事,现在时间到了。
  高二签退没有高一时那么严谨了,不用家长到场或者打电话都能出去,只要能搞到放行条。宋先凌说他还有份文件要处理,就让他们多等一会儿。于是他们就这么愣愣地站在签退处看着家长接走一个又一个学生。
  一周未见,家长们总是要先拥抱一下孩子,然后就心疼得不行,说孩子这里瘦了那里瘦了,回去好好吃两顿补回来。吃两顿好的还不行,得再买一大堆营养的带进来,多吃多补。
  没接出去的只能用手机打视频,和亲人遥远两端招手,却总是触不到真实的彼此。有些学生还得自己挪生活费来交话费充流量,这流量一超,网就限速,开个视频讲三十分钟,有二十分钟都是卡着过去的。
  俩人就这么站了十来分钟,已经见过很多个对比鲜明的家庭和孩子了。
  初阳知道,他们是幸福的,无比幸福。他们遇到这种情况了,还能有与父母商量的机会,而很多像他们这样的人,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真实一面告诉他们父母的机会。
  他也知道,现实里很多同性情侣的遭遇比他们所在的这个环境里的美好相去甚远。
  所以,他们还怕什么?
  可是,这个春天来得好慢,总是很冷。好像倒春寒了,好几个地方都还在下雪,是罕见的特别冷的一年。初阳冻得难受,就凑近了明来一点,说想要取暖。
  “收敛一点。”明来又提醒他了。
  “我冷嘛。”初阳不悦。
  “那,要不回教室取暖?这大操场是迎风的,肯定冷啊。”
  “好。”初阳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很满足也很开心。
  明来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他的头。
  “收敛一点。”初阳边推着他往前边说。
  “遵命,宋小少爷。”
  周六下午的教室没多少人,三三两两的几个坐在自己位置上很安静地写作业。
  初阳和明来不好弄太大动静打扰他们,就去到窗边看水莲池,看连在一起的扎着统一高度统一颜色窗帘的男女寝,再看食堂和停车场中间的三个大篮球场,然后,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九中很小,风景也不好,但是让初阳有安全感。他好久没有和明来一起看校园风景了,尽管没什么可看的,但是停一停也行。好像特意给他们应景似的,校园广播开始了,是中午档。
  初阳没想到的是,竟然是林熠的声音。
  她什么时候被调到周六来了?周六没多少人听的,难道是新生把她周三的黄金档给挤占了?
  “我还说最近怎么听不到小表姐的广播了,原来是被调了。”初阳有些气不忿,“你知道吗?”
  “不知道。”明来道,“平常周六这个时间点我们都回去了,听不到很正常,我以为她换做其他工作了。”
  “不过,我们都高二下学期了,课程这么紧,有可能是她自己申请的,可能周三的稿子不好写,她抽不出时间。”初阳只好找理由安慰林熠也安慰他自己。
  明来也点头赞成,但是教室里的一个男生突然出声了。
  “你们知道些什么?”坐在门边最后一排的、脸红红的男生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那眼神,像是初阳和明来诋毁了林熠一样的憎恨。
  “周屿?”初阳转正身子面对他,“你不回家?”
  周屿喝了一口手中的“矿泉水”,像是被什么辣到了一样五官紧皱起来,但是并没有咽下去,他嘟着嘴巴,朝他们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明来,他喝的……是酒吗?”初阳闻到了一点味道,不过不浓,可能是距离远的原因,也可能是被风吹散的原因。
  但是周屿走得越近,酒味就越浓。初阳不可置信地望向周屿手中的那个550ml矿泉水瓶,里面的液体只剩半瓶了。
  手腕被明来抓住,温热的力量传来,他仰眸看着他,心安了一些。俩人准备走,却在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被周屿拦住了去路。
  “你干什么?”明来上前挡在初阳面前。
  周屿没说话,而是对着他们嘟着嘴笑,笑得天真又无辜,初阳看得心里发毛,心想周屿醉得是真厉害,他可不敢惹喝醉酒的人,还是逃为上策。但是还没等他行动,周屿忽然就对着他喷了一大口水……不是,是酒,纯酒,白酒。就是那口他喝下但没咽下去的酒,全喷进了初阳的眼睛里。
  “你他妈干什么?”
  明来吼完就一拳打到了周屿身上,周屿趔趄地往后连连退去,摇头晃脑地扶住最近一张桌子撑稳。
  初阳没法儿睁开眼睛,没法去帮明来,眼睛又辣又疼,真的好像被刺戳了一样,他疼得蹲了下去,用手使劲捂住它,黑暗和炙烫的感觉使他一阵晕眩,蹲也蹲不住了。但他感受到明来扶住了他,也听到明来焦急的声音:“你怎么样?眼睛难受吗?”
  “没事儿。”他撒谎了,只是为了让明来息怒,他们不能再犯错了。
  他紧紧抓住明来的胳膊央求:“不要生气,没事儿,我爸要来了,我们不能打架。”
  “好好好,不打。”
  他被明来搂着扶了起来,扶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眼睛好像没那么痛了,他试图睁开,然后就又看到周屿那张暗红扭曲的大脸。这张大脸逼近明来,夹带着窒息的强烈的白酒味道,但还好明来把周屿推开了。
  “你再这样闹我下去叫班主任了!”明来的语气还算好,没像刚才那样发火。毕竟周屿喝醉了,不知事,这分钟吐了初阳一脸,明天指不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周屿不仅行动上发疯,言语上也发疯,他看着给初阳擦脸的明来,嘴角咧得像把镰刀一样锋利,哼着说:“为什么你们俩可以,我和林熠就不可以?”
  明来停下,转身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周屿又发出一串嚎叫着的笑声:“哈哈哈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俩就可以?我和林熠不可以?”他竖起食指,忽然往初阳方向指过去,“哦,宋初阳你还记得那事儿吗?你那台相机。”
  “他在胡言乱语,我们走吧。”初阳抓住明来的手腕要站起来,但眼睛还辣乎乎的,睁不全。
  “好,我们不管他了,我们走。”
  “我,一直不敢跟你讲话是因为……”周屿又摇摇晃晃挡在二人面前,头像被绳子吊着似的,一会儿歪到这边一会儿又歪到另外一边,“因为,我知道当初学委和林熠不准我们传的那个谣言是真的,我拍着呢。”
  周屿说着就要去掏手机,但是掏了半天没掏到,只好略微遗憾地看着已经惊呆了的俩人,他又说:“你们在澡堂的事儿,我拍着呢。我想着,怎么着呢,就删了,可是……初阳你他妈出那事儿,我也是被害的呀,我怕你们找我麻烦,就留着证据自保,我聪明吧,所以相机,我才,钱一直没还完,我就想着,哎,你们,怎么那么不要脸?在澡堂做那档子事儿,比我还恶心,跟踪算什么,凭什么他妈的林熠说我恶心。他妈的林熠和那个碍几把眼的学习委员还不准班级里传!”
  周屿又笑了,笑着笑着转身,往教室前门跑去,手里还提着那瓶白酒,“林熠呢?我让她来看看,谁恶心,她为什么只跟你们在一起啊?!”
  教室里只有他们俩和三个女生了,但三个女生早都跑到角落去呆着了,怕周屿撒酒疯伤到她们,而呆立在原地的明来和初阳是被那三个女生唤清醒的。
  “他,周屿,好像往广播站去了。”她们说。
  作者有话说
  恋父2号周屿


第69章 重回医院
  “谢谢收听周六的校园广播,祝各位同学各位老师有一个愉快的周末,我们……下期再会。”
  说完结语,林熠关掉广播,整理桌面上的稿子。
  突然,门被从外面打开。她吓得猛一转头,就见周屿提着矿泉水瓶走了进来。他在笑却又好像在哭,目光像利箭一样直逼她而来。
  “周屿,周屿同学,你别。”林熠慌乱中又打开了广播,她知道这个时间点师生们大概都回家了,所以短时间内可能不会有人来帮她。如果幸运有人听到了,会赶过来救她。
  周屿似乎没听到她的哀求,一步一步朝她紧逼,仍然是边笑边说:“林熠,我追了你好久,你为什么要躲我?躲到把你自己逼到周六来?”他哭了,两大滴眼泪滚落而出,然后他又喝了一口酒,还是没有咽下去。
  林熠拖着椅子挡在自己面前慢慢往卫生角落移动,她很快就摸索到一把铁锹。就是在她把铁锹拿到面前的时候,周屿又一口把酒喷了出来,像喷洒器一样洒到了她的脸上。
  但是还不够,周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好像没有一点意志,他一把夺掉林熠手中的铁锹,把她逼到蹲下去,然后去拉她,扯她,再又把矿泉水瓶拧开,把那半瓶白酒哗啦啦地往她头上淋下去。
  林熠双手抱着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恐惧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哈哈哈哈舒服吗,林熠?”
  周屿忽然被谁拉住,然后又被打了两拳,打在脸上的,痛到他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好像跌到了地上,地板好冰,要把他整个人吞掉似的,然后他听到有人问他:“视频在哪儿?”
  是宋初阳的声音。
  视频?
  “在……我不记得了。”
  回答完后,他的肚子就又被挨了一拳,辣乎乎的,好像是血还是酒,是什么?他不知道,他脑袋剧痛,被什么尖锐的利器戳着一样,对了,有那把铁锹在,他怕什么?他胡乱地伸手去抓那把铁锹,抓到了。睁开眼睛寻到问他要视频的宋初阳,然后用尽力气往他身上砸去,可是……有谁挡了过来,是明来,林熠的朋友明来,他挡在了初阳面前,用后背挡的,于是他的铁锹精准无误地刺进了明来的后脑勺。
  接下来发生什么他不记得了,只是脑海里有这样一个声音,我他妈跟你没完!
  *
  初阳是被宋先凌和两个保安拉开的,他身下的周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抽搐起来,口吐白沫,四肢机械般僵硬着,扭曲成S形,手指像鹰爪一样张开,像是在抓什么猎物。
  而他的脑袋下面,是一摊暗红色的鲜血,来自于周屿还是明来?明来呢?
  “爸,明来呢?”初阳慌乱地揪住他爸的裤腿,仰着脖子去求问他,可是他爸那张脸遥远又深沉,他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两个保安大叔把他扶到椅子上坐着,又去扶林熠,林熠头发是湿的,表情是平静的。
  扶开他们二人后,保安大叔并没有管还在小幅度地抽搐着的周屿。然后周任就跑了过去,跪在周屿旁边,去拍他的脸,又去捏他的下巴,那白沫吐得他整个下巴和脖子都是,但周任却一点也不嫌弃,直接用手替他抹掉。
  所有人都退得离周屿远远的,为了通风,也为了给医务人员疏通道路。初阳看到以杨心吟带头的好几个医生跑进来,帮扶着周任把周屿抬上担架。
  好像这帮医生进来过,否则杨心吟怎么会对他说:“好了,你哥他上救护车了,不会有事的。”
  原来是这样,他都不记得明来是怎样把他推开去捱了那一铁锹的,又不记得他爸是什么时候冲进来的。这帮医生把明来抬走以后,就是他恢复意识看到周屿抽搐的时候。
  他想再回忆一点其他的,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面前的刘主任、成校长和宋局长这三个大人却还在很耐心地等着他。
  “我,对不起,我说不出来。”初阳盯着宋先凌身后墙上的挂钟,那颗发出滴答滴答的转动着的秒针每走一秒都像在他心脏扎一下。
  他好疼。他脑海里忽然闪现明来脑袋飙血的样子,他被吓懵了。
  “初阳啊,这个事呢,能清醒着陈述经过的只有你和林熠同学了,你好好回忆回忆,帮帮我们好不好?就当是帮帮学校啊。”刘主任说。
  “我不记得了,我可能打了周屿,因为他打了我哥,是我把他打成那样的吗,那里为什么不安监控?”
  “事情呢,是有点严重,广播是开着的当时,在校的所有人,可能所有人都听到了你们在广播室里发生什么,只要你陈述一遍……”
  “都听到了为什么要问我?”
  “那我们不知道视频是什么呀,你们是因为视频打周屿的吧?”刘正微继续追问。
  “是因为视频起冲突的吗?”从进办公室就一直没吭声的宋先凌这会儿截了刘正微的话,“还是之前在教室里就发生了什么。”
  刘正微有些难堪又烦躁地抬了下眼皮,干脆双手抱起来,不问了。
  “不,我……他欺负林熠,我们是,”初阳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他当时很愤怒,一边为自己的境况担忧,一边又憎恨周屿那么对待林熠。
  他有些无助地去看他爸,但是他爸沉默着,只是在等待他的陈述。
  “好了,等孩子缓两天再说。”成校长说。
  初阳再次期望宋局长会说点什么能够安抚他的话,但宋局长仍然只是沉默着。他想他爸应该是心疼他的,别人家的父母看到自己孩子受惊吓了都会过去抱住孩子安抚,可是他爸……碰都没碰他一下,仿佛他只是一个真的犯了弥天大错的别人家的小孩,该受什么惩罚,心理郁结怎样的疙瘩都不关他的事。可初阳还是相信,他爸爱他,于是就等着他爸说一句没事,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得那秒针都把他心脏扎得面目全非了,他爸也还是沉默。
  终于是连刘主任和成校长都等不下去的时刻,宋局长才出声:“这事事关重大,先想办法压下去,等两个孩子身体恢复了再说。”
  “那……局长,你?”成校长如释重负。
  “等周任那边处理好了我再过来。”宋局长说完站起来,走到初阳旁边的时候又补充,“孩子我先带回去。”
  初阳跟在宋先凌后面,坐进车里的时候才恢复一点神智,他知道他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
  然后是他爸来接的他,他爸终于问:“有哪里疼吗?”
  他摇了摇头。
  “那就好,你想先回家休息还是去医院?”
  “去医院。”他脱口而出。
  “去医院不准闹,你哥现在可能还在抢救……我先送你回家吧。”
  “我要去医院!”
  宋先凌没再讲话。
  父子俩一路沉默,来到医院停车场停车时他爸才又开口:“看到你哥的时候不要做其他越界行为。”
  “我知道。”
  “我希望你真的知道。”宋先凌解开安全带,但没有下车,他双手捂着脸说,“拿上手机,你之前被收的那个,在我包里。”
  一年多了,他爸才想起来要还他手机。初阳觉得感动又觉得心酸,他差点都忘记他爸是因为他把妈妈相机砸坏那事儿给他收的,哦,不是,是周屿弄坏的。周屿周屿周屿,那个说拍了他和明来在澡堂的视频的酒疯子,原来真的是他!他拍到什么了?当时他和明来都没穿衣服,又几乎是贴在一起,现在他们的关系又被他爸发现了,明明说好等苏青阿姨坐完月子就好好坐下来商量的,现在,明来被打进了医院,是因为他,明来替他捱了那一铁锹……乱七八糟的一堆问题像团乌云一样盘在他脑子里。
  他哆哆嗦嗦地试了三遍才把密码锁解开,过去了一年多,这个手机对他来说已经陌生了。
  下车之前他又看了他爸好久,他爸始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无法知道那张脸是怎样的,他对他爸的脸也是陌生的。
  关上车门后,他爸又说:“你哥他不会有事。”
  初阳点头,打了明齐叔的电话,明齐叔告诉他病房号。没在抢救了,那应该不严重,初阳松了一口气。
  是个普通病房,里面还有三家病户,每一张病床前都围着几个陪护的人。明来的病床在靠窗那边,有一道帘子隔着,但帘子只拉到一半,所以初阳很快就看到还在昏迷状态的明来,苏青阿姨和明齐叔也都在。
  初阳走过去了他们才发现,立即朝他露出安慰的笑容,还伸手去拉他到折叠椅子上坐下。椅子是苏青阿姨坐月子期间买的,这么快就又用上了。明明上个周苏青阿姨才出院,只是一周的时间,她的儿子就又住院了,还是他宋初阳害的。
  他没有脸面面对这两个亲近的长辈。
  “你爸呢?”明齐问。
  “他说让我先过来。”初阳愧疚地看着明齐,不敢直接和他对视。但好在明齐走开了,他说他下去看看。
  初阳永远感激明齐叔叔,每次他爸遇事的时候明齐叔叔都是第一个去找他帮他安抚他的。相较起来,他这个做儿子的,从来没了解过他爸的情绪。永远都认为是他宋先凌太严肃他不敢去安慰,可是刚才,他爸不也很温柔吗?他宋初阳又为什么就没问一句?
  苏青把手搭在初阳肩膀上说:“医生说没什么大碍,不出意外的话晚上就能醒过来。”
  “嗯。苏阿姨,你还好吗?妹妹呢?”
  就像现在这样问苏青阿姨一样,只要问出来就是关心了。他爸应该需要这样的关心吧?
  学校这边你会怎么处理?
  我是不是给你带来工作上的困扰了?
  上面会知道这件事吗?知道了又会怎么处理?
  他为什么不问一句?
  为什么???
  “在家呢,保姆帮忙看着的,晚上我去接过来,所以就要你在这儿守着你哥了。”苏青对初阳露出疲惫无奈的笑容,然后特别正式地唤了他的名字。
  “初阳。”
  “我在,苏阿姨。”
  “你小明哥承受不住这么大的伤害,你不是知道吗?”
  初阳无措地看着苏青,可能是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的经历让她对死亡和痛苦厌恶、憎恨,亲身感受过的疼,一定是不希望儿子也遭受的,所以现在儿子这样躺在她面前了,没有哪一个母亲能够心平气和地觉得没事。
  “对不起。”初阳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表达他的歉意。
  见苏青没有反应,他站起来对她鞠躬,可她连头都不肯抬起来看一眼他。
  身后的病人家属们闻言都看了过来,初阳浑不在意,他左腿膝盖往下弯曲,准备跪下去,这时苏青终于受不了,整个身子转向了窗户那边说:“够了小阳。”
  初阳保持着动作,听她继续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
  “好,我向您保证。”
  作者有话说
  明来,你沦陷了吗


第70章 微小希望
  明来后脑勺上缠了块厚厚的纱布,下面垫了柔软的枕头,凹陷了一大块,他的脑袋是陷在那个枕头里的。没有进行强度的保护措施,那应该是不怎么严重的。初阳想,纵使鲜血好像飙得他眼前一片红色,明来也没有像妈妈一样离开,而且……而且没进ICU。
  这时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当时他想到了妈妈割颈动脉的那个场景,所以才会出现明来的脑袋在飙血的画面,幸好,幸好。
  但明来还是很晚了才醒过来,那时苏青已经回去接妹妹了。明齐和宋先凌都回来过医院一趟,交代他醒来了就要第一时间叫医生叫他们。
  明来刚醒,医生就过来查房了,不用初阳再去叫。他就赶紧过去帮明来调整位置,把那个柔软的白枕头垫在他背后,扶他轻轻靠上去。他趁机偷看了两眼伤口部位,纱布太厚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有什么感觉?”医生问。
  “有点晕晕的。”明来说。
  “怎么晕?”
  “就是,好像飘着。”
  初阳听不懂明来的话,医生却点了点头没再问下去。
  “是不是颅骨内壁出血?只伤到内壁?”初阳问。
  医生看着他,愣了一瞬后笑起来道:“你还挺懂?”
  “我,就是,猜的。”
  医生收了笑容,很快严肃起来,问:“明齐呢?”
  “我打电话通知了。”初阳说。
  “好,来了之后让他去找我一趟,安排明天的颅内核磁。”
  “嗯。”初阳连连点头,并很快扫了医生大褂上别着的名片一眼,姓许。
  “谢谢您,许医生,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许医生和他身后几个一直没发话的医生互相看了一眼,转顾来看初阳时又笑了,“你问问他饿不饿,饿的话弄点营养的东西吃,不吃辣的就行。”
  “嗯。”初阳又再次连连点头。
  医生走了之后初阳才有机会去慰问明来,开口第一句就是:“放心,不会变傻。”
  明来给他扔了个空拳。
  看来其他地方都很好,初阳放心了,然后就一直盯着明来看,话也不说了。
  “学校那边……”明来问得很迟疑。
  “估计这段时间我都回不去了。”初阳道。
  “没事。”明来伸手要初阳坐过去一点,初阳也听话地挪过去了。
  明来握上初阳的手,细细抚摸着。初阳的手细细长长的,又瘦又精致,小时候揣摩过好多次。
  人喜欢上人,会因某一个部位而更喜欢那个人。他想过,初阳的手是其中之一,紧密而神奇的生命线曲绕整个手心,贯穿到中指与食指中间的缝隙里,在他把初阳的手翻到背部之后,那生命线就消失了,就在那个交汇处戛然而止,没有一个代表结束的点,就只是这样散开在皮肉里。
  “明来,那个视频……怎么办?”
  “不要怕,我们干干净净,那个视频对我们造不成什么威胁。”
  “可是,要是我爸看到的话,肯定会觉得当时我们就……”
  明来笑他,“平常你这么能说会道的,解释一下我们当时真的只是在洗澡就不会了?”
  见初阳还在担忧,明来握紧了他的手,说:“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们俩都一起面对。”
  初阳悬着的心算是落了一点点,但为了不让明来忧心他也只好露出笑容给他看,随即想到明来的“傻逼”之举,心疼和愧疚都立马漫涌上来,“疼吗?”
  “好疼。”明来故意说。
  “那我……那我给你吹吹?”初阳急得真要凑过去,却被明来扒拉开。
  初阳被扒拉得有点发愣,明来却对他露出微笑,也对他说:“我也终于是为你做一件事了。”
  “不要。”
  明来有点疑惑,问他:“什么?”
  初阳坚定道:“以后不要你这样做了。”
  不待明来问为什么,他就急切解释:“以后我真的不会再惹祸,不会再打人,我会努力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我要让你安安全全的。”
  明来被他说笑了,“可我没那么严重,真的。”
  “那也不可能会再发生这种情况了。”初阳低头,说得哽咽,“我不能像失去妈妈那样失去你。”
  明来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
  明齐找完许医生回来后,说是先帮明来转病房,转去了22楼的单人间。忙完转病房一事后苏青也回来了,彼时已过七点,明来吊完药水了,但还没吃饭。
  几个大人不知道还在外面商量些什么,没人看护,初阳只能先陪着。
  林熠给他发消息了,问他明来怎么样了,说给明来发消息明来也不回。
  初阳发语音过去:“好着呢,我和他在一起。”
  林熠很快发了文字信息过来:“那你把手机给他。”
  初阳:“……”
  明来嗤笑,“怎么了?我们又不会说什么秘密。”
  “我就觉得你们俩有秘密。”初阳道。
  “那不还是你的手机吗?有啥秘密你不能看的?”明来说着,把刚拿到的手机凑过去给初阳看。
  初阳看他伸手伸得费劲儿,只好摆摆手作罢。等人聊完天很无聊,他就去钻窗帘玩。
  普外科和紧急过来的病人都住同一栋住院楼,人特别多,原先那间普通病房谁谁都在里面吃饭,有些不能自理上厕所的就用尿壶和自便器在病房解决。所以味道和卫生都实在不好,初阳庆幸他们能转到这边来,空气实在清新多了。明齐叔和苏青阿姨都是在殡仪馆工作的,对卫生方面要求特别高,那边又常和医院合作,人脉很广,所以转个病房不难。
  他把干净的绿色窗帘拉起来把自己裹成“蛹”的模样,留一个小脑袋去看明来,见明来打字打得飞快,他感到非常失落,把自己的脑袋也蒙上了。等了好久,那边终于有声音。
  “初阳!”明来唤他。
  “哎。”初阳很没出息,明来一叫他他就开心了。
  “过来。”
  “不。”
  “过来我给你看林熠说什么。”
  明来的声音听起来挺愉悦,敢情他俩聊得很欢?初阳说:“不去。”
  “那算了。”明来挑挑眉,悄悄下床,光着脚朝初阳移近。
  走到一半,就听初阳有些焦急地喊:“你再叫我一句,我就过去了。”
  明来笑得合不拢嘴,张开双手就着窗帘揽住他,从缝隙间摸进手去,捏着人的耳朵道:“你不过去,当然是我过来了。”
  “你脑子坏掉了。”初阳挣开他,转了两个圈后,窗帘也散开了。他转得有点晕,摇摇晃晃的,被明来及时扶住。
  这么迷糊地和明来对视,忽然觉得明来好远好模糊,也像飘着似的,不真切。
  但明来接下来说的话却是真切地落进他耳里,“你爸带林熠来医院了。”
  “什么?”初阳听傻了,他爸带林熠过来干什么?
  “你忘了林熠是你表姐了?她当初进九中就是你爸帮忙的。”
  “哦……”初阳狐疑地看着明来,“是吗?”
  明来正要摸他的头说答案,QQ提示音就响了,以为是林熠的消息,然而不是,是月考成绩。
  “什么?”初阳垫脚凑过去看。
  “月考成绩。”明来说着,已经点开了PDF文件。
  “怎么周六就出了?周三才考完的,不是要三天吗?”初阳迷糊地凑近明来,然后就看到了排在第一个的——宋初阳!
  明来看傻眼了,初阳却谦虚又平静地好像在意料之中,微笑道:“小意思,每次谈恋爱我都会考很高的。”
  “张阅宁排第二。”明来说,“他是不是受我们的刺激了?”
  初阳仔细回想,张阅宁自打坐前门那儿去后就经常趴在桌上睡觉,冷风嗖嗖地刮也吹不起来。如果真是受他和明来影响的话,他会觉得这分拿得好沉重。
  “你高他十分。”明来精准抓住初阳的情绪,安慰道,“你别多想,毕竟你是第一次考第一,这说明你真的很优秀,而且给你爸看的话他一定会开心的。”
  初阳很快就被明来安慰好,觉得他说的在理,有这分在手,他爸估计不会骂他了。
  “那我希望这个真的能让他开心。”
  作者有话说
  求评


第71章 情绪释放
  初阳并不知道林熠和周屿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爸带林熠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熠在宋先凌旁边,显得特别娇小脆弱,神色不佳,眼窝深重,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儿。
  初阳反应了半天才经明来眼神提醒要去给他们让座。
  宋先凌、明齐、苏青、林熠,甚至是苏青的女儿……所有人一起坐在这间单人病房里。苏青抱着孩子和林熠一道坐在靠窗那边的沙发上,俩男家长就一左一右坐在明来旁边。
  而初阳,他因为让座都不知道自己该坐哪里了,走过去在苏青和林熠那边晃了两圈后,终于被他爸吼了一句:“晃什么晃?沙发那么宽是不够你坐?”
  初阳被吼得一懵一懵地,看到明来眼神安慰了他才敢坐到林熠旁边空着的位置去。
  苏青怀中的小孩子太白了,眼睛干干净净的,滴溜滴溜地转着黑眼珠,还朝初阳笑。初阳也以笑回应着,就听他爸开口了。
  “叫小熠过来是,这几天晚上她跟我们回家去。”
  “啊?”初阳有点疑惑。
  “小熠一个人在那边不安全,你这两天也不要乱跑,就和小熠好好在家,等学校那边处理好了我再带你们去办转学手续。”
  “……”
  ???
  初阳脑子“轰”地一下空白了,他明明是盯着他爸的,现在却什么都看不到。什么意思?
  转学?他和林熠?
  “明来就先养好伤再说。”明齐似乎是说给初阳听的,但是也没有确定到底转还是不转。
  初阳被这温柔慈祥的嗓音拉回了一点意识,颤颤巍巍地开口:“那,那,林熠,是怎么要转?”
  “林什么熠?”猝不及防地,他爸又吼他。
  “表……表姐。”初阳道,“我是说,表姐她为什么也要转。”
  “好啦,老宋你老是对初阳那么大火气干嘛?都吓到孩子了。”苏青说着,伸手过去拍了一下初阳的后背。
  苏青每次这么护着他都让他很委屈,又自艾自怜了,但是林熠在旁边他也不好意思,只得扬起脖子听他爸安排。
  “小熠她被你们班那个男同学骚扰,不能再在九中待下去。”这次宋先凌的声音很小,小到初阳都以为又是自己对中午那件事的后遗症幻想。
  他不可思议地去看林熠,林熠别开了脸。
  原来,真的是这样。
  他其实听周屿那些话真的能听出来的,只是当时他被那口酒喷懵了,又实在害怕明来会忍不住动手。他们已经向父母保证过不能再犯错,所以就算周屿再怎么胡言乱语再怎么撒酒疯都忍着,就算是真的出手了也是因为周屿欺负林熠。
  对,初阳真真切切地想起来了,他和明来冲到广播站门口的时候,就看到周屿朝林熠头上淋那半瓶白酒,他们冲上去的时候就压根没想什么犯不犯错了,周屿这么欺负他们的朋友,得受点教训。打了大概几拳,初阳反应过来周屿在教室里说的视频,想趁此机会问清楚,于是就没发现周屿一直在够那把铁锹,才刚问出口,周屿就把铁锹往他身上砸过来,然后明来替他挡了。
  “那为什么不让周屿转?”初阳问,“这种事为什么要让我们转?要让表姐转?”
  “你知道什么?让你转你就转!”宋先凌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你光明正大得很吗?”
  初阳内心的秘密被他爸戳中,刚因为正义提起来的能和他爸对峙的底气又一下崩溃了。他爸用了“光明正大”这个词,多伤人啊。
  “好了好了,说是来商量不是来吵架,宋哥你老这样,”苏青也抱着孩子站起来,“真的会吓到孩子。”
  她边说着边去推宋先凌又坐下。
  “明齐你倒是劝劝你哥,你们怎么和我保证的?不打不骂,有商有量的好好说,我最烦你们遇事儿只会咆哮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不会沉稳。”
  宋先凌又用手捂住了脸,明齐则把手撑在儿子的床铺上,叹了口气后说:“明来和小熠都是受害者,按道理他们可以不用转,但是……哥,你看周任那边怎么说给答复了吗?”
  “说是等孩子稳定情绪再带孩子去学校,他当面解决。”宋先凌道。
  “这事儿哪能在学校解决?他怎么想的?”明齐不理解。
  “不知道。”宋先凌放开手,烦躁地转身面向窗外,“他爱怎么样怎么样,这俩孩子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另外一边,初阳站起来,看着他爸说:“你给我一个必须转的理由。”
  宋先凌背对着他,“你自己心里清楚。”
  初阳有点麻木,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在意料之中,也可能是感恩宋先凌没有怪他们,到现在都还在瞒着。但是……但还是不甘心,他们这一个月以来根本就连手都没牵过,回家之后到点了就各自回卧室,在学校里胳膊不小心碰着胳膊了都主动退开。别人怀疑了,他们就否定。别人骂他们了,他们也忍住不计较,初阳感觉他真的做得挺好了。可是为什么,还是要转呢?
  他爸刚才只说他和表姐转,其实就是在告诉他明来不转,是要趁此机会把他们分开?
  如果就只是因为他和明来这事儿,他可以接受,再不济周末可以见面。但是……是周屿有错在先啊。一个发了酒疯的人来戳你扎你了,你为了自保还两下手了还是你的错?还得你离开?
  当初周屿不小心搞坏了他妈妈的相机他不计较是因为当时年纪小,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什么是对的知道自己要维护什么了,那么就不能做那个还在被他爸戳着脊梁骨提着脖子走的傻子。
  所有人都说他傻,他不傻。宋初阳不傻!
  所以,他对他爸说:“我可以转,但是周屿必须也要得到惩罚,他也必须转走,你以为明来哥不转继续留在九中和周屿每天二十四小时要见不见地相处他会好吗?他不是受害者吗?周屿家说给受害者赔偿了吗?明来哥都醒了好久了为什么都没见周屿家来看一眼,他爸妈是干什么的?不管他……”
  “初阳!”明来打断他,“你爸自有考量的。”
  “那你怎么办?”初阳吼着问,“你当初不想呆在八班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你有和你爸妈讲过吗?你在八班遭遇的那个……夏春美,她怎么你了你有说过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我不明白。”
  初阳说着说着都气笑了,明来努力了那么久选文科,选了文科又等了一个多月转进七班,还担心周任不兜收选择人人看不起的作弊,然后呢?换来的是什么?别人追不到喜欢的人了随随便便发个酒疯就可以把他和明来努力了那么久的结果击碎?还是别人一个侵犯隐私的视频就可以轻轻易易就把他和明来至于死地?
  有视频又怎么样?他们什么都没做,他们光明正大啊!有本事把视频公之于众啊!
  “宋初阳,我再说一遍,你必须转。”宋先凌面对自己儿子一步一步走过去,“不要让我今天为你丢的脸白费!”
  “你丢什么脸了?”初阳嗤笑,“你坐在那儿半天你有为我说过一句话吗?我被吓傻了,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尖的铁锹砸进了我哥的脑袋,我不怕吗?我又看见鲜血飙得到处都是我不怕吗?可是他们还逼我陈述事情经过就是为了学校颜面压下去而不考虑我有没有受刺激,他们逼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有没有那么一刻想过我,我很难受?”
  初阳的眼睛里流出两滴眼泪,他没察觉到,他觉得自己此刻逻辑非常清晰,且一点也不怕他爸了。
  “宋先凌,你是不是以为我被你打傻了没有感情了?好吧,是被你打傻了,我脑子不好,我那么……那么努力地学习,就是给你看的,你从来不看。”
  初阳稀里糊涂地从校服外衣里掏出手机,打开刚才他收到的月考成绩,因为太气愤整双手都是抖的,摁了半天才把屏幕摁亮。
  然后他把手机人脸识别解锁,QQ里打开的PDF文件还没退出去,他食指和中指点着把页面放大,将它展示给宋先凌看:“看到了吗?我终于考第一了,上高中以来我第一次考第一,我刚才还在跟我哥说,我把成绩给你看,你也许就能开心一点就不累了,但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在乎?我第一次月考过后就特别努力地想要考个开心的分数给你看,第二第三和第四都考过,哪一次没领奖?还有……”
  初阳觉得自己长大了,也可能是疯了,他停不下来,真的停不下来。他又笑了,笑着把页面关掉,又着急忙慌地去图库里想找那张他拍过的生物竞赛国奖证书,可是……可是这个手机里面没有。为什么?
  “还有……还有国奖,国奖呢?我的国奖呢?”初阳疯了一样地翻着照片,可是那些照片都是以前的,好多他都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拍的了,他忘记了,他忘记自己去过哪里,忘记自己之前会模仿妈妈,到处去拍一拍走一走,妈妈去世以后,他就只记得要让他爸开心,他只记得这么一件事了……
  初阳不知道明来是什么时候跑过来抱住他的,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抢走他的手机抓住他的双手往自己腰上搂,然后他就被抱住了,他的双手哆哆嗦嗦的,好像不听使唤了,一直都抱不住明来。
  他好久没抱过他了。
  明来长得好高,他只能搂到他的腰部,好瘦,也好空。他根本抓不住!
  “好了好了,”可是明来还是不断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你很厉害了,真的很厉害了。”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抱抱初阳


第72章 正义失聪
  医院关门时间到的时候他们被医生叫出去了,就留了明齐一个人在医院看着明来。然后宋先凌送苏青回家属楼,婴儿用品都在那边,回翠堤湾什么都没有。
  初阳就负责带林熠回家。
  他给林熠点夜宵,给她放电影,给她展示自己的收藏品……做了很多,林熠仍然是麻木得没有任何情绪。她的头发贴在脸皮上,脸颊苍白,眼神空洞。
  初阳忍不住问:“周屿到底做了什么?”
  林熠哆嗦了一下,目光慢慢偏向初阳。
  “你跟我说,他到底做了什么?”
  “初阳,你为什么还有心思管我?”
  初阳:“……”
  他感觉心脏像被谁按住,凹陷了一大块,特别窒息。
  林熠说:“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这样,自己疗愈自己?”
  “我不知道,我只是情绪跳脱很快。”
  “我从来就学不会这样。”
  初阳等着她说下去。
  “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很喜欢明来,对吗?”
  “对,非常喜欢!”
  “好。”林熠像确定了一件什么大事了似的,释然道,“我去明乡书绘补习了,周屿每天都跟踪我,还跟着一起去了。”
  初阳身体一僵,他完全想不到周屿竟然这样,林熠遭遇了这些。
  林熠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词句,然后继续说:“他跟着我报了同一个班,在那个班里的时候也像那天那样抽搐过,他是癫痫。”
  “怎么会?”初阳不明白,之前他都没发现,他和他做同桌的时候明明就只是太安静了一点,偶尔看起来心思深重一点,并没有癫痫的症状表现。难道,他一直不说话就是在控制吗?还是如他自己发酒疯时说的,因为相机一事介怀而不敢?
  “正因为有癫痫我才不敢告诉你们。”林熠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缩在沙发角落。初阳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给她披上,他其实没这么和女孩子谈过心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他和慕容衾从来都像兄弟,打来打去的,所以不知道林熠此时此刻是不是会冷。但是冷不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害怕。
  所以他说:“等回学校那天,我会如实告诉宋局长成校长,得让周屿得到惩罚,癫痫不是他逃脱罪责的保护罩。”
  林熠没回应他,他又说:“其实,我觉得我也挺自私的,我有把柄在周屿手里。”
  “什么把柄?”
  一个他难以启齿的把柄,但是林熠都把自己也最难以启齿的遭遇告诉了他,他不可能还把这龌龊事儿埋在心里,告诉别人他好干净好正义,想周屿走只是因为伸张正义。
  “那时候你还没来,我有一次就和八班的人起了冲突,打架,手受伤了,不能沾水什么的,明来……他就帮我洗澡。你知道,澡堂里什么人都会出现,然后应该是周屿,他就出现了,他拿着手机,我们当时就怕他偷拍,还因此去查监控什么的,我也……明来一直没告诉我他看没看到……”
  明来看到监控里的人了吗?初阳突然反应过来,明来可以看到的,但是看到了没认出来?还是说他确实认出来是周屿了,然后没告诉自己?
  是因为明来怕他和周屿相处了难堪?明来考虑到因为有相机被摔一事在先,他和周屿又因为这事儿闹的话,他很可能早就自在九中呆不下去了。
  所以……所以那时候明来生气要和他吵架是有原因的,自己还骂他,骂得好难听。
  初阳意识到自己太愚蠢太无知也太天真了……为什么明来能想那么长远?考虑到他在七班的处境?而他自己呢,只顾着吵架,只顾着难受和委屈,他只觉得自己……真的太自私了。
  明来啊!初阳不争气地哭了起来,为什么是这样?
  *
  初阳在家里呆了三天,他不记得是怎么过去的了。林熠第一天晚上睡在他的卧室,他就睡明来的卧室,他闻着明来的被子想了他一个晚上。
  第二天林熠就被她妈妈接走了,然后他接到明来的电话说核磁检查做了。
  “怎么样?”初阳在自己的卧室里踱来踱去,“你快说,我很着急。”
  “说是脑挫裂伤,得住院观察一阵子,但是是轻度的。”
  “……”
  “初阳?”
  “我知道了。”
  “你不要担心,我有机会就出来看你。”
  “别,你好好在医院呆着。”
  “好,那我等你来看我。”
  “明来!”
  “嗯?怎么了?”
  “那次删监控,你看到那个人就是周屿了是吗?”
  电话那端突然没了声音,初阳却没有多紧张多着急,他只是很平静地等待着,因为他知道,明来一定是知道的。
  “嗯。”
  果然。
  你看吧,明来永远比他成熟永远比他会照顾人永远比他能为其他人考虑,这么好的一个人,却被那个该被惩罚的人打到脑挫裂伤?
  他不甘心,他宋初阳绝不甘心。
  两天后,他在校长办公室里见到了周屿。
  该到的所有人都到场了,宋先凌、林熠、周屿以及周任。初阳懒得去想为什么周屿的爸妈不在,他现在只认一个理,那就是周屿不得到惩罚那他宋初阳就坚决不做那个转校的人。不能光明正大又怎么样?和明来两校相隔一周才能见一次面又怎么样?林熠被骚扰被跟踪,明来被打到脑裂挫伤以后可能会有精神疾病,这些都还不足以说明周屿就是错了吗?
  周任一脸疲惫,长胡子了,黑眼圈极其严重,他一张口就是对校长说对不起。
  初阳听得很愣,他说什么对不起?他又不是周屿什么人。
  然而下一秒周屿就开口说:“爸,你不要给他们道歉。”
  爸?
  初阳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屿,这个和他坐了半年的同桌,这个因为弄坏他的相机而不敢跟他讲话的男生,他是周任的儿子?!
  此刻的办公室里,初阳能信任的就只有林熠。他去看她,想在她身上寻到同一阵营的安全感,可是林熠表情麻木,对周屿是周任儿子这事儿没有任何表现。
  “你不要添乱!”周任呵斥周屿,周屿立即抿嘴,但是表情依然很沉很不甘心。
  “所以他是怎么骚扰林同学的?”校长问。
  周任立即说:“是我的错,我愿意主动请辞,但是请求校长和局长让周屿继续留在九中,你知道,他这个情况不好找学校。”
  他说得很痛苦,双膝微微弯曲,好像下一秒就要跪下去。
  “爸,别这样!”周屿过去扶周任,却被一把拍开。
  校长都不好再看下去,只得一边观察着局长的脸色一边陈述:“这个……我能不顾全大局吗?周任这种情况,不敢让他在教室里上课啊,而且他打架又私自带酒,严重到处分和回家思过的地步了,你看,宋局长也在,我得公平处理啊。上次局长儿子打架不也没有偏私让他儿子回家思过了吗?还有你看看,林熠一个女同学,被他欺负成这样,情节实在严重,这只是表面的,我们能看见的,还有一些我们看不见的呢?”
  周任不放弃,弓着腰对着宋局长鞠躬,在班上时的风采全然不在,“局长,您能不能开恩一下,我保证以后周屿不会再犯病,只要局长您一句话就让周屿留下来,他就可以和林熠初阳还有其他孩子们一样正常上课,高二下学期了,课业紧张,马上就要进入高三总复习,还有会考什么的,需得在教室集体性学习才能有好的效果,我想您把宋初阳同学送到九中来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都还是孩子,我们做大人的,能帮的就应该帮一下,您看行吗?”
  宋先凌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说得也很平静:“你作为老师,第一点就是不应该瞒着学校学生的真实情况。”
  他垂首看着周任,似是在劝慰。
  “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如果我不在他身边,情况就很糟糕,我需得保证他的教育和安全。之前我都一直在帮他治疗,他也很听话地吃药,未来应该不会再犯。”
  “这林熠和明来,这两个孩子……也伤了的。”校长开口。
  “可是,校长……”周任还要说些什么,就又被校长给打断。
  “可是什么?你让我当着局长的面讲究私情吗?”
  “局长,请您帮我。”
  宋局长沉默。
  “让周屿留下来,他必须融入集体,不然他一个人在家会让他的病越来越严重,这是医生昨天说的,我可以带你去问医生,我不骗你。”说着,周任忽然把他身上挎的包取下来,也像那天晚上的初阳一样着急忙慌的。
  初阳看得心里酸涩,很想哭。
  “你看。”周任掏出一沓资料,往宋先凌面前递过去,宋先凌没接,他又急急忙忙地一张一张地翻着往宋先凌那边凑。宋先凌终于伸手接了过去。
  初阳想起那天晚上在医院,他也是这样稀里糊涂地着急忙慌地要把自己的成绩单给宋先凌看,可宋先凌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而现在,他却可以把自己这辈子都没能见过的包容和怜悯给了周任,这个同样有着一位时常“抽风”儿子的父亲。
  他动了恻隐之心,但是……但是,他们没有错啊!明来被周屿打进医院了啊,林熠被他骚扰得连正常生活都没有了啊!为什么是受害者接受惩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决定他们去留的只有宋先凌?这个对他们的命运似乎总是有着决定权的男人?
  对他们几个学生的来去和生死有着决定权利的男人只是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资料,原本的同情消失掉了,换成了又是初阳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样子。
  初阳很想叫一声爸,可是那个称呼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叫出不来。
  见周任做到如此地步,校长也于心不忍,转过身去沉思。
  “宋初阳,你过来!”宋先凌的生冷语气令初阳感到冰冷,他慢步走到父亲身边。
  “你为什么打周屿?”
  “他喝酒,吐在林熠身上,骚扰林熠。还拿铁锹打了明来,我……”
  “他骚扰你了吗?”
  “没有!”
  “他打你了吗?”
  “没有,哦,有。”
  “你再说一遍有没有。”
  “我……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有监控,监控看得见吗?”
  “你还敢提监控?”
  “为什么不能?就算我打他,也是出于自卫吧?”
  “对啊!”周屿忽然激动着开口,“我有一段一直没删的……”
  “混账!”措不及防,宋先凌在骂出这两个字的同时朝初阳脸上甩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初阳没反应过来,身体因为受力而往后退了两步,但他很稳地站住了。然后他抬头看着这个终于是做出了决定的父亲,他不认识他父亲,真的,他不认识。
  “你再说一遍是因为什么?”宋局长的声音更冷了。
  初阳舔了一下嘴角,同样用生冷的语气回答:“他,骚扰林熠!骚扰女同学,一切骚扰行为都应该得到惩治!光是这一点就应该把他开除!他还把同学打到住院,打到脑挫裂伤以后可能也像他一样得癫痫甚至比他还要……”
  “你说,这位女同学,周屿怎么骚扰你?”宋局长听不下去了,转身面朝林熠,高大的身躯在林熠脸上留下一层阴影。她躲避掉宋局长逼问的眼神,视线碰到了周任的哀求。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回答,如果她说了周屿的跟踪,那么周屿的种种行为是必定要被开除的。关于周屿的行为只有她和慕容衾知道,她每个周末回家都会被周屿跟踪,她们每次出去玩周屿也都会跟踪,她们去服装店买裙子,周屿就去摸那些裙子,她们去内衣店看内衣,周屿就去买那些内衣,她们去摄影店约拍,周屿也跟着去说约拍。那次差点让明来和初阳知道了,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应该讲出来。
  因为周屿喜欢她,虽然他跟踪她,但却从没伤害过她。唯独一次是周六那天,他给她告白,她拒绝了他。然后她去广播室做广播,周屿就喝了酒冲过去淋得她一身湿……
  这样,算是骚扰吗?
  她无法判断,无法把答案说出口。但是她怕自己说“不”初阳就会被处分离开学校,而明来一定会留下来。宋先凌找她谈过话了,这位永远沉着脸的威严的父亲,在面对她的时候是温柔的。
  他问林熠:“你知道初阳在学校是怎么和他哥相处的吗?”
  林熠说:“就普通关系。”
  就是这样一个回答让宋先凌又更坐实了初阳和明来这段关系。普通关系?多自以为是的欲盖弥彰啊。
  于是宋先凌告诉她,初阳只是还没长大,不知道男女之事,又因为明来离开他那么久,有点想念,所以就和明来走得那么近。也因为他缺少对初阳的关爱,从没教过他长大了要和人保持距离,是他的错,是他让自己的儿子变成这样。他只能让他们分开,然后再慢慢引导他们走上正轨。
  “可是,舅舅,为什么这些话你不去给初阳说,而是给我说?”林熠问他。
  “因为,我没脸和他说这些,他对我已经没有信任了。可是小熠啊,你们班主任,他对我还有信任,他说他能治好自己的儿子,你说,我要让周屿也对他爸爸失去信任吗?”
  他们那样一个家庭,那样一个状况,找一所学校不容易,周任在紫业也曾是个优秀教师,能把他调上来也是因为宋先凌答应让他的儿子进九中,周任这才上来。现在如果开除周屿,周任就必须要走,那他们七班怎么办?周屿又要到哪里去?他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能融入集体就能控制得了这个病了吗?这样极端的处理方式不会让林熠更危险吗?不会再造成另一个林熠吗?
  他做了十几年的教育事业,遇见过的问题学生层出不穷。但是像他儿子和林熠这种状况凑在一起的还是头一次,而且,都是他的亲人,是陈尹的亲人。
  他做的那些决定照样是未知的,无法评判的。
  他只是在履行一个父亲和一个教育者的责任,平衡到底怎么做才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林熠明白了,所以她说:“舅舅,我是愿意转学的,但是,我不想再留在径州了,我想回福建去。”
  “好。”宋先凌答应她,“在这里,真的辛苦你了。”
  作者有话说
  这算是我这个故事的主题,这也是为什么明来笔墨较少的原因,因为想写初阳真正的成长,成长是面对困境没有其他人的帮扶也能自己一个人勇敢地站起来!很为自己开心坚持写到了这里。同时真的进入了初阳内心后也会对明来有埋怨,因为真的感受到了他那种忽远忽近的距离,这种距离太折磨人了,初阳被他和他身边的人折磨得够疯,但是他始终会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希望他不要单纯,而是善良。


第73章 逃离是非
  学校处理这件事处理得很及时,还找了专家来做讲座安抚女同学。
  慕容衾代替林熠的班长职务和心理委员一起负责组织他们班的女同学进大礼堂。
  大礼堂很宽,双层楼台都有位置,但是她们被安排全坐在一楼。全校女生这么一聚,就只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九中向来是女生少男生多,她们一直都觉得不安全。可是学校一直没做个相关的讲座让她们提高自保意识,这次因为林熠的事,终于做了。她很期待的,她希望像周屿这样的人能得到惩罚。
  一个女心理医生专家,一个年龄较大的女教师。前半部分是在举一些女性被骚扰的例子,还做了PPT投屏出来,举的例子大多是成年男性骚扰未成年女性,有几例是骚扰女童。
  老师们说完例子后问在座的女同学们有没有被骚扰过。
  几乎三分之一都举了手。老师们又问知不知道什么程度算得上性骚扰。慕容衾第一个举手,女老师走下来给她递话筒。
  她说:“我初中有一个女同学,她经常被我们化学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而且问的都是很刁钻很难回答出来的那种,回答不上来就叫上去罚站,说让她看着他怎么解的题目,罚了大概有一两个月,他就说不要站着了,直接上黑板写,每次一讲卷子他都要让那个女同学上去写,这么十次八次的,大家都见怪不怪了,懒得看黑板,然后那个老师就趁机拍女同学的肩膀,拍背,拍腰……我认为,只要是蓄意而为的但还没有肢体接触的,都算精神上的性骚扰,但只要是有过肢体接触的就算具体的性骚扰。”
  “很好。”老师收过话筒让她坐下。
  之后老师又点了几个女同学来阐述自己被骚扰的经历,慕容衾听得都很认真,所以一下就听出来了路睿的声音。
  那个原来七班的追在明来后面天天说好帅要追他的女生。慕容衾转过头去看着她,更认真地听她说。
  “那个,老师,我有一次吧,就是高一的时候,我有个同桌,我平常看他挺乖的就爱逗他,我那时候也挺烦的,就是……”
  “没关系,不用紧张。”
  “嗯,当时我讨厌我们班一个小男生,就故意陷害我同桌把那个小男生的相机给弄坏,然后同桌就要挟我不能把这事儿讲出去,我后来发现那小男生家挺有势力的,也怕讲出来被告什么的,然后我同桌就以此要挟我,摸……摸他的那个,我不做,他就反……”
  慕容衾惊讶得已经转过去盯着她了,老师发现了她,就示意她先不要激动,让路睿不要害羞,继续说下去。
  “他就反摸我的大腿了。”
  “好,请坐,刚才这位同学,你有什么要问的?”
  慕容衾又接过话筒,“我想问刚才这位路睿同学,为什么你当时不上报?”
  “很好,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老师把话筒接过去,转而请路睿起来回答。
  “因为……这个,”
  “没关系,请说,今天你们在这里说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不会外传,所以,请大胆发言。”
  “因为这个同桌,他是我们,哎,他在学校有家属,我不能,”
  “你说什么?”慕容衾又站起来,“你说的是不是周屿?骚扰林熠的周屿?”
  路睿被她问懵了,看着老师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师,你知道今天这讲座就是因为周屿同学的行为才开的吧?现在,周屿就在办公室里,我们可以去揭发他指责他上报他,他骚扰的是我的好朋友,我的好朋友就要因此而转学了,我要带路睿去,有她的证明,周屿绝对能得到惩罚。”
  说完,慕容衾不顾老师和学生会女成员们的阻拦,上去就要抓路睿,而路睿要走也不是要站也不是。
  “跟我走,快点。”慕容衾跑得很快,那些要拦她的学生们根本就抓不住,她很快就跑到路睿的位置了,一把抓住路睿就往座位外面拖。
  “这位同学,你冷静,请你冷静。”老师踩着高跟鞋掉在队伍后面,然而慕容衾已经揪着路睿跑到后门了。但是打开门,竟然看到肖君?!
  他和另外一个学生会男成员守在后门门外,伸手拦住她。
  “你他妈干什么?”慕容衾冲过去,但是两个男生的力气实在很大,一下就把她拽了回来。路睿也借此甩开了慕容衾。
  “这位同学,你不要破坏讲座好不好?我们知道你朋友现在很不好。”肖君说。
  “糟糕透了!”慕容衾冲着肖君吼,“你们真的很搞笑,派两个男同学在这儿堵我们,怕我们闹啊?我们能闹到哪里去?”
  说着,慕容衾笑了,转身面对着那位西装革履的女老师,“我就在想,明明被骚扰的是女性,为什么不给男性开讲座?为什么不把他们关进来告诉他们精神上的骚扰也会让一个女性害怕?”
  女老师也没料到慕容衾这么猛,只是一个劲儿的示意肖君和那个男同学揪住她。但是肖君一碰到慕容衾,慕容衾就像沾了什么污秽一样大力甩开了。
  她看了一圈这帮沉默着看着她的人,忽然觉得可笑,太可笑了,关在一个笼子里探讨什么是骚扰,却不肯让她带被骚扰的同学去指证那个此时此刻决定她好朋友去留的“流氓”?!
  “路睿,我问你,宋初阳当初是怎么碍着你了你要搞他?”
  女生们的眼睛又都一齐朝路睿看过去。
  “我……”
  “你喜欢明来吧?然后你猜宋初阳也喜欢明来,你觉得男生喜欢男生恶心,你就搞他,是吧?”
  路睿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慕容衾笑着转身,终于肯面对着肖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告诉我,你也觉得我恶心是吗?因为我和初阳是朋友,和同性恋打交道的朋友,所以你不愿意和我们这样的人接触,你多干净多清高,学生会副主席呢,看不上我一个演讲作弊的还和同性恋在一起玩甚至现在搅黄了学校讲座的女生,是吗?”
  “慕容,我……”
  “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可能会有被骚扰的一天?那些男性你以为他们只会骚扰女性吗?我告诉你,男性被骚扰的照样多了去了,但是讲座偏要把男女生分开,偏要把我们关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以为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搞清楚什么是骚扰了搞清楚怎么防范了那些男性就不会下手了,真他妈可笑,白费那么大力气干嘛?有本事把全校男同学搞进来告诉他们骚扰一次就坐一次牢啊,感情欺骗也算……”
  “够了!”一个女声打断她。
  慕容衾转身,看到了乔新雪。
  “我跟你去,我也可以指证,当时路睿和我说过这件事。”
  “好!”慕容衾过去拉住乔新雪,“我们快点。”
  “我也去!”路睿终于站出来,“我是当事人,有我在,可以更……”
  “别废话了,快点!”慕容衾打断她,然后乔新雪拉上她,她们三个女生一起跑出了这个地方。
  *
  最后,林熠抬头看着自己的舅舅,一字一句地说:“周屿,没有骚扰我!”
  初阳难以置信地盯着林熠,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平静到又让初阳看不出任何情绪。
  宋局长和校长都得到了答案,各自点头。
  林熠对他们敬以微笑,从被宋局长询问开始她就没再看初阳一眼,于是她不知道初阳脸上浮现的失望。
  那天晚上他把他难以启齿的错误告诉了她,她把这无法判断的真相告诉了他。但是,却最终走向了这样的结果。
  初阳明白了,如果成长是学会把谎言变成人们愿意相信的虚假真相,那他宁愿永远幼稚永远天真无邪永远傻逼下去!
  之前很多人说他傻,他看不清人,看不清谁喜欢他谁讨厌他,现在,他觉得他看清了。他能看清的真相就是——他永远看不清任何人。
  不是他傻,只是人类太复杂。聪明的人未必能识别真善美,愚蠢的人也可能知道什么是善与恶。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想要远离这帮人,他不想再呆下去了,随便怎么样吧。
  然后,他拉开了办公室的门,朝大楼梯跑下去,跑过海棠路,跑过篮球场,跑过垃圾池,从围墙上翻了出去。
  他青春期里唯一一次翻围墙,翻出去,就真的不想再回来。看不到海棠花开,挽留不住正义,而他最亲近的父亲,他已经不认识。
  跑吧,他说,宋初阳,你得为自己跑一次!
  *
  三个女生赶到的时候校长办公室一片死寂。
  宋局长和校长以及周任都还在,都各自坐在凳子上沙发上。林熠和周屿站在一边,陷在各自的情绪里。
  “校长,局长,我们要指证周屿。”慕容衾从林熠身上收回视线,废话不多说,把路睿拉到自己面前,“路睿,她曾经也受过周屿的骚扰。”
  “什么?”周任不可置信地盯着慕容衾,“你说什么?”
  “对不起了,周老师……”慕容衾脸上的汗水滚落下来,淌进嘴巴里,她感觉到咸味,嗓子也灼烈地烧,很痛很涩,但她还是要说,“你问路睿,她受过周屿同学的骚扰。”
  周屿很冷静,慕容衾看了他一眼,觉得很恐慌,她不知道这个男生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你说,路睿,你告诉老师,他没有怎么样你,啊?”周任哆哆嗦嗦地问。
  “老师,他有,他摸过我的大腿,还让我摸他的……”
  “摸他的器官!”乔新雪也上前一步,“路睿和我说过,周老师我记得当时我和你说过换座位一事,我没具体说是因为什么,然后你就同意了,就是和宋初阳换的那次,就是因为周屿骚扰了路睿我才让他们换座位的。宋初阳还因此和周屿做了好久的同桌,那时候他的相机才被周屿搞坏,我因为想保护女生就让他去和周屿坐,他一直都没什么怨言,多亏他是个男生,我……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周老师,我……我现在才意识到我当时也是错了的。”
  “你说什么?”宋先凌忽然盯着乔新雪,吓得她一顿,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道,“周屿骚扰路同学的时候,我……我把宋初阳的位置和路睿的调换了。”
  “还有呢?那台相机是谁弄坏的?”宋先凌双手捏成了拳头,直直逼视着乔新雪。
  乔新雪不可控地抖了一下,仿佛局长的眼睛要把她吸入可怕的无底深渊去,“周屿弄坏的,我们,全班都知道。”
  “好了!”宋先凌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们先回教室去,剩下的由我们大人来解决。”
  作者有话说
  女孩子们团结起来呀


第74章 自私本性
  初阳来了墓园。
  妈妈那张笑得调皮的黑白照片干干净净的,墓碑底座下面还放着两束蓝绣球。可能他爸前几天才来过,而他自己今天来得太突然,就没有带花,很遗憾也很愧疚。
  但是,他爸为什么要带两束呢?初阳抚摸着妈妈的照片问:“是不是替我带的?”
  如果是,他就减少一点对他爸的恨意,如果不是,他就再恨一点。
  “可是,好像不是真的能恨起来,我也知道他的难处,妈妈,你说我不理他个三天三夜怎么样?如果他跟我道歉了呢,我就……我就干嘛呢,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了。”初阳说得自己好委屈,嗓子又酸又堵。“算了,这事儿不提也罢。妈妈,我很想你,每一天都想。”
  他并没有在墓园待多久,因为想到可能他爸会打电话给明齐,明齐就会过来找他,说不一定明来也会来。他不想任何人找到他。
  出墓园的路有两条,一条从右边走,通往市中心。另外一条从左边,可以到达新城区,西城——一个有一小片海的地方。
  他毫不犹豫地跑向西城。
  墓园处在山坡,而海在山底下。看起来远,实际上很近。初阳不会累一样一口气跑了十来分钟,这里有一条几乎已经被踩坏了的泥径,随意地铺着不规则的鹅暖石。周围两边是装修成农家庄园的餐馆,隐在大小餐馆中的一家略显现代简约的酒吧很是吸引人。
  叫做“倦”。
  标牌上有一颗故意做旧的锈铁线,细细长长,曲绕着“倦”字松散的笔画,像一只鸟被囚禁。
  初阳上前,推开挂着“营业中”牌子的门。左边有一道小阶梯,阶梯顶端是吧台,吧台处没人。而右边是置放各种乐器的舞台,有两个男人,站在一架钢琴前,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似乎很投入,没发现他。
  “你好!”
  那俩人还是没听见。初阳只好走过去,看到其中年轻的那个退后一步朝留着胡子的那个鞠躬。
  胡子小叔犹豫了好长时间,年轻小哥也就鞠了差不多时间的躬。终于,胡子小叔点了点头,在年轻小哥肩膀上安慰性地拍了一下。
  年轻小哥似乎也没有开心,只是淡然地看了一眼钢琴的位置后就与胡子小叔告别,经过初阳身边的时候淡漠得仿佛初阳不在此地。
  “来这儿干什么呢?”胡子小叔并没有走向他,而是去到舞台,拿起搁在麦架旁边的拖把开始打扫。
  “你们是马上要打烊了吗?”初阳试探着问。
  胡子小叔顿了顿,直起腰来看着他道:“你要买酒?”
  “我,嗯。”
  “不可以。”胡子小叔压根就没有要做他生意的意思,“我们这儿倒是稍微可以接待未成年人,但是酒不外卖,要想听歌的话晚上十点开门了再来。”
  没得到招呼,初阳很快就退了出去,不知道要去哪里荒度时间等待晚上酒吧开门。于是他就随着海边那条栈道走,走过栈道,就到了沙滩。有很多晒日光浴的人,偶尔朝穿着校服的他投去异样目光。
  初阳心里有种畸形的愤怒,把这些人的目光当做要刺过来的尖刀一样憎恨,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叛逆。和之前他把明来据为己有的强制不同,和他被宋先凌误会而自愿挨打的自我感动也不同,甚至和他与肖君大打出手把自己性取向暴露在众人面前的难堪都不同。
  这种畸形,带着某种与世界为敌的快感。既然与世界为敌,那么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他们会在任何一个时刻向他刺来尖锐的刀,为了保护自己,他必须随时随地筑起牢不可破的城墙。
  他这样愤懑地走着,发现了一个好像并不会朝他刺尖刀的人。是之前在酒吧里同胡子小叔交谈的男人,他侧躺在一块礁石上。
  海面平静无涛,像一块神秘的蜡染布,在那个人的身体下延展开,去向天际,与那里的云相触。
  初阳跳上一块礁石,滚烫的温度立即透进脚底心,他盘腿坐了下来。
  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五官完全被打开,听着海浪不停歇地拍打礁岸,初阳心想,海永远都没有停歇的时候。不像人,累了可以跑出来短暂地放松,不想活了可以用很多方法自杀。
  如果海有记忆,那它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生命,它见过太多这个世界的情绪和死亡了。
  这样待了不知道多久,他不知觉地睡了过去。
  后来他是被小提琴声音唤醒的,他撑着酸疼的后腰坐起来,看到这里最矮的那一块礁石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男孩,在拉琴。
  而此时已是黄昏,原本蓝色的天际变成了粉橙交融,金红热烈的太阳正在下落。
  就在他站起来刚看清那人时,意识忽然脱离身体,他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成了与躯体剥离开的灵魂。黑暗侵袭而来,他直直栽进海里。
  奇怪,他知道自己栽进了海里。
  *
  初阳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块礁石上,而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海浪声比午时高涨,汹涌地拍打过来,扫在他身下的礁石底处,而后又凶猛地退回去,在浅滩处形成翻滚的浪花。
  他的身边坐着那个男人,男人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牛奶、一个冷的三明治以及一颗巧克力。
  初阳倒也能猜得到什么原因,自己没吃早餐,经历了那么大的情绪波动,又顶着烈日晒了一下午,是低血糖。
  所以男人是特意去给他买的食物吗?
  他伸出手,有些迟疑地接了过来,“谢谢你。”
  “逃课?”男人开门见山。
  初阳有些不好意思,这个人年纪看起来不大,大学生的样子,这样问他的时候还有点点戏谑的感觉,像是他的十六七岁也这么干过。
  见初阳闷着,男人又伸手进书包里,掏出了手机。初阳立即紧张地问:“你要报警?”
  “不。”男人道,“不报警,但你得告诉我你家长的电话,总不能袖手旁观或者任你这么肆无忌惮下去。”
  “我没有肆无忌惮。”初阳又觉得委屈,“也不是逃课,当着所有老师的面跑的。”
  男人举着手机的手愣在半空,手机亮光照着他的脸,有些苍白,但他的眼睛挺亮,像被人扔掉的钻石戒指,在黑暗里闪着孤独的熠光。
  这么沉默了两秒,男人把手机收回书包,拉上拉链,将之随意放到旁边。
  “我之前遇见过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也是离家出走,现在想起来挺后悔的,我不应该告诉他家里人。”
  “十二岁?”初阳惊讶,“那确实应该报警。”
  “所以十六岁和十二岁,他们都离家出走,你觉得是有区别的吗?”
  男人的语气平和,但问题却很犀利。
  初阳知道,每个人想要逃离的念头都是一样的,所以才不希望任何人找到他。
  “但是……”男人轻声笑道,“有一个人,他教会我,助人不只为乐,而是本性。”
  人类本性——善良。
  初阳又想到学校里那些人,想到宋先凌。他喝了一口牛奶,却尝出了苦涩的味道。
  海声依旧,鼻子酸涩,泪水不可控地滑落。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了。男人的话和今天对他的救助行为让他反应过来,宋先凌是另一个好心人。他知道感激一个对他出手相助的陌生人,却在憎恨永远都会帮助自己的父亲。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三明治,擦掉眼泪,转头对那个人露出微笑,决定还是不要那么矫情做作的好,就问:“你是在这儿上大学吗?”
  “嗯,径大。你哪个学校?这个校服之前没见过。”
  “九中,新建的实验学校,半军事化管理,我们不怎么回家,所以可能你们不知道。”
  “听过。”男人道,“你知道紫业吗?”
  “知道。”初阳差点噎住,要是转学的话他肯定会去紫业。他盯着男人,不免得好奇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前男友以前在紫业读。”
  初阳:“……”
  那口三明治硬生生卡在喉咙,不上不下。震惊过后,他哆嗦着猛地吸了一口牛奶,口腔内瞬间袭上一股清凉。这种凉顺着食道管进入身体,冷得他止不住颤抖。
  尽管是夏天,夜晚的海边依然会透心的凉。
  “你……是同?”他不太敢问。
  这次,男人终于偏眸看他。初阳立即嗅出同类的味道,那小巧却又锋利的脸颊,释着美,敛着硬朗,下颌线流畅得像天空里那轮弦月。能看出来他之前是个活泼而有朝气的人。
  “你今天去的那个酒吧,”他又是那个微微调趣的语气和表情,“是个GAY吧。”
  见初阳愣得像头呆滞小鹿,男人嘴角笑得更开了,“怎么,是不是打算去?”
  初阳体内某颗名为“叛逆”的种子像条蛇一样窜来窜去。
  “虽然是个GAY吧,但因为离径大近,也有很多直男直女的,你进去之后小心一点那些上了年纪的。如果害怕的话,可以找我,我和里面的老板熟。”
  “我没想去。”
  “那你今天中午去干什么?”
  “不知道。”
  “好吧,我晚上会去演出,最后一场。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来。”
  “最后一场?”
  “嗯。有钢琴独奏,还有和其他歌手乐队合作什么的。”
  “哦。”
  见男人伸手去拿包似乎准备走了,初阳立即叫住他,鼓起勇气问:“你和你前男友……”
  “想问什么?”男人伸手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没看他,这句话显得漫不经心,好像已经不在意这段感情。
  “其实我挺想知道,两个男生相爱,要怎么克服家里人这关。”
  男人掏出一堆零钱,简单地数了数,抽出两张二十的揣到自己兜里,然后把剩下的递给初阳。
  初阳犹豫着接过,他才说:“我和他,一点也不在乎家人怎么看。可能是家庭原因,云年他……”
  男人立即顿住,躲闪开初阳的目光。
  几秒后,他恢复镇定,继续道:“你还小,没必要因为这些事和家里闹翻,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如果你们还相爱的话再做出柜的打算。”
  初阳忽然有点慌,明来他,会一直喜欢我吗?不,他会的。他为我挨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会一直喜欢我?喜欢就应该从一而终,不是吗?
  人没有两份爱情的。
  “当然,如果你现在因为听了我这些话而去怀疑你们的感情,或者去质疑你喜欢的那个人会喜欢你多久,只能说你很自私。”
  “我……”初阳的心脏紧紧的,仿佛被这个人狠狠撅住。
  当他冒出“明来会一直喜欢我吗?”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自私了。
  这真可怕。
  他好像更了解了自己一点,也因为这个自私,他没那么愤怒和不甘了。
  当人意识到自己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儿的时候,就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自己也不过那么回事儿,明来会一直喜欢我?这太可笑了。
  “但谁都会自私。”男人道,“爱得起,放得下,这样没什么不好,你不用怕。我和他就是因为自私而分手的,但后来也想清楚了,这样没什么不好。”男人说完,提起书包站起来。
  初阳仰眸看着他,他弯腰揉着膝盖说:“我告诉你的这些,对你的爱情不适用,你自己的问题需要用你的思维去解决。”
  “我明白。”
  “好了,我要去准备准备晚上的演出了,我叫陈粤青,你来的时候能看到我,和调酒师说你是我朋友就行,他会安排你坐一个安全的位置。”
  “嗯。”初阳乖巧地点点头。
  陈粤青微微笑着,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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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互不相爱
  初阳还是去了“倦”,和他想象的一样,迷人轻柔的灯光打在那个小小的圆舞台上,角落里的钢琴前坐着陈粤青,弹一首迷茫但又性感的钢琴曲。
  而台下,黑暗朦胧的地方,男生和男生搂在一起,接吻,厮磨,玩游戏,或者只是沉浸在曲中。
  他被胡子小叔安排在离吧台最近的位置,这里能看到陈粤青的背影,略微单薄,但手臂因为指头动作而移动的时候他能看出来他身上某种沉着的力量。
  待陈粤青演完,他们一起出了酒吧,简单地聊了会儿后,在一个路口分别。
  初阳想,如果想要感谢他,以后可以来这里找他。但是他不会来了。
  这里的人看起来互不相爱。
  之后他用陈粤青给他的钱坐巴车回到海棠镇。到家时院门已经锁了,他翻围墙进去,爬上那棵最大的海棠树,跳进卧室外的小阳台,顺利进入房间。
  第二天,爷爷发现他之后,他向爷爷说了这件事,略去了某些关键部分。怕爷爷听了伤肝动火,对身体不好。但没想到,爷爷真是心比天大,拍拍他的胳膊安慰说,没关系的孙子,你想在九中就留在九中,只要我说一声,宋先凌他敢忤逆敢违抗?
  这话说得跟皇上发言似的,初阳被爷爷逗笑,只见爷爷拿着手机就拨通了宋先凌的电话。
  初阳:“……”
  但他爸是两天之后才来的,原因无他,就是留在市里边解决那件事。解决完后,他才终于决定和这个儿子好好谈一谈。
  到家的时候是下午五点,他把车停在院落口,没立即下去。他每次来海棠镇差不多都要花三个小时,这次却只花了两个半小时,一路上都开高码飚速,他很怕看见儿子,却又必须要见他,见到他以后要说什么?他也没想到。
  所以到家以后他也只能坐在车里沉思。从前他打初阳是因为初阳真的犯了错,这次虽然也是错,但是他出手的原因不一样,初阳知道,他也知道,所以初阳才伤心。
  原来有一天,他也会躲避自己的儿子。这样想着,却又好像能把他的底气提起来了一些,他是父亲,纵使有千般错,孩子都要理解。
  所以他打开手机,给明齐拨了电话过去。那边很快就接听,“怎么,退缩了?”
  “我……”宋先凌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开口。
  明齐单手抹着方向盘,和副驾的苏青对视一眼道:“我什么?不要提那事儿了。”
  “可我不提这件事,我和他说什么?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到?”
  明齐被气笑了,一时之间也没答上来。苏青则微微转过身去看坐在后面的明来。
  明来一脸平静,没说话。
  电话里初阳的声音忽然传过来:“爸,我知错了。”
  弱弱的一句。
  明齐再次笑起来,不过是会心的笑,他了解这对父子,就如同了解他与明来一样。
  “马上到了。”他对宋先凌说。
  宋先凌还拿着电话呢,初阳就已经走到车旁边。一看到孩子低头认错的样子他就受不了,一来他最怕孩子软弱,二来他怕自己看到孩子软弱后自己也软弱。
  “狗兔崽子!”他骂了这一句后,却不知道怎么接下文,于是走下车,绕过孩子,走到房间里去。
  走进去后还想再找一个更小的地方,好能把自己藏起来。可是初阳很快就跟进来了,一边追着他一边说:“我真的意识到是我错了,我不该逃避的,我知道你最讨厌懦弱的人,也对我抱着最大的期望,是我让你失望了。”
  “咳咳……”宋先凌把手放在嘴边,假装咳嗽,“你爷爷呢?”
  “你说呢?”初阳说着,立马去给他倒水,这才有机会让他缓一缓。
  “他最近老不着家,我怀疑他是不是和哪个奶奶好上了。”
  “哦。这两天,你怎么不回……”不回翠堤湾?为什么不回,宋先凌他自己清楚得很。
  初阳倒完水以后又说:“爷爷他连晚饭也不回来吃。”
  说完,他把水端到宋先凌面前的桌子上去。
  宋先凌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孩子走过来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压力。
  “坐到我旁边来。”所以他试图让这个压力转个方向,不然他根本无法端起那杯水。
  初阳听话地坐过去。
  “我相信你说的,那个男同学骚扰林熠。”
  “那你怎么还?”
  “如果周屿被开除,那你们班主任必定也会辞职,他走了,你们班怎么办?就像他说的,现在你们马上就要进入高考复习,而老师和班主任是这个关口的负责人,负责人走了,孩子们怎么办?”宋先凌虽是说了一大长串,可是句与句之间的口气完全一样,严肃而平静。
  这什么傻逼理由?初阳道:“他不是说他会主动请辞吗?”
  “学校不会因为这件事放他走的。”
  “但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不拿出点态度,怎么以示公正?即使是假公正。”宋先凌停了一瞬,“大人们处理问题就是这样的。”
  初阳别开了头。
  宋先凌一下没了辙。初阳不甘,他不低下姿态,如何缓和?只能拿出那件能够做转学交换条件的事,“你为什么喜欢你哥?”
  “没有为什么。”
  “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会分不清什么是爱恋的喜欢,什么是欣赏的喜欢。”
  初阳沉默。
  “你还不够成熟,很多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也很难从一而终。”
  “你不也从一而终吗?”初阳道,“你和妈妈的爱情教会我的第一课就是喜欢一个人一定要从一而终。”
  “但是现实不是这样的,你和小明你们是两个男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初阳忽然吼起来,“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
  宋先凌叹了口气,仰靠到沙发上去,缓了好久才又捏着眉心说:“你还太小,十七岁不到。”
  初阳双手捏成拳头,直直面对着他这个高大伟岸的父亲,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爱明来,从一而终!”
  然而宋先凌却不以为意那般,不看他,只是又淡淡地说:“你和你妈妈太像了,你知道吗?”
  初阳的坚定一下又被击碎。
  宋先凌的手还是盖在眼睛上,疲惫的语气从他略微颤抖的手指间露出来:“我让你转学就是为了让你冷静,你说说,你和明来,睡在一起是……”
  他另外一只手从外套兜里掏出手机,扔在初阳双腿上。
  “视频里的内容我看过了。”
  “然后呢?”初阳嘴角勾了一下,露出苦涩的笑。然后呢?在他不加解释之前,他爸到底是怎么认为的?
  “很多事情,不用我说明白,你自己能够想得到,即使真的没有什么,别人也会认为有什么,重要的是他们自己相信,我们再怎么解释都是苍白无力。”
  “爸!”初阳流了滴眼泪,喊出这一声“爸”后,终于坐正看向了他。
  初阳的眼睛原本纯澈清明,现在却像有一头猛虎在里面怒吼一样,“所以你不肯为了我告诉那些人就是周屿的错是吗?”
  在初阳眼睛里又有一颗晶莹泪滴浸出来的时候,宋先凌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如果他承认就是周屿的错,那初阳没有任何理由转学。现在他想闭口不承认,借此让初阳远离明来,让他们分开。然后呢?
  初阳还会回到从前的样子,还是以前那个宋初阳吗?到底为什么大人们不相信孩子可以爱?也可以明白什么叫爱?
  “你不愿意是吗?”初阳用手背将眼泪拭去,再次询问,“你打我是因为周屿提到了视频,你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你怕我和明来陷进舆论漩涡?所以,你要我们分开,以平息舆论,以断他们的猜想?而不是让我和我哥永久分开,是不是这样?”
  宋先凌没有回答。
  但初阳还在很认真地等待着,两天都等过去了,几秒钟又有什么难捱的?
  他想听到他爸亲口对他说一句:“是,为了你,我才打了你!因为我爱你!”只要他这样说,初阳就可以立马告诉他他不怪他,甚至可以告诉他,不用开除周屿也没关系,他一个人……不,他和明来一起也可以扛过所有风波。
  房内夕阳余晖逐渐褪去,水杯里透出的光影却还在清明,初阳觉得好安静,听不到他爸常年不逝的叹息,也听不到他经久不去的慌张,他目之所及,是时光里那个高大的父亲把他背到背上,然后妈妈在旁边自由地笑。
  好久了,他们好久没这么坐在一起交流了。
  但是最终,他没等到一句我爱你,而是等到一句:“周屿开不开除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我会在会议上陈述他那些行为过错,这是我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
  初阳冷笑了一声,“你根本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只会有两个人能伤害到我,那就是你和妈妈。”
  说完,他站起来,离开了他的父亲。
  然而没来得及,他刚一出院门,就看到了明叔叔的车往他家这边开了过来。
  他挪不动脚步,就这样看着那辆白色宝马在他旁边停下。后门被打开,头上还缠着纱布的明来走了下来。
  初阳知道,自己和明来的事情终于要被他们敬爱的父母摊在明面上来解决了。
  无论什么大小事宜,他们总是要两家人都围在一起,就像五岁时明齐和苏青决定去领养小孩,就像那次他逼迫明来作弊为了转班。好像只要他们两家人一起出谋划策就能把问题的根本解决掉一样。
  苏青把手伸到明来肩上,但眼睛却看着初阳,开口问他:“小阳,你还好吗?”
  初阳盯着一言不发的明来,回答苏青:“我不好!”
  明来的表情没有变化,像尊冰雕。
  初阳立刻意识到,他爸妈一定和他谈过了。
  “我们先进去好不好?”苏青又说。
  “明来,我不想和他们谈。”初阳始终盯着明来,奢望在他神情上找到那种“心疼”和“想念”的情愫。就是因为盯得紧,所以看见那只搭在明来肩上的苏青的手哆嗦了一下,五指重重地抓下去。
  明来在苏青对他做示意的时候别开了眼睛,终于出声:“我们听话一点。”
  “好。”初阳将目光转向两位大人,“所以你们是要来讨论我是同性恋还强制你们家儿子喜欢我的这件事是吗?”
  初阳只觉得那颗叛逆的种子已经生出了长长的根,虬扎在他身体各个地方,穿透刺痛,勒紧窒息。
  苏青和明齐都愣愣地看着他,表情无措又动容。
  良久,明齐长释了一口气,走上前抚住初阳的双肩道:“我们必须让你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本质所在。”
  苏青温柔地说:“初阳,你和哥哥之间的关系,不是爱情也会一直一直在一起,你明白吗?”
  初阳明白,明来也明白。
  陪伴、争吵、拧巴、回忆、甚至是细小的被他们忽略掉的彼此的照顾,都通通成为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它们以“爱”的名义在他们二人之间纠缠碰撞,成为了见证他们彼此成长间的所有一切,以让他们彼此参照最后却成了错位。
  “那是一种比爱情更珍贵的感情,你明白吗?”明齐说。
  初阳注意到他们都只用了一个“你”字,是说明明来已经被他们劝服了吗?致使现在明来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他心里忽然很宁静,因为他已经知道结局了。
  面对这么包容这么理解这么耐心分析他们两个孩子情感的大人,明来从小到大受的教育经历的一切以及刻在骨子里的乖巧让他没法儿对他们说一个“不”字。
  永远和蔼可亲的父母,会耐心地坐在他病床旁,听他说初阳如何喜欢上他而他又如何沦陷进去。
  听完后,他们用最冷静最温柔的语气说:“如果你再这么下去,我们两家人将永远没法儿面对彼此。”
  “你们现在还小,不知道长大之后要承担的责任,不知道爱是什么,如果未来你们不再互相喜欢了怎么办?宋伯伯会怪你没照顾好自己儿子而埋怨你埋怨我们,而我们又会觉得初阳年少时太过顽劣没有认真对待这份感情。我们两家从爷爷那一辈就相互扶持着走过来,其中的情谊深到无法言说的程度,但同时我们是父母,我们会维护自己的孩子,会维护你。你明白吗?明来!”
  维护你,所以要你和喜欢的人分开。
  明来冷淡地笑了笑,但语气仍然温柔而乖巧:“初阳不顽劣,他很好,也很认真地在对待我,对待这份感情。”
  “可是你能保证,他会永远喜欢你吗?你们才十七岁,人的一生那么长,他都没见过更好的人……”苏青继续耐心地分析,劝解。
  “我不够好吗?”明来望着她,目光里满是坚定的质疑。
  我没有好到够他喜欢一辈子的程度?没有好到你们不在意外界人的目光而拼命保护我的程度?
  我知道自己是这世间罕有的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去选择谁能成为自己父母的孩子,所以我把“大人付出一切让我们成为幸福小孩,我们也要拼尽全力让他们成为幸福的父母”这样伟大的责任刻进自己骨子里,连犯一个小错都愧疚得想要死掉。更不要说是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弥天大错!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在那次帮初阳洗澡的时候,我的心脏确实就有了异样的悸动。
  所以澡堂那次确实是把柄,确实见不得光。知道被人偷拍下来的那一刻,我就察觉到,自己要完了。
  但是……但是做一个乖巧的孩子好难啊,明来掩住面,泪水不断从他指缝间滑落,淋湿了他整个完全被别人掌控的青春。
  可在这掌控之中,他还不得不去伤害自己喜欢的人,“初阳,就这样吧。”
  初阳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明来。就在明来以为这是幻觉的时候,初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跟我走吧。”
  初阳知道自己这一刻有多大逆不道。
  而明来,他看着初阳那双急切而饱含热烈希望的眼睛,根本没法拒绝,没法对他说不。初阳那么主动,对我做了那么多,我就迈出一步,勇敢一次,叛逆一回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到底会怎么?!
  “好!”
  他迈出步伐,和初阳急切地飞奔起来。他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不知道后面他们父母的目光,不知道自己此时心里在想什么,他被初阳牵着往前走,一直都被他牵着往前走。
  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爷爷。
  爷爷坐在轮椅上,被宋爷爷推着,停在这条马路的分岔路口,在等他们。
  明爷爷已经头发稀松,面容苍白,他有气无力地对他们说:“臭小子,要跑去哪儿呀?”
  他们就像傻子一样立在两位长辈面前,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身后,明家夫妻和宋先凌都追了过来,很快就把他们两个小辈围在中间。五双眼睛就这么盯着他们,他们终于撒开彼此。
  明来在爷爷面前蹲下去,轻柔地问他:“爷爷,你怎么了?”
  他爷爷还是一副视孙子的关心为利箭的样子,歪着身子躲开,对身后的初阳说:“你要带我孙子去哪里?”
  “我……”初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苏青蹲到明来身后,再次将手落到他的肩上,对他说:“对不起小明,我们一直瞒着你,爷爷他,时日不多了。”
  明爷爷得了癌症,不愿意治疗。他们一直瞒着明来。
  初阳也不知道。
  此时此刻,明来觉得天好像掉了下来,把他压进了大地,深重地埋住。
  他在天和地的缝隙中,回忆起从北京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爷爷,爷爷眼睛红得不像话,明齐还上去问爷爷要不要去看医生,饭桌上苏青又强制要求爷爷去体检……之后就是他和初阳被遣回家思过那次,第二天爷爷就把他叫回家,他整整陪了爷爷十二天。
  所以,原来是这样。一切都是因为,爷爷时日不多了。
  他终于明白,他的青春,根本就不可能有大逆不道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上卷马上结束啦


第76章 青春落幕
  初阳去了紫业,明来继续留在九中。原本初阳想要是九中没劝退周屿的话,他一定会去校长办公室理论一番,非得把这正义扳回来不可,有慕容衾陪他,他天不怕地不怕。
  可是,周屿和周任都走了。他爸以这样的解决方式告诉他,那件事,确实是周屿的错。
  如此,他也被学校做了开除处理。
  回校收拾行李那天是个晴朗的天气。
  初阳带了妈妈的另一台相机去拍照,忽然发现他的那棵海棠树上缀了一朵花。
  正午时分,当空太阳热烈,又照得他看不清眼前一切,以为那朵粉红的花是个梦。
  “王忠他们过来了。”明来说,“知道你带相机来拍照。”
  “嗯。”初阳点点头,趁那帮分离之际仍然青春澎湃意气风发的同学还没走近,他指着树根处那两个扭曲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字母说,“这是M和Y,我们的俩名字的字母。”
  明来没有惊讶,只是看着他。
  “是不是很蠢?”
  “不蠢。”
  王忠他们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了,又像是去约战挑衅。
  只不过这次是以王忠带头,也没有竞争对手,他们再不会有机会去做那些无聊幼稚但代表着他们集体荣誉的小游戏。
  而且,慕容衾也没在队伍当中。
  王忠这个人吧,可能天生对相机不太敏感,拍了十张有九张都是糊的,还得是又请了其他人来拍了才拍好。
  和王忠拍了,和文委拍了,和体委拍了,和好多好多人都拍了。初阳好累,脸都笑僵了也没等到慕容衾和张阅宁。
  他们挑着中午的时间去拍的,平常午休时间会有很多人去睡午觉,但是这天在教室“无所事事”的人特别多,就等着初阳去呢。这么一汇合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听的,尽是些损话,什么以后到新学校了不要再祸害好学生祸害好看的学生,什么他走了他们班教室卫生打扫不干净了,七班以后没人抽风要拿广播体操当舞跳了等等。
  “初阳走了,那我不是有机会了?”有个女生开玩笑。结果那个女生被一个男生敲了一下小脑袋,直接就说:“你是我的!”
  大家笑成一团,看那个女生追着男生打,外面起了雨星子都不知道。
  初阳坐在桌子上,看得高也看得远,然后就见男寝女寝那边同时跑出来一个人,女生是慕容衾,她好像没打伞,就着胳膊挡着雨往教学楼这边跑。男生是张阅宁,他提着自己的伸缩小凳子,见到是慕容衾之后,把小凳子展开遮到了她头上。
  “同学们!”初阳从自己的桌子上跳下来,拍着手道,“等一下学委和女侠来了之后我们一起拍张大合照好不好?”
  “好啊好啊!”王忠第一个冲出人群,又要去拿相机。
  有人就说了:“你那技术,不要你怕,调成自拍模式自动对焦都比你拍的好。”
  王忠不服气,要去教训那个人。
  这么闹着笑着,慕容衾和张阅宁到了。看着这帮人和相机,他们有点懵,但又好像很清楚他们要做什么。
  初阳过去拉慕容衾,“女侠,女侠,庆祝我们以后终于不是同班同学了,快来拍照。”
  慕容衾挣都挣不脱,立马就被拉到了中心位。
  而张阅宁那边,他拍着拍着头发就感觉到身后有个人走了过来,是明来。
  “拍完合照我们仨单独拍一张吧。”
  “行。”张阅宁说完,自行走到了最后一排。明来跟上,站在了他的左边。初阳安排好慕容衾后去安三脚架调相机,十秒倒计时自拍。
  十、九、八、七……初阳心里数着节奏跑到明来旁边,但是前面一个同学有点高,他只露了半个头,于是他一下子跳起来。
  快门声响,十六岁的青春永远定格。
  五十六个人的班级,五十个四人的合照,林熠和周屿不在。
  大家都散开的时候,慕容衾忽然就哭了。
  初阳要追过去安慰,却被明来拉住,“让她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好。”
  “我们去找张阅宁拍一张。”
  “行。”
  这次不再请王忠了,请其他同学,拍得很好,他们仨也站得很规矩。
  散场的时候,初阳拍了拍张阅宁的肩说:“第一的宝座这么珍贵,以后不要随便让。”
  “管好你自己。”
  “你也照顾好你自己,行吗?”
  “什么?”张阅宁疑惑地看着他。
  “那天我翻围墙的时候,看到你了。”
  当时他看到张阅宁还是坐在他的伸缩小凳子上,安安静静的,一直看着学校那片垃圾池。
  张阅宁:“……”
  “你还是我朋友对吧?”
  张阅宁一幅不想理他的样子,回到自己的位置拿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在众人送初阳下楼的时候也跟上大部队,淋着雨走到校门口。
  “回去吧,不然得淋感冒了。”初阳挥手对他们说。
  “淋感冒了就去找杨心吟谈心。”有个男生笑着回应。
  敢情这位老师不止和我一个人谈过心啊?初阳心里隐隐失落,他都没去找杨心吟道别,也没找陈佳文,没找老赵……
  他正想着,就看到张阅宁从人群身后挤了出来,头发完全被淋湿了,淅淅沥沥地滴水,滴到扑闪着的长睫毛上。他把手中的笔记本隔着伸缩电动门递给初阳。
  “我还是觉得,你能学好化学。”
  当着所有去送行的人的面,当着明来的面,他说得很清晰。
  这天的雨从中午细细绵绵地下到傍晚,初阳在去往紫业的出租车上打开那本笔记本,看到写得规规整整满满当当的整个高中的化学笔记。
  笔记本好重,雨下得好久。
  那天,他收到了两条消息,一条来自陌生人,一条来自张阅宁。
  陌生人说:我会报仇的。
  张阅宁说:大学见。
  *
  在紫业读书也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比在九中早起半个小时去赶公交,晚上十一点了才能回到家里,而回到家里之后照样见不到他爸一面。
  这样过了小半年之后,初阳正式高三,第一次模考完,他六点就到了家,发现他爸居然破天荒地在他本该工作的时候坐在家里!
  他懵逼地走过去,只见他爸那双无底洞眼睛又再次红得像是渗血,微微抬着,却似利箭那样向他刺过来。
  即便好像他与爸爸已经说开,更亲近了一些,但此时此刻他还是生理性地颤抖一下,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上话。
  然后他爸就开口了,“宋初阳!”
  “嗯,我在。”
  “我陪你读完高三。”
  “什么?”
  ????
  “你听不懂吗?”
  轰隆——
  窗外雷声滚破,父子二人陷入沉默。
  雨不停地下,初阳也不停地抖。
  他发现,那次对明来越界之后的恶心感又灌上来了,从他的胃里,顺着食道,慢慢地往他的嗓口冒。他差点吐了出来。
  “我陪你读完高三!”宋先凌一下子站起来,俯视着自己儿子,“你别再给我惹任何一个祸!”
  他又惹什么祸了??!
  “爸,”初阳觉得自己该豁出命去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会乖的。”
  然而他爸根本没回应他,而是径直走向了卧室。
  很久之后初阳才缓和下来,明白了接下来他整个高三生涯都会活在地狱里。
  后来他试图问过宋先凌为什么突然请辞陪读,却怎么也得不到答案。
  直到2020年,十九岁的那个冬天,他收到他爸写给他的封信。
  *
  高三的生活实在是忙,因为是走读,又要赶公交,初阳每天都只睡六个小时,越来越发现自己记忆力倒退,但好在他是理科生,英语和语文本来也不差。
  紫业实在是大,人也非常多,他在学校里看到过好几对光明正大的同性情侣,这天吃夜宵看到一对男生情侣握着手说什么血小板的问题,说到一半,那个男生对他男朋友说你冷不冷?我给你捂手。
  这天又遇到一个大晚上了还在足球场上弹吉他的男生,唱完了一首歌后对围观的人群说,这首歌是送给他的,然后就指着人群中一个羞赧万分的男孩子。
  初阳心里发笑,想到明来。
  那次他们两家人商量完怎么照顾时日不多的明爷爷后,明来去他的卧室找他。俩人坐在床上,对着彼此沉默。很久很久之后,明来对他说:“我们该怎么办?”
  初阳没应。
  明来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也不知道。”初阳笑出声,“明来,我以为我会崩溃的,但是没有。”
  “我也是。”明来说。
  “明来,生活中确实有比我们俩在一起更重要的大事。”
  “是啊。”
  “那我们就分开吧。”
  “好。”
  我们分开了,你就能没有压力和愧疚地去履行你作为儿子作为孙子的责任,不强制你爱我,你就能去认识更好的人拥有更值得的爱情。
  初阳觉得自己成熟了一点,因为他好像已经明白:爱,不是自己能够抓在手心的东西。
  是摸不着看不见听不懂也理解不了的时常让他伤心难过但偶尔让他开心快乐的隐形之物。
  所以,像他这样笨拙的人,总要切切实实的爱落到他身上才能有所察觉。
  他之前察觉到了,抓住过了,也感受过了,那就这样吧。
  成熟是,学会让爱自由。
  *
  明来的十七岁生日是回老家和爷爷一起过的,初阳没请假回去,课间他借同桌电话打回去对他说生日快乐。
  明来说:“初阳,爷爷走了。”
  “我明天回来。”
  “我的愿望你还记得吗?”
  记得。
  要我平平安安。
  你也一定要,平平平安!
  初阳趴到桌子上,泣不成声。
  “怎么了你?”新同桌问。
  初阳没有回应,新同桌摸了摸脑袋,很是懵逼。想了几秒钟没想通后,又做起了他那本随身携带着的理综总复习题集。
  这位同桌常年霸榜年级第三,老让初阳想起一直雷打不动的年级第一张阅宁。
  他一直关注着九中的成绩,张阅宁都从没掉出过第一这个宝座,常常就是甩第二名甩几十分。
  所以高考放榜的时候,看到九中的成绩表上张阅宁排名第二他还大吃了一惊,但是看到第一是慕容衾他也就不再惊讶了。慕容衾向来是能飞很高的自由鸟,只是这只飞鸟的喜怒哀乐他再也看不到她的好朋友林熠也再也看不到了。
  那时他们紫业把毕业典礼搞得很隆重,在操场上搭一个成人礼的花门,花门下面铺一条特别长的红地毯。他们从红地毯这端跨过花门走向红地毯的另外一端,象征走向成年人五彩斑斓的世界。
  走完长长的红地毯,跨出校门,初阳奔跑起来。
  跑得那样快,像从时光里奔过来,留下一阵唏歔,就消失在所有人的注目里。
  他一个人,奔往属于他的成人世界。
  那个世界人海潮汐,那个世界辽远广阔,那个世界里他的故事永不落幕。
  上部完
  作者有话说
  上卷终于结束啦,成年后开始搞车了,宋初阳又更认识了自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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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卷 背叛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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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精神压力
  初阳有了一个难以启齿……不,永远不会对别人说出口的秘密。
  他高考的时候,晕了。
  这是他人生十七年以来,最最最无敌的奇耻大辱。
  当时在考数学,他正盯着压轴题的那朵云使劲儿思考怎么解,广播里突然就响起了一句“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他被吓了一个激灵,心脏就停止了跳动。脑子里原本储存好的解题思路机械麻木地从他的大脑皮质滑到双手,他的双手再机械麻木地将答案写到答题卡上去。
  然后他就一直冰凉凉地坐在原位,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仿佛时间不存在了,他去往了一个无边的世界,那里没有空气,没有呼吸,没有生命,只有一团清凉的虚无。
  考试时间到,老师收完试卷,然后他跟着大部队走出考场。
  前面扎堆讨论断臂维纳斯要了他们老命的同学挤进过道,速度如蚂蚁,半天挪不动分毫。
  这些学生从上午的语文作文哀怨到19年数学高考难度,还有些直接拿手机刷起了微博,不间断的此起彼伏的叮叮声混合着人群的争辩,吵闹得初阳缺氧,双腿忽然就软了下去。
  他最后一个脚步落了空。
  “啪嗒——”
  他听到自己砸到人群身上的声音。
  就是在那昏迷前的最后一秒,他回来了。
  他瞬间清晰的大脑对他说:幸好人多,你没砸死,不然明天就考不了了。
  之后他被送到了志愿服务站,躺在一辆急救的大巴车上,打了两个小时的点滴。而在这两个小时中,他爸没有来。
  走出大巴的时候,天色慢慢变暗了。他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回家,一个人吃晚饭,一个人刷着QQ和微信群里的消息,但一个字也没回。
  高三这一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
  时间还很早,他又打了宋先凌的电话,宋先凌终于在第三通的时候接了。
  “我在医院。”宋先凌说。
  初阳的心脏立马砰砰地狂跳起来,忐忑地问:“爷爷的病又严重了?”
  “不算严重,但就是得要我陪着,所以我就没去接你。”
  “哦。”
  他发觉自己出汗了,便立马从床上爬起来,去找空调的遥控。
  “吃饭了吗?”宋先凌问。
  “嗯,吃了,别担心。”
  “那就行,早点休息,我看看晚上能不能回来,能回来明天就送你。”
  初阳把空调温度调成25度,坐到地毯上,清凉的感觉瞬间渗进他的身体,他囫囵应了宋先凌一声后就把电话挂断,然后仰靠着背后的椅子休息。
  好像近几年每个夏天的高考时间都会下雨,没过几分钟,天空就阴下来,吹起了大风。房间里的落地窗开着,窗帘向内飘进来,发出唰唰的声音,划过他搭在地上的小腿。
  初阳又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备注为“明来”的联系人,点进空白一片的聊天界面,左右编辑了好久,发送出去两个字:明来。
  几乎是一瞬间,界面顶端就显示了“正在输入中……”
  初阳吓得手机差点甩出去,人也坐直了,空调和窗外的风都吹得太猛,他觉得自己是飘的,仿佛被冷气充成了一个可以飘起来的人形气球。
  “嗡”一声振动,他的视线落回椅手机屏幕,看到明来的消息。
  【明来:怎么了?】
  【爱因斯坦·宋:考完之后见你一面,可以吗?】
  由于九中管理严格,明来他们又是第一届高考生,整个高三期间他们都很少出校。
  所以初阳和他几乎一个月才能见上一次,而见上了之后呢?就沉默,谁都不说话。家长们也都知道他们又回到从前绝交的时候了。
  但知道归知道,也不劝和,反正也是为了他们高考,这样沉默着各自努力挺好的,谁也不影响谁。
  【明来:时间不是挺多吗?怎么要特意在明天?】
  【爱因斯坦·宋:考完之后我第一个想见的人是你。】
  对面没有反应了。
  初阳眼睛都快盯出血,那“正在输入中……”几个字怎么也不肯显示出来。
  直到初阳睡前,明来都没再回复。
  倒是他爸,真的回来了。
  *
  可能是有宋先凌接送的原因,第二天的理综初阳考得很顺利,甚至没有发抖。而且想着只差最后一科他就解放,下笔可真是马良附体,脑子里想什么那答案就出什么,考完了之后那冰冷的广播提示声都没响,他又提前交卷了。
  也许是他有那什么考试紧张综合症,所以坐在考场里就总不安心,连身体都要起反应似的,要是真控制不住勃起了,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当场吐出来。于是他只能尽可能地远离这个令他无法控制生理和心理反应的恐怖地方。
  如此,他便可以腾出脑子来思考,要怎么才能见到明来呢?他们九中没设考点,是分到四中的,隔紫业不远。出校门打个车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到。
  如果下午的英语他也提前交卷提前出校的话,绝对能在四中门口堵到明来。
  英语是他擅长的科目,确实在离考试还有三十分钟结束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做完了。检查了一遍答题卡没问题之后,他起身离开。
  外面操场上已经零零散散站着几个提前交卷的学生,初阳往校门口看去,门还锁着,保安们拉起警戒线堵着仿如洪水般往里挤的家长。
  他给宋先凌发消息过去,问在没在医院。
  宋先凌回在的,问他是不是提前交卷。
  初阳也直接明了地说:“嗯,我想先去找会儿明来,六点到医院。”
  过了一会儿他爸才回:“去吧。”
  初阳想,爸爸也没有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先去找明来,明明他知道自己和明来还在“冷战”。但整个高三他爸对他都很好,一切有求必应,也没怎么骂他。
  终于等到可以放行的时间,初阳第一个冲出校门,穿越人群,打车去往四中。
  然而他没想到堵车了,到达四中门口时已经都没多少人。
  初阳站在校门口正中央,目光在所有出来的人身上扫视,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等。
  明来十八岁这年已经长到了一米八五,挺拔而瘦削,脸蛋又英俊,按道理他可以很快找到的。或者说,他家那辆宝马很好认,因为自己坐了很多年,车牌号记得一清二楚,连哪个地方有个小小的剐蹭他都知道,按道理也应该一眼就看到。
  但是没有。
  明叔和苏阿姨没来接他吗?还是他们已经走了?初阳决定再等一等。
  四中门口的盛大香樟拢出长长的阴影,铺满整个街道。家长们搂着孩子从他身边经过,走进斑驳光影的林荫道中,口中讨论着毕业旅行,或是今晚的祝贺晚餐。
  初阳捏紧裤兜里的手机,感觉手心的热汗已经快要渗进去。
  “宋初阳!”
  一个熟悉的嗓音。
  初阳耳朵里某颗神经跳动了一下。
  然后,他转身。
  在林荫道下,闷而热的空气中,张阅宁脚踩人行道,单手扶着自行车的一边车把,正看着他。
  “张阅宁?”初阳哑声道,“你还没走吗?”
  “你等谁?”
  “明来。”
  “哦。”张阅宁低头笑了笑,随后又抬起来看着他说,“可以给我看看你的手吗?”
  初阳迅速把手背到身后,瞪着张阅宁问:“看什么?”
  “我听说,你,”张阅宁顿了顿,“做题做到,把手都……”
  把手都做破了,这后半句他没说出来。
  初阳只感觉一股羞臊立马就爬上了他的面颊,好烧好烧。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对吧?努力不应该是不好意思的。可是张阅宁就这么盯着他,那种清澈又带点心疼的眼神,直截了当地,好像穿透了他的皮肤,令他体内的细胞颤抖。
  张阅宁伸手朝他招呼:“就看一眼。”
  他们之间就一步的距离,只要初阳伸出来张阅宁就能看到。
  但初阳没动。
  半晌后,张阅宁下车了。自行车摔在一边,脚踏板被撞得又转悠起来,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没别的意思。”张阅宁一把握住初阳的右手手腕,“我就看看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初阳的手已经被拉到俩人中间,离张阅宁很近很近,几乎要贴上他的鼻梁,要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中指顶端关节的位置,靠近食指的那面,有一条三厘米左右的深而红的沟壑。
  这周端已经没有皮,浮于表面的是一堆硬而薄的,快要垂掉出来的肉。
  张阅宁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肉这样明晃晃地翻在外面,那么硬,是被笔磨得太久而起茧子了吗?
  软肉上生出茧子,无法想象是做了多少试卷写了多少字。
  “疼吗?”
  “还好。”初阳把手抽回去,不好意思地别开眼睛,“谁跟你说的?”
  “慕容衾。”
  “这人,哎,”初阳无奈地咂咂舌,也就是跟她抱怨了一下,怎么就传到张阅宁那儿去了?
  “我带了药。”张阅宁说着就往裤兜里掏。
  初阳赶紧伸手阻止,“别啊,张阅宁。”
  张阅宁手臂被摁住,果真不动了,就这么揣着兜,看着初阳。
  “我老爸肯定给我买了药的啊,这哪还需要你……”初阳说着说着就发现张阅宁的眼神不对劲儿,没在看自己了,而是看向身后。
  他猛一转身,只见他等待了很久都没出现的那个人,此刻,正不疾不徐地朝他们走来。
  作者有话说
  大学生活马上开始啦,初阳,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


第78章 负气折磨
  明来穿一件蓝色的防晒衣,不知道什么时候林荫道上起了风,将他的衣服下摆吹掀,鼓胀成降落伞的样子。
  初阳跑过去,俩人面对着彼此站定。
  “不是说要见我吗?”明来将手中文具袋夹到腋下,也抓起了初阳的手腕。
  和张阅宁之前抓的位置一模一样。而这时,张阅宁扶起地上的自行车,长腿一伸,利落地跨上去。
  初阳有些发懵,且紧张。他面对着明来说不出一句话。
  “宋初阳!”身后又传来张阅宁的声音。
  初阳转身,看向张阅宁。
  张阅宁笑着说:“一年了,你可以喜欢别人了。”
  话音刚落,初阳便被明来又拉转回身,只听自行车叮咛清脆的铃声响起,潇洒而蓬勃的十八岁少年,骑着自行车远去。
  “明来……”
  “去医院!”
  “啊?”
  明来收回一直落在初阳中指上的视线,放开初阳的同时望向身后开过来的一辆出租车,冷静道:“有事。”
  “什么事儿?对了,你爸妈没来接你?”
  “嗯。”明来伸手拦下出租车,又忽然转身面对初阳,神情变得非常认真,“你,要准备好。”
  他将双手落到初阳肩上。
  初阳很瘦,尤其是高三这一年,几乎瘦到脱相,锁骨平直地凸起来,将薄薄的T恤布料戳出一个斜角。明来的手就捏在那个斜角,用拇指很轻地摩挲了两下。
  “爷爷他,去世了。”
  *
  爷爷八十六岁高龄,又因为去年明爷爷的去世而落下心病,撑到高三这一年其实已经算是奇迹了。
  初阳还记得去年爷爷躺在病床上一个月都起不来的日子,医生说是心肌梗塞导致各种类型的心律失常、心脏室壁瘤等。
  宋先凌把爷爷接到市里照顾,爷爷的身体逐渐好转了一段时日。
  但2018年的冬天太冷,爷爷又中风又感冒,这一病,就病到了如今。
  然后在初阳高考的第一天与世长辞。
  初阳想,怪不得昨天他心里那么压抑痛苦,甚至晕倒,原来是上天在给他传递信息。
  而他爸担心他受影响,就瞒下了此事,让明来今天再带着他去医院。
  “所以,你其实之前就走了,接到我爸的电话了才又折回来找我?”初阳问坐在一边沉默着的明来。
  明来自上车之后就一直盯着窗外一言不发,既不对刚才张阅宁那翻话质问,也不对自己为什么又突然回来做一个解释。
  他还是那样,见到了初阳之后只是沉默。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话可说,他们之间的桥梁全靠两家大人在维系。
  “嗯。”
  “哦。”初阳两只手交叠着撑在双腿之间,忽然觉得手好重,而他的腿几乎没有力量来支撑它们。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初阳往前扑去。
  然而他没撞上前座,撞进了一只温热手心。
  那是明来的手。
  初阳的额头被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那只手还揉了一下他的额头。
  “没事吧?”
  “没事。”初阳坐直,却不知道将手放哪儿了。
  撑在双腿间太重,放到座椅上很怪,举起来搭在前座的背椅上?好像很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整个人虚脱又无力,很乱却又清晰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状况。像梦一样。
  “初阳。”
  “啊?”
  明来挪近他,说:“我不知道。”
  他的语气很轻,似在愧疚。
  初阳很懵地问:“什么?”
  “我不知道你吃了那么多苦。”明来握住初阳的右手,凑下来,朝中指的伤口处轻轻吹气。
  初阳战栗起来,本能地想要缩回,但明来力气很大,他抽不动。
  明来仍然勾着头,但是没吹气了。他只是勾着头,好像……在哽咽?他在哭?为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死的又不是他爷爷。
  “你是不是用笔戳了?”
  初阳:“……”
  “不然不会这么深。”明来的声音闷而颤抖,像在极力克制什么。
  初阳望着他,可是只能望到他的背。他忽然觉得,明来也很瘦,后脖那儿的脊柱都是凸起来的,形成一条细长而优美的曲线,延伸到那神秘的蓝色中去。
  如果这是梦,那他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他不会确切地知道爷爷不在;而高考刚结束,他还处在前所未有的自由中;时隔一年,明来在狭小的出租车里牵住了他的手,甚至,为他而哭。
  多美。
  明来在那道最深的沟壑周边细细地摩挲了一圈,终于抬头,泪眼楚楚地望着初阳。
  “对不起,没有人跟我说。”
  “可是张阅宁都知道。”初阳忽然很委屈,张阅宁都知道你凭什么不知道?你们在一个班,你们和慕容衾都玩得很好。慕容衾不可能只告诉你不告诉张阅宁。
  但是他又想,明来凭什么要知道?他们分手了。
  所以现在又算怎么回事?
  见明来回答不上来,初阳于心不忍,叹气道:“没事儿,不疼。”
  其实很疼的,当时他怎么也做不出来那道化学题,一气之下就把笔尖戳了进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种痛感很刺激,于是又来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后来每一次他做不出来化学题,都会往那个伤口戳。就用他手中那支笔,边戳边诘问自己为什么做不出来,明明那么简单。
  “到了!”司机微微侧身对他们说。
  “哦好。”明来倏然回神,用手背擦了一下脸才打开手机扫码付钱。
  初阳先下车,望着医院大门口发呆。
  明来站在离初阳两步远的地方,直到初阳发现了他,他才走到初阳旁边,与初阳并排进了医院。
  *
  初阳在太平间里看到了爷爷,了无生气的一张脸。他只看了一眼就匆匆把白布放下去了。
  之后就是将尸体转移到殡仪馆,举行葬礼。
  有明齐和苏青在,这个葬礼办得得体而不夸张,来悼念的人非常多,大都是曾经单位里的“战友”。
  和当初明爷爷一样,悼念了整整七天才下葬,而初阳也就跪了七天。
  他想,没什么好伤心的。
  高考之后,有的人成了孤儿,有的人面对死亡,有的人和爱人分离,有的人还在原地,而有的人又回到过去。
  而他失去了一个亲人。
  他必须像大部分人一样,接受跨过高考这道人生沟壑之后所变化的一切。
  这没什么特别的,每个人都在接受,高考完之后也不就是光明的未来。
  即使他收到了国华的录取通知书。
  作者有话说
  爷爷也离开了小阳


第79章 旧情复燃
  爷爷的葬礼结束之后,初阳和他爸把镇上的那个小家完全翻新了一遍。
  这样忙一圈下来,两个月过去了。父子二人仿佛回到初阳小升初那时大眼瞪小眼的日子,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干什么了。
  有一天,宋先凌对初阳说要不你去玩一下,高考之后很多孩子都会和朋友组团去旅行,不出国的话也花不了多少钱。
  初阳却不想,因为他绝对邀请不到明来,如果没有明来,那么一切都没意思。他就说他在家学习吧。
  宋先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随你。
  “你呢?”初阳壮着胆子问,“你要不要去上班了啊?”
  “不去。”宋先凌硬气得很,这语气听起来还有点叛逆的感觉,听得初阳头皮发麻。
  不去旅行,初阳就买了很多生物科学的书,还去网上查了国华大学推荐的阅读书目,从还未正式成为国华园园子的时候他就在学习了。有时候他会想,他可能被高三这一年的学习折磨上瘾了,写过的用过的卷子草稿本舍不得丢不说,一天不写两个字读两页书他就难受。
  跟见不到明来一样的难受。
  后来有一天,明来就来找他了。
  其实他们两家隔得不远,明齐和苏青也在市区里边管不着明来,那他俩要见面是很容易的。但就是莫名其妙的,葬礼过后他们都没见过。除了升学宴上。那时他们被一堆不认识也喊不出口的叔叔阿姨塞了红包,但都彼此不看对方。初阳想着,左右都是朋友,也该给明来塞点东西表示恭喜。
  于是他在给明来的红包里塞了张纸条。
  内容是:我想你。
  初阳从不吝啬表达这些,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直接得恶心。但他相信明来懂他的意思,那个“想”不是爱情关系里的想,而是他们俩之间那种特别的,亲昵地想。
  明来没有回应,直到这次,他用一颗小石子打了初阳卧室的玻璃窗。
  初阳跳下床,趴到窗边,看到明来也骑着一辆自行车,就靠在他家院门口。
  他拉开窗户,一阵暖风吹进,将他细碎的刘海扬起。
  “你下来!”明来朝他喊。
  “有事吗?”初阳扶着窗沿,指尖抠进墙与窗之间那道细窄的缝里。
  仿佛他的思念透过指尖也钻进缝里了,不想出来面对明来。
  “我有东西给你看。”
  “什么东西?”
  “你下来!”
  只犹豫了两秒,初阳还是下去了。身体不听使唤似的,乖巧地立在了明来面前。
  明来把自行车靠到围墙上,取下挂在车把上的包,打开包,拿出iPad。
  初阳不明所以地等待着。
  “我签约了。”明来说着,将iPad屏幕那端举到初阳眼前。
  界面上是一则漫画的封面,上面写着几个变形的大字:忧郁猫。
  明来划拉一下屏幕,封面便被翻开,前面几页都是些出版信息,第四页才是正篇。
  初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高兴是有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过多的感觉。是相信明来确实有这个能力而不惊讶吗?明来学习绘画已经十几年,在高考完之后才签约一家出版社,这其实算不上优秀。
  “画的什么故事?”
  所以最终,他搜肠刮肚找出一个明来应该会开心的问题。
  “一只小猫和一朵花。”
  “然后呢?”
  “它们相爱了。”
  “听起来很童话。”初阳还是在竭力寻找话头,他发现其实自己根本不在意明来签不签约,画的什么故事,他只是在意,明来找他了。
  找他了,然后呢?决不能只是分享这一个好消息,那样的话就太陌生了。他不要陌生,他和明来永远都不可能陌生。
  所以在明来还没开口之前,他又急切地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东西要说吗?”
  无论什么,都说一点。
  “你,”明来的瞳孔膨大了一些,盯着初阳的手。
  初阳在抠那个伤口。
  “别这样!”明来一把把初阳左手拽开,“不疼吗?”
  “明来!”初阳觉得自己疯了,“你想我吗?”
  也许早就疯了,固执地,可耻地疯。每一个想起他的时刻都在疯。
  于是他就把手中的笔戳向那个伤口,伤口里装的是他被逼着埋葬下去的欲望和思念,混合着他的血他的肉,还有笔芯里的墨,一点一点地腐烂。
  “初阳,我……”
  他怕明来说出否定答案,所以勾住明来的脖子要吻上去。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碰到明来的嘴唇了,可是,天光一闪,他面前的人躲开了。
  看着跌靠在围墙边的明来,初阳听到自己近乎嘶吼却又小而闷的声音:“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明来扶着胸腔部位,小幅度地喘气,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不敢看初阳,声音也很小,“我来是想问你,你们不是刚好要提前开学吗?我们可以先一起去北京。”
  初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喜欢我了之后,你觉得你凭什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你凭什么?!”
  明来眼睛有些充血,额头上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滚落,他顿顿地说:“我们,是朋友。”
  “我永远不会和你做朋友,别他妈做梦了,别把你用在你爸妈身上那套用在我这儿,明来我告诉你,提前跟你去北京我会控制不住再对你做那些事,会像今天一样突然要强吻你。”初阳忽然笑了,笑得坦荡而释然,“一年了,我们总共见过几次?你知道为什么!你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了,你知道我们亲过睡过差点要做过,现在你要我对着你摆出一个朋友的身份一个朋友的姿态?我不可能!”
  他放开明来,一步一步往后退,“既然不喜欢我,以后你有什么成就,要去做什么,都不要找我。真的,上了大学之后你会遇到其他人,然后你忘掉我,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你成年了,你自由了,你会有欲望,会想爱一个人,而那个人不可能是我了。明来,我们之间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爱,要么永远绝交!”
  “如果你做不到继续喜欢我,你就永远不要来找我!”他坚定而高亢地强调他们之间绝无第三种可能,而他正在把他们往第三种——于他而言是绝境的——境地逼迫。
  初阳说完,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流眼泪了。他伸手一把抹掉,好像也顺便把眼前那个人抹掉了。那么迅速。
  要是一切都能像眼泪一样手一伸就能抹掉就好了,但是不可能。他的生活不可能一下子跳到他彻底放弃喜欢明来的那一天,然后他再挺起胸膛大胆地去爱另一个人。
  他的生活每天都是起床,看书,做题,吃饭,运动,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令他忘记时间的活动了。而在这样平淡无聊的日子里,他得忍受自己无法放弃喜欢明来的痛苦。
  他唯一能抵抗这种无聊时间和痛苦的办法,就是不断戳那个洞,直到那个洞镂空,所有一切都掉到地上,要么被风吹走,要么被他踩碎,一切都不再见。
  只有这样。
  “别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来又来到他面前。
  他的手被明来再次捧在手心,温柔的手心,还是湿润的,他的手流血了。
  他任由明来牵着他。
  你看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是在明来上前一步的时候动摇且感动了。爱就是这样,像浮木般的,飘摇在他一个人汹涌的大海之上。只有他一个人能掌控那根浮木,尽管浮木会变成锋利的刀刃,割进他的胸膛。
  如果明来确实还在喜欢他,那么他被开膛破肚也认了。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我说服我爸妈能提前去北京见那个编辑了,这样我就能送你去学校。”明来没正面回应,边说边用拇指按压初阳的伤口周围。
  初阳发现明来好像很慌乱,一直在胡乱地搓,似乎要将碍眼的血液搓掉一样,越来越用力,正好给了他一种平缓了疼痛的力量。对,是一种力量。
  只有力量才能对抗痛苦。
  明来的力量让他不痛苦了,所以他说:“你这样做我当然很开心,但是我要的开心是能和你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种开心。”
  明来又不说话了。
  初阳忽然很烦躁,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冷冷道:“别牵我。”
  “那你以后都别抠了,好吗?”
  初阳不应,无声地流眼泪。
  明来有些无措,几秒后,他双手捧住初阳的面颊,替他擦掉眼泪,可是留下一片凌乱的血痕。
  初阳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眼泪多到明来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他只能用嘴堵上他的嘴。
  好像这是唯一一个能哄初阳的办法了,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已经亲上去了,仿佛一种本能。
  然而初阳有些发怔,瞳孔张大了瞪着明来。明来只好轻微分开,对他说:“闭眼。”
  初阳便闭上眼睛,泪水这才没有流出来。
  时隔一年,他们在最危险的地方认真而安静地接吻。初阳清晰地知道,他爸可能会突然出现,然后他们再经历一次彻骨的分离。
  所以,反正都是要分开,那么就在真正如死亡般无法挽回的分离来临前,认真地爱他吧,无论多久。
  过了很久很久,他们终于分开。
  明来又再次抚摸初阳的脸。
  初阳一把抓住明来那只手,恳求道:“去房间好不好?”
  他感觉到明来在叹气,但是他顾不上了,于是他牵着明来往家里跑。
  其实也不过十来米的距离,可初阳却头一次感觉到家门口离卧室如此遥远,以至于他们才刚推开门就又迫不及待地吻在一起。
  卧室很大,他们短暂地分开了一会儿,然后望着彼此倒进被窝里,不停地摩挲和接吻。
  最后他们都累了,明来抚摸初阳汗湿的鬓发,很放松地在他耳边说:“我们是不是完了?”
  初阳慵懒道:“是啊,刚成年呢,就完了。”
  “我的意思是,”明来咬上初阳的耳垂,说得温柔,跟羽毛挠痒痒似的,“我们俩真爱上了。”
  要么爱,要么永远绝交。
  “你不要怕!”初阳说,“我们去上大学之后,他们管不着我们。”
  明来轻嗤着退开,还是那轻飘飘的语气,“好,上大学了,真好。”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


