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二十载   作者:卡了能莎   文案:   在你前二十年人生中,你真正在乎的东西只有两件。   你的江湖与你的文心。   他赠你江湖。   他全你文心。   外表冷淡内心敏感脆弱文科帅哥攻VS目标坚定从不内耗沉稳理工大佬受   主角不完美,可以骂作者,但请不要骂主角,深深感谢!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都市 甜文 成长 天降   主角:顾如风,天降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的江湖与你的文心   立意: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 第1章   大脑的长期缺氧,让你的记性变得很差。   回想十几年前的初中,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剪影。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体育老师带着学生们做了体操,宣布解散,接下来的近二十分钟,都是自由活动时间。   同学们高兴地欢呼着,三两成群地勾肩搭背,去球场打球,去小卖部买雪糕。   操场一下子空旷了。   你落在最后,踩着操场的泥沙,慢慢往教学楼走。   没有人不喜欢体育课,也没有人不喜欢自由活动。   除了你。   因为你没有可以勾肩搭背的朋友,独自行走的你,在说笑的人群中,像一个异类,一个被孤立被遗忘的幽灵。   你匆匆加快脚步,打算像往常一样,去偏僻的角落藏起来,挖一会儿蚂蚁洞,揪几片树叶,或者只是单纯发呆,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然后在体育老师的口哨声中,回到操场集合,结束这备受煎熬的体育课。   匆忙中踩断了一根枯枝,清脆的嘎吱声惊到了你。你的孤寂原本无声无息,现在却骤然被放大,凝聚出实体。   他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嗨。”   一道清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转过头,看见了一个高瘦的男生。蓝白的校服很合他身,袖口有水洗白的痕迹,干净清爽。   你站着不动,看着他靠近。   你在惊讶。   明明他也是独身一人,没有朋友相伴,为什么他却如此从容自如。   他来到你身前,和你确认:“你叫顾如风,对吧?”   你点了点头,迅速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教学楼。   蓝色玻璃映出你的影子,你站得笔直,脸色冷峻,完全看不出内心的紧张和惶恐,你悄悄松了口气,感谢起自己锋利的面相来——只要不笑,你看起来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又道:“我叫陈知玉。你应该不认识我吧?我看你连下课都在学习,谁都不理。”   你当然知道他。开学不到两周,你就记清了班上所有人,虽然你总是一副埋头学习的严肃模样。   两句话间,你思维速转,归集了脑中所有关于他的记忆。他的座位在教室靠墙处,写得一手端正的字,喜欢画画。身为学习委员的你收作业时,瞥见过他本子上用铅笔画的插图,一轮蓝色的太阳,一朵盛开的红蔷薇,或一个投篮的Q版男孩。   你不方便解释,便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或许是你的反应过于冷淡,他挠了挠头,似乎感到困窘。   “你……”你想补救,却只说了一个字便顿住,抿紧了唇。你太不擅长与人交流。   好在他又开口了:“你喜欢红楼梦吗?呃,我看到你课间的时候在看这本书。”   你说:“喜欢。”   共同的话题让双方都松了口气,你们蹲在一棵大榆树下面,聊了起来。直到操场上传来体育老师的口哨声,你才惊觉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他问:“你喜欢薛宝钗还是林黛玉?”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你答了:“宝钗。”   你确实是喜欢宝钗的,但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羡慕。羡慕她的八面玲珑、周道亲切,羡慕她能和所有人都关系融洽。   而要到很多年后,你彻底与自己和解,接纳自己的执拗与残缺,深夜读到那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你才敢心平气和地承认,你喜欢黛玉。   你们并肩往操场走去。集合时,他站在你旁边。   你第一次有底气抬起头,看熔金的落日。   *   下课铃一响,男生们抱着篮球冲出教室,女生们拉着手去卫生间,教室顿时空了一半。   剩下的人中,有的趴在桌上补觉,有的和前后桌说笑。   你埋着头,胡乱地在课本上涂画,心不在焉地听着谈笑声,昨晚的电视剧,限量版球鞋,天杀的补习班。这些无意义的词句从你耳边飘过,轻烟似的消散,什么也没留下。   最终,你的目光越过半个教室,落在靠墙的位置,陈知玉正埋头奋笔疾书,像是在补作业。   距离那场关于红楼梦的谈话,已过去了三天。这三天的时间里你有意无意地关注着陈知玉,你发现他总是独来独往,除了上厕所,基本不离开座位。他会一种上课时睁着眼睛睡觉的神功。   你搞不清楚——体育课上的谈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想和你交朋友,还是单纯的唠嗑?   大课间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在悠扬的音乐和广播声中,生活委员开始发牛奶,身为学习委员的你开始收作业。   收到陈知玉时,他仍埋头苦算,草稿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你瞥了一眼桌上的练习册,最后一道大题空着。   你说:“书上第28页有公式,一个解是-2,另一个是8.”   陈知玉一拍脑袋,按你说的写下了解题步骤,开始演算。   “学委,接着!”   你伸手截住抛来的牛奶,看了一眼盒子,香橙味,你最讨厌的味道。   这时,陈知玉写完了大题,把练习册交给你:“谢谢学委。”   你接过他的练习册,问:“你喜欢香橙味吗?”   “喜欢。”   “那我的给你。”你把牛奶放在他桌上,没有停留,去收下一位同学的作业。   你的衣服却被拉住了。   “你不喜欢香橙味吗?”陈知玉从桌兜里拿出另一盒牛奶,“这是昨天发的巧克力味的,你应该喜欢这个吧。”   你垂眸看着那盒牛奶,嗯了一声。   陈知玉笑着把那盒牛奶塞给你:“那以后我们交换,香橙味的给我,巧克力味的给你。”   以后。你听到了这个词,又想到体育课上关于红楼的对话。他好像是想和你做朋友。   但你不确定。   *   九月的天气秋高气爽,操场旁种着一圈茂密的榆树。太阳不算烈,你却一直出汗。   你对体育课从来都惧怕又厌烦,今天却有莫名的紧张。   十分钟的伸展运动结束后,体育老师吹响哨子,宣布解散。你的心随着哨响重重地跳了一下。   同学们像往常一样三两结伴,说笑着远去。   你也像往常一样,往偏僻的树荫走去。你的余光扫过旁边的一道身影,放慢了脚步。你听见心脏咚咚的跳动声,鼓噪而喧嚣。   那个身影在靠近。   你屏住了呼吸,脚步更慢了。似乎是鞋底与砂砾的摩擦力,让你前进得无比困难。   “学委,你跑那么快干嘛!等我啊!”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声音的主人也停在了你的面前。   你的心落地了。   你知道,从此刻开始,你有了一个可以勾肩搭背的朋友。你再也不用躲在偏僻的角落数蚂蚁,不用因孤僻而受人指点,不用在课间装作认真学习。再也不用望着远方说笑的一双朋友,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你将从今天,与其他所有同龄人一样,开始喜欢体育课的二十分钟自由活动时间。   你停下脚步。   “你好,我叫顾如风。”你冲他伸出手,因郑重而显得笨拙,“很高兴认识你。” 第2章   在眉州这座边陲小城,风是轻盈的,天是湛蓝的,时间永远是慢的。   你家住在学校旁边,小区距离学校后门不过一百米。可那道生锈的铁门总是落锁,你不得不从前门绕一大圈,穿过一条繁华的小吃街,才能回家。   你庆幸后门落了锁,你也愿意绕这一大圈。   因为你住的小区又老又破,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灰黑楼栋,楼房外壁沾满了阴湿的青苔,楼顶乱扔着一些残砖断瓦。守门人是一位蹒跚的老婆婆,和一只同样年老的大黄狗。   你家住五楼,漆黑的楼道阴森又恐怖,覆满灰尘与蛛网。年久失修的声控灯时常不灵敏,冬日回家稍晚,你便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上楼。夏季多蟑螂蚊虫,曾有一只圆滚滚的老鼠顺着楼梯扶手滑下,四脚朝天地摔在你脚边。对虫子的害怕是刻在你骨子里的,这几乎成了你的童年阴影。   可最大的阴影来源于你的家庭。   你父亲是个普通工人,挣的钱勉强够一家糊口。你母亲是爱打麻将的家庭主妇。   每天放学,你跨过布满灰尘与蟑螂尸体的楼梯,上到五楼,你父亲通常做好了晚饭。等你在桌边坐下,楼道里会响起高跟鞋蹬蹬蹬的声响,打完牌的母亲拎着皮包回到家。   你父亲会说:“吃饭吧。”   这绝不是什么温馨家庭场景的开端,而是噩梦的开始。   “今天和我打牌的刘阿姨,人家的房子可漂亮了。”你母亲会对你说,“人家的老公特别会挣钱,开大奔。”   她说这些话时从不会看你父亲,可字字句句都化作利剑,扎向你那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父亲。   你父亲没有抬头,可脊背似乎又佝偻了一点,似乎背上压着巨石。   屋里只剩筷子碰响碗沿的声音。   你不说话。   你母亲便又问:“学习怎么样?是不是下周要月考了?”   你说:“还行。”   她说:“儿子,你要好好学习,妈只能靠你了。”   她说过很多这样的话,一遍遍地重复,当看到你的名次退步了,她会歇斯底里地大哭。哭着骂你,扇你巴掌,当你开始一起哭时,她又会安慰你,鼓励你。   那年你十二岁。   听过上百次这样的话,却依然无法免疫。   你大口大口扒着碗里的饭,心道这饭怎么这么多,多得好像一辈子也吃不完。   你终于吃完了,如释重负地放下碗,站起身来说了一句“我去写作业了”,便逃也似的躲回了房间。   隔着一道房门,你听到椅子腿划过地面的尖锐声音,听到关门声,听到高跟鞋击打楼道的响声,响声逐渐远去,消失不见。   在遇到陈知玉前,你的生活便是由这些元素组成的——阴暗潮湿的楼道,饭桌上的难堪沉默,母亲的尖锐辱骂,父亲的窝囊沉默。父母几乎无话可说,却不约而同地把重担转移到了你的身上,过于深切的期许,常常让十二岁的你无法承受。   可你终究是承受下来了,靠着早熟的沉默与冷淡。   而遇到陈知玉后,你阴暗的天空里撕开了一道裂缝,透入一丝阳光。   每到下课,他就来到你课桌旁,拉你出去:“别闷在教室里,出去转转!”   还没来得及藏好的本子被他看了个正着,他惊讶地瞪大了眼:“我还以为你在学习呢。”   本子上不是运算草稿,不是笔记,只是一圈又一圈的“蚊香”,是你用圆珠笔一点一点画出来的,整整十几页。   你脸一红,迅速抢回本子合上,塞进桌兜里。   坏了,他知道你的装模作样了。   显然他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他知道晚自习时你一脸严肃地温习书本,实际上是在看情感小说。他知道你上课时满脸专注地听讲,实际上是在睡觉。他知道全班只有你做出来的那道题,实际上是你胡乱猜的,歪打正着蒙对的。   陈知玉啧啧赞叹:“哟,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学霸呢?学委竟然也会上课睡觉,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你回敬他:“我还以为你作业写不完是因为速度慢呢,结果你在熬夜看小说。”   陈知玉立刻道:“我告诉你真的特别好看!快和我一起看!”   他说的是《斗破苍穹》,一周内向你安利了好几次。   “不看。”你一向有点反骨在身上,“不看不看不看。”   这时候上课铃响了,陈知玉一边回座位,一边向你喊道:“必须去看!”   当晚躺在床上,想到放学前他还耳提面命地对你强调,你不由得被激起了好奇心,去网上搜了这部小说来看。   你一直看到凌晨四点。   第二天大课间,下课铃声一响,你往桌上一趴,瞬间不省人事。隐约间感觉到有人停在你身边,拍了拍你的脸:“咋了这是?”   你强撑着把眼睛打开一条缝,有气无力地说:“都怪你。”   “怪我什么?”   “斗破苍穹。”你的声音像蚊子哼哼,“我看到青莲地心火了。”   “你去看了?!”陈知玉一下子拔高了音调,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我就说了好看吧!”   你很诚实:“好看,但伤身。”   陈知玉拍了拍你的背:“正常,我前几天也看到天亮。那你睡吧,我去问别人题。”   “什么题?”   “昨晚的数学思考题。”   你挣扎着坐直身体,拿出草稿纸和笔:“来,哥给你讲。”   “得了吧哥,您休息。”正好碰到生活委员发牛奶,陈知玉去领了你们两人的牛奶,把两盒放到你桌上,“巧克力味的,给你。”   他又道:“我先去问别人,别人讲不懂,我再来问你,好吧,顾大学霸。”   “行。”你困得睁不开眼,又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   你一直认为,一段关系,只有双方父母都知晓,才算是定了下来。爱情如此,友情也不例外。   你的父母知道你交了新朋友,并不很在乎。除了分数和名次,他们从不关心其他事情。   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陈知玉带你去了他家里,见到了他的父母。   他的家宽敞明亮,装潢精致,一楼铺满纯白的漂亮瓷砖,螺旋状的台阶通到二楼,几间卧室之外,还有一个种菜的小阳台,几株翠绿的小白菜正向阳生长。   他的父亲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花花绿绿的线条。他微笑地向你问好,又道:“好好玩,别客气。”   他的母亲是三甲医院的麻醉医师,长发及腰,高挑又美丽,端来水果让你吃。她笑道:“小陈很少带同学回家,这还是第一次,招待不周,小同学见谅啊。”   你紧张地连连点头,向陈知玉投去求救的目光。   他笑着带你去了他的卧室,打开电脑,登录企鹅,问:“对了,咱俩还没加企鹅呢,你的号是多少?”   你说:“我没有号。”   “啊?”他有点惊讶,随即又高兴地说,“那刚好,我帮你注册一个。”   他帮你注册了企鹅号,他成为了你的第一个好友,他把你分到了一个特殊的分组里。   企鹅等级有星星,月亮,和太阳。你的号没有等级,他的是一个太阳和一颗星星。   他又帮你开了农场,教你偷菜。   当天回家后,你浏览了陈知玉的企鹅空间,留言板上有许多留言,最新一条是:“我来帮你踩踩了,记得要回踩哦!”   你翻完了那几十条留言,多数都与“踩”有关,你判断,“踩”指的应该就是留言。   于是你复制了上一条留言,点击了发送。   “我来帮你踩踩了,记得要回踩哦!”   你开始写作业,可心思不定,总是分神去看桌上的手机。   一个小时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你的空间留言板有了第一条留言。   “我来回踩啦!你记得再回踩哦!” 第3章   当你的企鹅等级升到一个月亮时,你的账号里有了一些好友,全都是班上的同学。   你发现,有两个关系密切的女孩子,她们的网名是对仗的短语,并时常改换。有时是“终其一生、只为一人”,有时是“南笙、北执”,有时候是混杂着火星文字的对仗诗词。   你来了兴致,向陈知玉提出,要和他换这样的网名。   陈知玉问:“你想换什么?”   你早就想好了:“我叫君临天下,你叫母仪天下。”   陈知玉震惊:“什么?”   你苦恼:“我想不出和君临天下对仗的短语了,只能叫这个。”   他依然震惊:“那凭什么不是你叫母仪天下?!”   你说:“我是男生。”   他更震惊:“我也是男生啊!”   你说:“是我先提出来的。”   他说:“那也不行。”   你和他争论了半天,谁也争不过谁,只好放弃了这个选项。埋头苦思了半晌,你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语文课本,目光扫过古文,灵感突现。   “有了,我叫‘何出此言’。”   陈知玉立刻对出了下联:“不错,那我叫‘此话怎讲’。”   这一次,你们愉快又迅速地达成了共识,当晚你们便换上了别出心裁的网名。陈知玉用自学摸索来的Photoshop技术,弄出了两个光影对称的头像,一个是白底泛黑光,一个是黑底泛白光,你选了黑色的。   第二天上课时,坐你旁边的女孩子悄悄问你:“学委,你和陈知玉用的是情侣头像吗?”   你看了一眼正背对着同学写板书的老师,压低声音说:“你和张慧不也用情侣头像吗?我俩的是兄弟头像。”   女孩捂嘴笑了起来:“你们找的头像好难看啊。学委,你看这样行不?你给我讲一道题,我帮你们找一对好看的头像。”   讲台上秃顶的数学老师转过身来,警告地盯了你们一眼。你埋下头装作翻阅课本,等老师的视线收回,你冲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   你和陈知玉都不爱睡午觉,总在午休时候偷偷溜出教室,往各种偏僻的角落钻。   学校西南角有一座古老的筒子楼,楼外,一颗高大的榆树沉稳矗立,似乎已扎根了百年。你们最爱背靠着树干而坐,正午的阳光透过叶缝垂落,穿堂的凉风刮过你们的衣摆,静谧的午后,世界寂静得只剩风声。   你很自然地说出了你的江湖梦:“我想穿夜行衣,在屋顶飞檐走壁。”   陈知玉附和:“还要提一把宝剑。”   当天夜里,陈知玉激动地在电话里对你说,他查阅了相关资料,如今他已掌握了缝制夜行衣的方法,只要有布匹,他就能完完整整地做出侠客或杀手穿的夜行衣。他念出一个以X、Y、Z为变量的三元一次方程组,询问你的身高、体重和腰围,方便他计算所需布料的面积。   你倚着墙和他商讨细节,座机的话筒贴在耳边,发烫。夜行衣的样式在谈话中一点一点清晰。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你才挂上电话,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经过父母的房间,回到你的卧室。   每个男孩都有江湖梦,被暮春的风一浸润,便前所未有地激烈起来。   你们两人都没有睡好,第二天做早操时便急急忙忙地碰头,回顾昨夜的细节,生怕遗漏。你们用一个中午的时间画出了草图,黑衣,黑裤,黑靴,黑腰带,黑蒙面巾,黑包头巾,双方都很满意。   唯一的分歧在于,陈知玉认为夜行衣应该是纯黑的,你却认为夜行衣该有独特的标志,比如袖口的一朵金线荷花,领口的一轮红线火炬,或者衣角的姓氏。   陈知玉说,必须得是纯黑的,有了其他颜色,夜行衣就不酷了。   你据理力争:“缝上姓氏,多帅呀,自报家门时说‘吾乃眉州X氏’,剑柄往地上一插,同时潇洒地一甩衣袖,露出袖口的刺字,你想想那场景。”   陈知玉被你说动了,有些犹豫。   你又道:“缝小一点,不影响整体的黑色色调。”   陈知玉愁苦地望着你:“你说得也不错,但是吧,我不会缝字,更别说缝荷花和火炬。”   你:“……”   行吧。   这一点小插曲丝毫不影响你们的兴奋,在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你们起了个大早,怀揣着满腔热忱的江湖梦,骑车去了布匹专卖街。   然后你们的江湖梦碎了。   倚在门框上剔牙的老板娘拢了拢垂丝大披肩,懒洋洋地说:“黑布150元一米。”   你和陈知玉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出了不敢置信。   陈知玉问:“有没有便宜一点的布呢?材质不用太好。”   老板娘说:“这就是最便宜的。”   你俩又对视了一眼。   在路上你们便已经算好,共需六米布,20元一米,一共120元,你们各出60。可是现在,你们连一米布都买不起。   你们不死心地连问了十几家店,又垂头丧气地离开。   来时欢声笑语,去时沉默无言。回家的路上,你俩沉默地蹬着自行车,陈知玉突然开口:“我去偷我家的窗帘,也能做。”   你说:“你家窗帘是绿色的。”   陈知玉:“……哦。”   江湖梦来得如排山倒海,去得如细柳抽丝,你们只好寄情山水,骑车出游。   你是个路痴,天生分不清东南西北,陈知玉在这一点上比你强太多。他用直线在地图上连接起你们家的位置,一家书店正好坐落在中点处,你们每周末都约在这里见面,然后由他确定目的地,你只管蹬自行车。   你们通常骑几十里地,在深山老林里被蛇吓得四肢发软,抱着滚下山坡;也曾在乡间农舍里席地而坐,吃随身携带的干粮,自行车车把上挂着野生的栀子花串。   骑自行车时,你时常猛蹬一阵后累得气喘,放慢速度等体力恢复。陈知玉却永远保持匀速,不疾不徐——这也是他跑1000m总是遥遥领先的原因,而你总是及不了格,被体育老师勒令补考。最终能通过,多亏了陈知玉趁体育老师不注意,拽着你的胳膊助力你,不然你补考依然不及格。   在无数的时候,你距离陈知玉很近,可有的时候,你却觉得,你离他无比遥远。   比如晚上放学时。   陈知玉住得离学校远,每天骑车上下学。放学时分,他就会和一群同学一起骑车离开。   这个时候,他只顾得上匆匆对你挥一挥手,甚至来不及说一句明天见,就跨上自行车,身影淹没在人流中。风会捎来谈话声和欢笑声——他与别人的谈话和欢笑。   终于,在一个打响放学铃声的夜晚,你在车棚里叫住了他。   你说:“我请你吃炸洋芋,然后我送你回家。”   陈知玉跨在自行车上,把背上的书包往上抖了抖,有些惊奇地问:“送我回家干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着急,扭头去看车棚另一边,平日与他同行的六七个同学已经推着车出了棚,一起催促他:“快点!”   你抿了抿唇,正想说那你走吧,陈知玉却冲他们挥了挥手:“今天不和你们走了,改天吧!”   你有些愣住,等那几个人消失不见,才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嗯?”   陈知玉说:“你不是说请我吃炸洋芋吗,我想吃炸洋芋。”   十分钟后你们坐在路边摊上,吃着金黄酥脆、油亮焦香的炸洋芋,和味道怡人的臭豆腐,陈知玉问:“你刚才在惊讶什么?”   你顿了顿,放下筷子:“我以为你会去追他们。”   陈知玉道:“我其实不想和他们一起走,但大家都住在那一片,我也不好拒绝。你知道我比较内向,不太能加入他们的话题。”   “是吗。”你声音很平静,面色也很冷淡,却已经重新开心起来。为了控制嘴边的笑意,你张嘴咬了一大口土豆。   吃完夜宵,你推出你的自行车,要送他回家。   陈知玉跨上自行车:“你送个啥,赶紧回家去。”   