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得救   作者:不临月   简介:   #恶霸,但是长腿男仆#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妻#   霍也,恶名远扬,岚江二中扛把子。   十八流的校霸,一等一的学渣。   他成日与那帮问题学生为伍,游走在校内不受管束的灰色地带,身上带着浓烈的危险气息,却拥有和其他“坏孩子”不同的,先礼后兵的好脾气。   听说他复读过两年,差点连高中都没考上,以前在初中就已经臭名昭著。   不要看他礼貌亲和,其实是个笑面虎。   然而就是霍也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人物,不知道他见鬼的踩了什么狗屎运,在分班考试之后,居然一朝跃上枝头变凤凰,从吊车尾的十八班空降到了遍地学霸的尖子A班,听闻消息,举校皆惊。   很多流言说他是抄袭,是作弊,是关系户。   所有人都忌惮他,惧怕他,厌恶他。   就连他的同桌沈庭御,也总觉得看他不顺眼。   *   沈庭御搬回老家祖宅第一天,管家就告诉他换了新的阿姨,今天晚上会来打扫卫生,还有做饭。   放学后,沈庭御提着行李回到家。   谁知刚一开门,就看见某个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的大帅哥穿着黑白配色的围裙,手拿锅铲熟练地在厨房里翻炒,脑袋几乎都要顶到了天花板。   而地板显然已经拖过了,周遭一尘不染,同时桌上传来浓郁的饭香,很难想象这些都是自己那个在学校叱咤风云的恶霸同桌做出来的。   听闻动静,某个恶霸回头看了他一眼,手里的锅铲甚至还没放下,表情似乎也有点意外的模样。   霍也挑眉,笑了:“哦,原来你就是我的少爷。”   沈庭御:“……”   沉默三秒,沈庭御转身出门打电话。   “喂?”管家接起。   沈庭御冷声:“你给我找了个一米八几的阿姨?”   管家:“啊?”   沈庭御x霍也   目中无人校花攻x笑里藏刀恶霸受 第01章 霍也   “周生熠,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   “说话,你是哑巴?”   再寻常不过的午后,落日西斜,交相辉映的光影将这座城市逐渐分割成明暗两界。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终于熬到下班的白领疲惫地坐进车里,学生们说笑间三三两两登上公交或是地铁,最终分道扬镳,各向一边。   而不被光照到的角落里,狭窄形如羊肠鸟道的偏巷,路人无意经过,听见那传来的厉喝和阵阵叫骂,都只是绕道而行,显然并不想去惹是生非,或者说,甚至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啧。”   又是一拳,狠狠轰击在他的腹部上,十几岁的少年身躯还太过脆弱单薄,周生熠顿时无法承受般弯下腰,摇摇欲坠,险些跪倒在地。   要是换做别人,挨了这么一顿打,早该低头求饶了,毕竟现在的尊严哪儿有命重要   可他没有。   周生熠是个硬骨头。   一伙儿社会青年或站或立,有染着经典款黄毛的,有纹了满背花臂的,也有把廉价烟抽得整个巷口乌烟瘴气的,都是初中就辍学后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将所有的路堵了个严实。   面前那人看他宁死不屈的模样,太阳穴突突地跳,连带牙根也泛酸,咬牙低声:“你怎么比我村头拴的那头驴还倔?打了半天我自己手都疼了,你就跟我们大哥认个错,能怎么地?”   周生熠垂头不语,胸膛剧烈起伏,沉重的喘息声听起来支离破碎,仿佛连呼吸都变得不堪重负。他勉强支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墙边艰难靠稳,无论对方说什么,全然不予回应。   这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明明连站都快站不住了,可周生熠的表情竟然无关痛痒。   那人盯他几秒,大概也觉得没劲儿,有些气极反笑似的看向别处,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来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迫使周生熠抬起那张从始至终都低着的、布满血污的脸。   “瞧你这没用的窝囊样儿,你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你家那个老不死知道吗?”   周生熠缓缓掀起眼皮。   全身骨骼近乎碎裂的疼痛都没能让他皱一下眉,然而短短几句言语却像淬了毒的尖刀深入表肤之下的皮肉,少年被血染得浊红的眸底酝酿出隐晦却深浓的恨意来,叫人心下一惊。   “你……”   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小子给震慑了,那人反应过后,恼羞成怒:“你他妈这是什么眼神?你还敢瞪我,信不信我——”   “怎么了,今天这么热闹?”   就在这时,一道明显在状况外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听着轻佻散漫,还带了些令人不爽的嚣张慵懒,自来熟得很没有边界感。   这声音是……   众人莫名咯噔了下,纷纷回身望来。   周生熠也迟钝地转了转眼珠。   只见不远处的巷口逆光站着个人,身形挺拔高大,肩宽腿长,手里拎了袋什么东西,正像在自家楼下散步那样,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随着距离渐近,背光把影子往后拉,大家这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还很年轻,顶多不过十八九岁,却俨然已经比同龄人褪去更多的青涩,初具了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轮廓线条。五官俊美深刻,眉眼清晰如描,鼻梁高挺,薄唇的弧度自然上翘。   他身上有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剧组的男一号来拍电影的。   抽了半包利群的那哥们儿看得呆住,两根发黄的手指夹着烟忘了抖,滚烫的火星子往下落了两滴,刚巧落到旁边同伙穿起人字拖露出来的脚趾头上,同伙大叫:“操,你搞什么!”   这个同伙就是方才殴打周生熠的人,应该是团体里的二把手,有不低的地位,利群哥见状吓得忙把烟头扔了,低声下气地道歉赔笑。   二把手踹了他一脚,唾骂几句,然后警惕着瞅了对面两眼,感觉是个硬茬,怕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便扭头看向花臂男,问:   “这谁,道上的吗?”   “没见过啊,赵哥。”花臂男这会儿也正纳闷着呢,“长得不像,气质倒是很有道上的范。”   跟手下确认了几遍,不是什么人物,于是二把手的架子立马又摆了起来,不耐烦地冲对面挥了挥手,说:“跟你有关系么?我这打狗呢你凑上来,你是他主人?识相点的就给我滚一边儿去,别凑热闹,否则我连你一起打了。”   那男生闻言眉梢一挑,同时眼眸微不可察地眯了眯,默默观察的周生熠注意到他的右侧眉峰有处截断的疤痕,不算很明显,却添了些许邪肆的野性,有点凶狠,也有点盛气凌人。   周生熠忽然就紧张起来,微妙的情绪在心间蔓延,望向他的眼神中流露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望和渴盼,希望对方可以做点什么。   这样想着,心跳也开始疯狂加速,周生熠死死地盯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但遗憾的是,男生眉宇舒展,居然不甚在意地耸了下肩,淡声说:“好吧,马上就走。”   周生熠呼吸一滞,似乎难以置信,又自嘲地明白这实在情理之中,最终沉默下来,安静地收回目光,轻轻闭上眼,以引颈受戮的姿态绝望等待着接下来将要承受的一切。   男生说完就真的没有停留,从这伙儿不比他肩头高多少的社会青年中擦身而过,朝巷尾的出口走去,还礼貌地:“不好意思,让让。”   利群哥和花臂男悄悄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大声嗤笑,说:“我还以为什么呢,原来也是个窝囊废,一句话就吓跑了。”   “可不是,逼养的站那儿凹半天造型,耍什么帅呢,我呸!”   这些人少时不学好,挖苦奚落的难听话却是张口就来,还觉得特别有面子。二把手很满意自己刚才出了阵威风,乘胜追击那样往他脚后跟吐了一口唾沫,出言更加不逊。   “切,想见义勇为?像周生熠这种有妈生没妈教的死剩种,你救了他,也是留个祸害。”   男生脚步一顿,不再往前。   几秒后,他转过身来,唇角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神情却很冷淡。   “——他没有妈妈,难道你有么?”   二把手没想到他会回头,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竟受如此羞辱,怒道:“你说什……”   话音未落,甚至没人看清他的速度,一个干脆利落的直拳,二把手已经应声后仰倒飞了出去,砸进别人家门前放的垃圾桶里,腥臭汁水泼溅出来,再一看,人躺平不动了。   在场的其他人都看傻了,僵硬抬眼,男生甩了甩右手,开玩笑道:“哎呀,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好啊,这天儿还没黑呢,倒头就睡了。”   众人:“……”   对不起,笑不出来。   周生熠睁开眼,目光落回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死灰复燃,一颗心被重新吊起。   男生很快就察觉到了,偏过眸来,视线掠过周生熠遍布伤痕的脸;但紧接着周生熠却不太自然地别开了些,这是个很轻微的动作,最后仅存的自尊让他不想被更多的人看到自己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尤其是这个人。   可出乎意料的,男生没有表现出分毫同情的意思,只是向他走近几步,递过手里拎着的超市给的红色塑料袋,微笑说:“小朋友,帮哥哥拿一下可以吗?很快就好。”   “……”周生熠急促地喘了几下,似乎突然恢复了点力气,伸出手去,接住了那只塑料袋。   他不经意往里面看了一眼,被红色塑料袋装着的是个透明盒子,而盒子里的是——   芭、芭比娃娃?   周生熠脑子一瞬空白。   另一边,利群哥见二把手倒地不起,心中大乱,惊慌道:“你是哪片来的?你……你知道你招惹的是谁的人么,你就不怕……”   男生并没给他放狠话的机会,抬起长腿就是当胸一脚,利群哥只来得及发出惨叫,捂着肋下满地打滚,喊着:“救命!我要死了!”   花臂男左右一看,心想今天豁出去了也得找回场子,情急下夺过身后那吓傻了的小喽啰手里的水果刀,想给他背后来个阴的。   谁料男生反应迅捷如豹,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反手就折了他的腕骨,刀被没收掉。   “啊!!——”   这帮人平日不学无术,看似凶狠实际上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完全是仗着人多才敢在这里横行霸道,要单拎出来,一捏一个软柿子。   眼看二哥三哥都趴下了,其他人见势不妙就想跑,却又想到如果今天跑了,回头大哥追究起来,一点事儿都办不好还丢了脸面,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于是杵在那两股战战不敢动。   男生轻轻松松放倒几个有勇无谋的,站在原地揉了揉手腕,狭长眼尾扫过来,还是轻佻散漫的语气:“怎么了,你们也没有妈妈?”   小喽啰们一听,瞬间一哄而散,能爬起来的都连滚带爬地跑,爬不起来的,双目紧闭恨不得就这样昏死过去,简直想把自己哄睡着。   “谢谢。”男生拿回那只红色塑料袋,检查了一下,还好没有弄脏损坏。   周生熠抵在墙边,呆怔看他。   “吓坏了?没事,我不打你。”男生冲他摊手笑了笑,好像很无奈的样子,“本来我也不想回来的,但是没办法,我听见有人说我帅了。”   周生熠:“……”   “天色也不早了,快回家吧。”   男生拍了拍他的肩,没多说什么,做好事不留名地拎着芭比娃娃走了。快要走到巷子尽头的时候,周生熠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霍也!”   那道挺拔人影立住,诧异回眸。   霍也挑眉:“你认识我?”   “我知道你。”周生熠喉咙干涩,或许因为虚弱而尾音发哑,“我是十三中的,小你两届。” 第02章 兴趣班   十三中。哦,原来是学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生熠觉得霍也脸上的神色更淡了些,好像非但没有因此感到意外的惊喜,反倒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似的。   走出巷尾,拐过七歪八扭的小道,这里是岚江市城中村地带的冰山一角。   楼下门禁系统坏了,几天还没修好,不用刷卡就能上去。电梯更是想都不要想。霍也大步流星,一下迈三个台阶,很快爬上五楼。   这边居民楼的楼道也逼仄狭小,对于他这种个高腿长的人来说,有些透不过气的压抑。   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环境。   用钥匙拧开门,入目就是被擦得锃亮反光的木质餐桌,上面摆着几本摊开来的字迹密密麻麻的练习册。霍妍正趴在桌边写作业,一看到他就喜上眉梢,喊道:“哥哥!你回来了。”   “有没有认真写作业,嗯?”霍也随手将塑料袋放在鞋柜上,在门口换鞋,一边问她。   “当然有!”霍妍噔噔跑来,踮起脚急着去够那只塑料袋,“你带什么东西回来啦?”拆出盒子里的芭比娃娃,她眼睛都亮了起来,爱不释手地说:“哥哥,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个!”   霍也换好鞋,朝厨房走去,哼笑:“也就今天一口一个哥哥叫得这么甜,平时不都霍也霍也的很顺口吗?你这小孩儿真是个势利眼。”   霍妍遗传了他家的厚脸皮,也完全没有不好意思,一扭头,抱着芭比娃娃就跑回房间。   厨房那边传来炒菜的声音,大概是怕油烟飘进屋里去,门关着。宋建兰满头大汗,手脚却是麻利不停,用锅铲翻出阵阵家的味道来。   霍也推门进去,热浪直扑到脸上,鼻尖几乎是立时就冒出了细汗,“妈。”   “回来啦?我家小七。”宋建兰忙中抽空回头看了他一眼,也很高兴,“今晚想吃什么呀?”   “嗯,番茄炒蛋就行。”   宋建兰说:“你呀,就爱吃鸡蛋,偏偏又只爱吃番茄炒蛋里的鸡蛋,番茄是一点不动。”   嘴上碎碎念着,却把鸡蛋打好了。   霍也闻言只是笑笑,取了门后挂着的黑色围裙,熟练地往自己身上系,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臀线,打好结说:“还有什么没做?剩下的我来吧,你先去休息一下。”   “唉,你看我,这天气太热了。”宋建兰拿手背揩了把头上的汗,喘气道:“等会儿你俩吃饭的时候记得把风扇打开,可别热坏了。”   霍也细听着点了点头,走到水池边洗了几个番茄过来切,他掌背宽大,五指修长,那把菜刀握在他手里就跟霍妍以前淘汰了的过家家玩具一样,好像没有一点重量。   锋利刀刃与底下坚硬的砧板快速且连贯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霍也垂着眼皮,来回动作游刃有余,认真严谨的态度让人觉得他不像在做切菜这种与他违和的事情,而是在擦枪。   宋建兰拉开厨房门,脚都踏出去了,突然犹豫着停下来,说:“你爸今晚不在家吃饭。”   霍也切番茄的速度慢了一瞬,但只是一瞬就恢复了正常,“嗯”了一声。   因为他们清楚知道,这意味着霍立军肯定又要喝得烂醉回来,醉酒后的霍立军和清醒时的霍立军相比的可怕程度几乎不能相提并论。   宋建兰面露忧色,不过没再说下去,默默转身离开回房间换衣服了。   家里坐主位上的那个人不在,日常饭菜就会寡淡一些,只有两荤一素,其中有两样是霍妍和霍也都爱吃的。   风扇在头顶呼呼地转,宋建兰一边给霍妍夹去了肥的肉,一边吃掉番茄炒蛋里的番茄。   霍妍吃个饭也老不正经,非要把电视打开坐前去看,看一会儿,再过来吃一会儿,如此反复怎么说也不听,每一口饭都得人催着来。   说白了,就是惯的。   但宋建兰和霍也今天居然由了她去,母子俩面对面坐着动筷,双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碗里的白米饭快见底时,宋建兰才捏着筷子,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来这么一句。   “妹妹今年就要上二年级了。”   “哦,对。”霍也被拉回注意力,“怎么?”   “她们老师在群里讲,开学了要给班里报兴趣托管,学点什么舞蹈啊跆拳道那些,有个一技之长,你说,要不要也给妹妹报一个?”   宋建兰长了皱纹的眼尾往下耷拉着,已经需要抬头才能看清霍也的脸色,她有几分像在商量的语气,小心地说:“我看她们班的好多同学基本上都报了,就妹妹一个人没报,我担心她以后会不会被同学们给孤立呢……”   霍也顿住,看到这样的宋建兰,心里突然一下子就很不是滋味儿。   宋建兰只有初中文凭,十七岁就离家去深圳打工了,年近三十才跟霍立军结的婚。刚结婚那几年她还是有工作的,一几年的时候在景区前台干三班倒,一个月大概能领两千多块。   他们从谈恋爱起就经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婚后怀着霍也七八个月的时候还被霍立军气得大半夜跑到马路边上哭,哭完也看不到人来哄,又没地方住,折腾半天,最后自己悄悄摸着黑回去,到家才发现霍立军其实吵完就睡了,压根儿就没打算出来找过。   再后来,那个景区倒闭了,别的单位都不要年纪大还没文凭的,宋建兰没有班上,只得做家庭主妇,从此面对霍立军更是忍气吞声。   而这样卑微的神情,霍也从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在自己面前出现,原来不知何时起,宋建兰早已随着他的长大而有所转变。   “报,当然要报。不就是个兴趣班,别人家孩子都有的,我霍也的妹妹凭什么没有?”   霍也说得不以为然,好似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考虑的事,眉眼弯弯,朝宋建兰轻松一笑。   她心里紧绷的弦一松,也笑了起来。   “那行,那行……”   “什么时候缴费?”霍也问。   仿佛早有准备,宋建兰赶紧从餐桌下的台子抽了张宣传单出来,封面花里胡哨的,就见最上边明晃晃地写了两行大字,“每一个优秀的孩子,背后总有优秀的家长在支持——”   霍也放下碗筷接过,在各种喧宾夺主的绘图中找了会儿,才找到需要缴纳的金额数字。   一个学期五千八。   还好,还不至于要她哥去卖肾。   霍也虽然开学才读高二,但实际上身份证的年龄却已满十八,周岁有十九了。   自打小学一毕业,他就背着爸妈满大街找兼职,尽管市面上没人愿意要童工,但也有知道他家的情况,可怜这小孩儿,让他到后厨搞搞卫生、洗洗盘子什么的,多少能有零钱挣。   那时霍也很机灵,干完自己手头上的活儿并不急着走,特意留下来给师傅打下手,没过几个月,便把师傅们勾火颠锅的技术都学了个滚瓜烂熟。老板看他勤快,又能吃苦,慢慢将小半个后厨都向他倾斜,薪资也比之前洗盘子的涨了几倍不止。   初中的时候,霍也经常利用午休和晚自习跑去兼职,干到九点半放学,才跟着走读的同学们顺路回家。兼职赚来的钱,他大部分拿来偷偷给宋建兰补贴家用,再留一部分给妹妹买好吃的、好玩的,剩下的,就给自己买包烟。   霍立军极少关心他的生活,只在乎那张白纸黑字的成绩单,是以好几年都没有发现过。   一开始,宋建兰并不同意,认为这会影响到他学习。面对母亲愧疚自责的眼泪,霍也把烟头踩在脚底藏好,沉默很久,说:“那个王八蛋给你的工资只够交房租和水电,还不允许你出去抛头露面,我和妹妹想要的东西,你无论如何都舍得买来,自己生病了却不敢去医院。”   宋建兰怔怔无言,好半晌,终于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   离开之前,她在阳台门口停了一下,分明在年幼时还很高大的背影,已经无法再把霍也整个人笼罩在怀里了。她凝望着,轻声叮嘱。   “我家小七,长大了。”宋建兰说,欣慰又有些遗憾地,却唯独没有的是责怪。   “……烟对身体不好,你还年轻,以后少抽点。等会儿洗完澡就早点睡吧,桌上给你热好了牛奶,记得喝完。……妈妈走了。”   咔哒一声,门被悄悄关上了。   霍也喉结缓慢一滚。   原来他们都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   如此,默许仿佛成了某种约定俗成。   可时间久了,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初三那年中考成绩出来,霍立军在几个招生办的酒肉朋友之间问了几圈,都没听到儿子的名字。   霍也发挥失常,落榜了。   这年头上重点高中的门槛越来越高,筛的都不是努力有余但天赋不足的普通人,以他目前的这个分数,别说重高,连上普高都够呛。   霍立军心高气傲,望子成龙,总想山鸡生出小凤凰,又怎么能接受这个结果呢?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我霍立军倒了八辈子霉,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没用的儿子!”   他在朋友那里落了面子,气得要死,趁着饭局结束,就搁路边找了根粗沉的木棍回家。   当天晚上,整栋楼至今都对宋建兰哭天抢地的闹声记忆犹新,隔壁邻居赶忙上门给父子俩劝架,可惜最后只带走了吓得不轻的霍妍。   后来,霍也在十三中复读一年,还是离市重点的录取线差了几分。霍立军神经质地固执认为是这个学校晦气,于是把他转到了十几公里外的乡镇私立,辗转来回,又复读了一年。   这是霍也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霍立军很聪明,这样做意味着他将看不到妈妈,也看不到妹妹。   而此时,他身份证上的年龄已经快要满十八周岁,如果这一次再考不上,那么霍也就会永远失去进入这所重点高中的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霍也最终还是考上了。   吃完晚饭,宋建兰督促霍妍写作业,小学一加一等于几的题目,她还是可以辅导的。   霍也起身收拾好碗筷,摞起来放,一并端去洗了,做完这些家务后时针来到八点钟。   现在正值七月底的暑假,霍妍的兴趣托管九月份开学,也就是说他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去弄这几千块钱。不算特别紧迫,但也有限。   宋建兰不知道他卡里的余额不多,以为还有些闲钱,至少可以够霍妍上这个学期的。毕竟霍立军只给儿子交学费,迂腐地觉得女儿就是赔钱货,自然不可能找他要了。   仔细想想,除了正在做的兼职,还有什么适合他的工作来钱快呢?   霍也回到房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映照,就像小时候宋建兰从来不会拒绝他的请求,再多的窘迫和困难只会往自己肚里咽,那么今天的霍也亦是不愿向任何人展露他可能也有的脆弱一面。   “嗡。”   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有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霍也原本并不是很想理,奈何就这么放着不管,没一会儿,“嗡嗡嗡嗡——”   三四五六条连着串来,像在催命。   霍也拧起眉,拿起手机解锁,发微信的是个用植物大战僵尸里面那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土豆做头像的二货,而且还在持续轰炸中。   这频率,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老大,你在吗?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在吗?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在吗?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在吗?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别已读不回啊。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求你了,老大,我这真是江湖救急!!   熊英,岚江私立二中的学生,高一十八班吊车尾中的吊车尾,同时也是他的前桌。属于是翻墙给他垫背,偷鸡替他放哨,打架赤手空拳地只带个书包就敢为他冲锋陷阵的哥俩好。   这个二货别的没什么毛病,就是智商方面有待提高,莫名其妙被人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熊英那边讲得好像屁股冒火,霍也却依旧淡定从容,慢慢拆了根烟,咬进嘴里,低头倚在房间的窗边点燃,先抽了一口。   霍也身上总是有种危险神秘又令人不自觉想要靠近的吸引力,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慢条斯理的,带着游刃有余的冷静,只是个简单的抽烟动作,被他做出来就感觉说不出的雅痞。   荷花的清香充斥在口腔,白雾逐渐在空气中扩散、缭绕,将他如画的五官模糊掉。霍也咬着烟垂下眼眸,指尖一碰,这才开始回复。   【零零七】:   有多急,上厕所又没带纸?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你终于回我了!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发了条十几秒的语音过来:“哎呀不是,真有事。我之前不是给你说,我妈前段时间应聘了个家政吗?本来过两天就要去上班了的,谁知道我妈今晚下班突然出了车祸,不小心把腿摔断了,医生说她这至少需要坐几十天的轮椅,暂时去不了了。”   他语速快,噼里啪啦跟机关枪似的,还带了点广东口音的塑普。   霍也眯着眼,听了两遍才彻底听清楚。   还没回,那边又发来几条信息。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本来我也想让我妈干脆歇着的,但是合约都签好了,家政公司说临时找不到别人,非让我们赔付违约金——怎么可能找不到,分明就是想要吞了这笔飞来的横财,当我们傻呢!”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老大,这是我家里事,其实不应该劳您出马的。可我妈住院要人照顾,请护工的话实在太烧钱了,能不能麻烦你……嘿,嘿嘿。”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   “不过老大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去,那些天挣的都是你的,我们家一分不要,怎么样?”   熊英忐忑地等着。   几十秒后,对面简短回复了两个字。   “地址。” 第03章 校花嫁到   熊英给的地址在城郊别墅区,虽然不是市中心的黄金地段,但房价也相当惊人,仅次于深圳。想要全款拿下这里一套,起码得……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没八位数都下不来。   霍也认真算了算,按现今本科毕业只有月薪三千的行情来看,他就算是不吃不喝,满打满算,想要全款买房,那也得从清朝开始干。   这狗日的现实真是残酷啊。   霍也感叹,他都有点心疼自己了。   八月中旬,霍也正式去户主家交班,这片别墅区叫半城留芳,环山环水,且风景怡人。   刚去的时候门卫没怎么拦他,大概以为他是这里的户主,因为他的长相经常给人一种看起来就很有钱的假象——谁知霍也却很老实地出示了证明,微笑纠正,他并不是户主,只是来给户主打扫卫生的家政阿姨而已。   门卫一脸呆滞:“啊?”   家政和阿姨像是个被绑定的词组,一如你在路上碰到女警,会下意识喊她“警察叔叔”。   “谢谢。”霍也冲他微微颔首,在对方迟钝发懵的目送中潇洒走入。   他的户主是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偌大的房子只有老太太一个人住,难免会有些孤独。   得知了熊英母亲的情况,老太太表示可以理解,这些天相处下来,不但没有质疑霍也的年纪和能力,还十分喜欢霍也。   老太太高兴地说:“我有个跟你一般大的小孙孙,今年也要念高二啦,以往他暑假都会回来看我,今年没来,你来了,就当陪陪我。”   “小七,你叫小七呀?”老太太站在霍也身前才到他胸口,衬得跟小女孩儿似的,抓着霍也摸摸脸,摸摸耳朵,再摸摸手,仿佛他是什么巨大的人形玩偶,满脸都写着喜欢。   “多高啦?跟我的小孙孙也像,我的小孙孙应该也有你这么高啦,唉,我好想他呀。”   “像吗?”霍也任她在身上摸索,低着头笑眯眯地,“奶奶,你的小孙孙可没我这么帅吧。”   老太太被逗得合不拢嘴,娇羞道:“哎哟我都好久没见他啦,你帅,你帅。”   “我那个小孙孙呀,脾气差得很,有时候跟大小姐一样特别难伺候,而且随了他爸妈性情冷漠,平时啊好难见到他笑的。”老太太说着嗔怪地撇了撇嘴,但眼里却都是无条件的宠溺。   “你就不同了,你看你,又会做饭,还特别勤快,把家里搞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我的小孙孙这么大啦,还十指不沾阳春水,恐怕连碗都没洗过一个呢,以后怎么找老婆呀?要是哪天你们见了,该让他向你学习学习才行。”   霍也笑道:“这可不行,大小姐通常都有逆反心理,你越让他做,他说不定会讨厌我。”   “不会哒。”老太太信誓旦旦。   “你这孩子多讨喜,他不会讨厌你哒,你让他做,他肯定会做。”   霍也不禁莞尔,只是摇了摇头。   时至九月,市内各大高校陆续开学,岚江二中像倏然进入盛夏的蝉鸣,再次在灼灼烈阳下热闹起来,灿烂光景,仿佛从未有过冷清。   在去学校报道之前,霍也开车先把霍妍送去跆拳道馆,然后掉了个头往回走。   他年龄一到就考了C1驾照,开的是饭店老板的五菱宏光,偶尔会用来帮忙拉货,不需要拉货的时候老板都任他使用。   霍妍想学舞蹈,不想去学跆拳道,因此还闹了两天,直到霍也哄着说,女孩子出门在外得学点防身的技术,不然挨了流氓欺负,哥哥一时半会儿帮不到你,这才扭扭捏捏地妥协。   盯着霍妍进了门,霍也坐在车里跟教练打好招呼,一踩油门重新驶入城市道路。   早上的太阳扎得很,直直射进前窗,让人眼睛都快睁不开来。霍也被照得眼晕,想着打下主驾头顶那儿的遮光板,谁料刚一抬手,右前方的路口就猝不及防冲了辆车出来,等他猛地踩下刹车时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往左甩去。   “刺啦!!——”   霍也紧握方向盘,撞在车门上,被安全带狠狠勒了下胃部,险些叫他把早饭给吐出来。   什么情况?   天老爷,路这么宽都不长眼?   这车不是他的,出了事故,当然只能是他赔钱。霍也再怎么好好先生,这会儿也被激起脾气来,解开安全带下车,气势汹汹走上前。   结果没走两步,看清了对方的车,霍也突然踉跄一下,小伙儿原地立正了。   与五菱宏光发生碰撞的是辆迈巴赫S680。   不要说卖肾,就是把霍也浑身上下的人体器官全部都掏出来卖了,也不一定能赔得起。   对方的主驾下来个年轻男人,大概还不到三十岁这样,脸色竟然比他还慌张,连忙跑到后座去弯着腰似乎在问里面的人有没有事。   离得太远,霍也看不清是什么人,但他想总不会比撞到总统更糟糕吧。   点头哈腰给后座那位道完歉后,司机额头上都是吓出来的冷汗了,这才转过身来,匆匆走到霍也跟前。   “等会儿,让我先说。”霍也抬手,还没开口前就打断了他,“我是直行,你应该知道吧?”   “是,是是。”   司机的态度异常好,素质也高,二话不说就将错误承认下来:“我在路口转弯,应该是要让你的,是我减速分心减慢了,我全责的。”   说到这里,两人看了一眼事故现场,原本光鲜亮丽的迈巴赫S680停在那里,左侧的车头深深陷了进去,车灯更是被撞得稀碎,几乎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了;扭头再看,隔壁破旧不堪的五菱宏光小幅度地歪着头,只是右侧车身出现了少许凹痕,后视镜挂了一半,仅此而已。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么看去,倒显得是五菱宏光故意碰瓷豪车似的。   “……”   沉默两秒,霍也理直气壮地别开视线。   “呃,那你看,能不能私了?”对方大概也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情,手足无措地掏出手机。   来了吗,要把钱砸我脸上了吗。   霍也慢慢目移看他。   “不好意思啊,我这边赶时间,实在不方便报警,如果能私了的话——”   “再怎么赶时间,你这破车还能开?”   “……”   破车,是指哪辆。   这句话当然不可能是霍也说的,所以两人慢慢目移,看向了迈巴赫S680的后座。   只见烈阳之下,一条笔直吸睛的长腿率先迈了出来,然后是扶在车门上的,那只白皙矜贵而青筋根根分明的手掌。   他长了张清俊冷艳的面容,整张脸从眉毛到下巴,都精致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被西装款的学校制服包裹着的肩背和腰身宛如玉树般流畅、挺拔,领带打得紧而牢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尊贵又张扬的精英味儿,令人过目难忘。   “砰”的一声,车门被反手关上,力道完全是毫不怜惜的程度。   霍也的眼皮跟着跳了一跳。   他连个余光都没给霍也,对司机说:“你留在这处理,我自己打车去学校。”   “可是,这……”   “难不成你想让我上学第一天就迟到?”   霍也视线下移,看到他左胸的铭牌上有一小行很漂亮的字体刺绣,第一行写着“岚江私立二中”,再往下,则是三枚立体的簪花小楷。   ——高二A班,沈庭御。   哦,原来是校友啊。   霍也走了会儿神,司机那边已经再三跟沈庭御表示了歉意,看沈庭御不耐地站在旁边用手机打车,根本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于是才回过头来继续,擦汗说:“我们这边先加个联系方式吧,可以吗?你就不用报保险了,送去维修后的所有费用报给我,另外赔你精神损失。”   ——什么?还有这种好事,哥们儿要不你再撞一下吧,不然这钱我都拿得不安心了。   霍也和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十分钟前的火气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情美滋滋。   重新坐上五菱宏光,感觉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霍也本来打算直接就这样走了的,却不知怎么突然鬼使神差地,偏过头往回看了一眼。   那个叫“沈庭御”的漂亮小孩儿站着,果然还没打到车,他似乎很是怕热,才下来不过半刻额角就冒了晶莹的汗珠,冷白侧脸、耳根以及后脖子都泛起薄而艳丽的水粉色。   虽然是个讲话刻薄的人,但这副样子看起来确实更漂亮了,叫霍也根本讨厌不起来呢。   这让他想到十三中的校花程蓉蓉。   程蓉蓉打小就长得漂亮,是不同于小家碧玉的那种,像富贵花一样明艳的漂亮,脸庞圆润饱满,身材凹凸有致,当时还在青春期的很多男生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但公平的上帝既然开了一扇门,就总要给她关一扇窗的,程蓉蓉漂亮归漂亮,性格却是恶劣非常,动不动就发脾气,讲话也特别难听。   有一次,隔壁班的男生跟她表白,尽管程蓉蓉明确拒绝,对方却还依旧死缠烂打;反复无果后,大小姐怒从中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个巨响的巴掌。   真的很响。   就连路过的霍也都觉得脸痛的响。   自那天以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个挨了巴掌的男生应该放弃了,可结果没有。   众多千奇百怪的追求者中,只有他坚持到了最后,终于感动了程蓉蓉,还谈了很久很久。   或许世界就是这么奇怪,有人爱你妆容精致的脸,也有人爱你青黑黯淡的眼圈,有人爱程蓉蓉外表的明艳,也有人爱那明艳之下随时随地会化作利刃刺伤自己的恶劣。   霍也本来不能理解,然而今日一见,突然峰回路转地感觉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了。   “喂,那边的大小姐。”   霍也手肘搁在敞开的车窗上,掌心轻轻按了下喇叭,朝沈庭御的方向探了个头,“现在正是上班高峰期,这里又堵,你打不到车的。”   “……”   沈庭御拧眉抬眼,瞪着他,眸中明显带了几分恼火和怨念,仿佛在说:   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沦落至此呢!   霍也觉得好笑,事实上他就是抵着方向盘闷声笑了出来,声音很低,但沈庭御听见了。   沈庭御收起手机,眼神冷下来。   “你笑什么?”   霍也没回答他,只是把车门解了锁,唇角勾着戏谑的笑意,语气很温柔地向他提议说。   “天气热,要不要上来坐坐?” 第04章 坏孩子   岚江的九月天实在太热了。   暑气蒸得人烦躁,连胸腔也发闷,头顶都仿佛是冒着袅袅白烟的。   “……”沈庭御眸色黑沉,抿着唇,忽而微抬了点下巴,纡尊降贵似的走过来。   走到后座,停下了。   大概他也觉得自己一身少爷范,实在跟面前这辆又残又旧、破破烂烂、怕是去卖废品都不知道能值几个钱的五菱宏光很不相关,如果不是打不到车,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坐上去的。   奈何命运弄人,今天非坐不可。   沈庭御深吸一口气,拉开后座的门,正打算坐进去,却突然脚底急刹——   因为这辆五菱宏光!居然!没有后座!!   除了主驾和副驾,剩下的五个座椅都被拆卸得一干二净,堆满了货物和纸箱,迎面扑来的是馊掉的烂菜叶味,冷冻肉的血水味,以及各种可怕且恶臭的食物因天气炎热不晓得躲在哪个角落缝隙里发酵了的刺鼻气味。   沈庭御脸色唰地铁青,那表情简直像是迷了路的公主误入老巫婆的木屋,突然闻见那口大铁锅里正煮着可能放了死人肉的黑暗料理。   但其实这就是夏天里后厨的味道,霍也闻习惯了,嗅觉麻木,感觉不到而已。   他只觉得沈庭御目前为止给出的所有反应都好笑,都新奇,并没有产生过自卑的心理。   “你往哪儿去?”霍也说,“别看了,后面没位置的,劳烦你坐到副驾来吧。”   沈庭御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砰”的一声甩上车门,忍着气坐到副驾去。   霍也听得耳根子痒,心痛说:“同学,虽然我这车是没你那贵,但也是老伙计了,下次关门请你对它轻一点,可以吗?别这么粗鲁。”   沈庭御以为他在套近乎,没好气地。   “谁跟你是同学?”   霍也扬起眉梢,眸中带笑,望着他单手扯开黑色夹克外套的拉链,不急不慢地剥出里面的同款学校制服,左胸的铭牌上刺着行小字。   ——高二A班,霍也。   沈庭御:“……”   不仅是,甚至还是同班同学。   沈庭御的视线从铭牌往上移,撞进那双桀骜又风流的桃花眼里,态度由傲慢转为古怪。   他确实应该感到奇怪。   历届以来,能考进岚江私立二中的,不但成绩要好,家境也非富即贵。但这个人吧看起来最多像个二世祖,而且还是落魄了的那种。   “没落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就没富过。”霍也坦荡如砥。   沈庭御:“……”   你就这么毫不遮掩地说出来了?   沈庭御看着霍也,霍也回视沈庭御。   霍也眨了眨眼,无辜道:“看我干嘛?系安全带啊,少爷。是需要我代劳吗?”   “……不需要!”沈庭御嗓音低冷,头顶的暑气变成了寒气,一把扯过安全带,扣上了。   霍也瞥他一眼,表扬道:“嗯,你比我妹乖一点。”他启动车子,慢慢松开离合,又补充。   “对了,我妹今年刚上小二。”   沈庭御:“滚。”   五菱宏光还算平稳地行驶在路上,但到底是没有迈巴赫坐得舒服的,每每碾过深坑和小石子儿,车里都要震上一两震,久了屁股疼。   两侧车窗大开着,风灌进来,把空气割得哗哗响。沈庭御冷着张脸,一声不吭,他并不指望这辆秋名山车神还有空调开。   一时没人说话,气氛短暂地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沈庭御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转头问:“你有驾照?”   还有六十秒的红灯,霍也拉起手刹,放松身体,懒散回答:“现在问,是不是有点迟。”   阳光刺目,迫使沈庭御眯起双眼,见他颇有些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像只在动物园里被游客拔了毛又无法发泄的老虎,霍也很贴心地抬起手,帮他把副驾的遮光板打了下来。   “如果我说没有,难道你会当场跳车然后自己坐十一路车去学校吗?”   “哪里有十一路车?”沈庭御搭上门把手。   霍也拍了拍自己的两条长腿。   “哪里都有。”   沈庭御想给他一脚。   到了学校,霍也刚把车停好,沈庭御就忍无可忍地摔门下车,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显然再也不想看见他的架势。   霍也没有计较,毕竟这位大小姐拥有足以让人忽略掉他坏脾气的美貌,又是个财主。   免费修车,还有钱拿。   霍也心里就一个字:“爽。”   岚江私立二中,坐落于市外的城郊,环境清幽僻静,设施先进崭新,算是一所在省内名列前茅的粤北名校,建校历史也有百来年了。   学校采用园林式的特色建筑,用绿化将教学楼和住宿区整个包围,校内主道有宽阔环绕的油柏路,四通八达,可供轿车出行代步。道路两侧是成片林荫,参天大树,严实遮挡住当空的烈日,随处得见途经乘凉的学生。   下晚自习的时候,这里会格外阴森,毗邻着琴房的小树林常常会传来异响,借弹钢琴的音乐声窃窃私语,你来我往。   ——什么?哦,当然不是闹鬼,这种时候有教导主任打着电筒来找人,他们就老实了。   霍也所在这届有二十个班,一到四班是尖子班,俗称A、B、C、D班,后面五到十八班是平行班,另外两个,则是需要艺考的班了。   他们继续实行3+1+2的新高考模式,也就是语数外三门科目,并物理、历史择一,最后再从政治、地理、化学、生物四门科目中选择两门组成分科,不分文理,只分组合。   总共12个组合,选择人数有多有少,少数服从多数,人多组班,人少投票,票数过低直接取消,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比如你想选这个组合,但年级里选择一致的人数太少,这个组合班无法成立,那么你就可能面临高考你不喜欢或者不擅长的科目了。   A、B、C班都是物理大班,只有D班一个是选历史的,分布在教学楼西区的四楼,往下三楼是几个平行班,再往下是高一的新生。   明年高三就不会搬教室了,他们将在这里渡过剩下的高中生涯。   上个学期的分班考试结束之后,教室里的书和杂物基本都搬好了,有没搬好的,暑假来收废品的那些人也替他们搬好了。   今天才是星期日,会有很多时间让大家慢慢搬宿舍、教室,顺便互相熟悉一下新面孔。   三件事。   无论哪件都是大工程。   霍也看到人挤人的学校门口,没由来的就心生烦躁,并不急着进去,而是靠在车门上掏着黑色外套的衣兜。他想点根烟抽,都咬在嘴里了,可掏遍全身上下,愣是没找到打火机。   “……”白日青天活见鬼。   霍也纳闷儿,他明明放在这里的。   这时候手机震起来了,嗡嗡直响,霍也只好拿开烟,借着树荫挡反光去看。   微信列表满当当的,全是未读信息,你挤我来我挤你,都不知道先看哪个好。最上边有个置顶的群聊,虽然是置顶,却设了免打扰。   群聊名称叫“芭比之魅力公主学院”,但实际上里面多半是大老爷们儿,之所以叫这个名是某次霍妍趁他不注意,偷偷玩他的手机偶然改下的,当时群里发现后都笑翻了,不过也没有再改回去,还时不时把这事儿拿出来炒冷饭。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你们到学校没?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靠,这都几点了,不会还没起吧?班里就这么十来个人,连打麻将都凑不够三桌的!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我以为我已经够晚了,没想到你们这帮孙子还更过分。我要咬死你们,我啃啃啃啃。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还没来吗?   …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有人理我一下吗。   …   【呜呼拉呼_温世一】:   刚醒,马上就来。帮我领一下教材吧。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也帮我领。   【咕咕咕_白飞羽】:   同上。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同上。   …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   【宇宙无敌暴龙兽_赵岳】:   畜生啊。   …   霍也一路看下来,不由弯了眉眼,脑海里浮现出昔日同窗的画面,好像大家都没有变。   在岚江私立二中的学生眼里,历届十八班从来都是特殊的群体,和其他的每个私立高中一样,就是再繁盛优越的地方,也总会有混水摸进来的鱼。而这群鱼,往往是凭借超常发挥的运气、家庭身后的背景、环环相扣的人脉才得以出现在这里,并非完全依靠自己的实力。   这里是校内不受管束的灰色地带,聚集着大多数令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常年稳居年级总平均分的吊车尾,他们在职高中的地位可能是鸡头,但在这里永远只能是凤尾。   他们翻墙,逃课,打架斗殴,在老师们和其他同学看来无恶不作,是典型的“坏孩子”。   其中,作为“坏孩子”里的领军人物,高一时期的霍也更是被认为是最中之最。   所有人都以为霍也会像历届那样,就这么堕落下去,混完了整个高中生涯以后,便将考去某所名不见经传的大专,最终慢慢泯然于众。   乃至分班考试结束之前,就连十八班的同学们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成绩放了榜。   结果。   被分到A班的,却是霍也这个混子霸王。   听闻消息,举校皆惊。 第05章 西装暴徒   以前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怕兄弟过得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好比昔日和你一起翻墙,一起逃课,一起打架斗殴的好兄弟,如今他不知道见鬼的踩了什么狗屎运,一朝跃上枝头变凤凰了,而你却还披着满身的泥泞和脚印,呆呆停留在原地。   所以,放榜当天,全校最掉下巴的,不是尖子班那群眼高于顶的家伙,而是十八班陪他踏过泥泞、又看他涅槃崛起的同桌。   赵岳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每次去喝去玩去网吧几乎从不缺席的这个人,语文考试不写作文,数学做题只做选择,外语阅读和完形填空基本全错,其他科目通通低空飞过,有时候连作业是什么都整不明白的这个人怎么就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突飞猛进了。   他知道,作为好兄弟,这种时候应该替霍也高兴的,他应该高兴才对。但偏偏他就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赵岳承认,这种感觉并不好,也很微妙。   于是搬书离校的那天,平时最亲密无间也最无话不谈的两个人,竟然也有相对无言的时候。以碎嘴子出名的赵岳来来去去,差不多跟大半个班的同学都说了话,却唯独忽略了他。   没经历过的人大概不懂这种感受,好像拉开的不仅仅是两个班的距离,而是另一层面上的鸿沟,同时这条鸿沟里,还漂浮着许多说不清又道不明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临走前,霍也眼睁睁看他东奔西忙,第三次把桌上的书碰倒在地,主动开口:“赵岳。”   “……”   赵岳没回头,但动作停滞了下,仿佛只是灵魂一闪而过的挣扎。此后,他的肢体关节像是生了锈,举手投足都有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他听见霍也似乎叹了一口气。   然后又叫,“赵岳。”   霍也缓慢而清晰地,温声继续:“——我要走了,你难道就没什么话想要跟我说?”   赵岳抱起书,慢半拍转过身来,脸上扬着一如既往的爽朗的笑,仿佛才听见的样子。   “没有啊,唉,就是怪舍不得你的。以后你去了A班,我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的,应该很难见得到面了吧,哈哈……”   他越笑越干,嘴角慢慢垮下来,最后实在笑不出了,自己也觉得这样子有些尴尬似的。   “恭喜你了。”赵岳说。   “会见面的。”   赵岳一愣,“……什么?”   “我说。”   霍也笃定重复,“我们会见面的。”   见什么面?在哪里见面?曾经是电玩城是操场是网吧,那以后呢,跟你去图书馆吗?   赵岳当时的表情五味杂陈,脸部肌肉是僵硬不动往下垮的,嘴角却强撑着提起来,看上去皮笑肉不笑,非但一点儿都不自然,反而有种诡异又鬼畜的滑稽感。   霍也拍了拍他的肩,没多解释,拎起书包走出教室。一转身,其他人立马抬起头,不再假装忙自己的事,不约而同地看向他的背影。   永远嚣张的,洒脱的,坦然自若的。   其实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赵岳在这一瞬间才终于反应过来,霍也并不靠运气、背景或者父辈的人脉,毕竟他生来就没有这种东西,能考到自己身边,不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堕落,而是因为他从未堕落过。   这才是他和霍也之间真正的不同。   霍也走后,班里其他人刻意压低的声音都抬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以前真没看出来,也哥深藏不露啊,这次考的分数都快有我三倍高了,怎么做到的?除了手机,还有什么高超的作弊技术吗?”   “你脖子上的是肿瘤吗?这次分班考题都我们学校自己出的,手机怎么查得到。我估计是沾了这次考试不按成绩排的光,他分到的考场上有好几个年级前十呢,应该是给他抄了。”   “真的假的,我跟也哥一个考场,怪不得我看他三门主科都没睡觉呢——哦对了,他这次居然还写了作文的!我以为也哥不写作文的毛病会一直延续到高考呢。”   “你们怎么就这么确定也哥是作弊?万一他是趁我们睡了,半夜挑灯夜读偷偷卷的呢。”   “不会吧,要真是偷偷卷的,那咋没带上赵岳啊?他俩不是同桌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谁知道呢。”   赵岳闻声偏了下头,动也没动,那几个人发现后很快就把嘴闭上了,不敢再乱嚼舌根。   时间线飞速回转到九月初。   手机仍在震动,不过这次是赵岳的,他拿起一看,置顶在最上边的群聊有新消息来了。   【零零七_霍也】:   忘了带火。有谁还在校外的吗?   …   赵岳下意识掏兜,他没烟瘾,但身上经常会习惯性带一两个打火机,专门借火给兄弟。   可摸出火来,又顿住了。   群里除了陡然沉默的他自己,大家还是和以往一样的热情。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我带了我带了!!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这次谁也别跟我抢,我来给老大点火!   …   【咕咕咕_白飞羽】:   不好意思,在你打字的时候,我已经距离老大还有一公里远了。   【咕咕咕_白飞羽】:   #发送位置#   …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什么!岂有此理!!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什么!岂有此理!!   …   【呜呼拉呼_温世一】:   #发送图片#   …   赵岳眼也不眨地盯着群聊界面,只见底下温世一闷声不响,直接就丢了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合照。   照片上温世一举着镜头对准自己,肩并肩与霍也站在一起,两个人之间靠得很近。   ——霍也正低着头,微微侧开脸,鼻梁挺直如峰,下颚线清晰而明显,薄唇轻启着吐出朦胧而缱绻的烟雾,让他模糊了锋利感的眉眼在被抓拍的这一刻变得过分温柔,似乎并没有发现快要怼到脸上的镜头。   而温世一照旧板着那张冷淡的扑克脸,将点燃的星光衔在嘴边,明亮如火种般的视线直勾勾地,与屏幕那边正在看手机的你面对面。   随意的,漠然的,直击心灵的。   他们分明穿着相同的学校制服,却与照片中沦为背景板的众人格格不入,别人穿起来是高中生,到了他们身上反倒衬得像西装暴徒。   群里沉默三秒,整齐划一回复。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就硬帅。   …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就硬帅。   …   【咕咕咕_白飞羽】:   就硬帅。   …   赵岳:“……”   手机屏幕中的画面短暂定格,隔壁桌同学笑闹之间扔出一只千纸鹤,赵岳刚巧低了点头错过,于是千纸鹤只轻擦了下他的耳廓,然后呈抛物线从窗口径直飞出了教学楼。   邻近教学楼的下方,千纸鹤随风落到了校门外,与此同时,那张合照里的两个人瞬间生动起来,霍也抬起脸时镜头已经转开了,旁边的温世一并不对自己方才偷拍的举动有任何心虚的姿态,手指微动,继续在群里淡定发消息。   【呜呼拉呼_温世一】:   晚了,都没我快。   …   片刻后,校门外的某片树荫,许久没见的同窗几人陆续来到了。   白飞羽对于霍也转去A班这件事情完全不觉得讶异或者怀疑,只是深感以后无法再与好友时常聚到一起的依依不舍,一见面就戏很多地扑倒在霍也怀里,嘤嘤哭泣:“还会再见吗我的老大?……老大,再见的时候你要幸福,好不好,你要快乐,你要幸福。以后你的世界没有我了,但是没关系,你要自己幸福……”   “呜呜呜……老大,老大!没有你我怎么活呀老大。老大,你带我走吧,老大!”   他一边哭一边倒,活像生离死别,小狗似的拼命往人怀里拱。霍也怕烟灰烫着他,只好一手夹住烟,另一手捞紧他,情绪稳定得像个带娃多年的男妈妈。   “大你个头,别叫了!”夏芝摇被吵得太阳穴直跳,伸手就去扒拉这块狗皮膏药,两瓣红唇涂得艳丽饱满,声音泼辣娇蛮,“老大只是变成学霸了,又不是不跟我们玩了,能考出十八班这个破地方是件好事儿,你哭丧个什么?”   熊英也说:“对啊,可不是好事儿嘛。我跟老大从小一起长大,你们都不知道,他刚上初中那会儿啊也是我妈口中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呢,那成绩老棒了,要不是因为——”   话到这里,他喉间陡地一梗,赶紧拐了个弯踩刹车,“因为、因为被我带坏了,天天跟我出去玩才把成绩落下来的,不然怎么会陪我在十八班待一年啊。实至名归,实至名归罢了。”   说完,熊英忍不住瞄了霍也一眼,好在后者倒是没什么反应,仿佛默认那般不甚在意。   “我记得有一句诗是什么来着?金鱼岂是池中物,呃,池中物——”夏芝摇边说边卡壳。   熊英口快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哦哦,又岂在……”   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夏芝摇二话没说回头就给他背上来了一记重锤,“去你的!”   “哎,没打、到嗷!嗷!嗷!”   “……”   在惨叫连连的背景音中,温世一平静寡淡的声线突然插播进来,凉凉地说: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夏芝摇闻言动作一顿猛抬头,手下熊英得以脱出牢笼,她也没去管,大喜道:“对!就是这句!果然还得是我们小十一啊,不愧是八校联考语文能上130但数学只有15分的男人!”   温世一:“……”   谢谢你了。 第06章 新同学   “咦,对了,赵岳怎么没出来?”   白飞羽找回站相,张望道:“咱们这都过了多久了,那暴龙兽居然连屁都没放一个?”   此话一出,大家才觉出点怪味儿来,因为这属实太不寻常了。毕竟赵岳平时是那种就算你跑到厕所藏着拉肚子,他也要贼眉鼠眼地跟过来问你是不是想背着他偷吃的人。   霍也忽然直起身,脸色如常,道:“他不是帮你们搬教材去了么?时间也不早了,都回去班里报道吧。”他顿了一下,接着借用了某个人的话,严肃说,“上学第一天就迟到,不好。”   白飞羽对这样的“正经话”撇了撇嘴,不过也没就这个问题再继续,只有惜字寡言但感知能力敏觉的温世一轻蹙着眉,多看了霍也两眼。   聊了这么小半会儿,拥挤的校门口已经不剩什么人了,仅有几个濒临迟到边缘而企图挣扎的学生正匆匆往里冲着,同时还不忘避开他们这些悠哉游哉的十八班的“瘟神”。   其中一个包子脸的女同学,急忙擦过去的时候差点儿撞到霍也,霍也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扶住她的胳膊,否则摔到水泥地上很可能是要破相的;然而那女同学眼尖瞥见了,好像被他碰到会比破相更可怕似的,趔趄几步后紧跟着反应极大地躲过了,脸上还很是惊惧的神色。   ——这个条件反射的举动在别人看来或许有些过分,甚至是有些伤人,但霍也的第一反应只是感到有些……茫然无措的不解。   凌厉长眉一落,压住了眼,他本来就有那么点儿凶相,现在眉压着眼的样子确实看起来更凶,也更像十八班那个传说中的“恶霸”了。   尽管吓到她并不是霍也的本意,但对方嘴唇上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霍也偶尔也会忘记自己长了一张很会“霸凌别人”的脸,所以看着对方的时候经常极具压迫感而不能自觉,在他宛若睥睨的注视下,那女同学突然颤抖着伸出手一把捂紧被风吹起来的刘海,仿佛以此就能留住残存的体面和尊严。   一眼。   只有一眼。   似乎生怕会被找上麻烦,女孩儿捂着刘海瞥他一眼,然后就像鲁迅笔下《故乡》里那只偷了瓜的猹,将身一扭,转瞬间跑没了影儿。   “哇。”   夏芝摇呆了半晌,惊叹:“小飞侠啊。”   霍也:“……”   “咳咳,那什么,老大你别难过。”白飞羽身高才刚有一米七几,这样勾住他的肩膀着实有些吃力,一本正经,“她绝对不是怕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实在太帅了,她不敢直视你而已。”   霍也慢慢转过头,眼神淡漠,有种出家人般的无欲无求,轻声说:“所以,是我的问题?”   白飞羽:“……”   告别了昔日的同窗好友们,原本热闹的教学楼里走着走着,就剩下霍也一个人了。   霍也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其实是不爱笑的,他习惯冲人弯着眉眼,尽量把口气放得再温和一点,就是希望对方可以不那么以貌取人地认为他很“恶”,其实他觉得自己还蛮好的。   但今天遇到的这个包子脸女生,虽然不足以让他沮丧挫败,可除了不解,也还是有一点令人想要叹气的感觉。   带着这样复杂又不太美妙的心情,霍也逆着身后的阳光,不紧不慢地往高二A班走去。   这时西区的尖子班基本人已经齐了,可以窥到其他班的老师正站在讲台上,一边调整腰间的小蜜蜂,一边嗡个不停地说着什么。   从教学楼的左侧上来往高二A班走,是需要依次经过D班、C班、B班的,而像霍也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人物,会出现在尖子班的活动范围可以说是闻所未闻了,因此,他在前往A班的这条路径上的所过之处简直是万、众、瞩、目。   高二D班的老师讲得口干舌燥,一回身才发现底下的同学们根本就没几个没在听的,眼珠子像磁铁一样吸附在窗外,人走到哪儿就看到哪儿,都走到B班了,还伸着脖子望啊望的呢。   那老师当场气得火冒三丈,突然猛拍讲台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坐前排的同学险些弹起身来,还以为盘古开天辟地了。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叫你们平时摆烂不用功,现在只能在这看,都被人家十八班的考到头上来了,你们难道脸不痛么?”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拍着讲台说。   底下有人偏就不服气,小声嘀咕:“那他是凭真本事考上来的么?这成绩,能有一半的分是他自己写的就不错了,学校也不管管……”   “就是就是。”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着,俨然坚信这事儿肯定是走了关系的。   老师眼皮直跳,沉默一两秒,等最汹涌的那波议论声过去,才喝道:“好了,都安静!”   一浪接一浪的声潮持续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降下来,可暗流涌动却始终不曾休止。   “……”   老师深吸一口气,双手扶着讲台,镜片后的眼光锐利而冷静,咬字清晰:“你们谁能确定他是作弊或者抄袭了?如果是作弊,那作弊的手法是什么?抄袭,抄的谁的?”   面面相觑。   并没人能说得出来。   老师环顾一圈,继续问:“他所在的考场上有谁是最有可能、也最具价值的,想必你们已经扒得差不多了吧,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也没人承认。   “同学们,凡事是要讲究证据的,不是你嘴巴一张,我牙齿一碰,就能给世界上的任何人定罪。监控录像证明他没作弊,考场的监考老师和同学证明他没作弊,那他就是没作弊。”   老师说:“你们之所以这么义愤填膺,只是觉得自己的地位被挑战,而挑战者,竟然是你们以前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人,这样强大的落差让你们一时无法接受,仅此而已。”   “——我对你们太失望了,这不是作为一个尖子班的学生应该有的心理素质,你们今天所展现出来的,是短浅的目光、狭隘的心眼以及不分青红皂白的猪脑子。”   言至此,全场已然鸦雀无声,直到老师平淡地掷下最后一句:“记住了。”   “你所要求的公平,别人,也理应拥有。”   “……”高二D班的角落里,那个包子脸女生犹豫着看向窗外,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而另一边,常年站在风口浪尖、身处舆论中心的霍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进了那个完全陌生的A班教室。   不知道为什么,A班的班主任还没来,只有A班的学生在翘首以盼,等待他们的“新同学”。   这学期从平行班考进A班的有四五个,而且还有一个是转校生,为此原来的座位表重新打乱了,要自己在黑板的智能投影上找名字坐。   霍也忽略掉那些若有似无的视线,在后排剩下的几个空位落座。   刚一坐下,前面那个男生就抱着桌子往前挪了两步,动作不算很大,可金属桌腿儿在地面上蹭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出卖了他,便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尴尬。   结果霍也看都懒得看他。   心说,现在的小孩儿可真是死装。   虽然霍也自己年纪也不大,数着日子不过就差那么两岁,但他深觉十七岁和十九岁之间的两岁跟任何时期的两岁都不一样,一个是成年人,一个未成年人,那差别可不是一般大。   已经是成年人了的霍也,自然不会跟这群打游戏还有健康时长限制的小孩儿计较,所以霍也在学校里其实脾气相当好。   没过多久,那位姗姗来迟的新班主任终于出现了,霍也远远看去的第一眼,就是在太阳底下锃亮反光的圆脑壳,像颗大灯泡儿似的。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老师,高二年级物理组的组长,名叫张志明,人送外号“光头张”。   