第80章 旧情复燃
  爷爷的葬礼结束之后,初阳和他爸把镇上的那个小家完全翻新了一遍。
  这样忙一圈下来,两个月过去了。父子二人仿佛回到初阳小升初那时大眼瞪小眼的日子,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干什么了。
  有一天,宋先凌对初阳说要不你去玩一下,高考之后很多孩子都会和朋友组团去旅行,不出国的话也花不了多少钱。
  初阳却不想,因为他绝对邀请不到明来,如果没有明来,那么一切都没意思。他就说他在家学习吧。
  宋先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随你。
  “你呢?”初阳壮着胆子问,“你要不要去上班了啊?”
  “不去。”宋先凌硬气得很,这语气听起来还有点叛逆的感觉,听得初阳头皮发麻。
  不去旅行,初阳就买了很多生物科学的书,还去网上查了国华大学推荐的阅读书目,从还未正式成为国华园园子的时候他就在学习了。有时候他会想,他可能被高三这一年的学习折磨上瘾了,写过的用过的卷子草稿本舍不得丢不说,一天不写两个字读两页书他就难受。
  跟见不到明来一样的难受。
  后来有一天,明来就来找他了。
  其实他们两家隔得不远,明叔和苏阿姨也在市区里边管不着明来,那他俩要见面是很容易的。但就是莫名其妙的,葬礼过后他们都没见过。除了升学宴上。那时他们被一堆不认识也喊不出口的叔叔阿姨塞了红包,但都彼此不看对方。初阳想着,左右都是朋友,也该给明来塞点东西表示恭喜。
  于是他在给明来的红包里塞了张纸条。
  内容是:我想你。
  初阳从不吝啬表达这些,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直接得恶心。但他相信明来懂他的意思,那个“想”不是爱情关系里的想,而是他们俩之间那种特别的,亲昵地想。
  明来没有回应,直到这次,他用一颗小石子打了初阳卧室的玻璃窗。
  初阳跳下床,趴到窗边,看到明来也骑着一辆自行车,就靠在他家院门口。
  他拉开窗户,一阵暖风吹进,将他细碎的刘海扬起。
  “你下来!”明来说。
  “有事吗?”初阳扶着窗沿,指尖抠进了墙与窗之间那道细窄的缝里。
  仿佛他的思念透过指尖也钻进缝里了,不想出来面对明来。
  “我有东西给你看。”
  “什么东西?”
  “你下来!”
  只犹豫了两秒,初阳还是下去了。身体不听使唤似的,乖巧地立在了明来面前。
  明来把自行车靠到围墙上,取下挂在车把上的包,打开包,拿出iPad。
  初阳不明所以地等待着。
  “我签约了。”明来说着,将iPad屏幕那端举到初阳眼前。
  界面上是一则漫画的封面,上面写着几个变形的大字:忧郁猫。
  明来划拉一下屏幕,封面便被翻开,前面几页都是些出版信息,第四页才是正篇。
  初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高兴是有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过多的感觉。是相信明来确实有这个能力而不惊讶吗?明来学习绘画已经十几年,在高考完之后才签约一家出版社,这其实算不上优秀。
  “画的什么故事?”
  所以最终,他搜肠刮肚找出一个明来应该会开心的问题。
  “一只小猫和一朵花。”
  “然后呢?”
  “它们相爱了。”
  “听起来很童话。”初阳还是在竭力寻找话头,他发现其实自己根本不在意明来签不签约,画的什么故事,他只是在意,明来找他了。
  找他了,然后呢?决不能只是分享这一个好消息,那样的话就太陌生了。他不要陌生,他和明来永远都不可能陌生。
  所以在明来还没开口之前,他又急切地说:“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东西要说吗?”
  无论什么,都说一点。
  “你,”明来的瞳孔膨大了一些,盯着初阳的手。
  初阳在抠那个伤口。
  “别这样!”明来一把把初阳左手拽开,“不疼吗?”
  “明来!”初阳觉得自己疯了,“你想我吗?”
  也许早就疯了,固执地,可耻地疯。每一个想起他的时刻都在疯。
  于是他就把手中的笔戳向那个伤口,伤口里装的是他被逼埋葬下去的欲望和思念,混合着他的血他的肉,还有笔芯里的墨,一点一点地腐烂。
  “初阳,我……”
  他怕明来说出否定答案,所以勾住明来的脖子要吻上去。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碰到明来的嘴唇了,可是,天光一闪,他面前的人躲开了。
  看着跌靠在围墙边的明来,初阳听到自己近乎嘶吼却又小而闷的声音:“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
  “我来是想问你,你们不是刚好要提前开学吗?我们可以先一起去北京。”明来扶着胸腔部位,小幅度地喘气。说这话的时候只盯着自己的鞋子,不敢看初阳。
  初阳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喜欢我了之后,你觉得你凭什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你凭什么?!”
  明来眼睛有些充血,额头上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滚落,他顿顿地说:“我们,是朋友。”
  “我永远不会和你做朋友,别他妈做梦了,别把你用在你爸妈身上那套用在我这儿,明来我告诉你,提前跟你去北京我会控制不住再对你做那些事,会像今天一样突然要强吻你。”初阳忽然笑了,笑得坦荡而释然,“一年了,我们总共见过几次?你知道为什么!你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了,你知道我们亲过睡过差点要做过,现在你要我对着你摆出一个朋友的身份一个朋友的姿态?我不可能!”
  他放开明来,一步一步往后退,“既然不喜欢我,以后你有什么成就,要去做什么,都不要找我。真的,上了大学之后你会遇到其他人,然后你忘掉我,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你成年了,你自由了,你会有欲望,会想爱一个人,而那个人不可能是我了。明来,我们之间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爱,要么永远绝交!”
  “如果你做不到继续喜欢我,你就永远不要来找我!”他坚定而高亢地强调他们之间绝无第三种可能,而他正在把他们往第三种——于他而言是绝境的——境地逼迫。
  说完,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初阳发现自己流眼泪了。他伸手一把抹掉,好像也顺便把眼前那个人抹掉了。那么迅速。
  要是一切都能像眼泪一样手一伸就能抹掉就好了,但是不可能。他的生活不可能一下子跳到他彻底放弃喜欢明来的那一天,然后他再挺起胸膛大胆地去爱另一个人。
  他的生活每天都是起床,看书,做题,吃饭,运动,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令他忘记时间的活动了。而在这样平淡无聊的日子里,他得忍受自己无法放弃喜欢明来的痛苦。
  他唯一能抵抗这种无聊时间和痛苦的办法,就是不断戳那个洞,直到那个洞镂空,所有一切都掉到地上,要么被风吹走,要么被他踩碎,一切都不再见。
  只有这样。
  “别抠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来又来到他面前。
  他的手被明来再次捧在手心,温柔的手心,还是湿润的,他的手流血了。
  他任由明来牵着他。
  你看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是在明来上前一步的时候动摇且感动了。爱就是这样,像浮木般的,飘摇在他一个人汹涌的大海之上。只有他一个人能掌控那根浮木,尽管浮木会变成锋利的刀刃,割进他的胸膛。
  如果明来确实还在喜欢他,那么他被开膛破肚也认了。
  “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我说服我爸妈能提前去北京见那个编辑了,这样我就能送你去学校。”明来没正面回应,边说边用拇指按压初阳的伤口周围。
  初阳发现明来好像很慌乱,一直在胡乱地搓,似乎要将碍眼的血液搓掉一样。越来越用力,正好给了他一种平缓了疼痛的力量。对,是一种力量。
  只有力量才能对抗痛苦。
  明来的力量让他不痛苦了,所以他说:“你这样做我当然很开心,但是我要的开心是能和你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种开心。”
  明来又不说话了。
  初阳忽然很烦躁,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冷冷道:“别牵我。”
  “那你以后都别抠了,好吗?”
  初阳不应,无声地流眼泪。
  明来有些无措,几秒后,他双手捧住初阳的面颊,替他擦掉眼泪,可是留下一片凌乱的血痕。
  初阳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眼泪多到明来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他只能用嘴堵上他的嘴。
  好像这是唯一一个能哄初阳的办法了,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已经亲上去了,仿佛一种本能。
  然而初阳有些发怔,瞳孔张大了瞪着明来。明来只好轻微分开,对他说:“闭眼。”
  初阳便认真地闭上眼睛,泪水这才没有流出来。
  时隔一年,他们在最危险的地方认真而安静地接吻。初阳清晰地知道,他爸可能会突然出现,然后他们再经历一次彻骨的分离。
  所以,反正都是要分开,那么就在真正如死亡般无法挽回的分离来临前,认真地爱他吧。
  ……
  最后他们都累了,明来抚摸初阳汗湿的鬓发,很放松地在他耳边说:“我们是不是完了?”
  初阳慵懒道:“是啊,刚成年呢,就完了。”
  “我的意思是,”明来咬上初阳的耳垂,说得温柔,跟羽毛挠痒痒似的,“我们俩真爱上了。”
  要么爱,要么永远绝交。
  “你不要怕!”初阳说,“我们去上大学之后,他们管不着我们。”
  明来轻嗤着退开,还是那轻飘飘的语气,“好,上大学了,真好。”
  *
  从他们确定重新在一起的那一刻到他们坐上飞机行驶在云海之中,一切都那么顺利。初阳都有些怀疑了,他爸真的没发现吗?
  毕竟自己从那天之后就表现得很反常,固定的时间点去到明来家找明来,然后直到晚饭时间才回去。
  他爸都没问一句。
  但初阳肯定也不敢自我暴露,甚至觉得这样挺好的。他们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到北京读几年书到他们都该是结婚的年龄之后,一起跪到父母面前出柜,那时父母们会释然会接受吧?
  爱明来这事儿,他改不了了。就像血液和细胞似乎都只因这个人而鲜活。
  其余时候,都是死的。
  明来的稿子有大半都是手稿,初阳这时候才听说了他是寄过去的,出版社那边让他先在某app上更,有粉丝基础了之后再出版。签约了之后他们当然会买点相应的流量营销,只是到时候肯定就会忙起来,要周更什么的。
  初阳坐在一旁,听了个大概之后就觉得无聊,捞起面前的咖啡啜饮一口便盯着窗外。
  这个地点是国贸,一眼望去,满是高楼大厦,店门口的行人却不多。倒是路道,从他们坐下到现在仍然堵得水泄不通。
  而他和明来在这个城市至少要待四年。
  明来的校区就在朝阳,而国华是在海淀。他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网上说两区间也就二十来公里,不远。之后他又看地铁路线,确定好去找明来需要坐几号线之后,明来和编辑终于谈好了。
  明来牵着他一起走出咖啡厅,一股闷而湿的热气瞬间扑面而来,初阳皱了皱眉,问明来接下来去哪儿。
  “等等。”明来看着手机,语气很冷,“我妈说明天来带我去复查。”
  “复查?”
  明来点了点头,放开初阳,打字回复他妈妈的微信。
  初阳就干看着他,觉得自己被热汗敷得难受。北京比径州热太多。
  三十秒过后明来才又牵上他的手,边走边说:“没事儿,走吧。”
  “你的病……我记得你高三到现在都没来复查过是吧?”
  “嗯。”
  “那我们?”
  明来偏眸看着初阳,微笑道:“会没事的。”
  所以他就只有一天的时间和明来在一起了?
  算了,没事儿。
  “要不我们去逛逛超市,给你买一点日用品。”明来说。
  “可是我两天之后才开学,我们放哪儿?”
  “先放酒店吧,我可不想我爸我妈过来了,又不让我……”明来不说了。
  初阳笑笑,揶揄他:“你可活得太糟心了。”
  得到明来一个假拳。
  初阳立刻逃开,跳远了几步之后,明来追上去,又牵住他的手。
  他们去的是酒店附近的超市,初阳看着一排排颜色相近到实在登对的日用品,便对明来说要不连他的一起买了。
  “很麻烦啊。”明来疑惑,“不可能你帮我拿到学校去,到时候我又去找你拿?”
  初阳嬉笑道:“这样也可以啊,但我的意思是,你看,”
  他指着一个白色的牙杯,这牙杯紧挨着另外一个颜色微暗一点的,“它们好登对是不是?”
  明来:“……”
  犹豫了两秒,明来干脆道:“买!”
  买了颜色相似的牙杯,还有毛巾浴巾,最后买上瘾了,连拖鞋都挑成对的。
  结了账,他们一人一大袋,望着彼此傻笑。
  明来问初阳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初阳来之前也查过北京都有些什么美食,一搜一大堆,但地址都不好找,他们又是第一次来,为了吃一顿晚饭跑来跑去的很麻烦。
  “点外卖吧,顺便点点喝的,我又渴了。”
  “渴了的话就先去买点水。”明来伸手要接初阳的袋子,初阳摇摇头,说自己提。
  也不重,而且他也是大男生,哪那么矜贵?
  但明来的举动让他忽然觉得,好不真实。
  高二那会儿明来从不会做出这些“男友力”的举动。现在不一样了,他会主动提袋子,会把手垫在座椅前面防止自己的额头被磕到,甚至在飞机上刚坐下的时候还想帮自己系安全带。
  他长大了。
  初阳想,我也要长大一点,这样才能当好他的男朋友。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们走到了便利店门口。他接过明来手里的袋子,站在收银台前等明来去拿水。
  收银的是个年轻姐姐,看着初阳笑,笑得眼睛冒光,随后又看一眼还在冰柜前的明来。
  初阳恍惚地问:“怎么了?”
  年轻姐姐笑着低头,没应。
  初阳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移,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排架子,上面摆了益达,绿箭,德芙,士力架,还有另外一个架子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方方正正的包装盒,橙色,上面印着“超薄”两个大字。
  初阳好像有点明白她笑什么了。
  两个外地来的年轻大男生,还没开学就一起买一大堆洗漱用品,然后又住在酒店……
  初阳抓起两盒就往台子上放。
  此时明来刚拿了四瓶农夫山泉过来,直愣愣地盯着那俩盒子。然后,他不动声色地走近初阳问:“要买这个?”
  “当然!”初阳看着他,冷静而又掷地有声。
  捏着两盒套子出了便利店吧,初阳又突然不好意思了,一直没跟明来说话。他也不知道明来作何感想,会跟他说什么?再等等吗?等到他十八岁?也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这一个多月身体还能发育成什么样?早就停止发育了。
  身高停止在180cm,体重怎么也不肯再长,指甲倒是长得快,每个周都要理一次。
  以明来的性格,他应该会是主动在下面那个吧?倒也不是自己强势,只是自己……
  “初阳?!”
  “啊!”
  “想什么呢?”
  初阳的手被明来握住,明来说:“注意脚下。”
  脚下是石阶,他差点又踩空了。
  *
  吃了点来的外卖之后,天也刚好暗下来。他们就是当天飞来的北京,早上起很早,现在初阳就有点犯困了,于是抱着干净睡衣去了洗澡间。
  酒店是单间大床房,足够他们两个大男生在上面滚,但初阳在等明来洗澡的过程中就昏昏欲睡,直到人出来,拍着他的脸叫他也没把他叫精神。
  明来没办法,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后,又俯身下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没想到这一亲,初阳忽然弹起来。
  “不睡?”明来含笑问他。
  初阳抓了抓头发,含糊道:“我刚突然想起来,我们买了套。”
  “嗯?然后呢?”明来抱起双臂,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盯着初阳。
  “一想到这个吧,我就来精神了。我们要不要试试?”
  明来保持动作,没应声,但眉毛明目张胆地挑了一下。
  初阳自然没发觉,只是在很认真地征询意见,“可以吗?”
  “明天我们有一天的时间。”
  “哦,也对。”初阳低下头去,目光定在自己的中指上,伤口又痒了,他想抠。
  明来忽然窜过来,一把抓住了他蠢蠢欲动的左手制止,“又要抠了是吧?”
  “嗯。”初阳委屈,眨巴着眼睛仰看明来,“得有点什么让我转移注意力。”
  说完,明来便俯身吻下来。
  ……
  明来能感觉到,初阳只是横冲直撞地在爱,但那个横冲直撞不是对他,而是对一个萦绕在他们俩之间那层无形又割舍不开的关系。
  他爱这段关系,不是爱明来这个人。就像他买这东西和他完成做爱就是在急欲证明他绑定了这层关系,做了之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人能把他们撕开了。
  “你怎么了?”初阳的气息探在他耳朵周围。
  “歇一会儿。”
  “不试了?”
  “试什么?”他承认自己此时此刻有点赌气。
  “戴啊,我帮你。”初阳说完,从明来手上拿过盒子,二话不说就开始撕。
  “我看完了,感觉挺简单的。”
  “初阳!”
  “嗯?”
  明来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他扶住初阳双肩,像那天他要告诉初阳宋爷爷去世消息一样认真而严肃。
  初阳不明所以,但也很乖巧地等着。
  “你是真的想和我做吗?”


第81章 孤身一人
  初阳愣了两秒,皱眉道:“当然想啊!”
  他一脸的不开心,夹杂着几分疑惑。
  明来说:“那就再等等,等你确定好了的那一天。”
  “什么意思?”初阳道,“我已经确定好了,就等我成年那天。现在我当然知道不可能,但……我很想和你做。”
  初阳从明来的表情上看出来他好像不相信自己,于是举手做发誓状,“真的,你信我。”
  “好。”明来释然地松了松双肩,“那就等你生日那天再试好不好?”
  只要明来语气温柔下来,说什么初阳都觉得好,于是他大大咧咧笑起来说:“好,我等得起。”
  明来抚上他的头发,揉了两把又说:“你知道,做这个事会很疼的。”
  初阳有些不服气:“我当然知道,我肯定比你懂。”
  “哦?是吗?”
  感觉被看不起了似的,初阳就要扳回一局:“到时候床上见真招!”
  明来压根不信他这话,笑道:“那你知道我们还差什么吗?”
  “差什么?”
  明来凑到初阳耳边,却是大声地说了“润滑剂”三个字。
  初阳:“……”
  确定好做的时间之后,初阳就没什么心思躺在酒店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拉着明来去了天安门。说是要看升旗,但是到那儿的时候很晚了,国旗已经升上去。
  朝阳升到城市上方,直直照在他们身上,特别热,也晕头。
  接下来就是吃吃喝喝,直到明来父母到来。
  初阳和他们一家四口去了医院,没帮忙做什么。他也不懂那些流程,而且明来父母都是预约好的,与医师见面了之后直接就安排做检查。初阳百无聊赖地杵在窗口等,微信提示音忽然响起来。他打开一看,是平时根本不会给他发消息的张阅宁。
  【学霸同桌:宋初阳,你哪天去学校?】
  初阳正思考怎么回,紧接着又弹出一条消息,同样是和他已经好久没联系也没见面的慕容衾。
  【女侠:咱们开学时间差不多,要不组个队一起走?】
  慕容衾在北大,而且专业是法律。
  初阳完全能想到一身正装的女侠在审判庭上妙语连珠连珠炮弹打仗的样子,和陈佳文有得一拼。想着想着他笑起来,回复女侠:我有点事先过来了。你爸妈不送你吗?
  【女侠:他俩离婚了,谁都不想要我。】
  初阳:“……”
  你看吧,高考之后,有的人会立马成为孤儿。多平常的一件事。
  【女侠:我才不要他们送。】
  【爱因斯坦·宋:那你跟谁?】
  【女侠:我谁也不跟。你到底有啥事提前走了?咱班取在北京的很少啊,我也找不到伴了。】
  初阳看到女侠下面还未回复的张阅宁的消息,灵机一动,问女侠:【要不你和张阅宁一起?】
  【女侠:我才懒得跟他一块儿。】
  他俩之前不也玩得挺好吗?初阳疑惑:【为什么?】
  【女侠:他太闷了,一和我在一起就都只会问你的事儿。】
  猝不及防,初阳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了一下。他又看了一遍和张阅宁的聊天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又问慕容衾:【你和他说我手受伤的事儿了?】
  慕容衾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两分钟了之后才回复:【他过来问我的。】
  这时张阅宁又发过来一条:【没看到消息吗?】
  敢情刚才那两分钟是慕容衾打小报告去了?初阳咂咂舌,恨铁不成钢敲下几个大字,告诉张阅宁:我和明来在一起。
  *
  做完复查,明来一家四口连带一个侄儿子宋初阳去吃了顿晚餐,初阳全程不敢说话,只负责逗一逗妹妹或是偶尔观察一下苏青的面色。
  因为他发现自出了医院之后苏青的表情就不太好,而且她还是会牵着明来。就在北京这种人山人海的街道上,仍然会牵着她十八岁的儿子。
  仿佛明来还是当年那个会走失的五岁小孩。
  他默默走在母子二人身后,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到时候你可要每天晚上都打视频回来。”
  “我看北京这边的消费一个月三千块是不够的,你们男孩子在外也不用太省。”
  “怎么就买好了?不等到时候再过来帮你选?”
  听到这里初阳就知道明来已经提到自己了,但全程明来的声音都很小,好像也是怕自己听到。
  于是初阳放慢步伐,主动离他们母子二人更远一点,控制自己不再去偷听。
  当然还是会听到最后一句:到时候谈恋爱了也要和妈妈说,妈妈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初阳直接停了下来。
  拥挤的人群很快就把他和明来母子二人冲散。初阳觉得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浮在了眼前。
  很湿很润,下一秒就要破开似的。
  他终于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但是也足够了,短短几句话他就已经明白,苏青已经猜到他们提前两天过来的原因,而这话其实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即使我儿子离我几千公里远仍然脱离不了我的掌控,即使你宋初阳和明来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了,明来也只能喜欢女孩子。
  因此吃饭的这期间初阳都没和苏青说一句话。当然,苏青也不会在这种时刻再刻意强调。
  初阳受不了,说了句“我给我爸打个电话”就离开了包间。
  他去到卫生间走廊,那里有一个连通的天台,放了些杂物,没有人。于是他走过去。
  忽然,很想很想抽烟。
  抽烟是在高三那会儿学的,精神压力大嘛,就逃晚自习。买上烟和酒,找到一个可以放松的地方——小区顶楼天台,32层。站上去的时候似乎能摸到太阳。
  那天的夕阳红得像泼洒在蓝布上的血,一片一片地从远处晕染过来,晕到他头顶,再铺天盖地地朝他身上压。
  他点燃一支烟,火星子被风吹散,很快就消失在那浓烈的血红夕阳中。
  其实那个小区离学校很近,但是楼层设计不太好,没有多少住户,高楼层的走廊都没有灯,所以一般人不敢去。
  初阳却不怕,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去一次就喝一次酒抽几根烟。一来二去的,就有点瘾了。这事儿他谁也没说,要是让他爸知道了,他敢保证自己会被打得十天半个月起不来床。
  但其实,他爸已经很久没对他动过手了。最近的一次好像就是高二那年,他被当众打了一个沉重而响亮的耳光。
  那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会是他一生的耻辱,但其实现在想起来,根本没什么。
  他爸不再上班,不再打他,也不再有人陪伴。他孤身远在南方的一个小镇,此时此刻在做什么?
  初阳克制住想抽烟的冲动,拨通了宋先凌的电话。
  谢天谢地,宋先凌立马就接了。
  “爸。”
  出声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莫名其妙。
  “有事?”
  “明天开学了,东西我都准备好了。”
  “哦,挺好。”
  “我可以经常给你打电话吗?”初阳把自己给说紧张了,结结巴巴的,“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会每天都给你打电话,你别嫌我烦,也别觉得我念家,别觉得我婆婆妈妈,就是……”
  “我做了一个决定!”
  “啊?”
  “我要去旅行。”
  霓虹纷绕的夜色中,初阳脸上的慌张和几不可见的笑容都瞬间凝固住了。
  他听见自己更加沙哑甚至有些颤抖的声音:“去,去哪儿?”
  “这个你别管。”
  敏觉的神经告诉他,一定和妈妈有关。爸爸那么爱妈妈。
  他倔强和慌张得像个讨不到好的小孩,又死皮赖脸地、可怜巴巴地凑上去道:“那我更要每天给你打电话了。”
  宋先凌冷邦邦地说:“到时候我可能不方便给你打生活费,我会安排你明叔叔还有苏阿姨帮忙。”
  “哦。”
  “就这样吧。”
  “爸!”
  “还有什么事?”
  “我考上国华了,你是开心的吧?”
  过了半分钟,电话那边才传来一句略微无赖的疲累的声音:“我当然开心了,你很棒。”
  好像拿初阳没办法了似的。


第82章 命之恩赐
  在阳台没呆多久明来就发微信过来了,初阳回了个好,然后拍拍T恤让烟雾尽可能地散去。
  连明来也不知道他兜里揣了烟。
  他越来越有很多秘密。
  回到包间外,初阳还没推门明来就率先出来了。
  明来面目沉静,初阳看不出来他和父母谈论了什么。然而下一秒,苏青拉开门走了出来,停在明来背后。
  苏青娇小却优雅,额前总是几捋碎发,平添几分让人心怜的脆弱。
  “走吧。”她仰头对两个孩子说。
  明来没有回应,初阳立即察觉到不对劲,但是现在在苏青眼皮子底下他没发法儿开口。
  出租车驶到“朗悦”酒店大门口时,初阳反应过来苏青是搁这儿查他们来了。
  下了车,他便立即试探:“叔叔阿姨也住这儿啊?”
  “那是肯定的呀,一同出远门了哪还有大人和小孩还要分开住的道理?”苏青说。
  初阳觉得自己真是傻逼,心虚什么?
  他淡定地跟着两位大人办入住手续,然后与他们一道走进电梯,一路沉默。
  俩大人和妹妹的房间在六楼,初阳和明来的在五楼。但电梯停在五层的时候,苏青跟着他们一块儿出来了。
  而明奇抱着孩子,始终沉默。他自打来北京都没怎么说过话,只是照顾孩子。
  这时苏青对他说:“你先带夭夭上去,我等会儿来。”
  明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初阳能察觉到他们应该是吵架了。
  走到507门口,明来掏卡放到感应器上,门叮一声,自动开了。
  他和明来共用的行李箱大喇喇地敞在床前,里面一堆叠好的衣服,还有他们提前买好的洗漱用品。
  单人大床房,共用的行李箱,登对的洗漱用品……以及那堆躺在床头柜抽屉里的避孕套。
  初阳内心很平静,甚至在自嘲地笑。苏青说带明来来复查真假不知,但来这儿捉奸确定无疑就是真的。
  她扶着门,换上明来递来的一次性拖鞋,勾着腰边打量边说:“你们俩啊,多大人了还睡在一起?”
  换好,她直立起身体,目光定在洗澡间。
  两个大男孩的内裤并排晾在里面。
  苏青含笑转回目光,走到行李箱旁边,没蹲下去,只是略略扫了一眼。因为不用再确定了,她的儿子就是大逆不道地又和宋初阳谈恋爱了。背着她,以提前来面见编辑的缘由趁机做些她无法接受的事情。
  她只觉得像有个搅拌机在胃里面把她的食物搅碎了,噼里啪啦地,所有食物混杂在一起的臊味令她恶心,令她发晕。
  她想喝饮料,想把她的胃给疏通。
  于是她对初阳说:“小阳,阿姨好想喝汽水,你下去帮阿姨买一瓶好不好?”
  “不好!”
  苏青的脸唰地一下黑了,她收起那副总是温柔的表情,目光直直地落在初阳脸上。
  初阳只觉得她目光深邃如地狱,像要把自己吸纳进去。
  但下一秒,那眸子又亮起来,嘴角浅浅地弯起,声音淡而清透:“那好吧,既然你想听我们母子俩谈话,你就听吧。”
  “初阳,你先出去。”明来捏着拳头,冷静而克制地说。
  但苏青却赌气似地道:“不用!”
  然后她走到床头柜面前。
  明来立即一个健步冲过去挡住,面色也终于严肃起来,几乎是抵抗地历声道:“够了!”
  “拿出来!”
  苏青朝儿子伸手,手心朝上,五指摊开。
  母子俩彼此僵持着,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初阳走过去,拉开另外一边的床头柜,把那堆避孕套全部捧出来,捧到她和蔼可亲且温柔美丽的苏青阿姨面前,用他儿时学乖讨巧的语气说:“阿姨,我们什么都没做,真的。”
  苏青没有接,也没有看他。
  下一秒,初阳猛地一下把套子扔进垃圾桶。他笑着,但语气却已经冰冷至极,仿佛他面对的是他仇恨万年的敌人:“你还是不放心的话,从今往后,我和他绝交!”
  “初阳!”明来终于如梦初醒般,语气放缓了,略微无奈,“你先出去,听话!”
  “我另外给你开房间。”苏青又去牵明来。
  明来垂在腿边的手微微弯曲,苏青的指头就从手心那个位置合上去,仿佛只是轻轻地兜住。
  但在初阳的视角里,母子俩的手扣成了一个牢固的环。
  解不开。
  从小到大苏青都是这么牵明来的,一直未变。
  苏青拉着明来从初阳面前走出了房门,而明来也没有回头。
  初阳以为会有一场闹剧,他做好了给这个大人下跪认错的准备,但是苏青就是有把矛盾化解得烟消云散的能力,仿佛刚才那场对峙不曾发生,而他宋初阳也从来没有说过和明来永远绝交这样的话。
  对,他才反应过来,他为了证明自己和明来还没发生无可更改的关系而说了狠心决绝的话——和明来永远绝交。
  他没有过问明来的意见,就这样莽撞愚蠢地说出去了。
  而明来也好像生气了,他刚才的语气慌张又很无奈。初阳知道,自己冲动了。
  他不该强迫明来重新和他在一起,不该答应让明来提前来北京,不该买那堆套子证明他们的关系致使他们在大人面前无地自容,不该说那句丧心病狂其实他根本做不到的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愚蠢而蛮横,自私且暴躁。但是他无法控制,很多个这种时刻,他的灵魂都是不在的。
  他感觉自己,快要烂了。
  而另外一边,母子俩就站在狭窄的走廊里。酒店走廊里的光向来是昏暗的,直直垂落,打在人脸上,阴森而寒冷。
  苏青已经放开明来,原本牵着明来的手此刻捂住眼睛。她的肩膀微微颤动,配合着捂眼睛的动作,就好像在哭。克制而伤心地哭,无声,却似在纵情宣泄。
  就这样站了两分钟,明来还是伸手揽住了苏青,将她轻微搂在怀里,“好了,我错了。”
  他安慰妈妈的语气很轻,似鼻息,令人发痒。
  小时候自己哭的时候妈妈也是这么哄他的。会说“我错了”的动情美丽的妈妈,她的儿子长大成人了,就要反过来哄她。
  “千万不能做傻事,好吗?儿子,你不要让妈妈伤心。”
  “好,不让妈妈伤心。”
  *
  第二天初阳是被苏青的电话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接起来,但不想说话。苏青还是温温柔柔地叫他起床。
  初阳说不用他们送,自己能去学校,而且现在还很早,才9点。
  苏青就说:“我们送你过去了还要回来接小明呀。”
  意思就是不能让他和明来在一起了,即使只是走在一起,陪着去逛一逛校园都不行。
  初阳不应。
  苏青也沉默了几秒,但还是很耐心地说:“这是你爸交代我们的,得好好把你送到学校去。”
  “他怎么不自己来?”
  “还不是你们俩不听话,非要提前来,那我们都在这儿了他还白跑一趟干什么?”
  “是这样啊?”
  “好了好了,快起床了啊。”
  磨磨蹭蹭地,初阳还是让明叔和苏阿姨送了。为了不让明来跟来,他们把妹妹交给了明来照顾,所以走之前初阳都没见上明来一面。
  但是无所谓,初阳想,他们可以发微信,可以打视频,等央美开学了之后他就溜过去找明来。给明来正式道个歉,说他不是有意说出那句话的。
  他计划得很好,时间也过得挺快,不一会儿明叔和苏阿姨就走了。舍友都还没到,初阳就很认真地整理床铺。
  他把宿舍打扫得焕然一新窗明几净了之后,终于迎来第一位室友,上海的,跟他用上海话打招呼,叫周小乙。
  看到宿舍这么干净,周小乙还挺吃惊。初阳也不含蓄,说是自己扫的,周小乙瞬间上去和他碰肩。俩人对彼此的印象都好,就搭伙儿去吃饭。吃完回来时,剩下的两位舍友也到了。
  三兄弟看上去都很正经那种,两个戴了眼镜,也爱笑。
  他们一起去领新生物品,然后穿上学院的白色T恤参加新生大会,新生大会完了之后就等着第二天的军训,剩下的时间新生自由安排。
  初阳就给明来发微信。
  【爱因斯坦·宋:怎么样了?】
  聊天界面没有立刻显示“正在输入中……”
  初阳的心脏好像被手指按压了一下。
  【爱因斯坦·宋:你妈怎么说的?】
  还是没有回应。
  初阳把手机揣回兜里,跨上共享单车,往学堂路骑。
  他骑得很慢,要尽可能地避让开大部分还没骑车的学生。
  前方就快到学堂路和生命科学院的丁字路口,树梢间撒下来的夕阳毫不偏差地落到他身上。
  校园广播里主持人的声音结束,响起一首钢琴曲,初阳觉得耳熟,大概是某部电影里面的。
  优柔却又孤独落寞。
  他身后不知道谁按了一下自行车铃声,很近,犹在耳旁。
  初阳眯了眯眼,偏眸看去。
  张阅宁以和初阳一样的姿势停在那轻薄易逝的光里,单脚踩地支撑着自行车,双手捏住车把,脊背略微弓着,勾出单薄瘦削的脊背线条。他目光略略往下垂,向初阳凝视。
  三个月前,他也是这样出现在初阳面前。平淡的神情,单薄的身体,像风一样,是轻盈的。没有任何目的地到来,掀起初阳的情绪之后再无声无息地离去。
  但这次,他们隔得很近。
  钢琴曲忽然急躁而沉重起来。
  前方学堂路拥堵,大部分骑车的人都停在这个路口。其实周围很吵,但广播的声音足够大,音乐足够激动人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一分钟,上一首钢琴曲结束了,紧接而来的是享誉世界,闻名遐迩,无论哪个年龄无论身处何地或许都听过的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第83章 你恨我吗
  “张阅宁。”初阳喊他,“你在哪个学院?”
  “生命科学。”张阅宁说。
  “专业呢?”
  张阅宁却不回答他了,目光越向前方。自行车流徐徐往前行进,他把手中提着的东西递向初阳。
  初阳:“这什么?”
  一盒水果捞,上面撒些山楂粒,又铺了层爆爆珠芒果酱。
  “天热。”张阅宁说。
  初阳愣着,没接。后面的人群掠过他们,层层重叠的身影盖住夕阳,令一切都开始迷离闪烁,晦暗不明。
  “哪儿买的?”
  “紫荆园4楼。”
  “哦,我还没去过呢。”初阳说着,接过袋子套在车把上。再回身时,张阅宁刚好踩动脚踏板,风一样地,超过了他。
  他奋力一踏,跟上张阅宁。
  俩人一路无话。
  初阳想,张阅宁怎么不说他哪个专业?既然都是生命科学院,那宿舍应该挨着的,要么就是上下楼。
  到达宿舍楼下的时候,张阅宁先停好车,对初阳道:“你晚上有安排吗?”
  初阳刚把车锁上,腰还没挺直,张阅宁就朝他靠过来,不远不近,声音很清晰:“要不要一起去食堂?”
  初阳食指和拇指磨搓着袋子,道:“不了。”
  “和室友一起去?”
  “嗯。”初阳苦笑,“张阅宁,你可别在我身上花时间啊。”
  他看着张阅宁那平静无波、无甚在意的表情,故意提高了音量,还蓄上力,强调道:“我很喜欢明来。”
  张阅宁垂眸,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他食指弯起,轻轻搭在鼻尖,清而微沉的声音便从他的指缝间飞出,飞到初阳绯红的耳朵里:“你怎么这样?”
  “我怎样了?”
  “非要跟我强调这个?”
  初阳又觉得无地自容了,他伸手挠挠后脖,瞥到手中的水果捞,心想我干嘛要接你的东西?
  “没事儿。”张阅宁仰起头,目光微微瞥向宿舍楼,“反正我等得起。”
  初阳还没反应过来,他便迈开步子往前走了。
  *
  回到宿舍,初阳把水果捞给舍友吃,天确实很热,周小乙就又把盒子递回来道:“吃吧,快点解决完我们去吃晚饭,今晚还得开班会。”
  初阳点头,把剩下的全部干完后,他还得等待另外两个舍友捯饬,所以他又拿出手机。
  整整一天了,明来没回他信息。
  “我出去打个电话,你们准备好叫我。”
  周小乙说行,初阳便边拨明来的电话边往外走。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初阳瞬间挂掉电话,翻了两下列表就给明齐打过去。
  立马接通。
  “明叔。”
  “怎么了?小阳。”
  “你们回去了?”
  “嗯,现在到家了。”
  “明来在家吗?我打不通他的电话。”
  “哦……”他听到明齐缓缓地吁了口气,然后是苏青咳嗽的声音,只咳了两下。
  “是这样的,小阳,你听叔叔说,我们知道你最近,不是,整个高三压力都大,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
  “所以,你看现在到了新学校,国华很多优秀的男孩儿女孩儿,你试着和他们结交看一下?”
  “……”
  “舍友怎么样?好相处吗?”
  “明叔,我知道了。”
  “诶,小阳,你们,”
  初阳立即打断他:“我昨天和阿姨说的那些话是我冲动了,您把手机给她,我向她道歉。”
  电话那端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接着是婴儿咂嘴嘟哝的声音。初阳憋着气,慢慢等待。
  不多会儿,苏青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冲动了。”
  “我是冲动了。”初阳松开气息,“所以你就给他换卡了是不是?”
  电话那端没了声音。
  “阿姨,你是恨我了吗?”
  “我怎么会恨你?小阳,阿姨很爱你啊。”
  “哦,”初阳感觉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稀里哗啦地,堵住他的声音,可他还是竭力地说,“您还是没法儿接受是吗?”
  “我们虽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苏青耐心劝哄,“但你也别让阿姨难过,好吗?”
  “对不起。”
  苏青笑了,“这样才乖。”
  初阳挂掉电话,呆呆地立在原地。他好像又觉得有什么东西蒙上了他的眼睛,致使他看不清一切。但他很确定那不是眼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宋……初阳?”
  身后,周小乙窘迫地半举着手,似乎是要拍初阳肩膀的,但又碍于关系还没太熟,就没落下来。他半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吧。”初阳笑道。
  “好,刚才我叫你了你没听见。”周小乙解释,见初阳没反应,他又说,“跟家里人吵架了?”
  “没。”
  “那你怎么?”
  初阳站定,看着他,“我怎么?”
  周小乙不敢说了。
  “我怕以后你们发现了反而会影响大家相处。”初阳严肃地说,“所以我就先说我的情况,你们如果不喜欢的话,可以申请调宿舍。”
  “什么?”
  “我是同性恋!”
  *
  班会也照样是高中那一套,选班委什么的。初阳对这些已经完全没了兴趣,就悄悄翻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进去的一个小群的消息。
  群名叫“北漂生”。
  明明是读书,却起出了一种全是叫花子流浪汉的感觉。果真有丐帮的味道,初阳还挺喜欢。一点进去看吧,就发现明来、慕容衾、林熠、张阅宁、周屿……
  等等?怎么周屿也在?
  偏偏慕容衾还在群里说,咱们老七班几个北漂生找时间聚一下。
  林熠紧跟在后面说:好啊,反正军训时间长,这段时间都可以一起玩的。
  林熠取在哪个学校?她也开学了吗?
  张阅宁罕见地及时回复:可以。
  王忠:我去,我一个二本学生在这个群里显得超级无敌格格不入。
  后面是一个裹着被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表情包。
  大家伙儿都发起了表情包,初阳一句“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丢过去,消息才又恢复正常。
  之后就是讨论聚会这个重要问题,偶尔掺杂几句感叹,初阳一直翻到底都没看到明来。
  直到班会马上结束,群里也适时地安静下来时明来的消息才发出来:真好,我一定准时到。
  初阳把手机“啪”一下盖到桌面上,旁边周小乙转头望着他,眼神里带点惊惧,像是初阳立马会爆炸一样。
  然而初阳对他浅浅一笑,说:“没事儿。”
  周小乙和另外一边的舍友对视一眼,都抿了抿嘴,继续默不作声地听讲了。
  过了两分钟,初阳还是忍不住去群里发:“我也会准时到。”
  这样明来和他的消息就并列在一起,虽然中间有排小字:晚上21:38。
  像是告诉初阳他们的关系没那么亲密一样。
  终于熬完班会,大批学生涌去了食堂。初阳没胃口,就独自往宿舍走。走了差不多半截路,他叹了口气,又往校门口的方向迈步。他不知道周小乙会和另外两个室友说什么。他进校第一天就给他舍友出柜了,现在又觉得自己简直神经病。他们会觉得我恶心,脾气还不好吗?
  他们都是那种心思全放在学习上科研上的学霸,他们的世界里会有同性恋吗?
  越想他越烦躁,加快了脚步,最后直接跑起来。
  到达西门,他实在累得没法继续,弯腰扶着膝盖喘气时,忽然看到门下立着两道漂亮人影。
  微风掠过,吹掀起她们目光里的温柔。


第84章 搞对象啊
  直到坐在火锅店里看着咕噜咕噜冒泡的汤底时,初阳才反应过来,慕容衾和林熠都在隔壁这学校,现在是给他送惊喜来了。
  店里人满为患,吵吵嚷嚷。
  一头利落齐耳朵短发的慕容衾伸手拿过旁边早就准备好的酸梅汁递给他。
  初阳接过,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虽然林熠当初在初阳和周屿闹矛盾那次事件中“背叛”了初阳,但因为有慕容衾这层关系在,初阳也早就不在乎了。他接过林熠递来的纸巾,继续大口大口地喝酸梅汁。
  林熠笑道:“这么渴吗?”
  “嗯,今天太热了。”初阳眨巴着大眼睛,疑惑道,“你们俩?”
  慕容衾含笑看了林熠一眼,“我俩,搞对象。”
  “噗——”
  初阳狼狈地喷了出来,慕容衾直往他脸上怼纸巾。
  把脸擦干净,初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二人,“你们……没在开玩笑?”
  “没有啊!”慕容衾一边摊手一边耸肩,“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和明来能搞对象我和林熠不能搞?”
  初阳吞咽了一下,还是没法儿正面看她们。同时在心里鄙夷自己,俩女生谈恋爱你害羞个屁?
  慕容衾摆摆手说:“好啦好啦,本来那天让你组队一起来就是想给你打预防针的,不至于今天这么突然。”
  “哦,好。”初阳又捧起那杯酸梅汁,狐疑地打量了下二人。
  林熠更加漂亮了,头发比之前长很多,蓬松地搭在后背。像海藻,特浓密。白皙精瘦的脸蛋就藏在头发里面,很羞涩。
  他瞬间明白了谁1谁0。
  这话术还是在新班级的女生口中听到的,那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杨医生说的攻和受什么意思。
  不过,俩女生怎么……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
  他感觉到自己脸烧了。
  下一秒他肩膀就挨了一拳,这力道准是慕容衾无疑。
  他没少挨,一碰他就能认出来。
  抬头,果然看到慕容衾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欠揍表情。
  店里的歌切换成刘宪华的,初阳喜欢这个歌手,但是没记住这首歌的名字。
  只觉得时间缓慢,岁月缠绵,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都在身边。
  神奇又惊喜。
  夜宵吃到一半,周小乙给初阳打了电话。
  俩人还没加上微信,初阳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搞到他电话的。
  “初阳啊,”他也只叫初阳的名,“你去哪儿了?”
  “在外面和朋友吃火锅。”
  “哦,”对方吁了口气,放下重担了那般轻松,“那你早点回来啊,那个,你今天下午说的那事儿哪那么严重啊,是不是?”
  初阳瞬间咧开嘴笑,慕容衾和林熠双双疑惑地盯着他。
  “我们不会排挤同……不是,反正这事儿挺正常的,我们不会乱说不会多想,你就把我们当兄弟处啊,放心。”
  “嗯,知道了,谢谢你们。”
  初阳正要挂,周小乙又连忙说:“我们绝不会拿这事儿开玩笑。”
  “真的知道了,你们很好。”
  “那就这样吧,早点回来啊。诶不对,你不会出去找……”仿佛“男朋友”三个字很烫嘴,周小乙迟迟说不出来。
  “没,就和我的朋友。”
  “那行。”
  “嗯,先挂了啊。”
  “等等,”周小乙简直了,“你要注意安全。”
  初阳对上俩女生的目光,无奈地叹气。
  “你朋友说怕你被男人拐跑。”
  初阳:“……”
  迟疑了两秒,初阳反应过来了,有人在对面指使周小乙打的这通电话。
  对面,慕容衾接下周小乙的话,对林熠说:“宋初阳长得还行,确实可能会被男人拐跑,要是搁美院,可能第一天就被那些高年级男生盯上了。”
  她故意似的,挽上林熠的胳膊,头靠着她的肩膀,嘟哝说:“幸好咱俩在一个学校。”
  初阳也不知道慕容衾是夸他还是贬他,见她那幅贱嗖嗖故意撒娇的样子,初阳送她半个白眼。
  慕容衾得意地收下,朝他抬了抬下巴,表情十分得意。
  林熠却只是笑。
  电话里,周小乙说:“我觉得你朋友说的对。”
  “您说哪个朋友啊?”初阳问。
  “啊……”
  “拜拜了您嘞!”初阳说完,干脆地挂了。
  慕容衾赶紧拾起刚才的话题,逗趣道:“真的,都说美院GAY多LES多,又开放,你家明来……”
  林熠碰了一下慕容衾的手臂,慕容衾立即笑道:“初阳我俩说话就这样。”
  初阳本就不在意,只道:“你怎么知道我和明来又在一起的?”
  慕容衾直接闭嘴低头了。
  初阳目光略向林熠,林熠道:“明来和我说的。”
  “你们经常联系吗?”
  “嗯,朋友上的,你别误会。”
  “没有误会。”初阳拿起酸梅汁,一口喝完,直见底。
  他又说:“你和慕容这样,挺好的。”
  “谢谢。”
  *
  十来天的军训很难熬,还有野营拉练。初阳晒黑了两个度,但人好歹也长重了点,不脱相了。
  他和舍友相处得也挺好,一开始四个人会一起勾肩搭背地去操场集合,去食堂吃饭,但过了段时间后四人就分成了两拨。
  另外两个室友好学,天天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
  而初阳和周小乙就只是操场宿舍和食堂三地儿转。周小乙最爱拉着初阳往紫荆园跑,每顿都要吃撑了才觉得够。
  这时,两个吃货就因为吃撑了瘫在宿舍各自的椅子里。
  周小乙吃得比初阳多,话都说得特别虚:“早上给你买早餐那人是谁呀?”
  “我高中同桌。”
  “哦?”还掺了点八卦味道。
  昨天军训初阳中暑了,张阅宁跟他是一个学院的,训练方阵挨在一块儿,自然就关注到这事儿。但当时张阅宁没去慰问,而是在第二天早上给初阳买了早餐。
  初阳这阵儿心情不好,不想学习不想起床,就来不及吃早餐,连续五天,中暑也正常。
  “你怎么那么八卦啊?”
  “好奇是人类本质啊。”周小乙说。
  “哦,没话反驳。”
  “嘿嘿。”周小乙干笑两声,“上次我们吃的水果也是他买的吧?”
  初阳不应了,他感觉周小乙会没完没了。
  果然,周小乙又说:“就那天晚上,还是他给我你的号码的,还在我旁边说让你注意这注意那的。”
  初阳立即“蹭”一下站起来。周小乙以为他要打自己,立即抱拳相迎,谁知道初阳只是愣愣地看着手机。
  微信里,张阅宁给他发消息:学校要开新生舞会了,你有舞伴了吗?
  周小乙慢慢松开拳,嘴上笑容骤显,问他:“看到什么了脸臭成这样?”
  初阳缓缓抬头,看向周小乙,“你有舞伴了吗?”
  “没有是没有,不过我已经有人选了,只是人家还不认识我,所以我得努力一把。诶,要不你到时候陪我去认识认识那个女生,我一个人是不敢的。”
  初阳低头给张阅宁回消息:别找我,你去邀请其他人吧。
  发完才觉得自己很奇怪,他有说邀请自己了吗?况且他们是俩大男生。好吧,他相信在这个高等学府里,两个男生跳舞也不会遭人非议,但是,他怎么会觉得张阅宁就不会邀请其他人呢?
  张阅宁那张脸也是够受女孩儿们欢迎的吧?还戴了个金丝边框眼镜,到时候西装往身上一穿,妥妥的斯文败类!在他的认知里,这样的男生在女生眼里应该是很有魅力的。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没?”周小乙颇不痛快。
  初阳点点头,“听到了,会去。”
  “嗡”一声,手心被震了一下,是张阅宁的消息。
  【学霸同桌:下周五,理学院下面的广场上会有人教跳舞,到时候去看看。】
  整整两天,初阳没应。
  这之后的第三天便是央美的开学日,初阳头天晚上就给明来发了一个消息,明来没回。
  他知道明来那张卡没扔,扔了之后要换微信换绑银行卡什么的,挺麻烦。况且这段时间“北漂生”群里都会聊天,明来也时不时在里面蹦跶两下,这充分说明了卡其实还在他手里,只是受他妈管控不接自己的电话罢了。
  初阳倒没觉得多难受,他始终抱有一丝只要明来开学了他们就一定会重新在一起的希望。
  他觉得明来是爱他的。不是喜欢,是爱。
  于是这天他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央美蹲守。也许蹲不到,也许蹲到了但他会不理自己,但是没关系。初阳想,自己只是想找个机会正式地告诉明来,那天说的绝交是冲动话。
  他不想和明来吵架,不想和他绝交。
  然而没料到刚出校门就接到了他爸的电话。半月以来,鲜少与他联系的父亲,亲自打了电话给他。
  初阳慌不择路半天,捧着手机凑到耳边,恍惚道:“爸。”
  “我们在大兴机场,你来接我们。”
  “啊?”
  “我和小明一起来的。”


第85章 告别之时
  初阳一路狂奔出校,坐出租车去往机场。
  他不知道他们两家关系为什么是这样,自己开学时是明来父母送他到校,这会儿明来开学了又是自己父亲送他。
  挺奇怪,但确实亲密无间是不是?
  初阳恍惚地想,在外人看来他们亲如一家早就不分彼此,所以也把他和明来当成了兄弟。如果他和明来谈恋爱,那不就是……乱伦吗?
  不,不是的,只是苏青太爱明来了而已,因为明齐叔就不会这样觉得。
  他很了解这三位大人,也正如他们了解自己和明来一样。
  终于到达机场,初阳迷迷糊糊转了半天才和明来他们汇合。
  明来背一个黑色书包,手里拉着行李箱。而爸爸……手里空无一物。
  他按捺下心中小小的失落,朝他们二人走去。
  “爸。”
  “嗯。”宋先凌拍拍初阳的肩,“胖了点了,很好。”
  初阳开心道:“一百二了,下次争取长到一百三,练肌肉。”
  “这样刚好。”明来突然出声。
  初阳盯着他:“……”
  他默然地别开视线。
  “先去吃点东西,然后一起送小明去学校。”宋先凌说。
  “嗯。”初阳咧着嘴角答应。
  三个人一起往大厅外面走,初阳在明来左手边,他们挨得很近。
  “你爸妈这次不送你了?”他问。
  “嗯,跑一趟很麻烦的。”
  初阳勾起身子探前,看着他爸道:“那你呢?你怎么来了?”
  宋先凌冷冰冰地说:“看你。”
  初阳撤回身子,努力控制笑容,但话是控制不住的,他兴高采烈地说:“诶我跟你们说,我们学校拉练走了整整二十公里,还是晚上出发的,那天还下了雨,一堆学姐学长们在路边给我们奏音乐。”
  明来:“哦。”
  宋先凌:“……”
  *
  初阳想不通,像宋先凌和明来这样寡言的人在一起,他们会聊些什么?别全程都尬着吧?
  因为从吃早餐到坐车再到他们买了东西到达宿舍,初阳都没听明来和他爸交谈一句。
  这太奇怪了,宋先凌怎么会突然来北京,真的是来看他吗?可是如果真要看他,为什么开学那天不和明家夫妻一起来?他说要去旅行,北京是第一站?但又为什么什么行李都没有?
  待明来把床铺理好,基本上就没事儿了。
  宋先凌道:“这儿差不多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诶等等,”初阳道,“那个,爸。”
  他仰眸看着自己父亲,虽然这时宋先凌脸上早已褪去当官时的威风严厉,但骨子里的狠戾劲儿却还实实在在地存在。初阳怕的就是这个,所以尽管他们已经密不可分地相处了一年之久,初阳也还是没法儿以一个朋友那般轻松的姿态或是语气面对他。
  “我能和明来哥说几句话吗?”
  他们是站在宿舍楼道里的,时不时就会有几个新生大包小包地走过来,下面又堆挤了些高年级学生卖书卖物品,很吵。
  宋先凌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初阳立马就高兴了,伸手要拽明来,但手伸一半又立即放下去,只道:“去阳台。”
  明来看了宋先凌一眼,宋先凌眼神平静无波,但明来还是朝他点了下头才跟着初阳进去。
  幸好明来的舍友都还没来。初阳想,不然在这儿也挺不好意思。
  俩人在阳台上站定,外面绿树繁荫,喧闹一片。初阳搓了搓中指的痂,小声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那你怎么不回我信息?”
  明来很不自然地偏过头,望着外面。他的头是微微仰着的,目光挑得很高,像在看天,又像在试图防止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掉出来。
  “我那天确实太冲动了,我不该说我们绝交,也不该把那东西拿出来。”
  “我知道。”明来很快回复,动作不变,“如果你不拿出来,她也会去拿的。”
  他顿了顿,仰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道:“你知道她能做出那样的事。”
  因为在他还没向她坦白自己就是和初阳睡一张床的时候她就已经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们做了吗?”
  赤裸,又讽刺。
  当着明齐和夭夭的面,像是一把顿而锈的尖刀,就这么直直地从他腹部插进去。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撕裂,剖开,躺在了他们面前。
  “那你真的不生气吗?”
  明来摇头。
  “好。”初阳轻松地笑了笑,“那我以后可以来找你吗?”
  “不了。”
  初阳:“……”
  “我很累,初阳。”
  明来缓缓转过身,眸光只是悠然地朝初阳一瞥便又退开,仿佛一只疲累的蜻蜓。
  “可是,”初阳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他很慌,不知道怎么明来会突然说这些。
  “累到……觉得没有爱情也没关系了。”
  “我不知道你很累,”初阳着急道,“而且之前你也没有,就是,那几天不是都挺好吗?是不是这半个月……”凌乱地说了一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表达什么,他似乎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那就是“和我在一起不累”。可是他不能逼迫明来这样说,因为他好像确实能感觉到明来很累。
  “好了,我真没有生气。但是,”明来声音松软了些,低声道,“别绝交,好吗?”
  初阳后退两步,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仿佛这个“好”是自己的双手硬生生从自己身体里抓出来的。
  明来的意思是,不在一起了,但又不绝交。
  是这样吗?
  他飞快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几天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好像能够分毫不差地想起来,不知道是太短暂还是什么原因,但总之,幸好他们还拥有过这么短短九天。从他们在一起到偷跑到北京,就只有九天。
  也够了。
  “那我们还是能见面的吧?”
  “嗯。”
  初阳点点头,又急切道:“就是,那之前说的那件事。”
  他很想杀了自己。
  “好了,快去吧,你爸在等你。”
  “哦,好,那就,我就先走了吧。”
  *
  走出央美大门口,宋先凌突然问:“你这段时间出行是坐出租还是地铁?”
  “地铁,很方便的,也不算太挤。”
  “哦。”
  初阳:“……”
  “那出去玩了吗?”
  “和慕容衾林熠她们偶尔吃个饭什么的,但是没走远。”
  “天安门,地坛,长城,都挺好的,多去玩玩。”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要不去地坛转转?”
  于是他们打车去了地坛。
  初阳不知道北京有这么一座公园,小学时他们倒是学过《秋天的怀念》这篇课文,但当时年纪小,根本记不住那些文字。
  他也不知道,这就是一座公园,有什么好来的?
  天气炎热,白云蓝天都很明亮。公园里种着各种品类的高树,到处都有各式各样休闲放松的人群。鸽子成群地飞来,停在广场上觅食。
  亭子里有人打快板,有人拉手风琴,又有的人玩其他乐器。人都是散乱的,乐器的声音却混合在一起,演奏出北京的声音。
  他想到一部纪录片,叫《北京的星期天》。他和他爸一起看的,他所看到的、感受到的竟然和里面拍的一模一样。
  宋先凌没说话,只是走,而初阳也只是跟着他走。
  终于,他们走累了。宋先凌便指着一个长椅说:“坐会儿。”
  “嗯。”初阳不太确定地走过去,坐下。他爸也坐了过来。
  他们的手臂碰在一起,儿子炙热的皮肤摩挲着父亲那件长袖衬衫的硬质面料。
  “宋初阳。”
  “嗯?”
  “我和你妈妈的第一次约会就在这里。”
  初阳:“?”
  “是我约的她。”
  原来是这样。
  “她来了,穿一条很漂亮的红裙子,怪我怎么选在这里。”
  是啊,为什么?好像一点也不浪漫。但他爸确实做不出来浪漫的事。
  而他的妈妈陈尹,只是穿一条红裙子就足够浪漫了。爸爸那么爱她。
  “我就慌了,因为她说让我选一个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就选了这里。”
  初阳忍不住笑出声。
  宋先凌也浑不在意,继续道:“后来才察觉到她是逗我的,我就又更慌了。因为我好像,没法判断她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是为了照顾我面子才说是玩笑话的?还是说的这个玩笑话才是真的就是玩笑话。”
  “我猜是后者。”
  “后来我也觉得。”宋先凌目视前方,神色平静,“因为之后我们都来这里。”
  “就都是这里?”
  “肯定还有其他地方,但最常来的是这儿。”
  “哦。”
  “你饿吗?”
  “啊?”
  “去吃点东西,你一个人。”
  初阳:“……”
  “我待会儿来找你。”
  初阳当然没自己一个人去吃东西,他就站在公园门口等。
  也许真的是地坛有着莫大的令人安宁的作用,他想到明来那些话也没多难受。比起失去一份爱情,失去一个爱的人更痛。
  尤其是,那个人永远不会回来。
  他爸很快就出来了,初阳悄悄在他脸上寻找能够代表他刚才变了的东西,比如眼泪,比如只是一个稍微柔和的表情。但都没有。
  他的脸又麻木了。
  之后宋先凌带他去吃了片皮烤鸭,买了咖啡和奶茶。宋先凌喝咖啡,他喝奶茶。他们站在路边,一起等初阳打的滴滴送他们回学校。
  此时已经五点半过,天色变成橙红,印照着群集高楼和迅疾车流。
  好像北京的八月末昼夜温差就开始明显了,冷风簌簌地刮过,初阳的刘海被掀到顶,宋先凌望着他左额上那道细小的疤痕,忽然就提到明来:“你们中午的时候说什么了?”
  “没有啊。”初阳本能闪躲。
  “你们在一起,挺好的。”
  初阳一脚踩空道砍,双脚扑到马路黄线边缘,整个人晃了两下才立稳。他几乎是用一种陌生人的眼光看向他爸,嘴巴张着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挺好的。”他爸又重复一遍。
  一辆黑色北京现代在初阳身后停下,车窗摇下来,司机朝他唤道:“是5941吗?”
  初阳这才回过神,点头道:“是。”
  宋先凌目光紧了紧,盯着初阳先进了后车座。犹豫两秒,他坐到了儿子旁边。
  车子从地安东门大街起步,沿平安里西大街朝西直门桥方向又进入另外一条大街。初阳扒着车窗,看着模糊而迅疾的景色,觉得今天这一切都很恍惚。
  一种真实的恍惚,他知道这真实存在,而他也没有多想留念。和梦不同,如果是梦,他就会留念。
  他不会留念今天的一切,他只是想,要是时间慢一点就好了,只是慢一点点,让他和爸爸不要那么快分开。因为车里的导航播报距离目的地只有两公里的时候,他的心脏开始很绵很软地疼痛。
  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像他的心是一个团子,而明来和他爸的双手就在那个团子上按压。他们似乎不知道这个团子有生命,会疼,但是没法喊出来。
  终于,车子还是在西门停下了。天完全黑下来,路灯的光只能在路面上打下一个小小的光圈,照着周遭晃动的人流。
  俩人下车,站定在正门口。
  国华大学也是妈妈的校园,本科生研究生博士都在这里。
  初阳知道自己考这里百分之八十的理由都是这个。
  初阳对他爸说,“我们去问一下可不可以带家属进去。”
  然而还没等初阳迈出步子,他爸一转身,离开了。
  仿佛在告别什么,狠心决绝,步伐快得初阳半天没反应过来。
  直到他爸的身影变远变小,模糊成一条细细的线初阳才追上去。
  追上去了初阳也不敢喊,因为他大概好像猜到了什么。他爸在哭。
  尽管他走得那样快,也能看出来他的双肩在不停地颤抖。
  突然,他爸又一下停住。但没有回头。
  初阳双手立在两侧,慢慢握起了拳头。
  “宋初阳!”宋先凌道,“你回去吧。”
  “爸。”
  “生日那天记得给我打个电话。”他仍然没有回头。
  “你会来吗?”
  初阳也没抱希望,毕竟自己这是在北京,为了过一个生日让他爸跑那么远不太现实。
  “记得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好。”这样也够了。
  “我先走了。”
  “好。”
  他松开拳头,目送爸爸离开。
  他爸过了斑马线,转弯,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点,消失在路道尽头。
  初阳眼前浮现起一层薄薄的热雾,很快就被风给戳破,泪水淌了出来。
  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原来爱可以这么……这么痛。
  肺腑都被搅在一起,疼得没有余地。那是一种生理上的疼,具体的疼,是一种过了一段时间后仍然不留余地的疼。
  可它的存在又是抽象的,看不到它,所以怎么也没法儿把它轰走。


第86章 接近你了
  早上六点,初阳来到国华路。
  他失眠了一夜,终于在感觉身体要躺化在床上的时候爬起来。小心而安静地洗漱完之后,他披上外套步行来了这里。
  天色幽蓝,空气清新,但风是冰冷而刺骨的。他裹紧外套,朝东面的方向走。
  已经有人在晨跑,还有些捧着书本坐在林间。在这样安逸祥和的校园里,还没正式天亮也会已经有人开始忙碌。
  他任晨风将身体里的痛苦吹走,然后在朝阳缓缓升起的时候折身返回。
  然而还没走两步,就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跑来。
  他穿一身运动服,双手收束在两腰间,半握成拳,跑得很慢,越来越慢,距离初阳大概三米远的时候直接停了下来。
  初阳边朝他走近边玩笑道:“你不是站着都嫌累的么?怎么现在还兴晨跑?”
  张阅宁喘匀了气才应他:“锻炼好身材,为以后做准备。”
  初阳疑惑:“做什么准备?”
  张阅宁笑笑,转移话题道:“你怎么在这儿?”
  “睡不着,就起来走走,没想到会遇到你。”
  “我也没想到。”张阅宁上下打量他,“已经洗漱好了?”
  “嗯。”
  “你等我去换一下衣服,然后我们去吃早餐。”
  “不了。”
  张阅宁的神色瞬间就不太好,“又不吃了是不是?”
  “要吃,我和我舍友一起。”
  俩人彼此对视,空气都静默。最后,张阅宁松了口气,“好吧,那你去吧。”
  之后便是按部就班的上课,下课,吃饭,学习,进实验室。
  初阳慢慢习惯大学的上课方式,会在课堂上也打个小盹,然后再去蹭其他学院的课。只是受学生欢迎的课都是满座的,他们就和大部队一起扎堆挤在后门,能听到一点是一点。
  然后他又看到张阅宁,但是人太多,他们也没说话。他几乎每天都会遇到他,尽管化学系的课和生物科学的经常错开。遇到了总不能装不认识,他们那么熟,所以就胡乱地扯些有的没的,唯有一句是正经的,还是初阳说的。
  他问张阅宁:“你怎么选了化学专业?”
  张阅宁说:“喜欢。”
  初阳没话可说了。
  “诶!”周小乙抱着书从阶梯教室后门猫出来,拍了拍靠在对面墙上的初阳道,“等会儿要陪我去下沉啊,你别忘了。”
  张阅宁挑眉,看向初阳。
  初阳忽然很心虚。
  因为今天正是上周张阅宁说的“下周五”广场上有人教跳舞的日子。
  都是周小乙,他进校第一天便被舞社的学姐方晴好给吸引了,但筹谋与努力半个月,连人微信号都没加上。于是这次新生舞蹈教学便是周小乙结识学姐的一个好机会。初阳是他朋友,自然得来助阵。
  “宋初阳?”
  “啊?”初阳倏然回神,不明所以地看着张阅宁。
  张阅宁:“在想什么?”
  初阳摇头。
  “饿不饿?”
  还是摇头。
  “渴不渴?”
  第三次摇头,初阳都不耐烦了,搁这儿玩游戏?
  “你和明来还在一起?”
  初阳烦躁地继续摇了两下,等等……他说什么?
  “今晚来吗?”
  很慢地点头。
  不对,初阳瞪大眼睛注视张阅宁。自己怎么被张阅宁的游戏给套进去了?刚才张阅宁问了什么来着?
  他和明来?
  “我……”他立即要找补,然而张阅宁立马转身走了。
  下一秒,下课铃声响起来。
  厘清刚才张阅宁那翻无耻套路之后,初阳后面一整节课心情都不好,心情不好就听不进去,于是两节连堂上得他如坐针毡。
  终于捱到放学,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周小乙拉扯着自己的领带忧心忡忡道:“快帮我看看,怎么样?”
  很普通的一条蓝色领带,搭配白衬衣,简单大方,是初阳上周和他一起挑的。
  他们得为舞会准备。
  然而周小乙这个时候就把宝贵西装穿出来了。
  初阳摸着下巴,佯装正经地咂咂舌:“嗯……领带和衣服都很好看,就是这颗头,稍微大了点。”
  周小乙瞬间就蔫了,脊背弓起,脖子前倾。
  初阳立即把他扶正,拍拍他双肩道:“但是没事儿,咱不怕,咱脑袋大是因为咱聪明,装的都是知识,秃个顶也是咱的知识要挤爆了!”
  “我去你丫的宋初阳!”周小乙捞起拳头就往初阳身上砸。
  但初阳单手抓起桌上的挎包往肩上一甩,另只手攀住前桌背椅一跳,整个人从周小乙面前利索地跳到教室后门,稳稳落地。
  另外两个室友笑嘻嘻地双双摸着周小乙的脑袋,实在是万分感慨:“唉,国华学霸真不是好当的,十八岁就得面临秃顶。”
  周小乙又转身朝他们挥去两个拳头。
  初阳在门口喊:“快点!见女神去啦!”
  其实周小乙不算秃顶,只是头发稀少,脑袋又比常人大一点,就显得像秃了。
  但他的脸算得上俊俏,眉目间还敛着丝丝温柔,看起来很会疼人那种。
  在初阳看到方晴好的那一刹那,他就觉得周小乙一定会百倍万倍地疼她。
  方晴好实在太漂亮了。她穿一件过膝的休闲棉麻白衬,裤子是那种将两条腿显得瘦而笔直的黑色绒裤,紧紧地包裹着她。
  初阳站在阶梯上,遥遥望着周小乙立在她身后。
  方晴好和搭档正在肩搭肩地示范交际舞舞步,在周小乙面前优雅而美丽地跳一首华尔兹。
  终于,华尔兹示范完毕。方晴好和搭档分开,开始讲解舞步要姿,说着,她问围成一圈的同学有没有要上去和她试一下的。
  然而大家还是稍显腼腆,没有人上去。
  初阳真是为周小乙愁死了,双手放到嘴边做喇叭状低吼:“周小乙,你去呀!”
  另外两个室友也跟着做出同样的呼唤动作:“周小乙,你要上啊!”
  “加油啊,兄弟,你要做咱宿舍第一个脱单的榜样啊!”
  初阳不知道周小乙听没听到,只觉得周小乙呆了。这个傻子……他脚步一抬,冲了下去。
  他要去帮周小乙一把。
  可能是自己跑得太快而显招摇,本来围成一圈的同学们很多都转身望着他。仿佛他是那个首当其冲要去和学姐肢体碰肢体教学的人。
  方晴好也看向他,然后,方晴好的神色慢慢凝固住了。
  初阳穿的只是白T和牛仔裤,单肩的挎包也是很简单的复古款式。按理说并不那么令人注目的,但方晴好看着他,而且那目光很是震惊,仿佛难以置信。于是大家也都起了好奇心,目光从他放缓脚步盯到他猫到周小乙身后。
  这时方晴好也才回神,笑了下说:“你要上来试一下吗?”
  初阳弓着腰,不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也就没回答,只是把周小乙往前推。
  大家也以为学姐是和周小乙说话,于是纷纷鼓起了掌。
  周小乙面色涨红,把腰间拽着自己衬衣的那两只手扯开,试着踏出了第一步。
  方晴好微笑着,朝他做出邀请的姿势。
  俩人的手搭上,方晴好牵着周小乙缓缓转身,面向另外一边观众道:“大家像我一样,找到你的舞伴,对他做出这样的邀请动作。”
  于是周围的同学左顾右瞻地寻找合适的舞伴,然而好像并不都是情侣,这就出现了必须得是陌生同性来作为搭档的情况。在普遍的认知里,同性间友谊的存在性更高,仿佛只要异性接触了,就会是爱情。
  面对爱情,人会却步而腼腆。
  方晴好继续说:“现在只是在教学,只要有搭档配合学习就可以了,女生和女生就可以呀,男生和男生也一样。”
  初阳退出人群,他还是弓着腰,使劲儿埋着头,生怕别人多看他一眼。因为他脸还是红的,谁让刚才自己助人差点成拙?那些人以为自己有多想上去和女神一起跳舞呢。
  正这么想着,俯着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鞋。
  低帮黑曜AJ。
  张阅宁的,他认识。这家伙上高中那会儿就天天穿AJ。
  于是他偏开,往左走。但是那双AJ跟着往左移,堵住了他。
  初阳往右走,那双臭脚也跟着往右移,再次堵住他。
  初阳真他妈不耐烦了,把脑袋猛地抬起。
  瞬间,他的脑袋顶磕在了张阅宁下巴上。
  他痛得又埋下去,张阅宁却一点也没躲。
  “张阅宁?”初阳捂着脑袋顶闪到一边,“你不疼吗?”
  他看到张阅宁的下巴红了。
  张阅宁表情淡淡的,却说:“疼。”
  初阳真是无语,他飞快瞥了眼之前的方向,他的室友竟然在那么高的位置也开始手牵手的学起来了?
  他回顾张阅宁:“对不起啊,下次让你打回来。”
  “不用了。”张阅宁左手半握成拳伸到背后,然后微微躬身朝初阳伸出右手,“作为补偿,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初阳直愣愣地盯着他,目光越来越狠。他知道张阅宁故意的。
  “按照刚才学姐说的礼仪规则,我可以拒绝你。”初阳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哦?”张阅宁保持动作,嘴角却扬了一下,“那这么说,你是作为女方?”
  初阳一脚踩到张阅宁的AJ上,张阅宁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鞋,这回总算皱了下眉,挑衅道:“你欠我两次。”
  “什么?”
  “下巴,鞋子。”
  “什么?”
  “它们都很疼。”
  初阳:“……”
  张阅宁还是那个动作,仿佛一尊礼仪雕像,语气也冷冰冰的:“所以,按照人类礼仪规则,你不应该拒绝我两次。”
  “我……”
  张阅宁迅速打断他:“且这两次邀请都是我用代价来换的。宋初阳,你这么善良,一定不会选择良心备受折磨。”
  初阳花了好几秒才消化掉张阅宁这句话,然后就有些不知所措。
  张阅宁好像生气了?
  “那你要……怎样?”
  “下周日晚上的新生舞会,我第三次邀请你,你不可以拒绝。”
  张阅宁说完,总算站直了,眸光如水,流淌在初阳身上。
  全身。
  从上到下,而后入里。


第87章 我们有病
  一曲完整的华尔兹终于结束,方晴好对周小乙笑着鼓掌。
  “很棒,学弟,找一个搭档再练两天就能在晚会上大放异彩,只是到时候不要那么紧张哦。”
  周小乙脸红如潮,迅速给方晴好鞠了个躬。方晴好便伸手扶着他的手腕让他站直,忽而问道:“刚才那个是你们班同学呀?”
  “啊?”周小乙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方晴好。
  方晴好低笑,认真地说:“他长得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哦。”
  周小乙看向宋初阳。
  宋初阳正和那位化学系第一并排站在一块儿,抱着臂看向自己这里,好像很不开心?脸臭得跟块黑炭一样。
  倒是那位学霸,一脸的如沐春风。
  初阳看到周小乙朝自己跑来的时候,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你好啊!”周小乙对张阅宁招手。
  “你好。”
  初阳瞪着他,“你看不见我啊?”
  周小乙双手作揖,嘴上噙着复杂的微笑,“看得见呢,等会儿去食堂请你吃大餐行不行?”
  这时,原本站在阶梯那边的两个室友也跑了过来,一人一边架上周小乙的肩膀揶揄:“美死了你吧周小乙,整整四分钟诶,怎么样?”
  周小乙被两个大男人压得直不起腰,边推着他们边佯怒道:“够了啊你们?自己多大块头不知道?”
  “哟哟哟!”高一点的那个叫顾召,他捏着周小乙的耳朵开玩笑,“这耳朵还红得跟番茄一样,周小乙你续航能力这么超群啊?”
  “滚!”周小乙朝顾召膝盖弯就是狠狠一脚。
  另外一个叫徐枫,他伸起手,食指和拇指并在一起往周小乙胸口贴,“让我来帮你听听,现在心率有多高呀?”
  徐枫手一触上,周小乙就跟碰到什么脏东西了一样大跳着逃开。徐枫不放过他,跟在他屁股后面追。
  三个人你打我闹的,全然忘记了另外一边的舞蹈教学。
  初阳目光追逐着他三个室友的身影,原本扬着的嘴角慢慢耷下去。
  “那个,你不学了的话要不你先回去?”初阳试探道。
  “你不学?”张阅宁反问。
  “不学啊!”初阳理直气壮,把意思挑明了,“我根本不会跳,你别邀请我行不行?”
  “你以前不是会跳吗?”
  “什么时候?”
  “2018年2月25号,你和你哥迟到了,被同学哄上去跳舞。”
  初阳:“……”
  张阅宁盯着他,目光邃而利落,“还有,2015年9月21号,你14岁生日的那天,被教官和队友们哄上去,也跳了。”
  “靠!”初阳把脑袋别开,目光聚焦于另外一边的人群。
  此时的方晴好又在和另外一个女生搭档,正在讲解男女之间的手部动作和需要放置的位置。
  他倏然回忆起那次训练营之旅。
  妈妈自杀,爸爸痛心,便把所有错都归咎到他身上,打了他整整三天。鸡毛掸子,皮带,绳子,或是扫把。他已经忘记了那时候的疼痛,只记得全身都青肿得厉害,走不了路,也睡不了觉。
  后来是明齐把他们父子俩送到了训练营,让他们接受心理辅导。
  训练营的校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性,把他们父子叫到办公室,让他们面对面地坐着,然后她开始问初阳问题。
  觉得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爸爸是魔鬼。
  那妈妈呢?
  妈妈是狐狸。
  为什么觉得爸爸是魔鬼呢?
  因为他打我。
  他会打妈妈吗?
  不会。
  那他是不是天天打你呀?
  没有。
  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咔”一声,开了。
  一个和初阳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出现在门口,穿军绿色的训练服,寸头,脸蛋冷而俊。脖子上挂着个相机,手里提着三脚架。
  校长眼睛瞥了瞥角落放饮水机的位置,男孩儿便走到那边去,慢慢地给相机安快装板。
  “快点,张阅宁!”校长用和刚才截然相反的、冰冷的语气对那男孩儿说。
  张阅宁像没听到校长话似的,还是慢吞吞的。终于把快装板安好,他又漫不经心地把三脚架的支脚打开。
  碍于客人的关系,校长始终沉住气,没再说一句张阅宁什么。
  听到相机录制提示的“叮”一声,初阳才抬头看向张阅宁。
  恰巧,张阅宁的目光也扫过去。
  每次接待客人都是张阅宁来放置相机,他见多了各种各样亲子关系破裂的家庭,也看惯了这种关系里孩子那双因受伤而恐惧的眼睛。
  所以,他只是漠然地录下这一切,漠然地看完,再将观看心得写出来,上交给他的父亲。
  这是他待在训练营的第378天,他看了无数个这样的视频,写了几百份这样的观看心得,但仍然没有治好他爸所认为的心理疾病。
  他有病,宋初阳也有病。
  他们在这样的地方相遇了。
  宋初阳胆怯的目光对上他漠然的目光。
  初阳只记得后来他和他爸的关系的确因为校长的辅导而有所缓和,但是不能立刻就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于是初阳便在训练营里住下来。
  他在营里迎来自己的十四岁,全团的人和所有教官陪他一起过生日,然后他便被人哄拥上去跳舞。
  难道……当时张阅宁也在营里吗?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阅宁,出声时发现自己的双唇竟然在轻轻发抖:“你很早就认识我了?”
  张阅宁低声道:“嗯。”
  “什么时候?”
  “你去营里的第一天。”
  初阳疑惑:“是吗?”
  张阅宁道:“那天你跑到了宿舍楼那边的一棵树上,挂在那儿。”
  挂?
  去营里的第一天不就是直接去的办公室吗?后面发生了什么?他有出去吗?他有乱跑吗?他怎么可能会爬到树上去?这么怂?不可能。但也许是他已经不记得了。毕竟那是一段不好的回忆,他不想记得。
  “想起来了吗?”
  “没有。”
  “哦,”张阅宁轻笑,“那也没关系。”
  终于,周小乙他们闹够了,朝初阳喊道:“紫荆园走咯,去吃大火锅!”
  初阳愉快回应:“好啊!”
  “诶,你那个朋友要不要一起呀?”周小乙边跑边回头。
  没待张阅宁出声,初阳便说:“走吧。”
  张阅宁微愣。
  初阳高声回应周小乙:“他和我们一起!”
  “快点!”徐枫喊。
  于是俩人一起往理学院正门那边的阶梯走,走出下沉广场,来到至善路。
  周小乙他们走在前面,顾召和徐枫俩人军师联盟,一起筹谋如何攻略大校花。
  而两个老同学慢吞吞走在后面,安静不语。
  地面积了浅浅一层落叶,踩在上面能听到叶子裂开的声音,很像踩烂一只昆虫。清脆,但又沉重。
  初阳还在回忆营里的事情,当时他很自闭,从没主动认识过营里的同学。所以他根本就不记得有张阅宁这么一号人物,而且他只呆了半个月就走了。他爸还是心疼他的,舍不得他在那儿吃苦。其实他觉得也没有多苦,和军训一样的,天还没亮就早起跑步,然后晚上又必须按时上床,凌晨时会突然被叫起来拉练。如果只是呆半个月当然就没多苦,那张阅宁呆了多久?
  他朝旁边的张阅宁迅速瞥了一眼,问道:“你说在营里的时候就认识我了,那你为啥要去那儿?”
  张阅宁目视前方,淡淡道:“那家训练营是我爸开的。”
  ???
  “只是挂了他名,其实是另外的人在管。”
  “哦。”
  初阳也不知道他说的另外的人是谁,大概就是那位女校长吧。
  “那你经常在那儿?”初阳又试探地问。
  “没有。”张阅宁两手举起来反搭在后脑勺,扬起下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吊儿郎当又慵懒的气质。
  他说:“十三四岁的时候去的。”
  “为什么去?”
  “被认为有病,需要关起来好好想一想呗。”
  “什么病?”
  张阅宁忽然停下来,转身面对初阳,目光略略往下瞥,神情变得和缓而温柔,他轻声道:“你觉得,我会得什么病?”
  初阳认真思索,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又认真对上张阅宁的目光:“不会是,精神狂躁什么的吧?”
  对,初阳知道张阅宁这个人的特性了。就是有一种精神狂躁被强制性按耐下去的不屑和隐忍。
  有病,才会对世界一副漠然而懒得搭理的态度。
  张阅宁忽然笑起来,身子转回去,声音也恢复慵懒的调子:“我觉得可能也是。”
  生命科学院离紫荆园是很远的,所以他们一般要骑自行车过去。但今日周五,大家伙儿难得聚在一起,就说走路过去。决定权当然不在初阳,周小乙这么说,初阳只能点头。
  反正此时微风掠影,落日西垂,天地都是缓慢的,走一走也没事。
  初阳双手随意揣在裤兜里,单肩的挎包悬在他瘦而薄的肩膀上。
  他偏眸看了看张阅宁,忽然觉得愧疚。
  大概也是因为愧疚才要把他带上的吧?初阳想,从高中到现在,他都是一个人,但又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只要拿着他的伸缩凳,在哪儿都能坐上很久。当然不是发呆,而是做试卷。书本垫在曲起来的双腿上,再把需要做的卷子置于书面摊开,全神贯注,下笔飞快。累的时候就戴上耳机听歌,小小地放松一会儿。
  这种做什么事都心无旁骛、走到哪儿都特立独行、甚或是喜欢一样东西便全心全意的人,会让人觉得宁静而美好。
  然而宁静而美好的事物都只适合远远存在,叫人羡慕或是张望,而不是拥有。


第88章 不应如此
  托这三个室友的福,初阳的周末必须得拿来练舞了。
  听说方晴好学姐周六周日的早上都会再带那些想真正在舞会上跳舞的同学练习,于是周小乙和那两个室友早起过去了。
  初阳觉得奇怪,为什么周小乙没喊他?
  醒来的时候宿舍里就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样也好,初阳暗想,要是过去被张阅宁遇到了,那多丢人?就跟自己特意为了应他的约而去学似的。
  初阳掀开帘子下床,来到衣柜前,打着哈欠拉开柜门,选了半天才挑中一件白色的T恤。刚把睡衣脱下来,突然响起两道扣门声。初阳一个激灵,着急忙慌地把T恤往脑袋顶套。终于套进去了,他还整理了下衣摆才过去开门。
  张阅宁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两个袋子。
  初阳扫了一眼,看出来是早餐。
  张阅宁突然笑起来。
  初阳无语道:“笑什么?”
  “你衣服,是不是穿反了?”
  初阳:“……”
  靠!初阳一把把门关上,“你等会儿。”
  门再次被打开时,张阅宁已经收好了表情。
  “你来这儿干嘛?”初阳恹恹地说着往回走,一屁股反坐到椅子上,双腿岔开,双手搭着椅背。
  张阅宁在初阳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和初阳同样的姿势,朝初阳边递袋子边道:“现在几点?”
  初阳一手接张阅宁的袋子一手到桌面上摸手机,拿到眼前一看,十点四十!
  他尴尬地把手机放回去,盯着手里的早餐,生煎包和甜豆浆。
  “听说生煎包很好吃。”张阅宁说。
  “哦。”初阳把袋子也放桌上,站起来说,“我去洗漱,你先吃吧。”
  走到阳台门边,他又回过身对张阅宁说:“都快冷了,你得赶紧吃,别等我,我洗漱很慢。”
  张阅宁只是看着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初阳不知道他会不会失落。
  管他呢,初阳一把把玻璃阳台门带上。不知道为什么,被张阅宁这么看着他很不自在,张阅宁给他买早餐了他也不自在。所以他得尽可能地远离这个人。虽然透过玻璃门,张阅宁似乎也还是能看到他。于是他整个刷牙过程都背对着宿舍内屋。
  等他磨磨蹭蹭刷了三分钟转过身时,张阅宁不见了。
  终于洗漱完,他回到桌前。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捧起那两个还略有些温度的生煎包,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
  周日傍晚六点半,初阳和室友们开始洗漱准备。
  换上衣服后,外面忽然开始窸窸窣窣地打雨星子,砸在阳台外的栏杆上,砸得初阳心里也噼里啪啦地响。
  他对着镜子理了理刘海,觉得今晚的自己很陌生。他从没把刘海掀起来过,因为左额上有一条细小的疤痕。十二岁那年他和明来打架碰到了一个花架子,被花架子上的铁丝刮的。
  现在把刘海掀起来了,疤痕显露出来,就有些痞坏的味道。
  放在洗漱台上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起来,他瞥了眼,看到是张阅宁的微信消息。
  这是自昨天他“消失”之后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初阳拿起来看,眉毛跟着挑了挑。
  【张阅宁:我到你们宿舍旁边的中庭了,我带了伞。】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一眼看穿张阅宁的心思。这句话很露骨好吗?特意说他带了伞的意思就是说自己可以和他共用一把伞。
  “你想得美!”初阳口头上回复他,彻底把自己这颗脑袋弄顺眼了才边走回内屋边敲打几个字送过去:【真巧,我也带了伞。】
  张阅宁吃瘪,没回了。
  507这四个男生捯饬好来到中庭和张阅宁汇合时,张阅宁手里什么也没有。
  初阳瞪眼看着他,想说什么又碍于其他三个人还在就忍住了没开口。
  周小乙这自来熟的性格,很快就上去搭着张阅宁的肩膀了,毫不吝啬地夸赞:“穿的都是西服,咋就你最顺眼呢兄弟?”
  张阅宁扒拉开周小乙的手,对他笑了一下,然后看着初阳道:“我没带伞。”
  众人:“……”
  傻逼!初阳心里骂咧,但嘴上没回应,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长腿一迈就兀自往前走。
  穿上西装之后,初阳的双腿被衬得细长直,怎么看怎么舒服。张阅宁的目光定在初阳的背影上,一直没离开。
  直到走到楼下,公共琴房里传来钢琴曲和贝斯音,他抬眼看过去,是之前就在这里练习的那两个男生。现在他们也穿上了西装,身姿挺拔如树,音乐悠扬缠绵。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时不时对视一眼。
  其他三个人撑开伞走进雨中,初阳就站在门边,也没回头。
  五秒之后,初阳感觉到张阅宁走近了,他赶紧给人翻了个鄙夷白眼,顺便也打开了伞。
  青黑色的,布料又软又滑腻,就是有股不太好闻的味道。
  “宋初阳!”
  “嗯?”初阳回头。
  张阅宁还没走到他身边,落后他两米远,正看着弹琴的那俩男生,“你看他们。”
  “怎么了?”
  张阅宁回眸,看到雨幕之下撑伞等待着他的初阳,只一眼,便又离不开了。
  初阳的皮肤不像高中时那么白了,可能是军训的原因,黑了两个度,所以显得成熟,再加上今天晚上的西装打扮,又被身后暖光之下的金色雨丝衬托着,很像胶片电影里的矜贵少爷。
  “你走不走?”少爷没耐心了,眉头都皱起来。
  张阅宁注视着他,没忍住笑了笑,而后才恢复从容道:“你今晚很好看。”
  “滚!”初阳再次二话不说地转身就走。
  细雨落在伞面上,散成圆滚的水珠,一颗一颗从初阳眼前落下。张阅宁钻进初阳伞里,脑袋顶到伞面,初阳稍稍举高一点,张阅宁便能站直身体了。他比初阳高不了多少,但初阳打伞的时候会把自己完全遮起来。于是他握住伞把说:“我来吧。”
  初阳看了张阅宁一眼,忽然很心慌。
  他想到了明来。对,就是在和张阅宁共处一个狭小而私密性空间的时候,他想到了明来。
  慕容衾说美院的同性恋会很多,那明来会和其他人这样一起打伞一起去参加舞会吗?或者说,和以前七班的同学,男生或是女生?如果他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他大概率会崩溃。因为他无法忍受明来的肩膀这样磨蹭另外一个人的肩膀。
  但是他却和张阅宁走得那么近,张阅宁的肩膀磨蹭着他的肩膀,不,不是磨蹭,而是紧紧地贴着。因为这把伞不算大,而他和张阅宁是两个大男人,身形相差无几,很挤,很近,连他们的气息都缠绕在一起。甚至一个小时之后,他可能还会把手放到张阅宁的肩上,而张阅宁的手又会搭在他的腰间。
  他感觉到腰部很不自然地缩了缩。
  他对不起明来。
  不能犯错,初阳告诫自己,绝不能对不起明来。
  这么说服了自己之后,初阳退开一点,肩膀露了半截到外面,雨水很快便把他的肩头打湿。
  他宁愿走在雨里也不要和张阅宁走那么近。
  “你做什么?”张阅宁把伞偏过去。
  初阳又退远了一点。
  此时,一辆校园巴士自他们身后驶来,初阳立即招手拦住。
  其实他从没坐过这种校车,只知道可以在小程序下单,所以他不知道中途拦的话司机会不会停。
  万幸,校车停下了。
  “宋初阳!”张阅宁一把逮住他的手腕。
  “我坐校车过去吧。”初阳甩开他,头也不回地爬上校车。
  车上的学生们西装革履,衣香鬓影,人人都英俊冶丽,只有他一人稍许狼狈。狼狈地逃到一个空位上,旁边是一个穿红裙的女生。
  方晴好?
  方晴好微笑着,朝初阳伸出手。
  初阳简单与她握了一下,然后转过头,看着司机大叔一动不动的半条臂膀,疑惑他怎么还不开。
  对了,下面还有一个人。
  半分钟后,司机启动了车子,张阅宁并没有上来。
  初阳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给张阅宁发消息:我又抽风了,你知道我的性格,就这样,所以你恨我吧。
  张阅宁不可能回,现在下雨,而自己把他甩掉一个人坐车走了。是要怎样宽容大度的胸怀才会回他消息?
  果然,张阅宁没回复,初阳捧着手机发呆。
  旁边女生忽然出声:“你是周小乙的朋友?”
  初阳恍惚地看向她。
  “那天我看见你了。”
  初阳皱了皱眉,“嗯,怎么了?”
  “你长得很像我爸的一个朋友。”
  “年轻人么?”
  方晴好微笑着摇头。
  “老头呀?”
  “哈哈哈哈,不是。”方晴好逗趣道,“真是太像了,连这幅开玩笑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哦。”
  “一个女人。”
  “嗯?”初阳瞪大了眼睛。
  “你妈妈是不是叫陈尹?”


第89章 我等得起
  到达会场时初阳仍是懵的,他一路消化方晴好的话,一路都消化不完,全堆积在胃里,令他呼吸不过。
  方晴好说,我认识你妈妈。
  她很漂亮。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都惊呆了,你们太像了。
  初阳问她,你怎么会认识我妈?
  方晴好说,这个嘛,我说了你可能会不开心。
  初阳说,没事儿,你说。
  方晴好说,我在我爸的相机里看到的。
  初阳愣了半天才犹从梦中惊醒那般,颤悠悠地问:“怎么会是相机里面?”
  方晴好说,我爸和你妈,是一个探险团的。
  妈妈那么爱玩的人,走了那么多地方,到处结交朋友再正常不过。初阳只是觉得很陌生,因为时隔四年,他第一次在外人口中得知他从不曾去想到的关于妈妈的消息。
  也许他来国华,和周小乙成为朋友,遇见方晴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妈妈是要指引他去做些什么吗?替她看看她曾经的朋友?
  于是初阳问:“你爸在哪儿?”
  方晴好略显犹豫,但还是说了:“我爸他是学校外聘的老师,偶尔会过来上课。”
  *
  会场里铺了长长一条红地毯,初阳站在地毯顶端也就是会场门口,等待他的室友,还有张阅宁。
  他怕他们会教训自己,于是就给周小乙打了电话。周小乙得知他自个儿先跑了之后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通,然后才说:“嘿嘿,其实我们也在校车上呢,下那么大雨,走过来太废西装啦!”
  初阳听到雨水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心里莫名烦躁,而且越加心慌。他心虚地说:“我以为你们走路呢,那上校车之前……你们看到张阅宁了吗?”
  “没有啊,那时候他和你在一块儿,我们没敢看。”
  “你们还在车上是吧?你们帮我回头,额,看看外面。”
  两秒之后,周小乙的声音传来:“外面什么都没有,你是不是在整蛊我们?”
  “不是,我真把他丢下了,你再仔细看看?按道理……”
  按道理他就不该跑,按道理周小乙他们坐了车,早就走远了,还能看得见张阅宁?
  “真没有,我说宋初阳,你咋那么爱折腾呢?”
  “没有就算了,你们快来吧。”说完初阳直接挂了电话,而后迅速给张阅宁拨了过去。
  没接。
  靠!初阳真想掐死自己。他急切得来来回回踱步,立刻又拨过去。
  还是没接。
  第三个,第四个,都没接。
  重新踏入雨中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愚蠢至极。雨势减小了,细细绵绵的,扑在脸上有点发痒。
  没走几步,又一辆校车驶过来,初阳没停,但是知道拍车窗那几个是周小乙他们。
  下一秒,手机就又嗡嗡地振起来。
  电话里,周小乙吼他:“舞会快开始了你干嘛去?”
  初阳心想自己确实爱折腾,要是他刚才没逃掉,那么现在他和张阅宁也应该坐上同一辆校车赶过来了。
  “你们先开始吧,我们赶后来。”他只能尽量安抚周小乙也安抚自己。
  挂掉电话,他伸手遮住脑袋,跑得更快。
  又一辆校车驶过,他特意停下来看了一圈,上面好像没有张阅宁。他接着往回跑,第三辆校车经过,还是没有张阅宁。
  到达西大操场时,终于,他远远看见张阅宁立在操场中央。
  还好,初阳心下的第一个念头是,张阅宁没淋雨,没淋雨的话至少能证明他心情没有太差吧?
  “张阅宁!”他朝他大喊。
  张阅宁缓缓转过身来,但初阳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们隔得太远了,初阳只好朝他走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自己在九中的最后一天。那天也下了雨,张阅宁从宿舍楼里跑出来,也伸手遮住自己的脑袋,和慕容衾并肩跑向教学楼。尽管淋了雨也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却单薄而黯然地立在操场中央,一袭黑衣衬得他那么漠然,那么与世界对立。
  终于,初阳走到张阅宁身边。
  张阅宁稍稍把伞移向初阳一点,露出他的脸。
  比之前更苍白一些,大概是冷了。初阳想,北京的雨夜特别冷,像冬天一样。
  他心虚极了,结结巴巴开口:“我……对不起。”
  “你看。”张阅宁指着初阳身后的方向——生科院大楼,每个窗口都透出一段迷离闪烁的蓝紫色光,隔着细雨,显得缥缈神秘。
  舞会开始了。
  初阳收回视线道:“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有意的也没关系。”
  “啊?”
  “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不自在,所以我也没想真要在舞会上邀请你。”
  “邀请也没事儿,我不是,你那个,你不是说是你用代价换的吗?我……”
  张阅宁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你听清楚了,我说的话是,我没想在舞会上邀请你。”
  初阳愣着,大脑一片空白。
  张阅宁把伞放到地上,腾手从西装内衬口袋里拿出一个耳机。
  他高中时常戴的那个,银色的,小小一个,很复古。初阳知道,就是十六岁那年的圣诞他从背后给自己戴的那个。
  初阳也记得那首歌。
  他以为张阅宁会再次给他戴上,还做好了把呼吸控制住的准备。然而张阅宁又在另外个兜里翻,翻出那张紫色封面的舞会邀请函。
  初阳:“……”
  “你看。”张阅宁把邀请函举起来伸到雨里。
  俩人就这样盯着那张邀请函,直至它被雨水打湿。
  张阅宁这才对他说:“我怎么可能会在舞会上让你难堪?”
  初阳不知道张阅宁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一切。他回来就是要把张阅宁带回舞会去的,但是现在……现在,张阅宁手中的邀请函掉到了地上。
  张阅宁说:“你去吧,无论多晚,只要有邀请函都可以进去。”
  初阳不敢看他,迟疑了半天,试探道:“不跳了?”
  “嗯。”张阅宁顿了顿,神情认真了些,嗓音也低了一度,“但我要换另外一样。”
  “什么?”
  “你生日那天,一整天,都抽出来给我。”
  生日那天?9月21号,周六。
  初阳觉得心脏也被张阅宁伸手摁了一下。
  像打针时针戳进血管之后那种棉麻的痛。
  给他一整天?不可能!
  那天是他和明来约定好的日子,他不可能一整天……为什么张阅宁会要他的一整天呢?难道,张阅宁猜透他的心思了?他惊恐地看着张阅宁,觉得张阅宁好像有点可怕。
  “不行吗?”
  “不行。”
  “那……”张阅宁上前一步,微微垂眸,盯着他的双唇,一字一顿道,“那就再换其他的。”
  初阳踉跄着后退一步,颤抖道:“你要什……”
  话音未落,张阅宁便捏住了他的下巴。
  “啪!”
  初阳一巴掌打在了张阅宁脸上。
  此刻已经完全进入黑夜,操场四周的灯光迷离缠绕,将雨丝染成柔软的金黄色。
  初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地面已经积起了浅浅一层水,他的鞋淹在浅水之中,使得他整个人都飘荡而恍惚。
  怎么会这样?他凌乱地思考着刚才那个动作,他打了张阅宁……没用力,应该只是推了一下,他想把张阅宁推开。但仍然是“打”,他宋初阳打了张阅宁!周五那天他踩了张阅宁的鞋子,周日这天他甩了张阅宁,后面又跑回来找他,找到了之后他又打了他。
  他在干什么?
  他看到张阅宁的皮鞋也被淹在犯浑的浅水之中。
  “生气了?”张阅宁平静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如果换作以前,他肯定会像圣诞节那天一样无能而懦弱地跑掉。但今时今日的宋初阳不能再懦弱了,他必须要把事情说明白。
  “张阅宁,我真的很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
  忽然,臂膀被张阅宁的双手箍住。他惊恐地抬起头,眼睛睁圆了看着张阅宁。
  张阅宁的眼睛隔他很近,他能看到张阅宁的眼珠很凸,像是克制到了极点,声音也发着颤:“不可能,宋初阳,我不可能放弃喜欢你,从十四岁到现在,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喜欢你的,我等了那么久了,你给我个机会。”
  初阳忽然忘记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了,他只是很呆愣地看着张阅宁。
  “好吗?宋初阳,我不会对你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只要你乖,你别剥夺我的机会。”
  他的话那么极端,那么胆怯。
  初阳鼻子酸溜溜的,问他:“我不乖吗?”
  张阅宁微怔。
  “所以是我不乖你才要和我分手?”
  张阅宁的目光慢慢狠戾起来,因为他意识到了初阳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的初阳根本就没有人为意识那般,只是陷在某种情绪里,对着张阅宁的脸,幻想出明来的样子,说出了他一直埋葬在心里的委屈:“我不乖,所以你妈讨厌我,所以尽管我考这么好的学校我爸也还是不为我开心一次,他不是为我而活,但我却这么想他,他一个星期了也不肯给我打个电话,我们明明说好了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的,但今天周日了,他没有打过来。我每天晚上都会给明来发消息,问他晚饭吃得怎么样,我可不可以去找他,有没有认识新朋友。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眼都是拿出手机来看他有没有突然回我,或者我爸给我发一张照片,他去旅行的照片,但是,都没有。他们就像把我丢下了一样,是我不乖吗?原来我的大学是这样的,我很多很多个晚上都在想,为什么是这样,我怎么什么都没得到?”
  “宋初阳,你只是太爱他们了。”张阅宁的手慢慢从初阳腰间穿过去,兜住他往自己怀里带。
  他抱住了初阳,一下一下拍着初阳的背,“我也想要你那么爱我,你现在没法儿做到也没关系,我等得起。”
  初阳不说话了,他安静地靠在张阅宁怀里,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清淡的果香混合着雨水的潮湿。
  过了很久,张阅宁问:“好点了吗?”
  昏黄傍晚下的雨声让一切都变得宁静,张阅宁没有要逼迫初阳的冲动,而初阳也没有那么排斥他。
  “张阅宁,我们只是做朋友,好吗?”
  “我等得起。”
  “那就算了。”初阳站直,朝他笑了笑,“你就当我刚才又抽风了。”
  初阳说完,拾起地上的雨伞。雨伞是他的,他不会再留给张阅宁,他要把他能给张阅宁的东西全部收走。爱太累了,他没法儿爱张阅宁。
  大概明来也是这样的吧?明来太累了,没法儿爱自己。
  可是尽管这样,他仍然想念明来,非常……非常想。
  他要去找明来,只是看一看他都好。
  “等等!”
  身后传来张阅宁的声音。
  “我真的喜欢你,宋初阳!”