你说天晚了,不放心他一个人骑车回去。说到这里你开始内疚,他原本可以和一群人结伴而行,完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陈知玉说:“你送我回家的话,你就要自己一个人骑车回来,那时候天更晚。我也会不放心你。”   你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这是你从小到大,听到过最动听的话。   进入夏天,伴随着窗外的蝉鸣,和风扇转动的嘎吱声,一些懵懵懂懂的少年情思,渐渐氤氲在教室上空。   你们班上有一个女孩子名叫果果。她可爱又大方,走起路来,天然卷的发梢在背上轻轻拍打,一朵漂亮的蝴蝶发卡别在茂密的发顶。她总是笑容洋溢,像一个快乐传染源,有她在的地方,欢声笑语从不间断。   喜欢果果的男孩子很多,其中包括陈知玉。   一个中午,在校园闲逛时,陈知玉提出让你帮他追果果。   你惊得瞪大了眼,手里的雪糕差点掉地上:“什么?!”   陈知玉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她不是坐在你前面嘛,也爱问你数学题。我就是想,下次她问你题的时候,你别拒绝。你给她讲题的时候,我就走过来装作要和你说话,就能顺便和她打招呼。喏,对了,我妈妈买了一种很好吃的糖,我也能顺便请她吃。”   你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不。”   “为什么?”   “我不喜欢给人讲题。”你说,“我没有耐心,脾气也差。”   陈知玉道:“你不是给我讲过题吗?比老师讲得还好,简洁又清晰。”   你说:“那是对你。”   陈知玉软磨硬泡,左一声顾哥,右一声兄弟,最后还蹦出一声宝贝。   你被他磨得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最后一口雪糕嚼碎在齿尖,你用舌尖舔了舔冰凉的上颚,把小木棍扔进垃圾桶。   你声音闷闷的:“我也要吃。”   陈知玉问:“吃什么?”   你抿了抿唇,说:“你的糖。” 第4章   你是个天生的学霸,从来都用最少的时间,完成最多的功课。在人人都埋头苦学的晚自习,你放松地靠着椅背,阅读课外书,或者写一些朦胧派的诗歌。   许多年后你念大学时,在一个星星垂落进云层的夜晚,在碧波涤荡的涪江畔,这本记录你从小到大绮思的诗集会遗失。又将在那之后的第三年,经由另一个人的手,回到你的身边,像完成一场穿越时空的旅行。   总而言之,效率与精准是你的准则,你厌恶愚蠢,厌恶愚蠢的人。   ——你非常非常,非常讨厌给别人讲题。   但这是你唯一的朋友拜托给你的,你害怕失去他的友情,那是在这个偌大的校园中,独一无二的友情。   因此在大课间,果果从前面转过身说,老师刚才讲的她没太听懂,能不能麻烦学委稍微点拨她一下时,你没有拒绝。   你接过果果的练习册,上面用红笔抄满密密麻麻的笔记。你一眼扫过去,便发现好几处抄错的地方,是最简单的逻辑错误。   果果把椅子换了方向,面对着你坐,小心翼翼地说:“就是这里,老师讲得太复杂了……”   你开始给她讲题,一开始并不熟练。数学题对于你,更像是一种游戏,你天生知道该如何玩索,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种本能。而现在,你却需要把大脑一瞬间处理的信息,拆分成一步步的逻辑步骤。   但果果听得很认真,笔帽不时敲击下巴,她说听懂了,趴在你的课桌上修改错误的题,不时问一个问题。   你心不在焉地随口答着,看向陈知玉的方向,指尖轻轻叩击桌面,三下。他便向你们走来。   他走来站在你身边,伸手搭着你的肩膀,和你聊了几句“今天天气很好、早上骑车来的时候堵车、操场的玉兰花开了”之类的废话,你嗯嗯哦哦地附和着。   等果果改完题,陈知玉很自然地和她聊了起来,两人都是外向的性格,几句话间便熟稔了起来。从上周的月考,聊到数学老师凹凸不平的发型,又聊到语文课背不下来的文言文。两人一同大笑了好几次。   场面有些奇怪——果果仍面对着你的课桌,陈知玉站在你课桌的侧边,他俩聊得开心,被包围在中间的你却甚少说话,一脸面瘫。   你一点也不喜欢闲聊。你只是翻着一本书,不时瞥一瞥陈知玉的校服口袋,愤愤地吸了一大口牛奶——说好的请你吃糖呢?骗子!   你把空的牛奶盒丢入桌兜,果果却突然停下了闲聊,向你看过来:“学委是特别喜欢巧克力味的牛奶吗?”   你说:“还行。”   站在你旁边的陈知玉伸出手,捏了捏你的肩膀,笑着对果果道:“他喜欢巧克力,讨厌香橙,每次发到这两种口味的,我俩都互换。”   果果笑了起来:“你俩关系太好了吧!”   陈知玉说:“确实。”   你却跟他作对似的:“关系一般。”   正在这时,上课铃声响了,陈知玉回座位前在衣兜里掏了掏,往你手心塞了一把东西。   你摊开掌心一看,是五颜六色包装的糖果。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你们三人的关系变得熟络,你偶尔会加入他们的闲聊,而果果向你请教数学题时,也不复之前的小心翼翼。   在一个周五,果果邀请你和陈知玉参加她明天的生日party。   你当然拒绝了,你最讨厌的场景之一,便是一大群关系平平的人聚在一起,挂着虚伪的假笑,说无聊的笑话。   果果央求道:“来嘛,来嘛,很好玩的!我们可以吃蛋糕,玩狼人杀,我爸爸做的菜可好吃了!”   她又说:“我问过陈知玉了,他说你去他就去。学委,来嘛来嘛。”   你心道,就算你不去,陈知玉也会去的。   但你没有说出来。   果果做了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你不来,我的生日会肯定一点意思都没有!”   在两双眼睛的央求下,你只好答应了。不远处的陈知玉见果果欢天喜地地转过身去,开心地冲你比了个向上的大拇指。   你回了他一个向下的大拇指。   第二天,陈知玉很早就骑车来到你家楼下,电话铃声把你吵醒,你睡眼惺忪地穿衣洗漱,跟他一起骑车前往果果家。   到了地儿,时间还早,你俩便去玩小区的健身器材。   “你说果果请了多少同学?”陈知玉跳起来双手握住单杠,荡在空中,问你。   你躺在器材上,卡住小腿,艰难地做着仰卧起坐,气喘吁吁:“不知道。”   陈知玉盯着远方,轻巧地落地,说:“我看到王佳慧了。”   你只做了几个仰卧起坐,便腰酸腿疼,躺着喘气:“哦。我感觉这学期我的体育还是不及格。”及格线是一分钟45个,你却只能做十几个。   陈知玉在你旁边坐下:“你每天早上起床时,是直接坐起来呢,还是手撑着床坐起来?”   你想了想:“撑着坐起来。”   “那就不奇怪了。”他笑道,“你做仰卧起坐很困难,因为腰没有力量。”   体育老师总是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你:“数学满分,体育不及格,你看看划算吗?!你给我每天放学花点时间,锻炼锻炼!”   想到这里,你愁苦地叹了口气。   陈知玉又看着远方:“唔,胡宇鹏也来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一共有二十来个同学进了果果家的单元楼。   陈知玉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沉默。他盯着手里树叶的纹路,说:“胡宇鹏手里提着的那套芭比娃娃,要上千呢。还有其他几个男同学,带的礼物也都很贵。”   你看着他。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系着蓝色丝带的精致包装盒,叹气道:“我的礼物,感觉拿不出手啊。”   里面装的是一册手绘连环画,是陈知玉自己画的。为了画这本连环画,他连续两个周末没有和你去骑行。   你看过那本连环画,画面精美,讲述了一个上古的神话故事,天马行空的想象具化成实体,奇形怪状的上古生物盘旋人间,绮丽又恢弘。   这个故事是你讲给他听的。   你善书,他善画。连环画完成的那天,他在电话里告诉了你。   他说:“你能写的,我都能画。”   此时你望着他,只觉得他很寂寥,便道:“那不去了。”   陈知玉把礼物盒装回书包,道:“行。”   他说:“现在想想,我对果果,可能只是一种很单纯的喜欢吧,和她说话,就会很快乐。倒不是要和她谈恋爱什么的,现在太早了。其实这样也好,距离产生美嘛。”   “哦。”你老气横秋地说,“那确实,学习最重要。”   陈知玉拨通了果果家的座机,告知我俩有事耽搁,不能参加生日会,又祝愿果果生日快乐。接电话的是果果的父亲,感谢了他的祝福。   挂断电话后,陈知玉卸下了紧张,终于又笑了起来,他看向旁边的跷跷板:“喂,你重还是我重?来试试。”   事实证明,你俩体重相仿。一会儿他落下去,一会儿你落下去,有时轻飘飘若鸿羽,落地无声,有时重重地杵在地上,砸得屁股生疼。   你俩笑够了,闹够了,陈知玉神色沉静,两只手握在一起,放到唇边,吹出了低沉悠扬的音调。   他能模仿警笛由远至近的滴声,救护车乌拉乌拉的叫声,也能吹出各种高高低低的声调,甚至能复现你唱歌的音调。   你轻轻一蹬地面,跷跷板让你跃至空中。   你能写的,他都能画。你能唱的,他也全都能吹。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拨开灌木丛而来,突然出现的喊声吓了你俩一跳。   “好哇,你俩躲在这玩跷跷板,还骗我爸说有事耽搁了!!!”   你和陈知玉条件反射地跳下跷跷板,便见果果双手叉腰,气鼓鼓地说:“气死我了!”   陈知玉紧张地僵着,宛如被班主任逮住逃午休被罚站。面对果果时,他总是这样紧张。   你替他解围:“抱歉,礼物落在家里了,回去拿已经来不及,所以才会对你爸爸撒谎。”   果果说:“我请你们来参加生日会,又不是为了收礼物!我是为了和朋友一起过生日呀!”   她不由分说地拽过你的手腕,又拽住陈知玉的手腕,一手拉一个,气势汹汹地往前走。   手腕的温热让你愣了一下,你下意识向陈知玉看去,敏锐地发现他的耳朵红了。   奇怪的是,果果的耳朵也红了。   果果家的客厅很大,容纳二十多个同学也绰绰有余。丰盛的午餐过后,果果的父母端来三层的大蛋糕,点燃了十三根蜡烛。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等她睁开眼睛,同学们起哄着,问她许的什么愿。   果果笑着说:“第一个愿望,我想考个好高中,就像——像顾如风大学霸会考的那种好高中!”   大家都笑了:“多么积极向上的愿望!”   陈知玉也攀着你的肩膀笑了。   果果看了一眼你的方向,又道:“第二个愿望,我希望顾大学霸能一直给我讲题,永远不要嫌我烦啦!”   “还有呢还有呢?”大家追问。   “没有啦,就这俩!”   大家又笑了,纷纷说她简直太爱学习了吧,连续两个愿望都与学习有关,都与学委有关。   可是果果没有笑,你也没有笑。   透过重重的人群,和重重的笑声,果果看着你,却又在撞上你的目光时,略显慌乱地别过脸去,耳尖发红。   就像她拉着你的手腕上楼时那么红。   那个眼神过于含蓄,却也过于热忱。   陈知玉仍趴在你肩上笑得气喘:“咱数学老师要是听到,脸该笑开花了。”   你没有笑。   你想到盛夏的午后他央求你帮忙追果果,想到他一次次拿你排练和果果的每一次聊天,想到他熬夜两周画那本连环画,想到被果果拉住手腕时他红得发烫的耳朵。   你的心狠狠地刺了一下。 第5章   果果切给你一块最大的蛋糕,上面缀着两颗鲜红的大草莓。   接下来的时间,你端着盛蛋糕的纸碟,如坐针毡,又心不在焉。   你刻意避免着目光接触,却仍一次次与她视线相交。在嘈杂的谈笑人声中,气氛那么的欢快热闹,目光却能如此安静。视线在空中触碰之时,你读她读得透彻。   这么明显,你过去竟然没有发现。   只需一个线头,便缠绕起无数的事件——   上课时她总是向右转头看你,露出白皙的右侧脸与小巧的耳垂,你被她看得莫名,出言提醒她好好听讲认真记笔记;她一遍遍追问你为什么讨厌香橙味牛奶,要用巧克力味的与你交换;体育课上她拉着女友装作与你偶遇,四人在大榆树下消磨时间……   就算不是这些,她也把真心话明言过许多次了——每次你讲完题,她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我最喜欢数学好的人了!就像你这样的!”   此时,在叽叽喳喳的谈笑声中,你一边回忆,一边越发沉默。   陈知玉发现了你的不对劲,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你勉强笑笑:“没事。”   “怎么不吃蛋糕?”陈知玉又问,“不吃给我。”   你把一口未动的蛋糕递过去,这才察觉到久久端着纸碟的手腕已经酸痛。   傍晚时分,除了几个与果果关系要好的女孩子外,其余同学都告辞散去。果果依依不舍地送到小区门口,又看向你,问:“顾如风,你是不是不喜欢蛋糕,也不喜欢草莓?”   你说不是,和陈知玉骑车离去。   路上,陈知玉笑着道:“我看果果好像特别关心你啊。”   你握紧剎车,心弦紧绷,努力想在一溜儿的鸣笛声和叫卖声中分辨他的语气,想知道他是否不虞。万幸,没有。   你说:“没有吧。别乱说。”   陈知玉骑到你身边与你并排,压低声音道:“喂,我又喜欢她了。”   他总是重复这句话。每当在操场或教室看到果果身边围着一群男生,他就会心灰意冷地对你说:“我不喜欢她了,还是学习最重要。”可一旦果果和他说话,他又会骤雨转晴,兴高采烈地告诉你:“我又喜欢她了。”   有一段时间你烦死他了,觉得他像个敏感多情的林妹妹。同样的对话一天能重复好几次,你耳朵都快起茧,每次都以嗤笑回应。   可今天你笑不出来。   你用力蹬了几下自行车甩开他,闷声道:“ 明年就中考了,你应该把心思花在学习上。三角函数会了吗?解方程组会了吗?期中考试的错题改完了吗?等考上好大学,你再花时间去谈恋爱。”   陈知玉追上了你,道:“你今天咋回事啊?在果果家里时就开始了,一直心事重重不说话,果果还悄悄问我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诶你知道吗,你刚才说的话,和我妈说的一模一样。”   他骑车横在你面前拦住你,你被迫停下,在他寻根究底的目光中,妥协道:“你知道,我想考一所好高中,我需要努力学习,其他的一切我都不关心。”   在熟稔后,他知道了你的家庭境况。他知道你有一个老实巴交的父亲和打牌彻夜不归的母亲,知道你父母间无休止的争吵与冷战,知道出轨、谎言与讥讽。   知道你有多想逃离那个冰冷又虚伪的家。   于是他的目光柔软下来:“我知道。”   你看向他:“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话音未落,你已然下定了决心。   *   从那以后,你不再给果果讲题。新买的厚厚的模拟试卷堆在课桌上,筑起了与前桌的屏障。下课铃一响你便埋头刷题,短短几天,用完的草稿纸堆了整整一寸厚。   果果被你的冷淡挡回,减少了转头和你说话的次数,体育课上的自由活动时间里,她不再与你偶遇,也不再送你一颗包装精良的巧克力。   从偶尔不得已的目光接触中,你知道,你的意思已传达到位——你知晓并拒绝了她的情感,她全然清楚。   陈知玉是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他追问你们两人,却显然没有得到答案。你不知果果是如何告诉他的,但你的回答是:“马上期末了,只想刷题。”   他默许了你的答案,依然在午后与你漫步校园,却不再把果果挂在嘴边,也不再提喜欢。   你暗暗惊疑,他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再也不提口头禅似的那两句“我不喜欢她了”、“我又喜欢她了”。你多么希望他不要发现,他是十四岁的你最不想伤害的人。   于是在一个秋叶飘零的午后,你告诉他:“我谈恋爱了。”   陈知玉惊愕地瞪大眼,差点打翻手里的奶茶,声音变了调:“……啊?!”   他紧接着问:“和谁?我怎么不知道?!”   你说:“网上的一个人。”   那个年代还没有智能机,手机里没有语音和视频功能,只能用按键打字,正适合网恋。   贴吧和论坛俱是火热,你在一大堆找网恋对象的帖子里翻找,终于找到一个和你年纪相仿,并且不要求爆照的楼主,加了企鹅,聊得算是愉快。   陈知玉依然震惊:“等等,你、你你网恋?你不是要好好学习吗?”   你说:“我可以兼顾。”   “啊?啊??啊!”陈知玉一口把奶茶纸杯吸瘪了,往垃圾桶一扔,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问,“你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吗?”   你说:“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隔着一根网线,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人是鬼?!”陈知玉终于组织好了语言,语言像春洪一般向你猛烈涌来,“万一是个四十岁的阿姨呢?万一是个八十岁的老头呢?万一是个骗钱的骗子呢?万一把你骗去割肾呢?!”   你有些苦恼:“相反,我觉得我比较像骗钱的那一个……”   那段时间你沉迷于一款名叫“地下城与勇士”的横版2D格斗游戏。某个周六晚上,你沉迷游戏忘了回复网恋对象的消息,本来以为对方会生气,哪知她竟然提出要和你一起玩。加了好友之后,你发现她的号满级,装备上乘,刷副本的技术比你高了不知多少倍。她带着你刷遍了几乎所有副本。   此外,她送了你好几套情侣时装,还有一只战力极强的宠物,零零总总加起来价值上千块。   你跟她提过许多次,让她不要再送你礼物,可她总是满不在乎地回复:“我想和你穿情侣装嘛。”   回复消息时,她的游戏角色魔道学者可爱地蹦了蹦,头顶浮现出一颗粉色的桃心。   你说服不了她,只好提出给她补数学。她比你低一年级,数学考卷一团糟。每天放学后,她会把作业拍给你看,你帮她检查作业,讲解错题,再聊一聊学校里的趣事,互道晚安。   听完你的话,陈知玉狐疑地说:“女生会往游戏里冲那么多钱吗?女生会玩DNF吗?你又不知道对方的长相,没听过对方的声音,万一和你网恋的是个男生怎么办?”   你觉得他简直莫名:“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女生就不能玩游戏了吗?”   “那你技术比人家差?”   陈知玉一边走一边叹气,不时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你,不时摇头啧啧。   你想起了这场谈话的初衷,你叫住了他。   “之前我不该那样干涉你,你如果喜欢果果,我支持你去追求她。”   陈知玉转身面对着你,有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很深,然后他笑了笑,去小卖部买了两听可乐。   你站在原地,觉得自己被他看穿了。你甚至觉得,他知道一切的始末。   在一次模拟测试后,果果换了座位,搬离了你的前桌。她从你和陈知玉的生活中淡去,一切都像九月的秋风,平静了下来。   在一个下午,你因感冒发着低烧,身体不太舒服,便请假不去上体育课。   你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教室里,捧着热水慢慢喝着,读一本课外书。   正巧语文老师抱着厚厚的月考试卷路过教室,探头一看,出声叫你:“哎呀,小顾在呀?正好,来帮我批卷子。”   你跟着语文老师来到办公室,进门时脚步一顿——办公室里,数学老师正在训人,果果攥着皱巴巴的月考试卷,垂着头听训。   “你自己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比上次少考了三十多分,及格都及不了!”数学老师语气严肃,“上课也心不在焉,重点题型讲过无数次,结果还是做错!”   语文老师让你坐到办公桌里侧,给了你一份标准答案,让你照着批改,又说:“拿不准就问我。”   你进门时,果果飞快地瞥了你一眼。那双眼睛本来并不湿润,可这一眼后,难堪和难过如春潮涌现,她的眼圈红了。   “哭,还哭!明年六月就中考了,不好好下功夫,哭什么哭?哭有用吗?!”   数学老师又叹了口气:“站着干什么?过来听讲!”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你在数学老师抑扬顿挫的讲题声中,帮语文老师批改试卷。   下课铃响时,你走出办公室,身后紧跟着另一道脚步声。你转过教室的回廊,来到一处偏僻。   “看我的笑话,是不是很好笑?”果果的声音依然有些哽咽。   你转过身,从兜里拿出一包卫生纸递给她。你知道她此时形容狼狈,便不去看她的眼睛。   她接过卫生纸。   你拿过她手里的卷子,看了看错题。你本就在发烧,此时更觉得头晕眼花,只好用脊柱抵靠着冰冷的墙壁,忍过一阵晕眩,声音有些低哑地说:“有大概二十分是因为粗心丢的,下次注意就好了。数学老师性子急,你没他说得那么差。”   沉默了一会儿,果果拿回卷子,低声道:“你还有别的话吗?”   这句话显得突兀,你却明白地知道这孤零零的话语的前因与后果。   你说:“没有了。”   你转身离开。   “顾如风。”她叫住了你。   你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示意你在听。   她又叫了一遍你的名字。   “顾如风,你真的特别冷血,你知道吗?” 第6章   “顾如风,你真的很冷血,你知道吗?”   听闻此话,你身体一僵,脸色倏地变冷。   冷血吗?   你当然知道你是冷血的,这是你母亲亲口下的断言,像是怕你记不住似的,对你重复过无数次。   深夜的客厅时常充满尖利的叫骂和吵架声,你总是用被子堵住耳朵,无声地流泪,她却一次次把躲进房间的你拉出来,逼问:“你是跟我,还是跟他?!”   你看着闷头抽烟的父亲与歇斯底里的母亲,能做的只有沉默。   她便会冷笑:“冷血动物,我怎么会生出一个你这样的冷血动物!”   有时你的母亲感冒发烧,会发疯似的把盛着感冒冲剂的药碗冲你砸来,骂道:“你连假意关心我一句都不肯,冷血动物!”   直到现在,依然有一道浅淡的伤疤,藏在你的头发下面,摸上去有些微的凹凸感。   冷血动物。   多么中肯。   于是,你冷漠地勾了勾唇角,认同了这个评价,轻巧地反问:“是又如何?”   果果看着你,握紧了身侧的拳头,声音里依然带着些哽咽:“你是不想伤害陈知玉,所以选择伤害我,是不是?”   你打断她:“和他没关系。”   你的维护如此直白,她咬了咬唇,却倔强地不肯别开眼,狠狠地盯着你,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掉。   上完体育课的学生们陆续回到教室,四周渐渐嘈杂。   吹了一会儿凉风后你感觉烧得更厉害了,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便不动声色地撑住墙壁,试图结束这次聊天:“明年就中考了,我只想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其他的事情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果果擦了擦眼泪,冷笑道:“说得多好听啊!如果是想专心学习,那你为什么还网恋?不就是为了让陈知玉安心吗?顾如风,你怎么这么怂啊,生怕他误会一丝一毫!你是真爱他,也是真的孬种!”   你刚想说什么,却见陈知玉匆匆地转过墙角,差点和你撞上。