江湖中经常流传这么一句话,“熊出没有光头强,岚江二中有光头张。”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祖籍在黑龙江,家里有几代人还真是做伐木工的,后来才迁居到广东。   光头张早年在广州教书,以前普通话没有统一到乡镇的时候,老师都得用当地的方言才好让学生听得懂,他就只好操着一口东北腔的粤语教了几十年的书,到现在也老说不正宗。   偶尔在课堂上,光头张用普通话说着说着突然急了就憋出几句不正宗的粤语,那大碴子味儿经常惹得大家绷都绷不住。   他也不生气,憨笑着摸了摸自己溜儿圆的光脑袋,等同学们哈哈够了,才继续讲下去。   光头张身上有一种老干部的憨实,又接得住年轻人的风趣,在学生中特别受欢迎,久而久之,“光头张”就进阶成了更为亲切的“光光”。   当然,对于霍也来说,这都是后话了。   此刻光头张万丈光芒地走进教室,背后还领着个转校生,显然耽搁了这么久,全是为了给这家伙办转学手续去了。   “来,小沈同学,你人比较高,暂时就先坐到后边儿去吧。”   光头张伸出手往霍也的方向指了指,于是冷着脸狂掐书包带的转校生扭过头去,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遥遥一撞,瞬间就擦出了火光。   两人异口同声,“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 第07章 同桌   光光“呀”了一声,嗅出点儿什么来,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斜眼问:“咋,认识啊?”   又是异口同声,“不认识。”   ——“搭过一趟便车。”   这次是沈庭御先开的口,却依旧没赶在霍也嘴巴前头,沈庭御低头瞪他,那凉飕飕的眼风一下子扫过来,霍也连岔开的腿都并拢了。   你还别说。   这小眼神儿可真够辣的。   两道目光先是碰撞,而后交错,一方冷冰冰警告,一方笑眯眯妥协,最终同时扭头看向光光。沈庭御说:“忘了,是搭过一趟便车。”   结果后者完美地会了错意。   ——“好吧,那可能我认错了。”   沈庭御:“……”   人与人之间怎么可以这么毫无默契。气氛足有片刻安静,光光站在中间,左右跟他们大眼瞪小眼,忽然,噗嗤一声,竟是笑了:“啥意思啊你俩,眉来眼去的,跟老师搁这儿演偶像剧呢?演,接着演啊,我瞅着还挺有意思的。”   沈庭御脸色一黑,撇另边儿去了。   光光没教过霍也物理,但他老婆却是和十八班打过交道的,高一那年,霍也经常因为没交作业而放学后到他老婆办公室写,这两口子都快到退休的年纪了,还刚好总爱腻歪,这么一来二去的,不熟的也该熟了。   他老跟人家念叨,一句话,反复说,“霍也这个学生吧,人不坏,就是心野,其实有点儿天赋,但不爱放在学习上。”一说就是一整年。   从事教育行业几十来年,光光从未认为有哪个学生真的会是“朽木不可雕也”,花圃里的每一颗种子都是优秀的,只是优秀的领域稍微偏一点、或者盛放的花期来得晚一些,不能就凭着他人生的这三两年就轻率地定义为“差生”。   其他班主任都说他人年纪大了,这心态就是好,要放这么个刺头儿在班里,那不得天天鸡飞狗跳的,他倒是满不在乎,成日拎着个泡了枸杞菊花茶的保温杯,还笑呵呵的。   那保温杯很旧了,瞧着破破烂烂的,往里摔凹几个洞就算了,还掉漆,偏偏他就是用了十年都舍不得丢。办公室里有几个幸灾乐祸没带到那个刺头儿的班主任问他,“这保温杯莫不是张老师初恋给送的?多久了,还留着呢。”   光光闻言哼了一声,偏头把喝进嘴里的茶叶吐了,然后才慢腾腾地说,这是刚出来教书那几年的一个学生送的,以前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刺头儿,还是个体育生,比现在的霍也可难搞多了,你们猜猜他后来怎么着?   那几个班主任都还年轻,只听说过他在广州教书的事迹,并不太了解,就问,怎么着?   光光嘿嘿一笑,骄傲说,他是那一年的广东省体考状元,全部项目都拿的满分,而且文化还过了一本线,考到北体去了!   于是那几个班主任就默默闭嘴了,再没挑霍也什么,幸灾乐祸的心情也没那么强烈了。   “好了,别闹了,不管你俩认不认识,今后都要做一段时间的同桌了。好好相处,啊。”   光光说完把人一摁,半百的小老头了那手劲儿居然还怪大的!沈庭御本来想再负隅顽抗地挣扎几下,谁知道一屁股就坐下了。   这一坐,实在太过丝滑,以至于重新站起来便显得有些落面儿了,沈庭御只好脸很臭地坐在旁边,跟霍也之间的距离分出楚河汉界。   霍也一度出现幻觉,以为自己读的不是高中而是小学,男女同桌还要画三八线。   啧,真稀罕啊。   那厢的光光三两步走上讲台,前面说了什么霍也都没听见,注意力转回来的时候就听到他意有所指,“……这会是你们最后拥有同桌的高中生涯,学习上有什么问题要互相交流抓紧时间,你取我的长,我补你的短,不然等到高三就是查漏补缺,只能单人单桌自己钻研了。”   又是一声冷哼,霍也转过头来,然而沈庭御并不看他,语带讽意地说:“同桌这种对我而言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从初中起就没有了。”   霍也:“……”   笑死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霍也将他的种种反应都看在眼里,却非但没有感到被排斥被蔑视的不适,反之只是觉得自己遇到一只怕生爱炸毛的漂亮布偶猫,闲来无事逗几句特别有趣儿。   光光站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霍也托着下巴懒洋洋地问,“喂,这么不想跟我坐同桌?”   沈庭御不吭声,显然已经是默认。   “行。”霍也说。   “我可以给你出个主意,要不要听?”抛出这一根逗猫棒,他停住,不再动了。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忍了三十秒不到,快极限了,沈庭御终于侧过眸怒目而视,还是好奇:“你倒是说啊。”   霍也像是在扮演着逐帧动画,要等沈庭御这一帧出现了,才有他的下一帧。   “——你看,看到讲台没有?”霍也问。   沈庭御:“看到了。”   霍也指着讲台靠里的位置,认真道:“这个班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太少,教室总共才这么屁大点儿,你要不想坐我旁边,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一,光光的护法,二——”   他话音一顿,往前的食指收了回来,改为拇指往后,字正腔圆地说:“后面的垃圾桶。”   沈庭御:“……”   霍也隐约能够感觉到他想一爪子呼死自己的心情,阴沉冷硬的脸色就像在酝酿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却还头铁地继续贴脸开大。   “怎么样,选好了吗?”霍也憋着笑问。   沈庭御面无表情地瞪视他,慢慢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不是脏话,胜似脏话。   “……选、你、妹。”   霍也有点惊讶地捂了下嘴,“我妹?我妹不可以啦。”   他拿开手,懒懒靠在椅背上,弯着眼笑得神采飞扬,“你选我吧,我是成年人,不犯法。” 第08章 王多鱼   报道这天上午没什么事儿,领了教材叮嘱几句明天升旗要穿校服,已经准高三生了自己警醒着点,把惰性和心思从暑假收回来。   光光一声令下,同学们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收拾书包了,一个两个的好像都有的是忙。   该回家的回家,回寝的回寝。   班里大约五十来人,有三分之一是寄宿的住校生,剩下三分之二走半宿,就中午在宿舍里待午休,晚自习放了才走。   其实岚中的宿舍区特别大,寝室完全够所有学生住进去的,但这儿的学生们多数家庭条件都不错,上学有车接送,没车接的附近也有学区房,犯不着去挤那个死贵的六人间,一年到头宿舍还搬个三两次的,多折腾啊。所以最后这么大个宿舍区,入住率也才不到六七成。   霍也一出校门就接了个电话,是户主家那位可爱到没牙的老太太,接起来喂了半天才听清楚,笑着喊他:“小七呀,放学了吗?”   “刚放,正准备去市场买菜呢,奶奶中午想吃点什么呀?”霍也上车打着火,手机放在中控台前面的支架上,顺便把通话免提开到最大。   老太太说想吃虾,还有小鱼丸,那种黄色的小小一个的,她絮叨着声音突然小了,霍也猜是老太太把手机搁在桌面,冲着手机给他隔空比划了——霍也没有跟老太太解释这块小砖头只能听个声儿,没打视频看不见,就一边听着她比划,一边哄着应她:“嗯,嗯,明白。”   “必须得是姓王那家的,叫……好像叫王多鱼,对!王多鱼,他家招牌会发光的,一进去就能望到,很好认的。”   老太太一说到小鱼丸异常兴奋,“我的小孙孙以前特别爱吃这个,他一来我就做这个。”   “少爷要来?”霍也问。   老太太有时候说话颠倒糊涂,说过的不记得自己说过了,没说过的得人自己去话里猜。   “是呀,前几天他爸妈给我打电话,叫他搬回来念两年书,让我照顾一下。”老太太说着就挺乐呵的,大概也觉得荒唐。   她都八十好几了,来个孩子谁照顾谁啊?   霍也放下手刹,起步往饭店开,听完也笑了笑,说:“不好么,反正你也想他,就当回来陪你过晚年了。你照顾他,我照顾你俩。”   老太太嘿嘿直乐。   “他以前小学就在岚江念的,但那会儿才多大呀,被鸡撵了都要哭着喊奶奶救我。那时候他爸妈在外工作忙,半年见不着几次面,我一个人把他带大。后来生意起势了,八九岁差不多,才接走了。就寒暑假来一趟,难见。”   老太太似乎在择菜叶,不时传来轻微的噼啪响声,嘴巴嘟囔着讲故事一样。   环内这段路有点堵。霍也目视前方,偶尔应上两句表示在听,老太太又说:“这孩子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给惯坏了,脾气大,平时老跟他爸妈呛。这次可能是真气着了,才要把他丢回我这老宅来,过过苦日子,挫挫他的傲。”   霍也想了下那套市价千万的老宅,就连蹲坑的地方都比他房间大,点了点头。   语气很真挚,“……嗯,是挺苦的。”   开到饭店,车钥匙还给老板,老板却摆摆手没接,跟他说:“不用,你自己留着开,家离学校挺远没车不方便。咱还有别的车,这辆老伙计旧了,你要不开,放着也是吃灰等报废。”   霍也跟这老板相熟有些年头了,什么恩啊情啊铭记于心,也不客气,“谢谢哥。”   “哪儿的话。这后厨你帮了不少忙,比谁都能干,就怕你跑了。”   老板说完,两人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转头去市场买菜,怕卖光了,第一时间就直奔少爷爱吃的那家王多鱼。这时候都快大中午了,市场人很少,藏在里头的店面也好找。   霍也穿着黑色外套,遮住校服,颀长身躯站在店面前,那体态相貌乍看很是打眼,然而王多鱼的店主连个影儿都没见。   对面卖鱼的阿姨热心,替他喊:“老何有客人!躲里头孵蛋呢?”   “老何?”怕找错了店,不小心买到少爷不爱吃的,霍也歪着头问,“不是姓王的老板吗?”   阿姨一听,哈哈笑了半天,说:“是这个店叫王多鱼,不是老板叫王多鱼呀。以前也老有人一直王老板王老板的叫,老何一开始还使劲儿解释,现在懒了,管你叫什么都应。”   说话间,老何趿拉着人字拖出来了,脸上留了点胡茬没刮干净,很有大叔范儿,睡眼惺忪的。阿姨啧他一声,嫌弃道:“这埋汰的。”   “要多少斤?”老何没搭理她。   霍也说:“冰箱能放,你多来点吧。”老何就熟练地铲了一大袋,拿去装称。   阿姨对霍也很感兴趣,事实上他虽然长得像个道上混的,但气质却很温和,说话声音柔而低沉。她跟霍也搭话,笑问:“多大啦?”   “快二十了。”霍也回答。   霍也喜欢把年龄往大了报,因为他觉得自己心理已经很成熟,只是被生活累成孙子了。   阿姨又说:“出来帮家里买菜啊。”   霍也“嗯”了一声。   “真懂事儿,我女儿也十八九了,还没帮我买过菜呢。天天就躺家里睡大觉。”阿姨边说边瞧着霍也,越瞧越欢喜,总感觉这孩子身上有种跟别家男孩儿不一样的、非常特别的味道。   ——脑子里突然叮铃一响,对了,就是往贤惠、顾家那边靠的,适合过日子的。这么好一孩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于是阿姨支棱起来赶紧问:“哎,有女朋友了吗?”   霍也闻言转头看向她。   好歹这小半辈子也不是白活的,霍也能听不出来这是想牵线么。他模样生得好,性格也不毛躁,打小就很多人想预他,但后来了解之后知道他家境不好,又马上反口推脱着拒了。   人情冷暖,世间百态,霍也见得太多也太麻木了,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霍也朝她招了下手,阿姨以为他不好意思当众说,便凑过来听。谁知霍也倾过身,压低声音,跟她说:“——阿姨,我喜欢男的。” 第09章 刁蛮公主   拎起打包好的鱼丸,霍也往出走前还回头笑着礼貌道别:“阿姨再见,先走了。”   阿姨像一座石雕立在那里,肢体僵硬地机械式冲他挥挥手,有种世界观轰然崩塌了般的感觉,一连“哦”了几声,最后惊呼:“哈?!”   霍也买好菜回到半城留芳,房子里正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原来是老太太在打扫小孙孙的卧室,不小心失手打碎了一个杯子。   “别动。”霍也攥住老太太的手腕,制止了她想要弯腰捡碎玻璃片的行为。   人上了年纪,尤其是到了晚年,身体就会以可怕的速度衰老消瘦,像个被岁月抽干了气的皮球,形态干瘪,皱巴巴的。老太太的手腕宛若半截枯枝,这样攥着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这让霍也想到自己的外婆,他外婆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霍也垂下眼皮,一点儿力都没敢使,将老太太拉起来。   霍也温声说:“这里我来收拾就好。”   “哎,哎好。我刚刚手滑啦,哈哈。”老太太收回手搓了搓衣角,解释道:“这是我小孙孙的房间,他今晚要搬回来,我就想给他弄干净了换床新被单……没故意折腾人。”   霍也瞥了眼床上洁白整齐的被单,并没看出有哪儿不干净来。老太太见了,忙说:“家里这卧室没人睡,专门给他留的,一两个月换一次,就怕他随时要回来。他爱干净,说什么有那个洁癖,让来之前再换一床,打扫一下。”   爱干净,洁癖,脾气还大,从小就被娇惯着没吃过什么苦,听起来真的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爱在鸡蛋里挑骨头的刁蛮公主。   这些形容词的结合倒是让霍也想起了最近遇到的某个人,似乎每个词都能与他相匹配。   不过只走神一瞬,霍也没有多想,哄老太太出去后自己留下来打扫房间。   这个房间的装修风格十分简单,统一相间的黑白配,冷调,刻板,毫无浪漫色彩,甚至有点像是民宿里仅供观赏的样板房,总之没什么温馨的家的感觉,而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   霍也猜,这位少爷可能是个绝对理性且在情感关系上相当淡薄的人。   因为他但凡稍微有那么点儿童心,书架上的玻璃展柜就该有几个公仔手办,而不全是被次序分明地陈列出来的一系列高奢名牌手表。   ——好多只百达翡丽。   有钱人的一柜子,普通人的一辈子。   霍也仔细擦拭完所有展柜,一眼也没多看就出去了。时间到了,他赶着去做饭。   下午学校没有安排,霍也把还在跆拳道馆等着的霍妍送回家,说今晚不在家吃,让妈妈别等。霍妍抬头瞅他,问:“那你还回来吗?”   这个问题宋建兰也喜欢问。霍也小时候性格比不了现在温和,其实他反骨得很,成绩考得差了或者讲错话了被霍立军往死里打都要秉承着“三不”原则,不低头、不道歉、不吭声。   半天闹剧争吵完,霍立军叫他滚,霍也就真的一瘸一拐地滚出家门,宁愿跑去公园的长椅上跟流浪猫睡一夜也不回家。那时候他都快跟公园里的流浪猫混熟了,大半夜的霍也抱着小猫委屈说,猫好,人坏,尤其是我爸,我爸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人。   四个人的家庭,三个人的地狱。宋建兰有时候怕极了他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有时候却又盼望着他能借此脱离苦海,再也别回来。   霍也一顿,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把爱臭美的小女孩儿气得哇哇叫,淡笑说:“要回。”   “到家了?”电话那头传来一道女声,语调平淡而清冷,不怎么亲昵,但听着就很有气质。   沈庭御坐在出租车后座里,他在岚江市的那辆“座驾”跟霍也撞了,刚送过去维修,不知道多久才修好,在此之前他只能打车。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沈庭御说:“快到了。”   他的大部分行李还在托运,就剩一个贴身衣物的箱子放在后备箱里。——虽然只是回岚江住两年,沈庭御几乎把家都搬来了,很多东西他用不惯也不想买新的。   电话那头是沈庭御的妈妈,处理事情李洛茵向来雷厉风行,自己儿子说送走就送走了。   李洛茵知道他心里有气,但从来不会软化态度来哄,淡淡说教,道:“是我这些年太惯着你了,才让你变得这样自负,回去之后你要乖乖听奶奶的话,好好读书,希望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磨平了棱角,别那么扎人。”   “你不自负?”沈庭御冷笑反问,“我爸不自负?沈家除了奶奶,有一个不自负的人吗?”   李洛茵不答,声音也冷下来,连名带姓地叫他:“沈庭御,你在跟我顶嘴吗?”   “……”沈庭御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沈家祖上几代就是地主,尽管落魄过一段时间,也很快凭借经商东山再起。这个家族庞大优秀而传统,基本都是高知精英,没有经历过正儿八经的自由恋爱,只有门当户对但相敬如宾的商业联姻,包括他的父母,也是如此。   这就导致了沈家的人都有一种违和又莫名自洽的恶性循环,高傲冷漠如出一辙,言语上强逻辑到有些刻薄,情感方面总以岌岌可危的态度维系,好像天生就不懂爱人。   沈家教育严格,高要求,居安思危,认为情感是一种影响理性的抽象事物,他们在不必要的时候不屑于去获取,甚至自觉并不需要。   而沈庭御就是这样一个家庭里诞生的用于延续后代继承家业的“必需产物”。   老太太是他们家唯一有人情味儿的人了。   话落,李洛茵也沉默几秒,又说:“沈家之所以到现在依旧富足,就是因为父母一代接一代的不懈努力,没了我和你爸,你也就是个普通人,不要忘本。你在岚江读书这两年,别再把自己当少爷,出了事情自己解决,也不要来找我和你爸收拾烂摊子。你是时候独立了。”   “你一年前就把我的卡冻掉了。”沈庭御无波无澜地说,“你怎么不直接把我扫地出门。”   李洛茵:“会的。等你成年以后,我不再给你一分钱生活费,你去学炒股也好去肯德基打工也好,没饿死就自己看着办。”   “饿死我也不会死在家门口。”沈庭御说。   李洛茵:“随便你。”   母子俩的这段对话平静又淡然,如果忽略掉内容里的尖讽,听起来其实并不剑拔弩张。   “在你高考前的这两年,一个月生活费只给你一千,三餐家里吃,有阿姨做。不要去外面吃那些垃圾食品。”李洛茵大致交代完,气氛就静了下来,却没有马上挂电话。   沈庭御举着手机在耳边,乌浓纤长的眼睫往下垂,眸中晦暗不清,修白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自己衬衫上的纽扣。打紧的领带已经解掉了,校服外套折着丢在旁边,也没挂。   两人好像都有话想说,又没话能说。   半分钟的安静后,李洛茵似乎才找到话题的结束口,说:“不要试图卖掉你房间里的那些手表来换钱,都有编号的,我查得到。”   沈庭御:“……”   沈庭御啪一下就把电话给挂了。 第10章 长腿男仆   管家说,原来的阿姨退休不做了,前段时间换了个新的,会过来打扫卫生,还有做饭。   沈庭御没什么反应,说知道了。   车后备箱打开,司机很有眼色地亲自把他的行李拎下来,尽管沈庭御其实四肢很健全。   “谢谢。”沈庭御左手臂弯挂着外套,面色有些冷倦,显得眉眼凌厉,不好相与,头顶上仿佛有片阴郁沉闷的云。   司机开车调头驶离,天色已经擦黑,太阳落得格外快。沈庭御站在家门前,松开行李用右手的指纹解锁,“滴”的一声,门开了。   沈庭御走进去,没急着放行李,低头准备换鞋,嘴里随意喊了句:“奶奶。”   结果回应他的却是低沉的一声,“嗯?”   沈庭御:“?”   这绝对不是老太太的声音。   家里有贼?   沈庭御猛地抬起头,看向厨房,就见一个身高腿长、宽肩窄腰的大帅哥也回过头来。   他穿着黑白配色的围裙,后面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掐出完美优越的腰臀线,那简直像是漫画里勾勒出来的。围裙有点短,堪堪遮住他腿根,一双长腿在衣料下若隐若现。   往上看,肩胸宽而不薄,胸肋中间的部分有条沟壑很显,是紧实精致的肌肉线条。脖子和喉结也是硬朗的,挂着几滴汗珠,从喉结落下来滑过锁骨再渗进领口里面。   袖口被他挽起来了,露出两条不过分白但细腻如瓷的小臂,青筋蜿蜒直上。看起来一拳可以打死十个坏蛋,但偏偏手里拿了一把锅铲。   继续往上,竟是霍也那张俊美张扬得有些自带攻击性和压迫感的脸,可能因为厨房里面太热了,头发被他用手梳到了背后去,只落了几缕被汗浸湿的发丝在鼻梁上,却是每一寸都自然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造型。   沈庭御恍惚有种还没睡醒的荒谬感,目光开始逐渐聚焦,眼前的场景慢慢清晰了起来。   他发现家里的地板已经拖过了,周遭一尘不染,同时桌上还传来阵阵浓郁的饭香,很难想象这些都是自己在学校看不顺眼的那个讨厌鬼同桌做出来的。   而讨厌鬼霍也只是歪着头看他,手里的锅铲还没放下,表情似乎也有点意外的模样。   霍也挑眉,笑了。   “哦,原来你就是我的少爷。”   沈庭御:“……”   沉默三秒,沈庭御转身出门打电话。   “喂?”管家接起。   沈庭御冷声质问他:“你不是说给我找了个新的阿姨吗?阿姨呢,被你吃掉了?”   管家稀里糊涂:“啊?”   “没、没来吗?来了的呀,家政公司那边说都做了快大半个月了。”管家头脑风暴,冷汗当场就下来了,竭力解释:“沈老太太也说新来的这个做得很好啊,应该没问题才对。”   沈庭御不想听这些,说:“你把这个阿姨的基本信息告诉我。我要核实。”   “哦,哦,之前是做月嫂的,家政公司给的工作经历和评价都很好,能力方面应该……”   沈庭御打断他:“我问你男的女的?”   “男,不是,女、女的啊。”管家自己都愣了一下,好像比沈庭御还懵。   沈庭御听着电话看了霍也一眼,霍也就坦坦荡荡站在那里任他看,手里锅铲也没闲着。   “女的?”沈庭御盯着霍也,嘴里说,“你见过一米八几快赶上我了的,女的?”   管家大惊失色:“啊?”   沈庭御身高直逼一米九,别说女的,就是随便来个男的都矮他不止半头。虽然他总是高傲自负常以鼻孔看人,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那些人太矮了,抬头也只能看到他鼻孔?   这么多年,霍也是难得可以在气质上以及更多方面与他势均力敌的人,有句老话叫一山不容二虎,所以他们可能天生就感觉不对付。   猛禽都是警觉性极强的动物,他们可以在第一时间嗅到危险,嗅到威胁,因为知道对方也有锋利的爪子,而且明显不好掌控。   这是沈庭御看不顺眼霍也的很大原因。   如果今天早上,发生碰撞的只是个愚蠢又贪财的冒失鬼,可能给一笔钱就算了,根本不会记住对方的模样,最多自认倒霉。但对方偏偏是霍也,他就有种不太寻常的异样的感觉。   就像被关在笼子里很久的老虎,第一次碰到有着同样利齿的,他的同类,另一只老虎。   管家诚惶诚恐,说马上就给家政公司打电话去查,然而这时却突然响起了老太太惊喜的声音,高兴喊他:“幺幺,你回来啦!”   沈庭御周身冷气一泄,往老太太的方向转头看去,声音瞬间变得软了下来:“奶奶。”   这是个温柔而姿态很低的语调,听上去甚至有点儿像撒娇,跟川剧变脸似的,一下子就从老虎变成了——“奶奶,我是咪咪。”   其实刚叫出来他就有点后悔了,家里还有个外人呢,但这完全是沈庭御下意识的反应。   霍也把菜装好端出来,听到这一声忍不住闷笑了几下,他觉得沈庭御好像没断奶的猫。   老太太心急要跟小孙孙抱抱,拖着孱弱消瘦的身躯走快了几步,沈庭御怕她被什么东西绊了摔了,赶紧上前把人扶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两个手只能抓住他的一条手臂,笑得假牙差点儿掉出来。   沈庭御扶住了人,先是拧眉瞪着餐厅里摆碗筷的霍也,不爽地说:“你笑什么?”然后才转过头来,指着他问老太太,“奶奶,他是谁?”   这表情很醋,仿佛咪咪流浪归来,谁知道却发现主人有了另一只咪咪。   沈庭御的占有欲非常强,他绝不礼让。   “哦,你说小七呀,是这段时间帮忙来照顾我的。小陈不是不做了吗?新来的那个家政生病了不能来,就让她儿子的朋友代了。”老太太对风声浑然不觉,心情很好地替霍也解释。   “小七人特别勤快,又能干,把我们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我就喜欢他。你可不要再任性挑人家的毛病了,我还不知道你吗?”   沈庭御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全被老太太噎在喉咙里,现在板上钉钉,也没办法再说了。   说了就是任性。   他不能在老太太面前坐实这个罪名。   咬着后槽牙紧了紧,沈庭御重新给管家拨了个电话回去,说不用查了,你们这帮拿着五位数高薪还错办乌龙事的酒囊饭袋。   管家一口气儿还没喘出来,电话又挂了。   “奶奶,洗个手吃饭吧。”霍也依次摆好三副碗筷和满桌子菜,对老太太说。   老太太拉着沈庭御,不容挣脱:“我们小七做饭可好吃了,幺幺你来,来,快尝尝看。”   沈庭御也不敢挣,只得在餐厅落座,奶奶辈分大坐在主位,他们俩一左一右。这样的位置让两个人不得不面向对方。   相比沈庭御的拉不下脸来,霍也倒是说不出的淡定自然,给奶奶夹了菜还能顺带夹给他。   “幺幺,吃小鱼丸,这是小七今天特意去那家王多鱼买的,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可爱吃这个了。”老太太把鱼丸那道菜往左推了推。   沈庭御其实想说我长大了,早就不爱吃这种哄小孩儿的东西了,但他抿了抿唇,最后什么也没说。奶奶夹多少,他就吃多少。   因为从小到大,除了奶奶,没有人会拿沈庭御当小孩儿看,包括他的父母也不会。只有在奶奶这里他可以永远做/爱吃鱼丸的小孩儿。   不过沈庭御爱恨分明,他吃完了奶奶夹的所有小鱼丸,就霍也夹的炒蛋几乎一口没动。   他甚至把那个炒蛋戳了个稀巴烂。   霍也:“……”   笑死了。   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 第11章 围裙   这顿晚饭吃得是心思各异。   饭后,霍也自觉起身准备洗碗,老太太却按着他不让动,而是转头,先看向了沈庭御。   沈庭御略感不妙,面无表情。   “幺幺,你也快十八岁了,除了半夜饿了起来偷吃,从来没进过厨房吧?”老太太说。   沈庭御:“……”   他跟老太太解释过很多次,只是那天没吃什么东西,半夜胃痛实在睡不着觉,迫不得已才会去厨房的。就这么一次,结果还被抓了。   可老太太就是不信。   “你妈说你太娇惯了,从小到大,连碗都没洗过一个。虽然可以请家政,但你基本的生活能力要有呀,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帮我下田种地掰苞米了。”老太太年轻那会儿是个女强人,丈夫很早就过世了,一个人辛辛苦苦带大几个孩子。她经常反复说这些故事。   “还有小七,他家庭条件比你差远了,所以他这么懂事,你要多跟他学习……”老太太一手拉着一个,“今晚一桌子菜,这么多碗碗碟碟洗起来不容易,你跟小七一起洗,跟着学学。”   沈庭御面无表情地听完,才开口:“请问会洗碗是什么很难很厉害的事情吗。”   “不难,也不厉害,但你得会。不然你以后不洗碗又不做饭,谁愿意嫁给你呀?”老太太也是个固执己见的性子,这一点就很“沈家人”。   沈庭御不以为然,跟她犟道:“只要我有能力赚钱,谁不愿意嫁给我?”   老太太很不喜欢这样的观念,表情严肃了起来,说:“幺幺,别学你爸妈。很多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比如爱,你结婚必须得是你们相爱。你现在不懂,以后总会有人教你懂的。”   沈庭御想说他并不是很想懂。   然而一转头,对面的霍也以十分乖巧的坐姿被老太太按在那里,时不时轻点下巴,似乎非常赞同——这个强烈的对比就显得这么大了还跟老太太犟嘴的沈庭御更任性了。   而且他甚至模仿着老太太的表情,一起用有些谴责的眼神看了看自己。   沈庭御:“……”   十分钟后。   两个人站在厨房的洗碗池前,面对一大堆脏碗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沈庭御还穿着学校制服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处,身位较霍也往后一肩,这个距离其实很容易互相撞到。可他没心思去管了,因为确实从来没有洗过碗,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微微垂了眼,瞥着霍也。   霍也拿来另一条围裙,递过去说:“如果不想弄脏衣服就穿上它。”   沈庭御没接,拧起眉,很不高兴。他用挑剔的口吻转移话题:“这是粉色的,我不穿。”   粉白相间的围裙,口袋上还设计了猫爪的图案,看起来很是可爱。穿在沈庭御身上估计就跟霸道总裁cos女仆装一样滑稽。   虽然沈庭御目前还没有继承家业,不算是霸道总裁,但他也无法忍受折损自己的威严。   霍也失笑,又说:“那蓝色呢?”   “蓝色……”沈庭御居然有在认真考虑,人们好像对颜色也有刻板印象,比如认为粉色就该适合女生,蓝色就该适合男生,“蓝色可以。”   沈庭御问:“在哪里?”   “可能在超市里吧。”霍也回答。   沈庭御微笑脸:“你耍我?”   霍也双手扶住洗碗池的边缘,低头笑得肩膀直抖。在沈庭御快要甩手走人的时候,他才直起腰来,委婉说:“真没别的了,我本来也没想给你准备的,少爷要不将就我一回吧?”   沈庭御神色郁闷,挣扎了两秒,视线忽然拐了个弯盯着霍也的胸前。   霍也略一挑眉,跟着他的视线看自己。   “你,脱了。”沈庭御咬字很实,只牵动了下唇角,是主人发号施令的语气。   “我要穿你的。”   不是我想,而是我要。   霍也说:“好的,少爷。”   于是他们交换了两条围裙,黑白相间的穿在沈庭御身上,粉白猫爪的换给霍也。   “其实我觉得这条更适合你。”霍也一边穿一边说,沈庭御背对着他,叫他:“闭嘴吧你。”   霍也说:“好的,少爷。”   这几句少爷听得沈庭御没脾气,勉为其难地把围裙穿好了,刚系好后面,霍也又递过来一对黄色的塑胶手套,毕竟洗洁精有点伤手。   沈庭御觉得麻烦死了,怎么洗个碗准备工作这么多,不就放水里一泡,挤了洗洁精然后用布擦两下就好了吗?   霍也自然看出来了,趁其不备,一把抓住沈庭御的手,笑着摇头说:“不行哦,要戴。”   沈庭御蹙眉,他不是很喜欢跟同性有肢体接触,不过这一点不悦很快就消失了。他没有挣开霍也,冷淡说:“那你给我戴。”   霍也“嗯”了一声,细致妥帖地帮他戴上了。   整个洗碗过程中两人话都不多,霍也慢条斯理却很利落,手里的碗筷焕然一新。但旁边的沈庭御就不太熟练了,对待餐具的动作带着一种笨拙又莽撞的简单粗暴,把人家在洗碗池里折腾得叮叮当当的,响个没完。   霍也顿住,看他一眼,说:“你好,请问你有暴力倾向吗?”   沈庭御埋头苦干,对此充耳不闻。   他还惦记着老太太说他娇惯,那不就是好吃懒做的意思?沈庭御化羞恼为动力,疯狂洗啊洗,管它干不干净,反正就是洗。   半晌后,霍也看着那一堆油得反光,摸上去手指还能感受到滑腻的餐具,叹了一口气。   沈庭御敏感地说:“你在嫌我?”   “没有,不敢。”霍也老实巴交地否认。   沈庭御微微眯着眼,看他几秒,仿佛在确认霍也这话的真实性,然后说:“你最好是。”   “嗯,剩下的我来吧,你先回房间洗个澡休息一会儿。脏衣服放在卫生间。”霍也态度很好地说,其实早就想赶沈庭御走了,要不是沈家给得太多了,霍也真的会说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小姐就别给我增加工作量了。   沈庭御脱了围裙和手套,一个字都懒得说就回房间了。他本来搬完家已经很累了,还被骗过来洗了一大堆的碗,现在只想洗个澡把身上的晦气都洗掉。   霍也送走大小姐,自己留在厨房,趁着大小姐正洗澡,把他洗过的碗又重新洗了一遍。   洗完全部,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厨房,垃圾袋绑好放在门口免得走时忘记丢。这些完成后霍也开始例行拖地,拖了地把脏衣服洗了再拿去晾好,他的工作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   还好才刚开学,没有布置作业,不然霍也至少要八九点才能回去,熬夜补是肯定的了。   过了会儿,沈庭御洗完澡出来,只穿了条黑色的运动短裤,上身光着。因为他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反正穿了衣服也会被弄湿。   沈庭御的肌肉线条并不含蓄,相反张力感极强,锁骨平直如青锋,凹陷深的几乎可以蓄水养鱼。胸肋两侧的鲨鱼肌精悍漂亮,往下腹部沟壑分明,削薄劲腰在拧转身时呈现出一个让人忍不住想去扶握的折角。   他一边拿着毛巾胡乱擦头发,一边在几个房间里穿梭寻找着什么,可惜好像一无所获。   沈庭御寻找无果,只好走了过来,有点儿居高临下地瞥着弯腰拖地的霍也。   霍也停住,抬起眼问:“少爷有何吩咐?”   “我需要吹风机。”   霍也往某个方向指了指,表示吹风机在柜子里让他自己去找,沈庭御没说什么,走了。   拖完地之后,霍也拿了个空的脏衣篮走到沈庭御卧室里的卫生间,没过多久又出来了。   放进洗衣机打好,他接着晾。   霍也在阳台晾着衣服,突然沈庭御噔噔噔就冲过来了,一手抓住他就往墙上摁。   “——嗯?!”霍也猝不及防,晾衣杆咣当一声掉在脚边,差点儿条件反射要还手,但看见沈庭御那张貌美的脸又不动了。   沈庭御压低声音,忍气问:“你他妈是不是把我内/裤洗了?”   霍也眨了眨眼,不懂他为什么生气,家里的衣服都是他一个人洗的啊,有哪里不对吗。   “这是我应该做的。”霍也心平气和地说。   这句应该把沈庭御气笑了,他第一次遇到这么荒谬的事,他家的阿姨不会这样做。沈庭御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咬牙说:“你应该什么应该?这个是……这是你能洗的吗?”   霍也被迫贴在墙上,他没想到沈庭御力气还挺大的,很平静地反问:“为什么不能呢?”   沈庭御简直无法跟他沟通,只好破罐子破摔地说:“你赶紧还给我。”   霍也摇头:“还不了,我已经洗了。”   沈庭御松开他就去翻洗衣机。   霍也看他翻了半天,问他:“找什么?”   “找你的脑子。”沈庭御头也不抬,可是翻了半天也没翻到,“操,我内/裤呢?”   霍也笑说:“手洗的,我已经晾了。”   “……”   沈庭御就这么僵在那里。   空气中死寂了大概有三秒,霍也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他掐住脖子用力摁回了墙上。 第12章 大鸡腿   沈庭御略高几厘米,垂下眼时,眸光被长睫敛去大半。像是画师给角色擦去了眼里闪烁的高光,那反差感给人是截然不同的。   霍也被迫仰了些头看他,这是一个不太明显的示弱的姿势,霍也收着拳头,动也不动。   两人保持对峙许久。   沈庭御虽然掐住了霍也的脖子,实际上却并没有用多少劲,只是单纯地在钳制着对方。   掌心下紧贴着他突出的喉结,呼吸之间正很轻微地震颤滑动,有点儿痒。手指部分笼罩的是他颈侧的血管命脉,有温热的东西在皮肤里缓慢流淌,一跳、一跳的,蓬勃有力,无时不刻扰乱着沈庭御的心绪。   霍也收起所有的反骨和锋芒,扬着眉眼自下而上看沈庭御,唇角勾了好整以暇的笑意。   一种你能拿我怎么办呢的笑意。   沈庭御冷冷盯视了会儿,突然用大拇指在霍也颈侧摁了一下,这一下也像摩挲,带着类似于警告和威胁的意味。   重重拿起,最后却轻轻放下。沈庭御推开他之前说了一句:“霍也,你就是来克我的。”   霍也远在阳台客厅,还能听见房间门被他狠狠甩上的声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怀疑上面可能已经留下了淡红色的指印。   ——“啊,好像被猫爪盖了个章。”   霍也这样想着,然后耸了耸肩,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晾衣服去了。   一切做完,霍也赶在九点前回到了家。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沈庭御几乎完全不和他说话,虽然两张课桌是并着的,但书和手肘的距离却像要打车过去一样远。   霍也不跟他玩这么幼稚的把戏,比起沈庭御生闷气来,眼下还有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   那就是他们被孤立了。   是的,孤立。   源于骨子里的“好学生”的高傲,高二A班的同学们似乎很排斥后来人。从十八班考进来的吊车尾霍也是后来人,从其他学校转进来的沈庭御也是后来人,他们偏偏还做了同桌。   当然后来人不止他们两个,还有三四个原来平行班的,可这些原来平行班的同学成绩都还不错,存在感也不强——看到这样的局面其实是心有窃喜的,因为有他们两个转移战火和注意力,或许自己就显得不那么“后来人”了。   霍也打小人缘就好,知道化解矛盾和误会需要时间和耐心,但沈庭御怎么办呢?   他看了眼沈庭御,后者正用笔在练习册上划拉着什么,这一堂是语文课,沈庭御根本没去听,专注地只做自己的题。   霍也突然觉得这个担心很多余。就像沈庭御不爱跟着老师走,习惯自己刷题一样,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孤不孤立他,因为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孤立所有人。   这才是高傲的最高境界,已经唯我独尊。   霍也沉默。   也是一种本事吧,他无敌了。   语文是霍也最拿手的科目,老师在上面讲解分班考卷子的错题,这张卷子他考了将近有一百四,差不多都吃透了,就也没听。   霍也凑近去瞅沈庭御做的题型,沈庭御做的过于专注,并没有功夫注意。那是几篇语文的阅读理解大题,他做完一篇就改,结果改出来满江红,分数总得不高。   “你别看得太快,晃眼就过,还没进脑子呢就开始做了,能对才有鬼。”霍也忍不住说。   沈庭御停笔,凉凉扫来一眼,意思是叫他别多管闲事。   霍也假装看不见,就说,就管。做一篇就指出来思路不对的地方,提醒着要踩的得分点是什么,然而尽管霍也语气温和,但在沈庭御听来就是指手画脚,可恶的是,他说得全对。   沈庭御无从反驳,只能下笔更用力,他的字迹狂草遒劲,像是刻出来似的,那张纸面都快被浓厚的墨水浸透划破了。   做阅读理解选择的时候,哑巴了一上午的沈庭御被逼得开口说话了,因为他不认同霍也给出的答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思路没有错。   霍也看沈庭御据理力争,辩驳的样子有种生动又灵气的漂亮,托着下巴笑:“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跟我说话了呢。”   沈庭御一看他笑,突然觉得拿着练习册认真反驳了半天的自己很傻/逼,一时间顿感荒谬和无力涌上心头,气极反笑道:“你有病吗?”   霍也没有答话,指间的那支液黑走珠笔仿佛有生命力似的转了个圈。隔壁桌的同学恰好看到了,可能觉得这个动作很帅,就学着自己偷偷转了一下,结果他技术不到家,手里的笔瞬间飞到了过道上——“我糙!!”   同桌不幸遭殃被甩了一身墨:“嘿!张厉你搞什么飞机?”   语文老师听到动静停下来,把两个人都叫上台讲了一道题。张厉从此不敢抬头看观音。   这段小插曲成了背景,霍也帅气地转着笔跟沈庭御说:“其实你的思路是对的,这道题确实是选第一个。我之前做过了。”   沈庭御:“……”   简直难以置信,“那你为什么说我错?”   “因为这是一种能让你以最快的速度开金口跟我说话的办法。”霍也义正言辞。   沈庭御:“……”   他已经没表情了,冷静道:“你有病吧。”   虽然霍也在语文上将了沈庭御一军,但接下来的所有理科,他都不得不甘认败下阵来。   他偏科非常严重,尤其是数学物理,分数极其不稳定,遇到好的会的,可能堪堪达到上游的水平,要是哪一次运气不好,掉到及格线以下也不出奇。   由于原生家庭的原因,霍也自小背负了很多压力,留给学习的时间不多,只有基本功算比较扎实的,要是题型稍微出的偏一点他就束手无策了。而恰恰相反,沈庭御对理科很擅长。   于是霍也觍着脸请教他,到了课间就拿来错题本,一直在问——   “少爷,这题怎么做?我找不到思路。”   “少爷,这题我也不会,你教教我好吗。”   “少爷,你看……”   “少爷,少爷?”   “少爷。”   …   沈庭御被一句句少爷砸得头昏脑胀,感觉就像孙悟空被唐僧念咒了一样,好想用金箍棒一棍敲死他,但是又完全拿他没办法。   霍也吃准了他扛不住激将法,要是不肯讲题那就激他,说你是不是不会做呀,你这么聪明肯定三五分钟就解出来了等等,沈庭御一听肯定抢着错题本讲。   一连好几天,霍也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压榨沈庭御的,沈庭御一边骂他,骂他蠢货,骂他是世界上最笨的人,一边又口嫌体正直地教世界上最笨的人讲数学题,直到被他榨干自己。   沈庭御讲题时有个小习惯,就是每说完一大段话后,会不自觉舔一下自己的唇。   他舔唇的样子有种说不上来的、很自然的性感,如果非要用某个形容来比喻的话,霍也想到的是布偶猫把头埋在盆里喝水,粉嫩小舌一卷,水就上来了,然后开始舔嘴巴周围被打湿的地方,可爱而不失优雅。   霍也很喜欢看他这个舔唇的小习惯,就故意骗沈庭御说很多的话,一直到他口干舌燥。   “要喝水吗?我打好了的,不烫。”霍也把水杯给他推过去,眼神直勾勾地。   沈庭御“哦”了一声,确实渴了,拿过他的水杯倒进自己水杯里,准备倒之前突然停住转过头来,严肃问他:“等一下,你没喝过的吧?”   霍也说:“没有,很干净。”   沈庭御这才倒了进去,仰着头喝水,他喝得有些急了,几滴水漏到下巴处,喉结一动一动的。霍也就这么盯着他没动。   喝完水,发现霍也目光灼灼,沈庭御放下水杯又转过头来,拧眉说:“你看我干什么?”   霍也懒洋洋地,眼也没眨,“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沈庭御瞪来一眼,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中午是在学校饭堂吃的,一下课同学们就疯也似的冲出教室,霍也默默地想,以后老了抢鸡蛋一定不跟他们抢同一个超市。   打了下课铃,他还有一道题没做完,过程倒是解得差不多了,就剩答案还没能推出来。   霍也本来打算做完再去吃饭的,忽然感觉侧腰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戳了戳,偏眸只见沈庭御握着一根钢笔,有点儿小别扭地说:“你还不去吃饭吗?”   霍也停住,身子转过来面向他,伸手拿走那根作案工具,笑着问:“怎么,想我陪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   他堂堂沈大少爷吃饭还需要人陪吗?   “不吃拉倒。”沈庭御起身就走。   霍也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手腕,很轻松就把人给拽回来了,沈庭御被惯性带得往霍也那边踉跄两步,差点儿摔他身上,但尽管如此也死活没回一下头,特别硬气。   “吃,一起吃,我陪你去饭堂。”霍也拽着他的手腕摇了摇,哄小孩儿似的,也站了起来。   沈庭御不记得饭堂的路怎么走,他毕竟是刚来不久的转校生,又不喜欢询问别人,也不想表现得太无知。   霍也双手插在校裤的兜里,在前面慢悠悠地带路,大家都跑着去饭堂,他俩闲庭信步。   太早去饭堂人多,排队很累,十二点半左右正好,去到就能打饭,还有位置坐,因为基本上都吃完洗碗了。   霍也不喜荤腥,不爱吃肉类,所以今天有大鸡腿也看都不看一眼;而沈庭御却是典型的食肉动物,他不仅想点两个大鸡腿,还想吃三个肉菜,看到霍也这么清淡才收敛了些,挣扎着只要了一个大鸡腿。沈庭御莫名觉得他吃的比霍也多,对比起来自己好像一个愚蠢的饭桶。   但是天地良心,霍也从来没这样想过。 第13章 高岭之花   沈庭御的吃相很斯文,细嚼慢咽,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声音。——至少霍也目前看到的是这样,他猜沈庭御的家教应该很严,吃东西的时候说话会被掌嘴那种。   霍也先一步吃完,就坐在旁边等,曲起指关节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沈庭御也吃完了,但两个人都没急着走,默契地打算原地休息几分钟。   沈庭御浅浅抿了口水,欲言又止,终于问出这一句:“你为什么不爱吃鸡腿?”   探讨对方的口味喜好其实不太礼貌,因为这算比较私人的事情了,才刚认识几天就表现出过多的探索欲可能会让对方感到冒犯。沈庭御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最后还是问出口了。   霍也闻言,眸光微转看过去,只见他眼神直白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不爱吃就是不爱吃,没有为什么。”霍也淡淡地说,“以前没怎么吃过,觉得很好,结果后来一吃就吐,太油腻了,胃受不了。久而久之就不觉得很好,也不爱吃了。”   沈庭御狐疑地盯着他:“真的假的,你不吃肉怎么长的这么高?你看上去挺能打的啊。”   霍也被逗笑了,伸手撩起衣服下摆,给他看自己平坦结实的腹肌,说:“身高是托家族基因的福,我只是天生体脂很低。”他有些狡黠地眨了一下眼,“不能打,但很抗揍。”   附近的餐桌吃完了饭没走、一直有在偷偷观察这边的女生们小声议论着什么,看见这一幕音量顿时拔高了几格,激动得脸红脖子粗。   两人毕竟是校内的风云人物,霍也本来就名气不小,新来的转校生也是一炮而红,相貌气质势均力敌,站在一起更加养眼。   青春期的女生或多或少总是叛逆的,尤其会被霍也这种乖张痞坏又意外温柔的男孩子所吸引,既然有人讨厌,当然也会有人喜欢。   沈庭御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下子就跳了脚探身把他衣服扯回去,脸色很难看地训斥霍也,咬牙说:“你掀衣服干什么?!”   霍也表示很无辜,摊手:“没干什么啊。”   沈庭御还保持着扯他衣服的动作,同时目光阴沉地回头看了一眼,也就是议论声的动静来源——猝不及防地,只听“咔嚓”一声。   有个女生拍照时的闪光灯忘了关,刚好拍下了沈庭御回眸一刹,她吃惊地捂着嘴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叫道:“哎哟我,拍的真帅啊。”   沈庭御:“……”   这个学校的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没事,这有什么,你长得这么帅给人家拍两张怎么了,大大方方的。”霍也无所谓地拍了拍沈庭御的肩,意思别紧张,然后从他身后歪了下头,冲对面的女生们友好一笑。   拍照的那个女生愣了两秒,马上举起手机又咔嚓一张,嘴里说:“我的老天奶,一张伟大的脸后面是一张更伟大的脸!”   “靠,他好会啊,我受不了了。”同伴狂锤她手臂说,“发给我发给我!我要去发论坛!”   霍也一手搭着沈庭御的肩膀,另一手冲着镜头笑眯眯比了个耶,这时沈庭御已经把头转回去了,只露出半边轮廓立体的但似乎有些不太高兴的侧脸——这几张绝无仅有的合照后来成了这个夏天里不可说的纪念。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其实岚江私立二中的体育课很轻松,简单的热身结束后,基本上就是同学们的自由活动时间了。   体委搬来几个大框,里面都是各种类型的体育器材,篮球毽球网球乒乓球羽毛球等应有尽有,下方操场和旁边体育馆作为场地,完全可以容纳十几个班同时上体育课也不会拥挤。   高二A班男生居多,总共五十来人,女生只有十来个。今天和高二B班上的同一节,两个班的男生准备打对抗,各自商量着谁要上场。   有人担忧说:“怎么办,对面有个姓廖的玩得挺脏的,还好些人高马大的体育生,我们都输了两三回了,能行吗?”   “去去去,张厉你怎么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呢?谁还不是人高马大了,我这个暑假去健身房开了张卡,也专门练过的!”体委挺了挺上衣里膨胀不少的胸肌,示意让他们摸摸看。   于是大家都上手去捏了捏,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说:“老赵你不错啊,有点儿东西的。”   “有个屁,全是肉堆出来的脂包肌,练个半小时得吃三碗大米饭吧?”——“我糙,邬震你别胡说八道,我才吃了两碗而已!”   “天啊这个手感,没少喝蛋白粉吧?老赵你都快变成牛蛙啦!”   “我糙!摸归摸,谁揪我奈子?!”   开学近一周了,但高二A班的男生们都没有要主动结交新同学的意思,只有几个课代表跟霍也说过几句话,算是点头之交。   体育课老师一说自由活动,谁有朋友谁没有一目了然,如果你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就会显得格外尴尬。   沈庭御没有认识的同学,偌大的学校里只能抓住霍也,他望向热闹的篮球场,眼神难得有些安静的空茫,或许也想起了自己的兄弟。   突然,一个羽毛球从远处飞过来,在半空中掠过盛夏的绿荫,砸到了沈庭御的胸口上。   沈庭御心头微动,接住羽毛球,转头就见霍也拿着两个球拍架在肩上,扬起的几缕额发被烈阳染了灿烂明媚的金色华光。   “——嗨,打球吗?什么球都可以,我什么都会。”霍也气定神闲地说。   沈庭御单手将那颗羽毛球上下一抛,扬眉问他:“高尔夫球也会?”   “这个不会。”   霍也无奈地笑:“少爷,别为难我吧。”   沈庭御和霍也这边跟俩老大爷似的,打个羽毛球有来有往的,你拍一,我拍二,都不故意扣球偷后场,整个状态非常之养生。   而另一边,篮球对抗赛却异常激烈,男生们情绪高昂,碰撞,远传,三分球,青筋暴起大喊大叫,都杀红了眼,那架势形同斗兽场。   其他不打篮球也不运动的同学,拿着练习册在写作业,一边写一边看,实际上最后也写不了多少,但就是要拿着,心里安慰。   有个B班的女生说:“你们班校花怎么不去打篮球啊?”   A班女生一愣:“校花?方莹今天请假啊。”   “谁跟你说方莹了,笨的。”那个B班女生推她一把,后面几人听懂的笑得不行,“你们班新转来的那个高级货啊,你不觉得吗?长得唇红齿白的,洗把脸都能出道了,方莹跟他一比衬得跟小家碧玉一样,真是绝了。”   A班女生反应过来,哭笑不得:“我服了你们这脑洞了。不过话说回来,好像确实是啊。”   “哎,哎哎,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还没人下手先加个微信呗,你加了没?”   A班女生摇头说:“没有,加不上,据我所知班里还没有加上他微信好友的。长得好看是好看,但性格特别冷,根本就不跟女生说话。”   “嘶,难道这就是高岭之花?”   半场对抗赛下来,分数悬殊,高二A班的男生们满头是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干着急。   对面几个玩得脏的一出手,把己方两个前锋位和后卫都搞趴下了,有手肘擦伤的,也有脚踝扭肿的,总之不可能硬上了。   邬震喘着气骂:“我糙他大爷啊,明着不够还来阴的,抢了这波球能单开族谱是怎么?”   “我真醉了,刚那姓廖的傻/逼一胳膊杵我腰子上了,他绝对故意的,我现在还疼。”体委赵家言龇牙咧嘴地说。   张厉抹了把汗,愁眉苦脸:“那咋办,东哥去医务室了,其他人也上不了。咱人不够。”   “见他的鬼,咱们A班没男人了吗?”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不是,等会儿。好像……?   众人突然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回过头,隔了大半个球场的那边,A班的沈庭御和A班的霍也正悠然自得地打着养生羽毛球。   明明都是一米八几看起来特别会打篮球对抗的大长腿,偏偏画风突变,跑去玩小儿科。   众人:“……”   虽然但是,A班最后的男人。   张厉小声提议,“要不……”经过半分多钟的商讨,众人决定暂且放下成见,由赵家言这个体委领头,大步流星往那边走去,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干架的。   沈庭御余光敏锐捕捉,眼眸微眯,却没什么表情,冷静地说:“有人来了。”   霍也背对着他们,不明所以:“谁?”   说着又挥了一拍过去。   沈庭御随手把球拍回来,紧盯着来人的距离越缩越短,周身气息也开始蓄势待发。他话中有几分警惕,说:“A班那帮人。”   “你不是A班的?”霍也到底没接住,球拍在手里打了个转,转身看去。   赵家言此时已经离他很近了,沈庭御掀开球网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几步站到霍也跟前。   气氛不知为何变得剑拔弩张。   赵家言虽然练就了半个牛蛙身,可站在近乎高了他一头的沈庭御面前,气势就陡然矮了半截儿,而且他还冷冷压着眉眼,那眼神真是跟看狗没分别,能把人看到地洞里去。   “……”赵家言梗着脖子仰头,默默咽了口唾沫,尴尬半晌,才干巴巴道:“嗨,打球吗?”   沈庭御:“……”   打你行不行。 第14章 对抗赛   “砰,砰,砰。”   霍也单手可以抓住一整颗篮球,宽大掌背几乎裹住半面球身,牢牢不掉。   他一边收放自如地运着球,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场内逼近,那颗篮球到了他手里,好像突然变得乖乖的完全没脾气,主人让东不敢西。   看到霍也游刃有余的背影,高二A班的男生们顿时打起精神来,仿佛迎回了主心骨。他们不自觉在他身后三两排开,于是领队的从赵家言换成了霍也,亦步亦趋,屁颠屁颠。   对面B班的人见势不妙,班长廖正黑着脸冲这边喊道:“什么意思,打不过就请外援?以前也没发现你们有这么孬啊。”   赵家言探个头出来,理直气壮说:“什么叫外援,霍也现在是我们A班的人,不算外援!”   廖正不由骂了句脏话,不说他都忘了还有这茬了,霍也从吊车尾考进尖子班,学校传得沸沸扬扬的,他当然也有听说过。   不过,廖正指着旁边的沈庭御,说:“那这个又是打哪儿来的?”   沈庭御刚有要蹙眉的迹象,下一秒霍也就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将手里的篮球朝向廖正身前用力一抛。廖正连忙收回食指,条件反射接住了球,霍也懒声说:“我们家属,也是A班的人,这学期才来的,有问题?”   熟悉的人都听出霍也语气变了,他惯来是先礼后兵,如果对方不礼貌,那咱也不用讲理再给什么好脸色了。   廖正的表情也不大好看,冷笑道:“行。”   两队人马准备进场,霍也活动着指关节随口问了句沈庭御:“少爷,会打篮球吗你?”   霍也担心像沈庭御这种公子哥儿,可能不会喜欢出汗量大的运动,他不是说有洁癖么。   沈庭御抬手解着领口最上面的纽扣,闻言转头冷冷看他,那沉默的一秒钟仿佛在用眼神骂人,反问:“会打高尔夫球吗你?”   霍也不带喘气地,“数学考过19分吗你?”   沈庭御:“……”   还真没有。   球落地,对抗开始。霍也跟沈庭御打了个事先没有商量过的默契配合,假前锋和真后卫交替变换战术,各种假动作晃得人眼花缭乱。   霍也在对方以为他要破围防时反手传球给队友,沈庭御接住就是一个远投;队友们抢到篮板下交给沈庭御,对方横冲直撞把空隙挡得密不透风,沈庭御指尖一挑,球飞到霍也手上转身灌了个漂亮的篮,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霍也挂在篮筐上缓了几秒才落地,短袖的校服下摆被风吹得扬起,露出小半段劲瘦紧实的少年身躯,利落腰线像把夺魂的钩子,在人心上剜出过目难忘的青春的弧度。   下半场,A班几乎压着B班打。   廖正那帮人爱玩儿脏的,霍也就招猫逗狗似的陪他们玩儿——以暴制暴,以霸制霸。   谁要是手脚不干净,就制他手脚,当场打断施法叫他下不来台。霍也从不把仇憋到十年后才报,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   久闻不如一见,对方终于有幸碰上霍也并认识到跟岚江二中扛把子作对的风险,半场下来双方都挂了不少彩,除了骂骂咧咧的廖班长基本老实了大半。   你跟我来阴的,那我跟你来硬的,光脚不怕穿鞋的,这么多人看着呢,就问你怵不怵?   廖正扬言要找人弄霍也,嚷嚷什么他爸是当官的来头大得很,班里同学赶紧把他嘴捂了拖走,隐约能听见他们在一叠声劝,“算了算了小廖总,你就别再给廖董添麻烦了,上回那事儿才刚压下去呢……”   下课铃响,大获全胜。A班的同学们被太阳晒得满面红光却难掩激动之色,互相夸赞着刚才那波天衣无缝的配合,连喝水都是畅快的。   自打这场对抗赛以后,霍也和沈庭御才算是正式加入了高二A班,不再是两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陌生人了,开始真正地融入集体中。   青春期的少年友谊总是在不经意间来得如此简单,又如此心照不宣,或许我根本不记得你的名字,但我记得咱俩打过一场球,我拍过你的屁股而你笑着拍回来,这就够了。这种交友行为他们称之为——“屁交”。   以上,来源于高二A班某女生的日记,她记录了高中这三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这本日记在后来的很久以后,成为了这一届岚江二中的学生们记忆里,那段阳光正好的青春曾有一个叫霍也的少年他存在过的证明。   时间跑得很快,眨眼又是两个月过去。   九月底和十月底的月考先后结束,尽管有很多人盼着霍也考砸翻车,可霍也的成绩两次都在稳步上升,虽说进步空间依然很大,但留在高二A班还是毋庸置疑的。   日久见人心,就算霍也不澄清,身边的流言蜚语也慢慢少了下去。这么一匹黑马的出现不得不让“好学生”们重新正视十八班,不敢再轻易乱下那些“差生”“坏孩子”“问题学生”的定论。   ……开什么玩笑,年级排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万一谁被激了不服气,再杀出来一匹黑马怎么办?那大家还要不要脸了。   有人在往上爬,势必就有人会往下掉。   临近十一月,秋末的校运会快到了,赵家言作为体委拿着表东奔西走,像个推销一样连哄带说,威逼利诱,非得叫同学们为班级献出十八般武艺否则不肯善罢甘休。   同学们本来做题就做得脑子乱,被他这么一顿忽悠,每个人都至少报了一项上去,也甭管人家擅不擅长,总之上就完了,重在参与。   张厉最惨,他个戴眼镜的书呆子,被忽悠得雄心万丈然后大手一挥,报了个四百米和三千米,比赛时间还离得特别近,偏偏比赛场地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南京,跑个来回都够呛的。   光光拿回那张填得满当当的表,摸着脑袋惊讶地“嚯”了一声,乐呵道:“不错呀,以往我带的班压根儿都凑不齐人呢,看来咱们班很有体育精神呀,不错,不错不错。”   “报告老师!”赵家言噌地站起来,严肃着脸敬了个礼,“有我体委,同学们都很积极!”   全班哄堂大笑,附近几人笑骂着说,赵家言你这狗贼可真好意思啊!   邬震今天打了一上午瞌睡,被他们这顿笑给闹醒了,他惺忪抬头,一下子就看到投影在大屏幕上的表格,一连三个项目都赫然有他的名字在列。他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懵逼地仔细盯了一会儿,看清后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这踏马谁给我报的名?!”   邬震难以置信,看了又看,骂道:“哪个龟儿子给我报了个铅球?扑他的街,老子长这么大连铅球都没摸过!谁这么缺德?!”   再抬头,赵家言还严肃着脸站岗,往那儿一杵就是个兵。邬震气得大叫:“赵家言!!”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光光也忍不住哈哈两声,摇了摇头。   霍也总共报了三个,100米,跳高,还有三级跳。填表的时候,沈庭御问他是不是兔子。   “唔,我想想。”霍也笔尖一顿,好像很认真地在思考,忽然说:“兔子怎么叫?”   “……”   沈庭御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吧,兔子不会叫。   因为校运会报了项目的要练习,所以有项目的晚自习可以晚到一点,从六点四十五分推迟到七点二十,那么他们就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在下午放学之后练习,还不耽误吃饭和洗澡。   当然除了住校生,走半宿的也可能会选择下了晚自习回到家才洗澡,不一定先回宿舍。   沈庭御只报了一项跳高,练习跟着霍也一块儿的,如果不是每人至少报一项,他或许连这个跳高都报不上。   霍也想,说他是猫还真没说错,天天哪儿也不想去,就想趴窝里偷懒,困觉,晒太阳。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他们俩上下学都是一块儿了,毕竟沈庭御被冻了卡,一个月生活费就这么多,他住的别墅在大老远的郊区,车又坏了,成天打车也不是办法,于是就蹭他最嫌弃的那辆五菱宏光坐,霍也负责接送。   其实没多久车修好了的,但沈庭御偏不乐意坐了,就爱使唤霍也,就得坐霍也那辆车。   霍也拿钱办事,毫无怨言,给五菱宏光的副驾驶装了个舒适的坐垫。   哦,图案是Hello Kitty,他亲自挑的。   好险没被沈庭御顺窗丢出去。   虽然不再是同班同学了,不过霍也还是经常会抽空和十八班的好朋友们见面。   白飞羽和熊英照旧一唱一和、叽叽喳喳地说着近来遇到的奇葩事儿,夏芝摇叼着烟吐槽扣哪个乖乖仔没扣到把人吓跑了,他和温世一也照旧做着这嘻嘻哈哈的闹剧下的忠实听众。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某天放学,霍也帮忙找新垫子的时候路过了最后一间被锁上的器材室,听见里头传来女孩儿惊恐、慌乱且抽泣不止的微弱哭声。   霍也猛地停住脚步。   他眉宇一凝,看向了那把门锁。 第15章 器材室   落日余晖,照出锁孔上冷熠熠的光。器材室门窗紧闭,严丝合缝,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日子里无论怎么看都感觉十分诡异。   霍也一动不动,盯着那把门锁,细听里头发出的声音。他敢肯定,刚才绝对不是幻听。   十几秒后,那阵微弱得几不可闻的抽泣声果然又从门缝儿里钻出来了,听起来像是有个女孩儿在含糊不清地哭着说什么不要,却始终不敢放声求救,生怕引来人似的。   这其实有些矛盾。   无助是真的,但不想求助也是真的。   霍也用力拧了下门把手,制造出不大不小的动静以示震慑,沉声问:“谁在里面?”   “……”   无人应答。   空气一下子变得如同死寂。   僵持了两分钟,什么也没有发生,门外的霍也似乎不再疑惑好奇,而是转身大步离去。   以为他已经走了,里头松了口气,女孩儿没忍住发出一声细细的呜咽来。   谁知就是这一声呜咽还没落地,便听门口惊天动地的巨响:“砰!!——”刹那间恍有雷霆万钧破空而入,尘屑漫天扬起,里头两个人捂着脑袋显然吓得不轻。   霍也声东击西,回身一脚踹开了门,高大颀长的影子近乎遮天蔽日,背后带来的火烧云照亮了整间器材室。他逆光而立,脸庞被余晖分割成阴阳两面,一面是强势的冷硬,一面是温柔的怜悯,宛若天神般的出场和救星降临。   借着还未落下的光亮,霍也居然看到的是两张并不陌生的熟面孔。   只见器材室里的某张海绵垫上,躺了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其中男的霍也前不久才打过交道,是高二B班的廖正;那被他强行搂在怀里的女孩儿有张可爱的包子脸,已经哭得肿成了两只核桃眼,嘴唇被咬破了皮,出了点儿血。   ——正是开学那天,在校门口险些撞到霍也又惊慌躲开的那个包子脸女同学。   廖正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了女孩儿,硬着头皮急声说:“你别误会,我什么都没做啊!”   霍也脸色阴沉得可怕,对廖正语无伦次的解释一言不发,突然抬脚步步逼向了他。那简直是压倒性的风雨欲来的气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激昂而危险的鼓点上。   廖正怕了,他真的有些怕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一步步往后退,被迫贴到墙边。   霍也揪住他衣领狠狠挥了一拳,这一拳冲击力太大,霍也一松手,廖正就摔到了地上。   他捂着脸不住呻吟,感到手心温热,一看殷红殷红的,呼啦啦满是鼻血。廖正颤抖着破口大骂,嘶声喊:“霍也,你疯了?!