第90章 限时聚会
  初阳坐15号线到望京,再换乘14号线到阜通西北口出站。
  他穿正装,手举一把青黑色的伞,孤独又些许茫然地立在雾雨中。而附近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嘻嘻哈哈,很开心。
  他拍了拍衣服袖口上浮着的水珠,迈步往央美的方向走去。
  十分钟前,他给明来发了信息。
  “我来你们学校了,会等你一个小时。”
  他做好了今晚不回校的准备。如果明来没回,他会等到天亮。
  站了大概十分钟,有个姑娘过来问他:“同学,你需要……帮忙吗?”
  初阳道:“你认识明来吗?”
  “不认识。”
  “哦,我在等他。”
  姑娘狐疑又担忧地走了。
  20点43分,又有几个女孩儿过来,笑得很开心,喊他帅哥。
  初阳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短发女孩道儿:“你在这儿站很久了,是不是等女朋友?”
  “我等一个叫明来的人,人文学院美术学,长得很高很帅。”
  “哇哦,那你有他电话号码吗?要不我们帮你打打看。”
  “好啊!”初阳报了明来的号码。
  女生忽而有些歉疚似地道:“我真打了啊?”
  初阳点头。
  半分钟后,电话接通。初阳和几个女生一样,屏息凝神听着电话那端的声音。
  “你好!”对面那人的声音礼貌平淡。
  “你好啊,帅,哦不是,明同学。”
  “你是?”
  “校门口有个男生,我们帮他打的电话。”
  “什么?”
  女生愣了愣,又说:“他穿……”
  “嘟——”
  “嘟——”
  电话挂断,初阳的嘴角却扬起来了。他朝女生微微鞠躬道:“谢谢你们。”
  女生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和朋友们大眼瞪小眼地愣了会儿,而后道:“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那就先这样了啊,以后也来我们学校玩,我们学校很漂亮。”
  “好。”
  几个女生离开后,初阳又等了十三分钟明来才出现在他面前。
  他穿一件黑色的运动外套,竖领的,拉起来遮住了脖子。大概是跑太快了,他大喘着气,脸色很苍白。
  细雨淋在他身上,睫毛坠着几滴晶莹。
  初阳没过去,他在隔明来大概一米的对面,问:“不是说不绝交吗?为什么我发消息你不回?”
  “初阳……”
  “我发的也不多吧?就只是早晚几条,我也不黏人,一个星期了才来找你一次。”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明来还在喘气,眉毛皱着,神情似乎很痛苦。
  初阳忽然就狠不下心来,他克制道:“算了,能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我要回去了。”
  初阳说完转身欲走,然而转身的刹那,他忽然定住了。
  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儿,长头发,长得也挺高,穿蓝色的连衣裙,套着件宽松的毛衣外套。
  她惊讶又略显局促地看着自己,手里提着一个外卖袋子,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会儿。
  下一秒,她的目光掠过初阳看向明来,人也走了过去,站在了明来旁边,并没有说话。
  初阳愣怔半天,才开口发出了一个音,颤抖的音:“你是?”
  不可能的,他在心里回答自己,一定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你回去吧。”明来道。
  初阳:“……”
  “今晚很冷,明天也要降温,注意保暖。”明来神色已经恢复平静。
  女生忽然开口:“宋初阳!”
  “你认识我?”
  “我是向然。”
  向然?向然……哦,对,七班的文艺兼生活委员,和明来一起装饰教室的那个女生。她也考上央美了吗?很棒,她和明来在一所学校。挺好的,不是吗?他自己也和张阅宁在一所学校,而且张阅宁今天晚上还差点吻了他,又跟他表了白。向然也会这样做吗?
  好恶心。
  不是明来不是向然也不是张阅宁恶心,而是他宋初阳恶心。
  他颤颤悠悠的,觉得自己脑子和眼前都混沌一片,看不清一切,看不清明来。
  所以他只能胡乱寻着明来的身影道:“我先走了,你们回去吧,外面挺冷的。”
  向然穿那么少,一定很冷。
  这次他没被其他突然出现的人给镇住,明来也没有叫住他。他原路返回,奔进了地铁口。
  *
  初阳给自己定下了两个目标,一个是再也不要去找明来,另一个是再也不要让张阅宁见到自己。
  第一个目标刚开始时实现得不错,后面一周他都没再去过央美,也没再给明来发过消息。
  倒是他爸,还真给他打了一次电话。他爸竟然在爱尔兰。
  初阳缠了他爸半天,他爸才抠抠搜搜地发了几张照片过来。随手拍的,一条大马路,一个加油站,还有一个美食小摊。
  然而第二个目标实现得就有些困难了,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在路上、教室门口、或者食堂遇到张阅宁。只要一见到张阅宁他就跟乌龟似地缩着脖子逃走。
  周小乙抓着他衣领把他提回道路中央,俯身凑到他耳边八卦:“你俩最近怎么回事?”
  初阳不知道隔着两拨人群前面的张阅宁会不会突然转身看他,只能使劲儿闭着眼睛回答周小乙:“没什么事儿啊!”
  “就怂吧你宋初阳!”周小乙为他恨铁不成钢。
  “你放开我!”初阳闭着眼睛胡乱地推搡着周小乙,他不喜欢被人这么钳制,而且周小乙的手还不老实,好几个指头都碰到他脖子了,指腹凉飕飕的,令他脊背不住地收缩战栗。
  周小乙两眉一皱,忽而想到什么,也就放开了他。
  初阳这回总算睁开眼睛,瞄了一眼前方,张阅宁的身影已经隐在人群里,他看不到。心总算安全落回胸腔,他反问周小乙道:“你好意思说我怂,那你和学姐咋样了?”
  周小乙脸拉得跟倭瓜一样长,嘴巴也软绵绵地垂下去,“连微信号都没加上!”
  “怎么会?”初阳难以置信,“舞会上你没去加?”
  “还提舞会呢是吧?”周小乙作势要打初阳,初阳立即跳开。
  周小乙收回手,问他:“那天你找到张阅宁了?”
  “嗯。”
  “那怎么不来?”
  初阳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总不能告诉周小乙张阅宁追他?为了他把邀请函丢了?算了,不提也罢,初阳把话题拉回到周小乙身上:“那个,你真要学姐微信的话,我可以推给你。”
  周小乙一下子站住。
  初阳不明所以:“不要啊?”
  周小乙神情复杂地盯着初阳,初阳感觉脊背又缩了一下,甚至带起一阵发麻的凉意。
  “不要?”他又小心地试探一遍。
  下一秒,周小乙神情松懈下来,问道:“你加上她的微信了?”
  “嗯,就是舞会那天在校车上遇到了,我们俩认识了一下,我妈和他爸是朋友。”初阳讨欢似地分享道,“有缘分吧?这样我就能打入敌人内部窃取军情给你了呀,周小乙同学追妻之路……”
  “够了!”周小乙突然打断初阳。
  初阳:“……”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来。”周小乙说完,转身往前走去。
  初阳不明白周小乙咋回事,怎么顾召和徐枫帮他他那么开心自己只是提一下他就拉着一整张脸了?
  *
  接下来几天还是无可避免地会遇到张阅宁,初阳一想到会遇到他就心慌,那种怕张阅宁这个疯子又忽然抓住他大声说“我喜欢你”的心慌。
  这种心慌一直持续到周六,他们“北漂生”的聚会。
  傍晚五点,他洗了个澡,换上一身简单舒适的衣服,还借周小乙的发蜡弄了一下头发,又把刘海掀上去了,他觉得这样成熟一点。
  周小乙又在一边担忧:“别搞那么帅,外面坏人多得很,我怕你被他们拐跑啊!”
  初阳转身认真地问:“你真觉得我帅吗?”
  “嘁!”周小乙不屑,“我活了十八年,还真就没见过你这么讲究的人,连自己的帅气都得别人说出来才是真的。”
  “哦。”初阳觉得周小乙有点阴阳怪气,但随便他吧。下次不用他的发蜡了,以后都不会再用他的东西了。
  临到门边,周小乙又说:“要不要给你留门啊?”
  “留吧,我会回来的。”
  “ok!”
  为了方便坐地铁,初阳从西北门出校,看着手机导航来到圆明园站,坐4号线到西直门换乘13号线,最后在望京西下。
  然而他出门的时间不对,正赶上下班高峰期,他一米八的个儿都能被挤到角落喘不过来气,根本没法睁开眼睛。因为一睁开就能看到与他近在咫尺的大叔的络腮胡嘴,所以他也就一直没回复张阅宁的信息。
  张阅宁问他什么时候走的——来自于一个小时前的信息。
  直到出站,他才恍恍惚惚地回复:“我已经到望京了。”
  【张阅宁:我以为我们一起走。】
  【爱因斯坦·宋:你知道原因。】
  隔了几分钟,初阳已经来到他们北漂生商定的聚会地点时张阅宁才又回复:我知道。
  推开k泰星空帐篷餐厅的包间大门,初阳看到明来。
  明来穿了件白衬衣,五颜六色的灯光晃在他身上,短短几秒就又绕开,他便隐在黑暗里,眸也深黑。
  他背后的玻璃墙上还印着电视屏幕,里面正在播放周杰伦的MV。而他面前的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饭菜,中央是花椒鸡丁字锅。沙发上也已经坐着很多人。
  可初阳只看得见明来,明来却把眼睛晃开了。
  也许是因为他身边坐着向然。


第91章 让你难堪
  这时王忠朝初阳跑过去,先是难以置信地打量他几秒,而后才惊喜地一把勾住他脖子,夸道:“宋初阳你咋长那么帅了?”
  初阳把王忠的手扒拉开,只回应了王忠一个对老同学特有的、礼貌疏离的笑容。
  他目光晃了晃,寻到林熠。林熠坐在明来右边,中间空了一个位置,应该慕容衾的。不知道此时慕容衾在哪儿。
  坐在点唱机那边高凳上的一个男生问:“现在还差谁呀?”
  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来,回荡整个空间。初阳认出来他是谁,曾经七班的副班长——林熠转学之后的正班长邹靖远,戴一金属框眼镜,嚣张跋扈。初阳记得高一栽树那次,就是他带头揶揄自己的身份,让班上同学去向教育局举报学校把他们当免费劳力使唤。
  初阳知道他瞧不起自己,现在也是。
  那句话就是对着自己问的。
  初阳没应他,随便找了个宽的位置坐下。
  王忠高声应道:“就差学习委员了,慕容衾刚下去接,应该快来了。”
  邹靖远对着话筒回应:“哦~”
  他目光还是定在初阳身上,又道:“我以为宋初阳张阅宁你们俩会一起来。”
  初阳平静地注视他。
  “你俩不是都在国华吗?中国最高学府之一。”
  周杰伦的MV播放完毕,机子里自动切换到下一首。
  也许是为了应景,歌单里都是些伤怀的歌曲——我们的明天。
  初阳一直没应,邹靖远颇有些煞面子,跟着歌手唱起来。
  这首歌唱完的时候,包间门再次被推开,慕容衾和张阅宁一道进来。
  邹靖远放下话筒,将点唱机声音减小,一边鼓掌一边说:“咱七班的八个北漂生终于聚齐了,今晚咱们就胡吃海喝干到天亮吧!”
  八个吗?初阳记得群里是九个人。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周屿。
  王忠跟着鼓掌回应邹靖远,然后与邹靖远勾肩搭背地坐回到沙发上。
  慕容衾坐回到林熠和明来中间,张阅宁左右看了一圈,只有初阳那儿还有位置,他便走过去。
  俩人没说话。
  几个服务员进来帮他们开火,下菜。女服务员问道:“酒是现在送还是等会儿?”
  “现在送吧,谢谢姐姐。”邹靖远眼睛放光。
  慕容衾疑惑:“点酒了?”
  邹靖远说:“怕什么?大家都成年了,今天又是周六,特意挑的今天这日子。诶对,这儿还有一个未成年呢。”
  他挑眉看着初阳:“能喝吧?”
  初阳本不想理他,但又觉得不能在聚会上摆臭脸,就还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女服务员微笑着招呼另外两个男生出去了。
  酒送来之后,桌上已经慢慢热闹起来,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酒杯。初阳边听着邹靖远和王忠他们玩游戏边注意明来,明来没和任何人讲话,而他左边的向然时不时靠到沙发背上,越过他去和林熠慕容衾交谈。
  三种气氛。
  张阅宁、明来和初阳不说话不喝酒也不吃东西,就这么干坐着。向然,林熠和慕容衾说悄悄话,偶尔抿一抿酒,吃点小菜。
  而王忠和邹靖远直接先玩起了石头剪刀布的游戏,输了的喝酒,然后指定下一个人和赢家玩。
  场上只有三个女生,林熠不怎么和这帮人搭腔,慕容衾和向然倒是愿意和这帮男生玩,但都兴致不高的样子。
  所以其实整个聚会都是邹靖远和王忠在那儿干起气氛,这就显得如果要是没有他俩,其他人或许更能和谐自然一些。
  王忠又输了,嘴上泡沫还没擦掉,他便指着初阳说:“你,下一个。”
  初阳漠然看了眼邹靖远,伸手出拳头,邹靖远没反应过来,犹豫着出布……
  所有人注视着初阳仰头喝下满满一杯,待他放下杯子时,王忠、慕容衾和向然微微鼓起了掌。
  初阳在鼓掌声中站起来,指着明来说:“我俩不用剪刀石头布,我喝,你回答我问题可以吗?”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他们都知道明来和初阳谈过恋爱,于高二的四月份分开。
  明来看着初阳,没有回应。
  初阳嗤笑一声,“不行吗?”
  明来还是没有回应。
  “好吧,邀请失败,我自罚!”初阳说完,又一杯灌进去。
  这次没了掌声。
  初阳坐回沙发上,问邹靖远:“现在我还要指定一个人吗?”
  “额……”邹靖远犹豫道,“要不咱换个针对性没那么强的玩法?”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了大家伙儿都觉得刚才初阳是在针对明来了。
  王忠看了初阳一眼,立即和缓起气氛来:“好好好!咱换个玩法,不是有骰子吗?”
  “这样吧!”王忠干脆站起来,“吃饭聊天的过程中呢,咱就不能说主语你我他,说了的就得自罚一杯好不好?”
  邹靖远和向然他们说好。
  张阅宁轻微低着头,似乎在看自己面前那杯酒,也是满的,与其他人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等王忠欲要开口时他忽然说:“刚才那个游戏挺好的,再玩一轮。”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他便端起酒站起来,直面对着明来重复了刚才初阳的话:“我俩不用剪刀石头布,我喝,你回答我问题可以吗?”
  邹靖远饶有兴致地靠到沙发背上,勾着嘴角说:“要继续就继续呗,问问题的喝一杯,回答问题的只要回答就OK了。”
  这个局是邹靖远和慕容衾共同组的,慕容衾也没想到怎么会如此剑拔弩张。她握了握林熠的手,林熠又拍了拍明来的胳膊。明来则递给向然一个安慰性的目光,向然接受到之后坐直了,神色也放松下来。
  “好啊!”明来撑直脊背,看向张阅宁,“你喝,初阳问,我答。”
  “噢噢噢噢哦哦哦~”
  王忠和邹靖远直接高兴得吹起口哨来。
  张阅宁喝下整整一杯,脚步踉跄一下,脸上立刻泛起绯色。
  “站稳。”初阳小声对他说。
  张阅宁便真的很乖巧地立住了。
  这时初阳目光笔直地刺向明来,高声问他:“你和向然在谈恋爱吗?”
  饭桌死一样沉默,点唱机里的歌曲接近尾声,整个包间缓缓趋于死寂。
  过了整整半分钟,明来回答:“没有。”
  此时音乐跳到下一首——一生所爱。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那两个男生又再次沸腾起来。
  向然拿起筷子夹了块鸡肉,慢悠悠放进自己面前的碗碟里。
  慕容衾霍然一下站起身,对着张阅宁和初阳举杯道:“就看在这局是我组的份儿上,大家只是简单吃吃饭好不好?”
  酒是邹靖远点的,她下去接张阅宁回来之后才知道。
  她不知道邹靖远要搞什么幺蛾子,也不知道初阳借故让明来和向然不自在。
  “你们女孩儿喝不了酒的话可以不参与游戏嘛。”邹靖远说,“你看在座男生那么多,也不能干坐着,尤其是大家又不怎么说话,这局要怎么尬怎么尬。”邹靖远边说着,边拿起已经又倒满的一杯酒。
  他对着已经坐下并扶着额头的张阅宁说:“该你指定下一个人问问题了。”
  他酒都端起来了,欲意就是让张阅宁点他,然而张阅宁冷冰冰道:“明来。”
  向然终于出声:“那就由我来喝酒,明来问。”
  初阳看着向然。
  向然转顾明来道:“可以吗?”
  明来点头,而后看向邹靖远:“邹靖远!”
  “啊?”邹靖远没想到明来如此出其不意,端着酒杯就愣在初阳和王忠中间。
  明来冷静而一字一句地强调:“你是在故意搅局吗?”
  原本他们只是想好好吃一顿饭的,邹靖远偏要点酒上来。
  “话不能这么说!”王忠瞪向明来。
  邹靖远反应过来,摊开另外一只手坦然道:“倒也不是搅局,就是想报复其中某些人罢了。”
  “报什么?”初阳仰头瞪着他。
  邹靖远俯视着初阳,哈哈笑了几声,“报张阅宁为你打架的仇啊!”
  “什么?”初阳没听明白。
  “够了!”慕容衾一下把杯子砸到桌上,发出叮咛哐啷的响声,“邹靖远你不吃就滚出去!”
  邹靖远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原本扬着的嘴角轻微颤着,他哼一声道:“为什么要我滚?”
  慕容衾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竭力控制着发抖的声线:“你,我们原本就没……”
  “慕容衾你这样太不道德了吧?”邹靖远打断她,“我们不是你同学吗?”
  初阳僵硬地扭动脖子,看向垂着头的张阅宁:“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王忠嗤笑道:“那会儿你和周屿闹矛盾转学,大家都在学校疯传你同性恋还强迫你哥喜欢你的事,张阅宁把那些谣传的人都打了个遍,包括我们班。”
  他放慢了语气强调:“很多人!”
  就是在初阳离校的当天,上一秒大家还在细雨中悲伤地送别,下一秒张阅宁回到教室时就听到了王忠和邹靖远骂起了初阳,说他真的把自己当教育局供着的高干子弟,只是被学校开除了也整得跟下属舔尾巴似的跟过去搞假惺惺仪式。
  张阅宁看了看坐在窗沿上大声交谈着的邹靖远和王忠,他没做任何思考,平静地在不断走回来的同学们中间穿过大半个教室,来到还喋喋不休的王忠和邹靖远身边。
  邹靖远有些发愣,但没想到他要干什么,便问:“你不这样觉得吗?”
  张阅宁面无表情,一脚踢开王忠旁边的桌子,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蹿过去一只手捏住邹靖远脖子,一只手拖着他脚踝往上掀,只一秒,邹靖远就几乎半个身子都被悬在窗户外面。
  “你有本事再说一句宋初阳的不是,我就有本事把你从这里扔下去!”张阅宁说完,没给邹靖远认错道歉的机会,双手轻松地一放,邹靖远的身体顺着窗户沿往下落。
  邹靖远啊啊地叫喊起来,王忠立马冲过去揪住邹靖远的腿,这才堪堪把邹靖远拉住。
  同时,有好几个邹靖远的同党跑过来帮忙,张阅宁平淡地退开,大家伙儿都难以置信又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希冀着他不要再做什么可怕的事儿。
  他们看着张阅宁与平常无异般轻松地走到卫生角,拿起身后的扫把,一下就朝另外一个男生的脑袋顶抡下去。
  然后他没管那男生什么反应,而是抬眸看着扎堆站在教室前方的同学们,一字一句地问:“我记得你们哪些人看不惯宋初阳,在这儿假惺惺地装什么?”
  他用扫把指着其中一个还算高大的男生,“你!”
  调转方向又指着另外一个,“还有你!”
  所有被他指过的男生,他都打了。当然邹靖远又带头来报仇,然而张阅宁表现得像是故意要闹到被开除的地步,脑袋哗哗留着血了还在和他们拼命。
  直到老师过来把他们制服。张阅宁被带走之前还在跟他们说,“要是我再听到一次,就一定还会再打一次!”
  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张阅宁也喜欢宋初阳,他来七班也都是为了认识宋初阳。
  如今宋初阳走了,这里就根本没有任何他留恋的东西,包括人,都是垃圾罢了。
  和训练营里的人一样,都是垃圾。送进去之前是垃圾,送进去改造过了也还是垃圾——装饰得美丽一点的但其实内心已经被腐蚀得更为严重更为恶心的垃圾。
  那是多久的事儿了呢?初阳几乎想不起来,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张阅宁打了很多人。张阅宁会打架?不可能。初阳脑子乱哄哄的,却有一个小人清晰的声音穿透进来,扯着他的神经告诉他:你是同性恋,你强制你哥喜欢你。张阅宁为你打架,打了你们七班很多人!
  为什么自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件事真的存在吗?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第92章 别逼我了
  “没错!”邹靖远截断了那个小人的声音,“打得最惨的就是我和王忠。”
  “哦不对!”邹靖远摸着下巴,琢磨着回忆,“打得最惨的是那个国旗手,叫肖什么来着,我都已经忘了。”
  “还有周屿,尧真……我们这帮人谁没被他打过?”邹靖远目光欲睚,嘴角却一直含着笑,像一头失控了的野牛,直直往初阳心口上撞。
  “人张阅宁打了那么多人,还不是校长几句话就把事情压下去了,权利多大啊,果真后面一点传言都听不到了是吧宋初阳?到底是你爸的官大呢还是张阅宁家势力大?你们这些官宦子弟或者是生活在高级阶层的人,最怕的就是掉面子这种事儿了吧?我就是要把这些事当着你好朋友和你喜欢的人全抖擞出来!”
  说着说着,邹靖远直接笑出了声,忽然仰起头猛灌下手中的啤酒。
  张阅宁状似平静自然地夹起一片土豆——已经煮软了的,抿一口就能在嘴里化开的土豆。他吃进去,而后捏起一旁喝了只剩下半瓶的百威啤酒瓶。
  “张阅宁!”明来高声喊他,“别冲动!”
  然而晚了。
  张阅宁将手中酒瓶狠狠砸向邹靖远的额头。
  酒瓶瞬间裂开,碎片就在初阳眼前掉落下去,叮铃哐啷砸在地上。
  初阳的脑袋被酒水淋湿了小片,然而他像是感受不到,只是安静地坐着。
  或者说,是麻木地坐着。
  一直到坐在派出所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
  他为什么要来这个聚会?为什么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逼迫明来让明来难堪?为什么会有邹靖远这些讨厌的人出现?王忠以前不是爱巴结他吗,怎么现在也恨他了?怎么那么多纷繁复杂的让人想不通的恶心事儿?
  人与人之间就得是充满谎言就得是阶级憎恨就得是纠缠不清非要报复吗?
  他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
  “宋初阳!请你配合一下,好好回答可以吗?”
  初阳抬头,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警察,穿着端正的警服,朝他投过来和善而怜爱的目光。
  “以前确实有过过节。”
  “什么过节?”
  “我朋友打过他们。”
  “哪个朋友。”
  “张阅宁。”
  “怎么打的?”
  “就,大概也和今天一样吧,手里捞点道具,然后砸下去。”
  警察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原因吗?”
  “知道。”
  “什么原因。”
  “学校传我是同性恋的谣言,他看不过,就打了。”初阳目光真诚而强烈地看着警察问,“如果是你朋友被谣传,你肯定也会出手教训他们的,是吧?”
  警察和旁边做笔录的同事对视一眼,又咳嗽了声,才哄孩子似地说:“嗯,会。”
  初阳低下头,喃喃道:“那就好。”
  问完话,初阳被带到警局大厅,聚会上的那帮“北漂生”坐在长椅上,但没有张阅宁。
  邹靖远的脑袋包扎着布条,布条上渗出暗红色的血迹。
  慕容衾冲过来拉住初阳的胳膊关切:“怎么样?”
  “很好,张阅宁呢?”
  慕容衾额头始终皱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关进去了。”
  “什么?关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但是警察说关不了多久。”
  “他喝醉了。”初阳说完转身就又要进审讯室,警察还在里面,他知道。
  慕容衾没拉住他,他跑到门边,和那个慈眉善目的警察撞上。
  他抓住警察的胳膊:“我们应该,还没错到要关人的地步吧?”
  警察转头对同事使了个眼色,同事便上来一把把初阳蛮横拉开,初阳被甩到对面墙上撞了一下。他又要上前,同事却对他不耐烦地说:“受害人在那儿呢,你跟我这儿说有什么用?得通知学校让你们辅导员来解决。”
  “什么?”初阳难以置信,这和学校有什么关系?
  “警察大哥,我们……没必要让学校,”
  警察打断他道:“我们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你又不是受害人。”
  说完,他朝坐在凳子上低着头的邹靖远招呼:“你,再来一下!”
  初阳愣怔了几秒,而后他立马抢在警察面前冲过去,挡在刚站起来的邹靖远面前。
  他看清了邹靖远的脸,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他应该没有生气。可是好像真正生气发怒想要报复的人都不会把情绪释放出来,而是佯装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在别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一刀刺下去。张阅宁是这样的,对了,邹靖远的表情就和张阅宁打人之前一模一样。
  他意识到邹靖远要做什么了。
  他吞了口口水,对邹靖远说:“算我求你!”
  邹靖远故意“嘶”地一声说:“好痛啊,我的脑子也是脑子啊,我也是很努力才考到人大的啊。”
  “那你要我怎么做?”初阳立马道。
  警察对还坐在原位置的慕容衾他们挥了挥手:“很晚了,没你们什么事儿的都回学校去了啊,别再闹事儿。”
  然而他们还是坐着不动。
  警察有点无奈,拍了拍手中的文件夹道:“快点啊,邹靖远!”
  说完他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回了办公室。
  邹靖远对着初阳嗤笑一声,抱起手道:“我觉得你们几个的感情还真好,今天还真就我和王忠是外人了。”
  “你别让学校来处理。”初阳双手捏拳,继续恳求,“也别让警察给他做记录,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怕学校处分他?还是怕他又被打回高中去?”
  初阳拳头越捏越紧,语气也越来越低沉:“我再最后求你一次,别让学校和警方来处理,我们自己的事儿自己解决,我们都是大人了,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但是别让学校知道。”
  “好啊。”邹靖远回头对王忠说,“你过来。”
  王忠来到邹靖远身边,初阳看着他们二人。
  而原本坐着的慕容衾也站起来了,她也慢慢来到初阳身边。
  邹靖远说:“我们俩今晚给你们几个好小孩陪笑陪得太辛苦了,我需要你宋初阳代替他们给我们两个正式道个歉,然后……”他停顿了一秒,又笑了一下,“再替张阅宁当年打我们的事儿道第二个歉,至于你宋初阳么,确实没惹过我们,也就不需要你的道歉了,我们也不在乎。”
  “好!”
  “初阳。”慕容衾担忧地看着他,“你没必要替我们道歉,他别把自己抬得那么高,他就是故意挑事儿的他哪里是在陪笑?讲的像我们多欺负他似的。”
  “没事儿。”初阳朝她温和地看了一眼,“没事儿。”
  然后他迅速退开一步,九十度弯腰,对着邹靖远和王忠鞠了一躬。
  “对不起。”他直起身子来,对邹靖远说,“这样可以吗?”
  邹靖远仍没有表情变化,旁边的王忠揪了揪他的袖子,他这才咳嗽了声道:“第二个呢?”
  初阳又鞠了一躬。
  邹靖远忽然大笑起来,像是得到尊重又像是戏耍得逞,他还鼓起掌夸赞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真的是个好人,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冷冽下来,“我可没说你为张阅宁道今天晚上的歉。”
  初阳的头还没完全抬起来,他在听到邹靖远笑的时候就止住了,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被耍了。可是现在在派出所,张阅宁还在里面,纵使他拳头已经愤怒到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他的理智甩上去了,可他也还是记得不能让学校来处理,不能让警察留档案,而且一旦学校知道了,就会传开,然后就会起舆论,说国华的学生打人大的学生,这样国华的名声就会保不住,张阅宁在国华就很难待下去。
  所以,尽管林熠也已经来到他身边,为他抱不平,为他难过,甚至他感受到还在椅子上的明来的目光刺在他身上,告诉他不能再鞠躬道歉了,不能再受侮辱了,但他也还是又再鞠了一躬。
  这次他没有很快抬起头来,而是问邹靖远,“这样可以了吗?”
  邹靖远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迈着步子快速离开了。
  初阳感觉到面前的阴影散开,整个人也好像轻松了。
  然而他依然没有抬头,而是就弓着腰。
  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任何人,但是为了张阅宁,他可以忍受这样的屈辱。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喜欢张阅宁,如果今天进去的是明来,他也会这样做。进去的是慕容衾,林熠,甚至是向然,他都会这样做。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会一定要这样做。
  过了两分钟,有一个年轻的女警察来叫他们,“你们所有人都进来一下。”
  初阳赶紧跟上警察姐姐,没敢看后面那帮人。
  进入办公室,初阳一眼就看到被安排了坐在角落椅子上的张阅宁,他低着头,整个人散发出不好惹的阴沉感。
  邹靖远则抱臂和慈眉善目的警察站在一边,等着他们。
  所有人站在一起,分成两拨,邹靖远和王忠一拨,剩下的一拨。刚刚那个女警去把张阅宁叫过来,这时初阳与他对视,他看到张阅宁的脸颊很红,表情却有些委屈。
  初阳垂眸,余光注意到明来在看他。但是他不敢看明来。
  警察大哥拍了下邹靖远胳膊,目光瞟着张阅宁,用劝解的口吻说:“所以,歉也道过了,伤口也处理了,刚才邹同学也接受了你们私下赔偿,这事儿就这样了啊!”
  初阳迅速点头。
  邹靖远则一脸被逼迫的样子,仰着脸看了初阳身后这帮朋友一圈,才无奈地小声说行。
  “那就好!”警察转身面对张阅宁,语气苦口婆心,“你呢,收敛收敛脾气,打架这种事儿是小,但是被记档案了对你前途影响很大,我知道你们年纪小,好冲动,但是你们都是好学校的学生……”
  等警察终于唠叨完,一行众人踏出派出所。
  外面非常冷,是一种冒着干燥寒气的冷,使得身体的皮肤和内里仿佛脱离开来。
  邹靖远没和他们说话,领着王忠独自往前走。
  三个女生默契地走在中间,也不和后面的初阳他们说话。
  初阳快步走上前去,拉拉慕容衾的胳膊说:“你们先回去,我问明来一点事儿。”
  明来便主动停下来。
  张阅宁也停下来。
  “我也不知道会搞成这样。”慕容衾抱歉地说。
  初阳推推她:“没事儿,你们女生先回去吧,太晚了不安全。”
  慕容衾点头,但神色仍然担忧,经过明来身边的时候明来给她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而向然似有意要等明来,就站在原地,明来对她说:“在之前那个地铁口等我。”
  初阳的心一下为这句话掉到了海里,他觉得自己一瞬间变得湿漉漉的。浑身上下,难受得要命。
  但他还得用这颗难受的面对张阅宁,对他说:“你也回去吧。”
  张阅宁看着他,不说话。
  冷风将张阅宁的头发吹起来,他盯着初阳看了半分钟,而后才没办法了似的,说:“知道了。”
  *
  初阳和明来走在人行道上,这里的位置行人鲜少,路上偶尔几辆车快速驶过,车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后又立马变成圆点,踩在他们自己的脚底下。
  他们隔着两步的距离,并排在一起。
  “你要问我什么?”明来说。
  “你是不是知道张阅宁打人这件事?”
  “嗯。”
  “具体是什么时候?”
  “你转学之后的当天。”
  “你看到他打人了?”
  “是。”
  “哦。”初阳恍惚地想,果然只有他一人不知情,他被保护在一个黑匣子里,自我负气地觉得孤独贫瘠,却不知原来这仅有的安稳都是有人给他用代价换来的。
  “你爸也花了点精力平息这件事。”明来解释。
  “我爸做的那些,我大概能猜得到。”初阳又疑惑,“那为什么慕容衾要组这个局?”
  “你没看到最前面的消息吧?”
  “嗯?”
  “一开始只有我们几个加王忠,邹靖远就是王忠邀请进来的……还邀了周屿,你也知道王忠就那性子。”
  初阳大概能猜得到,王忠这爱巴结人的性子实在太过明显,实际上懦弱得要命,于是就找邹靖远与周屿来帮自己出气报仇,然而周屿没来,只来了邹靖远。
  “明来!”初阳忽然站定。
  明来也停下来,低眸看着初阳。
  初阳摸着中指上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小声道:“我今天不是故意问那话的,因为……”
  “我知道!”明来打断他,“你我还不了解吗?”
  “而且,张阅宁也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怎么还替他说上话了?”
  初阳:“……”
  明来低声问:“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他了?”
  “没有没有!”初阳赶紧摇头又摆手,这么否认了半天,他看到明来竟然在憋笑。
  “明来!”初阳无奈道,“你知道我的。”
  明来扶上初阳双肩,目光柔和,平常冷淡的脸现在平添了几分温柔,语气也认真:“张阅宁很好,你可以喜欢他的。”
  “不可能!”初阳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
  是拒绝而不是否认。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张阅宁,是张阅宁说出了“你来喜欢我吧”这样的话。
  “不可能!”初阳搡开明来的手,偏过脸又强调一遍,“真的不可能!”
  他听到明来叹了口气,又是那种他熟悉的疲累的状态,仿佛自己在他眼里是个长不大的令他永远担忧困扰的小孩。
  俩人静默地对立着。
  过了好久,初阳才主动打破沉默:“我下周六生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
  明来反问:“你爸要来吗?”
  “不来,我问过了。”
  “哦。”
  “那天我们两个单独过,好不好?”
  明来陡然转身往前走去。初阳心一颤,立马提步跟上去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件事我已经忘了,我们不那样,你就是陪我吃个蛋糕。”
  明来还是没应,但步伐放慢了些。
  初阳忽然停下来,委屈地说:“那是十八岁。”
  明来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十八岁不会和十七岁有任何区别,也不会和十九岁有任何区别。”
  “……”
  “我们现在是哥哥和弟弟的关系,以后也只会是这样的关系,你得接受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也……也要有哥哥陪弟弟过生日的道理是不是?”
  “张阅宁今天为你做得这些呢?!”
  初阳浑身一僵,大脑停滞思考了。
  脚上也似栓了千斤铁,怎么也没法儿再向明来跨近半步。
  他站在离明来一米远的身后,恳求道:“明来,我们不要放弃……真的,不要放弃,好不好?”
  “初阳……”
  “求你了!”
  明来忽然转身,一双眼睛已经开始泛红,甚至悬着层雾花。
  他恶狠狠地对初阳说:“你知道为什么不可能吗?”
  “为什么?”
  “因为我的病每个月都要花很多钱买药,我要从我妈那儿拿钱,我还要定期去医院检查,你知道我去一趟医院要花多少钱?你知道我一个月生活费学杂费加医药费要多少钱?光是养我一个人他们一个月就要花好几千上万,这些你能给我吗?宋初阳!”
  初阳愣怔而惶恐地看着明来。
  “我好不容签约一家出版社了,你猜怎么样?那个编辑说公司出事儿了,法人吸毒,很多作者受牵连,有些还赔了款,我以为我签约了能挣自己的学费就不要他们那么操心,我心里没那么愧疚,我也能和你在一起了,但是……”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他伸手一把擦掉,笑了笑,似是不甘又愤怒地继续说,“你以为我这个星期都在忙什么?我就是在忙这些破事儿!我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他们恩赐的,我要从现在起一点一点地还回去给他们,你能帮我还吗?或者你有钱替我交学费替我买药?”
  说到这里,明来再也撑不住,捂住胸口蹲下去。
  他的身后是一盏路灯,路灯打在他身上,将他压得又扁又平,连声音都沉到了地狱里:“她给了我那么多,我怎么可能还会让她伤心?”
  初阳不知道自己消化了多久,等到他恢复神智也有力气走过去的时候,明来霍然一下站起来,边倒退着远离他边对他说:“我真的努力过了,我还痴心地想我们可以维持之前的关系,只要把这些埋在心底装作没发生,我就还是之前的那个我,能够和你说说笑笑无话不谈,但是……但是你非要逼我,现在该是我求你,宋初阳,别逼我了。”
  别逼我了,别逼我了……
  他看着明来转身,离开。
  明来的脊背很宽,他的步伐还如从前那样坚定有力,而头发比高中的时候长一点了,也许是走得太快,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向后扬起,那么飘摇迷离,让初阳觉得他很远很远。
  初阳琢磨不透,为什么他感觉明来还喜欢着自己,却又要把自己推向张阅宁?为什么他拥有自己怎么也没法儿再拥有的母爱和父爱了他仍然快乐不起来?
  明明是他远离我,为什么我却觉得是自己在遗弃他?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被拥护,是被爱着的啊……
  过了很久,初阳跌坐到地上,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第93章 唯一朋友
  初阳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久到他的头被冷风吹得刺痛,久到他的脚踝一阵一阵地发麻。
  然后他的电话响了,是张阅宁。
  初阳挂掉。
  张阅宁没再打,等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时,看到张阅宁就在他前面。
  这次,张阅宁的表情不委屈了,而是心疼。初阳想,我竟然能一眼就看明白张阅宁的表情?是因为我们太熟悉了吗?
  对啊,他和张阅宁是坐了一年多的同桌,后来又在国华朝夕相处。虽然没有时时刻刻在一起,但基本每天碰面。
  张阅宁加快步伐来到初阳身边,初阳立即给了他一个安慰性的笑容,但是效果很差,没安慰到点上,反倒让他的心拧紧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和你哥吵架了?”
  初阳不应。
  “你哭了?”
  “没有!”初阳立即否定。
  他没有哭,但是他知道自己想哭。
  张阅宁又朝他走近一步,他们的距离更近,近到能看清对方的瞳孔。
  初阳避开与他对视的目光说:“你以后别这样了!”
  “别怎样?”
  “冲动打人!”初阳忍不住注视他,激动地解释,“你知不知道要是学校和警方介入处理了,你很有可能被两方同时做记录,这种记录是要放到你档案里,而你以后考研转专业或者申请奖学金什么的人家都会因为这个档案首先把你踢出去?”
  张阅宁认真而耐心地听着初阳说,初阳说完了,他仔细思考了一番,微微抱歉地低声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初阳释然地吁了口气,但嗓子眼还是有点酸涩。
  “但是,”张阅宁提高音量,“邹靖远他们该打!”
  “……”初阳叹了口气,“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不行吗?我很感激你曾经为我做的事,但以后别那么做了行吗?”
  张阅宁只是看着他,没有回应。
  “张阅宁……”初阳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总不能发火?佯装生气?他做不到。
  俩人对视了几秒,张阅宁率先别开头,语气轻柔地说:“你想哭就哭吧……”
  初阳把脸埋下去,没应。
  张阅宁继续明目张胆地关心:“你和你哥刚真的吵架了?”
  “嗯。”
  “吵什么?”
  初阳不应了。
  “你俩不是分手了么?”
  “你烦不烦?”
  张阅宁低声回答他:“烦。”
  初阳仍埋着头,语气无奈:“但我真的把你当朋友。”
  张阅宁稍稍仰头,不甚在意地“哦”一声。
  “以后别这样做了。”初阳又恳求他,“我们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那人自找的!”
  “张阅宁!”
  张阅宁往前走去。
  初阳追上去揪住他手腕说:“答应我行吗,以后别这样打架了,如果邹靖远让警察告诉学校了,这样你得背处分,我觉得你以后应该是要读研的,而且咱们这个专业需要跟着导师做科研项目,你有了处分哪个导师要你?”
  “随便他们!”
  “答应我吧。”初阳几乎快没力气了,他跟不上张阅宁的步伐,只好停下来,站在原地看着张阅宁的背影。可能是锻炼的原因,张阅宁的背明显比明来的宽而有力量,会让人安心,而不是虚无缥缈和难以捉摸。
  走了几步,张阅宁也停下来。他转身,看了眼初阳握拳放在身侧的手,五指的指尖抵住手心,使劲地掐着,以至于泛起几道月牙形状的痕迹。
  “好了,答应你了,以后不这样了。”
  初阳没有看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张阅宁又说:“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现在哭一会儿吧!”
  初阳:“……”
  *
  初阳最终还是没有在张阅宁面前哭,倒也不是他故作坚强,只是,他怕张阅宁会趁机做什么。
  他想起新生舞会那天下午,他在张阅宁怀里靠了会儿张阅宁就差点亲上来……
  这让他感到害怕,所以他只能尽力避免与张阅宁的一切可能性亲密接触。他哭了,张阅宁可能会借机安慰他,然后拍他的胳膊,拉他的手,或者再次拥抱他……也许以上他所想象的这些张阅宁都不会做,但他就是不能在他面前哭。
  所以初阳擦干涌在眼睑出的泪水,状似没事了般地往前走。
  没一会儿,手机响起来。
  是慕容衾发来的微信。
  【女侠:对不起啊初阳,今天这个聚会搞成这样。】
  初阳边走边回复她:没事,你们坐上车了吗?
  【女侠:嗯,我们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了。】
  张阅宁走在初阳右边,靠近路道那端。他们经过一盏路灯,张阅宁伸手撑了一下,身子便朝初阳那边偏去。
  初阳发现他的动作,直接把手机页面展示给他看,上面是慕容衾最新发来的一条消息。
  【女侠:我……其实上去之前和张阅宁说了要不计前嫌,开开心心玩一下就好了,他也答应了,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
  初阳停下,质问般盯着张阅宁。
  张阅宁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初阳只能开门见山地问:“你和慕容衾是不是关系不好?”
  张阅宁有点吃惊,“怎么这么说?”
  “关系好的话她或许不会觉得你做错了,但是你看她的语气,有点不太好。”
  “……”
  “而且……”而且开学那天,慕容衾就和他说过了张阅宁这个人有点闷,那么或许慕容衾其实不怎么喜欢张阅宁的。
  张阅宁突然笑了笑,“也许你说的对。”
  初阳:“啊?”
  张阅宁认真看着初阳,“慕容衾不喜欢我。所以你也知道,我这种人就是没别的朋友了。”
  初阳一时找不到话说。
  “你发现没?”张阅宁的语气认真,可是表情又十分漫不经心,“我从来都是只有你一个朋友。”
  初阳:“……是吗?”
  “不是吗?”
  “是吗?”
  “是!”
  初阳说不下去了,他仰头,看着张阅宁身后的路灯。
  莫名其妙地,好像之前想哭的那种感觉完全消失了。
  他不想承认自己竟然因为张阅宁这生拉硬拽的一个“唯一朋友”的说辞给安慰好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远离他,因为他不可能因为他放弃明来。
  同时,他又不可能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把张阅宁为他打架这件事混过去。
  他懂感恩,爸爸也教给他,无论事无大小,只要是帮助到自己的,自己一定都要有所回报。
  所以他对张阅宁说:“下周六,我生日那天,”
  张阅宁干脆斜靠在灯柱上,直盯着初阳。
  “反正就是,你上周提的那个要求,下周六,我可以给你了。”
  他一直都不敢怎么过生日,一来是会想到妈妈,二来是不喜欢吃蛋糕,除了收礼物,其他都没意思。
  而且,确实如明来说的那样,十七岁十八岁和十九岁,没有本质区别。
  人并不是吃完蛋糕许完愿就长大了。
  那么没有明来的生日,和谁在一起过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张阅宁愣了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后,嗓子略微发哑道:“那,周六那天,我来接你。”
  其实他们的宿舍也就隔着一个楼层,但初阳知道他很高兴。
  这是最后一次,初阳转身往前走时想,这是还给张阅宁今天晚上或是两年前他未完成的“最后一次”——回报。
  *
  九月下旬,北京开始入秋,早晨和傍晚时常下雨,学堂路两旁的大树叶子泄洪似地往地上掉,积了厚厚一层。
  偶有的晴天,朝阳光辉从云间泄下时,已经是中午时候了。
  而学生们刚放学,每个角落都闹哄哄的。
  初阳没和室友们去吃饭,而是去了人文社科院的图书馆。
  他在那里找了份助理的兼职,守一守自习室,监管学生们不乱扔垃圾、不强行霸座什么的,或者看到学生们忘记带走的书本,便帮他们整理好登记,再发布到相关群里通知。
  正式的工作是周三周五的时候去协助管理员登记学生们借书还书的信息。
  他们专业课多,初阳就没法儿找校外的,网上的他也不会,所以最后选择了做这个。不过帮他找到这份工作的方晴好学姐还给他推荐了一个驾校培训机构,说是要去各大高校做宣传,如果初阳愿意,周末他也可以过去。
  初阳觉得自己很可笑。
  就非要证明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挣到钱给明来看吗?然后呢?然后给他买东西?比如他需要的绘画类工具,比如一件冬衣……好吧,的确是这样。
  这些原本是苏青和明齐为明来做的事,初阳觉得自己也能做到。
  甚至在方晴好说到去高校宣传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也是:能去央美吗?
  我会在那儿遇到明来吗?
  算了,他还是别知道的好。
  在值日的座位上坐下,初阳拉开书包拉链,拿出手机,面包,矿泉水,iPad以及书本。
  他先打开手机,因为他要置备秋衣了。今天气温降到7度,他早上打开衣柜一看,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薄得要命。
  但是在他常用的那款购物软件上逛了半天都没选定,高中的时候穿冬季校服,所以只要在里面穿毛衣和卫衣就行,买衣服就从来都不挑。
  上大学之后却不一样,在乎形象了,就喜欢时髦一点的。十五分钟过去,他终于选中一件毛衣和一件厚夹克外套,但看到价钱之后还是犹豫了,没有下单。半分钟后,他干脆把这款购物软件卸掉,点进淘宝,随便挑了两件价钱在200多的。
  临到付款时,他又把毛衣删掉,只买了夹克。
  299元。
  不贵。
  他看了看桌上随便放着的书包,实体店买的,五百多。而旁边是五块钱一个的肉松面包和两块钱的农夫山泉矿泉水。
  付完款,银行的短信息立刻跳出来,提醒他和淘宝完成了一笔交易付款,他的余额还有7961.78元。
  这是宋先凌打给他的第一笔生活费,没说用多久。但初阳知道自己只要给他开口了,他一定又会一次性打过来一万。
  当然,宋先凌说在他旅行这段期间自己的生活费会由苏青他们打过来。宋先凌会忘记给苏青转钱吗?那到时候自己会不会给苏青造成负担?培养明来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又带着个小孩儿,哪哪儿都需要花钱。
  想了半天,肚子咕噜叫了两声之后他才倏然回神,放下手机,拿出一张纸巾垫在桌面,将面包袋放上去,而后很小心地撕开,一点一点地扯着吃。
  一天后,他买的夹克到了,穿上身试了试,还不错。
  周六,他穿着这件新衣服出现在张阅宁面前。
  张阅宁真的下来接他了,不过好在没到门口,还是在中庭那儿,手里提着两袋早餐。
  初阳走到他面前,微微低着头。
  张阅宁看了一眼初阳的裤子,黑色休闲的,不算紧身,但也不宽,便说:“走吧。”
  初阳跟着他下楼梯,问他:“我们去哪儿?”
  “去马场。”
  “啊?”
  “我们去骑马。”
  张阅宁带初阳去了一家私人马场,路上他便和初阳介绍了一些骑马的要领。他本以为初阳会懒洋洋地说他不会不想学,然而初阳只是点头说好。
  马场主人是个短头发的中年女生,长得英姿飒爽,她先牵了一匹栗色的来到俩人面前,将手中缰绳递给初阳道:“试试?”
  初阳疑惑地看着她。
  张阅宁道:“你牵着它走走,和它互动互动。”
  “哦。”初阳接过缰绳,与马对视。
  初阳:“……”
  这匹马精而高,155公分左右,它虽然扬着脖子,但眼神很温柔。
  初阳认出来这是摩根马,他在书上看到过,这种马匹曾在美国很受欢迎,未经训练之前就有着天赋异禀的步伐,其祖先Justin Morgan在当时各种赛事中从未输过,这种强大的基因完美地遗传给了子孙,因此初阳眼前这匹叫做Maren的,一定跑得也非常快。
  “我骑这匹?”他忐忑地问张阅宁。
  张阅宁忍不住笑道:“怎么,怕了?”
  初阳嗤笑道:“谁会怕?”
  他不会骑马,也不知道为什么张阅宁要带他来做这个。但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这时候掉面子。
  初阳吞咽了一下,摸了摸Maren的耳朵,毛乎乎的,很烫,还顺着他手心弯了一下,令他心里暖洋洋的。
  Maren的鬃毛被风吹扬起来,舞在明亮的空中,宛如波浪。
  初阳又摸了摸Maren的其他部位,Maren都没对他产生排斥,他便觉得自己能驾驭。反正是张阅宁为他挑的,总不能中途突然暴动把他摔下来吧?
  另外一边,张阅宁取来一袋装备,他走到初阳面前,先拿出弹力马裤给初阳看:“这个穿吗?”
  “啊?”初阳拍了拍Maren的额头,望着张阅宁,“穿啊。”
  张阅宁微微松了口气:“那好,去换吧。”
  马匹被交到工作人员手中,初阳和张阅宁一起到换衣间换装备。
  初阳翻了翻运动内衣和刚才那条裤子,都是干净的,还有一股茉莉清香。宽大的换衣间里没有人,只有他们两个,初阳还注意到了马场上也没有其他顾客。他看着眼前这道小隔间,忽然隐约地意识到什么——张阅宁把整个马场都包下来了?
  他换上衣服裤子,长靴……然后才发现张阅宁给他的口袋里,已经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饶是他从来没进过马场,也知道至少得有护膝什么的,但是现在,竟然就只有这三样?初阳倏而怒道:“张阅宁?”
  外面,张阅宁慵懒的声音传进来:“怎么了?”
  “没了!”
  “什么没了?”
  “你别装蒜!”
  外面的人得意地笑了两声,初阳一把拉开门帘,看到没换装备的张阅宁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
  张阅宁挑挑眉:“生气了?”
  初阳瞥到张阅宁脚边的袋子,貌似其他东西都在里面,他弯腰伸手去拿,不料手腕被张阅宁一把扣住。
  “我来帮你吧。”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微风。
  初阳却觉得手腕很痛。
  “那就别离我这么近。”他烦躁道。
  张阅宁点头,然后放开初阳,拿出护甲和护腿,一样一样地帮他穿戴好。初阳直愣愣地立着,也不看人。
  终于,轮到戴头盔,张阅宁还没站直,初阳立即道:“我自己来。”
  他手伸在张阅宁面前,眼睛睁得很大,眸里闪着从窗户投进来的碎光,这样一副姿态,像在可怜楚楚地讨要。
  张阅宁与他争执:“我来吧。”
  初阳把头一歪,恶声恶气说:“那我就不戴了,你就等我从马上摔下来滚死吧。”
  张阅宁:“……”
  俩人较量了一番,终是张阅宁妥协,头盔和手套都交给初阳自己戴。
  只是他去牵马的时候,果断换掉了之前他选中的那一匹。他心里喜悦地想,宋初阳,这可是你逼我的。


第94章 生日快乐
  女主人带他们来到训练场,初阳再次和Maren会面,刚接过缰绳,女主人说了句“祝你好运”便要离开。
  “诶,姐姐,等等,那个,”
  女主人转身望着他:“怎么了?”
  “不是,应该要教我一下吗?”初阳都不敢说,应该要教的吧?
  然而女主人朝张阅宁努了努嘴道:“不是他教你吗?”
  初阳面如死灰地看向张阅宁,张阅宁站着隔他五米远的位置,牵着一匹看起来不太聪明的黑马——长着一身的膘,身体圆润,四肢却极细。看到Maren之后,它竟然突然一下扬起两只前蹄,发出了“呦呦”的嘶鸣。
  张阅宁把缰绳扣到栏杆上,弯腰拾起地上的调教索和鞭子,朝初阳走过去。
  初阳又瞪圆了眼睛。
  张阅宁说:“你看我怎么打圈。”
  初阳听不懂,只能装模作样地看。
  张阅宁把调教索扣到笼头上,由外到内,由上到下地把调教索均匀缠绕成一个椭圆西瓜那么大的圈。而后他走到Maren身边,用手中的鞭子扫着Maren的后蹄,Maren一边看着张阅宁一边走动,张阅宁就跟着Maren走,在初阳旁边转了一个圈后,Maren突然就开始跑起来。
  初阳心里咯噔一下。
  张阅宁开始放左手中的调教索,Maren越跑越远,但始终是围绕着初阳转圈。
  “Maren进入既定的‘圈行蹄迹线’时,你就要跟着Maren一起向前,在你周围的小圈里移动,看她是否受你控制。”张阅宁对初阳说。
  “哦。”初阳百无聊赖的,他看着张阅宁一步一步把Maren驯服,令它前进,加速,转身,又减速。
  打圈终于结束,张阅宁给初阳递来调教索:“试一下?”
  初阳不想学,耷拉着肩膀看着张阅宁。
  张阅宁道:“那就和我骑一匹?”
  “我学!”初阳果断道。
  半个小时后,初阳终于学会了怎么控制马。
  他累得不行,靠着Maren休息。
  “我去拿水。”张阅宁说。
  “哦。”
  等张阅宁走远了,初阳摸摸Maren的身体骂咧:“张阅宁你就作吧。”
  Maren竟然配合地“呦呦”了一声,初阳立即把脸撤开,愣怔地看着它:“我真把你驯服了?”
  Maren并没有看他,还又叫了两声。初阳顺着它的视线望过去,它竟然是对着张阅宁牵来那匹黑马叫的。
  虽然那匹马看起来有些虚的样子,但其实长得很精致,颇有些贵族的味道。
  这是什么血统的马呢?初阳思考着,下一秒,那匹黑马突然蹬了两下蹄子,朝他们跑过来。
  不对,不是跑,简直是飞。
  初阳吓得大跳着逃开,一边跑一边叫张阅宁的名字。
  训练场是圆的,只有一个通道口,他直往那儿奔,看见张阅宁拿着两杯水走过来时他又怂了,立即停在原地。
  这时周遭安静下来,他没再听到马蹄子蹬地的声音。
  等等……初阳回头看过去,只见那匹黑马的脑袋像他刚才那样贴着Maren的脸,姿势和状态要多亲昵有多亲昵。
  “……”
  紧张渐渐平息转而有些愤怒时,张阅宁的声音从他声后响起来:“叫我做什么?”
  “没什么!”
  水杯从肩膀上方递过来,初阳瞥了眼,还是接了,一口气直往胃里灌。
  “慢点。”张阅宁说。
  初阳喝完,把杯子递还给张阅宁,没理他。
  休息好后,已经是下午三点,张阅宁带着初阳在训练场骑了两圈。初阳觉得还不错,Maren很温顺。
  倒是那匹黑的,对自己一直虎视眈眈,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把自己摁地上猛踩一顿似的。
  初阳弯腰对下面替他牵着缰绳的张阅宁说:“我们什么时候去真正骑一圈?”
  张阅宁说:“我放开你再骑两圈,可以的话我们就走。”
  “好!”初阳坐好,挺直腰背。
  张阅宁把缰绳取下来,初阳腿部收紧,肌肉发力紧紧贴着Maren的身体一蹬,Maren跑起来。
  马蹄子踏地的声音轻盈而富有节奏,而肩膀的肌肉凸起又收缩下去,初阳跟着肩膀处的肌肉节奏上上下下起伏。
  这样跑了两圈,张阅宁问:“可以吗?”
  初阳微微侧身看向张阅宁,张阅宁的脸被明亮的阳光照着,没了平常那精致流畅的轮廓,额头和下巴都开阔而干净,显得柔和且不真实。
  “可以了。”他说。
  张阅宁伸手挡住阳光,朝他温柔一笑道:“那就开始!”
  这样一说,初阳心里那点微妙的胜负欲就燃起来了,脚上再一蹬,控制着Maren往围栏门口冲。
  Maren跑得比刚才快很多,初阳的心跳跟着急速马蹄声逐渐加快,直往前方那片看不到尽头的密林骑去。
  忽听身后更为密集的马蹄声踏来,初阳双腿贴着Maren一紧,Maren嘶鸣一声,更加快速地往前奔去。
  初阳紧紧盯着前方,只觉得呼呼扇过的风都像被拉成了有形的弦,紧紧刮着他的耳廓。
  “宋初阳!”张阅宁大喊,“你不跑快点,强巴要追上Maren了!”
  像是一声得意的警告。
  初阳心下一颤,再次用力一蹬,感觉Maren简直飞了起来。
  而他已经看不清周遭一切,甚至连心脏的跳动都感觉不到了。
  耳边的弦终于发出了音,穿透进了他的耳朵,裹挟着他的身体飘起来。
  唯一有感觉的是,他的屁股很痛!
  突然间,旁边一团黑色的影子闪过去。
  是张阅宁!
  张阅宁回头看着初阳,再次大声道:“你慢点骑,我在前面等你!”
  说完不等初阳回答,他双腿一蹬,消失在了初阳眼前。
  初阳才懒得追他。
  骑了十来分钟后,初阳开始觉得无聊了。他和Maren到达一个坡,等他们减速慢慢蹬到坡顶时,他看到前方一人一马摔在草地上。
  “张阅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下去的,他也感受不到自己骑在马上,他的屁股已经痛到没有知觉。
  因为好像Maren失控了,它急速地从坡顶直往强巴奔下去,达到了初阳这辈子都从来没领略过的速度。初阳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颠簸到离开了马鞍,他的屁股搓在马的脊背上,又一下子被颠回去,落下,被鞍桥抵住。这样不停地来回,仿佛被硬质的刀一下一下磨着。他快要被甩出去了。
  然而下一秒,他被颠簸进了一堵肉墙里,那堵肉墙长出了一对翅膀,结实地包裹住了他。
  他根本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缰绳就被张阅宁牵了过去。
  Maren没有停,但它的速度因为张阅宁的控制逐渐减小了。
  初阳也慢慢恢复神智,这时他感觉自己浑身僵硬而冰冷,一颗豆大的汗珠滚进了嘴巴。
  太狼狈、太可怕了。
  “宋初阳!”
  他好像才听到张阅宁的声音,就在他耳边,但是是散的,一说出来就被风吹开了一样,进入他耳朵的只是很轻很轻的一个嗡音。
  “别怕!”
  “我……张阅宁。”初阳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的心跳得飞快,像一只被关闭了好久的无头苍蝇,正在拼命而凌乱地往玻璃罩上面撞。
  他的胸腔他的心脏似乎都要被抖坏、撞坏了。
  “张阅宁……”
  “没事,别怕,Maren很乖的。”
  张阅宁左手拉着缰绳,右手在初阳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初阳的脸似是深水那样冰凉。
  “张阅宁……”
  “真的,我不骗你,它就是看到强巴摔了,很着急。”
  “你故意的。”
  张阅宁:“……”
  此时Maren已经很慢很慢了,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张阅宁能感受到初阳的心跳,沉闷而又凶猛地撞击着自己。
  “你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摔的?”
  “我受伤了。”
  “什么?”初阳本能地想要回身,但是立马就又被张阅宁兜着转回去。
  “真的。”张阅宁在他耳边说,“我要是故意的话,怎么会要把自己胳膊摔断呢?”
  “断了?”
  张阅宁轻笑:“嗯。”
  “靠!”初阳怒吼,“你他妈傻逼吗?停下!”
  “不要!”
  “张阅宁?!”
  “再骑一会儿,钱都交了。”张阅宁委屈道。
  “你不要命了?”
  “就一只胳膊而已。”
  “张阅宁!”
  张阅宁不听,脚上一蹬,Maren加快了速度。
  初阳直接要骂街了,“你能不能停下?”
  “不能!”
  “靠!张阅宁!”
  张阅宁完全不回应初阳,单手控制着Maren越跑越快。
  这里是一片荒原,泛红而波澜起伏的大地和飘渺稀松的长草连接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辽阔得看不到尽头。
  “宋初阳,放松下来,享受这一刻。”
  享受?初阳心想去你大爷的,老子屁股好痛,被鞍桥膈了最起码十来分钟,换你来试试?
  但是张阅宁不再说话,他也没法儿再骂下去。可能是张阅宁技术娴熟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此刻丝毫没有被颠簸的感觉,他被张阅宁箍住,一会儿荡进他怀里,一会儿又漾出来,像是腾在空中。
  他真正地驰骋在风中了。
  所以,张阅宁要他享受的就是这个吗?他慢慢冷静下来,声音也和缓了很多,问张阅宁:“真的摔断了吗?”
  “以前也摔过,没事儿。”
  也许是他们骑行过久的原因,张阅宁的声音已经很急促。
  初阳紧张道:“是不是很痛?”
  “还好。”
  “我们还要骑多久?”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停下来。”
  初阳只觉得心脏又高高地蹦起来了,“什,什么?”
  “从现在这个时刻算起,到我死掉的那天,你都不许不理我。”
  心脏哗地一下摔落,好像摔碎了,已经感知不到任何什么。
  他的身体也不再驰骋,而是被龙卷风卷起来,在漩涡中翻滚。
  他昏昏沉沉地问:“我有不理你吗?”
  “有,上周我跟你说了喜欢你之后,你躲我。那天从派出所出来以后,你对我的态度也变了。”
  “没有。”
  “你有。”
  “好吧,我是觉得我欠你的,今天跟你来就是为了还你替我打架的恩。”
  张阅宁轻笑,“还恩哦?”
  “嗯。”
  “哪有你这样还恩的?什么都不做。”
  “……”
  气愤了几秒,初阳吼道:“我的时间不宝贵不值钱吗?”
  “嗯,好,那现在我手断了,你又得还一个恩了。”
  初阳:“……”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不过你。”
  “那你答应了?”
  初阳不应。
  张阅宁作势又要蹬马,初阳立即高声吼道:“好好好,行了,祖宗,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总算,张阅宁停了。
  初阳捧着他的右手臂焦急道:“是不是要进医院了?”
  “不。”张阅宁十分淡定。
  “你他妈脸都白成那样了你还要装逼还要作死是吧?”
  张阅宁立刻就躺倒在地上,仰看着初阳,笑着说:“你看,这样是作死吗?”
  初阳真想一脚踹他脸上去,但还是担忧他的手臂情况,便蹲下去拉他。
  张阅宁立马又弹坐起来,左手按在初阳肩上,认真道:“再陪我待会儿,好吗?”
  初阳知道张阅宁吃软不吃硬,只好放低语气:“今天我生日,听我的。”
  “我手臂断了,听我的。”
  初阳要崩溃了,“你还是人吗张阅宁?”
  “就在这儿,你看!”张阅宁伸手指着他们的前方,也就是一片荒草地而已。
  但稍微能看见点城市轮廓了。
  张阅宁说:“再等两个小时,太阳落下的时候,会很好看。”
  初阳揪起他那只仿佛没有关节连着的软绵绵的手臂道:“那这个怎么办?”
  “我以前练习骑术的时候经常摔,都习惯了,回去找个中医一下就接好了。”
  “那疼吗?”
  “不疼。”
  “……”骗谁?
  “好了,坐着歇会儿吧。”
  初阳有点尴尬,他屁股很痛,而地上全是凹凸不平的黄泥巴,这咋坐?
  张阅宁看了眼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他脱下运动外套,放到旁边垫好。
  初阳也就坐了上去,他感觉脸有点烫,因为张阅宁知道了。
  这太丢人了。
  下一秒,张阅宁竟直接问他:“屁股痛?”
  ????
  初阳不敢看他,“我不知道原来会这么痛。”
  张阅宁却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张阅宁道,“可能,以后还会更痛。”
  “嗯?”初阳想了想,立即反驳道,“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你他妈别害我,今天还嫌不够惊险刺激吗?”
  “哦~”张阅宁偏眸看着他还没完全褪色的脸颊,“我没说是来骑马啊。”
  “你说做什么我也不会去。”初阳把头扭得远远的,让张阅宁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以后也不会去做什么了。”
  “那就好。”
  “你不是在做兼职了吗,肯定没时间了啊。”
  做兼职……明来的面孔跳到了他的脑子里。
  他烦躁道:“你怎么知道的?”
  “问你们室友的。”
  初阳不说话了。
  张阅宁回头,Maren和强巴就在他们身后十米远处,脑袋磨搓着脑袋依偎着。
  他刚才来得太急,忘记带装备包,手机在包里。
  这样也好,他想,没有任何可以打扰他们的东西存在。
  然而初阳却心不在焉的,张阅宁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为什么。
  想到明来的时候,初阳总是会低着头,面色平静,像一片冰原……
  “困吗?”
  初阳抽回神思,想了两秒后回答:“有点。”
  “那睡一觉。”张阅宁说着就躺了下去,把没被摔断的那只手伸向初阳那边说,“要躺吗?”
  初阳送给他半个鄙夷的白眼,干脆直接背对他,把原本垫在屁股下面的衣服换了个位置,然后躺下去,头枕在上面。
  张阅宁也没说什么,把手撤回去,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旷野里的风徐徐吹来,好像把那些身体上的痛、心里的烦躁都吹走了。
  初阳觉得自己很放松,尤其是回味着自己一个人骑在马上漫无目的游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在简单地感受。感受什么呢?具体他也不知道,可能是风,可能是土地,可能是明亮的太阳,也可能只是缓慢下来的时间。
  自从他高二转学之后,就从未有过这样的放松时刻。
  慢慢地,太阳西落,薄雾里的城市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色。
  城市华光徐徐亮起,将原本宽广无尽的夕阳寸寸吸纳,吞噬,而后神秘地消失,只留一抹轻淡的余晖,遥遥缀以其间。
  “生日快乐,初阳!”
  张阅宁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在挽留那一抹远去的夕阳。
  初阳也已经醒来了,但他背对着张阅宁,一动不动。


第95章 我在背叛
  晚上7点12分,拍片结果终于出来。
  初阳拿着片子查看,眼睛瞪得大大的。
  冷漠脸的医生双手揣在白大褂兜里,语气却有些笑意:“说了只是脱臼,你们还不信?”
  准确来说,是初阳不信。
  出了马场之后他非要把张阅宁拽来医院,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大费周章央求刚吃完饭回来值班的医生拍了片子之后,结果只是肘关节脱位。
  初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
  “那,那怎么复位呢?”初阳抬眼看向医生。
  医生朝张阅宁伸出手,张阅宁笑咧咧地递过去。
  医生捏着张阅宁的肘关节,闭着眼睛感受了几秒,而后他说:“忍一下啊!”
  就是说这句话的功夫,“咔嚓”一声,张阅宁的手腕被往上一顶。
  初阳呼吸凝滞。
  下一秒,张阅宁说:“已经好了,你紧张什么?”
  “你不疼?”初阳眼睛瞪圆了。
  医生又把手揣回兜里,解释道:“他也不是第一次了,疼习惯了。”
  张阅宁也一本正经道:“别担心了,真的不疼。”
  *
  走出医院大门,初阳紧捏着手中的X光片袋子,有点想拉起张阅宁的手来看,但又觉得不应该。
  如果他们只是朋友的话,当然有必要这样做,也不会令人多想。然而现在他们的情况有些特殊,导致初阳明明在该与他肢体接触的时候都会觉得不自在。
  “初阳?”
  “嗯?”初阳回神看着他。
  “饿不饿?”
  “还好吧。”
  张阅宁微笑道:“那就是可以吃饭了的吧?”
  初阳狐疑地点了点头。
  “好,跟我走。”
  张阅宁打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个初阳没听过的地名。
  半小时后,他们进了一家开在湖边的空中花园餐厅。他还是提着那个袋子,跟在张阅宁旁边稍后一点的地方。
  餐厅人不多,很安静,居中的草坪中央有个LED屏,里面竟然在放德云社的相声。
  他们绕着草坪走了半圈,来到靠着墙角的一个位置,这里没开灯,黑咕隆咚的,初阳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圈植物围起来的餐桌。
  四个椅子?
  就在他思考为什么就他和张阅宁俩人一起过生日,为什么还要定多人餐桌时,“砰”一声,灯光乍亮,无数的彩带自夜空而下,飘在他周围。
  他被吓懵了,眼睛有些失焦,但能认出来围着餐桌那一圈的植物是蓝绣球。
  假的。
  这个季节不会有蓝绣球。
  但喷彩带的那两个人是真的,慕容衾和林熠。
  他反应了大约半分钟,彩带都飞完时才感觉到自己的鼻子泛起一阵酸意。
  慕容衾一下跨到他面前,“宋初阳,惊不惊喜?”
  “初阳,生日快乐呀!”林熠站在原位说。
  “慕容,你们……”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十八岁生日诶,我们怎么可能缺席?”慕容衾颇有些伤感道。
  初阳缓缓转身,看着张阅宁。
  张阅宁偏开眸道:“总要庆祝的。”
  餐厅虽然安静却又不无聊,客人能边听相声边享受美食,还能看湖边夜景。
  四个人的生日不会有多闹,而且慕容衾和张阅宁不怎么说话,林熠就更不可能主动说,所以他们很安静地吃饭,一直等到十一点五十五,。这时服务员推来蛋糕湖蓝色的蓝绣球蛋糕,上面插一只银色的弯曲小蜡烛。
  初阳知道张阅宁肯定又是从慕容衾那儿知道的自己对蓝绣球别样的喜爱,清新美丽。但初阳觉得自己配不上喜欢它。
  许完愿后,初阳接到爸爸的电话。
  宋先凌的第一句话有些破坏气氛:“你在做什么?”
  初阳扫了圈众人,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和朋友们一起吃蛋糕。”
  “挺好的。”
  初阳眼神示意自己过去接电话,见三个人都点头后他才走开,问道:“爸,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
  “啊?”
  “我从挪威的一个小镇搭了辆车,现在在车上。”
  “那要去哪儿呢?”
  “不知道。”
  初阳:“……”
  对面也没了声音。初阳眼神黯淡,心也有些失落。后面他隐约听到他爸好像在和司机交谈,说的是英语。两秒后,那个司机说:“Happy birthday,little guy!”
  “哦……”初阳迟疑地说了句,“谢谢。”
  他爸用英语代为答谢。
  “好了,没什么事儿的话挂了。”
  “哎,爸。”
  宋先凌:“……”
  “你没说。”
  “什么?”
  “没说那句话。”
  “以后我还会打电话给你的,生日快乐,儿子。”
  初阳喜极而泣:“好。”
  *
  吃完蛋糕,他们准备回去时已经快要一点。
  来到路边,初阳拿出手机准备装模作样地打车,慕容衾及时道:“我和林熠不回学校,你们先回去吧。”
  “啊?”初阳疑惑,“不回学校你俩去哪儿?”
  慕容衾无奈地扫他一眼,并不想解释,而后顾自低头打车。
  林熠上前挽住慕容衾,坦然道:“我和她在外面住。”
  她说的是,在外面住。
  初阳倏然反应过来,只感觉脸颊迅速浮上一层热意,他尴尬地瞥了瞥眼,看到张阅宁在憋笑。
  他便锤了张阅宁一拳,用拿着光片的那只手锤的,另外一只手拎着两个女孩儿给他的礼物。
  慕容衾打好车了,抬起头来问他:“我刚才忘了问,这片子谁的?”
  初阳正欲开口,便听张阅宁说:“不是初阳的!”
  “你的?”慕容衾略微吃惊。
  “嗯。”张阅宁点头。
  “哦——”慕容衾没再问了。
  四个人安静下来,初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干什么,便又低头戳手机。
  他没真打,就只是在软件里来来回回地翻。
  五分钟后,慕容衾说:“啊,我们的车来了。”
  “好,注意安全。”初阳说。
  “嗯,成年快乐。”慕容衾说。
  车子离开,初阳收回视线,却不敢看张阅宁了,低头道:“你要不要先回去?”
  张阅宁立刻问:“你要去哪儿?”
  “就,反正周六这一天过完了,你现在管不了我了。”
  “宋初阳!”
  张阅宁语气很冷,初阳听出来他不开心。
  果然,张阅宁置气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去哪?”
  初阳不想说,但他又觉得这大晚上的把张阅宁撇下不太好。
  “你和明来有约吗?”
  初阳倏然抬头瞪着他,恓惶道:“没有!”
  “那你要去哪儿?”
  “反正我不想回校,周小乙最近不太喜欢我,他估计不给我开门,我没带宿舍钥匙。”初阳心慌到胡乱编造,“我自己在外面找个酒店休息,明天再回。”
  张阅宁认真问:“只是这样吗?”
  初阳低头,声如蚊蚋:“嗯。”
  张阅宁没出声了。初阳不知道他什么情绪,但是不管他有什么情绪自己都顾不上了。
  零点的时候,他收到一条短信——来自明来。
  只是简单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即使十八岁和十七岁十九岁没有本质区别,却也不会忘了准时给他说祝福,这说明明来还惦记着他的是吧?
  “好了,张阅宁,真的,你回去吧,别管我了。”初阳知道在这里语言拉扯无果,只能身体上付诸行动,赶紧提步走人。
  走了几步之后,张阅宁的声音忽然又穿透他的脊背,如雷鼓般战栗而来。
  “宋初阳,我今天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还没感谢我。”
  初阳僵硬地转身,庆幸他们的距离已经有三米多远,自己敢平视他了。
  “谢谢。”
  “不要这个。”
  初阳:“……”
  “给我点实质性的。”
  “什……”初阳几乎说不出话了,张阅宁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不疾不徐,面无表情。
  初阳似乎能猜到他要做什么,想跑,可脚步又滞重如铁。
  他挣扎地想,反正自己已经决定过了这个生日就不要和他再有瓜葛,就要把他的电话删掉,拉黑,遇到他也只当个陌生人,而他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要还恩就要真的做到还恩的样子,所以无论接下来张阅宁要他的什么,他都应该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给他。
  就当是……作为他明天早上睁眼之后他们成为陌生人的交换条件。
  初阳双手一松,光片袋子和礼物袋子都掉到地上,张阅宁也已经来到他身边。
  他勇敢对上张阅宁的视线,张阅宁的眼镜微微反射着路灯的亮光。
  在这亮白的迷离光晕中,张阅宁也只是安静地凝视他,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就这样过了半分钟,初阳终于歪开脑袋,努力镇定地问他:“你要什么?”
  “你已经猜到了。”张阅宁直截了当。
  “好!”初阳把脑袋转回来,再次直视他,双手缓缓地伸起来。
  很慢很慢。
  终于,他的双手触碰到了张阅宁的眼镜。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拿眼镜,接吻的时候不拿掉的话,张阅宁会不舒服吧?
  好了,眼镜取下来了。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很潮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汗。
  就在他放弃神经思考,放弃挣扎,放弃一切稍稍仰头想要贴上去的时候,张阅宁忽然猛地一把把他搂进怀抱。
  张阅宁的力气太大了,以至于他听到了一声闷响,那是他的胸膛砸在张阅宁胸膛上的声音。
  他也听到了不亚于自己心跳频率的张阅宁的心跳声。
  张阅宁也在紧张吗?他凭什么?
  在这两颗心相互碰撞的狂躁中,张阅宁低而沉的声音从他脑袋顶飘下来:“初阳……”
  初阳不敢回应。
  “你傻不傻?”
  傻吗?
  不就是一个吻吗?为了换我能问心无愧地离开你,那当然值得。
  “我说过我不会对你做出格的事情,你听懂这句话了吗?”
  “懂。”
  “也就是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你明白吗?”
  “嗯。”
  “去吧,记得和我保持联系。”
  张阅宁放开初阳,用刚被接好的右手摸索到初阳手心,从他高热潮湿的手心中抽出眼镜。
  他展露着笑颜,在模糊的视线中,慢慢地往后退去。
  *
  初阳第二次来到“朗悦”酒店。
  他特意给前台说了要507的房间,前台低头在电脑上操作了半天,终于拿起卡和身份证退还回来的时候,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初阳觉得这是缘分,他和明来到北京住的第一个房间是507,往后四年他要住的宿舍也是507,这代表着至少这四年他都得受这串数字的折磨。
  每一次走回宿舍,他都不敢抬眼看门牌号。每一次填表格,他都不能干脆地输入这三个连在一起的平平无奇的数字。
  来这之前,他又买了一个小蛋糕,红丝绒的,全是奶油和水果。他插上一只小蜡烛,然后点燃,拍下来,发朋友圈,设置为仅自己一个人可看。
  文案是:我是大人了。
  吃张阅宁为他买的那个蛋糕时他就想着要单独买一个发给明来,什么都不说明来也会明白,自己会在酒店等他。没有避孕套没有任何可以助他们做爱的东西,只是想等他来,和自己过一个生日。
  但是当时在路边,他产生了其实自己也可以吻张阅宁那个念头的瞬间,他就慌了怕了,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资格发消息给明来,没资格让他知道,更没资格让他陪自己过生日。
  原来他可以在愿意吻一个人的同时心里还无比奢望另外一个人来陪他。
  他这么贪,这么恶心。
  这是在背叛。
  他面对着窗外夜空中美丽的圆月,点开张阅宁的微信。
  张阅宁的微信昵称叫做“大鱼”,简介是他的电话号码。初阳之前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现在却忽然有几分理解,是他也会是一只迷失的鱼儿的意思吗?
  所以只要他身上背着身份号码,即使他走丢了,他忘记了,别人也会因为他的身份号码而一下子找到他?
  太矫情了,又做作。初阳瞧不起自己。他干脆地把这条大鱼拉进黑名单,然后退出软件,点进电话联系人列表,翻到几乎最底下,找到他,然后删掉他。
  “呼——”
  他把蜡烛的光吹灭,然后去到床上,挑开裤腰。
  想来有些丢人,自从那年对明来勃起之后,他再没弄过。
  然而现在他好像,可以大胆肆意地接受自己的不完美,自己的贪欲,自己的腐烂。
  最后,他任自己陷入无边无际的空洞洞却又被悲痛填满的黑暗里。
  这就是长大。
  他早就知道。


第96章 我在爱你
  第二天是周日,初阳睡到了日上三竿。他揉了把眼睛,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QQ的班级群里有几条通知。
  翻了一下后,他点进那条组织师生去天安门广场为国成立七十周年庆贺的报名表,然后填上自己的信息。
  既然家里没有人,那他国庆也不会回去了。
  浑浑噩噩捱到晚上他才慢吞吞地回到学校,一进宿舍门,舍友们直接朝他扑过来,徐枫揽着他的胳膊,周小乙直接上手摸他的脑袋,非要从他身上摸出点十八岁的不一样来。
  “行了行了。”初阳搡开他们。
  周小乙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两脚搓着地板带动整个身体和椅子挪到初阳身后,眼里八卦的星星贼亮:“跟我们说说,怎么样?”
  初阳疑惑:“什么怎么样?”
  “那个啊!”
  初阳:“……”
  徐枫打开了一局游戏,低着脑袋也摸到初阳身后:“跟我们说说呗?我们宿舍的都还是雏儿,就你……”
  “靠!”初阳霍然一下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你们说什么?昨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
  “得了吧!”徐枫把手机音量减小,继续调侃,“我们宿舍谁不知道你和张阅宁是那关系呀。”
  初阳就不明白了,他和张阅宁是哪种关系?可被这两个室友同时误会,他觉得自己此时狡辩无用,只能对默默在自己位置上看书的顾召说:“召儿,别听他俩瞎扯。”
  顾召微笑着点了下头,可表情也没说明他到底信还是不信。
  算了,初阳放弃。
  另外俩人偏偏还不停,周小乙无耻地拍了下初阳的屁股道:“从昨儿早上到现在,两天一夜,我就不信你们真没发生点啥。”
  初阳起了层鸡皮疙瘩,赶紧离周小乙远一点,“不是,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你们误会了,我们就是朋友,真的。”
  “啧啧,你第一天就跟我们出柜了哦!”徐枫边戳着手机屏幕边道。
  此时此刻,初阳只有后悔,早知道就他妈不出了。谁爱出谁去!
  “等等。”初阳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张阅宁还没回来?”
  “我们怎么知道?”周小乙胁肩谄笑,“不得问你吗?”
  张阅宁没回来吗?
  自己昨天已经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没法儿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如果他没回来,那他去了哪里?现在何处?
  别出什么事儿吧?
  初阳赶紧掏出手机,点进电话联系人列表之后,手又突然顿住。
  他瞟了眼周小乙,算了,还是用顾召的。他走到顾召身后,问他借手机。
  顾召用书本指了指桌面,问道:“你干嘛?”
  “我给他打个电话,我们俩真没一直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哦!”顾召煞有其事地耸了耸肩。
  初阳拿着他的手机去到中庭。
  中庭里有晾衣杆,晾衣杆上挂着白色床单,窗子开着,风吹进来,掀带起一股洗衣液的清香。
  他输入张阅宁的号码,拨了出去。
  一瞬间就接了,初阳都还没缓口气,就听张阅宁懒洋洋的一声:“喂?”
  夜色朦胧,微风轻拂,床单发出扑啦扑啦的细响。探照灯的光从窗户泄进,照耀着初阳仍然绯色的脸庞。
  初阳咽下急躁,问道:“你在哪儿?”
  “宋初阳?你问这干什么?”张阅宁的语气生硬。
  初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而且他听到电话那边有嗡嗡的声音,那张阅宁应该没在学校。他只好耐着性子问:“你回校了吗?”
  “没有。”
  “那你在哪儿?”
  “你不是把我拉黑了吗?你还管我做什么?”
  怦然一下,初阳的心脏高高跳起。
  怎么风会那么躁?把他脸都吹热了?
  双方都静默了一会儿,初阳叹了口气,刚说了半个字的音,张阅宁便立即截断他:“你为什么要这样?”
  “安全回来,张阅宁。”
  初阳挂掉了电话。
  他滚回到宿舍,顾召没再看书了,呆呆地坐着等初阳。初阳递手机给他,对他说:“谢谢啊。”
  顾召接过的同时仰头看着初阳道:“你看到什么没?”
  “没啊。”初阳有点忐忑,他是绝不会偷看人隐私的。
  “哦,那就好。”顾召点点头,又露出了微笑,“别多想,我没那个意思。”
  “嗯。”初阳把手放他肩上友好地捏了一下,“我知道的。”
  之后初阳去张阅宁宿舍敲门,听到一个大喇喇的声音问:“谁呀?”
  初阳说找张阅宁。
  很快,一个高而威猛的男生拉开门,看了初阳一眼后,扭头朝里面大喊:“张阅宁,找你!”
  阳台卫生间里的水流声消失,张阅宁的声音融着洇润的空气传到初阳耳朵:“要等一下吗?我在洗澡!”
  他的声音很软,而缠绵……
  初阳说了句“不找了”之后便落荒而逃。
  逃回宿舍,他迅速到卫生间里冲澡,十分钟后,他爬上了床。
  拉上床帘前,他对三个室友千叮咛万嘱咐,如果张阅宁来找他,一定要说自己已经睡着了,睡死了,怎么也叫不醒。
  初阳说完,双手一拉,床帘严严实实地缝合在一起。
  周小乙和徐枫面面相觑,脸上都是“我懂我懂”的欠儿表情。
  *
  床不算窄,但很短,初阳只能把膝盖曲起来,拱成一个小山峰的形状。
  在宿舍他不敢,且丢人。所以只能想一想,而后便沉沉地睡去。
  万幸的是张阅宁根本没来找他,当天晚上没有,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
  之后他为了真的远离张阅宁,基本不和三个室友一起上下学。另一个原因是,他事儿挺多。学习,兼职,做实验,然后和被选拔出来的师生一起训练,要在10月1号那天去天安门广场走仪式。
  也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直到国庆张阅宁都没找过他。
  时间一溜烟过去,到了10月1号那天。
  他们全校3514名国华师生组成伟大复兴方阵,走过天安门广场,高喊“祖国万岁,青年加油”。
  全民为国欢庆的时候,初阳打了个电话给他爸。他爸接了。
  他把这个应该是令人激动令他骄傲的消息告诉宋先凌,宋先凌只简单地说:“挺棒的。”
  “哦。”初阳无奈地笑了笑,立即把电话挂了。这是第一次,在他爸之前把电话挂掉。
  但是马上他就开始后悔,并感到难过。
  应该要多听听爸爸的声音的,毕竟一周只能听一次。
  他们学校退场之后,初阳便一个人在那附近晃悠,本想看完阅兵仪式就溜走,但是听到同学说晚上会放烟火他也就留了下来。
  终于捱完青天白日,吃完晚饭散步消食就等着烟火秀开始时,他看到了明来。
  好巧不巧,他身边竟然是苏青。
  苏青怎么会单独一个人和明来在一起呢?
  他不是怀疑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如果要来看烟花要来为祖国庆贺的话,至少明叔也应该在,这样才是其乐融融一家人。但是没有,莫非他们还没和好?
  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们这对伉俪情深的夫妻冷战这么久?
  一个多月……
  初阳没有走上去,只是悄悄跟在他们母子二人身后。母子俩跑得很着急,因为苏青想看烟火,而明来不认路,他们便只能急吼吼地转,走一半路就拉住个路人问哪里能看到烟花。
  甚至后来,他们还走到了一条被堵住了的路道里。
  保安让他们绕道而行。
  跟在他们后面的初阳赶紧跑掉,揪住一个小男孩让他去告诉那对母子,现在过去来不及了,烟花马上就要开始。他们可以就停在原地,看他们头上那栋玻璃大楼,那里能反射出烟花秀。
  他亲自看着小男孩过去和明来搭话,明来微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而后他似乎有些疑惑怎么男孩会突然跑过去,于是在烟花绽开的瞬间,他并没有看那栋大楼,而是往原来初阳所在的方向望过去。
  但初阳已经跑掉了。
  *
  初阳在学校呆完了国庆假期,好在许多学生都不回家,图书馆仍然开放,他也就有事儿做,也多赚了一笔薪水。
  因为想着学生用钱之需,他们的工资都是周发。这么半个月过去,初阳赚了一千块。他上网搜索半天,给明来挑了套颜料。不搜不知道,原来美术生需要这么多画材,而且每一样都价格不菲。初阳知道,明来用的都是上好的,他妈妈愿意花很多钱和一生的时间来培养他。
  也许他以后会成为举世闻名的艺术家,也许只是无人知道的小画手,但是怎样都可以。初阳想,我不会放弃爱他。
  就在他把那套颜料寄到央美而明来收到的时候,明来的漫画正式在一个APP上连载。
  明来知道是初阳送的,于是给他发了句谢谢。
  初阳正捧着手机思考该说点什么,明来又发来一个链接,初阳点进去,直接弹出了明来的漫画页面。
  仍然是那则叫做《忧郁猫》的故事。
  至此,初阳多了一个习惯,那便是每天晚上十点整,点进那个APP。
  尽管明来一周只寥寥更新三次,一次一话,一话一条。
  初阳也还是有本事来来回回地翻,看到剧情和人物都熟透于心,甚至是下面评论区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点评都能背下来。
  有一天,他梦见自己变成明来漫画里的猫,飞入手机去给明来点红心,收藏,然后评论。
  明来的大手忽然一下捏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身体都提了起来,问他:“你在干嘛?”
  初阳挣扎不及,哑着嗓子解释:“我在爱你啊!”
  “轰隆”一声雷响,初阳吓醒过来,他瞪着眼睛看向讲台,教授那张黑如外面乌云的脸直对着他。
  他坐第三排也能敢睡过去,原因是前一天晚上明来的漫画更新了,他为里面那只猫说的“我在爱你啊”几个字失眠至凌晨四点。
  而课堂上睡觉的结果就是,他被叫进了办公室。


第97章 一场掠夺
  教授那张上一秒还黑如乌云的皱脸,下一秒就能乍晴一般明媚起来,笑咧咧地问初阳:“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初阳背着手,有气无力地答:“熬夜了。”
  “哦。”教授拿起桌上的茶杯,边拧开杯盖边道,“你上过我几堂课?”
  初阳顿时就有点慌了,撑直身体,假装严肃地回道:“教授,您每一堂课我都在。”
  “哦?”教授边笑着边喝茶,从氤氲而出的水汽中抬眼看初阳,眼里掺着更浓的笑意,“那你觉得我的课怎么样?”
  “很好。”
  教授缓缓放下茶杯,又问:“然后呢?”
  “然后……考试能不能不要挂我?”
  教授的笑颜骤然消失,但眼里那层笑意犹在。
  初阳哪里看得出来?他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就低下头,试图找补:“那个,我会用我自己的努力……”
  “初阳啊!”教授打断他,“我每个假期都会招几个学生进我的科研组,帮我做做实验什么的,你有兴趣吗?”
  “啊?”初阳有点傻了,张圆眼睛看着教授,“您……”
  干嘛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里来说?
  初阳立即心生警惕,答道:“我当然对教授您的科研实验感兴趣,但您看,我一个植物学都可能会挂科的人,怎么会有那个能力呢?”
  教授瞥了眼门口,而后又慢悠悠地端起茶杯。
  初阳立即又道:“我知道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科研项目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一般学生去集训都得要申请,审核……”
  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初阳。
  初阳心脏咚地跳了一下,扭头看过去。
  打开门的竟然是方晴好?
  她勾着腰,手扶在门把手上,看到办公室里就俩人后放松下来,双手背起,悠闲地来到初阳面前。
  “你好啊,宋初阳!”
  初阳看了看教授,又瞥了眼方晴好,疑惑陡增。
  “晴好,这就是你说的小尹的儿子啊?”
  “嗯,是的,很像吧?”方晴好语气活泼得意,像是给教授讨要夸奖。
  教授两个目光直直地打量初阳,赞叹道:“确实很像。”
  初阳感觉心脏仍然大幅度地跳动着,难道这就是妈妈的好友?
  不会这么巧吧?
  对,方晴好之前说过他爸是他们学校的外聘教授。
  刚好,这位教授也姓方,方同。
  “不用那么紧张,小阳。”方同称呼都变了,站起来手往初阳肩上一拍,颇有些亲密长辈的样子,“我刚说的那个科研项目呢,当然会发出通知招生的,我只是给你说一声,让你准备一下申请材料,我很开心带你一起做实验哦。我可是你妈妈共事了八年的老朋友啊,你是她儿子我当然得多照顾一下,当然这个照顾呢,不是假公济私的意思,是对你的一种期望,你懂吗?”
  方晴好看着初阳,也用长姐的语气对他说:“对呀,小阳,你要加油哦。”
  初阳凌乱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他值晚班,就先和室友们一起在观畴园吃晚饭,顺便和室友们分享了这个消息。
  周小乙尤其激动:“你知道我们班,不,我们生命科学院多少学生挤破了脑袋想跟在他身边学习做项目啊。”
  对面的徐枫道:“你要去咯?”
  “那当然!”周小乙骄傲地回应。
  “鬼知道你是不是就为了方晴好去的。”徐枫揶揄道。
  “是就是呗,我能大大方方地承认!”周小乙放下筷子,坐直了,余光扫着初阳。
  而初阳一言不发,他在想这个项目组开始的时间是1月中旬,结束时间不定。做科研实验当然得要很长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得到开学。
  他加入了,就一个寒假都不能回家。
  也就是说,他一个假期都见不到明来。
  “诶,初阳啊!”顾召突然叫他。
  初阳收回神思,对上顾召的视线问:“怎么了?”
  “刚才我去咨询转专业的事儿,遇到张阅宁了。”
  然后呢?
  顾召凑近他,放低音量道:“他也要转专业,跟我一样,去学金融。”
  初阳:“转专业?”
  顾召双手撑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说:“对,这样我和他就是竞争对手了。”
  见初阳没什么反应,他放下腿,正襟危坐道:“你们到底也咋了呀,好长时间都不见你们在一起了。”
  “没怎么,就是,”初阳一字一句,非常认真地强调,“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忽然一声惊雷响起,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扭头望向窗外。
  初阳却平静如常,心想这场酝酿了整个下午的大雨终于要来了。
  吃完饭后他与室友们分别,撑伞走向图书馆。
  这场雨下得确实很大,初阳没走几分钟裤脚就被打湿,实在走不了了,他跑到最近的一栋大楼底下避雨。
  这栋大楼似乎平常就没怎么用,没开灯,也没有学生进出。
  等了整整十五分钟,雨势都没有丝毫减小的迹象。他所处的位置能看到宿舍楼,而楼下的路道两旁便是一排排将倾未倾的大树。泛黄的树叶被打落,又飘零在清幽的水洼之中。
  六点五十,他实在不能拖了,心想裤脚和鞋子本来就有点湿了,这会儿多淋一下也没多要紧。正欲撑伞,下一秒,他看见凶猛的雨势中,一个身穿黑色冲锋衣的男生,执着把黑伞,朝他跑过来。
  初阳心脏猛地一跳。
  那是张阅宁。
  他怎么会来这里?
  “宋初阳!”张阅宁的声音穿过茫茫夜雨,进入他耳朵。
  初阳没应,也没走。几秒后,张阅宁站在他面前。初阳忍不住看他,他的头发被飘雨打湿,刘海凌乱地贴在额头,整张脸因为寒冷而泛白,显得嘴唇乌红。
  而裤脚,又湿又脏,沾着星星点点的泥迹。
  初阳想,他一定很冷。他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你还要去?”张阅宁高声急道,“这么大雨,等你走到图书馆你都要被淋化了。”
  初阳忽然想笑,“淋化”?
  要是真能被大雨给淋化就好了,这样也就不用面对你了。
  “别去了!”雨声磅礴,张阅宁只能尽量拔高音量。
  初阳有本事闭紧嘴巴,一句话都不说。
  “现在下这么大雨,也不会有人去借书,不会有人去图书馆。”
  倒也的确是这样。
  “我这段时间有点忙,所以你把我拉黑了我也没找你询问原因。”
  然后呢?
  “你怎么了?”
  初阳忽然忍不住提了口气。
  “那天不是还打电话给我吗?怕我死在外面。”
  死?真挺怕你死掉的。
  “你突然就这样,比上几次都还严重,宋初阳,你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初阳再也忍不住,一字一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没有要等明来,也没有产生可以接受和张阅宁亲吻的念头。他没有背叛,他仍然是那个只能接受人一生只会有一份爱情的从一而终的宋初阳。就是这样!!!
  “我知道。”张阅宁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有些哄人的味道,“你也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张阅宁,”初阳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我恨你!”
  “……”
  黑暗中,张阅宁的双肩垂下去,仿佛没有力气了那般,“我们谈谈,可以吗?”
  “好,谈啊。”初阳把伞收好立在墙角,目光仍然紧紧地盯着张阅宁。
  他们置于一楼转角平台下那个小空间的前面,小空间里堆放了些杂物和纸箱,即使看不清,也能闻到一股厚重灰尘的味道。
  张阅宁朝初阳走近,只是三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便近到彼此呼吸都能喷到对方脸上的程度。
  “谈什么?”初阳偏开头问他。
  “你那天答应我的,不许不理我。”张阅宁的声音比平时低而沉,似乎在竭力克制什么。
  “你就当我这个人言而不信又懦弱无能吧,张阅宁。”
  “你非要这样是吗?”
  “是!”
  “好!”张阅宁轻哼一声,倒退半步,而后在初阳没来得及想他要干嘛的时候,一下捏住了初阳的下巴。
  初阳惊恐地瞪着张阅宁。
  太黑了,他无法看清张阅宁的表情。但是张阅宁的气息那么浓烈,温热又带点雨水的潮湿,像是一床湿透的被子,沉沉压在他身上。
  “如果,”张阅宁的声音缓而压迫,“你要我当你是个言而不信和懦弱无能的人,那你也把我当成蛮横无理轻浮贪恋的疯子!”
  几乎是这句话刚说完的一瞬间,初阳就被张阅宁轰烈而霸道地侵入。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的心脏仿佛被某个人高高抛起,又重重地砸到地上,破碎,失去感知力。就连大脑也停止了思考。
  仿佛只有嘴唇仍有感觉,感觉到张阅宁的双唇先是紧紧地贴上来,而后强势地咬开,迫进,搅弄他的口腔。
  他被堵得无法呼吸。
  终于,他反应过来,开始不断地推搡张阅宁。张阅宁的身上又湿又热,仿佛一颗被扔进了滚汤里的冷团子。
  团子里面是甜蜜黏稠的馅,不知道他晚饭吃了什么,也许是一颗糖。
  对,是糖的味道。
  原来张阅宁的吻是这样的,滚烫,热烈,又包裹着浓稠的糖的味道。
  为什么在感受张阅宁?初阳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感受张阅宁?
  明明他对张阅宁又打又踢,手捏成拳一下一下砸着张阅宁的背。
  但是,他的嘴唇并没有反抗。
  他甚至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舌头被张阅宁席卷,上下颚被张阅宁狠狠碾过,嘴角被张阅宁用手指不断按压。
  张阅宁,张阅宁……他满身满脑子都是张阅宁,这是一场掠夺。张阅宁掠夺了他。
  所以原本应该在生日那天完成的吻,被他们拖拉到半个月之后由张阅宁主动的掠夺行为而落地实行、而发疯失控了吗?初阳庆幸地想,这样就能证明不是自己愿意接受他而是他无耻下流的强制索求令自己无法抵抗了吧?
  是的,是张阅宁的错和疯狂。不是他宋初阳的失控和逃避。


第98章 一场掠夺
  教授那张上一秒还黑如乌云的皱脸,下一秒就能乍晴一般明媚起来,笑咧咧地问初阳:“昨天晚上干嘛去了?”
  初阳背着手,有气无力地答:“熬夜了。”
  “哦。”教授拿起桌上的茶杯,边拧着杯盖边道,“你上过我几堂课?”
  初阳顿时就有点慌了,撑直身体,假装严肃地回道:“教授,您每一堂课我都在。”
  “哦?”教授边笑着边喝茶,从氤氲而出的水汽中抬眼看初阳,眼里掺着更浓的笑意,“那你觉得我的课怎么样?”
  “很好。”
  教授缓缓放下茶杯,又问:“然后呢?”
  “然后……考试能不能不要挂我?”
  教授的笑颜骤然消失,但眼里那层笑意犹在。
  初阳哪里看得出来?他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就低下头,试图找补:“那个,我会用我自己的努力……”
  “初阳啊!”教授打断他,“我每个假期都会招几个学生进我的科研组,帮我做做实验什么的,你有兴趣吗?”
  “啊?”初阳有点傻了,张圆眼睛看着教授,“您……”
  干嘛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里来说?
  初阳立即心生警惕,答道:“我当然对教授您的科研实验感兴趣,但您看,我一个植物学都可能会挂科的人,怎么会有那个能力呢?”
  教授瞥了眼门口,而后又慢悠悠地端起茶杯。
  初阳立即又道:“我知道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科研项目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一般学生去集训都得要申请,审核……”
  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初阳。
  初阳心脏咚地跳了一下,扭头看过去。
  竟然是方晴好?
  她勾着腰,手扶在门把手上,看到办公室里就俩人后放松下来,双手背起,悠闲地来到初阳面前。
  “你好啊,宋初阳!”
  初阳看了看教授,又瞥了眼方晴好,疑惑陡增。
  “晴好,这就是你说的小尹的儿子啊?”
  “嗯,是的,很像吧?”方晴好语气活泼得意,像是给教授讨要夸奖。
  教授两个目光直直地打量初阳,赞叹道:“确实很像。”
  初阳感觉心脏仍然大幅度地跳动着,难道这就是妈妈的好友?
  不会这么巧吧?
  对,方晴好之前说过他爸是他们学校的外聘教授。
  刚好,这位教授也姓方,方同。
  “不用那么紧张,小阳。”方同称呼都变了,站起来手往初阳肩上一拍,颇有些亲密长辈的样子,“我刚说的那个科研项目呢,当然会发出通知招生的,我只是给你说一声,让你准备一下申请材料,我很开心带你一起做实验哦。我可是你妈妈共事了八年的老朋友啊,你是她儿子我当然得多照顾一下,当然这个照顾呢,不是假公济私的意思,是对你的一种期望,你懂吗?”
  方晴好看着初阳,也用长姐的语气对他说:“对呀,小阳,你要加油哦。”
  初阳凌乱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他值晚班,就先和室友们一起在观畴园吃晚饭,顺便和室友们分享了这个消息。
  周小乙尤其激动:“你知道我们班,不,我们生命科学院多少学生挤破了脑袋想跟在他身边学习做项目啊。”
  对面的徐枫道:“你要去咯?”
  “那当然!”
  “鬼知道你是不是就为了方晴好去的。”徐枫揶揄道。
  “是就是呗,我能大大方方地承认!”周小乙放下筷子,坐直了,余光扫着初阳。
  而初阳一言不发,他在想这个项目组开始的时间是1月中旬,结束时间不定。做科研实验当然得要很长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得到开学。
  他加入了,就一个寒假都不能回家。
  也就是说,他一个假期都见不到明来。
  “诶,初阳啊!”
  初阳收回神思,对上顾召的视线问:“怎么了?”
  “刚才我去咨询转专业的事儿,遇到张阅宁了。”
  然后呢?初阳平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顾召凑近他,放低音量道:“他也要转专业,跟我一样,去学金融。”
  初阳:“……”
  顾召已经吃完了,他双手撑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这样咱俩就是竞争对手了。”
  见初阳没什么反应,他放下腿,正襟危坐道:“你们到底也咋了呀,好长时间都不见你们在一起了。”
  “没怎么,就是,”初阳一字一句,非常认真地强调,“我和他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这话一出,忽然一声惊雷响起,众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扭头望向窗外。
  初阳却平静如常,心想这场酝酿了整个下午的大雨终于要来了。
  吃完饭后他与室友们分别,撑伞走向图书馆。
  这场雨下得确实很大,初阳没走几分钟裤脚就被打湿,实在走不了了,他跑到最近的一栋大楼底下避雨。
  这栋大楼似乎平常就没怎么用,没开灯,也没有学生进出。
  等了整整十五分钟,雨势都没有丝毫减小的迹象。他所处的位置能看到宿舍楼,而楼下的路道两旁便是一排排将倾未倾的大树。泛黄的树叶被打落,又飘零在浑浊的浅水之中。
  六点五十,他实在不能拖了,心想裤脚和鞋子本来就有点湿了,这会儿多淋一下也没多要紧。正欲撑伞,下一秒,他看见凶猛的雨势中,一个身穿黑色冲锋衣的男生,执着把黑伞,朝他跑过来。
  初阳心脏猛地一跳。
  那是张阅宁。
  他怎么会来这里?
  “宋初阳!”张阅宁的声音穿过茫茫夜雨,进入他耳朵。
  初阳没应,也没走。几秒后,张阅宁站在他面前。初阳忍不住看他,他的头发被飘雨打湿,刘海凌乱地贴在额头,整张脸因为寒冷而泛白,显得嘴唇乌红。
  而裤脚,又湿又脏,沾着星星点点的泥迹。
  初阳想,他一定很冷。他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你还要去?”张阅宁高声急道,“这么大雨,等你走到图书馆你都要被淋化了。”
  初阳忽然想笑,“淋化”?
  要是真能被大雨给淋化就好了,这样也就不用面对你了。
  “别去了!”雨声磅礴,张阅宁只能尽量拔高音量。
  初阳知道自己拗不过张阅宁,但是他有本事闭紧嘴巴,一句话都不说。
  “现在下这么大雨,也不会有人去借书,不会有人去图书馆。”
  倒也的确是这样。
  “我这段时间有点忙,所以你把我拉黑了我也没找你询问原因。”
  然后呢?
  “你怎么了?”
  初阳忽然忍不住提了口气。
  “那天不是还打电话给我吗?怕我死在外面。”
  死?真挺怕你死掉的。
  “你突然就这样,比上几次都还严重,宋初阳,你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初阳再也忍不住,一字一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没有要等明来,也没有产生可以接受和张阅宁亲吻的念头。他没有背叛,他仍然是那个只能接受人一生只会有一份爱情的从一而终的宋初阳。就是这样!!!
  “我知道。”张阅宁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有些哄人的味道,“你也不要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张阅宁,”初阳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我恨你!”
  “……”
  黑暗中,张阅宁的双肩垂下去,仿佛没有力气了那般,“我们谈谈,可以吗?”
  “好,谈啊。”初阳把伞收好立在墙角,目光仍然紧紧地盯着张阅宁。
  他们置于一楼转角平台下那个小空间的前面,小空间里堆放了些杂物和纸箱,即使看不清,也能闻到一股厚重灰尘的味道。
  墙壁下端应急通道标志的微光映着俩人的面庞,投出浓重阴影。
  张阅宁朝初阳走近,只是三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便近到彼此呼吸都能喷到对方脸上的程度。
  “谈什么?”初阳偏开头问他。
  “你那天答应我的,不许不理我。”张阅宁的声音比平时低而沉,似乎在竭力克制什么。
  “你就当我这个人言而不信又懦弱无能吧,张阅宁。”
  “你非要这样是吗?”
  “是!”
  “好!”张阅宁轻哼一声,倒退半步,而后在初阳没来得及想他要干嘛的时候,一下捏住了初阳的下巴。
  初阳惊恐地瞪着张阅宁。
  太黑了,他无法看清张阅宁的表情。但是张阅宁的气息那么浓烈,温热又带点雨水的潮湿,像是一床湿透的被子,沉沉压在他身上。
  “如果,”张阅宁的声音缓而压迫,“你要我当你是个言而不信和懦弱无能的人,那你也把我当成蛮横无理轻浮贪恋的疯子!”
  几乎是这句话刚说完的一瞬间,初阳就被张阅宁轰烈而霸道地侵入。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的心脏仿佛被某个人高高抛起,又重重地砸到地上,破碎,失去感知力。就连大脑也停止了思考。
  ……
  终于,他反应过来,开始不断地推打张阅宁。张阅宁的身上又湿又热,仿佛一颗被扔进了滚汤里的冷团子。
  团子里面是甜蜜黏稠的馅,不知道他晚饭吃了什么,也许是一颗糖。
  对,是糖的味道。
  原来张阅宁的吻是这样的,滚烫,热烈,又包裹着浓稠的糖的味道。
  为什么在感受张阅宁?初阳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感受张阅宁?
  张阅宁,张阅宁……他满身满脑子都是张阅宁,这是一场掠夺。张阅宁掠夺了他。
  所以原本应该在生日那天完成的吻,被他们拖拉到半个月之后由张阅宁主动的掠夺行为而落地实行、而发疯失控了吗?初阳庆幸地想,这样就能证明不是自己愿意接受他而是他无耻下流的强制索求令自己无法抵抗了吧?
  是的,是张阅宁的错和疯狂。不是他宋初阳的失控和逃避。


第99章 呼吸过度
  两粒火光在雨夜中燃烧,明明灭灭。
  这一次的吻是呛人的,不像第一次的甜和第二次的苦。呛人了,就得咳嗽出来。
  初阳推开张阅宁,将“呛人”咳出来,张阅宁也咳了一声。初阳原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抬起来,捏住他的下巴,问:“会了吗?”
  “嗯?”张阅宁有点懵。
  “会接吻了吗?”
  张阅宁愣了两秒,而后忍不住笑出声来,用他那低而哑的嗓音说:“会了。”
  初阳另一只夹着烟的手伸过去,轻抚张阅宁烫而泛红的脸蛋,声音也很低:“张阅宁,你别怕我生气,这次是我自愿的。”
  他垂首又低咳了一下,没再看张阅宁,“我们接吻,我没失去什么,而是我得到什么。”
  张阅宁问:“那你得到了什么?”
  “爱。”
  张阅宁呼吸一滞。
  “但这并不代表说,我有同等的爱回报给你,而且……”初阳叹息,“你失去了一样东西。”
  “什么?”
  “你对爱最美的想象。”初阳仰眸,盈盈的目光直直凝视张阅宁,“你爱一个人,会忍不住去想他爱上你之后的样子,但是现在我以这样的方式回应你了,这并不是你期待的样子,所以我把你最珍贵的东西掠夺走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张阅宁也抚摸初阳的脸颊,他的脸很滑很腻,像被雨淋湿的蘑菇。
  “你不会幻想吗?”初阳有些着急,“幻想你爱的人也爱上你以后你们在一起的样子。”
  张阅宁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只会幻想我成为最好的那个人之后,我能给到你什么。”
  “张阅宁……”初阳鼻子泛酸,而且堵塞,“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心里空唠唠的,身体里也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没法给你爱。”
  张阅宁替初阳抹掉眼泪,温声道:“不是给我爱,而是试着把我放进去,好吗?”
  “但我不懂怎么对一个人好,我其实能感觉到,”初阳吸溜了一下鼻子,鼻子越发堵塞,甚至有些呼吸不及,“能感觉到我不会爱人,不懂得照顾人,不懂得生活,我除了会幻想爱,会学习和强迫别人对我好以外什么都不会。这样的我没法儿满足你期待中的那个样子,你以后会恨我,而且你知道吗,我感觉到,明来恨我了。”
  是的,明来在恨他。
  恨他什么都不能给他,还强迫他爱他。
  这样逼迫别人去做什么的人,不该恨吗?
  “宋初阳,”张阅宁绷紧身体,长长吁出一口气,“既然和他分开了,就不要去想他了好吗?我也什么都不会,但是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学,我们放慢一点步伐,慢慢去理解过日子是什么,挣钱是什么,以后共同经营一个家是……”
  “家?”初阳惊诧,张阅宁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他只有一个家,永远都只有一个家。人不可能有两个家的,纵使他爱明来,也从未想过要和明来去经营一个家。这太奇怪了,他的人生观太奇怪了。如果一定好和一个人生活一辈子的话,那必须是他爸爸。
  而没有爸爸妈妈的家就不是家,以后和别人组建起来的家也不是家。
  张阅宁的声音越发低沉,仿佛睡前的呢喃:“是的,我们都需要一个家。”
  张阅宁说完,脑袋直接磕在了初阳肩上。
  像是一块烙铁。
  初阳打了一个激灵,拍拍张阅宁的脊背,“回宿舍还是去医务室?”
  张阅宁微弱无力地抬了抬手臂道:“回宿舍吧,睡一觉就好。”
  *
  晚上8点,初阳把张阅宁揽回了宿舍。
  俩人身上又湿又脏,一进屋,张阅宁那个高高胖胖的室友便跑到初阳身边帮忙,还揶揄他们是不是打架了。
  把病人扶到椅子上坐好后,初阳笑着回应他:“对,我俩打了一架。”
  “那看样子是你打赢了?”室友说。
  “嗯,我赢了。”初阳说着就往阳台走。
  张阅宁身高腿长,整个人瘫成一条长蛇,迷迷糊糊地唤道:“宋初阳,你要去哪儿?”
  初阳回头看着他,没说话。
  宿舍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张阅宁也就不在意,语气黏糊糊地问:“你要走了?”
  “看清楚,”初阳略微无奈,“这是阳台。”
  “哦。”张阅宁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初阳将毛巾敷到张阅宁头上后,又用手背探了探其他地方,比之前还烫了。
  “我去换衣服,然后给他买点药,你帮我看一下他顺便给他换一下毛巾,可以吗?”初阳对室友说。
  室友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九点二十,初阳提着药和体温表回到宿舍,张阅宁已经躺到床上去了。
  室友向他解释估计张阅宁脑子烧糊涂了,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就执拗地不要别人管,自己换掉衣服就爬上床去了。
  没办法,床在二层,而他又高又大的,爬上去后床肯定支撑不住。
  初阳站了几分钟,还是脱掉鞋子爬了上去。幸好,他很瘦,体重也轻,床只是摇晃了几下。
  他呈跪爬的姿势趴在张阅宁上方,拍了拍张阅宁的脸,张阅宁睁开眼睛,看着他。
  “量一下体温。”初阳温声吩咐。
  张阅宁没应。
  “我帮你吗?”
  张阅宁轻轻地“嗯”了一声。
  初阳将体温计塞到张阅宁腋下,而后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床尾,靠墙蜷曲起身体,等待时间。
  张阅宁的床安了床帘,为了通风,床帘是挂起来的。
  室友关心询问了几句,之后可能是觉得初阳会照顾好张阅宁就兀自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宿舍内鸦雀无声,初阳回想起张阅宁的吻。
  那么急促和热烈,是因为,感冒引起的呼吸过度吗?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张阅宁接吻……一个晚上三次。然后此刻他们又以这样亲密的关系待在宿舍这么一个公共空间,他都不敢去看那个室友是什么反应。大概也是和周小乙他们一样,会误会他和张阅宁在谈恋爱?谈恋爱……他没法儿想象自己和张阅宁谈恋爱的样子。
  五分钟过去,初阳掀开被子,将手伸进张阅宁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经过刚才脑子里那一轮回想和分析之后,他竟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仿佛那个室友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要看他如何把手指伸进张阅宁的贴身衣服,看他的指腹如何轻轻划过张阅宁手臂上的皮肤——滚烫但又结实的皮肤,甚至有一条匀畅的肌肉线条。
  初阳猛地一把把体温计拿出来。
  他凭着记忆里的生活常识看了一眼,好像是38.1……38.1度?
  “靠!”
  “怎么了?怎么了?”室友焦急地站起来,盯着初阳。
  初阳努力镇定,将体温计递给室友:“帮我看一下,是不是烧很高?”
  室友接过,举起来对着灯光看了几秒,也“靠”了一声。
  “38度1了?”
  “怎么办?”初阳问。
  “找点酒精,给他物理降温。”
  初阳有些心灰意冷地想,他真是蠢到家了不去医务室,搁这儿这么大费力气地爬上爬下,还不确定能不能降下温来。
  好在他们宿舍有酒精,而两个宿舍的舍友们都很担心张阅宁的情况,于是便如几大尊雕像般立在张阅宁床前,注视初阳替张阅宁物理降温过程的一举一动。
  其实也就是擦一擦脸和手腕,还有……还有会掀开张阅宁的衣服下摆,把手伸进去,手指透过毛巾的触感摸到一片肌肤上的滚烫,而后是张阅宁迅疾无比的心跳。
  初阳知道自己的心也在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他把毛巾放回盆子里,对下面举着盆子的周小乙说:“再换一盆吧,还有点烫。”
  周小乙对他面前的三大尊雕像挤眉弄眼一番,乖乖去阳台换水兑酒精。
  折腾到十一点,室友们实在太困,就回到宿舍睡觉。
  又半个小时后,初阳给张阅宁量了一次体温,降到了37.4度。张阅宁也睡了过去,他这才敢离开。
  离开之前在张阅宁桌上留了张字条,提醒他不要再去跑步,自己会买早餐过来,他吃了早餐之后再吃药,如果实在还不舒服,就请假不要去上课。
  回到宿舍,顾召出奇地还没睡觉。他坐在自己位置上,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初阳身边小声问:“你和张阅宁和好了?”
  “嗯。”初阳不想多说什么,他们觉得怎样就怎样吧。他不惧怕谣言,惧怕的是张阅宁好不起来。
  “我觉得你和平常太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初阳问。
  周小乙和徐枫睡了,顾召的声音变得更轻:“好认真好温柔。”
  “真的吗?”
  顾召点头,“嗯,我也认识像……诶没什么,算了我去睡觉了。”
  说完,他又坐回自己椅子上去了,并没有像他嘴上说的那样去睡觉。


第100章 冷静一下
  大雨停歇,太阳升起,整个校园满是草木和泥土被洗净过后的清香。
  初阳买了豆浆,烧卖,生煎,来到张阅宁宿舍时,大家伙儿正在洗漱。他们对初阳也不见外,主动说:“我们会帮他找老师签假条的。”
  “嗯。”初阳点点头,而后看向张阅宁的床铺。
  床上的人没反应……
  爬床太麻烦,初阳直接伸手进被窝里,抓住张阅宁脚尖。
  是正常体温了。
  初阳把手伸回来,喊道:“张阅宁!”
  语气有些愤懑,但因为鼻子堵塞的缘故,就并没有显示出真正的势气。
  床帘被一只手缓慢地掀开,张阅宁睡得毛毛躁躁的脑袋探出来。
  初阳的心一下软了。
  “下来吃早餐,吃完早餐吃药。”
  张阅宁又瞬间缩回去,拉被子蒙住脑袋。
  “张阅宁!”
  “我太疲惫了,动不了。”张阅宁的声音透过被子传出来,闷而低哑。
  “那好,随你。”初阳说完便走到阳台上去洗手。
  洗完回到内屋时,张阅宁已经坐在床上了。
  此时室友们正在收拾东西,马上就要离开。张阅宁小声道:“你能晚点再走吗?”
  “不能。”话是这样说,但初阳并没有走。
  一人假装委屈,一人假装冷漠,沉默地对视几秒,初阳先偏开脑袋。
  十分钟后,张阅宁终于下床洗漱好。
  初阳瞥了瞥桌上的早餐道:“还不吃?”
  “要吃。”张阅宁说。
  其实他好到差不多已经可以去上课了,但他就是没动身,只问:“宋初阳,你是不是感冒了?”
  “嗯。”
  “是我传染的吗?”
  估计是吧,初阳心想。
  “那……”
  “张阅宁。”初阳转身避开他,双手靠后撑在桌面,五指微微蜷起,“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嗯?”
  “我的意思是,我们有需要的……”
  “嗡——”
  “嗡——”
  桌面上,张阅宁的手机显示来电。
  初阳偏头看过去,原本握成半拳的手忽而一下紧攥成了拳头。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嗡”地一下乱掉。
  来电显示:明来。
  张阅宁很慢很慢地移开原本落在初阳脸上的目光,拿起手机,当着初阳的面点了接听。
  “喂。”
  “开免提!”初阳说。
  张阅宁对电话那头说:“等会儿。”
  而后他将手机放到桌上,点开免提。
  明来:“你说他感冒了?”
  “可能是吧。”张阅宁说。
  明来的声音显得很着急:“到底怎么回事儿?”
  张阅宁的神色宁静,语气却有些不自然:“淋雨了。”
  “怎么淋的雨?”
  “昨天下大雨。”
  “然后呢?”
  张阅宁难得语凝,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电话那边转而说:“你也感冒了?”
  张阅宁还是没说话,他双眸微垂,余光关注着初阳。
  初阳仍是原来的姿势,但是他的脸色……很难看。
  “你怎么不说话?”
  “明来,”张阅宁道,“我们等会儿再说。”
  张阅宁挂掉电话,初阳立即问:“你们怎么会有联系?”
  张阅宁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是在跟他汇报我的情况?”
  “初阳。”张阅宁朝初阳抬了抬胳膊,初阳立即后退一步撤开。
  “其实我应该理解的是吗?”初阳低下头,“你们做同学的时间比我和你做同桌的时间久,所以按道理你和他更熟。”
  初阳只觉得自己此刻的脑子如一团浆糊,糊住了他的神经,令他找不到一个思考的口子,也就想不通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到底该是何种关系。
  张阅宁和明来,明明好像没怎么联系,却还能这么……这么自然地交流?
  明来好久没这么温柔地对自己讲过话了,可是他竟然问张阅宁“你也感冒了?”
  不应该吃醋的,初阳提醒自己,他们已经分手,现在吃醋是怎么回事?又是在吃谁的醋?
  “张阅宁,你们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是,你别把昨天晚上的事儿告诉他。”初阳声音哽咽,几乎祈求,“行吗?”
  张阅宁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脸色变得很黑,额间轻微皱起几条青筋。沉默几秒后,他说:“我知道了。”
  “好,那现在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初阳竭力让自己的语气自然,“我刚才说,如果我们有需要的话,可以联系可以见面,甚至是可以做像昨天晚上那样的事,但是……”
  初阳顿了顿,“但是就在刚才,我确定我们都不会再有昨天那种情况了。”
  “宋初阳!”张阅宁一把抓住初阳手腕,“你不能这样。”
  “是你不能这样!”初阳甩开他,不带一点犹豫,“是不是如果我不在,你就要跟他说我感冒是他妈的我和你接了三次吻,然后我们互相传染的?”
  “我不会说。”
  “那你准备和他说什么?说你拦着我去图书馆导致我们被困了几个小时,然后你发烧,我淋着雨把你送回宿舍我们俩才一起感冒的?我很好奇,你们平常都聊些什么?你们……”
  “你是在吃谁的醋?”张阅宁打断他。
  初阳别开脑袋,几秒后,他生冷地说:“张阅宁,我们这样太难看了,比昨天晚上还要难看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吵架,不,所有友好关系的决裂都是最难看最让人伤心的一件事,我宁愿我们刚才是像昨天那样,而不是现在这样咄咄逼人、怀疑和质问!”
  “对不起。”
  “你没有错。”
  “但是我感觉你很难过,所以我应该道歉是不是?”
  初阳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他仰眸,头一次用陌生人之间的口吻对张阅宁说:“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我们有事再联系吧。”
  他是真的,真的非常需要冷静。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仿佛他的时间他的空间都被狂风一刻不停地席卷和搅动着。
  他已经很累了。
  他第一次如此奢望张阅宁给他一点空间。
  *
  中午吃完饭,初阳被图书管理员夏老师叫到办公室。
  今天他不用值日,但是他大概猜得到叫他去的原因是什么。
  夏老师问:“当初是谁给你审批的申请材料?”
  然而初阳没想到竟是问这个问题,所以他一时有点发懵:“是赵老师啊。”
  夏老师点了点头,又神色凝重地说:“你别做这份兼职了。”
  “什么?”
  “我知道你家庭条件不错的,平常学习也忙,怎么会要来做这个兼职?一周也赚不了多少钱。”
  初阳:“……”
  “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勤工俭学名额大多是提供给有经济困难的那部分同学,我不知道方,”他咳嗽了一声,又继续说,“他们是怎么把你安排进来的,但是进来了你又不好好干,昨天下那么大雨,你让那个同学守了整整一天,你说……我都不知道怎么交代。”
  初阳瞬间明白了。
  “对不起,老师。”他给夏老师重重鞠躬,“我写份检讨书,然后给那个同学道歉,之后不会再来麻烦你们了。”
  夏老师皱了皱眉:“检讨书倒是不必要,你还是得习惯大学生活,犯错了就是真的犯错了,写检讨书也不能代表你就有回头路。而且,实在是勤工俭学的名额有限,有太多人想来这边做兼职。小宋,我希望你能理解。”
  “好的,老师。”
  初阳走出办公室,转过弯的下一个楼层就是他值班的那一排自习位置。此时是中午,轮班的那位同学还没来,初阳就坐在位置上等。
  五分钟后,身后传来周小乙的声音。
  “宋初阳?”
  初阳转身,看到周小乙单独一个人,手里抱着iPad和书本。
  “你今天不值班啊,怎么在这儿?”周小乙疑惑。
  “我在这儿等人。”
  “哦?”周小乙又露出八卦眼神,“等谁?”
  “没谁,您赶紧去学习吧。”
  “好好好,我不管你了啊,我约了学姐一起呢。”周小乙喜滋滋地说。
  “行,那祝你成功。”
  两分钟后,又有一个人唤他,是女声。
  方晴好来到他桌前,双手撑在他的桌面上。
  “学姐?”
  初阳注意到学姐没带书本。
  “你今天不值班啊我记得。”方晴好和周小乙说出了一样的话。
  “我等人。”初阳胡乱转移话题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傻逼!他又在心里骂自己。明明已经知道了。
  方晴好往刚才周小乙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双唇抿了抿,似乎有些为难地开口:“我来见一个人。”
  初阳疑惑学姐这个表情的意思是她不想和周小乙一块儿学习吗?所以,才连书本也不带?
  而且学姐似乎在有意拖延时间,还是站在原地没动,继续找话:“我爸说的那个科研项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应该会去吧,不过还是得看审核过不过,过了审核还得面试,我觉得很悬,但是会试一下。”这样也算回馈方教授的照应。
  方晴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我告诉你一个小道消息,我看到我爸筛选出三份申请材料来了,里面有你,你的审核绝对能过。”
  初阳:“……”
  他不想听什么小道消息。
  “如果你能进的话,占掉一个名额,还有那个化学系第一名再占掉一个,那么……”
  “什么?”
  方晴好不明所以道:“什么什么?”
  “化学系第一?那三份里面有化学系第一?”
  方晴好道:“对啊,我爸很赏识那个学生,还劝他不要转专业来着。”
  初阳暗想,张阅宁就是化学系第一。他也要参加这个项目吗?
  “我爸啊,他只打算带三个学生,你们俩都占了名额的话,那还有一个空缺,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她又瞥了眼周小乙的位置,赶紧改口说,“算了,我这样太不道德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小乙走了过来。
  他当着初阳的面轻轻拍了一下方晴好的肩膀,笑咧咧地说:“学姐,你来了呀?”
  “嗯,哦,好,我们去吧。”方晴好给初阳使了一个她先去解决大事儿的眼神,而后晃开肩膀,离周小乙几步远的距离走在前面。
  半小时后,初阳等来了轮班的那位同学,对他道完歉这事儿就算了了一半。
  那个同学不露痕迹地扶直初阳肩膀说:“学弟,你搞得太隆重了,就口头上的事儿,不用鞠躬的。”
  初阳本觉得鞠躬是真诚,现在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显得自己那么表过其实爱作文章呢?
  爸爸教育他,所犯之错无论大小,都一定要拿出真诚的态度来道歉和改正。但没告诉他,即使自己真的这样做了,也不会得到同样真诚的回应,得到的有可能是……贬低和蔑视。
  初阳不太明白。但是不重要,爸爸也教育他,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目光。甚至是他和明来谈恋爱那件事,后来爸爸也真诚地告诉他:“你和明来这样,挺好的。”
  宋先凌一直是他的榜样,对爱情从一而终,对事业鞠躬尽瘁,对自己磊落光明。他希望自己成为宋先凌这样的人。