他忙拉过你道:“体育课刚下课我就赶紧回教室了,没见你人,怎么在这?烧退了吗?”   他一出现,你顿时气一松,全身上下都发软,却强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陈知玉看见了你身边的果果,目光从她通红的眼睛上掠过,察觉到你们之间怪异紧绷的氛围,他看向你,有些迟疑地开口:“你们……”   你抿了抿唇,身体的疲惫和难受让你什么也不想说。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会如何选择。你心里已做好了迎接失败的准备,身侧的手却悄悄捏紧了衣角。   幸好,陈知玉只是冲果果点了点头,便准备拉你回教室。   随着心中大石头的落下,黑雾吞噬了你的视野,你腿一软,身体晃了晃,向前栽去,被陈知玉扶住。   他惊慌的声音像隔了层纱:“顾如风!”   你唔了一声,滚烫的额头在他脖子上蹭了蹭,几秒后眼前的黑雾散去,陈知玉扶着你的腰,已经冷静了下来:“我去找班主任请假,然后送你回家。”   站在旁边的果果有些不知所措:“顾如风,你生病了?”   你摇了摇头,陈知玉扶你在旁边的花坛边坐下:“在这等我,很快回来。”   你需要撑着花坛边沿才能勉强坐稳,却依然拒绝了果果的搀扶。她讷讷地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生病了……”   “没事。”你低声道,“马上上课了,你快回去吧。”   她又说:“我不是故意的,那些话不知道怎么就说出口了。”   陈知玉很快拿着假条跑来,手里拎着你俩的书包。出了学校后你却不让他送你回家,自从那个掷来的碗在你头上划出血痕后,你就再也不会让家人知道你生病。冷血动物不会给予关心,更不会接受关心。   发烧让你的思维和语言都变慢,但陈知玉还是听懂了你的意思。   于是你俩先去小诊所开了药,接着去了网吧,要了两个靠里的机位。   吃了退烧药的你缩在电竞皮椅里昏昏欲睡,旁边的陈知玉打开电脑,开始玩一款名叫活力庄园的种田游戏。   他的小人儿跑到庄园西北的桃树林,正准备砍树,却发现背包里没有斧头。小人儿在屏幕上跑来跑去,甚至把庄园翻个底朝天。   你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斧头在番茄后面。”   经你提示,陈知玉找到了被番茄丛遮得只剩个木柄的斧头,小人儿又跑到西北,开始砍树。   然后他咦了一声,转头看你:“你没睡啊?”   你问他:“我冷血吗?”   陈知玉呵呵一笑:“顾哥,您现在是38.2°的热血,比咱普通人烫多了。”   药效上来后,你裹紧衣服,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烧退得差不多了。你坐直身体,揉了揉眼睛,看着陈知玉用初级鱼竿和一条极难钓的鱼做斗争,连续三次失败后,他叹了口气,松开鼠标。   你说:“我请你吃泡面。”   陈知玉说:“要加根肠儿。”   很快,网吧老板端来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泡面,你俩吃得满头大汗。吃完后他继续打游戏,你拿出作业开始写。   写完数学,手机里已有了好几条未读消息。   是你的网恋对象发来的。   你和她认识已一个多月,每天的聊天、互道晚安、周末的组队刷副本,让你们的关系无比亲密。网络本就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许多在现实生活中说不出来的话,却能很轻易地吐露给隔着网线的人。她是你的半个知心朋友。   许潇然:宝贝宝贝,我放学啦!   许潇然:我回到家啦,爸爸做了红烧鱼。   许潇然:我吃完饭了,开始写作业~   许潇然:[/哭哭][/哭哭]宝贝怎么不理我!   你回复她:抱歉,刚才在写作业。   她兴高采烈地和你说起学校的趣事,又说今天的作业好难好难,肯定写错了好多题,让你不许批评她。   你回复:我有那么凶吗?   她立刻发来亲亲和抱抱的表情,和你撒娇。   你检查了她的数学作业,果然有许多错题。你在草稿纸上写下正确的解题步骤,拍照发给她,又打字强调了几个解题的重点。   你发:理解了么?有不懂的再问我。   “开了眼了,顾哥什么时候这么耐心了。”耳边骤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你一跳。   陈知玉凑在你脑袋旁边,看你的手机屏幕,一边看一边牙酸似的啧啧啧啧。你脸一热,想收回手机,却被他按住动弹不得。   “酸死了酸死了。”他一脸嫌弃,“一口一个宝贝,真腻歪啊。”   你推开他,把手机揣回衣兜:“羡慕的话你也找个人网恋去。”   陈知玉感慨着:“你给我讲题的时候,不但只讲一遍,而且还满脸不耐烦——”   他摇头晃脑学着你平时的腔调:“‘真传一句话,自己悟去!’,哎哟,怎么轮到别人,就开始‘有不懂的再问我’了?”   你无奈:“别说了哥。我叫你哥还不行吗。”   陈知玉:“有不懂的再问我。”   你:“……”   一直到走出网吧,在岔路口分别前,陈知玉还冲你挤眉弄眼:“睡前记得吃药,有不懂的再问我。”   你:“……”   你背着书包,一个人慢吞吞地回到家。家里一片漆黑,你毫不意外地在茶几上找到了你母亲留的纸条,说她去打牌了,晚上不回来。   你身体还有些虚,估算了剩余的语文和英语作业,约莫可以在明天早读时抽空写完,便不打算再开书包。吃过药后洗漱完,你上床准备睡觉。   许潇然恰好发来消息:我改完错题了,谢谢宝贝给我讲题[/亲亲][/亲亲]   你回复她:行,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许潇然:今天怎么这么早睡呀?   药效上来后你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强打精神回复:吃了药很困。   消息立刻像轰炸般涌来。   许潇然:啊啊啊啊?   许潇然:老婆你生病了吗?啥时候生病的?是怎么了?!现在好些了吗?身边有人吗?   你皱了皱眉,回复:老婆,你别叫我老婆。   她总是这样,偶尔蹦出一两声老婆来,你很难习惯。   许潇然:每次我觉得你很脆弱的时候,我就想叫你老婆嘛。[/委屈][/委屈]   你回复她:就是普通感冒,已经好多了。   她把电话号码发给你,坚持让你给她打电话,说要听听你的声音,确认你的情况。你拒绝了她,只说自己没事。   她委屈兮兮地答应了,又说等你中考完后来你的省份找你,说她想和你考一个高中,天天和你说话,说她真的好喜欢你。   极度社恐的你其实不太能接受见面,可在她的软磨硬泡下,你答应了她——中考结束,就与她奔现。   接下来的三天,诊所开的药吃完,你便完全好起来了。   可上天是公平的,此消彼长更是真理,你的病好起来的同时,你与陈知玉的关系莫名的变坏了,突兀却又合理。   那个星期六的早上,你照常打电话约骑行,他第一次拒绝了你:“我今天有事,哎——”   还没等你问,他就说了声拜拜,匆匆挂上了电话。   你并没有挂在心上,但在星期一下午的体育课上,你照常和他在校园闲逛时,一个同班同学来加入了你们。   那个名叫王澜的同学礼貌地和你打了招呼,就转头对陈知玉笑道:“前两天麻烦你了,周末还给我补课,耽误你出去玩了吧?”   你知道王澜,他是和陈知玉住一个小区的邻居。陈知玉和他见面,只需下楼走几步路。而与你见面,自行车轮需要压过重重迭迭的街道,穿过数不清的红绿灯。   陈知玉道:“没事,举手之劳嘛。”   你站在原地,面上淡淡的没有表情,内心却只有一个念头——陈知玉知道你和果果之间的始末,他终究还是怪你了。   所以,他开始找新的朋友。   他要离开你了。 第7章   你不知道你是如何渡过那节体育课的。二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又恢复了最初那般的漫长,长得如凄风苦雨的一个世纪。   陈知玉依然和你说话,可你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向来温和善良,想必是不忍心与你绝交,于是拉入了第三个人。他太了解你了,深知这样便能让你离开。   因为你是把他当做唯一来对待的。   你知道,他也知道。   下午的课上你心不在焉,总是去看教室另一边的陈知玉。你发现他和王澜的座位,比和你的座位近得多。就像他们是邻居,你却住在好几公里之外。   可奇怪的是,三个课间十分钟,陈知玉照常来你的座位找你,和往常一样与你闲聊。他神情从容,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心里升腾起一簇微小的希望之火,可是这簇火苗立刻被无情浇熄。   放学后,你站在学校门口,看着陈知玉和王澜一起骑车离去。直到那两道身影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影,你才慢慢地转身离去。   自一年多前,你以请他吃炸土豆为由留下他后,他就察觉到了你敏感又隐秘的心事。所以他从不与特定的人骑车回家,而是混在一群同学中,与所有人同行。   可是这次,他为新朋友破戒了。而他的新朋友,即将取代你的位置。   到了周五的体育课,你几乎不敢与他对视。体育老师一吹哨解散,你便借口说要帮数学老师改卷子,从操场落荒而逃。   中途你一次也没有回头。想象中的场景已然让你万箭穿心,若是再亲眼目睹,你怕你会承受不住。   你向来自尊又自卑,自矜又自厌。你从来不会对离开的人或事加以挽留,可对方是陈知玉。   所以你想再试一次。   那个周六,你在座机旁守了整整一天。可一直到天黑夜深,你也没有等到他的电话。那些骑行中的青草地、野外天,那些淡烟流水、野生栀子、炙烤野兔,在深沉的夜幕中,变成了上辈子的记忆。   那天你和许潇然打了一通宵的地下城与勇士,她带着你过了最难的副本,爆了一把强化+14的稀有之剑。   虽然你什么也没告诉她,她却总能从你打的字中察觉你的情绪。她用游戏中的人物做出各种可爱的动作,逗你开心。她甚至买了九十九个全服喊话的喇叭,把一句话无限刷屏。那句话是——“我永远爱我徒弟!!!”   到了星期一,你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要惩罚你独守座机时的软弱,你要做那个斩断一切的人,决绝地退回长伴你的孤独与寂寞。   在做早操时你找到了陈知玉,他本想与你闲聊些什么,可又被你过于严肃的表情惊讶到,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你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你本想说,既然已经不是彼此的唯一,那就断了吧。你也想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或者,事已至此,不如好聚好散,还能保留些美好的回忆。   可你一句也没说出来。   他眼中的疑惑越来越重,你只好故作平静地说,你月考成绩不理想,要恶补一番,午后不能再和他散步,周末也不能再出去骑行。   他说好。   接下来的几天,你恢复了独来独往。陈知玉偶尔来找你,你总是三言两语打发走他。后来你不再接他的电话,不再因他的呼喊而回头。即使在路上碰到,也愣是装作看不见地擦肩而过。   你会在深夜的被窝里哭,但你表现出来的,永远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决绝。   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果果。经过上次撕破脸的大吵后,你们没再说过一句话,在路上遇见也当做陌生人。   果果借着月考后调座位的契机,又搬回了你的前座。她不再问你数学题,而是自己埋头钻研,只偶尔转过身,用例行公事或者挑战的语气对你说,你的某道题的解法不够好,她想出了更简洁高效的解法。   你会听她讲她的解法,与她讨论。她只是垂着眼默默听着,不再明晃晃地看你的眉眼。   若她的解法错了,听完你的解法后,她会低声说谢谢。若她的解法确实比你的更好,你也会说谢谢。   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也被你用来做模拟题。往往在你前脚刚回到教室,果果也跟着进来,默不作声地在座位上写作业。空旷的教室安静得落针可闻。   有一次同学们打闹,不小心碰到了你的桌子,四条桌腿在地上前后摇晃,勉强维持了平衡。但桌兜里的东西却洒了一地,其中有六七盒香橙味的牛奶。   果果正从后门进来,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牛奶,又看了你一眼。   快要上课时她转过头对你说:“橙子味的奶,你不喝就给我,别浪费了。”   你把那几盒牛奶给她,她分两次接过,又从桌兜里分两次拿出巧克力味的奶给你。她看了看数量,特意多拿了一盒。   “不能白拿你的。”果果说,“但我的比你的多一盒,顾如风,那你送我一句话吧。”   你说:“认真听课,好好学习,好好写作业。”   果果看着你,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是自搬回你的前座后,她第一次笑。   “顾如风,你真是个钢铁直男。”   你问:“什么是钢铁直男。”   “你这样的就叫钢铁直男。”   她又一扬下巴:“我当然会好好学习,期末考试我要超过你。”   “是么。”你说,“那拭目以待。”   就这样,你们和好如初。   可你心中有一块地方永远的缺了角。   你总是望着陈知玉的身影发呆,又在他转身的前一瞬骤然收回目光。   你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转,总会阴差阳错地停在网吧门口。你站在玻璃门外面,望向最靠里的机位,那里只剩空荡荡。   你把自行车用布蒙上,推进楼梯下面,再也没有骑过。   在一个星期五的傍晚,陈知玉在拥挤又嘈杂的学校门口拦住了你。   “你这段时间怎么回事?”   他用的是质问的语气,脸上也是罕见的愤怒。   难道他是又想起了你的好,所以才来找你么?一股无来由的委屈涌上心头,你需要紧咬牙关才能忍住鼻腔的酸楚。   “说话!”   他不但抛弃你,他还凶你,还要明知故问。   你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冷漠:“你都有别人了,还来假惺惺的问什么?”   说完你便推开他往前走,摩肩接踵的家长和同学很快将你们分开。   “喂,顾如风,你把话说清楚!”   身后传来的生气的喊声,你没有停下脚步。   星期六的下午,你家的座机开始一遍又一遍响,上面是一个你熟悉得倒背如流的号码。   你挂断,他又打来。你再挂,他又打。   最后你把听筒拔出来放在一边,单调的铃声终于停了。   半个小时后,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你打开门,陈知玉正站在门外,怒视着你。   你条件反射地想关上门,他却已经抵着门迈步进来,平静地陈述:“你挂了我十二次电话。”   “顾如风,你给我解释清楚。”   你不知道他的怒火从何而来,你说:“没什么可解释的,事已至此,好聚好散吧,别再搞得一地鸡毛。”   陈知玉冷冷地笑了一声:“一个月前,你说你要恶补功课,不出去玩了。我说好。”   “结果我发现,你不是要恶补功课,你是要和我一刀两断。”   你在沙发上坐下,沉默地看着地面。   “顾如风,今天你就把话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你了,你要和我绝交?”   你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喂!”陈知玉跨过来,按住你的肩膀,强迫你抬头看他,“说话!”   你躲闪不得,使劲推他。他来了气,越发用力地按住你,你也怒火中烧,很快便和他扭打在一起,沙发上的靠枕和遥控器落了一地。   很快,你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滑坐在地上喘气,你的嘴角淤血破皮,他的右脸肿了起来。   饶是如此,他还是捂着脸追问:“说话!”   你用纸巾擦去嘴角的血丝,冷笑:“你都有王澜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陈知玉惊愕地问:“和王澜有什么关系?”   你嘲讽地说:“你和他住得多近啊,天天在一起玩多方便啊,你不是和他好了吗?为了给他补课,拒绝和我去骑行……”   说到这里你止住,低低地说:“你不就是因为果果的事情,才不理我的吗。”   陈知玉的脸上闪过错愕、惊讶、沉思与了然,最后定格在愤怒上。   他咬牙切齿:“顾如风,是你不理我,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是你不接我电话,是你不和我说话,是你在路上装作没看见我!”   他倏地站起身,在客厅里走快步走了好几圈,最后停在你面前。   “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你听清楚了。”他说,“那天没和你去骑行,当晚我就在你的空间留言板解释了原因。体育课上,王澜想和你认识,却又觉得你冷冰冰的,所以想让我把你介绍给他。结果呢?结果你摆了一路的臭脸,也不知道谁惹你了!”   “后来你告诉我要恶补功课,行。你不和我说话、见到我就跑、不接我电话,我都当你是要节约时间去学习,因为你月考退步了,你又把成绩看得很重,我可以理解。”   “结果呢?”陈知玉恶狠狠地盯着你,“结果你对所有人都耐心和煦,只对我横眉冷对!你还挂了我十二次电话!”   “就因为你在脑补一些乱七八糟不着调的东西!”   “喂!”   “顾如风,说话!”   他的声调陡然一变:“你哭什么?!”   你双手撑着额头,眼前一片模糊,膝盖处的裤子渐渐的洇湿了。   “别哭了。”陈知玉似乎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声音低了下去,他从兜里摸出一颗包装漂亮的巧克力,“喏,给你。”   你抬头看他,脑子抽了一般问道:“是单给我的,还是王澜也有?”   陈知玉愣了愣,随即怒道:“你他妈——”   反应过来的你迅速别开脸,面无表情地握住遥控器又松开,掩饰着你的慌乱。   “——不吃算了。”他收回手去,却被你截住。   “要吃。” 第8章   一个月的冷淡,让你们之间有些尴尬起来。   你们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你握紧遥控器又松开,把一张抽纸撕成了长条。他时而站起时而坐下,对着窗外沉思,仿佛对窗外的景致很感兴趣。   你只好打开电视机,在新闻联播主持人平板的音线中咳了一声,说:“今天天气真好。”   陈知玉也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哦,温度也还行。”   你们对视片刻,突然同时喷笑。他往你的肩膀上砸了一拳,嗤笑:“得了吧,装模作样。”   你回敬了他一拳:“彼此彼此。”   男孩子的友情总是这样的容易破碎,也容易恢复如初。你们都攒了一箩筐的话,迫不及待地说给对方听。   你说起讨厌的香橙味牛奶,三天换一本的草稿本,窗外的落花和写不完的试卷,说起放学独自回家时踩过的银白月光,说起电闪雷鸣的雨夜里被窝的温暖,说起江湖、梦想与无星的夜幕。   他说起学校西南角的榆树与筒子楼,因少了你的参与而更显残破;说起枯燥无聊的数学课,因课上不能靠着与你“眉目传情”来提神,而数次昏睡;说起花坛里的十八朵杜鹃与三十三朵牵牛,说起踩死的巴掌大蜘蛛,新开的美味炸洋芋摊,回家路上遇到的大猫。   你们并排坐在地板上,膝盖靠在茶几的边沿,叽叽喳喳不停说话,如同那个盛夏的午后,初次搭话的你们蹲在榆树下面谈地北天南。   后来你去卧室拿出一个塑封袋,里面是几片脉络清晰、边缘完好的叶子,形状和品类各不相同。陈知玉最爱收集各种不同的树叶,他制作了一本“树叶图鉴”,每一页先粘贴上树叶标本,他再用细腻的笔触画出一片,得其神韵。厚厚的一本,漂亮极了。   你们还有好多的话没有说,就已经到了傍晚。   你陪他下楼,从楼道里推出搭着布的自行车,要送他回家。   路上你们骑得很慢,继续说着未完的话。绿灯让你们失落,红灯让你们欣喜。他带着你去看了那只流浪的大猫,又和你一起去吃路边的炸土豆和臭豆腐。   可分别的时刻总会到来,在他的小区门口,他调转车头,面对着你即将离去的方向,说:“路上小心。”   你说:“我回去需要半个小时。”   陈知玉笑了笑:“晚高峰,路上挤,四十分钟吧。”   你说:“行。”   你回家花了三十八分钟,然后你站在座机旁边,盯着手表的秒针。   两分钟后,座机无比欢快地响了起来。   你接起,陈知玉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到家了?挺准时嘛。”   “嗯。”你说,“刚才忘记告诉你了,我给你写了诗。”   你拿出你的诗集,念给他听。   “热闹是你们的   我一无所有   我看见   寂静无云的天空孤雁落伍   凄清萧瑟的园林杨花垂泪   黑暗如死的夜幕凉月醉酒——”   你念得感情充沛,抑扬顿挫,又继续念下去——   “热闹是你们的   我一无所有   我只有   青石路板上的哒哒足音   偌大校园中的孤独身影   筷子敲击碗沿的尖锐声响……”   “顾哥,顾哥。”陈知玉无奈地打断了你,“我错了,好不好?”   “……”你跳到最后一句,“'……月光破碎,花香支离。'”   你合上诗集,清了清嗓子,说:“我也错了。”   多年以后,想起这首诗,你会尴尬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恨不能把那时的自己埋进土里。   更尴尬的是,这本无病呻/吟、浮夸烂俗、言之无物的青春伤感之作,将会落入一个人手中长达三年。在每一个你为之辗转反侧的夜里,那个人将十五岁的你细细研读,记住你的每一次失落与欢欣,赠你每一个从少年起未曾实现的梦想。   据说在更高维度的世界里,时间是可调拨的变量,也许正因为此,每当十五岁的你听见课间广播的音乐时,总是为那句歌词心动——   A thousand dreams I still believe,I'll make you give them all to me.......   这是十年后,二十五岁的你传来的回音。   那天挂了电话后,你想起陈知玉提到的空间留言,便去翻找留言板。果然,在那个他拒绝与你骑行的周六,有一条很长的解释留言——他的妈妈在小区里遇到王澜的妈妈,认出对方是高中同学,于是约好周末带着孩子一起出去玩。那天你打电话过去时,他妈妈正催他出发,他来不及跟你解释了。   你当天没有看到这条留言,因为你的网恋对象每天都会刷十几条留言,和你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陈知玉的留言刚好被盖了过去。   想到这里,你皱了皱眉,感觉自己忘了什么。   反应过来的你瞪大眼睛,猛地冲到电脑前面,游戏界面仍停留在你离开前——也就是中午你去给陈知玉开门前。而现在,天已经黑了。   你的游戏角色鬼泣站在副本的一个地图中间,队伍中另一个人站在通向下一关卡的门口。只有当两个人都站在门口,才能去到下一个地图。   所以对方陪你在这个地图卡了八个小时。   满屏的消息,都是在问你去哪了。   你眼前一黑,迅速打开聊天软件,果然看见好几十条未读消息。   