你他妈竟然敢打我,你敢打我……从小到大连我爸都没有这样打过我!!”   “原来你也有父母,我还以为你是没人养的孤儿呢。”霍也冷冷俯视他,轻声说,“你爸不教你做人,你跑来学校当畜生,嗯?是吗?”   女孩儿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整理好,死死压着自己的领口,听到这句,再憋不住压抑地低着头哭出了声。   如果霍也没有出现,她本来还可以继续忍一忍的。可霍也出现了,就一刻也忍不了了。   廖正双目赤红,破罐子破摔地说:“是又怎么样!你又能拿我怎么样?!”他指着女孩儿大喊大叫,“是高小缘她家有求于我,欠了一屁股债要求我借钱,是她把自己卖给我的!我给了她这么多钱,不过是抱两下,他妈的哭得跟我要强了她似的,出来卖还装什么清高啊?!”   霍也走上前把他拽起来,要用拳头阻止这个畜生再说出什么令人恶心的难听话,可霍也刚一挥拳,半空中就被两只细弱的手截住了。   ——高小缘几乎是抱住了他的小臂,布满泪痕的脸上苍白如纸,大概也是鼓足勇气才冲过来的。她几乎手无缚鸡之力,不知道是怎么截住霍也这蓄力一拳的。   霍也硬生生刹住了拳头,怕不小心失手误伤了她,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廖正差点儿被这一拳吓软了,一时间,三个人都惊魂未定。   “……别打了,求你。”高小缘紧紧抱住霍也的小臂不放,泪流满面,哀声说:“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是我自愿的,别打了。”   廖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肿着脸赶紧龇牙咧嘴地附和道:“听到了吗?你这个疯子!”   器材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喘息声,克制的隐忍的屈辱的,还有一边喘,一边得意地笑的。   廖正虽然仍被拽着衣领,但眉梢却褪去惧色而染上尖锐的讽意,嘻嘻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这么喜欢替人出头,那几百上千万的巨款你来替她还呗?”   霍也眸光很冷,薄唇紧抿,既不说话也没有松手。高小缘哭着摇头,说:“是我家欠了你们的,不关别人的事,求你不要找他的麻烦。”   廖正冷哼一声,看向自己的衣领,高小缘马上意会地去拉开霍也,苦苦哀求:“谢谢你的好意,谢谢。这是我和廖正之间的事,如果你想帮我,就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   霍也还是不说话,但手上的力气却一点点泄了下去,直到高小缘将他与廖正拉开了安全距离。廖正“呸”的吐出一口血沫,整整衣领撑着地面爬起身来,现在都还有点儿眼晕,扶住脑袋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满脸阴鸷之色剜了霍也一眼,然后才跌跌撞撞地走了。   临走前,廖正放话道:“岚江二中可不是十三中,这里有的是你惹不起的人物,你在高楼的风口上挑衅浪尖,迟早要摔得粉身碎骨。”   “……霍也,你等着瞧吧。”   器材室的门被甩上了,“砰”的一声,没比被踹开时轻多少。高小缘闻声瘫坐在地,颤抖着手慢慢低头掩住了脸。   静默半晌,霍也淡淡开口:“多久了?”   “什么?”高小缘抬脸,有点儿愣。   “这样的事情,有多久了?”   高小缘声音很虚,弱弱回答:“没、没有多久,开学以来他只找过我两三次,其实也没对我做什么,我……”   她突然哽咽了,“我是干净的。”   霍也指节微微一松,语气放得低柔,有点安抚的意思,又问:“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高小缘迟疑两秒,说:“没有了。”   霍也盯着她躲闪的眼睛,眸中情绪沉沉如深渊更似明镜,照得人心无处遁形。   高小缘踉跄几步站起来,强作镇定往门口走去,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要回去洗澡了,不然赶不上晚自习了……我先走了。”   她匆匆走出器材室的门口,却没注意迎面撞上个人,也不敢看是谁,囫囵道了声对不起就赶紧离开了。   沈庭御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莫名其妙地拧起眉,全然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沈庭御走近霍也问。   霍也靠在海绵垫上,并没答话。沈庭御细想刚才那女孩儿红肿的眼睛、破皮的嘴唇和颇显狼狈的小脸,越想,心越沉。   沈庭御脸色黑了下来,继续问:“刚才那人是谁?她跟你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说话?”   霍也微微偏头,觉察到他的不悦,挑眉很慢地说:“少爷好像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   “不肯正面回答,你心里有鬼。”沈庭御说着走近一步,两人的鼻尖之间只剩下咫尺半米。   但他还在持续逼近。   霍也伸手抵住沈庭御的肩膀,阻止他突破最后的防线,然而沈庭御不依不饶,像是被人背叛了那般恼火,冷声质问:“你有女朋友了?”   霍也:“……”   还真没有。 第16章 暗恋   夜幕还未完全降临,残阳如血。   窗的空隙泄进橙红色的辉芒,一格格铺洒在地面上,万千尘埃在空中翩飞飘舞,让余晖有了肉眼可见的实质。   打火机“咯哒”一声轻响,霍也点燃一根烟咬在嘴边,在器材室的阴影角落里,火星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光,将他漫不经心的眼眸也擦亮。   沈庭御尽收眼底,唇角一牵,冷冷扯出了几分轻嘲之意:“打架,抽烟,谈恋爱……原来我只是听说,没想到你真的这么有种。”   “听说?”   霍也歪头看他,“原来你偷偷打听我。”   沈庭御:“谁打听你了?”   “他们是不是还说我逃课,作弊,玩弄真心而且脚踏几条船?”霍也反问。   沈庭御怔了一下,瞳孔微缩:“你居然还脚踏几条船?”   霍也不置可否,只是眨巴两下眼睛。   沈庭御立马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恼羞成怒似的,他脸色一沉,伸手就想去拿走那根烟。   然而霍也早有预料,甚至还有功夫再抽一口才把手举高,同时身子向后仰倒——   沈庭御一下子没抢到,却因为惯性不受控制地往霍也身上扑去,衣料摩擦发出一阵窸窣响声,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攥着霍也拿烟的那只手将人压倒在了跳高用的海绵垫上。   霍也被他这体型压得闷哼一声,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但又很快舒展开,因为不堪重负唇色抿得些微发白,可望着沈庭御的那双桀骜凤眸中,却荡漾开圈圈温柔而戏谑的涟漪来。   四目相对。   沈庭御像是凝固了般,僵硬悬在他上方。   “……你故意的。”沈庭御咬牙说。   霍也虽然躺在下面,看起来明显就是处于势弱的那一方,但他神色从容不迫,姿态坦然自若,反倒更像占了上风那个。   突然,霍也薄唇微张,将刚才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烟,慢而轻缓地,吐在了沈庭御脸上。   霍也盯着他错愕的眼,“是又怎样?”   声如撞钟,一击即溃。   沈庭御如梦初醒,猛地推开他,碰见瘟神那样弹起身来,还站得远远的。   他不抽烟,家里也没有人会抽烟的,所以一点儿烟味都闻不得。沈庭御被这一口烟呛得抑制不住直咳嗽,看霍也的眼神好像是什么洪水猛兽,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你……”   “沈庭御,为什么偷偷打听我,明明我就在这里,我们已经做了两个月的同桌了。”霍也半坐起来,声音还是温和低柔的,语气却微不可察地冷了下去,如淬寒冰。   他以往从不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沈庭御。   沈庭御再怎么迟钝,也听出来霍也似乎在生气,他一时语塞,霍也又开口了:“跟我同桌还要从别人那里听说我。怎么,你暗恋我?”   “……”   “……”   沈庭御:“?”   沈庭御像是遭雷劈了,刚冒出来的那点儿愧疚瞬间无影无踪,倍感无比荒谬,连咳嗽都止住了,有些气笑道:“你从哪里看出……”   霍也起身把烟扔到脚下踩熄,二话没说朝沈庭御走近,“……”他周身气场太强,后半句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沈庭御被逼得靠在墙上。   这一次是霍也主动走近,可掌控权依然没落在沈庭御手里。他静静盯着沈庭御,又来了——又是那种蛊惑人心的眼神。   半晌,他才像是抓到了把柄一样,眉眼带着笑意轻狂,轻声说:“少爷,你呼吸乱了。”   沈庭御:“……”   “现在屏住呼吸是没有用的。”   沈庭御:“操。”   霍也直起身,冷静陈述:“你看,就凭借你刚才面对我会心跳加速,我完全可以去跟别人造谣,说你是暗恋我已久。而你连自己都对刚才的反应解释不出,如果我添油加醋,你就是跳进黄河又怎么洗得清楚。从此以后,你将会被我冠上同性恋的罪名,——任何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事情,都会被认定为是一种罪名。”   “所以,沈庭御。”霍也淡声说,“你应该知道吧,在别人嘴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干净。”   沈庭御沉默许久,霸道惯了,第一次被人这样硬控,身心都受到了不小打击。   他还没意识到被霍也硬控了,表情纠结地垂下眼,挣扎了会儿,才小声说:“我错了。”   霍也一秒钟冰释前嫌,马上又能笑得无事发生,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好!只要勇于承认错误就是我的好少爷,你的道歉我接受了,走吧,再不训练来不及了。哦对了顺便帮我把烟头捡起来扔了,谢谢少爷。”   说着他就搬起垫子往外走,走到门口发现沈庭御还呆在那里,霍也又说:“傻站着干嘛?”   “……哦。”   沈庭御听话地弯腰捡起烟头,要拿去扔。   刚弯下腰就感觉不对,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对。沈庭御猛抬头,表情好像想说些什么。   霍也生怕他回过味儿来,能把这器材室给炸了,赶紧说:“少爷,你跟我道歉,就要有道歉的态度呀,我说的对不对?”   沈庭御脑子很乱,“……你说的对。”于是继续弯下他矜贵的腰,任劳任怨捡起烟头扔了。   霍也默默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让他打破砂锅问到底。   高小缘的事情,暂时不能说给更多的人听。 第17章 校运会   仿佛是再小不过的插曲,那天太阳落下后就被人忘记,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器材室的那件事情像被粉饰太平。   时间赶驴推磨那样快,经过大半个月的准备训练,十一月上旬的校运会迎来了开幕式。   广东的十一月份不算太冷,甚至下午两点太阳出来时还挺热的,这样断崖式的昼夜温差让人们习惯了在秋冬换季“上面蒸松糕,下面卖凉粉”——意思就是上面穿短袖套厚卫衣或者薄绒外套,下半身的布料却清凉无比。   男孩儿体温相对较高,不怎么怕冷,通常就穿短裤短袖,最多披一件校服外套。   但你要说完全不冷吧当然是假的,早上出门迎面扑来的那阵风儿能把人吹尸僵了,光着两条小腿肚子直打摆,你笑我来,我也笑你。   去学校的路上还是霍也开车,他出门前给沈庭御打了电话,问他想吃什么早餐。   沈庭御有点儿起床气,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又冷又倦,清凌凌的,听起来温度很低,说他从来不吃早餐。   “大早上起来喝冰水了吧?”霍也停在三津汤包门店前,抬头看价目表,其实已经想好了。   沈庭御动作一顿,瞥了眼手里还散着些许冰雾的马克杯,只说:“爱喝,别管。”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好像被人猜中也觉得很不爽似的。   霍也给他带了豆浆和小笼包,沈庭御上了车也没说话,最后还是吃了。   沈庭御吃个小笼包也特别斯文,特别注意形象,再难听点,就是偶像包袱特别重。霍也认识他两个多月,他就没有一天是不精致的。   霍也想了一下,每天去接沈庭御,校服虽然还是那两套,但他脚上的鞋和手表却是基本不带重样儿的,搭配还十分讲究。   等沈庭御出门那几分钟,霍也闲得无聊就猜他今天会穿什么,结果没一次猜中过,一天天的跟孔雀开屏一样。   偶尔霍也夸这个表好看,沈庭御就会一点儿都不刻意地多戴两天,故意在他面前显摆。   不知不觉中,连他们自己都没发现,那一小截属于所谓同桌的距离越来越近,而情不自禁超出同桌的亲密却越来越多。   直到两个人已经完全融入了对方的生活。   开幕式的时候,大家都兴高采烈的,毕竟校运会是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涯里为数不多的新鲜事儿,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掏手机玩,还不用怕被老师抓住,直接说,“老师,我们就拍个照而已,咋啦?”便是班主任也拿你没办法了。   第一天下午,霍也有个100米的项目,起跑时很多同学在线外加油,几乎围得水泄不通。   赵家言捏捏他的肩,讨好道:“也哥,这是我拉你报上去的,你也不用太辛苦,尽力而为就好。咱们班都是一群体育菜鸟,头脑发达四肢不协调,跑起步来不左脚绊右脚在全校面前摔个狗啃泥就不错了,尽力就好。”   霍也听完,笑着点头说:“好,那我随便跑跑。”赵家言小鸡啄米,又喊一声加油,看见人家开始清场赶紧走了。   赵家言自己也报了100米,不过是在霍也的下一组,等霍也这组跑完,估计就轮到他了。   霍也高一的校运会没来参加,刚好那几天请了病假,所以当他说完“随便跑跑”,然后枪声响起却如一支离弦的箭飞射出去时,所有人大跌眼镜,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预赛,初赛,半决赛,决赛。无论对手是不是专项体育生,抑或任何人,毫无悬念的。   一骑绝尘。   才到初赛就被淘汰掉的赵家言,远望着他冲过终点线,几乎流下面条泪来。   ——这就是你说的,随便跑跑??   喧闹嘈杂的终点线,沈庭御拿着两瓶矿泉水倚在站台边,这会儿太阳很大,衬得他皮肤冷白有种如玉一般的瓷质感,但脸色冷得可以解暑,眉眼间透着几分淡淡的不耐。   周围站了好些女生想找他合照,或者要个联系方式,可看到这张冷脸,都望而却步了。   沈庭御本来想在教室补觉的,但霍也非要叫他在终点等,不然太阳这么大,他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下来送水呢,而且还要跟那些也是来送水的小学妹站在一起,显得更傻了。   他以为这些女生都是喜欢霍也,特意来看霍也比赛的,虽然他的性质也差不多,但沈庭御就是觉得自己的地位与众不同。   怎么个不同?因为霍也冲过终点线,谁都不看,只往沈庭御身边来,那么他就是不同。   霍也随手拿过一瓶矿泉水,拧开仰头灌了大半瓶,余光瞥见沈庭御在看别人,便停下来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他似乎在看某个女生。   或许也不一定是某个女生,只是刚好他看的那个方向,都、是、女、生。   霍也捏着矿泉水瓶的手指一紧,不经意似的问他:“看谁呢,有你认识的人?”   沈庭御收回了隐隐得意的目光,一面向霍也就没了表情,若无其事道:“没,不认识。”   喉咙莫名也有点儿干了,沈庭御捏起矿泉水瓶正想喝一口,半途却又突然顿住。   定睛一看,这瓶分明是没开过的。沈庭御指尖一抖,抬头就说:“你怎么把我的喝了?”   霍也眨了眨眼,说:“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啊,那是我喝过的,你怎么能随便乱喝别人喝过的水呢?”沈庭御拧眉训斥。   霍也说:“哦,你也算是别人吗?”   沈庭御一下子噎住了。   “不能乱喝别人喝过的水,是因为交叉感染可能不卫生,但是少爷,你一天刷八百次牙还会有卫生问题吗?如果你承认的话,那我现在可以抠喉把水吐出来。”霍也慢悠悠地跟他说。   沈庭御:“……”   霍也跟他对视几秒,没等来回话,于是抬起两根手指作势就要探进嘴里抠喉;说时迟那时快,沈庭御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突然把他推到墙角里牢牢擒住双手,矿泉水瓶没抓稳掉在了地上,剩下小半瓶水洒了出来。   霍也的衣服被泼湿了半边,腰腹的肌肉线条清晰凸显,他眉梢一挑,说:“你故意的?” 第18章 难哄   终点线的站台后方,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在学校叱咤风云的恶霸被抵在墙角、擒住双手的模样,显得那么乖巧,弱小,无助。   霍也毫不挣扎,身体放松,眼眸自下而上看人的时候,眼尾那条线有着圆润微弯的柔软弧度,看起来绝无锋芒,神情认真专注。   这样的眼神让沈庭御出现一种幻觉,此时制服了恶霸的自己其实比恶霸更像恶霸本人。   霍也看了眼自己被擒的双手,沈庭御食指到拇指的位置跨度很宽,虎口恰好能牢牢卡住他两只手的腕骨——而且还是在他骨架也大的前提下,这个超高难度的动作沈庭御居然单手就可以做到,啊,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再一抬眼,沈庭御的另一只手,正以过分霸道的姿势横臂抵在他耳际。霍也想,如果他长得稍微再矮点儿,这只手大概会在头顶上。   于是,继那句“你故意的?”之后,霍也依然没有放过沈庭御,又说:“请问这是壁咚吗?”   沈庭御:“……”   “你是不是偶像剧看多了?”话落,又觉得哪里不对,“不是,你一男的还他妈看偶像剧?”   霍也轻轻“啊”了一声,“我妈看。”   “——唔,而且按照流程,现在女主角应该要害羞了。”说完,他垂下眼,似乎真的有在默默思考。两秒后,霍也像是酝酿好了,这才抬眼用低软的气音装娇,“少爷,你刚才把我的衣服弄湿了,是故意的,还是故意不小心的?”   不止是跟凶完全不沾边的性格,霍也的声音和长相反差也大,虽然基调是低沉的,但却绝不是那种在男生里常见的低音炮类型。   他吐字温吞,发声位置不算靠后,其实很适合做ASMR有关的哄睡音频。   这样的声线。   想要惹人脸红心跳,实在轻易。   鼻腔一热,沈庭御匆匆收回手,遮住鼻子猛地后退一大步,满目震骇,乃至急火攻心。   霍也那张嘴巴太厉害了。   沈庭御听不得半句,一听就上火。   好不容易被松开,惯用怀柔政策的霍也丝毫不为自己撩拨青春期小男孩儿的卑鄙手段而感到心有愧疚,毕竟他已经是个十九岁的成熟男人了,男人就是要卑鄙点才对嘛。   霍也扬了扬衣服下摆,也没在意,这个天气晒晒太阳就干了。他起身说:“走吗?我今天没项目了,可以早点回家。”   往外走出几步,发现沈庭御没跟上,霍也停住回头,就见他还像熟透了似的站在那里。   霍也忍不住轻笑,“捂脸就有用了?”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少爷,你连耳朵都是红的。”   “……滚,天热,我上火。”   沈庭御气急败坏地撞开他走了,逆着操场上热闹的人群回教室,霍也就不远不近地坠在他后边儿,像条小尾巴一样,甩不掉。   回到教室,霍也刚在旁边坐下,沈庭御又站起来了,霍也问:“去哪?”   “上厕所,去去就回。”沈庭御没好气地说。   霍也“哦”了一声。   手机震动起来,是置顶群聊的消息。霍也才小半天没看,这会儿消息又攒出99+来了。   一个两个的都是碎嘴子,每天放个屁也要在群里说,非得大家给他颁个奖似的。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发送图片#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发送图片#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发送图片#   …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看我拍的老大高光时刻,别人跑100米那脸上的肉抖得跟个什么鬼,五官都乱飞,像山海经撕下来的一样,就是老大才能这么帅。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看我这构图,这光线,够专业不?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妈的,越看越帅!   …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哎哟不错啊,保存了保存了。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不是,霍七你背着我们美容了?我一个月至少去三次,皮肤都没你这么紧致,什么鬼。   【咕咕咕_白飞羽】:   霍七又是什么鬼哈哈哈哈哈哈!   【呜呼拉呼_温世一】:   也是无效改名了。   …   【零零七_霍也】:   又造我谣?   【零零七_霍也】:   群主能不能给她飞机票,踢了。   …   群聊消息往上拉,还有很多照片,分别拍摄于岚江二中的各个角落,朋友就像你看世界的另一双眼睛,他们无处不在。   几乎每一个项目的比赛实况都有,霍也一路看下来,本来只是无意,却突然感觉不对。   或许在每个年级,每个学校,都会有那么几个喜欢哗众取宠的显眼包,无论搁哪儿都能博到不少眼球,熊英算一个,廖正也算一个。   运动项目的名单是公开的,谁谁谁参加了什么一眼就能看到,霍也跟廖正有过节,看名单的时候难免会注意一些。   撞上同一组比赛这种狗血事倒没有,但霍也记得廖正报满了的,按理说这么多张照片不可能他一张没有,除非他找人替了,没参加。   可是仔细回忆了一下,今天开幕式他是有见过廖正的。人在学校,但没参加比赛,那这家伙去了哪儿?怎么想都有些蹊跷。   这时,手机上的时间跳转,下午四点整。   距离沈庭御离开已经过去十分钟,而教室门口还不见他回来的身影。   一般来说,男生上厕所并不需要这么久。   霍也手机往兜里一揣,表情严肃地站起来就往最近的洗手间走,找了一圈没找到,他突然灵光一现,去了高二B班更近的那个洗手间。   刚要进去,谁知拐角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就往暗处拖。   那只手虎口很宽,温热,极有力,且似乎刚刚洗过,还带着少许湿润的水意,一下子能把霍也这么高大的人掌控住,不由叫人心惊。   霍也从小到大打了不知多少架,肌肉甚至形成了被动记忆,脑子还没来得及想清,身体已经条件反射来了个后肘击,听到熟悉的闷哼声时,他险些给人直接过肩摔出去。   当时霍也就想,完了,这下难哄了。   沈庭御被击中右腹,吃痛弯腰,这腰还没完全弯下去呢,又被霍也掰着一条胳膊,做了一半的过肩摔动作。   当然摔是打住了,没摔出去,只是沈庭御的胸膛结结实实往前一撞,贴上了霍也后背。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体温都高,所以沈庭御尽管总是冷着张不好相与的漂亮脸蛋,身体却依旧是诚挚的,紧贴着霍也后背的那片胸膛宽阔温热,能感受到他心跳很快,一下、一下地如擂鼓般敲击着,好近,如此清晰。   这个胸膛贴着后背的体位,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像是沈庭御将霍也拥在了怀里,其实只有霍也知道,他闯大祸了,农民打地主。   沈庭御额头磕在霍也颈边,半晌后艰难掀起眸来,咬牙低声:“我是触发你被动了?”   霍也讪笑,任他挨着没敢动。   “嘶,靠……”沈庭御一把推开他,摁着右腹被肘击的位置半天没直起腰来,脸色煞白地斜愣了眼瞪他,气得不行。   霍也想扶,结果被他甩开了,沈庭御明明惨兮兮的,却还是要保持高贵的姿态。   沈庭御冷笑说:“你挺厉害啊,怎么不干脆一套丝滑小连招给我带走?”   霍也“嘿嘿”两声,摇头:“那不行,你还得给我发工资呢,我上有老下有小,哪儿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有。”霍也狗腿地说,“我不敢死。家里几口人等着吃饭呢,少爷,别炒我鱿鱼。”   沈庭御瞪他好几眼,终于缓过来了,伸手一把将人拽回身前。   没等霍也开口问,沈庭御沉声说:“我刚才在后面没想捉弄你,是想叫你别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   霍也眼皮一跳,安静下来,果然听到隔壁洗手间里有什么动静,像是一男一女在说话。   悄悄话,声音不大,却隐约伴随着偶尔几声细微的抽噎,这让霍也立时想到了那天的高小缘——不,好像不是高小缘,高小缘声音没这么细,这是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她当然不是高小缘,但在某人眼里,她难道不是另一个高小缘吗?   霍也那转瞬间的诧异和沉思,都被对面的沈庭御精准捕捉,他冷声说:“霍也,你果然有事瞒着我,那天在器材室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霍也拿出手机打开熊英的聊天框,轻敲打字。   【零零七_霍也】:   知不知道高小缘是哪个班的?   【零零七_霍也】:   我们年级的,应该也在西区,女生。   …   那边手机不离身,几乎秒回。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我糙???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老大你没被盗号吧,这年头居然也有你感兴趣的女人?   …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三分钟,我给你这个女人的全部信息!   … 第19章 太子爷   “高小缘,你又在走神。”   同伴不满的抱怨声,将沙池旁边的高小缘唤了回来,她视野重新聚焦,才发现眼前正在比赛跳远的那波人已经换下一组了。   跟同伴道了句歉,高小缘说身体不舒服想回教室坐坐,同伴担忧地说:“你最近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临近高三家里人给你压力大啊,我看你焦虑都快复发了,小缘。”   高小缘患过重度抑郁和焦虑症,这个是她身边相熟的朋友都知道的。   “没有,没事。……我先走了。”高小缘含糊过去,耷拉着眼皮走回教室,这时大部分同学都聚集在操场上,教学楼的林荫大道人很少。   爬上教学楼的时候,高小缘没有从最近的那条左侧楼梯口走,因为那条路径势必要经过洗手间,而且还经过其他三个尖子班。   转过拐角就是高二D班,高小缘习惯低着头走路,却不想,在门口迎面撞上了两个男生。   高小缘仓惶后退,抬头一看,沈庭御长身鹤立站在她面前,身形如玉树般挺拔,垂下眼时带着审视、打量的目光。   任谁被这样的目光一看,都要脊背发凉。   然而只一眼相撞,从旁伸来的修长手掌就把沈庭御给推开了,霍也说:“少爷,别老吓唬人家小姑娘。”接着弯下身子,跟高小缘平视。   高小缘却更慌了,又后退半步。   霍也语气平和,问:“还记得我吗?”   说不记得就太刻意了。   高小缘犹豫半晌,点头说:“记得,你是十八……A班的霍也。你、你找我有事吗?”   霍也直起身,看了沈庭御一眼,然后带人来到比较偏僻的空自习室。   高小缘似乎十分紧张,就一小段路都走得同手同脚的,跟在两个高大的男生后面,像只不谙世事的茫然的小鸡崽儿一样,娇小非常。   门被带上。   高小缘被惊到似的缩了缩肩膀。   ——这是被霸凌过的惯常反应,仿佛鞭子一响就知道要挨打了,门一关,意料之中的事情就会发生,已经形成了肢体的潜意识。   霍也眸色一暗,几乎立即判断出,这状态绝不止是高小缘口中的“两三次”。   但他也不想逼问高小缘,非要人家把伤口露出来,而是循循善诱,率先抛出话头。霍也半坐在课桌上,长腿点地,亲和熟稔的姿态令人不自觉放松身体,好像大家都是朋友,坐在这儿只是单纯为了闲聊。   熊英避而不谈的东西,霍也脸色平静地说起自己的过去,开门见山:“我去过专门戒除网瘾管教青少年叛逆的私立学校,在我初三。”   此言一出,高小缘愣愣看他,眼里有不可置信,声音很轻,说:“那不是……那不是很可怕的地方吗?听说这种学校会虐待人,一学期能跳好几个,当时新闻爆出来,迫于社会舆论查封了好多家,现在居然还让办吗?”   “一直在办,只要家长有需求,这种学校就会一直办下去。”霍也温声陈述着残酷的事实。   高小缘惊叹出声:“怎么会……”   “等一下。”   沈庭御突然冷淡开口,两人转头看向他。   “没听说过,这什么破学校。”   “……”   忘了这儿还有个不知人间疾苦的了。   霍也转回头来,继续说:“当时那个学校建在穷乡僻壤的深山,与世隔绝,每个月只能用一次手机,而且前提是你考到了阶段性目标的成绩。拿到手机后,除了在监管下打电话给家人报平安,什么也做不了,联系不上外界。”   “学校里多半是叛逆期的男生,包括我自己也是,老师和家长称呼我们为坏孩子,同时理所应当地对坏孩子进行责打、批评、训斥。”   “一张卷子,考40分是要挨打的,考60分是要挨打的,考99分也是要挨打的,十道题只错了一道,不会有人关心你对的那九道,你只会因为你错的那一道而挨打——因为你是一个坏孩子,那么所有的过错都将被放大。”   “在这里,无时不刻的教鞭会磨平坏孩子的棱角,让他们学会戴上面具微笑,在父母面前声泪涕下地承认自己错了,会让父母满足前所未有的虚荣心和成就感,仿佛教育孩子放下尊严钻狗洞,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霍也微微一笑,声音没什么情绪,说出的话却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一群叛逆期的男生关在狗多洞少的牢房里,你猜会发生什么呢?”   高小缘听得脸色煞白。   一群狗咬一群狗,拉帮结派的有,特立独行的也有,他们明枪暗箭,互相捅刀,表面拿你当好兄弟好朋友,反手就去跟监管员举报。   被举报是要关禁闭的,按照叛逆程度的轻重来决定关几天,这种手段一般是警察局对待犯人用的,很难相信也会出现在学校。   钻完狗洞还不够,只有听话的狗才能吃到骨头,有惩罚自然也有奖励,当你在禁闭室饿得昏绝的时候,或许另一条狗正在大快朵颐。   早上五点起,晚上十一点放,这样苛刻的军事化管理,跟劳改有的一拼。   说是坐牢,其实有时候还不如坐牢。   “除了暴力独//裁,还有一种方式,可以惩罚我们这些坏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霍也说。   高小缘嘴唇翕动,隐隐预料到答案,却还是颤抖着问:“……什么方式?”   霍也踩实了地面,略微前倾,错开肩膀在她耳边极轻地吐出几个字,高小缘浑身一震。   沈庭御不是聋子,也听到了,脸上的神情瞬间阴沉下去,叫他:“霍也!”   霍也没有多说,悄无声息地捏了捏沈庭御紧扣着课桌边缘的苍白指尖,以示稍安勿躁。   沈庭御被他顺了一下毛,尽管表情还是很难看,眉心拧着焦躁难安的川字,但也暂时勉强压着自己保持静默。   高小缘神色恍惚,像是被勾起了什么痛恨又无奈的伤心事,没注意到对面两人之间亲密隐晦的小动作,含泪问:“为什么不报警呢?”   “是啊。”霍也紧盯着她,轻声反问。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呢?”   高小缘眼睛睁大,眸底泛着泪花,有点儿呆怔地回望霍也。   像紧闭的蚌壳终于露出一丝缝隙,之后想要完全撬开就显得更加轻易,因为高小缘开始主动敞露自己,也愿意让他触碰脆弱的内心。   “不能,报警……”   高小缘无意识地流泪,喃喃着说:“他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爸妈都知道,她们爸妈也都知道。”她讲话的逻辑已经混乱了,甚至于语无伦次地,“你不会懂,廖家权势很大,在岚江只手遮天,廖正是廖家唯一的公子,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要是报警,我们永无宁日。”   “……有人反抗过他,可是没有成功,被逼得退了学。我爸是个老会计,廖家想让过往的账本有漏洞,随时都可以,想让我们家背负上天文数字的空缺,后半生惨死在牢里,他们随时都可以,随时都可以……”   那些羞辱的话语,脸上的巴掌印,被揪扯得皱巴巴的衣服,她们连同尊严被践踏在地。   许许多多不被珍视的女孩儿,长得漂亮也成了引人遐想的原罪,在美好的春天里,十七八岁的花期,这些花骨朵们竟然连绽放都成了这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花枝被人恶意折断,花瓣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要面临凋零,可是她们不敢伸冤,因为清白经不住舆论谣言的反复洗涤,于是只好藏起掉落的花瓣,含泪让自己鲜艳的色彩变得黯淡。   可是没人记起。   这本该是属于她们的春天。   “所以,这么久以来,你们都没敢录下任何有关的证据?”霍也冷静地问。   高小缘被他眼神一定,莫名稳住,轻轻地摇了摇头。几秒之后,突然意识到霍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杏目圆睁,疯狂摇头:“不行的不行的!廖家会找你麻烦的,不行不行……”   “谁敢找他麻烦?”   沈庭御冷不丁开口说:“我还没死呢。”   两人再次齐齐转头看向他,高小缘噙着泪花小声抽噎,“不好意思,帅哥,你是谁?”   沈庭御:“。”   在这么低气压的氛围下,霍也居然忍不住失笑一声,紧急安抚沈庭御,说:“你这个学期才转过来,她不认识你也正常,别气。”   高小缘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是A班的转校生!听说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她泄下气去,“我又想不起来了。”   沈庭御左右各瞥两人一眼,眸色沉沉看不出喜怒,最后视线落回了高小缘身上;他不擅于和女孩儿说话,家里除了李洛茵和奶奶全是带把儿的,语气就较霍也格外生硬些。   “我姓沈。”沈庭御面无表情,又挺严肃地跟高小缘这样说,好像多说一个字要花很多钱。   末了,怕她不懂似的,又补半句。   “临山沈家。”   高小缘轻轻“啊”了一声,似懂非懂。   沈庭御:“。。”   怎么感觉这姑娘快要流口水了。   高小缘扭头偏向霍也,小声问:“他是什么大人物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霍也弯起眼眸,也小声答:“临山太子爷跑我们这儿来了,一下忘了这儿是岚江呢。”   沈庭御:“。。。” 第20章 尖刺   霍也问过高小缘,害怕吗?   高小缘先是点了点头,半晌后,又慢慢地摇了摇头。她紧握着自己的手机,掌心止不住发汗,迟疑着说,要回去商量一下,再想想。   霍也允诺给她一晚上时间考虑。   廖正从高一到现在,残害过的女孩儿少说也有十几个了,她们忍气吞声这么久,就是害怕这些令人难堪的事情被摆到台面上来。   诚然,也不是每一个人淋过雨后,都愿意牺牲自己的清誉,只为了给别人撑起一把伞。   她们需要付出更多的勇气。   那天回家的时候,沈庭御状态很低,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虽然他本来话也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霍也就是能觉察出微小的情绪。   “少爷,怎么不开心?”霍也趁着等红灯的一分多钟空隙,歪过头来,轻声问。   沈庭御手臂抱在胸前,没有搭理他。   霍也看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挠了挠沈庭御冷冷绷着的下巴。霍妍闹小脾气的时候他也老爱这样。   奈何沈庭御不是好哄的小孩儿,被这个撸猫似的动作冒犯到了一样,偏开脑袋躲了去。   霍也收回手,叹了口气。   他说:“你是觉得我在多管闲事吗?其实我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如果我是,第一次在器材室碰见的时候,我就不会让姓廖的这么轻易走掉。……我有跟你说过吗?”   霍也顿了顿,眸色柔和,“我有个妹妹。”   沈庭御微微动容,却还是没有说话。   “我小妹今年八岁,人小鬼大,特别爱跟我耍小性子。但我知道她只会对我这样,一到我爸面前就老实了,因为除了我,她的那点儿小性子也没别处可使,她很依赖我。”   红灯还剩十秒了,霍也放下手刹,用平静的口吻说:“我只是希望,以后轮到她念高中的时候,如果我不能陪在身边,也会有另一个人来替我管这些或许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沈庭御突然开口,听着没头没尾的,却是问他:“那你呢,你也被关过禁闭吗?”   霍也蓦地怔住。   ——与此同时,绿灯亮了。   “你一直在说别人,我不爱听。”沈庭御并不看他,偏头望着车窗外,喉结微动。   是冷淡而复杂的语调,又带了点儿沈庭御独有的凉薄气息,他说:“你细致入微地观察着所有人,却唯独藏好自己,霍也,这不公平。”   霍也尝试启动车子,可是居然熄火了。   虽说岁数不大,但他驾龄多年,老司机竟也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大概自己也觉得可笑,霍也扬了扬唇角。   后面的车辆开始狂按喇叭催促,他垂下眼把心一沉,重新启动。   还好这次很顺利,通过路口往城郊开去。   没有得到答案,沈庭御又转过头来,目光紧锁着他,说:“霍也,回答我。”   “关过。”   霍也淡淡地说:“你想听,我就告诉你。”   “你见过教鞭吗?半米多长,很粗,摸上去的手感结实粗糙,甩到身上之前你甚至可以听到它撕裂空气的声响,再皮糙肉厚的孩子看见监管员拿起教鞭,也会软了骨头。”   “教鞭是比较常规的惩罚方式,对于我们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监管员喜欢使用它是因为甩在身上不伤筋也不动骨,更不会见血显得太狼狈,但是青一道,紫一道,打狠了能叫你十天半个月都直不起腰,只能瘸着走。”   像是没注意到沈庭御异样的神色,霍也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边稳打着方向盘,一边无关痛痒地,继续说:“关禁闭之前还有个重要的流程,那就是在思过室‘反省’,反省期间也伴随着惩罚,但用不上教鞭了。”   “当疼痛成为习惯后,就不再能磨练学生的意志了,毕竟总有宁死不屈的硬骨头。这时候适量的电流更能让我们意识恍惚从而低头。”   说到这里,刚好停在了家门口,霍也按开车门的锁,看着他说:“还想听吗?我可以说得更具体一点,关于电击疗法。”   沈庭御紧抿着唇,硬邦邦道:“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那是哪些?”他说,“关于我有多脆弱?”   霍也并没意识到此时自己多么尖锐,近乎是咄咄逼人的程度了,原来他也不是任何时候都任人搓圆捏扁,无坚不摧的外壳下,拔光了刺的刺猬到底还是刺猬。   “只要被那根黑色的棍子碰到,一般人就很难保持清醒了,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大脑陷入混沌疲软,身体素质差的可能撑不过十来秒就会晕过去,或者大小便失禁也说不定,在监管员眼里,那时候的自己就跟死狗没区别……”   “够了!”沈庭御打断了他。   霍也突然发现自己呼吸过于急促,便很快抑制住平息下来,恢复了古井无波。他眼眸深沉安静,无人能看透,那眸底是否暗流涌动。   像他们这一类人,最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就是“没事”,可真的过去就没事了吗?   霍也呼吸了几个来回,这才带着略微歉意看向沈庭御,说:“对不起,让你听到这些。”   沈庭御胸膛起伏,唇色抿得发白,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善表达,郁结于心的模样。他沉默解了安全带,头也不回甩上车门。   霍也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仿佛瞬间与往日的每一天重叠,都是目送沈庭御的背影离开。   那么高傲,又那么孤绝。   没有回过一次头。   霍也坐在车里,停了十五分钟才走,没玩手机也没抽烟,就这么干坐着发呆。   最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霍也突然觉得这样子很傻,他踽踽独行这许多年,什么时候等过别人回头,真是傻透了。   霍也利落踩下油门,径直开回了市内那片城中村,狭窄,破败,逼仄,这才是他的家。   晚上洗完澡,高小缘发来一条信息,霍也擦着头发点开看了,随后关掉手机。   “我准备好了。”   校运会的第二天,霍也以为沈庭御会因为昨晚的不欢而散选择跟他冷战,不会再做他的破车了,但意外的是,沈庭御照常如约出门。   霍也带的小笼包,照常吃了;霍也带的那杯热豆浆,也照常喝了,没丢,没剩。   他都做好被沈庭御扔进垃圾桶的准备了。   不过日常互动也仅限于此,两人不像往常一样有那么多不必要的闲话唠嗑,平时沈庭御吃着早餐在车窗外看见一条路过的、长得有些潦草的流浪狗,他也要吐槽说“这狗真丑”的。   世界好像褪尽了色彩,任何事物都失去了欣赏的价值,变得一点儿都不有趣了。   等待廖正上钩的那几分钟,高小缘在空无一人的自习室里,紧张得掌心直发汗。   从来都是廖正约她见面,还没试过她主动约见面的。廖正收到消息时也诧异了下,却并未怀疑高小缘的动机,而是跟怀里的新女朋友要了一面镜子,然后揽镜自照。   “哎,你说,我是不是又帅了?”廖正冲着镜子里的自己撩拨了几下刘海,还挤眉弄眼的。   “小廖总毕竟是校草嘛。”   那女孩儿偷偷翻了个白眼儿,假笑着说。   没多久,廖正哼着小歌来到自习室,高小缘把他迎了进来,谨慎带上门。   这感觉还挺怪异的,之前都是廖正迫不及待地关门,一听到关门声响,高小缘就想眼泪哗哗。可这一次,她才是设陷的猎人,心脏还是砰砰直跳,却不想哭,也不是那么害怕了。   手机被放在隐蔽的角落支好,镜头正巧可以把大半个自习室都录到,这个机位是高小缘精心调整了很久的。   不能失手,这次一定要录下他的恶行。   看到高小缘关门,廖正嗤笑,说:“都出来卖了,这么要脸啊?怎么,怕人见着?”   高小缘煞白着脸,惊慌摇头。心里却道你这个大坏蛋,之前确实是怕人见着,但这次我还非要让所有人都见着了,怕丢脸的应该是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大坏蛋才对,什么时候受害者反而要承受口诛笔伐了?   廖正干坏事时也爱说歹话,嘴里不干不净地耍流氓,把人抱上课桌,低下头来就想亲。   高小缘拼命推拒着不让亲,突然声泪涕下开始演,哭道:“不要,我不喜欢这样,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你放过我吧……”   欲迎还拒就成,算是情//趣,可这推啊推的一口香不到是什么意思。被推了几下,廖正很没耐性地爆发了,火大说:“你又犯贱是吧!”   “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找我呢?我不愿意,你这就是在强迫我,是犯法的。”高小缘自说自话地激怒他,哭得人心烦躁。   “犯法?我他妈就是法!!”廖正像被戳中了心里最虚的那个点,声音陡然拔高,踩到尾巴要找回尊严似的,气狠地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高小缘被扇得偏开头,脸上迅速浮起鲜红的指印,但或许是肾上腺素在发挥作用,她竟也感觉不到痛,更加激动卖力。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她火上浇油道。   廖正气昏头了,狞笑说:“整个岚江都是我廖家的地盘,只要我一句话,能让你这辈子在岚江呆不下去信不信?”他毫不怜惜地掐住高小缘的脖子往墙上摁,话从牙关挤出来,“我说我他妈就是法,谁敢有问题?”   话音刚落,侧腰就被一股巨力袭击,廖正甚至连痛都没呼出声,人已经摔飞到旁边去。   那简直是惊天动地的一脚。   有那么一瞬间,廖正都快看见走马灯了。   身上骨裂那般剧痛迅速蔓延,他错愕之中抬起眼,只见来人的阴影居高临下地将狼狈残喘的自己笼罩,霍也眉眼狠戾,嚣张挑衅。   “我有问题。” 第21章 证据   高小缘赶紧从课桌上跳下来,跑去角落拿回自己的手机,然后噔噔躲到霍也身后去。   后知后觉地,她现在才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不用想肯定已经肿起来了。但高小缘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兴奋,伤痛在这一刻仿佛化作了象征勇敢的勋章,她做到了。   廖正眼前一黑又一黑,好不容易缓过了那阵剧痛,看见高小缘攥着的手机,再一想她刚才异常的举动,傻子才猜不出来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彻底变了脸色,惊怒交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这贱//人……”廖正恍然醒悟,双目赤红,“是他指使你的,是霍也指使你这么做的对不对!否则你平时连看见我都腿抖的人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高小缘第一次把嫌恶写在脸上,好像他是什么可怕的臭虫,学着廖正那天在器材室大喊大叫的狠话,葫芦依样说:“是又怎么样!”   廖正被她一噎,怨毒地怒目而视,看上去气得快呕血了。   高小缘攥着手机,就像攥着一块新得来的免死金牌,气焰也随之高涨起来,在霍也身后探出个小脑袋,说:“我现在有证据了,你要是还敢威胁我们,我们……我们也可以威胁你!”   “威胁我?哈,你们敢吗?”廖正梗着脖子还在叫嚣,似乎无所畏惧,“你要是敢把这段视频曝光出去,就等同于给所有人看,给全校的人看你曾经多么骚//浪的样子,这副样子要是被你爸看到会打死你的吧,就问你敢吗?”   高小缘嘴唇发抖,挣扎中最终勇敢战胜了懦弱,也从未这么硬气过,一字一顿地说。   “我、敢。”   她站了出来,俯视廖正:“你敢吗?”   廖正半躺在地,指尖痉挛蜷缩。   ……其实他不敢的。   上次那小学妹的事儿还没压下去,廖正也没想到,现在的小姑娘气性这么大,不过是碰了她几下,就要死要活地闹自杀,最后出了意外没救回来,父母铁了心要为女儿伸冤,折腾了好大一个烂摊子给廖正他爸。   廖正他爸也是个急性子、暴脾气,身居高位最难防的居然是自己的二世祖儿子,事发后打得他三天没下得来床,安分了好一段时日。   如果这个视频真的曝光出去,有一就有二三四,高小缘站了出来,墙倒众人推,之后其他的受害者还能躲在暗处忍下去?她们怕是等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很久了。   他爸是当官的,虽说有权有势,可绝对经不起这样有损声誉的折腾,一定会打死他的。   但尽管如此,廖正也不肯愿意在这种时候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这比打死他还要让人来得更加无法忍受。于是他嘴硬地说:“有本事你就去交给老师啊,你去啊,大不了你就拿着这段视频去告我,你以为我很怕吗?”   高小缘一下子被他唬住了,仓皇无措地转头看向霍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才好。   霍也拿过她的手机,冷静说:“既然他都不怕了,那我们现在就去交给老师,走吧。”   高小缘有些局促,点了点头。   谁知就在霍也转身的刹那,原本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的廖正却突然暴起,像鬣狗扑食那样从身后扑向霍也,用臂弯死死箍住他的咽喉。   霍也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人,以前初三那年打过的架比吃过的饭还多,可哪怕他已经有所准备,却还是在反身一瞬被廖正扑倒,好在四周都是闲置的课桌,只听“刺啦——”几声刺耳无比的巨响,课桌被碰翻在地,两人就在这转瞬间扭打了起来,高小缘吓得惊叫。   廖正的拳脚不管不顾,几次三番地想要去抢夺那台手机,可霍也怎么会让他轻易拿到?   高小缘心急着想要不要去找沈庭御,可看沈庭御今天对霍也的态度,两个人明显是吵过架了,而且她隐隐料到,导火索很可能跟自己有关,所以她是怎么也不敢去找沈庭御的。   可是现在这场面实在混乱,不找人来万一出事了该怎么办?霍也是为了帮她才会出现在这里,要是因为她出了事,她良心怎么过得去?   但高小缘显然太低估霍也了,他从来不做完全没把握的事,霍也突然喊她:“高小缘!”   “啊,在!我在!”高小缘慌张抬头,就见一个东西自霍也手里飞出,在半空中扬起惊心动魄的抛物线,那电光火石间,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更快的反应,她伸手去接。   ——不过一念偏差,五指险险地抓住了手机的一角,高小缘惊喜大叫:“我接住了!!”   廖正跟着她的声音转头,这一走神,霍也掐准时机反手一个漂亮的擒拿术,从后面拧住他的双臂摁在了课桌上。廖正半张脸与课桌紧密相贴,以至于有些变形,他一口气差点儿没能喘上来,气愤地骂:“操,贱//人,放开我!”   霍也慢慢施加压力,垂着眼皮,眸中蕴出几分残忍的怜悯,低声问他:“谁是贱//人?”   廖正咬牙不说话了。   高小缘见状松了一口气,腿都软了,扶着身旁歪七扭八的课桌才站稳。   廖正老实了,消停了,但霍也却好像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继续用力施压。冰冷危险的气息犹如毒蛇吐信,在他耳边,又问。   “谁是贱//人,嗯?” 第22章 无妄之灾   痛越剧烈,恨越强烈。   廖正被拧住双臂动弹不得,在退路被封死而极度屈辱的状态下,咬着牙根硬生生地挤了两个字出来,颤声说:“……我。是。”   霍也没有立即放开他,眼也不抬,而是问后面的人:“听见了吗?”   高小缘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扶着课桌舌头有点儿打结,“听听听听……听见了!”   于是霍也这才放开了他。   后来关于这段视频,霍也交由高小缘自己处置了,手里握着廖正的把柄,谅他短时间内都不敢再骚扰她们了吧。   高小缘是这么以为的,霍也本人也只当同以往那样,不过随手教训了一条咬人的狗而已。   饭照样吃,日子还是照样过。   沈庭御不愿跟他谈这件事,眉宇间时常拧着郁色,倒也不是忧心忡忡,但霍也见他打电话的次数好像多了。霍也便问,跟谁打电话呢?   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霍也自认多少算是了解他些了,沈庭御并不跟朋友常联系,或者换句话说,他其实会私下联系的朋友很少。   沈庭御的交际圈说小吧也不小,多的是人想要攀附临山沈家,可说大又不完全大,基本是对方单方面的把他当朋友,而他可能连对方的名字都压根儿没记住。   所以,沈庭御会主动给朋友打电话,几乎是天方夜谭。那么排除朋友,就只有家人了。   然而据霍也所知,沈庭御跟家里人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然太子爷怎么会被停掉卡扔到岚江这个山沟沟里来——比起一线城市的临山,岚江确实是个山沟沟没错。   那他给家里打这么多电话干什么?   总不能是天天请安吧。   可霍也一问,沈庭御每次都说,别管闲事。   校运会结束,又过去了一周。   看似宁静的生活,只要有太阳升起,肯定就有阴暗的角落。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恶魔的果实在灰色地带无法被连根拔起,罪恶的种子却如此顽强风吹又生,人们斩破荆棘,从不回头,殊不知狡猾阴鸷的荆棘也学会了什么叫“破而后立”。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满怀热血,胆敢一腔孤勇战山海,但到底还是太年轻。   直到某节课间,班主任光光拿着教案站在霍也身前,总是幽默风趣的小老头儿一丝笑容也无,表情相当严肃,叫他来办公室。   严肃之下,霍也窥出了几分忧虑,他面不改色地起身跟去。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霍也发现有许多人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场景他早在两个月前就见过,那时候还是传他考试作弊,各种居心叵测的言论满天飞,几近将人淹死在唾沫里。   这次又是什么?霍也平静地想。   光光回自己办公室放下教案,马不停蹄地带他去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姓杨,众所周知的铁面无私,一般要闹到杨主任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好解决的事儿。   推门进去,办公室里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概是最后一个到的。   霍也扫了一圈,除了杨主任、面生的不知道是哪个校领导、高二尖子班的其余所有班主任以外,还有个脸上挂彩手臂打石膏的男生。   廖正形容狼狈,站都站不太直,甚至称得上是有点儿惨了。霍也沉思,连自己都开始怀疑那天是否真的有打断过他的手臂。   不过,相比廖正,霍也视线一转,看向了另一个更加棘手的人。   约莫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材不算高大却四肢结实匀称,凉薄板正的长相,眉眼颜色极浓,跟霍也有几分相似;尽管已经长了大半白头发,气势却依旧不减强硬,或许因为常年干体力活儿,面容岁月的痕迹深重,有种不像正经人的狠劲。他的衣着不算很体面,似乎是在工作中被喊过来的,脸上还明显压着火气。   听到推门声响,男人随之转过身来,一看霍也出现,父子相见竟如仇敌,那火气险些连压都压不住了。……他们居然找来了霍立军。   哦,真行。   “听说你把人家同学打了?”霍立军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却不是问句,俨然笃定。   霍也挑眉,讽笑:“又是听说。听谁说?”   这笑实在挑衅,他总是最知道怎么样才能激怒霍立军,从小到大都是。   霍立军是出了名的好面子,在外人眼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体面,所以被他呛声也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模样,只是脸皮抽了一下,把那句等我回去了再收拾你给憋了回去,剜他一眼。   这时,“啪”的一声,廖正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把一张纸拍在了桌上,是验伤报告。   廖正理直气壮地嚷道:“白纸黑字,你敢说我这伤不是你打的?”   霍也淡淡瞥了过去,上面还附了张X光片。   光光站在霍也旁边察言观色,见状赶紧出来替他说话,为他辩驳:“杨主任,我们班霍也虽然成绩不算顶尖,但人是好的呀,平时在班里他都很尊敬师长,团结友爱的,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打人呢?”   说着,光光又转而面向廖正,好声好气地跟他讲,“小廖同学啊,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可以现在解开,说不定是个误会呢?”   “误会什么误会?”廖正并不买账,“这白纸黑字都在这儿呢!怎么我还能冤枉他不成?”   高二B班的班主任也站出来了,毕竟大家都是护短的,很不认同地说:“张老师,虽然霍也是你们班的学生,但证据确凿,这么偏袒他未免也太有失偏颇了吧?”   光光教了几十年的理科,嘴巴并不如对方伶牙俐齿,无言讪笑两声,只能心里干着急。   “——证据确凿?”霍也偏过头,眼神冷漠地盯着廖正,意有所指:“你说我打了你,那我是因为什么打你,你还记得吗?”   廖正当然知道他话里的“证据”不是指这张验伤报告,但廖正不以为意,笑说:“因为你喜欢高小缘,结果高小缘她却喜欢我,你嫉妒我很不服气才动手的啊。”   “……”霍也蹙起眉头,眼眸微眯。   廖正继续说,说给大家听:“何况我们之前打过一场球赛,早有摩擦,你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偏偏我还抢了你喜欢的女孩儿,这不得气死你啊?而且,你以前是十八班的,全靠作弊才考进A班,这谁不知道?你劣迹斑斑,做出殴打同学这种事有什么出奇,敢做不敢认吗?”   一时间,这段说辞好像有理有据,风向马上倒去了廖正那边,连光光都不敢说什么了。   廖正隐隐得意,仿佛稳操胜券。   但作为当事人的霍也,对这些关于自己的八卦却是越听越想笑,他很想跟廖正说,你是我什么人啊,我喜欢的女孩儿,我会告诉你?   可是漏洞百出的话,从廖正嘴里说出来就是有人信,杨主任沉声道:“霍也,你以往打架逃课,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我的纵容会让你今天这么变本加厉。”   霍也看向他,认真说:“杨主任,谢谢您过往的宽宏大量,不过如果您真的有纵容过我的话,为什么每次检讨我都比别人多两千字?”   杨主任黑了脸:“……”   霍立军突然开口,训斥道:“孽种,谁让你跟老师顶嘴的?没礼貌的东西!”   霍也神色漠然,礼貌闭嘴了。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怀疑霍立军是比较特别的讨好型人格,但仅限于讨好外人,却对妻儿拳打脚踢,从来不拿亲人当人。   在霍立军眼里,任何忤逆都是不被允许的。   廖正眉梢尽是小人得志,又说:“就知道你不肯承认,不过我还有人证,知道是谁吗?”   霍也闻言心中一沉。   廖正冷哼了声,高二D班的班主任立马会意地走了出去,没一会儿,领了个女孩儿进来。   正是高小缘。   高小缘面色苍白憔悴,怯生生的,在广东的十一月份并不算冷的天气却穿了件厚厚的长外套,把露出来的胳膊和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进来之后,她一眼也不敢看霍也,战战兢兢地想站在自己班主任后面。   廖正看她那窝囊样儿就来气,伸手一把将她拉到身边,“啧”了一声,说:“你怕什么?”   高小缘犹如惊弓之鸟,不敢吭声。   廖正推她一下,不耐催促:“说话,那天是不是你约我去的空自习室?手机你的,账号也是你的,聊天记录我这都在呢。”   高小缘点了点头,小声说:“……是。”   廖正又问:“那是不是为了你,这家伙才要跟我打起来?跟我动手?”   高小缘咬唇,如实回答:“……是没错。”   霍也默默听着,眼眸安静地望着她,没有任何反驳的话,也并不为自己辩解。   那目光太安静了,甚至有些温柔,令人觉得好像这时候无论犯了天大的过错,在霍也面前都可以被原谅,被宽宥,被无条件的包容。   可是落在高小缘身上,却如芒在背。   廖正得寸进尺,继续说:“那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当时在场,你有发言权。你就说我这一身的伤,是不是霍也打的?”   心知这是逼上了断头台,一旦为廖正做了人证,霍也百口莫辩,将要因她承受这一切。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   高小缘死咬着唇,在说出谎言之前,更先尝到了悔恨的血腥味儿。   空气中大概有几秒钟的沉默。   廖正急了,喝道:“说话!到底是不是?”   高小缘齿关一松,唇上冒了血珠,这一刻竟连抬头的勇气都失去,一滴泪悄无声息地随着低头的动作掉下来,颤抖着吐出一个字。   “……是。”   面对灼灼众目,她指认了霍也。 第23章 劝退   就在霍也深以为自己越来越了解沈庭御的同时,沈庭御却是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透霍也了,比如关于这件事,他就很难理解。   在沈庭御的字典里,英雄救美是绝对不会存在的,多余的善意,是很鸡肋的东西。   他不喜欢落井下石的人,但也对雪中送炭不感兴趣,尤其还是为了高小缘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实在很没有必要。   沈家的人是不能理解这种价值观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李洛茵就教育他,只要与自身利益无关的事情,都是闲事,不要管。   有一回,李洛茵去送沈庭御上学,相比其他亲自接送孩子的家长,李洛茵真的是在这方面经常缺席,所以少之又少的几次,都在沈庭御的童年记忆里十分珍惜。   路上开车,碰见一只猫躺在路中央,李洛茵猛踩刹车,小小的沈庭御直接在后座被惯性摔了个人仰马翻,他惊慌探头,掐着书包带问妈妈,怎么了?   李洛茵没回答小屁孩儿的话,只拧着眉低声说了句真晦气,然后解开安全带下车查看。   是只小猫,估计才两三个月大,细细长长的一小条,似乎被车撞伤了,嘴边有血,奄奄一息地横陈在李洛茵的车前面。   沈庭御也推开车门跟过去,蹲到小猫旁边端详了会儿,指着它说:“妈妈,它还活着。”   李洛茵打了一下沈庭御的手指,警告他别靠得太近,冷声说:“别碰,小畜生脏得很。”   沈庭御只好缩回手,有点儿委屈似的看了妈妈一眼,视线又落回小猫身上:“不脏的。”   “妈妈,我觉得它很可爱。”他小声地说。   所谓知子莫若母,李洛茵马上看出来儿子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于是单手拎着沈庭御的后脖颈提了起来,无情地迫使他把这个想法憋回去:“沈庭御,不行。”   十岁出头的小孩儿,正是什么都要刨根问底的年纪,沈庭御执着地问:“为什么不行?”   “我们有钱,可以救它的,我们还可以把它带回家养,我会好好照顾它的。”他即使像个小鸡崽儿一样被李洛茵拎着后脖颈,还是依然努力地尝试跟妈妈谈判着。   可是李洛茵始终一脸冷酷,沈庭御的自言自语逐渐失去了信心,声音也慢慢弱了下去。   李洛茵问他:“这小畜生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沈庭御摇头。   “那它躺在这里,是被我撞伤的吗?”   沈庭御又摇摇头,“不是。”   “既然这样,那就算我们家财万贯,又凭什么要耗费心力花在它身上?沈庭御,你想得太简单也太幼稚了,你想救它,首先要带它去医院治疗,三天两头往宠物医院跑,但这样就会耽误你的上学时间;而且,看它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还不一定能治好,到时候你带回家的就是一具尸体,它不是你撞伤的,但你却要为此背负上不属于你的责任和愧疚心。”   李洛茵权衡利弊,条条例举,沈庭御听得一愣一愣的,偏偏每一条都好像那么有道理。   “如果假设它一定能治好,流浪猫这种东西都是很难养熟又需要陪伴的。你要是想长期将它养在身边,跟它打好关系,就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去填补它前半生的情感空缺,而你现在只是一个小学生,还需要别人的照顾,哪儿有这么多时间?你别给我们添麻烦就不错了。”   李洛茵说完站起身来,回到了车上,徒留沈庭御还呆呆地愣在小猫旁边。   他看看小猫,又看看妈妈,有些无措。   李洛茵顾不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的头脑风暴,她还赶着送完人去公司呢,坐上驾驶座就按了一声喇叭,催促的意思显而易见。   沈庭御被喇叭声音吓了一跳,不敢耽搁赶紧跑回了后座,小手扒拉着关上车门。   千万不能跟李洛茵耍小性子,因为把十岁的儿子丢在马路上,让他自己走几公里路去上学这种事,她真的很做得出来。   别问,问就是沈庭御被丢下过。   最后李洛茵绕过了那只小猫,右打方向盘疾驰而去,沈庭御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只小猫是否还有生气,又或许已经死了。   但这些沈庭御如今也不再关心了,长久以来的耳濡目染,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李洛茵。   因此,对于霍也非要为了高小缘,从而搭上自己这件事,沈庭御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很没必要的,自找麻烦的,乃至于过分愚蠢的。   沈庭御是一个独生子。   他家庭关系的情感本就淡漠,自然不能理解霍也只是因为自己有个妹妹,就要为别人家的女孩儿付出这么多。   