第101章 你别这样
  下午三点五十,初阳到教学楼上下午的第二节大课。
  他从图书馆回去后就开始睡觉,直到三点半闹钟把他闹醒,所以他一路上都昏昏沉沉。
  刚踱到门口,他的脚步瞬间顿住,脑子也清醒过来。
  张阅宁就站在教室后门,看着他。
  而他是在前门。
  此时还未到上课时间,但教室里已经基本满座,也挺安静。
  初阳闷着头迈进教室,去到了靠窗的最后一排。那个位置视线不好,没有人选。初阳松了口气,好在确实只有一个位置。他担心如果是两个位置的话,张阅宁会坐过来。
  看刚才他在后门那个架势,分明就是已经做好了无论自己跑到哪里他都会把自己抓回去的准备。
  落座,初阳把书包放在桌面上,此时又稀稀拉拉地进来几个学生。后排的位置还剩一个,在中间。但桌面上有书本,应该是有人占了。
  所以那个就是张阅宁的位置吗?
  初阳有意地往门口瞟了一眼,张阅宁没在。
  他去哪儿了?初阳边掏书边想,不是公共课吗?他不上了?
  他刚把书本摊开,旁边的人站了起来。
  初阳疑惑地看过去,只见那人漫不经心地离开了座位,径直往前台走去。而张阅宁也从前门走了进来。
  他们在中段相遇,相互点了一下头,而后张阅宁朝刚才那人的位置——也就是初阳旁边这里走过来。
  张阅宁神色自若,目光沉静,仿佛他真的只是来听一堂课,没有其他任何目的。
  他在初阳旁边坐下,初阳没敢看他。
  俩人都没讲话。
  老师走进来,把U盘插进多媒体,点击鼠标打开PPT。
  老师把后面几个学生讲到趴下时,张阅宁开口了,很小声:“你在生气,是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对我讲那种话?”
  “什么话?”
  “你说,谢谢我这段时间的照顾。”
  “那人是在帮你占座?”初阳只能试图转移话题,“你们班的?”
  刚讲出来就觉得自己特傻逼,都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了,不是本院就是本班。
  如果是本院……所以张阅宁还认识其他班的人?什么时候认识的?以后张阅宁转专业了,他应该会认识更多人吧?自己和他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坐在一起上课。
  而金融学院离生科院几乎三分之二个校园的距离,如此他和张阅宁见面也会很困难了吧?那也还是比和明来见面容易一些,毕竟他们都有自行车。
  “宋初阳!”
  “啊?”
  “所以你又要和我分道扬镳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说那些话?”
  “我真没有生你的气,只是昨天那个……那个发生得太快了,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张阅宁,你了解,”
  “后面那两位同学!”老师的目光笔直地刺过来,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整个教室。
  初阳脊背一颤,坐直了。
  “搁这儿谈心来了?”
  教室里响起一片稀散的笑声。
  老师咳了咳,语气玩笑:“俩大男生哪儿那么多心事儿要谈?”
  初阳简直不敢抬头,张阅宁也用书挡住自己的脸。
  实在太丢人了。
  这可是大学,他宋初阳成年了,知道要脸了,不会再像高中那会儿说什么自己时不时会抽一下风的话。
  而张阅宁呢?他倒是没变。
  用他那双无辜又淡然的眼睛看着自己,仿佛又在给自己传递“宋初阳你可真是有趣”的信息。
  “晚上你们再谈呗,行不行?给老师一个态度,快点!”
  初阳只好鼓起勇气回应:“我们错了,老师,您快上课吧,其他同学等着呢。”
  老师扬起嘴角道:“好吧,看在你还算乖巧的份儿上,老师就不为难你们了,下次也要这么乖哦。”
  学生们总算敢放松地哄堂大笑。
  初阳垂眸,无意识地往张阅宁脸上看,只见张阅宁的眼睛被窗户透进来的光照耀着,显得深邃透亮。平常他的眸是漆黑的,很冷淡,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何种情绪。
  但此刻却透亮至极,仿佛水晶,初阳能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这两个小小的自己在凝视他。
  初阳猛地将脑袋一百八十度转朝窗户那边。
  正在他搅着脑子里那团浆糊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张阅宁的手覆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们的手就搁在桌面上……而旁边还有其他人。
  初阳不敢动,也不能动,但是他又很躁动。
  仿佛他手里藏着一只他好不容易抓来的蝴蝶,他舍不得把蝴蝶放走。
  “宋初阳……”
  张阅宁的声音又传过来,比之前更低更轻。
  初阳缓慢地转正脑袋,看着前方。眼前雾蒙蒙,他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内容,他一个笔记也没记。从张阅宁在他旁边坐下到现在他根本一个知识点都没听进去。
  “别生气了,好吗?”
  “你给我点时间。”初阳迅速说,“我需要时间和空间,行吗?”
  “行。”
  张阅宁把手撤了回去。
  蝴蝶飞走了。
  *
  下课以后初阳并没有和张阅宁一起走,张阅宁所在的社团有活动。当然即使没有,他也不会和他一起。
  周小乙他们见俩人这样别别扭扭的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像是有意要给他们空间似的,一下课就溜了。初阳只好一个人慢吞吞地收拾书包,走回宿舍。
  经过那栋大楼时,他驻足了一会儿,然后提步走了进去。
  好像是信息楼,上计算机课的。他们还没修这门课程,所以初阳从来没关注过。
  走廊昏暗而寂静,偶尔几束光线洒进来,照亮一小片区域。
  初阳一直上楼,到达顶楼(8层)的时候停下来。这里已经不像一楼二楼那么昏暗,走廊尽头有一扇小窗户,更加明亮的光照射进来。他看到窗户外面一缕清淡的烟。
  初阳打开手机,找到明来的微信。
  他们的信息停留在自己上次给他寄颜料的单号和明来回复的一个漫画链接。
  初阳往上翻,将他们寥寥无几的信息浏览了一遍后,还是下定决心打电话过去。
  他并不是要质问些什么,只是——只是想听一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已经多久没听到过了呢?哦,今天早上才听到,但是是说给另外一个人的。
  “你也感冒了?”
  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刀插在他心上。
  这并不是说他吃明来的醋,而是他在那一刻明白:自己将喜欢给予另外一个人的同时,明来当然也可以像他一样将自己的喜欢和温柔给予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可以是向然,可以是其他女孩儿或者男孩儿。都可以。反正不是他了。
  电话接通——
  初阳抚了抚胸口靠到墙上,将手机小心翼翼地贴到耳边。
  好烫。
  对方先出声:“喂?”
  “明来。”
  “怎么了?”
  初阳长吁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你以后别通过张阅宁了解我的情况,行吗?”
  对面死寂一片,连气息都听不到。
  “这么想知道的话,以后都由我来亲口告诉你。”
  还是静默。
  初阳嗤笑了一声,“你看你,又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
  “初阳,没事我就挂,”
  “我和张阅宁接吻了!”
  时间停止了流动,世界也无声无息。
  唯独他,身体感到一种阵痛的刺激,多爽啊!
  明来听到这话后是怎样的一副面貌呢?
  竟然想象不出来。
  他记忆里明来的面孔已经像窗外那缕烟一样,轻浅地消散掉了。
  如果明来是那缕烟,那么他应该不会难受吧?毕竟烟那么容易消散,那烟的爱、烟的疼当然算不了什么。
  人的痛苦那才是真一辈子都消散不了的。
  所以初阳说:“你让我喜欢他,现在我吻他了,你为我开心吗?”
  对面仍然没有声音,但电话并没有挂掉。
  “你今天早上不是还打电话问他我为什么感冒他也感冒了吗?我告诉你答案,我们接吻互相传染的。”
  “……”
  “你为我开心吗?”
  “初阳。”明来压抑着气息。
  初阳静静地等待着。
  “你喜欢他吗?”
  “我只爱你,明来。”
  “……”
  “爱你爱得那么深,分一点点喜欢来施舍给别人,很简单的。”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很好啊。”
  “那我求你了,你别这样。”
  “这样是哪样?”初阳平静道。
  对面沉默。
  “我是不是挺有本事?”
  “你不是爱我,你是恨我。”明来哽咽道。
  “我不恨你,真的。”
  他恨的是张阅宁,可他又无法抵抗张阅宁,无法抵抗就会变成爱吗?
  他不知道。
  其实像那一缕轻烟的是他自己,爱得飘忽不定,恨得捉摸不透。
  “明来,你是除了我爸之外我最爱的一个人。”
  “初阳……”
  “我很笨,只会横冲直撞地索要一些什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继续和我在一起,但是现在,只要你说一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怎么样都可以。我知道自己冲动了,可是我愿意做你想要我做的一切来弥补,明来,我错了,我……对不起,我是不是配不上你了?”
  “你别这样,初阳。”
  “我可以来找你吗?”
  “找我又能做什么?”
  “给你操。”
  大约沉静了三秒钟,明来说:“你滚吧。”
  *
  图书馆的兼职丢了之后,初阳便空出一大半的时间来,而后突然发觉他身边的人都很忙,不是像他一样突然忙一阵儿又歇一阵儿地瞎忙,而是循序渐进地、有规律有计划地忙。
  这让他好几天都感觉到落寞,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无聊的落寞。落寞就是落寞,会怀念吻,会怀念爱。没有吻没有爱就像鱼儿离了水,奄奄一息。
  那天的思修课过后,他有几天都没见到张阅宁。他知道张阅宁的社团事儿多,化学系这个学期进实验室的频率也比他们生命科学的勤。如此,见不到也正常。他也知道张阅宁实在是一个会拿捏分寸掌握尺度的人,自己说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他便真的不打扰自己,连微信也不发。
  他对自己一直张弛有度,进退适宜。从来都是自己无理取闹,做法极端,以让他面对自己的时候一步一步失控。
  如果没有自己生日那天晚上的靠近和莫名其妙的拉黑名单这种行为,张阅宁会在半个月后强吻他吗?当然不会。
  张阅宁说了不会对自己做出格的事情,可自己却无法保证不对他做出格越界的事情。这太糟糕了。
  我这么糟糕的一个人,他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这么糟糕的一个人,说是要冷静,却在冷静期间一直想他。是不是很没有逻辑?很凌乱?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的世界太过简单,只由父亲,明来和张阅宁三个人构成。如今父亲不想自己打扰他,明来不让自己喜欢他,那么身为益友并且时常在他视觉范围内活动且通过接吻行为刺激他的张阅宁,当然就在他的脑子里建立起了更为稳固的神经结构,以让他获得张阅宁的更多信息——亲眼见到的、幻想的以及不自觉产生的等等一切信息。这些信息交织罗列形成影像,久居在他的大脑中。因此,张阅宁便成了他宋初阳记忆的一大部分。
  他的主观意志没法控制生理反应。
  所以结果不可否认,他想张阅宁。
  他被他的神经逼迫着去想起张阅宁。
  两周后,他给张阅宁发消息:【今天好冷。】
  【张阅宁:冷吗?】
  【爱因斯坦·宋:冷得我都有点想吃火锅了。】
  张阅宁很直接:【那我们去吃吧。】
  初阳平静地露出一个笑容。你看吧,自己只要招一招手,他就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了。
  爱是多么伟大。
  张阅宁又发过来一条:【刚好,我有个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
  【张阅宁:你是不是忘记了,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我还没送。】


第102章 你别这样
  下午三点五十,宋初阳到教学楼上下午的第二节大课。
  他从图书馆回去后就开始睡觉,直到三点半闹钟把他闹醒,所以他一路上都昏昏沉沉。
  刚踱到门口,他的脚步瞬间顿住,脑子也清醒过来。
  张阅宁就站在教室后门,看着他。
  而他是在前门。
  此时还未到上课时间,但教室里已经基本满座,也挺安静。
  宋初阳闷着头迈进教室,去到了靠窗的最后一排。那个位置视线不好,没有人选。宋初阳松了口气,好在确实只有一个位置。他担心如果是两个位置的话,张阅宁会坐过来。
  看刚才他在后门那个架势,分明就是已经做好了无论自己跑到哪里他都会把自己抓回去的准备。
  落座,宋初阳把书包放在桌面上,此时又稀稀拉拉地进来几个学生。后排的位置还剩一个,在中间。但桌面上有书本,应该是有人占了。
  所以那个就是张阅宁的位置吗?
  宋初阳有意地往门口瞟了一眼,张阅宁没在。
  他去哪儿了?宋初阳边掏书边想,不是公共课吗?他不上了?
  将书本摊开,旁边的人站了起来。
  初阳疑惑地看过去,只见那人漫不经心地离开了座位,径直往前台走去。而张阅宁也从前门走了进来。
  他们在中段相遇,相互点了一下头,而后张阅宁朝刚才那人的位置——也就是初阳旁边这里走过来。
  张阅宁神色自若,目光沉静,仿佛他真的只是来听一堂课,没有其他任何目的。
  他在初阳旁边坐下,初阳没敢看他。
  俩人都没讲话。
  老师走进来,把U盘插进多媒体,点击鼠标打开PPT。
  思修课。
  老师把后面几个学生讲到趴下时,张阅宁开口了,很小声:“你在生气,是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对我讲那种话?”
  “什么话?”
  “你说,谢谢我这段时间的照顾。”
  “那人是在帮你占座?”初阳只能试图转移话题,“你们班的?”
  刚讲出来就觉得自己特傻逼,都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了,不是本院就是本班。
  如果是本院……所以张阅宁还认识其他班的人?什么时候认识的?以后张阅宁转专业了,他应该会认识更多人吧?自己和他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坐在一起上课。
  而金融学院离生命科学学院几乎三分之二个校园的距离,如此他和张阅宁见面也会很困难了吧?那也还是比和明来见面容易一些,毕竟他有自行车。
  “宋初阳!”
  “啊?”
  “所以你又要和我分道扬镳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说那些话?”
  “我真没有生你的气,只是昨天那个……那个发生得太快了,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张阅宁,你了解,”
  “后面那两位同学!”老师的目光笔直地刺过来,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整个教室。
  初阳脊背一颤,坐直了。
  “搁这儿谈心来了?”
  教室里响起一片稀散的笑声。
  老师咳了咳,语气玩笑:“俩大男生哪儿那么多心事儿要谈?”
  初阳简直不敢抬头,张阅宁也用书挡住自己的脸。
  实在太丢人了。
  这可是大学,他宋初阳成年了,知道要脸了。不会再像高中那会儿说什么自己时不时会抽一下疯的话。
  而张阅宁呢?他倒是没变。
  用他那双无辜又淡然的眼睛看着自己,仿佛又在给自己传递“宋初阳你可赶紧消停吧”的信息。
  “晚上你们再谈呗,行不行?给老师一个态度,快点!”
  初阳只好鼓起勇气回应:“我们错了,老师,您快上课吧,其他同学等着呢。”
  老师扬起嘴角道:“好吧,看在你还算乖巧的份儿上,老师就不为难你们了,下次也要这么乖哦。”
  学生们总算敢放松地哄堂大笑。
  初阳垂眸,无意识地往张阅宁脸上看,只见张阅宁的眼睛被窗户透进来的光照耀着,显得深邃透亮。平常他的眸是漆黑的,很冷淡,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何种情绪。
  但此刻却透亮至极,仿佛水晶,初阳能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这两个小小的自己在凝视他。
  初阳猛地一下将脑袋一百八十度转朝窗户那边。
  正在他搅着脑子里那团浆糊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张阅宁的手覆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们的手就搁在桌面上……
  初阳不敢动,也不能动,但是他又很躁动。
  仿佛他手里藏着一只他好不容易抓来的蝴蝶,他舍不得把蝴蝶放走。
  “宋初阳……”
  张阅宁的声音又传过来,比之前更低更轻。
  初阳缓慢地转正脑袋,看着前方。眼前雾蒙蒙,他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内容,他一个笔记也没记。从张阅宁在他旁边坐下到现在他根本一个知识点都没听进去。
  “别生气了,好吗?”
  “你给我点时间。”初阳迅速说,“我需要时间和空间,行吗?”
  “行。”
  张阅宁把手撤了回去。
  蝴蝶飞走了。
  *
  下课以后初阳并没有和张阅宁一起走,他们社团有活动。当然即使没有,他也不会和他一起。
  周小乙他们见俩人这样别别扭扭的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像是有意要给他们空间似的,一下课就溜了。初阳只好一个人慢吞吞地收拾书包,走回宿舍。
  经过那栋大楼时,他驻足了一会儿,然后提步走了进去。
  好像是信息楼,上计算机课的。他们还没修这门课程,所以初阳从来没关注过。
  走廊昏暗而寂静,偶尔几束光线洒进来,照亮一小片区域。
  初阳一直上楼,到达顶楼(8层)的时候停下来。这里已经不像一楼二楼那么昏暗,走廊尽头有一扇小窗户,更加明亮的光照射进来。他看到窗户外面一缕清淡的烟。
  来到窗前,他打开手机,找到明来的微信。
  他们的信息停留在自己上次给他寄颜料的单号和明来回复的一个漫画链接。
  初阳往上翻,将他们寥寥无几的信息浏览了一遍后,还是下定决心打了电话过去。
  他并不是要质问些什么,只是——只是想听一听他的声音,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已经多久没听到过了呢?哦,今天早上才听到,但是是说给另外一个人的。
  “你也感冒了?”
  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刀插在他心上。
  这并不是说他吃明来的醋,而是他在那一刻明白:自己将喜欢给予另外一个人的同时,明来当然也可以像他一样将自己的喜欢和温柔给予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可以是向然,可以是其他女孩儿或者男孩儿。都可以。反正不是他了。
  电话接通——
  初阳抚了抚胸口靠到墙上,将手机小心翼翼地贴到耳边。
  好烫。
  对方先出声:“喂。”
  “明来。”
  “怎么了?”
  初阳长吁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你以后别通过张阅宁了解我的情况,行吗?”
  对面死寂一片,连气息都听不到。
  “这么想知道的话,以后都由我来亲口告诉你。”
  初阳嗤笑了一声,“你看你,又是这样,什么话都不说。”
  “初阳,没事我就挂,”
  “我和张阅宁接吻了!”
  ……
  时间停止了流动,世界也无声无息。
  唯独他,身体感到一种阵痛的刺激,多爽啊!
  明来听到这话后是怎样的一副面貌呢?
  竟然想象不出来。
  他记忆里明来的面孔已经像窗外那缕烟一样,轻浅地消散掉了。
  如果明来是那缕烟,那么他应该不会难受吧?毕竟烟那么容易消散,那烟的爱、烟的疼当然算不了什么。
  人的痛苦那才是真一辈子都消散不了的。
  所以初阳说:“你让我喜欢他,现在我吻他了,你为我开心吗?”
  对面仍然没有声音,但电话并没有挂掉。
  “你今天早上不是还打电话问他我为什么感冒他也感冒了吗?我告诉你答案,我们接吻互相传染的。”
  “……”
  “你为我开心吗?”
  “初阳。”明来压抑着气息。
  初阳静静地等待着。
  “你喜欢他吗?”
  “我只爱你,明来。”
  “……”
  “爱你爱得那么深,分一点点喜欢来施舍给别人,很简单的。”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很好啊。”
  “那我求你了,你别这样。”
  “这样是哪样?”初阳平静道。
  对面沉默。
  “我是不是挺有本事?”
  “你不是爱我,你是恨我。”明来哽咽道。
  “我不恨你,真的。”
  他恨的是张阅宁,可他又无法抵抗张阅宁,无法抵抗就会变成爱吗?
  他不知道。
  其实像那一缕轻烟的是他自己,爱得飘忽不定,恨得捉摸不透。
  “明来,你是除了我爸之外我最爱的一个人。”
  “初阳……”
  “我很笨,只会横冲直撞地索要一些什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继续和我在一起,但是现在,只要你说一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怎么样都可以。”
  “你别这样,初阳。”
  “我可以来找你吗?”
  “找我又能做什么?”
  “给你操。”
  大约沉静了三秒钟,明来说:“你滚吧。”
  对面挂了电话。
  初阳笑了笑,而后蹲到地上,仰头看窗外的天。
  *
  图书馆的兼职丢了之后,初阳便空出一大半的时间来,而后突然发觉他身边的人都很忙,不是像他一样突然忙一阵儿又歇一阵儿地瞎忙,而是循序渐进地、有规律有计划地忙。
  这让他好几天都感觉到落寞,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无聊的落寞。落寞就是落寞,会怀念吻,会怀念爱。没有吻没有爱就像鱼儿离了水,奄奄一息。
  那天的思修课过后,他有几天都没见到张阅宁。他知道张阅宁的社团事儿多,化学系这个学期进实验室的频率也比他们生命科学的勤。如此,见不到也正常。他也知道张阅宁实在是一个会拿捏分寸掌握尺度的人,自己说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他便真的不打扰自己,连微信也不发。
  他对自己一直张弛有度,进退适宜。从来都是自己无理取闹,做法极端,以让他面对自己的时候一步一步失控。
  如果没有自己生日那天晚上的靠近和莫名其妙的拉黑名单这种行为,张阅宁会在半个月后强吻他吗?当然不会。
  张阅宁说了不会对自己做出格的事情,可自己却无法保证不对他做出格越界的事情。这太糟糕了。
  我这么糟糕的一个人,他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这么糟糕的一个人,说是要冷静,却在冷静期间一直想他。是不是很没有逻辑?很凌乱?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的世界太过简单,只由父亲,明来和张阅宁三个人构成。如今父亲不想自己打扰他,明来不让自己喜欢他,那么身为益友并且时常在他视觉范围内活动且通过接吻行为刺激他的张阅宁,当然就在他的脑子里建立起了更为稳固的神经结构,以让他获得张阅宁的更多信息——亲眼见到的,幻想的,不自觉产生的等等一切信息。这些信息交织罗列形成影像,久居在他的大脑中。因此,张阅宁便成了他宋初阳记忆的一大部分。
  他的主观意志没法控制生理反应。
  所以结果不可否认,他想张阅宁。
  他被他的神经逼迫着去想起张阅宁。
  两周后,他给张阅宁发消息:【今天好冷。】
  【张阅宁:冷吗?】
  【爱因斯坦·宋:冷得我都有点想吃火锅了。】
  张阅宁很直接:【那我们去吃吧。】
  初阳平静地露出一个笑容。你看吧,自己只要招一招手,他就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了。
  爱是多么伟大。
  张阅宁又发过来一条:【刚好,我有个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
  【张阅宁:你是不是忘记了,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我还没送。】


第103章 慢性感染
  十二月中旬,申请材料的一审结果出来。
  不出意外的,初阳和张阅宁都在名单内。周小乙也在。
  收到面试通知的同时,张阅宁发过来一连串的租房信息。
  静态图片或是全景链接,能排成一条长龙。
  现在看房真的为时过早,但初阳还是点开了。
  研究所就在中关村,张阅宁找的房子也在那附近。
  初阳挑了一个转发回去给张阅宁。
  张阅宁立马回复:好,就这个。
  复式的,但并不狭窄,且南北通透。重点是两个卧室隔得很远。
  【爱因斯坦·宋:价格呢?】
  【张阅宁:这个不重要。】
  初阳:“……”
  那次聚会上他听邹靖远说张阅宁家有钱有势,那他家是做什么的呢?想必这么一个小房子的租金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正如初阳所想,张阅宁立即又发了图片过来,竟然是家具。
  【爱因斯坦·宋:就住一个假期,你有必要挑家具吗?】
  【张阅宁:有必要,里面的不好看。】
  【张阅宁:家具的钱我来出。】
  初阳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紧接着,又是一堆床单被褥,沙发套子,地毯,洗澡间隔帘……
  仿佛他早就选好只待事情落定之后就发过来给初阳过目。
  随便他吧。初阳敲了几个字过去:不要太花就行。
  隔了几秒,他又忍不住发语音:颜色统一一下,蓝色和灰色搭配最好。
  哦,是浅蓝色,不要太深的蓝。
  张阅宁:好。
  一分钟后,初阳打开淘宝,开始挑选起窗帘和被褥来。
  俩人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把家具选定,只待面试结果出来之后就去签合同和布置。
  方教授的这个项目是生物化学科研综合课题,研究化学物质对生物体的毒性反应,是比较重点而关键性的研究,需要长期待在实验室,下学期开学了之后课余时间也可以过去。正式开始之前学生们就得先进行论文、统计学和Python先导课的学习,那么面试过程必然隆重复杂,且项目启动时间也早,定在寒假初期——1月15号。
  面试周期为两天,分别是12月29号和30号。
  针对大学生的面试是定在30号,于是初阳和张阅宁约好面试完当天先去看房。
  然后,一起跨年。
  张阅宁挑了两部跨年影片给初阳选,初阳选了《宠爱》。
  30号,俩人抵达研究所,正式面试。
  初阳穿上了那次为舞会准备的西装,再次把刘海梳起来,显得自信而成熟。他和张阅宁分派在不同的组,只能分开进去了。
  叫到他们组号时,张阅宁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等你。”
  周小乙嫌弃地啧啧两声,催促道:“快点,宋初阳。”
  初阳其实不太理解张阅宁说的“等”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等的?一组面试过程需要多少分钟?四十多分钟。
  但是他也不想让张阅宁不开心,就点了点头,跟上周小乙的步伐。
  七个导师,初阳认识两个,一个是方同,一个是本学院的另外一个教授。初阳没上过他的课,但是对他有所耳闻。这俩人坐在一起。
  另外五个里面,有两个是欧洲人。
  初阳开始中英文介绍,然后由那两位欧洲人轮流提问。
  当然,这段时间他和张阅宁已经面对面角色扮演练习过十来回面试过程,再怎么紧张也都能凭借肌肉记忆把台词念出来。
  之后就是针对简历和相关专业的提问,甚至方同还问了初阳的梦想和未来规划。
  梦想?未来规划?
  这不就是一个科研课题吗?怎么会扯到这上面去?
  初阳想了想说:“我妈妈,她曾经也是这个研究所的研究员,她为国家科研贡献了十三年的青春时光,当然也得到了相应的实质性回馈。后来她嫁给我爸爸,但我爸的家乡是个小城市,没有这么专业的机构供她继续学习钻研。所以我的梦想就是完成我母亲为了我爸为了我而放弃的——科研梦想。尽管我现在还是个学生,并不知道科研这条道路的艰辛,但是我不会放弃。”
  鼻子泛酸,喉咙也些许干燥,初阳吞咽了一下,抬头,注视着方教授:“我的未来规划很简单,就只是一心一意、脚踏实地地沿着生命科学这条道路走。学习,集训,考研,申博,然后像我母亲那样,不会去想一定要站在哪个顶峰,一定要做出什么伟大的贡献,而是把自己热爱的事情做到极尽。”
  他顿了顿,继而认真笃定地说:“走到哪儿都无所谓,只要不回头。”
  七个导师面色喜悦,眼神里也释着赞许,甚至有两个女导师相互点头致意后,亲切地问初阳:“你说你母亲曾经是这个研究所的研究员,那么是否方便透露你母亲的名字呢?”
  “陈尹。”
  “她离开了研究所之后,现在在做什么呢?”其中一个女导师温柔地问。
  “她去世了。”
  除了方教授,其他导师的脸都瞬间凝重了起来。
  初阳忽然意识到不对,他不应该在面试场所说妈妈的。
  完了。
  这也是考察的一环吗?
  坐在旁边等待着的三个学生,其中一个还是他室友周小乙,他们……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在以公济私?觉得我要用妈妈的身份走后门?
  “好,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方教授说,“你有没有偶像?”
  偶像?这又什么鬼问题?
  “可以和我们谈一谈吗?”方教授补充,“或者说,人生榜样。”
  这次初阳不敢再说父亲。他随便扯了一个,然后就被叫到旁边去等待。
  煎熬的四十分钟过去,初阳出去的时候脸上都是汗水。
  张阅宁迅速来到他面前,问:“怎么样?”
  “很好。”初阳不想让张阅宁担忧,走到旁边休息区后,他又补充,“专业方面的问答很顺利,但是我犯了一个错。”
  他还是忍不住。
  相比较知道真实情况的焦灼忐忑,万一到时候面试失败的那个结果更让张阅宁伤心呢?届时就不是伤心,而是失望了。他们准备了房子、家具,临门一脚就要住进去,千万不能因为他的一个失误而溃于蚁穴。
  “先喝水。”张阅宁递给他一瓶已经拧开瓶盖的矿泉水。
  初阳接过,喝下之后神智清醒一些了,说:“我当着其他几个学生的面说了我妈的身份。”
  张阅宁微微一愣,而后安慰道:“这个应该没关系,你妈妈又没在研究所了。”
  初阳面目沉重:“但是方教授和我妈是朋友,而且大家也知道方教授在我们学校。”
  这就很难推测了。
  张阅宁接回初阳手中的瓶子,盖上后再次安慰:“那他们又不知道你妈妈和方教授的关系。”
  好像的确是不知道的。
  “不用担心,进不了的话就算了,下学期再来也一样。”
  “好。”
  又四十分钟过去,轮到张阅宁。初阳解开领带,站在窗边吹风。他又想抽烟了。
  平常当着张阅宁的面也抽,好在张阅宁并不反感,甚至有时候也会抽几根,然后他们就会一起讨论抽烟如何伤害人类,又是如何带给人类愉悦和宁静。
  初阳知道这是一种慢性毒药,但仍然依赖它。
  如果面试成功了,他会和张阅宁一起研究化学物质对生物体的毒性反应,那他们会研究尼古丁如何激活乙酰胆碱受体吗?
  张阅宁会和他一起做很多事,从来不会阻止他,从来不会说那样不好。他想做,那么张阅宁就陪他。他想要,那么张阅宁就给他。
  那天之后他们也有过几回放肆,时间更久,做得更大胆,但仍然是张阅宁给他。他胆小如鼠,只会缩在张阅宁怀里索要。但谁让张阅宁爱他呢?
  爱还是如此伟大。
  有时候初阳会觉得自己就是乙酰胆碱受体,而张阅宁是尼古丁。他把尼古丁吸入肺部,尼古丁便活跃地与他结合在一起,从而促进他全身的血液循环,激活他的神经细胞,分泌他的多巴胺,让他的身体获得能量感……张阅宁让他的身体获得能量感。
  其实这么形容也不太准确,张阅宁给他的只有安抚,真正的能量还没有到来,但他却已经开始依赖了。
  他在依赖一种毒物,他甘愿受他的感染。
  而半个月后,一种传染性肺炎于武汉爆发,人类进化史上出现了第七种可以感染人的冠状病毒,它侵蚀人类肺部,形成血栓,令支气管阻塞,气道不通,患者缺氧……
  它让人类的情绪焦虑,紧张,发疯,麻木,最后归于平静,而后死亡。
  2月11日,WTO将这由新型冠状病毒引起的肺炎命名为COVID-19.
  世界上几十万人为此丧命。
  当时的初阳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会因为这场新冠肺炎疫情爆发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当时的他仍然只是担忧自己的小失误会不会让他丧失这次科研学习的机会,会不会让张阅宁伤心难过自己没法儿陪他一起过寒假。
  当时的他仍然会很快就会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情,面试完的第二天便能兴高采烈地和张阅宁一起去电影院里看《宠爱》,一起在三里屯的人堆里迎接2020年的到来。
  但谁也没料到,他们全心热情迎接而来的2020年,会成为他们人生最灾难的一年。


第104章 第一场雪
  1月6号的晚上,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面试结果出来。
  周小乙第一个收到短信息,通知他很遗憾他没能入选此次科研项目集训。他把手机摔到桌子上,没说一句话,只是愤愤地拿起一本书遮在了脸上。
  初阳把兜里的手机摸出来,捧着等了一分钟,张阅宁的信息就弹出来了。
  【张阅宁:收到消息了吗?】
  【爱因斯坦·宋:没有。】
  他的心跳快得不行,难道是考前综合紧张症又发作了?可这就是一个科研项目。
  【张阅宁:那再等等。】
  过了四分钟,终于等来官方短信息,看到恭喜两个字初阳就立马切到微信里告诉张阅宁过了。
  张阅宁回复他:我也进了。
  “诶,看你捧着手机半天了,也没过吗?”顾召忍不住问道。
  “啊,过了。”初阳摇了摇头,看着顾召。
  周小乙将脸上的书拿下来,嗤之以鼻:“恭喜啊!”
  初阳:“……”
  他默默又把头转回去,盯着微信聊天界面。他和张阅宁都进了,然后呢?要不要做点什么庆祝一下?
  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初阳一看,是方晴好的微信电话。
  “靠!”他从椅子里弹起来,匆匆跑出宿舍。
  他当然不敢当着周小乙的面接方晴好的电话。
  走廊上的声控灯亮了,初阳放轻脚步,也尽量控制嗓音:“喂,学姐。”
  “诶,恭喜你呀,学弟。”
  “谢谢学姐。”
  “嗯……我爸他有事儿跟你说,我把电话给他啊!”
  几秒后,对面方同的声音传过来。
  此时初阳已经走到中庭,他注视着小窗口外面的天空。
  蓝色的夜幕之下,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像是撕碎的羽毛。
  “小阳啊!”
  “方教授。”
  “叫什么教授,这个时候可以叫伯伯了呀。”
  “……”
  “进了项目组了,开不开心?”
  “开心,教授,您没徇私吧?”
  电话那边静了两秒,初阳的心也死寂了一般。
  终于,方同笑了笑:“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你伯伯?”
  初阳的心仍紧紧揪着,即使那些老师没有因为妈妈的身份而偏私,那么那些和他同一组进去的同学呢?他们会怎么想?要是被传出了不好的谣言,方教授的名誉损失由谁来承担?
  “小阳,你是不是……不想和伯伯来往啊?”
  “没有。”
  “那你是担心那天说的话被人诟病吗?我跟你说,最后面那两个问题其实压根不算在面试题目里面的,就是我们都确定这个学生可以通过也符合标准了之后才补充的,你是你们组的第一个你可能不知道,如果没在标准内我们根本不会问和专业不相关的问题,这毕竟只是个集训项目,又不是考研和找工作。”
  对啊,只是一个集训项目。
  “教授,我只是……”
  “好了不要多想了,有伯伯在,怎么可能让别人说你的坏话?”方同语重心长,“这个集训你知道有多少人报名吗四百三十六个,那隔壁北大的,还有其他全国各地的优秀学子都来,你可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将才啊,你要挺起胸膛来做人,我们光明磊落,我们靠自己的实绩做事。”
  “那您找我是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的,是不是快到你妈妈的忌日了?”
  初阳点了点头。
  等对方又再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时他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
  “之前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回去看她的,可能你们不知道。”
  你们?
  是我和爸爸吗?
  “但是今年恐怕没机会回去了。”
  “我知道的,您要准备项目。”
  “你什么时候来伯伯家坐一会儿好不好?”
  “我……”
  去了之后能做什么?
  况且,自己实在不知道妈妈和他到底多熟,爸爸知道他吗?
  初阳试探道:“教授,您和我爸也是朋友吗?”
  “啊……”方同语塞,“这个,”
  “行,我明白了。”
  “小阳记得来伯伯家玩啊,我让晴好带你来。”
  挂掉电话,初阳缓了半分钟,而后他转身,整个人直接僵住。
  周小乙又站在他身后。
  声控灯已经熄灭,初阳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不知道他什么情绪。
  但是他能感应到——不太好。
  他试着朝他走了两步,唤道:“小乙?”
  “原来你和方教授是亲戚啊?”周小乙说。
  “不是。”
  “哦~”
  “你怎么在这儿?”初阳冷静下来。
  “看到你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以为出啥事儿了,来看看。”
  所以就听到他和方教授私联了吗?
  这不能说明什么。而且方教授已经明确说了他进项目组是七个导师一起评判的结果,他希望周小乙不要误会。
  “我没事儿,我要回去了。”初阳说着就走,然而周小乙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初阳偏眸注视他,“你干什么?”
  “你是同性恋,所以不会对方晴好动心思的,对吧?”
  “周小乙!”初阳简直难以置信,“你竟然不相信我?”
  “呵~”周小乙短促地笑了一声,尖锐到声控灯都又亮起来。
  于此,初阳便能看清楚从他眼底渗出来的寒意至极的轻蔑。
  周小乙继续冷声道:“现在的同性恋不是男女通吃么?”
  “你想和我打架吗?”初阳觉得自己冷静至极,如果周小乙再说一句诋毁他的话,他一定能把他摔到墙上去。
  周小乙松了手,但语气带着挑衅:“我不会打架,也不会男女通吃,更不会……啊啊啊啊!”
  初阳揪住周小乙衣领,迫着周小乙仰视他。
  “你以为你是谁?!以后我要是听到学校有什么谣言,我只认为是你传出去的,到时候我不会放过你!”
  *
  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白茫。初阳回到内屋穿上外套,又围上围巾,然后给张阅宁发消息:我们见一面。
  五分钟后,他在楼下等到张阅宁。
  楼下的平台空间被布置成了公共琴房,里面摆着一架钢琴,平常会有些学生过来弹曲子。
  今天没有,大概是天太冷了。初阳看到张阅宁的鼻子又被吹红了,他上前一步,一圈一圈地将围巾取下来。
  “怎么突然叫我下来?”张阅宁乖乖倾身配合。
  初阳把围巾又一圈一圈地替他围上去道:“跨年的时候应该给你送个礼物的,我从来没送过你东西。”
  “今天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把围巾围好,初阳抬眸看他,迅速一眼就又偏开了。
  张阅宁轻笑一声,越过初阳的肩膀看向外面的茫茫大雪说:“我很喜欢下雪天。”
  “为什么?”
  “和你很像。”
  初阳:“……”
  他短暂地无语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像了?”
  张阅宁却摇了摇头不应这个问题,转而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去布置新房子?”
  初阳转移话题道:“要去外面散步吗?”
  “好啊。”
  两人沿着至善路走,路上的情侣们手挽着手相互依偎。大学里不像高中了,像初雪这样令人欣喜的日子,他们也都只是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不打雪仗。
  “张阅宁。”
  “嗯?”张阅宁站定,低眸注视初阳。
  初阳鼓起勇气看他,可能因为出来得匆忙,他没戴眼镜,初阳又能真切地看到他的眼睛了,清亮得像一颗水晶珠子。
  路灯斜射下来,刚好将他的脸颊轮廓勾勒得立体而精致。
  初阳开始回忆这段时间以来,他这样认真地注视这张脸多少次。
  张阅宁亲他的时候,他注视他的喜悦;张阅宁替他抚慰的时候,他注视他的茫然;张阅宁与他面对面侧躺着聊天的时候,他注视他的慵懒。或者只是现在自己又要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而他感应到不安的时候,他注视他的紧张。
  张阅宁在紧张。
  初阳心脏重重一跳。他意识到不知道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他和张阅宁之间的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好像都在昭示他们就是爱情的关系。
  但又不是那么坦然的爱情关系。
  因为他还没说他们可以谈恋爱。
  因为原来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的模糊暧昧会让人误会让人看不起。
  也因为在这个时刻,他仍然想念明来。
  想到自己把自尊心捧到明来面前,明来却丢给他一句简单至极的话:“你滚吧。”
  然后他就滚来和一个人拉扯不清。
  这太难看了。
  也许不是背叛,而是背德。
  他的自由意志为得不到的沦陷,生理反应却为抓得住的痴迷。
  他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原来疯掉之前,是如雪一般的温柔和宁静。
  他从未如此宁静过。
  宁静地对张阅宁说:“我们谈恋爱吧。”
  张阅宁一下愣住。
  初阳缓慢地露出笑容:“2020年1月6号,北京,国华至善路,初雪,这些都是我们在一起这个时刻的见证。”
  张阅宁半张着嘴,似是要说些什么,可这个天大的令人惊颤的消息让他发不出一个音节。
  面前的人一脸诚挚而淡定,令他几乎判断不出此刻的真假。
  现在这个雾雪茫茫的夜晚是真的吗?
  这句话是真的吗?
  好像不应该在这么随便的一刻发生,但它确实发生了。它没有仪式感,只是突然地就这么发生,令人反应不及。像十四岁那年,稚嫩又倔强的宋初阳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从见到宋初阳的第一眼至五年后的这个雪天,多少个日子?
  1816天。
  无限漫长的分分秒秒里,擅于在每件事真正到来之前做好完美准备的他,面对这个突如其来时无措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要往哪里放。
  他只能祈求似的,低声说:“你吻我一下,可以吗?”
  他是真的,真的第一次这么渴望证实初阳给予他甜头时刻的真实性。
  初阳笑如明月,对他说:“好啊!”
  然后初阳的双手勾上他的脖子,认真而又胆怯地吻他。
  直到这个吻令他的身体发热,他才肯定原来这就是真的。
  他得到了自己盼望了1816天的甜头。
  来自于这个性格纯白如雪的男生——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挪不开眼的男生。
  喜欢了他五年,等他的回应等待了四年。
  现在,就是这一刻,他等到了,于是他那汹涌的爱意便再也阻拦不住地爆发出来。
  他捧住初阳的脸,哑而哆嗦地恳求:“我们去外面好不好?”
  “张阅宁。”初阳有些招架不住,“我,我还不会。”
  “我教你。”
  初阳心想,你大概也不会吧?
  张阅宁将额头抵上初阳额头,拇指轻轻抚摸他的眼尾,那里悬着一层热烈的泪。张阅宁这么一碰,它便顺着初阳的脸落下去。
  他虔诚而渴求地吻掉那一滴泪,对初阳说:“我等太久了,宋初阳。”
  然而相互抚慰这么久以来,初阳第一次说出了拒绝:“再等等,张阅宁,你给我点时间。”
  “好!”
  “这么爽快?”
  “你说什么都是好。”
  初阳忍不住笑出声,问:“想不想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初阳凑到张阅宁耳边,轻声说:“信息大楼的天台。”
  那是他打电话给明来那天发现的一个宝藏秘密基地。
  他在那儿看完了一整场日落,见证了那缕青烟消散在风中。
  只要鼓起勇气去尝试,又怎么会是飘忽不定而捉摸不透的呢?
  他念念不舍地准备离开时,一阵风将通往天台的那道小门刮开了。
  上面宽广得能看尽整个世界。
  这一次是他牵着张阅宁,蹬蹬蹬地爬上高楼。推开门的那一刻,冰冷刺骨的寒风和鹅毛大雪向他们侵袭而来。
  张阅宁脖子上的围巾被吹得簌簌往后飞,但是不用在意,心头的热血终于洒向他的爱情,他便从此不惧寒冷。
  “张阅宁!”初阳转身,高声说,“我欠你一样东西。”
  “什么?”张阅宁脸颊微红,但眉眼似是月亮那般,轻扬而明亮。
  “我欠你一支舞。”
  初阳双眸微抬,一手搭在张阅宁的肩,一手勾着张阅宁的腰。
  “还记得吗?新生舞会的时候你邀请我,但我跑了。”初阳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现在我还给你。”
  张阅宁说:“好!”


第105章 完美复制
  在大雪中放肆的后果就是,张阅宁又感冒了。
  说话都带上一股浓重鼻音。
  “张阅宁,”初阳逗趣道,“你怎么这么弱啊?”
  张阅宁瞬间打了个喷嚏。
  初阳就不忍心说他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体寒还容易感冒吗?”张阅宁一本正经。
  “为什么?”
  “当年高二那会儿坐第一排吹寒风吹的。”
  是哦。当时他和明来谈恋爱,张阅宁为了给他们腾空间,考了第一名还要选择那样一个受虐位置。
  初阳觉得他不是受寒体质,而是有受虐倾向。
  好像只要他受虐了,自己就会巴巴地凑上去照顾他。
  但……的确是这样。
  他冷了,自己就控制不住地把围巾给他戴,似乎只要有自己的体温在,他也能很快暖和起来。
  他发烧了,自己就缩在宿舍里那逼仄的小床上替他擦酒精降温。
  他从没对明来这样做过,不是他不想,是他们没有机会。
  “宋初阳!”
  “啊?”
  张阅宁注视着他,面色深沉。
  他不开心了,初阳能看出来。难道他看出来我在想什么了?
  “啊,那个,张阅宁,你还在跑步吗?”
  “嗯,在跑。”
  “其实我觉得你身材很好,不用……”
  “嗯?”
  “就是,最近武汉不是出现了一批肺炎患者吗?我们老师说有很大的可能性会人传人感染,你看你天天这么出去跑,很危险。”
  “哦~”张阅宁道,“这是来自男朋友的关心吗?”
  初阳避开他的眼神,胡乱说:“反正你注意一点,天天感冒是怎么回事儿?!”
  “好,那就不跑了。”张阅宁笑道。
  初阳点了点头,想到宋先凌。
  又一周过去了,爸爸并没有发消息给他,初阳倒是要亲自打电话问问他都在干嘛。
  “嘟——”
  “嘟——”
  电话响了两声后,宋先凌接了。
  张阅宁走到初阳身边,初阳飞速看了他一眼后才道:“爸。”
  “嗯。”
  “那个……就是,您认识方同吗?”
  “……”
  静了整整有十秒钟,宋先凌才沉沉开口:“不认识。”
  “哦。”初阳心跳得飞快,“那个,21号,你要回来吗?我们一起去看妈妈。”
  又是漫长世纪般的一分钟,宋先凌的语气却温和了起来:“我来不了。”
  “可是您每年……”
  “宋初阳!”
  “啊?”
  “好好学习。”
  初阳:“……”
  “好好吃饭。”
  有毛病吗?突然这样。初阳向张阅宁撇了撇嘴。
  “然后回家。”
  “啊,当然要回家。”初阳心虚。
  “那没事儿我就挂了。”
  见初阳舒气,张阅宁忍不住问他:“这么怕你爸?”
  初阳重重点头。
  “你怎么不跟他说你进项目组的事儿?”
  “他不在意。”
  张阅宁:“……这样啊。”
  “走吧。”
  *
  12号,期末考完最后一科,初阳在门口见到方晴好。
  她穿红色毛衣,复古牛仔长裤,外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
  她个子很高,人也瘦,抱臂随意散漫地靠在对面墙上,透过拥挤人流朝他投过来一双期待的眼神。
  初阳有些恍惚。
  是因为临近妈妈的忌日而让他出现幻觉了吗?他竟然觉得方晴好有点像妈妈。当然,只是一点点。
  他对妈妈的印象不深,尤其是年轻时候的妈妈。
  初阳正要提步走过去,肩膀上突然搭过来一只手。
  周小乙问:“你要去做什么?”
  初阳一下甩开他:“别碰我!”
  周小乙笑了笑,目光一晃,瞥到隔壁教室后门的张阅宁。
  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那个人的眼神,像是要把自己刺死似的?
  不等周小乙再开口初阳就走了过去。
  他朝方晴好轻快地喊了一声:“学姐。”
  方晴好轻微点了点头,目光瞥向初阳身后的张阅宁。
  初阳疑惑地回身,看到是张阅宁后,他嘴角扬了一下。
  “怎么,你朋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方晴好笑道。
  “不了,学姐。”张阅宁淡淡道。
  初阳回身对方晴好说:“学姐,我们现在就走吧。”
  “ok!”方晴好放下手,站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张阅宁:“宋初阳!”
  “嗯?”初阳不得不又转身。
  “行李箱我帮你提过去。”
  提过去的意思就是提到他们的出租屋。家具已经全部寄到了,就等他们考完试之后就过去收拾。
  “嗯。”初阳点了点头,明明之前已经说好了的,非要在学姐面前又说一次,初阳搞不懂他什么意思。
  方晴好道:“那走吧。”
  张阅宁又道:“宋初阳!”
  初阳直接想给他扔拳头了,但碍于外人在,还是对他客客气气的:“您还有什么事呢?”
  “我等你!”
  初阳:“……”
  他感觉脸瞬间烧起来,觉得张阅宁真不要脸。
  方晴好露出笑容,咳嗽了一声道:“可以走了吧?”
  张阅宁目光转向方晴好,随即他眉毛一皱,又看向初阳。
  初阳道:“那我们走了啊。”
  “看什么呢?”方晴好问。
  “没什么。”张阅宁说。
  走出校门,初阳看到一辆黑色宝马。
  “学姐。”初阳道,“这你爸的车?”
  “嗯,刘伯带我们过去。”
  “哦。”
  初阳并不是惊讶一个研究员开宝马,这很常见,只是……只是这辆车跟宋先凌的一模一样。
  品牌、型号。
  但可能是时常保养的缘故,看起来比宋先凌的新。
  宋先凌可没时间去保养车子。
  *
  初阳不熟悉北京,也不知道方教授的家具体在哪儿。但既然他是妈妈的朋友,又还是自己的老师,自然不会骗他。
  只是没想到这个路程实在太长了,这辆宝马行驶在一条环着山林的高速公路上。
  临近高速收费站的时候初阳警惕地问了一句方晴好地址,方晴好说出高速转个弯就到,真的不远。
  说着还伸手摸摸初阳的头。
  初阳不明所以,但又不能歪开,不然显得不礼貌。于是他只能闭嘴,在心里祈祷别把他带到什么深山密林里去。
  然而近两个小时后,他真的在一个密林入口处下了车。
  这时是冬天,但此地的林木并不是枯枝败叶的样子,相反,它们的根和枝条都仍是一片深绿。只是枝上的叶子稀薄,能稍微显示出符合冬季气候的萧条,尤其现在又刮风。
  “没多远。”方晴好又说。
  初阳点点头,跟在方晴好身后踏上一条石径。
  他们沿着石径爬坡,途径一条小溪,之后来到一座栈桥。踏上栈桥之后,初阳看到前方空蒙烟雾中隐隐约约显现出一座小木屋。
  木屋构造独特,柱身是木材,四周的墙是玻璃,唯有背靠小山脊的那面是实在的砖墙。
  内屋四周都挂着白纱帘子,自吊顶垂落,由玻璃中段拉开,于此便能看清内屋的构造和布置。
  而里面很空,几乎没有家具。中间有一个圆形的低矮小舞台,四周铺着羊毛地毯,面朝栈桥那边的长形窗台下面左右两边分别搁置了两个榻榻米。
  方晴好带初阳行至门口,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
  初阳犹疑道:“学姐,这儿不是你家吧?”
  “哦,不是,我爸他让我带你来这儿。”
  初阳接过拖鞋,“那你爸呢?”
  “在里面。”
  初阳听不懂她的在里面是哪里,只好换了鞋跟她进屋。
  进去之后能看完全整个屋子的布局,类似于复式,但又不像复式那样逼仄拥挤。
  宽广的一层空间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木梯,直通二楼。二楼只由一侧栏杆围着,没有私密性,且比一层的窄小一半。
  初阳微微惊讶这个木屋的顶部竟然是和自己卧室一样的斜角吊顶,还有个宽广的天窗。
  此时天窗开着,而下面坐着方同,他穿一身休闲服,坐在榻榻米上,正在煮汤。
  桌子的右边摆放着屏风,屏风后面是障子门。
  “来了呀,小阳。”方同放下勺子,站起身来,俯视两个孩子。
  初阳仰着头,并没有回答他。
  “上去吧,我爸给你煮了东西吃。”方晴好说。
  初阳点头。
  他来到方同身边,方同一掌拍在他肩膀上,捏了捏道:“来,坐下吧,小阳。”
  初阳盘腿坐下,注视着桌子上的汤。
  猪肉骨头熬制的土豆汤,土豆煮软了烂在骨头里,然后再放盐放姜。
  他感冒的时候妈妈给他煮过,他很喜欢喝。
  方同也知道怎么煮?
  他和妈妈不是只是朋友吗?怎么知道不会做饭的妈妈却很擅长的猪骨土豆汤?
  方同盛了一碗,推到初阳面前道:“来,饿了吧,先喝这个暖暖胃。”
  初阳注视着面前的白瓷碗,并没有应他。
  另外一边,方晴好杵在栏杆上百无聊赖道:“爸,人我给你带到了,我可不可以出去玩了?”
  “去吧去吧。”方同甩甩手。
  “那弟弟我走了啊。”方晴好开心道。
  初阳对她点了点头。
  终于,初阳看向方同问:“教授,您叫我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儿吗?”
  “哎,没事儿就不能叫你来了呀?我之前可是看过你很多照片视频的,四舍五入我也是看着你长大……”
  “什么照片视频?”初阳打断他。
  “你妈妈拍的呀,我们这儿好多她拍的东西。”
  初阳激动道:“在哪儿?”
  “哎,先喝点汤伯伯再带你去看,好不好?”
  “教授,”初阳语气温软,有些撒娇的意味,“我要回学校收拾行李,现在快八点了。”
  “哦……”方同搭在桌面上的双手蜷起,略微点了点头,“那我们先去看吧。”
  初阳跟着他起身,绕过屏风,来到门前。
  不知道为什么,初阳的心紧紧地揪着。
  方同拉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呼吸一滞。
  眼前所见的,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爸爸为妈妈布置而成的工作室的样子。
  正面置着一面柜子,里面放着妈妈世界各地淘来的宝贝。下方是一张低矮的木床,雪白床单塌到地上,柔软地舒展开,像起伏波动的白色海浪。
  大概是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经常偷偷跑上去睡觉。
  其实也就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房间,但却令初阳震惊到骨骼颤栗。
  “小阳啊,”方同的手又搭上来。
  初阳却条件反射地歪开,他瞪圆了眼睛质问方同:“这儿怎么会有我妈的东西?”
  “啊,”方同面露委屈,“这不算是你妈妈的东西。”
  那算什么?
  每一个相机,每一个奇异的手工作品,每一本她提供摄影插图的博物志书籍,每一个她参与的科研实验的表彰证明……
  初阳忽然感觉到一种——幽深至极的恐惧。
  仿佛那层恐惧是从他最深最深的自己都从未抵达过的内心世界涌出来的。
  那么突然,令人无法接受,令人无法去想象。
  “小阳,这个是……”
  “我不听!”
  初阳转身就跑,脚下速度飞快,脑子也在迅速不停地转。
  方同说是去他家里玩,可这里明显不是一个家的样子,仿佛只是一个,一个什么?
  悼念馆吗?
  所以方同为什么每年妈妈的忌日他都会回去,但自己却从不知道他的存在,爸爸也不认识他,而他却在这里建了一座这样的木屋?
  还完整地复制了爸爸为妈妈布置的工作室……
  妈妈到达的每一个地方的象征,所做的每一份贡献,所获的每一份荣誉,他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他也会像爸爸那样每个夜晚对着那面柜子沉思想念吗?
  他到底和妈妈是什么关系?!
  无论方同和妈妈是什么关系,他都不想知道,不该知道。
  他无法接受妈妈和另外一个男人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亲密关系。
  所以他才要跑。
  他跑下楼梯,身后传来方同焦急的呼喊声,但他不管不顾,他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一刻也不想。


第106章 完美复制
  在大雪中放肆的后果就是,张阅宁又感冒了。
  说话都带上一股浓重鼻音。
  “张阅宁,”初阳逗趣道,“你怎么这么弱啊?”
  张阅宁瞬间打了个喷嚏。
  初阳就不忍心说他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体寒还容易感冒吗?”张阅宁一本正经。
  “为什么?”
  “当年高二那会儿坐第一排吹寒风吹的。”
  是哦。当时他和明来谈恋爱,张阅宁为了给他们腾空间,考了第一名还要选择那样一个受虐位置。
  初阳觉得他不是受寒体质,而是有受虐倾向。
  好像只要他受虐了,自己就会巴巴地凑上去照顾他。
  但……的确是这样。
  他冷了,自己就控制不住地把围巾给他戴,似乎只要有自己的体温在,他也能很快暖和起来。
  他发烧了,自己就缩在宿舍里那逼仄的小床上替他擦酒精降温。
  他从没对明来这样做过,不是他不想,是他们没有机会。
  “宋初阳!”
  “啊?”
  张阅宁注视着他,面色深沉。
  他不开心了,初阳能看出来。难道他看出来我在想什么了?
  “啊,那个,张阅宁,你还在跑步吗?”
  “嗯,在跑。”
  “其实我觉得你身材很好,不用……”
  “嗯?”
  “就是,最近武汉不是出现了一批肺炎患者吗?我们老师说有很大的可能性会人传人感染,你看你天天这么出去跑,很危险。”
  “哦~”张阅宁道,“这是来自男朋友的关心吗?”
  初阳避开他的眼神,胡乱说:“反正你注意一点,天天感冒是怎么回事儿?!”
  “好,那就不跑了。”张阅宁笑道。
  初阳点了点头,想到宋先凌。
  又一周过去了,爸爸并没有发消息给他,初阳倒是要亲自打电话问问他都在干嘛。
  “嘟——”
  “嘟——”
  响了两声后,宋先凌接了。
  张阅宁走到初阳身边,初阳飞速看了他一眼后才道:“爸。”
  “嗯。”
  “那个……就是,您认识方同吗?”
  “……”
  静了整整有十秒钟,宋先凌才沉沉开口:“不认识。”
  “哦。”初阳心跳得飞快,“那个,21号,你要回来吗?我们一起去看妈妈。”
  又是漫长世纪般的一分钟,宋先凌的语气却温和了起来:“我来不了。”
  “可是您每年……”
  “宋初阳!”
  “啊?”
  “好好学习。”
  初阳:“……”
  “好好吃饭。”
  有毛病吗?突然这样。初阳向张阅宁撇了撇嘴。
  “然后回家。”
  “啊,当然要回家。”初阳心虚。
  “那没事儿我就挂了。”
  见初阳舒气,张阅宁忍不住问他:“这么怕你爸?”
  初阳重重点头。
  “你怎么不跟他说你进项目组的事儿。”
  “他不在意。”
  张阅宁:“……这样啊。”
  “走吧。”
  *
  12号,期末考完最后一科,初阳在门口见到方晴好。
  她穿红色毛衣,复古牛仔长裤,外套一件黑色呢子大衣。
  她个子很高,人也瘦,抱臂随意散漫地靠在对面墙上,透过拥挤人流朝他投过来一双期待的眼神。
  初阳有些恍惚。
  是因为临近妈妈的忌日而让他出现幻觉了吗?他竟然觉得方晴好有点像妈妈。当然,只是一点点。
  他对妈妈的印象不深。尤其是年轻时候的妈妈。
  初阳正要提步走过去,肩膀上突然搭过来一只手。
  周小乙问:“你要去做什么?”
  初阳一下甩开他:“别碰我!”
  周小乙笑了笑,目光一晃,瞥到了隔壁教室后门的张阅宁。
  他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怎么那个人的眼神,像是要把自己刺死似的?
  不等周小乙再开口初阳就走了过去。
  他朝方晴好轻快地喊了一声:“学姐。”
  方晴好轻微点了点头,目光瞥向初阳身后的张阅宁。
  初阳疑惑地回身,看到张阅宁后嘴角扬了一下。
  “怎么,你朋友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方晴好笑道。
  “不了,学姐。”张阅宁淡淡道。
  初阳回身对方晴好说:“学姐,我们现在就走吧。”
  “ok!”方晴好放下手,站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张阅宁:“宋初阳!”
  “嗯?”初阳不得不又转身。
  “行李箱我帮你提过去。”
  提过去的意思就是提到他们的出租屋。家具已经全部寄到了,就等他们考完试之后过去收拾。
  “嗯。”初阳点了点头,明明之前已经说好了的,非要在学姐面前又说一次,初阳搞不懂他什么意思。
  方晴好道:“那走吧。”
  张阅宁又道:“宋初阳!”
  初阳直接想给他扔拳头了,但碍于外人在,还是对他客客气气的:“您还有什么事呢?”
  “我等你!”
  初阳:“……”
  他感觉脸瞬间烧起来,原来是这意思?这个张阅宁,真不要脸。
  方晴好露出笑容,咳嗽了一声道:“可以走了吧?”
  张阅宁脸色毫无变化,目光转向方晴好,随即他眉毛一皱,又看向初阳。
  初阳道:“那我们走了啊。”
  “看什么呢?”方晴好问。
  “没什么。”张阅宁说。
  走出校门,初阳看到一辆黑色宝马。
  “学姐。”初阳道,“这你爸的车?”
  “嗯,刘伯伯带我们过去。”
  “哦。”
  初阳并不是惊讶一个研究员开宝马,这很常见,只是……只是这辆车跟宋先凌的一模一样。
  品牌、型号。
  但可能是时常保养的缘故,看起来比宋先凌的新。
  宋先凌可没时间去保养车子。
  初阳不熟悉北京,也不知道方伯伯的家具体在哪儿。但既然伯伯是妈妈的朋友,又还是自己的老师,自然不会骗他。
  只是没想到这个路程实在太长了,这辆宝马行驶在一条环着山林的高速公路上。
  临近高速收费站的时候初阳警惕地问了一句方晴好地址,方晴好说出高速转个弯就到,真的不远。
  说着还伸手摸摸初阳的头。
  初阳不明所以,但又不能歪开,不然显得不礼貌。于是他只能闭嘴,在心里祈祷别把他带到什么深山密林里去。
  然而近两个小时后,他真的在一个密林入口处下了车。
  这时是冬天,但此地的林木并不是枯枝败叶的样子,相反,它们的根和枝条都仍是一片深绿。只是枝上的叶子稀薄,能稍微显示出符合冬季气候的萧条。
  尤其现在又刮风。
  “没多远。”方晴好又说。
  初阳点点头,然后跟在方晴好身后踏上一条石径。
  他们沿着石径爬坡,途径一条小溪,之后来到一座栈桥。踏上栈桥之后,初阳看到前方空蒙烟雾中隐隐约约显现出一座小木屋。
  木屋构造很独特,柱身是木材,四周的墙是玻璃,唯有背靠小山脊的那面是实在的砖墙。
  内屋四周都挂着白纱帘子,自吊顶垂落,由玻璃中段拉开,于此便能看清内屋的构造和布置。
  而里面很空,几乎没有家具。
  中间有一个圆形的低矮小舞台,四周铺着羊毛地毯,面朝栈桥那边的长形窗台下面左右两边分别搁置了两个榻榻米。
  方晴好带初阳行至门口,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
  初阳犹疑道:“学姐,这儿不是你家吧?”
  “哦,不是,我爸他让我带你来这儿。”
  初阳接过拖鞋,“那你爸呢?”
  “在里面。”
  初阳听不懂她的在里面是哪里,只好换了鞋跟她进屋。
  进去之后能看完全整个屋子的布局,类似于复式,但又不像复式那样逼仄拥挤。
  宽广的一层空间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木梯,直通二楼。二楼只由一侧栏杆围着,没有私密性,且比一层的窄小一半。
  初阳微微惊讶这个木屋的顶部竟然是和自己卧室一样的斜角吊顶,还有个宽广的天窗。
  此时天窗开着,而下面坐着方同,他穿一身休闲服,坐在榻榻米上,正在煮汤。
  桌子的右边摆放着屏风,屏风后面是障子门。
  “来了呀,小阳。”方同放下勺子,站起身来,俯视两个孩子。
  初阳仰着头,并没有回答他。
  “上去吧,我爸给你煮了东西吃。”方晴好说。
  初阳点头。
  来到方同身边,方同一掌拍在初阳肩膀上,捏了捏道:“来,坐下吧,小阳。”
  初阳盘腿坐下,注视着桌子上的汤。
  猪肉骨头熬制的土豆汤,土豆煮软了烂在骨头里,然后再放盐放姜。
  他感冒的时候妈妈给他煮过,他很喜欢喝。
  方同也知道怎么煮?
  他和妈妈不是只是朋友吗?怎么知道不会做饭的妈妈却很擅长的猪骨土豆汤?
  方同盛了一碗,推到初阳面前道:“来,饿了吧,先喝这个暖暖胃。”
  初阳注视着面前的白瓷碗,并没有应他。
  另外一边,方晴好杵在栏杆上百无聊赖道:“爸,人我给你带到了,我可不可以出去玩了?”
  “去吧去吧。”方同甩甩手。
  “那弟弟我走了啊。”方晴好开心道。
  初阳对她点了点头。
  终于,初阳看向方同问:“伯伯,您叫我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儿吗?”
  “哎,没事儿就不能叫你来了呀?我之前可是看过你很多照片视频的,四舍五入我也是看着你长大……”
  “什么照片视频?”初阳打断他。
  “你妈妈拍的呀,我们这儿好多她拍的东西。”
  初阳激动道:“在哪儿?”
  “哎,先喝点汤伯伯再带你去看,好不好?”
  “伯伯,”初阳语气温软,有些撒娇的意味,“我要回学校收拾行李,现在快八点了。”
  “哦……”方同搭在桌面上的双手蜷起,略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站起来说,“那我们先去看吧。”
  初阳跟着他起身,绕过屏风,来到门前。
  不知道为什么,初阳的心紧紧地揪着。
  方同拉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呼吸一滞。
  眼前所见的,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爸爸为妈妈布置而成的工作室的样子。
  正面置着一面柜子,里面放着妈妈世界各地淘来的宝贝。下方是一张低矮的木床,雪白床单塌到地上,柔软地舒展开,像起伏波动的白色海浪。
  大概是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经常偷偷跑上去睡觉。
  其实也就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房间,但却令初阳震惊到骨骼颤栗。
  “小阳啊,”方同的手又搭上来。
  初阳却条件反射地歪开,他瞪圆了眼睛质问方同:“这儿怎么会有我妈的东西?”
  “啊,”方同面露委屈,“这不算是你妈妈的东西。”
  那算什么?
  每一个相机,每一个奇异的手工作品,每一本她提供摄影插图的博物志书籍,每一个她参与的科研实验的表彰证明……
  初阳忽然感觉到一种——幽深至极的恐惧。
  仿佛那层恐惧是从他最深最深的自己都从未抵达过的内心世界涌出来的。
  那么突然,令人无法接受,令人无法去想象。
  “小阳,这个是……”
  “我不听!”
  初阳转身就跑,脚下速度飞快,脑子也在迅速不停地转。
  方同说是去他家里玩,可这里明显不是一个家的样子,仿佛只是一个,一个什么?
  悼念馆吗?
  所以方同为什么每年妈妈的忌日他都会回去,但自己却从不知道他的存在,爸爸也不认识他,而他却在这里建了一座这样的木屋?
  还完整地复制了爸爸为妈妈布置的工作室……
  妈妈到达的每一个地方的象征,所做的每一份贡献,所获的每一份荣誉,他都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他也会像爸爸那样每个夜晚对着那面柜子沉思想念吗?
  他到底和妈妈是什么关系?!
  无论方同和妈妈是什么关系,他都不想知道,不该知道。
  他无法接受妈妈和另外一个男人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亲密关系。
  所以他才要跑。
  他跑下楼梯,身后传来方同焦急的呼喊声,但他不管不顾,他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一刻也不想。


第107章 春秋大梦
  初阳沿着方晴好带他来时的路极速奔跑,一刻也没有停息。
  到达路边,那辆宝马仍停在那里,似乎也是在等他。
  还是等方晴好?
  对了,为什么没有看到方晴好,她不是刚刚出来吗?
  难道这个森林里还有另外一座木屋?
  这个地方令初阳恐惧,他不想再思索其他,只好快速拉开车门坐进去。
  司机立刻喊道:“宋小少爷。”
  “别这么叫我!”
  “哦,”司机顿了顿,“是送您去学校吗?”
  “不,我,我去中关村。”
  “好。”司机启动车子,又道,“中关村具体哪个位置呢?”
  初阳已经摸出手机,发消息给张阅宁:【发个定位给我。】
  两秒钟,定位消息弹出来,初阳把他递给司机看。
  司机笑了笑说:“好。”
  就连司机的一个笑容,都令初阳惴惴不安。
  21点27分,初阳来到出租屋门口。
  他已经平复好了心情,但却迟迟没敢摸出钥匙开门。
  他干脆靠在墙上,脑袋放空地等待着。
  刚才在楼下他想打电话给爸爸,问问他究竟认不认识方同。可他又怕爸爸给他肯定的答案,认识了,然后呢?
  然后是,他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想知道任何东西。
  于是他只能脑袋放空,令自己忘记今天晚上的一切。
  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初阳心脏一惊,缓慢地把手机掏出来。
  是张阅宁的电话。
  他掐断,然后开门。
  穿着一身睡衣的张阅宁立在他面前。
  他睡衣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微红的皮肤,身上还很香。是刚洗完澡么?
  初阳低头,眼睛避开他。
  “不进来?”
  初阳大致扫了一眼这个屋子,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他们挑了两天的那些家具。
  “想什么呢?”张阅宁干脆握住他指尖,领他往厨房那儿走。
  厨房、卫生间、客厅以及张阅宁的卧室由一个两层的阶梯相隔,厨房和卫生间在下面那一层空间,张阅宁的卧室和客厅在上层。对面便是一整面的落地窗,窗帘已经挂好,从两边敞开,城市霓光照射进来。
  初阳被张阅宁摁在餐桌椅上坐下,他茫然地看着张阅宁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热水,放到自己面前问:“你怎么了?”
  初阳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才道:“没怎么。”
  “有人追你吗?”
  初阳不应,继续打量房屋。张阅宁的床铺已经整理好了,看来他今晚只打算收拾床铺。另外一边是小客厅,沙发摆好了,但还未套沙发套。
  而他的卧室是在卫生间这边,有一个阶梯爬上去,虽然比一楼窄一点,但挨着落地窗,采光很舒服,还有一个壁柜。
  “宋初阳!”张阅宁道,“到底怎么了?”
  “你看看几点了?”
  “十点。”
  “我想回学校。”初阳说完站起来。
  “你做什么?”张阅宁一下拦到他面前,面色已经很冷了,“今晚考完是可以离校的。”
  “我,我的床铺还没有理。”他胡言乱语。
  张阅宁继而松了口气说:“已经收拾好了。”
  “我……”
  “是不是有坏人追你?”张阅宁兜住初阳的腰,将他往怀里带。
  初阳无奈道:“有什么坏人追我?”
  “流氓!”
  初阳:“……”
  他叹了口气:“我一个大男生他追我做什么?”
  张阅宁微微低头,嘴唇碰到初阳的耳垂,轻声道:“那可不一定。”
  初阳耳朵痒痒的,只好偏开头问:“怎么不一定了?”
  “你留个长发就漂亮得跟女孩子似的了,流氓当然会追你。”
  初阳身体一僵。
  张阅宁越靠越近。
  “张阅宁!”
  张阅宁却不理会他的推却:“今天我突然发现,你和那个漂亮学姐站在一起,竟然比她还好看。”
  “别弄了。”初阳双手推着张阅宁的胸膛。
  “不过,是不是美人都有相似特点的原因,我觉得你和她有点像。”
  “什么?”初阳眼睛睁大,难以置信地盯着张阅宁,“你说我和她像?”
  张阅宁立即改口道:“你和她当然不一样。我喜欢男生,你知道。”
  初阳一整个晚上都悬着的心这时总算安全回落至胸腔……(wb)
  张阅宁摸摸的他头说:“饿不饿?”
  “有点儿。”
  “在伯伯家没吃吗?”
  初阳摇了摇头,而后又立马点头。
  “到底吃没吃?”
  “吃了,但没饱。你呢?”
  “我在学校吃了。”
  “哦。”
  “好了,去洗澡吧,我给你炒点饭。”
  “好。”
  初阳在洗澡间里耗了半个小时,吹干头发出来时,张阅宁已经坐在椅子上等他了。
  面前是一碗……
  初阳实在不忍直视。
  偏偏张阅宁还挺自信,招招手对他说:“快来尝一下。”
  初阳咽了咽口水,很慢很慢地走到他旁边坐下,捞起勺子问:“真的要尝吗?”
  张阅宁脸色骤变。
  “啊,好好,我尝。”
  做好了下一秒就被毒死的准备,初阳迅速舀了一勺塞进嘴里。
  然而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难吃,但也没好吃到哪里去,满嘴的酱油味儿。
  “你这是放了多少酱油?”初阳难以置信。
  “一勺。”张阅宁漫不经心指了指洗碗槽。
  只见洗碗槽里搁着一只巴掌大的大锅铲。
  初阳:“……”
  行吧,看来以后还得是他下厨了。好歹他和苏青阿姨学过,勉强能炒出几样家常菜来。
  “张阅宁。”初阳凑近张阅宁,一双亮晃晃的眼睛及其真诚,“以后别下厨了好不好?”
  “那谁做饭呢?”张阅宁故作一本正经地问。
  “我来做,下课了,哦不,下班了之后我们去买菜,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尽管买,我都会。”
  张阅宁却一脸不信,逗趣道:“我看你不像会做菜的样子。”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我还会包汤圆,做饺子馅儿,然后杀鱼,煲鱼汤,反正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初阳忽然停下,避开张阅宁的目光,磕磕巴巴地说:“你,别,这么看我。”
  张阅宁说:“我要和你结婚!”
  初阳:“……”
  什么?
  ???
  我操!
  靠!
  初阳唰地一下站起来,盛怒道:“你说什么胡话?”
  张阅宁却神色自若,目光柔和:“从今天起,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和你结婚。”
  初阳:“……”
  他甚至凌乱到,好像急需一个呼吸机了。
  他不知道原来和张阅宁谈恋爱是这样的,才几天就扬言说要和自己结婚?
  做你大爷的春秋大梦去吧。
  初阳跌跌撞撞地爬上阶梯,然而不幸,他踉跄了一下,摔倒在阶梯上。
  听到哗啦一下椅子擦地的声音,他连滚带爬地跑到自己卧室去了。
  幸好,张阅宁没有追上来。
  二楼可以看到一层厨房部分的空间,初阳扒住栏杆,看着张阅宁回到餐桌前,端起那碗蛋炒饭,然后沉思。
  大概有半分钟,张阅宁才像是想不通似地念念不舍地要把它倒进垃圾桶里。
  “诶诶诶诶!”初阳又一个踉跄,匆忙往楼下跑。
  然而晚了,哗啦一下,那碗蛋炒饭全进了垃圾桶。
  初阳站在阶梯上方,注视着张阅宁。
  张阅宁又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仿佛浑不在意。
  沉默了一会儿,张阅宁主动说话:“下次会有进步的。”
  初阳走到张阅宁身边,安慰似地摸摸他的脊背,“没事儿啊,不就一碗毒药吗?我保证!下次我还是不吃!”
  瞬间,张阅宁笑了。
  “好了啊,很晚了,我们睡觉吧。”初阳说。
  张阅宁敛起笑容,神色认真地问:“睡哪儿?”
  “当然是各睡各的。”
  “哦。”
  正要走,手机响了。初阳掏出来看,表情瞬间凝固。
  是方同的电话,他直接掐掉。
  张阅宁问:“怎么不接?”
  “诈骗电话。”
  “哦。”
  “怎么一脸不开心?”初阳干脆挽住张阅宁的手臂,把他带离厨房,推着他去到他自个儿的床边。
  张阅宁的床单是深灰和沉静的蓝色,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初阳看了之后心里特别痛快,看来张阅宁真是把他的习惯和爱好吃得死透。
  而他压根不知道张阅宁喜欢什么。
  “睡了哈。”初阳说着去把落地窗拉上,害怕再看到张阅宁那一脸失落的样子,他直接双手捂住脸摸索着往自己卧室走。到达上二层的阶梯处时踢到了行李箱。
  张阅宁送给他的计时器还在里面。
  他蹲下,打开行李箱把它拿出来。
  中央的那个数字已经跳到了134。
  他怀抱着计时器回到卧室,把它放在桌子上摆好,然后躺进被窝,盯着天花板沉思了好一会儿才敢开口喊:“张阅宁。”
  对方没应。
  “晚安!”
  这是他第一次和张阅宁睡同一个房间。
  应该算一个房间吧。
  床还是张阅宁帮他理的,他觉得非常温暖。
  五分钟后,房间陷入黑暗。初阳掏出手机查看方伯伯给他发来的短信。
  “小阳,伯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吓着你了?本来说带你去家里玩的,但是听晴好说你朋友等你,晴好也要和舞社的人聚餐,所以就想着先带你来我们的小屋参观了,但我实在没想到你会是这个反应。你让伯伯心里很愧疚。不知道你明天愿不愿意先来实验室,我当面给你道个歉。”


第108章 白日觉醒
  初阳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
  顶着一头炸毛坐起来时,看到张阅宁正往自己楼上走。他又迅速躺下去,拉被子蒙住脸装睡。
  “宋初阳!”
  完了完了,张阅宁上来了。
  他听到越来越近的拖鞋扑哒扑哒的声音,接着,床上小小地凹陷了一块儿。
  被子被掀开,微微凉意渗到脸上。
  “你醒了,是吗?”
  哎,装不下去了。初阳睁开眼睛,看着张阅宁。
  张阅宁已经穿戴整齐,精神面貌也很好,额头上竟然还有细密的汗水?
  “你去跑步了?”
  “嗯。”
  “怎么又去?”初阳忽然很紧张,最近网上关于肺炎的事情讨论得纷纷扬扬的。
  “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收拾屋子怕吵到你睡觉,就随便跑了一下。”
  “哦。”初阳道,“那我明天起早一点,你别去跑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会听你的话。”
  初阳感觉心脏似被小猫爪子轻轻踩了一下。
  “该起床了。”张阅宁说。
  “不起。”
  张阅宁愣了两秒,作势要把手伸进被窝,初阳立即裹紧被子,连一丝空气都不能渗进去。
  “那我要收拾屋子,会吵到你。”张阅宁把手撤开,柔声说。
  初阳这才拉开被子,笑了笑,然后慢慢地坐起来。
  “给你买了早餐,去洗漱吧,我先收拾屋子。”张阅宁说完起身欲走,手却被初阳一把抓住。
  他回头,看到初阳一双亮晶晶又带点渴求的眼睛。
  “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凑下来。”初阳吩咐。
  张阅宁便凑下去。
  初阳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而后道:“你真好,张阅宁。”
  “你也真好,宋初阳。”
  吃完早餐后初阳便跟着张阅宁一起布置房间,两个人一起合作,收拾得很快。下午两点十分,大功完成。
  初阳站在沙发中央那块地毯上,看着张阅宁开投影仪。
  出租屋里没有电视,张阅宁说到时候怕他无聊就买投影仪来看电影。
  他倒是不怎么看电影,但张阅宁实在很期待又开心,他也就说不出拒绝的话。
  而且这个投影仪很大,看起来也很贵,少说得几千。初阳肉都疼了。
  他走过去在张阅宁旁边蹲下,问:“这次的家具总共花了多少钱?”
  张阅宁正在捣鼓一个遥控,没看他,淡淡道:“没多少。”
  “你的没多少是多少?”初阳追问。
  “怎么了?”
  “怪不好意思的,我除了交点房租其他都没出。”
  张阅宁轻笑一声,偏眸看他,眉毛挑起:“你可以做其他的。”
  “什么?”
  “比如,别一个人睡了,和我一起睡。”
  初阳:“……”
  “我们现在可是在谈恋爱。”张阅宁委屈。
  “才多久啊。”
  “如果从我们俩亲那天算起,那也很久了。”
  “你自个儿弄去吧你!”初阳霍然起身,懒得理他了。
  回到沙发上,他又盯着张阅宁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其实张阅宁虽然在跑步锻炼,但身材也不是壮硕那一类型,他的脊背很薄,无端端令人心疼。
  “张阅宁。”
  “嗯?”张阅宁闷头回应。
  “你饿不饿?”
  “饿了。”
  “那我们点外卖吧,你要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初阳便随意选了几样下单,还买了点水果。之后他去卫生间洗澡,洗好出来时外卖刚好到。
  他特意挑了最近的一家。
  而张阅宁也已经捣鼓好了他的投影仪,连上手机,正在他的网盘里选片子。
  初阳把外卖拿到客厅的小茶几上,打开,香味扑鼻而来,他又小跑去厨房拿了个碟子来装水果。
  回来时电影开始了。
  张阅宁在初阳旁边坐下,自然地捞起包装盒拆开,拿出筷子和勺子,先递给初阳。
  初阳接过,捧着外卖盒盯着电影画面里的马车问:“什么电影?”
  “白日美人。”
  “听起来很童话。”
  张阅宁却笑了笑。
  初阳懒得问他为什么笑,兀自挑起意面吃了一口。当镜头转到马车上坐着的女主角时,他就吃不下去了。
  女主角一头金发,脸白得吓人,但眼睛很大,睫毛也浓。她穿一身双排纽扣的红色秋衣套装,坐在男主角旁边,表情并不愉悦。
  这让他想到妈妈。妈妈也有类似这种款式的秋装,也是红色。
  马儿身上戴着的铃铛叮铃叮铃,极富节奏地从第一个镜头开始响起,一直持续。
  男主角说他每一天都更爱女主角,女主角说她也是,然而很快女主角便开始冷漠。男主角抱怨,女主角说对不起。
  铃铛声继续。
  初阳回头看着张阅宁说:“童话吧?”
  有马车,有城堡,有森林,还有漂亮而神秘的女主角。
  “嗯。”张阅宁点头。
  初阳回头继续看。
  男主角吩咐车夫停下,他开门下去,用几乎命令的语气让女主角下车,女主角说为什么。男主角又命令一遍,女主角仍然问为什么。
  男主角语气盛怒,开始去纠扯女主角,势必要把女主角带下车。然而女主角拼命抵抗,男主角只好愤恨地叫来车夫帮忙。
  三个男人挟持一个女人。
  女主角挣扎着道歉,说不是她的错。
  初阳的心脏被这一幕狠狠揪住,呼吸都滞在了喉咙里。
  张阅宁特意挑的片子,在影射他吗?
  他应该没做错什么吧,他也不冷漠吧?
  男主角和两个车夫用麻绳将女主角双手捆绑起来,把她吊在一棵树下。男主角说女主角贱人,然后去撕烂她的衣服,脱掉她的内衣。
  初阳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女主角说对不起,但男主角仍然没有放过她。两个车夫拿来鞭子,开始抽打女主角。
  女主角有罪吗?
  否则她为什么要挨鞭子?而她挨鞭子时发出的声音却又不像是痛的,似乎是享受。
  她和丈夫结婚一年,因为无聊和空洞去做性工作、释放欲望。
  欲望是罪吗?如果是,但又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审判它是罪。
  它可以在每天2到5时这个白日时分像场美梦一样绽放。
  电影结尾的超现实想象也像一场梦,打碎了影片开头的那一场审判。
  初阳捧着空了的外卖盒,缓缓转身。
  张阅宁在剥橘子。
  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左手包裹着小而圆的橘子,右手拇指认真不苟地缓慢地抠进去,汁水好像淌了出来,流在他的手心。
  “吃吗?”他抬眸问初阳。
  “我先收拾一下。”初阳站起身,腿稍微有点麻,但他忍着,三下五除二把茶几上的东西收好。
  他洗完手回到客厅,橘子已经被剥好,摆放在碟子里。
  初阳闷着头来到张阅宁身边,坐下,把橘子拿起来掰开,递给张阅宁一半。张阅宁接过,一口塞进了嘴里。
  他听到橘子在张阅宁嘴里爆开而汁水淌满他整个口腔的声音。
  初阳扔下橘子,愤而说:“我去睡午觉。”
  他跌跌撞撞跑到卫生间,迅速洗漱好后去到张阅宁床边。
  早上张阅宁说了如果他要为这个小家做点贡献的话,就可以和他一起睡觉。
  他对上张阅宁略微疑惑的眼睛,吞咽了一下说:“我睡这儿可以吗?”
  张阅宁愣了几秒,而后才慢慢点头。
  “你要不要……”
  他话没问完张阅宁便说:“你先睡吧。”
  “好。”
  初阳掀开张阅宁的被褥,踢掉拖鞋,然后躺上去,两只手揪住被子往上拉,盖住半张脸。他闻了闻张阅宁的被子……(wb)
  可他的目光里却是明来的脸。他不仅骚,而且贱。
  他想到小时候和明来一起捉蝴蝶,蝴蝶停栖在水边的石头上,他拢起双手盖上去。
  捉到啦!
  他兴奋地大跳起来,撑开双手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做爱就是这样,两个手掌合在一起,要捉一只美丽的蝴蝶。
  张阅宁这只蝴蝶盖在他这只蝴蝶身上,微风一吹,他们便起伏颠簸。荡漾在辽阔无边的天空之下、坚硬厚实的大地之上。
  他们是两只蝴蝶。
  他们一抵达边远的世界。
  “明来!”
  初阳也喊了出来。
  身上的蝴蝶凝固住了,他用他那饱含热泪的眼睛,第一次露出那样难以置信又怒不可遏的情绪。
  可初阳不怕。他可以受鞭刑,但他不可以不承认自己把操他的人当成是明来。
  “你叫谁?”
  “你听到了。”
  静了有五秒,张阅宁捏住初阳下巴,眼睛里又含了十几头发怒的狮子,红得吓人。
  他恶狠狠地说:“宋初阳你看清楚,操你的人是谁?”
  “明来!”
  初阳已经麻了,他感受不到疼痛。
  痛的人是张阅宁。
  但那又怎么样?谁让张阅宁爱他呢?痛一下怎么了?单恋就得承受痛的代价。
  承受了,爱就变得很伟大。
  伟大到他觉得自己可以把命给明来。
  但是他得不到明来。自己的命就像一坨狗屎,出现在他面前都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别哭!”张阅宁继续侵袭他,“看清楚我是谁?!”
  “明来!”
  “你再说一遍!”
  “明来!”
  “宋初阳!”张阅宁掐住了初阳的脖子,初阳几乎睁不开眼睛,可是他仍然看得到张阅宁那张青筋暴起和颤抖至极的脸。
  “明来……”他又笑又咳嗽,挣扎着用利爪把自己的心剖开,“你再问一万遍我的答案也是明来。”
  就是这个时刻,他看到张阅宁流下一滴眼泪。
  是世界末日到了么?
  张阅宁流眼泪了。
  作者有话说
  “……”该文有很多……部分,都在wb


第109章 我欠你的
  初阳最后累得睁不开眼睛,躺在张阅宁的臂弯里仿佛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对张阅宁说:“我想抽烟。”
  张阅宁便下床去给他找来了烟。
  在某一个听到张阅宁啜泣的时刻,他平静地把烟戳进了右手之前那个伤疤里。
  大概烫了有三秒钟,肉的声音滋啦滋啦地扩大起来时张阅宁才发现,他猛地一下把那根烟抢下来怒吼:“你他妈干嘛?”
  初阳说:“我欠你的。”
  “宋初阳!”张阅宁捏住他的下巴,“你别闹我行不行?”
  “我没闹你啊。”
  “你?!”张阅宁气得讲不出话。
  初阳看着他,觉得他的声音像糊了一层膜,不真实。
  不真实的张阅宁拉住他的那根手指,不断往上吹气。他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到那个洞燃起了红色火光的样子,盛大而狭隘地燃烧。
  吹不灭。
  又是某一个时刻,他被张阅宁抱住。
  “宋初阳!”张阅宁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别这样。”
  “我欠你的。”
  然后张阅宁放肆地哭了,他的哭声很现实,是有力量感的,像汹涌的海浪那样不断地拍在初阳耳畔。初阳搂紧他,让海浪把他们又融在一起。
  这次没有第三个人了。
  张阅宁哭了很久,哭到初阳都觉得自己化掉了张阅宁才对着茫茫夜晚下黯淡的天花板说:“你不欠我,我活该的。”
  初阳却又吊起一口气和他争执:“是我欠你的,我欠你的恐怕永远还不清了。”
  张阅宁的声音又颤又哽:“我不要你还。”
  “所以我才不敢跟你在一起,我知道我注定要这样对你,张阅宁。”
  “别说了。”
  “你恨我吧。”
  “我爱你。”
  *
  第二天初阳醒来时他身边没有人。
  天蒙蒙亮,落地窗的窗帘被拉开,外面在下雪。
  张阅宁去哪儿了?
  会和他分手么?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六天。
  他挣扎着掀开一角被褥准备下床,但下半身却几乎动不了。还是麻的。
  地上也没有任何衣物。他试着开了两下嗓子,幸好没昨天晚上哑得那么厉害了。
  第一次便做得那么凶,现在他还活着都是奇迹。
  爬不动,初阳只好认命地又躺下。
  右手中指传来隐隐疼痛,他伸出被窝,借着窗户外斜射进来的光查看。
  烫伤的水泡破了,结出一个血红色的痂。
  五分钟后,他拼命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去衣柜里翻找衣服换上。
  他又点燃一支烟,慢吞吞走到窗边,然后注视外面雾雪茫茫的早晨。可能是时间尚早,路上没有多少行人。
  烟抽到一半,他眼里出现一个人。
  穿件白色的厚绒夹克,怀里抱住一束还未修剪过的玫瑰。
  待他慢慢走近了,走到楼下,初阳便认出来那花是罗德斯。
  怀里抱花的人站在楼下,抬头朝初阳看过来。初阳拿掉烟,微微笑着和他招了招手。他没什么表情,只是跺了跺脚上的雪,然后拿出钥匙开下面的门。
  两分钟后,初阳听到钥匙锁扣响动的声音。
  张阅宁抱着花走到玄关,并没有看初阳。他扶着墙壁把鞋子换下,然后去到厨房,找出一个玻璃花瓶,将花一颗一颗地插进去。
  没有什么艺术技巧,但意外地还算美观。这期间初阳一直待在原地,靠着落地窗看他。
  “张阅宁。”
  张阅宁没应,托着腮沉思。
  “我走不动了。”初阳说。
  张阅宁像是没听到,保持原状。
  初阳把掐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然后一颤一颤地踱到厨房,在张阅宁前方坐下。
  “花很好看。”他朝张阅宁眨了眨眼睛。张阅宁直接别开了脑袋,换另外一只手托腮,注视厨房小窗外的雪。
  “张阅宁!”
  张阅宁起身,走到床边大力地把床单扯下来,然后抱着进了卫生间。
  初阳很累,他真的走不动,只能趴在桌上,仔细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
  他听到张阅宁提起了洗衣液,拧开瓶盖,倒进洗衣机里,之后便是洗衣机启动后放水的哗哗声。
  德罗斯的叶子上有小水珠,是雪化了之后留在上面的。
  初阳把右手伸到那片叶子下面,用中指碰了碰叶片顶端,那颗水珠便顺着叶脉流淌下来,渗进他的伤疤里。
  “张阅宁——”
  “张阅宁——”
  他一遍一遍地,不知疲倦地呼唤他的名字。
  他甚至有种感觉,不出一个小时张阅宁就会理他。
  也许骂他,也许只是冷冷地和他交流,或者凶狠地把他摁在餐桌上又炒一遍。
  都可以。
  他不会不理他。
  初阳挣扎着起身,去查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做早餐的食物。
  还是只有鸡蛋和米饭。
  十分钟后,他成功炒了两碗色泽可口的蛋炒,然后他去到卫生间。
  张阅宁沉默地站立在镜子前面。
  初阳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说:“要不要吃我炒的蛋炒饭?”
  眼尖地,他透过镜子看到张阅宁嘴巴动了一下。
  “吃不吃?”
  张阅宁把初阳的手拉扯开,沉默着走了出去,初阳跟在他身后。
  见张阅宁正要跨上阶梯,初阳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你要做什么?”
  “你还在生气吗?”
  “你什么时候学会不在我面前想他我才不会生气。”张阅宁看着初阳,“我可以接受你还想他,但别让我发现。”
  “我说了让你给我时间。”
  “135天了?还不够吗?!”
  初阳:“……”
  缓了两秒,初阳几乎哽咽:“我们别吵架好吗?我做什么你才肯原谅我?”
  “你自己吃吧。”
  当天晚上初阳滚回了自己床上睡觉,没和张阅宁说晚安。
  第二天他起很早,点了早餐。
  但张阅宁没吃。
  然后他们一起坐车去研究所,张阅宁还是一句话都没和他说。
  初阳想错了,原来张阅宁是真的会不理自己,但他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
  去实验室之后方同没单独和初阳交流,他带领着三个学生一边参观一边解释这次的研究课题会有变更。武汉那边寄过来部分肺炎患者的血液样本,需要他们这边合作分离毒株。他们组虽然不能直接参与这份工作,但是他们可以在毒株分离出来之后利用毒株做实验,研究它在生物体内的反应。
  初阳一直关注着张阅宁,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和方伯伯之间那层尴尬的隔阂。直到中午他们在食堂吃饭,方伯伯忽然在他对面坐下时他才反应过来。
  “小阳啊。”
  初阳立即警惕地看了看周边的同学,幸好并没有人关注他们。张阅宁没和他坐一起,自己一个人坐在离他两排餐桌的位置。现在方伯伯过来了,刚好挡住张阅宁。初阳很烦躁,语气不礼貌地问他:“您有什么事儿吗?”
  “昨天你怎么不来实验室?”
  “昨天受伤了,起不来床。”初阳直接道。
  方同立即紧张起来:“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伯伯!”初阳放下勺子,直直盯着他,“那天的事儿我不记得了,以后也不会记得,咱们就还是简单的师生关系行吗?”
  “小阳,有些事你可能不想知道,但我还是得说。”
  “您说吧。”
  “你妈妈和我是关系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然后呢?”
  “你那天去的那个木屋,是我们探险团聚会的固定地点。”
  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会有和家里一模一样的工作室?
  “你妈妈是一个特别优秀的科研人员,后来她和你爸去径州我们都特别替她惋……”
  “砰”一声,初阳把勺子摔在了餐盘上。
  食堂里的人都看过来了,初阳克制着怒气,低喝道:“我妈做什么选择都是她自己的事。”
  “小阳!”方同也激动起来,“你不能跟我这么说话,我是长辈,你得……”
  “那你三番五次地打扰我就是尊重我了?”
  方同一时哑然,神情很痛苦。
  “对不起。”初阳垂眸看着他,语气温软下来,“您大概也看出来了,我的脾气非常糟糕。”
  “伯伯理解,毕竟你妈妈和你爸都没陪在你身边,你形成这样的性格是情有可原的。所以,小阳,你愿不愿意和伯伯多亲近一些,伯伯家里就晴好这么一个孩子,你和晴好应该也能玩得来的。”
  “伯伯,我们已经很亲近了,您见过有哪个导师单独和学生坐在一起吃饭的?”
  方同咳嗽了一声,扶了扶眼镜,有些尴尬道:“的确是这样。”
  “我吃好了。”初阳端起餐盘起身。
  方同及时道:“等会儿。”
  初阳不得不重新坐下,他站起来的时候看了眼张阅宁的位置,张阅宁已经走了。
  “伯伯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初阳点头。
  “你爸对你怎么样?”
  “很好。”
  方同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继而问:“那你对他呢?”
  “您认为一个孩子会如何对待他的父亲?”初阳反问。
  方同:“这……”
  初阳继续道:“或者换句话说,您觉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亲是怎样的存在?”
  “父爱如山嘛。”
  “不,”初阳笑了笑,“在我心中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爱一个普通人,我不是爱一座大山。所以无论他对我怎样我都会从一而终的爱他。”
  说完,初阳起身离开。


第110章 爱的背面
  上完药后他们就打算睡觉,初阳先躺进被窝,等待张阅宁收拾厨房。
  五分钟后,张阅宁轻轻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初阳侧身面对他,伸手揽上他的腰。
  张阅宁忽然僵住。
  初阳揽得更近,甚至整个人贴了上来。
  他感受到初阳均匀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胸口……初阳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
  之前初阳从没和他这样接触过。
  终于,他反应过来,回抱住初阳,克制住凌乱的心跳说:“怎么了?”
  “想抱着你。”初阳闷闷的声音从他心口传上来。
  他甚至感受到了初阳平稳却有力的心跳声。
  “张阅宁。”
  “嗯?”
  “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呗。”
  他又微怔。
  “我发现,我好像其实不了解你。”
  “是吗?我觉得,我其实也不了解你。”
  两个互不了解的人莽撞地在一起了。这是爱情吗?
  初阳小时候看到的电视机里的爱情是一男一女相遇、牵手、散步、拥抱、接吻、然后结婚,生孩子,变老,死亡。虽然它有些复杂,但是是有步骤的。
  然而他和张阅宁之间是两个男生相遇,没有牵手,没有拥抱,直接开始接吻,然后做爱。
  这算什么?爱情的背面?
  那个白日的下午,他和这个赤条条的青春蓬勃的男人,颠覆那份传统而恒久的爱情理论,翻越到爱情的背面,然后再思考爱。
  他从爱的背面了解爱,从爱的背叛中接受了爱。
  “比如,你的家人。”初阳继续问。
  “我爸妈离婚了。”
  初阳忽然不敢再问下去。
  “我是十四岁那年在训练营里看见的你。”
  “嗯?”
  张阅宁吻了吻初阳的发顶,温声说:“你和你爸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们还趴在地上写每月固定的家书,也就是向父母承认自己错误、向他们保证自己开始忏悔、以后会听话并好好长大的信。”
  他笑了笑,继续说:“我没写,就趴着玩,那天太阳又大,我一抬头,就看到你了。”
  “然后呢?”
  “然后就喜欢上了。”
  “真没出息。”
  “是挺没出息的。”张阅宁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下手机,他点开微信,翻朋友圈给初阳看。
  翻到最底下,第一条朋友圈,是他偷拍的初阳挂在树上的场景。
  初阳:“……”
  原来自己那时候真爬树了?为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怎么会爬上去?
  张阅宁说:“营里面的伙伴吓唬你说要拿电棒电你,然后你就爬上去了。”
  电棒?初阳紧张道:“你,你被电过?”
  “嗯。”
  “为什么?”
  “我死性不改,他们没办法,就只能采取这种措施。”张阅宁讲得云淡风轻,仿佛电棒带来的疼痛他从没感受过。
  “什么死性?”初阳仰头注视他,“你到底为什么进去的?”
  “我说我是同性恋,家里人觉得有病,就把我送进去了。”
  初阳半张着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张阅宁继续说,“另外一个也是最直接的原因是我爸搞外遇被我发现,他怕我抖出来就把我关进去了。”
  外遇?
  初阳惊讶至极,仰眸盯着他问:“你爸他……搞外遇?”
  张阅宁很轻地“嗯”了一声。
  “男生女生?”
  “女生。”
  初阳叹了口气,又问:“他对你不好吗?”
  “反正不像你和你爸那么好就是了。”
  “我和我爸也不好,不然也不会被送进去。”
  “也是。”
  初阳搂紧张阅宁的身体,重新把头埋进他的胸怀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当你爸爸。”
  张阅宁:“……”
  “嘿嘿。”初阳幸灾乐祸。
  *
  第二天张阅宁早早就去实验室了。初阳和他一起下楼,然后去超市买了一堆吃的回来。
  他煮了一锅骨头熬的土豆汤,给张阅宁留了张字条:太冷了,给你煮点独家姜汤预防感冒,乖乖喝完。我两天之后就回来。
  十一点半,他坐上飞往径州的航班。
  时隔四个月他又回到了家乡。
  今时不同往日,每个人都戴了口罩,通道口也被隔开来,人与人之间必须间隔一米,出门进门都得做体温测量。
  好不容易排到他,保安用体温枪往他额头正中央一量,眼神忽然就慌了。再测量一次,上面显示的温度是是37.9度。
  后面的人立即就往后退去,保持着距离没敢说话。
  “你是北京哪个地方回来?”保安问。
  “海淀区中关村。”初阳说。
  “你跟我来这边。”保安招呼了另外一个工作人员过来,然后领着初阳往放置着发热隔离区标牌的通道走。
  他被领进一个蓝色小帐篷里,保安从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手里拿过水银体温计给他又测量了一下体温,仍是37.9度。
  “你是大学生回家是吗?”
  初阳点头。
  保安似有疑惑,打量着他道:“那你的行李呢?”
  “我只回来两天。”
  “那不能行。”保安身后的医护人员说,“我们径州这边是要限制外省出行人员了。”
  “什么意思?”初阳问。
  “你是外省回来的,体温超过37.3度以上了就要进行隔离,然后就不能再出外面去。武汉都要封城了,我们这些有病例的地方也要及时做好防护措施。”
  初阳疑惑半天,忐忑地问:“我们径州有病例了吗?”
  “13例。”
  13例……径州和武汉相隔两百多公里。
  “我,”初阳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道,“我在北京有工作。”
  “你不是学生吗?”保安问。
  “是一个科研项目,也是做病毒这方面研究的,我必须得回去。”
  保安却不想听他说了,冷冷道:“你在这儿等几分钟,我们派车过来接你去隔离。”
  保安说着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汇报。
  十五分钟后,这个小小的帐篷里多出了五个像他一样体温不正常的人员,然后他们被公派的车子拉到一个酒店。
  酒店人员也穿了防护服,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他们什么表情,甚至分不太清他们是男是女。
  他们领着一行人上了6楼,初阳的房间是605,处在中段。进去后,有一个没穿防护服的像是清洁工的工作人员背着洒水壶进来,给他这间屋子喷酒精消毒,递给他一袋防护东西之后让他扫码进微信群,并叮嘱他每天测体温,到固定地点去领盒饭,然后填表申报。
  半个小时后,他坐在大概只有十二平的小房间里的床上,望着窗外沉思。
  群里有人抱怨说怎么突然管控得那么严格,明明昨天晚上还没开始隔离。
  也就是说,他们径州听到武汉要封城的消息之后就立即采取了隔离措施,而他们算是第一批被隔离的人员。
  如果他昨天晚上没有改航班,那么他就不会被隔离。
  就只是晚了半天,现在他就得在这个房间里隔离七天。而他只带了一个手机和充电宝,没有换洗的衣物。
  他甚至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张阅宁,太突然了。
  明天就是妈妈的忌日,而他之后还能回北京去吗?
  连径州都有了13例,那现在武汉有多少了?这几天武汉不是没有通报吗?
  如果昨天自己没脑子一热改航班,那么现在至少他能去看望妈妈。回不回北京那就另说,至少能完成一件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呆呆地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晚上九点四十二,他迷迷糊糊地还处在睡眠中,枕头底下的手机突然“嗡嗡”振动起来,简直“天雷勾地火”,把他的心脏都吓得高高蹦起。
  是张阅宁的电话。
  “喂?”
  “我下班了。”
  “嗯。”
  “你应该到家了吧?”
  初阳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宋初阳?”
  “啊,到了。”本能驱使他这样回答,他真的不敢再让张阅宁担心。
  “那就好,嗯,我现在在打车。”
  初阳抓紧了床单,声音放得很低:“我今天早上去买了很多吃的,应该够你吃到等我回来了。”
  如果按照张阅宁一个人的食量,吃十天当然没问题。
  “我不会做饭,还是等你回来吧。”
  “也行。”
  “你的声音怎么听起来不太好?”
  “我太困了,刚才在睡觉。”
  “这样啊。”张阅宁轻笑了一声,“那你睡吧,明天我们开视频可以吗?”
  “好。”
  “我的车也到了。”
  “张阅宁!”
  “嗯?”
  “我……”
  “什么?”
  “你信我吗?”
  “什么意思?”张阅宁的声音瞬间就沉了下去,似乎是警惕初阳又说出什么令他无措的话。
  “算了,回去再说吧。”
  张阅宁沉默。
  初阳听到了司机催促,然后是张阅宁拉开车门并窸窸窣窣坐进车里的声音。司机问尾号多少,张阅宁便报了他的尾号,然后车子启动。
  “张阅宁,”初阳屏息道,“你生气了?”
  “没有。”张阅宁说,“我只是在想你要对我说什么。”
  初阳心脏传来一股异样,就像自己最最心爱的物品突然摔到地上的那一刻。
  “真不说了?”
  “我……”
  “还是需要再等一段时间?”
  大概是这样吧。
  “没关系,多久我都等得起。”
  张阅宁主动挂了电话。初阳握着发烫的手机,在黑暗中凝望外面黯淡的天空。


第111章 见信如面
  第二天早上初阳收到张阅宁的一条文字信息:我出发去上班了。
  进了实验室后他们把去学习说成是上下班,这样就有一种他们已经度过了学生阶段而成为一个社会人士开始过着普通生活的错觉。张阅宁似乎格外喜欢这样。
  初阳心想,难道他的理想只是过普通生活吗?和爱的人结婚,然后上班下班,直至死亡。
  他也试着想象了一下往后他和张阅宁生活在一起的场景,他们应该会在北京安家,因为张阅宁的父母离婚了,他的爸爸对他又不好,北京相对来说也更好找工作一些。他们大概不会领养孩子,张阅宁从没表现出他对别人的喜欢,更别说孩子。
  张阅宁可能会进一个大公司,从一个普通小职员慢慢晋升,成为主管,然后是经理,最后甚至是老板。而他呢,会每年如一日地只待在实验室里。
  这样的生活太枯燥了。
  可竟然也想象不出更有趣一点的生活来。
  九点四十,初阳填完报表,然后给宋先凌打电话。
  宋先凌没接。
  他也不是责怪他不回来看妈妈,只是想告诉他,自己因为疫情被耽搁了也看不了妈妈。
  然后借这件事讨要一个关心。
  但是接连打了三个宋先凌都没接。
  反倒是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方同的关心来了。他发的是短信息:小阳,怎么样了?有把我的悼念带给你妈妈吗?今年你买什么花给她呀?真是遗憾没能和你一起回去。明年伯伯可要跟你一起回去哦。
  初阳心想,我和你又不是父子关系,怎么能一起出现在妈妈的坟前?
  但他还是保持礼貌地回了句:带到了,谢谢教授对我妈妈的关心。
  方同隔了两分钟又发过来。
  “你一个人去的吗?”
  “现在还在那里吗?”
  初阳没理了。
  过了半个小时,他又忍不住打了宋先凌的电话,仍然是三个,仍然没有回应。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也就是说,手机还有电,可他为什么不接?
  初阳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继续打。
  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
  第二十个时,他放弃了。他颓然坐回床上沉思,然后那个清洁工准时来给房间消毒。
  隔离群里接连有人扫码进来,现在已经是57个。
  两点十分,初阳正在午觉的睡梦中,手机再次要命地振动起来,他闭着眼睛摸出手机,看到来电人之后瞬间清醒了。
  明来。
  他挂掉了。
  五分钟后,明来又打过来。初阳还是挂掉。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他怕。
  已经和他说过“你滚吧”的人现在打电话给他,是要让他再滚远点别出现在径州吗?
  电话不依不饶地打了六个,终于,对方改成发微信。
  【明来:我听慕容说你回来了。】
  所以现在是又通过慕容衾了解他的情况了吗?初阳自嘲地想,你怎么能做到不和我在一起的同时还要想方设法地去了解我的一切?
  【明来:你在哪儿?】
  【明来:我去了墓地,你没在。你也没回家。】
  【明来:所以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这些字句已经充分让初阳感受到明来的着急了。明来越是着急他越是爽快,就像烟头烫手指,玫瑰花的刺刺手心。
  【明来:宋初阳,你给我个消息。】
  初阳哼笑了一声,行啊。然后他愤愤打字过去:我在酒店隔离,你能来带我走吗?
  等了大概有五分钟,明来都没有回。
  你看吧,他不能。
  在这种客观困难环境里,没有任何人能帮他。
  但是第六分钟时,明来的微信弹出来:【你需要什么?我找人给你送进去。】
  【爱因斯坦·宋:换洗衣物。】
  【明来:还有呢?】
  【爱因斯坦·宋:去给我妈上柱香,解释说我不是故意不去看她的。】
  【明来:好。】
  晚上六点半,初阳出去领盒饭,然后被叫到大厅领了明来找人给他送来的衣物,消完毒提回房间时,张阅宁的微信弹出来:我今天下早班。
  【张阅宁:你定几点的飞机回来?】
  初阳没回。
  张阅宁又继续发,初阳也还是没回。
  是不是爸爸也和他一样,遇到不能诉诸的困难了才不接电话的?如果是这样,他能理解爸爸了。
  晚上十点,他还是忍不住回复了张阅宁:可能要晚几天。
  【张阅宁:为什么?】
  【初阳:被隔离了。】
  瞬间,微信视频打进来。初阳点开,一脸愁苦地说:“真的是隔离了,我没骗你。”
  张阅宁还在路上,狂风呼呼作响。
  视频卡了几秒他才顺利开口说话:“隔离几天?”
  “七天。”
  “那你没法儿去看你妈妈了?”
  “嗯。”初阳点头。
  “没事,晚几天看也一样。”
  初阳还是点头。
  张阅宁盯了他几秒,忽然说:“我很想你。”
  “张阅宁。”初阳无奈,“这才两天。”
  “两天也想。”
  “那你可要遭罪了,我大概要七八天才能回来,而且也不能保证顺利。”
  “那我回去。”
  “不行!”初阳呵斥,“你来干什么?”
  “那我只能在这里干等着吗?”
  “那你回来又能做什么?”
  “我能照顾你。”
  “得了吧。”初阳气笑了,“你连饭都不会做。”
  张阅宁语气严肃起来:“我怕到时候我们不能见面。”
  “会的。”初阳只觉得张阅宁这人真好玩,怎么这么黏人又爱委屈?
  “我想回来。”张阅宁又说。
  还很固执。
  初阳只好哄道:“你看,方教授这次只带了三个学生,到时候我们俩都走了他那边怎么办?”
  张阅宁便无话可说了。
  “所以你乖乖等我回去好不好?”
  张阅宁还是不说话。
  初阳只好上杀手锏,给了他一个飞吻。
  “好吧。”张阅宁勉强应道。
  初阳心满意足。
  “那我们每天开视频。”
  “你说什么都是好。”初阳把他对自己说过的原话送给他。
  张阅宁笑了。
  十二点,初阳从睡梦中惊醒。
  他做梦了,梦到太阳掉下来,他被一只大蜘蛛追,追着追着就掉下了悬崖。
  22号早上,张阅宁继续和他发消息:我去上班了。
  这次多了一条:等你回来。
  这天除了张阅宁,没有人和他联系。
  然后他就一直睡了吃吃了睡,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个胖子,可他的灵魂却瘦下去了。
  下午两点,清洁工继续来消毒。初阳继续给宋先凌打电话,第几通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一点开通话记录便都是打给爸爸的。
  23号,他一觉醒来,武汉封城了。距离春节两天,爸爸仍然没有接他的电话。方同打电话给他说他回不去的话可以不去实验室了,明年再带他。
  24号,一切照旧。张阅宁一下班就给他开视频,然后他们有的没的聊一堆,直到他犯困。
  26号中午,他终于可以回家。
  踏进几乎半年没进过的家门时,初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像一粒灰尘。
  然后他立马去洗澡,换干净衣服,给之前穿的衣服消毒。做好这一切,他回到房间。
  他的房间仍是离开之前的模样,床铺理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因此他一眼就看到了搁置在中央的一封信。
  黄色的信封很显眼,初阳看了它几秒钟,没有拿起来。
  他简单地吃了碗面条后缩在沙发上看电视,想让无聊的电视剧把他催眠,但是没有丝毫作用。他的心被床铺中央那封信狠狠地揪着,一直。
  终于,他还是踱回了房间,两个指头夹住那封信,将它拈起来。
  透过窗户明亮的光,能看到信纸周围飞舞着的细小灰尘。
  所以这封信放在这里多久了?一个学期吗?
  信封外面没有署名和邮寄地址,很薄,但很硬,里面像是还装了一张卡。
  初阳用食指指尖抵住封口,慢慢将它挤开,而后先掏出信纸,小心地展开,白色纸张上第一句话是:小阳,见信如面。
  今天来北京,我没敢告诉你其实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会面。
  初阳很平静很平静地读下去。
  我要去找你妈妈,以后都不会回来了。抱歉。
  我知道作为长辈我不该在孩子还没长大的时候离开他,但是我想你知道,我被困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了,我没法走出你妈妈离世的伤痛。所以,在你收到录取通知的那个时候我就萌生了要去找她的念头。我知道你是个开朗活泼也勇敢的孩子,即使今后我无法再陪你走下去你也会生活得很好,你会和明来生活得很好,你们的爱情也很美好。
  再一次对你说声抱歉,你可以怪我,可以恨我。
  我只是,太想你妈妈了。
  2019.08.31
  宋先凌