你心道坏了坏了,这下她肯定生气了,连忙编辑信息发过去:“老婆老婆,我错了。之前和我分开的朋友来家里找我,我们多聊了一会儿,忘记告诉你了。我不是故意的,保证下次不会了。对不起!”   发完后你紧张地等待着,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回复了一整排的“发怒”表情。   你又发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在网页上搜索到一个表情图片——一只抱着胡萝卜流泪的大眼睛兔子,胡萝卜上写着“求原谅”三个字。你十分生疏地把图片发给她,这是你第一次在聊天中发表情包。   聊天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你耐心地等了几分钟,她终于发来一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入室抢劫啊什么的,我差点都报警了。”   “对不起。”你又说。   这一次许潇然回复得很快:那你发一张你的照片,我就原谅你。   你:“……”   最近她总是想听你的声音,看你的照片。   最开始不爆照,因为你没有把网恋当回事,你只是想用“网恋对象”来划清你与果果之间的界限,所以你压根不在乎对方长什么样。可是现在,“网恋对象”由一个符号变成了活生生的温暖的人类,她是除了陈知玉外与你最亲近的人,你们几乎无话不谈。于是你想保留这份唯美,你既怕你的长相不合她的眼缘,又怕她的长相不合你的眼缘。   所以你一直拒绝。   可是今天,是你有错在先。   你摸了摸隐痛的嘴角,犹豫了一下后回复:过几天好吗?   许潇然回复:你长什么样我都喜欢。而且从你打字的语气看,你也不可能长得不好看。   她大概以为你需要时间来Photoshop。   你当然不会告诉她你现在破了相,便只是道:再等我几天。   她发来一个“郁闷”的表情,又说:那你把电话号码给我。万一再发生今天下午这种事,我也能及时联系到你。   你犹豫了。   她像是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样:放心,我现在不拨过来。等交换照片那一天,要是双方都觉得对方还行,再打电话,好不好?   你发了号码过去。   她立刻开心了起来:来来来,继续过副本!   接下来的一周,你和陈知玉简直形影不离,连短短的下课十分钟,也要一起趴在栏杆上说话。西南角的大榆树和筒子楼迎回了你,秋末的劲风暗藏剑意,刮在脸上生疼,让你想起失落在夏日的江湖与夜行衣。   果果最先发现了你俩的重归于好,被你俩的腻歪劲酸得牙疼,嫌弃得不行。陈知玉把王澜介绍给你,你听着王澜对你长篇大论地表达了好大一通崇拜,有些无奈。自从知道陈知玉和王澜并未有多要好后,你看王澜也眉清目秀起来,不复之前的抵触。   周五下午的体育课,你们三人,再加上果果和她的朋友,围成圈蹲在地上,观察蚂蚁走路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时,班主任那边传来了捷报——这次月考,你重回年级第一。   你觉得没有比这一天更圆满的了,学习,友情,爱情,你全都圆满。   只是互换照片而已,算什么呢?许潇然说,无论你长什么样,她都喜欢你。你也是一样,你喜欢的是文字背后的那颗心灵。   于是当晚,你按照约定,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她总是秒回你的消息,这次却好几分钟都未回复,你开始忐忑,一遍遍地点开照片看,试图辨别五官是否长歪。可是,并没有。   十五岁的少年已初显英俊,脸上虽仍有一些软肉,但轮廓无疑是流畅而完美的,只待岁月洗去青涩,雕琢成熟。   新的来电跳跃在屏幕上,你迟疑了一下后接起。   对面传来不敢置信的质问:“你是男生?!”   你皱了皱眉,点开聊天框的照片看了看,是你自己的照片呀,你没发错。正想反问,你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身来,惊愕地说:“你是男生?”   电话里传来的,分明是个男孩的声音!   她、不对,应该是他,声音因崩溃而有点哑:“不是、你,你的名字那么像女生,你怎么会是男生?!”   你完全懵了,下意识地说:“你的名字才像女生!”   “你的才像!”   你漫长的反射弧跑完了全程,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你的网恋对象从女孩大变男孩。   下午才觉得人生圆满,命运就给你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你觉得太荒谬了,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质问:“不是,既然你是男生,那我叫你老婆,你怎么不反驳?!”   许潇然同样崩溃:“天杀的,我叫你老婆你也没反驳啊!”   “我怎么没反驳?!”你气死了,“我明确打字告诉你了,让你别叫我老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都是什么事——”他喊了一嗓子后似乎平静了些,还算冷静地说,“是,你是喊过我老婆,我以为你是想搞四爱——你平时打字都用句号,数学又那么好,我就猜你是那种掌控欲强、非常冷静的事业型女强人,所以就想哄着你,顺着你,谁知道,谁知道——”   你觉得听不懂中文了,头疼不已:“四爱又是什么?”   他解释了一大串,你听得更晕了。   “你要是早说你是男生,也不至于……”他最后说。   你崩溃:“你也没说你是男生啊!”   他说:“我说了!帖子里就说了!我明明找的是女朋友!”   你打开电脑找到一年前那个帖子——   “十三岁初一男,诚心找网恋女友。热情话多绝不冷场,游戏高手带你刷本,静待有缘人~”   你眼前一黑,虚弱地往床上一倒。绝望地在内心呼喊,苍天啊,埋了我吧! 第9章   电话两头同时沉默下来,在滋滋的电流声和轻微的呼吸声中,你们都听到了对方内心的崩溃。   你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发烫的手机里传来他的声音:“还在吗?”   你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勉强组织好了语言:“是我没看清楚你的帖子内容,对不起。感谢这一年多的相遇和陪伴……那互删吧?不然大家都尴尬……”   “等等。”许潇然叫住了你。   他似乎是下意识叫住你的,叫了之后,他应该是觉得不妥,什么也没说出来。   又是一阵电流的滋啦声。   你问:“怎么了。”   许潇然说:“……那猪和鸡怎么办?还有我种的青豆和茄子,等明天成熟就能装货车卖掉了。猫狗马儿的饭碗里要添粮,哦对了,还有水晶碎片,等下周攒到100个,就能兑换豪华双人桦木床。”   你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在他的话语里犹豫起来。   这一年多来,你们一直经营着情侣农庄。那是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大块肥沃土地种着应季蔬菜,一圈橡木围栏中,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鸡舍、牛舍、羊圈和猪圈,憨态可掬的小动物们走来走去,发出软糯的叫声。而农庄外围的河流夹岸,种着桃树、苹果树、梨树。一只狗,一只猫,一匹马,在青草地上撒欢奔跑。   一开始农庄只有小小的一片地,经过你俩一年多的看广告、签到打卡、积累时长,扩充成了原来的十倍。   除农庄外,还有一栋花园洋楼,是游戏人物的住所。在共同的努力下,空荡荡的家里添满了家具,花园种满了鸢尾和向日葵。那张豪华双人桦木床,是你俩一个月前看好的,准备换去原始的小木床。   在过去的一年里,你每天都会登录情侣农庄,收收菜,种种地,喂喂猪,捣鼓房屋的摆设。农庄是你的世外桃源,是你的精神寄托。   可现在,农庄的另一个主人,变成了男孩。   “……顾如风?”他第一次叫你的名字,声音有点迟疑。   你回过神来:“……农庄也解除情侣关系吧。”   “可是。”他提醒你,“解除后,农庄就没有了。”   那是两个人三百多天的心血。   你揪住被角,沉默了。   他提议:“先留着吧要不,就当,呃,合作经营的农场主。”   你答应了。   你说了再见,准备挂掉电话。今晚的事情太出乎意料,你需要时间平复思绪,然后思考对策。   “喂,顾如风,等一下。”他又叫住了你,“额……那个……”   “……照片上真的是你本人吗?不是网图?不是P的图?”他支支吾吾了半天,问出这样一个让你啼笑皆非的问题。   你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又说了一句再见,挂断了电话。   到了星期一早操时间,在广播体操的口令中,陈知玉迫不及待地拉着你问进展。   你满心苦涩说不出口,含混地遮掩。   陈知玉不满:“跟我还藏着掖着!快说!”   你求饶:“哥,求你了哥,别问了。”   陈知玉兀自猜测:“怎么了,网恋对象嫌你长得不行?不合理呀,咱顾哥可是十里内有名的班花,模样标致得连校门口凶狠的大黄狗都要冲你摇尾巴。还是说嫌你声音不好听?那也不对呀,学校广播站的站长天天求你去给他念稿子,说你的声音是什么'纯正少年音',能给人耳朵听酥,怎么到了你那网恋对象那儿,就不行了?”   “还是说,是你没看上人家?”   你被他叨叨得耳朵嗡嗡直叫,正好广播体操做完,你闷头往前走,把他丢在身后。   你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么丢脸的事情说出去的。何况陈知玉早就提醒过你了,“隔着一根网线,你怎么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女生会充那么多钱玩DNF这种游戏吗?”、“那你的技术比人家差那么多?”   天杀的。   他肯定会笑死你的。   陈知玉追了上来:“不想讲就不想讲嘛,你跑什么。”   你闷声说:“真别问了。”   “好。”他拍了拍你的肩膀,“那你遇到困难要跟我说。”   你心里一软,放慢脚步:“行。”   一整周你都心神不宁,上课时总是盯着黑板发呆。好在这周的课基本是试卷评讲,你并没有落下功课。往常你最期待的便是放学回家,打开手机,一边拾掇农场,一边和“她”聊天,现在你却最怕放学。   到了周末,你登录地下城与勇士,看见好友的灰色头像,悄悄松了口气。   等待组队时,过去的记忆袭击了你。鬼泣身上的情侣时装,一蓝一白的宠物,情侣ID,师徒关系,通宵刷副本的默契配合……   你叹了口气,专心操作起游戏角色来。   副本难度太大,队友水平太低,四个人同时被Boss击杀,副本失败。   离开地图,列表中唯一好友的头像已经亮起,一条消息发了过来:来,我带你。   你回复:不用,谢谢。   他回复:你是我徒弟嘛。   你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事情总该有个结局。   他拉你进了队伍,又问:可以语音吗?   过去一年你总是拒绝语音,可现在知道了对方是男生,以前的顾虑自然都不存在了。   你戴上耳麦,试了试音:“喂?能听见吗?”   对面的许潇然没说话,你却能听见手指敲击键盘的哒哒声,不由疑惑:“嗯?”   许潇然似乎是倒吸了一口气:“这真是你的真声啊,我还以为你上次用了变声器。”   “变声器是什么?”   问出口你便觉得多余,你真正想问的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说:“呃,我是觉得,不会有男生的声音这么好听,你上次说不定用了什么合成啊、降调啊什么的。”   你诚恳地问:“兄弟,照片也怀疑是假的,声音也怀疑是假的。你是经常被人骗吗?”   许潇然:“……”   他带着你进了地图,熟练地杀怪,又说:“你这周没上农场啊。”   你说:“抱歉,以后应该都不会上了。”   经过一周的时间,你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事情已然错了,就不能再错下去。   许潇然哦了一声,一直到副本结束都没再说话。   你去npc处提交了任务,他的游戏角色一直跟在你身后。   你说:“谢谢。”   “别这么生分吧……”许潇然说,“喂,那个,你能不能……”   你问:“什么?”   “……再发一张照片?”   当以为对方是女孩时,你一张照片拍了许多次,选取不同的角度和光线,拍好后还发给陈知玉,让他给你把关。   可是现在,你头上顶着耳麦,嘴里还咬着半截香蕉,随随便便地咔嚓一拍,就发给了许潇然。   同时在语音里说:“这下子,我可没空P图吧。”   许潇然说:“好吧,原来你真长这样。哎哟,眼睛真好看啊,就是挺冷漠,眉毛也好看……”   “打住打住。”听到和你“谈情说爱”一年多的男生点评你的长相,你浑身起鸡皮疙瘩,忙打断了他。   你啃完香蕉,又说了一遍谢谢他带你过副本,便准备下线。   他叫住了你,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你听错了。   “什么?!”   许潇然说:“我说要不试试呗?咱俩再怎么说,也真情实感地网恋了一年多。现在不就是换了个性别嘛,试一试又不能掉块肉。”   “啊?这也是能试的吗?”你又听不懂中文了,“你是男生,我也是男生,阴阳相合自古以来就是天地的规律,两个男生怎么能谈恋爱呢?”   你觉得不可理喻,又道:“两块磁铁,相同的一极,怎么能吸在一起呢?这是行不通的。”   他说:“可爱情是不分性别的,我也认识几个同性恋的朋友。”   你想起来了,他是思想开放的东南沿海人。可你不一样,这是你前十五年的人生中从未接触过的事情,同性恋、四爱、变声器,这些词语,你从未听说过。   你说:“抱歉,一开始没看清你的帖子内容,是我的错。但是,真的不可以。”   接下来的一个月你没再登录过聊天软件,也没再管过农场,甚至连地下城与勇士都戒了,全身心地备战期末考试。   在一个晚自习的课间,陈知玉走到你课桌边,把一颗又大又红的苹果放在你桌上:“平安夜快乐。”   你从卷子堆里抬起头,惊讶道:“还挺浪漫。”   连续一整晚的刷题让你头晕脑胀,苹果来得恰如其时,你咔嚓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缓解了疲惫。   陈知玉却道:“苹果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说的。”   你咬苹果的动作一顿。   “——是你的网恋对象,昨天添加了我的企鹅账号,说你俩最近吵架了,给了我五十块钱红包,请求我在平安夜给你买一颗苹果。”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你,等你给出那个迟了一整月的解释。   你抿了抿唇,说:“网恋对象,是个男生。”   陈知玉眼里闪过惊讶,随即又了然。他说:“我当什么事,原来就这。没事,啊?考试完再说。”   他没有嘲笑你,也没有说“我早提醒过你”,你心里涌起一丝暖意,疲惫地往桌上一趴,侧脸贴在桌面上,望着他:“男生和男生怎么能谈恋爱呢,你说呢?”   “是啊顾哥。”陈知玉往你的头发上呼噜了一把,可能是觉得手感好,又揉搓了好几把,“男生和男生不能谈恋爱。”   你说:“就算能谈,我也先和你谈啊,和你谈了之后才能和别人谈,对不?”   陈知玉笑起来:“敢情我是个备胎。”   最后一节晚自习时,你肚子饿得难受,头晕眼花地趴在桌上,盯着那个啃了一口的苹果,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晃。最终,你把苹果吃完了。   放学后,你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枯叶碎在你脚下的声音,咔嚓,咔嚓,让你想起你啃苹果的声音,咔嚓,咔嚓。   那颗苹果,香甜的罪孽,甜蜜的苦涩。   你犹豫了一路,到底要不要对他说一句谢谢。 第10章   犹豫一直持续到夜深,你握着手机在床上辗转反侧,依然不能入睡。   凌晨一点,随着玻璃杯碎在地上的尖声,一墙之隔的客厅,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为剧烈的争吵。   你拽过被子盖住头,却并不能隔绝声音。在尖锐的叫骂与争吵中,你拼凑出事情的全貌。   哦,原来是这样,你那迟钝的父亲终于发现了你母亲出轨的明证。   你有点想笑——   他居然才发现。   从你很小开始,你母亲带你出去吃饭时会与一个男人见面,露出从不会对你父亲展现的明媚笑靥。你父亲不在家时,她甚至公然带那男人回家。   她从不避着你,或许是觉得你不谙世事,又或许想拉你入她的阵营。   男人离开后,她会给你额外的零花钱,絮叨一大段话。她从不会明言让你隐瞒父亲,她只是一遍遍地说,说她为你的付出,对你的牺牲,她会用盈满祈求与试探的眼神看着你。   “乖孩子。”她会摸你的额头,重复那句话,“你要好好学习,妈只有你了。”   你当然不会告诉你父亲,并非因为爱他,或者爱她。   你只是单纯的恶心,疲惫。   你对他们两人是一视同仁的漠然。   只要能避免掺和进这样的事情来,你宁愿从世上消失。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卧室门被踢得颤抖,伴随着你母亲的叫喊:“滚出来!民政局一上班我就跟他离婚!你出来!说你跟着谁!”   你庆幸自己锁了门。   在混乱与嘈杂中,你竟还有闲心细想,这个家,到底是哪里错了。   你父亲赚钱养家,憨厚沉默,老实巴交。你母亲冷嘲热讽,多的是无理由的谩骂与嫌弃。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尖利的女声透过墙壁,扎入你的耳朵。   哦,你看着天花板,风趣地想,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女人可以原谅男人对她的伤害,却无法原谅男人对她做出的牺牲。(1)   屋外的动乱越来越大,随即传来你父亲的痛呼,你母亲惊慌的尖叫,东西哐当落地声,茶几撞倒声,开门声,关门声。   一切归于寂静。   你慢吞吞地来到客厅,落在地上的菜刀砸碎了地砖的一角,一串鲜红血迹从客厅蔓延至门口。   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你跨过地上的血迹来到卫生间,对着水池干呕了好一阵,直起腰时你看见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却面无表情。   你擦干唇角的水珠,冷静地想——若你知道从一出生开始,你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逃离这个家,那么,你应该会拒绝出生。   再次路过客厅,你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菜刀和血迹,没有动过一丝一毫,精密得像是保护犯罪现场。   寻常人家的孩子,或许会追到医院,哭着求父母不要离婚。但你压根连打个电话关心伤势都没想过,你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大家一起死吧,死了就干净了,死了就不会吵架了。你和他们一起死。大家一起重新投胎,来世千万不要再做家人。   但你那虚伪的道德与良知立刻跳出来,指责你,教训你。你听话地终止了思绪,惩罚地弹了弹自己的额头,没什么诚意地说:“嗯,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锁上卧室门躺回床上,毫无睡意的你拿出手机,来到了你的避难所,你的世外桃源。   你从背包拿出镰刀,开始收割地里成熟的西蓝花和青豆。   收割了一排后,另一排也显示被收割,你以为是手机卡了,却蓦然意识到——   农庄的另一个主人在线。   你的手指顿住,看着青豆一排排倒下。   随即,对方喂了鸡和牛,收了苹果和梨。   你突然很轻地笑了笑,继续收割剩下的西蓝花。   你们的分工向来明确,地里的农作物,你收一半,他收一半。鸡和牛归他喂,猪和羊归你喂。他采摘苹果、梨,你采摘杏子、桃子。   正当你采摘完最后一棵桃树,把桃子放入果酱机时,对话框里弹出了消息,问你怎么还不睡。   你回复说睡不着,又问他怎么还不睡。   他说西蓝花刚好现在成熟,他特意上线收西蓝花完成订单。   他问你能不能打电话。   你说可以。   手机响了起来,接起后的第一句他便问:“顾如风,你父母又吵架了?”   你的作息向来规律,偶尔半夜睡不着,只会是因为父母吵架。往往这时,你便会登录农庄。   你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否认。否认没有意义,他是除陈知玉外最了解你的人。   他问你接下来种什么好,你看了看订单板,说:“茄子和黄瓜。”   “好。”   你们配合默契,连着麦捣鼓农庄,从事生产。   你想起了晚自习的那颗苹果,说:“谢谢你的苹果,也祝你平安夜快乐。”   他说:“咱俩之间还说谢吗?”   你没说话,他又说:“讲真的,和我试试吧,咱俩还像以前那样,每天聊天,种地,打游戏。你可能不太了解同性恋,真的没什么可怕的,就像……”   “许潇然。”你轻声打断了他,“我了解的。”   之前你一直以为,这是个女孩的名字,这是你知道他是男孩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说:“我看了些资料和论文,里面说,同性恋是天生的,不是后天的。所以,很抱歉,我不会变成同性恋。”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可喜欢男生和喜欢女生,没什么不同的,你可以像以前一样,额,像以前一样称呼我为‘老婆’。”   “可你是男生。”   他又说:“那我称呼你为老婆。”   “我也是男生。”   “那你叫我老公。”   “我是男生,不能叫别人老公。”   “我叫你老公。”   “你也是男生,不能叫别人老公。”   以前你对他讲数学里的充分必要条件,他总是不理解。你觉得他好笨。   充分必要。   充分不必要。   必要不充分。   既不充分也不必要。   从前他用“充分”和“必要”的四种排列组合问你,往往要蒙到第四次才蒙对。现在他用“老公”和“老婆”的四种排列组合问你,可蒙到第四次仍没有对。   你耐心地一遍遍否认,像过去你对他讲题那么耐心。你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低沉,在孤单的电流声中,甚至称得上温柔。   他落寞地又问:“那你之前答应我的话,还作数吗?”   你问他什么话。   “你答应中考完和我见面。”   “不作数了,很抱歉。”   “……哦。”他顿了很久,“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听你的声音。”   你说:“你应该好好学习,而不是喜欢我。”   客厅里的菜刀和鲜血仍在,那是你应该独自承担的冤孽,而非在孤苦的深夜,让另一个无辜的人陪你落寞。   挂断电话后,你卸载了情侣农庄,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中考前两个月,省内各地的高中开始发布自主招生考试的信息。