有那么几个瞬间,沈庭御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高小缘是个女孩儿,霍也才会对她恻隐?   在身边都是一群正值青春期发//情的年轻男生堆里,沈庭御自认遗世而立,众人皆醉我独醒,早已看破了红尘。他讨厌人类一旦沾染上情爱,就变成被感性掌控的失去理智的动物。   别人变成这样,他只是尊重祝福;可如果是霍也,沈庭御就没由来的感到烦躁、恼火。   沈庭御本来以为霍也跟自己是同一类人。   他们并肩而立,多酷啊。   在这个时候,沈庭御还不能意识到,自己悄悄对高小缘生出的那些怪异的情感是什么。   很久以后,他才终于明白。   原来是嫉妒啊。   高傲如他,居然也会嫉妒一个女孩儿。   霍也被光光叫到办公室的时候,沈庭御刚好去上厕所了,人生就是这么操//蛋,平时俩人都恨不得是连体婴,沈庭御哪怕去个厕所也要像皇后娘娘一样让霍也搀着去的,要不是这几天冷战了,他怎么说也要一起跟到办公室的。   回来发现霍也不见了,一问同学,沈庭御就猜到要发生什么——他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救了小猫,可是小猫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跟霍也冷战的这几天,沈庭御频繁给家里打电话,其实并不是打给父母,而是让人去查姓廖的在岚江到底有几根葱。   这里毕竟不是临山的地盘儿,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识时务者为俊杰。就算沈庭御的身份再高,现在的手也伸不到这么远,何况他还没有继承家业,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子爷”。   精英主义总有仗势欺人的傲慢毛病,自己却又意识不到,还不喜欢有任何事情在自己眼皮底下脱离掌控,所以沈庭御的一举一动都是无法脱离临山那边的监视的。   李洛茵看他很紧,如果有任何私自挪用沈家的人脉和资源的痕迹,都极可能被她发现。   沈庭御并不想惊动那边的人。   但这样的话,只凭借自己,要调查廖家的底细就会变得难度很大。在一件事情得到结果之前,沈庭御不会告诉别人他做了。   而毫不知情的霍也,还以为他生闷气呢。   可是天意弄人,命运总不爱以他们意愿的方向去发展,霍也是,沈庭御也是。   在岚江二中的学生们还在朗朗书声的这个上午十点钟,霍立军走出了校门口,霍也就跟在他不远的身后。   没人再有心情想起落在教室的书包,因为从今天起,他大概就读不了书了——刚才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尽管霍立军拉下面子来跟校领导求情,也还是逃不过廖正一番冷嘲热讽的羞辱。廖正声明,如果霍也愿意在全校面前向他当众念道歉信并下跪请求他的原谅,廖正可以勉为其难地准许不做出劝退这样的处罚。   霍也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梦回初三在那所私立学校,监管员第一次向他们提出,愿意听话放下尊严钻狗洞的就是好学生,不愿意听话还胆敢反抗的就被定义为坏孩子的理念,需要采用更严厉的处罚才能杀鸡儆猴。   但作为坏孩子中的坏孩子,硬骨头中的硬骨头,至今还没有任何人,能让霍也低过头。   死猪不怕开水烫,有一句话,叫做“哥这一辈子除了生死,都是擦伤”,霍也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   是以哪怕被背刺,被劝退,被羞辱,于霍也而言都不算什么大事,也不能动摇他分毫。   他总是从容平静地承受这一切,一切突如其来的幸运或苦难,不卑不亢,不怒,不怨。   回到家楼下的巷口,霍立军沉着乌云压境风雨欲来的脸色,让霍也自己先上去,他很快就回来。霍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跟李洛茵与沈庭御母子俩神似的是,霍立军与霍也父子俩的相处,也是极端,又诡异。   这一点体现在他到家十分钟后。   霍妍去上学了,只有宋建兰在家,看见霍也开门回来很是诧异,看了眼老式挂钟,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小、小七?”   “今天中午不用辛苦做饭了,妈你等会儿记得去接下妹妹,然后带她去小姨家吧。”霍也像话家常那般跟宋建兰说,语气听不出异样来。   宋建兰闻言,却是整个人愣在原地,手脚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自然知道“去小姨家”这一句,在别人听来再平凡不过的话语,暗含着怎样的特殊意义。   接下来又将迎接一场狂风暴雨。 第24章 咎由自取   这片城中村的楼道普遍狭小,隔音也相当不好,霍也坐在客厅,能听见楼下门禁打开随后那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声音。   终于来到家门前,大概是没带钥匙,木门被咣咣砸了两拳,一刻也等不了那样。   家里只剩霍也一个人,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开门,门锁刚响,就被对方猛地拉开,霍也连眨下眼都来不及,脸上已经狠狠挨了一拳。   这一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有的只是泄愤般的蛮力和怒气,霍也忍住溢出的闷哼,往后踉跄几步,眼前短暂发黑一阵。   家丑不好外扬,霍立军脸色阴沉,还不忘随手把门带上。   他对霍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跪下。”   口腔里的软肉被尖锐虎牙一碰见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儿充斥整个世界,霍也被打得偏过了大半张脸,停顿两秒后,喉结缓慢一滚。   抬手轻擦破裂的嘴角,传来微弱却存在感强烈的刺痛,他抬起头来,眼神淡漠。   霍立军走进房间,四处兜转,似乎在寻找趁手的东西,拎了把棒球棍出来的时候,霍也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双膝并不见丝毫弯曲。   一时间怒从中来,他大步走过去,举起棒球棍就要往霍也头上狠砸。   霍也迅速抬臂格挡,坚硬不催的金属与血肉之躯可怕地相撞,他清晰听见自己小臂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仿佛心电图在刹那间拉成一条直线,这痛如此尖锐,又是如此绵长。   明明是这样理应情绪激烈的一刻,可霍也居然走神了,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外界对身体造成的巨大刺激,在疼痛到达的前一秒,灵魂却转瞬抽离。他突然忘了霍立军为什么要打自己,好像从小到大,都是十分模糊的原因,除了承受,不去细想会好很多。   时间犹如电影那般降了速度,霍立军怒气冲冲地踹向他腹部的这个动作,在霍也的视角看来是一帧一帧的,但面对廖正时敏捷如豹的霍也竟然根本反应不过来,身体处理大脑指令变得迟钝、吃力,全然不像他自己。   等灵魂重新回归躯体的时候,霍也像触电一般骤然蜷身跪倒在地。上腹某个脆弱的器官抽搐起来,他冷汗如雨立时浸透了后背,却并分不清是哪里在痛。   牙根咬得出了血,喉咙里只能发出短促而隐忍的音节,他的手掌深深陷进了柔软的腹中。   霍立军喘着粗气站在身前,冷眼看他像被猎枪打中的动物狼狈匍匐,又变得如同小时候那般轻易就能掌控,心底终于生出隐秘的满足。   “不要以为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霍立军无数次强调着说,“我是你老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我面前甩脸色?”   “我养你这么多年,养了个废物!花钱送你去学校难道是让你跟女孩儿谈恋爱的?”   “打人,你还敢打人?……孽种,我他妈让你打人!打!打啊!”金属棒球棍连绵不断地砸在无力防备的肩背、胸口以及肋骨,霍也只是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腹部,将亲生父亲给予的狂风暴雨都一一承受,始终不曾还手。   “复读两年,就为了考上二中,不过才念了一年多又被劝退了,老子养你还不如养一条听话的狗!不读书你是想一辈子做饭洗盘子?”   “从今天起,我再也不管你了,你以后是死是活都跟我无关!反正你也不想读,考个试还要抄别人的才得这么点分。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交学费,你打工也好饿死也好,随便你怎么样,反正你跟你妈一个德行,都这么窝囊!”   “你就一辈子这么烂下去吧,霍也,你没得救了。”后面的话记不清了,只知道痛,霍立军打累了就把棒球棍随手扔一边儿,坐在沙发上骂骂咧咧抽了小半包烟,扔得烟头到处都是。   没多久,他接了个酒友的电话,跨过一屋子满地的狼藉就摔门出去了。   霍也躺在狼藉中央一动不动,还维持着最开始护住腹部的姿势,脸色灰白,了无生气。   手机掉落在不远处,磕出半道裂痕,虽然这裂痕貌似轻微,可是假以时日,不难想象会如何四分五裂,面目全非。   这时,手机屏幕震动亮起,连续发来数条消息的是一个备注为“大小姐”的微信好友——   【大小姐】:   在哪?   …   【大小姐】:   你回家了?书包在我这。   【大小姐】:   看见回个信息。   …   【大小姐】:   你在干嘛,胆子肥了敢已读不回。   …   【大小姐】:   霍也,马上接电话。   【大小姐】:   接电话。   【大小姐】:   接电话。   …   霍也恢复意识的时候,老式挂钟的指针已经接近晚上七点,家里没有开灯,周身都是被黑暗笼罩并吞噬的孤冷死寂,近乎落针可闻。   他躺在地上低低喘了几口气,腹部的痛感由尖锐转为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   耗费了两三分钟,霍也才感觉勉强适应了黑暗,他眨了眨眼,用手撑住地面,晃晃悠悠地爬起身来,中途险些被脚边的棒球棍绊倒。   霍也脑子还很混沌,也没打算开灯,拖着残败不堪的身体往洗手间走,摸黑的路上似乎踢到了什么,他顿了顿,然后弯腰去捡。   可刚一弯腰,痛觉像是突然复苏,以疯狂的攻势叫嚣着拉扯他的神经。   “……”霍也伸手摁压上腹的位置,直到现在才知道,霍立军那一脚可能是踹到他胃上了。   冷汗如瀑流淌,洁白校服早就弄脏,混合着血污、脚印,不堪入目。弯腰的动作让胃部更疼,霍也却自虐似的不管不顾,一手摁着用另一只手去捡裂了屏的手机。   捡起手机按亮屏幕,第一眼映入的就是数十条消息,最上面的有沈庭御的,依次往下还有很多,熊英的、白飞羽的、温世一他们的。   只看了一眼,胃部突然猛地抽搐,喉咙间随之涌上温热的血腥气,霍也猝不及防,捂着嘴跌跌撞撞地摔进了洗手间。   半晌后,他低着头趴伏在洗手池边,水龙头源源冲刷瓷面,可始终冲不净鲜红的血液。   霍也闷声咳呛着血,浑身发软,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次似乎有点儿严重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必须打电话叫救护车,或者打给谁都行。   可是打给谁呢?   霍也从未向谁示弱过,在别人眼里,他总是桀骜不驯,又强大到无可匹敌。   要打给哪个人,才不会对他露出同情呢?   是他多管闲事,也是他咎由自取。   或许霍立军说得对。   他早就烂透了,没得救了。   霍也慢慢收回了试图求救的手,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然而比消沉下去的念头更先争夺他大脑意识的,是一通毫无征兆的电话铃声。   那铃声并不动听,反倒很是刺耳,一直叫一直叫个没完,他想忽略都没有办法。   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打来的,穿过了时间维度和地狱人间,跋山涉水,多难才让他听见。   霍也吞咽了下,嘴里满是甜腥味儿,最后还是选择接起了电话,放在耳边。   电话接通,而后又安静了几秒,沈庭御才发现这次竟然打通了,开口就是质问:“你还知道接电话啊,一整个下午,你都干什么去了?”   霍也没说话,垂眼默默听着。   沈庭御语气很急,发表着对于霍也失联一整天不接他电话的不满,很不高兴地数落他。   兀自数落了小半分钟,都没得到霍也一字半句的回应,沈庭御察觉出不对,戛然而止。   安静下来后,电话那头的细微声响清晰了许多,于是他听见霍也不同寻常的呼吸,明显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疲惫,和痛苦。   沈庭御的心脏莫名揪了一下,不祥的预感令指尖不自觉微微收紧,手机在掌心里打滑。   “霍也,你在听吗?”   沈庭御强自镇定,冷声问他。   “……”   霍也正想说话,胃里又是一抽,他立马把手机拿远了才闷咳出声,胸膛剧烈起伏着缓了两秒,然后放回耳边,喉结微动,气息低弱。   “……我有在听。”   沈庭御的心跳蓦地慢了半拍。   因为电话那头,霍也很轻地这样跟他说。   “沈庭御。”   “我可能不太好了。” 第25章 陪护   “你在哪里?”沈庭御声音紧绷,像是一根随时会断掉的琴弦,焦躁透过电话另一端传来。   霍也老实回答:“在家里。”   “地址,发给我。”沈庭御不容置喙地说。   或许是水流声开得太大,霍也突然有些听不清了,他抬手慢吞吞地把水龙头关掉,然后扶着门框往外走,说:“不用,没事。只是有点感冒而已,等会儿我就打车去医院了。”   沈庭御沉默了十几秒,霍也一度以为电话挂了,直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静而笃定。   “碧湖村三街二座018号,对吗?”   霍也微怔,“……”   “十分钟后,下楼。”沈庭御说,“要是十分钟后没看见你,我就把你炒了信不信。”   霍也:“……别炒我。”   紧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这下是真的挂了。   沈庭御打车去往这个地址,但城中村地带的定位一向不准,七弯八拐的又堵车,最后小半段路还得他下了车,一个个看门牌号找的。   霍也临出门前,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换了件干净的黑色T恤,这样至少看起来体面些。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动作变得很慢,下楼时已经过去十来分钟,手机没电关机,还以为是沈庭御没到,所以电话没响。   大楼门禁外有人在暴躁地开锁,听着马上就要去拿砖头来砸的样子,霍也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削薄腰腹弓着微弯的弧度,一手摁在上腹的位置,另一手略显忙乱地给他开了门。   “别这么粗鲁……”   霍也担忧地说:“弄坏了我要赔钱的。”   沈庭御听到这句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当门打开后看到霍也的模样,什么气都泄下去了。   他的表情十分难看,咬牙问:“——这就是你说的,只是有点感冒,而已?”   霍也底气不足,冲他虚弱一笑,以往张扬明艳的眉眼都黯淡了颜色,只有那双弯起来的桃花眼还是深邃分明的黑与白,病态又勾人。   他小声跟沈庭御打着商量,“少爷,我好难受,你就别数落我了吧。”   沈庭御眉头一蹙,仿佛还想说什么,却见霍也突然脱了力,摇摇欲坠地往他身上倒来。   “你……”沈庭御赶紧拦腰接住,触手才发现怀里的体温烫得吓人,极有可能是发了高烧。   霍也的额头抵在他锁骨上,高挺鼻梁戳着沈庭御的心口,脸也是烫的,被霍也侧脸蹭到的地方他都感觉烧得慌,胸膛像破了个大洞。   沈庭御从来不喜与人过多肢体接触,现在却不受控地收紧了双手,因为此时怀里的人是那么脆弱、易碎,好像如果抛下他走掉,他就肯定会死在这里一样。   活了将近十八年,沈庭御竟然第一次产生这样陌生的念头,此刻自己是那么“被需要”。   在剧痛与高热的煎熬下,霍也感觉他似乎腾空了起来,是个被公主抱的姿势。残存的清醒被吞噬掉的最后一秒,霍也默默地想,这个平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居然能在关键时刻轻松抱起他,可见饭堂的那几个大鸡腿没少吃啊。   凌晨四点钟,霍也终于幽幽转醒。   黑暗中依旧伸手不见五指,让人一瞬恍惚他是不是还在家里,根本没有走出大门,而沈庭御的出现,也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霍也习惯地适应了会儿黑暗,眸光聚焦后才发现四周的设施大不相同,房间的主色调由纯白铺陈,整洁、宽敞,空气中是医院独有的消毒水的味道,熟悉但难闻。   不是家里,这显然是一间病房。   痛感有所缓解,舒服了不少,霍也下意识想伸展一下胳膊和腿,耳边却响起冰冷而带着警告的声音,——“别,动。”   霍也吓了一跳,偏眸去看。只见沈庭御趴在他病床边,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吐出这两个字之后,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眼里有血丝。   大概是睡得很不好,沈庭御头顶乱七八糟地翘着几根炸开的毛,有种凌乱又分外潦草的冷酷,眼皮只掀开一半,睫毛根根分明,看他的神情像看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霍也轻轻眨了眨眼,两人对视半晌,他才开口,说:“你好,我有点想喝水,可以吗?”   “……”   沈庭御没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抓了抓炸毛的头发,认命地起身去倒热水。   霍也又说:“少爷,会用热水壶吗?你可别把自己烫到了。”   沈庭御头也不回,“闭嘴。”   水杯递过来的时候,霍也已经自觉地把床摇高坐起来了,他从小到大医院没少来,只要不是伤得太重都能自理,不麻烦别人。   沈庭御把床头的台灯打开,暖黄色的光线不算太暗也不至于太过刺眼。   霍也垂眸慢慢喝水,沈庭御就坐在病床边的那张陪护椅上,问:“你就不打算解释吗?”   一杯水喝得见了底,胃里熨帖许多,霍也放好水杯,没有回视沈庭御紧盯的眼,语气平淡地说:“你帮我垫付了医药费对吗?我会还给你的,谢谢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霍也又想起那天在器材室里的高小缘,也就好像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她总是无力地反复跟别人说这一句。   眼前的场景在某一刹那与记忆重合,病房变成了夕阳将落的器材室,霍也和沈庭御调换角色,逃避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却并不是仓皇懦弱的高小缘,而是看似强大的他自己的脸。   原来他才是另一个高小缘。   “霍也,你以为我缺你这点钱?”沈庭御忍了大半天,结果被他轻飘飘一句话,又点炸了。   当然不缺,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沈庭御卧室里那一柜子表,随便拿半块儿出来,都够买霍也好几条命的了。   可是无论如何,人各有命,没谁要有义务无私奉献,也没谁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馈赠。   所以霍也温和地笑,说:“你不缺,但我总是要还的。”   沈庭御脸色很臭,拒绝再跟他沟通,免得又听到什么不想听的话,真被这家伙气死了。   气氛安静了下来,只剩呼吸起伏。   沈庭御就没这么累过,半夜三更把人从大老远抱到医院来,又是跑腿挂号,又是斟茶倒水的,还在急救室外面坐了几个小时的冷板凳坐得两条腿都僵硬了,手臂肌肉酸痛。   霍也毕竟是个一米八几的男生,不逼自己一把,沈庭御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会照顾人。   不过关于这些有失风度的抱怨,沈庭御是打死不会说的,如果霍也问起,他只会马上做二十个俯卧撑以证明,公主抱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轻轻松松,再跑个来回都不成问题。   然后沈庭御就靠在陪护椅上,轻轻松松地闭着眼睛睡过去了。   “……”霍也歪头看他,便见沈庭御额前的头发长了不少,柔软的黑发耷拉在眉宇,难得显出几分乖巧,纤长睫毛覆着眼下淡淡的青黑。   看了许久,霍也才转开了视线。   他注意到病房里不远处的那樽花瓶,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观察几秒后,他才顿觉这里不是以前常住的病房型号,眼下这豪华了不止半点的规模,绝对不是普通病房,可能是vip。   vip病房那得多贵啊,每天的费用几乎是以倍数增长的,想到这里,霍也立时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下子抓住了沈庭御的手腕。   日常作息相当规律,今天硬是熬到了凌晨四点的沈庭御本来就困得不行,双眼干涩好不容易刚眯着了,被他这一抓差点儿没弹起来。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沈庭御瞪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反握住他。   霍也欲言又止,摇头说:“不是。”   沈庭御:“?”   “我是想问,你不是说阿姨开学以来每个月就只给你一千块生活费吗?你哪儿来的钱给我垫医药费。”霍也的语气像在探讨什么比起他胃出血住院而更加严肃,并且非常重要的问题。   沈庭御:“……”   霍也问他:“你是不是把表卖了?”   沈庭御眼皮一跳。   “那些表都有编号的,阿姨要是知道的话会打死你。”霍也皱着眉很不认同地说。   沈庭御松开他,“那是我的事,你别管。”   “那我的事,你为什么要管?”霍也追逐着他的目光,“难道在你心里,我就不是闲事吗?”   曾经说出的话如同射出的箭,没想到今天正中了自己眉心,沈庭御竟然一时无法反驳。   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刁钻。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霍也管高小缘的事,因此惹怒廖正搭上了自己的前程,就是多管闲事;而沈庭御管霍也的事,为此不惜代价卖掉了自己心爱的手表,就不是多管闲事了呢,到底为什么呢?   沈庭御陷入了自己设下的怪圈,想不明白地盯着霍也打着点滴、泛着病色青白的手背。   “……总之我管你就好,你别管我。”沈庭御憋了半天,如是道。   霍也胸膛震动,闷笑:“怎么这么霸道。”   沈庭御冷着脸揉了揉发烫的耳根,不理解身体起的这些变化,没搭理他。   霍也说:“赵家言人挺好的,而且跟你一样也挺能吃,以后你要是觉得吃饭孤单,可以找他一起去饭堂;如果他不在,你就找——”   “你什么意思,跟我交代后事呢?”沈庭御听着不对,出声打断了他。   “没有,我只是想。”霍也认真说,“等我退了学,你就没同桌了,我给你找个接盘的。”   沈庭御:“?”   “我有说让你退学了吗?” 第26章 控告书   霍也留院观察了一个星期。   在此期间,他只跟宋建兰和熊英等人比较亲近的通过几次电话,叫他们不用担心,关于劝退这件事情却并未提及。   宋建兰比以往每一次都要难过,絮絮叨叨地在电话里跟他说,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离家远点儿,也离霍立军远点儿,越远越好。   霍立军就不是一个会当父亲的人,他酗酒成性还好赌,暴力成了家常便饭,好几次闹到邻居报警去派出所,最多也就得一两句“民警管不了家务事”便只能作罢,别无他法。   按照常理,一般人都忍受不了,抄着户口本就要去离婚,可是宋建兰却从没这样想过。   宋建兰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女人。   在她眼里,跟丈夫离婚仿佛是比古时候被浸猪笼还要天大的事,所以即便经常鼻青脸肿地过日子,大半夜坐在马路边哭的时候,她都从没想过要离婚,从来没有。   她读书少,很多东西不明觉厉,这辈子都无法参加的高考成了她的执念,甚至已经或是精神寄托了——父母做不到的事,总会在孩子身上寄予厚望,而霍也注定要继承她的理想。   宋建兰离不了婚,也离不开这个家,霍妍今年才八岁,她不能没有爸爸;可是霍也却不一样,他可以凭借高考,凭借高考得来的那纸录取通知书,从此远走高飞。   她耳提面命,一遍又一遍地,叮嘱霍也要好好读书,参加高考,考上好大学离开这里。   这也是为什么霍也复读两年,拼了命也要考上岚江二中,成功够到十八班的凤尾,又用一年时间从十八班众多不学无术的混子中逆袭到尖子班,过程艰辛坎坷,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徒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却没有与野心相匹配的天赋。   那么辛苦才走到了这一天,眼看距离解脱的日子就差一年半,宋建兰的执念变成了他的执念,不想过往诸多汗水,却竟一朝付之东流。   可你若要问他,后悔吗?   回答还是,不。   一个星期后,霍也出院,回到学校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领他的退学告知书。   从未设想过的可能,在拿到理想中的那纸录取通知书之前,他居然先拿到退学告知书。   沈庭御那天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瘆人地冷笑一声,说,你回来,我们等着瞧。   “叩叩。”   霍也敲门动静很礼貌,不轻不重的,等人准了才推开进去,杨主任坐在里面,桌上叠着几摞厚厚的文件资料,似乎都是拟定好了的。   没让看的,他一眼也没多看,状似老实地叫了句“杨主任好”,身上还穿着岚中的校服。   ——显然完全没有即将被劝退,并且再也没有资格穿上这身校服的意识。   杨主任没有应声,眉头不悦地皱着,公事公办地跟霍也走流程签字。霍也瞥见告知书上的劝退原因是,该生品行低劣,屡教不改等等一大堆罪名罄竹难书,眼尾扬起讽刺的弧度。   但他依然是平静的,异常平静。   就在霍也准备签字的这一刻,办公室的门却突然被人急急敲响,被迫打断流程的杨主任只好抬起头,看他一眼,嘴里问:“什么事?”   一个老师匆忙抢了进来,神态慌张,说出的话令人闻之色变:“杨主任,不好了!年级有十几位女同学联合写了控告书,张贴在学校的公告栏以及任何能被人看到的地方,控告曾被高二B班的廖正霸凌、猥亵等恶劣行为……”   杨主任猛地站起身来,险些被带倒的椅子发出沉重的刺啦声,“你说什么?!”   “现在、现在消息疯传,闹得很大,听说还有人找来了媒体,刚才教务处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校门口那边也全围满了来访记者和打抱不平的网友,保安他们说可能要拦不住了!”   霍也捏着手里的签字笔,神色从一开始的诧异逐渐转为了然,心情难以形容的复杂。   指随心动,笔尖转了个漂亮的圈儿,霍也不由无奈地失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几天没功夫理他,天天顶着两个黑眼圈给人打电话,原来在这儿藏了后招呢。   舆论就算长了飞毛腿,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发酵得这么快,这是有人在背后主导,并从中作梗下了这一盘将计就计的棋局。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就越是在乎身外之物的名声,当初廖家明目张胆的傲慢,校方蛇鼠一窝的不作为,到今天都成了被抨击的痛点。   杨主任无暇顾及霍也,脑子一热就冲出了办公室去看,短短不过片刻多钟,这外面居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学校内,都是一群十七八岁的热血沸腾的意气风发少年郎,正值青春期最自诩正义也最是崇尚英雄主义的好时候;学校外,尽数不完想要抓到廖家第一手黑料的媒体记者,又多少敌对的商人政客火上浇油,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十几位与霍也素未谋面的女同学,主动袒露出自己难以启齿的伤口,并以此化作双刃的刀尖,哪怕自损八百,也要不惜伤敌一千。   她们的柔弱,她们的怯懦,如今竟都成了她们顺理成章的武器,那么尖锐,又那么勇敢。   “廖正!出来!你个畜生!!”高二B班被迫门窗紧闭,男生们用身体顶着门,而作为事发主人公的廖正却惨白着脸,躲在自己的位置上惊惧指挥,“别放她们进来!别放她们进来!”   到了最后,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居然是放出这句狠话的他自己。这间教室成了廖正进退两难的安全屋,他不敢冒然离开教室,外头想把他带走的老师也进不来。   廖正叫骂着,威胁着,死性不改:“都他妈没吃饭吗?!顶住啊,蠢货!要是今天我出了什么事,我爸一定叫你们好看!听见没——”   剩下半个音节还没脱出口,耳边突然传来玻璃被砸破的巨响,“哗啦!!”   廖正条件反射地抱紧了脑袋忍不住惊叫。   高二B班的教室门外,高小缘正喘着气儿领头站在那里,白嫩掌心被划破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可她没有停歇,接过同伴递的砖头又举起手来,朝着廖正的方向蓄力投掷!   高二年级越来越多同学加入,其中有那十几位女同学的亲友,也有暗恋其一却得知喜欢的女孩儿被畜生玷污后的男生们,还有早就看不惯廖正的跋扈作风,趁机来落井下石的人。   老师几乎维持不住秩序,就连楼上高三的学长学姐们也按耐不下去地跑出来看,那轰轰烈烈的一幕,在许多人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涯中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细细想来,其实这样的场景在历届以来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曾经也同今日一般盛大。   当时学校饭堂偷利克扣学生的伙食,价格却疯狂上涨,学生们逼不得已,便时常翻墙去后门那里有个聋哑阿姨的小档买饭。   可学校的饭堂承包方发现后,找人摔砸了阿姨的小档并勒令不许再来,阿姨在阻拦过程中被误伤进了医院,这彻底激怒了一众学生。   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到学校饭堂和小卖部乱砸一通,能抢走的都抢走,实在带不走的就都推翻,饭堂数张桌椅被他们拔地而起,放眼望去唯有不堪入目的狼藉。   校方只得报警,然而警察来了,怒气冲天的学生们竟连警车也一并掀翻,场面一度不可收拾,事发后,校方领导与市局高层被问责。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所有被压迫的,总有一天要站起来。   杨主任扶着办公室门外的栏杆,怔怔看向楼下沸腾涌动的人海,那具总以大公无私命名的铁面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再也维持不住。   事到如今,他这个教导主任的职称,是无论如何都得摘下去了。   往以大公无私出名,却以假公济私落幕。   霍也双手插兜,闲庭信步地走出来,他的脸上颧骨那块儿还有一处擦伤,透过冷白皮肤泛着深青色,眉眼间的桀骜依旧没变。   他似乎拥有着神奇的人格魅力,也或许是俊美的骨相加成,浑身是伤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觉得流里流气,反而总有一股痞懒的狠劲儿。   “杨主任。”   霍也似笑非笑,问道:“这字,还签吗?” 第27章 生日   谁也没想到,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结果被劝退的居然是廖家那位公子。   跟普通高中最大的区别,就是岚江二中的学生在明里暗里都有阶级意识之分,他们背景非富即贵,除了少数中立,总会跟从某一派。   而廖家就属于上层领军那一派,廖正也便理所当然地做了土皇帝,牵头带着高二B班的那些个公子哥儿们对下颐指气使。   廖家在岚江扎根百年,市内高层都有人脉和眼线,没人想过廖家会翻车,也没人能够。   但是阶级意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级压一级,廖家虽在岚江称霸,可岚江在国内到底不是一等一,顺势一想,不难猜到天外有天。   嚣张跋扈这许多年,廖大公子终于是一脚踢到硬铁板儿了,众人心道。   这块硬铁板儿是谁呢?答案好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舆论狂潮里来去自如的霍也。   莫非他才是岚江二中最硬的男人?   思及此,回忆起之前随波逐流时的那几句出言不逊,一夜之间,学校论坛关于霍也不好的话题楼被加急申删了数百条。   那些不会看眼色的突然就会看了,嘴巴贱的突然就被毒哑了,偶尔路上遇见霍也一个个都平易近人,彬彬有礼的,堪比川剧变脸了。   关于这些两极反转的骤变,沈庭御却仿佛事不关己,视而不见,依旧对霍也十分挑剔且漠不关心的样子。   于是霍也就稀里糊涂地,在这件事里成了狐假虎威的存在,沈庭御不说,他也不再提。   十二月底,临近寒假不到半个月的同学们有了盼头,进度也赶得不那么紧了,主要任务的重心在复习期末考,连几个尖子班的班主任都仁慈地少布置了作业,让大家能喘口气儿。   冬至那天是霍也的生日,熊英他们非要去KTV庆祝,说是人多热闹一点,顺便清清身上的晦气。霍也深以为然,他最近确实不太幸运。   廖正退学以后,校方代其公开向霍也提出道歉,霍立军得知事情原委,脸色当即青一阵白一阵,到底是硬邦邦地说了句,“既然没事那你就继续上学,我是你爸,我还能害你吗?”   霍也疲于跟他对视一眼,单肩挂着书包回房就把门一关,在房门关上的同时,霍立军还在骂着“你他妈什么态度”扔了个烟灰缸过来。   烟灰缸砸在坑坑洼洼的房门上,发出令人肉疼的声响,那门板早已经年累积了数不清的凹痕,门锁被霍立军砸坏十来个不止。   这倒是无所谓,反正他砸坏一个,霍也就立马换一个,父子俩乐此不疲。   回到房间,霍也就水吞了一小把药,其实有几种他挺久不吃了的,但是最近情绪波动实在有点儿大,必须重新复吃、增量,否则他不敢保证还能控制自己不出现像那天晚上一样身体无法处理大脑指令以及求生欲过低的情况。   生日当天比想象中的还要热闹,除了组局的熊英、白飞羽他们几个,班里赵家言和张厉也闹着要带人来,不知是谁嘴巴特别大,总之霍也到场的时候才发现,将近有二十来个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脸生的眼熟的,甚至连高小缘也在,看他的眼神难掩欣喜。   刚好冬至这天是个周六,不用翻墙,要来的基本都能来,熊英订的包间很大,五光十色的还很有嗨皮的氛围。   包间内男男女女,有酒有饮料,自备棋牌一应俱全,不知道谁的歌声难听得振聋发聩。   沈庭御推开包间的门,看见的就是霍也像狮子王那样被簇拥在卡座中间,听着他们调侃的玩笑话从容应对,又绵里藏针地并不吃亏。   他们聊得太嗨,沈庭御几次试图引起霍也注意力都失败,还是高小缘先发现了他,赶忙把这脸色黑沉的大小姐恭迎进来。   霍也正在跟一群人玩UNO纸牌,只觉身旁突然气压低了,扭头看去,沈庭御抱着手臂很不爽地直勾勾盯他:“这就是你说的没几个?”   “……啊,我也不太清楚。”霍也一本正经地找补说,“他们几个一进门,就跟女娲甩泥点子似的,莫名其妙的变了好多个出来。”   沈庭御呵呵一声,“编,继续编。”   十七八岁最是容易建造友谊的小船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年纪,好几局纸牌玩下来,任你是尖子班的“好学生”还是十八班的“坏孩子”都打成一片,抛掉傲慢与偏见,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我早就看姓廖的不顺眼了,尽爱干些恶心人的脏事儿,以为还要忍他一年多呢,没想到这就阴沟里翻船了哈哈哈哈……”   “换绿色。是吧!他那点龌龊事,说完全没人知道那可能吗?我一直忍,还是也哥给力啊说打就把人打了,太爽了。”赵家言声如洪钟地说着,突然发现,“……哎,我最后一张了!”   熊英一把抓住他大叫:“哎哎哎,最后一张你喊UNO了吗?”   赵家言嘴硬挣脱,“我喊了!我真喊了!”   夏芝摇高声说:“他没喊!”   白飞羽:“没喊!”   邬震见状,也跟着叫:“确实没喊!!”   “我操//你的邬棒槌!你是哪边儿的?”赵家言气急败坏地给他一拳,只好伸手再去摸牌。   桌上有七八种不同牌子的啤酒,比如什么纯生啊青岛啊雪花乌苏等等,顾及到或有女生在场还买了鲜橙和椰汁。如果喝不了啤酒又想感受一下微醺状态的,清爽和奶啤可供选择。   霍也刚出院不久,医嘱不能碰酒精,他就乖乖地捧着椰汁小酌。——但来都来了,大家纯玩不喝酒不做做场面怎么行?   于是熊英提议,玩游戏谁输谁就喝,霍也输了就抽一个幸运儿出来替他喝,喝完为止。   赵家言听了都竖起大拇指,笑骂你他娘的可真是个天才!霍也眨巴两下眼,并不跟他们客气,只勾着唇角说,来。   新一轮由夏芝摇洗牌,高小缘不会玩儿就只能坐在她旁边看,夏芝摇现在对这小姑娘怪有好感的,一边洗牌,一边语速很快跟她讲。   除了干瞪眼的高小缘,不会玩游戏的还有沈庭御,但他悟性很高,懵了一两局就摸清了规则和窍门,导致大家看到他要出牌都害怕。   因为沈庭御喜欢藏牌,还总是幸运地集到很多功能大牌,但凡下家接不住,UNO都得玩成斗地主,最高纪录是张厉手里握四十几张牌急得欲哭无泪,怎么出都出不赢。   纸牌有些玩腻了,他们又开始划拳、摇骰以及真心话大冒险,一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的。   沈庭御不知道喝上头了还是怎么,玩游戏一直输,一直输,分明表情冷静得可怕,白皙耳垂却红得几欲滴血,玉坠子似的。   霍也盯着他的耳垂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捏了捏,有点儿软,烫烫的。听说四川那边有个“耙耳朵”的说法,就是指耳根软的男人怕老婆,很听老婆话——霍也想,沈庭御耳朵捏着这么软,那他以后也是会怕老婆的人吗?   ……好像挺难想象的。   胸口突然隐约有些不适的窒闷感,可能是包间里的人太多了,空气不流通。   霍也伸手把自己的领口拽开了些,克制着低低咳嗽几声,沈庭御刚才被捏的时候没什么反应,这会儿听见了耳朵马上竖起来,扭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他。   “怎么了?”霍也背靠在卡座上,松松垮垮地只套了件薄绒的纯黑卫衣,领口是那种款式宽大的圆领,被他这么随手一扯,大片锁骨连着肩仿佛不经意间敞露出来,精致晃眼的瓷白。   沈庭御眼眸微眯,盯了两秒没说话,探手过来给他衣领往上拽了回去,确定把那片锁骨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别开了脸。   胸口那股窒闷感顿时消失一空,霍也心中莫名又觉得有些好笑。   后半场,沈庭御似乎真的喝高了,他不仅喝自己杯子里的,还喝霍也杯子里的。   一开始本来霍也输了,就要挑一个幸运儿替他喝,到了后面,大家都喝不动了,沈庭御就闷声不吭替他喝。   赢了算霍也的,输了算沈庭御的。   “光喝没意思,来抓手指吧,没抓到的那个要跟旁边的人做指定动作。”邬震站在台上说。   赵家言是典型的酒精上脸,脸蛋两边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哟,你还抓上手指了?这不是人家去酒吧的玩法吗?”   “差不多差不多,来来来我起个头。”   邬震抬高手,掌心朝下,大家一个抓一个地往上接;片刻后,邬震起头做动作,向众人示意自己手上有小皮筋——这是指在场的人有小皮筋的不用喝,没有的要喝的意思。   赵家言看了笑着直骂街,“靠,知道你跟隔壁班那朵小白花好上了,臭显摆。”   “哪朵小白花?C班的瑶瑶吗?”夏芝摇也展示了下绑头发的皮筋说,“我和小缘有的啊。”   邬震“嘿”了一声,“你认识她?”   “岚中就这么点儿大!”   沈庭御跟霍也对视一眼,霍也就冲他摊了摊手,无辜地笑:“看我干嘛?我也没有啊。”   “谁指望你了,还不是我替你喝。”   沈庭御面无表情。   惩罚的指定动作,邬震想使坏了,他拿着酒杯去环旁边张厉的腰,示意没有小皮筋的人要跟旁边的人这样做。   张厉敏感地怪叫着,“哎哟喂,你可别把我衣服搞湿了!”邬震掐他的软肉,“这小腰!”   于是需要接受惩罚的大家纷纷跟旁边的人身体贴近,一听都是互骂的声音,“熊英你真的该减肥了!看你这肚子大的,跟半扇猪似的我怎么喝得上啊?”“不是夏芝摇你怎么说话呢!”   沈庭御又跟霍也对视一眼,这时霍也已经从卡座上站起来了,两侧手臂试探着微微张开露出腰线,歪头问他:“你先,还是我先?”   “……”   沈庭御喉结一动,“我先。” 第28章 抱我   沈庭御站在霍也身前,拿着斟满了大半的酒杯,他俩的身高差不太大,沈庭御想要环住霍也的腰只需稍微俯身下去就可以做到。   霍也张开手,垂着薄而锋利的眼皮,难得能以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他。   沈庭御臂展很长,用右手从霍也后腰绕了一圈环过来,宽松的纯黑卫衣压出褶皱,那条手臂像蛇一样将他劲瘦腰身慢慢收紧、捆束。   ——这样用手臂去丈量别人的腰,其实是一种异常新奇的体验。   霍也眉眼凌厉冷酷,肩背挺阔,可他的腰却意外柔软又单薄,温热的手感透过卫衣布料传递而来,呼吸间带动腹部起伏,近在咫尺。   离远了还不觉得,这会儿近了,便能嗅出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茶皂香,令人有些上瘾的好闻,想把脸埋到他怀里,猛吸一口的好闻。   沈庭御压制着心中奇怪的贪婪,低眉敛住晦暗眸色,拿着酒杯往自己嘴边凑。   一个腰窄,一个臂长,沈庭御要喝这杯酒简直易如反掌,但喝完之后,霍也感觉沈庭御把手抽开的前一秒,突然狠勒了一下他的腰。   无故意,纯恶意。   霍也脚下不稳,被带了两步。   沈庭御若无其事直起身,展示性地晃了晃自己见底的酒杯,并不去接霍也迷惑的眼神。   “……”权当他是喝大了,霍也没跟这幼稚的做法计较,拿起自己的那杯椰汁,然后就将位置交换了过来。   比起沈庭御那水蛇缠腰似的骚动作,霍也衬得不要太正直了,低头一环,三五秒喝完。   沈庭御仿佛很嫌弃地,阴阳怪气:“都这么大人了,身上还一股奶味儿。”   霍也顿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杯子,无奈地耸了耸肩:“可能吧,毕竟喝了一晚上椰奶。”   说完,他冲沈庭御轻轻哈了口气,沈庭御立马扭开了脸,“霍也!”   霍也哈哈一笑,揶揄说:“难道不香吗?”   沈庭御不接这话,也不理人了。   下一把是熊英起头,他抬高手,大家继续一个抓一个地往上接;片刻后,熊英在一连串抽象的动作后,向众人展示自己腕上戴了表。   意思是指今天没有戴表的要喝,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骂骂咧咧。   沈庭御刚巧是常年手表不离身的人,自然躲过了这一杯。霍也不怎么戴这些,因为平时干活儿不太方便,只好跳过旁边的沈庭御看向旁边的旁边,好巧不巧,跟高小缘对上了眼。   于是霍也越过中间的沈庭御,眉眼弯弯地朝高小缘招了招手。   高小缘惊讶地捂了下嘴,哒哒小跑过来。   沈庭御脸色当场黑了,抱着手臂拧眉狂盯这两个人,高小缘察觉到后缩了缩脖子,但很有骨气地没回头看他,脚步也没停。   1   这次惩罚的指定动作,熊英拦腰抱起旁边的夏芝摇,示意她这样喂自己喝。夏芝摇毫无防备吓得惊叫一声,酒差点儿洒出来,用拳头砸了一下他的肩,骂道:“滚啊,吓我一跳!”   “哎哟哈哈我服了,你小子挺会啊,以前没少偷偷去玩吧?”邬震甘拜下风地说。   熊英嘻嘻笑道:“不会玩,不会玩。”   “你听他放屁。”白飞羽揭短说,“他有个哥就是开酒吧的,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跑吧。”   熊英不嘻嘻了:“你胡扯!”   接着大家开始陆续接受惩罚,霍也就旁若无人地低头看高小缘,礼貌问:“你可以吗?”   包间音乐声开得大了些,只见高小缘虽然略微面露腼腆,但出来玩的哪儿能扫兴,爽快地点了点头,刚要说话:“我……”   “她说她不可以。”沈庭御腕上近百万的表说摘就摘了,高小缘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烫手山芋就被扔到了怀里,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   这可是七位数的表啊!   高小缘吓得要死,差点儿赔掉下半辈子。   沈庭御理直气壮地插回了中间,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去勾霍也脖子,冷漠吐字:“抱我。”   霍也:“?”   “不是……你这么大只,好意思吗?”霍也哭笑不得地说,“我现在状态不是很好,抱个小姑娘还行,抱你的话可能会脱力,把你摔了。”   沈庭御就等这一句,不带犹豫地把酒杯塞到他手里:“那我抱你,你喂我。”   霍也刚拿住,腰间一紧,整个人就被直接腾空抱起来了,迷茫地叫了半句,“哎你……”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沈庭御不管不顾,还把他往上颠了一下。   青春期这个年纪的男生是不觉得这样有多亲密的,反而越是直男,就越是亲密。他们大多数不介意肆无忌惮的肢体接触,在初中课间的教室里,你甚至可以看见七八个男生吱儿哇鬼叫着叠罗汉那样叠在一起,身体贴着身体。   正因为大家都是同性,你有的东西,我也都有,都各自散发着雄性荷尔蒙,我欣赏你流畅的肌肉线条,你调侃我昨晚看片忘关声音。   所以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只有心虚的人才感到别扭。他们这时候,还没人感到别扭。   沈庭御个子很顶,被他抱着往下看,但凡有那么点恐高的都受不了;偏偏沈庭御的手臂又很稳,握着腰侧、抄着膝弯,像游乐场里玩高空项目的那种安全带,只要被扣住了就会有一种“死不了了”的莫名的安全感。   霍也被迫就着这个姿势喂给他喝完,最后安然下地,不知道为什么,默默松了一口气。   感觉有钱人家的少爷,脑回路都挺清奇。   晚上十点多钟,大家基本玩尽兴了,准备回家。他们喝了酒的都商量好了,跟父母说去同学家过夜,其实找个谁家旗下的酒店开几间住一晚上差不多就得了——这并不出奇,毕竟岚江二中的学生最不缺的就是钱。   不然一身酒气的回家,那不得被爸妈男女混合双打啊,惹不起,难道咱还躲不起吗?   后来在场的人喝倒一半,仅剩几个清醒的只能一拖三。背上背一个,肩上扛一个,怀里还半扶半抱一个,往下一看,笑死,还有一个挂在脚腕子上高喊,“开船!快开船!”   沈庭御在里面一直挺清醒的,至少说话还不至于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导致霍也以为他酒量很好,结果刚一出门,抱着花坛就吐了。   霍也顺了瓶矿泉水给他,又是伺候着漱口又擦嘴的,头都大了:“你行吗?”   男人不能说不行,沈庭御模糊听见了马上挺直腰板,但就是走不了直线:“别,别管。”   霍也只好说:“好的,我不管。”   不清醒的沈庭御比清醒的还难伺候,明明是他让人别管,但霍也真不管了,他又死死勾着霍也脖子不放:“不行……我,你得管管。”   那这到底管还是不管?   霍也失笑,拍了拍他的手说:“这里离赵家言那儿不远,你能走吗,要不要我背你?”   “……”   沈庭御思考两秒,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啧,不是要背吗?上、上来呀。”沈庭御不耐烦地哼声说,“快啊,我头好晕,想回家。”   霍也站住,欲言又止。 第29章 小趴菜   老人家都觉浅,怕回家吵醒老太太,最后还是决定开一间房睡了。   但是由于今晚人比预期要多,总不能每人都开一间,那得二十来间了,赵家言说你们搞这么大阵仗我爸妈查到了非弄死我,不让一人一间,所以两个人挤挤,反正就一晚的事情。   前半段路沈庭御还算正常,不像熊英抱着路过的大黄狗死活要跟狗义结金兰,也不像白飞羽骑在因为酒精过敏而全程冷静等着当苦力的温世一背上大声喊“驾!驾!”——诸如此类。   然而众所周知,喝醉了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疯法。   沈庭御在后半程路上表现出来的,就是从惜字如金到一分钟能说十句话,霍也这个名字被当成了标点符号用,十句话有九句是在叫他。   “霍也,你醉了吗?你一直打晃。”   “是你醉了。”   “哦。”   …   “霍也,你一个男的,为什么还喷香水?”   “你闻错了,是洗衣皂的味道。”   “哪个牌子的?”   “不告诉你,小趴菜。”   “切。”   …   “霍也,你腰好细,我能不能掐死你。”   “如果你想,请随意。”   “啧。”   …   “霍也,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给我摘。”   “有一点难,但我努力。”   “真的吗?”   “真的,你听话,我们就快到了。”   …   刷卡进房,霍也将像只大猫一样叫个不停的扒在自己身上的沈庭御撕下来,丢到床上。   沈庭御躺着不动了,眼眸半阖,薄唇微微张开,是不点而赤的水红色,喉咙里发出带了点黏糊劲儿的低沉嗓音:“霍也,我头疼。”   “嗯,打电话叫人送解酒药来了,我现在给你泡杯蜂蜜水。”霍也温声回应。   沈庭御说:“我不要喝,蜂蜜太甜了。”   霍也微顿,“加点柠檬?”   沈庭御又说:“也不要,柠檬太酸了。”   霍也挑眉,“那你就吃药算了。”   “不要,太苦。”   “……”   霍也眼也不抬地说:“等会儿我就把你的药泡在蜂蜜水里,再加三颗鲜榨柠檬,然后放一二三四五根朝天椒,够吗少爷?”   沈庭御反应了两秒,试图垂死挣扎,却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咳咳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   沈庭御奈他不何,又默默躺回去了。过了会儿,才闷着鼻音,冷哼说:“随便你吧。”   霍也讶然瞥来一眼,还以为沈庭御会威胁扣他工资呢,喝傻了居然变人性了。   没多久,门被敲响,霍也拿了东西进来放在桌上,顺便给宋建兰打了个电话,说今晚就不回家睡觉了,照顾一下喝成二傻子的同学。   宋建兰问他是谁,得知原来是之前送霍也去医院的那个“热心小同学”,没有异议,还叫他好好照顾人家,正巧还了这份人情。   霍也淡淡听完,“嗯”了一声:“应该的。”   欠了人情,自然是要还的。拿的每一分钱喝过的每一滴水,他都记得,而且绝不会忘。   沈庭御吃了解酒药就开始昏沉,酒劲过后身体只剩下困乏和疲惫。   床明明很大,但他只占了一小角,几乎把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侧颜露出的轮廓线条像起伏的山峦般深刻又冷峻,令人忍不住想用指尖去描摹、领略,抚他高耸的眉骨和鼻梁。   在霍也迟钝地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碰到他挺秀的鼻尖了,质感也是冷的,像玉。   沈庭御毫无所觉,紧闭着眼,似乎是感觉有点儿痒,又把脸往里埋了埋,这个动作顺势蹭了蹭霍也尚未收回的指尖,“……”   他头发多而浓密,还很长,呈现黑得有些发紫的润泽,发丝偏细、较为柔软,发梢尾端的部分不明显地打着圈儿,竟然是个小卷毛。   抓在手心里,当真跟猫的毛发一样,柔顺得仿佛能从指缝间溜走。   霍也坐在床边看来看去,怎么都觉得他像温世一家里养的那只漂亮又矜贵的长毛布偶。   那只布偶猫叫“妮妮公主”,今年算着也有两岁多了,体型比一般的猫都要大,往那儿一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条狗,起码有二十来斤重。   她重,还偏不让别人说,能听懂,一说就闹脾气几天不肯吃饭,猫条也不要了。   一只猫,精力比狗还旺盛,天天搁家里头到处跑酷,把温世一展柜里的手办和乐高模型踹得满地狼藉,摇摇尾巴踩着小碎步就走了。   温世一性格冷清,话不多,却把妮妮捧在心尖儿上宠,情绪稳定得像个人机,亲自拿来扫帚就给收拾了,大不了再买一个。   夏芝摇不止一次跟大家吐槽,说做他的猫可真幸福啊,有一回,温世一的脖子连着肩膀那片留了几道抓痕,夏芝摇震惊问他谁挠的?   温世一回答,是妮妮挠的。周末那天在家做了几组训练,没穿上衣,挠惨了。   不止是脖子和肩膀,胸口、后背也全是。   “我无语了,我真的无语了。我还寻思背着咱处大象了呢。”夏芝摇难以理解,“她要挠你就让她挠啊?这么多道,不痛吗?”   对此,温世一是这样表态的,说:“又没挠你身上,你替我痛什么。”   何止是痛,夏芝摇痛心疾首:“温少,你家猫窝还有位置吗?我明天收拾收拾过去吧。”   温世一扯扯唇角,轻笑道:“那你这辈子得多烧点高香,争取下辈子投小猫道。”   夏芝摇秒黑脸:“滚啊。”   众人听了忍俊不禁,纷纷大笑。   只是回忆,霍也眸光都柔和了起来,听到好朋友们的欢声笑语,果然是会让人感到心脏跳动的存在啊——活着真好,他想。   尽管不太现实,但如果可以的话,霍也想和大家永远待在一起,做天下第一好的朋友。   霍也洗了个澡出来,沈庭御还没醒,他就掀开一点被子,叫了几声“沈庭御”。   沈庭御有很严重的起床气,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烦躁地把被子扯了回去:“别喊我。”   这个十分熟练的样子,估计以前没少出现类似场景,怕是把他当阿姨了。   霍也叉着腰想了会儿对策,然后俯身又去扯沈庭御的被子,哄道:“不是说好了让我管你的吗?你这衣服穿一天了,一身酒气,你要是不洗澡我就帮你脱下来,穿着睡觉怎么舒服?”   沈庭御闻声睁开了眼睛,乌黑瞳眸中朦胧映出霍也在灯下的脸,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   半晌,他自己从床上爬起来了,一脸有点郁闷的表情,“……不用,我去洗澡。”   霍也愣了一下,眼睁睁看沈庭御踉跄下床走向浴室,不知是否酒精作祟,同手同脚的。   他进去以后,还反手锁上了门。   霍也:“……”   笑死了。   也不知道是在防谁呢。 第30章 斯文败类   因为这是个标准套间,只有一张床,他们免不得要同床共枕——哦,枕头还是有俩的。   霍也倒好热水,惯常在睡前吃些随身带着的助眠类的药,谁知刚吞一半,沈庭御就擦着湿哒哒的头发打开了门,顿住盯他。   “你饿了?”   霍也眼皮一跳,掩饰性地拿水杯挡,喉结滚动一下子全咽下去了,解释道:“维C。”   沈庭御“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用吹风机吹着湿发。他站得离霍也有点儿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发梢间的水全甩霍也脸上了。   霍也没说他,只是平静地擦了把脸,在床的另一侧躺下,提前酝酿睡意。   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沈庭御睡相最好不要太差,比如打功夫什么的。霍也浅眠,半夜有一点动静都容易惊醒,然后就很难再睡得着。   就在霍也差不多来感觉的时候,沈庭御吹完头发了,放好吹风机,也躺上了床。   “我讨厌吃维C,以及任何保健品。”过了很久,他才听见沈庭御说。   霍也没睁眼,懒懒应了声:“嗯。”   或许是解酒药发挥作用,沈庭御好像突然清醒了许多,仍有困倦,还是坚持要说:“我妈总是爱逼我吃一堆我不喜欢的东西,却要让我喜欢她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嗯?”   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一句没懂。   沈庭御问他:“你是不是睡着了?”   “没。”霍也慢吞吞地,“你说,我听着。”   “那你转过来,别背对我。”   霍也真的不想动,“……其实我睡着了。”   “不准,我还醒着,你怎么敢睡?”沈庭御从背后掰他的肩膀,说是掰,其实也没使劲儿。   霍也主动转过来,叹声说:“少爷,今天我生日呢,饶了我吧。我好困。”   枕边人闻言安分了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半刻钟后,沈庭御又开口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不是什么人都能跟我一起睡的,你最好不要半夜打呼、磨牙,把我吵醒,不然我会把你踹下去——霍也,你听到没有?”   “……”   无人应答,霍也难得没礼貌。   沈庭御气哼哼地,让人转过来,自己说完却又背过去了,看起来反倒像是霍也贴他似的。   这天过后,正式迎来了期末周,大家暂且收敛了玩心,进行这学期最后一轮复盘和冲刺。   就连沈庭御和霍也之间的话都少了,一般聊起来不是讲真题就是高考模拟卷,令沈庭御感到意外的是,霍也表现出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烈。   早上,霍也来接他去学校之前,会在凌晨五点就起床,一边晨跑,一边背单词,跑到平时光顾的那家早餐店买最新鲜出炉的那份豆浆油条,然后开车出门,路上才叫沈庭御起床。   沈庭御偶尔赖床,偶尔不,赖床的情况下打电话是叫不醒的,所以霍也通常会直接进到他卧室里,把全部窗帘拉开,让太阳洒进来。   这时候沈庭御会丢枕头,霍也灵活地闪躲的同时还能帮他拿衣服、收拾书包。   十二月底,饶是广东的早上也很冷,寒风凉飕飕地刮进骨缝里,沈庭御赖床的次数也就理所当然的增多,连拉窗帘都不管用了;于是霍也会先去洗个冷水手,再过来探进沈庭御暖烘烘的被窝中,摸他温热的脸和耳根,更过分的还会摸进沈庭御的睡衣里头。   这招百试百灵,准儿醒。沈庭御瞬间炸毛弹起来要掐他,霍也就笑着立马举着手投降。   在岚江度过的这几个月,沈庭御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的情绪也可以这么丰富,不过短短一百多天,把前面十八年如同一潭死水的心脏反复抛向万米高空,又跌落进霍也亲手为他用棉花糖建造的充气城堡里。   如果说前面十八年的沈庭御是还未上过色的陶瓷娃娃,那么直到今天他才惊觉,原来的原来愤怒是红色的,愉悦是粉色的,学校天空是蓝色的,就连树荫的绿色也是很不一样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期末周,仅有二十多天的寒假终于吝啬地愿意给同学们尝点甜头,离校当天的铃声一打,半小时不到,整个学校几乎已经人走楼空,校门口的车流围得水泄不通。   回去的路上,堵车严重,霍也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句:“你寒假打算在哪儿过?”   “还能在哪儿,临山。”沈庭御语气冷恹。   霍也:“怎么,不想回?”   “跟我想不想没关系。”沈庭御说,“一天不在我妈眼皮子底下,她都觉得我去学坏了。”   霍也单手开车,修长指骨还掐着烟,熠熠火星伸在半开的车窗外面,俨然一副斯文败类的大佬风范——谢谢,有被内涵到。   “怎么就学坏了,跟我学吗?”前面的红绿灯有摄像头,霍也抖了抖烟灰,熟练地往回躲。   沈庭御瞥他一眼,“……你不坏。”   “嗯哼?”   霍也饶有兴味地扬眉。   沈庭御说完这句,却不再讲话了。   霍也深深抽了一口烟,然后趁堵车的空隙扭过头来,将手搭在沈庭御副驾椅背上,在他耳廓边吞云吐雾,故意问:“我难道不坏吗?”   沈庭御紧贴着车门忍不住咳嗽,几近想要当场跳车的样子,“你别恶心我。”   “既然你都觉得我不坏了,那你躲什么?”   沈庭御:“滚开,绿灯亮了!”   听到这一声滚,霍也心满意足地把烟碾灭然后扔了,踩下油门,继续驶入车水马龙中。   自此别后,他们大半个月没再见面,相识以来第一次距离这么远,两人都不是太习惯。   虽然见不到面,但微信还有联系,而且算得上频繁,三天两头就会给对方发条信息唠上几句最近过得怎么样,又发生了什么。   以前微信对于沈庭御来说,就是一个专门用来付款的软件,基本不和别人聊天,哪料这大半个月却突然爱玩儿起来了,有时候一天能发三条朋友圈,内容都是些令人毫无兴趣可言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连配图都没。   霍也跟他列表没有共友,所以每一条点赞都似乎只有霍也,孤零零地做他唯一的观众。   不过其实。   沈庭御朋友圈那些山珍海味的字眼,霍也内心并不是很赞,甚至想点个踩。   吃不到,酸的,臭的。他能不能别发了。   然而每次刷新朋友圈推送,霍也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停下来,赞完才走。   【大小姐】   鳌虾芝士焗小青龙,难吃。我讨厌海鲜。   ——1分钟前。   [赞]零零七   临近小年夜那几天,霍也跟着坐了整整快八小时的长途汽车,千里迢迢回到乡下老家。   他们这支霍氏扎根在粤西,相对来说十分贫穷落后的大山里,非常乡,也非常村。想要出门买个菜,都得开二十分钟的车,绕完山路十八弯才能来到镇上那种。   宋建兰晕车有点厉害,一到就吐了,霍也让她回房休息,霍立军看都没看一眼,埋怨着说这女人就是娇气,差点儿把人家车吐脏了。   霍妍听不得他说妈妈的坏话,却又不敢跟霍立军顶嘴,一跺脚,转身跑了。   可霍也作为家中长子却是走不开的,村中听说老霍家的回来了,霍立军要带他走亲戚。   霍立军无时不刻都好面儿,最好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囊中羞涩,生活拮据,外债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不知道怎么填,但每一次回老家他都得是最大方,也最潇洒的,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过得特别好,特别有钱。   外表必须是光鲜亮丽、容光焕发的,实则破洞的内裤穿了十几年,都凑合着不买新的。   霍也的爷爷奶奶今年七十多岁,身体还算康健,老霍一家都是霍立军这个脾性,好面儿虚荣脾气又暴,重男轻女,封建思想更严重。   知道宋建兰晕车,也没看到霍妍,他们问都不带问一句的,只管紧紧拽着霍也的手笑得满脸是褶,喜形于色喊他:“小七,我的宝贝大孙子!你可算回来了,长高啦!”   霍家奶奶嗓门儿大,声尖调高,五官挤着有点刻薄相,在村里其实并不是很讨人喜欢。   有一次,她路过个同村老头,那老头在跟别人聊天随口说了句“叼你”的乡野粗话,霍家奶奶听到后自己对号入座,气得跑回家来跟霍立军告状说人家要“叼”你妈,不把你放在眼里。   霍立军正喝得上头,一听那还得了?脸红脖子粗的抄起酒瓶子就冲出去干架了。   宋建兰和一群三姑六婆拦不住他,硬是给莫名蒙冤的同村老头开了瓢,脑门上被砸了个血窟窿,好险害出人命来,闹得整条村都知道霍老娘不好惹了。   类似这样的是非事还有很多,总之霍立军在村里那叫一个横着走,他才是恶霸中的恶霸。   回村的第三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霍也帮着收拾完宴席过后的院子,洗漱完就上了床打算早点睡觉,毕竟明天还有活儿要干。   结果刚躺下来,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微信联系人发来消息。霍也点开,居然是沈庭御。   【大小姐】:   睡了没,在不在家。   …   【零零七】:   在家,怎么了?   【大小姐】:   没怎么,我现在过来找你。   …   霍也顿时睡意全无,发了个“?”过去。   【零零七】:   你在哪呢?   …   五分钟后,那边才回了信息。   【大小姐】:   刚下车,到机场了。   …   【零零七】:   改签。   …   沈庭御也发了个“?”过来。   【零零七】:   你改签,我不在岚江。   【大小姐】:   你不是说你在家吗??你搬家了?   【零零七】:   没,我在老家。   【零零七】:   大过年的,你被你妈赶出来了?   …   沈庭御:“。”   【大小姐】:   闭嘴,我这叫离家出走。地址发来。   …   霍也失笑,知道自己又猜中了。 第31章 三轮车   看见霍也微信发来的地址定位在山沟沟里的时候,沈庭御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显然。   他准备得还是太少了。   沈庭御改签机票,下飞机又接高铁,下了高铁换火车,下了火车打出租……直到地方偏得连出租都打不到了,只剩下摩的一个选择。   摩的,对他这种出门两步路都有座驾的人来说是很新鲜的玩意儿。   