第112章 千变万化
  这封信写得不像之前的文件那样晦涩难懂,只是极其简单的几句大白话。所以第一遍初阳就理解了,他觉得自己甚至能看到爸爸那一脸深沉而痛苦的样子,可是爸爸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又是解脱的。
  所以他爸的意思是,从今以后他们都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再见面?
  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外面旅行啊,而自己也终究会从校园走出去,去实验室或者……不,只要能在爸爸身边,他可以不去实验室了,他可以回到家乡做个普通的工作,然后陪在爸爸身边。
  但是,别不见面,行吗?
  初阳感觉到自己无力呼吸,他的灵魂好像剥离了他的身体,杵在旁边看着他的肉体倒在床上,蜷成一团,然后紧紧捂住他的胸口。
  过了两分钟,初阳坐起来,掏出里面另外一样东西——农行卡。他一下把农行卡甩到地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按照原来的纹路折好,装进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原位。
  他开始思考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做,提前一个学期写好告别信,然后在儿子学期结束的时候告诉儿子要回家,就是要让儿子来看到这封信,也给儿子时间接受他爸爸不要他了的事实。
  还让苏青阿姨和明叔给他转生活费,他们俩知道这件事吗?知道爸爸走了就不回来,然后不告诉他?
  凭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而宋先凌可以说走就走?
  凭什么?!
  晚上六点,初阳坐巴车回到海棠镇,出现在明来家门口。
  明来给他开的门。
  时隔三个月,明来的变化很大,他的头发更长了,刘海都遮住了眼睛,人也瘦了许多。
  初阳没时间再关注他,往里张望着问:“你妈呢?”
  明来说:“在里面。”
  他就知道。今天是周日,苏青没在上班。
  所以他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又问:“我可以见她吗?”
  “进来吧。”
  苏青在厨房,初阳甚至没有换鞋,直奔过去唤她:“阿姨。”
  明来回到沙发上抱起妹妹,也走了过去。
  “小阳?”苏青大吃一惊,“你隔离结束了?”
  初阳点头,掏出兜里的信问:“您知道这个吗?”
  抱着妹妹的明来顿在原地。
  妹妹吃着小食指,笑眯眯地盯着初阳。
  “这是什么?”苏青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初阳手里接过信纸。
  看了几秒后,她的脸色像夜晚那样沉下去,掺着一种幽暗的慌张。
  “小阳,你……”
  “所以你知道?”初阳问。
  “这个是你爸给你的信是吧?”
  “对,我今天才看到,就在我的床上。”
  “信里写了什么?”明来问。
  “小来,你别管。”苏青道。
  初阳转身,看着明来。
  “这封信,是伯伯让我放回来的。”明来说。
  这一瞬间,初阳的灵魂再次剥离了出去。他木在原地,目光却笔直地刺着明来。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用这样的目光来看明来,仿佛随时随地筑起高傲的城墙迎接明来的伤害。
  这算一个伤害吗?
  “我不知道信里说了什么。”明来说。
  “你什么时候送回来的?”初阳问。
  “国庆,但开学那天你去接我们之前,你爸就已经把它交给我了,交代我别告诉你,然后国庆回家的时候放回你房间。”明来继续说。
  “小阳,你,我们不是有意瞒你的。”苏青说,“这种事儿,我们作为大人实在没法儿开口,但是我和你明叔不会不管你的。”
  初阳恍惚地想,原来苏青也知道爸爸让明来送信这件事,怪不得国庆那天他会看到他们出现在天安门附近。是明来告诉了她是吗?所以苏青特意去北京接他?
  他转身质问苏青:“我爸给了你们钱,让你们管我了是吧?”
  “你不能这样对我们讲话!”苏青呵斥。
  “那我要怎样的态度?我哭吗?软弱地求你们以后你们管我,我给你们当儿子,这样明来就名正言顺的是我哥了是吗?这样我就没理由没脸皮再缠着你儿子,所以你是开心我爸走了我爸不要我是吧?”
  “你爸没有不要你!”
  “那他为什么走?”初阳的两只眼睛忽然就淌下了泪水,“这几天我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他为什么不接?”
  他一步一步逼近苏青,泪水和愤怒天花乱坠地往外释放:“您倒是给我说说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会抛弃他们的孩子?”
  “小阳,你爸他只是走不出你妈妈去世的阴影。”苏青的音量拔高,带着点哄溺,“他不是不要你。”
  “那你打电话给他让他回来!”
  “小阳。”苏青手足无措地寻找着一个支撑点。
  “你打啊!”初阳怒吼,“你打给他你让他回来!”
  终于,苏青扶住厨房门框,抬头对上初阳的视线,“你爸他……”
  明来怀里的妹妹突然就哭了起来,尖锐的哭声响彻整个房间。
  初阳忽然变得很冷静,迅速说:“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有意吼你的,但是你帮我打电话给他行吗?我打不通,就是,”他看了看明来,却又没走过去,“就是,我想听听他的声音。”
  母子二人都没吭声。
  孩子哭得越来越凶。
  “求你们了。”初阳的泪水淌得越来越汹涌。
  “你爸他,不可能回来了。”
  “为什么?”
  “他去世了。”
  初阳:“……”
  过了半分钟,初阳擦掉眼泪,沉默着把信纸小心地沿着纹路折好。对折最后一下时,折偏了。
  然后他又打开,从头到尾折了一遍。
  苏青捂着胸口走到明来身边,接过明来怀里的孩子。
  明来没有上前,他只是看着初阳。看着他终于把信纸折好,然后又颤巍巍地装回到信封里。
  做好这一切,初阳抬眸看向明来,笑了一下说:“装好了。”
  明来没有说话。
  “我走了,你们慢慢,那个,慢慢吃饭。”
  初阳把信封捧在怀里,一步一步往门口走。
  苏青又说:“小阳,你别……”
  “没有!”初阳截断她的话,“你骗我的阿姨,我不信你。”
  他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信。”
  *
  初阳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张阅宁和方同的消息不断地弹进来,头三天他还能心平气和地回复。
  放心,我会回去的。
  方教授,我很好。
  可是这样的信息每天重复地发进来之后,他忽然就暴躁起来,一下把手机摔到地上。
  他房间里还有台电脑,防止那些人的信息再发进来令他精神错乱,他干脆把电脑也砸掉。
  之后他便捧着爸爸留给他的信安心睡觉,吃饭,再睡觉,再吃饭。他有点贪恋这种隔离的生活。
  在这种安静的被隔离的生活中,他明白了爸爸所说的要去找妈妈——是真的去找妈妈。
  他忽然就萌生了一个念头,既然他没看见爸爸的尸体,那么爸爸就有很大概率会活着。所以,他也要去找他爸。
  想到这里,他激动地打开卧室门,靠在门上的明来朝他倒了下来。
  他猛地跪下去接住明来,感觉到明来的双手也搂住了他。
  “你放开我。”初阳推搡明来,可明来太沉重了,好像一个被淋湿的灵魂,令他撕扯不开。
  明来说:“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你什么意思?”
  “我陪在你身边,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陪在你身边。”
  “以什么身份?”
  “你想要的任何身份。”
  “好!”初阳说,“我要去找我爸,你愿意陪我去吗?”
  明来又搂紧了一点,声音颤抖:“愿意,你怎么样都可以。”
  “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明来放开初阳,用刘海底下那双深邃疲惫的泪眼注视他,“去哪里找他?”
  “我不知道,大概是芬兰?”初阳忽然笑出声,“我竟然不知道他都走了哪些地方,所以我们该去哪儿?”
  “初阳。”
  “我知道了,我们去南迦巴瓦峰,对了,就是那里,我妈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我爸既然要去找她的话,那他就应该在那里。他妈的之前他打我的时候还让我也从那儿跳下去感受感受,没想到他自己跳下去了。我爸贼牛逼是吧?”
  “初阳!”
  初阳重新抱住明来问:“南迦巴瓦峰在林芝,我们就去林芝好不好?”
  “初阳。”
  “明来,我求你。”
  明来不说话了。
  “你别丢下我行吗?”
  “我们出不去了。”明来说。
  “为什么?”
  “径州封城了。”
  “什么?”初阳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刺着明来,“怎么会封城?”
  “疫情全面积爆发,很多很多的城市都封了。”
  “那我们,我们……”初阳摇着头,“我们可以坐船,走水路。”
  “初阳。”明来已经泪眼模糊,“你醒过来,好不好?”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初阳皱眉,“我们还可以乘坐飞机,飞到天上去,疫情锁不住我们的,明来,我必须去找我爸。”
  见明来只是哭,初阳忽然就很烦躁:“真没出息,你哭什么?”
  这句话令他一下子顿住了,他爸也跟他说过这句话。
  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失去一个人吗?
  初阳跌坐到地上,不说话了。
  他哭不出来,他只想走,飞走。
  他的思绪已经飞到爸爸的身边了。
  明来把累了的初阳抱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他,然后把手伸进被窝里替他暖脚。
  他总是不穿鞋,脚冰得吓人。每一次明来都只以这样的方式替他暖和起来。
  已经过去八天了,这八天,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他知道,初阳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没有时间了。
  “你会丢下我吗?”初阳问。
  “不会。”明来轻柔地捏着他的脚。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我爸?”
  “你等我回一趟家。”
  “回去干什么?”
  “收拾东西。”
  “好,我等你回来。”
  明来伸手摸摸初阳的脸颊,很轻很轻地说:“我会回来。”
  待初阳睡过去了,明来俯身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第113章 是我的错
  初阳醒来的时候要找爸爸的这个念头就更为清晰。
  他下床去洗澡间洗漱,用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碎,这样就不遮眼睛了。他又煮了碗面条吃,吃饱了,他就去收拾行李。
  去西藏需要带什么东西呢?冲锋衣,他在网上和书本上看到的那些探险家穿的都是冲锋衣。但现在还是冬天,会很冷,所以他又在大背包里塞了件厚夹克。最重要的,是钱。他把那张农行卡找出来揣在衣服兜里。一切收拾完毕,他开始找手机,他需要手机联系明来,需要手机定车票。
  但是他怎么也找不到他的手机了,他忘记自己把它扔在了哪里。
  把整个卧室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遍后初阳就放弃了找手机的念头。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五点半,不知道明来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明来让他等他回来,那他就等他回来。
  另外一边,明来家里传出苏青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你敢走?!你敢走你就永远别想见到我和夭夭!”
  “妈!”明来的声音也带着哭腔,“你们口口声声让我好好做他哥,可是为什么现在他最需要人的时候你们又不让我陪在他身边了?我说了我不会和他发生什么,我只是去照顾他!”
  “你那个是照顾吗?你去一天就好几个小时不回来,把妹妹丢在家里就不管,你到底拿不拿我们当你的家人?”
  “他很难受。”
  “我就不难受吗?知道你这么对你妹妹了我不难受吗?小来,你听话好不好?”
  “我只是去看一眼,他还没吃饭!”
  “我和夭夭也没吃饭!”
  明来双手捂住眼睛,跌坐到床上,“妈,你为什么要逼我?”
  “是你逼我!”苏青又拾起地上的一个画册,指着明来吼,“你生病,你学画画,你喜欢宋先凌的儿子,这些哪件事你没逼我?现在我只是要求你别出去乱跑,这么点小要求你都做不到吗?!”
  画册又被扔向窗子,“砰”地一声砸到地上,纸张散开了。
  “我们没有乱跑,我们只是呆在房间里面。”明来无奈。
  “好,那他这么大的人了,只是呆在房间里面会出什么事?你就没想过你把夭夭一个人丢在家里会出什么事吗?要不是我回来,夭夭现在恐怕都已经感染了!”
  明来吵不下去了。
  “上面已经打电话催我回去了,殡仪馆现在已经收到四个肺炎死者,一天啊,小来,就一天,外面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所以,你就乖乖呆在家里,照顾好妹妹,妈妈求你了。”
  “我知道了,妈。”
  *
  已经很晚很晚了,初阳并没有等到明来。
  他披上一件外套,出门。
  外面很安静,像没有人在这里生存过一样。他来到大门处,看到之前在机场看见过的蓝色小棚子,外面竖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发热隔离处”几个大字。
  而他们这一片区域被栅栏给围起来了。
  初阳走到棚子旁边,询问:“您好,可以给我开一下门吗?”
  “你的口罩呢?”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问。
  “啊?”
  “戴上口罩!”
  初阳在身上翻了一下,兜里没有口罩。那人看不下去了,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递给他道:“现在口罩不好买,你珍惜点用啊。”
  “谢谢,我可以出去了吗?”
  “过来我给你测一下体温。”
  初阳便把脑袋凑过去,那人用体温枪给他扫了一下,然后递来一个文件。
  初阳正准备填写,那人又说:“不能去市里边啊。”
  “嗯。”初阳点头说,“我去找我哥,他家就在下面,很近。”
  “也不要乱跑,现在外面超市什么都关了,你去了也买不到什么,需要口罩的话就来我们这边领。”
  “好,谢谢你。”
  填完,初阳刚迈步走,那人又叫住他。
  “怎么了?”
  “你怎么不穿鞋?”
  初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忘记了。
  来到明来家门口,初阳看到他家的房屋一楼是黑的,只有二楼明来卧室的窗户处透出一小片温暖的光。
  他翻墙进入院内,敲门。
  两分钟之后,明来开门了。初阳站在门口,摘掉口罩对他说:“收拾好了没?”
  明来作势要拉初阳的手,初阳侧身避开了说:“我等你很久了。”
  “我们明天再走好不好?”
  “哦,明天。”初阳抬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太黑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现在走看不到路,打不到车,确实不方便。
  于是他问:“明天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准时到你家。”
  “好。”
  明来又说:“你还没吃饭吧?”
  “吃了,煮面条吃了。”
  “哦,那我,嗯,明天你想吃什么?”
  “明来。”
  “嗯?”
  “你是不是不去了?”
  明来沉默。
  “你怎么会问我要吃什么?你是在拖延吗?”
  “初阳,我们改天去,等疫情结束。”
  “不可能!”初阳厉声道,“那为什么我爸他不等疫情结束了再死?”
  明来提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初阳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告诉你的,对不起。”
  “好了。”初阳说,“你去不了没关系。”
  “今天你要不要睡在我家?”
  初阳笑了笑,“不了。”
  “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你不可以这样了,你知道吗?”
  “为什么?”
  “我和张阅宁谈恋爱了,只有他可以这样。”
  “……”
  过了几秒,明来说:“是我的错。”
  “你错什么?”初阳问。
  “我就是错了。”
  初阳咬住嘴唇控制自己出声,但是眼睛里的泪水像潮汐一扑下来,层层盖在他脸上。
  他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的嗓子就像被一棵粗壮的麻绳勒着,紧得他就要窒息。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和明来会变成今天这样。
  最终,他摆摆手说:“算了。”
  没走两步,他听到明来追上来的步伐。下一秒,他的手被明来抓住。
  他背对着明来,静静地等待着。
  “你怎么不穿鞋?太冷了。”
  原来是这样……初阳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后,他穿上鞋子,背上背包,从后院逃走。
  后院的树枯了,花也都是焉的,已经没有人照顾它们。
  他走上那条盘山公路,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天色晦暗朦胧,寒风将曾经红极热烈的枫树刮弯了腰。他转身,注视他们这一片居民区。
  静得像一座空镇。
  是不是总有一天这个镇子上的人都会死光,然后独留他这缕亡魂驻守在这里等待他的父亲归来?
  去市区挺远,平常坐车需要两个小时,那么初阳徒步就差不多要半天。
  没有什么比找到他爸重要,所以他加快脚步,拼命地往前走去。呼呼的寒风狂大无比,他急切得额头上都滚起了汗珠,嗓子干而涩,脚底又辣又痛,但这些困难都没能让他停下来。
  走得久了,这条公路就显得寂静,空灵。
  奇怪的是,他始终能看清前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晰。高悬的路灯将无尽的长路照耀成一张清晰透明的黄色信纸,他走在这条路上就像是穿行在爸爸留给他的那封信中。
  他一步一步地踏进路灯里,数着路灯投下来的光,1976个。
  第1977个的时候,天光微亮,路灯熄灭,他到了市区。
  整座城市静谧得可怕,偶尔才有几辆车呼啸而过。
  他又走到高铁站。
  所不同的是,高铁站终于有了点人流。他根据标牌提示进站,然后又被保安和几个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拉住。
  “你要去哪儿?”保安的声音透着一股焦灼。
  “我去,”初阳顿了顿,“西藏。”
  “你疯了?”保安直接呵斥,“你这样子你去西藏?”
  保安和工作人员分别架着他一边胳膊,把他提到了一个棚子里。
  工作人员给他测量了体温,还没给他看就指挥另外一个人登记。
  初阳感到一阵恍惚,他犹犹豫豫地问:“您好,请问我是又高出正常体温了吗?”
  通过护目镜,初阳看到工作人员的额头皱起来了。
  “你从哪里过来的?”
  “海棠镇。”
  工作人员紧绷着的双肩放松地垂了下去,心平气和地说:“是这样的,现在径州这边封得也很严重,像北京上海这些高发地区的高铁都是停运的,你说去西藏,可以是可以,但现在我们不敢放你进去,你得配合我们去做个核酸和CT。”
  “那就做吧。”
  “你过来跟我们登记一下。”
  初阳还是不知道自己的体温到底是多少,他越过工作人员肩膀瞟了一眼,39.7度。
  就是这个瞬间,天旋地转,他倒在了地上。


第114章 他们死了
  初阳先是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感受到一束蓝白的亮光。
  他睁开眼睛,看到天花吊顶上的一颗灯管。
  “哎呀,小伙子你醒啦?”
  初阳朝声源望去,看见一个戴着口罩和毛线帽的婶婶。
  婶婶忽然转头朝病房另外一边喊:“舒舒,30号床的小伙子醒啦!”
  初阳慢慢坐起来,打量这间病房。
  准确来说,这并不是病房,而是一间宽大的屋子,里面整齐地码放了很多床铺,床铺中间摆放着柜子和输液的架子。
  满屋子都是像他一样因为体温不正常而进来隔离的人。他们都戴着口罩,一些坐在床上发呆,手上插着输液管子;一些走来走去,似乎在焦灼地等待什么;一些和隔壁邻居下棋或者看书,很是惬意。
  初阳右边是个女生,在床上支了张小桌子,正在写作业。
  察觉到初阳的目光,她抬头看过来。
  初阳:“你好。”
  “你好。”
  初阳点点头,继续打量。每个床位下面都堆了很多东西,盆子,装衣服的袋子,拖鞋,或者是吃的。卫生不怎么好,过道上有些垃圾,还有被踩得脏兮兮又皱巴巴的口罩。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混合着很多人一起脱鞋子脱衣服时的人类肉体的味道。
  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叔颤悠悠地从他面前晃过,穿着一双灰黑色的棉拖鞋,他踩在了一个口罩上面。
  “小伙子,你看什么?”
  初阳收回目光,对上婶婶的视线,他摇了摇头。
  婶婶穿一件红黑格子厚棉外套,毛线帽里的银黑色头发露了些出来,贴在她被口罩带子勒出痕迹的皱脸上。
  很快,一个穿蓝色防护服的人跑了过来,还没到初阳床边就说道:“哎哟,都说曹阿姨你不要隔他那么近了,他都没戴口罩。”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还未拆封的口罩递给初阳。
  初阳接过,看到她衣服上胸口处用笔写出来的“覃舒舒”三个字。
  曹阿姨又探过头来打量初阳道:“他都睡了一整天啦,看到他醒来我激动。”
  “来来来,给你测一下体温,测好就过去做核酸啊!”覃舒舒说。
  “嗯。”初阳点头。
  又是体温枪,测下来时覃舒舒哀怨地叹了口气道:“没降。”
  “那得赶紧去做个核酸。”曹阿姨迅速关心。
  覃舒舒问了初阳一些关于有没有感染新冠肺炎的症状,初阳都摇头。
  “那好吧,先去做核酸再说。”
  初阳便跟着覃舒舒去到了另外一个小房间。做核酸之前需要登记信息,初阳看着上面的表格,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写。
  家长那一栏里:家长姓名、联系电话,现当前具体地址、最近三天体温、有无发热咳嗽等症状。
  初阳抬头,对等着他的覃舒舒说:“我家长都死了。”
  覃舒舒愣住了,因为穿着防护服,初阳也看不到她什么表情。
  半晌,覃舒舒说:“是因为这次疫情吗?”
  “不是。”初阳摇了摇头后继续填他能填的内容。之后覃舒舒没再敢问他什么,带他做完核酸后就让他自己回病床。
  初阳慢悠悠地走回去。
  “你回来啦?”曹阿姨看到初阳,极其热情地走过去招呼。
  “嗯。”初阳下意识要搀扶她,但又想到到自己身在何处,便把手撤了回去。
  曹阿姨浑不在意,甩了甩手说:“不用担心啦。”
  “不是。”初阳说,“我是怕我传染给您。”
  “你应该不严重吧?”曹阿姨坐回病床上,“他们送你进来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你只是受了风寒。”
  初阳懂曹阿姨的意思,他走了一个晚上的夜路,受风寒是必然的。
  “但是他们宁可错判也不能放过一个疑似病例。”曹阿姨继续说。
  “我知道。”
  “诶,那你家里人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得赶快点跟他们说,你都来了一天了,你家里人肯定急死了。”
  “我家里人都死了。”
  曹阿姨:“……”
  她神色凝重地靠回床上,拉被子盖住自己,闭上了眼睛。
  两秒钟后,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我家里也没人了,我发高烧晕倒在家里,还是社区书记张大姐发现了才把我送过来的。但是医院病床和设备都很紧张,我住不进去,只能每天吃药输液勉强维持着。”
  初阳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他感觉后脑勺有点热,回头,看到那个女学生正打量自己。
  女生道:“我认识你。”
  “嗯?”
  “你是紫业的优秀毕业生,你的照片还贴在荣誉墙上。”
  “你是紫业的?”
  女生点了点头,含笑道:“我的梦想也是考上国华。”
  “哦。”
  “你能帮我看一下这道题吗?”女生抓起桌上的卷子,微微躬身朝初阳递过去。
  两人的床铺间距大概一米五,初阳抻起上半身伸手过去接住,然后他便看到卷子上写着的名字:李辰那。
  是数学题。
  李辰那让他看的这道题是典型的类型题,他做过几十遍。
  把完整的解题过程写在草稿本上后,初阳递回去。
  李辰那一直在看他。
  初阳皱眉:“怎么了?”
  “你有需要可以叫我,我觉得我应该也可以帮你。”
  “那……”初阳犹豫道,“你来这儿多久了?”
  “四天。”
  “家属能来送东西吗?”
  “嗯,可以让那些志愿者接送进来,如果没有家属的话可以让他们帮忙去买。”李辰那指着外面走廊上正在搬水的工作人员说。
  初阳干脆道:“我手机丢了,得借钱买一个,还要办张卡。”
  “所以?”
  “我可能要给你借几千块钱,我,”初阳开始翻他的衣服兜。
  “你什么?”
  摸到银行卡,初阳拿出来举给李辰那看,“这是我的银行卡,到时候电话卡办回来了我绑定了就转账还给你。”
  “嗯……”李辰那用笔头敲着卷面,思考了半分钟后才说,“我身上也没那么多现金,不过可以让我哥给你买。”
  “那就谢谢你了。”
  “不客气,到时候你教我做题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初阳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是阴性。
  也就是说没被感染,但是还在高烧,也因为他被判为密接者,所以至少还是得呆满七天,观察都没问题之后再回家去隔离。
  中午志愿者们送饭过来的时候,也送来了李辰那哥哥给他买的新手机。
  初阳将饭盒放在床尾,打开手机盒子把手机拿出来。
  “诶!”曹阿姨端着饭从他身后探过身子来张望,“忙什么呢,先吃饭,十五分钟后他们就要过来收餐盒了。”
  初阳回头看着她,疑惑道:“这么快?”
  “不能长时间取口罩的呀。”曹阿姨说着,连忙把身子撤了回去。
  吃饭时间是管理最严格的时候,两人说句话的功夫覃舒舒就过来了,“曹阿姨,间隔一米五啊,吃饭的时候别和别人说话。”
  曹阿姨和覃舒舒仿佛是熟人了,她朝覃舒舒嘟了嘟嘴。
  覃舒舒便笑了,继续说:“听话啊,听话了就好得快,就能早点回家了。”
  初阳没再管他们,干脆就先吃饭了。
  鸡蛋汤,土豆丝,还有勾了芡的肉片莴笋。
  胃里一阵翻腾,初阳跪到地上干呕。覃舒舒立即蹲下来拍着他的脊背问:“怎么了?”
  “我,反胃。”
  “来来来,先别在这儿了,跟我过去。”
  覃舒舒把初阳带到了走廊上,这时他才认出来这是哪里,市人民医院附近的一栋大楼。
  “好点没?”
  初阳摇头。
  “去我们员工的休息室吐一下。”
  员工休息室也不过就是一个带卫生间的换衣间,用隔板隔开成男女两间外加一个公共休息的小走廊。初阳进去抠着嗓子吐了会儿,却只吐了一堆苦水。
  覃舒舒给他递来一瓶冰露,关心道:“你看起来很虚弱,等下再测测体温,还不降的话我要上报了。”
  初阳朝她摆摆手示意她隔自己远一点,然后喝水漱口,把整瓶水都喝完时他才肯直起身子对覃舒舒说:“我应该不是感染,我都没出过门。”
  “那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覃舒舒顿了顿,试探道,“你从海棠镇过来……是和你之前说的家人这件事有关吗?”
  “嗯,我爸死了,我要去找他。”
  覃舒舒额头又皱起,难以置信道:“死了,然后找他?”
  “有可能没死,他给我留了封信,说自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我得找到他才能确定他到底死没死。”
  像是头一次听说这等离谱大事,覃舒舒伸手摸了摸胸口缓和:“这样啊,那我们尽量帮你好吧?你家里除了爸爸妈妈,还有能联系的亲戚吗?”
  能联系的?
  他卡丢了,根本不记得别人的电话。除了明来……还有张阅宁。


第115章 天堂日记
  回到病床,曹阿姨和李辰那都已经吃完饭了,她们捧着还剩一层汤底的饭盒等着志愿者来收走。
  初阳吃不下去,打开过的那一盒也当垃圾收走了。他把电话卡装好,绑定银行卡,然后加李辰那的微信转账给她。
  做完这些他才上网查看最近的新闻。
  原来真的如明来所说,疫情全面积爆发,很多地方都限制出行。
  但是西藏并没有。他专门关注了那边的官博,官网和微博都没有通报确诊病例。于是他心安下来,躺回床上等待时间过去。
  既然还可以去西藏的话,他就要保证自己健健康康的,这样才能有机会去找爸爸。
  他完全不记得把自己缩在卧室里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了。
  大家开始午休,寥寥几个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地帮助某些严重的患者打点滴,或是做些检查。
  初阳睡不着,旁边的李辰那也还在写卷子,看到初阳颇有些无聊,李辰那便又递给他一张,上面划了两道她解不出来的题。
  确实很难,初阳花了十五分钟才解出来一道,他将它递过去给李辰那,然后继续解另外一道。待这道解完时,他偏头,看到李辰一脸愁苦。
  “刚才这一道我看不懂。”李辰那说。
  “那我给你讲吧。”初阳下床,走到两人病床的中间。
  李辰那把桌子放在地上支好,他们一起盘腿坐到地上。
  这个时刻也顾不上干不干净了,短短一个夜晚一个早晨初阳便已经习惯这里。
  十分钟后,初阳终于给李辰那讲解清楚,他腿有些麻,站起来曲着膝盖揉了两下,转身走回去时,他发觉曹阿姨有些异常。
  之前曹阿姨睡觉的时候侧躺,呼吸平稳,嘴巴也不会张着。今天中午却不一样,她平躺着,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很口渴,脸上也渗出了汗珠。
  初阳再往下一打量,她的手紧紧捂住她的左胸口。那里是左肺,她的肺令她很难呼吸?!
  他瞬间反应过来,转身就给李辰那说:“婶婶好像出问题了。”
  李辰那也站起来,冷静说:“去叫他们。”
  两人一起往外面跑,因为给病人发饭,现在志愿者们才有时间吃午饭,他们坐在初阳之前去吐的那间休息室门口。
  只听初阳说了句32床病人有点异常时他们所有人便立即站起来,覃舒舒跑在最前面。
  因为不敢添乱,初阳和李辰那走在末尾,待他们回到病房时,看到几个工作人员将曹阿姨推走了。
  曹阿姨被送到了医院救治,初阳和李辰那都无法知道她的消息。两天后覃舒舒被调走,具体去做什么初阳也不知道。
  他想起李辰那说只有同样是确诊患者才能到病房去照顾“家属”。
  覃舒舒确诊了?
  而初阳……他的症状就是从两天后的中午开始出现的。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醒来时头晕脑胀,抻不动四肢,就连眼睛也无法完全睁开。他知道自己很热,因为他出汗了。好像他的床头柜这里放置了一个输液架子,他恍惚瞥到装药水的瓶子,蛮大而摇摇欲坠,像是要掉下来把他砸死,还有“叮——叮——”的心电监测仪的声音。
  几秒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便一直没停下来过,咳到他眼前又出现一个穿防护服的人。
  他看不清他,但是似乎他很着急,他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做心肺复苏的动作,而后自己便彻底丧失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被转到了医院的病房。旁边病床上的便是那位曹阿姨,覃叔叔站在两床中间。
  也许是在覃舒舒过来拍他的时候令他感染,也许是在曹阿姨取下口罩吃饭靠近他的时候,也许只是他去做核酸路过了某个严重感染的人员,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初阳知道,自己真的确诊了。
  十八岁,本是年轻而免疫力极强的身体,此时此刻却躺在医院里无法动弹。
  他戴了呼吸机,右手腕上打了留置针,而左手背上还插着一颗输液的针头,冰凉的液体滑进他的血管。
  “宋初阳?”
  在各种仪器发出来的交杂错综的冰冷叮叮声中,他听到覃舒舒喊他。
  他张了张嘴,声带紧涩地振动了一下,发出沙哑至极的声音:“舒舒姐?”
  覃舒舒虽然确诊,但没有曹阿姨和初阳这样严重,她是这两个没有家属看管的病人唯一能够提供帮助的人员。
  “医生说需要你联系能够联系到的大人来签字,不然他们没法给你做手术。”
  做手术?
  “我,多久了?”初阳艰难地问她。
  覃舒舒立刻会意到他的意思,解释道:“已经六天了,不能再拖了。”
  六天……
  覃舒舒又说:“你没有曹阿姨严重,放心,你的手术只是小手术。”说着,覃舒舒的眼泪淌出来,“那个,那个要高考的女孩子,她也严重起来了。”
  初阳已经无法准确接收她的信息,他呆然地望着厚重的白色天花板。
  “你快说你大人的联系电话,我去报给医生。”
  费了半天劲,初阳报了明来的电话。
  之后他又没了意识,但是他似乎能听到窸窸窣窣的人来人往的声音,就在他旁边,一会儿按一下他,一会儿拍一下他的脸,一会儿又把他的衣服解开在他的胸口贴什么仪器……
  大概是他和覃舒舒报了电话号码的第二天,他感觉到明来出现了。明来没有穿防护服,像是及时赶过来的。他听到明来叫自己的名字,可是自己怎么也没法回应他。他感受不到自己嗓子的存在,他大脑以下的部位都是空的,仿佛只是一个充了气的玩偶。
  然后他发现似乎自己的大脑被挂了起来,挂到了墙上,他的视线从正仰变换成平视。
  这一次,他完完全全地看清明来了。他端着一个饭盒,嘴巴翕翕张张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他递过来盛着稀饭的勺子,初阳试着张了一下嘴巴,而后便感觉到稀饭滑入了他的食道。他的下半身有点能量了。
  明来继续喂他,把他的下半身完全喂饱,他终于能稍微抬一下胳膊。
  他想碰一下明来,明来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明来说:“你别怕,我在。”
  初阳艰难地点头。
  明来看了眼旁边,初阳跟着看过去。
  只见四个医生把曹阿姨的病床围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情况应该不太好。初阳就这么看着,明来也看着。
  大概是半个小时后,一个医生疲累地坐到了初阳病床上,看了明来一眼后说:“好好照顾好啊。”
  明来重重点头。
  接着,第二个医生走开了,他勾着脊背垂着脑袋,仿佛很累很累。他靠在了墙上,伸起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捂住了眼睛。
  这时初阳看到曹阿姨病床旁边支着的ECMO设备。
  又五分钟后,所有医生都离开了,覃舒舒跪在曹阿姨的病床前面,脑袋磕在病床上,肩膀颤动。
  明来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初阳等了很久他才回来。
  同时进来的还有两个又是穿防护服的人,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把覃舒舒扶起来,然后另外一个人去翻曹阿姨的已经硬邦邦的身体。
  扶着覃舒舒的那个人接了一个电话,明来刚好经过他身边,然后明来一下子顿住了。
  初阳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看他那个动作仿佛是知道了什么令他措手不及的消息。他的双手握成拳头,并没有再走过来。初阳忽然就有一阵不好的预感,他拼命地朝明来伸手,艰难地呼唤他的名字。
  “明来……”
  他不停地呼唤明来的名字,但他自己却听不到。他眼前的景象都被一层膜兜住,令他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濒临死亡。
  然而突然间,一声极其尖锐的声响把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他的瞳孔猛地一震,胀大了,紧紧盯着明来。
  明来旁边出现了一个穿着防护服也能看出来很瘦的人,女人。
  这声尖锐的喊叫正出自于她,她是苏青。
  “你跑这里来干什么?”苏青已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她一把逮住明来就往外面走。
  明来回头看望初阳,初阳也紧紧地盯着他。
  他们的视线在弥漫着死人味道的空中相遇。
  明来甩开苏青,第一次用叛逆而坚定的语气说:“我不走!”
  苏青愣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这时,有一个和覃舒舒穿一样志愿者衣服的人抱着哭泣的孩子来到他们母子二人中间。
  苏青僵硬缓慢地把身子转过去,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只是伸起她那只套着只能接触死人的手套的手,“啪”地一下打在明来脸上。
  她一字一句,伤心至极地说:“你竟然为了他,不顾你妹妹的死活把你妹妹带到这样的地方来,要是妹妹感染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然后她转身对那位志愿者说:“麻烦你了,我把她带走吧。”
  她脱掉手套,接过孩子,走了两步之后她又回来,伸另外一只手扣住明来的手心,很轻地说:“跟妈妈走吧。”
  明来走了,再没回头。


第116章 时间长河
  初阳被救治回来了。
  再次能开口说话、能清晰感知到周遭一切并能活动身体的时候已经又是六天后了。
  苏青找了人来照顾他,是个三十六岁的大哥,粗暴蛮力地帮他擦身体,喂食物,嫌弃地扶着他去卫生间上厕所。
  最后,初阳不要他帮忙了,说自己能搞定。
  然后他开始下床运动,自己去食堂买饭菜,去超市买干净的睡衣、洗脸的毛巾和牙刷。
  走到放置护牙用品的那一排货架时,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超市收银人员走过来叫他他才离开。
  护工大哥离开后的第三天,他顺利出院。
  期间他给李辰那发微信,李辰那说她也出院了,并且很想念在隔离区病房里的日子。初阳忘了。
  他已经不记得一切。
  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走到医院大门口,他看到李辰那。
  那天是个晴天,太阳明媚得像糊在天空的一张白纸。
  李辰那举起手,朝他晃了晃手上那束牛皮纸包着的向日葵。
  初阳接过,问她:“你们不开学?”
  “你还不知道吧,全国都不开学了。”
  “哦。”
  “我们在家上网课,所以我才能来接你。”
  初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李辰那小心翼翼道:“你……没上网课?”
  “那现在能出省了吗?”初阳转移话题道。
  “……好像是可以了,但挺麻烦,出省了还是要隔离十四天,自己一个人隔离很难熬的。”
  “我请你吃饭吧。”初阳说,“你帮了我很多。”
  “好啊。”李辰那双手合十,“你会做饭吗?”
  “我不会,点外卖可以吗?”
  李辰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现在还是不要点外卖,很危险。”
  “这样啊,”初阳想了一会儿说,“那你介意等到疫情过去吗?”
  “要不留到我考上国华之后吧,到时候你带我吃食堂。”
  “好。”
  和李辰那分开后初阳去药店买了一些婴儿营养品,然后包了辆出租车回海棠镇的家。
  他没有立刻去苏青家,而是先去洗澡间里洗了一个半小时的澡。他泡在浴缸里,试图让浴缸里的温水把他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泡发,然后流进下水道,永远肮脏地呆在那黑暗的地底下。
  他当然知道这些洗不掉,泡不散,所以他只是希望它们找一个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好好呆着。
  之后他又煮了碗面条吃,吃饱,他去到爸爸妈妈的卧室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动。然后他穿上衣服鞋子,戴上围巾,提上东西,去到明来家。
  照样是明来给他开门,他们照样只是站在门口。
  明来的头发剪了,和高中那会儿一样,不长不短,看起来清爽舒服。
  初阳问:“你妈呢?”
  明来眼神无波,语气也极其宁静:“不在家。”
  “今天是周日,她应该没上班吧?”
  “她最近都挺忙,死的人太多了,她要去把那些人接回殡仪馆烧掉。”
  初阳想了想,继续问:“你妹呢?”
  “你找她做什么?”
  “我要走了,走之前来看看她。”初阳举起手中的东西给明来看。
  明来沉默。
  “我这个做堂哥的也不称职,从没关心过她,走之前来看看她算是尽点义务了。”
  “哥哥的义务我来尽,你走吧。”
  初阳抬眸看他,“你不问我去哪里吗?”
  “以后你做什么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初阳又低下头去,“那天在医院你妈打你,我看到了。”
  “然后呢?”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也知道你恨我,我这几天也找了个理由来恨你,明来。”初阳再次仰眸,他的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泪花,“要是你当初还念及我们的旧情告诉我我爸给我写了信大概我爸就不会死了,至少不会这么早死。”
  “对不起。”
  “你道过歉了,我觉得我们扯平了,是我让你和你妈的关系变成这样的。”
  明来再次沉默。
  此时是傍晚,已经不再明亮的太阳光从沙沙作响的树梢间洒下来,在初阳所站立的阶梯上形成几缕轻浅的光影。
  半晌,初阳说:“我要走了,可能不回来了,你让我进去看一眼妹妹。”
  “他是我妹。”明来语气沉重。
  “只看一眼,把东西给她。”
  “宋初阳!”明来忽然吼起来,“你没完了是吧?”
  初阳冷笑了一声,“果然,你还是会吼我的。”
  “你走吧。”明来语气降下去,但仍然沉重。
  “你为什么都不让我看一眼她呢?”
  明来没说话。
  “是不是……她不在家?”
  明来作势要关门,初阳立即抬起胳膊拦住,“她在医院?”
  “你走开!”
  “她确诊了?”
  几乎没有免疫力的两岁左右的婴儿,是最容易感染的人群。
  初阳不是没猜测过这个可能性,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敢接受。是因为他打电话叫了明来去照顾他,明来不敢把妹妹交给其他人只好把她带去医院,然后就感染了?她会死吗?妹妹会死吗?妹妹死了苏青会疯的,明来也会疯,明来疯了他也会疯,所有人都疯了明叔叔就会活不下去。这是一个连锁反应。
  在亲戚关系链里,一个人疯,就会多米诺骨牌似的那样把所有人都逼疯。
  初阳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只白色的猫从明来身后跳出来,喵呜地叫了两声后去蹭着初阳的脚踝。
  蹭了几下都没得到初阳回应,它便慵懒而高傲地走开了。
  明来说:“我们绝交吧。”
  初阳注视着他。
  “你之前说的,要么爱,要么永远绝交。”明来说得决绝有力,“我们没可能了,宋初阳,从今天起,我们绝交!”
  过了半分钟,初阳没有任何一丝反应。
  他的脑子混沌了,他的身体僵硬了,他无法感知一切。
  明来把他手中的东西接过去,把他拦在门上的胳膊扯开,把他推下阶梯,“砰”一声把他关在了门外。
  *
  大概又过了一天初阳才出发。他彻底把过去扔掉,只带上李辰那哥哥给他买的那个手机和办的那张卡就出发了。
  这次他脑子清晰,知道没有径州直达林芝的高铁,就买了机票。
  飞机驰过雅鲁藏布江河谷,初阳看到了这辈子从没见过的美丽景色。峻岭高山,云雾缭绕,海拔七千米的雪山就在他眼前,仿佛触手可得。旁边的大叔见他看得痴迷,就对他说这是全球最美的航线。
  然后大叔指着他们绕着飞行的这座山峰说:“你看,这是南迦巴瓦峰!”
  仿若长矛的三角形峰体刺向天空,如绸缎般流淌着的积雪终年不化,这是西藏林芝最高的山,海拔7782米,被称为西藏众山之父。
  “叔叔。”初阳问,“这里这么美,会有人死在这里吗?”
  大叔脸沉下去,抱着臂把脸歪向一边不说话了。
  下了飞机,初阳在酒店隔离十四天,然后经酒店好心人帮忙约了带他上山的司机。
  司机开着越野车来到酒店门口接他和另外三个过来看美景的朋友。
  车子从318国道上驶过,他从窗口看到色季拉山口观景台上的人群,戴着口罩,扛着相机,拍照或是依偎。之后他们到达索松村,那三个朋友选定了一个地点下车。初阳和司机继续往前走,在达林村停下。
  周遭的路崎岖颠簸,刺骨的寒风狂作,将裹如厚粽的他吹得摇摇晃晃。他有点高原反应,一直吸着氧气瓶寻找能够摔死人类的地点。
  看似平整却靠着悬崖的泥路,脚步稍稍一抬就能滚下见之有底但必被摔死的深渊;或者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坡,稍有不慎滑倒就能连滚下山崖被湍急河流冲走;甚至是万千人克服各种艰辛来到这里等待了几天都无法窥见一角的、至今没有多少探险队攀登成功的南迦巴瓦峰雪山,像他这样没有攀爬经验也不会去置备装备的人徒手爬了几米之高就必会摔下去砸死。
  他想象爸爸如何像他一样走在这些地方,思考在哪个地点死去才能和遥远无尽的妈妈重逢。
  神圣的雪山底下并不安静,一路上都有主动过来交流的朋友,初阳不说话,他们便和他描述自己如何艰难地寻找与等待才在一个最佳位置看到了雪山一角。有些幸运的,真的等来了日照金山,从在云层中稍露一角等到太阳铺满整个锋面,然后再到阳光消失,只剩一抹微红的霞辉。
  急转直下,他们开始吐槽这里的夜晚冷如冰窟,一切美景不复存在,只有拼命想要温暖的念头。
  初阳都不回复他们,他们把观感说完就觉得无聊,拍拍初阳的肩膀后离开了。
  送走了这样的人群不知道第多少拨,在他也打算真正离开的那一刻,他看见了这段时日以来的第二次日照金山。他不记得那天是几月几号,也无法感受那个时刻的冷暖气候,他呆呆地凝望着云影间像渗了金的猪肉一样的山峰,不作任何思考。
  景色消逝而复现,人类死亡不再重生。
  时间长河,漫漫征途。


第117章 迷幻世界
  凌晨五点,张阅宁睁开眼。
  他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拿过床尾的衣服裤子换上,然后下床。
  看到阳台上的人影,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下一秒他认出来那是顾召,不是宋初阳。
  八个月,两百多天,他看到过的人数不尽道不清,百八十万,这么多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宋初阳。
  顾召见张阅宁走出来,他将手机扣到栏杆上,随意地搭着,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你怎么起那么早?”张阅宁拿起牙刷,边挤着牙膏边问。
  “真的分了,睡不着。”顾召说。
  “怪不得。”张阅宁把牙刷塞进嘴里,闷闷地说,“昨晚听见你哭了。”
  “太难受了。”顾召说,“他对别人说喜欢就喜欢上了。”
  张阅宁默默刷牙,而后他听到手机真的摔下去的声音。
  像一缕风从耳边迅猛刮过,拉出了尖锐的弦音。
  然而手机那个实体只是轻微地“砰”一下,就碎了。
  顾召扒住栏杆,无声哭泣。
  *
  天色初晓,人群稀稀落落遍布校园每一个地方。
  跑完步吃完早餐,张阅宁来到校门口。
  有一个新生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不是宋初阳。
  过了半个小时,另外两个新生一起搭伙儿进来,不是宋初阳。
  紧接着,新生们一个挨着一个呈批地进来,里面没有宋初阳。
  下午一点,人开始多了,张阅宁就站到路中间去,确保不错过每一个从校门口走进来的人。虽然他们都戴着口罩,但是只要那个人是宋初阳,光是凭一双眼睛他也能认出来是他。
  两点,他看到王警官和章晋穿着私服混在人流里。他们也看见了张阅宁,王警官便伸手示意了一下章晋,章晋腋下还夹着一个小本子,他把小本子拿到手上小跑过来,在张阅宁面前站定。
  章晋问:“有效果吗?”
  张阅宁摇头。
  “我们去找方同和柳老师,你也别太着急了,安心等我们的消息。”
  王警官又挥了挥手,章晋小跑回到他师父身边,往里走去了。
  初阳消失后,张阅宁报过三次警。
  一次是在径州,那时他不顾方同阻拦回径州后也被隔离了,好不容易捱过十四天去海棠镇找到明来,明来告诉他初阳已经去了西藏。
  因为疫情,总是这样那样一套流程限制着他,他找遍了南迦巴瓦峰之行的必经之处,都没有初阳的身影。
  后来他回到径州立马就报了警,警察对苏青一家问话,他因此得知初阳那段时间遭遇的一切细节,但是苏青他们无法提供初阳出走的确切消息。
  径州的警察没办法了,张阅宁只好又去了一次西藏,然而那里的警察更是寻不到一点线索。
  回到学校后,他第三次报警,警察开始对此展开调查。方同第一个被问话,当然张阅宁无法知道警察都问了些什么以及方同都说了些什么。他只好逮住警察问,警察说让他等。他又去找方同,方同痛苦而笃定地对他说:“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着急,更愧疚。”
  他已经猜到方同和初阳的关系不一般,但到底不一般在哪里方同绝口不提,大概只有警察知道。
  初阳的辅导员柳老师更是对初阳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中间有回径州去配合调查和了解了一次,知道初阳成为孤儿之后他主动说若是初阳回了学校他可以写申请,酌情考虑不开除初阳。
  张阅宁知道,他们大概希望初阳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责任就兜不到学校身上,至多与方同有点关系,因为当初是方同把初阳招进了项目组,又是方同亲自给初阳批的假条放他回去。
  又守了近两个小时,他再次看到王警官和章晋,后面跟着柳老师。柳老师朝张阅宁警惕地瞥了一眼后赶紧领着两位警察加快了步伐,仿佛又怕张阅宁冲进他的办公室里大闹一场。
  学生们分为三批报道,张阅宁便守了三天。晚上还去找保安查看了登记名册,但都没有初阳的名字。
  *
  持续两周的网课过去后,社团开始招新。
  张阅宁所在的创客空间协会早早就安置好了摊位,就等发传单的那部分成员把新生带到摊位处,给新生们播放他们制作的动画宣传片。
  “创客就是指通过我们的双手把创意变成现实。”张阅宁向勾着臂膀挨在一起的两个女生解释,“我们社团主要是科创类,但不管是什么专业,只要感兴趣我们都欢迎大家加入,我们的宗旨是让每一位社团成员都能够体验创造的乐趣。”
  短发的那位女生有点犹豫:“但是我没有艺术细胞。”
  她的朋友就推搡着她的肩膀说:“怕什么,去试一试呗。”
  张阅宁又解释:“我之前也没有艺术细胞,但是平常我们有日常培训,还有老师授课,活动也挺多,我们可以在这些活动交流中创造和锻炼我们的艺术思维。”
  短发女生指着传单上的一个湖蓝色计时器问张阅宁:“这个好漂亮,是你们协会的作品吗?”
  张阅宁点头说:“我做的。”
  两位女生同时惊讶得张大嘴巴。
  短发女生说:“那我们去看看吧,是只要报名了就可以加入了吗?”
  张阅宁领着女生们边往前走边道:“那当然!”
  他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里的二维码递到她们面前:“这是我们的招新群,你们先加一下。”
  “好。”短发女生扫了一下,响起“叮”的一声。
  张阅宁又说:“我是设计部的成员,叫张阅宁,你们……”
  “哦。”长发女生先伸手,“我叫欧臻。”
  张阅宁握了一下欧臻的指尖。
  “我叫李辰那。”短发女生说着,也主动朝张阅宁伸出了手。
  “好,那我们就先过去吧。”
  张阅宁带两位女生过去了解的时候,那位叫李辰那的好像接收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一直在看手机。
  待欧臻了解完了,她才对欧臻说:“不好意思,今天就不能陪你了,我临时有约。”
  欧臻半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仰眸看着张阅宁。
  张阅宁说:“那如果确定要进社团的话,先在这边登个记,之后有什么事情我们在群里通知就好了。”
  “好。”李辰那笑得很开心。
  国华的百团大战是出了名的激烈,招新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五级台风到来差点将他们的顶棚都吹掀了他们才收拾东西离开。
  回到宿舍,张阅宁累得瘫倒在椅子里,很想就这样一觉睡过去。但是手机一直嗡嗡地震,是班级群和社团群的消息,要让他们组织迎新大会、社团联谊大会和聚餐等各项事宜。
  转进了金融学院之后还是那么忙,忙到这时他还没能吃上晚饭。于是他寻了一圈宿舍里的人,只有对床那个小瘦高个儿在,和他还没熟到可以一起去吃饭的程度。
  他便掏出手机给顾召发信息,顾召回复说他在外面,而且今晚不想回来了,让他帮忙蒙混过去。
  宿管来检查的时候他们便跑到床上去装睡,男生的身体长,头睡床尾,手伸到隔壁那边去,故意垂在外面,这样就造成了两张床上都睡了人的假象,很好混过去。
  顾召不回来,张阅宁干脆不吃了,他去洗了个澡就爬上床去休息,临睡前仍然去初阳的班级群里溜达一圈,看看他的号会不会突然在线,或者需要填写的报表里会不会突然出现他的名字。
  仍然没有。
  他又回复了半天招新群里的一些事项之后才睡去。
  刚开学时专业课上都不忙,但是社团事儿多,张阅宁又是老成员,就被设计部部长经常叫过去带新成员。
  这样一周过去后,和新成员也算熟悉起来了,于是设计部迎来自己部门的聚餐。
  临行前,张阅宁组织大家坐校车,然后点名。还没开口,欧臻便主动举手对他说:“学长,那个,之前和我一起的李辰那,她有事儿去不了。”
  张阅宁已经收到她的请假消息了,但没说原因。他点点头问:“她这周都很少来社团,是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儿吗?”
  欧臻露出一脸的小八卦说:“之前不知道,今天估计是去见男朋友吧,反正都是吃饭,和谁吃都一样。”
  张阅宁在花名册上勾下李辰那姓名后面的第一次缺勤。
  今年的新成员挺多,除了个别几个有事不能来的也有二十个,他们包了两个大间吃火锅,玩得很开心。之后很多女生和新生都先回了学校,他们几个老成员一一把她们送上车。
  看着车子远去,剩下的老成员中有个学姐指着张阅宁身后的巷子说:“里面有间酒吧,今晚有个我很喜欢的乐队来唱歌,咱们要不要去玩玩?”
  学姐都这样说了,他们自然不会拒绝,设计部部长就说:“什么乐队啊?”
  学姐说:“迷幻世界。”
  于是一行人沿着巷子走进去,没多久就听到了酒吧里特有的喧闹声。这家酒吧也有个迷离的名字,叫做“幻”。门是火砖的颜色,很复古,推开之后,一束蓝白相间的灯光正好朝他们照射而来。
  张阅宁没戴眼镜,所以他的视野里那束光是宽而略微模糊的,显得神秘干净。在这氛围中,他能看到卡座的轮廓,以及坐在卡座里朝向舞台的人们的背影。
  舞台下方正中央宽广的多人卡座里只坐着一个人,她长得很高,一头波浪长卷发披散在皙白的后背,左边的耳朵上戴着长流苏耳坠,耷在她凸起来的平直的肩膀上。
  即使只是背影,她也是人堆里最显眼的存在。
  “走啦!”部长拉上张阅宁的胳膊。
  张阅宁眨了眨眼睛,目光又停留了三秒之后才跟着部长往更里处走。
  蓝与白交替变化的灯光让整个酒吧呈现出大海的感觉,音箱里也响起海浪拍打礁岸的令人心灵静谧的声音。
  灯光忽然暗下去,人们闭上眼睛享受这首音乐开始前的静谧时刻。
  台上学姐所说的那个乐队主唱清透而缠绵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至整个空间:“接下来这首歌叫《冥海》,是一首后古风和迷幻摇滚结合的歌曲。嗯……现在还没正式发行,但是在这里你们可以提前听到现场,希望你们喜欢。我们乐队也需要你们的支持,12月份发行专辑之后还请你们多多支持,谢谢。”
  吉他的音响起来,海浪声继续,酒吧里充斥着苦涩和清冷的湿气。
  灯光终于亮起,张阅宁的手搭在了中间卡座里那个人的肩膀上。
  “宋初阳!”他说,“我知道是你。”
  那人偏眸,注视搭在他光裸肩膀上的那只手。
  魂入冥海
  前世今生随风去来
  世间情债
  无人诉冤无人清白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张阅宁在卡座旁边蹲下,仰头凝望他。
  整整半分钟。
  他对他说:“很漂亮。”


第118章 迷幻世界
  凌晨五点,张阅宁睁开眼。
  他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拿过床尾的衣服裤子穿上,然后下床。
  看到阳台上的人影,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下一秒他认出来那是顾召,不是宋初阳。
  八个月,两百多天,他看到过的人数不尽道不清,百八十万,或者近亿。
  这么多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宋初阳。
  顾召见张阅宁走出来,他将手机扣到栏杆上,随意地搭着,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你怎么起那么早?”张阅宁拿起牙刷,边挤着牙膏边问。
  “真的分了,睡不着。”顾召说。
  “怪不得。”张阅宁把牙刷塞进嘴里,闷闷地说,“昨晚听见你哭了。”
  “太难受了。”顾召说,“他对别人说喜欢就喜欢上了。”
  张阅宁默默刷牙,而后他听到手机真的摔下去的声音。
  像一缕风从耳边迅猛刮过,拉出了尖锐的弦音。
  然而手机那个实体只是轻微地“砰”一下,就碎了。
  顾召扒住栏杆,无声哭泣。
  *
  天色初晓,人群稀稀落落遍布校园每一个地方。
  跑完步吃完早餐,张阅宁来到校门口。
  有一个新生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不是宋初阳。
  过了半个小时,另外两个新生一起搭伙儿进来,不是宋初阳。
  紧接着,新生们一个挨着一个呈批地进来,里面没有宋初阳。
  下午一点,人开始多了,张阅宁就站到路中间去,确保不错过每一个从校门口走进来的人。虽然他们都戴着口罩,但是只要那个人是宋初阳,光是凭一双眼睛他也能认出来是他。
  两点,他看到王警官和章晋穿着私服混在人流里。他们也看见了张阅宁,王警官便伸手示意了一下章晋,章晋腋下还夹着一个小本子,他把小本子拿到手上小跑过来,在张阅宁面前站定。
  章晋问:“有效果吗?”
  张阅宁摇头。
  “我们去找方同和柳老师,你也别太着急了,安心等我们的消息。”
  王警官又挥了挥手,章晋小跑回到他师父身边,往里走去了。
  初阳消失后,张阅宁报过三次警。
  一次是在径州,那时他结束方同的项目回径州后也被隔离了,好不容易捱过十四天去海棠镇找到明来,明来告诉他初阳已经去了西藏。
  因为疫情,总是这样那样一套流程限制着他,他找遍了南迦巴瓦峰之行的必经之处,都没有初阳的身影。
  后来他回到径州立马就报了警。警察对苏青一家问话,他因此得知初阳那段时间的遭遇,但是苏青他们无法提供初阳出走的确切消息。
  径州的警察没办法了,张阅宁只好又去了一次西藏,然而那里的警察更是寻不到一点线索。
  回到学校后,他第三次报警,警察开始对此展开调查。方同第一个被问话,当然张阅宁无法知道警察都问了些什么以及方同都说了些什么。他只好逮住警察问,警察说让他等。他又去找方同,方同痛苦而笃定地对他说:“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着急和愧疚。”
  他已经猜到方同和初阳的关系不一般,但到底不一般在哪里方同绝口不提,大概只有警察知道。
  初阳的辅导员柳老师更是对初阳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中间有回径州去配合调查和了解了一次,知道初阳成为孤儿之后他主动说若是初阳回了学校他可以写申请,酌情考虑不开除初阳。
  张阅宁知道,他们大概希望初阳最好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责任就兜不到学校身上,至多与方同有点关系,因为当初是方同把初阳招进了项目组,又是方同亲自给初阳批的假条放他回去。
  又守了近两个小时,他再次看到王警官和章晋,后面跟着柳老师。柳老师朝张阅宁警惕地瞥了一眼后赶紧领着两位警察加快了步伐,仿佛又怕张阅宁冲进他的办公室里大闹一场。
  学生们分为三批报道,张阅宁便守了三天。晚上还去找保安查看了登记名册,但都没有初阳的名字。
  *
  持续两周的网课过去后,社团开始招新。
  张阅宁所在的创客空间协会早早就安置好了摊位,就等发传单的那部分成员把新生带到摊位处,给新生们播放他们制作的动画宣传片。
  “创客就是指通过我们的双手把创意变成现实。”张阅宁向勾着臂膀挨在一起的两个女生解释,“我们社团主要是科创类,但是门槛很低,不管是什么专业,只要感兴趣我们都欢迎大家加入,我们的宗旨是让每一位社团成员都能够体验创造的乐趣。”
  短发的那位女生有点犹豫:“但是我没有艺术细胞。”
  她的朋友就推搡着她的肩膀说:“怕什么,去试一试呗。”
  张阅宁又解释:“我之前也没有艺术细胞,但是平常我们有日常培训,还有老师授课,活动也挺多,我们可以在这些活动交流中创造和锻炼我们的艺术思维。”
  短发女生指着传单上的一个湖蓝色计时器问张阅宁:“这个好漂亮,是你们协会的作品吗?”
  张阅宁点头说:“我做的。”
  两位女生同时惊讶得张大嘴巴。
  短发女生说:“那我们去看看吧,是只要报名了就可以加入了吗?”
  张阅宁领着女生们边往前走边道:“那当然!”
  说着,张阅宁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里的二维码递到她们面前:“这是我们的招新群,你们先加一下。”
  “好。”短发女生扫了一下,响起“叮”的一声。
  张阅宁又说:“我是设计部的成员,叫张阅宁,你们……”
  “哦。”长发女生先伸手,我叫欧臻。
  张阅宁握了一下欧臻的指尖。
  “我叫李辰那。”短发女生说着,也主动朝张阅宁伸出了手。
  “好,那我们就先过去吧。”
  带两位女生过去了解的时候,那位叫李辰那的好像接收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一直在看手机。
  待欧臻了解完了,她才对欧臻说:“不好意思,今天就不能陪你了,我临时有约。”
  欧臻半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仰眸看着张阅宁。
  张阅宁说:“那如果确定要进社团的话,先在这边登个记,之后有什么事情我们在群里通知就好了。”
  “好。”李辰那笑得很开心。
  国华的百团大战是出了名的激烈,招新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五级台风到来将他们的顶棚都吹掀了他们才收拾东西离开。
  回到宿舍,张阅宁累得瘫倒在椅子里,很想就这样一觉睡过去。但是手机一直嗡嗡地震,是班级群和社团群的消息,要让他们组织迎新大会、社团联谊大会和聚餐等各项事宜。
  转进了金融学院之后还是那么忙,忙到这时他还没能吃上晚饭。于是他寻了一圈宿舍里的人,好像只有对床那个小瘦高个儿在,和他还没熟到可以一起去吃饭的程度。
  他便掏出手机给顾召发信息,顾召回复说他在外面,而且今晚不想回来了,让他帮忙蒙混过去。
  宿管来检查的时候他们便跑到床上去装睡,男生的身体长,头睡床尾,手伸到隔壁那边去,故意垂在外面,这样就造成了两张床上都睡了人的假象,很好混过去。
  顾召不回来,张阅宁干脆不吃了,他去洗了个澡就爬上床去休息,临睡前仍然去初阳的班级群里溜达一圈,看看他的号会不会突然在线,或者需要填写的报表里会不会突然出现他的名字。
  仍然没有。
  他又回复了半天招新群里的一些事项之后才睡去。
  刚开学时专业课上都不忙,但是社团事儿多,张阅宁又是老成员,就被设计部部长经常叫过去带新成员。
  这样一周过去后,和新成员也算熟悉起来了,于是设计部迎来自己部门的聚餐。
  临行前,张阅宁组织大家坐校车,然后点名。还没开口,欧臻便主动举手对他说:“学长,那个,之前和我一起的李辰那,她有事儿去不了。”
  张阅宁已经收到她的请假消息了,但没说原因。他点点头问:“她这周都很少来社团,是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儿吗?”
  欧臻露出一脸的小八卦说:“之前不知道,今天估计是去见男朋友吧,我猜的啊,反正都是吃饭,和谁吃都一样。”
  张阅宁在花名册上勾下李辰那姓名后面的第三次缺勤。
  今年的新成员挺多,除了个别几个有事不能来的也有二十个,他们包了两个大间吃火锅,玩得很开心。之后很多女生和新生都先回了学校,他们几个老成员一一把她们送上车。
  看着车子远去,剩下的老成员中有个学姐指着张阅宁身后的巷子说:“里面有间酒吧,今晚有个我很喜欢的乐队来唱歌,咱们要不要去玩玩?”
  学姐都这样说了,他们自然不会拒绝,设计部部长就说:“什么乐队啊?”
  学姐说:“迷幻世界。”
  于是一行人沿着巷子走进去,没多久就听到了酒吧里特有的喧闹声。这家酒吧也有个迷离的名字,叫做“幻”。门是火砖的颜色,很复古,推开之后,一束蓝白相间的灯光正好朝他们照射而来。
  张阅宁没戴眼镜,所以他的视野里那束光是宽而略微模糊的,显得神秘干净。在这氛围中,他能看到卡座的轮廓,以及坐在卡座里面朝舞台的人们的背影。
  舞台下方正中央宽广的多人卡座里只坐着一个人,她长得很高,一头波浪长卷发披散在皙白的后背,左边的耳朵上戴着长流苏耳坠,耷在她凸起来的平直的肩膀上。
  即使只是背影,她也是人堆里最显眼的存在。
  “走啦!”部长拉上张阅宁的胳膊。
  张阅宁眨了眨眼睛,目光又停留了三秒之后才跟着部长往更里处走。
  蓝与白交替变化的灯光让整个酒吧呈现出大海的感觉,音箱里也响起海浪拍打礁岸的令人心灵静谧的声音。
  灯光忽然暗下去,人们闭上眼睛享受这首音乐开始前的静谧时刻。
  台上学姐所说的那个乐队主唱清透而缠绵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至整个空间:“接下来这首歌叫《冥海》,是一首后古风和迷幻摇滚结合的歌曲。嗯……现在还没正式发行,但是在这里你们可以提前听到现场,希望你们喜欢。我们乐队也需要你们的支持,12月份发行专辑之后还请你们多多支持,谢谢。”
  吉他的音响起来,海浪声继续,酒吧里充斥着苦涩和清冷的湿气。
  灯光终于亮起,张阅宁的手搭在了中间卡座里那个人的肩膀上。
  “宋初阳!”他说,“我知道是你。”
  那人偏眸,注视搭在他光裸肩膀上的那只手。
  魂入冥海
  前世今生随风去来
  世间情债
  无人诉冤无人清白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张阅宁在卡座旁边蹲下,仰头凝望他。
  整整半分钟。
  他说:“很漂亮。”


第119章 一场醉梦
  他们还是做了三次,第三次的时候初阳累得不行,又想要去洗澡,张阅宁便停下来抱他去了洗澡间。
  干干净净地躺回被窝,初阳爬到张阅宁身上说:“再来一次。”
  张阅宁拨弄着他的头发,假装疲惫道:“我不行了。”
  “真没出息。”初阳下来,侧身背对他。
  张阅宁搂住初阳,哄道:“把今晚的留到明天后天行不行?”
  初阳拉扯开张阅宁的手:“不行就算了。”
  “宋初阳,”张阅宁委屈,“我是人,又不是泄欲的工具。”
  “你没看出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把你当泄欲的工具吗?”
  “只要你不走,做工具也行。”张阅宁把脸贴在初阳的背上,嗅着他的味道,低低地又重复一遍,“只要你不走,我做什么都可以。”
  初阳翻身面对着他,“那你以后不能来找我。”
  “什么?”
  “从明天开始,你不能找我。”
  “不行。”
  “那算了,分了吧。”
  张阅宁立即改口,“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找你?”
  “我说想做的时候。”
  张阅宁:“……”
  静默两秒,张阅宁无奈道:“把我当炮友吗?”
  初阳冷冰冰道:“泄欲的工具或者炮友,你喜欢哪个?”
  “宋初阳,你太欺负人了。”
  “不行就分了吧。”
  “好好好,炮友也行,也行,只要你不走。”张阅宁搂紧他。
  “那么,张阅宁同学,现在我们来喝酒吧。”初阳掀开被褥,试图起身,但无奈下半身酸痛得要命,令他抻不动双腿。
  张阅宁支起上半身饶有兴趣地注视他。
  初阳愤道:“都怪你!”
  “我可太冤了宋初阳,第二次是你自己在上面的,第三次本来都休息了之后是你又亲我……”
  “滚去拿酒!”
  张阅宁灰溜溜地下床去拿酒了。
  家里没有高脚杯,他干脆拿了两个普通的喝水的玻璃杯,在厨房倒好才端过来。在床头柜上放好后,初阳说:“我要全部都喝。”
  “不行。”
  初阳眨巴着眼睛,“你怕我醉吗?”
  “我怕你把胃喝烂。”张阅宁没好气地坐回床上。
  “行吧。”初阳背靠着墙,伸手端起满一点的那杯,先递给张阅宁。
  张阅宁接过,坐下,等初阳拿上另一杯后与他碰了碰。
  抿了一口,他问初阳:“我现在可以问你问题吗?”
  “可以,不过你问一个得喝一口。”
  “好!”
  张阅宁欲要开口,初阳先伸手推了推他胳膊道:“喝!”
  他无奈地喝下,脑袋迅速变得晕乎乎的,脖颈和耳朵都烧起来,嘴唇开开合合了几次才勉强组织好语言问:“2020年1月21号那天晚上,你说你有话跟我说,是什么话?”
  初阳淡淡地回应他:“我想跟你说,我可能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那现在呢?”张阅宁问完立即饮下一口,身体变轻,脑袋沉沉地坠住,他往初阳肩膀一侧偏过来,嘟哝道,“快说。”
  初阳揉着他的脑袋,温柔道:“现在,我觉得爱很累。”
  “什么意思?”
  初阳放下自己那个还未喝过的酒杯,扶住张阅宁令他仰起头,拿过他手里快要见底的杯子凑到他嘴边,让红酒全部滑入他口腔。
  张阅宁感觉到眩晕感比酒的味道更加浓厚了,它们似乎在打架。他晃着眼珠寻找被初阳拿走的玻璃杯,又一下抓住初阳作恶的另外一只手,问:“那你还喜欢他吗?”
  问完这句,他倒在了床上,但并没有昏睡过去,只是有点模糊。他的思想,他的视野,他的世界,全都模糊了。
  初阳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想要扶他起来继续喝,但无奈自己使不上力气,而醉倒的人又格外重,他便直接将搁在床头柜上的自己的玻璃杯拿过来,将杯口对着张阅宁的嘴唇,红酒立即顺着唇缝淌进去。
  张阅宁的嘴唇咂吧了两下,感觉到是熟悉的味道后伸出舌头将唇上残留的味道舔掉。初阳趁机把酒又灌进他的口腔,他咳嗽了一下,酒又被咳出来,初阳顾不上了,继续灌。
  在那次“北漂生”的聚会上初阳便知道张阅宁的酒量极差了。当时他们坐在一起,他眼睁睁看着张阅宁只喝下一杯百威啤酒便醉得不轻,能够无意识般地站起来将酒瓶摔在邹靖远的额头上。他知道他是在借酒壮胆,如果邹靖远没有点来酒,或许他就不会出手。他们十八岁了,不像在高中,打了架能有家里人帮他把事情摆平,因此他不怕被处分不怕被开除,总之这里读不下去了会有另外一个学校兜收他。但是读大学不一样,十八岁也和十七岁不一样,他必须得承担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如果在大学里被开除了,不会有另外一所大学等着他。
  所以初阳必须为张阅宁的未来考虑。
  待整个杯子里的酒都被灌下去时,初阳才抓住张阅宁的两只手将其塞到被窝里,然后拉被子盖住他,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
  “宋初阳。”张阅宁脸红如潮,微微侧身抱住了初阳的手臂,用脑袋顶着初阳的腰肢,委屈地嘟哝,“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
  “谢谢你想我。”
  初阳顺势将张阅宁的脑袋往里侧移了一点,让他避开被红酒弄湿的被单。
  “今天看到你,像梦一样。”张阅宁又说。
  “嗯。”初阳摸摸他的额头,很烫。
  张阅宁皱了皱眉,声音带上哭腔:“你到底去哪了啊,这八个月。”
  初阳没回答,他俯下身去亲吻张阅宁的唇瓣,感觉到张阅宁的呼吸均匀了才撤开。
  夜里四点二十,张阅宁熟睡。
  初阳掀开被褥,摸身下床。他不想弄出太大动静令张阅宁惊醒,虽然现在他可能确实醒不过来。他去衣柜里找出张阅宁的衣服穿,但衣柜里没有多少衣服,他穿上内T后又回到床边捞起地上的张阅宁的外套,然后光脚走到门边,提上鞋子。
  将手搭上门扣后,他朝张阅宁望去。
  原本他想把张阅宁直接弄到倒头就睡,但似乎张阅宁知道自己的目的,三次之后就怎么也不肯再做,他只能上酒。
  撇除这个目的,初阳觉得……和张阅宁做的感觉很好,让他体会到爱和活着。
  当然,这得基于他还喜欢他。如果对他没有感情,那么他体会到的便只是痛。
  他久久地凝望张阅宁,最终,还是走了。
  在独自待过的无数个不眠夜晚中,他都会想起张阅宁。
  今天也一样,却比以前浓烈。
  浓烈到以至于他才刚走到马路上就淌下了泪水。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他也早就从父亲自私又伟大的殉情中走出来,从自己的背叛和明来的丢弃中认清现实,但是现在,他碰一碰温暖的东西就觉得难受。
  他碰到了,又丢掉。
  那份难受便多了层悲哀。
  他知道自己很悲哀。
  *
  张阅宁醒来的时候感觉到阳光烧在自己身上。
  昨晚做得太急,他们并没有拉窗帘,而今天是个艳阳晴天。
  不知道自己这样被晒了多久,以至于整个身体都烫得要命。
  旁边没有人。
  他坐起来抓挠了一下头发,而后看向厨房那里,矮牛仍然鲜艳,还剩三分之一的红酒就摆在它旁边。
  这不是梦,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的一切。
  做的时候他们是清醒的,大概初阳也会记得,这是一种身体上的记忆。
  就像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到的昨天初阳身上的味道。红酒的苦涩和果香的清甜,最浓重的是人体独有的液体散发出来的滚烫的腥,他贪念初阳的味道,好的坏的,他都贪恋。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于是他把自己前一天晚上藏在枕头底下的流苏耳坠捧起来,凑到嘴唇边亲吻。
  他有点后悔帮初阳摘掉了,如果没有摘掉,那么初阳骑在他身上动作的时候一定会很漂亮。
  起床洗漱之后他做了点东西吃,然后打车回校。晚上有迎新晚会,他们社团成员有节目,他得去支持。
  他东侧门进校,扫了辆共享单车往学院骑,五分钟后他到达美术学院大楼,手机响起来。
  他停下,单脚支地,左手握着车把,右手掏出手机,看到竟然是王警官的电话。
  “张阅宁,你现在在哪里?”王警官的声音很沉重,掩去了平时的温和。
  “我在学校。”
  “你能来你们辅导员办公室一趟吗?”
  “好。”
  挂掉电话,他调转方向,飞快往目的地骑去。
  十分钟后,他还掉自行车奔跑上楼。
  辅导员办公室和他们专业的教室在同一个楼层,因此能听到学生们微微喧闹的声音,看起来和平常无异。
  他敲了敲门,里面辅导员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木门传出来:“请进!”
  张阅宁推开门,看到王警官,章晋,以及另外一个面生的穿便服的男人,大概也是警察。
  辅导员立即紧张地过来拉住他到三位警官面前站定。
  “老师,怎么了?”张阅宁不明所以。
  王警官看着他,没说话,章晋递过来一张照片,里面是一张微信的聊天记录。
  2020.09.26.15:11
  张阅宁:你在哪儿?我们社团要去聚餐,我估计不回来了,到时候你回来的话你帮我蒙混一下宿管。
  顾召:我不回去了。
  张阅宁:那你在哪儿?
  顾召:外面。
  张阅宁:好吧。
  中间隔了几个小时,张阅宁又发信息给顾召:别多想。
  张阅宁的这些话看不出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但是“别多想”三个字又透露出张阅宁知道顾召的一些什么。
  王警官道:“宋初阳的案子可能要放一段时间了,你也别着急,只是转手给了其他组,我们现在要负责你另外这个朋友的案子。”
  “是这样吗?”张阅宁问。
  王警官眯了眯眼,没应他的问题,继续说:“而且需要你到公安局配合做一下笔录。”
  他看了眼已经坐回到办公桌前的辅导员一眼,辅导员立即对他说:“去吧,别怕,如实禀告,千万不能撒谎。”
  张阅宁点头。
  王警官便直接走出了门,章晋朝另外一个警员挥了挥手,然后在张阅宁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那个警员并没有和他一起出去,而是坐到了辅导员对面。
  到达公安局,王警官简明而直接道:“你的朋友,顾召,他跳楼了。”


第120章 女鬼情人
  张阅宁接过章晋递来的照片,是前一天晚上他和初阳接吻的那家旅馆门口。
  王警官咳嗽了一声,问:“你不是说你没有恋爱对象吗?昨天晚上这个……”
  照片很模糊,像是监控器的像素。
  但是照片里男生的脸大致能看出来是自己,而初阳……因为角度和着装,并不能看清他是谁。
  他抬眸看着王警官,眼神和面色都波澜不惊,“王警官,昨天晚上我喝大了,这个人是我在酒吧里新认识的。”
  “哪个酒吧?”
  张阅宁如实报了名字。
  之后王警官又问了酒吧具体位置,何时进去,同行的都有哪些人,为什么要去,喝到多晚而去到的那家旅馆门口。待这些基本信息和监控上以及其他人的口供都对应了之后他才点点头问到重点:“为什么你们看到那个人跳楼了你们不报警?”
  “喝大了。”张阅宁重复一遍。
  “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喝酒。”王警官严肃道。
  张阅宁沉默。
  “我们不是责备你们没有人民的责任意识,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们都不上去看一眼,如果你看了,你就会知道是自己的室友,然后就会报警了,是吧?”
  “那里没有灯,而且那个人在,我不想他被吓到。”张阅宁陈述。
  王警官和章晋对视了一眼,章晋点开手机递给张阅宁看。
  “你好好看看,”王警官说,“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先看到的。”
  他的意思就是张阅宁在撒谎,明明那个人亲眼看到顾召跳楼,但是他没被吓到。现在张阅宁反而说不想让那个人被吓到才不报警,明显是在撒谎欲盖弥彰什么。既然撒谎了,就说明和他在一起这个人对他来说很重要。按照之前张阅宁报警宋初阳失踪案时的陈词,他没有恋爱对象,且宋初阳是他很好很好……好到为了寻找他跑了三个地方报了三次警的朋友。
  这段时间他们警察没有头绪,也没有透出消息,但是张阅宁都还是单枪匹马地着急寻找,怎么突然昨天晚上就去和别人卿卿我我不顾宋初阳了?
  之前张阅宁进入办公室,王警官第一句话便说了他们暂时管不了宋初阳的案子,张阅宁听后并没有着急,反而异常宁静。
  “你不用对我们撒谎,我们是在帮你。”王警官郑重其事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拿顾召跳楼这个案件来试探我?”张阅宁警惕道。
  王警官没说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跳楼。”张阅宁把手机递还给章晋,坐直了与王警官对视。
  “宋初阳是同性恋,对吧?”
  “之前您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我们调查到的。”
  “是吗?”
  “顾召也是同性恋。”
  张阅宁微微吃惊:“我不知道。”
  “顾召以前和宋初阳一个宿舍。”
  “……是。”
  “你觉得他们会不会交流些什么?”
  张阅宁回答不下去了。
  王警官摸了摸下巴,眼睛眯起,继续说:“同道中人才会有共同话题。”
  张阅宁已经听出来王警官的意思了,他们怀疑初阳和顾召有关系。
  “顾召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张阅宁说。
  王警官眼皮一跳,神色温和了些,问:“你怎么知道的?”
  “第一批新生报道的那天,我起床看到他在阳台上哭,手机还摔下去了。”
  “你为什么说是‘女朋友’?”
  “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是同性恋,我只知道他这个学期都一直和他对象闹矛盾。”
  王警官若有所思,没再问下去。
  章晋放下笔,问他:“昨天晚上你和那个人去了哪里?”
  “中关村租的房子,你们去过了。”
  “留他电话了吗?”
  “没有。”
  “发生关系了吗?”王警官突然又问。
  张阅平淡地看着王警官。
  王警官笑了笑:“随口问问。”
  章晋也扬了下嘴角,继续问:“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
  “不记得了,我昨晚喝大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有说下次见面吗?”
  张阅宁摇头。
  章晋不再问话了。
  右边还有一个正在敲击键盘的女警员,三个人都沉默下来之后,她那边的声音也渐渐消下去。
  整个审讯室泛着一阵诡异的静谧。
  大约三分钟后,王警官说:“你把这几天你知道的关于顾召的所有情况和我们说一下。”
  当张阅宁说到前一天晚上他和顾召发消息时王警官打断他:“你为什么不回学校?”
  “我想着我们聚完餐可能很晚了,我不想回去了,我和室友的关系也不是很好。”
  “既然关系不好,那你为什么就知道顾召和他女朋友的事?”
  张阅宁反问道:“很难猜吗?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要不就是为了爱要不就是为了家而死去活来的。”
  “你的前途呢?”王警官问。
  张阅宁沉默。
  王警官叹了口气,又看了章晋一眼,章晋再次递给张阅宁手机,里面是一段监控视频。
  穿着张阅宁昨天晚上穿的那件外套的一个男生,他走到了顾召跳楼的地方,一直站在那里,凝望地上那摊血迹。
  当时顾召的尸体已经被拉走了,尸体的地方已经被警察处理过,门店两边被警戒线围起来。那个人就站在警戒线外面。
  看完,张阅宁抬头注视王警官,神色平静。
  王警官问:“你为什么又回到那里去?”
  张阅宁不说话。
  “你不是喝大了吗?”
  张阅宁知道那是初阳。但是他不知道警察是故意试探他,还是真的没认出来那不是自己。所以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这样吧。”王警官靠到椅子上,“你跟我们说说,你还要不要我们帮你找宋初阳?”
  张阅宁仍然不说话。
  王警官“啧”了一声,颇为头疼:“你能再带我们去一趟中关村那儿的房子吗?”
  *
  初阳的东西并没有拿走,张阅宁带王警官和章晋去到出租屋之后,他们便由那套东西推测出昨天晚上那个人是初阳,而张阅宁知道初阳回来了,却又不向警察禀报,因此张阅宁也成了他们重点监察的对象。
  张阅宁这时候也才明白过来他们要从初阳和顾召是曾经的室友且都是同性恋这点来入手调查顾召跳楼的真正原因。
  那么找到初阳就是必然的,找到初阳,也就必须要监察他。
  张阅宁确实不知道初阳和顾召的关系到底如何,初阳也从未和他提起过。
  但是初阳又不让自己和警察找到他……他开始思考初阳为什么突然回来,然后打扮成女生的样子。
  然而思考了半天都没有结果,他只好发消息问慕容衾和明来。
  明来仔细问了初阳打扮的样子,张阅宁依样描述给他,最终,明来回复:“这是他妈妈的样子。”
  后面紧跟着发过来几张初阳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虽然不是红裙,但也都是红色的衣服。
  张阅宁微微吃惊,因为他发现不仅是昨天晚上的初阳像她,方晴好也很像很像她,比初阳更像。
  女性的面部骨相更为接近。
  之前他就偶然发现过一次初阳和方晴好有些相像,现在把宋初阳、方晴好和初阳妈妈三者联系在一起来对比,简直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三者之间有着血缘关系。
  那么之前他在实验室发现的方同对初阳奇怪的亲密举动就不只是因为他和初阳妈妈是朋友这层关系那么简单了。
  所以初阳打扮成他妈妈的样子,是要做什么?而且还不让警察和任何人找到他。
  警察让他辅助调查,但他确实联系不到初阳。
  初阳消失得很成功,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他,找不到他。
  但是张阅宁却没以前那样担忧和痛苦了,因为他感觉初阳会回到他身边,一定会。
  思及此,张阅宁便经常回到中关村的出租屋,等初阳回来。
  裙子和假发被警察收走了,那颗流苏耳坠他藏了起来,没被警察发现。每个晚上他都捧着那颗耳坠睡觉。
  顾召的事情在学校听不到一点风声,也许是学校在消息封控这方面做得比较好,也许是顾召的死确实对学校造不成什么影响,也不是在学校跳的楼。
  再者,他们还是学生,无论调查有什么进展,真正的消息也不会泄露在学生耳朵里。
  就像初阳的案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警察无论怎样也不肯让他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当有一天他回到学校时,学生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传起了学校有鬼的言论。
  他在教室听了个零零散散,回宿舍之后从室友口中听到了细节。
  那个鬼经常出没在生命科学院实验室里,穿的一席红裙,披头散发,长得还挺高。
  张阅宁神经一紧,问他对床:“谁说的?”
  “全学校都在传。”室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咱们金融学院隔得这么远都能听到,你说真的假的?传言这种东西绝对不可能无中生有,要么就是有人利用传言要做些什么,要么就确实有人见到传言的源头本身。”
  他知道是真的。
  听到红裙两个字的时候他脑子里自动浮现出那天晚上初阳的样子。
  在那样深黑的巷子里,换作一个不认识初阳的人,大概第一反应也会认为是鬼。
  他回忆起那天从章晋手机里看到的监控视频,瘦瘦高高的男生,幽幽站在尸体躺过的地方,垂着头,一言不发,真的很像鬼。
  再穿个红裙,套个波浪长发,绝对要吓倒很多人。
  张阅宁靠到椅背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对床室友胆战心惊地问:“你,你受刺激了?”
  毕竟他们宿舍才死了一个人,张阅宁还被警察问话,现在学校红裙女鬼的事情又传得沸沸扬扬,受刺激是正常的。
  本着对室友的关心,他小心地碰了张阅宁肩膀一下,张阅宁突然停下,猛地扭动脑袋朝他瞪过来。
  一个猝不及防,室友连带着他的椅子跌翻到地上。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半天才哼唧出几个字:“你,你,你没事吧?”
  张阅宁继续笑,笑得他泪花子翻涌,笑得他胃里胀痛,笑得他全身骨头酥软,笑得他的血管一颗一颗崩裂。
  他笑得像一棵疯狂生长的大树了。
  “疯子!”室友慌里慌张地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摸出手机给另一个室友发消息。
  嘴里还嘟嘟囔囔:“妈的,转进来两个疯子。”
  张阅宁忽然止住,回应他:“对啊,我们就是疯子。”
  他又瞪着室友,笑嘻嘻地说:“我要去会会那个女鬼。”
  他的语气里盛着期待和无法形容的激动。
  仿佛那个女鬼是他的情人。


第121章 清醒梦里
  十月末的北京阴雨连绵。
  又是一年秋,这座城市没有多大变化。唯一和去年不一样的,就是所有人都戴着口罩。
  而北京雾霾又大,戴着口罩的人们被隐隐绰绰的高楼大厦和变幻迷离的霓虹包裹,平添一种赛博朋克的冰冷颓然。
  校园这样满地都是枯枝落叶的环境就显得比较温暖了。
  方同今年带了四个班级,大一大二的化一和生命科学专业。
  实验课很累,一般都是连堂的整个下午,四节小课。他们走进实验室之前还天光大亮,等终于做完实验能抬头看一眼窗外的时候已是夜暮沉沉。
  白昼缩短,夜晚绵长,人也变得更容易疲惫。
  “方教授,那我们先回去了啊。”学生们笑嘻嘻地走过来和他打招呼。
  “好,注意安全啊。”他打着哈欠说。
  学生们依次和他道别,待室内没有其他人了,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筋骨。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是晴好的微信。
  跟他说自己要和朋友去外面玩,让他自个儿回家弄东西吃。
  方同回复:“今天恐怕吃不上饭咯,又得留校批改作业。”
  这句话后面还跟了个委屈的表情包。
  方晴好回他几个字:“可怜~抱抱老爸。”
  其实不是他没时间吃饭,而是自初阳出事之后他基本就是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八个月。身体没有萧条,反倒是越加蛮重起来,这就是中年跨老年人的悲哀。
  但他还是被女儿这条可爱的消息逗得合不拢嘴,然后他退出和女儿的聊天界面,点进置顶的“阿尹”界面,给她发消息:“今天还是没能找到小阳,真的实在抱歉,阿尹,我很心痛,也很愧疚。”
  对面没有回。
  他继续发:“也很想念你。”
  “不知道你在那边和老宋相遇了没有,我还是很自私,希望你们不要那么早遇到,你等等我,我们本该就是一对的,不能到了阴曹地府了你还是选择和他在一起。”
  给陈尹发了一大堆,对面都没回,他又翻回以前和陈尹的聊天记录,一条一条地看。看了一部分后,他找出晴好小时候买给他的有线耳机戴上,点开他自己笨拙地拼接在一起的所有陈尹发给他的语音。
  耳机的音效不好,滋滋了几声后才透出陈尹的声音。像透过喇叭传出来的,很窄,又有点尖,仿佛老式的收音机。
  在逝去的爱人的声音中,方同渐渐进入睡眠。
  太累了,每到周四周五下午的实验课,学生们走了之后他都要在实验室里小睡一觉,直到女儿的电话打进来把他叫醒。
  但是今天女儿没有叫他,也许是因为她又玩嗨了吧。
  所以方同有些睡懵了,不知道多时,他好像醒来了,耳机里的语音播放到陈尹说:我懒得打字,给你打电话吧。
  然后是他们的通话。
  “喂!”
  “小尹。”
  “你最近怎么样呀,方大同?”
  “和邱邱他们去了一趟玻璃屋,我学会跳探戈了,就等你回来咱们搞聚会呢。”
  “真的吗?你好棒啊,那你们等我回来啊,然后我们一起跳。对了,晴好还发烧吗?”
  “昨天才刚降下温来,我守了她一天一夜。”
  “哈哈哈哈,你是要我表扬你吗?”
  “对,你表扬我吧。”
  “嗯……那我想想,要不我提前两天回来怎么样?”
  “好啊。”
  “但是,小阳最近太缠我了,我得想个办法哄他。”
  “阿尹……”
  “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让小阳和晴好见一面?”
  “倒是没想过,我问问老宋吧到时候,不过他那人贼轴,说好了这俩孩子不相认他就永远不会让他们相认。”
  “那,我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我想……”
  “你亲生父亲算什么?我亲生妈妈我都得依着宋先凌的意思来。”
  “阿尹——”
  “好了啊,乖宝,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有后悔的一天,但是没关系,晴好已经在你身边了,你还贪念些什么?”
  听到“乖宝”两个字,方同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太黑了。
  停电了么?他记得学生们出去的时候没关灯啊。
  他扶着酸痛的腰慢慢从椅子里起来。因为近视,又因为没适应这浓重的黑暗,他手上碰到了一个东西,大概是他的保温杯,掉到了地上,咕噜咕噜地往远处滚去,声音渐次变小,然后戛然停住。
  “嗯?”方同疑惑道,“是有谁在那儿吗?”
  他还没取下耳机,里面陈尹的声音继续刺激着他的神经,令他兴奋,继而没立即转移注意力去关注保温杯那边。
  “乖宝,我马上上飞机啦,这段时间都不能和你联系,抱歉哦,就四个多小时。”
  “睡了一觉这四个多小时就过去了,我下飞机啦,你下班了吗?我到家要立刻见到你哦。”
  “嘿嘿。”
  “见你的话,我是要用奔跑的。”
  “方小同同志,我来见你啦!”
  “方同!”
  “嗯?”方同朝保温杯那边摸索的步伐停住,小尹不会直呼他的名字。
  “方同!”
  小尹的声音好像粗粝了一点,像她感冒的时候。
  “方同!”
  不对,这确实不是录音里小尹的声音,那么广阔,就像在实体空间里发出来的,有具体的实体的声源。
  他慢吞吞地把耳机摘下,这时他也适应了空间环境。
  这里并不黑暗,斜对面的小窗户里漏进来学校探照灯的微弱光源,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投成一个斜长椭圆。
  他的保温杯滚到了那里,他应该要去捡起来的。
  旁边就是门,门外是一条逼仄狭长的走廊。
  他听不到耳机里的声音了,一切都安静下来。
  “方同——”
  然而那个声音却还在继续。
  方同的心脏高高跳起,像是没有反应了一般贴在了胸腔上壁。
  他的脑子也一片空白。
  他感觉到眼前黑光和白光交替闪烁。
  “方同~”
  “是我呀~”
  心脏重重回落,方同一下跌到地上。
  “我是小尹啊,你忘记我啦?”
  “小尹?”方同朝走廊那边的声音爬过去,踩到了他的保温杯,保温杯又朝对面方向滚过去,继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可是方同已经顾不上了,他急切地呼唤:“是你吗?小尹?小尹,我知道是你,你又来我梦里了是不是?”
  这么多年以来,他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他想她,他就能梦见她。这是太过需要梦境的那些人的一个能力——控制清醒梦。只要他想陈尹出现在他的梦中,叫他的名字,陈尹就真的一定会出现。
  今天,他又一次控制自己的清醒梦了。
  但是这次梦里的小尹却有点不一样,她好像很委屈。
  极其委屈地对他说:“宋先凌都去找我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呀?方同,你不是爱我吗?原来你也不过只是花言巧语罢了是不是?”
  “小尹,并不是这样的。”方同手脚并行,爬上阶梯,推开门,然后看到遥远的一扇窗户下面,穿着一袭红裙的陈尹站在那里。
  她比之前高了很多,是因为好久不见了的缘故吗?
  他加快速度往那个方向爬去,陈尹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后退,继续责怪他:“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又不肯来找我,我就知道,你是个懦夫。”
  “不是的!”方同手支撑着沉重的身体欲要站起来,但是踩到了耳机线,他被自己绊倒在地,“砰”地一声,砸得蛮力至极,他痛得站不起来,只能还是用原来手脚并行的方式,像条虫子那样弓一下又爬一下,只想要抓住他的小尹。
  陈尹又咯咯咯地笑了几声,而后她蹲下来,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地上的方同:“懦夫,你就是个懦夫,你找不到我儿子,你还配做一个家长吗?”
  “对不起小尹,我不知道小阳会发生那样的事,我真的已经在找了,我怎么会,我……”方同爬不动了,他的膝盖又辣又痛,应该是刚才被绊倒那一下给他磕破皮了,于是他不能再跪着爬行。
  他只能坐起来,和他的小尹面对面解释:“你别怪我,小尹。”
  “我就是要怪你!”陈尹生气了,声音都粗起来,“我是你的爱人,我死了那么多年,你不愿意来找我。”
  “我还有晴好啊,”方同着急解释,“晴好还小,我不能丢掉她。”
  “错!你就是个懦夫!”陈尹语气愤懑,“晴好已经二十一岁了,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为什么还不来呢?”
  “我……”方同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哈哈。”陈尹仰头长笑,“我当初选择宋先凌果然是对的,他也有一个孩子,而且比晴好还要小两岁,他不照样来找我了吗?”
  陈尹的语气狠戾起来:“说到底,你就是怕死,就像那次去爬南迦巴瓦峰,我要摔下去了,你却不揪住我。”
  “小尹……”方同无措地要去拉陈尹的手,“我不是故意的,我,你。”
  “够了!”陈尹避开他站起来,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往后退。她又笑了,笑得可怖而可怜,“方同啊方同,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懦夫?!”
  “我……”方同急急忙忙地要去握陈尹的脚踝,陈尹却一下跪到地上,双手扼制住了他的脖子,力气大得令他动弹不得,或者说一时反应不过来,因为以往梦里的小尹不会掐他。既然这是自己控制的清醒梦,那么小尹就不会怪他的。
  这很奇怪。
  但是也来不及细想了,他的脖子已经被陈尹纤细的手刺开,抓住了他血淋淋的咽喉,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陈尹嗤笑了一声,“方同!你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我?”
  爱!方同急切地做着口型:“我爱你,非常爱!”
  “那你觉得我爱你吗?”
  什么?方同有些发愣,终于使上一点力气去掰开陈尹的手,陈尹也似乎想要答案,于是主动松开了一些。
  “小尹,你不是,一直都爱我吗?”说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嗽的声音令整个黑黢黢又空洞洞的走廊骇然极了。
  陈尹静静地俯视着方同,仿佛真的在思考自己爱不爱方同。
  就在方同欲要开口的时候她又出声了,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声线突然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方同!”
  变成了一个男声,“你说我妈爱你?”
  方同完全懵了,就连原本抱着小尹的手也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那个男生又逼近他,这次没有碰他,只是很认真地问:“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妈和我爸在一起之后还和你有染?”
  方同讲不出话,他还没判断出现在的情况。
  “我在我妈的相机里看到你和她很亲密,加上之前你对她儿子表现的种种奇怪亲密举动,我就猜到了,你和她的关系绝非一般,是吗?当初你带我去玻璃屋,引导我去看那些相机,就是要让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是吗?”
  “我,你?”方同艰难地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还是干涩得要命,令他几乎发不出音。是睡太久了吗?
  这应该还是梦吧?
  梦里才会这么离谱。
  这次男生的声音很平静:“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我妈和我爸在一起之后她还和你纠缠不清就行了。”
  “快点告诉我,告诉我了我就不吓你了,好不好?”
  “你,你是,”方同难以置信,“你是小阳吗?”
  初阳又变回他妈妈的嗓音,“不是啊,我是你的小尹啊,乖宝~”
  方同一下抱住初阳,初阳懵了一瞬,而后大力地把方同推开,方同再次摔到地上,他简直起不来了,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软绵绵的,又胀又酸痛,像是已经没有骨头在支撑他。
  初阳又问:“是不是我妈和我爸在一起之后还和你有染?”
  “小尹,你别说这些糊涂话,我们是光明正大在一起的。”
  “哦?是吗?”初阳笑了笑,“那你为什么从不来径州看我呢?”
  “我……”
  “我们是出轨是吗?”
  “不是的,”方同费力地弓起腰部试图撑起来,可是身上太疼了,他撑不动,他只能仰躺下去看着黢黑一片的空间说,“你不是出轨,你别这么说你自己。”
  “那你他妈的跟我解释清楚为什么她的相机里会有和你亲密的视频,为什么?”初阳忽然爆发出来,骑在方同身上,又扼制住了他的咽喉,“你他妈说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他吼得嗓子都哑了,带着一股愤怒和憋屈,以及难以置信的求证似的悲伤。
  方同剧烈地咳嗽着,讲不出一句话。
  初阳放开他,又笑了笑,声音颤抖而冷静,仿佛这声音是从他骨头里钻出来的:“说吧,我妈到底是不是出轨?”
  “不是,”多次的剧烈疼痛之后让方同彻底明白过来这不是梦,“她没有出轨,她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爱那个男人。”
  身上的人没有动静了,就连一丝呼吸都没有。方同看着他,仿若看着一具红色的尸体。
  半晌,初阳释然地笑了一下说:“这样啊,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放心了,原来我妈是爱我爸的,原来是这样。”
  他从方同身上站起来,不像刚才那样发怒激动了,他只是很平静地垂着脑袋往刚才那扇窗户处走去。
  “初阳!”方同爬过去又一下抱住了他的脚踝,“你知道了是吗?
  初阳偏眸看他,“我知道什么?”
  “知道你和晴好。”
  “我和晴好什么?”
  “你不知道?”
  “我他妈的到底该知道什么?”
  “你和晴好是亲姐弟,你,你是我儿子。”


第122章 灵魂赌注
  张阅宁骑着自行车,飞快往生命科学院大楼奔去,现在是夜晚十点四十五,遍地都是像他一样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各条路道间的学生。
  他快到自行车几乎要往地上偏去,迎面而来的自行车车主们远远就赶紧停下来给他让道。他不断摁着车铃,行人来不及反应,但是他都敏捷绕开了。
  以前坐车坐飞机坐高铁、或是骑马……都从来没这么快过。
  但是他的心脏又非常平稳,仿佛是被一层牢固的膜裹在了他的身体中央,无论他多遍体鳞伤,他的心也仍然牢固不破。
  他这颗牢固不破的心爱着初阳,从十四岁那年开始到现在,一天比一天热烈,一天比一天坚定。
  那年他发现自己心性出了问题,对女生没有感觉,唯独想天天和发小谭钦呆在一起,甚至第一次梦遗都是因为谭钦。后来谭钦被他吓跑了,和其他小伙伴说他不正常。
  他知道自己是同性恋,然后把谭钦和其他小伙伴远离他的事情告诉了他爸,打开他爸房门的那个时刻,他看到他爸在一个女人身上。
  他爸朝他扔过来一个烟灰缸,他的胸口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钝痛。
  爸爸和妈妈是联姻的,人前和睦恩爱,在家也相敬如宾。张阅宁一直觉得他们很相爱。
  然而原来爸爸是这样一个人,会在儿子撞见了他行不轨之事后朝儿子扔稍微偏一点就会把人砸死的烟灰缸;会在自己等了他半个小时终于等到他想告诉他自己被谭钦他们看不起时把他一把推开。
  终于有一天,张阅宁找准爸爸不会对他动手动脚的时机告诉了他这件事,他爸慢悠悠地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张阅宁天真地说:“因为我是同性恋。”
  他爸的脸煤块一样黑下去,他幽幽地看着张阅宁:“你再说一遍?”
  “我是同性恋。”
  “你确定吗?”
  “我确定。”
  “为什么?”
  “因为……”
  “你恶不恶心?”
  “爸。”
  “给我滚出去!”
  张阅宁伤心了,他对他爸说:“你也恶心,你和其他女人上床!”
  他爸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捏住他下巴问:“你说我和其他女人做什么?”
  “上床!”
  他爸淡淡地说:“宝贝儿,那不叫上床,那叫做.爱。”
  张阅宁懵了。
  他爸又解释:“我和你妈这样的才叫上床,上床就是躺上去睡觉,什么也不做。”
  “做呢就是,一个人上另一个人,像爸爸带你骑马那样动作。”
  “呸!”张阅宁一口口水吐在他爸脸上,“你好恶心。”
  他爸慢悠悠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块丝巾,将脸上的口水抹掉,平静地对他说:“儿子,你要真是同性恋的话,你比我还恶心。”
  张阅宁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不想自己像爸爸那样恶心,更不想比他恶心。
  “因为,”他爸耐心地解释,“同性恋呢,他上的还是后面,你说恶不恶心,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儿子,你真的要做同性恋吗?你真的要上别人拉屎的地方吗?”
  张阅宁觉得他爸疯了,他站起来跑下楼梯,边跑边大叫:“我要告诉妈妈这件事,你和其他女人做爱,你是最恶心的,我没有你恶心!”
  他爸的声音停了。
  张阅宁吼完这句话之后忽然就感到一阵诡异的静谧,他有一种预感,他爸会冲出来把他掐死。
  所以他停了下来。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害怕了难道不应该跑吗?
  可是他停下来了,他的身体好像支撑着他的思想让他停下来与父亲正面对抗。
  谁赢了谁就不恶心,谁输了谁就恶心。
  然后他看到他爸一步一步朝他走下来,他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的眼泪从两只红通通的眼睛里流出来,然后他爸说:“宝贝儿,不哭嘛,来爸爸抱。”
  张阅宁要避开,他爸就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说:“你不许和妈妈说这件事好不好?”
  “不好!”张阅宁开始了对抗的第一招。
  “哎,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了呢?”他爸接招了。
  张阅宁赶紧第二招:“因为你睡其他女人就背叛了妈妈。”
  “那你是同性恋还背叛你的灵魂呢。”他爸用了委屈的一招,还放开了他的耳朵。
  他忽然就败了,他爸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一个正常的人,他爱的当然是异性。
  所以,当他爱上同性的时候,他就在背叛他的灵魂了。
  那么和一个同性相爱,就是在背叛爱情。
  “所以呀,宝贝儿,要不我们互相守住对方的秘密怎么样?”
  “怎么守?”张阅宁迷迷糊糊地问。
  “爸爸带你去一个地方,让那个地方的叔叔阿姨们把你的病治好,你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好不好?”
  “这不是病,爸爸,我不要去。”
  “诶,当然不是病,是爸爸说错了,应该叫做矫正,把你的灵魂矫正过来。”
  “那你的灵魂呢?能矫正吗?”
  “那当然能啊。”父亲捏了一下张阅宁的鼻头,非常宠溺地说,“我们互相矫正,等矫正完全了,这个秘密就自然而然地不见了,对不对?”
  没过多久张阅宁便被送去了训练营。
  他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年半,进行所谓的矫正和守护秘密。
  当他意识到他爸在欺骗他的时候,他叛逆的种子和根像参天大树一样从他的心脏攀出来,刺向了身边的人。
  他在训练营里聚集去了小帮派,专门整蛊那些会拿电棒打他们会脱掉他们裤子扇他们屁股的教官。
  后来他被教官抓住,教官又一次脱掉他的裤子,这次不再扇屁股蛋子,而是直接捏住了他的小弟弟,贱兮兮地对他说:“小样儿,收拾不了你是吧?你个小同性恋。”
  其他教官也笑起来。
  他常听到训练营的人说怎么会有人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像是故意勾引人一样。
  于是这个小家伙就成功把教官们勾引了,教官们便一次一次地惩罚他。
  那时候他太小了,十三岁,不知道原来弄他的小弟弟不是惩罚而是性侵。
  一年之后,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想通自己不承认错误,不向爸爸保证自己不会告诉妈妈他睡其他女人这件事自己是无法逃出去的,于是他打算向比他恶心的爸爸妥协,给他写保证书和道歉信。但是他又无法说服自己承认自己不是同性恋这件事。
  就在这个时刻,一个不似平常那样尖锐响亮的哨声令他抬头,他朝声源之处看去,只见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男孩——他又将哨子放到嘴里,吹起了令张阅宁坚定无疑的一声哨响。
  然后教官把哨子拿了回去,摸了摸那个男孩的头,男孩笑嘻嘻地仰头看他,看着他把自己吹过的哨子放进了嘴里。
  这原本是一个令张阅宁心动的哨响,可却立马就被那个教官污染了。
  张阅宁清醒了,这里的教官在犯罪。
  他是被他们欺辱犯罪的对象之一,他不知道这里还有多少像他一样的人。
  所以他把那张信纸撕掉,绝不向他的父亲屈服。
  他要找校长告发,这个窝里的教官都是罪犯。
  可是不能这么直接地就告,怕引起学生们的恐慌,于是他选择写信。
  把这封信送进了校长室,校长却没有理睬他,只是仍然把他当作劳力那样使唤,让他去拍摄新来的做心理辅导的宋先凌和宋初阳。
  整整十五天过去,宋先凌走了,宋初阳在训练营里过完自己十四岁生日,这之后他才得到回复。
  校长把他请进办公室,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然后她拨通了电话,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张董,你要不要过来看看你儿子?”
  “怎么了?”
  “我觉得他精神有点不正常了。”
  “好吧,我这就过来,乖乖等我啊。”
  校长笑得甜蜜:“好。”
  挂了电话,她也像张阅宁爸爸那样称呼张阅宁:“宝贝儿。”
  张阅宁猛地一把推开她,跑出了这栋大楼。
  下午,他爸开着一辆黄色玛莎拉蒂来了,所有学生都围过去看。他坐在围墙上,看着他爸在学生和教官们的簇拥下走向了教务大楼。
  学生们被教官拦在了下面继续训练,张阅宁跳下围墙,一个人走进了那栋大楼。
  那些教官没有拦住他,也许是因为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有钱有势,一旦知道自己儿子被欺负了,就会都把他们送进大牢。
  所以张阅宁要去让他爸把这些人皮鬼面的狗东西送进去。
  他一步一步朝校长办公室走近,然后听到了他爸和女校长交谈的声音。
  “慢点儿,妈的,这么着急吗?”
  “真是人面兽心!”
  “啊,戴套,你要死啊,我可不想给你生孩子。”
  “你给我生嘛,我又不是没钱养。”
  “滚,要生你找其他女人生去,老子只跟你做。”
  “啊啊啊啊好好,宝贝儿,不生就不生嘛,我也不喜欢孩子,一天天的屁事儿多。”
  “他妈的假惺惺的,你那么多孩子,你一个都不喜欢吗?”
  “那当然有喜欢的,我们家阅宁宝贝我就很喜欢嘛。”
  张阅宁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两具身体相撞的声音。
  “那你还把他关在这里,他都要得精神病了。”
  “他在这里怎么了?有吃的有喝的有私教有你这么个心理辅导老师还不够啊?难道我要等他出去告我吗?我这董事长的名声不要了?”
  “哎哟哟你有那么多钱了你还在乎名声干嘛,丢几个臭钱不就把他们的嘴堵上了?或者顺便我去你们公司,帮你管他们的嘴好不好?”
  “好你大爷,你小算盘打得精得很。”
  就是这个时刻,张阅宁一脚踢开房门,奔到壁柜处拿起他使用了无数次的相机打开对着他们拍照。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勇敢和冲动,仿佛他的脑子是停滞的,他的身体驱使着他对着他们拍猛。男人从女人身上退出来,女人着急忙慌地去捡地上的衣服。男人来不及穿遮羞布,伸出大手来挡镜头,可是张阅宁灵敏地跳开了,他对着他爸哐哐哐地拍,然后在他爸放弃挣扎只任由他乱拍的时候停了下来。
  “宝贝儿,变聪明了啊。”他爸坐到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越长越帅了嘛,小家伙,要拍那么多张照片干嘛?”
  张阅宁觉得自己再在这个房间多呆一秒他都会死去,于是他把相机里的卡拿出来,突然把相机砸向他爸的胸口。
  他爸被砸得滚到地上,他就走过去朝他爸低吼:“垃圾!真是恶心,恶心透了!”
  因为他爸在的缘故,张阅宁跑出训练营的大门了也没人敢阻挠。
  他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情况下逃出去的,他把证据供奉给了他妈妈,他妈妈像看个陌生人那样注视他。
  “阿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张阅宁不明所以。
  他妈一把抱住他,哭哭啼啼道:“你不是去国外了吗?宝贝,你怎么……”
  原来是这样。他爸骗他妈他被送去了国外,其实是把他关进了训练营,然后他爸还去和训练营的校长睡觉。
  他在那个垃圾堆一样腐烂发臭的地方度过了一年半,然后在他打算向他这个恶心至极的父亲屈服认错的时候,那一声哨响令他看见了宋初阳。
  或许那天宋初阳出现的多一分或者少一秒他都不会为他心动。但就是在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哨声响了,他抬头了。而那个时刻的阳光毫不偏差地落在他身上,将他周身照得雪白发亮。
  他是这个肮脏至极的训练营里唯一纯洁的存在。
  让张阅宁意识到自己不能屈服,不用矫正自己的灵魂。他没有错,他没有生病,他不恶心。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爱宋初阳了,他就是在背叛自己的灵魂,就是在向父亲承认他和他一样恶心。
  所以无论初阳变成什么样,他都会坚贞不渝地爱他。
  他是他的灵魂,是他的赌注,是他生命的一次洗涤。


第123章 月下奔逃
  初阳感觉到一束微弱的亮光照到了身上,他缓缓抬头看过去,看到张阅宁。
  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初阳笑了一下,站起来踢了方同一脚,也朝张阅宁走去。
  他们在走廊中段相遇,刹那间,一束更大的光源朝他们射过来。
  “谁在那儿?”
  初阳只感觉自己手腕刚袭来一股冰冷,他就被张阅宁拉着跑了起来。
  也许是他的脑子还未清醒,所以他没有反抗和挣脱,只任由张阅宁拉着他撞开聚集过来的几个人。
  张阅宁迅速拾起自行车,只说了三个字:“带你走!”
  初阳便坐上他的后座,抱着他腰。
  自行车在夜色下飞奔起来。
  初阳将脸贴到张阅宁颤动的脊背上,听到他血液的流动和自行车车轮疯狂转动的声音。
  这一刻,他居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天上是和他们一起奔逃的月亮,地上是红色海浪般翻滚的长裙。
  张阅宁踩动着脚蹬,一路往校门口飞驰,簌簌的风流都被他们抛在身后。
  快要到达西北门时,他高声问初阳:“准备好了吗?”
  “什么?”初阳也高声问他。
  “我们冲出去!”
  话音一落,他脚下用力,自行车以之前几乎两倍的速度冲了过去。保安们似乎早就发觉这辆自行车不对劲,然而还是因为自行车太过迅速并在他们不要命般冲过来的时刻慌里慌张地逃开了。
  “拦住他们,快拦住他们啊!!!”逃开的保安们声嘶力竭。
  真的有人不要命地冲过来,试图用身子拦住他们,刹那光火间,只听尖锐的一声长啸,自行车摔进马路,张阅宁搂着初阳滚了下去。
  后面保安大叔以及众多的人跑了过来,将他们围在一个小小的圈里。
  他们看着骑自行车那个男生紧紧地抱着穿女式裙子的人,他的身体垫在那个人的身下,大喘着气,额头上滚着大滴大滴的汗珠,小腿的肌肉都像被拧在一起,而搂在那个人脊背上的手已经暴起了青筋,骨关节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王警官和章晋挤开人群冲了进来,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蛮力地要拉起穿着女式裙子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的力气却大得不像女生,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箍在身下那个人的身上,任章晋用了百般力气都没拉动一丝一毫。
  又或许是,两个人都不愿意分开。他们都用尽了全部力气,只想拥抱那么几秒钟。在人群里,在他们为之骄傲的大学门口,那么狼狈,那么难堪。
  章晋有些无措,看着他师父。
  王警官叹了口气,命令道:“拿手铐!”
  许是听到了“手铐”二字,穿女式裙子的那个人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又立即被身下那人搂紧。
  “别怕。”张阅宁的嘴唇覆在初阳发顶,像是亲吻的动作,而他的声音从初阳的发丝间点滴地渗透进初阳的脑海里,像海浪上的暴风雨那样回旋。
  他说:“我陪你!”
  然后他感觉到贴在自己胸口上的初阳的脸小幅度地颤了一下,应该是笑而引起的肌肉颤动。
  此时风也慢了下来,凉飕飕的,颇有些秋高气爽的感觉。
  他们头顶的夜空悬着一枚满满的明月。
  一切平常,一切又很疯狂。
  张阅宁大概知道初阳做了什么,但是无所谓,他信他。
  这时候,初阳的手已经被警察用手铐扣上,而他也没有反抗,只任由警察把他从张阅宁身上拉起来,然后将他翻转了一个身,面朝着围观上来的和他同样年纪的人群——也是他的校友——而走去。
  他被带上了一辆黑色大众车,这辆车驶向了公安局。
  他没有和张阅宁对视。
  *
  第二天,张阅宁被辅导员叫进办公室进行谈话。
  辅导员的语气和态度都慎重极了,仿佛害怕一个语气一个行为不对劲,张阅宁就会发疯再闯出什么祸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桌子上,又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待会儿警察来的时候,你就按照我交代的那样和他好好说啊。”
  见张阅宁还是沉默,他就摆出了恳求的态度:“好孩子,我们学校不能再出事了你知道吗?接连三起案件,事情再闹大一点,就要上新闻了。”
  原来这些事还没有上新闻……张阅宁一边感慨学校力量之大,一边又为之庆幸,如果被记者报道出去,无论方同伤成什么样,初阳在国华都是呆不下去的。
  想起方同,他终于主动开口:“老师,方教授怎么样了?”
  辅导员痛苦地摇摇头,“方教授本身年纪又大,整天呆在实验室里,忙得都通身毛病了,被那个同学这么一搞,现在还在ICU。”
  张阅宁听出来辅导员还是有意在瞒着些什么,应该是学校和警察交代的。
  而他作为案件的“从犯”或者说是“目击者”,自然不能去探望方教授,只能等待警察过来,配合他们的调查。
  王警官和章晋是十点左右到的。
  前一天晚上案发地点便被其他警察来处理过,走廊通道口被围上了封条,所有人都不能进去。
  除了警察和目击者张阅宁。
  张阅宁平静地叙述了他昨天晚上如何来到这里,然后看到初阳蜷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面前是一动不动的方教授。
  将这些情况一一说明了,王警官又问了些张阅宁判断出来不会对初阳造成什么影响的问题,之后他被叫回去上课。
  第三天,他从同学口中听到方教授已经转进普通病房,也在接受警察的问话。
  第四天,他怔得方晴好的同意,去医院见到了方同。
  方同看起来瘦削了一圈,但是气色不错。他笑着对张阅宁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
  张阅宁把营养品搁置在桌上,走到窗边,在方同坐着的椅子边蹲下去。
  “方教授。”张阅宁不想与他寒暄,直接道,“您和宋初阳到底有什么纠葛?”
  方同的眼窝凹陷,目光深沉,隔着厚厚的镜片也仍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寒冷的欣慰。
  这是一种矛盾的眼神,仿佛方同既为张阅宁问出了这个问题而开心,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又在他内心纠结许久,不知道该不该说给一个外人听。
  一个喜欢初阳的特别的外人。
  他早在警察那里了解清楚了,初阳是同性恋,和张阅宁在谈恋爱。
  在实验室的时候初阳出事,张阅宁丢下实验室的所有事情飞回去找初阳,那时他便发现张阅宁和初阳的异样关系。
  后来在他们的接触中,张阅宁的一举一动都证实了这一点。
  且张阅宁和他一样,是个肯为了爱而咽下各种委屈的傻逼情种。
  正因为这样,他对张阅宁总格外亲切,因此无论张阅宁问什么,他对着他都是沉不下脸色发不起怒火来的。
  他只觉得,这个孩子,太像自己了。
  他对着这个像他的孩子慈爱地笑了笑,想要伸手抚摸他的肩膀做一些安慰,但是这个孩子闪电似地偏开了。
  “无论我们之间有没有纠葛,我都不会让初阳受到任何伤害和委屈。”方同把手收回腿上,目光越过落地窗看向外面的天空。
  “也就是说,”张阅宁的目光紧紧盯着他,“国华学生宋初阳殴打教授这一个事件,只要您不追究,就不会成立。”
  这几天他每天都在试图搜索这一新闻,但是一点相关的信息都没有,他不知道是否和方教授这边有关。无论怎样,只要这事儿不发酵变大,对初阳都是好的。
  这也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对,这一个事件没有成立,学校就不能拿初阳怎么样。”方同垂眸看着张阅宁,安慰道,“警察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那他怎么还不能出来?”
  “孩子!”方同无奈似的,“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回来,现在由警察看管着,不比我们看着更有用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张阅宁没法再与方教授对视下去,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只是怕初阳在里面关着,会不习惯。”
  方同放低音量继续安慰:“我跟王警官都是朋友了,他会照顾着小阳的,放心吧。”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把手伸起来,轻轻拍了一下张阅宁的肩。这次张阅宁没有躲。
  方同又说:“这孩子原来的家长都没了,要是没个监护人看管一下,我怕他会走上歧路。”
  张阅宁仰眸看着他。
  他说:“我会把他接到我身边来照顾的。”