省会的竞争太激烈,你并不喜欢太过紧张的氛围,骨子里,你是个悠然闲适的人。于是,你想去教育资源同样优秀的省内第二大城市,距离家乡两百公里。   两百公里,足够隔开那些争吵与隔阂了。   在一次班会上,班主任做了简单的调查,99%的同学会在本地的两所高中里选择。   下课后你忐忑地拉住陈知玉,问他会不会和你一起去绵阳。   他答应你会的,但他有点忧愁:“据说还要参加单独的自主招生考试,我不一定考得上。”   “能的。”你坚定地说,“一定可以的。中考完后我们一起去绵阳参加考试,上同一所高中。”   “到了那边,我们周末能去探索不同的地方,吃当地的美食。”   他说好。   你一遍遍地和他强调,絮叨得连你自己都觉厌烦。   你想告诉他,你只有他了,如果他不和你去,你便只能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听不同口音的人说听不懂的话。走在陌生的街道,孤苦飘零。   可是你又没有说。   你不想显得悲苦,更不想用你的苦难捆绑你最好的朋友。   于是你只是告诉他,绵阳的教育会好很多很多,以后你们能一起考很好很好的大学。   他总是温柔地给你肯定的回答,说他会努力。   你想拉着他与你一起逃离,来一场天涯海角的流浪。   可你忘了,你逃离的是你不幸的家庭、痛苦的回忆。可他并没有需要逃离的任何东西。他的故乡、他的朋友、他熟知的一切,都只在此处。 第11章   岁月翻手繁华,覆手苍凉。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声音还未消失,画面却已远去,快得连一丝风也握不住,只剩岁月的跫跫足音在无助彷徨。   多年后的你回看那段时光,像是隔了厚厚的一层磨砂玻璃,看不真切,想不分明。   在那个蝉鸣阵阵的燥热夏天,你以近乎满分的成绩通过了中考,却没有任何一丝的喜悦。   你声音干涩地问他:“为什么?”   陈知玉避开你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不敢与你对视:“对不起,我没报名自主招生考试,我爸妈说太远了,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他们……”   你神情空洞地望着他,那一瞬间所有的字句都失去了意义,你听不懂他的话语。你只感觉心中的无边荒原上覆满了厚厚的白雪,隔绝了所有鲜活情绪。   其实他不用解释,你早已知道一切。你们的江湖梦碎在那个周六的那家布店,他不愿再与你赴一场浪迹天涯的旅行。   亦或者说,他选择了他的家人、朋友、故乡、熟知的一切。   而不是你。   你艰难地想挤出个笑,但是失败了。   他拥抱了你,手掌抚过你的脊背,在你耳边道:“顾如风,你要向前,一直向前,不要为了任何人停留在原地。”   自主招生考试当天,你坐大巴去了两百公里外的那座城市。   你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从天桥望下去全是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像蚂蚁般向前涌去,无数的汽车将道路塞得满满当当,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和人声如KTV里的360度环绕音效,震耳欲聋。全省各地的学生盈满了这座城市,却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   你报名了三所学校,本来想参加三场考试后再挑选。可学校们为了争夺生源,纷纷将考试定在了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倒是免去了你的奔波。   你选定了你的学校。   南山中学。   你喜欢这个名字。   “决定了?”你父亲问。   你点点头。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好好考。”   自走入考场,到考试结束,再到第二天公布考试结果,你一直有种平静的倦怠。从陈知玉承认失约后,你便像在海底行走,深深的海水隔绝了一切,你听不见别人,别人也听不见你。   你坐在花坛边,看着穿着各异的全省各地家长们不顾形象地往前挤,去看学校张贴出来的考试成绩,其中包括你的父亲。汗味、香水味、尘土味在空气中弥漫发酵。   考试成绩分为A、B、C三等,每一等又分两个小等次,学费各不相同。以你的家庭条件,只有考到最上等,才有可能在此就读。   你慢慢地喝着一瓶矿泉水,人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希望你考得好,一半希望你考得差。   你父亲从人群中挤出来了,他脸上的笑容显而易见。   你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钝钝地抽痛起来。   “A1。”他说。   他笑得额头上满是皱纹:“四万多个考生,A1只有两百来个,相当于两百个人中,才有一个A1。”   在家时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父亲,只有面对你优异的成绩时,会露出这样骄傲的笑容。每学期期末开家长会时,他会换上一年只穿两次的西装和刷得锃亮的皮鞋,腰背挺得笔直,在家时从未有过的直。   他太过高兴,喝水时露出了一直被遮掩得很好的手,你看见了那个断面——几个月前,他用一小截尾指保住了摇摇欲坠的婚姻,从那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他的手。   父亲并没有察觉,继续兴高采烈地唠叨,告诉你开学要认真学习,考个好大学。他把考个好大学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   于是你感到剧烈的内疚,你是他唯一的骄傲,你却在渴望考差。   你终于挤出了那个笑容:“好。”   坐大巴回家的路上,你看着窗外的夏天。   在西坠的夕阳下,树影长长地铺落,光影斑驳错落。修剪得宜的绿化带绕城一周,石榴花、紫薇花、六月雪争相盛放,它们在拂面的微风里嬉笑怒骂,好不快活。   你沉默地靠着车窗,眼睛一次次潮涨潮落。涪江的江水灌入你的眼睛,你吞了整条江水的泥沙与苦涩,却只是微微濡湿了睫毛。   你在姹紫嫣红中狠狠地诅咒夏天。   傍晚时分大巴到站,你快步走到卫生间,因晕车而剧烈呕吐起来,眼里的江水终于决堤。   走出站台时你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只见柳絮飘扬,花香依旧,笑语迷人。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在仅剩的一个月暑假里,你整日整夜地与陈知玉黏在一起。你不能再像上次一样矫情地疏远他,等他来找你和好。你将一走三年,他随时随地都能找人填补你给他留下的短暂空虚。你要用尽全力,在他生命中刻下一道你力所能及的最深痕迹。   你在他的空间留言板写了无数的留言,中二的,深情的,难过的。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s.”   “记住三年后的约定,我们一起考去北京。”   “只是想告诉你,凭咱俩的交情,你他妈可以在我生命中嚣张一辈子。”   陈知玉给你打来电话,笑着告诉你:“我妈刚才很高兴,她说‘哇,我可以嚣张一辈子!’”   你听出他在逗你开心,于是你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跟他一起笑了。   你拉着他去邮局,买了许许多多的邮票,你一半,他一半。新买的暗黄色信封散发着重重的油墨味道,手指一捻便落下细细的纸屑。   “南山有信件收发室。”你告诉他,“你要经常给我写信。”   陈知玉说:“你也要经常给我写,你不方便告诉家里的事情,全部可以告诉我。半个月写一次怎么样?”   你说好。   你们骑着自行车去看电影,昏暗的灯光和巨大的荧幕把时光无限拉长,又似乎把时光永恒定格,让你短暂地忘记分离。   可就连电影台词都在提醒着分离。   “我要用尽我的万种风情,让你在将来任何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内心无法安宁……”美艳的女子字字泣血。   你转头看向陈知玉,拉了拉他的袖子。他看着你,安静认真。   你说:“一周写一次信好不好。”   他的眼睛有些难过:“顾哥。你不要这样。”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也可以让我做任何事。”他说,“你知道的。你不需要问的。”   你说:“那节体育课,是你先找我说话的。你要对我负责,不能始乱终弃。”   他笑了起来,在黑暗中拽紧了你的手,像怕你冷似的,把你的手拢在掌心,一直到电影结束。   开学前那天,陈知玉和果果去车站送你。   果果的生日愿望没有实现,她没有和你考同一所高中,而是和陈知玉一样选择了本地的一所高中。她中考考得很差,自中考结束后你便没再见过她,却在昨晚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坚持要来送你。   她应该是偷偷哭过了,眼睛通红通红。她说:“顾如风,等我过了心里这道坎儿,等我觉得自己不再自卑,我会站到你的面前。”   你说好。   她和你拥抱,头发上有薰衣草的芳香。你感觉脖子濡湿了,于是耐心地等那处的泪痕干涸,才轻轻地推开她。   “好好学习。”你对她说。   她揉了揉眼睛,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三年了,你个钢铁直男,能不能换一句话。”   你便说:“那好好吃饭。”   她又笑了。   陈知玉走过来捶了捶你的肩膀,你发现他的眼睛也有一点红。   他说:“对不起。”   你略怔了怔。你动了动唇,想告诉他不用说对不起,你不会因为不被选择而怨恨他。可你鼻腔酸楚,便唯有沉默。   他拥抱了你,在你耳边说:“三年后,我们一起考去北京。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失约。”   车站的广播开始提醒乘车,他推着你往乘车口走去,又说:“记住给我写信。嗯,什么都可以写,食堂的饭菜,宿舍的室友,新奇的笑话,什么都可以,一定要记得……”   他的声音有一点发颤,你不去看他。   大巴车缓缓驶出车位,你看见陈知玉和果果在窗外用力地朝你挥手,像高高举起的旗帜。   三个小时的车程,你一直单曲循环着一首歌。   Don't promise that you're gonna write   Don't promise that you'll call   Just promise that you won't et we had it all......   Cause you were mine for the summer   Now we know it's nearly over   Feels like snow in September   But I always will remember......   You were my summer love   You always will be my summer love......   大巴驶入城区,绿化带里的棠棣、鸢尾和百合已经不复鲜艳,空气里也弥漫着飕飕的凉意。   夏天已经逝去。   他终究是缺席了你的青春。 第12章   初秋九月的凉风里,你开始了高中生活。   这是你第一次住校,与三个陌生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对你来说是完全新奇的体验,期待之余有些惶恐。   其中两个室友非常相像,他们鼻梁上厚厚的眼镜像铜墙铁壁,隔绝了真实的视线,经过镜片的过滤,只剩下教科书般标准的礼貌。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把“对不起”、“谢谢”挂在嘴边,笑容的弧度也精准如手术刀,不会让人觉得怠慢,更不会让人觉得亲切。   每天早上,对铺会传来窸窸窣窣的下床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水流声和洗漱声,一段时间的安静后,咔嚓的关门声响起,你便知道准是七点半。迷迷糊糊中的你会立刻心安,裹紧被子再睡上半个小时。   在教室或食堂碰到,你们会礼貌地互相点头示意,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这是你第一次体验到人与人之间礼貌的疏离,立刻爱上了这种感觉。每个人都被无形的薄膜覆盖,每个人都尊重距离和边界,这正是你一直追求的自由。   你与宿舍的另一个人成为了朋友。   他叫钱渊,和你一样喜欢赖床。   每天早上关门声响起,他会翻个身继续睡,震颤通过相连的床铺传到你身上,你睡得更安心了。等他也关门离开,你在睡梦中倒计时,还能再睡十分钟。   每次你踏着早自习的铃声进入教室,钱渊总会飞快地看你一眼,明显地放松下来——像怕你迟到似的。你开始怀疑,他洗漱时发出特别大的声音,是不是故意想吵醒你。   有一天你装好上课要用的书,正要离开宿舍,门却被砰地一下撞开了,钱渊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他书包背在身前,嘴里叼着馒头,慌里慌张地在书架上翻找,含糊不清地念着:“化学,化学,啊……”   你看向洒了一桌子的书,好言提醒:“右边第三本。”   钱渊把化学书塞进书包,拿下馒头,腾出嘴来:“谢谢。”   他边啃馒头边往外跑,跑到一半又顿住,转头看你:“快走,要迟到了。”   你关上宿舍门,跟在他身后,悠然地看了眼手表:“不急,去教室只需要五分钟,完全来得及。”   钱渊放慢脚步和你并行,问:“你怎么每天都赖床。”   你挠了挠头:“我喜欢睡觉。”   准确地说是喜欢做梦,你一直认为,梦是连接无数个平行世界的桥梁。   “我也喜欢睡觉。”钱渊又问,“那你还喜欢啥?”   “呃……吃饭?”   “我也喜欢吃饭。”   你俩说起食堂的辣子鸡和土豆牛肉,一前一后走进教室,铃声刚好打响。   “原来真的不会迟到。”回座位前,钱渊很惊讶地对你说。   于是第二天,他和你一起睡过了头。   在路上狂奔的你再也没了往日的悠闲,气喘吁吁地问:“你今天、怎么、怎么睡过头了?”   钱渊也气喘吁吁,书包在背上一砸一砸:“我、我想着反正你有经验,就、就跟着你睡,你怎么……怎么没起啊?”   你崩溃:“我、我在等着听你的关门声!”   他也崩溃:“我在等你先起!”   你俩迟到了三十分钟,被班主任罚站一整节课,捧着书在教室后面大眼瞪小眼。   数学老师夹着课本走进教室时,习惯性地往你的座位看,疑惑道:“科代表呢?”   他说完就看见了站在最后一排的你:“——哦,科代表被罚站了。来吧,上课。”   同学们纷纷转头向后看,教室里弥漫着善意的笑声。   你无地自容地拿书挡住脸。   钱渊也拿书挡着脸,小声说:“兄弟,我对不起你。”   你小声回复:“我也对不起你。”   男孩的友情很简单,一起逃过的课,一起翻过的墙,一起上过的网。在这节三角函数恒等变换的数学课上,一同被罚站的你俩陡然生出惺惺相惜的革命友谊。   一整节课上,钱渊不断变换着站立的左右腿,下课铃一响后他如释重负地扶住墙,对你说:“不得不说,睡懒觉真爽啊!”   你:“……”   当天放学,你去小卖部买了闹钟。放在下铺书桌的闹钟每天八点准时响起,你和钱渊约定各关一天。   就这样,你们建立了共同赖床的革命友谊。   离开那个压抑的家后,你觉得空气都是自由的,一切都是那么从容美好。   你每周五去一趟收发室,往往刚跨过门槛,目光就迫不及待地落在氧化掉漆的格子上,里面总是静静地躺着一封信,有时是两封。   每周固定的那封是陈知玉的,他从未失约。随机寄来的是果果的。   你给他们回信。你对陈知玉讲起钱渊,讲起那两名成熟的体面人舍友,讲起你最喜欢的数学老师,你说你喜欢他是出于对数学的爱屋及乌,因为他太像数学了——他总是黑衣黑裤黑皮鞋,面无表情,不茍言笑,讲题直击要点,从无废话。他就是行走的数学,精准,简洁,效率至上。   你说你唯一苦恼的是物理,物理老师近五十岁,口音非常重,总把H发音成F。有一次连续上了四节物理课,下课后你近乎呆滞地趴在桌上,满脑子都是发发发发发发发。   陈知玉的信偏家常,用词也随意,常常会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真是服了什么傻X”、“考得好差兄弟我要头悬梁锥刺股去了”这样的表述。   但果果的信便非常精致讲究了。   清雅秀丽的楷书工整地写着你的地址与姓名,撕开信封,展开信纸,第一句总是:“顾如风,见信如晤。”   最后一句是——纸短情长,言不尽意,相思如故。   精致信纸带着淡淡的熏香味,边缘缀着手绘的玫瑰和鸢尾。   她写月光和芳草,秋风和冬雪,写她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信里只写美好的事物,从不提生活的苦闷。读她的信,你仿佛觉得生活只有美好。   她问你有没有看那本书。她指的是《挪威的森林》,这是你上大巴前她送你的书。你说读了。她问你有没有读到最后一页。你说读到了。她说那句话永远有效。你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便只在信里含糊过去。她便很久没有给你写信。   每周六,你把信纸折迭后装入信封,贴上邮票,将信件投入绿色的邮筒。   高一的各门学科中,唯一让你觉得吃力的就是物理。   你天天为物理老师的口音与语速而头疼,他说的话宛如外语。你只好把发音奇怪的词语用拼音标出来,让钱渊这个本地人为你翻译。   “不定项选择题”更让你头疼,面对物理测试卷,你第一次感觉到如看天书。   终于,在一次物理老师值守的晚自习上,你拿着刚做完的测试卷去找他。   “老师,最近的课我听不太懂。”你告诉他,“这张卷子,我感觉一道都没做对,全部不确定。”   物理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露出亲切的笑容:“没关系,最近的课是比较难,我来看看你做的。”   他拿出答案为你批改。   “第一道做对了嘛。”   “第二道也是对的,前三道都对的。”他拿着红笔打钩,“哎哟,这一面都是对的嘛!”   “你不是全都做对了嘛!”   二十个不定项选择题,全部打上了红勾。   你石化了。   物理老师笑得更亲切了:“我晓得,你们觉得不定项选择很难,因为答案不确定,但是,要多点自信嘛!”   你尴尬地挠了挠头,告诉他你不太能听懂他说话。他让你每节新课后都去办公室找他,没听懂的地方及时问。   又过了一段时间,你渐渐能听懂当地的方言,物理也不再是困难。有一次你在物理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一本讲宇宙和时间的科普书,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他问你:“感兴趣?”   你点头:“对宇宙和时间这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感兴趣,总觉得神秘。”   他慈祥地笑笑:“物理学包含一切,等你上大学就能学到更多了,量子力学,狭义广义相对论,波粒二象性,全都包含着宇宙的真理。如果你有深入研究的意愿,高考完后填报志愿时,可以来问我。”   你说:“谢谢老师。”   离开办公室时,你回头看了一眼。他正端着茶水翻看着那本关于宇宙的书,封面是无边浩渺的星空。   你想起他在课堂上一遍遍耐心地讲解小球的受力分析,那么的认真,那么的投入,与此时看宇宙一样的认真,一样的投入。   你突然有点鼻酸。   小至小球,大至宇宙,不过如一。   或许这便是文心吧。   高一的课程结束,即将进入暑假,你已经四个多月没回过家。除了每周寄来的信,你几乎已丧失和过去的所有联系。   直到一个人从过去走来,闯入你的生活。   一个平常的周六,宿管阿姨敲响你的宿舍门,说你弟弟在学校门口等你。   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哪来的弟弟?   你匆匆来到学校门口,一个清秀的男孩背着大大的书包站在那里,在你刚出现时便把目光黏在你身上,朝你走来。你在记忆里迅速搜索,确定你从未见过他。   “请问……”   “顾如风!”他打断了你,“你抛夫弃子!!!”   熟悉的声音穿过天灵盖,唤起了往昔的记忆。你愣在原地,渐渐张大了嘴,手里的饭卡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半个小时后,你们坐在一家饭馆里。   你重新下载了情侣农庄,里面的场景与一年多前殊无二致。你点进花园洋楼,你的游戏人物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浑身插着管子。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子围着你跑动。   “半年不登录,游戏人物就会生病,需要伴侣每天唤醒,才不会死亡。”对面的许潇然从青椒肉丝炒饭中抬起头来,“你现在是植物人状态,再过半个月,就彻底不能醒来了。喏,那是咱俩的孩子,半年前领养的。”   你的登录唤醒了游戏人物,医学奇迹瞬间发生,植物人从床上坐起。游戏中的两岁小崽子抱住你的腿。   对话框里浮现出一行字:“呜,爸爸~爸爸醒了~”   你眼前一黑。 第13章   每解锁一个地块,都需要许多不同种类的材料,游戏越到后期,解锁地块所需的材料越多。除了充钱,就只有每天登录、看广告、一遍遍地浏览拍卖行、眼疾手快地买下,才能凑齐材料。   而你面前,是一片解锁了所有地块的农庄。   右上角的首充提示仍在,他并没有使用钞能力。因为你对他说过:“种田游戏主打休闲和随性嘛,充钱就失去了意义。”   四百多天的签到,一天不落。   他给每一只动物都取了名字——   “如风喵一号”、“如风喵二号”。   “如风汪一号”、“如风汪二号”。   “如风驹一号”、“如风哞一号”、“如风咩一号”……   你:“……”   你快不认识你的名字了。   你关上手机,用筷子扒拉着土豆牛肉盖浇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许潇然说:“你的空间动态,晒一大堆信,信封上有地址。”   哦,你想起来了——前不久陈知玉发了一条动态:暑假见!等你回来。并@了你。配图是一迭厚厚的旧信封,全是你写给他的信。你立刻也发了一条,配图同样是一迭厚厚的信,@了他,暑假见。   许潇然瞅了你一眼,声音低了下去:“再说了,你之前答应过中考完和我见面的……我上周刚刚结束中考。”   你问:“你一个人来的吗?”   “和我爸,他来谈生意。我跟他说我来见朋友。”许潇然说,“但只能待一下午,要去机场和他汇合。”   你点点头。   “你不吃吗?”   你看了眼面前一口没动的盖浇饭,摇头道:“我在食堂吃过了。”   其实你没吃,但现在你一口都吃不下。你胃疼得要死。这股疼痛从登录农庄起就存在了,一开始是细细的,轻轻抽搐。随着你的手指划过425天从未间断的签到日历,划过每一只小动物的名字,划过原封不动等待故人归来的农庄布局,你的胃疼得越来越厉害,像月亮坠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那般的疼痛。   