不过新鲜归新鲜,倒也不太想了解。   乡土带着青草味儿的小风,吹乱了沈庭御出门时还很有型、现在早已被长途跋涉的车程折腾得一团糟的额发,好几根格外硬挺的头毛支楞着翘起来,炸出太阳花儿的形状。   他杵在田野的路边,有个老汉正赶着两头黄牛慢悠悠地从身旁擦肩而过,其中一头黄牛甩了甩细长的尾巴鞭,突然毫无征兆停下来。   ——然后留了一坨见面礼。   超大,起码五斤,都二十一世纪了,人们居然还能看到眼镜蛇入侵。   对,就是那种圈圈盘踞的,巨硬核。   他妈的,它还会站起来看你。   “……”   沈庭御的神情从未这么懵逼呆滞过。   石化了大概三四秒后,他转身,冲到一边扶着树干大吐特吐,“呕!!”   沈庭御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甚至想打电话叫人把那头牛的屁股砍掉,这种随地大小便的原始行为是怎么敢在他眼前出现的!   吐完,沈庭御掏出手机,气愤地点开霍也的聊天对话框,打了一大段可想而知的话。   但打到最后几个字,又颤抖着停住,想起霍也在他来之前就说过的,“你也知道这里是山沟沟了,你不能指望山沟沟里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好东西,只有穷山,恶水,和一群刁民。”   “如果你非要来的话,就不能抱怨,否则给自己找不痛快,何必呢。”   想到这里,沈庭御一咬牙,把这一大段话删了个干净。死要面子活受罪,说的就是他。   为了眼不见为净,沈庭御决定不走路了回刚才下车的地方,找辆摩的算了。   据他暗中观察,一般摩的分为两种,二摩和三摩。二摩就是普通的摩托车,前后有两个车轮子的,小得要命,师傅多是大叔,坐上去免不得要贴得很近;三摩多一个车轮子,长得像马车,师傅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不过硬要比位置确实宽敞不少——至少不用“贴贴”。   权衡之下,沈庭御最终选择了三摩,因为他觉得多一个车轮子,好像安全一些。   而且人与人之间,就该有点分寸感才对。   你在你那分,我这你一寸都别过来。   老大爷有点儿耳背,听不清,沈庭御只能伸手跟他比比划划,指明那条村的地址在哪。   “哦哦,你是老霍家的人呐!”   沈庭御松了口气,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三轮车颤颤巍巍地行驶在山路上,沈庭御紧紧扒住车门扶手,拐过的每一个弯都要跟着提心吊胆,生怕老大爷一不小心给他带走了。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沈庭御被颠得头晕目眩,脸色发白,强撑着下了三轮车。   来到车头前,他点开微信付款码,然后就跟老大爷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一个等着扫二维码,一个等着拿钞票钱。   “……”   还是老大爷先开口了:“孩子,钱呢?”   沈庭御说:“大爷,码呢?”   老大爷莫名其妙:“我没有马呀,有牛。”   沈庭御:“?”   “哎,你有钱没有呀,我赶着呢,别跟我老头子开玩笑啦。”老大爷有些急了,怕他逃票。   “我……”   沈庭御抓着手机出了汗,从上到下里外都掏了个遍,老大爷目光灼灼地盯来盯去,直到沈庭御在最后一个口袋里,掏了张纸巾给他。   老大爷说:“这不是钱。”   “我知道,因为这是我擦汗用的。”沈庭御绝望地破罐子破摔,“我没有你要的那种钱。”   “什么?没钱!!”老大爷这时候倒是半点不带耳背了,声音拔高了八个度,“没钱你坐什么车呀!老头我都六十多了,你好意思吗你?”   沈庭御皮肤白,憋得耳根子通红,窘迫的样子活像一颗走投无路的水蜜桃。   他脸皮绷紧,干巴道:“我有钱,但我没有纸钱,但是我真的有钱……我会付给你的。”   “什么有的没的!你这孩子,是不是不想给钱啊?我跟你讲哈,你不要以为我个老头子好欺负,你不给钱,今天就别想走了!”   老大爷咄咄逼人,力气奇大,死死地抓住沈庭御的手腕就不肯放了,嚷嚷得整个村口都是叫骂声,还说要拉他去派出所,报警抓他。   来到这儿不过才一个小时,沈庭御就切身体会了什么是,“穷山,恶水,和一群刁民。”   沈庭御迫不得已,想拿自己的表抵,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结果老大爷说你别想拿破烂骗我,拽着他大声喊人。   破烂?破!烂??   沈庭御直接当场破防,气得手抖,这破烂能买你那十万辆三轮车了好吗?!   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沈庭御怕老头喊来一大群刁民,合伙把他拉进不知名的黑村里挖心、挖肾还嘎腰子,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霍也悠哉悠哉骑着小单车,由远而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尴尬又滑稽的画面。   他停下来,扶着车把手,也不说话,就跟吃瓜路人似的伸长脖子听俩人吵架。   哦,也不是吵架,是沈庭御单方面被骂。   “现在的小娃娃都像你这样赖皮吗?你是谁家的孩子呀,你是不是姓赖的呀!”   “我不是,我……”   “我不管你姓什么!你就是姓王,姓爱新觉罗,今天也得把钱给了!不然我就报警了!”   “你……你报啊!”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都没发现身后多了个探头看热闹的霍也。   霍也默默听了两分钟,才算是听明白了。   “六叔公,他欠你多少钱呀?”   霍也终于开了口。   “……”   两人戛然而止,顿时转头看了过来。   沈庭御铁青着脸,唇角平直下拉,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看见霍也之后,非但没有像看见救星那样喜出望外,大概是觉得这种蠢事被他碰到很丢人,所以表情反而更难看了。   老大爷倒是非常高兴,另一只手又去拽住霍也的腕,一边一个,说:“老霍家的,你来得正好!这个人模狗样的小赖,是你家的不?”   沈庭御下意识地,“你说谁小……”   霍也点了点头,笑着回答:“是我家的。”   沈庭御不吭声了,“……”   这出闹剧,最后由霍也从兜里掏了十块钱代付告终,老大爷把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小心叠好,用红色塑料袋包着,仔细收进口袋里。   陈旧的老式三轮车吭哧吭哧地来,又吭哧吭哧地走了,只留下尘土飞扬。   面面相觑。   沈庭御看着霍也,霍也回视沈庭御。   霍也坐在自行车上,撩了一下车铃,随之发出“叮当”的声响:“看我干嘛?上车呀。”   沈庭御脸色还是很臭。   “我大老远来找你,你就带我骑破单车?”   “很破吗?”   霍也认真瞅了两三眼,这辆自行车是他爷年轻时候的老古董了,岁数比他还要大,肉眼可见的锈迹斑斑。他承认道:“好吧,小破。”   “还有多远?”沈庭御不耐地说。   “唔,可能八百米左右。”   沈庭御听了,抬脚转身就走,霍也“哎”了一声骑车跟上去,问:“真不坐啊?”   “不坐!”   又生气了,少爷每天有好多气要生,霍也觉得自己真是特别无辜,明明他没惹任何人。   不过他对沈庭御似乎总有无限耐心,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继续骑上车,慢悠悠的在沈庭御后边儿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路无言,霍也眼观鼻、鼻观心,就猜到沈庭御是和家里闹翻了,现在他跟一个没人要的流浪小孩儿没区别,还有几天要过年了呢。   虽然没见过沈庭御口中的“妈妈”,但霍也莫名能想象出来,她应该是很严厉的人,或与宋建兰大不相同的一个形象。   这次闹翻是什么原因,霍也并没有多问。   沈庭御绷着冷脸走了很远一段,也不知道是第几个八百米了,开始有些轻微气喘,硬撑又忍了一小截烂泥巴路,他实在忍无可忍了。   前面的人猛地停住脚步,霍也便被迫跟着他急刹车,一条长腿踩在地面上。   “怎么了?”霍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沈庭御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一屁股坐上自行车后座,毫不客气地用手臂箍住他的腰。   那感觉像被一条锁链圈起来了似的,霍也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低头去掰沈庭御宽大又极具蛮力的手掌,抽气说:“撒开,太紧了!”   “不撒,谁让你一肚子坏水,我都走了有五千米了吧?霍也,你给我说实话,这里其实不是你老家吧,你是不是想卖了我啊?”   霍也一边抽气一边笑,“没骗你啊,直线距离八百米,也是八百米啊。”   这山路十八弯的,也就他敢算直线距离。   沈庭御身高腿长,坐在后座,连个踏板都没得踩,感觉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   他不想走路,又怕摔,便从后面双手圈住霍也劲瘦的腰身。一月份的粤西,大中午有太阳的时候将近十几二十度,霍也跟他一样都只穿了卫衣,外套一件薄羽绒服。   两具年轻热烈的少年身躯紧紧相贴,体温隔着衣料来回传递,明明是冬天了,却没人觉得冷,好像只要跟对方在一起就永远不会降温。   阳光穿透浮动的云层,碎金般洒落在他们随风轻舞的发梢上,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他们就像一架追着自由的纸飞机。   沈庭御很久以后回忆起来,才发现,原来霍也带他看了那么多不受轨道拘束的旷野。 第32章 狗仔队   “霍也,你认真的吗?”   眼前是一栋邻着霍家老楼的自建房,位置靠近后山,十分偏僻。有个小院子,篱笆墙边四周都是一片红火的爬山虎,在冬日的暖阳下照耀出奇异艳丽的色彩,明媚,而又斑斓的。   如果抛去这栋房子有多破的话,或许确实算得上一番良辰美景——但是沈庭御在房子里逛了几圈,只想写一篇《陋室铭》。   就算不是《陋室铭》,那也得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前半段。   屋顶是几根梁木搭建的,和水泥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偷工减料,一整个就像毛胚房。   家具陈设可以说几乎没有,就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上面堆满了杂物;木板床旁边有个红色的旧衣柜,闻着一股发霉的味儿。   霍也说他来得太急,还没收拾好,晚点会把杂物搬走,铺上干净被褥。   沈庭御一下子无法接受,背影看起来有点像要碎掉了,缓缓转头,生无可恋的眼神凝视着霍也,冷声问他:“山村老尸在你这拍的?”   霍也想了想,“我们可以翻拍。”   沈庭御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回家了。”   “别啊,少爷。”霍也拉住他的手,稍一用力就轻松带了回来,好声好气道:“你已经见识到我们村刁民的威力了,刚才是我那个六叔不识货而已,万一有识货的人,看你这么金贵的大少爷出现在这里,还不得偷偷把你绑了卖?”   沈庭御刚想说句什么,霍也却突然严肃地抵住了他的唇,眼神骤然冷下来:“嘘。”   “没骗你,他们真敢。”他轻声咬着字说。   沈庭御心下一沉,眸光微闪。   “这条村多是穷苦又仇富的钱心肝,自己或子女身上都多少背了点债,让他以为你是连十块钱也拿不出来的小赖,好过认出你是挥金如土的富二代。沈庭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霍也凑在他耳边,跟讲悄悄话似的,连哄带骗,娓娓道来:“这个自建的小院落虽然破是破了一些,但很安全,没人会看见你。我不想让我爸发现你来了这里,你不知道,他可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他会吃了我,也会吃了你。”   沈庭御神色一言难尽,并没有马上说话。   霍也看他面露复杂的表情,以为成功吓到沈庭御,只是严肃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寻常带着凉薄笑意的模样,往后想要退开。   不料就在他想要退开的前一秒,沈庭御毫无征兆地攥住他的后颈,猛地压了回去。   “……你这老狐狸。”沈庭御虎口掐着霍也的脖子往怀里摁,“你还跟我玩上金屋藏娇了?”   这是一个男生打闹之间常见的动作,却被沈庭御做得格外强势,难以抗拒。   霍也猝不及防被迫弯腰,脸贴在他胸前。   “啊,少爷金贵,不该藏一藏吗?”霍也全然不带挣扎地扶住他的手臂,稳定自己。   沈庭御哼了一声,眯眼说:“算你嘴甜。”   这么来回拉扯了会儿,沈庭御到底是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好吧,其实他也没别处去。   那天霍也胃出血住院的原因,他并不愿跟沈庭御多说;同样,关于沈庭御的家事,霍也自然也不会多问。两人心有灵犀地给对方留有空间,不问风雨,只提供风雨后憩息的肩膀。   将将长出新羽的雏鸟,总是渴望离开巢穴独自去辽阔天空远航,但他们时常忘了,自己才学会飞翔,飞不了多高,就会坠落回树上。   在不断坠落的过程中,脆弱单薄的羽翼被磨练得逐渐丰满,他们遇见彼此,遇见另一个出发点的自己,于是相约要去更遥远的地方。   接下来,为期只有短短一周,却像是过去半个世纪之久的“金屋藏娇”生活正式开始了。   这条村名叫山溪,村里的年轻一辈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每次回来的时候,村里都会分外热闹。   凌晨四五点,鸡还没叫,那些养猪和摆摊卖菜的农户就开始陆续起早了,你可以听到小三轮和拖拉机的轰鸣声,甚至比机车还要响。   他们从附近经过,味道都是很大的,很多时候沈庭御觉得自己像睡在猪圈里。   霍也平时上午很忙,要骑车出去采买当天需要的食材,沈庭御明明困得要死,却还是爬起来早早地等在院门口,非得跟着他一起去。   好像生怕被卖掉一样,霍也去哪,沈庭御的目光就追到哪,一天不盯着他都急得挠墙。   从村口到镇上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山路周边是漫无边际的田野,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头散养的牛。沈庭御不太喜欢它们,每次看见都要跟霍也吐槽几句刻薄的话。   霍也心想,感觉你是平等地讨厌世界上的每一个生物,连钱你都不喜欢,你喜欢什么?   俗说牛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也不知道是不是它们不服气,没过多久,那个长得很好看但嘴巴很毒的大少爷莅临寒村的消息很快在动物界传开了,第二天上午再出去采买时,沈庭御就被一只大鹅给撵了。是的,被大鹅给撵了。   当时的场面一度混乱,沈庭御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霍也,回头就是那只气焰嚣张的鹅。   大鹅穷追不舍,一边叫一边啄,爆发力堪称鹅中博尔特,好几次好险被它撵上。沈庭御火烧眉毛似的指挥霍也,着急喊:“你能不能骑快点啊!这东西怎么回事啊?不是它有病吧它追我干嘛,你快甩掉它!我真操了……”   霍也笑得把不住车,歪歪扭扭的:“可能是看你长得帅吧,农村的鹅,没见过城里人。”   “你今晚就把它炖了!”   霍也说:“好好好,我回去就烧水。”   然而沈庭御这番话并未威慑到鹅,反而还引来了路边的几条狗。其中有条大黑狗似乎是头头儿,呲着牙,凶神恶煞的,见状汪汪叫着也追了上来,它一牵头,所有狗都追上来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   本就混乱的场面更是雪上加霜。   “少爷好威风,连狗仔队都跟来了……”   “闭嘴!” 第33章 抓鸡   一条村吃个午晚都是大锅饭,好几张圆桌摆在院子里,天天可以吃席。   霍也买完菜回去,系上围裙,就帮着厨房打下手。厨房不大,挤的全是婶婶姨姨,村里的老爷们儿是光吃不干的,只顾着吹牛喝酒。   快二十岁人了,霍也还理直气壮地坐小孩那一桌,装模作样吃两口菜,就偷偷打包好上隔壁找沈庭御去了。   霍也本来以为沈庭御吃惯山珍海味,适应不了这里的粗茶淡饭,没想到他只是垂眼拿着筷子扒拉了两下霍也夹的鸡腿,虽然一脸嫌弃却没挑半句话,老老实实把碗里的全吃完了。   饭后下午,霍也说要带他去抓鸡,沈庭御确认了三遍自己没听错:“抓什么?”   “鸡,咯咯哒那种,走地鸡。”霍也一本正经地指了下后山,“晚上吃。放心,不用你宰。”   沈庭御来得匆忙,根本没带行李,身上穿的还是霍也的外套,贴身的换洗衣物都是霍也在镇里新买的。但新买的他嫌丑又嫌扎,只爱穿刚来的那一件,洗了马上晾,干了马上穿。   “这是我唯一一件体面的衣服。”沈庭御难以置信地睁着眼,“你带我去抓鸡?”   “啊,来都来了,体验一下生活嘛。要不是时候未到,地里的苞米我也带你掰,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回来都是要掰苞米的。”霍也认真说。   沈庭御:“……”   他突然明白乡村振兴科技化很有必要了。   怕临山那边找过来,沈庭御这几天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谁的电话也不接。   现在这个时代,没了网络就跟原始社会没差别,何况他们还在深山里,近乎与世隔绝。   不能玩手机是很无聊,但沈庭御却有更多时间去看云端上蜿蜒曲折的山峰,峡谷里潺潺流淌的小溪,以及落在苍青枝头的薄薄霜雪。   其实说雪,也不是真的雪,就是一层冰晶形状的霜花,南方的孩子很难见到雪。   “我一直很想看雪,鹅毛大雪,像电影里的那样……你看过吗?”霍也问。   沈庭御并不能理解他对雪的执念,不怎么新奇地说:“我以前去勃朗峰滑过很多次雪。”   “勃朗峰?”霍也眨眼,“那是哪里?”   “在法国的阿尔卑斯山,我有照片,不过现在暂时没办法给你看。”   霍也表示了解,沉默下来,自顾自领着他往养鸡场走。沈庭御双手插兜跟在身侧,下巴缩进霍也给的围巾里,只露出半张精致的脸。   那围巾是霍也亲手织的,他手很巧,家里妈妈和妹妹的针织围巾、手套,很多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因为针织品贵,买毛线却很便宜。   深红色的围巾,特别有秋冬的气氛,衬得沈庭御肤色更加冷白,只有眉眼像被墨水染过一样秀丽的黑。挺拔的鼻尖被冻得发红,他便又往围巾里蹭了蹭,小动作也很可爱。   霍也时常不自觉地想要看沈庭御,目光和沈庭御的脸像是相吸的磁铁,每次看到沈庭御总是控制不住地先用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脸。   他蹙眉不耐烦的样子,他倨傲抬着下巴的样子,他想要维持高冷、却忍俊不禁,明明很害羞但不肯承认,逼急了还恼羞成怒的样子。   无一不带着令人向往的少年气息。   沈庭御是很不一样的。   霍也想。   就算是穿着洗得发灰的黑色旧外套,廉价毛线织成的老土红围巾,走在乡间满地烂泥巴的小路上,沈庭御只是往那儿一站,依旧有着格格不入的气场,永远冷漠、高贵又盛气凌人的漂亮,像一只误入泥潭的白天鹅。   身上泥点并不会毁坏他的明净,而衬托出更洁白的羽毛,无需对比,便叫人自惭形秽。   就这么莫名无故地沉默了半分钟,沈庭御突然加快步子,轻轻撞上霍也的肩,声音闷在围巾里听得不太清晰:“霍也,等我们俩高考完之后,我带你去阿尔卑斯山滑雪。”   “……我们俩?”霍也怔了怔,比起阿尔卑斯山上的雪景有多么美丽,他第一反应是有点儿局促地说,“去这么远的地方要花好多钱吧。”   “不多,你不用管。”   沈庭御目视前方,说话间带着温度的白雾氤氲在空气中,字音模糊而冷淡:“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雪了,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去看。”   霍也偏眸看他,桃花眼微微一弯,像月牙般温柔的形状。半晌,轻声说:“谢谢少爷。”   沈庭御低低“嗯”了一声,耳廓连着脖子根都晕起薄红,没回头,似乎很是受用。   霍也发现,沈庭御是个不经夸的人,每每哪怕你夸得不那么走心,某人也会忍不住翘起毛茸茸的大尾巴,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已经暴露出来他只是表面装得淡定,其实心里很高兴。   于是稍一深想,不难猜到,沈庭御的父母应该从小到大对他都很苛求,却吝啬于给予他应得的奖励和表扬。长久的忽略,让他对情感麻木,以为自己并不需要,可却忘了,沈庭御今年也才十七八岁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霍也便在平时不放过任何机会夸沈庭御,哪怕只是很小的事情,比如他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这么难的函数大题都能做对真聪明,碗里的饭全吃完了真给面,这次遇到潦草小狗居然没有骂人家丑,真有素质。   一段积极而又健康的关系,是会让一个人从对方身上学会更多,也变得更好的。   这样长此以往的彩虹屁中,沈庭御仿佛真的越来越像他说的那样,在慢慢往更好的方向成长,因为霍也说他很好,所以他努力变好。   “你想不想骑马?”沈庭御问他。   霍也点头:“想。”   “我带你去,冰岛有个马术俱乐部,我们可以在冰川、瀑布和火山附近骑马,很壮观。”   “听起来好棒,可我不会骑马。”   “我教你。”   他们话题跳得很快,过了会儿,霍也学着沈庭御刚才的模样,也主动轻轻去撞他的肩。   “干嘛?”   霍也诚恳地说:“我还想看极光。”   “好啊,看极光,我们就去芬兰。”沈庭御对他有求必应,一点儿也不扫兴,“我带你去坐大雪橇,那里的麋鹿很亲人,你可以摸摸它。”   “是圣诞老人的那种麋鹿吗?”   “不是。”   霍也疑惑地歪过头来,就看到沈庭御有些神气的扬着眉眼,那条无形的大尾巴又高高地翘了起来,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说:“往年你向圣诞老人许愿,有哪年成功过?你向他许不如向我,我比圣诞老人厉害,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一一帮你实现,我就是你的圣诞老人。”   “噗哈哈哈……”霍也被逗笑了。   沈庭御停下步子,懊恼道:“你笑什么?”   “没,我只是觉得幸运,你说的那些地方我都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人说要带我去。”   霍也勾起唇角,真挚地说,“谢谢,——我的圣诞老人。”   “……”沈庭御一顿,别开脸,“不用谢。”   两人走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时会轻撞对方的肩膀,姿态亲昵自然。   他们许下很多诺言,要相约去远方,要去法国阿尔卑斯山滑雪,去冰岛莫斯科骑马,去芬兰帕茨河看极光,一起看山,看海,看世界。   未来是那么美好,寄托着所有浪漫的希冀和期待,光是想想,都令人感到幸福的存在。   后山的养鸡场范围很大,吃得膘肥体壮的走地鸡满山都是,脚脖子上绑着签条儿,各个油光水滑,神采奕奕,一看就很好吃。   “要试试吗?”霍也怂恿他说,“只要把它堵到角落里,抓住它的翅膀就行,很容易的。”   沈庭御狐疑道:“真的假的?”   “真的,我在旁边帮你堵,你负责抓。”   打开围栏进去,扑鼻而来的烂谷子味儿还混杂着鸡粪发酵的后调,好在冬天温度较低且空气干燥,不至于太过“感人肺腑”。   沈庭御的眉心就没松开过,皱着脸好像很受不了那样踮脚跨来跨去,十分担心会踩到。   “你别躲啊。”霍也说,“鸡躲你,怎么你也躲它呢,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抓得到?”   沈庭御脸黑黑地,严肃道:“别吵。我有自己的节奏,你等着。”   霍也哭笑不得,点头:“好的,我等着。”   沈庭御从左边抄过来,给了个眼色,霍也心领神会,打右边蹑手蹑脚地包围。   趁鸡不注意,俩人同时动了,然而这公鸡狡猾得可恶,身法敏捷一闪。   ——此时他们反被鸡吸引了注意力,双双扑空后都没刹住车,霍也身子一歪,额头径直磕在沈庭御的肋骨上,纷纷发出吃痛的闷哼。   靠,被鸡耍了!   霍也踉跄直起身,抬眼看向沈庭御,一个捂着额头,一个捂着肋骨,都是眼泪汪汪的。   沈庭御很恼火,霍也却很想笑。   “少爷,你好硬。”   沈庭御有点尴尬地瞪他一眼,很没好气地回怼道:“你还好意思说,你练铁头功了?”   “很疼吗?让我看看。”   沈庭御不肯掀衣服,只埋怨说:“超疼。”   “那我给你揉揉?”   “……”   “都怪你。”   霍也把手伸进沈庭御的外套里,隔着胸肋那层衣料顺下来给他揉,低着头,凑得很近。   “嘶,没穿够吗?手这么冷。”沈庭御温热的手掌覆了上来,按住霍也。   霍也下意识抬起眼,“不啊……”却在咫尺与沈庭御的视线撞上,仿佛电光火石,两人俱是虎躯一震,僵着没动,但谁也没挪开目光。   ——太近了。   哪怕是两个男生,这都不是合适的距离。   霍也心头一跳,从他掌下抽开手,揣回了自己兜里,面不改色地说:“哦,我一到冬天就这样,手脚暖不起来,可能是以前落的病根。”   沈庭御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好像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似的,视线转移到不远处的那只鸡上:“嗯,天冷,下次出来带个热水袋吧。”   “你还抓吗?”霍也问。   沈庭御默默扯上外套拉链,“你自己抓。”   “哦,行。” 第34章 除夕夜   除夕那天,从一大早就开始打鞭炮,人们都是在梦中被炸醒的。空气里蔓延着火与灰烬的味道,红色的纸屑在地上堆叠,厚厚一层。   鞋底踩过来,碾过去的,免不得有时候要中招,踩到没炸完的小鞭炮,“砰!”   那能叫毫无防备的倒霉蛋吓一大跳。   小孩儿三三两两地出来炸街,手里抱了好一摞烟花爆竹,脸上还挂着鼻涕泡。   他们这个年纪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使坏,像把鞭炮点燃放到新鲜的牛粪上,然后再将智力有问题的村头二傻子喊去看看情况。   二傻子不明所以,刚过去就被炸了一身的泥泞牛粪,气得啊啊大叫,要打他们。   小孩儿大声嬉笑着赶紧逃跑,特别讨厌。   二傻子跑来跟霍也告状,噫噫呜呜的委屈得直抹眼泪,他跟霍也差不多大,以前七八岁的时候也在一起玩儿过,可现在霍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却还是当年七八岁的模样。   霍也听完,点了点头,这厢安慰好二傻子兄弟回去洗个澡,转身就抄起鸡毛掸子出门。   小孩儿扒着门缝儿偷看,一看见霍也笑里藏刀地喊他们回来,吓得鬼叫:“霍七哥哥要打人啦,打人啦!救命啊大家快跑——”   “都不准跑。”   霍也微笑着说:“哥哥保证不打死你们。”   烟花和小爆竹都被没收掉了,还眼巴巴地看着仓库的门被锁上,小孩儿们呜呜哭起来。   “不准哭,再哭还打。”霍也把仓库钥匙收进自己兜里,指谁,谁就强忍哭声。   等小孩儿们垂头丧气地走掉后,霍也确定四下无人,又把仓库重新打开了,把他们没来得及打完的烟花挑挑拣拣,拎了一大袋出来。   小孩儿不能玩,大人可以。   霍也抱着满怀的烟花,献宝那样一股脑儿堆到桌上,沈庭御拧着眉用手指戳了几下外面包装的红色塑料袋,问他:“这什么?”   “我们来放烟花吧,很好玩的。”霍也说着打开塑料袋,跃跃欲试地介绍里面烟花的品种。   “这是彩菊,在地上转的,很漂亮,唯一的缺点就是燃烧得太快了。”   “这是金玉满堂,噼里啪啦的,声音跟鞭炮一样响。燃烧范围大,会爆火花,也漂亮。”   “这是火凤凰,你放地上点,它会一下子飞到天上,飞得很高,夜里打更漂亮。”   “这是银色喷泉,能烧很久,刚点燃时有一米八这么高。这是二踢脚,还有小彩鞭……”   沈庭御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好像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烟花似的。   霍也奇怪:“你小时候都不玩烟花的吗?”   “烟花不是用来看的吗,还能玩?”沈庭御比他还奇怪,“我以前都是有人专门放,那种打在天上的,很大,五颜六色的,能看一晚上。”   沈庭御寥寥几句,霍也却听懂了。   原来有钱人和普通人的童年不一样,放的烟花也不是一种烟花。   在沈庭御眼里,看烟花只是过新年常有的仪式感,为了得个除旧迎新的好意头,一晚上能烧几十万。佣人在外面放,主人在屋里看。   亲手放烟花时转瞬即逝的快乐,对他来说也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   原来沈庭御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小孩儿啊。   霍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为沈庭御找回从未拥有过乐趣的童年,拉他起身,说:“我知道附近有个废弃的篮球场,走,我带你放烟花。”   片刻后,人高马大的两只蹲在地上,交头接耳,沈庭御看着霍也用打火机点燃两根香。   “不是放烟花吗?为什么要点香。”   霍也解释说:“香火长,用点燃的香火去点烟花的导火线,不那么容易被火星崩到手。”   “哦。”   彩菊便宜量大,一小盒八个,适合玩烟花的新手。霍也把香递给他,沈庭御接过,隔了老远就开始点,都不知道有没有碰上。   “站近一点,你在给它挠痒痒吗?”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夺回香,“别怕,我示范给你。”   沈庭御嘴硬道:“我只是怕它崩我脸上。”   霍也全神贯注地点那根导火线,沈庭御便不由得把头凑过去,站近了一点。   结果在沈庭御认真盯的时候,导火线突然就着了,发出噗呲的燃烧声,霍也反应很快地迅速往后撤身,沈庭御却因为视野不清慢了小半拍,彩菊像只张牙舞爪的小恶魔追着他咬。   沈庭御被吓一跳,又觉得自己惊慌的样子显得很蠢,回身就把点完想跑的人捞住,霍也哈哈笑着被他锁在臂弯里动弹不得。   “霍也,你故意的!”   彩菊在地上用尽全力地旋转、燃烧,只为向观赏者展示昙花一现的绚丽,尽管燃烧殆尽之后它们只余空荡荡的躯壳和留不住的灰烬。   这种转瞬即逝的快乐,仿佛能在燃烧的过程中让人暂时忘掉烦恼,此时此刻,我们只需在意接下来还能燃烧多少分钟,剩下多少秒。   少年们是雨打不坏的易燃品,稍一碰撞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回头再看,已经是燃烧过后的像烟花一样遥不可及而又转瞬即逝的青春。   几块钱的烟花也好,几十万的烟花也罢。   最后不也一样没剩下什么。   除夕夜的当晚是要守岁的,长长的大地红从村头铺到村尾,只待凌晨十二点一到,届时天地间都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了。   晚上,霍也照例跟沈庭御开小灶,盛了两大碗水饺过来,说是夜宵。明明晚饭还没消化完呢,又开始投喂了,沈庭御感觉胃有点撑。   “霍也,认识你半年不到,我都胖了快有五六斤了。”沈庭御不太高兴地说。   “好事啊。”霍也去拿筷子,“你太瘦了。”   沈庭御闻言眼尾一挑,盯着霍也兀自来回忙活的背影。霍也现在没穿外套,里面是一件垂坠修身的冷灰调毛衣,肩膀宽而平直,胸口到腰线逐渐收窄,不经意间扭过身的时候比例好得惊人,整个人很薄的一片,像是衣架子。   霍也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一百步反倒笑起五十步,还觉得自己特别对。   “……怎么了?”霍也一回头,差点儿撞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沈庭御。他们在旁人视角看来身高差是很细微的,不过几厘米,可只有霍也站到了沈庭御面前那几厘米才无法忽视。   “霍也,你应该知道的吧。”   沈庭御垂眼看他。   霍也:“?”   “你的衣服,我只有外套穿得上。”   霍也:“。”   “还有,你那天给我新买的那几件。”沈庭御脸色冷淡地说着羞辱人的话,“包括你给我挑的内裤尺码,都小一号。——我勒得慌。”   霍也:“。。。”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正当这时,窗外巨大的爆竹声骤然炸响,“砰砰砰!!!!”   霎那间,整个世界闪闪烁烁,刺目的光线忽而明亮如昼,忽而黯淡入夜。夜空中的颜色不再是单一的黑,姹紫嫣红地绽放着、耀眼着狂欢着,无数绚烂流星四散飞坠,愈演愈烈。   等了多么久的凌晨十二点,就在这样一个毫无准备的时刻来到了。   耳膜像被尖锐的利器往里狠扎着,沈庭御显然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要聋了。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外,然而一股力量将他掰了回来,怔然抬眼,霍也双手紧紧捂住他的耳朵,眼眸里几分笑带着肆意的温柔。   这一刻,所有嘈杂都化作嗡鸣远去,霍也不甚清晰的声音却仿佛成了世界中心,“爆竹声中一岁除,沈庭御,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沈庭御低低回应着,“新年快乐,霍也。”   这是“我们俩”过的第一个新年。   今年,明年,年年。   一般守岁是不能睡觉的,但要说睁眼到天亮又有点难熬,于是凌晨两点的时候,霍也说我们去山顶看日出吧,怎么样?   沈庭御趴在桌子上困得不想说话,不知道为什么霍也每次一到凌晨,反而亢奋了起来。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去的,要不是被霍也生拉硬拽,在凌晨这个活人微死、死人微活的时间点,沈庭御怎么也不可能跑到半山腰来。   村子后方有一座凤凰山,算是个早被游客遗忘的景点,登山的小石径道修得完整,只是鲜有人烟,连山脚下的村民也基本不爱光临。   然而路就在那里,总有闲得蛋疼的,霍也领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等等沈庭御。   沈庭御已经是一个灵魂出窍的状态,两手揣在兜里拿不出来,神色比平时还冷,甚至是有些厌世了,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慢慢地走。   “喂,你脚边有蛇。”霍也突然吱声,沈庭御一听瞬间清醒了不少,迅速弹开。   “在哪里?!”   霍也着急忙慌地说:“在你脚后跟,快点往我这边跑,那蛇要撵上你了!快快快快……”   沈庭御这时候倒听话得很,离弦的箭一样嗖地就冲到霍也身边来了,霍也被他扑了好个趔趄,差点儿俩人一起栽到草丛里去。   山间的路是很黑的,只有两束手电筒的光在乱晃,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哪里你倒是说啊!”沈庭御贴着霍也使劲儿晃了两下,挺抓狂的模样。原来他怕蛇啊。   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闷声笑,借着昏暗的朦胧月色,能看见他弯起的眸中隐隐得逞的戏谑目光,沈庭御马上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   沈庭御无语至极:“霍也,你有意思吗?”   “有啊,我老这么干,但只有我妹和白飞羽才会吓得跳起来,你比我想象中的淡定。”   霍也笑道:“我以为你会一边叫,一边让我抱你下山,说你以后再——也不想爬山啦。”   “胡扯。再也不理你了。”   沈庭御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此时距离日出预计还有一个小时三十二分钟左右。   闹了一出,沈庭御半点困意都没了,他要是专心爬山,耐力和体力都是很好的。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霍也渐渐被落在后面追逐他的脚步了,每次眼看要追上的时候,沈庭御总会刻意加快速度甩掉霍也,怎么喊也不等一下。   “沈庭御,你怎么这么幼稚?”就这么追了一大段路,霍也开始气喘,“你是小学生吗?”   小学生假装没听见。   小学生好像忘了自己叫沈庭御。   或许是山上海拔太高,空气稀薄,又过了一会儿,霍也就有些喘不上气,可越是迫切地想要急促呼吸,反而越是加剧了这种困厄似的。   他弯腰停下来,喘息着伸手按了按左胸的位置,那里头的器官跳得疯一样快,心率恐怕已经达到了150,连带胃也抽搐,慌得可怕。   霍也知道这并不正常,他揪着心口的衣服冷静地想,应该是今晚擅自停药,怕吃了犯困不能守岁的缘故,症状由失眠转为躯体化了。   ……确实任性了些,但那种药会让人头脑混沌,意识不清,像锈住那般无法思考,在这样重要的夜晚,他不想让沈庭御一个人度过。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复发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偏偏是他久违地感到幸福,以为终于迎来新生的时候。   身体被拉扯着往下坠,霍也努力平复呼吸试图重新夺回支配权,担心停得太久,就真的再也追不上前面的沈庭御了。   啊,真是的。霍也郁闷地想,为什么时间总是不肯等等他呢?明明很快就要追上了啊。   “你怎么了?”   头顶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霍也浑身一震,抬起眼,只见沈庭御不知什么时候调头回来了,有些凝重地盯着他看。   “……没事。我低血糖,缓缓。”霍也脸色苍白地冲他轻轻笑了一下,可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不适感又让他下一秒就蹙眉抿住唇,最后的力气只能用来抑制喉咙里几欲溢出的闷哼。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隐忍,沈庭御那么好骗,只要是霍也说的,什么都愿意信。便在霍也身前蹲下来,不满地说:“自己低血糖你还带我夜爬?没事找罪受是吧,上来。”   霍也低头看着沈庭御宽阔的背,也有几分动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你会很累。”   “都到这了,难道你想打退堂鼓?”沈庭御不以为然,催促道:“上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半晌后,霍也磨磨蹭蹭地趴了上来,被他炽热滚烫的气息打在颈间,沈庭御不太自在地偏了偏脖子,嘴里总要刺他几句才能缓解什么一样,嘲笑说:“真出息,岚中一霸,爬个山还要人背呢。我看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换在平时,霍也怎么也会不甘示弱地顶两句回去,但现在他只是闭着眼睛,侧脸挨在沈庭御肩上,万般克制地平复喘息。   “霍也,过了这么久了,怎么你的心跳还是这么快?我都感觉到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等会儿就好了。”   霍也半睁开眼,声音低沉虚软,“我不会猝死在你背上的,放心……”   沈庭御顿住,嘀咕说:“你还是闭嘴吧。” 第35章 茶叶蛋   大概因为不像往常那样,永远只是一个人在承受,没过太久,霍也就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恢复了一些生气,趴在沈庭御耳边懒洋洋地开口说:“少爷,我不想努力了,你就这样背着我到山顶去吧,到了叫我……”   沈庭御猛地站住脚,听到这个语气,顿时感觉刚才瞎担心的自己好像小丑:“你下来!”   “走不动,下不来了。”   霍也搂紧他的脖子拖长声音说。   沈庭御气笑道:“霍也,敢情你就是为了骗我背你的吧,到底你是少爷还我是少爷了?”   “当然你是。”   “那你还不赶紧下来?”   沈庭御总是嘴上不饶人的,其实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依旧稳稳地托着他的膝弯。   霍也说着不肯下来,其实玩笑几句,却是先松了手的那个人。   他落回地面,在衣兜里掏了掏,然后握成两个拳头摆到沈庭御眼前。沈庭御条件反射地把脸往后一撤,避免看成对眼:“这又什么?”   霍也怼了怼拳头,“有奖竞猜。”   “……你不也挺幼稚。”   沈庭御抓住他的右手拳头,“我要这个。”   霍也摊开右手,干净的掌心朝上,那里正躺着一颗小小的大白兔奶糖。   “啧,什么啊。我不喜欢吃甜的。”   沈庭御拿起来顺手就拆。   拆到一半,又停住,“不对,有低血糖的不是你吗?给我吃干嘛。”他莫名其妙地看霍也。   霍也微微一笑,于是又摊开了左手,却见他的左手掌心也躺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沈庭御:“……”   “够了,你明明两只手都有。”   霍也收拢五指攥住那颗糖,“对啊,所以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不会让你落空。”   沈庭御安静几秒,默默拆了糖,连着那层透明的薄膜一块儿塞进嘴里。糖纸没丢,趁着霍也不注意,囫囵揣到外套口袋了。   霍也确实有点儿低血糖的毛病,这个他倒是没骗沈庭御,身上常备着几颗,以防万一。   “不好吃吗?大白兔可不便宜呢。”霍也含着糖认真地说,“我兜里还有那种水果糖,不同颜色不同口味的,一毛钱一颗,我都没给你。”   沈庭御也在那咔吧咔吧的嚼着,神色淡淡回应道:“谢谢啊,没你这颗糖我就饿死了。”   “……”   霍也无奈,“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沈庭御瞥眼望向他,唇角略微勾起,难得露出一抹带着暖色的笑意:“太甜了,牙疼。”   “那你还要吗?”   “要。”   早上七点十分左右,山间清晨的雾色开始随风散去,像被揭掉了影影绰绰的面纱,峰峦如聚,跌宕起伏,金灿朝晖为天地万物描绘上明媚又波澜壮阔的色彩,看啊,太阳出来了。   山顶有个供游客休息的小亭子,霍也撑在石栏上,眺望着天边的红霞。   曙光拨云见日,黎明还会远吗?   “沈庭御。”   “嗯?”   “你想考什么大学?”   沈庭御没想太多,淡声回答:“金融吧。”   “你想学金融?”霍也问。   沈庭御待要点头肯定,却被打断,霍也又问了一句:“是你想学,还是你妈想让你学?”   沈庭御愣了一下。   终于慎重地思考再三,才回答:“我妈。”   在他眼里,霍也看到一丝空茫,这绝不是一个名列前茅、成绩优异的学生该有的眼神。   霍也曾经和常居年级第一的那位同学有幸分到同一考场,也见过不少学霸、学神在考试的时候,对那些卷子胸有成竹的眼神。   能看到最直接的东西,就是野心。他们是那么目标明确,坚定,有理想,而脚踏实地。   他们从不许愿自己能得多少分,而是估算自己可能会扣多少分。   一支箭,要有准星,才能全力以赴。   但这些沈庭御都是没有的。   他没有目标,没有理想,没有准星。   霍也抿了下唇,不再问沈庭御,而是转开眼去,主动说起自己:“我想考法学。”   “法学?”沈庭御蹙眉,“你想不开吗?”   霍也不理他:“我想以后当律师,去婚姻律所工作,专门打夫妻离婚的官司。”   “……”   沈庭御:“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宁教人打子,莫教人分妻。”   霍也笑了,眸底却是冷的,摇头:“不幸福的婚姻就应该离,不爱,为什么要在一起?”   沈庭御一时语塞。   这个确实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爱与不爱的,那都是婚前的事情,男人发誓就跟吃生菜,说的全是狗屁。就算婚前他把你捧到心尖上疼着护着,然而七年之痒,闻到臭味才发现这段感情早已腐烂了,尽管他们竭力给对方蒙上一层保鲜膜,可保鲜膜也无法保存变了质的东西。”霍也语态凉薄,淡漠陈述。   沈庭御听了半天,讷然憋出一句:“怎么说的好像你不是男人一样——”   “是啊,那又怎样。”霍也似笑非笑,深深看他一眼,“可是男人也会骗男人啊,对不对?”   话是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沈庭御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仿佛是在影射某个人似的。   不过霍也很快就给了答案。   “我第一次回老家,也就是这里,恰好赶上08年春运,所有火车站、大巴车全都爆满,我爸好不容易抢了两张车票,坐大巴车回家。”   “两张车票,只有两个座位,那时候我妹还没出生,我也才刚满六岁。我妈就抱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爸坐在外侧挡人流。”   “你应该没坐过那种大巴车吧?一般是限座42人的,可当时一票难求,又有那么多人想回家过年,所以司机偷偷打开车门,只要给钱就能往里上,大声喊着,让我们挤一挤,再挤一挤。我没仔细数过,但按当时每一寸空气都挤着人的情况来看,核载应该翻了两倍不止。”   沈庭御当然没坐过,他第一次听说,脸上神情竟然有些不谙世事的懵懂。   同时也是第一次感觉,他和霍也像是两个世界,明明近在咫尺,却并不共享一片天空。   “那年我爸做生意失败,被人算计,背上了几百上千万的巨额欠款,为了不坐牢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去找道上的人借高利贷。说是说回家过年,其实是已经穷途末路,要带着一大家子回村里躲一阵,怕高利贷的找上门来。”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飘忽,霍也平淡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妈嫁给他时,连一桌酒菜都没摆,就拍了一张婚纱照,只花了一块钱。”   “我妈晕车,近二十个小时的车程,前前后后走走停停,颠了多久,她就吐了多久。车开到一半的时候,司机停车,给了十分钟让大家上厕所。那里服务区有个卖茶叶蛋的,因为春运供不应求,溢价严重,可再贵其实也就八块钱一个,我妈看着别人吃,在旁边咽口水。”   “眼看车快开了,她问我,想不想吃?我一路没吃东西,饿得要命,我说想。于是她才鼓起勇气去问我爸,能不能给她八块钱,让她买一个茶叶蛋。”说到这里,霍也突然问他。   “沈庭御,这八块钱,或许于你而言什么也不是,可你知道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只是一个茶叶蛋而已。”   沈庭御艰涩开口,不知道这话要怎么接。   “是啊,只是一个茶叶蛋而已。”霍也垂眸刹那,敛去一闪而逝的讽刺,和悲悯,“可我爸当着全车人的面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说我们这种贱命,八块钱一个的茶叶蛋怎么吃得起?”   沈庭御彻底沉默。霍也却置之一笑,刚才所有的情绪都化作过往云烟,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归了正题:“所以,我才想考法学,以后做她们赶跑不幸福的武器,我要让那些没有能力给妻子幸福的男人失去一切合法的立场,那些挥向亲人的拳头和暴力,都将成为我的证据。”   “我说这么多,不是为了矫情,也不是为了博取谁的怜悯。”霍也循循善诱,看他的眸光闪烁着鼓励,“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别再被父母支配着永远将就下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天空,云层,迷雾,似乎一一豁然开朗。   “沈庭御!”   沈庭御蓦然回神,霍也却转身,慢悠悠地往山下走,背对着他潇洒一摆手:“走吧——”   “天亮啦,我们回家。” 第36章 志愿   春节过后,寒假就像按下了快进键,明明早有防备,却还是结束得防不胜防。   人都踏进学校了,灵魂却还在家里。   随着冰雪消融的春天逐渐回暖,大地万物复苏,除了闷在土壤里一个秋冬的种子,终于突破屏障、千辛万苦地长出青葱嫩芽,还有什么无法言表的东西在升温,同时也茁壮成长。   高二下学期, 第一节课,光光就拿着一叠白色的纸,叫班长分发下去到每个人的手里。   到手一看,赫然是高考模拟志愿表。   不想接受现实的同学们天都塌了,哀嚎着我不要高三,不要高考啊。   “你们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这么快就让你们填这个拟志愿样表?”光光笑呵呵地,“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们既然要打,就要打一场有准备的仗。高二最后一个学期,还不知道未来想考哪里、考什么的同学要注意了。”   “从来没有莫名其妙的胜利,胜利的前提是先设立一个目标,然后为之奋斗、努力。不用着急,这张表不会只填一次,这个学期末还会让你们再填一次,高三也还会填,你们最多有两个学期的时间去斟酌和考虑。”   “但是,到了高三,我希望你们都有了想要冲破的终点线,不再被沿途的风景动摇。每一张拟志愿样表都要慎重填写,因为那是你为自己指引的方向,不能儿戏,不能三心二意。”   那张拟志愿样表放在桌面上,沈庭御不时就看两眼,却迟迟下不了笔,眉心拧着忧虑。   肩膀忽然被轻撞了一下,不用猜也知道是霍也,这个动作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像小动物碰头一样的暗号。   霍也向他展示自己填好的表,脸上的轻松与沈庭御截然不同,挑眉道:“第一志愿我填的是国内政大,哼哼,怎么样,我厉害吧?”   沈庭御面无表情,看霍也一脸得意,很是无语的样子:“只是让你填个志愿而已,又不是录取了,厉害个屁啊。”   “怎么了?”霍也一点儿不带害臊,“你可以嘲笑蜉蝣撼树的不自量力,但你不能否定它确实勇气可嘉啊。虽然我历史最高只有580,可万一我高考超常发挥,一不小心考了650呢。”   “超常发挥能超70分?”   沈庭御终于笑了,“你读过高中吗?分数越高就越是举步维艰,你能稳住580都不错了。”   “小瞧谁?还有一年呢。”霍也手肘张开搁在两人椅背上,坐得大马金刀,笑起来时骂人也耳酥得像在说情话:“——臭学霸。”   周六,霍也召集了他的新老兄弟们,在微信上口气严肃地说,有个聚会想让大家参加。   他跟熊英是这样说的。   【零零七_霍也】:   明天有时间吗?没有就挤,必须来。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   ?要写作业啊,老大。   【零零七_霍也】:   带上作业(拿枪指你.jpg   …   他跟赵家言是这样说的。   【零零七_霍也】:   重复的题型都做腻了吧?沈庭御私教题库大公开,明天,来#发送位置#,手慢无。   【ZYY_赵家言】:   我糙真假?   【ZYY_赵家言】:   我之前要了好久,他都不肯给我!   【零零七_霍也】:   记得准时(站岗小狗.jpg   …   他跟夏芝摇是这样说的。   【零零七_霍也】:   明天早上八点,XX包房,有帅哥。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ber,认真的吗?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什么迪啊还要早上八点去蹦?   【零零七_霍也】:   对,新型蹦迪,有益身心(猫猫点头.jpg   …   接下来省略若干,如法炮制,就这样时间行进到周日,当受害者名单上的大家陆续来到包房后,才发现其他人都穿得光鲜亮丽——   然后在生无可恋地做题。   是的,做题。   桌上摆的不是饮料酒水,而是提神的茶和冰美式,沈庭御表情木然地坐在中间,错题本以及平时做过的题库被公开展示,赵家言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拍着脑门儿恍然大悟状。   剩下几个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熊英抱着脑袋痛苦地在草稿纸上划拉,张厉每做完几道习题就顺便瞄他两眼,给他纠错的同时自己也在查漏补缺;白飞羽坐得歪歪扭扭,像多动症的小学生那样,写作业都没个正形儿,一想要走神,旁边的邬震就给他来一掌,哎哟直叫。   温世一还算自觉性高,不用人盯,让做哪道题就做哪道题,做完了赵家言再检查,得了好处的赵家言毫不推脱,兴高采烈给他讲题。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那个,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想升天,鸡犬想。   夏芝摇花枝招展地打开门,望着里头诡异的场景,笑容凝固几秒,便又想重新退出去。   “站住。”霍也说。   他意味深长地勾勾手笑,“芝芝,来啊。”   夏芝摇只好僵在那里,悲愤交加,崩溃地嚎叫说:“霍、七!我就知道早上八点的局不是什么好局,可我信你,还戴了日抛来!”   “别抛了。都快高三了,还抛什么抛。”   夏芝摇忍着气,噔噔噔地走进来,把包包往沙发上一甩,摆烂道:“我可什么都没带。”   “你不用带,这里什么都有。”   霍也一指,夏芝摇更是两眼一黑,什么书啊习题集啊明摆着,连《五三》也赫然在内。   “芝芝啊,你不是说想学设计的么?”霍也语重心长说,“还记得你高一刚开学,你说你以后想考美院,你画画那么厉害,不去国内最好的美院岂不可惜?现在离高考还有五百天,想把文化分拉高还来得及,不要放弃呀。”   夏芝摇:“……你能不能别学老班说话!”   霍也把笑一收,懒懒“哦”了一声。   欠欠儿地。   但这番话的确有触动到夏芝摇,尽管一模一样的说辞她听过不下十次,来自父母的闺蜜的班主任的,可是一次都没听进去过。   夏芝摇高一还能考到接近五百分,下学期就开始逐渐下滑,到了现在,已经到了四百分都难以触及的地步。   越不学,就越不想学。在十八班里,像她这样的还有很多,因此摆烂也变得心安理得。   夏芝摇以为,她和十八班的人一样,早就没得救了——直到高二分班,霍也考了出去。   那么当“不可能”的认知被打破,好像之前的一切也就能轻易地推翻,所以这番一模一样的话由霍也来说,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说服力。   她明显动摇的神情,熊英和白飞羽同情地看在眼里,心道:嘚,又忽悠一个。   霍也这说谁服谁的口才,自闭症的小孩儿都能给他诱出来,做传//销那得是头目级别的。   于是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每逢周六日他们就会抽时间出来“聚会”,一带一辅导,好的学习资料摊开来讲,问题留到最后大家一起讨论。   一开始确实一团乱麻,无从下手,你想教一个学渣三角函数,就要从最基础的函数关系和诱导公式教起,时常令A班的几人很头痛。   然而两三个月下来,慢慢地,熊英他们从被踢着赶着学习,到能够自主学习,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了;赵家言感动得到处滑铲,张厉和邬震相拥而泣,成就感爆棚得几乎想开香槟。   五月底的月考,因为他们几个跨越了一座高山的进步,连带着十八班的均分都被拉高了不少,成绩单一出来,举校一惊再惊。   见鬼的,熊英这种文盲,也能及格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紧张急迫的学生时代才姗姗来迟,在这样的氛围下,再懒惰的驴也会看眼色,跟着大家一起拉起磨来。   白飞羽视他们老大的话为真理,学着霍也的口吻,把黑马精神发扬光大,学渣?学渣也没问题啊,说明你进步空间大,要的就是渣。   十八班的众人介于躺平和支棱之间,反复仰卧起坐,但是几个来回,好歹也练出来一点马甲线。有了成效,就有了动力来源,连最摆的钉子户也逐渐动摇起来,上课不再两眼一闭就是睡觉,卷子不会做也想找人教。   他们都有一种莫名又清晰的感觉,那就是高考,像两面向人夹击的石墙,真的要来了。   时间飞逝流转,又到了临近学期末,发下来的第二章 拟志愿样表,每个人都填上了梦想的院校,光光十分欣慰,便放他们早点放学。   这天,霍也如常回到家,却见楼下门禁又坏了,大门打开,被风吹得咣咣响。   这楼下的大门早就老化了,一年修个几次都不见好,要么换新,要么等报废。但房东不舍得花这点儿钱,非要等到报废了才给换新。   居民楼里的人来来去去,也没人管,就任这门咣咣响,反正碍不着自己事儿。   霍也看了那门半晌,把它关好,这才转身走上楼梯。走到二楼的转角,楼上传来女人的哭声,含糊不清地喊着“你造孽”“我们搬再多次家有什么用,只要你戒不了,那些人还是会找上门来”“你左手尾指怎么断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孩子就快高考了,你让他怎么办啊——”   “闭嘴!死婆娘,哭什么哭!我做事还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了?我说了我自有分寸!”   “……”哭声弱了下去,断断续续。   霍也抓着书包带敛了敛眼皮,然后继续往上走去,直到他看见家门口一片狼藉。   就像当年那样。 第37章 混蛋   最近,沈庭御明显感觉到,霍也这段时间似乎变了不少。——哪里变了呢?   以往上课,两人总有许多小话要说,虽然临近考试的时候都会收敛,但也不至于像现在几乎一句都没有。如果说以前是二人转,那么现在倒像是独角戏了,明明他们之间,沈庭御才是话比较少的那一个人。   要是霍也单纯只想认真上课,那也算情有可原,但偏偏他经常走神,上着上着,沈庭御问他上到哪儿了,并说不清;不仅如此,他还经常犯困,一到课间就往桌上趴,声音闷闷地让沈庭御上课了叫他,怕睡着听不到上课铃。   “霍也,你这几天晚上做贼去了?”   “……”无人应答。   霍也一动不动,竟是两三秒间睡过去了。   这样的情况对于高中生也不少见,基本上铃声一打,教室里睡倒一大片,更有甚者还会贴心地为同学们拉紧窗帘,所以霍也倒头就睡再正常不过,反倒是沈庭御显得精神过了头。   除此以外,霍也还跟往常那样,遇到不会的理科题目就问沈庭御,语气态度乍一看也没什么不同;周末,大家还一起去“聚会”,照旧有说有笑的氛围,抓不到什么马脚。   好像哪里变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他还是会帮沈庭御打水,但水没好的时候不会再主动说把自己杯里的倒过来。   也还是会有暗号一样的小动作,但撞肩膀改为了用笔尖戳,不再有进一步的肢体接触。   说话有时还能把人气得半死,偏偏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近来的频率少了许多,很多时候霍也玩笑有度,控制在一个客气、又不过于太疏远的距离,几乎和其他朋友差不多。   是了,就像对待其他朋友那样,以往超过的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被他悄悄地不动声色地退回了,现在的沈庭御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这本来才应该是正常的距离,可退回永远比进展更叫人敏锐,当沈庭御察觉出自己不再是被霍也“偏爱”的那个朋友,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曾经是被“偏爱”过的。   沈庭御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这种复杂,因为之前的进是心照不宣,现在的退也理所当然。   这段关系,原来主导权一直都在霍也。   最近,霍也当然也有感觉到,沈庭御似乎在生闷气。——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呢?   霍也并没精力去猜,他太累了,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才能勉强维持成绩不往下滑。他不知道要维持和沈庭御的关系,竟然跟维持成绩一样难,学如逆水行舟也就罢了,怎么沈庭御这个人都要他不进则退。   人总要长大,不能永远是小孩儿,以往他还有心力去哄,但现在的霍也只想休息一下。   他们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个距离,才对。   五月正值换季,班里得流感的很多,旁边的赵家言就是其一,天天打喷嚏一下午能用掉一整包纸。于是很不幸的,沈庭御被传染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还有一节课就到放学时间,沈庭御一整个早上没主动跟霍也说过话,偶尔低低咳嗽几声,手里的笔却始终没停下来过,划在草稿纸上沙沙地响。   听到上课铃打,霍也支起身,注意力终于稍微回来一些,便听见他略显克制的咳嗽声。   转头看去,沈庭御穿上了校服外套,默默垂着眼不知道在写什么。他脸色冷淡,因肤白倒看不出异样来,但眼睑、眼尾处都烧着一抹沁丽的薄红,湿漉漉的,很不太正常。   霍也没想太多,伸手就贴到他脸上,然而沈庭御却很快把脸一偏,躲开了霍也的触碰。   “好烫,你发烧了?”霍也说。   沈庭御不理不睬,只是又咳两声继续写。   霍也抽走了他手里的笔,左手勾着沈庭御的肩膀拉过来,直到沈庭御避无可避,又腾了右手去摸摸他的脸、额头,确认是发烧没错。   他们很久没有这么近地接触过了,沈庭御还是别开眼,冷冷的不说话,偏头低低地喘出一口带着滚烫温度的热气,身体却安分的挨着霍也,一副因为生病才受制于他的样子。   霍也又去捂他的脖子,也是烫的,沈庭御受凉似的轻微抖了一下,不过没躲也没挣扎。   “你都快熟了,怎么不跟我说?”霍也蹙起眉开始有了点儿情绪。   沈庭御扬起泛红的眼尾,比他还有情绪而且情绪更大地反唇相讥,咄咄逼人:“怎么你不问问我?怎么你不等我死了,再来摸摸我?”   “别这样任性。你不说你不舒服,我怎么知道呢?”霍也无奈说,“沈庭御,我不能永远只把目光放在你身上,那样我什么都做不了。”   沈庭御执着地抓住不放,“为什么不能?”   霍也微怔。是啊,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不能永远呢,默然几秒,无法马上回答的问题被他转移,说:“你写个假条,我帮你去请。”   “我不请。我要跟你一样,今天解不出这道题我就学死在这里。”沈庭御这样说着。   这是在嘲讽霍也这段时间的用功,过分把他忽略了呢。霍也顿了一下,叹息说:“你可以跟我一样,但我没办法跟你一样。你一眼就能看得出答案的东西,我可能要想一天,思路还不一定是对的。……我只是很想,追上你。”   沈庭御一下子就凝住了。   霍也的视线锁着他,又说:“以你的分数想要考哪里都很容易,是你挑学校,几乎没有学校挑你。如果按你说的,你遵从父母的意愿学金融,那就是去北京,我也想去北京,可我去的北京跟你不是一个北京。你认为轻而易举的事情,往往对我来说很不容易,你知道吗。”   “沈庭御,别把永远说的那么简单,因为我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给你。”   沈庭御抿了抿唇,神色有点儿蔫了吧唧的萎靡,尾调拖着哑,小声说:“……知道了。”   果然还是没能忍住。   霍也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沈庭御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总是这样能被轻易惹怒,却用一两句温情就哄好。   跟他相处,会顺毛就行。   “对了。”霍也这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解不出来的是哪道题?给我看看——”   沈庭御闻言猝然抬手,哪儿还有刚才奄奄一息的林黛玉的模样,反应迅速急得来就想将那张草稿纸用书死死盖住,但霍也总是可恶的快他一步,瞥眼间一览无余。   只见白纸黑字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不理我不理我不理我居然敢不理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今天特别讨厌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还不醒还不醒还不醒怎么还不醒你被下药了吗你是猪吗”,“头好痛,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霍也你这个混蛋。”   霍也:“…………”   混蛋看了,混蛋震撼,混蛋沉默。   “你看到了什么?”沈庭御咬着牙根,问他。   霍也缓缓目移,转了一下笔,心想这桌子可真桌子啊,然后说:“什么也没看到。我帮你写假条吧,你自己签个名就好。”   沈庭御喉结一滚,沉声说:“我想喝水。”   “哦,你喝。”霍也奋笔疾书中。   沈庭御十分得寸进尺,又故意说:“可是我的喝完了,所以我要喝你杯子里的。”   “……你喝。”   于是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又被某个人给生拉硬拽了回来,尽管手段并不高明。   跟班主任请了下午的假,霍也便替沈庭御收拾好书包,准备领他一起回家。   “哎,你说,他们两个关系这么好,是不是亲兄弟啊?”邬震看着沈庭御像只忠犬一样紧贴在霍也身边的背影,忍不住推了推赵家言说。   赵家言困瞎了眼,不耐烦道:“你脖子上的是肿瘤吗?一个姓沈,一个姓霍,他俩就是亲到一起也不可能是亲兄弟啊。”   邬震恍然,一脸震惊地转头看他。   “干嘛?眼睛瞪得跟悲伤蛙似的。”赵家言嘟囔着损了几句,并没多想。   过了一会儿,好像感觉不太对劲,他一个猛回头又看向邬震,而后者还沉浸在头脑风暴当中。赵家言眼角一抽,张嘴就想喷他,突然灵光一闪而逝,仿佛被雷劈中,也愣在当场。   “……”   “……”   “嘶,你说,两个男的,每天一起上下学还经常同喝一杯水,互穿对方的外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这种情况正常吗?”邬震咂摸着说。   “正常的。”赵家言强自镇定,“我跟你初中那会儿不也经常这样,天天一起上下学,喝过同一杯水,小时候还跟你穿过一双溜冰鞋。”   “那两个男的,经常形影不离,有时候说几句话还要咬耳朵不让别人听,这也正常吗?”   赵家言:“正常的,男人也会有悄悄话。”   “那说悄悄话的时候,像这个动作,也是正常的吗?”邬震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伸出手去勾赵家言的肩,将人一把拉进怀里。   赵家言脑子宕机,竟然呆住没动,紧接着邬震似乎在模仿着谁但添油加醋,深情脉脉而又温柔款款地低下头,捏了捏赵家言的耳垂。   “……”空气凝滞三秒。   赵家言反手就是一巴掌,“变态啊你!!”   邬震“嗷”的叫了一声,却没生气,很激动地跟他说:“是吧!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啊?谁家好男人会这样,我跟我女朋友都没这么黏糊!”   两个人忿忿对视片刻,双双抱头崩溃。   这时候,教室外面莫名喧闹起来,路过去饭堂的同学们大声议论着,八卦着,看样子像是又有什么新的流言在沸腾了。   张厉一脸吃到大瓜的表情,拿着手机冲到他们跟前,兴奋地说:“你们都干嘛呢?快看我转发到群里的那个帖子链接,快点快点!!”   “又怎么了?”平时赵家言肯定爱听,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思考能力了。   “听说是论坛里有人爆料,我们学校出了一对同性恋!前几天趁着跑操的时候偷偷在厕所亲小嘴,被一蹲坑的看到了,还拍了照片。”   张厉完全没注意到僵住的气氛,还在那里自顾自地,声情并茂模仿着照片里两个瓜主的亲嘴姿势和动作,夸张道:“天啊,你们知道吗亲得超激烈的,就像这样……”   他唔唔啊啊地先模仿那个亲的,抱着数学书脑袋拱来拱去,“太带劲了,我糙。掐着腰把人直往墙上怼,凶得很,感觉技术相当好。”   然后又嗯嗯呜呜地模仿那个被亲的,后背往旁边的墙面一贴,好像身上有格蚤,“对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手推着他的胸口,头都被他亲得仰了起来,露出来的半张脸还挺好看——哦对对,这两个人都长得特好看,盘靓条顺的跟明星一样,哎哟怎么会是……”   话音一顿,发现邬震和赵家言都铁青着脸闷不吭声,张厉眨了眨眼,迟疑道:“咋啦?”   邬震:“你说的这对同性恋……”   赵家言:“是男同,还是女同?”   张厉:“男同啊,咋啦?” 第38章 不一样   他们下楼梯的时候,经过高一那边的几个尖子班,教室突然冲出来一个男生,恰好迎面撞上拐弯的霍也,两个人都往后踉跄了几步。   沈庭御伸手扶住霍也的后背,让霍也得以稳住身形,抬头一看,愣住了。   面前的男生高挑、细瘦,骨架不大,却并不显孱弱,身上有一股劲劲儿的倔强感;他的眉骨生得很高,轮廓也干净立体,一双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往上扬,形状很是漂亮——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眉眼间有几分像霍也。   虽然五官不如霍也深邃、凌厉,可一对视的那一抹神似,连霍也自己本人都心惊,以为见到了哪个没认过亲的表兄弟。   不过只是第一眼像,再仔细一看,似乎又没那么像了。这个男生才一米七几,看上去比霍也矮上不少,也更瘦,各方面都更为秀气。   男生见了他也是一怔,睫毛湿润,眼眶还不太明显地泛着红,就这么呆呆地盯着霍也。   盯着霍也似曾相识的脸。   好几秒,都没有眨眼,仿佛认识他很久。   沈庭御蹙了下眉,问霍也:“你弟?”   “……学弟。”霍也说。   “看样子,他好像见过你。”   霍也点头,也觉得是:“不知道,问问。”   于是霍也略微低下头,跟男生平视,然后挺认真地打了个招呼:“你好,你是不是……”   “原来是你。”男生喃喃着说。   霍也:“……我?”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那男生最后深深看他一眼,那一眼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更翻江倒海的强烈,可惜当时的霍也并没能马上理解,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肩膀被撞了一下,男生擦身走了,徒留下身后的霍也莫名其妙地回着头。   认错人了吧?   沈庭御问,霍也说应该是,我们走吧。   “你他妈发哪个群里了?!”赵家言嗓子都喊破音了,在抽屉里翻找着手机,一大堆卷子飞得到处都是,“撤回!撤回!你快给我撤回!”   “怎么了怎么了??”   张厉惊恐得手机都掉了,连滚带爬地趴到桌子底下去捡,嘴里说:“撤撤撤!这就撤!”   邬震蹲下来跟他一起抢着捡,捡到后却要用指纹打不开,又塞回给张厉;张厉手忙脚乱接过来解了锁屏,点开微信他们常聊的小群。   长摁转发帖子链接的那条信息,张厉颤着手指凝固半晌,邬震急了:“你倒是快撤啊!”   “……不用撤了。”   赵家言沉痛地放下手机,“两分钟过了。”   邬震一屁股瘫坐在地。   “不是,干嘛要撤,到底怎么了??”张厉还在那儿惊魂未定,“你们倒是快说啊,说啊!”   回到郊区半城,打车也要二十分钟,路上沈庭御发起高热,烧得昏昏沉沉,但霍也问他去不去医院打吊针又不肯,说回家吃药就行。   霍也向来奈他不何,只好应允。   车开到半路,肩上一沉,沈庭御半边身子挨过来,温热鼻尖蹭了蹭霍也颈窝,痒得很。   “难受吗?”霍也又摸摸他额头。   沈庭御“嗯”了一声,低沉缓慢地喘着气。   霍也说:“那你要不要躺会儿?”   “要。”   回答得也太干脆利落了,仿佛等了许久才听到想要的问题,总是这样霸道得很有底气。   霍也毫无所觉,让人躺在自己腿上,每逢坐车回山溪,宋建兰和霍妍困了累了也是躺在他腿上睡的。——只是一种适当的体贴而已。   今天沈庭御生病,可以少当一天的“普通朋友”,不那么“普通”,这样也算合理。   怀里突然被什么拱了拱,霍也回神才发现自己原来又走神了,就是初三那年的情况都没有这段时间这么严重,连注意力都无法集中。   沈庭御面向霍也将脸埋进他怀里,外套被拱开一些,那里的暖意令人留恋,一呼一吸间都是霍也身上那股淡淡的衣皂香气。   像畏寒的小兽躲进妈妈皮毛柔软、温暖的腹下汲取冬天里唯一的安全感,总是依赖的。   霍也知道,这种依赖的产生,对于沈庭御来说绝不是好事,所以他这段时间试图尽量不那么刻意的拉开距离,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   人不能永远像个小孩儿,而长大的第一课就是学会分开,因为时间也会有尽头,从他们遇见的那一天起沙漏就在倒流。   越是相处下来,霍也就越是明白,沈庭御和他之间的差距太大,现在只是因为年纪轻轻而碰撞在一起,未来的总有一天会失去交集。   断舍离,要循序渐进。   沈庭御和熊英他们都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霍也思来想去,只能说是家庭差距。   从相看生厌的普通朋友,再到抱团取暖的好朋友,期间种种,过程并不容易。   可是要从独一无二的好朋友,退回到一视同仁的普通朋友,竟然也比想象中的难得多。   明明相识的时间也不算长,霍也时常在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代表着什么,那些难以名状的感觉又是什么。   仿佛呼之欲出,又百思不得其解。   沈庭御躺在他腿上,很快昏沉睡去,呼吸均匀,因为高热,像是揣了个暖宝宝在怀里。   霍也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撸他的头发,动作极轻地将发丝缠在指节上打着圈,另一边百无聊赖地摸出手机,习惯看了一眼999+的群聊。   等等,999+??   这离放学才过了多久,他们聊的什么能在十分钟内聊这么多?霍也随便划了几下,原来是邬震和赵家言在疯狂刷屏,发了很多表情。   霍也本来没想太多,谁知指尖一错,点了右上角的那个箭头,一下子回到最上他没看到的信息了,是张厉转发的帖子链接。   换作平时,霍也肯定是没兴趣看的,但是天意偏那么爱捉弄人,这个帖子十分标题党。   “劲爆!!我们学校现在的同性恋都这么大胆了吗?跑操时间居然在厕所激情热吻……”   主楼:没造谣,有图有真相,楼主当时在西区教学楼的男厕所里蹲坑,突然听见好像有两个人进来了,楼主抓紧了小纸巾,生怕一个没憋住发出一泻千里的声音,众所周知,人在哦别的时候是很脆弱的……跑题了,总之楼主以为他们过一会儿就走了,谁曾想非但没等到这对狗男男离开,先看到了不可描述的事情!   随后,楼主就上传了两张偷拍视角、座机画质的高糊照片,虽然像素低得感人,却不难看清照片中两人难舍难分的姿势。   一个主动,一个承受。主动方的男生留着干净硬朗的短寸,身材劲瘦有力,肌肉线条薄而流畅,把人摁在墙上一手掐腰、一手抓腕。   是个攻势很强却又看起来貌似不怎么怜香惜玉的力道,因为承受方明显有些痛苦,然而掺杂着甘之如饴的甜蜜却又更多。   说是情侣,其实倒也不像,更像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说是接吻,也不像,比起正常的温存更像是在折磨,煎熬着,同时也享受着。   这条帖子迅速登上论坛头条hot,热度高的来势汹汹,眼看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楼主没怎么给人家打码,尽管脸没有拍得很清楚,可仅凭身形和部分长相,楼层里不多时就有人扒了出来,精确到班级和名字。   【短寸的那个男生很眼熟啊,是高一五班的周生熠吧?我好像之前有见过他,当时我还说这人好帅,好高冷的一个酷哥。我同学叫我去要微信,还好没敢,原来他喜欢男的啊。】   【楼上的,你没看错,就是周生熠。我是他同班同学,另一个男的是七班的林愈,平时就经常来找他,有时候拉拉扯扯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原来是在谈恋爱啊我去……】   【林愈??糙,吃瓜吃到自己班,林愈是我舍友啊,他平时老内向了都不说话的,在班里存在感特别低。听说是心理有问题,老师都让我们别随便招惹他,怕刺激他,现在终于知道是什么问题了,居然是同性恋吗?!兄弟们那我住一起岂不是很危险??瑟瑟发抖.jpg】   【跟他一个宿舍的那哥们儿,晚上记得多穿一条裤衩子哈哈哈,你自求多福。】   【我靠刚看了一眼照片,好恶心!两个男的怎么谈恋爱啊?世界上还有正常人吗?!】   有震惊的,有厌恶的,也有吃瓜的,各种声音层出不穷并迅速在帖子下面盖起了高楼。   他们被当成怪胎,人群里的异类。   而往往对于男同性恋,反响更大的反而是男生群体,性取向正常的直男自诩清高,因此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   周围奚落、鄙夷的有色眼镜,或始终如芒在背的窃窃私语,转身哄堂大笑的冷嘲热讽。   霍也一路看下来,心脏像被人抛上高空又坠入谷底,其中有无数不堪入目的言论,他不应该还能忍住不适往下看才对,可是受虐一般的心理让他阻止不了自己,久久没有退出去。   一针见血,恍如大梦初醒。   车辆不算平稳地行驶着,终于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停在半城留芳的保安亭附近。霍也想起了他第一天来到这里的场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但再也无法复刻当时的心情。   明明沈庭御现在就躺在他怀里,思绪却以光的速度插上翅膀飞越了时间,恍惚中好像还在半年前,沈庭御推门进来,看见他时倨傲着略带警惕的一双眼,霍也至今还是记忆犹新。   原来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不是只把对方放在了友情的第一位而已,是无数次想要触碰而不知以什么立场的心,早就过了楚河汉界。   这才是“他不一样”的问题所在。   沈庭御是不一样的。   因为除了他,霍也从没觉得别人可爱。   下了车,霍也惯常用密码开门锁,家里并没有录过他的指纹。可他输入了两次,居然全都错了,一直显示“密码错误”,“密码错误”。   “你闹哪出?好像发烧的是我吧。”沈庭御揣着手挨在旁边,闷着鼻音说。   霍也愣愣站在那,半晌才道:“哦,可能最近记性不太好……其实记得的,只是忘了。”   沈庭御凑上前来自己把门锁开了,碎碎念那样絮叨着说,“记得的东西怎么会忘?你听听你这句话有逻辑吗?学习学傻了吧,算了,我改天叫管家给你录一下个人信息——”   “不用吧。”霍也突然打断,“这是你家。”   门打开了,两人却都没立刻进去,沈庭御闻言抬眼默然看向他,眸色黑沉。   或许是有点儿心虚的缘故,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心虚,霍也转开眼,只埋头往里进。   然而还没踏出半步,脊背撞上柜角,好在沈庭御身体不舒服留了力气,所以霍也并没有感觉到痛,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却依旧十足。   “霍也,你什么意思?”   沈庭御将人按在门边的鞋柜上,因为那个鞋柜才到霍也的腰这么高,是以他只能被迫向后折着腰,上半身几乎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霍也心漏一拍,抓住沈庭御的手臂,勉强支撑自己,硬着头皮说:“我能有什么意思?”   “别装傻,霍也,我忍你很久了。”沈庭御烧得眼尾灼红,眸中冷焰触目惊心,“你最近一直在疏远我,想跟我划清界线,你以前只会给我一个人带早餐,可是从这个月开始,我发现你居然给所有人都带了,我不能忍!”   霍也眼皮一跳:“……”   啊,这。   他试图一本正经地胡编,“是这样的,我家楼下不是有一家灌汤包很好吃吗?然后赵家言他们偶然知道了,就让我经常给他们带——”   “我不想听这些!”   沈庭御恶狠狠地打断了他:“他们想吃就自己去买啊,干嘛要你带?我不管是谁,是手断了还是腿瘸了,总之,你给我带了,就不能再给别人带。如果别人也有,那我宁愿不吃。”   这是醋了,但也不知道是醋的什么,毕竟朋友之间都常有互相吃醋的时候,比如你发现你的好朋友某一天有了新的好朋友,尽管那个朋友你也认识,可你们不再是天下第一好了。   霍也半天答不上话来,一咬牙,扭身就想挣开他逃进屋里去,“……你不吃就不吃嘛。”   沈庭御身在病中反应也惊人的快,跟打了肾上腺素似的,发狠赶在霍也冒出逃跑的意图前一秒用膝盖迅猛地顶进他两腿之间。   “砰”的一声,差点儿没把鞋柜捣碎,霍也顿时被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沈庭御咬着牙说:“吃不吃,我说了算。”   就在气氛僵持的这一片刻,屋里的老太太听见动静,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看到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大惊道:“哎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幺幺,你放开小七,不要打架呀!”   霍也赶紧摇头,解释:“没有没有,奶奶我们没有打架,呃,我们只是……”   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沈庭御却突然倾身倒了过来,霍也便又转回来反手捞住他,好歹没让人往地上跪。老太太一惊又一惊,“他他他他他——”霍也接话,“他没事,烧晕了而已。”   跟老太太三两句解释完,霍也就把人连扛带抱地弄回卧室了,累出了一身汗。   刚想抽身,衣领却被往下狠狠一扯,霍也险些扑到沈庭御胸前,双手撑在了枕头两边。   “……我准你走了?”   沈庭御拽着他的衣领不肯松,以往冷淡的眼眸沁出水光,长睫半掩,挡不住其中潋滟。   霍也失神几秒,总先别开视线,不知何时他越来越不敢看沈庭御的眼。   “没说要走。”   霍也低声跟他说,“准备给你冲药去呢。”   “我才不要信你。”沈庭御不依不饶,声音有痛恨也有伤心,“你和我妈一路货色,都是小气鬼,大骗子……明明给了我,却又不愿意完全给我,多了的还要收回,哪有这样的道理?”   “……明明对我这么好,在我以为只有你会对我最好的时候,却又让我发现,原来你根本不止对我一个人这么好,真是可恶啊。”   “你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把我激怒了又想用三言两语就哄好,我让你每一次都成功,凭什么啊……”   “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你想进就进,想退就退,你把我当什么,一条被你驯化的狗?”   “霍也,别不说话。”   “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好了?”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高热将他紧绷着的那一根理智的弦烧断了,沈庭御迫切地只想要得到答案,从始至终追逐着霍也闪躲的视线。   霍也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无言。   ——想好,当然想跟你好,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好。到底怎么样才能让沈庭御明白,自己对他或有非分之想呢?   霍也天生情绪感知能力敏锐,一个人需要什么释放什么,他清晰洞察。就像每当沈庭御闹脾气讲话难听,总是想推开你,他非但不气还要贴上去,是因为他知道,沈庭御需要的是一直以来都在家庭、父母那里缺乏的包容心。   就像每当一个人心情不好,告诉你说想要自己静静,但霍也从来不走,是因为他知道在这时候应该要毫不犹豫地将人拥进怀里,同时不要让任何一滴眼泪掉落在地。   霍也接住了沈庭御的每一个情绪,明知道这样会令人产生依赖性,却又在沈庭御产生了依赖性之后,才要他戒断、抽离,好狠的心。   可是怎么办?   意识到自己或许动机不纯,他没办法再跟沈庭御像往常那样,继续相处下去了。   他们的轨迹天差地别,注定只能并肩同行走完这短暂的一两年,短暂到还剩下几百天。   “我们俩”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沈庭御吊着一口气到最后,连仅有的耐心都失去,他攥住霍也衣领的指关节泛白,因为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着抖,那么恨,那么可怜。   依旧高傲的,不在乎,不露怯。沈庭御用破罐子破摔的语气:“你也开始讨厌我了吗?”   讨厌他的挑剔,讨厌他的脾气,讨厌事事都要顺着他的心,也讨厌他无休止的任性吗。   ……不,不讨厌的。   霍也听见自己轻声说:“不讨厌的。”   沈庭御像是小王子养的那朵玫瑰花,如果没有全心全意的呵护和灌溉,他就会很快枯萎下去,然后娇气又永不满足地指着自己凋零的花瓣跟你说,都是因为你不够爱他。   “不讨厌的。”霍也肯定地重复一遍。   “是吗?”沈庭御固执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心脏不规律地跳动,撞得胸口酸胀滞闷。   霍也沉默了。   ——不敢看你,是因为他喜欢你啊。   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于是霍也只能重复第三遍,“不讨厌的。”   “混蛋,你他妈的……”沈庭御简直要被他的冥顽不灵再次气晕过去,“你是复读机吗?”   霍也不再软言哄着,沉声道:“松手,再不退烧脑子真坏了,我去冲药。”   沈庭御自己当然是不可能松手的,但将近四十度的持续高热下,让他不得不在目前满血状态的霍也面前力不从心,悻悻地败下阵来。   他想抓,却抓了个空。   在霍也走出卧室的最后一步,沈庭御硬是强撑着还放了句狠话,“霍也,十分钟后我要是等不到你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沈庭御没死成,因为不到三分钟,霍也就拿着药箱和整个热水壶进来了。   霍也给热水壶插上电,挑眉看他:“我在你面前冲,可以吧?”   “……”沈庭御把脸一转埋进枕头里,就只悄悄用一点余光紧盯着霍也的动作,不吭声了。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盯人。   霍也注意到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可一旦挪开视线了,又马上转回来一举一动都盯着。   等水烧开那几分钟,霍也脑海里反复出现刚才看到的两张照片,其中有一个叫周生熠的男生十分眼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呢?   为什么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霍也这样心不在焉地想着,不经意间瞥眼扫到了沈庭御脱在床上的校服外套,突然心中警铃大作,对,他还忘了一件事。   必须要趁沈庭御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个帖子之前,找出他的手机,把这条群聊信息删掉。   不知怎么的,霍也就是有一种直觉,如果沈庭御看见了这个关于……的帖子,事情或许会变得更加难以控制,那样不行,绝不可以。   “退烧药,吃了再睡。”霍也坐到床边,将水杯递过去后,不动声色地去够那件校服外套。   沈庭御坐起身来,神色恹恹,但意外的很是乖巧,什么也没嫌就着热水把药吃了,仿佛无声在说,“等我好了再跟你算账。”   霍也摸索着外套口袋,这个角度对他来说有些别扭,然而来回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   难道还在他身上?   很可能,因为沈庭御习惯把手机揣在外套口袋或者裤兜里,不在外套,就是在裤兜了。   霍也犯了难,他要怎么名正言顺,又光明正大地把手伸进沈庭御的裤兜里还不突兀呢?   药效上来,沈庭御很快就撑不住了,可他坚持要霍也守在旁边,直到睡着。   “多大了,睡觉还要人陪。”霍也无奈说。   沈庭御唯一力气都用来扣他的手腕,却仍死要面子,不甘示弱道:“你别忘了,之前是谁救了你一命……,手术是我签的字,守夜是我陪的床,你梦里喊疼,闹得我一夜没合眼。”   霍也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第一反应就是否认,“不可能,我从来不喊疼……”   手腕一紧,沈庭御突然冷冷叫他的名字。   “霍也,为什么不敢承认?”沈庭御不理解也不甘心地,一字一句,“明明你也很需要我。”   不只是你在包容我。   ……霍也,明明我也对你很好的。 第39章 流言   几乎是落荒而逃,等沈庭御睡着了,霍也把饭做好,就跟老太太说了声先回去上课了。   临走前,还不忘留了张纸条在床头柜——退烧之后可能会出汗,先别急着洗澡,至少到晚上再洗。粥在锅里保温,醒了就吃。   霍也都回到学校了,才突然记起来,他又忘了要删沈庭御手机里的信息了。   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校门口,这会儿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晒得人头脑发晕,霍也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却见一阵模糊的重影,分不清是手在抖,还是眼出了问题,亦或两者都有。   他大概也生病了。   上一分钟的事情,下一分钟就要忘,这样的状态,还能坚持到高考吗?   曾经为一个升中考,他读了五年的初中。   “哎,那边的同学,快上课了,再不进来就关校门了啊。”门卫室的大爷远远冲着他喊。   眼前的景色一瞬间清晰,仿佛刚才的恍惚只是错觉,霍也抬头看向门卫室,下意识也冲大爷扬了个一如往常的笑,“好,这就来啦。”   一整个下午,霍也都听不进去课,被老师点名好几次,通通答不上来。   很不幸的,这刚巧是个中年期的四五十岁女老师,又教的是数学,他的数学成绩一向是短板中的短板,免不了一顿阴阳怪气的说教。   “霍也,以你这个学习态度,到底是怎么考进我们A班的?也别怪老师讲话难听,我知道你以前是十八班的同学,或许运气,或许侥幸都是你会做的题,所以今天才能站在这里。但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不思进取,很快就会重新堕落回去,你想变回十八班那种问题学生吗?”   话里话外,都是轻视贬低的语气,眼看快高三了学生压力大,老师压力也大,如此当着全班的面宣泄似的说教了霍也近七八分钟。   一般情况下,霍也脾气都是很好的,不会干出跟师长还嘴的事。   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他突然就失去控制一样,凉凉掀起眸来,似笑非笑道:“十八班是我的案底吗,老师?什么叫堕落,什么叫问题学生,我就觉得十八班的同学不比A班的差。”   全班倒吸一口凉气,鸦雀无声。   邬震在底下急得直掐赵家言,“靠靠靠他是不是疯了?灭绝师太也敢斗,不要命了啊!”   那老师绷着脸皮抽了抽,被学生当众挑衅权威显然很挂不住,一拍讲台,怒道:“你怎么跟老师说话呢!我果然不能太看好你,本来以为你能考进A班至少还有得救,但我要告诉你成绩不是一蹴而就的,按你今天这个态度,你就不可能考上什么好大学!给我滚出去站着!”   霍也拿上练习册转身滚了,经过邬震他俩桌前的时候,邬震还对他挤眉弄眼的,赵家言将一张草稿纸偷偷展给他看,上面字迹潦草却真切地写着:“别听李师太胡说八道,她一直都这么刻薄,你能进A班就是有本事!”   “……”霍也唇角一勾,忍俊不禁,低头朝他俩弯了弯眉眼,走出教室。   站在教室外的栏杆边上,微风徐徐,拂乱额前几缕发,搔得眼睛酸酸痒痒的。随手翻开练习册,霍也恰好翻到了做满笔记的那一页。   这一页他印象深刻。   因为全部都是沈庭御给他讲过的题。   沈庭御在上面写了很多注释,一题题分门别类得很仔细,再看一遍,想起他拧着眉好像很不耐烦但又讲了大半天的样子。   嘴上说他是蠢货是大笨蛋,却坚持不懈地想要让大笨蛋更能多理解一点聪明人的东西。   有时候故意逗他装好几遍都没听懂,气得沈庭御炸毛用脸骂人,可即便这样,沈庭御也从没说过放弃他的半个字。   ——“霍也,为什么不敢承认,明明你也很需要我。”风很安静,他听见沈庭御这样说。   这时,下课铃打响。   霍也惊觉,他竟然想了沈庭御一节课。   “完了,好像真坠入爱河了。”邬震一边望着窗外沉思的背影,一边痛心疾首跟赵家言说。   赵家言还不是很信,皱着脸道:“我觉得不一定吧,今天上午不就误会了吗?人家闹的那对儿是高一的,八竿子打不着呢。”   “多明显啊!我好歹也在热恋期。”邬震板上钉钉地说,“你这种没谈过恋爱的不会懂的。”   “你没完了是吧?”   出乎意料的,这件关于“同性恋”的绯闻比所有人想象中的发酵还要持久、不可控,在这算不上开放包容的三线城市,社会上大部分人都抱以不太友好的目光,成了闲暇八卦的谈资。   课间在说,吃饭在说,走路在说,好像在学校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见有人议论这件事。   人言籍籍,蜚短流长。   由于热度太高,连校方都注意到了,帖子很快被删除,但风波没有因此平息。   本来只是同性恋不算多么惊世稀奇,几天过去也就不剩什么浪花儿了,可重点在那两张照片带来的恶劣影响太大,才加剧了特殊性。   到了第二天,小道消息飞传,听说林愈和周生熠已经被叫去过谈话了。   林愈当天下午就没来上课,从此以后再没出现过,那天霍也撞见他的第一面,没想到是最后一面了。   而相比之下,周生熠就显得很奇怪。   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事情,周生熠却跟不痛不痒似的,仿佛别人说的不是自己。照常上学,照常吃饭,都是一个人,很特立独行。   在饭堂,大家排队打饭,排在前边的当着他的面议论他,周生熠都能够面无表情。直到打好饭后,前边的人转身看到他,大惊失色。   对方尴尬得一时失语,傻了几秒,周生熠才不耐烦那样说:“打好了就让开。”   “哦哦,好……”   事实证明,想以删掉沈庭御手机里的信息来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很天真的,因为等第二天一来学校,沈庭御就什么都听说了。   霍也一整天没怎么看他,或者说是没怎么敢看他,心里想的却是,之前的那些亲昵是否太容易让人对号入座,觉得的确图谋不轨。但霍也真的挺冤枉的,他本来也是直男,真的。   没有人会突然弯掉的吧。   没有吧。   沈庭御一直处于若有所思的状态,并且尽可能地想要听到这件事的更多信息,要求邬震和赵家言把昨天他错过的东西,通通讲一遍。   对面俩人对视一眼,大为震惊。   因为沈庭御看上去不像是在听八卦,而在认真思考这件事,同时,完全没有不好意思。   他不是一个脸皮厚的人。   所以,邬震和赵家言得出结论,或许真的是一个误会也说不定。但是沈庭御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也很可疑,有待进一步观察。   只有霍也知道,按沈庭御这个状态,估计已经加载到了百分之八九十,只差会心一击。   霍也对此感到焦躁不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需要面临这样棘手的问题。   他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变得不应该、不对劲,回过神来,早已无法控制。   解决不了的,只能暂时逃避。霍也一整天好像屁股生钉一样,在沈庭御旁边坐不了多久就要频繁起开,去打水,去厕所,哪里都去。   没多久,沈庭御忍不住了,在霍也起身前刚有迹象的时候,就一把拽着他按了回来。   “你老躲我干什么?”   沈庭御有些埋怨,“说好了不讨厌我的。”   “没有躲你,我找赵家言有点事。”霍也的语气听起来总是坦然又从容,神色泰然自若。   “找我吗?什么事啊。”好死不死,赵家言刚巧经过还听到了,探个脑袋过来问。   霍也回头,临场发挥也没卡过壳,“夏芝摇说她这个周末想去大觉寺,叫我问下你们。”   “可以呀,我也想去。”   赵家言不经大脑地马上答应了。   明天恰好是周六,行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被安排下来了,连夏芝摇都觉得突然。   沈庭御坐在旁边安静听完,目送赵家言回去了,才直勾勾地看向霍也,像是等待着什么。   霍也试图忽略,但失败了,于是讪讪地对他笑了笑说:“没想丢下你呢,带你一个。不过寺庙那种地方香火重,不好玩的,你这种唯物主义者大概不会感兴趣……”   “随便,你感兴趣就行。”后半句沈庭御根本没听进去,只说,“反正以后你去哪我去哪。”   “……好。”   脸上笑容凝了一下,霍也默然点头。   每次想要拉开一点点的距离,又总是会被沈庭御拧着眉强硬地拉回去,不能忍受地打碎所有屏障、隔阂,当他发现这段关系到了一个瓶颈期的时候,沈庭御似乎在寻求突破的点。   怎么才能更进一步,怎么才能占据在霍也心里的位置更多一点,他很霸道,他全都要。   可怕的是,在今天之后。   他终于找到了。 第40章 大觉寺   周六上午,大觉寺。   一行人买了票陆续进去,打头的还是吵吵闹闹那几个。夏芝摇的妈妈信佛,时常会带她来寺庙祈祈福熏一熏香火气,因此熟门熟路。   她像一个小导游,积极给大家介绍,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熊英说:“要不你去剃度为尼吧?有这么好的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做什么都会成佛的。”   不出意外又被夏芝摇撵得满场跑。   香火有十块一把,二十块一把的,大家来都来了,自然一起买了几把最贵的。   周六人多,游客熙熙攘攘,或仔细参观见佛就拜,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或点燃香火念叨着鞠躬三下才插到盈满红星的香炉里去。有人祈福,有人许愿,有人打卡留念。   许多学生进殿就找文曲星,在蒲团上久跪不起,好像跪得越久,分数越多似的,说的就是妄想不劳而获走捷径的白飞羽——“文昌大老爷你可要保佑我高考超常发挥过一本线啊!”   “笨蛋,说出来了就不灵了。”   温世一从后面轻踢一脚他的屁股说。   另一边的熊英:“文昌大老爷你可要保佑我高考超常发挥考上清华北大啊!给您磕了!”   温世一:“……”   霍也小心将三支香火插到炉里,随口问了沈庭御一句:“少爷,想好考哪里了吗?”   “别这样叫我了,我不喜欢。”沈庭御沉默好半天,闻言这才开口。   霍也愣了一下,本来“少爷”这个称呼只是玩笑话,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哦,那以后不叫了……”   沈庭御又说:“我考北京。你也考北京。”   “我当然想,但这不是我想,就能够百分百做到的。”霍也顿了顿,“万一我滑档了呢?”   “没有万一。”沈庭御不容置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了?只要你想,明天开始就跟着计划来,我带你一起考北京。”   霍也眨了眨眼,一脸懵:“什么计划?”   沈庭御说:“针对你的学习计划。时间表我已经做好了,直到高考结束那天,之后你的每一分钟都是属于我的,别问太多,照做。”   “……啊?”   关于霍也能不能跟他考一个城市,沈庭御态度认真到近乎有些郁结,看上去好像比霍也还要紧张、焦虑,生怕就此分道扬镳似的。   霍也倍感压力剧增,这种眼神他在宋建兰身上也看见过,按理说被寄予厚望的人更应该勇往直前,可是于霍也而言,过高的期待反而是一种令他难以喘息的绑架。   他不想让妈妈失望,却还是失望了,被迫一次又一次地复读;有了前车之鉴,他也不想让沈庭御失望,于是未来变得更加如履薄冰。   ……他不想这样。   霍也欲言又止,心事重重。   “快来,这是观音娘娘,求个姻缘!观音娘娘保佑我考上心仪的美院,然后在大学里遇到喜欢的人,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夏芝摇翘着唇角,双手合十,就开始描述自己的理想型:“希望我下任男朋友身高一米八胸大腿长有腹肌帅气多金火象星座吵架会低头会哄人脾气还好对我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人才,背过的吧?”赵家言表情一言难尽。   邬震拎着他的脑袋掉了个个儿,示意看向跪在另一边的熊英,那家伙也在背词:“希望我下任女朋友一米六八腰细腿长温柔漂亮……”   赵家言:“……”   “睁大你的狗眼,那是送子观音!”   这间寺庙不大,一个多小时能逛完,最后他们惯例去买了红布条和福牌,站在银杏树下各自写下有关心愿的祝福语。   那棵银杏树至少百年,十人难抱,每一根枝丫上都绑满了红布条,还有无数精致小巧的写着心愿的福牌被风轻轻一吹,便叮叮当当地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听得人们心静神明。   福牌很小,写不了太多字,所以大家下笔格外谨慎,一笔一划地虔诚着刻出愿望。   霍也写完才发现沈庭御凑得很近,转头的时候两人都猝不及防,鼻尖差点儿撞上鼻尖。   不过细微的擦碰,也像是被星火燃过。   你本无意,我却心如燎原。   本以为沈庭御有点分寸感,就应该适时候退开些,可他非但不,还要更近一步,伸出手要去拿霍也的福牌,理直气壮:“我看看。”   “你不能看。”霍也紧紧护住不给他,摇了摇头说,“被人看到的愿望会失灵。”   沈庭御不太高兴:“你写了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   沈庭御恼了,说他小气,自己转身先去把福牌挂了。沈庭御长得高,本来随手挂上去的位置已经很高,但他调整了几次,还是怎么看都不满意,又踩着树墩往更高处挂去。   “挂哪里不是都一样吗?这也要比。”霍也仰着脸在下面看他,眼眸被阳光刺得略微眯起。   挂好之后,沈庭御放下手,垂眼。   仍是居高临下的角度,但初见时的傲慢与锋芒早已隐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神明俯视着自己的信徒一般的温润而泽。   “……霍也,我的愿望是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吗?”沈庭御气息低沉,出声叫他的名字。   看在霍也眼里,薄唇启合犹如蛊惑,声音过了几秒,才在他脑海里转换成文字。   沈庭御嫌他反应太慢了,没忍住自己继续说了出来:“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告诉你。”   霍也心头一跳。   预感不好,他忙道:“你别……”   “我写了三个愿望,都跟你有关。”沈庭御并不遮掩,直截了当跟他说,“第一个是我想和你考到同一座城市,可以不近,但不能太远。”   “我不喜欢打电话,要经常见面,也不想发那些仅你可见的朋友圈,我要你在我身边。”   霍也怔然,轻轻眨眼。   似乎有风拂过山间,其他人还在远处叽叽喳喳,连时间也侥幸地没注意到他们。   “第二个是我想和你高考完以后去法国阿尔卑斯山滑雪,去冰岛莫斯科骑马,去芬兰帕茨河看极光,去世界上所有你曾经没有到过的最美丽的地方,只要你想,我们当天就出发。”   沈庭御说着走了下来,不再以高高在上的角度俯视他,脚步很轻,冷静谨慎地用尽量不惊到对方的速度,将距离一点点拉近。   一股力将霍也向前推,他却明白自己或许更应该后退,但最终只是站在原地,避无可避。   “第三个是……”   沈庭御已经错身挨上他的肩,偏着头像讲悄悄话一样寻常的姿势,唇瓣若有似无地蹭着霍也的耳廓,触碰过的那片肌肤像是着了火。   ——他似乎在复刻霍也对他做过的,明明霍也只是朋友之间的亲昵,可被沈庭御做出来就像是一只缠上了霍也的男狐狸精。   我当时有这么骚吗?   霍也出汗地回忆着过往闪回的每一幕。   “哎,你俩干嘛呢?”还没等到沈庭御的第三个愿望,熊英倒先不合时宜地横插一脚。   霍也马上条件反射别开脸,沈庭御直起身又恢复了高贵冷淡的样子,很轻的“啧”了一声。   熊英不明觉厉,缩了缩脑袋,鬼鬼祟祟地瞄他一眼,转向霍也:“老大你挂好了吗?挂好就出来吧,我们在门口等你哦。”   霍也没去看他,抬头盯着银杏树,喉咙里含糊应了句好。熊英察言观色,迅速开溜了。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打断,一时想要重新接上去也很困难,霍也突然有些急躁,三两下把手里的福牌挂了,就说走吧。   沈庭御不经意似的瞥去一眼,暗中记下了那枚福牌大致挂的方位,然后才转身跟上去。   霍也默默走在前面,步伐快快的,像是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撵着他一样。   刚出了寺庙,附近恰有几间废弃的没上锁的小禅院,霍也正要朝熊英那边走,倏地腰间横了一条熟悉有力的手臂,拦腰把人一抱就往废弃禅院里的厢房拖。   霍也吓了一跳,来不及挣扎,整个人被迫倒退着走,“砰”的一声,房门转眼就被甩上。   “——第三个愿望。”   失措间他听见沈庭御在耳边轻声说。 第41章 口是心非   分明是太阳正盛的大白天,可这间破旧的厢房却暗得出奇,门内门外,仿佛与世隔绝。   仅剩的光亮被缕空窗棂切割成一格一格的无数块状,肉眼可见空气中有万千细碎的尘埃在翩飞、飘舞,灵动得像乐谱里跃动的音符。   四周一片荒郊般的死寂,只有互相交织的急促呼吸是唯一的动静。   衣料摩擦发出轻响,窸窸窣窣的。   霍也被推倒在了破旧的木桌上,桌腿间还连有几层薄而密布的蛛丝网,后背严丝合缝地紧贴着桌面,剧烈动作间扬起一阵呛人的灰。   他呛得咳嗽了几声,眼里进了灰,刺激得几乎睁不开来,酝出朦胧水色。   “第三个愿望,你想听吗?”沈庭御单膝顶进霍也两腿之间的空隙,熟练地卡紧、不动了。   “……不是很想。”   霍也平复了会儿,强自镇定下来。   沈庭御闻言并没有生气,一错不眨地静静盯他几秒,那幽深眼眸看得人心悸。   胸口一热,霍也心率陡然升高,是沈庭御将手隔着衣料覆了上来。   霍也表情微变,终于慌了一慌,下意识想推开他;然而沈庭御力道强硬,牢牢掌住底下那颗跳动的心脏,霍也脸热地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毫无廉耻地用力撞着沈庭御的手掌。   那么殷切,又那么疯狂。   别撞了,别撞了……会被发现的。   沈庭御盯着他看了半晌,蓦然,眸中染上一抹浅淡的笑意,犹如冰雪消融。   “口、是、心、非。”   他一字一顿,尾音拖得戏谑又低沉。   沈庭御手掌慢慢上移,一寸寸抚过霍也的心口、喉结,最后掐住了他的下巴。   大拇指重重摁在霍也的左侧唇角,以一种暧昧的手法细细摩挲,沈庭御目光紧锁着霍也不放,低声开口:“第三个是我想和你……”   故意一顿,他突然又不说了。   霍也被他提起来,却狡猾地不落下,眸光闪烁着问:“——什么?”   尽管答案心知肚明,但人们总是喜欢明知故问的,知道和从对方嘴里听到的是两回事。   “那你呢,你的是什么?”   沈庭御趁机反问:“我敢说我的三个愿望都跟你有关,那你呢?你的愿望里也有我吗?”   霍也噎了一下,“我……”   “霍也,你知道的,我是个贪心的人。我给你三分,就要从你身上拿回七分。”   沈庭御步步紧逼着,又问:“我可以向你坦白我的所有,你却不肯告诉我哪怕一分,是真的怕愿望被我看到会不灵,还是因为,你的愿望里其实根本没有我?”   他太聪明了,能在霍也混淆视听的信息中精准捕捉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并且分毫不差。   霍也沉默,斟酌片刻,才说:“有的,我的愿望是所有人都能平安就好,我希望能顺利高考上大学,希望以后能给妈妈和妹妹过上很好的生活,希望你永远健康、快乐,还有希望大家的愿望都能实现……”   “我不要什么健康快乐,这种没用的客套话你留给别人说,我不爱听。”沈庭御冷冷打断。   “……那你想怎么样呢?”   沈庭御说:“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这就是沈庭御的第三个愿望。   霍也猜出来了,可亲耳听到的时候,心脏还是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酸酸胀胀的。   他应该高兴才对,毕竟不是所有的喜欢都能得到回应,但霍也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更加患得患失。他以往时常含笑的眉眼,竟然也有忧郁的一天,霍也摇了摇头,却是说:“永远是多远,沈庭御,你真的知道吗?”   像沈庭御这样的天之骄子,从小到大几乎要什么有什么,他想要,就会马上得到。   年轻人总把“永远”说得太轻易,却不知道这两个字拥有怎样的重量。   “永远”可以是一万年,也可以是一眨眼。   “小的时候,我很爱交朋友,每一个朋友我都对他很好,那时候承诺不需要代价,于是我们约定了很多,就像我跟你一样。”   “我也以为我们可以对抗时间,肆无忌惮地规划未来,要一起上学,一起工作,一起住大房子……可是突然有一天,他搬家了,被父母安排着转了学,之后我们很难才见一次面。”   “虽然不能经常见面,不过我们还有手机可以联系,刚开始依旧有很多话要讲,好像被距离分开的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是沈庭御,你知道吗?距离最可怕的不是我们分开,而是我们的生活失去了交集。”   以沈庭御的出身和起点,他未来要去的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地方,霍也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跟他比肩。就算大学四年还能初心不改,那么大学毕业之后呢?工作之后呢?   一个住在天价的别墅区,一个住在狭小的出租屋——看到你耀眼夺目的样子,我能忍住不去一遍又一遍地抚平自己皱巴巴的衣角吗?   无论在什么时候,出柜这种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非同小可,要么得偿所愿,和对方幸福一辈子;要么连朋友都做不成,当沈庭御意识到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真的喜欢男生。   沈庭御什么都有,但霍也不是。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心,不想沈庭御彻底失去兴趣后,被认为他是一辈子的污点。   霍也东扯西扯,竭力跟沈庭御解释,他们之间有多么大的差距,多么大的阻碍。不是他没把沈庭御规划进他的未来里,而是他不敢。   沈庭御听了半天,不耐烦了:“能不能别说那么多废话,听不懂,我想亲你,可以吗?”   霍也:“……”   “听懂了,你说可以。”沈庭御自顾自说着扣住他后脑,低下头,一口咬上霍也的唇。   ——简直像小狗一样!霍也吃痛,伸手抵在沈庭御胸膛上,想推,却反被他紧紧攥住。   好在沈庭御只是惩罚似的咬了一口,随后便温柔地在霍也唇上轻轻舔舐起来。   他大概也没有接过吻,有些青涩,还带着不想被霍也发现的笨拙,乍一看好像特别厉害又强势的样子,实际上毫无技巧,全是感情。   沈庭御将霍也摁倒在木桌上,攥着他那只试图推拒的手,猛一用力插进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着往上按在了霍也头顶。   这个压制的动作蛮横又霸道,并迫使霍也失去了反抗的余地,肩胸完全向他敞开,剧烈起伏的胸口甚至近乎倒贴般羞耻地挺了起来。   霍也受不住了,他虽然喜欢是喜欢,可不知道喜欢沈庭御要被这样干啊!   这他妈的……他说过他是0了吗?   太过猛烈的攻势显然吓到了他,霍也万万想不到他还有被摁倒的时候。   从意识到自己喜欢沈庭御那天起,到回忆跟沈庭御的第一次相遇,霍也一直觉得沈庭御是个漂亮小孩儿,虽说性格娇惯又恶劣,却也总有一种能让他产生保护欲的、天真的可爱。   或许说出去别人都会认为霍也疯了,大概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觉得沈庭御这种养尊处优还目中无人的富家大少爷可爱了吧。   霍也对沈庭御的喜欢,是奔着以后想一天打三份工只为了挣钱能养得起他的那种喜欢。   总之,霍也就是想破脑袋,都没有想过他居然会是被压在身下的那个。   但如果对方是沈庭御的话——   好像又挺正常的。   毕竟沈庭御怎么会允许自己处在下风呢?   沈庭御吻得红了眼,攻势越来越凶,像是沙漠中长途跋涉许久,终于尝到甘霖的旅人。   一点点水对他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他要很多,要更多。   霍也喘不上气,什么都说不出来,感觉到衣服下摆被沈庭御单手掀了上去,将那一大片白皙光洁的腹部和沟壑分明的胸膛敞露无余。   比起瘦弱的普通男高中生,霍也这副身材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一眼难忘。   宽肩,细腰,覆着青筋的薄肌……,肌肉线条精而不显壮,每一寸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五六月的天还没回暖,接触到冷空气后的霍也忍不住微微颤抖,寒毛直竖,一股未知的紧张感将他席卷,心脏快要从喉口里跳出来。   觉察出他似乎是在发抖,沈庭御很仁慈地勉强退开一些,允许霍也缓回一口气。   想说话的时候说不出来,现在能说话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霍也憋了半天,最后只能艰难吐出几个字,“你……别,别这样……”   沈庭御说:“我哪样?”   霍也的腰他一只手握得过来,沈庭御垂眼用虎口丈量了一下,忽而指尖微动,顺着霍也胸腹中间的那条深沟往下滑。   “这样吗?”他问。   霍也呼吸一重,结实的腹肌紧跟着收缩。   “够了,沈庭御……”   沈庭御装听不见,手上的动作不停,最后大拇指停留在霍也形状好看的肚脐上,紧接着不轻不重地,用指腹摁了进去。   霍也浑身猛地一颤,同时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听起来非常努力在克制着,但也有点儿像是求饶的意思,却更让人想要欺负。   沈庭御很快发现这是个敏感点,于是继续在他肚脐那里打着圈去揉按,“还是这样?”   霍也喘得厉害,大口大口抽着气,肚皮上出了一层薄汗,水珠细得像雾。   他被刺激得止不住战栗,头脑发昏以至于一片空白,窄瘦稍尖的下巴向后仰高,绷出极优美的下颚线,湿润眼眸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已经没有办法去思考对与错了。   什么理智,什么同性恋,现在狗屁不是。   沈庭御又吻了下来。   怕霍也着了凉,衣服被他拽下些许,然后手掌重新从衣服下摆摸进去,划过胸口每一寸温热柔软的肌理,再次抚住那颗跳动的心脏。   它很听话,它从不说谎。   沈庭御一边暴烈地凶吻着他,一边又仿佛十分爱惜的模样,低声安抚,叫人爱恨两重。   所有克制着的细微的痛苦、闷哼,一并被沈庭御吞进喉咙里,攻城掠地,吮吸得他舌根都发紧的疼,透明水泽控制不住地溢出嘴角。   “霍也,我是谁?”沈庭御默默把他嘴角的银丝一滴不落都仔细舔光,低声问着。   渴盼得到嘉奖的意图不能再明显,这是要霍也亲口宣布自己的归属权,打上他的标签。   “沈……庭……御。”   霍也一向是惯着他,纵容他的。   与以往每一次叫他的名字都不同,沈庭御这次分明是听爽了,因为好像有什么滚烫的紧紧贴住了霍也,存在感强而突兀。   霍也头皮一下子炸开,他知道这个年纪的男生血气方刚,哪怕睡个觉也能精神好几次。   可是理解归理解,直男没试过啊。   霍也这会儿挺崩溃的。   他现在觉得沈庭御一点儿都不可爱了!   沈庭御超不经意地反复与他厮磨,脸上却全然不像是自己做的一样,还在埋头舔着霍也渐进红肿的唇瓣,嘴角也被咬出细小的破口。   “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沈庭御又开始问了。   真是操了,他怎么这么多问题……   霍也的意志力强得可怕,他在这种时候还能在意乱情迷中维持一丝丝残存的清醒,眉头被弄得轻蹙好几次,才万般忍耐地给了回答。   齿关磕磕碰碰,一句话碎不成音,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   “我……想……和……你……”   他没忍住喘了口气,继续说:“永……远……在……一……起……”   沈庭御顺势从下巴舔到他的喉结,算得上是很不要脸地,亲亲他说:“好,我答应。”   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熊英不远不近的喊声,有些模糊不清:“老大!还没好吗?”   霍也咬牙没应,心说。   你老大还在里头差点儿挨操呢。   “老大,老大?……”   熊英的声音似乎近了一些,很可能就站在废弃禅院的门口了。   沈庭御也紧绷一瞬,伸手捂住霍也的嘴。   “嘘,别管他。不准他进来。”   他说:“我不想别人看到你这个样子。”   “……谢谢,我也不想。”霍也盯着天花板看久了眼睛干涩,挺无助地闭上眼说。   兜里的手机在持续震动,能听到外面熊英那大嗓门儿嘀咕着:“咋连信息都不回了?”   他一边信息轰炸,一边往寺庙里走,以为霍也还在挂福牌的老银杏树那里。   震动声听得沈庭御心烦,本来就不太高兴被熊英那个缺心眼儿的扫兴两次,于是就趴到霍也身上想找他的手机,干脆调成静音算了。   结果手机还没找到,底下年久失修的破旧木桌却先承受不住他们两个的摧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响声,然后,“轰隆!!——”   这桌子竟然直接散架了!   一时躲闪不及,扬起漫天的尘灰,沈庭御带着霍也乱七八糟地摔到地上。   动静实在太大,很难不引人注意。   熊英回头,有点儿懵:“嗯??” 第42章 不愿意   摔下去的时候沈庭御还算有些良心,按着霍也的后腰就地一滚,堪堪调换了身位把自己垫在了下面,让霍也只摔到他的胸前。   头晕目眩地躺在狼藉之中,霍也感觉腹部硌到什么陷进去几寸,但不像是断掉的桌腿。   霍也细想不了一点,反手一撑地面,赶紧从沈庭御身上火速爬了起来。   衣服被揪扯得全是折痕、褶皱,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打了一架,有种灰头土脸的狼狈。   霍也把衣服拽好了,刚站起身,左胸明显还泛着细密的疼,浑身发烫。想都不用想肯定已经留下了几道红色的指痕。   他怀疑沈庭御确实有这方面的暴力倾向。   “请问我是你的猫抓板吗?”霍也抽着气给自己揉了揉心口,越想越荒唐。   他气笑:“怎么你接个吻还要踩奶的啊。”   沈庭御也站了起来,抖一抖灰,眸底还有尚未褪去的欲涩,闻言微眯着眼危险盯向他。   然后蓦地向前逼近一步。   霍也被亲怕了,唯恐他又扑过来,忙退了半步,慌道:“少爷,嘴疼,胸疼,饶了我吧。”   “……哦,是吗?”   沈庭御唇角一扯:“我也挺疼的呢。”   是,你疼。你疼个几把。   霍也冲他假笑了下,毫不犹豫夺门而出。   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犹豫着要不要进来看看的熊英刚想往里瞅上一眼,就见他家老大衣衫不整,一脸凌乱又帅气地出来了。   湿红的眼尾,破损肿起的嘴角,手背突起的青筋,不太好看的脸色,再加上蹙着眉轻揉胸口的明显很不舒服的动作……   熊英打了个激灵。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说:“是谁这么大胆!”   霍也现在莫名很容易受惊,这样也能被他吓得一震,眼眸微微睁大。   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却没等解释,熊英就义愤填膺地嚷嚷着道:“谁这么大胆,竟然连你都敢阴!还拖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畜生啊!”   霍也:“……”   “那小子人呢?看我不打死他!!”   熊英撸起袖子就要往里走,霍也连忙用另一只手拉住他,神色尴尬:“我没……”   “哦对,老大你没事吧?你怎么样,快点让我看看!”熊英会错了意,转过身,大惊小怪抓着霍也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只有嘴巴轻伤。   霍也捂住嘴,他平时脸皮挺厚的,第一次觉得人生居然还有难以启齿的事。   熊英从小跟他一起打架,知道霍也受了伤也只会忍住不说,坚信他一定有所隐瞒,绝对不止嘴巴一处这么简单,于是追问:“还有哪里你倒是说啊!你胸口怎么了,伤到肋骨了?”   说着便急色地想去掀他的上衣,霍也一把拍开熊英的手,三分怒火七分虚:“行了!”   开什么玩笑,掀了一看,胸口全是被某个长得矜贵漂亮但名副其实的小畜生接吻时又揉又掐给弄出来的指痕,他脸往哪儿搁?   霍也一边恼火,一边心虚。   熊英委屈:“干嘛啦,我这不关心你么。”   霍也心累,懒得跟他掰扯,默不作声径直走出去。熊英正打算灰溜溜地跟上,身后却又传来什么动静,一回头,他人都傻了。   沈庭御踢了踢地上散架的桌子碎片,抬头凉凉瞥他一眼,冷声问:“你说谁是畜生?”   熊英:“……”   哈哈,白日青天活见鬼了。   “喂,你们这里有捐助的渠道吗?”沈庭御挺认真地考虑着,“这个地方,我要出资修缮。”   “第一,我不叫喂。”   熊英悲愤说:“第二,就算你后台很硬,但如果你敢欺负我老大,我还是会——”   沈庭御斜眼睨他,挑眉。   熊英:“我还是会发你住持的联系方式。”   “……”   期末结束,又是新的一年暑假。   这次大家都考得不错,十八班的同学们也尝到了一点甜头,受到鼓舞,开始发奋图强。   继这狂热一吻之后,其实沈庭御与霍也的相处模式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只是多了一些更加顺理成章的自然的亲密。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表白,也没有明确向对方说过“我喜欢你”,似乎还跟从前一样。   只是经常会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忍不住偷偷牵一牵手,轻轻碰一碰嘴唇,但是都不敢再做出什么更加出格的事了。   高考越来越近,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时机,于是他们默契地停留在这段友达之上却恋人未满的关系,舍不得退,也不再进了。   其实心里还是害怕的,没出柜前,要面对什么始终是个未知数。   他们今年毕竟只有十八九岁而已。   很多时候,每一次对视,两个人都能看到对方眼里的克制和冲动在疯狂打架。   可是为了避嫌,之间总有一个人要先移开视线,怕冲动占了上风,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霍也想,沈庭御那么优秀,我要努力考上跟他同一个城市,才有资格说出“我喜欢你”。   明明就坐在旁边,沈庭御却想,一直以来好像都是自己主动,霍也从来没表过态,要不是那天在寺庙外强吻了他,可能连这一步都走不到。……不行,自己都已经走了99步,剩下的那一步,必须霍也来说,反正他不能先说。   他们就这么偷着藏着,你拉,我扯,最后一步谁也不敢、不肯迈出来,自以为很隐秘地隔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瞒天过海。   而那一对闹得轰轰烈烈的同性情侣,也在不久之后退了热潮,被时间一点点粉饰太平。   “七月二十三日,星期六,大暑。   跟沈庭御去了湖北,除了伙食费他妈妈不给他额外的钱,而且因为上次把表卖了给我交医药费还被骂了一顿,怪我。所以这次我带他去武当山玩,开销我出,算是赔罪。   想省钱,坐了18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当时刚上车沈庭御还会亲我,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犯困挨着我睡,又过了一会儿,他醒了,发现火车没有到,好像很生气。也不肯挨着我了。   大概生了10个小时的闷气,我怎么哄也哄不好,结果后来沈庭御自己气消了,然后又挨过来埋进我颈窝里,贴得紧紧。   他说困得头疼,但是认床,睡不着。   我让沈庭御躺我腿上睡,他不愿意,我问为什么,他指了下对面。我一看,原来对面的小孩儿也躺在妈妈腿上睡呢,他觉得跟小孩儿做一样的事很丢人,我听笑了。   我一笑,沈庭御更生气了,张嘴咬我。   真的难以理解,他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躺我腿上睡,却敢在大庭广众下,借着拉窗帘的背身不动声色地咬了一口我的喉结。   好疼,他是小狗。   火车进入隧道的那一小段黑暗,连手机都失去了信号,我在这时候亲了沈庭御,他愣了一下,随后将我压在座位上,热烈地回吻我。   当光亮重新照进载满了人的车厢里,我们已经及时分开了,一个假装看手机,一个默默看风景,仿佛浑然无事发生。   沈庭御说得对,其实大部分时间我并不是一个乐观的人,否则我就不用吃那么多药了。   有时候我常常会想,如果新闻播报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或许我才敢光明正大地去牵他的手。因为所有人都会死掉,没有人再把目光放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而这时候我们就会自由。   凌晨12点,当我们接完最后一个吻,然后下一秒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带着绝望的爱死掉。   然而火车放慢减速,还是到站了。”   …   “七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晴。   吃了武汉正宗的热干面,真的好干,怎么跟我想象的不一样。沈庭御也没吃完,一口面三口矿泉水,有点儿幽怨的样子。   但是他没说什么。他知道下馆子很贵。   我们住的酒店就在武当山脚下,附近有个玉虚宫,周边的商业街很热闹,一圈下来看到有很多卖草莓的。我们买了一袋回去吃,竟然比想象中的甜,也给熊英他们带点吧。   哦,前提是我能记得的话。   到了下午,我们坐景区大巴上山,车开得特别晃,我倒是习惯了,沈庭御却难受得很。   他脸色煞白,整个人挂在我肩上,像撒娇一样小声说,霍也,我好想吐。   我说那怎么办,我可没袋子给你。   沈庭御用虚弱的语气,依旧不改全世界他最横的跋扈嚣张,问,你能不能叫司机停车?   我微微一笑,说,不能。从窗户跳车出去或许比你叫司机停车更管用。   沈庭御顿时没了表情,不说话了,下车后健步如飞,我一路追,恳求他理我一下。旁边几个女孩子听见我们幼稚的对话都在偷偷笑。   山上有卖武当特产的,什么榔梅啊太极酥之类的,我追着追着就不小心被吸引了,那个卖芡实糕的阿姨特别热情,说帅哥,试吃一下不花钱,觉得好吃再买也行。   我一听到“试吃”、“不花钱”,怎么说也要停下来尝尝咸淡的,我说行,来个玫瑰味的吧。   沈庭御都差不多暴走到金顶了,回头发现我没有跟上,急死了,到处找我。一路往回走才看见我他妈居然在路边吃起来了。   我正一边听介绍,一边嘴没停,快把人家试吃的全吃光了。突然感觉后背一凉,僵住。   那天沈庭御差点儿没把我掐死。”   …   “八月四日,星期四,多云。   今天是七夕,很快又要开学了,打算高三之前再放纵玩一把。所以我们去了广州长隆。   检完票,一进门就是垂直过山车,尖叫声远远传来,听着都很惊悚。   我笑着问沈庭御,怕不怕?   沈庭御总算把呆愣的目光拉了回来,却是冷笑一声,说这种小儿科,能有什么好怕的。   我二话没说,带他排队。   排了四十分钟的队,坐了两分钟,过山车即将行进到最高点那个位置的时候,短暂地停留了大概五六秒。就是这五六秒,沈庭御一脸高冷淡定,跟我说,霍也,我后悔了。   我哈哈大笑,已经来不及啦。我故作深情望着他说,沈庭御,如果过山车出了事故,你愿意跟我一起死在今天吗?   在过山车垂直下坠的前一秒,沈庭御转头捧着我的脸,狠狠亲了我,我听见他说——   不愿意。   今天太短,霍也,我要跟你一辈子。”   …   “八月二十七日,星期六,小雨。   沈庭御的生日,我们哪儿也没去,就窝在家里看电影。外面在下小雨,天色昏暗,偶尔还打雷带点闪,很像世界末日,可惜不是。   我买了两三打啤酒过来的,沈庭御不是很喜欢喝酒,也不想我喝,但我坚持男人生日就是要喝一点微醺,才能接受自己又大了一岁。   沈庭御骂我装老成,却还是找来瓶起子。   屋外电闪雷鸣,老太太就睡在隔壁,我们躲在沈庭御卧室里看电影。没开灯,互相只能看到对方的身体轮廓,墙上放映着投影出来的犯罪悬疑片,气氛沉默又温馨。   半打啤酒还没喝完,我开始胃痛了,一身冷汗,忍着没说,继续喝。因为我知道沈庭御一定会骂我,说了以后都不许我再喝怎么办。   但沈庭御还是很快察觉到了,脸色一下子冷下来,凶巴巴的。他一把将我抱起,丢到了床上,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庭御便从后面覆身压住了我,手掌掐着我的脖子掰过头亲。   亲了几分钟,我受不住了,冷汗涔涔地说沈庭御,我真的好痛,你救救我吧。   沈庭御默然片刻,将我翻了回来,像抱着心爱的玩具熊一样紧紧抱着我。我绵软地靠在他胸膛上,隐忍地、很轻地喘着气,有时压抑不住会痛吟出声,犹如一条水里捞出来的鱼。   随时要死,又好像还能苟活一阵。   沈庭御喂我吃了药,没松开我,而是低头埋进我颈窝里,安静地用温热掌心替我揉胃。   他说,霍也。   我听见了,半睁开眼,懒懒“嗯”了一声。   沈庭御声音闷闷,又咬我喉结,我发现他好像特别喜欢咬我的喉结。