第124章 我生病了
  第五天,章晋打电话给张阅宁,让他能不能联系一下明来的父母。他说不能。于是当天下午,他便可以和初阳的辅导员柳老师、已经出院的方同一起去到派出所,将初阳带了出来。
  柳老师开车,初阳被强制坐在副驾,张阅宁和方同坐在后排,他只能看到初阳的侧颜。
  初阳穿回了男式衣服。
  短短一个星期,他的脸却是比那天晚上胖了一圈,原来仿佛只是骨架撑起来的一张皮上,能看到一点肉了。他的下巴上有轻微的胡茬,显得些许沧桑。
  终于到达学校,柳老师和方教授让张阅宁回去,张阅宁假装答应,然后站在楼下等。等了半个小时,他实在忍不住,上楼去到办公室门口。门紧闭着,能听到里面的谈话声,但是具体听不清讲什么。
  他靠在墙上,呆呆地看着前方玻璃展柜里优秀学员的获奖情况和志愿事迹。
  突然,门响了,他回头,看到初阳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们对视了三秒钟,然后一起并排走下楼,中间隔着一个步子的距离。
  来到亮堂的大路上时,他们的手便自然地扣在了一起。
  路上的行人都看着他们,但并不是不友善的目光,只是好奇地匆匆一瞥就赶路了。
  这个学校的人看起来总是很急切,总在去做某一件事的路上。
  而他们沿着至善路没走多久就停了下来,旁边就是信息大楼。
  直到此刻,张阅宁都未问一句什么。
  两人无言又默契地仰头向信息大楼的天台仰望过去,天蓝得像泼洒开的墨水,将他们这座泥土样的校园隔断开。
  “初阳,”张阅宁率先开口,“去出租屋还是……”
  初阳的无名指指尖小幅度地抽了一下,他迅速开口:“老师说不能出校。”
  “那我们去天台。”
  初阳犹豫了好几秒才勉强道:“好。”
  他们没有着急,仍是原来的速度,仍然牵着手。爬完四层楼时便开始气喘吁吁,而这时是下午,教室里还有些学生,他们不便于此多留,歇了几秒又继续往上爬。
  爬到八楼,四周黑暗,能听到风从窗户罅隙间刮进来的呜呜声,令这座大楼森然骇人。
  初阳伸手要推门,张阅宁忽然拉着他停住。初阳看向他,他身子紧贴着初阳而靠近,两人的胸口慢慢抵到一起,因为剧烈呼吸而起伏颤动。
  张阅宁握住初阳的手腕,食指沿着中间那颗突出的血管往前抚摸,越过手心,到达指缝间,然后穿过去,扣住。
  “初阳……”他把初阳轻微抵在墙上,但是并没有吻下去,而是贴着初阳的耳朵问他,“能把一切都告诉我吗?”
  初阳的手指又微微抽动了一下,但很快便被张阅宁扣得更紧,他的呼吸声也越加浓重。
  “好不好?”他说,“都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
  初阳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但张阅宁能感觉到他的腹部在收紧,仿佛是紧张趋于他做出这样克制的反应。
  “我们从没好好谈过,你知道我指什么。”张阅宁放开他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但是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也都陪你。”他一步一步地引导和鼓励,“你也要信我,好不好?”
  “张阅宁。”初阳睁开眼睛,对他说,“我生病了。”
  黑暗中,两人都止住了呼吸。
  遥远的学堂路上,偶有响起自行车车铃。
  “什么病?”张阅宁听到自己沙哑至极的声音。
  “躁郁症。”初阳把扣住自己的张阅宁的手握住,拿下来,放回到张阅宁腿边。他感觉到张阅宁是僵硬的。
  “学校知道吗?”
  初阳点头。
  “那他们怎么说?”
  “我必须得休学。”
  “这样啊。”张阅宁吁出一口气,“那没关系,我们会治好的。”
  相比较开除,休学真的已经是最好最好的处理结果了。
  “张阅宁。”初阳说,“我是不是真的,和你之前想象的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张阅宁迅速回应,“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那个宋初阳。”
  “你看到了,我做了很多伤害别人的事情,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我知道。”
  初阳忽然就说不下去,身上的力气像海绵里的水那样被挤了出去,他空荡荡又沉甸甸的,额头一下磕在了张阅宁肩上。
  张阅宁瘦了,他的锁骨像鸟类翅膀那样凸起来一个小小的长三角。
  “张阅宁。”初阳微弱的气息钻进了张阅宁的耳朵,张阅宁感觉嗓子眼痒了起来。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初阳继续问:“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过得很糟?”
  张阅宁的眼睛红通通的,血丝在他的眼白间爬行,外层又挂了一个很浓重的黑眼圈,连眼窝都凹陷了下去。
  能看出来很糟糕,极度糟糕,但他轻声笑了一下说:“因为你回来,所以不遭了。”
  “之前呢?”初阳闷闷地问,“我没回来的时候。”
  “那段时间,我觉得我离发疯不远了。”
  初阳抬起头,在黑暗中注视他。
  张阅宁说:“如果再找不到你,我就要去发一次疯,然后彻底麻木掉。”
  “我……”
  “所以你明白吗?”张阅宁又摸了摸初阳的下巴,初阳没修剪干净的胡茬刮蹭着他的手心,也像在搔刮着他的心脏。
  “只有你在,我才能正常地生活。”
  “我不太明白。”
  “正是因为你,我才走向了正常的生活。”
  这样一说初阳更不明白了,他眨了眨眼睛,求问似地盯着张阅宁。
  因为空间太黑,他只能看到张阅宁那两只眼睛中泛出来的一点点微光,很漂亮。
  像萤火虫。
  “没关系。”这只萤火虫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去搞明白。”
  说到这里,张阅宁不得不问些现实的问题:“所以不能在学校上课了?”
  初阳点点头,“柳老师让我去收拾东西,然后……”
  “然后什么?”
  “跟方同回家。”
  仿佛任何消息都再掀不起张阅宁内心的波澜,他的语气与之前无异,平静中带点温柔:“为什么是和方教授回家?”
  初阳沉默了几秒,说:“方同,他,他说只要我肯乖乖和他回家去治病,他就会给学校求情保留我的学籍。”
  “如果不跟他回家呢?”
  “这样就……你知道吗,张阅宁,他跟我说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张阅宁完全愣住了,初阳感觉到他眼里那两抹微光不见了。
  他好像完全隐在了黑暗里。
  这样初阳就看不到张阅宁的脸上到底是何种表情。他不敢看,也不敢知道。
  从前他不爱张阅宁,那么他就可以坦荡而略带攻击性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注视他,仿佛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会完全无条件地纵容和包容。
  因此他能在他们第一次做爱时大声呼喊明来的名字,而自己这样伤害他之后他还愿意原谅他。
  当他不再爱明来之后回忆起这件事时,他才感知并且想象到张阅宁到底有多悲痛。
  他知道自己在伤害张阅宁,所以他不敢去看。
  也许是在某个瞬间,他开始喜欢他,而且很喜欢,但是他不敢爱。
  他是一个胆小自私的人,是精神狂躁者,会打人,会失控,会突然情绪高涨,会忘记现实,会没有时间观念而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会丧失学习能力和对生活的感知力。
  不过他又清楚地知道,其实自己从未来到生活里。
  他不会做家务,不会爱人,不会讨同学和家长喜欢,分不清朋友和爱人的界限,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只闷着头往书本里钻,只固执地索求他需要的爸爸的爱和明来的爱。
  如今这两份爱他都已经失去了,他便无法正常生活。
  比以前更加远离生活。
  如果以前他是生活这个大碗边缘悬着的一滴水,那么这时他已经是从碗边缘坠落下去的没有尽头的无形之物了。
  而他又能清晰地分析出这一切。
  所以他觉得自己悲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张阅宁唤他。
  “初阳……”
  “嗯。”
  “什么时候走?”
  “今天。”
  张阅宁又不说话了。
  初阳不知所措,只能低着头。
  他们的手又扣在一起,胸膛也挨得很近。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原来呜呜的风声偃旗息鼓了,人类的心跳声就变得格外响亮。
  他们心脏的跳动频率是一样的。
  然后,初阳听到了张阅宁的哭泣。
  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哭泣,只觉得它们像一群鸟,在自己的身体里啄食。它们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啄光了。
  他痛得没有力气再站住,于是他缩了下去,跌坐到地上。
  张阅宁也坐在地上了,他将手伸展得更为广阔,如此才能拥抱住他的初阳。
  他等了五年,或者说八个月——仍然无法来到他身边的初阳。
  为什么,为什么想要得到一个人,得到一份爱,会那么困难呢?
  他可以再等一年,然后呢?这一年也可以像过去一年那样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骄傲独立、身经百战,仿佛任何事物都催毁不了的张阅宁了。他在初阳面前哭,释放他的脆弱,但这根本没能客观地改变些什么。
  他还是必须得站起来,继续追他,继续爱他,继续等他。好像……他找不到比这个更好更能证明自己爱初阳的方法了。


第125章 一顿晚餐
  等张阅宁哭好了,初阳抚摸着他的脊背说:“如果我不认他,学校和警察就会判我殴打教授的罪行,到时候我会被开除,你应该想得到。”
  “可是……”张阅宁抽噎着,话说得断断续续,“方,教授,给我说,无论怎样,他都会保护你。”
  “他就是要利用这件事把我绑在他身边。”初阳说,“你还记得一月份我们刚住一起的时候他让我去他家那次吗?”
  张阅宁点头。
  “那次我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后来我爸去世,我才有机会去我妈的工作室,在我妈的相机里,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我妈和方教授亲密的视频。”
  初阳感觉到怀里的张阅宁抖了一下,这时他反到成为了安慰的角色,继续说:“我才知道,原来我妈不是一直爱着我爸的,她出轨。准确来说,是我爸插足了她和方同的感情。我妈那时候年轻好玩,就和我爸试了,然后他们来到径州,其实没有结婚。小时候我一直挺好奇为什么我妈我爸都结婚十年了才把我生出来,而且妈妈总是不在家里。后来看到相机里的视频了我才知道,原来她和我爸是偷腥。”
  初阳讲得口干舌燥,但是他停不下来,发现这件事六个月了,他第一次诉诸给另外一个人听,“后来我妈他们那个探险队去爬南迦巴瓦峰,我妈坠崖了,方同没有揪住她。他们团队有摄影师,那个过程被拍下来了。你知道吗?所有关于我妈一切的视频都在那个工作室里,我爸每天都会去那个工作室坐上好久。我无法想象他每天面对着这些视频的感受,他真的……承受了太多。”
  “初阳……”张阅宁听得入迷,不知不觉间也没在哭了。
  初阳笑了笑,摸摸他的眼尾,还能感觉到一片湿漉。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恨方同为什么当时不揪住我妈,我妈摔断腿之后就一直呆在径州没出去过,我想可能也是认清了方同这个人。如果当时方同拉住了我妈,那么我爸就不会死。即使他们是在偷腥,那也很好,至少还有一点点爱存在。而且我也不会知道真相,我还会生活在他们制造出来的象牙塔里。”
  “你恨方同?”
  “非常恨!”
  “所以你才打扮成你妈妈的样子,吓他,打他?”
  “是,我就是要报复他。”
  张阅宁从初阳怀里挣扎着起来,与他面对面,“那你还要和他一起生活吗?”
  “警察和学校都要求我们这样做,让他监管我,帮我治病。”初阳避开他的目光。
  “可是警察和学校也不能一直监督你们,我们,我们可以,”张阅宁非常着急,“你假装和他生活一段时间,然后,然后你回出租屋来,和我一起,我可以挣钱给你治病。”
  “不可能。”
  “什么?”
  “我不要你再为我付出了。”
  “宋初阳!”
  “张阅宁,”初阳捧住他的脸,“你要为你自己,好好读书。”
  张阅宁的眼泪又滑出来,从初阳的手缝中流下去。
  浸得初阳手心温热而湿润。
  “等我们把身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好,把我们自己都活得光鲜亮丽,什么都有了,再去考虑爱情的事,好吗?”
  张阅宁止住哭泣,忽而冷淡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们别谈恋爱了。”
  “你要和我分手?”
  初阳沉默。
  “我不同意。”
  “你听我说。”初阳扶住他的双肩,像是哄一个小孩那样耐心而认真,“我的人生,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被作为工具而存在的,为了延续我爸我妈的关系,我被带到了径州,作为宋先凌的儿子存在,但是他从未真正爱过我。而我妈呢,她是因为偷情才寥寥去过几次径州看我和我爸。我妈死了之后我爸还怪我,打我,就像是我把她从山上推下去的一样,为了博得他的原谅,我不得不努力学习,考来国华,这个时候了他还不开心,然后就把我抛下,去殉情。”
  初阳平静地笑了笑,“后来我回到家,看到相机里的视频后才知道原来我妈和方教授是这样的关系,开放式爱情,你听说过这个词吗?就是我妈和方同生了我,但我妈还可以跟其他人谈恋爱,然后她就跟我爸在一起了。原来我一直是工具的存在,谁需要了就把我带过去,他们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又不说一声,说死就死。等我回到学校为我爸我妈报仇的时候,方同又告诉我其实我是他儿子。”他顿了顿,认真地问张阅宁,“我是不是工具?”
  “初阳,我不会把你当工具。”
  “张阅宁,我活了十九岁,在这些我在乎的人面前我从来没有过主动做选择的权利,是因为确实我在乎他们,爱他们,不想他们受伤害。但是我,我也不能再受伤害了,我觉得我会坚持不下去,所以你能明白我吗?我累了,我没法抽出时间来和你谈恋爱,你也不要因为我而把你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的,你不要让我觉得愧疚,一愧疚我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就会失去自由,失去自由的人会沦为工具,你应该明白的。而且我不欠你的,张阅宁,你想要的我已经给过你了。”
  张阅宁问:“我们在一起多久?”
  初阳忐忑地想了想,回答:“十个月左右。”
  “不!”
  “……”
  “从高一第二个学期我转去你们班开始,到现在。”
  初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是这么长时间,我们连在一起吃一顿食堂的饭菜这样的事都没做过。”
  “我们……”
  “宋初阳,我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但你没有给过我。”
  两大颗眼泪从初阳眼睛里掉出来。
  张阅宁伸手为他抹掉,继续说:“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一起去做这些平常小事的,吃饭,看电影,逛街,对于我来说这样就是谈恋爱了,我不贪,真的,一点都不贪。所以尽管以后你要和方教授一起生活也没关系,我下课了也能来找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仿佛不忍心苛责初阳,但又必须把他想要的说出来。他向来是一个直接的人,可是在初阳面前,他的直接都收束回去,像团毛线那样在他体内团得乱七八糟,再次表达出来时,就化成了柔和的风。
  “你知道高中的时候我有多羡慕你们吗?”
  张阅宁没有提明来的名字,但初阳知道他是在说他。
  “去年你问我会不会幻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样子,其实我会幻想,每天都在幻想。”
  初阳的眼泪淌得越发汹涌,他感觉到自己的嗓子也被一片深海淹没了。
  张阅宁继续说:“有一次你和明来一起回家,你家里人没来接你们,你们坐公交车走。”
  初阳脑子里迅速浮现了张阅宁描述的这个画面。
  和明来在一起的每一帧每一幕都如此清晰而恒久。只要念头一闪现,画面就自动从他的身体里跳出来了。
  那不过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六下午,他们签退回家,因为两家家长都有事,他们只好自己坐公交车回去。
  张阅宁向来是由司机接送的,那天他看到初阳和明来自己走,他就让司机先回去。
  然后他跟在初阳和明来身后,走了十来分钟的路程去到公交车站。
  三个人上了同一辆公交车。
  因为学生多,他们上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位置了,明来就把初阳拉到后车门门边,他扶着车门前那颗栏杆,把比他矮半个头的初阳保护在一个小小的圈里。
  公交车摇摇晃晃,每到一站都有人下车,那时初阳就会双手攥着明来腰间的衣服,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
  张阅宁这样看了他们一路,他们没有发现他。
  从前他想只要自己看不见,不去想,就不会这么难过。但是后来,他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反而越是狠戾地钻进他的脑海,侵蚀他的神经,啃噬他的心脏。
  左右都放不下,他干脆就像路人一样光明正大地打量。
  他跟了他们一路,他们下车,肩膀挨着肩膀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路过一个卖麻辣烫的摊子,初阳就揪揪明来的衣袖,明来看了一眼他问:“你还有钱吗?”
  初阳笑得眼睛弯弯,说他没有。
  明来翻遍全身上下的包,掏出来一堆零钱,捧到初阳面前,初阳便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数。
  然后他们一起挑选买得起的串串。
  十五分钟后,明来接过老板递给他的麻辣烫,初阳立即问他烫不烫。
  明来摇了摇头,拿起一颗吹了一下后先递到初阳嘴边,初阳咬了一口,明来又伸回去放到自己嘴里,也咬了一口。
  那时是高二的冬天,天黑得很快,城市的霓光中开始漂浮起一片一片轻薄的、落到脸上就能立即融化掉的雪花。
  初阳激动不已,口中食物还未来得及咽下去他就往前跳去,以面对着明来的姿势边倒退边说:“明来你看,下雪了!”
  那一个瞬间,张阅宁再也走不动。他蹲在麻辣烫摊位后面,等初阳和明来走远了,他才敢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摊位老板见他可怜了,给他递过来一个土豆串,说:“小伙子,哭什么呀?”
  张阅宁抬起头来,泪眼楚楚地注视老板,老板笑得很和蔼:“吃吧,是不是饿了?”
  他接过土豆串,往初阳和明来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垂眸,认真地把手中食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他忍不住哭是因为,他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渴望和初阳在一起,不用谈恋爱,只是和他做这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放学了一起回家,然后买一份麻辣烫。下雪了,也可以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共享这份令人欣喜的氛围。
  如果当时在训练营他就主动去认识初阳,那是不是现在和初阳一起买麻辣烫和一起共享雪夜的人就是他了?
  他害怕过初阳会先喜欢上别人,所以他放弃去国外和进紫业的机会去到九中,又在初阳和明来确定关系之前首先告白,他以为他够快够主动够勇敢了,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甚至……他的告白成了加速初阳和明来在一起的催化剂。
  他按照自己准备好的计划一步一步朝初阳靠近,却没料到反而将初阳一步一步推到了明来身边。
  所以他慌了,他主动退出,主动远离,他告诉自己只要等,等到他们分手那天他就能再有机会。
  他从高二等到大二,所有他能用的方法都实行了,却还是把自己和初阳的关系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他能分析出哪里出了问题,可他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再等了,不想和初阳分手,他怕和初阳分开。
  他也将自己的惶恐展现给初阳看了,可初阳就是不爱他。
  初阳不爱他……问题就出在这里,初阳只是不爱他。
  “我幻想过无数次和你在一起买东西吃然后平常自然地走在街上的场景,可是就连这些,我们都没有,一次都没有。”张阅宁的眼泪又流淌下来,“宋初阳,每一次,你都是给了我一点希望之后又立马泼下来一大盆凉水,让我陷入迷茫的绝望里面。求你,以后别这样了可以吗?”
  初阳再也忍不住低头哭起来。
  他们之间何止是张阅宁所说的就连最平常的一次搭伙去食堂吃饭的时光和回忆都没有。
  属于他们的,就只有这个天台和那个租了九个月却只一起住了三天的出租屋。
  他们在天台跳舞,确定关系,然后在出租屋里做爱,冷战。
  这已经是所有的他们共同拥有过的能够拿来回忆的东西了。
  明明认识了那么久,但又为什么仿佛什么都没有呢?
  第一次他们失控的时候他还让张阅宁别贪,他究竟从自己身上贪过什么东西了?
  他以张阅宁对他的偏爱肆意地出言伤他,拿捏他,又丢掉他。
  他真的是罪人。
  如果现在和他分开,那他们或许还能制造一场愉快的分手回忆。张阅宁该去喜欢更好的人,他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而不是在自己身边,三天两头自己就闯一次祸以让他受牵连,最后甚至可能影响到他的学业……
  初阳擦掉眼泪,抬眸,竭力保持平静地说:“如果你想,现在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吃完这最后一顿晚餐,我们就分。”


第126章 流苏耳坠
  他们手牵手下楼,散步似地走向了食堂。
  到达食堂门口,他们牵了一路的手就自然地松开了。
  然后他们点了最平常不过的用餐盘装的饭菜,挑了个平常的位置坐下。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第一次一起坐在校园的食堂里,吃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晚餐。
  如果此时五点也能算作是晚餐时间的话。
  两人都没有说话,都是缓慢温吞地夹着饭菜。吃着吃着,初阳的腮帮子酸痛得他实在吃不下去,正想说他去趟洗手间时,手机响起来了,他看了一眼,掐了装回兜里。
  张阅宁问:“谁的电话?”
  “方同。”初阳低头说。
  “催你了?”
  “嗯。”
  十五分钟后,他们吃完,去超市里买了瓶水,然后又一起下楼。观畴园离宿舍楼很近,走了五分钟,张阅宁便看到停在路口的方教授的车。
  他人站在车边,看到他们后还伸手打了招呼。
  初阳没有表情,但他忽然停下对张阅宁说:“就这样了吧,你回你的金融学院去。”
  这话听起来像是小情侣闹别扭,张阅宁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说:“好,我回我的金融学院。”
  他们就这样分开了。
  *
  初阳要回507收拾东西,方同是特意来帮他的。两人没搭腔,平静地来到宿舍。
  宿舍里只有周小乙一个人,看到方教授和初阳了,他震惊地从椅子里弹起来,双手背到身后,结巴道:“方,方教授。”
  方同和蔼地笑笑,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
  周小乙这才腾眼去瞧初阳,初阳面无表情,拉开柜门开始扒拉衣服。
  “这是?”
  方同道:“哦,初阳同学他,要休学,我来看看。”
  说是这样说,但周小乙立马就猜到方教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毕竟初阳在学校的“风光事迹”他可没少听说,那些人说初阳装鬼吓唬并殴打方教授,方教授却还主动向学校写申请书,恳求学校不追究初阳的错误。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方教授是初阳的爸爸。
  他们还传了一个离谱的版本,说方教授为了初阳请辞,以后都不来学校教书了。
  周小乙从早就怀疑他们的关系,听到风声后不免得因为之前和初阳的恩怨而不受控制地夸大其实。无论他们传得多离谱,他什么都相信。
  果然,在方教授接过初阳行李箱的拉杆时,他自己的猜测和相信的谣言也得到了证实。
  方教授果然是宋初阳的爸爸啊……
  由于之前的行李大部分都搬去了中关村的出租屋,这次全部收拾完了也就只有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装被褥的大袋子。方同提行李箱,初阳抗袋子,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来到方同的车前。
  初阳停在后备箱处,看着车牌上方和父亲车子一模一样的品牌标志。
  “是他在模仿你还是你在模仿他?”他直接地问。
  方同刚把后备箱按钮摁开,他上半个身子还卡在前座,没动。
  “那个工作室也是模仿的,对吧?”初阳又说,“我爸不屑于做模仿的事情,所以是你!”
  方同站直,沉默地将行李箱提到初阳旁边,然后举起来放进去。
  初阳冷淡地注视着他道:“其实你不用这样。”
  初阳把胳膊上的袋子退下来,方同也顺势将它接过塞进了车子。由于那个箱子过大,再塞袋子的话有点挤,方同用力推,但没推动分毫,袋子还是露了大半在外面。
  “晴好学姐知道吗?”初阳继续说。
  “小阳。”方同手控制着袋子,身子站直了面对初阳,“我们今晚就可以见医生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在你那儿久呆的。”初阳看到方同手臂上渗出来的汗珠,他还是走了过去,将袋子提了提,用力往更宽松一点的地方放。
  他力气大,推了几下袋子就刚好把后备箱卡满了。
  “砰”一声,他关上后备箱,目光也朝方同瞥过去,“同样,我也永远不会认你。”
  *
  周日晚上是创客空间协会的迎新大会,新会长先进行发言,对创客空间的发展历史和今后会有的活动进行介绍。
  “动手造万物,人人皆创客。”
  张阅宁会一点摄影,便在教室后排架了三脚架和相机拍摄,这种活动不用走来走去地拍,他就靠在墙上,百无聊赖地盯着相机。
  接下来是新生自我介绍,他把焦段拉近,以中近景拍摄新生们的表情和部分动作。
  这届新生的发言每一个都独一无二,颇具想法和个性,能看得出来他们很喜欢这里,穿着也很正式。
  当墙上钟表的时针刚好指到9时,李辰那上台了。
  张阅宁原本靠在墙上的身子慢慢绷直,他躬身凑到相机屏幕面前,把焦距完全拉近,对准李辰那的右耳。
  她的右耳上戴着一颗微闪着亮光的流苏耳坠,和他每日每夜捧着睡觉的那颗一模一样。
  那颗流苏耳坠张阅宁抚摸和打量过无数次,就连上面有几颗小钻石他都知道。现在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李辰那的耳朵上?
  不对,李辰那戴的是右耳,他手上的之前初阳戴的那颗是左耳。很明显,这是一副成对的耳坠,但是被分开了。
  张阅宁头一次在这种多人场合里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狂跳,他伸手按了按胸口,令自己平复下来,然后将镜头拉远,拍摄到了李辰那的近景。
  李辰那的头发短到齐耳,露出纤细的脖颈和圆润的耳朵,因为脸颊精致小巧,又配了这样的发型,令她看上去像是一只极具攻击性的猫。
  讲完,她瞥了一眼镜头,对着镜头笑了。
  新生们做完自我介绍之后是可以提前离场的,张阅宁怕李辰那走,就从教室后排越过人群钻到了后门边,等着李辰那。
  李辰那身边跟着欧臻,张阅宁对欧臻已经很熟悉了,但是李辰那……这是协会的三次聚会以来她第一次到场。
  “你好。”张阅宁率先伸手。
  李辰那伸出手握了下张阅宁的指尖,“学长,是有事儿吗?”
  “这个,”张阅宁指着她的右耳,“很漂亮。”
  欧臻看了眼李辰那的耳坠,八卦味儿浓重地“哇”了一声。
  “啊?”
  “我喜欢的人他生日要到了,我想给他买个礼物,正发愁买什么呢。”张阅宁有些笨拙地解释,“我觉得他也会喜欢这样的,所以,想问问你在哪儿买的。”
  说完张阅宁才感觉到自己的话可能会冒犯但她,所以他窘迫地别开了眼睛。
  李辰那却无甚在意,伸手将耳坠取下来,打量了两秒后才说:“那估计要让你失望了,这个是我在我老家那边一个手工店铺里面定制的。”
  “这样啊。”张阅宁迅速道,“那算了,谢谢你啊。”
  欧臻的脸早就已经沉下去,因为张阅宁说的他有对象这事儿,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在一边。
  “我可以看一眼吗?学妹。”张阅宁叫住朝欧臻走过去的李辰那。
  李辰那回身,将耳坠送到张阅宁摊开的手心里。
  仔细揣摩了半分钟,张阅宁确定无疑,这就是和初阳配对的那另外一颗。他有些激动,控制不住就开口了,“还有另外一只呢?”
  “嗯?”李辰那疑惑又好笑,“你知道还有配对的呀?”
  张阅宁点头。
  “怎么说呢,”李辰那犹豫,“另外一颗在我朋友那儿。”
  心脏好像咣地一下,亮了。
  “哪个朋友?”
  “学长,你?”
  张阅宁着急忙慌地解释:“我想知道你那个朋友是谁,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就是,我也许认识他。”
  李辰那后退一步,神情警惕起来,“你认识?”
  “对,你跟我说他叫什么?”
  欧臻对李辰那摇了摇头,李辰那的脸色也慢慢沉下去,仿佛已经判断出学长会对她们图谋不轨。但是她看学长这么激动,又觉得是她们习惯警惕男生,所以,哎,算了,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便对张阅宁说:“他叫宋初阳。”
  但是当她讲出这个答案之后,像是受到欺骗和侵害的反而是张阅宁了。
  他原本因为激动而略微泛红的脸色,此刻就像是吃了一颗榴莲那样酸臭得难堪。
  李辰那的心为他脸上的这个变化而略微愧疚地小小地跳动了一下,连带着她的嗓子,也莫名地痒了。
  她咳嗽了一声,唤道:“学长?”
  张阅宁没应。
  但她继续说:“他真是你朋友啊?”
  “啊,是,真的是。”张阅宁这才如梦初醒那般。
  “那正好,我等会儿要出去和他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李辰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思及到自己这个莫名的念头,又看到张阅宁注视她,她感觉到自己的脸热了起来。
  她迅速别开,对欧臻说:“走吧。”
  牵上欧臻的手后,她听到张阅宁唤她:“学妹。”
  只是这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又让她的心砰砰跳得更快了。
  她回头,注视张阅宁。
  张阅宁说:“其实我和那个朋友正在闹别扭,他把我拉黑了,但是听说他新办了一张卡,我想问,你有没有他的新联系方式?”
  “啊,有。”李辰那迅速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头像只是一片日照金山的宋初阳。
  她把手机凑到张阅宁面前,待张阅宁问她可不可以再拿近点他有轻微近视看不到时,她鼓起勇气说:“要不我加学长你的微信,然后推给你?”
  张阅宁干脆道:“好。”
  他的语气很开心。
  是突然之间的那种开心。李辰那没敢抬头看他,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第127章 他喜欢你
  回到出租屋,张阅宁立即打开手机查看,申请添加好友的那边仍然没有动静。
  他把相机里的卡取出来,插到电脑上导出。视频很多,导出时间长,他打算先去洗澡。
  照例地去到床边,他摸出枕头底下的流苏耳坠,然后打开衣柜拿出睡衣和内裤,去到洗澡间。
  他有点怕水,不喜欢泡澡,都是直接淋浴。
  淋浴头里的水从脑袋顶上流下,顺着他的脸,聚集成一颗颗流畅透明的线条,流经脖颈,到锁骨,到胸腹,然后进入毛发,又顺着大腿根向下。
  镜子上浮起一层热烘烘的白雾,将他的身子隐在后面,只看得到一个模糊的块状似的影。
  他拿毛巾把镜子上的雾擦去一片,显出上半身。他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瞥到放在盥洗台子上的耳坠。
  他将耳坠拿起来,凑到鼻尖嗅了嗅,然后放到身体下面,小幅度地顶了一下。
  耳坠发出叮铃叮铃清脆的响声。
  仿佛远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初阳在回应他。
  半个小时,待他完全褪去欲望清醒过来时,已经是零点了。
  走出浴室,他听到外面打雷的声音。不知道初阳那边听不听得到,不知道现在初阳睡了没有,不知道初阳想不想他,不知道初阳有没有这样想着他做过。
  把卡安装回相机里,他又把视频打包发送给会长。之后无事,他坐到床上,看似发呆那样地坐了五分钟,雷声停了,眼前白紫光一闪,一道亮丽的闪电将他眼里的城市劈裂成两半。
  他站起来,把床单扯下,扔进洗衣机,设置成30分钟启动。
  半个小时后,床单洗好了,这种自动洗衣机最多只能甩到80%干,上面还泛着一层轻微潮意。
  但是他就这样又将床单垫了回去,把被子抱到少发上,床上就只留了一个枕头。
  他躺上潮湿的床单,开始酝酿睡意,但是怎么也睡不着。他拿过手机打开,初阳那边还是没有同意他的好友申请。
  点开刚加上的李辰那的聊天界面,他给她发消息:学妹,这么晚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我其实还想给你要一下初阳的电话号码,我电话也被他拉黑了。
  对面迅速显示正在输入中,然而整整等了两分钟那边才发过来:有的。
  张阅宁便等着。
  又是两分钟过去,李辰那回了一串数字。
  张阅宁:谢谢,早点休息。
  张阅宁盯着这串数字默背了三秒,然后点开通话,输入进去,拨通。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通。”
  接着打第二个,没人接,第三个,还是没人接。
  张阅宁突然反应过来,他也应该要换一张卡的,初阳肯定知道这是他电话号码的。
  这么想着,他也就不打了,只等着明天去办新的卡。他摁熄手机屏幕,正要放下时,又弹出来一条消息。
  是李辰那的。
  【学妹:学长,初阳给我发消息,说让你别找他。】
  *
  第二天,张阅宁果然发烧了。他醒来时是六点,但是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沉重得要命,撑不起来身体,脑袋和手指都一突一突地疼。
  家里备了体温计,是上次他发烧初阳去买的水银体温计。他努力起身去拿过来测量,38.4度。
  还不够,他觉得还不够。
  于是他去窗边把窗子全部打开,瑟瑟冷风似海浪那样拍打进来,他站在风中,展开双手,窗帘簌簌纷飞,他的头发和身上的睡衣也被吹得鼓鼓作响。
  中午,他又烧到了38.7度。
  他笑着再次给初阳打电话,这次是关机。
  又给李辰那发微信,李辰那说她给初阳发了打了,也都是没回。
  或许有事,或许就是刻意在避他。
  无所谓……张阅宁想,他已经请了假,所以可以等到晚上,再不济明天一天都等下去也行。
  但是他忽然又想到方教授,方教授只在周四周五有课,那么今天周一,他应该是和初阳在一起的。
  于是他立即打了电话过去,只响了三秒钟,方教授接了。
  “阅宁?”
  “教授。”张阅宁感觉到自己的嗓子干涩,说话声不太清晰。
  “有什么事吗?”
  “初阳在您身边吗?”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张阅宁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对面好像是电话被传给另外一个人的细簌声,紧接着,对方问:“有什么事?”
  是初阳的声音。
  张阅宁立刻虚弱地说:“我发烧了。”
  一切都静下来了,房间里,电话那边,两个空间都像突然冰封起来。
  “初阳。”张阅宁再压低声音,“我很难受。”
  “你在出租屋吗?”
  “嗯。”
  “……”
  “我身边没有人,我没有朋友。”
  他听到初阳叹了口气,于是他又说:“你来不了也没事,我大概吃点药就好了。”
  “有药吗?”
  “没有。”
  “那你吃屁的药?”
  张阅宁笑了。
  “楼下就有药店,上美团下个单,很快就给你送过来。”
  “初阳……”
  “别装!”初阳大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我没装,我昨晚睡了湿床单。”
  “你他妈?”
  张阅宁起身,来到衣柜前。衣柜上方堆积着之前他买的一套健身器材,因为初阳不在,他就很少回来,所以虽然买来了他也一直没用。
  初阳那边还没挂电话,他便说:“我打开衣柜看一下有没有厚的衣服,我太冷了,需要找一件厚的衣服穿上去买药。”
  打开之后,他手还停留在门扣上。
  “张阅宁,乖一点,我们已经分手了。”
  “好像没有。”顿了顿,他又说,“我再努力找一下。”
  然后,他拉着衣柜往自己这个方向倾,顶上的健身器材随着衣柜往下滚,已经露出大半。
  他继续说:“初阳,我可能要晕了。”
  咣啷一声,健身器材往他身上砸下来。
  *
  张阅宁的手砸断了,但被及时送进医院救治,索性又接了回来。
  他醒来的时候没看到初阳,身边是李辰那。
  “学妹,宋初阳呢?”
  李辰那的态度和之前有些变化,仿佛没那么热情了,脸色冷冷地说:“他回去了。”
  也就是说,他来过。
  张阅宁笑了笑道:“谢谢啊。”
  “你看看哪里还需要我帮忙的。”李辰那眼睛往旁边柜子上瞟了瞟。
  柜子上放了些吃的,还有折叠好的换洗衣物,由一个透明塑料袋装着。
  是出租屋里的那些,大概也是初阳去拿的。他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辰那的脸色更深,语气更低:“学长,还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了,谢谢你,学妹。”
  “好。”李辰那立即起身,从包里拿出口罩戴上就走。
  然而走到门边她又停下,并没有回头,只是说:“学长,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张阅宁朝她看过去。
  “你喜欢宋初阳?”
  病房里有三个床位,但是只有靠窗户那边张阅宁所躺的病床上有人,所以李辰那的声音很响亮,仿佛有些不甘。
  沉默了两秒,张阅宁回答:“对。”
  “怪不得。”她说,“我猜他也喜欢你。”
  “什么?”
  “他守了你一晚上。”李辰那说得很慢,语气又柔和下来,“他让我别跟你说。”
  “我知道了。”
  李辰那离开。
  张阅宁看了眼柜子上的衣物,用没吊着石膏的那只手拿过去,解开,看到里面有一张字条。
  “张阅宁,别找我!”
  他又把目光移到吊着石膏的右手。
  其实那套健身器材掉下来的时候他有意避让了一下,所以砸得不算严重。只是他的手臂因之前骑马留下病症,只要重物往上一砸就能砸断。
  同样,要养好的话也会很快。而他习惯了,没有人帮他他也能勉强对付起居生活。


第128章 石榴裙下
  十月下旬,初阳的治疗已经过去第一个疗程。
  方同每时每刻都在监督他,就连他去面见心理医生也都陪同在侧。
  在和方同这样密切的接触中,初阳终于摸清了方同和妈妈共同那几个好友现在的情况。
  他们探险队一共有八个人,两女六男。
  另外一个女人便是之前他进项目组面试他的一个女教授。而六个男人当中,方同和其中三个是科研人员,但不在同一个实验室。
  剩下三个是商人,很有钱。
  有个酒商,姓陈,便是那位摄影师,他每次都负责跟拍探险队的行程。
  他还制作过一部纪录片,初阳也在网上扒下来看过。但由于是独立纪录片,也没有参展参赛,没有多少人知道。
  从心理医生的诊疗住所出来,初阳来到方同车边。
  方同摇下车窗,笑得很讨好:“完了?”
  初阳点点头,绕着车身走到副驾。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坐在方同的副驾位置。
  方同的目光一直追随他从车前走到副驾门口,然后坐进来,系安全带。
  他发动车子,目光又回到初阳身上打量了一秒才打开转弯灯,抹动方向盘控制着车子转弯。
  “方教授!”初阳的称呼仍然陌生而有距离。
  “怎么了?”方同忐忑道。
  “你别天天跟着我。”
  “我是怕你再出事,你现在……”
  “你不要你自己的生活了吗?”
  “什么?”
  车子进入直行单道,平稳地往前驶去。
  初阳说:“你要上课,要做实验,还要管你这个不算儿子的儿子,你不累?”
  “不累。”
  “那晴好学姐呢?”初阳质问,“这段时间她从没回过家。”
  “这个你别管了,到时候我会安排你们见面。”
  初阳沉默。
  “对了,过几天我有个聚会,是……”方同整整停顿了三秒钟,提了口气后才说,“我和你妈妈那个探险队的聚会,你现在回来了,你可以去见一见他们。”
  “你们探险队的感情很好吗?”初阳问。
  “对。”方同点了点头,“怎么了?”
  “主题是悼念我妈还是把我介绍给他们?”
  一个急刹,初阳的脑袋往前磕去。
  前方就是红绿灯路口。
  方同缓慢地转过头,说:“这个聚会是以前我们探险队保留下来的传统,每年都有,你不愿去也行。”
  “哦~”初阳笑了笑,“那你们活得还挺好。”
  “初阳!”
  “怎么?现在觉得我烦了?治疗没有用是吧?”初阳注视着他,“我对你们的恨意不消失,我就永远不会有好的一天。”
  “你要我怎么办?”方同的语气也激动起来。
  “我可以去聚会见他们,进行你所谓的认亲仪式,向大家宣布你儿子的回归,但是……”
  “但是什么?”
  “和你相认的条件是,我要让你在他们面前给我妈赔罪!”
  红灯只剩下7秒,方同的额头上滚起了汗珠。他轻轻松开脚刹,车子缓慢地前行,汇入车流。
  *
  第四天,张阅宁换了一次药,晚上的时候,李辰那过来了。
  她买了晚餐,还提过来一袋不知道是不是她帮忙找的干净衣物——给张阅宁换的。
  她的脸仍然有些冷漠,仿佛张阅宁欠他什么。
  张阅宁下床,接过她手里的袋子道:“今天没有晚自习吗?”
  “没有。”
  李辰那在床尾坐下,看着张阅宁盯着自己张口欲说什么,但是好像碍于那天不算愉快的对话就没说出口。
  “吃吧,看你吃完我就走。”李辰那强装漫不经心,掏出手机无聊地翻着。
  初阳的消息弹出来。
  【初阳哥:送到了?】
  【那就过个夏天吧:送到了。】
  【初阳哥:他怎么样?】
  李辰那抬眸看了一眼,迅速低下头去打字:很好。
  但是并没有发出去。
  她立即又抬眸,看到张阅宁那张像狗狗一样委屈的脸,实在忍不住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抱歉,袋子系了个死结,我单手打不开。”
  李辰那便放下手机,来到张阅宁面前,勾下腰,开始弄袋子。
  张阅宁缓慢地挪动身子,离李辰那远了一点,让自己闻不到李辰那身上的香水味。
  一股比饭菜的香还要浓重几分的香水味。他对香不熟悉,但是这味道也不难闻,或许只是因为喷多了一点点。
  解开了,李辰那又把装筷子和勺子的小包装盒撕开,将筷子拿出来搭在已经打开的饭盒上。
  而后他们没说话,张阅宁主动坐过去吃。李辰那站到窗边,看到初阳发过来的五条未读消息。
  【初阳哥:辰那,到底怎么样?】
  【初阳哥:你急死我了。】
  【初阳哥:你别是跟他打起来了吧?】
  【初阳哥:还是医生来了?】
  【初阳哥:医生怎么说?】
  李辰那回复:他很好,别急,我们不会打架,之前我问了医生,医生说再养两天就可以出院了,然后回来换药和复查。
  【初阳哥:那就好,谢谢你。】
  【那就过一个夏天吧:没事。】
  【初阳哥:那明天能见面吗?我需要你帮我化妆了。】
  【那就过一个夏天吧:又要去做大事了?】
  【初阳哥:嗯,这是最后一次,也是很重要的一次。】
  【那就过一个夏天吧:好,明天下午四点之后没课。】
  【初阳哥:那就老地方见。】
  说到化妆,李辰那想到她带来的那颗流苏耳坠。
  那是初阳给她看的初阳妈妈照片上的,很独特。
  她刚好认识一个首饰工匠,就带初阳去做了。
  因为贵重,也因为她妈妈只戴了一只,初阳就只拿走了一只。这另外一只她一直带在身上,那天被张阅宁看到其实不是她第一次戴。
  “学长!”李辰那走到床边,在张阅宁面前站定。
  张阅宁抬头看她。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精致圆形首饰盒,打开,拿出那条流苏耳坠。
  “给你吧。”
  张阅宁愣住。
  李辰那说:“另外一条在初阳哥那儿,我觉得,你很想要吧?”
  “为什么?”张阅宁问。
  “因为你喜欢他啊,你拿回去和他那个凑对儿。”
  张阅宁:“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问什么?”
  “你和初阳的关系为什么那么好?”
  这次轮到李辰那哑然了,她觉得张阅宁有点搞笑,这是在吃醋吗?
  她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不喜欢他,我们就是朋友,你放心吧。”
  “哦……”张阅宁的脸上有些茫然,仿佛好像为自己问了一个越界的问题而懊悔烦恼。
  “东西送到了,我走了。”李辰那没有看他,把耳坠放到床上就昂首往门边走。
  “等等。”张阅宁叫住她。
  她回身。
  “学妹,你可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吗?”
  *
  第二天,李辰那一身轻松地出现在她经常和初阳去的那家民宿。
  初阳还没到,她便点了外卖。
  半个小时后,初阳和外卖一起到了。
  他穿的是男式的衣服,墨绿色毛衣,外面套棕色的羽绒服外套。
  还戴了个深色系的线帽,以及同样墨绿色的复古围巾。
  像是深秋里的一棵树。
  李辰那上下打量了他一圈,道:“胖了一点了。”
  “嗯。”初阳边换鞋边解释,“在方同家吃得很好。”
  李辰那一脸担忧:“那之前那条裙子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去。”
  初阳提着拖鞋的手一顿,缓慢地抬起头,“那怎么办?”
  “先试试吧。”李辰那说。
  为了能穿上那条裙子,俩人没有先吃饭。
  索性的是,真的还能套上去。
  之前初阳穿得太厚,肉又是长在脸上,看起来就胖了一点,但他的身材仍然瘦削。
  两人站在镜子面前,李辰那为他拉上拉链,开始对着镜子打量。
  “真像!”她又一次感慨。
  “真的吗?”
  “嗯。”李辰那点头,“等会儿上完妆之后,你和你妈就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了。”
  她边说着边走到沙发上坐下,“到时候那些迷恋过你妈的人,还不再次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吗?”
  初阳两手提着裙子小心地在李辰那旁边坐下去,“如果不是在方同那边的工作室里再一次证实那些人只是贪图我妈的美貌,我都不会做这个决定。”
  “什么意思?”李辰那问。
  “他们那个探险队,六个男人,有三个都觊觎我妈,想得到我妈。”
  李辰那震惊:“你说的是真的?”
  初阳点头,“他们当中有个姓陈的酒商老板,他把他们在一起的所有过程都拍下来了,还制作出了一部纪录片,辰那,那些视频我看过无数遍,我的判断不会错。在视频里,那些男人只要提到我妈,他们的语气都是轻浮的,他们看不起我妈和方同以及我爸这段关系,他们想得到却又看不起。”
  李辰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得难听一点,他们只是想睡我妈。等到我妈遇到危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去拉住她,我妈变成残疾他们一定都兴奋死了。”
  “所以,你这次,就是要……”
  “我要让他们对我妈以及我爸所受的屈辱,做一个偿还。”
  不知道为什么,李辰那脑海里浮现出张阅宁的脸——他听完自己叙述的初阳这八个月都做了些什么之后的淡然而愉悦的脸。
  她在社团的资料里看过张阅宁,知道他之前戴眼镜。他戴上眼镜后整个人会冷漠一个度,仿佛是某个精英世家,不在意他所处的环境,与社会脱离开来。
  但不戴眼镜时,他整个人又是柔和甚至略微胆怯的,仿佛在竭力寻找着一个能令他坚持在这个社会之中的支撑点。
  或许只是一副能让他视野清明的眼镜。
  或许是一个他喜欢了很久的人。
  他像一只受伤了的狮子,维持面上的骄傲,藏起内心的敏感和脆弱,然后缩在别人看不到的角落舔舐伤口。
  李辰那知道,自己动心了。但是他们不可能。
  因为他喜欢宋初阳,从他问那只流苏耳坠的时候她就猜到。
  所以,她给他发消息:“植物园樱桃沟山顶,方同的玻璃屋,今晚初阳会去那里……可能会出事。”


第129章 非人非鬼
  在探险团的聚会上,围炉夜话和探戈舞曲是两大重点项目。
  陈尹爱探戈,团里的那些人再笨拙的四肢在陈尹的带领下也能步步生花。
  方同将玻璃屋布置成以前陈尹喜欢的样子,在舞台四周的长桌上置上酒水、花卉和蜡烛。二层的碳烤屋地上铺了毛绒地毯,壁炉里生起摇曳的火光。斜顶阁楼加了几盏很有氛围的灯,唱片机里播放着古典悠扬的钢琴曲,令这个玻璃屋温暖又复古。
  陈老板第一个到,他和等在门口的方同小小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俩人揽着胳膊进屋。陈老板在桌上随便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后说:“今晚估计要下雨了。”
  方同看着玻璃窗外雾蒙而青湿一片的森林,点了点头说:“难得一聚,明天天晴了再走。”说着,他用自己的高脚杯轻轻碰了一下陈老板的。
  陈老板无奈地笑笑,又抿了一口。
  “今晚介绍个人给你认识。”方同说。
  “哦?”
  “提示一下,是个小男生。”
  “女婿?”
  方同摇头,笑得合不拢嘴。
  两个人交谈间,探险队的其他人员纷纷到场了。
  古典的钢琴曲偶有小提琴的间奏,平和柔软中突然激烈而尖锐。
  大家伙儿一番你来我往的寒暄和推却拉扯之后,方同进入主题。
  他站上舞台正中央,扶着立麦调整了一下,试音没问题之后,他开始说:“各位,晚上好。”
  底下的人端着各自的酒杯,宁静地站立着,注视他。
  “又是一年一度的探险团聚会的日子。”
  音乐声转成了缠绵的调子,看着他的人们鸦雀无声。
  “这个传统的聚会呢,是小尹定下的。”
  突然提到陈尹,其中有两个男人相视一笑,方同看向他们,继续说:“我也知道,大家每年应邀准时而来,都是看在小尹的面子上,毕竟,她死了,你们得照顾一个死人的薄面。”
  所有人原本平静的脸色突然就都沉了下去,像吞了浑水一样难受。
  “而如果没有我组织大家,大家其实也不会主动来,我都知道。”方同眼睛瞥向门口,他没看到初阳,他不知道初阳等在哪里,有没有穿他为他买的西装。
  “所以说实话,我之前就决定这会是聚会的最后一年。而今晚其实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了。”
  他握着立麦,微微躬身,目光在站得零散而隔着两步距离的人们身上扫视。
  “我们曾经是出生入死的朋友,淌过山海,行过密林,在暴风雨的晚上挤在一起取暖……读书那十几二十年,从未变过。我们拥有一样的理想和相同的人生领略,以及分离不开的这里称之为玻璃屋的聚会地点。小尹在的时候,每年至少聚会四次。”
  “我们也说过,无论今后谁走了,大家的感情都不要散不要变,玻璃屋仍然自由,谁要是想念了,就回来看看。”
  这段话说完,他的嗓子已经很干涩。同时,音乐停了,外面也很应景地响了几声闷雷。
  黑暗的云团像是魔鬼,正向这座森林伸出贪婪的舌头。
  玻璃窗开着,窗帘被吹得簌簌翻飞。
  向玻璃屋正面而建的那座长木阶梯上,初阳站在正中央,注视他眼底钻石碎屑一样撒在黑森林下面的城市灯火。
  突然亮起一道闪电,蓝紫色交相辉映,将这个傍晚提前拉入暴风雨的黑夜。
  方同说:“所以趁着今晚,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
  他屏息等待了两秒,目光把整个屋子扫视一遍,仍然没有看到初阳。初阳这孩子长得高,只要他出现了,一定是这玻璃屋里最显眼的存在。但是初阳仍然没有出现。
  “曾在你们见证之下出生的那个男孩,宋初阳,他回到我们身边了。”
  这时,所有人终于开始交谈起来。
  因为方同所说的这个男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就是陈尹在野外帐篷里努力了整整一个晚上,然后在黎明时分终于降临的生命。
  黑暗褪去,朝阳升起。从母亲子宫降临到人间的生命,如初升太阳,能让万物明亮。
  玻璃屋的门被推开了。
  方同愣住,所有人也因他的反应而转身望过去。
  只见一个身形颀长高挑的女人,和陈尹……简直一模一样,波浪长发,一边拢在耳后,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和肩颈。她穿着一条红色外罩薄纱的长裙,两层,里层修饰出苗条身形,外层轻扬翩然,似红色的海浪。门开着,她立在那里,像一个被风托在掌中的精致玩偶。
  这时,方同继续说话了。
  他指着其中一个黑西装的中年男人说:“邱总,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小尹摔下山崖的时候,你走在小尹的前面。”
  邱总如梦初醒,眯着眼睛转身,静静地听方同说。
  “你把一个石块踩松了,但是你没提醒她。”
  说到这里,他适当地放缓语调。他要等初阳走进来,审判他这场招供够不够信服,他接下来的赔罪能不能令他原谅一切。
  “小尹再次踩上去的时候,她就掉了下去。而当时我在小尹的身后,看到小尹其实抓住了邱总你的脚踝,但是邱总你怕死,或者你平常就对小尹有意见,不看好她,所以你就把她踢开了。而陈总在最后面,你没拍到这一幕,只拍到了我眼睁睁看着小尹掉下去。我知道,我也有罪,或许在邱总踢开小尹之前,我可以伸手去救小尹的,让小尹揪住我的手腕,我再揪住邱总借力,然后我们就能一起把小尹救上来,但是我没有。”
  初阳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长桌上的蜡烛已经被吹灭很多,靠近门端的酒水区域也被吹得叮当作响。
  邱总哼笑了一声,仰头喝光杯里的酒后,他转身就走。
  但是初阳突然朝他走来。
  他穿着高跟鞋,将他瘦削而骨感强烈的脚踝勾勒得极富魅力。如李辰那所说,他化上妆之后简直和他妈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走路时的姿态也都一模一样——因为他对着相机里的视频练习了无数遍。
  所以邱总看到如此熟悉的陈尹,他脚步顿住了,他握着杯子的手——背上骨关节泛白,青筋凸起。
  初阳翩然自若,又傲然遗世地在邱总面前站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他们身上。
  初阳微微笑着,问邱总:“走什么?”
  邱总哑然,张了张嘴,并没有说话。
  “继续听他说啊!”初阳的目光定在邱总的眼睛上,“说你曾经觊觎我妈,想得到我妈,却又看不起她。”
  “你是谁?”邱总语气镇定。
  “我是谁你看不出来吗?”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看戏般的冷静。
  除了方同,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柔和。
  初阳端起一杯酒,平静地往邱总脑袋顶泼下去。
  其他人仍然没有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和他突然的行为表示震惊,他们活了五十多岁了,什么场面在他们这里都再掀不起水花,一切都是平常。所以他们如平常般地看着被淋湿了的邱总狼狈却又不能动粗,只能站在原地;也如平常般地看着初阳来到他们身边,高跟鞋的声音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初阳戴着一对红珊瑚样的耳坠,飘荡在脖颈和耳朵之间,晃得迷离。
  “你!”他眼神在这些大人面孔上注视,他已经记住他们年轻时候的模样,现在是他们步入中年快老年时候的样子了,比以前更显精致而露出令人恶心的富态。
  “还有你!”初阳继续,“你们三个,曾经都很喜欢我妈是吧?”
  被初阳点着的其中一个男人勾起嘴角道:“你再怎么努力模仿你也不是她,也就没有任何资格说这些话。”
  初阳冷冷道:“所以你怕了?”
  男人歪头笑了一下,把手中酒杯举起来对着初阳,“我你也要泼吗?”
  初阳正要伸手拿过男人的酒杯,后面的玻璃门突然被打开,大人们惊喜地看过去。
  而初阳毫不犹豫地把酒杯一把夺过,手刚抬起来,一道尖锐女声传到他耳朵里。
  “宋初阳!”方晴好站在门口,怒视着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初阳转身,看到方晴好……还有,还有张阅宁。
  他怎么出现在这里?初阳的思绪忽然就乱了。
  方晴好朝他们这边奔过来,虽然她脸上流着一颗一颗的汗水,明显是跑了好久,但她的神色是镇定自若且友好礼貌的,她微微朝男人点了点头,对初阳说:“他是宋先凌的师哥。”
  初阳端着酒杯踉跄了一下,看向男人,而男人对他露出慈祥的微笑。
  初阳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宋先凌,但是是陌生的宋先凌。
  他想到高二那年,宋先凌在同样是所有大人的场合里打了他一巴掌。从那天之后,他就发现自己看不清大人了,也反应过来自己从未看清过大人的笑容,他们的笑总是和蔼的,仿佛有着一种伟大的包容性,无论孩子在他们面前做多离谱的事情,他们总能原谅孩子。所以无论他怎么努力想要去做点什么,只要他们轻飘飘的一个不予理会和无奈般的看你怎么表演的神情,就能把自己定性为一个为了讨好他们而失去尊严的小丑,在以他们的身躯而筑起来的笼子里,卖力地去表演和证明他有多爱妈妈,有多为妈妈的死伤心。
  是,他们的确觊觎妈妈的美貌,他们根本不屑于否认;但他们未侵害过妈妈,他们也从不会做这种折损他们身份的事情;而妈妈掉下山崖,更不是他们造成的。
  所以呢?他们没有罪啊!谁能审判他们有罪?法律?上帝?既然没有罪,他们凭什么招供?又有谁能让他们招供?
  所以即便宋先凌和方同也知道妈妈的死,却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是吗?只能自己一个人坐在妈妈的展柜面前,一遍一遍地忏悔,如果当时他在就好了,如果当时能不那么胆小怕死而去抓住她就好了,或者如果他们能够以某种证据去起诉他们……可是那些人又没有把这种侵害落实成具体的行动。
  初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看着这个男人深邃的眼睛,半举着的酒杯怎么也倒不下去。
  他的身后,张阅宁慢慢走了过来,没有看那个男人一眼。他在初阳身侧站定,拍了拍初阳裸露着的肩膀,初阳侧眼,与他对视上。
  然后他牵上初阳的手腕,接过初阳手里的酒杯。
  初阳被张阅宁带着转身,一一朝他刚才点过的那三个男人面前走了一圈,看清他们分别长什么模样,然后他们在这帮大人的中间,笔直地站立下来。
  “你们记住了!”张阅宁的目光对着那三个男人,声音冷静平淡,“我就是一外人,做什么在你们眼里都是猴子耍戏,撒泼无奈,你们可以尽管告我整我,但是我要让你们知道!”
  他把手中酒杯举起来,“这些酒,都是为宋初阳的妈妈陈尹泼的!”
  红酒被张阅宁泼到了刚才那个男人的脸上。
  “张阅宁?”初阳激动又有些无措地反扣住张阅宁的手腕,“你?”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中间那个男人终于吼起来。
  张阅宁却没看他,只与初阳对视,用几乎初阳才能听到的轻音道:“报仇!”
  说完,他又立马拿起桌上的另外一杯酒,毫不犹豫地就往中间那个男人的脸上泼去。
  那个男人忍无可忍,一个巴掌抬起来就要朝张阅宁打过来。
  “跑!”
  在张阅宁还没来得及思考要不要躲时,初阳拉着他跑起来。


第130章 阳光雨雾
  初阳的鞋子被绊脱了,但是他来不及说,张阅宁跑得太快,像风一样。
  森林密集丛生,脚下是碎石块和枯枝落叶,周遭两端延伸着交错纠缠的树枝,有时唰唰地刮着初阳小腿,有时直接戳在了他的肩膀上,但是张阅宁在他前面,已经为他挡开很多。
  初阳喘得不行,好像马上要蒸发了,但是他并不想停下来。
  他的脑神经在这场奔跑中逐渐清明,搞清楚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的目的达到了,然后张阅宁突然出现,带他跑了出来。
  还替他教训了那些男人。
  他的五感也恢复了,听到滚滚闷雷,看到一道劈裂在他们前方的紫色闪电,然后是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砸在他们身上的雨滴。
  他们手牵手,奔跑在森林中。
  飓风雷雨,他们是两个亡命徒。
  天色并未完全黑下去,在雨林的上方呈现出一派静谧的蓝色。但是在他们低矮的视野里,一切树影婆娑,恍恍惚惚。
  初阳很夸张地感觉到,自己在控制自然。如果他们慢下来,那天空就不会晃。如果他们再快一点,天空就会碎掉。
  而他脚底下,是湿漉漉又热乎乎的血液,他的脚流血了。他的血和大地相连,仿佛要把这一座空灵朦胧的森林融化。
  这样他和张阅宁就永远跑不出去了。
  这样也好,他愿意和他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直到珠子一样的雨滴变成斜斜的水流,将他们淋化成没有实体感一样的生命,或者说——灵魂。
  这时张阅宁扶着一棵歪倒在地上的大树根停下来,他抬头看向初阳。
  初阳套着的假发已经被打湿,紧紧贴在脸上,凌乱狼狈。
  “张阅宁——”初阳抽出自己的手,靠着树根坐下去,“不是让你不要来找我吗?”
  张阅宁没说话,他站到初阳面前,换成单膝跪地的姿势,捧住初阳的脸,将他拉近。他的指尖触碰到初阳泛紫的嘴唇,初阳嘴唇上的温度像一粒一粒的火星在他心尖燃烧。
  初阳抬眸看张阅宁, 雨势加大,水流沿着张阅宁额上的青筋滚落,挂在他颤动的睫毛上,凝聚成晶莹剔透的水滴。
  他伸手替张阅宁抹开,问他:“你怎么不听话呢?”
  “宋初阳!”张阅宁不回答初阳的任何问题,他将脸往初阳的手心靠了靠,哽咽着说,“我爱你。”
  初阳的无名指指尖猛地抽了一下,他本能地要抽回来,但是没有。他和张阅宁捧住彼此的脸,狼狈且亲近地对视,在雨水的净化下看透彼此的情绪,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无论是质问,还是示弱。
  初阳从张阅宁的注视中败下阵来,看向他身后那棵树,孤零零的一颗纤瘦的树。
  “初阳——”张阅宁的语气突然有些着急,“你的脚?”
  初阳收回视线,看着张阅宁迅疾地捧起他的双脚。被雨水冲刷过后的略带绯色的液体从他脚底心流出,流到张阅宁的手里,又从他的指缝间淌下去。
  “你怎么不说?”张阅宁急切地问。
  初阳低着头解释:“不痛。”
  张阅宁愣了两秒之后才把初阳的脚小心搭回地上,然后他把卫衣外套脱下来为初阳盖住已经被树枝刮破的裙身。
  “张阅宁,我……”
  “别说话。”张阅宁揪住他身上白衬的一边袖口,用力一撕,白衬衫的袖子便被他撕下一截来。
  初阳只感觉好像自己的皮肤也被他这样撕下来了,他眼前血淋淋的,可是他没有痛觉。
  他仍然只是一只灵魂。
  在张阅宁带着他奔跑的过程中,他的实体和他的灵魂就剥离开了,现在他的实体还未找到他的灵魂。
  他看着张阅宁把撕下来的袖子又扯成两段,然后又把他的脚捧起来,为他包扎伤口。
  其实伤口不深,他能感觉到,只是因为被刺破了表皮,流血就会很多。
  一圈一圈地包扎好了,初阳提高音量问他:“你怎么来这里?”
  张阅宁微微仰眸,眨了两下眼睛试图把淋下来的雨水过渡开,“李辰那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
  “一切。”
  “那你知道我今晚又是故意要闹的了?”初阳问得并没有底气。
  张阅宁没有立即回应他,而是垂下脑袋,仿佛在思考。半分钟后,他抬起头来,眸里聚着清亮光泽。
  “并不是。”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打算在国华读书了,所以你才……”
  初阳偏开脑袋。
  “所以你才做这些,在学校吓唬方教授,又在他的聚会上逼迫他给你妈妈坠崖这件事一个交代,你所做的种种,都做好了断掉一切后路的准备。”
  “我爸我妈都死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宋初阳,如果你告诉我了,我一定会帮你,无论你是要报仇还是只想要一个结果,或者只是教训教训他们,这些事,没有哪一件是我不可以为你去做的。”
  初阳仍然不敢看他,只能偏着头。
  “你知道的,我放不下你。”张阅宁再次捧住初阳的脸,将初阳转过来面对自己。他替初阳剥开贴在眼睛上的凌乱头发,凑上去吻他的额头。
  初阳愣愣地任由张阅宁做着这一切,他的灵魂被淋湿,在张阅宁面前没了反抗之力。
  额上的温度消失,张阅宁撤了回去。他仍是单膝跪地的姿势,支撑着上半身,挺立在初阳面前,仿佛一个虔诚至极的信徒。
  又或者是,一个愿意为了爱人而付出生命的忠贞骑士。
  他的姿势永远傲然挺拔,他的身体永远屹立不倒。
  在滂沱大雨中,他仿佛无坚不摧。在他们都为之骄傲的校园里,他真的可以无顾一切。
  初阳忽然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爱自己?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爱,都要给予自己?
  “张阅宁。”他轻轻拉扯张阅宁的衣领,张阅宁顺着向他倾倒过来。
  “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吗?”
  张阅宁坚定回应:“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那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张阅宁难以置信地注视初阳。
  “我不爱你,你滚吧。”
  “不可能。”
  初阳再次把头低下去。
  他没有任何力气与张阅宁争吵,他只是吊着一口气,尽力地让张阅宁远离他这个已经什么都不是了的人,张阅宁留在他身边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尽管他喜欢他,但他并不能给张阅宁带去什么。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事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僵持到初阳都觉得再不走他们真的要被淋化在这座森林里时,张阅宁主动退让,微微叹了口气,对初阳说:“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
  “出租屋。”
  他们挨得很近,初阳闻到张阅宁肩膀上的雨水和人体气温混合起来的淡咸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
  但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身体化在了雨里,以至于情感已经无法表达出声。
  但是张阅宁从来都不着急,他一下一下地抚着初阳手背,声音很温柔:“雨下太大了,我们真的回去了,嗯?”
  顿了顿,他又问:“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初阳叹了口气,然后点头。
  “我背你。”
  “我可以走。”
  “地下太脏了。”张阅宁说着,已经调整好了姿势,双手兜在背后待初阳上去。
  初阳看着张阅宁没被撕掉的左手袖口里隐隐露出来的纱布,他这才想起来张阅宁的手受伤了。
  “你的手……”
  张阅宁回头看着他,安慰道:“第一天就接好了的,后面又养了好几天,现在已经很有力气。”
  初阳还是犹豫着。
  “你怕我背不动你?”
  “不是……”初阳又叹了口气,还是认命地爬到张阅宁脊背上去,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搭在前面。
  张阅宁兜住他站直,掂了一下说:“你很轻,我完全可以把你背回家。”
  “可是我们怎么回去?”初阳把脸埋在张阅宁肩窝,继续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有车在等我们。”
  “嗯?”
  “我和辰那学妹一起来的,她在下面接应我们。”
  *
  张阅宁背着初阳,一步一步走出森林。快要到达公路边时,初阳感到眼皮上方白晃晃的亮光刺进来。
  仿佛是从海底升上来的太阳。
  然后他完全睁开了眼睛,看到徐徐光束从林稍间泄下,在他和张阅宁的眼前形成一副古老昏黄的壁画。
  张阅宁停下来,站在壁画中,呼唤他的名字:“初阳……”
  “嗯?”
  “我以为天黑了。”
  “现在还很早。”
  “是吗?”
  “嗯,只是因为要下雨,所以云层很厚,把太阳挡住了。”
  而现在,浓黑的云团间,一颗金灿灿的太阳显露出来。


第131章 阳光雨雾
  初阳的鞋子被绊脱了,但是他来不及说,张阅宁跑得太快,像风一样。
  森林密集丛生,脚下是碎石块和枯枝落叶,周遭两端延伸着交错纠缠的树枝,有时唰唰地刮着初阳小腿,有时直接戳在了他的肩膀上,但是张阅宁在他前面,已经为他挡开很多。
  初阳喘得不行,好像马上要蒸发了,但是他并不想停下来。
  他的脑神经在这场奔跑中逐渐清明,搞清楚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他的目的达到了,然后张阅宁突然出现,带他跑了出来。
  还替他教训了那些男人。
  他的五感也恢复了,听到滚滚闷雷,看到一道劈裂在他们前方的紫色闪电,然后是像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砸在他们身上的雨滴。
  他们手牵手,奔跑在森林中。
  飓风雷雨,他们是两个亡命徒。
  天色并未完全黑下去,在雨林的上方呈现出一派静谧的蓝色。但是在他们低矮的视野里,一切树影婆娑,恍恍惚惚。
  初阳很夸张地感觉到,自己在控制自然。如果他们慢下来,那天空就不会晃。如果他们再快一点,天空就会碎掉。
  而他脚底下,是湿漉漉又热乎乎的血液,他的脚流血了。他的血和大地相连,仿佛要把这一座空灵朦胧的森林融化。
  这样他和张阅宁就永远跑不出去了。
  这样也好,他愿意和他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直到珠子一样的雨滴变成斜斜的水流,将他们淋化成没有实体感一样的生命,或者说——灵魂。
  这时张阅宁扶着一棵歪倒在地上的大树根停下来,他抬头看向初阳。
  初阳套着的假发已经被打湿,紧紧贴在脸上,凌乱狼狈。
  “张阅宁——”初阳抽出自己的手,靠着树根坐下去,“不是让你不要来找我吗?”
  张阅宁没说话,他站到初阳面前,换成单膝跪地的姿势,捧住初阳的脸,将他拉近。他的指尖触碰到初阳泛紫的嘴唇,感觉像一粒一粒的火星在他心尖燃烧。
  初阳抬眸看他, 雨势加大,水流沿着张阅宁额上的青筋滚落,挂在他颤动的睫毛上,凝聚成晶莹剔透的水滴。
  他伸手替张阅宁抹开,然后问他:“你怎么不听话呢?”
  “宋初阳!”张阅宁不回答初阳的任何问题,只是将脸往初阳的手心靠了靠,声音哽咽着说,“我爱你。”
  初阳的无名指指尖猛地抽了一下,他本能地要抽回来,但是没有。他和张阅宁碰住彼此的脸,狼狈且亲近地对视,在雨水的净化下看透彼此的情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无论是质问,还是示弱。
  初阳从张阅宁的注视中败下阵来,看向他身后那棵树,孤零零的一颗纤瘦的树。
  “初阳——”张阅宁的语气突然有些着急,“你的脚?”
  初阳收回视线,看着张阅宁迅疾地捧起他的双脚。被雨水冲刷过后的略带绯色的液体从他脚底心流出,流到张阅宁的手里,又从他的指缝间淌下去。
  “你怎么不说?”张阅宁急切地问。
  初阳低着头解释:“不痛。”
  张阅宁愣了两秒之后才把初阳的脚小心搭回地上,然后他把西装外套脱下来为初阳盖住已经被树枝刮破的裙身。
  “张阅宁,我……”
  “别说话。”张阅宁揪住白衬的一边袖口,用力一撕,白衬衫的袖子便被他撕下一截来。
  初阳只感觉好像自己的皮肤也被他这样撕下来了,他眼前血淋淋的,可是他没有痛觉。
  他仍然只是一只灵魂。
  在张阅宁带着他奔跑的过程中,他的实体和他的灵魂就剥离开了,现在他的实体还未找到他的灵魂。
  他看着张阅宁把撕下来的袖子又扯成了两段,然后又把他的脚捧起来,为他包扎伤口。
  其实伤口不深,他能感觉到,只是因为被刺破了表皮,流血就会很多。
  一圈一圈地包扎好了,初阳提高音量问他:“你怎么来这里?”
  张阅宁微微仰眸,眨了两下眼睛试图把淋下来的雨水过渡开,“李辰那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
  “一切。”
  “那你知道我今晚又是故意要闹的了?”初阳问得并没有底气。
  张阅宁没有立即回应他,而是垂下脑袋,仿佛在思考。半分钟后,他抬起头来,眸里盈着清亮光泽。
  “并不是。”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打算在国华读书了,所以你才……”
  初阳偏开脑袋。
  “所以你才做这些,在学校吓唬方教授,又在他的聚会上逼迫他给你妈妈坠崖这件事一个交代,你所做的种种,都做好了断掉一切后路的准备。”
  “我爸我妈都死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宋初阳,如果你告诉我了,我一定会帮你,无论你是要报仇还是只想要一个结果,或者只是教训教训他们,这些事,没有哪一件是我不可以为你去做的。”
  初阳仍然不敢看他,只能偏着头。
  “你知道的,我放不下你。”张阅宁再次捧住初阳的脸,将初阳转过来面对自己。他替初阳剥开贴在眼睛上的凌乱头发,然后凑上去吻上他的额头。
  初阳愣愣地任由张阅宁做着这一切。他的灵魂被淋湿,在张阅宁面前没了反抗之力。
  额上的温度消失,张阅宁撤了回去。他仍是单膝跪地的姿势,支撑着上半身,挺立在初阳面前,仿佛一个虔诚至极的信徒。
  又或者是,一个愿意为了公主而付出生命的忠贞骑士。
  他的姿势永远傲然挺拔,他的身体永远屹立不倒。
  在滂沱大雨中,他仿佛无坚不摧。在他们都为之骄傲的校园里,他真的可以无顾一切。
  初阳忽然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爱自己?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爱,都要给予自己?
  “张阅宁。”他轻轻拉扯张阅宁的衣领,张阅宁顺着向他倾倒过来。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紧张到颤抖,颤抖着对张阅宁说:“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吗?”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那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张阅宁只是淡然地注视初阳。
  “我不爱你,你滚吧。”
  “不可能。”
  初阳再次把头低了下去。
  他没有任何力气与张阅宁争吵,他只是吊着一口气,尽力地让张阅宁远离他这个已经什么都不是了的人,张阅宁留在他身边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尽管他喜欢他,但他并不能给张阅宁带去什么。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是事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俩人僵持到初阳都觉得再不走他们真的要被淋化在这座森林里时,张阅宁主动退让,微微叹了口气,对初阳说:“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
  “出租屋。”
  “……”
  “宋初阳,我会陪着你,一直到你完全好起来。”
  他们挨得很近,初阳闻到张阅宁肩膀上的雨水和人体气温混合起来的淡咸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
  但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身体化在了雨里,以至于情感已经无法表达出声。
  但是张阅宁从来都不着急,他一下一下地抚着初阳手背,声音很温柔:“雨下太大了,我们真的回去了,嗯?”
  顿了顿,他又问:“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初阳叹了口气,然后点头。
  “我背你。”
  “我可以走。”
  “地下太脏了。”张阅宁说着,已经调整好了姿势,双手兜在背后待初阳上去。
  初阳看着张阅宁没被撕掉的左手袖口里隐隐露出来的纱布,他这才想起来张阅宁的手受伤了。
  “你的手……”
  张阅宁回头看着他,安慰道:“第一天就接好了的,后面又养了好几天,现在已经很有力气。”
  初阳还是犹豫着。
  “你怕我背不动你?”
  “不是……”初阳又叹了口气,还是认命地爬到张阅宁脊背上去,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搭在前面。
  张阅宁兜住他站直,掂了一下说:“你很轻,我完全可以把你背回家。”
  “可是我们怎么回去?”初阳把脸埋在张阅宁肩窝,继续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有车在等我们。”
  “嗯?”
  “我和辰那学妹一起来的,她在下面接应我们。”
  *
  张阅宁背着初阳,一步一步走出森林。快要到达公路边时,初阳感到眼皮上方白晃晃的亮光刺进来,还伴有一股闷热。
  仿佛是从海底升上来的太阳。
  然后他完全睁开了眼睛,看到徐徐光束从林稍间泄下,仿佛在他和张阅宁的眼前形成一副古老昏黄的壁画。
  张阅宁停下来,站在壁画中,呼唤他的名字:“初阳……”
  “嗯?”
  “我以为天黑了。”
  “现在还很早。”
  “是吗?”
  “嗯。只是因为要下雨,所以云层很厚,把太阳挡住了。”
  而现在,浓黑的云团间,一颗金灿灿的太阳露了出来。


第132章 成熟之前
  初阳被一通电话吵醒了。他没睁开眼睛,而是迷迷糊糊呼唤张阅宁的名字,但是没人应。
  他猛然一下坐起来,张阅宁不在身边。
  手机在桌上持续地响着,令桌面发出呜呜的振动,他呆呆地看着已经没有温度的张阅宁的床位,仿佛那通电话并没有存在。
  电话停止响动后三分钟,他晃了晃脑袋,拿过手机查看,是方同的电话。
  也该是方同的电话,昨天晚上就该打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了方同才打进来。
  他先点进微信,同意张阅宁的好友申请。
  两人添加成为好友,张阅宁立马发送消息过来。
  【张阅宁:我来医院办理出院。】
  原来是这样。初阳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回归,仿佛只要张阅宁不在,他就是漂泊的。如同他在西藏那无眠的无数个夜晚。
  【姓宋:什么时候回来?】
  下一秒,手机又响了,然而这次是微信视频。
  初阳对着屏幕理了理头发,感觉顺眼了后才接起来。张阅宁在医院的走廊上,讲话的回声悠长。
  “初阳,”他的语气和平常无异,听不出来开不开心,“你刚醒?”
  初阳点头,或许他是开心的吧,自己现在又在他身边了。
  “我在等医生给我开个单子,然后下楼去办理出院。”张阅宁解释。
  “哦,这样啊!”
  “回来大概还要一个小时。”
  初阳忍不住嘟了嘟嘴,“我饿了。”
  “你想吃什么?”张阅宁很吃初阳撒娇这一套,嘴角扬起来了,兜不住似的。
  “想吃面。”
  “冰箱里有三明治,你拿出来热一下就可以吃,先吃点早餐垫着,等下我回来给你煮。”
  “你会煮吗?”
  张阅宁认真回应:“我会煮。”
  “那好。”初阳忽而想到刚才那一通电话,于是他又说,“可能,我们得去见一趟方同。”
  “嗯。”张阅宁点头,“我猜到了。”
  “你晚上有课吗?”
  “周二没有晚自习,不过下午是满的。”
  “啊。”初阳一下倒在床上。
  “初阳,”张阅宁压低了声音,气息浓重,“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初阳从被子里露出脑袋,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屏幕上的张阅宁。
  “好,我等你。”
  挂断电话,初阳起床把自己和家里收拾干净,然后给方同回了条信息,告诉他晚上他带张阅宁回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方同回复两个字:好的。
  十一点五十,初阳从落地窗外看到张阅宁提着个袋子回来了。
  他记得一月份他和张阅宁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从这个位置看到张阅宁,那是个下雪天,张阅宁穿白色的厚夹克,抱着一束红色的玫瑰花在雪地中朝他走来。那时他只觉得那一幕美而不可多得,而现在金秋月份,树叶飘落,张阅宁穿着牛仔衣,踩着一地阳光,还是为他而来。
  只要他想拥有,张阅宁就可以永远给他。
  初阳一直等到张阅宁好像也察觉到他的目光,然后张阅宁抬起头来,他们楼上楼下的位置,安静地对视。
  张阅宁招手,初阳对他说:“快上来。”
  而后他跑到门边,打开门,听到张阅宁蹬蹬蹬上楼的声音。
  他跑出去迎接张阅宁,与人相拥在一起。他们一步一步晃着进入屋内,袋子还没放下就开始接吻。
  张阅宁摩挲着初阳的后脑勺,裹着初阳的舌尖细细舔弄。
  初阳被他亲得闷哼,一边推着他的胸口又一边不舍地蹭上去。
  他一点也不想和张阅宁分开,就连呼吸也要完全渡给张阅宁。
  仿佛一只落水的鸭子,在甘愿溺亡与不得不求生之间缠绵。
  终于累了,张阅宁主动放开。
  “饿坏了吧?”他怜惜般抚摸着初阳的脸颊问。
  初阳点头。
  “那我煮面吧。”张阅宁动身,初阳跟在他身后。
  “怎么?”张阅宁问,“要看我煮吗?”
  “嗯。”初阳说,“看你怎么做的黑暗料理。”
  张阅宁不服气道:“煮面我是有一手的,你看好了。”
  十五分钟后,他果然煮了两碗卖相还不错的葱油面,还炸了两个糊糊的荷包蛋。
  还没上桌,初阳就迫不及待地要吃,张阅宁只好将就着筷子夹起来,慢慢送到他嘴里。初阳使坏地戳戳张阅宁的腰,张阅宁躬身退开,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他的评价。
  初阳还没咽下去就对他竖了个拇指。
  张阅宁松了口气,将碗端上桌,两人面对面,吃“在一起”后的第一顿午餐。
  连汤带底全部喝完捞完,初阳扯出纸巾擦了擦嘴,神情和语气都严肃起来。
  “晚上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七点,我打车过来。”
  初阳起身绕到张阅宁身边,替他把碗筷收好放进洗碗槽里。张阅宁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我跟你说一件事。”桌子上清理干净了,初阳坐到张阅宁身边,握住张阅宁垂放在桌面上的手。
  他感觉到张阅宁的中指小幅度地蜷了一下,这是下意识做好准备迎接消息到来的反应。
  这让初阳一瞬间打消了要告诉他自己得准备出国读大学的念头。
  太快了,他休学一年,这期间准备申请材料肯定也会很忙,张阅宁又上课,他们根本没多少时间在一起。
  出国少说也是四年,就算……就算张阅宁会为了和他谈恋爱而选择去国外读研究生,那也得等两年。再说了,他凭什么就认为张阅宁会为了他出国?
  他和张阅宁“复合”才一天,这期间他为张阅宁做过什么吗?没有。
  他还是那个只会被别人爱着和照顾着的未真正成熟的宋初阳。
  宋先凌、明来、张阅宁、方同、李辰那,比他大的比他小的,谁没在照顾他?
  初阳忽然就很胆怯,会不会突然哪一天,张阅宁不爱他了?
  现在张阅宁对他这么好,会不会十年二十年之后,就不对他好了?不对,十年太久了,五年,甚至是三年。三年之后,张阅宁还会像现在这么爱他吗?不会。
  “怎么了?”张阅宁的额头都皱了起来。
  好吧,也许会。但是他想要张阅宁未来也能这么爱他,所以他希望现在的张阅宁,爱他爱得浅一点,慢一点,跟垒墙筑城一样,一寸一尺,一砖一瓦地堆上去,等他七老八十、垂暮老矣时再达到顶端。那个时候,他们成为了两个走不动爬不了的小老头,升不上去,也下不下来,一直平行,这就是最好的爱了。
  “我,”初阳低着头,声音很轻,“是不是有点黏人?”
  “不会。”张阅宁柔声说,“是我等不及要见你,也舍不得和你分开。”
  见初阳没有反应,张阅宁双手捧住他的脸令他注视自己。
  “像你说的,我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的,你还不了解我吗?”
  “那你了解我吗?”
  “嗯……”张阅宁做状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回答,“了解到80%了。”
  初阳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对张阅宁,无条件地完全信任。
  好像从他认识他第一天起就是如此。
  *
  晚上初阳和张阅宁汇合后去诊所打了破伤风的针,又去商场买了些营养品,还去一个叫做“屈臣氏”的店铺买了套水乳。
  礼物备至完毕,他们打车到达方同所在的小区。
  临进电梯,张阅宁忽然拉住初阳问:“我这身合适吗?”
  初阳又仔细打量了一圈,确定确实没问题后把他拽进电梯道:“你这紧张留着以后去见我爸。”
  张阅宁便听明白了初阳这是还不愿意认方同的意思。
  电梯到达11楼,两人才一出电梯便看到方同等在了门口。
  方同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略显喜庆的毛衣,箍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他面色喜悦祥和,看不出来昨天晚上有没有因为初阳闹那一出而伤肝动火。
  初阳牵着张阅宁的手走到方同身前,方同立即给他们让道,然后指着鞋柜外面已经摆放好的鞋子说:“东西我拿进去,你先带阅宁换鞋。”
  仿佛真的是自己孩子带对象回家,他也非常紧张和激动。
  毕竟是长辈,初阳还是保持礼貌,点了点头。
  方教授看到初阳这个态度之后又松了口气,边往里走边兴奋地说:“我都在准备饭菜了,等晴好回来我们也差不多可以开吃了。”
  初阳忽然一顿。
  方同自然没看见。
  张阅宁问他:“你不想和学姐见面吗?”
  初阳诚实道:“是不敢。”
  昨天晚上就不敢见她了,要不是方晴好带着张阅宁及时出现制止他,他接下来即将要羞辱方同那一场戏会给方晴好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
  而方晴好在学校里帮了他很多。
  “没事。”张阅宁安抚道,“我们一起给她道歉,而且昨天晚上是我泼的酒。”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初阳更觉愧疚了。因为自己,张阅宁无故背上一个祸端,要是那些人不放过他们怎么办?会找人来报复他们吗?会杀他们吗?不对,有方同在,他们不敢杀自己,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和张阅宁的关系,所以他们会杀张阅宁。
  “初阳——”
  “啊?”
  “你走神了。”张阅宁握住他的手,“想什么?”
  “没什么。”初阳摇头道,“方同手艺还不错,我们今晚应该有口福了。”


第133章 袒露心扉
  八点左右,饭菜全部上桌。方同解下围裙,坐在了初阳和张阅宁对面。
  方晴好还没到。
  初阳和张阅宁面前的茶杯已经空了,方同要为他们续,初阳立即说:“我们来吧。”
  说着,张阅宁已经起身去厨房端茶壶了。
  “晴好学姐,她……”
  “哦,我打电话催催,这孩子。”方同从沙发上摸出手机,用食指略微用力地点开通话记录。
  但是并没有拨出去。
  这时张阅宁已经回来,先把方同前面的茶杯续上,他看到方教授手机里的所有通话记录都是方晴好。
  在他们来之前,方教授已经打过很多个给自己女儿了。
  张阅宁坐下,碰了碰初阳。初阳与他对视一眼,立即明白了什么意思,便对方同说:“晴好学姐她不愿意来也没事,我会找个机会给她道歉的。今天我们要和你说的事,她在不在都没关系……”
  “她是你姐。”方同打断初阳。
  “不是。”初阳说,“是学姐。”
  初阳的语气蛮横,仿佛一个维持自尊心的小孩。
  方同放下手机,连头也垂了下去。
  他也知道今天初阳过来是要说什么。
  “学姐确定不来的话,我们先吃吧,教授您做了一晚上,我和阅宁会好好享受的。”
  方同抬起头来打量他们二人,虽然都是十九岁的孩子,稚气还未完全褪去,但是他们脸上相似的那种固执和冷静,强悍到令他觉得自己做多大努力都只会徒劳无功。
  所以他没有力气,语气软绵绵地道:“那就吃吧。”
  他就是这个没脾气没胆量的样子,用自己儿子的话来说,就是懦夫,贪生怕死,不敢承认那些朋友对小尹的觊觎,因为他无法对抗他们。
  这样的他,又如何与初阳视之为榜样的宋先凌相比?又怎么能代替把初阳教育得礼貌周到优秀上进的宋先凌成为初阳的父亲?
  “教授,您先吃。”初阳说。
  张阅宁也道:“您动筷了我们才吃。”
  “哦,好,好,吃吧,吃吧。”
  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饭,吃到一半,外面的门滴滴地响起来,像是有人在输入密码。
  初阳放下筷子,注视着方同。方同看向外面。
  五秒后,门开了。方晴好走了进来。
  她穿的是蓝色长大衣,头发用抓夹随意地夹成一个丸子,额头两端落了些碎发下来。她将碎发捋到耳后的同时,目光也向初阳他们这边瞥过来。
  “初阳来了啊?”她状似无知地问。
  初阳立即起身,张阅宁也跟着起身。
  方晴好震惊地看着他们道:“这阵仗,干嘛呢?”
  初阳等待着方晴好走过来,在方同旁边——他正对面——坐下。
  “学姐,我们来为昨天晚上的事道歉。”初阳道。
  “不应该是跟我道歉吧?”方晴好笑道,“应该是给陈叔叔他们。”
  “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学姐,如果不是你及时赶来,可能我就会酿下大祸。”
  方晴好不说话了,她双手环抱,瞥了一眼她爸。
  方同赶紧摆摆手道:“好了,多大的事儿,那我以后也不和你陈叔叔邱伯伯他们来往的,不用管他们啊。”
  初阳看了眼张阅宁,手握住了张阅宁的指尖。
  张阅宁说:“出言伤人,泼酒无礼,我们俩都有错,也都让方教授和学姐在朋友面前有些……无地自容,我们郑重地给你们道歉。”
  说完,俩人同时朝父女二人鞠躬。
  方同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拉张阅宁。
  他不敢碰初阳,但他知道初阳会听张阅宁的话。
  “阅宁啊,我呢,年纪一大把了,不会在意这些小情来往的了,我现在只想和我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我只在意我的家人了。”
  张阅宁听明白方同的意思,但是他不能替初阳做决定,于是就没开口。
  初阳观察着方晴好的面色,很平静,看不出来她到底原不原谅他。他知道,其实原谅他就等于是接受了她爸欺骗她自己还有个儿子的事实。当初可是她把初阳带到自己父亲身边的,当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日夜思念的那个女人会是自己出轨的母亲,而她一眼便察觉到与母亲极其相似的宋初阳……竟然是自己的弟弟。她同样是被欺骗的小孩,同样要维持自己在父母面前的骄傲和自尊。
  所以她不会那么轻易松口,就像初阳不会那么轻易承认方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在血缘关系里,他们擅长用任性固执的一招来掩饰自己的过度在意。初阳忽然觉得,方晴好最好不要原谅他,这样才恰巧能说明他们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遗传陈尹任性妄为又自由果敢的强大基因。
  果然,方晴好还是不说话。
  初阳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拉着张阅宁坐回到椅子上,这时方同也不好一个人站着了,他主动给女儿碗里夹菜。
  但是方晴好却一下把碗推开,烦躁道:“别给我夹,我不吃。”
  她站起来,边往自己房间那边走边说:“爸你做什么决定我从来都没干预过你。”
  走到玄关,她手搭在门扣上,又回过身来补充:“同样,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也是支持我的。”
  短短两句话已经把她的意思说明白,方同汗颜,收回目光对初阳说:“我们继续吃吧。”
  “教授。”初阳语气温和,“我们已经吃饱了。”
  方同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无论他脾气多好,此刻被这两个孩子这么伤害了也还是有点承受不住,对初阳低喝道:“吃完!”
  “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跟你告别的。”初阳开门见山,“你看出来了,我和张阅宁的关系很好,我和他在外面租了房子,休学期间我会在那里住。”
  方同沉默地吃饭。
  “心理医生那边我也不会再过去了,他对我没有任何作用,我自己能好起来。”初阳继续,“还有你以后别再管我,你管好你自己的女儿就行。”
  初阳等了半分钟,方同仍然没抬头。他的耐心已经耗完,拉起张阅宁就要走。
  “砰”一声,筷子被砸在了桌面上。
  方同抬头瞪着他:“你哪里也不许去,乖乖给我治病。”
  初阳冷笑了一声,“你没资格管我。”
  方同站起来堵住他们,对张阅宁说:“你也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学生,张阅宁,我了解你,你一定是希望初阳变好的是吧?”
  “教授,”张阅宁冷静道,“我们会去找对他真正有帮助的人。”
  “你们是学生,你们知道些什么?”方同对着外人还能拾起一点威风,“那个心理医生是国内顶尖……”
  “顶不顶尖不关我的事,”初阳打断他,“我现在就只愿意和张阅宁在一起,我自己会好起来,我他妈不需要什么心理医生!”
  张阅宁握紧初阳颤抖的手。
  “你!”方同气得说不利索,“你,宋初阳,现在你。”
  “事情已经说明白了,我们走吧。”初阳也握紧张阅宁。
  两人越过方同,走出了方家大门。
  *
  这顿饭吃得不愉快,初阳的心情也不算太好。
  回到家时他对张阅宁说:“以后我就能天天和你在一起了。”
  张阅宁回答说他很开心。
  “可是你这样子不像。”
  张阅宁解释:“因为我还是担心你的病,确实得治。”
  “这话听起来像骂人的。”
  张阅宁对他宠溺地笑笑,而后转移话题:“你和晴好学姐……学姐她不知道你们是同一个妈妈?”
  “嗯。”初阳解释,“当初她跟我说过我和她认识的一个人很像,她不知道我妈就是她妈,张阅宁,晴好学姐她也和我一样,一直活在欺骗中,所以其实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原谅我,更何况我还打了她爸,如果她也打我爸,就是宋先凌,我也绝不可能原谅她。”
  “辰那跟我说,你妈在两边都没有结婚,只是生了你们,是吗?”
  “她是一个不婚主义者。”
  张阅宁垂着眼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家庭情况和我家有点像。”
  “嗯?”
  “我爸我妈是联姻的,但我爸后来出轨,在外面也生了很多孩子。”
  初阳:“……”
  “后来我爸我妈离婚了,我妈又去和其他男人组建家庭,又生了孩子。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认识那么久了,我都没提过他们,因为我恨他们。”
  “张阅宁。”初阳心脏湿漉漉的, 他感觉到现在这个世界是一个弃儿的世界,大多数孩子被生下来,又要被抛弃。
  “没事。”张阅宁摸摸初阳的脑袋,将初阳带到他怀里搂住。
  初阳柔软的指腹贴在他的脖子上,像小猫爪子的肉垫那样令人暖心。
  他的心脏为此柔软又迅速地跳动,和初阳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把心事说给初阳听,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以后,你真的不在国华念书了吗?”
  “嗯。”初阳闷在张阅宁肩膀上的脑袋轻轻点了一下,“张阅宁,我要去国外。”
  “你休学材料弄好了吗?”
  “没有,监护人那边没人管,部分材料提交不了。”
  张阅宁放开初阳,抚住他的双肩道:“所以现在是怎样的状况?”
  “我已经旷了一个学期的课,按道理是要休学的,但是监护人死了,这个材料就无法提交。学校那边要等方同把监护人资格变更过去,再由方同替我来办。如果没有休学,我就等于是无故旷课,还殴打教授,这些行为累积起来已经够把我开除了。”
  “那你又和方同闹掰?这样休学办不下来申请国外的大学很难的。”张阅宁无法理解。
  “张阅宁,我说的去国外,也许不是去国外读书。”
  张阅宁:“……”
  缓了两秒,张阅宁如从溺水状态中挣扎着活过来,他急切地问:“那你去国外干什么?国外现在疫情更严重。”
  “不知道。”
  “宋初阳!”张阅宁捏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抠进去,“你和我分手,让我好好读书,那你呢?你跟我说去国外却又不是去念书?!”
  “你别着急。”初阳把张阅宁的手拿下来握住,有意地安抚着,“我跟你说我生病的状态。”
  张阅宁屏息凝神。
  “我已经丧失学习能力了,至少,可能这几个月之内都无法好起来,我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八个月我没看过一本书,没写过一个字,我没有时间观念,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积累了十多年的知识,全部都忘了。我就是,处于那种,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感知力的状态中,或许就是别人所说的浑浑噩噩,也许比浑浑噩噩糟糕一些,就是,你明白吗?这个世界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觉。”
  张阅宁的嗓子灼烈般燃烧又堵塞:“对我你也没有感觉吗?”
  “我对爱没有感觉。”
  “我说的是我,不是爱。”


第134章 永不放弃
  初阳有一瞬间的发懵,而后他明白过来张阅宁的意思。他当然思考过张阅宁于他是什么样的存在,绝不仅仅是爱情的关系。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共享生命感觉的人。他们牵手,拥抱,探索欲望高潮,一起面对难题,为彼此思考未来,将希望付诸于对方身上,期望他们都能够变好,所有关于人生的美好都想要对方得到。
  所以张阅宁其实是他活着的全部感觉了。他的爱与挣扎,妥协与屈服,放肆与自由,都在张阅宁这里得到释放和缓冲。
  他们是难以割舍的存在,他知道自己和张阅宁说清楚之后彼此分开的结果,一定又会像那次得知爸爸去世而明来与他永远绝交那样绝望。
  就像整个世界都塌了,废墟压在他身上,他成为一种有实体的能活动的虚无。前几天和张阅宁说分手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干脆就放弃活着的准备。只是……在自己打算完成的这最后一件事情当中,张阅宁又冲进来了。然后他被带着回家,又被给予重拾生命的希望。
  或许有点夸张,但确实如此。他怎么也无法想到有一天他会失去全世界,得到张阅宁。也无法想到短短一年,他十九岁的灵魂就已经苍老。
  他以为他爱不动,可是当他的目光再次注视张阅宁,张阅宁的面孔印进他的脑海他的身体时,他就有了想要吻他的冲动。
  面对张阅宁,他有一种无可抑制的生命冲动。
  他捧上张阅宁的脸,轻轻地对他说:“我大概已经离不开你了,至少目前,你是我生命的全部。”
  一瞬间,张阅宁崩溃地哭了起来,仿佛有颗水晶在他嗓子里碎裂。
  这个小哭包……初阳无奈,抚摸着他的脊背安慰:“如果人一定需要爱情,一定要在世界上这么多人当中挑一个来爱,那一定会是你,必然是你,这是百分之百的确定事件,我也非常非常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初阳微微笑着,继续温声说:“只是我目前的状态不值得你去爱,但我会尊重你,如果你想要继续爱我,继续在我身上花时间,那我一定愿意接受,而且我非常渴望我好起来,然后用最好的状态去爱你,去配得上你的爱,但是我希望你遇到更好的人。”
  “那,那你去了国外,就能好起来了吗?我们还是需要医生的,是不是?”张阅宁说。
  “之前医生说我需要换环境,需要远离能够刺激我的人,怕我再失控对他们做出什么伤害行为。”
  张阅宁茫然地看着初阳,“你不会伤害我的,而且我的选择……”
  “哎。”初阳食指搭在张阅宁嘴唇上,连哄带骗似的,“等我们相处几天你再去做决定,好不好?”
  张阅宁完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知道初阳变了,变成被现实拉扯开的薄薄的一片云,徐徐浮在世界上方,淡然薄利,理性丰饶,不需要任何能填充他的东西。他只是心无旁骛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个世界里狼狈不堪、挣扎求爱和翻滚求生的人们。
  而张阅宁自己呢,仍是一只从垃圾堆里逃出来的虫子,有一个大大的无知而贪食的胃,需要他曾经痴恋的纯白如雪的男生来填喂。
  美丽的云,怎么能和垃圾堆里的臭虫子在一起?
  他发现自己十九岁的思维无法正确理解自己到底该如何思考和选择,就像他无法接受自己和初阳为什么总是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在一起。
  如果初阳要出国,那就出好了,他两年后就能申请国外的研究生,到时他照样可以和初阳在一起。但是为什么什么都还没做,就是觉得应该要放手,应该要尊重彼此的选择,应该要让彼此都有机会去遇到更好的人呢?
  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想法?
  固执有错吗?
  是不是二十岁或者二十一岁,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就能够坦然接受“固执地纠缠是错误的”这样的认知?
  就能够真的让自己去喜欢上另外的初阳所说的比他更好的人?就像他爸爸出轨,而初阳妈妈坦然和两个人在一起这样开放式的爱情?
  人的成长原是如此复杂又难以捉摸的事情。
  而人的爱又何尝不是……
  思来想去,他只觉得,自己错了。
  他想认真地给初阳道歉:“初阳。”
  “嗯?”
  “我错了。”
  “什么?”
  “如果那次我坚持回去找你,陪在你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怎么这么说呢?”初阳捏捏张阅宁的脖颈,感到微微潮湿,也许是暖气开得太足,张阅宁都出汗了。
  “张阅宁,你要知道,至少我没有放弃治疗,这是最好最好的结果,我仍然抱有自己能够变好的希望。只是我没以前那样心怀理想了,从前我想像我妈一样为国家科研做贡献,然后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和朋友们走南闯北看世界。但是现在,我思考过很多很多次,丧失脑子里的知识系统了之后,我唯一会做的就是种花种树,所以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我好不了,我就去学一点园艺,你知道,做一些擅长和喜欢的事情会让人心情平复下来,医生也说这样对我的治疗非常有好处。如果治好了,我肯定会继续念书,也许会重新读国外的本科,用高考成绩来申请没那么困难。所以,其实我真的给自己准备好了两条顺畅的道路,我仍然觉得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目标,我会忙碌起来,我会精力充沛。”
  初阳忽而温和地笑了起来,“张阅宁,很奇怪,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怎么就那么有动力呢?总觉得,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张阅宁微微抬起头,伸手擦了一把眼泪后注视初阳,“那你就按照你的计划去走,然后我好好念书,如果到时候你治好了仍然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就去国外陪你。”
  “谢谢你理解。”初阳也认真地注视他。
  “你知道,我永远理解并支持你,初阳。”
  “我也永远相信你,张阅宁。”
  *
  那天晚上初阳和张阅宁说了很多话,要把他消失这八个多月经历的一切全部都告诉张阅宁。
  张阅宁就只是听,听他怎么到达的西藏林芝,然后看到日照金山,跑到山下去试图寻找他爸的尸体。之后又从他在西藏经历的一切转到他回径州,去到他妈妈的工作室,打开他爸一直不让看的相机,知道了原来他妈妈和他爸的关系。中间偶有几个时刻初阳会突然停下来,呆呆地望着张阅宁,仿佛在打量张阅宁有没有在听。
  可是当张阅宁问他怎么不说了的时候,他会突然来一句:“你觉不觉得,我老了?”
  或者是一句:“我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你是养我的人,你是我的主人。”
  突然,他又说回西藏。
  “你知道南迦巴瓦峰是什么样的吗?”
  “什么样的?”张阅宁认真问。
  “像一个躺在山林间的,皮肤被剥去了的人。”
  初阳仔细地回想与描述:“露出了里面的血肉,太阳把血肉晒干了,他就那样干巴巴地躺在那里。”
  一直到凌晨三点,初阳终于累了睡了,张阅宁却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只有两小节早课,十点的,但是他六点就起了,收拾好自己后给初阳做了早餐,七点出门,八点到达方同家。
  “你来做什么?”方同明显还在生气,他穿着套棉绒睡衣,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也没睡好,眼袋浓重,皱纹明显。
  “方教授。”张阅宁两手捏成拳头,还未走到沙发边就直接说明来意,“我需要初阳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
  方同盯了他几秒,而后严肃地问:“他不跟你说吗?”
  “不是,方教授,您可能真的不太了解初阳,他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决定。”
  方同眸色沉了下去,他微叹一口气,走到饮水机旁给张阅宁倒水。
  张阅宁接过方同递来的水后继续道:“昨天那样说我很抱歉,您知道,现在初阳只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来见你都冒了很大风险。”
  方同在他旁边坐下,“所以?”
  “我向您保证,在国内的治疗期间我会一直陪着他。”
  “国内治疗?”
  张阅宁的太阳穴跳了一下,他镇静道:“初阳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一直是个有理想有人生规划的人。”
  “你的意思是他要去国外?”
  张阅宁沉默,也等于是肯定答案。
  方同反反复复地打量张阅宁,似是要在他身上找出一点初阳依赖他的证据来。
  可是他看了半天也无法理解初阳喜欢他什么,又为什么只愿意和他在一起,甚至在餐桌上说了那么决绝的话。
  但是张阅宁是自信的,能够冷静地掌控住谈话局面。
  “他没跟我说过这件事。”方同道,“既然你说你会陪着他,那么去国外呢?”
  “也一样,一旦决定了,我从现在开始就准备。”
  方同沉思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是喜悦了:“其实有你在他身边我很放心,我也很了解你,阅宁。”
  张阅宁眯了眯眼睛,看清楚了方同一些。
  “你家庭条件应该是不错的,我可以给你介绍那个心理医生或者是国外更好的,但是你要想清楚,出国和治疗都不是小事,先不说钱的问题。你们还很小,都没出社会磨砺过,国外又混乱。而且最重要的是,疫情很严重。”
  “我昨晚查了一下能够适合初阳申请的大学,不在美国。”
  张阅宁笃定自信的语气让方同产生好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您说。”张阅宁眼睛睁大,方同的脸恢复模糊的样子。
  “你和他,关系到底怎么样?”
  “如您所见,我们在谈恋爱。”
  “哦。”方同也没多吃惊,他幽幽吁了口气,又道,“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帮他处理休学的事情,尽快落实下来。”
  “我会。”
  “还有,晴好学姐那边,我们是真诚向她道歉的。”
  “我会转达。”
  “以及。”张阅宁顿了顿,忽然站起来。
  方同有些紧张,仰头与他对视。只一眼,他就被张阅宁坚定的眼神给镇住了。
  “晴好学姐和方教授您,是初阳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在这里向你们保证,向您这个长辈发誓,我永远不会放弃他!”
  不是宣誓自己有多爱他,不是证明自己能给他带来什么,而是用了“不会放弃”这样分量极重的词语,方同一时无法理解,但又能确确实实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倔强而强大的力量。
  初阳依赖他,离不开他,难道也是因为他能够带给人力量吗?这样一副认真自信但又不显嚣张的样子,只是站在他身边,都会让自己的心理产生一股莫名其妙的骄傲感,想要让路过的人都觉得,认识他很骄傲。
  很像宋先凌——他想要成为的宋先凌。小尹说过,她只要站在他身边,就有一种被保护着的心安。而自己呢?小尹被队里的朋友们明里暗里欺负了那么久,他至今连一个正式的回应都做不出来。
  要不是初阳在聚会上逼迫他说出小尹掉下去的真相,或许他会装着这份胆怯懦弱带来的愧疚蒙苦一生吧。
  他应该感谢初阳的,是初阳让他的心灵终于得到洗涤。
  他的儿子初阳,永远有着让人心灵柔软和净化的能力。只要他笑。
  张阅宁在他身边,他就能笑。没有什么是比孩子健康和开心最重要的事了。
  所以他对张阅宁说:“我很感谢初阳遇到你,也很感谢你喜欢他。张阅宁,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家长,无法走进孩子的内心,无法以正确的身份替他尽些责任。你可以讨厌我,恨我,但我还是抱着通过你能够缓和我和初阳关系的希望,如果你真的愿意陪他,我就用我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你们。”
  “方教授,谢谢您理解。”张阅宁对方同鞠躬。
  方同赶紧上前扶着他肩膀令他站直,着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什么情况就说,你也要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我会好好长大!”