你以为许潇然口中的喜欢不过是一时兴起,你早已将这段荒唐的经历抛在脑后。可现在他站在了你的面前,用425天的签到告诉你,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的喜欢,是真的。   可男生怎么能喜欢另一个男生?   你太惊讶也太茫然,所有来不及消化的情绪堵在你的胃里,翻滚拧搅。   “那别浪费了,给我吃吧。”许潇然已经吃完了青椒肉丝炒饭,看起来没吃饱。   你皱眉:“我动过了,重新点吧。”   许潇然说:“啊,我就想吃你动过的。”   你:“……”   胃里尖锐的疼痛让你不太想说话,你看着他推开空盘,把你的那份盖饭划拉到面前开始吃,你问:“你多久没吃饭了。”   “大半天了,饿死我了。”他说,“飞机餐一闻到就想吐,一口没吃。”   他吃到一半,问:“喝奶茶吗?”   “不喝。”   他看向旁边的奶茶店,站起身来:“你请我吃了饭,我想请你喝奶茶。等我一下,很快回来。”   你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为你的胃默哀。   但出乎意料的是,炎热的夏天里,他却并没有买冰沙牛乳、冰鲜柠檬水或其它凉爽祛热的冷饮,他给你买了热巧克力,他自己的是加了半杯冰块的草莓冰沙。   接下来他吃得很慢也很专心,话比之前少很多,你也因身体难受不想说话,一股奇异的沉默弥漫在你们之间。   他慢吞吞吃饭时,你喝了小半杯热巧克力,胃里舒服了许多,不再疼得难受。   他看向你:“走吗?”   “嗯。”你站起身,“旁边有个公园,去逛逛吗?”   他却摇头:“太远了,不想走路,我想和你打游戏,好不好?”   旁边几十米外就有一家网吧。   你们开了双人包间,登录地下城与勇士的游戏账号。这宛如另一个情侣农庄,什么也没有变,师徒关系没变,情侣时装没变,他的游戏ID也没变——依然是“唯爱丶如风”。   这是你们第一次坐在一起打游戏,却如久别重逢。   在你戒掉游戏的一年多里,DNF出了新地图和新副本。你们两人组队刷副本,他一边操作游戏角色,一边和你说话。   “顾如风,说实话,见面前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人,果然。”   你盯着屏幕,手指敲击着键盘:“嗯?”   “就是那种,嘴硬,什么都自己忍着,什么都不说的人。”   “啊?”   许潇然转头看你,笑了起来:“你真人比照片好看多了。”   “……哦。”   沉浸在游戏中的你渐渐放松下来,终于不再胃痛。   三个小时后你们走出网吧,夕阳西坠,余晖洒在地面,铺落长长的影子。   许潇然说:“我要走了,你送我去前面路口好不好?比较好打车。”   你说:“这里离机场挺远的,而且有很多黑车,不安全。坐公交吧,有一趟是直达机场的。”   许潇然看向你,笑得很开心:“你是在关心我吗?”   你说:“是。”   他笑得更开心了:“那你送我去公交站,咱俩还能多说说话。”   你们沿着台阶下山,夕阳静谧温柔。你踩着地上斑驳的光圈,跟随着光圈移动的方向,走得飞快。等你后知后觉地顿住脚步回身看去,许潇然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   “我帮你拿吧。”你向他走去,接过他的书包,是真的很重,像是装了大跃/进时期整个国家生产的所有废钢。   公交站等待的人很少,你们在长椅上坐下,等了不过两分钟,便有一辆机场专线驶来。   你想叫住,手却被结结实实地拉住了。你转头去看,许潇然认真地盯着你,和你说话,他像是没有看见那辆机场专线公交,也或许是装作没看见。   你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手。他依然不停地和你说话,像是害怕一停下来,就会被你打包扔上公交车。   又过去了一辆车。   夕阳愈发西斜,人影被拉得很长。   公交站台只剩你们两人,一阵沉默后,许潇然说:“中考的数学压轴题太难了,我没写出来,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不等你回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迭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来,上面是抄的数学题,三行题目,图像画得很标准。   你说:“中考已经过去了,你该好好玩。”   许潇然却坚持:“我想听你讲。”   他从书包里拿出草稿本和圆珠笔递给你,征求意见似的问:“好吗?”   你看了一眼题目,略微思索后接过草稿本和笔,说:“有三种解法。”   “那你讲慢些,一种一种的讲,好不好。”   你在草稿本上画图:“第一种,做辅助线。”   傍晚的斜阳和微风里,你坐在公交站的绿色掉漆长椅上给他讲题,很耐心,很慢。中途你口渴,热奶茶递到你嘴边,你含住吸管喝了两口,又习惯性地咬了咬吸管。   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头看他。只这一眼,你便知道他根本没有听题,因为他的眼睛里全是你。   你埋下头去,在草稿本上写了一个二:“第二种解法,解三角函数。”   “顾如风。”   你又开始胃痛。你握紧笔,开始写三角函数的公式。   “其实我可以不走的,只要你一句话。”他说,“我去求我爸,让他帮我转学到这里,我和你上同一所学校,住同一间宿舍,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听课,一直陪着你。你可以把我当成普通朋友。”   你胃疼得更厉害了,但你的声音平静无波:“这种解法涉及到三角函数的变换,是高中的内容,不明白也没关系,听一听就好。”   “只要你一句话。”他说,“顾如风。”   你写下一个3,圈起来,放轻声音:“第三种解法,可能会比较难一些。”   你讲得很认真,在草稿本上写写画画。一颗很大的泪珠砸在你握笔的手上,顺着你的指尖滑落,浸湿了你写下的运算过程。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你没有抬头,只是声音平缓地讲着,像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念你自己写的诗。你想着,原来人的泪水如此滚烫,干了之后又如此冰凉,你手背的那块皮肤因干涸而紧绷。   讲完三种解法,你放下笔,问:“懂了么。”   “不懂。”   他执意要一个答案。   你微微叹了口气,放松了挺直的腰背,略微弯了弯腰,忍过一阵痉挛疼痛,问:“为什么呢?”   你终于抬头看他:“你有自己的人生、家庭、朋友和其他的一切,你却要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放弃一切,为什么呢?”   许潇然说:“我喜欢你啊,顾如风,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是女生,或者我是女生,事情就会简单多了,对不对?”   “这和男生女生没有关系。”你平静地说,“当你把所有的期待寄托在我身上,当你把自己降低到如此低微,这份感情已经太过沉重了。而太过沉重的东西终将会失败,因为你所期待的那份美好,承担不起这样沉甸甸的重压。”   他怔怔地看着你。   你看了眼腕表,说:“机场专线只剩末班车了,下一趟必须要上车。”   掉漆的长椅上洒着许多迭成方形的纸,和你手里这张一模一样,是从他裤兜里掉出来的。他抄了大概有二十道数学题。   你捡起那些纸一一迭好,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你的声音因胃疼而显得轻而温柔:“好啦,考完就放下了,不要再纠结。好好上高中,好好生活。”   缀着红色图标的机场专线渐渐靠近,从一个点变成一个长方体。   许潇然沉默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拿出一袋东西给你:“我数学很差,但我做蛋糕很好吃,我的梦想是开一家甜品店。你尝尝,很好吃的。”   你总算知道他的书包为什么那么重了。你接过精致的包装袋,看见了里面各种形态的可爱蛋糕。   “谢谢。”你说。   机场专线的公交车近在眼前,引擎轰隆,许潇然飞快地在你唇上碰了一下,跑上了公交车,隔着车窗冲你挥手。   你怔了一下,看着公交车远去。   那不能算是一个吻,只是嘴唇的轻微相碰,是一个十五岁少年对你的无声告别。他飞越山海寻你而来,却没有得到留下的准许,唯有黯然离去。   回去的路上,你沿着一百多级台阶慢慢地上山。   你胃疼得快死掉了,一次次停下脚步忍痛。这是你第一次胃疼,原来胃疼是情绪的翻涌。   你在想是谁错了。   是他错了么,是你错了么。   可是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   那错的是谁呢。   是这个无望的夏天吗。 第14章   你用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回到宿舍,后背的衣服已经全部汗湿。躺着缓了一会儿后,你挣扎着下了床,慢吞吞地去走廊尽头的热水房接了杯水。   坐在下铺书桌前小口小口喝热水时,你接到了许潇然的电话。   “我到机场了,找到我爸爸了,还有一个小时起飞。”他说,“你回宿舍了吗?”   “回了。”你说,“祝你一路平安。”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谢谢。”   他又问:“你胃还疼吗?”   “……嗯?”你略微怔愣了一下,原来那杯热巧克力不是偶然。你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胃部,说,“好一些了。”   正在这时,宿管阿姨高亢洪亮的嗓音贯穿走廊,似乎恰恰好好停在门外。你起身拉开门,宿管阿姨拎着一串钥匙正在翻找,见门开了,她拉大嗓门儿道:“我就说他在嘛!”   她麻利地把钥匙串往腰上一挂,对旁边站着的你舍友说:“我跟你说了嘛,小顾在的,你忘带钥匙敲门就行了,非要拉着我跑一趟!”   名叫苏锦华的舍友仓促地点了点头,垂着头跨入房门,从头到尾不与你视线接触。   你看着这位一年来与你说话不超过三句的舍友坐到书桌前,你冲宿管阿姨露出个礼貌的微笑,关上了宿舍门。   电话里许潇然的声音还在继续:“……记得吃晚饭,胃不舒服的话喝点粥啊汤啊什么的,多喝热的,不行再吃药。”   “我知道的,谢谢。”   天已经暗下来了,你坐回书桌前打开台灯,翻开一本书,捧着杯子继续喝着热水。   许潇然说:“那我以后还能给你打电话吗,或者发消息。”   你说:“学校禁止带手机,只有周末准许用。不太方便。”   你说的是实话,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你只是觉得,每日聊天只应该存在于情侣之间,而你已明白地拒绝了他,不应再有更多牵扯。   “哦。”他的声音有点落寞,“那你好好学习,祝你早日实现你的梦想,摆脱你家里。”   你的心突然轻轻地刺了一下,胃里针扎似的疼痛绵延至心脏,你只好弯下腰趴在桌上,按住痛处,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想起那些因父母争吵而无眠的夜晚,他总是陪你到天亮。农庄的猫狗牛羊是你们朦胧感情的明证,空间留言板的上千条留言是删不完的过往,你记得平安夜的苹果,游戏里的公屏喊话,数学题中的言短情长。   你记得一切。你把所有话都隔着网线对他说了,你的家庭、你的朋友、你的诗和你的远方。   自从知道他是男孩后,你刻意回避着、模糊着那一年,你把那一年当做阴差阳错的笑话。可是现在你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一年是真真切切的网恋,而与你网恋的TA,真真切切是个男孩子。   你有过恋爱的幻想。你想骑车载着长头发牛仔裤的女孩子穿过小城的大街小巷,你想在等红灯时偏头喝一口她喂到你唇边的奶茶,你想带她爬山、野外探险、看电影和吃夜宵。   可今天喂你喝奶茶的是个男孩。   松开吸管的那一刻,你原本坚如磐石的心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碎缝。也许你并不像言语中表现出的那样冷漠,也许你并非真正的冷血。不然,你为何会胃痛得死去活来。   电话那头的许潇然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叹气?”   在网吧时你看到了他的身份证,他今天刚满十五岁,比你整整小了一岁半。   “生日快乐。”你说,“打电话和发消息不方便,你可以给我写信,我会回复。”   你拒绝发消息和打电话,可信是不一样的。一张薄薄的信纸,经由象征着希望的绿色邮筒,飞过云霄和蓝天,跨越山海而来,已是极尽世间语言亦不能描述的浪漫。   信是长相思,是慢悠悠的车马与归愁,是九月的枫林与大海的涛声。   你对信的包容大于一切。   “啊……啊?嘿嘿,哈,啊啊啊啊啊……”他如同语言神经错乱,发出了一大堆无意义的语气词,最后嘿嘿笑着说,“原来你知道我的生日!啊啊啊啊啊啊啊!顾如风,我好喜欢你啊!”   他又抱怨:“你怎么这样啊,拒绝了我,又来撩我。”   “……”你说,“那算了。”   “别别别别别!别算啊!”许潇然忙道,“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次生日!”   “嗯。记得吃蛋糕。”   “嘿嘿嘿,有你这句话,我要吃十个!”   “……不至于。”   又说了几句话后,许潇然依依不舍地说:“马上登机了。你胃好点了吗?记得多喝热水,等不疼了发消息告诉我一声,好不好?”   “嗯,不疼了。”   你把换洗衣物和浴巾搭在臂弯,转身时脚步却一顿——你本以为苏锦华是回来拿落下的东西,很快就会离开。可他仍坐在那里。   “好了,我要洗澡了,挂了吧。”你对电话那头说。   浴室门关上前,你看见苏锦华坐在书桌前,身体僵硬。   在淅淅沥沥的水声和蒸腾朦胧的雾气中,你一边洗澡,一边思索着苏锦华这个人。   自你和钱渊成为朋友后,宿舍的氛围逐渐活跃起来,另一位舍友宋文也不时加入你们的聊天,偶尔在食堂遇到,也会坐在一起吃饭。   可苏锦华除外。   他会与钱渊和宋文说话,可一旦你加入,他就立刻沉默下来。在路上遇到,他会埋着头迅速从你身边走过。体育课上你们被分到一组,需要在做仰卧起坐时互相帮对方按腿,他当即对体育老师说身体不舒服,请假离开了。   久而久之,全班都知道你与苏锦华不对付。   钱渊私下里问过你,是不是和苏锦华有什么过节。   钱渊说:“我觉得他很怕你。”   怕你吗?   怕你什么呢?   你压根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甚至,你从没注意过这个人。   你关上花洒,擦干身体,换上干净清爽的睡衣,又把换下的衣服泡在水里,倒上洗衣液,打算明天再洗。   苏锦华仍然以明显紧绷的姿势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本书,握书的手用力得泛出青筋来。   你没有管他,更不会主动和他说话。你爬上床后趴在枕头上看书,装满热水的滚烫水杯压在肚子下面,渐渐地舒服了许多。   困意袭来后,你合上书扔在枕边,透过蚊帐,你看见苏锦华仍坐在书桌前。   那晚你睡得并不安稳,你听见对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到压低的脚步声,从门口踱步到阳台,又停在你床边。当然也可能是幻梦。因为睡梦中你看见银白的月光落在床头,而洗漱前你特意观察过,那晚明明是没有月亮的。   一夜杂乱无章的梦境过去,你被清晨的阳光唤醒。   苏锦华已经离开了。   你松了口气。 第15章   一学期没回过家,你也会对家产生微微的期待。可很快你便发现,一切都是徒然。   你在书本中读到了宇宙的广大无垠,数学准则的极简与优美,历史迷雾一般的轮回与往复。可回到家后,你面对的永远、永远还是那一套。   父母因你的到来展现出短暂而虚伪的和满,但不过两天,一切都暴露无疑。饭桌又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一切又回来了。你母亲含沙射影的挖苦和抱怨,你父亲沉默寡言的懦弱与酸楚,最后一切化为礁石上那句刻痕深深、鞭打过你千百次的话——“儿啊,妈只有你了,你要好好读书。”   你疲惫得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你的家像死了千百次的坟场,比古埃及法老死得更彻底。   在这座城市里,陈知玉是你唯一的新鲜空气。   可你直到第五天才做好了一切心理建设,去与他见面。   你在害怕,你在犹豫。他在信里的语调是那么欢快,向你介绍他新认识的朋友,他的新生活,他班级里的梗与笑话。   他已经离开你,建造了新的宇宙。那个新宇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四个多月的分离后,你不知道你们的感情是否如初。若你们的谈话中出现了客套与尴尬,那会比杀了你还难受。相比一地鸡毛,你宁愿保留最初的那份美好。   可你想他了。   你想与他见面。   在约定地点等他的时候,你无数次屏息又深呼吸。你们的友情像薛定谔的猫,在夏季无风的烈阳中,不知死活。   突然身后传来快速跑动带起来的风声,你的肩膀被砸了一拳。   “嗨!”   “嗷。”你吃痛地捂住肩膀转过身来,便见陈知玉笑得直不起腰,指着你说:“哎哟,老远就看到你了,什么破发型。”   你内心尴尬却面色无波地摸了摸头发,为了见他,昨晚你特意去理发店剪了头发。理发师技术欠佳,头顶缺了一小块,不仔细看很难分辨。   你说:“不许笑。”   他笑得更欢了,搭着你的肩膀往路上走:“我还以为你躲在家里练捡到的武功秘籍呢,废寝忘食,不肯出门。”   你一本正经:“已经到炼气期第四层了,今晚可通宵打坐参悟,向第五层发动总攻。”   “走,给我复印一份。”他拐着你往旁边的打印店走,“今天开始修炼的话,能超过你吗?”   “不能。”   几句话间,你悄悄松了口气,薛定谔的猫还活着。   你们穿过人流繁忙的大街小巷,急切地和对方分享着见闻。分离并未使你们疏远,而是让你们更渴望了解彼此。   吃过小吃摊的炸土豆和臭豆腐,他带你逛了他的高中。你用指尖摸索他的课桌,他抄写的黑板报,他的试卷和笔记,听他讲述学校的趣闻。你的目光依依不舍地从每一处角落掠过,深深记住陪伴他的一草一木。   傍晚时分他邀请你去他家:“我妈天天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让我带你回家,要和你说话。”   “啊?”你受宠若惊,“为什么。”   他笑:“你是我唯一带回家过的朋友啊。”   你问:“那你高中的朋友呢?周末和你玩的,叫熊什么的。”   他骑车走在前面,声音飘来:“不如说说你的新朋友,那个叫什么钱什么渊的。”   他妈妈依旧知性美丽,及腰的头发优雅地垂落在米色棉麻衬衫上。她坐在沙发上,态度亲切地和你说话,问你的高中生活。你捧着她倒的茶水坐得端正,拘谨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中途陈知玉被他爸爸叫到楼上,他妈妈问你:“小顾在高中,能找到像小陈这样的好朋友吗?”   你望着陈知玉上楼去的背影,有些紧张,以至于听错了她的问题。   “肯定能的。”你说。同时你心道,他已经找到了。他这样好的人,怎么也不会缺朋友的。   他妈妈喝了口茶,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小顾你性格这么好,肯定有很多朋友。他就不行咯,上高中后每天一放学就闷在家里给你写信,周末也不出去,也没听说过和哪个同学玩得比较好……”   你先是迷惑,而后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你突然懂了。   为什么他向你描述的高中生活虚浮而空白,缺乏生动的细节。为什么他的信比你们约定的更为频繁。为什么他不愿多谈他的“高中朋友”。   原来他向你编织了一个善意的白色谎言,为了男孩的自尊、好胜或者其它。   他好像比你想的更重视你。   你的心被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轻轻碰了一下。   正在这时,从楼梯下来的陈知玉顿住脚步,夸张地叫道:“喂!你那啥眼神,怎么和我妈看我一个眼神!”   你轻咳了一声,掩饰性地喝了口茶。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你们朝夕相处。你们在KTV里对唱《因为爱情》,你对他唱爱情转移,他对你唱你最珍贵。你们一起合唱十七岁的雨季,为即将到来的十七岁举杯欢庆。   你们去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电影,周润发和郭富城主演的《无双》是你们的最爱。   多年以后你忘记了所有,却还记得那句台词——“他只有一个。”   天气转凉时,你们在车站分别。   陈知玉塞给你一封包装精致的信,你震惊地盯着他。   “上车再看。”他按住你准备拆信的手。   你瞪大眼睛:“你给我写了情书?”   “啊……呃,反正你上车再看。”   在大巴引擎沉闷的轰隆声中,你拆开了信。   “我最亲爱的顾哥——”   啧,真酸。你咬了咬后槽牙。   “这封信是昨晚熬夜写的。整整一个半月我都在犹豫,要不要对你说这些话。但是想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呢?于是就坦然了。   其实我没有新朋友。嗯,一个也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说谎。   可能是嫉妒,嫉妒你和钱姓舍友成为了好朋友,你们不但一起上课还一起睡觉。我的顾哥成了别人的了,我找谁说理去。   也可能是自尊心在作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没人要的小垃圾。”   “啧。”你摇了摇头,点评道,“矫情!”   大巴一阵颠簸,你忍着晕车靠在椅背上继续读信。   “当然,也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   总而言之,我对你说谎了。(说出来真是松了口气)   其实高中一开始,我就后悔没有和你一起走。这话一说出来我就准备好挨板子了,去年害你那么伤心,现在又说后悔,真是既要又要,又当又立。但咱俩啥关系,我不能瞒着你。(板子请轻一点)   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生没有回头路,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表达什么,想说的话已经唱给你听了。”   你望向车窗外,分别总是在夏天,满城烟雨,满山黄鹂。   他唱了,你也听到了,在KTV昏暗的灯光下,他唱了《你最珍贵》,两遍。每一次唱到这四个字,他都会看向你。   信还有最后一段——   “其他的不说了,还有两年,咱们一起努力,相约北京。   去年我放手了,以后的每一次,我都不会再放手。请顾哥监督!   深深祝好!”   你收好信纸,头靠着车窗,又想起了《无双》。   