他有点恨、更多的却是依赖地说,霍也,你这个混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乖乖听我的话?原来你也知道喊疼。   我想笑一下的,可是还没笑出来,胃里像针扎似的痛楚就让我蹙起了眉。   缓了好一会儿,我说,沈庭御,我身份证大你两岁,按辈分你得叫我哥吧,谁听谁的话?   沈庭御很不高兴我拿年纪压他,当即握着我的腰凶吻,几乎快要将我摁进床垫里去了。   我痛苦地不断低声求饶,直到沈庭御捂住我的嘴,咬牙说,别叫,你想让奶奶听到吗?   我抓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再揉揉吧,我说,就像你刚才那样。   沈庭御挺没办法地重新抱紧我,手掌放在我肚子上,打圈轻揉。我逐渐缓解舒服,昏昏欲睡,沈庭御悄悄亲我耳廓,我装作不知道。   窗外猝然砸下一道惊雷乍响,世界好像被劈成两半,崩塌着,毁灭着。我并不怕,因为此时我在沈庭御怀里,要是末日真的来了,那我大概已经身处最安全的地方。   睡前,我对他说,——谢谢少爷。” 第43章 不委屈   “老大,这个感觉怎么样?房东是我邻居的侄子,前两年移民国外了,一直空着。他跟我说如果你要就便宜租,门前别长杂草就行。”   霍也咬着一根燃了大半的烟,仔仔细细又里里外外地检查了好几遍,终于点头:“行。”   这套房子在城郊边上,交通不便,离学校也很远,但胜在偏僻,够安全。   就算要摸路线找过来,并不容易。   自从高二下学期四五月份开始,追债的人频繁来堵家门,还雇了很多社会青年,在楼下天天叫嚣着要砍掉霍立军的手。   附近被泼上鲜红的油漆,指名道姓,连门牌号都写得一清二楚,什么恶毒话都说得出。   ——“血债血偿”“不还钱,死全家”“一天不还杀一个,让你老婆孩子小心点……”   几栋出租楼的居民们怨声载道,搞得惶惶不可终日,劝说大家邻居一场,行行好,不是只有你家养孩子呢,自己的债何必连累别人。   搬了这么多次家,这种情况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霍立军黑着脸破口大骂,邻居们不敢惹他,只能找上霍也,希望他理解。   霍也不辩驳,不多说,霍立军前脚骂完人刚走,他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赔礼又道歉。   “张阿姨,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在尽快找新房子了,一找到能搬的马上搬走。这些年有打扰到大家的,我很抱歉。”霍也提着果篮挨家挨户地敲门递上去,声音温和,笑容轻轻浅浅。   张阿姨不肯接,硬是推回去,红着眼眶也忍不住想哽咽,叹气说:“唉,小七,你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爹!他是个挨千刀的混账,这才搬来几年,阿姨就看你受了多少委屈……”   霍也笑意淡下去,眸中隐有恸色,却还是温温柔柔的,轻声哄她:“阿姨,不委屈的。”   “他那样打你,怎么能不委屈呢!”   不说还好,一句“不委屈的”,张阿姨当场眼泪就下来了,比他还要恨的样子。   霍也有些无措,慌乱拿手在下面接,嘴里讷讷地说:“阿姨,我、今天没有带纸……”   张阿姨站在身前还不及霍也肩高,却可以说是看着霍也长大的。初三搬过来那会儿还是半大小子呢,现在一晃眼,居然都这么高了。   还是跟以前一样,听话,懂事,是个叫人省心的乖孩子,长得又好。   能干活,会做饭,家务样样包揽。小时候谁家见了不想把闺女儿嫁给他,只是可惜了。   唉,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爹呢?   人人皆叹。别说讨老婆,想谈恋爱都难。   张阿姨抓了一下他的手,小心翼翼瞧了眼对门儿,确定霍立军不在,才一脸严肃认真地跟霍也说:“小七,你听阿姨的,不要再管那个赌鬼的死活了,带你妈和小妹远走高飞吧。”   “你妈一直不让我告诉你,赌鬼知道你仔大个啦,你要是还手,不一定打得过你,所以啊经常趁你上学不在家,偷偷打你妈……你妈老跟我借药油,怕你花钱,从来不肯去医院。”   霍也怔住了,久久没动。   张阿姨忧心忡忡,最后再三嘱咐:“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你妈没求过我什么,这些年顶多只是借个药油,塞了几次钱叫她去医院也不愿意拿,就求我别告诉你,怕影响你高考。”   十几个普通廉价的果篮,霍也挨家挨户地跑了一整天,结果却一个也没送出去。   有的不想收,退回来。   也有的一见是他,索性连门都不开。   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小女孩儿探了个脑袋瞅着房间里的霍也,犹豫地叫:“哥哥。”   霍也回过神来,顺手把刚点燃的烟掐在了窗边的烟灰缸,忽然愣了一愣,发现烟灰缸里至少有十来个烟头了,他竟没有知觉。   但只是一顿,霍也把窗又推开了些,这才转头答应:“进来吧。”   于是霍妍提起小裙子的下摆,踮着脚跨过满地没人要的果篮,哒哒跑来扑到霍也腿边。   霍也俯身轻松将妹妹稳稳抱起,然后放在书桌上,垂眼捻了下她的裙角,说:“旧了。”   “不旧的,还很漂亮呢。”霍妍两只小手去搂哥哥的脖子,也不像平时张扬舞爪了,说话声音都轻了许多,“过年前才给我买的,每一年我都有新裙子穿,同学们都羡慕我。”   霍也勾了勾唇角,揉她头发:“真的吗?”   “真的,骗你是小狗。”   她像小鸡啄米似的努力点着头。   霍妍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儿。”   霍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抻开裙子她腰上那块被烫出小洞的布料。   “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儿,身上也会有被烟头烫坏的疤痕吗?”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说。   霍妍闻言一惊,慌忙捂住裙子那一小块被烫坏的地方,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她支支吾吾地着急道:“这个不是……是我,是我自己偷偷玩了爸爸的烟,不小心弄到的……”   霍也又想起了张阿姨的话,只觉心脏一抽一抽的攥着生疼,捂住胸口弯下腰,从喉咙里哼出一声痛楚难忍的低吟和呜咽。   霍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用力撑着他的肩不至于倒下,哭着喊:“哥哥,你怎么了?”   “哥哥,哥哥……”   她不知所措,只能在霍也背上拍拍安抚。   霍也竭力缓了片刻,才喘上气儿来,感觉像是捡回一条命。他额角都是冷汗,脸色苍白还微笑着抬起手来,轻柔地擦了擦霍妍的脸。   可霍妍却哭得更厉害了。   “哥哥没事,不是说好了吗?女孩子不要随便掉小珍珠。”霍也勉强忍着心脏抽痛,低头捏她满是泪痕的脸颊,想尽量表现得正常一些。   霍也小声跟她商量:“别哭了,哭得你哥心都碎了,你一哭,我会更疼。”   “真的吗?”霍妍马上抽噎着不敢再哭了。   “真的。”霍也说,“骗你是小狗。”   霍妍眼含泪花咬着唇,睫毛忽闪,把小手贴到哥哥心口上:“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霍也按住她那只手,握着放在唇边温柔地碰了碰,低声说:“小妍乖,去收拾行李,只把重要的轻便的带上,我们今晚就走。”   “妈妈、那妈妈呢?妈妈去买菜了。”霍妍有点儿激动地睁大了眼睛。   霍也将她抱下来,“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霍妍像是等了这一天很久,跟打鸡血似的跑来跑去,丁零当啷,翻箱倒柜地收拾着。   “我要带上我的小熊……我的兔兔,还有我的贝儿,呜呜呜……怎么办,哥哥,你买了好多玩偶给我,能不能全部带上啊?”   她吭哧吭哧地收拾着,收到一半,又开始哇哇大哭起来,使劲儿用手背擦脸,却没停。   霍也吃完了药,走过来,略显疲惫地倚在她房间的门框上,说话有气无力:“带,全部都给你带上。你把衣服和书包捡一捡,和妈妈先去新家住着,这些玩偶我帮你拿。”   “真的哦。”霍妍不太放心,“不能丢哦!”   霍也点头,轻笑说:“一个不丢。哥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想要的玩偶,哪次没给你买。”   霍妍便安心了,擦掉眼泪继续收。   小孩儿有奶便是娘,搬家次数多了,哪儿都能住,只要有哥哥和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   她年纪小,什么也不用考虑。   租房、水电得花多少钱,并没太大概念。   霍妍欢天喜地,以为自己终于要摆脱那个可怕的恶魔,从此奔向真正的幸福了。   五点四十分,宋建兰提着一袋子菜,满头大汗地回来了。看到大包小包的行李,她一下愣在原地,呆呆望向沙发上的霍也。   她很快明白过来。   这一天,迫不得已的,还是来了。   尽管身体这时候已经很不适了,但霍也还是亲自打包好了行李,一趟趟搬下楼。   直到送她们上车,霍妍才后知后觉,拽着哥哥的手不肯松,惊惶问:“为什么?……难道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霍也低下眉眼,煞有其事道:“你和妈妈先走,我晚点就过来,不是还要拿你的玩偶?”   好像是的,霍妍“哦”了一声。   但她仍旧觉得心慌,“一定要都拿上哦。”   霍也说:“好哦。”   霍立军今晚不在家吃饭,估计又跑去跟那几个狐朋狗友喝酒了,得凌晨一两点才回来。   霍也小时候很害怕凌晨,因为每到凌晨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争吵的、哭泣的以及躲在被窝里也不能幸免的。   但至如今,他早已在无数个这样的凌晨中悄然长大,慢慢地,有了与黑夜抗衡的能力。   时间再快一点吧,霍也想。   等高考之后,或许一切都会变好的。   六点三十五分,霍也煮了一碗挂面,自己一个人吃完,泡在水池里,暂时不想洗碗了。   他有一点累。   一点。   晚上七点,天很黑,太阳不见了。   霍也在房间里写作业,今天的卷子布置得挺多的,数学有两张,他这几个月忙着找房子落下了不少功课,所以做的相当吃力。   做了半天,脑子很乱,一道其实不难的题都做不出来,做了的还全是错的。   他思考的时候习惯性转一下笔,可是明明一直转得很漂亮的笔,今天却不知怎么的就飞出了指间,“啪”一声摔在了地上,他有些发怔。   没事的,只是轻轻一摔……   霍也把笔捡起来,手不自觉抖得厉害。   ——断墨了。   怔了两秒,霍也突然很崩溃,仿佛脑子里紧绷着很久的那根弦也“啪”一声断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他怎么高考啊。   胃痛,心脏痛,浑身都痛。霍也固执又在纸上划拉了几下,还是断墨,——他猝然暴躁起来,一把将那支笔砸到坑坑洼洼的门板上。   写不出来就换一支。   换了一支,他抖着手重新写,然而力道却没控制好,第一下太用力,把笔尖摁了进去。   墨水在卷子上染了个漆黑的洞。   唯一写对的答案被遮住了,只剩下错。   霍也盯着那个深不见底的小洞,幻视一般看到了妹妹裙子上被烫坏的洞,心脏也好像被捅出一个洞来,疯狂地流着殷红的血。   不好的回忆接踵而至,在他脑海里不断地放映、重播,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凌迟着他。   霍也恍惚错觉,自己其实早就死了,只是短暂活过,现在的痛苦不过一场走马灯而已。   会结束吧,很快就会结束了。   霍也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刚才砸笔的行为有多么暴力,又有多么不像他自己。   第二反应,是多么像霍立军。只有霍立军哪怕遇到不顺心的小事,也要暴力摔砸东西。   霍也那么讨厌他。   却绝望地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他。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明明应该是一个温柔的人才对啊,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胃里猛一抽搐,霍也捂住嘴,冲进洗手间趴在池边弯着腰不断干呕,把今晚吃的那碗面吐得一干二净,最后什么也吐不出了。   慢吞吞地简单漱了个口,霍也关掉水龙头直起身,但是弯腰太久,打直像要断掉一样。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霍也望着镜子里的人,有少许沮丧地想。   就在这时,家里的灯倏地灭了,四周骤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霍也觉察不对,洗了一把脸逼迫自己打起精神,冷静地适应了会儿,便朝门口方向去。   透过猫眼,看不到外面有人,但对门儿还亮着灯,说明那个人故意只拉了他家的电闸。   明知是想引他出来,是个陷阱,谨慎点的就不应该出门找死,偏偏撞上霍也今天状态差也不是特别想活,——谁找死,还不一定呢。   霍也冷着脸不吭声,直接把门开了。   果不其然,借着微弱的光亮,银色锋芒在余光中一闪而过,就要朝他颈侧挥来!   霍也虽然身体不在状态,可他的虚弱也跟别人不是一个级别的,一打五都用不着拼命。   何况对方只有一个人,而且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男人,挥刀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毫无章法,反被霍也三两下就擒住了。   后膝一踹,再踩着小腿肚子,那男人当即跪在地上起不来了,恨声高喊:“老霍!你我好歹做过几年兄弟,你何必逼得我走投无路!”   “闭嘴,别吵着邻居。”   霍也夺了刀抵在对方脖子上,厌烦极了。   他冷声命令:“滚进来。”   五分钟后,男人被皮带捆牢双手,眼球里熬出密集、可怖的红血丝,怨毒地瞪着霍也。   霍也拎着那把菜刀,垂下眼,用指尖轻轻在刀锋上摩挲,脸色阴沉,显得忧郁又诡谲。   “你杀过人吗?”他问。   男人呸了一声:“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但刀钝了。”   霍也淡淡地说:“切菜还行,你平时恐怕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吧,哪儿来的胆子敢堵我?”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一定就是老霍家的儿子。你跟你爸长得真像。”男人说,“你们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烂到了骨子里,你爸欠债不还被人追着砍,你就在学校打架作弊。”   恶霸也好,社会败类也好,霍也已经不再在乎这些四处传遍的谣言,实在疲于否认。   他只问一句:“霍立军欠了你多少钱?”   “怎么,你能还吗?”男人嘲讽着。   霍也蹙眉:“多少。”   “……十万块。”男人恨恨开口,“几年前你爸带我去赌//场,几乎输光了所有的钱,最后还管我借了十万块的缺口,一直没还。”   “我念在你爸光景不好,有儿有女,本来日子也过得十分拮据,想着还不上就算了吧。”   “可是年初,我女儿查出患有癌症,需要很多很多钱,我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借到大家都要跟我们断绝关系了,却还是差了十万块填不上。一天不交钱,我女儿就无法化疗,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来找你爸要。”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如果那天我没跟他去赌//场,我几十年攒的积蓄也不会这么快就败光,我老婆就不会跑,我女儿也就不至于因为没钱治病而躺在床上等死……我后悔啊!”   年过半百的男人,这一刻在十九岁的霍也面前终于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却已太迟太迟。   他跪着膝行到霍也腿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哑声哀求:“老霍家的,你劝劝你爸把钱还给我,好不好?十万不行就八万,或者七万,七万也行啊……我女儿等着救命呢。”   霍也低头俯视着他,仿佛俯视着千千万个像他这样的赌徒,那么可怜的,又那么可恨。   不知多久,等到男人都快绝望了。   霍也却才点头,说:“好。”   男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好像一瞬间活了过来,激动不已,语无伦次道:“真的吗?你能让你爸把钱还给我吗?谢谢,谢谢……”   霍也麻木地说:“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男人来时困兽犹斗,走时反倒欢欣雀跃。   那把笨钝的菜刀被忘了带走,霍也一个人在黑暗里静坐了半个小时,眨眼间老式挂钟的指针就来到十点整,他作业只做了一张卷子。   断墨的笔,答不对的题。   霍也一点儿都不想再多看一眼。就算明天可能会被老师点名、罚站也好,他不想做了。   随便吧。   霍也知道这样不行,他跟沈庭御承诺过的要好好高考,大学考去北京,去梦想的地方。   好想看雪。   他还没有坐过飞机,看过雪呢。   ……好想沈庭御。   霍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怕沈庭御准备睡了万一会打扰到他,所以没敢打电话。   在聊天框打了很多字,最后又全都一个个删了,如此反复许久,屏幕上突然弹出沈庭御打来的语音通话,差点儿把手机摔了。   霍也顿了好几秒,告诫自己不能接,不要把负能量传给别人,也不敢让沈庭御知道自己没有完成今天的学习计划,辜负了他的期望。   可是他又舍不得就这样挂断。   半晌,霍也指尖一抖,不小心接起来了。   甫一接通,沈庭御冷淡而熟悉的声音就从手机里清晰传了过来,二话没说:“你在哪?”   霍也喉结一滚,“……在家。”   “待着别动,我十分钟后到,不准乱跑。”   “等等,你先别到。”   霍也慌了:“我又没事,你过来干什么?”   “没事?”沈庭御马上反问,“没事你输入那么久又不说话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霍也:“……” 第44章 一个吻   在鱼龙混杂的城中村地带,常有陌生面孔进进出出,隔壁住了个什么人你根本不清楚。   老破小,脏乱差,治安不好等等,几乎是这里的代名词。低廉的房租,堆了满地垃圾的狭窄的街道,一年换三次的新邻居……   像沈庭御这样穿着全身高定,踩着限量款崭新球鞋,手戴明显价值不菲的腕表,还恰好长了张养尊处优、不可一世的漂亮脸蛋,俨然一副富家大少爷的做派,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这里住了不止霍立军一个赌徒,包括今晚才遭遇了不测风云,霍也当然能想得到,走投无路的人敢做出什么事情来。   因此,上次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霍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沈庭御知道,他家的地址的。   最后发了附近一个公园的定位,霍也心里已经默默算好,跟沈庭御同时出发,自己大概会比他提前几分钟到那儿。   好在沈庭御没有细问,说到底他不太关心在哪里见面,只要能见到霍也哪里都无所谓。   晚上十点五十分,沈庭御到了公园,一眼看见霍也蹲在某个僻静角落里,低着头怀里像抱着什么,远远地传来细弱的猫叫声。   沈庭御大步流星走过去,霍也听到他来了却没抬头,只轻声说:“沈庭御,看,小猫。”   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小橘猫,瞧着估计才两三个月大,很乖,也不跑,但眼神怯生生的。   它好像知道霍也不会伤害自己,于是爪子讨好地收了起来,只用柔软粉嫩的肉垫在霍也胸前踩着奶,很有灵性地盯着霍也。   霍也一直以来都还挺有吸猫体质的,每次他所到之处,没过多久,猫就从四面八方来。   所以小时候“离家出走”,睡在公园,霍也从不觉得孤单,几只流浪猫围着他,抱团取暖。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当着霍也的面拎起了小猫的后脖子,沈庭御有些嫌弃的样子拧眉说:“啧,脏兮兮的,有跳蚤怎么办?”   小猫的四肢软绵绵的,像面条般柔顺地垂下来,听到这话,委委屈屈叫了一声。   “没有跳蚤,出生起就是我在喂的。”霍也挺严肃地为小猫发声,“你这样说,它会伤心。”   沈庭御不以为意:“那又怎样?”   “给它道歉。”   沈庭御:“……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少爷,请你给它道歉。”   沈庭御:“。”   眼瞅着霍也虽然礼貌又谦卑的语气,却是一脸理直气壮、吃定了他的表情,沈庭御心中莫名感到略微懊恼的复杂。   默然几秒,沈庭御才不情不愿地,跟小猫冷冷说了句:“对不起。”又问霍也,“行吗?”   小猫突然挣了一下,似乎是被沈庭御拎着感觉不太舒服,同时叫得更大声了些。   霍也便说:“你太粗鲁了,孩子不是你这样抱的,要像我刚才那样,把它放在臂弯里。”   “什么,你疯了吗?什么孩子,它不过就是一只小畜生。”沈庭御对于霍也居然因为一只猫而指责自己很不能接受,他是怕猫身上有跳蚤或者其他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纡尊降贵地亲手把猫拿得远一点,可是霍也竟敢不领情。   “我养大的,怎么就不是我的孩子?生它的母猫分娩那天我在旁边守着呢。”   霍也不急不缓,有理有据:“别说它,就是生它的那只母猫,也是我从像它这么小一直养到大的。当时那只母猫刚满两个月,在路上不小心被车撞了,我把它捡回家,偷偷养的。”   沈庭御听得忽然怔住,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小橘猫,越仔细看,越觉得眼熟了。   尘封多年的书签隐隐松动,记忆里那一本童真之书被久违的风吹开,哗啦作响,拂开了因遗忘后覆满封皮的落灰。   他吞咽了一下,沉声问:“你刚才说那只不小心被车撞了的母猫,是什么时候捡到的?”   “啊,很久之前了。”   霍也想了想,回答:“五六年前吧。”   五六年前,霍也刚上初中不久,沈庭御在读小学,曾经跟李洛茵去学校的途中,遇到过一只被车撞了、奄奄一息的小猫。   犹记得,当时只有十一岁的沈庭御,也是想过把它捡回家养,跟李洛茵说,它不脏的。   可是曾几何时,他也变得跟小时候的自己讨厌着的李洛茵那样,第一反应不是觉得小猫好可爱,而是毫无同理心地说出——“不过就是一只小畜生而已”,这样的话。   命运在冥冥中交织,谁能料到,五六年前沈庭御还在岚江读小学的时候,眼巴巴的趴在车窗上不舍错过的那只小猫,几分钟后初中的霍也就穿着校服出现,把他错过的童真给捡了回家,悉心照顾,让小猫长大、又生了小猫。   心跳怦然,沈庭御恍若未觉,一改刚才的嫌弃模样,听话地将小橘猫放在臂弯里抱好。   他忍不住又问:“那,那只母猫呢?”   “前段时间被送去绝育了,其实本来早就应该绝育了的,但是我一直没空出来,有空的时候又死活找不到它。”霍也说。   “这么多年,就没有人愿意领养吗?”   霍也摇了摇头,解释:“它瘸了腿,眼睛也瞎了一只不能用,很多人来看一眼就走了。”   小橘猫倏地“喵”了一声。   霍也想起什么,“哦,这只小的倒是有。”   “到时候你把它送过来吧,我养。”沈庭御握着小橘猫的爪子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霍也讶然地抬头看他。   像是不太相信,毕竟沈庭御刚才还是一脸嫌弃的样子,怎么会一下子就转了性?   沈庭御垂下眼回视,正想说话,却古怪地顿住了目光,“你脸怎么了?”   霍也尾调上扬地呆呆“嗯”了一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沈庭御已经把猫放下,拽他起身。   指腹碰到脸颊某个位置,霍也居然才迟钝感觉疼了一下,沈庭御神色很不好看:“你脸上有伤,谁干的?你打架了?”   霍也条件反射想躲开,被沈庭御按着后颈带了回来,用手掐住霍也的下巴,认真检查。   确定脸上就颧骨的位置一处擦伤,沈庭御继续往下检查,掀衣服,捋袖子,甚至是裤腿都要扒开来看两眼——   霍也被迫任他摆弄,几次开口都没成功。   除了颧骨的擦伤,沈庭御发现他的掌心还有一道不算很深的血口子,像是什么利器割破所致,伤口虽然不深,却有三四厘米这么长。   霍也盯着自己掌心渗血的伤口,也有点儿发懵的模样,因为他完全没有知觉。   仿佛痛感与身体剥离,需要来个人告诉他受了伤,于是停下来低头看一眼,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血流成河;否则,他可能会永远这样奔跑下去,直到耗尽仅有的最后一丝生命力。   痛吗?其实痛的。   只是痛习惯了,忘了这是痛的。   他记起来,应该是今晚徒手夺刀,没注意被对方划伤了也不知道。   现在想想,那可是空手接白刃啊。   沈庭御脸色很冷,看他一眼,最终没有再逼问下去,丢了句“站着别动”,就转身离开了。   片刻后,沈庭御很快回来,手里拿着药店给的透明塑料袋,装了一些纱布绷带和碘伏。   秉承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原则,霍也老实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时不时用另外一只没伤的右手,摸摸腿边趴着的小橘猫。   瞥见沈庭御走近跟前,霍也抬眼,巴望着瞄了瞄他,犹豫一下,又像讨好似的冲他笑。   沈庭御面无表情。   看霍也学那小橘猫收起爪子一样的举动。   “我自己来吧,谢谢。”霍也接过袋子,就很自觉地取出里面的东西,并不想麻烦沈庭御。   他对别人体贴入微,可于自己而言却总是很不温柔,胡乱在伤口上涂了点碘伏,就开始简单粗暴地贴纱布、缠绷带。   脸上颧骨那一处晕开狰狞的青紫,在夜里衬得他皮肤更白,眉眼更冷戾,带了些许类似阴郁或沉闷的厌世感。一只手不太方便,霍也齿间咬着绷带的一端,给自己割破的手包扎。   有点吃力,又不想被沈庭御看出来,所以自顾自的,笨拙的,逞强的。   沈庭御实在看不过眼,突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眼眸幽深黑沉,盯得霍也心头一咯噔。   恨铁不成钢地盯了他一会儿,沈庭御才把绷带抢了过来,亲自为霍也包扎伤口,过程中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最后给霍也的绷带上打了个蝴蝶结,然后沈庭御就毫无征兆低下头来,——霍也错愕地怔着没动,感觉掌心被什么温热的碰了一下。   是嘴唇。   沈庭御在他伤口上落了一个吻。   霍也心中触动,突然问:“有火吗?”   沈庭御并不抽烟,也不喜欢烟味儿,但他身上确实有专门给霍也备的打火机。   霍也有点烟瘾,不是很大,刚好在能接受的范围内。每次一抽,基本就是知道他压力大或者心情燥郁了,沈庭御往往不会过于阻止。   他经常忘记带打火机,要抽的时候,总是得找别人借,可赵家言他们又不抽烟,就只能大老远到东区的十八班找熊英;沈庭御不耐烦他去找别人,便习惯了给他带个火。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并肩坐在公园里的僻静角落,如同离群索居的独狼,霍也浑身是伤却始终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痛不在他身上。   “咯哒”一声,沈庭御摁下打火机,夜色中给他点烟的动作如同加冕,又似臣服。   今晚没有月亮,天边唯有乌黑的云,就连星星都找不见,叫人看不出明天会不会放晴。   气氛安静。   霍也沉默地吞云吐雾着。   “其实我有点恨你。”沈庭御冷不防说。   指尖一抖,烟灰剥落掉在地上,露出火舌的红星子。霍也夹着烟没说话,“嗯”了一声。   好像很理解那样。   他自然是没有想到的,在偷偷等待沈庭御说出“我爱你”之前,却更先听到的是“恨”。   “你嗯个屁。”   沈庭御说:“你总是这样,脸上笑,心里却是冷的。没人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包括我。”   “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可又好像全世界你最无辜了,我的情绪一直被你牵着走,你想让我生气就生气、想哄好就哄好,我本来是个很讨厌被动的人,不应该被情绪影响理智的。”   “你哄得我什么都愿意,把我的过去和未来什么都给你了,但是我今天才发现,关于你的事情我居然一问三不知。你大张旗鼓地闯进我的世界,却将自己藏了起来,这不公平。”   “霍也。”   “恋爱不是你这样谈的。”   霍也望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烟灰,在不确定明天会不会放晴之前,勉强笑了笑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没在谈恋爱呢。”   沈庭御倏然转眸看向他。   霍也没敢回头,身体尽量自然放松,缠着绷带的手掌又渗了殷红血色,没心没肺似的。   嘴里莫名变得很苦。   霍也第一次感觉荷花这么难抽。   直到一根烟差不多燃尽后,沈庭御都没再开口说半个字,霍也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   把烟掐了,悄悄地偏头想瞄一眼,却意外撞上沈庭御始终不曾移开过的视线。   霍也一下子愣住。   只见说“恨”的人怒着、怨着,冷静着又像歇斯底里着,那么不甘,其实眼里都是不舍。   他忽然就有一些了悟。   很多时候,“恨”何尝不是“爱”的一种呢?   沈庭御目光偏执,看他许久,气息不稳地胸膛剧烈起伏,看上去竟然像是快哭了似的。   “……你个混蛋。”   他哑着声音,连恨的情绪都淹没了。   霍也一时失语,什么也说不出来,虽然他以前就承认过,但今天最混蛋了——怎么能在一天之内惹哭了张阿姨,惹哭了霍妍,现在又要把这样高傲的沈庭御都惹哭了呢。   “对不起,我……”霍也伸手,想要摸一下沈庭御的脸,明明最擅长安慰的人却失措了。   他们对视,爱与恨复杂交织,压抑已久的那些滚烫在冷静表皮下疯狂翻涌起来。   突然,两个人同时动了。   沈庭御反手将霍也狠狠扯到了自己身前。   嘴唇被磕破了,但没人喊疼。   他们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接了个血腥味的吻。 第45章 堕落   正式步入高三以后,座位重新打乱,同桌被拆成了单人单桌,每周一次轮换。   新的座位表是根据成绩来排的,由于成绩相差太大,换完座位,霍也早有预料地被安排到了跟沈庭御几乎对角线、距离最远的位置。   其实开学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像是按下快进键那样,眨眼就过,明明感觉才考上高中没多久,怎么又要高考了呢?   日历一天天撕下来,黑板上的数字一晃眼减下去,课程表擦擦写写,窗户外日升月落。   赵家言把黑板擦掉,然后转头重新写上。   ——“距离高考还有185天。”   从高三上学期开始,各种校考、联考变得十分频繁,请假一周的卷子几乎能堆积成山。   平时嘻嘻哈哈的不笑了,一下课打打闹闹的也动不起来了,大家都跟被妖怪吸食了精气神儿似的,铃声一打,是当场秒睡的。   但好消息是,年级上下无论是“好学生”还是所谓的“坏孩子”,经过一年的发奋图强或者悬崖勒马,成绩都有显著提升,高了一大截儿。   坏消息,除了霍也。   大家都在突破自己,只有霍也一落千丈。   最近一连几次分数出来,霍也都要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喝茶谈话,问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成绩起伏这么大?连拿手科目都发挥失常了。   老师说,你本来就是靠成绩进A班的,有本事的才能服众,那时候没人敢说你什么;可如果你稳定不住成绩,就是浪费资源,下学期可能会让你转班,退回平行班去。   霍也点头,没什么表情地说知道了,回到教室却发现座位上坐了有人,而且是陌生人。   “哎,也哥,干嘛去啊?”   邬震抱着一堆作业,站在隔壁问。   霍也再一看,原来是走到B班去了,能不陌生才怪呢。他愣了愣,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于是调转方向,走了回来。   邬震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回到A班教室,霍也发现自己座位上怎么还是有人,退出去瞅一眼班牌,没错啊。   沈庭御坐在他座位上,手拿着这次联考批下来的卷子,不冷不热叫他:“霍也,过来。”   “……”   好吧,确实没错。   沈庭御叫他“过来”,比老师叫他“过去”可吓人多了,霍也心里七上八下的,沉重走近。   “这道函数大题我没给你讲过吗?为什么考第二次还错,你当时不是跟我说懂了吗?”   沈庭御把卷子翻来覆去的看,有很多道题明明已经给他划过重点,还记到错题本里出了几道举一反三的,题型应该滚瓜烂熟了才对。   “这道也是。”   “……还有这道。霍也,你在干嘛?”   沈庭御似乎有点发火的意思,只是硬生生按耐住了,但霍也听得出来。   他也知道沈庭御为什么这样不平静。   毕竟任谁在耗费了自己的时间,亲力亲为去给一个差生做错题本,把每一张卷子都整理收订,从万千题库里找到合适的类似题型供他练习巩固,并根据他的情况,做了表格来定制精准严格到每一分钟的学习计划之后。   不但没有看到效果,却反倒得来这么一张满江红的卷子,就是脾气再再好的人,也不能平静面对,何况沈庭御寄托了他那么多期望。   在所有人里,最害怕霍也考不上的,不是霍也自己,也不是霍也的妈妈,是沈庭御啊。   心跳很快,手又不自觉在抖了,霍也把手背到身后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知所措。   因为这一年来抑郁复发,甚至比初三那年在网戒私立上学还要严重,躯体化带来的负面影响是极可怕的,他的忘性越来越大,脑子像生了锈一样,在考试时尤其感到恐慌。   那些字一个个拆开都懂,组合到一块儿就看不明白了,在霍也眼里,数字也成了乱码。   这一张在A班根本拿不出手的卷子,已经是他每天晚上兼职还债,解决完霍立军留下的一大堆麻烦,才能坐下来写作业、复习,努力到差不多凌晨三点的结果了。   他在干嘛?霍也眼神空茫,呆呆望着那张被批得一无是处的卷子,自己都说不清楚了。   “——对不起。”   沈庭御一听这三个字,更来气了,本来就对霍也前些天说“我们没在谈恋爱”还有一肚子怨念,现在更是口不择言:“你总是这样,总是在说对不起,你到底对得起谁?”   “我不知道你最近是怎么了,你也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你钓着我,又不肯给我,这些我都忍了。”他失望透顶地指责着,“既然约定好了要一起考北京,你为什么还自甘堕落呢!”   “堕落”这个词霍也听过很多次,却没想到有一天会从沈庭御嘴里说出来,有些头脑发懵。   上次数学老师这么说,他还嘴了。   可这一次,他感觉到痛。   因为是在意的人,就像霍也知道沈庭御最不想听到的“对不起”这三个字,沈庭御其实也有隐约意识,“堕落”这个词对他来说有多伤人。   但他们偏偏就是说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霍也除了这三个字已经毫无办法,他真的尽力了。   沈庭御想听的那些真心话,霍也永远也不可能告诉他。习惯了踽踽独行的人,自己的苦自己吃,自己家的债当然只能自己还,告诉他简直像在卖惨,霍也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做。   宋建兰大概自己也没有想到,受了委屈后第一时间不是寻求帮助,而是像刺猬一样偷偷藏起来舔舐伤口,以为这样掩耳盗铃,就不会被她的孩子们发现,更不会担心。   结果九岁的小女儿学会了藏起身上被父亲烫坏的烟疤,十九岁的儿子咬牙沉默,在被爱的时候也藏起所有的脆弱,让对方想要治愈都无从下手,于是一次次反复推开、互相折磨。   你瞒我瞒,到头来,宋建兰自己竟然成了这个家里面演技最拙劣的那一个。   视线从满江红的卷子,移动到沈庭御因为帮他复习、替他焦虑,而眼下出现的青黑上。   霍也忽然很不忍心,又像特别狠心,脱口而出道:“沈庭御,你不要管我了。”   “……你说什么?”   沈庭御盯着他,似乎难以置信。   仿佛被迎面打了一拳,抑或正在怒火当中被泼了一盆冷水,沈庭御感觉血液都冻结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脸色近乎可怕,一瞬间像要恨不得掐死霍也那样,眼眶却烧得通红。   无意碰到课桌,动静挺大,A班的同学们都看了过来,面面相觑,并不敢吭声。   “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来,霍也,你到底有没有心?”沈庭御一脸被辜负、被抛弃,好像很不能接受,就跟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家,最后却听到老公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要跟他离婚。   霍也看他天塌了似的表情,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恐怕很难哄好了。   沈庭御扔下卷子,气得撞开他走出教室。   这一架吵得颇有天崩地裂的架势,全班人都知道这俩又冷战了,本来没什么大事,高中时期好朋友之间吵个架也不稀奇;只不过这俩恰巧都长了这么一张光是往那儿一站,就叫人万众瞩目的脸,所以做什么都貌似特别吸睛。   而且在此之前,他们就没少冷战过,高二刚开学那会儿还挺针锋相对的呢,后来一个哄一个好哄的,不也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么。   反正A班的同学们是这样想的,以为又是没过几天就好了,跟以往没什么不同。   到了高三,大家精神状态都很美丽,说的难听点,其实疯了一半。今天早上,读书读着快困回娘胎里去的时候,隔壁班突然传来一声崩溃刺耳的尖叫,然后就是持续许久的大哭。   有人跑出教室看看情况,听说是C班某个女生压力太大,失眠睡不着觉,早读又被老师骂了两句,当场没绷住情绪。   邻几个班的各自回来把这事儿一讲,大家都没了看热闹的心情,麻木漠然地写自己的。   这天晚上,霍也在家收拾妹妹那些落下的毛绒玩偶,满满好几大箱子,打算邮寄过去。   霍立军又喝得烂醉如泥,还是霍也刚才接到电话,对面的说,酒局结束人都散了,开车来的叫代驾,没开车的叫亲友接,就剩下你爸一个人死赖不走,又打又砸,骂骂咧咧地喊着什么老婆跑了,快要闹到饭店报警了。   霍也好声好气地道了歉,电话一挂,立马打车去饭店。他爸被人按在地上扣着,酒瓶子摔得满地都是,霍也赔了不少钱才给放人的。   这会儿瘫倒在客厅里,不时还能听见抱着垃圾桶吐的声音,夹杂几句粗犷的脏话,多半是在骂宋建兰母女俩没良心的,说跑就跑了。   霍也只当耳旁风过,仔细一一给妹妹那些玩偶们打包好,小熊放左边,小兔放右边,都摆得好像排排坐着,整整齐齐的。   拿来剪刀,胶布,最后封箱。掌心没由来疼了一下,霍也低头看,原来是伤口裂开了。   那天的纱布已经换掉了。   虚虚一握,仿佛还有温热的触感。   霍也知道这是幻觉,每到深夜,他就开始想念沈庭御,也想念沈庭御那天心疼的吻了。   认识沈庭御这么久以来,他大概是第一次气成这样,因为霍也说的那句话,其实两个人都再清楚不过是什么意思了。   在他们并肩走过学校的篮球场,家楼下的早餐店,山溪乡间的羊肠小道,那么远之后。   却让沈庭御放弃他,也放过自己。   把箱封好,霍也坐在床边,背景音是外面断断续续的叫骂声。他想点一根烟,可是最后一根烟好像在那天抽完了,盒子里空空如也。   原地怔了一会儿,霍也把空掉的烟盒随手扔到了房间的垃圾桶里,做了个郑重的决定。   ——他要戒烟。   不好的东西,别上瘾。   不知多久,外面安静下来了,霍立军躺在地上睡得死沉死沉的,鼾声震天响。   霍也这才走出去,默默将客厅里的呕吐物收拾干净了,又拖了两遍地板,连被子都没找来给他爸盖一张,就让那家伙在十二月冻着。   洗完澡,霍也精神好转不少,他突然觉得莫名其妙的开心、亢奋,心率也在极速攀升。   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开始写作业。   今天的脑子格外好使,赶在十一点前就把作业写完了,这是很不寻常的。   像除夕夜放的小彩菊那样,霍也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这片刻燃烧,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化为飞灰。但那些未知的下一秒,他暂时不想考虑再多了,于是趁热打铁,按照沈庭御给他制定的计划继续做题,把错题做了三遍。   凌晨两点。   霍也笔尖一转,超额完成了任务。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想告诉沈庭御,自己今天晚上做得很好,或许可以得到一个夸夸。   然而刚打出了一行字,才想起来他已经被沈庭御放弃了,还是霍也自己提的。   沉默半天,全删了。   情绪在短时间内从高峰断崖式坠入低谷。   这无疑是痛苦的,这时候霍也其实就应该明白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甚至有了从抑郁转双相障碍的趋势,但他没时间去关注这些了。   高考迫在眉睫,他不能松懈。   没办法再给沈庭御发信息,霍也又在床上躺了半小时也睡不着,随便划拉手机。   人总在深夜记起一些记不清的事,他忽然点进学校论坛,寻找之前在高一年级闹得轰轰烈烈的那一对儿男生,好奇后续发生了什么。   幸福了吗?   或是像他们一样,放弃了吗?   这件事情影响不小,已经被校方明令禁止不再传播相关,可还是有八卦的人用名字缩写扒出后续,不用费多少功夫就找得到。   【今天上课,班主任接完电话,然后急急忙忙把Z叫出去了,一整天都没回来,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他当时脸色可难看了。】   【你不知道?我还以为这事挺大的,咱们东区这边基本都知道了,唉,一条人命呢。】   【我糙,什么人命??】   【楼上别卖关子了,我们西区天天死读书的理科生平时断网的,啥屁事儿都不知道。】   【说起来还挺唏嘘的,七班那个,就是跟Z好上的那个娘娘腔,今天没了。】   【我糙!!不是,没了是什么意思?!】   【啊?啊啊啊???】   【他不是休学了吗?怎么突然……】   【据说是出了意外,心理有问题的,非要自己作死,这次折腾太狠了,就没救回来。】   霍也很轻地眨了眨眼,一下子不太能反应过来,所谓的“没救回来”意味着什么。   他还记得那个男生的样子。   肤白,清秀,瘦,很好看的一个小孩儿。   乍一看跟自己很像,仔细看又不太像。   叫什么来着?   哦,对。是姓林的,叫林愈。   林愈死了。 第46章 帮凶   霍也不得不再一次承认,其实他也是需要很多包容、关心和爱的,在失去沈庭御以后。   在沈庭御的课桌搬到了教室另一边的遥不可及的对角线,不能转头就对上视线,只能在后面远远地看着他冰冷的背影的时候。   在偶尔会与他狭路相逢,沈庭御故意视而不见绕开走掉,霍也克制着偷看很久,却发现他真的没有回过一次头的时候。   在照常买好了沈庭御喜欢吃的菜,并准备过去做一顿自己新学的食谱,结果在出门那刻接到了家政公司的电话说不用再来了的时候。   原来他也很需要的。   可惜是在意识到失去沈庭御以后。   霍也失魂落魄,经常上课一走神,就盯着沈庭御的后脑勺看个没完。——却又在沈庭御不经意瞥来一眼时,低下头假装忙自己的事。   在互相注意不到的余光里,那个人出现了千千万次,而每当有一个人试图前进,就会有一个人阴差阳错地恰好后退,于是错过彼此。   等待的人习惯了等待,还在等待,可是他这一次左等右等都等不来。   主动的人在雨中跌倒,爬不起来,或许也希望看见一把允许坚强的他也可以懦弱的伞。   希望允许不优秀的他可以不优秀,或允许不够好的他可以不够好。   霍也每天三点一线,没有喘息,也没有再费尽心思去哄一个向来很难哄好的人的时间。   明知沈庭御是这样的高傲,他刻意没有给沈庭御台阶,在放晴之前,更不敢请求沈庭御像以往般大度的原谅,只龟缩在自己的壳里。   也似乎是要给懦弱的、招惹了又不愿意对他负责的,这样恶劣的霍也一个教训,沈庭御将霍也边缘化,再也没跟他说过话。   没人想到,这一次冷战持续这么久,久到他们都快忘了对方的拥抱和指尖是什么温度。   几天后,某节晚自习下课,霍也拎着书包走出校门,迎面吹来的寒风刺骨的冷。   晚上打车很贵,但从学校走回家只要五十分钟,霍也一边安静地走,一边盘算着这笔债要怎么还清,想要快一点结束高考,然后经济独立,那样他就有能力带妈妈和妹妹离开了。   他想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察觉到身后一道黯淡的影子,默默地、默默地跟了很久。   不留神走到哪一条街,突然有人猝不及防从身后抱了上来,霍也反应慢了半拍,却还是凭借这小半年被追债的人无数次要挟、绑架的经验迅速作出了回击,“呃!!……”   一个带着狠劲儿的过肩摔,那人闷哼了声翻倒在地,砸进昏暗巷尾的一大堆废纸箱里。   霍也微喘着气,侧头望来,竭力藏住身体不受控制的细细颤抖,神色强作镇定。   借着晦暗不明的月光,他看见那人的脸。   是个很年轻的男生,穿着偏小的、不合身的岚中校服,应该是从上一届学长那里买来的二手货,而且还是穿在里面的夏装。   岚中私立的校服也很贵,都是定制的得有小近千块一套,学校一般要求夏装两套,冬装两套,而部分家庭条件没那么好的学生是比较难负担的,所以会买二手校服这事不算出奇。   校服外套了件黑色的卫衣,男生戴着兜帽只露出些许张狂的眉眼,因为被他一摔,滑落之后才看到头发剪得很短,是很硬朗的短寸。   霍也马上想起了那张疯传的照片,这不正是照片里的主人公之一,周生熠吗?   除此之外,跟这个名字对上号的,还有他在为数不多的能记起的事情里,终于找到很久以前见过的那一面。——是的,他们见过的。   那时候高二还没开学。   就在霍也家楼下不远处的巷口里面。   周生熠盯着他的神色变化,知道霍也搜寻许久才想起了他,唇角始终保持着一个讽刺的弧度,半躺在地上,也没立刻起身,只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冷然问:“认得这是哪里吗?”   霍也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很快认出这是十三中的后街,霍也读了五年的初中,这条街就走了五年,怎么会认不出来?   “你认得这里,那你认得我吗?”周生熠的目光灼灼凝着他,“我是十三中的,小你两届。”   霍也收回视线,掠过他身上的校服,心里隐隐料到什么,沉声道:“你考到岚中来了。”   “对。”周生熠说,“因为你。”   霍也蹙眉。   周生熠微微一笑,又说:“很奇怪是吗?”   “你……”   “霍也,你应该都忘了吧。”周生熠就这样熟稔自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好像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早已滚过心尖千百次了。   他形容狼狈却姿态慵懒,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站直身。两年不到,他居然已经比霍也还要高一些了,明明当时还是个初中生模样。   霍也冷清地直视着他。   唇线抿紧,这是一个警惕戒备的状态。   “你曾经救过我,不止一次。第一次其实不是在你家附近,在十三中,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你不记得我也正常。”   “你读初中那会儿名气就很响,十三中内外就没有不认识你霍也的,你那么嚣张,那么桀骜不羁,被很多人讨厌,也被很多人喜欢。”   “你保护我,让我免于霸凌,那天你把我背到校医室,校医刚好不在,你给我倒水,还对我笑了很多次。在这之前我也跟那些讨厌你的人一样讨厌你,但是那天以后,我才理解了那些喜欢你的人为什么喜欢你。”   “可那时候我太小了,我不知道原来这就是喜欢,我只是觉得我很嫉妒你。我嫉妒你的万众瞩目,嫉妒那些所有除我以外的人原来也能得到你的怜悯,同时我又很痛恨你,痛恨你的高高在上,好像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霍也瞳孔微不可察地骤缩,震惊和骇然像无形大浪拍了过来,他知道现在必须打断这段疯狂又荒唐至极的陈述,喉咙却梗着血块似的发不出声音,背上涔涔冒出冷汗,一动不动。   眼前浮现一张清秀、苍白的面孔,眼眶还不太明显地泛着红,撞见他时的呆怔,仿佛在那短短几秒已经悄无声息地崩溃。   ——原来是你。   那复杂莫名的深深一眼,他顿悟得太迟。   别说了,别再说了……   “你总是高高在上地不用正眼看我,很多时候我只能看到你毫不留恋的背影,大概我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我混迹在人群里,人群里有一万个我,你看不到任何人,也看不到我。”   “为了能站到你身边,渴望着总有一天你能看到我,我也努力了好几年,才终于考上跟你同一所高中,但当我终于好不容易离你近了一点,却发现你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那个人成绩好,家世好,长得好,样样都比不上的我又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我这么久的努力就像一场笑话,无人在意的独角戏,你身边从来没有我的位置,我不想再喜欢你了。”   “你猜,就在这个节骨眼,谁出现了?他眉眼真的跟你很像,不是像现在的你,是像十三中的时候还没有完全长开,有一些稚气,又有一些清秀温柔的你,你知道吗?他比现在的你更接近当初我喜欢上你的样子。”   “于是我把对你的喜欢转嫁给他,连同我对你的嫉妒、痛恨,和这些年所有的不甘心。”   “他是个乖孩子,很好骗的。”   “我说爱他,他就真的信了,以为我的爱是给他的。所以我给予的虚情假意,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痛苦和温暖,他都傻傻照单全收。”   “哪怕是为我去死。”   霍也在这句话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猛地揪住周生熠的衣领撞到墙上,发出骨骼裂响般巨大的碰撞声,手背青筋暴突而起,忍无可忍那样怒喝:“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周生熠痛得被迫弯下腰,却被他死死摁着动弹不得,一边狼狈粗喘,一边在低低哼笑。   “那孩子才十七岁,他才十七岁,你明明知道他的情况已经很不容易了……”   霍也这一刻好像也崩溃了,当他终于明白那个似曾相识的眼神,回想起来心都要碎了。   十七岁是个矛盾的年纪,它似乎是一生中最好也最坏,有些人意气风发,有些人却盼着长大,进一步成熟不足,退一步还是小孩儿。   青春是雨季,是生根的绿芽,是一场无比盛大的破茧成蝶,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挣破茧蛹,有些蝴蝶还没学会飞,已被永困牢笼。   周生熠笑着笑着,眼就红了,用无所谓的语气一样冷嘲说:“你以为害死林愈的杀人凶手是我吗?我可没有叫他去死,世界上没人愿意爱他、对他好,只有我愿意,我把我所拥有的全部都给了他,我甚至没有说过一句狠话。”   “他是一朵本就濒死的花,我试图给他浇过很多很多水,可他自己不想活,有什么用?”   “如果不是那天撞见了你。”周生熠残酷地指出这一事实,“或许他还能熬过这个冬天的。”   “不,不是的……”   霍也摇着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周生熠无视他的颤抖,继续道:“就算没有你的存在,他也可能会在某一天枯萎,但如果不是你加速了他的死亡,或许他还有得救。”   “除了病痛,他的死,你是帮凶。”   霍也那天很晚才到家,甩掉了周生熠,却甩不掉周生熠那些镂心刻骨的话。   楼道里,三四层的灯泡早被烧坏了,没人来修,只能摸着黑走。习惯了黑暗的霍也居然第一次看不清脚下,好几次险些扑在台阶上。   空气中弥漫着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儿,他很熟悉这个味道,是他常抽的那款荷花,但自从决定戒烟后霍也已经没抽很久了。   闻着浓淡的程度,应该是刚刚才掐掉的。   霍也被勾起一点瘾来,快步走上楼,避免忍不住导致戒烟失败,更不敢想太多。   最近出现幻觉的次数渐进频繁了,他经常恍惚以为自己被人跟踪,可是一回头又什么都没有;总是听到一些莫名的动静,比如在他写作业的时候,楼下传来几声像是呛到的咳嗽。   霍也拉开窗帘望去,正对着他房间下方有一棵大榕树,月光下树影婆娑,无声寂静里似有什么在暗流涌动,但看不到更多了。   犹如惊弓之鸟,一点不大的动静也能引得他心律失常,药量每天要吃一大把才能稳定。   不过好在幸运的是,近来追债的人消停了不少,可能又临近新的一年春节,降临苦难的上天也有恻隐之心,让他过了一段安生日子。   这一次冷战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久,几乎持续了整整两个月,却都没有要和好的迹象。   两个人不发话,大家也不敢多劝。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寒假,给学生们休息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才放了十几天就有成堆卷子要做,二十四小时恨不得掰成两半儿用。   偶尔还会遇上周生熠,但霍也大多数不肯再搭理他,但凡一碰面说起话来,基本是霍也单方面冷声骂他,叫他让开,或者滚远一点。   周生熠总得不到半句好话,却听他骂自己也觉得很痛快似的,并乐此不疲。   当阴暗面已经揭开,不必继续躲藏,林愈死后他就破罐子破摔,为了让自己的罪过显得不那么大,于是把所有的错怪到了霍也身上。   霍也时常认为可怜的是他。   那么渴望爱,却把恨给了唯一爱他的人。   节后返校的二月初,某节课上,霍也突然急性胃炎发作,因为这种痛感他曾在无数深夜反复品尝,也常独自一个人去挂水,看过很多医院凌晨的未明天,是以能够冷静作出判断。   霍也勉强趴在桌上,默默忍到课后才去跟班主任请假,光光见他脸色不好,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那样,腰也微弯着直不起来,很是担忧问:“要不要叫个同学陪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即使是这样,霍也的表情依旧是无关痛痒的,甚至还浅浅笑了笑。   拿了请假条,霍也慢吞吞地往外走,用手扶着墙壁一步三挪下楼梯。   他很庆幸刚才打了上课铃,毕竟若是课间的话,以这个蜗牛速度走路一定会妨碍到别人。   霍也眼前有一瞬的模糊不清,好像不小心撞到了谁,下意识说了句“抱歉”,就想要错身而过,但对方却抓住他的手臂,“霍也?”   一抬头,撞进周生熠深黑的眼。   “你怎么了?”他问。   霍也看到这人就头疼,要不是现在连推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能一拳把周生熠嵌墙上。   然而霍也只能虚弱地骂:“我叫你滚,你怎么一天到晚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周生熠骂不还口,严肃地紧抓着他不放。   两人在楼梯上推搡拉扯,这时头顶却响起森寒得有些陌生的声音,那是霍也从未听过的阴冷语调,仿佛酝酿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霍也,你让我不要管你,就是因为这个人吗?”霍也闻言,脑子嗡地一下清醒了。   他挣扎着望了过去,高大颀长的身影遮天蔽日地站在上方,那一双漂亮倨傲的眼眸隐在晦暗光线里,睫毛低垂,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是沈庭御。 第47章 电话   霍也攒起劲儿一把推开周生熠,因为惯性反作用力自己靠在了墙上倚着,然后有点急促迫切地抬眼去看沈庭御,身体随之紧绷起来。   不明白他怎么会接连遇到这种事情,好像这一年上天就是要跟他对着干,叫人百口莫辩又身心俱疲,一个字都解释不出来。   霍也眼睁睁地看着沈庭御走下台阶,就连一口完整的气儿都不敢喘。   只见沈庭御沉着脸,二话没说,干脆利落给周生熠来了一拳结结实实的,差点儿没把他干地上去,周生熠脸一偏,嘴角迅速出了血。   沈庭御上前还要继续,霍也硬着头皮撑起身体过去拦,打断了他的动作:“不要闹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附近有监控的!”   “——我闹?”沈庭御最听不得这句,当即什么都忘了,想也没想反手就把霍也推开。   霍也毫无防备骤然脱了力,整个人失去了支撑抵在楼梯扶手上,痛楚使他刹那间连闷哼都没了声音,触电般将身体蜷缩起来,慢慢地从扶手上滑坐下去,彻底安静不动了。   “霍也!”沈庭御立刻就后悔了,被背叛的愤怒转瞬间偃旗息鼓,慌张、懊恼涌上心头。   周生熠见状脸色大变,弹起身来就想扑到霍也身边,沈庭御情急之余还没忘了旁边这个该死的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经常跟霍也私下碰面被自己逮到数次的见鬼的家伙,回头又是一拳给他揍回地上去了,气得破口大骂:“滚!”   紧接着俯身把霍也揽到怀里,抄着膝弯和后腰抱了起来,生怕迟了一步就会被什么狗胆包天的家伙偷走似的,匆匆朝教学楼外走去。   霍也的意识在苦海中沉沦,将脑袋无力地搁在沈庭御肩上,只觉得痛不欲生。   沈庭御的衣服都被他的冷汗浸透了,一时心急如焚,低声叫霍也的名字:“不准睡,你要是敢睡过去了,我就扣你工资。”   霍也半昏半醒间听到他这句话,低敛着眸在他肩上轻轻叹气,断断续续地提醒他:“……你不是……已经……不要我,把我辞了吗?”   沈庭御脚步一顿,愣住了。   但只是一顿,便黑着脸将人抱出校门。   校门外,那辆迈巴赫停在路边,司机像是下课前就早早等着了。一看到他们出来,连忙上去想要帮忙,被沈庭御瞪了一眼,闭嘴了。   上车之后,沈庭御就不肯抱他了,让霍也挨在最舒适的座位上靠着,自己却贴在车门边抱着手臂,还是很冷漠的样子,好像刚才急得自乱阵脚的人跟他没关系,或者根本不是他。   霍也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但这时候实在是没力气去哄,闭上眼近乎痛昏过去。   接下来的感官于是变得十分朦胧,他似乎又回到了什么温暖的地方,做了个漫长的梦。   霍也梦到自己被蟒蛇缠住,圈着腰身紧得几欲窒息,牙齿流连在脖子上轻咬,其实有点疼的,但比起腹中的煎熬,倒算不上什么了。   那蛇幽怨、不安,却黏人,咬完了又似乎很心疼似的舔吮着,信子竟是温热、湿软的。   颠簸,浮沉,最终安稳了。   他在病床上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手背很凉,护士正在给他拔针,见到霍也睁开眼茫然望着自己,便说:“醒了?刚好这瓶已经挂完了,可以直接回家。记得按一下。”   “……好。”   霍也轻轻点头,按住手背的针口。   年轻护士收拾着推车上的药瓶,过了会儿发觉有些安静,停下来,问:“你的家属呢?”   霍也起身,淡声答:“家属没在。”   “咦,没在吗?”护士诧异说,“我记得是一个高高帅帅的男孩子送你过来的呀。”   霍也怔了一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脖子。   原来居然不是梦吗?   短暂地高兴了一会会儿,可坐在空荡荡的病房里,霍也又很快沮丧了下去。   他看了眼门口,“……可能早就走了吧。”   “那你这样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霍也说。   护士推着车离开了病房。   霍也没急着走,先拿出手机,给微信置顶的那个联系人发了一条信息。   【零零七】:   谢谢少爷。   …   等了几分钟,没回。霍也就先回去了。   半个小时后对方才掐着点回。   【大小姐】:   别谢我,谢你的新相好去。   【大小姐】:   我可没管你死活。   …   霍也默然片刻,打字回复。   【零零七】:   那刚才是谁送我来的呢?   【大小姐】:   你这话问我干嘛?不知道,我在上课。   【零零七】:   哦,那个小男生呢?   【大小姐】:   死了,我打的。你晕过去了,没拦住。   …   霍也不禁扯了扯唇角,眉却轻蹙,忧虑着沈庭御这样的坏脾气,除了同样恶劣的自己又有谁能忍受呢。——既然是心疼的,又为什么还要伤害他,口口声声说出那些难听的话呢。   这天以后,沈庭御虽然平时还是对他爱搭不理的,但明显关注度拔高了,两人远远对上视线的次数增多,尽管总有一个人先移了开眼。   周生熠不知道是被制裁了还是怎么,霍也好一段时间没再碰上他,也或许因为沈庭御在暗中盯得太紧,任何人都钻不到空子。   日历又撕下一页来,三月份,学校举办了百日誓师,这意味着距离高考不到一百天了。   一百天,两千四百个小时。   等到高考结束,应该很快就会放晴了吧。   霍也一天都不敢懈怠,在重重压力下坚持熬了这么久,眼看便要出头了。如果拿到一张满意的录取通知书,他就可以解脱了。   带妈妈和妹妹离开这里,去一个有沈庭御的城市,在新的城市,没有人认识他们,于是可以在白天的晴空下肆无忌惮地牵手、拥吻。   这个念头几乎成了唯一的信标,在黎明还未升起前,每一天的每一刻,都像在黑色海洋里挂着孤独的帆,不断地淋雨,漂泊,远航。   三月底的月考,霍也估的分很高,算了算大概能摸到政大去年的分数线了。   虽然成绩单还没出来,但他心中已经十拿九稳,连些天来的阴云散去不少,那块压着的大石头只是挪开少许,霍也都觉得如释重负。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差。   ……对吧?   如果能保持的话,他就有勇气不再躲了。   月考结束那天晚上,霍也回了家,把剩下一点给妹妹买的东西包装好,准备过去一趟。   霍立军得有大半个月没出现了,不知道又到哪儿赌钱、或者躲债去了,他并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四处打工,尤其在老婆和女儿跑掉之后更加荒颓,经常是不见踪影的。   但这么长时间没出现过,确实不同以往的反常了,不过霍也这会儿情绪较高,就没愿意去想关于这件事。只要他留在这里应付,那些追债的人就不会再去找妈妈和妹妹的麻烦了。   七弯八绕地才到城郊那套房子,霍妍一见哥哥就惊喜地跳下沙发,冲过来抱着他的腿。   “妈妈呢?”霍也捏了下她的小脸。   霍妍说:“在炒菜呢。”   霍也抬头看去,宋建兰的身影从旧出租屋的厨房忙活到新出租屋,始终没有变过,好像一直在做饭、炒菜、洗碗……如此日复一日。   宋建兰也从不觉得很单调似的,每次跟她说话,总是笑眯眯的,温柔的,有力量的,在耳濡目染中影响了霍也的性格很多。   仅仅作为一个母亲,她绝对不至于是软弱。   吃饭的时候,宋建兰给孩子们夹菜,显然对他们的喜好了如指掌——这个其实很难得。   因为霍也不爱吃肉,却很爱吃鸡蛋,她就把肉剁碎了裹上金黄的蛋包,怎么说都要把人哄着吃点;霍妍挑食,她就把菜式变着法儿换花样,费尽心思地去做,每天都不带重样的。   所以,尽管生活过得很拮据,但两个孩子被她养得完全不瘦弱,而且营养均衡。   霍也能长这么高,肯定不是光吃白饭的。   吃完饭后,霍妍去写作业了,宋建兰想要收拾餐桌,却被霍也拉着重新坐下来。   见霍也挺认真的神情,她立刻紧张地搓了搓衣角,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你爸那边又出什么事了?他找到我们了?还是……”   霍也摇了摇头,郑重说:“不是,但或许是比这更重要的事。妈,我一定要告诉你的。”   宋建兰睁大眼睛看他,“啊”了一声。   霍也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啊?”   这句话一点儿前奏都没有,就这么从霍也嘴里脱口而出,宋建兰本来想笑一笑的,但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又笑不出来了。   她犹豫几秒,才道:“小七,你愿意告诉妈妈,妈妈很高兴,但是你都快高考了……”   “不会影响高考的。”   