第135章 失控状态
  从方同家出来之后张阅宁没时间再回出租屋了,他给他初阳发了条微信说自己去上课,晚上没有晚自习,5点45分一下课就立马坐车回家。
  没想到初阳立马回复了。
  【初阳宝贝:我现在可以进校的,中午能去找你一起吃饭吗?】
  张阅宁正为这句话发怔,初阳的消息又弹出来。
  【初阳宝贝:你有午休的习惯哦,那算了,晚上再一起吃吧。】
  张阅宁回复:不午休了,你来找我吧,我们一起吃食堂。
  【初阳宝贝:好,我在你们学院门口等你。】
  之后他添加了方同推给他的初阳心理医生的微信,医生姓顾,没有立即同意他。
  第一节小课下,初阳发送过来一张照片——他早上给他热好的牛奶和三明治。
  初阳又发过来一条文字信息:我已经乖乖吃掉了。
  “乖乖”二字变成初阳立体可爱的形象,浮现在张阅宁脑海里,他能想象得到初阳去餐桌边看到自己为他准备好的早餐时露出微笑的表情。
  初阳和他在一起之后,一切一切的场景,他都能幻想出来。
  初阳从床上拾起身,发呆似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揉揉眼,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将外层防光窗帘拉开,清亮的阳光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
  他会闻闻自己身上,如果残留着一点不好的味道,他就会光着脚丫冲进洗澡间,打开淋浴头从上往下冲,满身涂上沐浴露,搓起透白可爱的泡泡。
  沐浴露的味道很特别,像是万物复苏,以至于他亲吻初阳的时候,仿佛沐浴在春天里,一呼一吸都是希望。
  整个连堂课,张阅宁幻想了无数往后他和初阳生活在一起的场景,老师的知识点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当下课铃声响起的刹那,他才从幻想中苏醒过来。
  然后他飞奔下楼,看到初阳坐在学院门口的阶梯上,背对着楼道口。
  周围是来来去去的学生,他们都关心而好奇地打量初阳,初阳似是与张阅宁有了心灵感应那般,半转过身微微笑着看向张阅宁。他好像陷入了一种等待张阅宁的兴奋情绪状态里。
  张阅宁在原地驻足了三秒,看到初阳笑容消失的那一刻奔跑过去,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拥抱住他。
  看他们的人更多了,但幸好并没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张阅宁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初阳想了想,认真回答:“给你发完信息就过来了。”
  “以后慢一点来,好不好?”
  “好。”
  他们牵着手去东南商业区,这里离他们租的房子也很近,张阅宁打算吃完了可以回家休息一会儿再来学校。
  他得把初阳哄好,让他在家乖乖等他。晚上如果可以的话,他就陪他去找顾医生。
  “初阳。”
  “嗯?”
  “我今天早上去找方同了。”
  初阳停了下来。
  张阅宁看着他解释:“在你出国之前,我们都要治疗的,是不是?”
  “张阅宁。”初阳的声音很冷淡,眸光亦然,“我都和方同断绝关系了。”
  “我知道。”
  “我不在国华念书也是因为他,我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地方,不想让其他学生传什么谣言,这样对我爸不公平,还可能会有损我妈的名声,我妈曾经也是国华的老师,你觉得国华女老师未婚生子或者出轨某市教育局局长这样的新闻很好吗?”
  张阅宁已经能察觉到初阳躁狂表现的情绪点和时间点,他握着初阳的手紧了紧,拇指在初阳虎口摩挲着安慰:“我只是去给他了解一下国内有哪些好的心理医生,昨天你自己跟我说你想要好起来的,想要好起来,就还是得找医生是不是?”
  “是。”初阳点头。
  “你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张阅宁,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那你……”
  “我只是不想让你和方同有来往。”
  张阅宁笑了笑,“以后都不会有来往了。”
  初阳这才放心和满意,也露出了笑容。
  两人走进一家餐馆,点了意面、七分熟的丹佛牛排和罗宋汤。
  等餐过程中,张阅宁去洗手间,初阳独自坐在沙发上,手掌托腮,注视窗外。
  而后他便看到了方晴好。
  方同在中关村有分配的教师公寓,所以方晴好出现在此地并不奇怪。她仍然穿红色的衣服,头发也留得和陈尹的差不多长,所以一瞬间初阳还以为是妈妈。
  待方晴好走过餐厅,背影快消失在人流里时他才反应过来不是。
  他总是在这样那样的某一个时刻看到妈妈出现,每次他都想追上去,也有几次真的追上去了,可是最终都会失望。
  他看见的不过是一个幻影。
  他失落地收回眼神时,周小乙出现了。
  周小乙一眼便看到坐在窗边的宋初阳,所以原本迅速的步伐立即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窗口。
  初阳瞥过眼睛去,两人隔着玻璃窗对视。
  周小乙像是见到老朋友了那样亲切礼貌地笑了一下,然后朝餐厅门口这边走过来。
  他进门的时候,服务员刚好端来两份意面。意面放好,服务员问来到初阳前面的周小乙道:“您需要点餐吗?”
  “不了。”周小乙看着初阳说,“我和他认识,坐一会儿就走。”
  服务员点点头,离开了。
  周小乙在初阳对面——原本张阅宁坐的位置——坐下。
  “你挪一下。”初阳拿起叉子握在手中。
  “什么?”周小乙疑惑又吃惊。
  “不可以坐那个位置。”
  周小乙:“……”
  他有些无语,但还是没动。
  初阳握着叉子的手更加用力,手背的青筋凸起来,他克制住情绪道:“你来做什么?”
  “好不容易遇上了,进来打个招呼。”周小乙说。
  “打好了,你出去吧。”初阳说着,忽然觉得不对劲。怎么上一秒晴好学姐才离开,下一秒周小乙就出现了?
  他瞪着周小乙质问:“你跟踪方晴好?”
  周小乙轻蔑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最好不要那么做,不然你会死在我手里。”
  “宋初阳,”周小乙鼻孔里出气,“你都被开除了,还那么嚣张啊?”
  他的声音很大,邻桌的那对学生情侣已经看了过来,表情并不太好,似乎很反感周小乙在公共场合这么没礼貌。
  “你听谁说的我被开除?”
  “班上都在传。”
  “哦,那还挺遗憾的。”初阳说,“我都没听过自己的传言,还不知道自己被传成什么样了。”
  “你要我转述给你听吗?”
  “好啊!”
  “他们说你是女装癖。”
  “然后呢?”
  “有躁郁症。”
  “还有?”
  “知道顾召的死因。”
  叉子搭在了盘子边缘,发出沉重又清脆的响声。
  “好歹我们曾经也是一个宿舍的,你和我说说,顾召到底为什么跳楼。”
  初阳抬眸,凝视着周小乙的眼睛:“你记不记得一月份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
  “你要打我是吗?”周小乙嗤笑,“这是公共场合。”
  “你觉得我怕在公共场合吗?”
  *
  挂掉方晴好的电话,张阅宁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又扯了张纸巾擦拭。
  琉璃台上的手机嗡地震动一声,是顾医生同意他的好友申请了。
  他拿起来,边看着往外走。
  【顾医生:你好。】
  申请添加好友的时候张阅宁已经说明来意,所以没待他回复顾医生又发送过来。
  【顾医生: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见一面。】
  【顾医生:或者打电话。】
  张阅宁站住思索了一会儿,打字过去:“顾医生,您好,我周六周日白天都有时间,看您那边的安排。”
  “初阳的病情似乎很严重,希望我们尽快见面,我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顾医生:那就周六早上吧,九点到十点。】
  后面发过来一个位置分享。
  点开查看完毕之后,他刚好来到餐厅,而后他抬头往初阳那边看过去,看到初阳举起叉子,往他面前那个人的手上叉下去。
  他人生十九年,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脑袋轰然一下空白。
  仿佛灵魂唰一下抽走了,只剩一个躯壳呆愣在原地,无法感知一切。
  听觉和嗅觉都失敏了,只有视觉还在正常运作。清明的镜片下,初阳叉下去的动作如此清晰和决绝,不带一点思考和慌张。
  仿佛只是插起碗里的食物那么简单,可是人在吃东西的时候,都是会打量食物的面貌以初步判断是否美味。
  而初阳的镇静和决绝强烈到……仿佛他面前那个人都没察觉,仍然保持原来的动作和神态,与初阳面对面对峙。
  张阅宁跑到了两人中间,初阳转头看向他,咧开嘴角微笑道:“回来了?”
  他点头,而后才将视线挪到餐桌上,看到叉子是插在桌面上的。
  他们位置周围的所有人虚惊一场,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默默享受食物了。
  张阅宁的灵魂也回来了,他的心脏开始砰砰狂跳,僵硬地看向周小乙。
  周小乙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眼角红通通的,嘴巴颤巍巍地抽搐。他一定被吓坏了。
  周小乙缓和下来,站起来看了张阅宁一眼,漠然离开了。
  张阅宁坐到初阳旁边,低头凑过去问他:“怎么了?”
  “你怎么去那么久?”初阳反问。
  “我接了个电话。”张阅宁知道如果此时撒谎只会让初阳情绪更加波动。
  他感觉到初阳的胳膊在抖,于是他搂了上去,把初阳的脑袋带靠到他肩膀上,哄道:“抱歉,是晴好学姐的电话,打得有点久。”
  “你怎么会和她打电话?”
  “今天早上我不是去找方教授了吗?我又提了一下晴好学姐的事,说我们是真心实意向她道歉的,让方教授帮忙转达。”
  “那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的东西还在方教授家,问我们要不要去搬回来。”
  “她的意思是还不原谅我们吗?”
  张阅宁点头。
  初阳从他身上起来,看着他说:“我刚刚是不是很吓人?”
  “嗯。”张阅宁替他擦掉眼角的泪水,“这就是你说的发病状态吗?”
  “是。”初阳委屈又懊悔,“我不该来公共场合的。”
  “没事,以后在外面我不离开你半步,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控制不住了。好了,不哭了。”
  初阳忍不住笑道:“我哪里哭了?”
  “眼睛哭了。”张阅宁又用拇指帮他把眼尾湿濡的地方擦干,“吃吧,吃完我们回家。”
  窗外的阳光透过云层撒下来,将他们的餐桌照得明亮。
  吃到一半,初阳晃了晃张阅宁的胳膊说:“你觉不觉得,好像情景回放?”
  “什么情景回放?”张阅宁边喝汤边问。
  “高二的时候,我和明来谈……哦,就是那件事,林熠被周屿骚扰的那件事,我和周屿打架,天呐张阅宁!”初阳忽然笑起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周小乙和周屿是同一个姓,他俩会不会是亲戚?”
  “周小乙是上海人。”
  “哦。”初阳的笑容骤失,眸光也黯淡下去,“我就是觉得,我现在的情况和高二那会儿有点像,都是面临转学,都是自己作死了被学生们传出各种谣言。而且,也都是我的家长替我兜底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切。”
  “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张阅宁放下勺子,温声说,“这次我会站在你身边。”
  “你上次也站在我身边的。”初阳激动道,“只是当时我不知道。”
  “嗯,所以啊,你可要好好报恩。”
  “我已经报了。”初阳反驳道,“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把心报给你了。”
  张阅宁怔住。
  餐厅里播放着轻扬的钢琴曲,祥和安静。
  “你的意思是,你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吗?”他难以置信地问。
  “那时候是心动。”初阳认真解释,“喜欢你是从你亲我那天开始的。”
  “真的吗?”
  “嗯。”
  “确定吗?”
  初阳重重点头。
  “那你现在对明来什么感觉?”
  “啊?”初阳哑然。
  “你刚才提到他了。”张阅宁沮丧地说。
  “你应该听说了吧,我和他绝交了。”
  “绝交是绝交,和还有没有感觉不一样。”
  “他是我唯一承认的亲人,是亲人。”
  “哦。”张阅宁继续喝汤。
  两人沉默了几秒钟,还是张阅宁忍不住,抬头看着他说:“我自讨苦吃,就不该问的。”
  “我和他没做过。”
  张阅宁瞬间咳嗽起来,他刚喝下去的汤要破开他嗓子似的,反冲上涌,令他口腔滚烫发麻。
  初阳继续说:“每次都只是亲一下。”
  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保证只有张阅宁能听到:“我说的是真的。”
  张阅宁:“……”
  “我想让你知道,只有你可以拥有我了,我完全是你的。我可以是你的亲人,朋友,知己,爱人,或者以后你想结婚,都可以。”
  张阅宁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今天体会了很多他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比如此时此刻的天崩地裂。


第136章 时间丢失
  下午的课张阅宁仍然没怎么听进去,他一直在网上查询躁郁症的相关资料,筛选出来三家心理辅导机构。但是加上微信聊了之后都觉得还是顾医生最靠谱。毕竟是方同找的。
  辅导员又临时通知说下课后开个小班会,没说要做什么,但他们所有人都必须得等着。然而老师到来之后,只是说了些疫情防控的注意事项,还有最近学校要举办的部分讲座活动,鼓励学生们积极参与。之后就让班长拍几张照片交上去留档。
  拖了半个小时,张阅宁跑出校园。
  他没给初阳发消息,初阳也没给他发,但是中午的时候他们说好了在家里碰面,然后一起去超市买菜回去做饭。在查询资料的时候他还顺便看了几个美食类的视频,心里已经有数需要买些什么菜。
  等他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瞬间就懵了。
  家里没有人。
  初阳不在。
  一天之内他脑子第二次空白,缓了好几秒才掏出手机来拨打初阳的新电话。
  第一个,没接。
  第二个,仍然没接。
  有一团似火又似浪的东西堵在了他的胸口,冲击着他的胸腔,令他的皮肤传来一股绵麻又汹涌的疼痛。
  这团东西顺着他的食道管翻涌向上,冲往脑神经和天灵盖。
  电话里一直是忙音,他脑子混乱了,要爆炸了。
  但是他的身体他的表情仍然冷静,他就站在原地,播出第四个,第五个。
  他不知道初阳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遇到什么困难了以至于无法接电话。他此刻非常懊悔自己没给初阳说辅导员开会耽搁了,也非常愧疚没有及时与他沟通好治疗方法。他们闷头闷脑地在一起了,和方同闹掰,说什么不要心理医生的帮助,可是现在呢?才一天……一天初阳差点就失控。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
  “阅宁?”
  “暂时无法接通。”
  “张阅宁?”
  张阅宁转身,看到初阳立在门口。
  他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旁边是一个巨大的纸箱子。
  “你去哪儿了?”张阅宁用最平静的语气问他。
  “我给你买了跑步机,我去搬跑步机了。”初阳走进来。
  “哦。”张阅宁也朝他走过去,两人在厨房门口相遇,自然地握住了彼此的指尖。
  “你手好冰。”初阳说。
  “没事,先搬进来吧。”
  这么说着,外面的大叔挠了挠脖子,蹲下去双手勾住纸箱底,没搬起来。
  张阅宁便过去帮忙。
  五分钟后,大叔喝完水离开。张阅宁准备拆封,初阳却仍站在门口。
  “怎么了?”张阅宁的心脏又狂跳起来,边用剪刀戳着胶封边问。
  “我丢了一样东西。”初阳说。
  胶带被他刺开,他握着剪刀的手停在半空中。
  “什么东西?”
  “我从方同家搬回来的行李。”
  张阅宁把剪刀将就着放在纸箱顶上,走到门边问:“你怎么会想到今天就去搬呢?”
  “我不知道。”初阳仰眸看着张阅宁,“我把它放在门口,我接了个电话,就是快递的电话,说东西到了,你的跑步机,然后我就把它放在门口,就下楼去了。刚刚才上来,但是你看……”
  初阳指着空无一物的地上,“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
  “那你等我打电话给晴好学姐问一下。”张阅宁一只手搭在初阳肩膀上,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
  “别打了。”初阳说,“我真的搬上来了。”
  张阅宁抬头往上看,没有看到监控器。
  “那我打给房东阿姨问一下。”
  “好。”
  电话铃声响了十几秒房东阿姨那边才接,张阅宁保持冷静,温声说:“付阿姨您好,我们是402的租客。”
  “哦,我知道,张阅宁,我存了号码的。”阿姨那边传来搓麻将和其他阿姨嘻嘻哈哈的声音。
  “是这样的,我们在门口丢了一样东西。”
  “纸箱,”初阳接话口描述道,“大概一米二左右高,里面装了……”
  张阅宁把手机放下来,点开免提。
  “床单,衣服,洗漱用品,半身镜,一个硬盘,硬盘很重要。”
  “哎呀,小伙子,你在说什么?”阿姨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我这边正忙着呢,你有事说事行不行?”
  “我把箱子放在门口,下去一趟回来就不见了,我想看监控。”
  阿姨静了两秒,而后干笑了两声道:“我们楼道里没安监控的呀,你怎么那么大意呢?你知道我们这个楼层住的人素质都很好的,不会拿你东西的吧,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随便放门口呀?”
  “阿姨!”初阳双手握拳,“我要看监控!”
  “我跟你说了没安监控!”
  “下面大门口有安吧?”
  “那个是坏了的。”
  “阿姨,我……”
  张阅宁瞬间把免提关掉,将手机凑回到耳边说:“阿姨,这样吧,哪里的监控是好的,我们从哪里能看到,附近的也行,您给我们说一声我们过去看,那个东西很重要,麻烦您了。”
  “看不了!你们自己找,找不到也不关我的事,我忙得很。”
  阿姨噼里啪啦说完,挂了。
  初阳虚脱般靠到.墙上,侧身背对着张阅宁,似是不愿意张阅宁看到他为一件小事差点失控的样子。
  他无力地垂着头,双手仍然紧紧攥成拳,青筋暴起,骨关节泛白。
  “你回屋,我去楼上看看。”张阅宁站在原地,没有像之前那样对初阳伸手。
  *
  他们租的这栋楼最高六楼,住的人并不多,但张阅宁知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隔壁401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性,单身,每天早出晚归,脾气不太好。403的是一个刚入社会的22岁女生,养了一只猫,夜半三更的时候会叫,还被401的投诉过。而五楼501住的是来北京打拼并想在这里定居的一家三口,孩子只有五岁,每天由他爸爸接送上下学。
  502是一个40多岁的单身汉,人看起来温和老实,喜欢做饭,每天都会早起去买很多菜回来,张阅宁曾在一楼碰到过他,主动帮他把刚买的一袋米搬到了五楼。503则是和他们一样的学生情侣。
  六楼一整层都是房东自己家人住。
  一楼是门店,旁边摆着三个垃圾桶,每天都会有清洁工到垃圾桶这里来翻纸箱和瓶子。
  张阅宁找遍了所有楼层都没有初阳所形容的纸箱子。
  然后他挨家挨户敲门,有四家开了。张阅宁把事情原委描述给他们听,他们都说这段时间自己压根没出过门,什么都不知道。
  寻找无果,他回到四楼,初阳已经进房间了。他从半开的门缝里看到初阳在擦拭那台已经被他摆好的跑步机。
  听到声音,初阳放下毛巾回头,看了张阅宁几秒才说:“怎么样?”
  张阅宁摇头,到沙发边坐下道:“我已经发了信息在住房群里,如果有人看到了会回复我们。”
  “哦。”初阳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地面。
  半晌,他解释说:“我说的是真的。”
  “我信你。”张阅宁偏眸看着他,“过来。”
  初阳便乖乖地走过去,张阅宁双腿岔开,他坐在了张阅宁的一条腿上。
  张阅宁搂住他问:“你说那个硬盘很重要,里面是什么?”
  “我从我妈相机里拷过来的视频。”
  “那还有原文件的是吧?”
  “嗯。”初阳点头,“在径州,还有,那个玻璃屋里也有。”
  “你现在需要吗?”
  初阳摇头。
  张阅宁忽然笑了一下,摸着他的脑袋说:“怎么那么乖?”
  “阿姨说的对,是我疏忽大意了。”初阳解释,“而且还又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会给你找回来的。”张阅宁笑容敛起,深沉地看着初阳。
  初阳忽然就别开了脸,弱弱地说:“你送我的计时器也在里面。”
  张阅宁直起身子,搂着初阳的手力道加重,“你把那个计时器拿走了?”
  “嗯。”初阳像是做错了事,一直不敢大声说话,每应一个问题的时候都会点头。
  “什么时候?”
  “你住院的时候,我回来过。”
  张阅宁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他有点招架不住,要从张阅宁腿上起来,屁股刚一离开,搂住他的那只手又把他摁回去。
  “张阅宁,”初阳无奈道,“你已经猜到了,别问了。”
  “那时候你让我不要找你,然后你还回来把我送你的东西带走?”
  “别问了。”初阳推他的肩膀,他便顺势靠到沙发背上,还是看着初阳,这个角度下的目光,显得像是调侃。
  但是他的语气很正经:“初阳,你这样子,有点像以前了。”
  “嗯?”
  “你害羞和掩饰的样子,很像以前的你。”
  初阳敏锐道:“你也比较喜欢以前的我是吗?”
  张阅宁:“……”
  两人对视良久,张阅宁先避开了道:“你为什么说是‘也’?”
  “我也比较喜欢以前的我。”
  张阅宁沉默。
  “张阅宁,”初阳下面用力晃了晃他,“你怎么了?”
  “以后……你去任何地方,都要给我发信息。”
  初阳有点发愣,但他明白张阅宁的意思,他只是有点心虚。
  因为张阅宁要上课,他不可能在张阅宁上课时间跟他说自己要去方同家搬东西,然后让他徒增担心,听不进去课,一下课就想往出租屋跑,不管学校的事,不管社团的事甚至不管自己的作业。
  这几天他完全没看到张阅宁做过一次作业,张阅宁连电脑都没带回来。
  但是张阅宁这幅像是一只胆怯的小幼狮向大灰狼祈求食物的样子又令他心脏柔软,根本说不出来什么不想让他担心之类的话。
  张阅宁想要,他当然会给。
  无论什么。
  “以后我都会给你发的,你别多想,好不好?”
  “嗯。”这只小幼狮乖乖点头。
  “那我们按照计划走,去买菜吧。那个箱子其实……”
  他赶紧刹住车,不敢再说了。其实丢了就丢了,里面的床单和睡衣都还没洗,洗漱用品他这里就已经有一套,镜子用不着,硬盘里的东西本来就只是备份……
  最重要的其实是张阅宁送给他的那个计时器,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唯一一份。
  所以张阅宁笃定地说:“我会帮你找回来。”


第137章 黎明之前
  把厨房里的垃圾和客厅里包装跑步机的大纸箱子捎上,俩人下楼。每天准时过来清扫垃圾的那两个阿姨已经到了,她们又从垃圾桶里翻找可以回收卖钱的东西。
  张阅宁让初阳在门口等着,然后他来到垃圾桶旁边,贴心地先将纸箱子放在已经叠成高高一摞的脏兮兮的纸板上。
  “哎,哎,谢谢啊。”其中一个阿姨说。
  “嗯。”张阅宁点头,掀开垃圾箱盖子,准备将手里的垃圾袋扔下去。
  但是他没有仍,他看到了垃圾箱里被许多杂物掩住而只露出一个边角的计时器。
  “滴答——”
  “滴答——”
  时间的倒计时织成天罗地网,将周遭的响声通通盖去。
  他听到自己被困于天罗地网里的难以置信的回音:“阿姨,里面这个是什么?”
  回答他的那个阿姨走了过来,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扶着盖子,闷头往里面看。
  “什么啊?”
  “这个。”张阅宁指着发出滴答滴答声音的计时器说。
  “哦,这个,不知道。”
  “是您扔的吗?”
  阿姨顿时直起身子来,结巴道:“啊,我,我扔的。”
  “您把箱子里面的东西倒了,然后留下了纸箱子?”
  “哎,小伙子,那是你的东西?”
  “嗯。”张阅宁感觉似浪似火的那团东西又窜上来了,这次直接覆盖了他全身,他的身体因此变得缥缈无力。
  “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阿姨的声音哆哆嗦嗦的,“我真不知道,我,我以为,你不要了。”
  “您在402门口拿的?”
  “不是,是那个,路边。我看好久都没人来拿,我就,我就……”
  “哦。”张阅宁看向她,“是吗?”
  “对不起,我,我给你捡起来啊。”阿姨说着,手已经掏下去了。
  张阅宁回头看着等在门口的初阳,他也在看着自己这边。两人对视上,初阳露出了笑容。
  这时阿姨把沾满了秽物的计时器递到张阅宁面前,张阅宁立即侧身挡住她道:“阿姨,您先帮我保管一下,明天我再找您拿可以吗?”
  “啊?”阿姨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这个东西很重要,但是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不方便带在身上,您随便找个口袋帮我装着,我明天找您拿。”
  “哦。”阿姨这才听明白张阅宁的意思,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那您先忙吧。”张阅宁说完,再次向初阳看过去,初阳仍然在看他,笑容已经消失了。应该是在奇怪自己怎么丢个垃圾丢那么久,而他有洁癖,不喜欢垃圾的味道,所以不愿意过来。
  正是知道初阳的这个性格,他才不敢把被扔进了垃圾堆里过的礼物拿到初阳面前。他知道无论当初这份礼物多珍贵,现在它脏了,初阳一定都会说“我不要了”。
  他在不喜欢且反感的事物和人面前,从来都是这么干脆。
  就像高一那年,他堆放在食堂里的那摞书,被周屿弄了鼻涕和痰上去,他跳得离那堆书几乎是一米之远,甩着碰过那些书的手冷冰冰地说:“我不要了。”
  后来张阅宁打周屿,其中的理由之一便是这个。
  他当时就在幻想,要是站在初阳身边的人是他,他一定会满食堂地找出那个把书弄脏的人,揪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好好教训一顿,让他对初阳认错道歉。
  可是如今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自己能做的,却只是偷偷把计时器藏起来,然后想方设法撒个慌把这件事圆过去。
  这个计时器是如此珍贵的礼物。
  被人随随便便就扔在垃圾桶。
  沾上秽物的真心……
  他再也不能把它捧到初阳面前了。
  *
  附近有很多大超市,他们随便去了一个。初阳负责推手推车,张阅宁一边看着自己记在备忘录里的记录一边带着初阳满超市转。
  买了胡萝卜、玉米、花菜、又去海鲜区挑了小龙虾,去鲜肉区买了瘦肉,当场就让工作人员帮他们把肉搅成碎沫。
  然后去零食区买了饮料,张阅宁问初阳喝不喝酒,初阳点头,他便拿了瓶红酒。又问初阳抽不抽烟,初阳严肃地说:“戒了,以后都不会再抽了。”
  张阅宁点点头,继续挑选其他东西了。
  最后,他们一人一大袋,打车回到家。
  张阅宁主厨,学着视频里的教程做。初阳打下手,帮他剥玉米,给他递调料。
  两个小时后,他们做了一桌琳琅满目的菜。初阳拿来两个玻璃杯,分别倒上红酒。张阅宁盛好饭,在初阳对面坐下来。
  初阳忽然说:“好像约会啊。”
  “是吗?”张阅宁举起杯子,与初阳碰了碰道,“那你知道约会当中最重要的步骤是什么吗?”
  初阳为张阅宁的假正经憋笑,但还是配合他问:“什么?”
  “送礼物。”张阅宁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拿出一个首饰盒。
  初阳完全愣住,这一路上他和张阅宁寸步不离,张阅宁是什么时候去买的?
  不对,重点不在这里,而是礼物——方正的、和手心一般大小的黑金盒子。
  他缓缓伸过手去,张阅宁把盒子放到他手心里,他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把盒子打开。
  一只冰岩灰万宝龙手腕表。
  万宝龙?
  初阳有些傻眼,抬眸看他。
  他难得地有些害羞,说:“我发现你现在不怎么用手机了,但还是需要看时间,所以……就买了只表送你。”
  初阳还是看着他,顶上的灯光打下来,将他的额头照得光亮,睫毛的阴影拉长盖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但初阳知道他在紧张。太奇怪了,自从八个月后他们重新在一起以来,张阅宁总是很容易就紧张。明明他们已经说开了,以后会好好在一起,尊重彼此的决定,不会再突然地离开,不会给他一点希望之后又兜头泼下来一大盆凉水令他绝望。
  但是他却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
  “我很喜欢,张阅宁。”初阳把表拿出来,牵起他的手说,“你帮我戴好不好?”
  “嗯。”张阅宁点头,另外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初阳的手腕。
  “你抖什么?”初阳问。
  “我……”张阅宁垂眸,声音很低,“我只是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实。”
  “那你觉得什么样才是真实的?”
  “我也说不上来。”张阅宁回忆着高一那年,在食堂里,初阳冷冰冰地对明来说“我不要了”。
  我不要了……
  直白坚定地拒绝,并且透露出烦躁和厌恶,一辈子都不会再拾起来的那种如冰川般永远不会融化开的态度。
  “张阅宁。”初阳双手捧住他拿着手表的那只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手背。
  “现在就是真实的,你看着我。”
  张阅宁抬眸,与初阳对视。
  他看清楚了初阳的眼睛,略微棕色的瞳仁,在暖色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柔和。他记得之前初阳的眼睛是带有一种天然野性的,像是从石头缝里野蛮生长出来的野花,彰显春天的生机。
  而如今,他的眼神总是透出一股秋天时万物开始凋零的落寞。
  他在初阳落寞的眼睛里,胆怯而小心翼翼地注视自己。
  “我要吻你了,张阅宁。”
  初阳放开张阅宁的手,换捧住他的脸颊。
  他仰起头,嘴唇在张阅宁的额头上触碰。
  而后他来到张阅宁的鼻子,轻微点了一下。
  接下来是嘴唇,张阅宁微微张开,他探入进去,轻松自然地避开牙齿,找到张阅宁的舌头,与他缠住。
  持续了两分钟,初阳放开他。
  落寞的眼神已经变成落日般的温和静谧,张阅宁看到静谧中羞赧的自己。
  他垂眸,终于替初阳把手表带上去。
  其实很早就买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给。
  吃完饭后,他们去到沙发上看电影,仍然是用投影仪。他们特意选了个爱情片,拉上窗帘,关掉灯。
  张阅宁选的片子向来安静而缠绵,其实初阳觉得有点闷,他对里面男女主角一直对话的情节不太感兴趣,于是他把张阅宁的腿分开,坐到了张阅宁的中间。
  张阅宁的四肢完全包裹住他,他在他怀里安静而温和地蹭着。
  电影的结尾,男女主角分开了。但是他们都一定会永远喜欢对方,初阳能看出来。
  这时张阅宁已经被初阳弄硬,他们隔着布料,一点一点地贴近。
  “初阳,”张阅宁的下巴蹭着初阳的侧脸,“我觉得,我们可以像里面的主角一样,永远无话不谈。”
  “也许。”初阳手伸进张阅宁的腰间,一点一点摸索着他滚烫的皮肤。
  “因为我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完全地了解你,也完全地了解我自己。”
  “我明白,张阅宁,我能看出来你在我面前释放的你真实的自己,因为你喝酒了才能说这些话,连这些我都知道。”
  “真好,初阳……我们这样真的很好。”
  “要去床上吗?”
  初阳翻身站起来,展开双手等待张阅宁抱他。张阅宁正要伸手,门铃突然响了。
  他清晰地看到张阅宁额上的青筋突地跳了一下。张阅宁又紧张了。
  门铃再次响了一声。
  初阳只好说:“我去看看。”


第138章 黎明之时
  透过猫眼,初阳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阿姨。
  他打开门,藏在门后只露出脑袋,问道:“您好,有什么事吗?”
  “哦……小伙子,那个。”阿姨把一个某品牌服装店特有的纸袋子举起来给他看,“你之前在大街上放了一个箱子,你好久都没回去,我以为你不要了,我就……我就拿走了。这是里面的东西。”
  初阳听到了很轻又很闷的秒针滴答滴答声。
  也突然想起来,原来当时他是把箱子放在大街上的……但是他记忆出了问题,他以为他把箱子放到了门口。
  当时他不要方同开车送他,自己叫了一辆货拉拉。那个司机见他是学生,也是第一次使用货拉拉这个程序,不知道叫帮忙搬货是另外要下单付钱的,就故意坑他。
  初阳刚好接到菜鸟驿站的电话,说他的包裹到了,是他给张阅宁买的跑步机。他一直想要给张阅宁送份礼物。
  菜鸟驿站离他们的房子有点距离,初阳便和货拉拉司机说请求他帮忙先把行李搬上去,然后再请他一起去搬跑步机,司机就说需要三百七十块钱。
  初阳与他争论,自己已经在平台上付钱了。
  司机说得了吧,你在平台上只付了139块,有10块还是没司机接单你加的小费。
  除开平台扣款,他压根就赚不了多少。另外,初阳所在的出租屋是步梯,人力成本就会更高,收他三百七算是便宜他了。
  初阳认真听他说完,笑了笑,淡淡地说:“那不需要您了,您把我的东西卸在这儿就行。”
  他的笑很冷,司机眯着眼看了他半天,试图挽回这笔单子说:“那要不这样,你给我买包烟,我就收你两百二可以吗?”
  “我不需要您了,您听不懂是吗?”
  “我操你丫的!”司机一怒,愤然打开后备箱车门,将初阳的箱子摔到地上。
  司机离开后,初阳在原地站了五分钟,然后他转身走了。
  当时他脑子里只记得跑步机,他要赶紧把跑步机搬回家去,给张阅宁一个惊喜。张阅宁已经下课,肯定马上就会回来,他得在张阅宁回来之前把跑步机搬到。
  但是到达菜鸟驿站之后,那个箱子太大,他一个人搬不动,只好又去找人帮忙。这一来二去地折腾,耽误了很长时间,于是他的行李就被阿姨收走了。
  现在阿姨又把他的东西送回来,而且只有一个袋子,他一时无法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初阳……”张阅宁来到他身后,目光一滞,僵硬地开口,“阿姨?”
  阿姨见是张阅宁,她像是找到救星那般忐忑又腼腆地笑起来,“小伙子,这是你让我帮你保管的东西。”
  初阳回头看着张阅宁,张阅宁避开他的目光对阿姨说:“不是说明天找您拿吗?”
  “我明天就不做这个工作了,所以……”
  “好吧,谢谢您。”张阅宁接过袋子,感觉到重量不对,他往里看了一眼。
  计时器,硬盘,叠好的一件卫衣和两条牛仔裤。
  并不全,但是重要的都在里面了。
  “您为什么不做这个工作了?”初阳问。
  “啊我,那个你需要的那块玻璃,我给你洗干净了。”阿姨避开初阳的问题,抬头对张阅宁说。
  张阅宁把计时器拿出来粗略地看了一眼,上面的确没有了秽物。余光察觉到初阳的视线,他立即又把计时器装回袋子里。
  “那我,那我就先走了啊。”
  “等一下,”初阳站上前去,拉住阿姨的胳膊,“您为什么不做这个工作了?”
  阿姨僵硬地站着,没敢回头。
  “您偷东西是吗?”初阳直白地问。
  他之前在西藏的时候,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所以他能敏觉地发现货拉拉司机坑他,从阿姨的话语和态度中看出来她在拿别人的东西。
  阿姨瞬间挣脱初阳,捂着脸往楼下冲。
  初阳扯过张阅宁手中的袋子,把计时器和硬盘拿出来塞到张阅宁怀里。然后他追下去。
  在三楼他便把阿姨揪住了。
  “您需要就拿走吧。”他迅速把袋子往阿姨怀里塞,也没看阿姨。
  阿姨愣在原地。
  这时张阅宁从楼梯上下来,初阳闷头往回走,撞在了张阅宁小腹上。
  “小伙子……我,我。”阿姨眼泪婆娑,提着袋子的手抖得厉害,“需要用的我都已经拿了。”
  “那些衣服我也不要了。”初阳强硬地说,“您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阿姨有些手足无措,求助似地看向张阅宁。
  张阅宁微叹了口气道:“您拿走吧,谢谢您帮我弄干净那个计时器。”
  “啊?”阿姨发懵,什么计时器?她以为就是块装饰性的玻璃,反正她也用不上,她就单独把这块玻璃拿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原来是计时器啊,怪不得老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
  “以后别偷我们的东西了。”
  “我那个不叫偷,我拿的都是别人不要的东西。”阿姨为自己解释。
  “好,以后别拿我们的东西了,您不知道其实对别人来说一块玻璃也很重要。”
  阿姨这才平复下来,微微感激地看着袋子里的衣服,对他们说:“好,那就谢谢了啊。”
  张阅宁点头,目送阿姨下楼。直到阿姨的身影消失,他才拍了拍初阳的肩说:“回去吧。”
  初阳却不动,温声对他说:“那不是玻璃。”
  张阅宁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往回走。
  初阳跟上去,一把握住他的手,“那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很重要很重要。”
  “它脏了。”张阅宁不得不停下,背对着他说,“今天下午我看到它被扔在垃圾桶里,上面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很生气是吗?”
  “对!”张阅宁现在已经不敢注视初阳,“因为你肯定不会要了。”
  “谁说我不会要?”初阳也略微急切,“至少它没坏。”
  “可是它脏了。”
  初阳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它脏了……张阅宁的一片真心被别人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他担心自己不喜欢不想要了。
  他确实心里会很膈应,不会再抱着它睡觉,不会再把耳朵贴到中央那个小小的计时器上听时间流逝的声音。那次从家里把它拿走之后,他还轻轻吻了吻它。可是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对它这样亲昵和爱惜了。
  他仍然需要它,喜欢它,但是他只会把它放在桌子上,就任由它摆在那里,静静地流逝,无声地死亡。
  被丢弃的感觉就是这样。
  “阅宁……”初阳从背后抱住张阅宁,脸颊贴在他的脊背上,双手从腰肢两旁穿过去紧紧箍住他以抚慰他因为生气而颤动的身体,还有那颗看不到但仿佛已经碎掉了的心脏,“只是一个礼物,它根本不及你的万千分之一,而且我不会不要它,我也永远不会不要你。”
  张阅宁任由他抱着,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胸腔仍然剧烈地起伏着。
  没有得到回应,初阳有些无措,毕竟……毕竟是自己把计时器弄丢的,如果他没有和那个司机生气,计时器就会安全无恙地被送回家,还是干干净净的,还是那样珍贵。也如果他不会想要给张阅宁惊喜,先把东西搬上楼,再去搬跑步机,这样也不会让计时器落得这样的下场。
  总之,他就是做错了。
  第一次,他在张阅宁面前这样手足无措,原来想要为维护自己的利益,想要给一个人惊喜,想要做一点好事,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吗?
  上天为什么那么讨厌他?要一下把他前十八年的幸福收走,然后现在又开始从他生活上的细节来折磨伤害他,让他在不断累积起来的小事中崩溃无措。
  就好像,有意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坏。
  而他产生这个意识到时候,他从前的思维又阻止他这负气的想法,只不过就是一件小事而已,足以让他这么极端地认为吗?
  他从前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意识。
  没错,上天不仅要破坏他的生活,还要控制他的神经思维。就连他这个人,都在慢慢地崩坏。
  崩坏到连安慰一个人都不会了。
  “好了。”张阅宁反过来安慰他,“下次你生日再给你做一个更好的。”
  “嗯。”初阳闷闷地回应。他不想再谈论这件事了,就让它赶紧过去,让这些不好的思维意识赶紧消失。
  他只想和张阅宁好好相爱。
  无论什么,都不要阻止他们。
  *
  回到房间,初阳把计时器拿出来,用清洗电脑屏幕的湿纸巾细细地又将它擦拭一遍,然后把它摆放在了二楼他房间的桌上。
  下楼后,他看到张阅宁正在整理床铺。
  他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23点31分。
  张阅宁六点起床,按照他们之前做的速度,一轮至少四十来分钟,所以超过零点对张阅宁的睡眠来说已经是熬夜了。
  但是他刚走到床边,张阅宁就一把把他搂住。
  这次张阅宁格外用力,动作粗暴急切,他疼得实在控制不住叫了出来,连带出两大滴泪水。
  张阅宁放缓速度,对他说:“疼就叫给我听。”
  ……
  他甚至想好了明天晚上要看什么电影,电影是如此私密地刺激着人类的生理反应。
  就像他们的第一次,他那么自私地用一部电影来刺激初阳的梦境。
  他想,也许在爱初阳的这件事上,他早已经疯了。


第139章 黎明之后
  六点五十,初阳把张阅宁晃醒。
  张阅宁疲惫极了,眼睛睁不开,闷闷地问:“怎么了?”
  “方同打电话给你。”初阳的声音听起来却异常有活力。
  也是,毕竟出主力的不是他。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张阅宁就醒了。
  初阳撑着上半身,点了接听键,把手机凑到张阅宁耳边。他顺便摁开了台灯,宽阔的房间里便唯独他们拥有一片小小的光源。
  “张阅宁!”方同的语气不太好,非常着急。
  张阅宁不免得担忧起来,现在七点不到,天色才刚朦亮。
  “初阳在你身边吗?我有事单独和你说。”
  张阅宁立即坐起来,从初阳手里拿过手机下床。
  “他跟你说了什么回来转达给我听。”初阳在他身后说。
  “好。”他甚至不敢去看初阳,只背对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小声对电话那头说,“现在不在了。”
  “你看看新闻,初阳出事了。”
  “轰”一声,他的脑子炸开了。
  “喂,张阅宁!”
  “张阅宁!”
  “张阅宁,你在听吗?快去搜一下。”
  “哦——好。”
  张阅宁把电话挂掉,点进浏览器,输入“宋初阳”三个字。
  新闻网页跳了出来。
  顶到最上面的一条消息标题是:国华大学生宋初阳殴打教授。
  正文内容为一张微博截图,里面写到:一个月前,国华大二学生宋初阳殴打同校生科院的方同教授,把教授打进ICU。该生有暴力倾向,学校还不处理此事,任该生自由出没其校园,置其他学生的安危于何处?
  发布时间5点左右,评论已经1.6万。
  张阅宁点进新闻内部网页,平静地往下翻,第二条的标题是:宋初阳女装癖。
  微博正文内容:前段时间,国华大学有女鬼传闻,该女鬼是由宋初阳假扮,出没在生命科学院实验室。宋初阳不仅有暴力倾向,还是个女装癖,变态。这种人简直是反社会人格,现在开始报复社会了。
  第三条:宋初阳舍友跳楼。
  微博正文内容:宋初阳的舍友——同性恋——顾某跳楼一事一直被压制,学校和警方对其知而不报。宋初阳也是同性恋,到底是否与同是同性恋且为室友的顾召有关系?一个月过去了,警方和学校还未对此事件做一个公开交代。究竟是没能力调查清楚,还是刻意袒护反社会人格学生宋初阳?
  三条源头消息,来自一个刚注册的网名为“周1221”的微博账号。
  三条并列,中间只隔了两分钟。没有配图,只有文字。
  所以评论区顶到首位的评论是【夏加尔·明:请不要无故散播这种谣言,谢谢。】
  “张阅宁。”初阳温软的声音传来,“方同说什么了?”
  张阅宁把手机摁熄,走回床边坐下。
  “到底说什么了?”初阳搂着他的胳膊问。
  “你先睡,我出去一下。”
  “出事了是吗?”初阳敏觉地问,“什么事?”
  “我回来之后告诉你。”
  “是不是说休学证明办不下来?”
  “不是。”
  “那是什么?”
  张阅宁沉默。
  初阳唰地一下坐起来,目光直直地刺着张阅宁:“昨天你才说我们无话不谈。”
  张阅宁柔声道:“我想核实清楚了再跟你说。”
  “真的吗?”初阳态度软下去,似乎是怕张阅宁再生气。
  “嗯,睡吧。我今早的课是十点的,可能就出去一个小时,八点左右回来。”
  “方同为什么要现在打电话?”初阳追问。
  “因为他知道我这个时间点起床。”
  “是吗?”
  “嗯。”张阅宁揉揉初阳睡乱了的头发,“别多想,昨晚很累吧?”
  提到昨晚,初阳开心地笑起来,眉眼弯弯,“没你累。”
  “是啊。”张阅宁故作无奈,宠溺道,“但是我喜欢和你做这件事。”
  初阳轻声笑了,然后说:“你脖子有草莓印,等一下戴围巾遮住吧,我衣柜里有很多围巾。”
  “好。”
  张阅宁起身要走,初阳却又一下拽住他的胳膊:“去年的时候后悔跨年没给你送礼物,今年我一定会给你送。”
  “已经有跑步机了呀。”张阅宁笑道。
  “啊……是吗,”初阳似是才想起来昨天跑步机的事儿,立马很丧气,“那我亲手给你织一条围巾。”
  “真的吗?”
  “当然,我搜个视频来就能学会。”
  “好。”张阅宁凑下去亲吻初阳的额头,“今天先戴你的,下次就戴你亲手给我织的了。”
  *
  张阅宁轻手轻脚地洗漱好,来到床边,初阳已经睡着了。
  他躬身越过初阳拿到初阳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机。
  初阳的新手机特别简洁,除了几个自带的软件外,就只有微信。
  而且没有密码。
  自从他回来之后,张阅宁都一直没有机会问他为什么不用手机不上网了。当然猜得到部分原因是发病,以及他说的——对这个世界没有感觉,不关心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此刻张阅宁非常庆幸初阳不上网,也不关心这个世界。
  尽管好像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折磨他。
  张阅宁把网线剪断,并把能上网的东西和钥匙带走,然后从外面把门反锁上。
  落地窗虽然没有安防护栏,但是他相信初阳不会跳楼。况且,他也不会出去太久,见一面方同就回来。
  7点15分,他在东南门附近上了方同的车。
  方同戴着一副墨镜,显得很冷漠。但他的声音却温吞又颤抖:“初阳怎么样了?”
  “他目前不会出事。”张阅宁道,“方教授,学校没联系你吗?”
  “联系了,刚和院长见完面。”
  “他们怎么说?”
  “他们会及时调查那个微博博主,找到散播谣言的人。也会和警方合作,要去找初阳调查。”
  “能调查什么?”张阅宁嗤笑,“他们前阵子难道还没调查清楚吗?顾召的死和初阳没关系,要有关系也是和我有关系,我算是知道顾召和他对象闹矛盾的一个人,也是我安慰他不要多想,也许就是我的一句不要多想,然后他就跳楼了,还要怎么调查?”
  “你别着急,张阅宁。”方同自己也在慌乱,但是在学生面前他总要努力保持镇定和理性,“我跟学校沟通了,初阳打我这件事算我们的私事,只要我不追究,就不会对学校构成影响,当然舆论除外。所以学校在舆论把控这方面做得很好,就是在保护初阳。我和初阳现在也已经算是相认了,陈立洲他们可以作证,我会找到他们录制视频去平息第一条谣言。至于第二条,我们也分析过,那个学生的言辞明显是在极端地针对初阳,安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什么女装癖,我都从来没听说过。”
  “第三条是说顾召的死,这才是最重点的。”张阅宁冷静下来,“因为涉及到人命,民心愤怒舆论就会迅速发酵,现在网友们都在极力要求学校和警方给一个调查方案和进度情况。”
  “我对顾召没什么特别深的印象,好像他不太喜欢这个专业是吗?”
  “对,所以我们是同一时间转的专业。”张阅宁道。
  “他怎么会是同性恋呢?”方同若有所思。
  “我们也没发现异样,甚至……以为他没有谈恋爱,他从没跟我们说过他的私事。直到这个学期开学没几天,他突然就很容易哭,被我们宿舍的其他两个室友逼问了他才说是和对象闹矛盾。初阳知道的没我知道的多,他也没这个精力去知道。”
  “你们俩……初阳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张阅宁沉思了一会儿,决定说实话:“不太好。”
  “发生什么了?”
  张阅宁把昨天所有的情况一一告诉方同。
  听完后,方同补充:“他在我房子里那几天也是这样的,打碎了好几个花瓶要挟我带他去看玻璃屋。”
  “要挟?”张阅宁震惊。
  方同叹气:“所以我才不放心你一个人照顾他,其实我担心他会不会伤害你。”
  “不会。”张阅宁立即道,“不会的。”
  “那你们去见顾医生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去?初阳之前的固定预约时间是周三和周日下午两点到三点,你们昨天就可以去的。”
  “昨天有情况,就没去。”
  方同也不追问了,他知道这俩孩子才刚在一起,肯定会需要做很多事。
  张阅宁说:“现在的情况对初阳在学校这边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担心他被开除。”
  “不会。”方同已经镇定下来,语气坚定,“学校这边有我。”
  张阅宁思索了一会儿说:“本来这件事都已经尘埃落定差不多一个月了,突然又被那个人翻出来。他的言语针对性很明显,而且他好像并不怕警察查他,到现在了账号还没注销。他也很聪明,借顾召的死来提升关注度,借网友的善心去散播谣言。”
  方同点头。
  “警察应该已经查出登录地点了,等下见到警察了我会试试看能不能问出来,然后再根据线索去找初阳惹到过的人。”
  “初阳有惹到什么人吗?”方同立即紧张起来。
  那个账号昵称上有一个周字,当时张阅宁脑海里跳出来的第一个人是周小乙。昨天在餐厅里初阳差点把叉子叉到他手上,他当时只顾着安慰初阳,并没有问周小乙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而他又和初阳说了什么。
  但是很快他又排除了这个人,周小乙胆子很小,即使他要针对初阳也不会选择这种制造舆论引导网友对初阳进行网暴的方式,而是直接写举报信到学院以阻止方同为初阳办休学证明。
  也根本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在昵称里写上一个“周”字。
  像是赤裸裸地挑衅,等着他们去找他算账。
  当然,也不排除那个人只是随意起的这一个可能。
  *
  向方同了解清楚情况后,张阅宁很快又回到了家。
  然后便看到初阳呆呆地坐在厨房里。
  初阳转过身,对张阅宁说:“为什么锁我?”
  张阅宁边打量房屋边来到初阳身边坐下,初阳已经洗漱好了,且气色不错,只是在为张阅宁锁他这件事生气。
  而房间没有什么变化,张阅宁的心便安下来。
  “你昨天晚上不是说我不够变态吗?”张阅宁靠近了他轻声说,“我特别想把你锁在屋子里,寸步不离地陪在我身边,所以我不能让你有一丝逃跑的机会。”
  初阳很没出息地被张阅宁这个变态理由安慰好了,他一瞬间笑起来道:“那你最好也要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把你自己也锁在这个屋子里。”
  “好!”张阅宁笃定道,“谁怕谁?咱俩就在这个屋子里,谁也不能出去。”
  没待初阳回应,张阅宁手机响了。
  是王警官的电话,这么快就打来了。
  他把手机页面展示给初阳看:“我知道你不会怕,但是我会陪着你。”
  “好!”初阳波澜不惊,示意张阅宁点开免提接听。
  张阅宁照做:“王警官。”
  “你看到新闻了是吧?”
  “是的。”
  “宋初阳在哪儿?”
  “中关村的出租屋。”
  “你也在?”
  “是。”
  “那我们先来了解一下情况。”
  “几点过来?”
  那边静了几秒,似乎是在和其他人统一时间,之后王警官温和的声音传来:“九点。”
  挂掉电话,张阅宁把今早看到的新闻以及他去找方同了解情况的经过全部向初阳交代清楚。
  初阳抱臂靠坐在椅子里,认真地听张阅宁分析。
  当听到“周屿”两个字时,他的心脏才传来一股微微的异样。
  张阅宁怀疑是周屿。
  初阳记得周屿在北漂生的群里,说明他也在北京读大学,但是是哪个大学初阳从来不知道,周屿也从未在里面说过话。
  “张阅宁,把你手机借我一下。”
  张阅宁递给他问:“想到什么了?”
  “我看看北漂生的聚会。”初阳说着,把手机递回到张阅宁面前,“密码。”
  张阅宁躲闪了一下目光,轻声说:“0921。”
  初阳:“……”
  他解开锁,而后点进微信。
  微信消息界面有一个叫“初阳宝贝”的联系人,头像是日照金山,和张阅宁明明没有发多少消息,但是排在最顶。
  他是他的联系人置顶。
  而且……而且昵称是“初阳宝贝”。
  初阳宝贝?
  宝贝?!
  初阳先是微微震惊地看着张阅宁,见张阅宁一副大男子汉却羞赧至极的样子,他笑出了声。
  “笑什么?”张阅宁别开头不看他。
  “宝贝?”初阳玩笑,“叫一个来我听听。”
  张阅宁:“……”
  等了两秒,初阳主动说:“你别害羞了。”
  张阅宁还是不愿意看他。
  “我要加周屿了哦。”
  “嗯?”
  “绝对是他,不用怀疑。”


第140章 谣言之风
  王警官和章晋来了。
  两人穿着便服,神情也很悠闲,像是来做客的。
  王警官眼神慈祥地打量他们,章晋在屋里转了一圈后,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喝了水后,王警官问:“初阳也知道网上这件事了?”
  初阳点头。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恋爱的养分够肥是吧?”
  初阳:“……”
  张阅宁视线忽地与章晋对视上,章晋只好敛起笑容。
  “还是在你爸爸家里病有养好了一些?”
  “嗯。”初阳点头,他想之前在公安局的时候他向学校和警方承诺会好好和方同住在一起养病,如今警察来他们这里了解情况而非去方同那里,想必他们已经提前联系过方同知晓了他和张阅宁住在一起的事实。
  “后续的治疗呢?”王警官又问。
  果然是什么都了解清楚了,初阳能识别出来王警官话里的意思。
  “看情况。”他只能模糊地说。
  “完全好了是吧?”
  “我是这么认为的。”
  王警官笑出声,“看来是真好了,都能和警察过招了。”
  “您别抬举我,我的情况我最清楚。”初阳冷漠地说。
  “好吧,既然你说你最清楚自己的情况,那你跟我说说,那个人为什么会突然针对你发布那些消息。”
  “我不知道。”
  “望京西站的派出所有过张阅宁的记录。”王警官看向张阅宁,“当时你和人大的一个学生起了冲突,姓邹。”
  张阅宁默认。
  “你们觉得会是他吗?”
  “不是。”初阳说。
  “那你们觉得是谁?”
  “我就直说了,王警官。”初阳挺直脊背,目光微微下垂,锁定王警官的眼珠,看着里面小小的自己。
  “我惹过很多人,本校的周小乙,外面的我爸的朋友,还有以前高中的好几个。”
  “分别是哪些,你都一一说明白。”
  半小时后,王警官和章晋终于了解到他们所需要的信息,但是初阳仍然没有把他们最怀疑的对象说出来,只是向王警官客观地陈述了当年他和周屿纠葛始末的全部情况。
  周屿恨他,初阳知道。
  他何尝不恨周屿?周屿骚扰表姐林熠,害他与明来分开,明来还为此被他砍了一大铲子。会有后遗症吗?他已经没有机会去了解。但是他希望没有。
  当年那件事初阳至今也不觉得自己错了。他没有主动招惹过周屿,即使后面打架了也没有把周屿打得多伤重。
  如果要纠其损失程度,他失去的远比周屿多。当然,现在他会思考人们不应该以自我标准来衡量每个人心里事物的重要程度。
  也许对周屿来说,一个合适的念书环境和他爸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如果他失去了其中一样,生活就会崩盘。
  而他呢?他生活的全部是宋先凌……现在,张阅宁住进来了。所以只要失去这其中一者,他的生活也会崩盘。
  如果那些信息真的是周屿发的,初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高二转学那天,他收到了一条陌生人发送的消息:我会报仇的。
  初阳一直知道,那是周屿。
  周屿来报仇了。
  他在学校闯出来的这件事本来已经处理好,马上尘埃落定,但现在有人在网上带着“国华”词条和顾召的死那么一散播,叫骂声便铺天盖地刺下来。
  但是周屿太低估他了,谣言算什么?他的躯体在地狱里碾过来,他的心脏也早已刀枪不入,他甚至觉得这场闹剧无语又好笑。生活给他的这一个又一个重击,都让他觉得非常搞笑。
  命运把狗血和戏剧的苦难洒在了他身上,要看他如何顽强抵抗是吗?
  “那你们这段时间一定要注意安全,初阳你最好都不要出门,在家安安心心等我们消息。”王警官已经走到门边了,又劝慰道。
  “嗯,我们会的。”张阅宁说。
  王警官看着他们,微微叹了口气,“学校还是很保护学生的,之前那些事都没被曝出来,你们应该庆幸。”
  “我们明白。”张阅宁说。
  “被曝出来我也不怕。”初阳说,“这些事我不得不做。”
  王警官以一种惋惜又担忧的目光看向张阅宁,张阅宁却只是微笑,“的确如此。”
  *
  因为突如其来的插曲,张阅宁时时刻刻心不在焉,他倒不是怕事情调查不清楚会置初阳于不利的地步,而是怕初阳会控制不住主动去找周屿。到时候两个会失控的人碰在一起了,发生什么都很有可能。
  尤其是初阳又整天把“杀”字挂在嘴边。张阅宁能看出来,初阳已经不怕任何打击和伤害。
  那天王警官走了之后,没过几分钟学校就打了电话来让他们回学校,然后他们一起去了院长的办公室。
  院长也和王警官一样,说明了初阳之前的行为没有对学校造成影响,所以舆论不会极端地往对初阳不利的方向偏。
  重要的仍然是顾召的死。他们当然无法知道真正死因,警察直到现在也还没公布调查进度和死亡真相。所以他们只能从院长和辅导员的话语间来猜测,就像网友根据那条微博来猜测顾召的死和初阳到底有没有关系一样。
  人的言论具有如此重大的引导力量。
  张阅宁打开了那三条源头微博,每一条的评论都已经过3万。
  第一层的评论仍然是说不要乱散播谣言。可是顶到第二条的已经是:连方教授都来录视频为这个宋初阳澄清了,可见这个宋初阳的背景之强大。
  下面有人喷他:你这招掩耳盗铃用的好大庭广众哦,人方教授说打人的是他儿子。
  【面面俱到:只是家庭发生了一点小矛盾就冲到学校里装鬼打人了,才十九岁啊,真是反社会人格。】
  【sssssY:先不说把家庭矛盾闹到学校,光是儿子打父亲这样一种行为就该去死。】
  【凉凉了夏天:你去死吧,你爸家暴你十九年你反抗一下他了,社会也叫你去死行吗?】
  【生活真的很美好——个屁:怎么就到家暴的地步了?方教授家暴?视频里方教授那么温柔慈祥会家暴?】
  【返老还童:能不能不要把舆论风向扇到方教授这边啊?方教授是国家重点实验室科研人员。】
  【不开森~:你连方教授是国家重点科研人员都知道啦?】
  【我就要略略略怎么着了:我说,学校和警方都还没通报情况,你们在这儿瞎猜个什么劲儿。我看发微博制造舆论那个人才真的是反社会人格。大半夜的突然无凭无据就发几条这么危险的消息上来,明显要置人于死地啊。现在网络那么可怕,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把你的行为公布到网上了,你都一定会遭受网暴。】
  【汪汪队大家长:你说人家反社会人格你也是网暴咯?】
  信息太杂,看得张阅宁脑袋突突地疼,像被针一下一下地扎着。他关掉网页,发微信给初阳,问他在做什么。
  初阳没回。
  当天下午五点一刻,国华和派出所官微相继发出了通报,说该微博账号里的消息不属实,警方也已经对该账号展开了调查,有什么新的情况一定会及时通报。
  这两条微博下面的热评果不其然就是追问顾召跳楼原因的。
  一个小时后,警方那边终于发布了顾召死亡的详细情况,知道顾召不是在学校死亡之后,针对学校的舆论才渐渐平息下去。
  但是突然间,舆论又开始导向了初阳女装癖。
  竟然还有人发出来一张像是从监控器里截出来的穿着红裙的女鬼照片,站在廊道里。
  张阅宁点进去放大看,压根看不出来是初阳。但是网友们又没见过初阳,看到是红裙了自然就认为是他。
  “国华大学生顾召跳楼”这一词条盘踞网络各大平台榜首。
  紧随其后的是“周1221”和“宋初阳”。
  热搜挂榜三个小时后,有人把初阳人肉出来了。
  【咔咔:宋初阳,湖北径州市紫业中学优秀毕业生,高考分数698,理科学霸。又是一个学霸,哎。】
  【春晓笑宵:学霸就是学太死了,内心封闭扭曲,逐渐形成反社会人格,一遇到点事就杀人跳楼的(幸好他没杀人)】
  【三分之甜:径州?我靠我的家乡,紫业曾经是我梦中情校,但是努力了好久都没考上,遗憾jpg】
  【半岛@@:楼上我也是径州的,而且是紫业的,我知道这个学长,他不像是那条微博里说的那样的人。】
  【班子姐:快给我们说说他是怎样的人呀?好奇ing】
  【裸子姐姐:想知道帅不帅。】
  【想要统治世界:标准学生照,给你jpg】
  【点子橙:咋那么帅求我的妈呀!】
  【Tibaby:呜呜呜呜这样更让人难过了,小帅哥那么可爱根本不像反社会人格好吧,而且穿女装怎么了?】
  【莫愁醉:斗胆问一句,大家知不知道他的男朋友是谁。】
  【courage:张阅宁,同校的,金融学院。】
  【走地鸡:哪里都能看见腐女,晦气!】
  【小风车:关你屁事?】
  【番茄牛腩:张阅宁也是径州的好像。】
  【其实我是女娲:这个社会对帅哥宽容度就是高啊,已经不在意宋初阳殴打教授还装鬼吓人了。】
  【啵啵和赞赞: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抹茶小嘶:我靠,好像有人说宋初阳不是方同的儿子。】
  【冬至吃汤圆吗:我就说很奇怪,一个姓宋一个姓方。】
  【地府营销号:人教授不说了吗?之前宋初阳是和其他人一起生活的,他们才相认没多久。】
  【奶油玫瑰花:和教育局局长一起生活的。】
  【芝士酱热狗:教育局局长?一起生活?这……不会是我想的那种关系吧?】
  【我不要月亮:jpg基本信息在这儿了,百度也能搜得到。】
  【seeingyou:都姓宋,很明显的父子关系呀。】
  【呆毛毛:所以,他妈妈呢?】
  【早点去睡觉行不行:他妈死了。】
  【张张:怎么死的?】
  【空调啊我需要你:刚看到有人评论说这个宋局长被市纪委纪律调查过,我看作风也不咋样,指不定做过什么贪污受贿的事情。】
  【下辈子再自己动手吧:好像说宋局长收了一个高中生的钱。】
  【总有一天猫咪要统治世界:收学生的钱?一个教育局局长收学生的钱?我操!】
  【我是浩浩:收的好像不多,才两千块。】
  【无人岛:对一个高中学生来说两千块就是巨款了。】
  【只想隐身:可是他为什么要收这两千块钱呢?】
  【漫漫人生路:收什么钱呀?明明是他儿子宋初阳收的保护费,宋初阳高中的时候就霸凌同学。】
  【一事无成:老爹贪官污吏+儿子欺辱霸凌。】
  【煮酒论英雄:他们家受贿啊,官商勾结,助长黑恶势力。】
  【红色的河:这样了也才是纪律调查?】
  【身体里有颗草莓:他爸不是局长吗?怎么会是方教授来发澄清视频?他爸都不吭声?!】
  【小火炉:哈哈哈问得好,估计坐牢去了。】


第141章 谣言之风
  王警官和章晋来了。
  俩人穿着便服,神情也很悠闲,像是来做客的。
  王警官眼神慈祥地打量他们,章晋在屋里转了一圈后,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喝了水后,王警官问:“初阳也知道网上这件事了?”
  初阳点头。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恋爱的养分够肥是吧?”
  初阳:“……”
  张阅宁视线忽地与章晋对视上,章晋只好敛起笑容。
  “还是在你爸爸家里病有养好了一些?”
  “嗯。”初阳点头。
  之前在警局的时候他向学校和警方承诺会好好和方同住在一起养病,如今警察来他们这里了解情况而非去方同那里,想必他们已经提前联系过方同知晓了他和张阅宁住在一起的事实。
  “后续的治疗呢?”王警官又问。
  果然是什么都了解清楚了,初阳能识别出来王警官话里的意思。
  “看情况。”他只能模糊地说。
  “完全好了是吧?”
  “我是这么认为的。”
  王警官笑出声,“看来是真好了,都能和警察过招了。”
  “您别抬举我,我的情况我最清楚。”初阳冷漠地说。
  “好吧,既然你说你最清楚自己的情况,那你跟我说说,那个人为什么会突然针对你发布那些消息。”
  “我不知道。”
  “望京西站的派出所有过张阅宁的记录。”王警官看向张阅宁,“当时你和人大的一个学生起了冲突,姓邹。”
  张阅宁默认。
  “你们觉得会是他吗?”
  “不是。”初阳说。
  “那你们觉得是谁?”
  “我就直说了,王警官。”初阳挺直脊背,目光微微下垂,锁定王警官的眼珠,看着里面小小的自己。
  “我惹过很多人,本校的周小乙,外面的我爸的朋友,还有以前高中的好几个。”
  “分别是哪些,你都一一说明白。”
  半小时后,王警官和章晋终于了解到他们所需要的信息,但是初阳仍然没有把他们最怀疑的对象说出来,只是向王警官客观地陈述了当年他和周屿纠葛始末的全部情况。
  周屿恨他,初阳知道。
  他何尝不恨周屿,骚扰表姐林熠,害他与明来分开,明来还为此被他砍了一大铲子。会有后遗症吗?他已经没有机会去了解。但是他希望没有。
  当年那件事初阳至今也不觉得自己错了。他没有主动招惹过周屿,即使后面打架了也没有把周屿打得多伤重。
  如果要纠其损失程度,他失去的远比周屿多。当然,现在他会思考人们不应该以自我标准来衡量每个人心里事物的重要程度。
  也许对周屿来说,一个合适的念书环境和他爸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如果他们失去了其中一样,生活就会崩盘。
  而他呢?他生活的全部是宋先凌……现在,张阅宁住进来了。所以只要失去这其中一者,他的生活也会崩盘。
  如果那些信息真的是周屿发的,初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高二转学那天,他收到了一条陌生人发送的消息:我会报仇的。
  初阳一直知道,那是周屿。
  周屿来报仇了。
  他在学校闯出来的这件事本来已经处理好,马上尘埃落定,但现在有人在网上带着“国华”词条和顾召的死那么一散播,叫骂声便铺天盖地刺下来。
  但是周屿太低估他了,谣言算什么?他的躯体在地狱里碾过来,他的心脏也早已刀枪不入,他甚至觉得这场闹剧无语又好笑。生活给他的这一个又一个重击,都让他觉得非常搞笑。
  命运把狗血和戏剧的苦难洒在了他身上,要看他如何顽强抵抗是吗?
  “那你们这段时间一定要注意安全,初阳你最好都不要出门,在家安安心心等我们消息。”王警官已经走到门边了,又劝慰道。
  “嗯,我们会的。”张阅宁说。
  王警官看着他们,微微叹了口气,“学校还是很保护学生的,之前那些事都没被曝出来,你们应该庆幸。”
  “我们明白。”张阅宁说。
  “被曝出来我也不怕。”初阳说,“这些事我不得不做。”
  王警官以一种惋惜又担忧的目光看向张阅宁,张阅宁却只是微笑,“的确如此。”
  *
  因为突如其来的插曲,张阅宁时时刻刻心不在焉,他倒不是怕事情调查不清楚会置初阳于不利的地步。
  周屿的微信至今没有同意他们,他们翻出以前高中的学生档案来,查找到周屿和他爸周任的电话,但是都打不通。
  所以张阅宁担心的是初阳会控制不住主动去找周屿。到时候两个会失控的人碰在一起了,发生什么都很有可能。
  尤其是初阳又整天把“杀”字挂在嘴边。张阅宁能看出来,初阳已经不怕任何打击和伤害。
  那天王警官走了之后,没过几分钟学校就打了电话来让他们回学校,然后他们一起去了院长的办公室。
  院长也和王警官一样,说明了初阳之前的行为没有对学校造成影响,所以舆论不会极端地往对初阳不利的方向偏。
  重要的仍然是顾召的死。他们当然无法知道真正死因,警察直到现在也还没公布调查进度和死亡真相。所以他们只能从院长和辅导员的话语间来猜测,就像网友根据那条微博来猜测顾召的死和初阳到底有没有关系一样。
  人的言论具有如此重大的引导力量。
  张阅宁打开了那三条源头微博,每一条的评论都已经过3万。
  第一层的评论仍然是说不要乱散播谣言。可是顶到第二条的已经是:连方教授都来录视频为这个宋初阳澄清了,可见这个宋初阳的背景之强大。
  下面有人喷他:你这招掩耳盗铃用的好大庭广众哦,人方教授说打人的是他儿子。
  【面面俱到:只是家庭发生了一点小矛盾就冲到学校里装鬼打人了,才十九岁啊,真是反社会人格。】
  【sssssY:先不说把家庭矛盾闹到学校,光是儿子打父亲这样一种行为就该去死。】
  【凉凉了夏天:你去死吧,你爸家暴你十九年你反抗一下他了,社会也叫你去死行吗?】
  【生活真的很美好——个屁:怎么就到家暴的地步了?方教授家暴?视频里方教授那么温柔慈祥会家暴?】
  【返老还童:能不能不要把舆论风向扇到方教授这边啊?方教授是国家重点实验室科研人员。】
  【不开森~:你连方教授是国家重点科研人员都知道啦?】
  【我就要略略略怎么着了:我说,学校和警方都还没通报情况,你们在这儿瞎猜个什么劲儿。我看发微博制造舆论那个人才真的是反社会人格。大半夜的突然无凭无据就发几条这么危险的消息上来,明显要置人于死地啊。现在网络那么可怕,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把你的行为公布到网上了,你都一定会遭受网暴。】
  【汪汪队大家长:你说人家反社会人格你也是网暴咯?】
  信息太杂,看得张阅宁脑袋突突地疼,像被针一下一下地扎着。他关掉网页,发微信给初阳,问他在做什么。
  初阳没回。
  当天下午五点一刻,国华和派出所官微相继发出了通报,说该微博账号里的消息不属实,警方也已经对该账号展开了调查,有什么新的情况一定会及时通报。
  这两条微博下面的热评果不其然就是追问顾召跳楼原因的。
  一个小时后,警方那边终于发布了顾召死亡的详细情况,知道顾召不是在学校死亡之后,针对学校的舆论才渐渐平息下去。
  但是突然间,舆论又开始导向了初阳女装癖。
  竟然还有人发出来一张像是从监控器里截出来的穿着红裙的女鬼照片,站在廊道里。
  张阅宁点进去放大看,压根看不出来是初阳。但是网友们又没见过初阳,看到是红裙了自然就认为是他。
  “国华大学生顾召跳楼”这一词条盘踞网络各大平台榜首。
  紧随其后的是“周1221”和“宋初阳”。
  热搜挂榜三个小时后,有人把初阳人肉出来了。
  【咔咔:宋初阳,湖北径州市紫业中学优秀毕业生,高考分数698,理科学霸。又是一个学霸,哎。】
  【春晓笑宵:学霸就是学太死了,内心封闭扭曲,逐渐形成反社会人格,一遇到点事就杀人跳楼的(幸好他没杀人)】
  【三分之甜:径州?我靠我的家乡,紫业曾经是我梦中情校,但是努力了好久都没考上,遗憾jpg】
  【半岛@@:楼上我也是径州的,而且是紫业的,我知道这个学长,他不像是那条微博里说的那样的人。】
  【班子姐:快给我们说说他是怎样的人呀?好奇ing】
  【裸子姐姐:想知道帅不帅。】
  【想要统治世界:标准学生照,给你jpg】
  【点子橙:咋那么帅求我的妈呀!】
  【Tibaby:呜呜呜呜这样更让人难过了,小帅哥那么可爱根本不像反社会人格好吧,而且穿女装怎么了?】
  【莫愁醉:斗胆问一句,大家知不知道他的男朋友是谁。】
  【courage:张阅宁,同校的,金融学院。】
  【走地鸡:哪里都能看见腐女,晦气!】
  【小风车:关你屁事?】
  【番茄牛腩:张阅宁也是径州的好像。】
  【其实我是女娲:这个社会对帅哥宽容度就是高啊,已经不在意宋初阳殴打教授还装鬼吓人了。】
  【啵啵和赞赞: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抹茶小嘶:我靠,好像有人说宋初阳不是方同的儿子。】
  【冬至吃汤圆吗:我就说很奇怪,一个姓宋一个姓方。】
  【地府营销号:人教授不说了吗?之前宋初阳是和其他人一起生活的,他们才相认没多久。】
  【奶油玫瑰花:和教育局局长一起生活的。】
  【芝士酱热狗:教育局局长?一起生活?这……不会是我想的那种关系吧。】
  【我不要月亮:jpg基本信息在这儿了,百度也能搜得到。】
  【seeingyou:都姓宋,很明显的父子关系呀。】
  【呆毛毛:所以,他妈妈呢?】
  【早点去睡觉行不行:他妈死了。】
  【张张:怎么死的?】
  【空调啊我需要你:刚看到有人评论说这个宋局长被市纪委纪律调查过,我看作风也不咋样,指不定做过什么贪污受贿的事情。】
  【下辈子再自己动手吧:好像说宋局长收了一个学生的钱。】
  【总有一天猫咪要统治世界:收学生的钱?一个教育局局长收学生的钱?我操!】
  【我是浩浩:收的好像不多,才两千块。】
  【无人岛:对一个学生来说两千块就是巨款了。】
  【只想隐身:可是他为什么要收这两千块钱呢?】
  【漫漫人生路:收什么钱呀?明明是他儿子宋初阳收的保护费,宋初阳高中的时候就霸凌同学。】
  【一事无成:老爹贪官污吏+儿子欺辱霸凌。】
  【煮酒论英雄:他们家受贿啊,官商勾结,助长黑恶势力。】
  【红色的河:这样了也才是纪律调查?】
  【身体里有颗草莓:他爸不是局长吗?怎么会是方教授来发澄清视频?他爸都不吭声。】
  【小火炉:哈哈哈问得好,估计坐牢去了。】


第142章 爱情周期
  他们度过了一个餍足的周末,周一的早晨,张阅宁把手机开机,预想之中的学校与警察的电话和消息并没有弹出来。
  看来这是个平静的周末。
  然后他点进“周1221”账号,令人震惊的是,这个账号已经注销了?!
  张阅宁原本正刷着牙,这个情况的转变让他整个人发懵似地站了两分钟才反应过来。他返回到另一个页面,点进热搜榜,原来居高不下的那几个词条也全都消失了。
  他迅速漱好口,背靠着盥洗台开始梳理这两天他错过的消息。
  警方和学校的官微都分别在昨天发了通报——顾召的死亡真相和警方详细的调查情况汇报。
  这个案子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所有线索和信息写得详实仔细,信服力足够平息民心。只是真相仍然令人叹惋和怀疑:顾某压力过大导致心里抑郁,排解难愈之下又遭遇变故,便产生轻生的念头。
  事实真的如此吗?仍有部分民众继续愤慨。
  而学校的则是表示该账号所发布的信息不实,其内容和评论已对初阳造成人身伤害。学校将会完全保障学生的利益,对该账号彻底调查。
  张阅宁回到床边,初阳仍在熟睡。但是他必须把初阳叫醒,与他分享这个算是“好消息”的消息。
  很快,初阳被他叫醒了。他睁开眼睛的同时,眼尾滑落出来一滴泪水。
  张阅宁用拇指替他抹掉,小声说:“顾召跳楼的事查清楚了。”
  初阳的声音仍在沙哑状态:“什么原因?”
  “抑郁症,私人变故。”
  “哦。”初阳伸手揉了揉眼睛,一副不太想再听的样子,实在太困了。昨晚他被张阅宁操到走不了路,八点到现在都一直躺在床上。原本麻木的臀部此时还在麻木,但是没办法,总不能站着。
  “还有,学校已经向全网交代那个账号发布的信息不实,对你造成了人身伤害,他们会彻底调查,找出那个人。”
  初阳笑出声,“这通报是方同写的吧?这么保护我?”
  “也许呢。”
  “算了,估计要不了几个小时就要打电话叫我去学校了。我先睡一会儿,我还很困。”初阳说着,已经闭上了眼睛。
  “那我去学校了啊。”
  “去吧。”
  张阅宁坐着没动。
  初阳闭着眼睛笑了起来,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熟稔地做出要勾张阅宁脖子的姿势。
  张阅宁便凑下去,初阳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说:“乖乖去吧,赶紧他妈的读完书跟我回家。”
  *
  遗憾的是,学校没能调查出账号背后那个人到底是谁。
  网络海海,账号如针,落下去就不见真迹。账号的目的明显,但是初阳没中招,也许是知道了这一点他才注销了账号保全自己另寻时机报复。
  也有可能会沉彻底寂下去,就当一场恶作剧,完成了,心里舒坦了,与初阳从此天各一方,谁也别惹谁。这件事就这样沉积在新鲜的热点新闻下面,不会再有人翻出来。
  如此,除了偶尔还会有人在网络上提起初阳以外,并没有什么突发性事件到来了。
  周一那天张阅宁就找过方同,方同说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初阳不多想就好。
  方同不像事件刚发生的那天早上时那样紧张慌乱,他好像很平静。不知道是因为确实了解到初阳真的不关心,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总之,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发生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他们仍然按时去接受心理治疗,顾医生也说初阳一次比一次状态好,甚至似乎开始兴奋起来。
  越是靠近寒假,他兴奋的情绪就越是明显。
  像是急迫地要去做某件事。
  但是他又从未付诸行动,只是呆在出租屋里,重复地看电影,重复地等待张阅宁回家。
  张阅宁仍没完全放下这件事,他将周小乙堵在食堂,质问他做了这件事之后心里是不是很爽快。
  因为只有周小乙有情感上的动机针对初阳,顺便拉方同下水。周小乙恨初阳也恨方同,张阅宁知道。
  可是周小乙只对着张阅宁说了一句“神经病”张阅宁便确信那个人不是他了。
  之后张阅宁又查到了周屿就读的学校——北京的一个职业技术学院。离海淀区很远,如果他去找他,必然会被初阳发现。而且马上就是寒假,他也忙得不可开交,便想着所有一切的新仇旧怨,等回径州去了再解决。
  一个月之后,网络上再也没有了初阳那件事的热度,张阅宁也终于迎来期末考试,但初阳的休学证明仍然没有办下来。
  没有宋先凌的死亡证明,监护人就无法变更为方同,那么已经确诊为躁郁症的初阳所要办的休学证明里,监护人签字的审核不会通过。方同把这个消息带给张阅宁,张阅宁又将其转达给初阳。
  初阳很专注地盯着微波炉里面转动着的三明治,淡淡地说:“那就回去开死亡证明,然后给我爸办个葬礼吧。”
  *
  考试的前一天,张阅宁正在客厅里复习,初阳坐在他旁边用他的手机看英文视频,门忽然被敲响了。
  张阅宁推推初阳的胳膊,初阳摘下耳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便知道了什么意思。然后他起身去开门,见到是房东阿姨。他因上次丢东西那件事记恨她,语气冷冰冰地问:“您有什么事?”
  “我一个房东来找你们了能有什么事啊?”房东阿姨态度仍然不好,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
  “你们房租要到期了呀,我来问问你们要不要续租。”
  原来去实验室做项目的时候他们是月租,后来初阳消失,张阅宁为了初阳回来能找到一个去处,便把它续成一年,如今1月中旬,刚好一年过去。
  张阅宁来到门口,把阿姨请进屋内。阿姨四处走动打量了一圈,然后咂咂舌说没想到两个年轻小伙子住的房子还挺干净。
  因为这个,她全程挂着笑,只是骨子里的脾性就不太好的原因,她的笑容让人觉得反感。
  初阳坐在客厅,没管张阅宁是怎么和她说的。
  等阿姨走了,初阳才问正走过来的张阅宁:“你要继续租吗?”
  “你想换个环境吗?”张阅宁反问。
  “不想,搬来搬去的很麻烦,而且这里离你们学院近,我等你下课也不会等很久。”
  这句话让张阅宁心里湿漉漉的,他也坐到地毯上,看着初阳很认真地问:“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在一起?”
  半个月前初阳已经开始能够学习,他每天看一点点书,学习英语,其次就是等张阅宁下课。然后他们一起分析了适合初阳申请的学校——墨尔本大学。
  初阳不出门,很多个早上他都让张阅宁锁住他,这样他才能安下心来学习。
  张阅宁见他好像终于有在一点一点地变回“正常”的样子,便什么都听他的。
  锁住他,让他回归正常。
  而似乎这样的方式真的有让初阳状态迅速转好,如顾医生所说的,越是临近寒假,他身上那股兴奋的劲头就越是明显。
  就像今晚,初阳整整背了150个单词,还为张阅宁做了一顿略显笨拙的晚餐。
  正常到连房东阿姨都完全没看出来他有什么病状。
  一切都在变好。
  他们的计划是寒假回到径州,找人开具宋先凌的死亡证明,给他办葬礼。然后将监护人变更到方同,把休学证明办下来,之后就着手准备出国。
  所以其实张阅宁知道的,他们顶多只有半年时间在一起。
  而如果不续租房子的话,初阳要去哪里?留在径州吗?不是不可能。
  “张阅宁……”初阳说,“你走神了。”
  “哦。”张阅宁晃晃脑袋,看向自己的电脑。
  “如果想要续租的话就续吧。”初阳完全能看出来张阅宁在想什么,主动将脸埋在他的臂弯里安慰,“虽然北京又冷又陌生,但是我们的小房子温暖又踏实。”
  “好!”张阅宁操作着电脑处理数据,忍不住期待道,“我好想快点读完大学啊,然后和你去澳洲,澳洲是个明媚的城市。”
  “会很快的,”初阳说,“相信我,一切都会很快,我们会好起来的。”
  *
  他们将房期续到了明年一月。
  考完试后,他们收拾好行李,坐飞机回家。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径州。
  戴着口罩,他们没法第一时间呼吸家乡的空气,但是阳光明媚,故土如新,冬天还未过去,南方城市的温暖就已经像是早早迎了春。
  张阅宁眯了眯眼睛,模糊的城市轮廓清晰了之后,他惯性地伸手去拉初阳。初阳的手指扣上来,两个人皮肤的温度贴在一起,传递到彼此心上。
  然后他们坐上出租车,驶向市中心的小区翠堤湾。
  他们说好了先回市区里初阳的家,然后去找明齐询问葬礼的事宜。有时候初阳不得不感慨,活了十九年,除了高考这一件事是他独立完成的以外,其他无论大的小的重要非重要的事情,总是有人帮他。
  他好像不缺爱他和帮助他的人,就像去年得了新冠住进隔离病房里,也能遇到覃舒舒和李辰那,并且和李辰那成为了朋友。
  这就是上帝觉得他拥有的偏爱太多,要把他前十八年的幸福夺走的原因吗?
  如果是这样,他不会屈服。


第143章 没有永久
  宋先凌的死凭借之前他留给初阳的信可以证实为自杀,就需要由公安部开具死亡证明。
  初阳带张阅宁进了自己的房间,在之前他用来放置蝴蝶标本的地方找出了那封信。
  张阅宁接过去认真读完,然后指着蝴蝶标本旁边那个红裙小人偶问:“那是什么?”
  “明来送我的。”初阳不想隐瞒他,“里面那个枯叶蝶盒子也是。”
  “哦。”张阅宁认真把信沿着纹路折好,打量初阳的房间。
  看到书桌上碎屏的电脑,他的心仿佛陡然被针刺了一下。
  “那个?”
  “就是……”初阳微微叹气,“都过去了,不重要了。”
  “嗯。”张阅宁只好点头。
  “累了吗?”初阳转移话题问。
  “还好。”
  “我换个新的床单,休息会儿我们就去找明叔叔。”
  “嗯。”
  他们一起来到衣柜前,初阳打开衣柜在最顶层拿出了一床蓝色的棉被递给张阅宁。被褥上能闻到轻微灰尘的味道,所以他们把被褥摊开挂到阳台上,学着电视剧里那样用衣架把灰尘拍走。
  张阅宁负责拍,初阳负责换床单。
  等把床上理干净了,初阳又给张阅宁找了一套干净的睡衣,然后他们一起去洗澡。
  来到洗澡间才发现热水器没开。初阳先打开淋浴试了一下,没有停水,于是他们就立在洗澡间里等待热水器把水煨热。
  张阅宁打量完这间宽敞的浴室,靠在墙上注视着初阳问:“等下我们直接去找……”
  明来两个字有点烫舌,张阅宁斟酌了一下才继续:“直接去找明叔叔吗?”
  “嗯,我已经和他联系过了。”初阳站在他面前,也看着他。
  “什么时候?”
  “在北京的时候。”初阳的面色没有变化,丝毫不为张阅宁的询问而忐忑慌张。
  “你怎么联系的?”
  “打电话。”
  “你记得他的电话?”
  看吧,张阅宁就是很聪明。初阳想,他在自己说出第一个答案的时候就猜测和怀疑了,但是他对自己总是有耐心,要把他的疑问辗转十八个弯通过正常对话的方式提出来。
  “没,不记得。”
  “那你?”
  “把卡补办回来了。”初阳解释,“办葬礼要请很多人,得把以前那个号码找回来。”
  “嗯。”张阅宁点了点头,眸光抬上去,看着热水器上的数字,已经升到39度。
  “张阅宁。”初阳一下抱住张阅宁的腰,脸埋在他的胸口,“你察觉到了,是吗?”
  “你骗我。”
  “嗯。”
  “没关系的。”
  “傻瓜!”初阳越抱越紧,“卡是在……是在,我想一下,是在那天,我买橘子那天补办回来的。”
  “然后呢?”张阅宁回抱住他,宽大的手掌包裹住他的后颈,略微粗糙的指腹与后颈相触时那细腻的声音令他安心。
  每次与初阳肢体接触和肌肤相贴都会令他安心。这样能让他觉得,初阳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种“掌控”并非字面上的意思,而是说,他能够对初阳给予他的感觉运用自如。比如初阳的行为让他感觉到初阳依赖他,那么他就能把这份依赖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化,以让每到初阳想要依赖的时候,他都能放出引初阳主动相贴过来的钩子。
  就像这次,他嘴唇绷直,眉目紧凑,似乎不安又痛苦,初阳就过来抱住他了,并向他坦诚,为他安抚。
  他在试图掌握让初阳一直爱他的方法。
  “我真的怀疑网上说我那个人是周屿,所以我把卡补办回来,用以前的微信加他。我觉得……如果他恨我想报复我,应该就会愿意和我联系。”初阳解释。
  张阅宁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那结果怎么样?”
  初阳说:“不是他。”
  张阅宁放开初阳,眼睛睁大了与之对视,“不是吗?”
  “嗯。”初阳点头。
  “那会是谁?”
  “不知道。”
  “也不是周小乙。”张阅宁说。
  “算了,不追究了。”初阳重新抱住张阅宁,“我只想快点把爸爸的葬礼办好。”
  *
  晚上八点,初阳带着张阅宁来到殡仪馆附近的老旧单位楼。
  这种单位楼很烂,没有电梯,但每一栋都有六层之高。楼道上袭来垃圾的臭味,斑驳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
  楼道里的灯光闪闪烁烁,一只飞蛾与之迎面相撞上去。
  两人爬到六楼,喘匀了气再敲601的门。
  很快,他们听到了小孩子嬉笑的声音,紧接着是趿拉着拖鞋跑过来的轻快的脚步声,轻盈活跃,不是明叔叔的步子。
  初阳忽然拉住张阅宁的手说:“我们走吧。”
  “为什么?”张阅宁问。
  “我不想见他了今天。”
  话一说完,门打开,明来露出半个身子问:“谁?”
  看清楚手牵着手站在门口的两个人之后,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我爸说你们要来,我知道的。”
  他们放开手,初阳想要下楼,但被张阅宁拉回来。
  “我们来找他帮忙。”张阅宁对明来说。
  “嗯。”明来点了点头,把门推开,伸手对他们做出邀请的姿势,“进来吧。”
  明来为他们找出两双干净的拖鞋,张阅宁换鞋,初阳却只是站着。
  “初阳,”张阅宁站直,拉拉他的胳膊说,“做正事。”
  “我知道。”初阳说,“我只是不想见到和我绝交的人。”
  张阅宁和明来对视上。
  俩人:“……”
  这时明齐从厨房里走出来,温和地对他们说:“来了呀?”
  他的目光在张阅宁身上定了两秒,嘴角扬起来,吩咐明来道:“给他们倒水。”
  明来其实已经走到了饮水机边,只是还未行动,他还是看着张阅宁。
  “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做饭。”明齐说完,微颤地走回了厨房。
  初阳盯着明齐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俩人坐到沙发上,与坐在角落里和抱着一只玩偶小熊的明来妹妹对视。
  明来妹妹叫明月妖,小名夭夭。人如其名,一张如玉盘似圆润的脸蛋,上面落了两颗星辰。
  她呆愣地看了两人一会儿,嘴巴里流出了口水。
  初阳赶紧从茶几上的纸盒里扯出一张纸巾凑过去替她擦掉。
  这时明来端了两杯水过来,他把两个杯子都放在张阅宁面前。张阅宁朝他微微点头,然后把另外一杯推到初阳那边。
  帮夭夭把嘴角擦干净了,初阳转身,撞进张阅宁和明来同样好奇和欣慰的目光中。
  初阳:“……”
  他默默把纸巾扔进垃圾桶,端起明来倒来的水喝。
  “你们找我爸什么事?”明来问张阅宁。
  “初阳想给他爸爸办葬礼。”
  “哦。”明来点了点头。
  初阳还在喝水。
  三个人并排而坐,各自的目光都只盯着前方,忽然都默不作声。
  厨房里飘来蒜沫撒进滚烫油锅里炒出来的香味,接着好像明齐放进了干辣椒,顿时这股香味被掩去,转而是呛人的辣味。
  夭夭在一旁“嗯嗯”地哼着,忽然就叫了一声“哥哥”。
  “嗯?”明来起身,绕过茶几来到初阳那边,他蹲在夭夭和初阳面前,手搂住夭夭的小脸说,“怎么了?”
  “哥哥。”
  “哪个哥哥?”明来温柔地问。
  “哥哥。”夭夭指着初阳说。
  “我……”初阳有些无措,“我能抱她吗?”
  明来把夭夭抱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原位置。
  初阳收回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下了一场暴雨,冲烂了他身体防痛的闸门。
  夭夭被放到了张阅宁和明来中间,张阅宁伸手按住初阳放在膝盖上撑着的已经微微颤抖的手。
  明来盯着他们触碰在一起的手看了会儿,忽然说:“前年我们仨见面的时候,初阳的爷爷去世。”
  初阳看向明来,明来抬眸看张阅宁:“今年我们再次见面,是要准备初阳爸爸的葬礼。”
  他的语气温柔而直白:“我们仨一见面,就有死亡发生。”
  “明来,”张阅宁道,“你……”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明来继续说,“会不会是我们仨命里有什么对冲的东西。”
  “我们走吧!”初阳霍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张阅宁,我们改天再来。”
  “坐着吧。”明来说,“我爸特意给你们做的菜。”
  这样一说,初阳完全就走不动。或许是刚才流连在明齐背影上的目光被明来捕捉到,所以明来笃定了只要利用他关心明齐这招他就会落网。又或许只是像以前一样了解他,知道亲人永远是他的软肋。
  初阳无力地坐回沙发上,发现自己凌乱到连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都分析不明白。
  这是自他从西藏回来之后,最最凌乱的一次。
  明明好像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心脏还是会为似乎总要发生些什么而不受控制地狂跳。
  是因为自己亏欠明家吧?去年他害夭夭感染新冠,把明家一家子搅得天翻地覆,令苏青阿姨活在了地狱里。
  所以他不该来这里的啊,他没有脸面再请明齐叔叔帮他去给公安局作证爸爸的死亡,也没有资格利用明齐叔叔的关系为爸爸办理一场目的性的葬礼。
  之前在北京的时候他也从不会为这些事情耗费思维,但是现在,他竭力控制自己的神经回归之前空明的状态,想要五蕴皆空。但是好像,一切都不受他控制了。
  过去的感情和现在的恩怨,泔水一样在他胃里流窜,恶心得他直想吐。
  “初阳。”张阅宁用力摁住他的手腕,“怎么了?”
  “我想,想去阳台透风。”
  *
  来到阳台,初阳扶住宇墙剧烈地干呕起来。张阅宁焦急拍着他的背说:“如果难受的话我们就回去。”
  “我想抽烟。”
  “明来他家里应该有。”
  “抽吧。”明来靠在阳台门上,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握着一根烟和打火机。
  张阅宁回身望着他。
  他坦然说:“一根没关系的。”
  张阅宁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接了过来。
  初阳先漱口,把水吐在洗拖把的水槽里后,他几乎是抢一般拿走张阅宁手中的烟,哆哆嗦嗦地凑过去给张阅宁要火。
  张阅宁摁开打火机,火苗的光映红了他的瞳孔。
  明来一动不动地注视他们。
  初阳青筋凸出而骨关节泛白的手夹住烟,别过身面对着黑沉沉的天空。他狠戾地抽了一口,呼出烟雾的同时吁了口气。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他说。
  张阅宁和明来对视一眼,明来侧身让张阅宁先进去。
  烟的火星子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初阳看到了一抹小小的像是烟雾一样的月亮挂在天空。他看着月亮,对明来说:“你也进去。”
  明来却走到他旁边,像他一样手肘拄在宇墙平台上。
  沉默了半分钟,明来问:“他对你怎么样?”
  “……”
  “看得出来,你和他更合适。”
  初阳微微愣住,食指与中指间的烟静静燃烧。
  半晌,初阳偏眸,凝望着明来的身影,“不是我和他更合适,是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也会很幸福。”
  明来没有说话。
  初阳转头看回天空,那轮月亮不见了。
  寥寥几秋,不复存在。
  “但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他望着月亮消失的方向,“在我还未完全放下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他了,我背叛了你,背叛了我的爱情,可那又怎么样呢?原来我是可以爱两个人的,在不同的时间段,用全新的自己。我不会否认过去爱你这件事,我也很珍惜很宝贵那段感情,但是过去和现在比起来,丝毫不重要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想告诉你,我们活得明白一点吧,没有什么东西是永久的,一切都会消失。”


第144章 永远永远
  八点半,苏青回来了。
  明齐提前和她说过初阳回来的事,并且也说明了初阳会带回来一个朋友。
  尽管已经有过预防,但见到张阅宁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恶心反胃。
  不是恶心张阅宁,而是恶心初阳真的应证了当年他们笃定的那一个事实——初阳不会长久地喜欢明来。
  他们当时对初阳和明来说,你们还太小,什么都没经历过,如何要靠一颗单薄的心来打赌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
  看吧,他们赌赢了。孩子真的还只是孩子,永远无法从容冷静地应对生活给的变化。
  连他们这种活了四十几年的人都不能,何况他面前的孩子们只有十九岁。并且他相信初阳也不会长久地喜欢张阅宁,也许两年后五年后,他遇到一个更好更帅的人,心就变了。他是孩子,但他也是男人。
  苏青照样露出从容优雅的笑容,为三个孩子夹菜,然后说:“初阳想通了要给你爸爸办葬礼了呀?”
  “嗯。”初阳啃着排骨,微微点头。
  “葬礼其实也不复杂,反正主要都是殡仪馆这边来操办,你们就只负责接待来宾就行了。”
  明齐替怀里的夭夭擦掉残留在下巴上的饭粒,抬头对上明来的视线,他说:“到时候让小来去帮小宁迎宾吧,初阳得跪经。”
  “嗯。”明来点头说,“我会去。”
  “小明也算是他宋伯伯看着长大的,是应该跟着去帮忙的。”苏青说,“公安局那边我们有朋友,死亡证明很快就会办下来,明天就可以去看期程。”
  “不用那么忙。”明齐却说,“孩子们才刚回来,先让他们休息几天。”
  “那总得要去办的。”初阳目光在两位长辈身上转换,“到时候请明叔你出面作证一下就行了,其余的手续我自己来办。”
  “你明叔帮你……”
  “好。”明齐打断苏青,“小阳想自己办就自己办,包括葬礼也是,你要做什么样的都可以,海葬树葬土葬。”
  “土葬吧,这样离我妈近一点。”
  *
  吃完饭,初阳和张阅宁又坐了会儿。明来在旁边带夭夭,苏青回房休息,明齐就和他们俩聊天,问他们在北京的生活以及学习情况。
  待初阳说到他们在外租了一个房子时,明齐咳嗽了一声说:“要不我们去书房看看?”
  去到书房,明来便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他望着那道门,眼神像是漆黑夜晚下的湖泊,清凉、静谧。
  避开明来,明齐问得也很直白了:“阅宁家里面知道你的情况吗?”
  张阅宁点头:“我十三岁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了。”
  “哦。”明齐微微吃惊,“那他们是什么态度?”
  “明叔,我爸他们离婚了,不管我这些事的。”
  明齐端起茶杯喝水,僵硬地把这个话题避过去。他只是想替初阳了解清楚一点,怕初阳未来面对更多的困难。这条路在现在这个年代看起来开明许多,但仍然存在很大阻碍。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他们。
  左右了解了一会儿,明齐又生硬地把张阅宁叫出去,只留下初阳和他呆在书房。
  他从堆在办公桌上的书本里抽出一本叫做《结构人类学》的书,然后翻开,抽出那张被压得平整无痕的白纸,上面写着一段文字。
  初阳接过,在心里默念:
  小齐,我思考许久,还是决定去找小尹,拜托你照顾小阳。他在国华念书,迟早会遇上方同,到时如果他知道了,就随他去吧,别束缚他。还有,明来和他的事情,我恳求你再劝劝苏青,谢谢你。
  读完,初阳把信夹回书本里。
  两大颗眼泪砸到腿上,令他的裤子洇染出湿斑,热热的,似有雾气。
  明齐拉开抽屉,在里面拿出一颗吊绳,上面扣着一颗拇指般大小的玻璃瓶。瓶里装着骨灰,瓶身底部贴了一颗小小的蓝紫色的婆婆纳。
  他将吊绳挂到初阳脖子上。
  初阳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的明齐叔叔。
  “这是什么?”
  “你看看。”明齐说。
  初阳把玻璃瓶捧在手心里打量两秒,想起来了,这是他十三岁那年从他妈妈的骨灰盒里偷偷拿出来的一捧骨灰。虽然它装满了这个小小的玻璃瓶,但好像还是少了点。
  “剩下的你爸带走了。”
  “哦。”初阳翻过瓶身,看到了婆婆纳。
  他没有再哭,只是用食指小心而渴望地抚摸着那朵纸胶花,他能想象得到他爸那只大手从贴纸上细细把花朵抠下来,然后用食指掂着它轻轻贴上瓶底的样子。
  他一定会拧眉,烦躁地觉得怎么他儿子会喜欢这种东西。
  初阳把瓶子塞进衣领里,玻璃的冰凉贴上他的肌肤,他心脏小小地疼了一下。
  “明叔,”他问,“原来你们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吗?”
  明齐温柔地笑了笑:“嗯,但是这种事不好说。而且,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他儿子,但你仍是他的孩子。”
  初阳又流下眼泪。
  明齐主动揽过初阳,将他带到自己怀里。
  他轻轻拍着初阳的脊背说:“你能原谅小明吗?”
  “什么?”初阳无法理解明齐叔叔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推开了你。”
  “不!”初阳摇着头说,“他没有错,我也没有资格让他陪在我身边。”
  “我就是希望你不要怪他,当时他别无选择。”
  “我……”初阳不敢再在明齐叔叔身上索求温暖了,他直起身子,水亮的眸光有些笨拙地看着明齐,“我明白的,叔叔。”
  “这样就好,你不怪他,所以你们还可以做回朋友的,是吗?”
  “叔,我们长大了。”初阳不想说得太直接,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一定会伤害到他这位温柔善良的叔叔,可是他必须得对得起张阅宁。
  “可能会让您难过和失望了,我们没法单纯地做朋友,而您知道,我现在有张阅宁。”
  “我知道,小阳。”
  “我只是,我,可不可以恳请你们,下次他再喜欢上一个也许并不令你们满意的人的时候,你们给他一次机会,行吗?”
  “我会努力,小阳,我也一直在努力。”明齐垂首,伸手捂住了眼睛。
  “什么?”
  好像脑海中有颗神经突然断了,初阳空白了一瞬。
  “但是你苏阿姨太轴,没法……就是,没法接受。”
  初阳忽然想起来,他大学刚开学的时候苏青阿姨和明齐叔去北京抓他和明来的奸,当时他发现了明齐叔和苏青阿姨不对劲,好像是吵架了,但那时他只陷在自己和明来被迫拆开的愤怒焦灼中,没去搞清楚他们为什么吵架。
  难道……难道就是因为他们?
  明齐叔希望明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苏青不愿?
  “明叔……”
  “好了,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
  一切不用再问初阳都已经明白了。
  他感激地朝明齐鞠了一躬,然后擦干眼泪,离开书房。
  *
  轻轻拉开门,初阳看到张阅宁和明来在小声地交谈着什么,他很想听一听,但是没办法,自己一出现他们就停止了对话。
  明齐在他身后,对张阅宁说:“要不要叔叔开车送你们?”
  张阅宁便明白了什么意思,站起身来道别:“不用了,明叔,我们打车回去。”
  “那也行。”明齐也不好膈在俩孩子中间,主动给他们让开了路。
  明来仍然坐在沙发里,没有和他们说再见。
  初阳也没有和他对视。
  殡仪馆开在环城路上,单位楼是附近的小区,所以其实这里不好打车。路上车辆也少,路灯昏黄,照耀着冷风中两个男生的身影。
  沿着公路走了大概五分钟,张阅宁才开口:“你们在阳台的时候说了什么?”
  初阳对他一直坦诚:“问你对我怎么样。”
  “你怎么回答的?”
  初阳认真观察着张阅宁的表情,因为是晚上,也因为他们就刚好站在路灯下,张阅宁的脸像是胶片里的样子,过曝又陈旧。
  给初阳一种张阅宁好像已经活在自己回忆里的感觉,可他伸手却还是能触碰到他。
  “我说我们很幸福。”
  “他问你你爱不爱我了吗?”
  初阳摇头,“后来他什么都没说。”
  “哦。”张阅宁垂着眸,语气不太开心的样子。初阳颇有些头疼,怎么张阅宁谈恋爱了之后变得这么容易吃醋呢?
  当然,如果他是张阅宁,见到自己好不容易追来的男朋友和这个男朋友拼命爱过的前任单独在一起,他肯定会发疯。他甚至永远不会让张阅宁和他的前任见面……幸好张阅宁没有前任。
  初阳正想着该怎么哄好张阅宁,突然看到张阅宁身后十米远处那个小斜坡有个小摊贩。斜坡在庙山下面,刚好是十字路口,绿灯快要走完,但是那个摊贩还在路中央,费力地推着他的麻辣烫推车。
  他拉了拉张阅宁的胳膊,张阅宁转身看过去。
  “去帮忙吧。”初阳说。
  “好。”
  顾不上吃醋了,两人快速跑到小摊贩身边,约莫七十岁的老人一下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他主动退开几步,双手握在一起给他们鞠躬哈腰:“谢谢啊,谢谢孩子们。”
  “不用,伯伯,您先到对面等我们,我们会安全给您推过去的。”张阅宁看了眼红绿灯说。
  绿灯只剩下7秒。
  老板跑起来,初阳和张阅宁一人推着一边,跟在他身后。
  推车上挂了一只水桶,里面泡着没有卖完的串串。他们将推车安全推到人行道上,老人又再次对他们鞠躬感谢。
  “伯伯,”初阳忽然说,“我看您这个汤底还在,桶里面也还有串串,可不可以给我们煮一份呀?”
  “啊?”老人立即摇着头说,“剩下的那些都不好了嘞。”
  “没关系。”初阳面对长辈,语气自然软和下来,“给我们煮一份嘛,我们要付钱的。”
  张阅宁凝神看着初阳,忽然就回忆起了十六岁那个冬天,他跟在初阳和明来身后一整个傍晚,在他们一起买完串串互相投喂的时候泣不成声。
  久违的疼痛感侵袭到他的心脏,他浑身冰冷又酸痛,很想很想蹲到地上去,把他心脏的疼痛给闷住,团起来,然后扯出来握在手中,再丢开。
  如果疼痛有实感的话,他想丢掉它。
  他不想回忆过去。
  他不想初阳见明来,不想他们有任何的接触。
  他非常非常害怕失去初阳。
  “张阅宁。”初阳叫他,“想不想吃?”
  “想。”
  但是初阳一把对他的爱表露出来,并愿意给他,他又觉得怎样都可以。
  初阳瞬间笑起来,笑得和当年面对明来时一模一样。或许他给自己的爱和给明来的是相同的,直白热烈,勇敢赤诚。
  就算是拥有和明来曾经感受过的一模一样的爱也没关系,他那大而空的胃从不挑食,只要初阳肯投喂,无论多少,总有一天会填满他。
  手臂被初阳挽住,他垂眸看着初阳。
  “张阅宁,”初阳很认真地说,“曾经你没得到过的,以后都会拥有。”
  他不知道回应什么,当初他给初阳讲那件事的目的当然不在这里。
  “你不是喜欢吃土豆吗?”初阳指着老板刚放进汤底的土豆说,“给你买好多好多土豆。”
  张阅宁:“……”
  所以十分钟后,初阳捧着一碗麻辣烫汤底煮出来的土豆来到他面前。
  老板忙着回家,初阳一付完钱他就赶紧推着他的车离开了。
  他们仍站在原地。
  这时已经十点半过,再是南方的冬天深夜里也依然会很冷。寒风呼呼刮在初阳脸上,他没戴围巾,穿的也不是很厚,脸被冻得通红。他双手捧着煮软了的“土豆汤”,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张阅宁。
  张阅宁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好软好软。
  他凑到初阳面前,接过初阳手里的汤盒。
  初阳手里空了,但手心很暖,于是他把手贴到了张阅宁同样被冻得冷冰冰红通通的脸上。
  “给你暖和暖和。”他笑着说。
  深夜的路灯下,张阅宁凝望着初阳的眼睛,他看到他眼睛里小小的黑色的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团模糊的灯光。
  “初阳——”他忍不住开口。
  “嗯?”
  “你能永远喜欢我吗?”
  初阳反应了几秒,而后语气很轻很慢地说:“我永远永远,喜欢你。”
  张阅宁那软塌塌的心脏又重新饱满起来,怦怦狂跳。尽管以前他告白过很多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是和明来有关吗?
  明来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平静地活着,就能够对自己的爱造成威胁。
  他怕有一天初阳会回到明来身边。
  原来顾医生说的是对的,他真的不够强大。
  “张阅宁!”初阳继续说,“你也要,永远永远喜欢我。”
  “好。”张阅宁迅速回应,“我们要永远喜欢彼此!”


第145章 永远永远
  八点半,苏青回来了。
  明齐提前和她说过初阳回来的事,并且也说明了初阳会带回来一个朋友。
  尽管已经有过预防,但见到张阅宁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恶心反胃。
  不是恶心张阅宁,而是恶心初阳真的应证了当年他们笃定的那一个事实——初阳不会长久地喜欢明来。
  他们当时对初阳和明来说,你们还太小,什么都没经历过,如何要靠一颗单薄的心来打赌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
  看吧,他们赌赢了。孩子真的还只是孩子,永远无法从容冷静地应对生活给的变化。
  连他们这种活了四十几年的人都不能,何况他面前的孩子们只有十九岁。并且他相信初阳也不会长久地喜欢张阅宁,也许两年后五年后,他遇到一个更好更帅的人,心就变了。他是孩子,但他也是男人。
  苏青照样露出从容优雅的笑容,为三个孩子夹菜,然后说:“初阳想通了要给你爸爸办葬礼了呀?”
  “嗯。”初阳啃着排骨,微微点头。
  “葬礼其实也不复杂,反正主要都是殡仪馆这边来操办,你们就只负责接待来宾就行了。”
  明齐替怀里的夭夭擦掉残留在下巴上的饭粒,抬头对上明来的视线,他说:“到时候让小来去帮小宁迎宾吧,初阳得跪经。”
  “嗯。”明来点头说,“我会去。”
  “小明也算是他宋伯伯看着长大的,是应该跟着去帮忙的。”苏青说,“公安局那边我们有朋友,死亡证明很快就会办下来。明天就可以去看期程。”
  “不用那么忙。”明齐却说,“孩子们才刚回来,先让他们休息几天。”
  “那总得要去办的。”初阳目光在两位长辈身上转换,“到时候请明叔你出面作证一下就行了,其余的手续我自己来办。”
  “你明叔帮你……”
  “好。”明齐打断苏青,“小阳想自己办就自己办,包括葬礼也是,你要做什么样的都可以,海葬树葬土葬。”
  “土葬吧,这样离我妈近一点。”
  *
  吃完饭,初阳和张阅宁又坐了会儿。明来在旁边带夭夭,苏青回房休息,明齐就和他们俩聊天,问他们在北京的生活以及学习情况。
  待初阳说到他们在外租了一个房子时,明齐咳嗽了一声说:“要不我们去书房看看?”
  去到书房,明来便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他望着那道门,眼神像是漆黑夜晚下的湖泊,静谧而涌动。
  避开明来,明齐问得也很直白了:“阅宁家里面知道你的情况吗?”
  张阅宁点头:“十三岁就知道了。”
  “哦。”明齐微微吃惊,“那他们是什么态度?”
  “明叔,我爸他们离婚了,不管我这些事的。”
  明齐和初阳对视了一眼,端起茶杯喝水,僵硬地把这个话题避过去。他只是想替初阳了解清楚一点,怕初阳未来面对更多的困难。这条路在现在这个年代看起来开明许多,但仍然存在很大阻碍。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他们。
  左右了解了一会儿,明齐又生硬地把张阅宁叫出去,只留下初阳和他呆在书房。
  他从堆在办公桌上的书本里抽出一本叫做《结构人类学》的书,然后翻开,抽出那张被压得平整无痕的白纸,上面写着一段文字。
  初阳接过,在心里默念:
  小齐,我思考许久,还是决定去找小尹了,拜托你照顾小阳。他在国华念书,迟早会遇上方同,到时如果他知道了,就随他去吧,别束缚他。还有,明来和他的事情,我恳求你再劝劝苏青,谢谢你。
  读完,初阳把信夹回书本里。
  两大颗眼泪砸到腿上,令他的裤子洇染出湿斑,热热的,似有雾气。
  明齐拉开抽屉,在里面拿出一颗吊绳,上面扣着一颗拇指般大小的小玻璃瓶。瓶里装着骨灰,瓶身底部贴了一颗小小的蓝紫色的婆婆纳。
  他将吊绳挂在初阳脖子上。
  初阳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的明齐叔叔。
  “这是什么?”
  “你看看。”明齐说。
  初阳把玻璃瓶捧在手心里打量两秒,想起来了,这是他十三岁那年从他妈妈的骨灰盒里偷偷拿出来的一捧骨灰。虽然它装满了这个小小的玻璃瓶,但好像还是少了点。
  “剩下的你爸带走了。”
  “哦。”初阳翻过瓶身,看到了婆婆纳。
  他没有再哭,只是用食指小心而渴望地抚摸着那朵纸胶花,他能想象得到他爸那只大手从贴纸上细细地把花朵抠下来,然后用食指掂着它轻轻贴上瓶底的样子。
  他一定会拧眉,烦躁地觉得怎么他儿子会喜欢这种东西。
  初阳把瓶字塞进衣领里,玻璃的冰凉贴上他的肌肤,他心脏小小地疼了一下。
  “明叔。”他问,“原来你们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吗?”
  明齐温柔地笑了笑:“嗯,但是这种事不好说。而且,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他儿子,但你仍是他的孩子。”
  初阳又流下眼泪。
  明齐主动揽过初阳,将他带到自己怀里。
  他轻轻拍着初阳的脊背说:“你能原谅小明吗?”
  “什么?”初阳无法理解明齐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推开了你。”
  “不!”初阳摇着头说,“他没有错,我也没有资格让他陪在我身边。”
  “我就是希望你不要怪他,当时他别无选择。”
  “我……”初阳不敢再在明齐身上索求温暖了,他直起身子,水亮的眸光有些笨拙地看着明齐,“我明白的,叔叔。”
  “这样就好,你不怪他,所以你们还可以做回朋友的,是吗?”
  “叔,我们长大了。”初阳不想说得太直接,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一定会伤害到他这位温柔善良的叔叔,可是他必须得对得起张阅宁。
  “可能会让您难过和失望了,我们没法单纯地做朋友,而您知道,我现在有张阅宁。”
  “我知道,小阳。”
  “我只是,我,可不可以恳请你们,下次他再喜欢上一个也许并不令你们满意的人的时候,你们给他一次机会,行吗?”
  “我会努力,小阳,我也一直在努力。”明齐垂首,伸手捂住了眼睛。
  “什么?”
  好像脑海中有颗神经突然断了,令初阳的脑海空白了一瞬。
  “但是你苏阿姨太轴,没法……就是,没法接受。”
  初阳忽然想起来,他大学刚开学的时候苏青阿姨和明齐叔去北京抓他和明来的奸,当时他发现了明齐叔和苏青阿姨不对劲,好像是吵架了,但那时自己只陷在自己和明来被迫拆开的愤怒焦灼中,没去搞清楚他们为什么吵架。
  难道……难道就是因为他们?
  明齐叔希望明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而苏青不愿?
  “明叔……”
  “好了,已经很晚了,你回去吧。”
  一切不用再问初阳都已经明白了。
  他感激地朝明齐鞠了一躬,然后擦干眼泪,离开书房。
  *
  轻轻拉开门,初阳看到张阅宁和明来在小声地交谈着什么,他很想听一听,但是没办法,自己一出现他们就停止了对话。
  明齐在他身后,对张阅宁说:“要不要叔叔开车送你们?”
  张阅宁便明白了什么意思,站起身来道别:“不用了,明叔,我们打车回去。”
  “那也行。”明齐也不好膈在俩孩子中间,主动给他们让开了路。
  明来仍然坐在沙发里,没有和他们说再见。
  初阳也没有和他对视。
  殡仪馆开在环城路上,单位楼是附近的小区,所以其实这里不好打车。路上车辆也少,路灯昏黄,照耀着冷风中两个男生的身影。
  沿着公路走了大概五分钟,张阅宁才开口:“你们在阳台的时候说了什么?”
  初阳对他一直坦诚:“问你对我怎么样。”
  “你怎么回答的?”
  初阳认真观察着张阅宁的表情,因为是晚上,也因为他们就刚好站在路灯下,张阅宁的脸像是胶片里的样子,过曝又陈旧。
  给初阳一种张阅宁好像已经活在自己回忆里的感觉,可他伸手却还是能触碰到他。
  “我说我们很幸福。”
  “他问你你爱不爱我了吗?”
  初阳摇头,“后来他什么都没说。”
  “哦。”张阅宁垂着眸,语气不太开心的样子。初阳颇有些头疼,怎么张阅宁谈恋爱了之后变得这么容易吃醋呢?
  当然,如果他是张阅宁,见到自己好不容易追来的男朋友和这个男朋友拼命爱过的前任单独在一起,他肯定会发疯。他甚至永远不会让张阅宁和他的前任见面……幸好张阅宁没有前任。
  初阳正想着该怎么哄好张阅宁,突然看到张阅宁身后十米远处那个小斜坡有个小摊贩。斜坡在庙山下面,刚好是十字路口,绿灯快要走完,但是那个商贩还在路中央,费力地推着他的麻辣烫推车。
  他拉了拉张阅宁的胳膊,张阅宁转身看过去。
  “去帮忙吧。”初阳说。
  “好。”
  顾不上吃醋了,俩人快速跑到小摊贩身边,约莫六十五岁的老人一下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他主动退开几步,双手握在一起给他们鞠躬哈腰:“谢谢啊,谢谢孩子们。”
  “不用,伯伯,您先到对面等我们,我们会安全给您推过去的。”张阅宁看了眼红绿灯说。
  绿灯只剩下7秒。
  老板跑起来,初阳和张阅宁一人推着一边,跟在他身后。
  推车上挂了一只水桶,里面泡着没有卖完的串串。将推车安全推到人行道上,老人又再次对他们鞠躬感谢。
  “顺手的事。”张阅宁说。
  “伯伯。”初阳忽然说,“我看您这个汤底还在,桶里面也还有串串,可不可以给我们煮一份呀?”
  “啊?”老人立即摇着头说,“剩下的那些都不好了嘞。”
  “没关系。”初阳面对长辈,语气自然软和下来,“给我们煮一份嘛,我们要付钱的。”
  张阅宁凝神看着初阳,忽然就回忆起了十六岁那个冬天,他跟在初阳和明来身后一整个傍晚,在他们一起买完串串互相投喂的时候泣不成声。
  久违的疼痛感侵袭到他的心脏,他浑身冰冷又酸痛,很想很想蹲到地上去,把他心脏的疼痛给闷住,团起来,然后扯出来握在手中,再丢开。
  如果疼痛有实感的话,他想丢掉它。
  他不想回忆过去。
  他不想初阳见明来,不想他们有任何的接触,就连……就连看一眼都不行。
  他非常非常害怕失去初阳。
  “张阅宁。”
  初阳叫他:“想不想吃?”
  “想。”
  但是初阳一把对他的爱表露出来,愿意给他,他又觉得怎样都可以。
  初阳瞬间笑起来,笑得和当年面对明来时一模一样。或许他给自己的爱和给明来的是相同的,直白热烈,勇敢赤诚。
  就算是拥有和明来曾经感受过的一模一样的爱也没关系,他那大而空的胃从不挑食,只要初阳肯投喂,无论多少,总有一天会填满他。
  手臂被初阳挽住,他垂眸看着初阳。
  “张阅宁。”初阳很认真地说,“曾经你没得到过的,以后都会拥有。”
  他不知道回应什么,当初他给初阳讲那件事的目的当然不在这里。
  “你不是喜欢吃土豆吗?”初阳指着老板刚放进汤底的土豆说,“给你买好多好多土豆。”
  张阅宁:“……”
  所以十分钟后,初阳捧着一碗麻辣烫汤底煮出来的土豆来到他面前。
  老板好像忙着回家,初阳一付完钱他就赶紧推着他的车离开了。
  他们仍站在原地。
  这时已经十点半过,再是南方的冬天深夜里也依然会很冷。寒风呼呼刮在初阳脸上,他没戴围巾,穿的也不是很厚,脸被冻得通红。他双手捧着煮软了的“土豆汤”,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张阅宁。
  张阅宁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好软好软。
  他凑到初阳面前,接过初阳手里的汤盒。
  初阳手里空了,但手心很暖,于是他把手贴到了张阅宁同样被冻得冷冰冰红通通的脸上。
  “给你暖和暖和。”他笑着说。
  “初阳——”
  深夜的路灯下,张阅宁凝望着初阳的眼睛,他看到他眼睛里小小的黑色的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团模糊的灯光。
  “你能永远喜欢我吗?”
  初阳反应了几秒,而后语气很轻很慢地说:“我永远永远,喜欢你。”
  张阅宁那软塌塌的心脏又重新饱满起来,怦怦狂跳,挤压他的胸腔,令他全身都在颤栗。尽管以前他告白过很多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是和明来有关吗?
  明来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平静地活着,就能够对自己的爱造成威胁。
  他怕有一天初阳会回到明来身边。
  原来顾医生说的是对的,他真的不够强大。
  “张阅宁!”初阳继续说,“你也要,永远永远喜欢我。”
  “好。”张阅宁迅速回应他,“我们要永远喜欢彼此!”