无双。   四海之大,陈知玉只有一个。 第16章   大巴车到了站,你转了两次公交,爬上一百多级台阶,又穿过重重迭迭的花园和回廊,终于回到了宿舍。   你一直把信拿在手里,信封被捏住的两侧已微微洇湿。你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夹入一本课外书,放在你的枕头下方,可供你在入睡前与醒来后一次次翻看。   这封信像一方精致的玉匣,将你那颗无处安放的惶恐心灵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知道自己是被重视、被珍爱的,人便会自信沉稳。   心有定数,此心安住。从那以后,你明显地开朗起来,不再主动将自己隔离于孤岛之上,开始试图融入班级生活。   ——但班主任显然觉得不够。   在秋季运动会开始前一周,教语文的班主任把你叫到办公室,和颜悦色地对你说:“小顾啊,你成绩非常优秀,也非常聪明,但人不能太孤僻,生活中也不只有学习。你看啊,下周的运动会,咱班上大多男生都报了至少一个项目,你是不是也报一个?”   你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赵老师,我是真的不擅长运动……”   “擅不擅长都没关系,重在参与嘛。”班主任笑吟吟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咱们班级是一个集体,对不对?再说了,年轻小伙子,身高腿又长的,跑步、跳高、跳远,肯定不在话下。”   她说着翻开蓝色封皮的报名册,手指点过一个个体育项目,停住了:“喏,刚好,男子1000米还差一个名额,你报一个。”   你条件反射地开始汗毛倒立。从小到大长跑都是你的噩梦,初中时一次次地补考、靠着陈知玉帮你作弊才通过考试的恐怖经历至今历历在目。上高中后你坚持每晚去操场跑五圈,勉勉强强地维持住了体育成绩,可也只是勉强及格而已。长跑过后胸腔充血、喘不上气的感觉是你的最怕。   你闻言苦笑:“赵老师,其他项目我可以报,跑步是真的不行。”   班主任说:“那你当咱班的扛旗手。”   运动会开幕式前会有各班走方阵的亮相,扛旗手在班级最前方,一般由身材高挑、力气大的男生担任。虽然会被目光聚焦,令人尴尬,但也比1000米好了太多,你只好应下。   班主任喝了口茶,笑眯眯地又道:“年轻男孩子嘛,多运动运动又不会少块肉。你腿长,跑一步等于别人跑两步,真的不报1000米?”   “真的不行,赵老师。我从初中开始体育就不及格。”   “那更要多练练嘛!”   你心里苦,开始回忆是哪里出了错,让班主任执意拉你融入班级活动。哦,你想起来了,这一次的月考语文作文中,你写了一句事后回想起来酸得掉牙的话:“我对自己的爱鲜明美好,没有情敌。”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安静的站在门口,是语文科代表苏锦华。   班主任看见了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冲他招手:“这次月考的答案,复印了发下去吧。”   苏锦华垂着头走过来,与你擦肩而过时身体明显僵硬。他接过班主任手里的答案。   班主任严肃地对你说:“你再考虑一下,1000米。”   你心里苦笑着离开了办公室,班主任一冷脸,你大概是没有拒绝余地的。   可下一个课间传来消息,苏锦华报名了男子1000米长跑。你大大地松了口气,回宿舍后破天荒地打破了僵冷的沉默,对他说谢谢。   他看起来像是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古怪又冰冷:“我自己想报的,和你没关系。”   你耸了耸肩。   运动会在锣鼓齐天的欢快音乐声中揭开帷幕,冗长又嘈杂的开幕式结束后,你揉着因扛旗而酸痛的肩膀走向角落的座位,刚想坐着休息一会儿,又被班主任拉住了。   “你来当后勤啦啦队队长。”她拍了拍你的肩膀,推着你走到物资补给处,小桌子上堆满了苏打水、葡萄糖和能量饼干,“同学参加完项目回来,你就递水,对成绩好的要关心,对成绩不好的要鼓励。”   班主任是铁了心要让你融入集体,你乖乖地点了点头:“好的,老师。”   她满意地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你站在操场的终点处接应班上的运动健将,并按照班主任的指示给予关心和鼓励。   “第一名,太厉害了!刚跑完不要坐,站着多走走,喝点葡萄糖。”   “没事,倒数第二而已,还有个垫底的呢。”   “下次加油!吃点饼干吧。”   你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啦啦队队员们,递水,递吃的,扶人坐下,一切井然有序。   男子1000米长跑比赛当天,你们班诞生了第一名。苏锦华冲过终点线,啦啦队员们惊喜地欢呼着,有人递水,有人递毛巾,他却脸色苍白地跌倒在地,晕厥过去。   在四周的惊慌骚乱中,你拨开人群半蹲下去,沉静地说:“没事,来个人和我搭把手,送他去校医院。”   你和体育委员一起送他去了校医院,医生检查出是缺水缺糖导致的晕厥,并不严重,注射了一针葡萄糖便离开了。   你对体育委员说:“我在这守着就行,兄弟你回去吧,正好去告诉老班一声,让她别担心。”   体育委员离开了。   二十分钟后,苏锦华醒了过来。他脸上先是清醒过来的人固有的茫然,而后目光落在你身上,迷糊的表情瞬间变成惊惧,猛地弹坐起来,抓紧了床单。   你冷眼观察着他——人刚醒来时的反应是本能,本能是骗不了人的。他在怕你。   他抖抖索索地弯腰穿上鞋,连床头的眼镜都顾不上拿,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跑去,差点一头撞在输液架上。   你慢吞吞地吃完最后一口苹果,把核扔进垃圾桶,拿纸擦了擦手指。你说:“站住。”   他背影一颤,却听话地止住了脚步。   你起身走到他面前。   “抬头看着我。”   他又是一颤,慢慢地抬起头来。   “苏锦华。”你很认真地问,“你为什么怕我?”   他目光躲闪,没有说话。   你说:“我们是同学,也是舍友,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你可以说出来,一起解决,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让我很疑惑,很困扰。”   苏锦华原本紧紧地抿着唇,听闻这话他却像被雷劈了一样愣住,半晌后才用沙哑虚弱的声音问:“我……我让你困扰了吗?”   你想了想,说:“有一点。”   “抱歉。”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你说:“请回答我的问题。”   你又说:“对了,恭喜你为班级赢得长跑第一。医生半个小时前给你打了葡萄糖,你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坐着慢慢讲。”   苏锦华揪紧了衣角,手背凸显出青筋,又慢慢松开。他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在病床上坐下,酝酿了很久后,终于抬头看你:“顾同学,我……我确实有点怕你。”   你耐心地问:“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并没有任何交集。”   “你……看起来很冷漠,很难接近。你身上有种气场,有种……”他停下来物色合适的词语,放低声音道,“毁灭一切的气场。我不敢、不敢靠近你……”   你觉得他在扯淡,世上没有比你更阳光向上的人了。   “还有吗?”   他摇头。   直觉告诉你,他没有说实话。可你要的不是原因,你要的是结果。   “行,我知道了。”你说,“我不会吃人,也不会毁灭世界。以后我们能尝试着好好相处吗?”   苏锦华这次沉默了更久,然后他看向你,很轻地嗯了一声。   那个眼神令你莫名不安,而在那之后很久,你才骤然明白,那是一个人准备好清醒着沉沦下去的眼神。他做好万全准备,冷眼看着自己幸福又痛苦地坠入深渊。   深渊在接近他,他无力逃离。或者,他不想逃离。   运动会结束后的那个周一早晨,天还没亮,你的蚊帐被轻轻拉了一下。困得睁不开眼的你将蚊帐拉开一条缝,穿戴整齐、背着书包的苏锦华站在床边。   他有些拘谨地轻声问:“顾同学,已经七点半了,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早餐?”   你睁着惺忪的睡眼,茫然地和他对视。半晌才想起来,他答应了要尝试和你好好相处。但,七点半叫你起床吃早饭?不要啊喂。   你扯过被子蒙住头:“不吃。”   “可你每天都不吃早饭,会伤胃的。”   “我是铁胃。”你含糊地说,“我要睡觉。”   他声音有点愁苦:“那、那我帮你带早饭去教室,好不好?”   你一心打发走他:“饭卡在桌上。”   “好的。”   关门声响起,脚步声远去,你抱着被子又睡了过去。   那天你照例和钱渊踩着铃声进入教室,两个热气腾腾的红糖馒头放在你桌上,饭卡工整地放在书本中央,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往常第四节课一开始,你就会饿得前胸贴后背,头晕眼花地在心里发誓明天一定要早起去食堂。可睡懒觉的诱惑太大太大了。吃饭和睡觉是人生头等大事,鱼与熊掌怎可兼得?   可是那天,你不但睡了懒觉,还吃到了香喷热腾的红糖馒头。   苏锦华不再躲你,他开始加入宿舍的睡前卧谈,从前你一说话他便像被点了哑穴,现在他专心地回复你的每一句话,对另外两位舍友的话敷衍而过。钱渊和宋文惊讶极了。   事情不止于此。   晚自习结束后你会去操场练跑步,那天你气喘吁吁地跑完五圈,撑着膝盖喘气时,苏锦华出现在了操场夜灯的昏暗光芒下。   他把保温杯递给你:“顾同学,你的杯子忘在教室了。”   你拧开杯盖,水温介于温凉与滚烫之间,刚好适合入口。你喝了大半杯后缓过气来,问:“谢谢。你怎么知道我在操场?”   他眼中闪过慌乱,却被很好地掩盖下去:“你提过你晚上会跑步。”   “是吗。”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叫我的名字就行,别一直叫我顾同学,咱是舍友,不要这么生分。”   “好……顾如风。”他放轻声音,念得飞快,就像你的名字烫嘴。   你从书包里拿出外套披上,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对,兄弟,就这么叫。走吧,回宿舍。”   他僵成了一根木头,机械地跟上你的脚步。   你心道,他还是怕你。你还得再和蔼可亲一些。   一日你从信件收发室出来,手里拿着陈知玉和果果写给你的信。一片枯叶打着旋飘落在你的肩头,你抬头望去,只看见光秃秃的褐色树干,冬日已至。   可你并没有收到许潇然的信。 第17章   高二上学期,你们宿舍四人经过整整一年的磨合,终于迟迟地打成了一片。   钱渊早已是你共同赖床的革命战友,苏锦华与宋文的体面人面具也在朝夕相处中渐渐摘下,不复戴起。   你们中午在食堂的角落一起吃饭,一起吐槽老师的口音。睡前在黑暗中说天马行空的龙门阵,一起笑得床板震颤,招来宿管阿姨警告的敲门声。下课走在路上,肩上总会挨不轻不重的一拳,回过头去便能看见舍友的笑脸。   宋文开始和你们一起睡懒觉,苏锦华却依然早起。每天早晨,睡眼惺忪的你踏入早自习的教室,桌上总是放着热气腾腾的馒头、鸡蛋或葱油饼。   一天睡前卧谈时,钱渊和宋文打趣,问苏锦华怎么光给你带饭。   苏锦华说:“顾如风长得好看。”他说你的名字时,声音仍会紧绷。   钱渊和宋文异口同声:“咱俩难道就很丑吗?!”   “不丑。”苏锦华说,“但顾如风好看。”   你:“……”   你无奈:“别损我了,兄弟。”   钱渊发出嗷嗷怪叫:“苏锦华你是个什么恋爱脑迷弟!我怎么感觉你在争宠?!我说顾如风最近怎么不和我出去玩了,敢情是被你拐跑了?!”   苏锦华说:“是又怎么样。”   你扯过被子蒙住头:“别谈我了,说点别的好不好。”   敲门声砰砰响起,宿管阿姨高亢严厉的声音说道:“熄灯了还摆龙门阵,这次警告,下次直接扣分!”   大家顿时屏息闭嘴,等脚步声远去,大家又小声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而后规律的呼吸声响起。你望着床角的银白月光,迟迟不能入睡。   苏锦华确实对你太好了。   他会在晚自习下课后用你的杯子接满温水,和你一起去操场。你跑步,他在内圈慢慢的走,给你递水,递外套,鼓励你跑完五圈。而后你们踩着月影穿过操场和花坛,回到宿舍。   为了不吵醒睡懒觉的你,他会在头天晚上向你要饭卡,帮你买早餐。   可他仍然怕你,在你与他肢体接触时,他总是僵硬成一根混凝土堆垒的电线桩子。   你尝试对他亲切,从你乏善可陈的生活中挤出不好笑的笑话讲给他听,可收效甚微。你也尝试旁敲侧击,询问他害怕你的原因,也并无结果。   除了这一点不清不楚,你的高二生活圆满极了。你第一次如此契合地融入了一个集体。   可情感的圆满必定与事业的成功相悖,这一次月考,你从班级前三掉到了三十名开外。你忘记了涂文综的机读卡,选择题为零分。   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在每层宿舍设立了公用电话亭。ic卡插入卡槽时发出咔哒一声,你的心也跟着颤动。   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你母亲的声音传来:“考得怎么样?”   你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是你最怕的那一种沉默。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沉默,它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极夜前的短暂曙光,无数的谩骂与冷嘲藏在这几十秒的沉默里。   声音终于传来:“你怎么连这种低级错误都犯?”   你报之以沉默。   “把你送去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这样对得起谁?!”   话筒里的声音逐渐尖利,逐渐失去理智,逐渐带上哭腔。   “我生你养你是为了什么……啊?你就这么不争气,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   你有点想笑。电话接通前,你居然在妄想从她这里得到安慰。你好不容易从退步的打击中重建了内心的堡垒,鼓起勇气打了这个电话,却被她一秒摧毁。你碎成成千上万粒泥沙。你看到你的自尊被千刀万剐。   你的自尊是天上的月亮,成绩单上的排名让它坠落,摔得四分五裂。你已经这么难受,为什么她还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你更难受。   你合上眼睛,把额头抵在电话亭冰凉的玻璃上,听着对面的谩骂。   身后传来同学们上楼的脚步声,欢笑声,他们说着今晚食堂的辣子鸡和冰激凌。   话筒那头是冰天雪地,身后是笑语温柔,你被夹在两个世界中间,像一座被遗弃的孤岛。   “……怎么不说话?你觉得自己没错,是不是?!”你母亲厉声问道。   你疲惫地轻声道:“错了。”   “你什么态度?”   “要是你高考也忘记涂卡,你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态度?”   “我真不知道生你是为了什么!一个月不打一次电话,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妈?”   “早知道是这样的怪胎,当初我压根不会生下你!”   你听着对面传来的忙音,又站了一会儿,才把话筒放回去。   回寝室的路上,你在心里计算着饭卡的余额。你平日算是节省,每月剩余的生活费都充值进了饭卡,接下来的一个月不至于饿肚子。但没有多余的钱充值热水卡,只能洗冷水澡,你拧开水龙头感受了一下十月底的水温,做好提前适应的准备。   从小你便知道,这世上没有无条件的爱,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优异的成绩与年级排名,是你从母亲那里获得生活费的筹码。   你平静地接受这一事实。   可上天就像与你作对似的,骤然而来的冷空气让气温一降再降,这个冬天比过往的任何一个冬天更冷。   你在五三的页脚小故事中找到了精神支柱——“1956年,毛/主席冬泳湘江,也曾畅游长江。他说‘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可以锻炼意志。’”   你把这段话剪下来贴在作业本上,洗冷水澡前反复在心里默读:锻炼身体,锻炼意志。   那个月你废寝忘食地学习,放弃了睡懒觉,去食堂的路上都在背单词,熄灯后借着手电筒的光刷题,劲头堪比头悬梁锥刺股。   一个周五晚上,宿舍照例只有你一个人。正在做模拟试卷的你听到敲门声,拉开门一看,苏锦华正拎着行李站在门口。   你有些惊讶:“不是回家了么?”   他说:“和父母吵架了,不回去了。”   “哦。”   他打开行李,把东西放回原位。过了一会儿后手机铃声响起,他去阳台接电话。   阳台上隐隐飘来几句声量提高的话,听得出说话人的激动和愤怒。   “……你们稍微看点资料就知道,这是天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   “那我能怎么办?!写在基因里的东西……”   “一辈子都改不了!别想了!”   你皱了皱眉,放下笔,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你在热水房徘徊了二十分钟,喝了两大杯水,才慢吞吞地回到宿舍,苏锦华已经打完了电话。   他坐在桌前,神情算是平静,对你说:“是不是吵到你了,对不起。”   你说:“没有。”   苏锦华说:“我和父母一直相处得不好,有一个原则性的矛盾,解决不了。”   你对于这个话题非常熟悉,便道:“别理他们。”   “真的吗?”   “做你想做的。”你说,“好好学习,等念完大学就可以摆脱原生家庭了。”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谢谢你。”   当晚睡觉前,苏锦华扒开你的蚊帐对你说:“我晚上可能会梦游。”   “啊?”   “心情差的时候会发作,没有攻击性。”他说,“我怕吓到你,所以提前告诉你。如果爬上你的床——一般情况下不会,你叫醒我就好。别害怕。”   你想起暑假前那一次,迷糊的睡梦中你听到脚步声游荡,从门口到阳台,又停在你的床边,原来是梦游发作吗?   你趴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看着他:“哦,没关系。我睡得很死。”   “那,晚安,顾如风。”他小声地说,帮你理好蚊帐,熄了灯。   那晚你睡梦中都拽着蚊帐,谨防有人爬上你的床,但好在他并没有梦游。   寒冷冻骨的一个月过去,终于迎来了月考。成绩和排名将在周五下午公布,或许是紧张,或许是头天晚上洗冷水澡受了凉,你从中午起就开始头疼脑热,请了假回宿舍休息。   整个下午你都趴在枕头上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书,苏锦华的好消息伴随着放学铃声一起到来。   “年级第一,恭喜。”   你扶住微烫的额头,从抽屉里拿出锁了一个月的ic卡,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三分钟的通话后,你头重脚轻地拖着步子去了热水卡充值处,用刚得到的生活费充了五十块钱。   你今晚要洗五块钱的热水澡,你有气无力地想。然后好好睡上一觉,睡到周日晚上。   久违的热水让你温暖又眷恋,在蒸腾的雾气中,发热的你头晕腿软,只觉得身体融化成了一滩水,墙上的镜子映出了你通红的双颊和迷茫的眼神。   关上花洒后,你将门推开一条缝,对外面喊:“小苏,帮我拿一下浴巾,在衣柜里。”   苏锦华应了一声,很快拿着浴巾过来,却不松手。   他只看了你一眼便像被针刺了一般,慌乱地垂下头,盯着六角小白砖的地面。他的脸比煮熟的虾子更红,耳朵近乎充血,握着浴巾的手指攥出青筋。   你拽了拽浴巾,有气无力地说:“你要在卫生间和我拔河吗?”   他猛地松开手,逃也似的转身离开,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你疑惑地望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心想你什么地方又吓到他了。但你烧得越来越厉害,天花板和星空像巨大的飞盘向你旋来,只好飞快地擦干身体后换上睡衣,抱着满满一保温杯的热水回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窝在被窝里,想睡到天荒地老。   但你没忘记苏锦华,你强撑着掀开蚊帐,他正坐在书桌前发呆。   “你怎么了?”你问,“又和家里吵架了吗?”   你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颤,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你床边,从下往上地看你。   “烧得很厉害,你的脸很红。”他摸了摸你的额头,你感觉到他的手在细细发颤,像在摸南极的亘古坚冰,又像在摸地底十万里的滚烫岩浆,他的声音也在发颤,“我去给你买点药。”   “不要。”你说,“我讨厌吃药。着凉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是吗。”他神游天外似的说。   你倒回枕头上,侧身看他,重复问道:“你和家里吵架了吗?”   他说:“是啊,嗯,对,吵架了。”   “没事的。”你说,“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神情恍惚:“是的,是啊。”   忽然他的眼神变得坚定,直直地望着你,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你说:“和家里吵架了,心情不好,容易梦游,但是……如果身边有人,就不会梦游。”   你糊涂地望着他:“啊?”   苏锦华说:“顾如风,今晚可以让我睡你旁边吗?”   “……啊?”你茫然地说,“但我朋友会吃醋。”   陈知玉连钱渊和你睡一个屋都会吃醋,现在要是有人和你睡一个床,他不得醋死。   “是每周和你写信的那个朋友吗?”苏锦华说,“那你别告诉他。”   你撑着床坐起:“你等等,我去打电话问他同不同意你和我睡。”   坐到一半你停下,觉得逻辑缺失:“等等,你为什么要睡我的床。”   没等想明白,你低低呻/吟了一声,扶着滚烫的额头倒了回去:“……唔,晕。”   苏锦华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的你甚至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他说:“我会洗干净的,不会弄脏你的床。”   你觉得他在答非所问。   他又说:“我心情不好就会梦游,怕扰了你休息。你今晚生病发烧了,应该好好休息,所以让我睡你旁边好吗?这样我就不会梦游。”   你用混沌的脑子跟了一遍他的逻辑,没有太大的漏洞。