霍也打断说:“高考前我们不会在一起。”   “哦哦,那就好……”   宋建兰一口气还没缓过来,结果又听儿子再次言简意赅地说:“我喜欢的是个男生。”   “啊??”   霍也蹲下来,低着头趴在了她膝上,还像小时候那样依偎着妈妈说,“妈妈,其实我也在很多个深夜想了很久的,他很优秀,却也有着很多糟糕的或许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但我总是知道,他大概是唯一能给我幸福的人了。”   宋建兰嘴巴就没合上过,颤抖着手抬起来又放下去,讷讷半晌,才轻柔抚上他的发顶。   顺毛似的摸了一会儿,宋建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许隐忍的哭腔:“好,如果能给你幸福的话,怎么都好……”   “等高考完了,你把他带回家来,让妈妈看看是个怎样的孩子,好吗?”宋建兰温声说。   霍也抬头,却迟疑了。   “妈妈,可是,他是个男生呢。”   宋建兰用力地揉了把他的头发,像是觉得他很不懂事一样,叹气说:“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要带回家让妈妈看看的呀。”   霍也很轻地眨了眨眼,最后弯眸。   “我知道了。”   他趴在妈妈的膝上这样说。   出了门,霍也走到楼下不远的小巷,突然很想给沈庭御发一条信息,或是打一个电话。   他又摸了摸脖子上的红痕。   当时是有点疼的,但这种疼,跟别的疼都不一样。身体其他的疼,只会让他感到痛楚。   但沈庭御给予的,总是因为在乎。   沈庭御很喜欢咬他的脖子、喉结,大多数时候是想以此惩罚他,给他一个教训。可因为是沈庭御,所以霍也连惩罚也觉得是甜蜜的。   虽然霍也那天让他不要无理取闹,沈庭御听了特别生气,但其实霍也在心底深处,还是希望沈庭御如果误会了这种事情,宁愿他生气也好怨恨也罢,只要不是真的无动于衷就行。   沈庭御生气,证明他很在乎,而霍也是很需要被在乎的。他始终固执地认为,被在乎是获得幸福的第一步,他就快幸福了。   抱着这样有一点高兴,有一点忐忑,又有一点紧张的心情,霍也第一次主动拨了电话。   在确定成绩有所提升之前,他一直没勇气主动给沈庭御打过电话。   直到今天,他终于有了可以回应的立场。   在拨出电话的那几秒,霍也想了很多。   ——沈庭御,我这次考得不错,应该不会再让你失望了。我有根据你制定的计划,每天都在好好学习的,我没有自甘堕落。   ——沈庭御,虽然你经常对我很差,总是乱发脾气,还欺负我……但不可否认,你确实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亲人以外,对我最好的一个人了,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么多的承诺。   ——沈庭御,我跟那个小男生没关系,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那天真的弄疼我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粗暴,也不要对我凶,明明你以前都对我很好的。   ——沈庭御,我对你负责,高考完后我们就在一起吧。我有点笨,家庭也不好,可能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但很抱歉还是要麻烦你了。   “喂?”   电话好久才通,沈庭御声色冷淡。   霍也打了这么多腹稿,可真接通了电话又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听不见话,那边传来丢笔的动静,沈庭御应该是在房间里做题,没耐心道:“什么事?”   说啊,你快说啊。   说你喜欢他,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啊。   然而霍也喉结一滚,却说:“没什么事。”   这么久了,第一次主动打来电话,沈庭御怎么可能信他没事?但沈庭御在这个时候却又摆起了少爷架子,心想好啊,苦等这么久终于是等到你跟我求和了,那不得欲擒故纵一下。   “没事你打什么电话?那我挂了。”沈庭御的语气一如既往,高傲着永不低头的,在霍也听来那么冰冷、刻薄又漫不经心。   这样听着,霍也开始怀疑了,是否被在乎不过是自己太想幸福的错觉,沈庭御根本早就放开了手,不然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来找过他。   霍也心口酸涩,恳求:“别挂好不好。”   “……到底什么事?”   霍也说:“沈庭御,我想见你。”   沈庭御马上就从书桌前站起来,拿着手机已经到了衣柜旁边,埋头疯狂翻找一件好看的外套穿,嘴里却还很硬气地:“哦,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见你呢,怎么办?”   霍也沉默半天,只有呼吸重了,有些了然又不免难堪地说:“……抱歉,打扰你了。”   “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才十点钟,哪……霍也?霍也!”沈庭御叫了几声,才意识到电话已经挂了。   此时他甚至穿好了外套,一脸难以置信。   这一边,霍也站在原地,弯下腰捂着心口怎么都喘不上气,害怕再晚一点挂电话就会被沈庭御听到坚硬外壳下的端倪。   手机又震了起来,这次是沈庭御主动重新打过来的。电话铃声很急,霍也却不敢接了。   响铃结束。   第二个电话打了过来。   霍也挣扎许久,刚要接,这时背上却猛地传来一阵短暂的、而转瞬即逝的剧痛,然后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垂下眼来,看见血。   一滴、两滴、三滴……无数滴,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深红色的溪流。   霍也无法回头,身体僵硬得不能动,明知这时候村口的二傻子也该跑了,抑或换作平时没有任何弱点的时候,不会有人是他的对手。   一直以来,没人能够伤害他的。   除非他自己不躲。   或者说,躯体化发作的这一刻,霍也反应迟钝得像放慢了倍速,不知道也来不及躲了。   “是你们逼我的,你们逼我的!”男人悲痛又歇斯底里地,哀嚎着,高喊着,“说好了你会还给我这十万块的,为什么不还?为什么迟迟不还?!!我女儿没了!我女儿没了!临死前她还在床上哭着喊我,她说爸爸,我好痛,你听见了吗老霍?她跟我说好痛,好痛啊……”   殷红刀尖在霍也身上反复进出,鲜血狂涌不尽,喷溅得到处都是。他胸前、背后的衣服很快被染得红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他仿佛失去了知觉,视野摇晃着,耳边是男人的恸哭和吵闹,终于倒在了地上。   可男人还觉得不够,依然不肯放过,接连又捅了很多刀,才腿软跪下。   烟花燃尽,沙漏落空。霍也想,时间总是这样残忍的不为任何人停留,就算是拥有家财万贯的富二代,又或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时间之神都不曾赐予同情、怜悯,不愿片刻暂停。   哪怕霍也祈盼的幸福分明触手可及,已经在来找他的路上了,穿着最好看的那件外套。   哪怕他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   这里是偏僻的城郊,远离市区,还是霍也亲自找了很久的,几乎人迹罕至。   水果刀掉落在地,发出“当啷”一声响,那男人被惊醒了似的,见到满地的鲜血,哆嗦着语无伦次地说:“老霍,老霍,你不要怪我……”   “不要怪我,不能怪我。”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又疯疯癫癫地跑了。   第三个电话响铃结束。   紧接着,第四个电话又打了过来。   鲜血铺开,沿着地面的纹路蔓延,像一朵被人碾烂、丢弃的破玫瑰花,狰狞着张扬舞爪将霍也慢慢吞噬,包括他残存的一点点意识。   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他呢。   再等一等,他很快就要获得幸福了呀。   第五个电话打了过来。   霍也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急速流失。他以前时常希望时间能快一点,再快一点,等高考完了就可以如愿以偿,因为沈庭御说过要带他去最美的地方。   但现在的他多么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这一刻被无限延长,请让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静止不动,除了另一边的沈庭御。   如果时间注定会有尽头,我想见你,请让我再见你一面,哪怕只是一刻钟。   我喜欢你,请让我亲口告诉你。   夜空如时间般静默不语,空无一物,再也等不来放晴的那天。他遗憾地闭上眼,想的却是最后一个夜晚没有月亮,恐怕没机会摘了。   承诺过的,总对沈庭御食言。   从今往后不再痛苦了,这一辈子被所爱的负累多年,倒也像是一种解脱。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放心不下,连一字半句的诀别,都来不及跟谁托付,目光始终望着妈妈和妹妹的方向。   第六个电话打了过来,第七个电话,第八第九个电话……手机还在坚持不懈地震动着。   可是挂断了,就再也没人接听。 第48章 平行结局BE(完)   沈庭御跟着手机定位找过来,因为这地方实在太过偏僻,又是城郊,信号时有时无的。   他莫名十分焦虑,心慌得像有把燥郁的火在胸腔里烧,突然很想点一根烟——这个想法也吓到了沈庭御自己,他怎么会有了烟瘾呢?   本来确是没有的,沈庭御并不抽烟,甚至讨厌烟味,起初闻着还会咳呛不止,所以霍也在他面前基本是能不抽烟就不抽的。   但冷战以来那些情绪无法抒解,沈庭御又低不下头求和,他便开始寻找抑制住思念霍也的有效办法,并在别无选择下,想到了抽烟。   俗话常说,烟能消愁,抱着这样试一试的单纯心态,沈庭御买了很多款烟回来,一款款试了整个晚上,才找到霍也常抽的那款荷花。   刚抽一两根的时候,他咳得不行,觉得这简直就是骗人的,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虽然觉得没用,可味道却很熟悉,闻起来总感觉霍也就在他身边似的。这个远小于呛出眼泪直面痛苦的好处,让沈庭御坚持了下去。   五根,六根,七八九十根……   他逐渐适应了,也终于能找到一些乐趣。   于是就在霍也决定戒烟的那段时间,谁也不曾知晓,以往最讨厌烟味的沈庭御,竟然会悄悄学着抽烟,并试图染上霍也曾经的味道。   可是不够,还是不够。   一开始能行得通,但思念与日俱增,时间长了,用味道来抑制的效果已经微乎其微了。   某一天放学,沈庭御看着那道背影,鬼使神差地悄声跟了上去。霍也惯来警惕,每天的路线不会完全一致,而且似乎察觉到了,有好多次回头差点儿被他发现。   有时候沈庭御也觉得这很荒谬,他又不是在做贼,为什么天天都要像个变态一样尾随?   一边觉得荒谬,一边继续尾随。   就这样,沈庭御跟了霍也两个多月,一直送到楼底下都舍不得走,便在楼底的那棵大榕树下点燃一根烟,望着霍也房间的窗慢慢抽。   这片城中村治安差得离谱,因为沈庭御在两个多月的尾随过程中,发现尾随的居然不止他自己一个人,难道这年头的变态真有这么多?   大多都是些小混混、社会青年,也有年纪稍大的老男人,一看就很不怀好意。   霍也是他的人,自己跟着理所应当,可这些个死变态又是怎么回事?   沈庭御简直烦不胜烦,改天带了几个保镖把他们全打了,吓得这帮人好久没敢再出现。   这个地方沈庭御之前没来过,找了好久才靠近手机上的红点,心想等他见到霍也,一定要好好质问,胆子大了,连他的电话也敢挂?   然而当沈庭御真的见到霍也,怔怔站在了十米开外的巷口,远远地望着那个倒在血泊里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年轻人的时候。   一瞬间他连心脏都要跳不动了,喉咙像被掐住一样,什么质问,什么怨与恨,全都忘了。   不知道是怎么走到霍也身边的,仿佛这就花光了他所有力气了,沈庭御踉跄着跪下来。   “霍也,就算是……就算是扮成这样,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的。”沈庭御颤声说着伸手摸他的脸,往下是颈动脉,再到冰冷安静的左胸。   那里本该住着一颗热烈鲜活的心脏,曾在大觉寺的废弃禅院里,砰砰撞击着他的手掌。   今年的夏天还没来呢。   霍也躺在这里,难道不觉得冷吗?   沈庭御不敢随意动他,只把那件挑了很久才选出来的、被霍也夸过好看的外套,脱下来紧紧摁住他胸前的出血口,脸色冷静得可怕。   这样冷静地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勒令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沈庭御做完这一切才开始进行心肺复苏,双手交叉在霍也胸口上,按压间隙低下头人工呼吸,看似冷静却不得要领地做着不算标准的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慌。   一下、一下又一下,每一下按压都像恐惧化作了巨锤重击着沈庭御的意志,他一下轻的不敢太用力,怕霍也痛;一下重的又担心力气不够到起搏的作用,怕错过了急救的四分钟。   但他欺骗自己的同时,又那么清楚地知道那四分钟早过去了,他已经错过了。   地上那么多血,一个成年男性,全身血液只有4000到6000毫升。他深知霍也流了那么多的血,又过了这么久,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沈庭御不愿承认他在做无用功。   他只是徒劳地、坚持地不曾一刻放弃过。   沈庭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一无所有地来到岚江市,不能再失去霍也了。   警笛拉响,救护车来了又去,混乱中浑浑噩噩的,眼前场景变换着,却始终是黑白色。   凶手很快被找到,那个刚经历了倾家荡产又面临丧女之痛的男人没跑多远,就在附近的烂尾楼一跃而下,摔了个粉身碎骨。   他没有财产,亲戚也已经断绝关系,连个处理后事的人都找不见,不再追究刑事责任。   逝者已逝,无处申冤。   半个小时后,宋建兰带着霍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抓住浑身是血的沈庭御,两人当场哭得几近晕厥,被护士好声劝慰着给扶走了。   沈庭御的状态好似还回不过神,看起来是唯一一个可以问话的相关人员了,警察将他带到空病房里做笔录,第一个问题便是:   你和被害人是什么关系?   沈庭御抬起空洞的眼,半晌答不上来。   是普通朋友吗?不,当然不止。   是恋人吗?不,也不是。   他们在火车进入隧道的时候趁着无人注意偷偷接过吻,在电闪雷鸣的下雨天窝在卧室里相拥着沉入安眠,在只有流浪猫的静谧公园为对方包扎伤口……往事种种,历历在目,最后却发现他们什么都不是,关系仅仅止步于此。   沈庭御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么久以来他们说过很多伤害对方的话,竟都唯独没有把那些本来最应该倾诉的思念宣之于口。   甚至,自己对霍也说的最后一句,也带着尖刺那样伤人心,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你。   真的不想见吗?   那为什么马上就把外套穿上了呢。   既然是想见的,也是思念的,那为什么要跟他说反话?沈庭御,你的高傲非要不可吗?   难得才打一次,期待了许久的电话,可是终于接到了为什么不珍惜,他已经给了你台阶说想见你,你就算为爱低头又怎样,丢人吗?   就算走了九十九步,再走一步又怎样。   沈庭御总是怕输,要面子,要永远站在最上风,结果到头来,这段关系其实谁也没赢。   他脸色一白,倏地弯下腰来,心脏犹如被什么恐怖无形的巨力攥紧,揪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意,这样的痛,霍也是怎么承受的?   沈庭御眼睛熬红,猝然起身,毫无征兆地疯了般就往外冲,两个警察赶紧扑上去拦腰将他死死抱住,挣扎间带倒了一大片噼里啪啦。   “看住他!看住他!!”   有医生在咆哮着说:“来人打一针镇静!”   霍也全身多处裂创,十一处贯通伤,胸腔内器官破损,失血性休克过久,救护车到场时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已经没有抢救的必要。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可残酷的现实就是这样始料不及,也不讲逻辑。   那些笑的,泪的,哭着爱的,在这个初春都随着一把火逝去了,燃尽的只剩下一点灰烬而已,沈庭御没得到他的名分,也没留住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所有的悲伤和喜悦都逃不过时光的洪流。   沈庭御私自调用了临山那边的资源,三天就找到了在省外躲债的霍立军,届时霍立军又在新的场子里赌上了,叫嚣着说他有的是钱。   十万块,三条人命,十一刀。   他此前从未对钱有过如此深刻的概念。   沈庭御半生挥金如土,满柜子的名牌手表足够他换着戴,随便拿出一个都不止十万块。   踩着一地的筹码和红色钞票,沈庭御穿过那些日日纸醉金迷的狂欢声,周围的人都诧异看向他,直到这个清俊少年来到赌桌前,按住霍立军打得鼻血飞溅,场面一度陷入动乱中。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快跑啊,场子外面有条子来抓赌了!!”有人尖叫,也有人窜逃。   一拳拳下去,狂欢声变成了哀嚎,沈庭御咬得牙根都快出了血,疯了魔般谁拦着都不肯停手,只听他似悲似怒,反复问霍立军:“怎么死的不是你?!怎么死的不是你?……”   霍立军年纪大了,跑不快,妄图躲到赌桌下面又被沈庭御倒着拖出来,只能苦苦求饶。   又是一拳,劲风都割到了他脸上,霍立军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却见沈庭御堪堪停住。   ——偏偏,偏偏。   这张脸,是跟霍也那么像的眉眼。   想起霍也过往的一颦一笑,戏谑的温柔的安静的,有时候很讨人厌,有时候很惹人怜。   沈庭御的拳头就怎么也下不去了。   这件事闹得很大,当晚惊动了临山,险些没把李洛茵气死。她买了最近一班的机票飞过来特地找沈庭御算账,然后说:“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就不该把你送到岚江来。”   沈庭御沉默着回房,片刻后,抱出一只猫给李洛茵看,“还记得它吗?它今年六岁了。”   “你……”   李洛茵讶然半天,说不出半句。   一只五六年前就应该死了的猫,被霍也带回家养得很好,如今重逢,仿佛象征着命运线痴缠、交错的缘分,无论多久都会再次相见。   李洛茵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第二天就飞回了临山,什么也没说,只让沈庭御专心高考,这件事她会处理,安顿好宋建兰母女。   为了安全,并以防宋建兰想不开,沈庭御把她们接到了家里来住。霍也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其实沈庭御一直都很清楚的。   老太太受不了刺激,没告诉她,还有熊英他们也不知情,此时距离高考不到五十天了。   老太太总问,“小七呢,他去哪里啦?”   沈庭御只能回答,他忙着高考,大概以后都不会再来家里做事了。   “不来做事,也多来看看我嘛,我都好久没见他了。小七这孩子,我想他呀!”老太太说。   沈庭御听完,瞬间红了眼眶。   刚搬来那会儿,等霍妍上了学,宋建兰就天天以泪洗面。老太太不认识母女俩,只听说是因故借住的远亲,瞧着也确实眼熟、面善。   她颤颤巍巍地拿了个小橘子剥好,递给了宋建兰,说:“别哭啦,闺女,吃一个吧!”   “……谢谢。”宋建兰接过,吃着吃着眼泪又流下来,把老太太弄得不知所措。   “对不起。”她抱歉说,“是橘子太酸了。”   晚上,宋建兰把沈庭御叫到房间里,让他可以坐得再近一些,不再哭了,慈眉善目的。   沈庭御立时便看出来,霍也身上那股与他凌厉又俊美的长相并不相符的气质,那股刻在骨子里的矛盾的温柔到底是像了谁。   “好孩子,乖,到妈妈这儿来。”宋建兰像是认识了他很久似的,轻轻地拉着沈庭御的手。   沈庭御心中触动,顺势在身前蹲下,安静乖巧地仰起脸来看向她,漂亮眼眸一错不眨。   宋建兰怜爱地捏了捏他的耳垂,怕惊醒了不知谁那样,轻声说:“我家小七,你不要看他好像随心所欲,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其实是个很拧巴的人,还有点儿胆小,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胆小,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坚不可摧。”   “他说没事,你千万不要相信他,在这一方面他很不诚实,经常边笑边撒谎。”   “临走前,那天他也像现在这样,趴在我的膝盖上认真告诉我,——因为喜欢你,所以跟你在一起的很多时候,他都感到很幸福。”   沈庭御听到这些戳心的话,就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忐忑地问:“真的吗?”   “不觉得我很任性很难伺候,或者跟我相处很累吗?这样的我,原来他也愿意喜欢吗?”   “喜欢的呀。”宋建兰微微笑着,柔和眸光像夜里指引迷途的灯火,“小七胆小,料是没有说出口的,他不敢说,我做妈妈的来替他说。”   沈庭御仔细听着,生怕错过一个字,眼里黯淡很久的光,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宋建兰说:“我昨晚梦到小七,他拜托我一定叫你不要自责,不要担心,替他完成没能完成的约定,实现他没能实现的梦想,好吗?”   沈庭御心头一震。   良久,他才扬起眸来:“我明白了。”   沈庭御颓丧多日,终于振作起来,而那时距离高考还剩下三十多天。最后一张拟志愿表发下来,他不再重复单调的写那几个字,第一志愿改成了国内政大,其他空行的一律没填。   他把这些天落下的学业捡起,将所有精力投入进去,确保分数绝对稳定;他还是会私下悄悄地抽几根烟来缓解思念,好在那两个月的戒断攒足了分开的经验,不过就是生离死别。   关于身后的事情,沈庭御不去管,连他的名字都害怕听、害怕提,好像霍也真的只是去忙了,他们总有再次相见的那一天。   什么墓地,什么告别的仪式,通通都是不存在的,沈庭御从没去过,假装着从未发生。   事情办的很低调。   最后一天,还是只有宋建兰和霍妍相送。   在学校,赵家言几个偶尔也会问起,却都被冷冷一句“出国留学”堵了回去。   但其实沈庭御自己没发现的,他跟赵家言说是“出国留学”,对邬震说是“转学”,转头回答熊英的却是“休学”,渐渐的,他们不再问了。   纸包不住火,稍微一久,有心探询的怎么可能瞒得住?知道了,也不在沈庭御面前有所提及,他们共同粉饰着这片太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被人期盼着也被人惧怕着的高考,那么快、又那么迟的来临。   铃声响了又静,高考结束了。   沈庭御收起笔走出教室,天是阴云,沉沉压着透不过气。他想说点什么,可会笑着听的那个人已然不在;摸出手机,消息还没被回。   他改不掉地埋怨着想,胆子大了,连信息都敢已读不回了,等他见到霍也,一定……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   好几个月过,沈庭御在这一刻才回过神。   再也见不到了。   想见的,不想见的,都见不到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知终于将坚持熬到高考结束的沈庭御彻底击溃。   当他开始需要吃霍也吃过的药物,才发现那些根本就不是“维C”,他又被骗了。   原来都是助眠的药。   早在那个时候,霍也就已经整宿睡不着。   阵痛如潮,凌迟刀割般愈久愈深,沈庭御心想如果早一点知道,他一定要对霍也很好。   可是没有如果,也没有霍也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月,宋建兰也成功跟霍立军离了婚,需要承担的债务一笔勾销。   霍妍还小,她们没有去新的城市,还是决定待在落地生根的岚江;宋建兰签了家政公司给的合同,留下来照顾老太太的起居,像霍也曾经那样买菜、做饭,这是她一辈子始终擅长的东西,也总算是有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   九月初,沈庭御要去北京上大学,看了眼微信置顶的那个小群,大家都在群里说自己考到了哪里,纷纷晒出各种录取通知书。   熊英和白飞羽被某二本录取了,温世一考上了省内的重本师范,夏芝摇进了国内最好的美院。赵家言和邬震不出所料,也在北京一所名列前茅的院校,张厉稍微分低一点,但恰好滑档到了第三志愿,前一二都不是他想填的。   高兴过后,群里突兀陷入了沉寂,分明都还停留在这个界面,却没人说话。   “好学生”们放下了傲慢,“坏孩子”们也消除了偏见,最后的所有人都实现了梦想,只有霍也永远地留在十九岁,他走的时候还是春天。   沈庭御没选择读金融,第一志愿的专业改去了法学院,李洛茵初初不肯松口,后来两人各退一步,要他法学、金融学位双修才作罢。   他依旧没有自己的梦想,只是日复一日地在生活中无望地等待着,替霍也照料着妈妈和妹妹,胜过真正的至亲那样去对待。   不知不觉间,他变得越来越像霍也,抽着霍也抽过的烟,又接替着去爱霍也所爱的人。   霍也死后,沈庭御也没得救。   时常在深夜里想,或许有种可能,那一天其实并没有人真的活下来。   十二月,又一年冬,沈庭御谨记着“男人生日就是要喝一点微醺”这样的话,买了几打啤酒回卧室喝,大半还没喝完,他恍惚看见霍也。   眨眼数年过去,岁月从未让霍也苍老哪怕半分,依然年轻、桀骜又难驯的模样,张扬着不笑也似笑的如琢眉眼,有些透明的蓝白校服在月光下勾勒出少年高挑的身形。   他没有变,还是挺阔的肩,腰收窄,双腿笔直、修长,身上干净得不带一丝脏污的血。   霍也缓步走过来,低头问:“少爷,天气这么冷了,怎么自己睡在这里呢?”   沈庭御怔怔听了,突然委屈得要命,生怕呼吸重了也会将爱人打碎,小心翼翼地撒娇般抬着眼轻声跟霍也说:“——霍也,我头疼。”   “嗯,等会儿给你泡杯蜂蜜水,你要不要加一点柠檬或者别的什么吗?”霍也这样温声说。   “……不,不用,我不想喝。”沈庭御颠三倒四地点了头又摇头,乖乖坐在床尾眼巴巴的望着他不敢动,“别走好不好?我有点、我承认我有点想你,如果你愿意……抱一抱我,我就原谅你的不告而别,我会原谅你的……”   霍也微微一笑,轻轻摇头:“不行哦,我必须要走了,下次吧,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沈庭御慌了:“你要去哪?……就不能带上我吗?”他又把那个承诺搬出来,像救命稻草一般卑微地挽留霍也,“不是说好了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吗?为什么不回信息,也不接电话?”   “嘘。”霍也忽然竖起了手指在唇边,眉眼弯弯地示意他去看天上。   沈庭御下意识望了望,发现今晚有月亮。   “你不是想要月亮吗?”霍也拿他很没办法一样隔空指了指,无奈地说:“我去给你摘呀。”   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给我摘。——酒后无心的醉话,霍也记了多年,至死没忘。   沈庭御大梦初醒。   睁眼才见,卧室里谁也没有了。   呆了呆,不自觉潸然泪下,沈庭御无措地伸手朝着虚空轻轻一碰,像是想要够到什么。   “霍也,我不要月亮了。”   他小声地,哽咽着说:“我要你回来。”   其实低下头求和,才知道面子哪儿有这么重要,承认一句我很想你,承认我错了,也并不是特别难。高傲的人总是吝啬于表达,明明爱他的有十二分,却表现出七分,只说三分。   可是,如果生命注定如此短暂,你又何必吝啬于对你爱的人说,——“我爱你”呢。   沈庭御不再否认无望的爱了,但也坚持着永远的恨。恨霍也招惹了他,却又要丢下他。   他还是要说,“我恨你,我是恨你的。”   “可是我又那么爱你。”   “我爱你。”   然而他说千万遍,霍也都听不见了。 第49章 平行结局HE(一)   霍也挂断了电话,眼前阵阵发黑,弯下腰捂着心口怎么都喘不上气。紧接着,手机便又重新震了起来,电话铃声很急,他却不敢接。   响铃结束。   第二个电话打了过来。   霍也挣扎许久,刚要接,这时身后传来了奇怪的动静,他慢半拍地回过头去。   只见巷尾有两个人缠打在一起,路灯发着昏黄微弱的光,面容并看不清。其中明显占了上风的是个年轻男人,一袭笔挺西装,身量高而气质出众,用了狠劲儿才将对方跪压在底下。   被压制着的是个中年人,嘴里自言自语地嚷嚷着逻辑混乱的话,手里抓了把刀。   银芒挥舞,似乎刺伤了他,年轻人却始终背对着霍也没起身,强硬地握住刀尖,抢下。   霍也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儿,脑子稍稍清醒些许,也顾不上电话了,问他:“要帮忙吗?”   话音刚落,年轻人浑身一震,随后僵硬地侧过半边脸。霍也略微怔住,看见晦暗不明的光线下,那双眼眸望来时沉默却雪亮。   虽然看不清楚,但仅凭这半边脸,足以称得上是艺术品般精致的五官,鼻梁高挺秀丽而眉眼如画,薄唇轻抿,目光安静地紧锁着他。   仿佛是一见如故的模样。   霍也描摹过那么多次,几乎一眼就认出。   “沈……”   “不用,没你的事。”那人却别开脸,气息不稳地冷声打断了他,“走远一点,很危险。”   本来觉得完全就是,可这一开口,霍也就怀疑自己判断错了。虽然长得很像,但光线太暗了不能确定,而且细细一看,其实各方面都似有较之更加成熟、淡漠又稳重自持的地方。   关于这几个词,尤其是成熟和稳重,霍也都不认为它们会出现在沈庭御身上。   一觉得不像,连声音也不像了,他的嗓音有种清冷、禁欲的磁性,听着令人望而生畏。   他手上沾了些血,颇有玉面阎罗相。   霍也还想再说什么,第三个电话又跟催命符似的打来了,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于是一直走出了巷口才接起电话。   一个“喂”字还不及出口,那边的沈庭御就先劈头盖脸地说:“胆子大了,竟敢挂我电话?”   霍也缓和了不少,慢慢道:“没有,只是不小心碰到了,没有挂的……”   “砰”一声响,像是门被关上,“你到一个显眼的位置等我,别乱跑,不然你就完蛋了。”   霍也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位置?”   沈庭御似乎在疾速赶来的路上,闻言顿时噎了一下,自然不会说是偷偷给他的手机装了定位,但理不直气也很壮道:“你现在发我。”   霍也终于把气儿喘顺了,直起腰来,拿着手机轻声问:“你是要过来找我吗?”   “不是你说想见我的吗?”沈庭御很有理由地反问他,一点儿责任都不揽,“其实我刚才还挺忙的,不过你既然都说想我了,我才来的。”   霍也失笑,便说:“好。”   再一次挂断电话,心情却已是截然不同。   想起什么,霍也走回巷子,但那里徒留着狼藉的、落了血迹的地面,空无一人。   不由得轻蹙了下眉,直觉告诉他,刚才的动静总有哪儿不太对。按理说,距离不过就七八米这样近,两个人的脚步他怎么会没察觉?   琢磨了会儿,想不出。   霍也索性不再想了,走到附近的湖边等。   城郊多山,临湖,这个湖名字恰巧,小石碑上写着——“月牙湖”,两边稍窄,中间宽。   还没看见沈庭御的身影,先是听到了一声熟悉的猫叫,霍也笑着蹲下来喊:“小乖。”   小乖已经是一只大胖小橘了,却嫌沈庭御抱不动它似的,听到霍也在叫自己,胖但敏捷地从沈庭御臂弯里跳了出来。   出来之前还在沈庭御胸前蹬了一脚,可把沈庭御惹毛了,骂它:“个没良心的小胖子!”   小乖不搭理他,哒哒小跑,到了霍也脚边从善如流地晃着尾巴去扫,脑袋使劲儿蹭蹭。   霍也喂养它好几年,自然最亲,将小乖拎进怀里抱好,这才抬眼看向了沈庭御。   曾经无话不谈,冷战两三个月,都快忘了上一次好好说话是什么感觉。一时间谁也没先开口,霍也撸着猫,眼神却落在沈庭御脸上。   沈庭御被他看了有半分钟,就受不了似的别开脸去,耳根薄红,不耐烦道:“不是说很想见我的吗?干嘛,见了我又不说话。”   霍也盯着他耳根,忽然错觉,好像过往的那些不愉快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初见那样。   “啊,倒也没有很想。”霍也故意说。   沈庭御抱着的手臂立刻放下来,心里期待的那个小人莫名感到被耻笑,满脸写着不高兴瞪他一眼,有些急了:“你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你把我这么晚叫出来呢。”   霍也当然知道他想听什么,却说:“我也不知道你这么晚还愿意出来呢。”   这句话就是戳破沈庭御的殷切了,简直让他面子没地儿搁,怒视着霍也半晌没说出话。   三秒后,沈庭御转身就走。   霍也腾出一只手拉住他,在沈庭御回身的刹那间偏头吻了上去,蜻蜓点水般转瞬抽离。   沈庭御还没反应过来。   诧异抬眼,霍也怀里抱着猫,微笑看他。   接近他好像就接近了幸福的模样。 第50章 平行结局HE(二)   一股冲动撞碎了理智,沈庭御欺身上前将霍也逼到了背后的大理石长凳边,膝弯受到了阻力自然曲起,天旋地转间,已经躺了上去。   臂弯的小乖被吓得炸毛,“喵呜”一声大叫逃出了两人胸膛之间的挤压。   沈庭御的手臂抵在霍也耳旁,不顾一切地俯身吻了回去,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的思念和委屈都发泄出来那样难舍难分,他力道蛮横地咬着霍也的唇瓣,入室抢劫般撬开齿关,舌尖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在霍也嘴里一顿搜刮搅动。   够了,这跟鬼子进村有什么区别——霍也被迫承受着,在空隙中夹缝喘息,呼吸被吻得七零八碎,都快赶上刚才十倍辛苦了。   没多久,他忍不住伸手推拒,示意停下。   结果沈庭御以为这是热情的回应,被他摸一把反而更加亢奋起来,抓住霍也的手往上扯到自己脖子后面让他搂着,毫无停下的意思。   “……”   算了,霍也叹气。   他顺势往上抬了点下巴,然后真的搂住了沈庭御的脖子,耐心稳定地包容着他。   足足亲了好几分钟,沈庭御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反哺似的心虚地舔了舔,特别爱惜又可怜,仿佛几分钟前那个强盗不是自己一样。   “霍也,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能忍,其实你想亲我很久了吧?”沈庭御紧贴在他身上,语气也很没有安全感,非要寻求一个想听的答案。   霍也眼皮一跳,呼吸喘不太均匀,静默着挺无语地看向他,胸膛不稳地起伏着。   “你说呀。”   沈庭御推推他,着急:“你说呀你说呀。”   “其实你也很想我的,对不对?你嘴怎么这么硬啊,九十多天,你居然一个电话、一条信息也不给我发,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霍也静静望着他的眼眸,没说对,也没说不对。而后,只是从沈庭御脖子上慢慢地滑下来一只手,轻轻反握住他的手腕。   沈庭御不明所以,有点儿紧张,喉结不停滚动。霍也握着他的手腕,放在自己左胸那处跳动的温热上,隔着一层衣料,似诉似叹地。   “有没有心,你摸不到吗?”   霍也声音低沉悦耳,从不遮掩过的赤诚。   三月底的天,沈庭御挺秀的鼻尖却被热出薄薄的汗,夜里皮肤像温润的玉般白得发光。   他低垂着纤长的睫毛,胸腔里似有小鹿在疯狂乱撞,眼眸也是湿漉漉的。   “摸到了,它说你喜欢我。”沈庭御把手当成听诊器,假装医生一本正经地跟患者讲道理。   霍也笑了笑,点头:“它说的对。”   等了这么久,终于听到答案,在朝思暮想的这个人面前,沈庭御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他有一点高兴,又有一点埋怨,有一大堆掏心窝子的话不知道怎么说。手在霍也胸口上恋恋不舍地流连着,又去捧住他的脸。   沈庭御低头亲了亲霍也的眉心,往下是眼和高挺的鼻,最后才是他微张着轻喘的嘴唇。   犹如一个失而复得的小朋友。   但是这个小朋友特别不老实,一边亲着就要掀他的衣服下摆,霍也敏感地连忙捉住那只不老实的手,软声讨饶:“好了,好了,先从我身上起来好吗?你一直这样坐着,我腰疼。”   沈庭御抬起头来,才发现这个姿势全然是霸王硬上弓,他跨坐在霍也腰腹上,自己倒是舒服了,却让霍也背抵着冰凉的石凳。   “……”沈庭御脸皮一紧,翻身下去,又把霍也拽了起来,按着后腰,硬是往自己怀里靠。   沈庭御难得说:“是我的错。”   滚烫的体温互相传递,破洞的都被填满。   “沈庭御,我这次考得不错,应该不会再让你失望了。我会追上你的,没有自甘堕落。”   打了这么多的腹稿,霍也这时候才想起来他要说的话,身体大半重量都交给沈庭御说。   “不失望的,不会对你失望了。”沈庭御埋在他颈窝里,双手环住腰,抱得很紧。   他竭力放平语调,“不追也行,我等你。”   “你不要等我,如果我没考到北京,去了离你很远的地方上学怎么办?”霍也问。   沈庭御说:“要等,大不了我们异地恋。”   “可是异地恋会很辛苦的。”   “不辛苦,一辈子这么长,几年算什么?”   霍也想了想,又问:“一辈子这么长,那你可不可以少欺负我一点?不要总是对我凶。”   “我哪里凶了?你别得寸进尺。”   沈庭御相当自信,听不了一点不好,突然开始翻旧账说:“对了,你那个奸夫是谁?”   “……什么奸夫?”   “就那个姓周的,高一五班,家住在黄埔后街二十七号,父母早年过世,只跟奶奶——”   霍也越听越不对劲了,头皮发麻,推开他费解地说:“等等,你还调查人家?”   被推开的感觉显然很不爽,沈庭御黑着脸一副振振有词,“是又怎样?你身边方圆百里但凡有一点关系的,我全部都查过了,像姓周的这种玩弄别人真心的家伙,自己不珍惜却要在我们吵架后趁虚而入,居然妄想撬我墙角?”   “不是,事情不是你……”   沈庭御气急败坏:“我都亲眼看到了!”   “这几个月我一直盯着你,——我会永远盯着你的,我允许你对我冷漠无情,招惹了我又叫我放弃,行!这都无所谓,你不想要我就不要我呗,呵呵,我也不是离不开你。但你要是再敢招惹别人,在我面前耀武扬威,霍也我告诉你,我会弄死他的,我一定会弄死他……”   跟周生熠不过才见了几次面,而且基本都是不欢而散的,霍也根本不知道他怎么能脑补那么多子虚乌有的东西出来,还幻想自己给他戴了绿帽,真是太监被人造黄谣,洒家冤枉。   沈庭御原地走来走去,一脚踢开地上碍眼的小石子儿,“噗通”一声,飞进了月牙湖里。   他走回来,像是冷静地在发着疯,用一种充满审视的眼神质问道:“霍也,你说,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沈庭御难以理解,看霍也像在看一个缺心眼儿的傻子,“是我没他有钱,没他年轻没他好看,还是我没他大?”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霍也想把他这张口出狂言的死嘴给缝上,“你能不能别乱说话……”   “哦,我知道了。”沈庭御冷笑。   霍也一个头两个大:“你又知道什么了?”   “难道是你的口味比较猎奇,就喜欢这种兜里没几个欢乐豆还长得丑的毛头小子,考试总分加起来都没我两门高?”他恶意地这样说。   尽管早就知道沈庭御讲话难听,但霍也还是被他的毒舌刻薄所震惊到。   霍也哭笑不得,苍白解释:“我没有……”   沈庭御还欲再说两句,霍也怕了,忙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赶紧堵住他的嘴。   气氛蓦然变了味道,沈庭御立马安静下来。   霍也单纯的只是亲了亲他,抬手在沈庭御后脑上安抚地揉了两把,顺着那毛茸茸的头发。   唇齿分离时不小心带出一缕银丝,却又被沈庭御追上来舔干净了。四目相对,霍也弯眸看他,低声说:“只喜欢你,没别人。”   听到这一句,沈庭御便已深深知道,大概他真的要和眼前这个人,纠缠不清一辈子了。   “……霍也。”   沈庭御声音微抖,“我要一个名分。”   “给你,我什么都是你的。”霍也叹息着蹭他的鼻尖,“高考完后,我们就在一起吧。”   沈庭御跟被求了婚一样感动。   “好。”   小乖百无聊赖,踮着小碎步绕圈走,忽然警觉地竖起耳朵,望向不远处的草丛。   犹豫几秒,它还是走了过去,却见一个人好像半坐在那里,垂着眉眼,用拆下来的领带给自己流血不止的手掌随意一绑,最后牙咬着打了个精巧别致的小蝴蝶结。   感知它的靠近,年轻男人低下头,伸手将它捞到臂弯里,沉声说:“小乖,好久不见。”   小乖看到他,整只猫都有点懵。   男人眉宇深刻,漆黑的眸如浓墨,棱角和轮廓经过岁月的洗礼后更加鲜明,已然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气质沉稳,忧郁而内敛的。   像是一口饱经了风霜的古井,不再被小打小闹的事情所困扰,不再挑剔,也不再任性地要求什么都迎合着自己的心意。   小乖看看这张和沈庭御一模一样,但给人感觉却大相径庭的脸庞,又转头看看另一边的还在跟霍也温存的、才刚满十八岁的沈庭御。   左看右看,还是很懵。   五指虚虚握了一下,鲜血便染红领带迅速渗透出来,自虐般的举动感到剧痛,可沈庭御竟然心中愉悦起来,会痛的,或许不是梦吗?   他尽量克制着平稳下来,回过头去,自动把十八岁的那个自己当成了背景板,只盯着站在那里的,如此鲜活,会笑、会说话的霍也。   ——就算是梦也好。   沈庭御在暗中不舍地看了许久。   “好久不见。”   他眸中阴翳,艰涩道:“……霍也。” 第51章 平行结局HE(三)   霍也回家洗了个澡,上床睡觉,今天情绪波动有点大了,这让他感到难以负荷的疲惫。   但这种疲惫只是身体方面的,因为确认了一直想要确认却鼓不起勇气的重要事情,心跳也像是终于卸掉了长久以来的重担。   本来平日很浅眠的,需要吞服助眠药才能安稳入睡的霍也,在这天晚上很快就睡着了。   睡得很沉,以至于什么也没听到。   夜里,房间的门被推开,一道高大挺拔的黑色人影犹如鬼魅,悄声地晃了进来。   霍也家的这条路,沈庭御这十来年间走了无数遍,这几道门锁于他而言早已形同摆设。   沈庭御站在床边,垂下眼,就这么贪婪地注视着霍也沉静安详的睡颜,迟迟没有动作。   已经太久了。   都记不清上次梦到是什么时候了。   霍也平躺着双眼紧闭,睫羽铺下来,显得有点儿与硬朗眉眼违和的温顺。他还是十九岁出头的样子,那么年轻,意气风发着。   他不会老去,在沈庭御的记忆里,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永远不会再变了。   以前霍也总爱拿年纪压他,不过才大自己一两岁而已,还非要听沈庭御叫哥,现在的他已经比霍也大了十岁有余,再看霍也年轻的脸居然都觉得眉眼带了些小孩儿装老成的稚气。   这一次,终于比你先长大了。   沈庭御伸手想碰一碰他,却恍然发现自己手上沾了血污,很脏。于是匆忙换了一只手。   像在触碰一段多年不见的白月光,沈庭御指尖抖得厉害,半点力气不敢用,也学会什么是温柔了。十二年来,他脾气依旧很差,但绝不会再对霍也凶,也不再习惯说反话。   这样的我,或许才更值得你喜欢吧?嫉妒如烈火焚心,连十八岁的自己,沈庭御都恨。   恨他不够好,更恨他幼稚不懂事。   手将枕边压得塌陷下去,沈庭御控制呼吸不要过于急促炽热,一个轻得像羽毛飘过的吻落在霍也眼皮,感恩着他曾经愿意看向自己。   沈庭御奉他为信仰与真理。   认为被霍也爱上的人是世界上的最幸运。   辗转覆上他的唇,沈庭御不爱咬了,只是轻柔地舔;像养的猫或因流浪多年,吃到罐头的时候不敢狼吞虎咽,舔一口,都怕少一口。   霍也似有所觉,眉心微蹙。   沈庭御心砰砰跳,迅速拉开了距离,急急蹲身下来,只露出一双紧张的眼睛。   还好,他没醒。——沈庭御也没有醒。   第二天,霍也神清气爽地起了床,洗漱完顺便惯常刮一下胡茬,却发现剃须刀被用过。   霍也表情疑惑,“……”   他上次用完是放在洗手台上的吗?   疑惑了一下子,他两下子就接受了。近来记性不好也正常,没想太多,刮完放回原位。   等霍也穿好校服出了门,他房间的窗帘才被拉开一条缝儿,沈庭御脸色很淡地望着楼下那道身影,手里拿着一个白瓷杯,浅浅喝水。   哦,忘了说,那是霍也的杯子。沈庭御就是到了八十岁也不会跟他客气的。   霍也走到半路,突然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然而窗帘已经在前一秒拉上。   “……”   霍也又露出了疑惑的微表情,迟疑离开。   在学校的下课间,霍也坐着听讲,倏地被敲了一笔杆,沈庭御没好气地说:“你再给我走一次神试试看呢?”表情佯装嗔怒着。   “不走了,不走了。”   霍也无辜地捂住额头,老实巴交。   沈庭御讲完口很干,一边喝水,一边随口说了一句:“还有什么问题,现在赶紧提。”   霍也瞅着他熟悉的侧脸,总是频频幻视成那个巷尾里的男人,不经脑子便问:“你是家里的大少还是二少?你有哥哥吗?”   沈庭御一口水呛了出来,“噗!咳咳……”   “哎哟,小心点呀。”   霍也给他拍拍背,还在问:“所以有吗?”   “……当然没有!”缓了片刻,沈庭御拉下脸来,“像我家这种情况,只能独子,如果要有两个儿子会很棘手,你不明白吗?”   这话让霍也联想到八点档黄金剧场,世家豪门里的遗产分配是很繁琐的,要好多个律师共同管理,其中继承人之间的腥风血雨,几乎不亚于康熙年间著名的“九子夺嫡”——   如此一想,霍也诚恳回答:“唔,…不太明白你们这些有钱人的世界。”   沈庭御捏着的笔紧了紧,认真说:“等以后我们结了婚,我的财产都是你的,我有钱就是你有钱。如果我们还有孩子,也只生一个。”   “啊,真的吗?”   霍也闻言摸了摸自己肚子,有点儿迷茫地看着他说:“虽然但是,我好像不能生吧。”   “……”   沈庭御笔掉下来:“操,忘了。”   这几天,霍也总是隐约感觉,家里似乎有第二个人的痕迹。霍立军很久没出现了,不可能会是他,就算是,每次回家动静都很大的。   不像现在,只有细枝末节的不对劲,只能感觉而无法确定。这不对劲在哪里呢?   除了莫名乱放的剃须刀,还有明明喝完了却又突然盛着半杯水、明明没喝完却又一转眼成了底儿掉的那个神奇水杯;冰箱里可以热的速食产品也少了,虽然补充及时,但更明显的是他挂在柜子里的衣服,竟有几件不翼而飞。   ——家里有贼。   霍也站在衣柜前面,严肃地想。   但他没有选择打草惊蛇,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对这些种种的不对劲视而不见。   晚上十一点,霍也看了眼时间,早早上床盖被子睡觉。果然,大概得有半个小时,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又出现了,他听得见。   虽然是闭着眼睛的,但遮光性让他察觉到床前有一个人走近,脚步放得很轻,带来阵阵熟悉好闻的气息。……不对,为什么会熟悉?   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毫无征兆地,霍也睁眼,在黑暗中翻起身蓄力一把攥住了那人的腕。   对方显然猝不及防,整个人歪倒在床上。   霍也出手向来快、准、狠,反手拧住这人胳膊以擒拿的姿势摁在身下,动作行云流水得像猫抓老鼠似的一套连招。   “——抓到你了。”   他语调带着森冷笑意,笃定地说。 第52章 平行结局HE(四)   那人被霍也骑着摁在身下,竟然哼都没哼一声,姿态狼狈却从容,侧过脸,看他一眼。   “你不是……”霍也如遭雷击,就是这一眼的错愕,那人借力一扭,位置瞬间轮了转。   霍也没有反抗,躺倒着目光交接,失语般愣在那里。沈庭御撑手在他上方,神色是平静泰然的,仿佛刚才只是配合霍也玩了个游戏。   脖子被五指掐住,缓慢摩挲。   沈庭御感受着那掌下的脉搏清晰地跳动。   “……你不是沈庭御。”霍也神经紧绷,怕刺激到对方,不敢表现得太过戒备,“你是谁?”   男人垂眸深望着他,眼里什么也没有,空得可怕,却凭空瞧出三分偏执的痴妄。——像是在看霍也,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霍也毛骨悚然,分明是跟沈庭御一模一样的脸和五官,但处处都有不同的地方。   面容是失血过多后的冷淡苍白,因为消瘦而气势更添阴寒的压迫感,偏生他的相貌昳丽非凡,唇色薄红,衬得犹如不见天日的艳鬼。   “霍也,我们结婚了。”   他微笑着陈述那样说,“我是你老公呀。”   霍也头皮都要炸开,嘴角抽搐,似乎欲言又止。先不说他这张熟悉的脸科不科学,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也不是没有,但这人的状态着实吓人了些,让霍也想到精神科某些病友。   初三那年,霍也患过重度抑郁,虽然不曾与外人提起这一段病史,但被拷在病床上强制治疗的经历他回想起来还是记忆犹新。   当时病房里有三个人住,比起其他的两个病友,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常到可以直接出院。   左边一个男生,二十岁,初恋意外出车祸去世,痛失所爱后精神崩溃,半夜经常不睡觉爬起来骚扰霍也,叫他陪自己去地府找老婆。   右边一个大叔,四十岁,坚信自己能通灵跟鬼魂说话,天天煞有其事地自言自语,总是突然拍一下霍也,说你背后有个红裙子姐姐。   霍也闭目,这句就当没听到便罢。   男生却很信任大叔的话,两个人中间隔着霍也这张床交谈起来,如遇知音,相见恨晚。   “小霍,太好了,琳琳真的没死!咱叔说她刚刚来看我了,我要跟她结婚!”   一到半夜,男生又摇醒了霍也激动地说。   如此反复,是人都精神衰弱了。霍也本来觉得自己没疯,进来躺了一星期医生问他感觉怎么样,他犹豫一下,说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而眼前这人给霍也的,就是这种恍惚回到当时的感觉,跟那个男生特别像。   面对这种情况,霍也擅长,打算采用怀柔政策,一点点抛出来问:“你刚才说,我们已经结婚了,那我们俩的婚戒呢?婚戒在哪里?”   沈庭御就伸出手来,给他看无名指,结果还真有一枚镶了碎钻的银色婚戒。   不是,见了鬼了。   霍也愕然,“你、你怎么可能……”   “我从来没摘下来过,你的呢?”沈庭御好像很高兴被问这件事,展示完又去抓霍也的手。   霍也闻言一惊,想躲。   开玩笑,他哪儿有什么戒指啊?   可惜躲也没用,沈庭御掰着他的手,看到霍也十根手指上都是空的,当即就阴沉下来。   “你的戒指呢?”沈庭御问。   霍也给自己挖了个坑,哑口无言:“我的戒指呢,呃……我的,我……”   沈庭御冷声说:“你又弄丢了,对不对?”   眼看风雨欲来,霍也别无他法,只能顺着话头回答,磕磕巴巴:“我不是故意的——”   心里却想,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霍也都想报警了。   谁知沈庭御听完却没有生气,低头把自己手上的戒指摘下来,然后抓着霍也的手,套了进去,这会儿又温声细语地:“没关系,我知道你忘性大,你丢一个,我就再给你戴一个。”   霍也鸡皮疙瘩一瞬间起来了,从这句话他就可以断定,此人绝——对不可能是沈庭御。   要是沈庭御知道他丢了婚戒的话,怕是要把他吊起来打,一边打,一边哭诉,“霍也你这没有心的家伙肯定是外面有人了!”   这时好死不死,手机响铃震动,俩人同时静住看去,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的是“沈庭御”。   沈庭御:“……”   霍也彻底绷不住了,“你、你是谁啊?”   沈庭御从他身上翻下来,坐到床边,拿过手机淡淡看了两眼,直接给挂断了。   ……挂,断,了?   霍也表情空白地看着他,眨了眨眼。   沈庭御重新抬头,脸上还若无其事,不厌其烦地重复道:“不是说了吗?我是你老公。”   这人脑子不太正常。   霍也冒汗地想,他必须联系真的沈庭御来问问清楚,不然够走近科学拍八集的。   沉默三秒,霍也突然睁大眼说:“你身上穿的是谁的衣服?我的吗?”   沈庭御看了一眼,这个他也在疑惑,因为以往没有哪次梦境能这么久,都不知道要怎么醒来了,硬是过了好几天,而且还相当真实。   他面不改色:“你的就是我的。”   第二个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了,听得霍也不由得一阵心悸。沈庭御不久前才说过的,如果再敢挂他的电话,下场会很惨烈。   于是霍也想办法跟这人商量,“这样,你先让我接个电话,好不好?这个电话很重要。”   其实他隐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这个男人虽然不可能是沈庭御,毕竟沈庭御现在打来的电话还响着呢,但无论是性格,还是喜欢掐他脖子时用指腹摩挲的动作,这些小习惯都是很难被第二个人完全拥有并复刻的。   再看脸和五官的不同之处,无非是像年长七八岁的沈庭御,身体骨架更成熟了,男性的荷尔蒙浓郁了十倍不止。——关于唯心主义的一些言论,霍也不是没听说过,这是可能的。   对方拿着手机,没有要给的意思,正准备再次挂断电话的时候,霍也叫他:“沈庭御。”   沈庭御“嗯”了一声,是下意识的,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递过询问的眼神来。   在电话铃声的背景音下,霍也被这个猜想激得心脏狂跳,又问:“你今年……几岁了?”   沈庭御默然,不太想说一样。   他拧着眉,半晌才道:“二十九岁了吧。”   时光如流水不留情,少年不再少年,晃眼一回神,那身十八岁的岚中校服被他压在箱底十二年之久,舍不得丢,他已经要三十岁了。   “二十九岁吗……”霍也震撼地呢喃着,又忍不住问他,“既然你能回来,那另一个我呢?”   沈庭御抿紧唇,没有说话。   然后霍也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眼眶泛了红。   “怎么了,怎么了?”霍也喉咙一梗,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上前,抚摸他的脸。   沈庭御扭开脸,掩饰着什么不让看,却是低下头往霍也怀里蹭过来,整个人好大一只。   漂亮布偶猫长成超级大狼狗了,霍也好险没被他这一下拱进床头柜里,伸着手艰难抱住沈庭御的肩膀,无措地说:“没事没事……”   第三个电话铃声打响,霍也没办法地一边把人抱着,另一边手忙脚乱地接电话。   一接通,连忙把手机拿远了些,十八岁的沈庭御在那边急得快疯了:“霍也!!”   霍也有点绝望,“我在,没事我在呢……”   “我看你最近是皮痒了。”十八岁的沈庭御阴冷地说,“不准挂电话,三分钟后给我开门。”   “啊?” 第53章 平行结局HE(完)   “你先别来!”   霍也简直两眼一黑,脱口就说。   这个过于异常的反应更让十八岁的沈庭御觉得可疑,声音都拔高了:“为什么,无缘无故为什么不让我来?霍也,我看你是心虚吧?”   原本霍也不接电话,他还只是担心,现在完全认定是有鬼,越想越加快了脚步。   霍也一噎,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候耳边扑上热腾腾的呼吸,是怀里自称二十九岁的沈庭御挨了过来,低声不悦:“别管他。”   霍也吓得赶紧把手机拿远。   然而来不及了,电话那边已经清楚听见。   空气中静默一瞬,炸了。   “谁在说话?!”   那边警惕得像护食的狗:“霍也!是谁!”   霍也暗骂一句“操”,伸手紧紧捂住了男人惹祸的嘴,生硬道:“是电视机,你听错了。”   “电视机的声音有这么近吗?”   “当然有。”霍也说,“我在电视机旁边。”   “……”   “我不信!”   男人嫌他们扯得太久,不耐烦了,偏过头来惩罚似的张嘴含住了霍也的喉结。   霍也没有防备地轻喘了一声,刚喘出来就知道要完大蛋。就像霍也知道沈庭御喜欢在掐他脖子时用指腹摩挲的这个习惯一样,沈庭御也知道喉结是他的敏感点,每次去弄都必喘。   犹如惊雷一声平地起。   那边如临大敌,忍无可忍:“霍也!!”   后面的话霍也不敢听了,颤颤巍巍地挂了电话,强作镇定把男人拽起来。   “现在,立刻,马上走。”霍也硬邦邦道。   沈庭御眼眸深沉,竟有一丝忧郁,很伤心那样问他:“你让我去哪里呢?”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霍也脑子一团乱麻理不清,“你既然从十二年后来,就应该回去找十二年后的我,你这样我们都会乱套的。”   “……我不回去。”   沈庭御摇头恳求,“霍也,别再赶我走。”   霍也此时还不明白具体是什么,数着分秒急声跟他说:“没赶你走,你不是说我们都已经结婚了吗?快三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夫妻之间吵个架在所难免,你去找十二年后那个我好好说,我那么喜欢你,一定会原谅你的。”   “不,你不会原谅我了。”   霍也才想问为什么,又听他说:“十二年后已经没有你了。”沈庭御字句如刀,声声泣血。   “……霍也,你没有心,说好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却丢下我自己一个人了。”   “这十二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霍也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怎么可能会是这个结果呢?他以前的确有过很多次不好的倾向,但遇见沈庭御后,已经不再放任自毁。   脑子乱,心里也乱,敲门声还雪上加霜地猛然砰砰响了起来,都杀到家门口了。   走是走不成了,霍也抓着他紧张说:“不能让他看到你!你知道自己的脾气,有什么事我们等会儿再说行吗?你先藏起来,好不好?”   沈庭御自然是不愿意的,伤心的表情转瞬变了脸,冷冷地说:“凭什么要我藏起来,我是哪里比不上他?我比他成熟,比他懂事,比他更会爱人,霍也,你应该跟我走。”   敲门声愈发剧烈,霍也头都大了,左右看一圈看到衣柜,忙把柜门打开:“进去躲躲!”   沈庭御:“我不要。”   “你不是说比他懂事吗?那你懂一下啊。”   沈庭御:“……”   霍也硬是把他推进去了,又拿来好多衣服塞满遮住,出了一身汗。刚塞好,沈庭御还想抗议着出来,霍也急中生智地叫:“老公。”   沈庭御一个脚滑,坐回去了。   “老公,委屈你了,不要出声好吗?”霍也最后嘴上哄了一句,反手把柜门关严实了。   这场面实在是很诡异。   明明没做什么,却仿佛被原配捉奸似的。   门一开,原配拉着张脸,噔噔冲进房间里先去把霍也的被窝翻了个底朝天,——没有。   趴下来看床底,也没有。来到窗边,原配探头往外搜了一圈,还是没有。   霍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找什么呢?”   原配瞪他一眼,走出去了。   直到把屋内的所有房间搜完,原配沈庭御才回到了这里,扫视四周,目光如炬。   当他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衣柜上,试图去伸手拉一下的时候,却被霍也从后面抱住腰。   “沈庭御,我昨晚梦到你了,还梦到我们结了婚,你不想听吗?”霍也讨好道。   “……真的吗?”   这招果然硬控住了,他狐疑地转过身。   确实没找到野男人,是理亏;也确实完全被吸引走了注意力,一脸“展开说说”的样子。   “当然是真的,我们在国外领了证,还如愿去了很远的地方看雪、看极光。”   霍也这样说着,略微不安地舔了下嘴唇。   沈庭御眸色一暗,俯身将人扛起,扔到了不远的床上。霍也刚要起身,沈庭御就如豺狼虎豹般凶狠地压了上来,用牙齿咬住那片唇。   “你撒谎。”   他被无情揭穿,“你一心虚就会舔嘴唇。”   霍也吃痛地“嘶”了一声,很快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儿,都不用猜,肯定是咬破了。   刚想再狡辩几句什么,却听面前的沈庭御倏地闷哼一声,随即失去意识软倒在他身上。   霍也大惊,“沈庭御!”   他一探少年的鼻息,然后抬头。   “别这样看着我,晕过去了而已。”衣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男人拧着眉挺嫌弃地把十八岁的自己给扒拉开,冷笑着揉了下手腕说。   霍也:“……”   二十九岁的沈庭御自然是更成熟的,但也更霸道了,连自己的人都抢,他接下来的话让霍也差点儿真的报警,“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是你跟我走,这样不温柔的小屁孩儿是不能给你幸福的。”他低声蛊惑般的说,指腹在霍也唇上的破口擦了擦,很是心疼的样子。   “二是要么我把他弄死。”   撒娇那样地,“要么,让我留在你身边。”   “……不行。”   男人一顿,“为什么不行?”   霍也尽量平静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世界里我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的我知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一旦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如果那个我无法原谅你,那么我可以替他原谅你。我原谅你的傲慢,你的蛮横无理,你的很多时候可能会忽略我的感受……但同时我也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的食言,没能陪你走到曾经承诺过的永远,可是你应该知道的。”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他了。”   沈庭御听到这一句,表情蓦地变得很痛。   “你今天跟我说的所有,你说你已经变得足够温柔,但真正想要听到的那个人,都不是我了。所以你现在想给我的一切,其实都不是属于我的,而你只是想把遗憾弥补在现在的我身上而已。你当然是沈庭御,却不是我的。”   “——我原谅你。”   霍也叹息说:“但我永远不会接受你了。”   沈庭御脸色煞白,像被打了一拳,很不愿相信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通红着眼望他。   这句以后,沈庭御不能再欺骗自己,因为他恍惚有种心慌的感觉,说明也意味着这场梦终于要醒来了,画面开始渐进的朦胧。   “对不起,……”霍也心口一疼,捧住他的脸碰了碰额头,“我的错,不是故意要丢下你。”   沈庭御哽咽着说:“骗子。”   “你个混蛋,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霍也吻掉他的眼泪,轻声说:“是我,是我的错,我原谅你,也请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再原谅我一次吧,少爷。”   沈庭御从不知道,霍也怎么能对自己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好好活着,别为我伤心,我只是在另一个世界和你幸福着。”   “你会让我幸福的,对吗?”霍也太了解他会做出什么了,“好好活着,就当是为了我。”   沈庭御难以平复下来,“可是你不在了。”   “不,我永远在的。”   霍也说:“只要你爱我,我就无处不在。”   猛地睁开眼,一切都消失了,沈庭御怔怔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久久回不过神。   天还没亮。   也或许在他的世界里,再也不会亮了。   沈庭御没有打开灯,走进洗手间,第一眼所看到的就是镜子里的那个自己。   他突然就很嫉妒,委屈地觉得很不公平。   这十二年来,有过无数次寻死的念头,却在最后一个晚上做了这样的梦。   沈庭御不敢死了,于是他只能继续痛苦地活下去,因为这样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和霍也才可以幸福。从此以后,他连看到镜子都心痛。   在所有人里。   沈庭御不可否认,他最嫉妒那个自己了。   与此同时,随着崭新的黎明升起,十八岁的沈庭御也在一夜之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颈后是酸麻的,像被人打过。   沈庭御发现自己还在霍也的房间里,急忙起身寻找着心爱的人,一转头,却见霍也原来就躺在身边,眉眼温和,睡得很安稳。   他有点懵,又莫名感到心安。   还是把霍也推醒了,沈庭御无暇去想自己怎么睡过去的,只跟他说:“我也做了个梦。”   霍也假装才刚醒来,眸中清明,眨了下眼慢条斯理地说:“怎么了?”   “我梦见你……”   沈庭御说到一半,后面却不敢说了。   霍也轻易看出他所想,过去安抚那样亲了亲他还带着泪的眼尾,笑着说:“别怕,只是梦而已,无论怎么样,我会和你永远在一起的。”   “真的吗?”   “真的,因为幸福才刚刚开始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