第146章 全部烧掉
  张阅宁来到初阳身边,轻声唤道:“初阳。”
  初阳靠进他怀里,宁静地说:“这场葬礼之后,所有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应该结束了。”
  “嗯,都该结束了。”
  十分钟后,悼念仪式结束,人群疏散开,走出灵堂。
  接下来就只需要到时间点,然后法师指挥着八仙来把棺材抬出去,下葬。
  慕容衾原本想要上去和初阳说几句话,但是她看到林熠和明来站在一起,于是她选择去到林熠身边。
  林熠的手腕被慕容衾抓住,她停下和明来的交谈,略微胆怯地转过身看着慕容衾。
  “我们谈谈。”慕容衾说。
  林熠回望明来,对明来点点头,然后任由慕容衾抓着她离开。
  方同来到宋先凌的棺材前,将手搭在初阳的肩上,“初阳,我来替……”
  初阳默不作声地退开,也离开了张阅宁的肩膀。
  这时苏青、明齐以及明来都走了过来,他们怕方同和初阳起冲突。
  苏青抱着夭夭,夭夭也穿了黑色的衣服,她吃着食指好奇地打量方同。
  方同叹了口气,对明齐和苏青说:“好久不见。”
  夭夭顿时哭了起来。
  明齐说:“好久不见。”
  苏青拍着女儿的背哄:“不哭不哭,夭夭不哭。”
  明来上前,对苏青说:“我来吧。”
  夭夭平常最喜欢哥哥,一到哥哥怀里就不会哭。但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越哭越伤心,声音大得令整个灵堂充满一种恐怖氛围。
  “是不是饿了呀?”明来抱着夭夭退到一边空地。
  夭夭伸手搓着自己的眼睛,一边哭一边唤:“哥哥,哥哥!”
  “好了,哥哥在这儿,你不能哭了哦。”明来戳戳她的小鼻子,但她哭得更加厉害。
  明齐做出邀请的手势面朝棺材背面的屏风对方同说:“来这边吧。”
  苏青明齐和方同有话要说,他们三个长辈站到了屏风后面。
  这时李辰那回来了,她坐在原本之前她踩过的那个椅子上,对回身望着她的初阳和张阅宁比了个ok的手势,初阳终于是缓缓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
  “初阳,”张阅宁柔声说,“我去看看。”
  “嗯。”初阳知道他说的是去问问李辰那到底怎么回事,自己瞒着他做这件事,他肯定很懵,很想搞清楚。
  “你等我几分钟。”
  “好。”初阳握了一下张阅宁的指尖。
  夭夭的哭声没有停下来,明来也有些着急了。李辰那很喜欢小孩子,之前也帮哥哥带他的女儿,心想着自己可以帮忙,便走过去。
  张阅宁也跟着她来到明来身边。
  李辰那蹲到坐在蒲团上哄夭夭的明来旁边,问:“要不要我来试试?”
  明来对她露出感谢的笑容说:“不用了,可能她就是饿了。”
  因为哭声,张阅宁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问清楚关于方晴好这件事的情况,便说:“杂物间有吃的,我们顺便帮你去找来。”
  他对着李辰那说的。
  李辰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了。
  “那就谢谢了。”明来说。
  张阅宁和李辰那离开后,灵堂里就只剩下初阳、明来和夭夭三个人。
  杂物间离灵堂有点距离,此时抬棺的人员——八仙——齐齐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法师正在吩咐他们一些注意事项。
  张阅宁看了法师一眼,觉得他挥舞在空中的手很像枯木。
  杂物间已经被翻得很乱,张阅宁绕过脚边的纸箱子,来到储物柜前边开锁边问:“学妹,初阳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李辰那回答:“前几天。”
  张阅宁微愣。
  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他以为会很早。
  “初阳早就知道了是吗?”
  “具体他没说什么时候知道的,或许是因为我,我给他提醒了那张红裙的照片,说只有在学校里有关系的人才能搞到监控器里的资料,所以……”
  “原来是这样……”张阅宁仔细回忆着那段时间他在网上看到的信息,明明他已经看到了那张照片,可是为什么他没想到会是方晴好?是因为他太相信方同了吗?
  所以……方同其实也早就知道了。因为他第二次见方同的时候,方同态度就变了,冷静得仿佛完全不在意这件事,原来也是知道了其实诽谤侮辱初阳的就是他女儿。然后他选择站在女儿那边。
  张阅宁极度地懊悔,为什么他什么也没想到,为什么?他那段时间确实在忙,忙期末考试,也忙着和心理医生沟通治疗初阳的病,所以就把这件事给忽略了?不,他没有忽略,他只是没想到是方晴好。
  那次初阳在玻璃屋为他妈妈的死讨说法,李辰那和他去找到方晴好,方晴好那么坚定地说她会帮他们,然后带他们去了玻璃屋,让他顺利找到初阳。当时他们在车里,方晴好和他说:“初阳是我弟弟,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我很喜欢他,很心疼他,就像心疼我自己一样。我们都是被妈妈抛弃的孩子,生下来之后像个玩物一样被她随手一扔就扔给别人,所以我理解他,共情他,我们是姐弟,是很亲的亲人,我会和你一起把他救好,和你一起照顾他。”
  是因为……自己没有感受这种亲情的力量,所以他没有任何怀疑地就相信方晴好的话了吗?张阅宁自我憎恨地想,当时听到她的那些话,自己竟然被她所感动。她的言语那么清晰而真诚,仿佛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
  李辰那继续说:“初阳哥他还跟我说这只是一件小事,他自己可以完成,所以让我没必要和你说。他不想让你因为他失去自己的人际圈,你在国华还得读几年的书。所以,抱歉,学长。”
  “不用道歉,学妹。”张阅宁低着头,手上拳头捏紧,紧到他的身体里也发出骨骼颤栗的声音,“我理解你。”
  说完,他顾自又重重地点了下头,仿佛要让李辰那相信他真的在理解。
  李辰那忽然很想哭,她别开了头,看向窗外。
  外面,周屿来到灵堂,他手里已经没有骨灰盒了,他手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因为他的手缩在袖子里,别人看不出来他拿着什么。
  他跨过灵堂高高的门槛,身体在地上投下变形而尖锐的阴影。
  这个时刻,夭夭的哭声戛然而止。
  初阳原本静静站在他爸的空棺面前,下一秒,他跪在了地上。
  并不是他想要跪下去,而是……而是有什么东西扎进了他的身体,令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力。
  尖刀在他背后胸部的位置搅动,大概一秒,两秒,巨大无比的疼痛贯穿他全身。他从未遭受过如此剧烈的疼痛,以至于他的神经突然麻痹,无法思考发生了什么,他只是跪在他父亲的棺材前面。
  接着,周屿把刀抽出来,双手握住刀柄继续要刺下去,然后他被谁推到了地上。此人力气之大,令他背部被砸得像是裂开了那样疼,他挣扎着翻滚避开压下来抢他尖刀的人,也看清了那个人是谁。
  明来——
  还是明来啊,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喜欢着初阳是吗?这个林熠最好的朋友,令他恶心至极的死同性恋!他和初阳凭什么能互相喜欢那么久?而自己却永远得不到林熠的真心?对了,林熠也是一个死同性恋,和慕容衾谈恋爱,为什么世界是这样的?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女人也和女人在一起,然后他们一起瞧不起像他这样的人,看不起他这样的人。
  他的平静中带上了一丝怒气,费力把明来拼命要来抢夺的尖刀藏进腹部。
  一声女人的咆哮在灵堂里痛苦地响起来。
  张阅宁和李辰那都惊了一瞬,张阅宁迅速往灵堂处跑。
  明来无法判断刀被周屿藏到了什么地方,他的神智混乱到已经无法思考一切。他眼睁睁看着周屿把刀刺进了初阳的后背,肩胛骨下方两厘米的地方。
  就是在他脑海里闪现出尖刀刺进去的那一刹那,他感受到了自己腹部某个具体的位置袭上来一股温热。好像是血液流了出来。
  周屿的刀怎么会在他的腹部?
  刚才还看到那把刀在周屿头顶,下一秒它就插在自己肚子里面捅,他的肠肉都要被搅碎了。
  他听到自己内部器官嘶嘶地响起来。
  然后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开始发热了,他流了一大摊血,他躺在血泊中。原来是他自己的血液把他泡热了。
  这时周屿把刀抽出去,又捅进来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速度那么快,简直像在发泄。
  其实距离初阳被捅过去不到十秒钟,只是因为疼痛把时间拉长了,所以直到明来被捅第五刀的时候明齐和方同才同时压下来。
  他们一人拖住周屿的腰,一人抢夺周屿藏在腹部的匕首。
  周屿曲着双腿,把自己封闭成婴儿蜷曲着的样子。
  这样很容易被人钳制住的,但是他并没有被钳制住,他仍然可以轻松地站起来。
  因为明齐放开他去抱住明来了。而方同见他手里还握着匕首就不敢碰他,这个懦夫。
  周屿大笑着第三次跨过灵堂的门槛,朝自己放置骨灰的椅子奔跑而去。
  外面站着的人都看到了他,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已经把刀扔掉,这次他手里真的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了。
  灵堂内,初阳跪在棺材面前,头磕在棺材身上,一动不动,他的后背汩汩地流着鲜血。
  方同跪在距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双手抻着要抱上去,可是他不敢。
  而明来躺在他父亲怀里,一只被血液浸透了的手捧着他父亲的下巴,用尽最后一口气说:“爸,我好累啊。”
  不是痛,是累。
  苏青已经晕倒在地。
  夭夭好奇地打量一切。
  明齐握住明来那只红得发黑的手,对他说:“累了,就休息吧。”
  明来一直很听话,这次也一样。他在爸爸的注视下,缓慢地闭上眼睛。明齐抬眸看向初阳,三秒后,他把明来抱起来,走过去,把明来放在了初阳身边。
  门口拥挤着呜呜泱泱的黑色着装的人群,这时他们终于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了。像是一群非常吵闹的乌鸦,或许它们在讨论,该怎样来形容它们眼里的这样一副画面:
  灵堂中,严肃的照片,鲜艳的死亡,两个躺在地上的孩子,一场用死亡来悼念死亡的葬礼。
  *
  十三岁,张阅宁刚去训练营的时候,他经常看到远方一座山前飘着又高又浓的黑烟。
  黑烟滚滚向上,将碧蓝的天空污染成灰茫一片。
  他坐在宿舍的阳台上,凝望那些烟雾。
  他想,有一天他出去了,一定要去看看那些烟雾底下,到底是什么在燃烧。
  十六岁的那个冬天,他去了。
  茫茫天地间,原来是一座一座堆积如山的垃圾,再大的雪都不能覆盖它们。
  等到晴天来临,雪融化了,太阳出来把水分晒干,人们就会过来点燃这片垃圾池。
  如果死了之后能投胎,他希望自己只是一粒雪花,坠落的时候不会失重,只是悠悠融化在爱人的喜悦里。
  只要看到雪,他都会想念初阳。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对初阳的爱情,大概也会是融化。
  他的灵魂融化在初阳给予他的短暂的爱意里,只剩一具僵硬的臭虫子的躯壳。
  他决定拖着这具躯壳去报仇。
  当这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像水蛭一样吸食着他的时候,他提起步子走出了灵堂。
  之前和初阳一起查找七班同学基本信息记录的时候他就记下来周屿家在哪儿了。
  所以他一心一意只往那个地方去,特别坚定,坚定到旁边的花圈倒在他脚边他都没有发现。
  那些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像受惊了的乌鸦一样涌在灵堂门口。他就穿过那些乌鸦,行过大草坪,走上马路。
  他一直,一直走,走到了明来家的小区。这时他抬头注视那栋污迹斑斑的高楼,想到了初阳和明来一起躺在血泊里的样子,也想到了他们站在阳台上,初阳嘴里呼出来的烟雾喷在明来脸上。
  真是奇怪,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能想起来那天晚上初阳和明来的对话。
  明来问初阳:他对你怎么样?
  初阳没有回答。
  后来他试探初阳,初阳却向他撒谎:我说我们很幸福。
  周围有些人好奇地打量他,但是他们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所以他们的打量只有短短几秒钟。
  张阅宁在他们的打量中垂下头,继续往前走。
  他又来到庙山下面那个斜坡十字路口。
  这条路很烂,通往山上那条路坑坑洼洼的,大大小小的车子在上面颠簸得不成样子。
  初阳在这里给他买了一盒他期待了很多年的麻辣烫,在这里告诉他他永远永远喜欢他。
  想到这里,张阅宁笑了笑。他相信初阳爱他。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拖了。
  所以,他跑起来。
  风变大了,公路两边的枯树都发出了哭声。
  天空也开始飘起了雪花。
  当地面覆盖起一层薄薄的白色雪粒时,他到达周屿家了。
  他先是将脸附在窗边,用眼睛观察,然后他便看到了周屿抱着一个骨灰盒,躺在床上。
  他大力地踢开门,奔过去把周屿从床上揪起来。
  周屿的身体已经冷冰冰,硬邦邦。
  张阅宁扇他的脸,揪他的耳朵,踢他的大腿,把他怀里抱着的骨灰盒扔开……
  可周屿一动不动。
  这时张阅宁感到自己很累,很累,他跌坐到地上,看着没有一丝血迹却仍然死掉了的周屿。几秒后,他哭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一个悲哀的事实——他失去了替初阳报仇的机会。
  上天好像在开他的玩笑,明明他和初阳已经相爱了,可上天却还是让他一次一次地错过保护初阳的机会,一次一次地把明来推到初阳身边,仿佛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他因为这个悲哀的事实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停不下来,哭着把尸体装进行李箱,哭着坐上出租车,哭着来到那座山前,哭着将尸体扔进垃圾堆。
  他想点燃垃圾堆,把一切全部烧掉。
  但是他摸遍了全身都找不到可以点燃的东西。
  他的手里空空如也,他的身体也空空如也了。于是他停下了哭泣, 站立在大雪中。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HE,番外会有


第147章 番外一:明来
  明来
  1.
  2020年的夏天,张阅宁去学驾照,他遇见了明来、林熠以及慕容衾。
  其实还有很多以前高中的同级学生,因为疫情他们没法出远门,在家待着又无聊,所以大家都很默契地选择去学驾照了。
  径州的驾校出了名的难,这个难并非考试上的难,而是人多,抢车和抢练习场地的难。
  他们一伙人全部选择C1,每天早上七点就得到驾校签名,只要排在前十,一天就能轮三趟。
  而驾校开在城中村,乘坐地铁2号线或是36路公交车,几乎从站首坐到站尾。
  张阅宁就是在坐公交车的时候遇到的明来的。
  那个夏天,一部叫做《隐秘的角落》的电视剧火爆全网,车上一对和他们年纪相仿的男生说着什么“你看我还有没有机会”,“小心带你去爬山”等流行梗。
  张阅宁和明来对梗都没兴趣,只安安静静地坐着。
  明来喜欢坐公交车,在公交车上,谁也不认识谁,还能拥有比轿车或是自行车更高更宽的视野,可站可坐,可靠可躺。
  公交车上的乘客们有着同样的目的线路,且都不着不急,脸上除了疲惫就是一种总会到达目的地的散漫。淹没在陌生人流里,什么都不做,也能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些人流中,有的人在第二站下车,有的人在第十站,而有的人从初始站坐到终点站,从城市的一端到达城市的另一端,能经历一场放空的短暂旅行。
  把窗户打开的时候,想要死,也很容易跳出去。
  明来经常想,等他活到该死的年纪的时候,或许他会选择跳公交。
  或者是大巴——那种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能够横跨好几个城市的大巴。
  但现在还不是他的死期,所以他只是把手肘住在窗沿上,安静地注视外面流逝得不算太快的风景。
  窗户只开了细细一条缝,微风拂进来,掀起他的稀碎刘海,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张阅宁在隔着过道的对面位置坐下,他看到明来的脖子上挂着虎眼石——初阳送的那颗。
  不知道他为什么改挂在脖子上了。
  但无论挂在哪儿,它都很闪耀。
  张阅宁从没收到过初阳的礼物,就是在看到琥珀坠子闪耀的那一刻,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嫉妒明来。
  明来歪过头来,一双清冷的眼睛注视他。
  两个人对视半晌,明来问:“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疫情,公交车上的位置仍然是隔开的,明来的声音就有点大。
  张阅宁说:“我要去驾校。”
  “我也是。”
  俩人相顾无言。
  公交车到站停下,那两个说着流行梗的男生下了车,整个车内空间便都安静下来。
  张阅宁换坐到明来身后。
  这样他们看到的就是同一个角度同一个高度的风景了,甚至感受到的微风也是同一缕。
  车子又缓缓启动,车身随之一抖,张阅宁不住地往前扑去,手搭在了明来肩上。
  明来的肩被太阳晒太久了,很烫。他穿一件很薄的白T恤,布料非常软。
  张阅宁收回手,问:“你妹妹怎么样了?”
  “完全康复了。”
  “那就好。”
  车子开始平稳地往前行进,冒出引擎运作的嗡嗡声。但习惯之后,这种声音并不吵闹,甚至会让心里宁静下来。
  “你说初阳会不会死了?”明来说。
  “不会。”张阅宁笃定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会产生自杀念头的人,只要没有意外,初阳就不会死。”
  风呼呼地吹进,张阅宁的刘海也被掀起来。
  他们用平常交流的音量说话,但因在风中,显得很细很散,像是说给自己听。
  明来微微笑了笑,“你说的对。”
  沉默了一会儿,明来问:“你恨我,是吧?”
  “没有。”
  “为什么不恨我?”
  “你是初阳喜欢过的人,你很好。”
  “怪不得他会愿意和你在一起。”明来的声音像是泡在溪流里,被水流缓缓冲击着。
  他的语气他的眼神,都像是被溪流泡过,漫而潮湿,又如有实体感般的软绵绵的风。
  张阅宁对他真的恨不起来,也没理由恨。换作是他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他也会选择站在家人这一边。
  奇怪的是,他们不像其他情敌那样对立、互相审视、然后将对方的缺点放大以坦然自若地去憎恨对方。
  尚在十六岁时,他们会幼稚到以一盘象棋来定输赢,谁输了谁就不可以再和初阳走近。
  现在他们长大两岁了,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是不可能在一场赌注中放下的。
  张阅宁愿意等初阳和明来分开,而明来也在等一个他和初阳能重新在一起的机会。
  只是张阅宁是明面上的等,而明来是在心里默默地期待和幻想。
  他们怎么会喜欢上同一个人呢?他们很像吗?明来从死亡中挺过来,形成温和内敛的性格。张阅宁则是从人生信仰的失败赌注中逃离出来,不再轻易相信一切。
  或许真的很像,因为他们都看清了这个世界不过是一堆垃圾,从而没兴趣对世界显露友好相处的态度。
  仿佛他们站在世界的边缘线上,漠然地打量一切。
  然后将世界看得明明白白。
  因为太过明白,而被世界的虚伪疏离,他们便被大众人流推到世界边缘,开始迷茫自己选择活成这样是否错了。
  张阅宁明知道初阳很爱很爱明来,却也还是愿意等他。明来明知道自己亲手把初阳推开了,却也还是默默抱有期待。
  如果人的命运也是一场赌注,或许就会简单一些,不过就是输和赢两种结果。
  等不到了,默默地看着他,寂寞地苟活一生,直到死亡。
  没有那个机会了,那就把自己最真诚的来自心底的祝福送给他,希望他真的能幸福、健康、快乐。
  你看吧,好像怎么样都是赢的,毕竟放弃了,初阳就能够拥有更多人的爱。
  但是好像又是输了的……因为还是没能得到他。
  人生是这样容易分析又难以解决的困境。
  好像身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很透明,在这粘贴复制般的透明里,又藏着很深的宇宙。
  你能看透他,又看不透他。
  世界是一个谜,人类是一个谜。
  张阅宁和明来有着同样的清醒与迷茫,或许这就是他们在喜欢着初阳的同时还能成为聊真心话的朋友的原因。
  他们三个是不是这世界上最奇怪的关系?
  但是张阅宁看过的很多部电影里面,又都有这样的关系。
  你看,就说世界是谜吧?
  这样的关系奇怪也不奇怪。
  张阅宁甚至……甚至想,或许他们三个能成为朋友。
  在一个闲暇的午后,一起坐在像初阳家那样美丽的院子里,吃西瓜,喝汽水,然后聊聊天,看一场电影。
  只要初阳回来……
  *
  公交车行驶到终点站,停下。
  路道两端是大片大片正盛开的向日葵,金灿灿的,一直延到天边。
  车上下来十几个和他们一样要去驾校的乘客,张阅宁和明来放缓步伐,慢慢走在他们身后。
  太阳很大,张阅宁穿的是防晒衣,被风吹得鼓鼓作响。
  张阅宁走在前面,明来落后于他几步。
  没走两分钟,他转身,边倒退着走边朝明来喊道:“明来!”
  “怎么了?”明来问。
  “我前几天遇到林熠和慕容衾她们。”
  “?”
  明来伸手盖在额头上,抵挡住强烈的阳光,“她们说什么了?”
  “无论怎样,你都不要去死,行吗?”
  明来停下步伐。
  “如果你死了,初阳会绝望的。”张阅宁也停下。
  明烈耀眼的日光下,他们相互注视。
  “你这是在要求我?”明来问。
  “林熠跟我说,你用削笔的刀划你身体。”
  “你别信,张阅宁。”明来说,“她们怎么可能看得到我的身体?”
  “总之,你要好好活着,等初阳回来。”
  明来无奈地笑了,“到时候你就不怕我卖惨把初阳抢回我身边?”
  张阅宁沉默。
  “如果我这样做了,说不定他真的会选择回到我身边。”
  张阅宁干脆道:“那不可能。”
  他说得坚定而满腹信心:“只有他和我在一起了,你的罪孽感才能减轻,不是吗?”
  “凭什么?”
  “因为我会让他幸福。”
  “太傻逼了这种话。”
  “那换种说法,我有时间和精力去让他得到他想要的幸福。只有他幸福了,你才能真的放下你对他爸爸这件事的愧疚。”
  “你自信过头了。”明来嗤笑。
  “所以,”张阅宁仍然认真地说,“你要好起来,看着我和初阳幸福美满。”
  明来收笑,无言。
  张阅宁继续说:“我保证我和初阳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你也要去追求你的自由和幸福。”
  明来叹了口气,语气平淡地说:“别再说这种招人烦的话了。”说完他偏开头,没再看张阅宁。
  一看到张阅宁,他脑海里就浮现他和初阳说永远绝交那天初阳悲伤的脸。
  “正因为听起来招人烦,所以我只说这一次。”
  金色的花海中,明亮饱和的日光下,张阅宁像是对明来做一种承诺。
  “怕我做不到的话,就好好活着,到时候来打我。”
  2.
  那个夏天,张阅宁是和明来、林熠和慕容衾一起度过的。
  林熠和慕容衾住在一起,她们坐出租车去驾校。而明来和张阅宁选择坐公交,一起抵达终点站,然后和两个女生在那片向日葵花地的路边汇合。
  驾校周边很热闹,有各种小吃摊和奶茶店,等号去练车的时候他们就坐在奶茶店里休息。
  林熠和张阅宁单独聊过几次,她说明来的状态其实一直不好,在初阳发生那件事之后,他有了自残的行为。
  后来张阅宁有意无意地找各种借口观察过,都没看到伤痕。
  他一直不知道明来用刀划自己的哪个部位。
  直到半年后,明来死于那场意外,他爸爸亲自为他化妆的时候,张阅宁才看到刀伤是在脖子里。并且……他爸知道,他爸教他怎么化妆把刀痕遮掉。那颗琥珀坠子就磨在刀痕上面,仿佛初阳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割磨他的皮肤。张阅宁无法理解这样的疼痛,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后来他还是死了。
  但同时他也时常在想,该为明来感到释然吗?
  自己刚跑到灵堂,就听到了明来对他爸说他好累。
  而他爸也好像终于能放孩子自由,释然地说:累了,就休息吧。
  张阅宁自己的前十九年人生,考年级第一,念国华,抓绩点转专业,跑步维持身材,忙得像个陀螺,从未有人对他说:“累了,就休息吧。”
  唯独有一次,他找初阳找得快疯了的时候,明来拍着他的肩说:“很累吧?”
  那是一个难过的陈述句,被明来说成了问句。
  张阅宁一瞬间就明白,用询问的方式说出来,其实是期望自己给出否定的回答:我不累。
  一旦累了,就很难再提起精神来了。
  明来只是没精神和气力去活着了。他五岁患白血病,被爸妈以“走丢”的理由抛弃,后被善良的夫妇救活,以平常人家小孩难有的条件养大,培养他的兴趣爱好,供他念最好的美院。
  在这样精致的生活背景下面,他喘的每一口气都极其沉重。
  他想过自杀,但没有付诸行动。而周屿的复仇给了他一个“机会”,堂堂正正的不被怀疑和哀婉叹息的机会,还结束了这场因为两千块钱而引起的没完没了的报复和憎恨。
  所以,该释然的,是吗?
  明来。


第148章 番外二:我们小小的一生(上)
  我们小小的一生(上)
  早上六点十分,初阳又把刚刚那条秀他和张阅宁爱情的朋友圈解开,所有人可见。
  这是他和张阅宁的第一次合照,也是唯一一张合照,黑白色调,富有一层轻薄的颗粒感。他们的脸贴在一起,张阅宁的镜片微微反着一点光。
  好好看。他又看了半个小时,没有人给他们点赞。也许现在这个时间点太早了,他的朋友圈又都是大学生,大学生这个时间点都在睡觉。
  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失落。
  和张阅宁在一起这件事,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的朋友圈无人问津,就连……就连明齐和苏青都不置可否,仿佛就当他在某一个阶段去玩一玩那种态度,甚至于不像当初他和明来在一起那样可劲儿地反对。
  这说明,没有人在乎他们吧?
  他当然不会为别人不在乎自己而难过,他是觉得,怎么好像大家都不关心张阅宁和他在一起?
  他又想到张阅宁的父母,张阅宁十三岁就出柜了,那么他的父母想必早就接受了他这个样子吧,所以如果他们去见一见他的父母,这个世界上就会多一个人知道他们在一起这件事。
  初阳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照片发到张阅宁的微信,刚发出去,张阅宁枕头边上的手机亮了,因为就搁置在两个枕头的中间,初阳一眼就看见上面的微信消息,备注为“初阳宝贝”的他发过来一条新消息。
  即便没有人知道,但初阳也还是张阅宁的宝贝。
  初阳盯着他的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猛地反应过来,未读消息是7条。
  七条叠加起来,来自于一个备注为“去死”的人。竟然就是在十分钟之前?
  他只能看到最新的一条:【去死: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初阳没有看张阅宁手机的习惯,所以他没有点开。但他稍作思考便想到了大概会是张阅宁的熟人。也许……就是张阅宁的爸爸?
  张阅宁和他说过,他和他爸的关系不好,但不好到什么程度他也没提。现在偶然看到这些消息了才令他反应过来这段时间张阅宁一直陪在他身边,都从未回过家一次,或许家里人着急了?催他回家?尽管他不喜欢他爸爸,但回家了总归要通一口气,他爸不关心,那他妈妈呢?
  自己在西藏浑浑噩噩的那八个月,全国的学生都被锁在家里上网课,张阅宁又是和谁住在一起?他一个人吗?每天都有十几万人死去的那段人间炼狱般的日子,他是一个人过来的?所有的这些事,张阅宁都从未和他说过,而他竟也没有主动问起过。
  他喜欢张阅宁,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爱情不是这样,不是自己被喜欢就行了,爱情一定是需要双方互相付出的。
  初阳认真地看着蒙蒙天日下熟睡的张阅宁,忽然觉得,自己能为他做一件让他很开心很开心的事。他就这样看着他,一直到八点他醒过来。
  张阅宁倒是没被吓到,这一个多月以来初阳常有失眠或是夜中惊醒的情况,张阅宁是习惯的,只要初阳睡不着了,他也就跟着熬,尽全力地去体会他正在遭受的痛苦。
  但这次他睡太熟了,没发现,不免感到有些愧疚,愧疚着对他说:“又失眠了?”
  初阳两只手肘杵在床上,双手托着下巴,眼里满是喜欢,他微微笑着摇头。
  “醒早了?”
  初阳还是摇头。
  “那怎么了?”张阅宁把手伸到床头柜上,摸到眼镜。
  初阳伸手摁住他,又把他的眼镜放回去,问:“眼睛多少度了?”
  “左眼270,右眼300.”张阅宁如实回答。
  “那还好,我怕你近视严重了,戴上眼镜看到的我和真实的我有区别。”
  张阅宁被他一大早的胡思乱想惹笑了,“没事,现在看你看得一清二楚。”
  “你戴眼镜很好看。”
  张阅宁:“……”
  他疑惑道:“你怎么了?”
  初阳原本摁他的手此刻又伸到他的额头上,用食指轻轻搔刮他的眉毛,“我没见过你爸,还有你妈,我想见他们,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
  “我优秀是我后天的努力。”张阅宁反驳说。
  “啊。”初阳笑道,“是,你很努力,你是我见过的最努力的人之一。”
  “那你见过的最努力的人是谁?”
  初阳把手收回,指头缩进睡衣衣袖里,他突然亲了张阅宁额头一口,然后仰躺回床上道:“是我。”
  张阅宁感到意外的一瞬间,又立马确信了,初阳高三的时候努力到做题把手都做烂。
  他想起初阳高二下学期的四月份转去紫业,而自己胆小到直至他高三的第一次全省模拟考完了才去紫业找他。当然没有光明正大地找, 而是站在校外的那个巨大天桥上看。
  紫业的正门口便是天桥,而站在天桥的正中心能看到高三那栋教学楼,紫业学生多,光理科重点班就有12个,因为怕初阳压力大,宋先凌把初阳安排在了重点班10班,在三楼靠左最后一间,要通行的话只能往右边也就是天桥这边走,那么张阅宁站在天桥上等,就还是有可能等到初阳从那里经过,然后看到他。
  因为紫业和九中的上课时间差不多,要这么等的话张阅宁只能逃课,他逃过10次,等到过初阳1次,他远远地看见初阳小小的身影,一个人站在走廊上,静静地看着远方。从下课站到上课,约莫九分钟,一句话也没说。那时他便知道初阳过得很难受,后来找慕容衾打听了才知道他在戳自己的手——也就是自残。
  慕容衾说初阳的化学总是提不起分来,初阳就一直刷题一直刷题,刷到哭,刷到吐,刷到这辈子见到化学两个字就发疯。可100分的化学,他也能考80分了啊,他还是不满意。
  想到这里,张阅宁问他:“我送你的笔记本还在吗?”
  初阳心里闪过一瞬的心虚,“在啊。”
  他掀开被子,从床铺尾端下去,走到书桌处,拉开抽屉,在里面翻了一会儿,他把那本笔记本找了出来。此时张阅宁已经坐起来,靠在床头,初阳就盘腿坐到地上,把笔记本翻开摊到张阅宁盖着被子的腿上。
  原本黑色的规整而完满的笔记,现已被红色的墨水做了许多标注,重点处本来那条笔直的黑色下划线下多了一条并排的红色,这说明初阳认真地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在他给的重点上又挑了一遍适合自己理解的重点。
  “我跟你说一件事。”初阳把手覆到张阅宁正在翻页的手上。
  张阅宁看着他,他说:“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我差点把它弄丢了。”
  “怎么会?”张阅宁难以置信。
  “布置考场之前不是要把书清走吗,多余的桌子就摆在走廊上,我的桌子没被拉去做考桌,我就没搬我的书,我把笔记本放在桌箱里的,桌子就被拉到走廊上。考完过后是周末,你知道紫业周日也是要上晚自习的,他们比我早到学校,就把桌子拉回教室,我不知道谁帮我拉的,我的很多书掉在地上,虽然没脏,但是,但是只有你送我的化学笔记不见了。”初阳现在想起来都还能感受到当时自己的无助和绝望。
  他从初三就开始备受化学的折磨,转学之后心情不好,化学更是难提上去,复习的时候都靠这本笔记撑着,里面还加了很多类型题、易错题,常考题,还有一大堆他怎么也配不平的方程式和他写不出来的化学式子等。但它,突然就这么不见了。掉在地上的所有书一本没少,唯独那本黑色封皮的化学笔记,那么显眼的颜色,可他怎么也找不到。
  他当天就在班上发了火,说谁偷走了不还给他要让他知道了他不会放过他。但是当时没人站出来承认,而那天晚上回去,他高三第一次,在宋先凌面前哭了。一回家看到宋先凌就哭,什么也没说,只是哭,都把宋先凌吓到了。
  第二天早上他回到教室时,那本笔记又原模原样地回到他桌子上了,明显是偷了的那人因为害怕而还回来的。初阳也没再追究是谁,看到一页没少之后,他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彷佛没有这本笔记他的化学就会考零分似的。
  “所以,张阅宁。”初阳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坚定而认真地说,“我不走了。”
  “什么?”张阅宁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不去国外了。”初阳的语气那么温柔而小心,“国外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比得上你。”
  看到张阅宁仍一脸懵且受宠若惊的状态,他不由得露出笑容,“我怕我走了,不在你身边了,你会像这本笔记一样突然消失不见,也像我爸那样,不见了就再也回不来。”
  “初阳。”张阅宁抚摸他的头发,安慰道,“我不会走,不会消失,你一回来就能看到我。”
  “我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我爱的人了,我受不了。”
  张阅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感觉嗓子里被一块沉重的大石挤压着,令他痛得想哭,他都没发觉自己眼里已经饱含泪水。
  初阳用拇指替他把眼尾的泪水抹掉,说:“我会继续留在国华,为了和你在一起我可以忍受和方同共处一个校园,我不见他就是了,或者转专业就是了,只是到时候我就成你学弟了。”
  “可你不是一直喜欢生物?”张阅宁知道初阳下定的决心任何人都无法更改,他能做的就是理解和支持,也将永远理解和支持。
  “生物里我更喜欢植物呀,我应该考农业大学的。”
  张阅宁被初阳逗笑,他又揉了揉初阳的头发,语气很低地说:“那你就是我的小植物学家,我的小学弟了。”
  初阳继续道:“我以后给你弄个大花园,像我们看的那部电影里那样种满洋水仙,然后站在满院子的洋水仙里问你愿不愿意和我结婚。”
  “我等那一天。”张阅宁实在受不了初阳表达爱意时的样子,他凑下去衔住初阳的嘴唇,细细地吻他。
  初阳喘着气,问:“所以可以带我去见你爸妈了吗?”
  “啊?”


第149章 番外二:我们小小的一生(中)
  我们小小的一生(中)
  初阳还是挺紧张的,他不知道礼物有没有买对。张阅宁说他妈妈喜欢珠宝,于是他们就去珠宝店了买了一套,项链、耳坠、戒指,薄荷曼波风,雍容华贵的同时不显老气。
  张阅宁说他妈妈挺年轻的,生他的时候才二十三岁,那么现在也才四十二岁,小陈尹近十岁呢。初阳对女性的年龄尤其没有什么准确的概念,只有个“苏青”作为参照,没想到真见到张阅宁妈妈的时候,他直接大吃了一惊,那何止是年轻,简直是个三十来岁的现代时髦女性。
  有三十五岁了吗?可她身边还站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
  “妈。”张阅宁说,“我带初阳来看你。”
  “这就是你耍的对象啊?”张妈妈眉开眼笑,“快进来坐。”
  她家是一栋别墅,里面典型的欧式装修风格。张妈妈朝不知道什么地方喊了一声“宋阿姨”,那位宋阿姨便从一处地下楼梯上来了。然后她去厨房里端来水果,那小男孩立马上手去拿,张妈妈“诶”了一声,小男孩撇撇嘴乖乖去厨房洗手。
  这就搞得两位没洗手的大哥哥有些不自在,偏偏张妈妈还说:“吃啊,别客气。”
  初阳没动,他见张阅宁也生疏地垂着头,不由地想他和他妈妈分开多久了?
  “是不喜欢吗?”张妈妈说,“糖喜不喜欢?”
  张阅宁不应,初阳也就不应,要是以前他此刻肯定笑意盈盈地说“都喜欢,只要是姐姐给的,我都喜欢”。但现在他实在是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宋阿姨又拿来一盒巧克力,张阅宁还是不吃。又拿来一些糕点,张阅宁一块也没动。
  最后张妈妈烦了,抱着臂说:“小宁,我以为你带对象回来看我就说明你原谅我了。”
  原谅?初阳疑惑地看着张阅宁。张阅宁终于开口,他抬头对着对面的女人说:“犯不上说什么原不原谅的,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但你是我妈,带男朋友见父母是礼仪,我希望你祝福我们。”
  张妈妈对儿子找对象一事仿佛漠不关心,只盯着儿子道:“那你也要带他去见你爸了?”
  “既然你不喜欢初阳,那我们走了。”张阅宁站起身来。
  初阳有些发愣,他的确看出来张妈妈不喜欢他了,张妈妈一副张阅宁只是玩玩的态度,而她也因为是母亲而愿意纵容儿子这样玩一玩。那么他呢?当没看见?从他坐到沙发上到现在,张妈妈只看过他一眼。
  张阅宁一把握住初阳的手:“见到我妈是怎样的人了,咱们走吧。”
  初阳立马道:“阿姨。”
  “不要叫阿姨!”张妈妈道,“称呼我林女士。”
  “不好意思林女士,”初阳紧张道,“很开心今天见到您,以后有机会也来看您。”
  林女士点了点头,又看向自己儿子:“你见到他了别吵架,吵架很难看,记住了吗?”
  张阅宁拉着初阳就走,初阳也没有劝他停下来。他感觉到张阅宁很想离开这里,他回头,看到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从厨房里走出来的那个小男孩,正朝他们露出甜蜜的微笑。
  走到大路上了,初阳问他:“你有几个弟弟妹妹?”
  “数不清。”张阅宁迅速道,“我妈生了两个,第一个死了,这是第二个。她丈夫的前妻又生了几个,我爸他后来虽然没有再婚,但他养了很多情人,也生了很多孩子,没准刚才我俩来的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小男孩小女孩都是我弟弟妹妹。”
  “张阅宁!”初阳拽住他停下来,“我想见你父母,是想知道你的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对你怎么样,因为之前我真的都没好好了解你所以我觉得愧疚,我要从你成长的环境开始了解起来,我并不是故意要看你不想面对的这些,你不喜欢我也就不喜欢,你不想我知道我也就可以不知道,但我还是得见你爸爸,就像我之后会带你去墓地见我妈妈一样,好吗?”
  “好。”
  之后他们打车到了张阅宁父亲的公司楼下,他们被工作人员带到18楼一间宽大的办公室。五分钟后,张爸爸从办公室的一个隐藏得极深的里间走了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袍,且一身酒味。
  他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张阅宁会收到那条消息了,敢情那时候张爸爸还在喝酒。
  “哟,小宁带男朋友回来了呀?”张爸爸在一张弯月似的皮质沙发上坐下,面对着他们点燃一支细烟。
  他爸爸很帅,初阳觉得他和张阅宁很像,非常像,也戴眼镜,也有一双凛冽的眉眼,耳比眼高,是一张精明的富人之像。但张阅宁比他温柔很多,在张阅宁爸爸身上,初阳看不到任何一处温柔的特质,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就让人有些发怵。而他也很显年轻,看起来才四十岁左右。但初阳知道,他已经四十五了。
  他那双锋利的眼睛在烟雾后面似软剑那样弯了起来,嘴巴又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向下,他的睡袍敞开着,露出里面厚实的胸肌。半支烟抽完了,他才说:“长挺帅。”
  他看着初阳说的,初阳扬起眼睛注视他,丝毫不畏惧。
  他忍不住乐了,对张阅宁说:“爸没跟你说过吧,后面我也找了几个男人来玩,还真挺不错的。”
  “所以你强奸过你儿子吗?”
  张爸爸捏着烟的手伸到一半,愣了。他微眯着眼睛,透过烟雾朝初阳射去威慑的力量,“所以你强奸我儿子了?”
  “好了。”张阅宁冷笑一声,“恶心的人只见这一次就行了,以后我们没必要再见他了。”
  说完他照样拉着初阳往门外走,但走到玻璃门口,俩人停下了。门是锁着的,没有把手,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就跟张爸爸一样,什么都不屑于瞒,做了就是做了。
  他将烟戳进缸里摁灭,然后站起身朝两个小辈走去,走到他们身边,他同时伸出两只手分别在俩人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出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一句话:“有爸在,遇到什么困难了都可以来找我,小宁,爸爸的钱都是留给你的。”
  “我嫌恶心。”
  “尽管恶心,但是它有用。”搭在初阳肩膀上的那只加重了力度,“我没有强奸我儿子,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父亲,是个父亲就得有人性,你要是真喜欢小宁,从今以后你也是我儿子。”
  初阳转身看着他,“我最憎恨别人对我说我是他儿子,我只有一个父亲,就是宋先凌。”
  张爸爸没想到孩子这个反应,他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宠溺道:“好好,不是就不是,反正我的小宁喜欢你,那我也就喜欢你。”
  玻璃门外走过来一个穿着套装的女生,她对张爸爸微微鞠了个躬,然后不知道她怎么操作的,面前的玻璃门朝两边打开了。
  这次是初阳拉着张阅宁走得很快,他终于知道张阅宁为什么会讨厌他爸爸了。他爸以主宰者的身份养育他,只把他当作玩物。
  “诶,小宁,记得回家啊,爸爸爱你!”
  他们飞奔进电梯,将这句恶心的话隔绝在外,在狭窄的电梯空间里,顿觉一阵窒息般的安静。
  张阅宁不说话,也没多大反应,但初阳感觉得到他内心压抑着一股愤怒。初阳握着他的手更加用力,传达他在他身边的信号。
  “他现在肯定在看监控。”张阅宁突然说。
  初阳抬头往上看去,监控器上的红灯一下一下闪烁着。
  “和我妈离了婚之后,他才找男的。”
  “他是双性恋?”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只是在玩,他这个人根本没长心。”
  “所以你妈不喜欢你爸,连带着也不喜欢你?”
  张阅宁点头。
  初阳不说话了,他把这些信息慢慢消化完毕,然后他们到达一楼,之前领他们进去的工作人员就站在电梯口等他们,带他们出了公司大门。
  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初阳心情明朗许多,然后他问张阅宁他爸妈离婚之后都是怎么过的。
  张阅宁说:“带你去一个地方。”
  半小时后,他们到达一个高档小区。
  “我高中三年都住在这里。”张阅宁边输入密码开门边说。
  门打开,初阳看到一间空荡荡的客厅,说空荡荡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里面还是有家具的,只是家具太新了,地板太干净了,以至于看起来完全没有居住痕迹。
  “有阿姨会过来打扫。”张阅宁说。
  初阳心疼地看着张阅宁,问: “要换鞋吗?”
  “不用。”
  “好。”
  张阅宁带初阳参观这个套间里的每一个房间,而每一个房间都和客厅没什么区别,家具一应俱全,可又完全没有使用痕迹,包括张阅宁的卧室。他卧室的书柜里放了几栏书,初阳扫了一眼,都是高中的课本和资料辅助书等。床铺则是铺好的,很干净,还泛着清香。
  “也是阿姨来打扫的吗?”初阳在床上坐下,看着床头书桌上的电脑问。
  “嗯。”张阅宁在他身边坐下,伸手环住他的腰,上半身瘫在他脊背上。
  “所以你爸妈离了之后你都住这里?”
  “嗯。”张阅宁闷闷地回应。
  “他们来看过你吗?”
  “我妈没有,我爸常来,但都被我轰走了。”
  初阳被他逗笑,转而又认真问:“你真的没被他‘欺负’过吧?”
  张阅宁一顿。
  “张阅宁!”初阳很严肃,“有没有?”
  “没有,我发誓。”张阅宁从初阳身上起来,举手做发誓状。
  初阳看着他,好半晌没说话,直到张阅宁招架不住了,眨眨眼睛又抱住他,他才说:“好,我信你。”
  张阅宁就这样抱着初阳不说话了,初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套间虽然不大,但令他觉得冷清,与他家里不同,他的家里虽然只有他和爸爸住,但每一个房间都堆放很多东西,看起来很拥挤,就显得有人味。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张阅宁问:“所以你现在见过我爸妈了,觉得怎么样?”
  “更横了我要留下来的心。”
  张阅宁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初阳继续说:“外面确实挺危险,万一我出去不幸被感染了,我们又会天人……”
  “宋初阳!”张阅宁打断他,拥抱的力道越来越紧,“你留下来我理解,你出去我也理解,但无论你在哪儿,我都不会和你分开。”
  初阳:“……好。”
  “你别说什么万一不幸的话,我听着很恐惧,好吗?”
  “好。”
  初阳转身面对张阅宁,捧起他的脸,亲他,抚摸他,又安慰他:“别怕,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张阅宁哼唧一声,笑了。
  他们在这个冷清的卧室里也做了一次,做完后他们直接午休了,一觉躺到下午两点,醒来时初阳昏昏沉沉的。
  他晃晃张阅宁的胳膊说:“宝贝,我饿了。”


第150章 番外二:我们小小的一生(下)
  我们小小的一生(下)
  他们一起去了云喜街,这是径州最老也最热闹的两条平行交错的小街,附近有一所重点小学,周边就卖各种便宜又好吃的小食。张阅宁说他小学就在这里读,很喜欢吃这里一家一对老夫妻经营的烧烤。
  他牵着初阳左绕右绕地终于到达目的地,然而不幸,门是关着的。
  “不开了?”初阳略微遗憾。
  “可能是因为放寒假了。”张阅宁道,“这对老夫妻年纪很大了,这个时候没有学生来他们可能也就不开了。”
  “那下次来吃。”初阳安慰他。
  小学生上课的时候店才开,而他们是大学生,上课时间拉得本来就比小学生长,又在北京,那什么时候才能遇上呢?小学生上课的时候他们也上课了呀,总不能从北京逃回来。
  见张阅宁有些失落,初阳上前盯着他看,就这么盯着,搞得张阅宁不好意思了。自打初阳说要好好了解他以来,他就尽可能地带初阳走进他以前生活的点点滴滴,然而好像总是不那么如意。
  只是吃一个烧烤,都不如意。
  “好啦。”初阳捏了捏他的手指,“既然吃不了老夫妻的烧烤,那就……那就,你还比较喜欢吃什么?”
  “学校的关东煮。”张阅宁脱口而出。
  “学校?”初阳心脏忽地重重一跳,他几乎下意识地想到九中,但又不敢完全相信。
  “九中。”张阅宁说。
  果然。
  “可这时候放寒假了啊。”初阳说。
  “高三应该还没放,那时候我们都是春节前一周才放的。”
  初阳只觉得好像身体里灌进来一阵温暖的风,令他的细胞和神经都飘飘忽忽的,他竟然感觉到紧张和期待。他离开九中快三年,从没想过要回去。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紫业的每一天都在想念九中。想念七班,想念陈佳文,想念周任,想念他们那间印着全班五十六个同学手印的教室。如果他们回去,保安还认识他们吗?就算认识了,会放他们进去吗?好吧,就算进去了,那他们可以进食堂买关东煮吗?都是要刷卡的,而他的卡在海棠镇的家里……
  “初阳,”张阅宁拿出手机边扫描前座挂着的二维码说,“到了。”
  他们到达九中门口了。
  果然还有高三学生在上课,此时是下午四点六分,正是下午第二节课课间,他们看到有两个女生挽着手在初阳亲自带七班种出来的那条海棠路上散步。但这个时节海棠树没有开花,她们也没有多停留,走过去就真的走过去了。
  张阅宁来到保安室处,扒在窗口问他们能不能进去。保安大叔有两个,一个比较凶,一个比较和蔼,凶的那个站起来问哪个班的。
  “七班的。”张阅宁说。
  “班主任哪个?”
  “高星。”
  “高星老师哪里带高三了?”保安大叔脸色立马不好了,语气更加凶狠,“你们不是九中的你们干嘛?”
  “叔!”初阳上前一步也扒到窗口,睁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这位大胡子保安,“我们是上一届毕业的,以前周任带的。”
  保安大叔原本就不好的一张凶脸此刻煤炭一般黑了下去。
  “咋了?”初阳不明所以。
  “我记得你。”原本坐在沙发床上的和蔼一点的保安站过来说,“你是教育局局长的儿子嘛。”
  “啊!”初阳有些意外,“您记得我?那他呢?张阅宁,以前的年级第一哦。”
  “我也记得他嘛。”和蔼的保安一脸慈祥,“每周都坐豪车走的那个学生,家里有钱,我记着你家车了,还是司机开的。”
  张阅宁不说话,初阳见他不对劲也就不跟保安多说废话了,立马软着语气道:“我们来看看我们老师,您可以放我们进去吗?”
  “可以啊,来登个记就可以。”
  三分钟后,他们顺利进入校园。
  “你怎么了?”初阳问。
  “没有。”张阅宁说,“我先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初阳迷迷糊糊地被他带到刚才那俩女生经过的属于七班的海棠路,没走几步他便看到摆在花坛前的一块块整齐的石凳。走近了,初阳看到石凳的色泽已经不算新了,风吹日晒之后,还嵌上几缕泥缝。
  而靠背那一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不是什么诗词歌赋,也不是什么校规校纪,而是……名字,一个个初阳看一眼就能在脑海里对应上面孔的七班每一个老师和同学的名字。
  径州市第九中学,第一届(2016)高三(7)班,高星,陈佳文,赵琪……
  第一二排是老师,再下面才是学生。初阳知道高星是后来七班的班主任。
  原来九中给他们第一届学生弄了个永远纪念的石凳,摆放在他们自己种出来的大树下面,这让他们真的有了自己被写进历史的光荣和骄傲感。
  但是,他没看到他的。
  “你来这里。”张阅宁说。
  他跟随张阅宁走到他们班区域的最后一棵树下,这里只有一张石凳了,上面竟然只有两个名字,整洁地排列在一起。初阳看清楚是谁之后,整个人都有点发懵。
  张阅宁,宋初阳。
  “我俩排在一起?”他惊喜又难以置信。
  张阅宁一脸幸福的笑意,“是,我从没想过会这样,”他顿了顿,认真地说,“会这么惊喜。”
  也就是说,后面无论多少代的学生,只要他们走到这里,都会看到他张阅宁和宋初阳永远并排在一起,有张阅宁就有宋初阳,有宋初阳也就有张阅宁。而且只有他们俩共享一张,仿佛是只独属于他们的光明正大的爱意生长和绵延的空间。
  谁能想到这两个名字的主人,后来成为了恋人呢?
  “但是,”初阳问,“为什么只有我们俩这样?”
  他有注意到是按照姓氏的字母来排序的,但他的“宋”和张阅宁的“张”没道理排在一起啊。
  “因为你转学了。”张阅宁解释,“而我是‘Z’的最后一个,我的后面就是转学的那一批。”
  “可是,”这个解释还是不够令他完全信服,尽管他内心的惊喜大于一切,“可是转学生不止我一个啊,林熠和周屿呢?”
  刚说出这俩名字,初阳心里瞬间就烦躁了起来,那些往事像臊水一样往他脑袋顶倾注而下,令他恶心得发慌。
  “是这样的,”张阅宁牵起他的手,“因为你爸爸的身份,班级就加了你和林熠的名字,而周……那个人呢,当时大家没考虑,因为都在复习的关键时期,大家填个名字就交上去了,没人在乎这个。”
  “可是周任的名字……好像也没有?”
  “嗯。”
  初阳不知道该说什么,周任好歹是他们七班的第一个班主任,可最后连个名字都没有,且不说他和周屿的矛盾如何。
  他不想再看了,便说:“走吧。”
  张阅宁却说:“不再看看?”
  “看什么?”
  “看林熠在哪儿。”
  “那就看一眼吧。”初阳说着走回到中间段的两块石凳中间,立马就找到了四个字的“宫哲林熠”。
  他内心的疑惑又升上来:“林熠怎么在中间没在最后?她不也是转学了吗?”
  然而刚问完他就明白了,他看到“宫哲林熠”的后面便是“慕容衾”。
  初阳颇有些无奈地看向张阅宁:“慕容衾这家伙,心思这么缜密呢?”
  说完见张阅宁得意又羞赧的样子,又立马反应过来,难道自己的名字和张阅宁的名字,也是他故意让老师……或者刻名字的师傅弄在一起的?
  张阅宁忍不住偏开头笑了会儿,然后解释:“其实一开始老师是让大家按照姓氏字母顺序来的,发下表来给大家填,你知道九中很抠,一个石凳子都要交钱,所以填了名字的都必须交钱,那时候同学们就反抗了,凭什么都是我们自己花钱买来的凳子,却连名字在哪个位置都不能决定,所以班委们就商量说,我们自己的名字想刻在哪儿就刻在哪儿,想和谁挨在一起就挨在一起。”
  初阳听得入神,仿佛也参与了当时七班同学这场大反抗大讨论一样,他不禁笑了笑,又看向最后一张凳子。
  张阅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声地说:“我运气比较好,排在最后一个,然后又要加上转校生,所以就没有任何阻拦地和你在一起了。”
  这句话说得初阳心里发酸,他眨了眨眼睛,看回面前,然后就看到了“明来”。
  明来的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他曾经的朋友和他排在一起。
  “初阳,”张阅宁牵着初阳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将他牵得更紧,“走吧,陪我去吃我高三时常吃的关东煮。”
  “好。”
  吃完饭后他们又到处都逛了一下,第三节课下的时候他们还遇到了夏春美,看到她闲庭信步地从食堂右侧那一排菊花花圃处走过去,脸上仍然泛着层严重的高原红。
  然后他们去办公室看望了陈佳文,老赵,还有物理老师,生物老师等。
  老师们要留他们吃饭,他们推脱不掉,只好跟着出校吃了顿羊肉火锅,之后他们没再回学校去,和老师们在公交车站分别。初阳提议一起坐公交车回家,张阅宁说为什么。
  初阳回应:“因为下雪了。”
  “啊?”张阅宁迟钝地说,“这样吗?”
  “嗯。”初阳把脑袋靠到张阅宁肩膀上,看着外面的枯树和臭水沟说,“我感觉你今天其实兴致不高。”
  张阅宁叹了口气,目光眺望着窗外的远方,“因为我的生活,不是很好……”
  他思考了两秒,解释得更为清楚:“不是很好看,我爸,我妈,还有那些没见过面但实实在在存在的弟弟妹妹,我不爱他们,他们也不爱我,但他们就是存在,而我就是他们的孩子,这种关系我觉得很丑陋。”
  “我明白,张阅宁。”初阳轻声说,“正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家庭不好看,所以你才要这么努力地去创造北京那个小家,你做得这么完美,其实也是在对你自己成年之前本该拥有的有爱家庭做弥补。”
  张阅宁的心跳慢慢变快,他知道初阳真的了解他了,可他又为这种了解感到焦虑和恐惧,他一直担心万一爸妈表现出不喜欢初阳的样子,初阳会不会就想离开他了。他想,初阳的爸妈都不在了,初阳一辈子都不能再真切地叫出这两个称呼,所以身为男朋友的他的爸爸妈妈,应该是要像明来父母那样让初阳感到亲切,并随口一唤都能显示出亲昵和浓厚的感情来。
  可是不能。
  他的父母给不了初阳这样温馨的爱意,他们连自己亲儿子都不爱,又怎会爱一个和他们毫不相关的人?而更重要的是,他也不爱他们。他这个人,身体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爱的基因存在。
  生他的这对男女,就像小区套间里埋没着的钢筋水泥,在看不见的地方支撑起冰冷的笼子,然后把他们造下的生命扔在那里,想起他来的时候就丢给他一点食物,不管他吃没吃,就这么一点一点地丢进去,直到堆积成一座一座的垃圾。这个生命因为垃圾而变成了一只在其间飞舞着发出聒噪之声的苍蝇,或者虫子,挺着一口大胃,在苍白的月光下,等待有个人能用爱的食物填喂他。
  他没有被爱的感受,所以只能通过“做得完美”来肯定自己值得被爱, 那么他团积在心里的那份等待有人来发现的“爱”,必定也要是最好最完美的,只要有点瑕疵,他都会觉得自己不配。
  而他这种“完美主义”的性格决定了他认为“等待”之外的一切求爱行动都是不好看的。
  “等待”意味着自己本身就完美和优秀,只是那个人还没有发现。
  后来有一天,初阳出现了,发现了他的优秀和完美,并在他祈求他能用爱填喂他的六年后的今天告诉他:“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个弥补你从前缺憾的人,而你对我其实不用付出那么多,只是像回家来这段时间一样陪着我,走一走,逛一逛,饿了就买点东西吃,累了就互相靠着休息,只是这样就够了。”
  尽管缓慢,尽管平凡,但是恒久。
  久到霓虹灯光亮起,久到天空下起大雪,久到他们依偎着从城市南端到北端,久到他们睁眼醒来,发现这一生原来已经这么安静、缤纷又美好地走了过去。
  即便没人看见、在意和关心也没关系了。
  初阳确信自己爱他,一生都爱他。
  这种爱让他觉得,即便他们只有十九岁,但也已经是他们小小的一生。


第151章 番外三:世界上最糟糕的人(1)
  1.
  2042年,内陆同性婚姻合法化。
  当时初阳在还在墨尔本大学当老师,上着课呢,突然接到明月妖的电话。
  明月妖真的像个小妖精一样远在海洋那端跳起来和他说:哥哥你快回来!
  “回来做什么?”初阳和学生们打了个招呼,走出教室后问明月妖。
  明月妖是歌手,声音很清澈:“回来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你回来嘛。”明月妖撒娇,“哥哥~”
  初阳的心脏因为这声甜甜的“哥哥”软了一下,他瞥了眼教室门口,叹息道:“现在回不来,还没到期末。”
  “啊!”明月妖失落道,“可是,我,我和嘉树,决定……”
  “决定什么?”
  “这周五结婚了。”
  初阳:“……”
  2.
  明月妖24岁,大学毕业已经一年,和金嘉树谈了六年,于情于法,结婚都是合适的。
  但她是歌手,公众人物,且和某个演员目前还是CP捆绑状态,一旦明月妖现在结婚了——当然,初阳考虑的是公开的结婚,他目前还不知道明月妖是否打算公开。所以一旦公开了,对她和与她捆绑CP那位演员都不好。
  国内娱乐圈的形式,片隅的风吹草动都能烧成一片天。
  妹妹十五岁出道,以天籁嗓音和充满灵动又倍感野性的创作力迅速在网络上蹿红。她不顾家里两个年迈长辈的反对,亦然离校和朋友们做起了乐队,然后出歌,跑音乐节,上节目。
  她十八岁那年,宋初阳和明齐苏青合力把她送进国外专业的音乐学校,却也没能关住她。
  她跑去公路旅行,遇到了正在拍摄纪录片的同样也是歌手的金嘉树。然后她们迅速恋上彼此,以音乐制作人和歌手的关系合体,写了十三首年轻人喜欢的后摇,代表他们十三次的深度灵魂交流。
  圈内人调侃他们是电影业的金敏喜和洪尚秀,他们的作品就像一场温柔的雨来的那么简单。
  初阳40岁了,唯一的骄傲就是她。
  当年明月妖不读书要去组乐队,苏青气进了医院,半个月没起来。明齐也第一次对明月妖发火,说她再这样“不听话”下去,他们只好死给她看。只有初阳,他站在妹妹身后护着她,说你尽管去做,爸爸妈妈这边有我,我会一直一直照顾他们。直到他们死。
  这是他在十九岁时用生命立下的誓言,往后的这二十年人生,不对,是十五年人生,都是为他们而活。
  因为三年后,也就是在明月妖和金嘉树认识的这一年,她的父母双双离世了。
  明月妖成了孤儿。
  初阳时常回忆起自己十九岁那年的事情,他不知道别人是否和他一样,觉得十九岁才是人生第一个真正的分水岭。
  十九岁的他不再是十八岁的稚嫩、天真、期待和意气风发,是初尝独立生活滋味后的疑惑、退缩和原来长大的世界不是这样。
  没有独立生活的期待,没有社会经验的紧张,没有依赖父母的资本,只有反复疑问后以一个“多数人都是这样”的答案作为驱使动力推举着自己往前走。走去的前方是什么呢?是条走一步就失去一样东西的黑暗小道,别人进不来,而当局者也要走百步之后才反应过来,啊,原来我走这一路,已经丢掉了那么多……
  明来去世后,他丢掉了最后一点对于生命的感知力。
  所以他对张阅宁说,我把自己最后存活过的十九岁给你,换你以后不再喜欢我。
  二十岁,他拖着一副躯壳,来到墨尔本大学,一呆就是二十年。
  墨尔本沿海,风清云暖,每一天都有阳光。就是这里,他想,他再也不想换地方了。
  那年之后,他也再没有见过张阅宁。
  3.
  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初阳拖着他那个用了十年、轮子都已经磨凹了的小型黑色行李箱从航站楼走出来。
  夏日炎炎,天蓝如墨,地面扑腾着一团一团的热晕,折射出扭曲变形的彩虹光。
  很吵。
  机场里每个人都在低头刷手机,仿佛此刻刚发生一个重大新闻,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吸附进去。
  初阳把墨镜戴上,寻了一条人少的车道,上了辆只有他一个人的出租车。
  司机赶紧放下手机,贴着彩虹图案的手麻利地扣上安全带,然后扭转钥匙开火。
  “您去哪儿?”
  初阳报了明月妖的小区。
  司机是个年轻人,才三十岁左右,他从后视镜里打量初阳,欲言又止。
  初阳把墨镜拿下来,睁开眼睛看着他。
  “噢噢噢噢。”司机抹着方向盘,尬笑了一声道,“我以为您是哪个明星呢。”
  初阳喉结一动,下意识又要讲英语,但很快他调整过来,声带滞涩了一下才说出口:“我不是。”
  “哦。”车子驶入直行车道,慢慢往前挪着,司机又说,“今天可能有点堵。”
  初阳表示不在意地回话:“我记得北京的交通一直很堵。”
  “但今天不一样。”司机的声音高昂起来,渗着喜悦,“今天有游行呢。”
  “游行?”
  “嗯,您知道LGBT群体吧?今天国内同性婚姻法案下午两点就要公布了,大家伙儿聚着庆祝呢。”
  原来如此,初阳听明月妖提起过。所以她不来机场接他的原因大概也是这个。按照她的性子,她一定会去的,尽管她是公众人物。
  初阳想了想,问:“他们聚在哪儿?”
  “啊?”司机疑惑,“您要去?”
  “嗯。”
  司机脚下一踩,车子飞速起来,“那我就带您去!”
  一个半小时后,初阳从车窗里看到了扎堆挤在街道两边的司机口中所谓的游行人群。每一个人手上都拿着彩虹小旗子,脸上手上和胳膊上涂着彩虹图案。
  他们聚集在高楼底下,摆放了几个简陋的摊子,摊子上绷着塑料布,布上写着一系列关于自由的言论。
  陆陆续续有人过去,他们给那些人发放鲜花、彩带、横幅、饮用水等。等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就把横幅举起来,高喊“自由”的口号。
  大多是女性。
  车子堵在水泄不通的车流中,司机伸出他那只贴了彩虹图案的手和那些人打招呼,很快就有几个怀里抱着一堆东西的男孩儿跑过来,两个扒在前面和司机说话,两个扒在后窗,朝初阳递来一捧郁金香,还有两个小旗子。
  初阳微微笑着接过,男孩儿说:“先生,要来参加我们的庆典吗?”
  “啊?”
  “来吧来吧,这车堵得太厉害了,你也走不了。”
  这话说得撒娇又霸气的,初阳愣怔着,有点不知所措。
  另外一个男孩儿立即揪住他空着的那只手,在他手背上画了两个彩虹图案。
  “我……”
  他在心里想,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就别掺和小孩子们的活动了,他只是想来看看明月妖有没有在里面。
  这周遭全是拿着相机咔咔拍照的媒体,拍到明月妖的话是不是不太好?
  她这两天可真忙啊,今天游行,两天后结婚,非得把热搜榜闹个大爆不可。
  正想着,车门突然被打开,那两个男孩儿拉着他下了车。
  初阳:“……”
  他捧着一束丝带简单包扎的郁金香,混入人流。立马,一个留着寸头的女孩儿笑着跑过来,又给他塞了瓶水,在他脸上贴图案,大概也是彩虹。然后……女孩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初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孩儿笑咧咧地,问他:“大叔,你害羞什么呀?”
  初阳:“……”
  女孩又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然后跟着另外一个女孩儿跑了。
  没办法,都参与进来了,总不能显得自己多格格不入。初阳想,自己本来也是个同性恋,只不过太久没谈恋爱,忘了身为同性恋的感觉了而已。
  很奇怪,如今当同性恋的身份被真正认可,给予法律上的保护时,他反而会因为这种明目张胆的做自己感到别扭。
  是因为年龄大了,限制他体内那些躁动的情愫了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人群走,实际上走到哪里去他也不知道。北京对他来说太过陌生,这样的游行也有些难以适应。
  毕竟这是现实,和自己年轻时在电影或是国外看到的感觉不一样。所以很快,他就看到前方的一个十字路口站了四个警察,似乎是要拦住他们不准他们过马路,以免再造成车流拥堵。尽管现在已经堵得像是一排一排的鱼骨,寸步难行。
  红灯时,大家速度还和原来一样,只是方向都朝着警察那边。初阳听到周围几个人小声地数着秒数,7、6、5、4、3、2、1……顿时,所有人高涨地欢呼起来,中段四个共同举着一块大彩虹旗的男生女生从人群中冲了出去,直接奔在了最前方。
  正午时分,烈日高悬,宽大而热晕笼罩的十字路口,硕大飘扬的彩虹旗仿佛烈风,高啸他们的自由之声。
  路上的车也一辆接一辆地鸣响了喇叭。
  初阳身边的人全部跑起来,一瞬之间,欢呼雀跃,车鸣喧天。
  他被推搡着落在后面,只能放慢速度,但是陡然又瞥见绿灯只剩下十三秒,若是这轮过不去,那大部队里只剩他在这里,会很不好意思。犹豫了两秒后,他加快速度。
  大部队基本走完了,那四个警察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不属于他们这个群体的也要过马路的人频频注视着他们。
  绿灯只剩下五秒,初阳走到了十字路口正中,距离对面还有大概七米。
  原本被堵了好久的车辆,此时蓄势待发马上要开过去,害怕再被赌一波。
  所以初阳很难再走过去,除非用跑。
  但他有点累了,脸上汗水涔涔,从上飞机那一刻到现在滴食未尽,胃也逐渐绞痛起来。
  他看着对面远去的游行人群,露出微笑。
  到这里,也可以了。
  就在他打算蹲下去喘口气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盖住了他,他抬起头,偏眸看过去。
  然后瞬间立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人,然而那个人是模糊的。
  是他近视了吗?还是太阳太大?
  “走。”
  那人说了这个字后,就牵着初阳的手腕往前走去。
  很慢很慢,绿灯的秒数减到3。
  车子都已经躁动起来,轮胎往前滑动着。
  他牵着初阳继续慢步地走。
  绿灯跳到2。
  又有车子开始按喇叭。
  绿灯开始急速闪烁,仿佛把那个数字“2”震碎了。
  初阳的心高高蹦起来,他闭上眼睛,把最后那一秒留在了脑海里。
  这样似乎最后那一秒就暂停了下来,全世界也都停下了。
  前方游行的人群保持行走的动作,像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雕塑,而彩虹旗却还因为微微略过的风小幅度飘扬。
  警察们还是原来急促争吵着该怎么办的姿势,面红耳赤,热汗流淌。而一排排的车子,亮着光,时间停下来之后,这么多辆车上的光聚在一起,就像太阳那么明亮了。
  初阳想起来一部电影,叫做《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女主角在奔去寻找男主角告白的那段路程上,世界也像这样静止下来。所以尽管他们违背道德,却也能放肆地接吻示爱,然后等待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日出。
  现在,这最后一秒,也只属于他……和张阅宁了。
  第一秒,他就认出来那是张阅宁。
  张阅宁回过头来看他,对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宋初阳!”
  “记得。”初阳说。
  他们继续走,张阅宁直接转过身来,边面对他边倒着带他走。
  然后,他的手指缓慢地像是蛇那样滑过初阳的手腕,来到手心。初阳先扣了上去,抓紧了张阅宁的手。
  张阅宁的皮肤质感太过细嫩,以至于他没意识到现在自己已经四十岁。
  张阅宁笑了,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温暖又专横。
  仿佛在庆幸自己得到了他最爱的别人怎么也抢不走的宝贝。
  “你笑什么?”初阳问。
  “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张阅宁的笑容越咧越大,他们也一直往前走,终于过了马路,来到街上。
  张阅宁碰到了一个正要拧开瓶盖喝水的男孩儿,男孩儿像个木偶般倒下去,吓得初阳撒张阅宁赶紧去扶那男孩儿。
  扶稳了,男孩儿的嘴角竟然慢慢扬起来,似乎在感谢初阳。初阳迷惑地看向张阅宁,张阅宁仍然只是看着他笑。
  然后又牵起他的手,问他:“谁送你的花?”
  “一个男孩儿。”
  张阅宁意味深长地“哦”一声。见初阳没解释,他又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是。”初阳说。
  他们走在静止的人群中,越过一个又一个彩虹男孩女孩。
  “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张阅宁的声音低下来,初阳听出来他似乎有点责怪自己不告诉他自己回来了。
  但之前不也经常回来吗?他知道的啊。
  “今天早上。”初阳如实回答。
  “是有事儿吗?”
  “嗯,”初阳点头,“夭夭要结婚了。”
  张阅宁没有惊讶,继续问:“什么时候?”
  “后天。”
  “这么快?”
  “嗯。”
  张阅宁没说话了,初阳也不知道说什么。但他们的手还紧紧扣在一起。
  初阳偏眸看他,这才发现他的眼镜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彩虹。他想过明月妖会来,但没想过张阅宁也会。
  因为张阅宁也老了,应该对这些事情没兴趣。而且听说他管理公司很忙,怎么可能有时间?
  但他就是来了,现在还和自己在一起。
  初阳仍无法判断这一刻的真假。
  此时他们走到了最前端那四个托举着大彩虹旗的男女生身边,初阳停了下来。
  “张阅宁。”
  “嗯。”张阅宁回头看他。
  “吻我。”
  张阅宁很慢很慢地凑下来。
  春光如泄,心似高歌,这二十年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生命如此涌动。
  他们在天光下接了一个久违的吻。
  然后初阳睁开眼睛,他仍停在那个十字路口。


第152章 番外三:世界上最糟糕的人(2)
  4.
  游行的当天,明月妖就盘踞热搜榜娱乐板块第一名了,且她在游行中亲吻金嘉树的照片流传开来,迅速有粉丝扒出五年前那部金嘉树的纪录片,分析出他们相识相爱然后灵魂共振的点点滴滴。与此同时,原本与她捆绑着营销的那位男演员此刻被CP粉破防,心疼得不行。
  初阳坐在沙发里,听明月妖捋了半天才明白,原来这都是男演员公司那边的营销策略,男演员本身是借与明月妖的CP路子火的,现在明月妖单方面解绑,CP粉自然全倒戈到男演员那边,破防,心疼,然后为后续马上要播出的那部二番剧博热度。之后他们再抱着一番女主的大腿,转向营业新的CP。
  自同性婚姻法案有望确立之后,广电这边对LGBT影视的限制也解除了,于是短短三年内,海浪式地涌现出大批该题材电影电视剧,甚至综艺。
  这样的题材太多,大家腻了,男女CP就吃了“物以稀为贵”的红利。
  “所以啊,你听听,这公司多大的心眼子?我现在才明白。”明月妖抱着手一屁股也在沙发上坐下来。
  初阳颇为头疼地回应了一个字:“哦。”
  明月妖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不关心我。”
  “哪有。”
  “哼。”明月妖的双腿也缩到沙发上,曲起来抵住下巴,闷闷地说,“突然结婚这件事确实有点不妥,但是……”
  初阳望着她。
  “但是我乐意!”
  初阳:“……”
  明月妖说完自个儿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亮。初阳摸摸她刚吹完还蓬松着的头发说:“太快了,现在我都还不知道你们要怎么做些什么。”
  “就在马场啊,几个我喜欢的朋友,然后一家我信任的媒体,再就是辰那姐姐。不需要太多人,而且……”
  “而且什么?”
  “嘿嘿。”明月妖脑袋一下歪在初阳肩头靠着,“不告诉你。”
  初阳:“……”
  他叹了口气,道:“就你最会玩了。”
  “反正到时候你不需要做什么,也不需要牵我走红毯。”
  这句话让初阳的心沉了一下,他眼睛瞥向对面电视机上方挂着的硕大全家福。
  明齐、苏青、明来、夭夭。
  那时候夭夭还只有三岁,由明来抱着站在右边。而苏青挽着明齐的胳膊,头靠在男方肩膀上,很是亲密。
  如果明来没死,夭夭就需要亲哥牵着她走红毯了吧?
  但他不是夭夭的亲哥哥。
  “哥,你想什么?”
  “没。”初阳摇摇头,“明天能见金嘉树吗?”
  “嗯,我们明天晚上来找你吃饭。”
  “好。”
  “还有辰那姐姐啊,我先给你说好。”
  “行。”
  “嗯……”明月妖从初阳身上起来,嘴巴撅了一下,慢悠悠地说,“阅宁哥也知道我结婚的事。”
  “嗯。”
  明月妖一下炸毛起来:“靠,哥,你就这反应?”
  初阳宠溺地笑笑,“我能猜到啊。”
  “那……那,那你不要像以前一样跑掉啊,这可是我的婚礼,你跑了我会哭的。”
  这次初阳没那么快回她,他的目光仍定在全家福上。十九岁的明来,那是他在世间最后的样子。
  当时初阳从医院醒来,张阅宁告诉他明来去世了,他脑子里浮现的明来就是现在他看到的这样。
  眼神淡而清凉,仿佛溪流,缓缓淌过他的心尖。
  他昏迷了十三天,医生说他生命体征太弱,有可能就这样一辈子躺下去。但是第十四天早上八点,太阳从窗户那边照耀进来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脸凌乱而狼狈的张阅宁出现在他视线里。
  张阅宁的脸更瘦了,两颊几乎凹下去,而下巴上挂着一层胡茬,眼窝深得像个洞。
  初阳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傻瓜,肯定以为自己死了吧。
  然后他摸了摸张阅宁的脸问:“你是不是很累?”
  张阅宁捧着他的手,吻了一下摇了摇头才说:“不累。”
  接着慕容衾李辰那她们全都凑上来,一句话没说就开始哭。
  她们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初阳都觉得不对劲了,李辰那才呜咽着说:“你哥哥,他不在了。”
  初阳几乎花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事实,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就这样盯着天花板,从初晨盯到正午时分,然后医生来捏着他的下巴强制给他喂药。
  医生边往他的嘴里塞勺子边说:“你还小,未来还有很多变数,也能遇到更多的人,到时候你也一样要接受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你的事实。这是你第一次面临失去亲人的苦痛,我们明白你有多不好受,但其实医院里每个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任何事的第一次都是痛苦的,经历多了,就好了。”
  他没来得及参加明来的葬礼,回到明家时,苏青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仿佛当他不存在。而明齐却还是像以前一样,揽着他的肩膀说:“没事的,小阳,现在我也能体会你当时失去爸爸的心情了,没事的。”
  初阳无法理解那是一种怎样伟大的力量,面对害死他儿子的凶手,他还能以那样亲密而温柔的态度和他说话。仿佛他从不会怪罪世间任何一切,只要接受,就好了。
  不要怪罪,只要接受。
  接受爸爸妈妈不会再回来,接受自己害死明来,接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以“爱”之名而逃脱了罪责惩罚的孤儿,接受他无法再爱张阅宁。
  在这些被他接受的事情中,张阅宁的爱排在最后,所以也是他决定重新生活后第一笔就划掉的过去。
  划掉他二十年,现如今,他们就要再次相见了……吗?
  张阅宁真的会去婚礼吗?
  应该会的。在明月妖的成长中,陪伴明月妖最多的其实是张阅宁。每一个大的小的假期,张阅宁都会回到径州去照顾明月妖和疾病缠身的苏青。
  而初阳远在他国,即使想要回来,也只能是在长假的时候。
  每次明齐问张阅宁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他都会带上初阳的名义:“这是我和初阳该做的。”
  分手之前,张阅宁留给初阳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债,不是你一个人。”
  在初阳因学业而不能尽到义务的时候,张阅宁都会去做。
  他们没有见过一面,但都心照不宣且十分默契地尽自己所能去赎罪。
  今天张阅宁来明家,帮明月妖教训了那些欺负她的人;明天初阳回来,一字一句地教夭夭如何说英语。
  他们故意错开会相遇的时间,不断地偿还着这漫长债务。
  有几次时间碰在一起,初阳一听到张阅宁会来他就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仿佛是本能,从他十五岁向自己告白时开始,他都在强制自己回避着他,回避得太久,已经成了习惯。
  5.
  夭夭十一点就睡下了,初阳在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翻出来一包烟,女式的,夭夭不常抽,就随意放在抽屉里。但他懒得下楼买了,就抽了根点上。
  医生强烈阻止他抽烟喝酒,现在医生不在,他可以放纵一会儿,不会有什么风险。
  客卧很大,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床,对面是落地窗,他面对着窗子,一口一口地把烟抽完。然后他掏出手机,给李辰那打电话。
  打了两个才接,李辰那颇不愉快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嗯,知道。”
  李辰那叹了口气,没办了似的,“有事就说。”
  “夭夭后天婚礼。”
  “嗯,叫我了,说我不用做什么,到时间点了去就行。”
  “张阅宁要去。”
  对面没声了。
  初阳屏息凝神,忽然就很紧张,仿佛他在期待李辰那给出一个令他心安的答案。
  半分钟后,李辰那说:“早晚要见的。”
  他也拖了半分钟才说:“哦。”
  “而且,你们这也……见得太晚了,哥,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
  李辰那继续说:“到时候,你,嗯,需要我的话就叫我,我一直在。”
  “嗯,谢谢辰那。”
  挂了电话,初阳又给慕容衾打,也是说他和张阅宁要见面了。慕容衾说你们放下吧,别活得那么难受,我真心希望你们快乐一点,我求你了,宋初阳。
  初阳简直不敢再听。他还想再多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个能让他好好面对张阅宁的方法,但是他翻了半天手机联系人,发现好像自始至终都只有这两个女生一直在给他帮助。
  他很爱她们。
  四十岁这一年,这种对朋友浓烈的爱清晰地从他骨骼里钻出来,以让他明白,能活这么久,原来都是因为自己身体里尚有爱意存在。


第153章 番外三:世界上最糟糕的人(3)
  6.
  明月妖的婚礼的确很不一样。
  他和金嘉树租了一个马场,然后在荒草地上搭建一个舞台,舞台上有他们的乐器——钢琴,架子鼓,立麦,还有电子琴,甚至一些初阳不认识的东西。
  而这个舞台很简陋,没有灯光,没有那种喷气的东西,就只是一个小小的圆舞台,有点……有点像当初方同玻璃屋的那个台子。
  这让初阳忽然剧烈恶心起来,他想到了方同,那个令他至今都还厌恶憎恨的男人,幸好他今天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左右看了一圈,好像应该到场的人也来了,大家穿得不像平常婚礼那样讲究,倒是像一个普通聚会那样随意。
  明月妖向来不喜欢繁文缛节,做任何事都随心随意,所以初阳自是理解。他坐在化妆间这边,呆呆地看着大家端着酒你来我往地打招呼,聊天,然后有人到舞台上去弹起了钢琴。
  他在想等一下主持人会不会让他对新郎新娘说些祝福。没错,明月妖连司仪也没请,那个在旁边悄悄查看手卡的人是明月妖圈内的一个朋友,女孩儿,也很年轻。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很年轻,他是最老的一个。
  没过多久,李辰那也来了,先是来和他打了招呼,然后给他做了半天安抚,生怕他见了张阅宁真的会再次逃掉一样。
  初阳被她说得越来越不自然,觉得脑袋都要晕了。
  场地离马场的换衣间很远,所以化妆间、厕所、换衣间、休息间都是临时搭起来的小棚子,敞开的,唯独换衣间和厕所封闭一点。
  李辰那走后,他琢磨了下时间,大概张阅宁要到了,然后他躲到换衣间里去抽烟。手腕上那块带了二十年的冰岩灰万宝龙手表的指针清晰地在他耳边滴滴地响着。
  192秒,193秒,194秒。好了,这根烟抽完了,他该出去面对了,无论会不会在这里遇到张阅宁。
  他把戴着手腕表的左手搭到门扣上,数到第198秒的时候,他忽然立住了。
  呼吸也像被蜡给封住,透不出来。
  张阅宁到了。
  他听到他打电话的声音。
  “嗯,大概两个小时就会结束了。”
  “我骗你做什么?”
  张阅宁逐渐向他这个换衣间靠近。
  “这我妹的婚礼,我怎么可能缺席?”
  “哪个导演?”
  “他不是很好说话吗?推到明天不可以吗?”
  “行了,我知道了,会赶过去的,可能会……”
  脚步停在了门口,初阳原本搭在门扣上的手放下去。
  而与此同时,外面那人拧动门把,咔嚓一声,门打开。初阳抬起头来,与来人正正对视。
  电话还未挂断,初阳听到电话里的人说:“可能会什么?”
  拿着手机的张阅宁平静淡然地看着宋初阳,没有说话。
  初阳弯腰准备绕过他,然而刚走一步,张阅宁侧身一站,挡住了门口。
  他长得更加高大了,初阳抬头看着他,觉得好像他的双手轻轻一拢就能把自己盖住。
  突然间,他回忆起前天游行中那场幻觉,他幻想张阅宁吻了他。
  张阅宁终于对电话那边说:“麻烦你帮我给云导说一声,我这边出了点状况,之后我会抽时间给他登门致歉。”
  利落地说完,没等那边回应他就挂了电话,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反手把门关上,甚至……反锁了起来。
  然后他看着初阳,熟稔地说:“好久不见,初阳。”
  初阳喉结上下翻滚着,想要说什么却又无法发出声音。他也直直地看着张阅宁。
  原来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刀削眉骨,倜傥精明。他整体看上去很柔和,仿佛从晨露中走来。这是一个奇怪的比喻,但的确是这样,令他原本战如擂鼓的心慢慢涤净了。
  “好久不见。”他回应张阅宁。
  “我就猜今天能见到你。”张阅宁说着,绕过他去到镜子旁。
  “是吗?”
  “嗯。”他从包里掏出领带盒,看了眼门。
  初阳也发现他的视线了,但没有开门,而是转身面对他,问:“你好像是赶过来的?”
  “嗯,我投资的一部电影资金出了点问题,导演找投资商解决,本来要去和他吃饭,现在估计去不了了。”
  见初阳不说话,张阅宁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也有可能会去。”
  说完,他把衬衣的领子竖起来,准备套领带。
  初阳看着他,手指头不安地抽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说:“要我帮你吗?”
  张阅宁明显没意识到初阳会出此言论,只是愣愣地,从镜子里打量他。俩人这样沉默了十来秒,张阅宁说:“不用了。”
  初阳把头垂了下去,盯着张阅宁的皮鞋鞋尖,小声说:“那我走了。”
  他转身,带着腕表的那只手再次搭到门扣上,捏紧,往下用力,再次“咔嚓”一声。
  门没动,而自己的另外一只手上传来一股冰凉。
  张阅宁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下意识要逃,推了下门却没推开。他继续推第二下,还是没有。
  为什么?门坏了吗?他要继续推,张阅宁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锁着的,别推了。”
  原来是这样……他停下动作,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阅宁放开他道:“来帮我。”
  “?”
  “帮我打领带。”
  初阳接过领带,走到张阅宁身后。他透过镜子看到张阅宁在看他,看到他的手在抖。
  他一把把领带握紧,藏到了张阅宁背后,这样他就看不到。
  “怎么了?”
  “颜色好看。”
  “和你的这条很配是吗?”
  “……”
  他看到张阅宁抿嘴笑了,还调侃说:“你老看我。”
  他赶紧晃开视线。
  接着,张阅宁的手突然就伸到了他手心,扣着他再次把领带举起来。
  “我本来就来晚了,现在还耽搁的话,夭夭可能会生气。”
  终于,他帮张阅宁把领带理好,正要把手放下去时,张阅宁的手再次碰到了他,轻轻地攥住他的指尖。
  “初阳。”
  “嗯。”
  “你有话要跟我说?”
  “没有。”
  “那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
  “我很想你。”
  初阳:“……”
  “每一天。”
  缓了两秒钟,初阳说:“走了。”
  他从张阅宁半握的手心中慢慢抽出自己的手,他出汗的手贴着张阅宁略显冰凉的手,一冷一热,仿佛像水那样刚好兑成温柔的状态,令他依恋。
  但是终于,他还是抽了出来,也终于把反锁的门打开,走了出去。
  他长吁一口气,来到嘉宾席,坐在第一排。
  婚礼还没开始……他望了眼换衣间的方向,张阅宁还没出来。
  他觉得刚刚和张阅宁见面的那一刻太漫长了,比这二十年还要漫长。张阅宁的一呼一吸都是有时间维度的,与他相见哪怕只是一秒,就能把他的生命延长三分之一。有了这次相见,他的生命可以再多撑五年。
  又过十分钟,张阅宁才来到嘉宾席,坐在和初阳相隔一条走道的右边,相应的第一排第一列的位置。
  初阳不知道明月妖这位置是怎么安排的,他看了一眼走道,这才发现连红地毯都没有,所以到时候真的没有人牵着她把她的手交到金嘉树手里?
  等等,他这么想会不会有点封建?也许他是真的老了。
  主持人上台了,简单感谢了一下今天出席婚礼的亲朋好友,然后说这场婚礼很随意,没那么多礼节,大家就像来看一场音乐会那样放松。所以,接下来,明月妖穿着演出服上台了。
  初阳直接……眼睛瞪圆了看着她。
  她像往常演出那样介绍了一下乐队成员,然后开始唱歌。只一首歌,大家就在底下摇摆嗨起来了。
  初阳下意识地和张阅宁对视了一眼,又立马避开,瞥到同样也有些局促的李辰那。
  三个中年人在一帮二十来岁的孩子的婚礼上面面相觑。
  然后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终于又一首歌结束,明月妖才开始进入主题。她坐在高凳上,一只手扶着立麦上的话筒,一只手垂在短裙裙摆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来这里的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刚才我在台上数了一下,十六个。”
  底下人群纷纷笑起来。
  “以这样的方式开场呢,其实我是想不要让你们觉得你们到现场就必须是带着祝福我婚姻生活美好的目的而来,你们都知道我这人崇尚自由,做什么也都很随意,除了爱情……”
  好朋友们又是一阵唏嘘,初阳认真地看着她。
  “如果你们带着那样的目的过来,要是以后我和嘉树离婚了,你们心里肯定会很遗憾,我们当初那么相爱那么相配,最终也走向了传统的婚姻道路,吵吵闹闹,然后变得淡然,了无生趣,直到离婚。我和嘉树谈了快七年,从没分过一次,之间的感情其实不需要一场婚礼做象征。但……”
  她看向初阳:“我哥,他呢,说实话他其实和以前的家长差不多,我是女孩儿,希望我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好的归宿就是和最爱的人结婚,那个我最爱的人能向他做一个保证永远呵护我。所以,举行今天这场婚礼很大的一个原因也是想让他放心,我想告诉他,你看,现在我在这里,已经就是我最好的归宿了,舞台、乐队、以及永远在我旁边支持我的金嘉树。我的生命一半为舞台而生,一半为金嘉树而活,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够让我变得鲜活,所以其实是我要呵护爱护他们。我不想要一个仿佛把我的生命交到一个男人手中然后只有他才能带给我幸福的婚礼,就像前天游行上我们主张的那样,我们可以爱同性、异性、爱一只猫、一只狗狗、或者一个玩偶,我们可以拥有和他们的婚礼。而今天我想要的是一个由我所热爱的事物和所爱的人参与的婚礼,我把他们分享给你们,展现给你们,以及我的粉丝。”
  她笑着转头看台上的乐器和队友们,最后目光落在台下等着的金嘉树,“很简单朴素,新郎也不用做什么誓言。但是他也需要一个属于他的婚礼,接下来就把舞台交给他。”
  金嘉树略显腼腆,跑上去的时候脸红羞涩。明月妖和他抱了一下,在他接过话筒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明月妖又就着他的手凑到话筒边说:“当然,等会儿还是得有穿婚纱戴戒指的环节哈,马上了。”
  金嘉树唱歌的时间,明月妖从台子上跳下来,一瞬间奔进已经站起来的初阳的怀抱。
  她紧紧扣住初阳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口。初阳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泪水,湿濡濡的,令他的心很痛很痛。
  大概是从夭夭开始懂事起,他对生命的感知对世界都感知都慢慢回来了,至此他有了一个活着的目标,就是一定要让夭夭幸福。
  即使带着罪恶但也还是瞒着明家父母帮夭夭去签约经纪公司,然后买各种乐器,上各种艺术班,帮衬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事业高峰。
  他也没有把她养成敏感、内心封闭的小孩。相反,她成为了她最喜欢的热烈、自由、明艳的大人。
  除却法律,世间没有任何一切束缚她。
  不知不觉地,初阳也流下了泪水。明月妖眼尖,立马扬起下巴来嘲笑他。
  “不许笑。”初阳干巴巴地命令。
  “好。”明月妖果然止住笑,认真对他说,“哥,你知道现在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来做一回传统的小孩,想希望你也能有一个永远呵护爱护你的人。”
  她看向一旁的张阅宁,张阅宁也在注视他们。
  初阳立即擦掉眼泪,咳嗽了声道:“知道了,我会努力的。”
  “然后……”
  “然后什么?”
  “分享给我,分享给你最爱的朋友们。”
  面对明月妖泪眼汪汪的大眼睛,初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沦陷进去,永远无法对她说一个不字。


第154章 番外三:世界上最糟糕的人(4)
  7.
  最终,没有初阳想象的把女孩儿的手交到男孩儿手中的环节,他是长辈,但也没法代替夭夭把她的手交到另外一个人手中。整场婚礼,全是由夭夭自己做主,没有礼节没有规则。他们表演完节目后,换上婚礼和西装,戴戒指,亲吻,然后和好友们跳舞唱歌。玩累了,他们吃东西,吃完了又要骑马。
  这时已经傍晚,像是从湖泊里照射出来的夕阳飘荡在天空,徐徐变幻,又泼墨般向他们这群人洒下来。
  初阳吃完最后一块糕点,问旁边的李辰那:“要不要去骑马?”
  “我不会。”李辰那说。
  “刚好,我也不想去,咱俩就在这儿过属于我们中年人安安静静的生活。”
  “谁跟你一块儿是中年人?”李辰那打趣道,“我还貌美如花好不好?”
  “那也39岁了,不可否认。”
  “你欠打是不是宋初阳?”
  初阳立即偏开胳膊躲开李辰那的假拳,一不小心撞到旁边的张阅宁。
  吃饭的时候,他们几个相熟的人自然是坐在一块儿,只不过初阳和张阅宁全程没有交流。
  现在故意和李辰那这样打闹,张阅宁一眼便看出来初阳的意图。
  从他说那句“要我帮忙吗?”开始,他就在试探了。
  小心翼翼地伸出一点触角,试探到了之后却又立马收回去,在自相矛盾这一点上,初阳一点儿没变。
  他抱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初阳和李辰那。
  “哼!”李辰那耸了下肩,忽然从包里拿出个小镜子,装模作样地理着头发。
  年轻人离开了,餐席这边变得很安静。初阳左右看了一圈,没话找话地问李辰那:“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不结婚!”
  初阳:“……”
  张阅宁看着他:“你很想结婚吗?”
  初阳缓慢地把目光移到张阅宁脸上,与他对视。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看到了张阅宁眼底的戏谑和挑逗,仿佛在给他传递只要你回答“想”,我就可以立马和你结婚。
  就像在换衣间里说的那句“我很想你”一样。
  张阅宁向来如此直截了当。
  他喝口水佯装无事,然后又厚脸皮地问李辰那:“为什么?”
  李辰那不答。
  “你和那个弟弟不也谈了很久了吗?”
  “你自己都说了,”李辰那放下镜子,无奈道,“他是弟弟。”
  “哦。”
  实在没话了,初阳看一眼张阅宁。
  张阅宁一脸的笑容。
  他一下子站起来,对李辰那说:“我要去那边抽烟。”
  “去吧,只准抽一根啊,别又吐了。”
  “嗯。”
  没看张阅宁一眼,他再次去到了化妆间门口,这里有几套桌椅,他在最靠近换衣间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余光已经瞥到张阅宁,但他还是把烟点燃了。
  迅速吸了一口,又拿下来掐灭,丢到垃圾桶里。
  这时张阅宁在他旁边坐下来道:“怎么不抽了?”
  “味道不好闻。”
  “是吗?”
  初阳转过脸看他:“嗯。”
  “我不觉得难闻。”
  张阅宁慢慢凑近他,又强调:“真的。”
  毫无防备,初阳的心脏高高跳起来,但也许是为了保持面子,他没有撤回去。而是就这样与张阅宁毫厘之隔地相视。
  太近了,他看到张阅宁镜片上一片微小的雾气,很像此时他们头顶上的云。
  而镜片之下的眼睛,印着他自己已经略微松弛下垂的面孔。
  那么清晰可见,甚至额头上都有了一圈消失不掉的纹路。他好像比张阅宁还要显老一点,是常年带着学生去种花种草的原因吗?
  “初阳……”
  张阅宁打断了他的思绪。
  “什么?”
  “让我看一下。”
  初阳愣住了,他的手交叠着放在玻璃台上,一阵冰凉。
  张阅宁的手覆了上来,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虎口。
  他知道张阅宁说的是什么。
  “可以吗?”
  他不知道该不该,所以他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坚定地令自己逃开。
  张阅宁伸起食指,从初阳的袖口摸了进去,在那颗凸起来的血管周围轻轻搔刮,初阳被他弄得心脏和皮肉都战栗起来。而他们还是保持那样的距离,呼吸轻轻喷在对方脸上。
  张阅宁眼睛上那团雾气变大了,简直遮住了他的眼睛。初阳的手伸上去,替他把眼镜拿下来。
  就是这一瞬间,张阅宁搂着他站起来,进入之前那个换衣间。“砰”地一声,门被大力地关上,接着是锁扣扣上的“咔哒”声。
  初阳抽回点理智,想要去推门,张阅宁又一把把他抓回来,直勾勾地盯着他道:“别跑了。”
  “我没有跑。”初阳颤抖着否认。
  “那就继续。”说完,张阅宁的手伸到了他墨绿色的领带上,扯开,取下来,然后解扣子,随着初阳心跳的节奏,从领口第一颗到下摆的最后一颗。
  张阅宁没有立即脱下来,只是注视着初阳已经湿漉漉的眼睛。
  “可以吗?”他又再问一遍,嗓音略微颤抖。初阳听出来他的克制和紧张。
  正是因为每次都这样,初阳才舍不得拒绝。那么小心翼翼地护着他怕他受伤害的人,他怎么舍得?
  看到初阳点头,张阅宁才小心翼翼地为他褪掉西装外套,然后便是已经敞开了的衬衣。初阳的身材比十九岁时更好,腹肌一块一块地垒着,腰线流畅又柔软,小腹上的青筋也仍在,美丽而野性。但是他只停了一秒,目光便转到初阳的后背。
  他轻轻将初阳翻了个身,十九岁那年被周屿刺下的伤口露出来。
  五厘米长的一条疤,从肩胛骨前段的位置往下,被绣成了蜈蚣的形状,蛮大而丑陋。
  他以为初阳死了。他哭了一个下午,直到警察在垃圾场找到他,告诉他初阳活着。也许如果警察来得晚一点,他就已经跳进了垃圾堆背后那条结着薄薄一层冰的河里。
  跳进去,埋葬。待河流解冻时,他就能在来生与初阳重新相遇。
  “你哭了?”
  张阅宁摇着头,想要说没有,可是他发现自己讲不出来。他失声地流着眼泪,只觉得一团火烧在他的嗓子里,噼里啪啦地令他烂掉。
  初阳把掀了一半的衣服重新套上,转过身,捧住张阅宁的脸说:“别哭。”
  “嗯。”张阅宁抬起头来看他,可是又忍不住了,眼眶像溃堤,堵不住失控的流水。
  “傻瓜。”初阳把他拉到怀里,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安慰,“现在不痛了。”
  “我之前……”
  “嗯?”
  张阅宁抽了一下鼻子,哭咽着说:“说的话是真的。”
  “什么话?”
  “我很想你。”
  初阳拍着他脊背的手停住,整个人也都僵硬了。张阅宁还在哭,一哭,他的心就软。明明二十年前就已经中过这个招了,二十年后还是无可避免地陷进来。听着他的哭声,初阳只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种想把命给他的失控感。
  他在张阅宁的哭声中,一秒一秒地失控,然后,他捧起张阅宁的脸,吻上他还在掉泪的眼睛。
  张阅宁呼吸凝滞,任由着初阳从眼角亲到鼻子,然后是嘴巴。
  他也失控了,手伸进初阳的腰,搂着他往不结实的墙上撞去。
  初阳闷哼了一声,墙也受力急速地晃了一下。如果对面有人,现在估计已经猜到他们在做什么了。但是他们都没法顾及这些,只是接吻,像是十八岁那年信息大楼底下的雨夜,蛮横又生涩地在对方口腔里捣乱,当时初阳想张阅宁根本不会接吻,可他还是无法完全拒绝他,仿佛身体里某股力量牵扯着他与张阅宁融合。
  然后他说我们再接一次吻吧,张阅宁就学会了如何温柔地吻一个人。
  初阳睁开红通通的眼睛,从镜子里看着张阅宁。
  他们在镜子的对面,所以他只能看到张阅宁的脊背,很宽很厚实,西装也很配他,将男性硬朗却流畅的身体性质衬托出来。
  张阅宁也睁开眼睛,问他:“看什么?”
  初阳笑了笑,答:“我们老了。”
  这句话让张阅宁怔住,仿佛难以置信,他回过头同样也注视着镜子里的他们。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没有皱纹,胡茬也修整得干干净净,看不到毛孔,皮肤很紧很顺,头发也经常去打理,还是很年轻的栗黑色……
  所以,怎么会老呢?
  “这不是老。”张阅宁说。
  初阳与他争论:“就是老,越老越是想要做这些事情,然后证明自己身强力壮。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不会像心那样虚伪地骗自己。”
  “不要说这些。”张阅宁否定他,“即使我们只活八十岁,现在人生也才刚过去一半,我们顶多只是半大。”
  初阳被他说笑了,他低低地看着张阅宁戳出形状的下面。
  张阅宁认真问:“还满意吗?”
  初阳很快冷静下来,对着张阅宁的泪眼点头。
  ……
  初阳抬起头,试图让眼泪淌回眼眶,但太过汹涌,还是有一半都顺着脸颊流下去,弄得他的脸湿漉漉的。他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仿佛只是出一口气,都是罪恶的。
  逃了二十年,也终究还是会败在他手里,同时心里还是会想起另外一个人,于是罪恶便变本加厉地侵蚀他。
  张阅宁一只手继续弄着,一只手将他翻了个身,然后他们又在对视,看到彼此脸上都已经满是眼泪。
  初阳觉得自己使不上力气,但他还是咬着张阅宁的肩膀,想要令他停下。
  再进一步,都是对死去的明来的罪恶。
  像一群蚂蟥咬开他的皮肤,钻进去,吮吸他的血液,啃食他的骨头,然后幸灾乐祸地在他的身体里流窜……
  “可以吗?”张阅宁低低的气音从他耳旁冒进身体。
  “什么?”
  “我要进来。”
  “……”
  初阳只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软了,像是涂抹伤口的棉花被镊子夹住放进酒精里。
  欲醉欲痛。
  他立即转身面对张阅宁,恳求道:“不要再往下了。”
  张阅宁摩挲着他的眼尾,在嘴角落下一吻,“我们可以。”
  “不可以。”初阳摇着头,眼泪不断地往外掉。
  “二十年了,宋初阳。”
  “我知道。”初阳只感觉自己的心疼得快要碎掉了,像是那一下一下插进明来腹部的尖刀也捅在他的心脏上。
  明来太疼了,流了那么多血,是自己害的。全是自己害的。
  天旋地转,他蹲到地上,吐了出来。


第155章 番外三:世界上最糟糕的人(5)
  8.
  初阳和明月妖说他身体不舒服,然后在休息间睡了两个小时。等他醒来时,张阅宁不在身边。
  入睡前张阅宁帮他清扫了吐在换衣间的呕吐物,又去找漱口水来漱口,看着张阅宁忙上忙下,初阳问他不是要去和那个导演吃饭。
  张阅宁说不去了。
  初阳说你去吧,我没事,而且夭夭和朋友们玩得很开心,也不怎么顾得上他。
  张阅宁就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初阳。
  实在没办法,初阳就想到了睡觉这一招,说身体不舒服,反正只要自己睡着,就没人理张阅宁,没人理他他还留在这里干嘛?
  于是自己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时,张阅宁果真不在。
  就连李辰那也不在了,枕头下的手机适时地震动起来,是李辰那的微信,告诉他她先回去了,有事再叫她。
  初阳微微笑着回复了个好。
  然后看到仍是置顶的张阅宁。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清理手机内存,所以聊天记录都没有保存。他和张阅宁的那一页空空白白的什么也没有。
  他点进去,输入“你在哪儿”几个字样,输好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发出去。
  他迅速删掉,想着要不换个委婉的问法。
  “应酬怎么样?”
  应该算应酬吧?他不懂和导演吃饭这种事该不该归入“应酬”当中。在国外待久了,汉语使用起来都生疏了。
  于是他又删掉,再换个说法:“傍晚这件事,忘掉吧。”
  不行不行,不可能忘掉。
  就像他无法真正做到和张阅宁完全不亲近一样,尽管当年他分手分得那么决绝狠心。
  二十年过去了,他的心还是无可抗拒地走近他。或者说,从未离他远去。
  当初他们分手的时候,他们认真地坐下来谈了。
  初阳告诉张阅宁,他们仨之间的关系太过复杂,自己不可能顶着被明来拼死救活的“宋初阳”去享受爱情,尤其是和张阅宁的爱情。
  他现在乃至以后会拥有的一切,都铐上了名为“明来的命”的镣铐,要等他赎罪赎到真正可以解开这镣铐的时候他再来考虑这些事情。而张阅宁不像以前那样强制他留下,强制他爱他,只是很平静地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罪。
  初阳没什么力气与他争驳这罪孽谁清谁重,又该如何偿还,他只是很累,不希望任何人再能左右到他的决定。
  而张阅宁的性格向来知退懂进,所以在初阳说清楚他们这个时候不该有爱情享受的时候,他便离开了。
  很和平的一次分手。张阅宁离开后,初阳打算自杀。他将家里打扫干净,然后把爸爸妈妈的照片放到床上一左一右摆好,他就躺在中间,喝点药就能轻松地死掉。周屿就是这么死的,安静、平和。
  但是他接到了明齐的电话,说夭夭吵着念着要哥哥,让他去哄一哄。
  这一去,夭夭就真把他当明来哥哥了。
  初阳很长时间都觉得这是天意,他不理解明来,那么上帝就让他成为明来。
  他以明来的身份重新活下来,努力读书,赚钱,然后承担起照顾明家夫妻和妹妹的责任,二十年来没有间断。五年前苏青和明齐双双病逝后,他想自己这罪应该赎够了,但是他又发现明来是个孤独终老的艺术家,除开父母这层恩情,他终其一生只为艺术奉献。那么自己也要没有什么兴趣去享却人间情爱。
  所以最终,他没有给张阅宁发任何消息。而是定了一张回径州的机票,第二天早上七点,他坐上了飞机。
  9.
  径州这座小城向来清爽,正是盛夏时节,悠悠白云,微风和煦。
  但和其他城市不同的是,径州的雨会来得毫无预兆。
  且通常是倾盆暴雨。
  初阳刚从花店出来,原本的白云已经蜷成了大片大片厚重的黑云,要不了两分钟,大概雨就会打下来。
  径州留着爸爸的车,他回径州来开的都是那一辆,现在算来,也是老牌了,且没怎么保养,一路上他慢吞吞地挪着,往西城的墓园走。
  飞机九点半落地,他十点到小区,然后十一点到花店,最后到达墓园时,是下午1点22分。
  这个时间来扫墓的人不会太多,旁边的保安亭里一个五十来岁的保安好像正等着他把车开进去。
  他没带伞。
  停了五分钟,保安撑着伞过来敲他的窗户,他把思绪从回忆里抽出来,摁开车窗。
  “你到底要不要进去啊?”
  “进吧。”初阳应着,也打开了火。然后就见保安朝他递过来一把折叠的黑伞,大概是他自己用的,不像他手里那把印着西城墓园几个字的。
  “谢谢。”初阳接过,放在副驾的白色郁金香旁边,给保安递去一支烟。保安接过,摁了摁手中的遥控,门打开,他驱车驶进去。
  他一直不知道明来具体喜欢什么花,只是记着那部他没完成的《忧郁猫》里,主角就是郁金香。
  他抱起这束郁金香,打开伞,走入雨中。
  这家墓园也是属于明齐夫妻以前管辖的,他们给明来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很宽敞,像是别墅。只是有点孤单,周围是一片青草,还有已经被雨水击打得不堪的婆婆纳。
  初阳把花放在墓碑前的台子上,如果没下雨,他就会再给他烧点纸,但今天运气不好。
  只能就这样陪陪他了。
  然后他双膝跪下去,看着明来的遗像,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西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再一次从回忆里抽回神思,拿出来一看,手机险些被他甩出去。
  没有存名字的一串号码,张阅宁的,他一直记得。
  尽管此时雨声浩大,但他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摁下接听键,张阅宁说:“你在哪儿?”
  “你要做什么?”他反问。
  “夭夭说你回径州了。”
  “嗯。”
  “径州哪儿?”
  “张阅宁……”
  “我问你在哪儿?!”
  初阳挂了电话。
  又十分钟后,雨势已经减小,他起身,揉了揉麻痹的膝盖,迈步往停车场走去。把车开到门边,保安再次跑到他车窗边,他把伞还回去。
  保安说:“我记得你。”
  “嗯?”
  “二十年了。”保安语气惆怅,“我看着你从十八九岁一个大小伙子,长成现在这样。”
  初阳道:“什么样?”
  “长成一个忧郁寡淡的男人。”
  初阳仰头笑起来,牵动着胃也绞痛。保安估计是一个人待太久了,想找人聊天,继续说:“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带其他人来,我一直在心里琢磨,你是不是没结婚。”
  “没有。”初阳摇头,顺便摁开了车门,“您要进来吗?”
  “诶诶诶,不了。”保安道,“我就是看你也无聊,随便瞎扯几句,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啊,就是不结婚,我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了。”
  他目光往伞外面瞟了瞟,雨丝落到他眼睫上,“人呐,活一辈子,不就是摸索一条适合自己走的道路嘛,不结婚才适合那就不结咯。”
  “是的。”初阳点头,随即又问,“您呢?”
  “我也没有。”
  “为什么?”
  保安回头看着漫山遍野的墓碑,说:“我爱的人就葬在这里。”
  初阳感觉到自己的胃痛真的开始发作起来了,仿佛有颗粗粝的麻绳,捆绑着他的胃,然后是一股无形的力量牵着绳索往身体外面扯,硬生生要把他的胃从身体里扯出来。
  他左手捂住胃部,右手趴在方向盘上,头埋下去,极力地喘气,想令这种疼痛感缓解一点。
  保安回过神来,紧张道:“怎么了?”
  “没事。”初阳摆摆手,“您帮我开一下门,我要回去了。”
  “诶好好好。”
  然而把车子开出去后,他完全无法集中力量去稳住方向盘,只能踩下刹车,慢慢挪到旁边停车道。他从手套箱里翻出缓解胃痛的药,倒出三颗仰头就咽了下去。
  那是夭夭帮他放在那里的,以防万一他包里的不够。但是这次他回国确实仓促,什么都没带。
  车里没有水,他仰着头消化了好一会儿,感受到那股绳索慢慢松了之后,才准备拧动钥匙开火。
  观察着后视镜,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辆黑色的红旗停在他后面,挨得很近,是什么时候停过来的?
  他把车子启动,正准备打转向灯转弯要开出去,后面那辆车上突然走下来一个人。
  在副驾那边的后视镜里,他看到是张阅宁。
  瞬间,他又没有力气了。
  但是他的心令他不想停下来,昨天好不容易才刹住车没有犯下错,现在他不想再给自己空间和机会了。他一踩灵活器,想要快速转出去,但是张阅宁不知道哪来的速度,立马就把伞丢在一边,拉开他的车门坐了上来。
  没错,是直接坐到了他的车上面。他没有锁车门吗?
  对了,是刚才准备让保安上来他打开的,现在坐进来的是张阅宁。但他没有停,而是把灵活器踩得更低更紧,令轮胎和地面仿佛隔离开来,车子瞬间飞了出去。
  突然一声尖锐车鸣,后方踩着水洼飞驰过来的车辆从右车道超了过去。
  而车辆主人还送给了他一个嚣张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初阳忽然很想再超过那一辆车,没有其他任何原因,就只是开快一点,再快一点,超过他。
  速度表上的红色指针被他推到了90,还不够,继续加速,转到110,120,簌簌的风声像弦一样从他耳廓割过去,他在一阵割磨的阵痛中听到张阅宁急速的喘息。但他仍没看他,继续加速,这条路是个超长的斜坡,通往海边。二十二年前,他被父亲当着众人打了一巴掌,然后他跑来墓园看妈妈,接着他又从这个坡道跑下去,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陪在他身边。
  现在,张阅宁来了。
  对啊,他为什么要来?他为什么总是要来?要这么逼他,强制他?为什么?!
  他把速度加到了150。
  “宋初阳!”张阅宁终于大吼起来,“你疯了?!”
  “对,我就是疯了!”初阳转过脸怒视他,“我这个人就是会抽风,我就是会发疯!”
  张阅宁眼睛急得红通通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他看着宋初阳,一直看着宋初阳。
  初阳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低迷的,冷漠的笑声。断断续续,像一盆冷水。
  “你是不是想去死?”
  “对啊,”初阳感到痛快,“你怕了?”
  “我从来不怕。”
  “好啊,那你就陪我!”
  说完,再次一轰油门,他们往前面围着栏杆的一条已经烂得坑坑洼洼的鹅暖石小道驶去。
  只要速度够快,他可以一秒钟撞开那些根本就不牢固的栏杆,冲进海里。他十六岁那年从这里走下去,然后去了旁边的酒吧,遇到一个好心人。
  一切都那么历历在目,可他后来无数次地想,要是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就好了。
  他没有喜欢明来,没有发现周屿跟踪林熠,他就不会和周屿结下恩怨,也就不会被爸爸当众打耳光,一年后他也不会因为周屿这件事在爸爸的葬礼上拍澄清视频,周屿就不会拿着刀冲进灵堂刺伤明来,明来不会为了救他而去和周屿厮打,这样明来就不会死,苏青就不会得心病,明齐叔叔也不会因为苏青的离世而把自己糟蹋进医院……
  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他对明来的心动。
  要是他没有心动就好了。
  要是这一切真的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初阳打开车门,跳进大海里。


第156章 番外三:世界上最糟糕的人(6)
  10.
  张阅宁从小到大都怕水,洗澡时从不泡澡,他害怕人漂浮起来那种感觉。就像生命脱离他的掌控了,而和初阳在一起的每一次,都像是经历一场溺亡。
  他能感觉到大量大量的咸腻的海水灌进他的胸腔,令他的身体像个气球那样被充胀起来,然后他的四肢就失去了力气。轻飘飘的,像个充气玩偶那样的他,从纵身跃入海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或许真的要死了,所以他极力睁着眼睛,舍不得初阳。而初阳也像是充气的玩偶那样向他游了过来。
  可是他比初阳重,他好像往下面坠去了,初阳费力地游,却还是很难抓住他的手。大概是太着急,他看到初阳流眼泪了。
  奇怪,明明是在海里,他怎么还能看到初阳的眼泪呢?
  初阳一流眼泪,他就心疼,所以就无法控制地把手交出去,用自己生命的全部力气,把自己,交给初阳。
  初阳抓住了他,他好像被初阳提了起来,他站立在海里,与初阳对视。
  初阳的双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拉得更近,吻上他。
  咕噜咕噜的水声冒出来,像是有了实体的气流流进身体,他获得了呼吸,他重新感受到了自己对于生命的掌控。
  那是初阳给予他的,最宝贵的生命的掌控。
  他回应他,在生死存亡间,掌控自己的生命。
  11.
  初阳把张阅宁拖回到了岸上,海上的世界也湿漉漉的,还在下雨。
  且比之前更大更汹涌,像针一样扎在他脸上。他俯下身去为张阅宁做人工呼吸,双手交叉着去按压他的胸部下端,可是张阅宁没反应。
  初阳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不断地又去人工呼吸,把自己的能量传递给张阅宁,然后拾起身来反复按压他的胸部。
  张阅宁还是没有反应,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张阅宁,为什么?
  张阅宁,你醒过来,我求你了张阅宁,我求你了啊啊啊啊啊。
  初阳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哭喊声,他仰着头,迎接所有向他刺下来的刀子。扎得他满身是洞满身是血,唯独一颗鲜红完整的心脏,还在为张阅宁吊着一口气。若是张阅宁醒不过来,他就会立马原地爆掉,若是张阅宁醒过来,他可以放下过去一切,怎么样都可以,哪怕是让他再过一个这样的二十年……
  “初阳!”
  “初阳!”
  初阳停下了哭喊,他缓慢地垂眸,看到醒过来的张阅宁。
  张阅宁睁着一双湿漉漉又红通通的眼睛,嘴唇因为寒冷而泛着不正常的乌紫,瘦削得两颊快凹下去的脸苍白如一张浸了油的纸,那么透明,仿佛看到他的血管在倏倏地跳动。
  跳动……张阅宁活了。
  他活了。
  初阳一下俯到张阅宁胸膛上,抱着他,大声地哭了出来。
  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哭。
  在雨中哭,在海里哭,在所有他走过的岁月里哭。
  笨拙的人从不知道要如何正确表达爱,只能用哭声来诉诸。
  他的诉诸张阅宁听到了,张阅宁以笑回应这个笨拙的他爱的人,对他说:“宋初阳,你真是这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12.
  初阳再次来到了墓园,他牵着张阅宁的手,一身狼狈。
  明来的遗照很好看,当初明齐选的时候就说这孩子都不怎么笑,他很想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笑起来的样子。然后他就选了初阳十五岁那年偷妈妈的相机拍的一张。当时初阳把相机拿出来,总是要先试一下能不能用,就对着明来拍。
  后来初阳因这件事被爸爸打,把相机还回去了之后就没敢再动,也没洗出来。是18岁他从西藏回去之后,清理爸爸妈妈的遗物才发现的,然后他洗出来,送回到明家。
  没想到,阴差阳错的,成了遗照。
  很奇怪,人死了,活着的人最想要的却是他的笑容。
  大概是死者的笑容能够为活着的人制造一场这个人活得没那么痛苦的假象,只要拥有假象,就可以肆意地索要原谅。
  “对不起。”
  初阳把他和张阅宁十指紧扣的手举到明来的笑容面前,对他说:“我要和张阅宁在一起。”
  张阅宁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初阳,初阳从他的笑容里得到鼓励,继续说:“你死那年,我说把我唯一活过的十九岁给张阅宁,后来这二十年都给了你,其实我觉得够了,我从没为自己活过,你知道的,十八岁以前我也只为我爸我妈而活,所以你看,我人生最美好的四十年都给了别人,现在我收回一半,应该不为过,明来,我觉得你应该是希望我幸福的。很早就是,只是我自己这人奇怪,接受不了顶着你救下来的命去享乐,现在享乐的年纪也过去了,我重新回到宋初阳身体里,重新开始生活。”
  说完,他转身面对张阅宁问:“你愿意吗?”
  张阅宁半张着嘴,没说话。
  初阳垂眸,像是重新令自己身体聚集起力量,有了足够的力量了,他才再次抬头,真诚地渴求:“我想结婚,张阅宁。”
  他注视着张阅宁的眼睛,执着有力:“和你结婚。”
  张阅宁模糊的目光慢慢清晰地落到明来笑容上,看清楚他,对着他鞠了一个躬。
  然后他重新牵上初阳的手,应得沉稳平静:“我愿意。”
  13.
  张阅宁带初阳来到他的车边。
  初阳微微惊讶地看着他。
  “怎么了?”
  “你一个大老板,就只开这种车子吗?”
  张阅宁给他打开车门,忍不住笑了笑道:“就是个代步工具,开顺手的就行。”
  初阳坐进去,眼神却跟着张阅宁绕过前车身,直到坐到正驾,然后问:“你真的很有钱?”
  张阅宁:“……”
  他从后座拿过来一个黑色口袋,像是装礼物的。初阳看着他从里面掏出一块手帕。
  “来。”张阅宁吩咐。
  初阳便凑过去,乖乖任由张阅宁帮他擦着头发,擦好了,初阳又接过,再帮他擦,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夭夭的公司都是你养的。”
  “不全是。”张阅宁启动车子。
  “你还做些什么业务?”
  张阅宁饶有兴趣:“真的想知道?”
  “……”初阳收回手,把手帕叠好放进他前面的手套箱里。
  半分钟后,张阅宁说:“投资了很多制片公司,近几年电影行情不好,赔了很多。”
  “还是那么喜欢电影吗?”
  “还成。”
  车子驶入宽敞的公路,仍有细密的雨水洒下来。张阅宁开的车很快也很稳,初阳忍不住一直看他。张阅宁就把车载音乐打开,说:“无聊的话听听歌。”
  “不无聊。”初阳迅速说。
  “哦?”张阅宁故作疑惑,“真的?”
  “嗯。”
  “我以为……你跟我在一起,会觉得无聊。”
  “还成。”初阳学着他的口吻回应。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初阳没问张阅宁送他去哪里,张阅宁也没问初阳要去哪里。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很快就开到了翠堤湾。
  他们一起洗了澡,然后张阅宁打电话给秘书说自己这两天没法儿回北京,让她安排好公司的事情。
  初阳煮了两碗面,端到桌上,坐到张阅宁旁边,张阅宁刚好把电话挂掉。
  “你不要为了我推掉工作。”初阳说。
  “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张阅宁解释。
  “那昨天晚上说的要和哪个导演吃饭的事儿呢?我记得你说他那边资金出了问题。”
  张阅宁搅拌着面,热气晕到他脸上,视线更加模糊了,他说:“跟你比起来,都不重要。”
  初阳:“……”
  吃完面以后,雨还是没停。初阳的睡意袭来,张阅宁也就陪他睡了一觉。
  晚上醒来,他们去外面吃晚餐,和夭夭打电话说他和张阅宁说开了,现在决定结婚。
  夭夭激动得都快哭了,说哥你终于开窍了。
  初阳说但是不办婚礼,也不请人吃饭,就是告诉你们一声。
  夭夭顿时又蔫了下去,问:“那,总不能连戒指都没有。”
  “会有。”初阳看着张阅宁说,“我们明天就去买。”
  “然后呢?”夭夭问。
  “然后他陪我去墨尔本玩几天,我要把工作辞了。”
  “靠,哥你想好,你在那边待了那么久。”
  “嗯,我现在只想和张阅宁待在一起,所以我会去北京找工作,这样也能离你近一点。”
  “那就好……哥,”夭夭憋着一口气,“我真的,很为你开心。”
  “嗯。”
  “明来哥哥也一定是。”
  “我知道。”
  挂了电话,张阅宁也语重心长:“你要想好。”
  初阳露出微笑,温和道:“想好了,就回国,在北京。”
  “那……”张阅宁有些犹豫。
  “那什么?”
  “我带你回中关村。”
  初阳愣住。
  “好不好?”
  “你是不是把那里买下来了?”
  张阅宁点头,有些忐忑地避开了初阳追问的视线,然后慢吞吞地解释:“你离开那年就买了。”
  “那时候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爸我妈离婚了,我被判给我爸,我妈知道我不可能和他住在一起就给我买了一套房子,我把那套房子卖了。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去过一次,就是那套。”
  初阳:“……”
  他愣愣地看着张阅宁,眼泪安静地从他眼眶里涌出来。一个没忍住,他拥抱住了张阅宁,在餐厅里,人流熙攘中。
  第二天他们把留在海边的车开回来,然后飞去北京,买了一对很简单的戒指。到达中关村时刚好是傍晚,夕阳从宽大的落地窗里倾泻下来,铺洒在理石地砖上,初阳的脚步踏上去,也被照得闪闪发光。
  “张阅宁。”
  “嗯?”
  初阳指着张阅宁床头柜上的计时器问:“你还留着?”
  “嗯。”
  他走近,看到数字停留在432。
  “坏了?”
  “嗯。”
  “怎么会?”
  “那次从垃圾桶捡回来之后,没多久就坏了。”
  “我……”
  “初阳。”张阅宁摩挲着初阳的眼尾,安慰道,“以后再给你做个更漂亮的,日期就从昨天开始记,记我们重新相爱的日子。”
  初阳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他的心情,他看着夕阳里露着温柔笑容的张阅宁,又涌出了眼泪。
  再精致细密的东西,你不喜欢它,只是把它放在角落,时间久了,它自己也会坏掉的。
  更何况张阅宁是一个人。
  “你想要吗?”张阅宁的手慢慢顺着初阳的肩膀滑下,一路侵袭,来到他的手腕,又扣住掌心。
  他们再一次如此亲密地面对,初阳点头:“只要是你给的,我都要。”
  张阅宁嘴角扬了扬,凑到他耳边,语气低沉带着挑逗:“那现在我先给你点别的东西。”
  初阳的耳朵被他的气息弄得瘙痒红热,但他没有躲开,只是努力压抑着气息问:“就现在吗?你刚到北京,要不要去公司……”
  “不去!”
  初阳站不住了,他觉得自己马上要倒下去,但张阅宁一直拖着他,话语上也不停:“都重生三天了,我们还没做。”
  “重生”一次令初阳有些发怔,好像他和张阅宁要在明来面前死过一次才能心安理得地相爱。原来他们走在一起注定要经历那么多坎坷和等待,但是现在,这一刻,所有的阻挠他们都跨过去了。
  犹如张阅宁所言,他们重生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好像,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张阅宁抬眸盯着他躲闪的眼睛,“需要什么?”
  初阳不答。
  张阅宁道:“夭夭婚礼那天,你不是说你还是满意的吗?我也没有很老,宋初阳,你也没有。”
  这句话犹如一道雷,从初阳的天灵盖劈下来。
  是啊,其实他们也没有太老,他们还有资格享受人间情爱。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和资格。
  他的心再也控制不住地躁动起来……
  他们只做了一次,把体内液体弄出来后,初阳已经很累很累。张阅宁把他抱到二楼他们做完后经常睡的那张床上,然后揽住他的腰,一直一直和他说话。
  初阳,其实我觉得四十年太短了,我祈求上天再给我十年时间,这十年我拿来弥补我们丢掉的这二十年,只是现在会有点不划算,毕竟我们丢掉的这二十年太美好了,是人一生最黄金的年龄段。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没有分开,那我们该是这世界上多幸福的一对恋人。其实我们的性格很像,都喜欢直接表达爱意,不掩藏欲望,也都很努力,如果真的在一起了,我们一定什么都不缺,当然尽管可能你还是去墨尔本读书,但是又怎么样?我一有时间就飞去找你,你知道吗?我一直偷偷去看你,我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有三个室友,还都是华人,当时我就想,这可坏了,他们会不会喜欢上你,然后我就没有机会了,我就连等你回来的机会都没有了。但是幸好……
  张阅宁拾起身来,看了初阳一会儿,吻上他的额头。
  “幸好你爱我,初阳。”
  初阳突然睁开眼睛,他勾住张阅宁,鼻尖抵着鼻尖,呼吸和爱意都缠绕在一起。
  “我很爱你,张阅宁。”
  “那你以后都不要再让我等了好吗?”
  “好。”
  “你发誓。”
  “我发誓。”
  张阅宁却觉得还不够:“如果你没做不到怎么办?”
  “我就自己去死。”
  “好。”张阅宁笑了,“你死了,我也去死,就像昨天那样,反正活够了,我要的只有你。”
  “我也只要你。”
  张阅宁躺回去,继续抱着初阳的腰。
  初阳回抱他:“你说得对,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
  “每一个方面,都很糟糕。”
  “有一个方面挺好。”
  “哪个方面?”
  “确定自己想要什么。”
  好像的确如此,他真的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上帝没那么好心让他在最该拥有的年纪拥有罢了。
  “但是你每一个方面都很好。”
  张阅宁颇为得意:“我知道。”
  初阳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额头,半天了才放开,接着说:“我会努力让我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来配得上你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好,我来做个计时器,为你的誓言做见证。”
  “那你那个计时器可要更精致细密一点了。”
  “嗯?”
  初阳笑了笑,说:“因为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向你证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