你想起他对你骨子里的畏惧,心道这是一个对他展现亲切的好时机。但你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僵硬紧绷,视死如归,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孤注一掷得像赌上了所有身家性命的赌徒。   你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另外半边床:“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好兄弟,你要睡就睡吧。但我喜欢睡里面,你睡外面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的声音颤抖。   你对他露出个和蔼可亲的虚弱笑容:“好兄弟,有事就跟哥说,啊?正好今夜月色正浓,可夜雨对床,抵足而眠。”   你的脑子被挂上虚弱,嘴却天马行空地乱扯发瓢,月色和夜雨被你画在了同一幕霜天,宇宙和砂砾被你写入了同一首诗的韵脚。   你叨叨累了后停下,听到薄薄的一层蚊帐外,他压抑的剧烈呼吸。   等你说完,他轻声道:“好的,兄弟。” 第18章   你烧得迷糊,面朝墙壁闭着眼睛,陷入半睡半醒的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床板微微震颤,身边传来温热,你听到苏锦华的声音轻声喊道:“顾如风?”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隔着一层看不分明的轻纱。   你唔了一声。   他摸了摸你的额头,担忧地问:“是不是很难受?”   你裹紧被子不说话。   他下床去了,过了一会儿又上来,往你的额头上敷了一条冷毛巾。你顿时舒服了不少,情不自禁地哼唧了一声。毛巾里未拧干的水顺着下颌滑落,被他用手指抹去。   “睡吧,晚安。”他说,“夜里要是难受记得叫我。”   你睡得并不安稳,穿行于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会儿梦见陈知玉搂着新欢与你绝交,一会儿梦见缺角的钝铁菜刀和满地鲜血,一会儿梦见高考失利,你在夏季的暴雨里形影相吊……   但身边人的体温让你隐约知道那些只是梦境,倒是稍微安分了下来。   你感觉到他为你换额头上冷敷的毛巾,上下床时床板的轻微震颤。感觉到他担忧地一次次探你的额温,抹去滴落的凉水。感觉到他遥远的低语,你尝试去听,却怎么也听不见。   梦中你形单影只地穿行于无边无际的沙漠,口舌干燥,连皮肤都在蒸腾着热气,忽然眼前出现一片绿洲。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苏锦华扶着你在喝水。   温热的水让你短暂清醒了过来,沙哑地说:“谢谢。”   苏锦华扶你躺下,问:“你好些了吗?”   你说:“好多了。”   你咳嗽了两声,又说:“你快睡吧,别管我。你家里的事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你又陷入昏睡,这一觉又深又长。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你的烧已经退了,除了身体虚软,并无其他的不适。   你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坐在床头发呆,蚊帐被掀开了,苏锦华站在床边看着你:“你好点了吗?下来喝点粥吧,我刚去食堂买的,还热着。”   他脸色红润,神情平静从容,与睡觉前苍白无措的模样相比判若两人。   你打趣道:“你是吸了我的阳气吗?”   苏锦华一愣,有些惊慌地移开目光。   “什么阳气?”宿舍门打开,钱渊嘴里叼着包子走进来,目光在你和苏锦华身上转了一圈,“哟,小苏这周没回家啊?你俩孤男寡男独处一室?”   “是啊,还睡一张床。”你下了床,桌上的小米粥冒着热气,勾得你肚子咕咕直叫,一口气喝了小半碗。   钱渊的神情有些奇怪:“苏锦华你自己有床,为什么要去睡顾如风的床?”   苏锦华说:“他昨晚发烧了,我去照顾他。”   钱渊的神情更奇怪了:“单人床能睡得下两人?”   你觉得他太过纠结于此,摆了摆手道:“都是一个寝室的兄弟,有什么睡不得的。你想来睡我的床也行啊,今晚咱就一起睡。”   钱渊看了看你,目光停留在苏锦华身上,不再说话。苏锦华也沉默地和他对视。   你敏锐地觉得他们在用目光交流什么,一种剑拔弩张的硝烟气息弥漫在他们之中。   你喝完小米粥,起身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我请客。”   钱渊看向你,似乎是想从你的眼里分辨出什么,半晌,他移开目光,似乎松了口气。   他说:“干锅吧,双拼鸡翅和牛柳。”   你说:“行。”   自那晚同床睡后,苏锦华似乎不再那么怕你。于是下一个周五晚上,你也答应了他同床的请求。   大不了挤一点,你想,反正是冬天,还挺暖和。   事情有一次便有无数次,这大半个学期,苏锦华周末甚少回家。在宿舍只有你们两人的时候,与你睡同一张床。   钱渊有意无意地提醒过你,让你离苏锦华远一些。他含糊其辞,不肯说得更透彻。你只当他们俩有过节。   在万物寂寥的一月寒冬,高二上学期期末,你迎来了十七岁生日,是个周六。   你原本打算像往年一样奖励自己一顿好吃的,就去教室复习考试内容。哪知苏锦华一早就掀开你的蚊帐,叫醒了你,对你说生日快乐。   你着实惊讶了——除了陈知玉,你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你的生日。生日是一个令社恐无限难堪的平凡日子,生日礼物对外向的人意味着祝福与惊喜,对社恐意味着沉甸甸的、有待等价还回去的负担。每年一次的沉重负担。   你下意识否定:“今天不是我生日。”   “啊?”苏锦华疑惑地说,“入学的时候填报身份信息表格,你填的就是今天啊。”   他又说:“我记错了吗?但我应该不会记错的。”   你只好泄气地承认:“好吧,今天确实是我的生日。”   你问:“你看过我填的身份信息表格?”   他说:“班主任让我收齐表格,最上面那份是你的,就多看了两眼。”   “哦。”你说,“别告诉任何人今天是我生日,也不要送我生日礼物。谢谢兄弟。”   苏锦华说:“好。但让我请你吃饭吧?”   你问:“除非就我们两人。”你此生最怕的场景,一是一大堆人的ktv,二是一大堆人的生日宴或生日饭局。   苏锦华笑了起来:“好!”   他似乎开心得有些过分。   冬日天黑得非常早,晚上六点一过,昏黄的路灯就在泛着寒气的路面铺出长长的影子。   你和苏锦华在校外吃了两人小火锅,沿着回学校的上山路慢慢地走。小吃推车占满了路面,食物的香味伴随着一缕缕白色热气飘散在空中。   苏锦华让你等他一下,几分钟后他拿着两枝红色的玫瑰出现,看起来有些紧张:“不算是生日礼物,插在你宿舍书桌上的花瓶里,当个小装饰。”   你笑道:“兄弟,谈恋爱的人才能送红玫瑰啊,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咱俩都是男的,不能送这个。”   “是、是吗?”他结巴了一阵,“我不知道,抱歉。”   他又说:“花店只有这个了,其他的都冻蔫儿掉了。”   你接过他手里的花:“下次你记得就行。咱俩是兄弟,好说,你要是送别人,别人说不定就误会了。”   苏锦华似乎松了口气:“我不会送别人的。”   在刚满十七岁的这个夜里,你突然很想喝酒,于是买了一罐啤酒藏在衣兜,带回宿舍。冰啤酒倒入两个杯子,你和苏锦华一人一杯喝了。   洗漱完上床时你带着微醺的醉意,又想起故纸堆里夜雨对床眠的美丽传说,便拍了拍床道:“小苏来,今晚咱哥俩不醉不归,好好摆摆龙门阵。”   说了些什么你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无论你说什么,苏锦华都点头附和。你很快坠入了梦乡。   半夜时分,你突然毫无预兆地醒来了。   你感觉到,右手被人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握住,对方的拇指摩挲着你的手背,动作近乎亲昵。他面对着你侧躺,目光落在你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你明白了钱渊话里话外的暗示。   在你的想象中,插在床下花瓶中的两枝红玫瑰,此刻正嘲笑着你的迟钝和无知。   你没有睁眼,迅速冷静了下来,保持着呼吸的平静,思考对策。   他却已经出声:“顾如风,你醒了吗?”   你明白了他喊你名字时声音的颤栗。   他坐起身来,在黑暗中看着你。   你缓缓地睁开眼睛,再次问出那个问题,你知道这一次你会得到答案。   “你到底怕我什么?”   “怕你什么?呵……”   苏锦华面对着你坐在另外半边床上,黑暗中你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他说:“你还记得开学那天吗?你最先到宿舍,我到的时候你已经铺好了床,收拾好了书桌。你穿着棕色和白色的短袖衬衫,解开了两颗扣子,正在扫地。你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你抬头对我笑了一下,说,你好。你肯定不是经常会笑的人,那个笑有点刻意和僵硬。”   他停顿了一下。   “你知道你身上的气息吗?你的气息……我们这类人,天生能嗅到那种气息……无比的健康、阳刚,像太阳,像黑洞,像无数的荷尔蒙在同一时刻爆发……”   “我们这类人,天生是会被你这类人吸引的,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向日葵天生是要追随太阳的,大雁天生是要追逐南方的,我们这类人,终其一生,都是会发疯一般寻觅你这样的人的……”   “如果找不到,就会变本加厉地去寻找。如果找到,那就是毁灭,带着甜蜜的毁灭。”   他停顿了更久。   你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犯了热病一样发亮发热,他的重庆口音像山城的大雾一般将你包裹。   “我怕你什么……?”苏锦华低低地笑了一下,“顾如风,我怕你的一切,你走路的样子,你吃饭的样子,你认真听课的样子,你睡觉的样子,你……无时无刻不在勾引我,我说了,我们这类人,天生是会被你吸引的……”   你沉声打断他:“够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他浑身一颤,放软了声音:“不说那些了。顾如风,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送你一样没人看见的礼物好不好?”   他跪在你面前,用无比虔诚的语气说:“我想取悦你,用尽我的一切取悦你。我想匍匐在你脚边,任你差遣,我愿粉身碎骨来换取你的愉悦……”   他俯下身,他埋下头。   你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咬紧了牙关,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放开。”   他变本加厉。   你坐起身,抓住他的肩膀,再次警告道:“放开。”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破碎的哭腔,因嘴里含着东西而含糊不清:“求求你,让我这么做,我忍了太久了……”   明明是你最脆弱的地方被他钳制,他的声音却绝望得好像他自己被捏住了脖颈。   你完全冷静了下来,一手捏住他的喉咙,一手扬起,精准无误地扇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宿舍里只剩急切的呼吸。   你冷冷地说:“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和禽兽有什么区别。从我身上滚下去。”   这个当口你竟然还有空去想,许潇然告诉了你男生和男生可以谈恋爱,而现在苏锦华却让你知道,男生竟然还能对男生有欲望。   真是荒唐。 第19章   他跪在你面前,脊背弯曲,你在黑暗中俯视着他,微微发麻的手掌撑着床垫。   在急促的呼吸声中,他拉过你的右手覆在他滚烫的嘴唇上,他像一只不知道该拿主人怎么办的小狗,亲昵地蹭着你的掌心,灼热的气息经由手腕钻入睡衣的衣袖。   “疼吗?”   手心的灼烧让你恶寒,他声音里的亲昵讨好更是让你震惊。你反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你说,“滚下去。”   你率先下了床,去卫生间冲冷水澡。寒冬一月的水彻骨的凉,却恰好能浇熄你内心的愤怒与震惊。你打了好几次沐浴露,把皮肤搓得发红甚至破皮,才堪堪洗去被毒蛇缠住的黏腻不适触感。   宿舍夜晚是断电的,从阳台到床位都是黑暗。洗完澡的你从卫生间出来,熟视无睹地路过书桌旁的人影,踩着爬梯换下了床单、被罩和枕巾,抱去阳台开始洗。   银白的月光下,你的手浸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搓洗着床单。   脚步声跟在你身后,停下,惴惴不安的声音响起:“顾如风……”   “别和我说话。”你打断他。   身后静默了一会儿,他的脚步声远去,离开了宿舍。   你洗得很慢,似乎在享受刺骨冻肉的凉意。等床单洗完晾好,你的思绪终于回归身体,你平静了下来。   离去的苏锦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像等待枪决的犯人一般神魂不定地靠墙站立,他迎着你走了两步又顿住,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你,声音忐忑:“别冻着手了,抱着暖暖。”   递过来的是他去热水房灌的水杯。   冻得失去知觉的手骤然接触到热源,有一瞬甚至变得更凉,重重地刺痛起来。你把水杯放到书桌上,从衣柜里拿出备用的床单铺好,这才打开充电式台灯,宿舍顿时亮了起来。   苏锦华紧张地站在一边,看了你一眼后立刻心虚地低下头,他左脸上顶着鲜明的巴掌印,微微肿了起来。   你拉过椅子坐下:“发完酒疯了?坐。”   他在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却僵硬地只坐了一个角,似乎只要等着你一声令下,就准备跪地求饶。   “‘你们这类人’,这个词组你说了许多遍,指的是什么人?”   他说:“就是……我们这类人。天生就知道自己会臣服于另一个男人的……这类人。”   你又问:“我这类人,在你刚才的语境里,又指的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为了缓解紧张,苏锦华竟然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是真的不知道,你竟然真的不知道……”他说,“这么久了,你没注意过么?每天课间操时间,隔壁班龚成的目光从头到尾都黏在你身上,一秒都舍不得移开。还有我们班上的蔡俊,你以为他天天站在楼下的成绩红榜前看什么?不就是看你的照片吗?晚上你去操场跑步,和你装作偶遇的小白脸能数满一只手吧。你竟然全都不知道。”   你平静地开口:“这些都是你的臆想。别东拉西扯,请回答我的问题。”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顾如风,你不懂。我们这类人身上天生装有雷达,一眼就能甄别同类,他们都是我的同类。你对于我们来说,就像磁铁的另一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吸引力。”   你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的意思是,你是见到大粪的苍蝇。”   苏锦华立刻道:“你随便怎么骂我都行,但不能这样骂自己。”   “我并没有认同你的逻辑,什么刻在骨子里,什么天性,在我看来都不成立。所以我只是在骂你,我可没骂我自己。”你说。   两个问题让你弄清了事情的始末。你不去思考已经发生的事情,你更在乎的事情处理的结果。你的原则很简单,不影响学习,不扩大范围。   你略微思索后道:“首先,‘这类人’、‘那类人’的贴标签行为,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你认为把自己归纳为‘某类人’,就可以用‘这类人’固有的缺陷也好、特征也好,来洗白自己的行为,这毫无用处。错误的原因只有一个,你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你能怪的只有自己。”   你冻得发僵的手指碰掉了桌上的圆珠笔,没等你弯腰去捡,苏锦华已经飞快地捡了起来,放回桌上。   “我不是只有欲望。”他低声说,再次拿起桌上灌满热水的杯子递给你,“你手都冻红了,抱着暖暖吧,等凉了我再去接新的。”   这一次,他的手停在一尺之外,很有分寸地没有与你肢体接触。   你接过水杯拢在手心,示意他坐。   “马上就到期末了,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比学习更重要。今天发生的不算什么大事,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我希望你也能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刚才那一巴掌让你意识到,对付苏锦华这样的人,暴力与激烈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唯有报之以冷静淡漠,才能扼杀他那些扭曲的想法。   苏锦华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你的反应如此平淡,他不住点头:“好……好,我发誓,以后未经你允许,我绝对不会再冒犯你。我以为、以为你会愉悦的,是我错了……”   你说:“放心,你不会再有机会靠近我。”   热水的温度让手指恢复了一些知觉,你拉开抽屉,找出一管药膏扔给他:“自己涂药吧。下手重了,见谅。”   “不、不重……”他拿着药膏站在原地,喃喃地说。   你不再理他,关了台灯后爬上床,紧紧地拉上蚊帐。你不太能睡着,便摸出枕头下的手机,逛了一遍陈知玉的空间留言板,给他写留言。   “困,但不能睡。记得回踩。”   屏幕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三,你打了个哈欠,强打精神从头到尾翻看空间动态,借以打发时间。   许潇然的动态很频繁,基本每天都有一两条,大多是分享的游戏链接,晒他新抽到的时装或宠物,少数几条是分享他的高中生活。   一个学期快要结束,你并没有收到他的信。一开始你担心他出了事,后来看到他的空间动态,才放下心来。此时你安静地翻看了一会儿,渐渐地趴着就睡了过去。   你是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的,掀开盖在耳边的手机一看,“骗子”两个字欢快地跳跃在屏幕上。   你按了接听,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喂。”   “还睡!懒猪!起床吃午饭了!”陈知玉中气十足地冲你大喊。   你:“唔。”   “你昨晚干啥呢,三四点都不睡,还特意留言告诉我。”陈知玉说,“你听出我现在在吃什么了吗?没错,我在吃香酥炸鸡腿。想吃啊?想吃就赶快起床。”   你倒是真被他说饿了,翻了个身道:“我想吃老麻抄手。”   “那就起床。”   “但是很远。”你说,“要先走一百多级台阶下山,转两次公交,再穿过一条街,走到巷子尾,才能到他店里。到店里后,多半还要排队。”   “懒死你!”   你翻身趴在床上,东一句西一句地和他闲聊,宿舍门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苏锦华离开了。   你顿时想起了昨晚的糟心事,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知玉问:“怎么了,快跟我说。从那条留言就开始不对劲,什么叫不能睡?”   你说:“放假回去跟你说。”   “行,那你起来吃饭。”   “不起,还困着。”你说,“你讲点笑话来听,争取把我笑醒。”   他便开始天马行空地乱扯,你笑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苏锦华回来,你才发现你俩已经聊了一个多小时。   又说了几句后,你挂断了电话。   苏锦华小心翼翼地在外面问:“顾如风,我给你打包了那家老麻抄手,尝尝?”   你在蚊帐里换好衣服,把外套和袜子都穿得严严实实,这才掀开蚊帐下床。   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抄手,你认出了包装盒上的标识,正是需要下山、转两次公交车、穿过街巷并排队的那一家,你在电话里说想吃的那一家。   苏锦华说:“昨晚是我做错了,我想向你赔罪。”   你说:“我并没有让你去买。”   他说:“我想去,忍不住。一想到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我……”   “所以。”你平静地打断了他,“你只是在感动自己。你靠着自苦来给我一些我并不需要的东西,比如你所谓的喜欢。”   “我压根不喜欢男生,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没用的。”   带着书和试卷去教室自习时,你好笑地想,你一直当做兄弟的舍友,竟然想和你睡觉,真够幽默。   这发生在你与集体融入得最好之时。   去教室的途中天空飘落零零星星的细雨,凄惨的鸦啼惊空,更增不祥的预兆。   很快你会发现,你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过。或者说,追求所谓的融入,本就与你的性格相悖。   你天生如一道抓不住的凉风,从周围人身上掠过,不留丝毫痕迹。   而这一切,是从钱渊与你的疏远开始的。 第20章   寒冬和期末带来紧张肃杀的气氛,专心准备期末考试的这一个月里,大家步履飞快,路上只有匆忙的背影,满地扫不净的枯叶。   教室里的欢声笑语少了,下课时间也在默默背书刷题。睡前卧谈也少了,多的是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复习的人。   在人人都专注学习的时刻,没有人注意到你与苏锦华降到冰点的关系,除了钱渊。   一个飘雨的中午,你和钱渊坐在食堂的角落吃饭,桌上的雨伞湿哒哒地往下滴水,水珠砸在你的膝盖上,你却只顾得上感叹辣子鸡的鲜香。   钱渊状似无意地问:“苏锦华最近怎么不和我们坐一起吃饭了?”   你说:“不知道,忙着复习吧。”   他说:“考完前我也不打算每周回家了,留在宿舍陪你,免得他把你带坏。”   带坏这个词,过去你不明所以,可经过生日那晚,你已全然明了。   你笑道:“放心,不会的。”   钱渊说:“希望如此。”   他意有所指,随即便转移话题,说起了上周的周测。   你的期末月忙而不乱。你依然睡懒觉,但比往常早起十分钟去食堂买馒头或发糕,到教室后分一个给晚起的钱渊。你井井有条地安排一整天的复习,晚自习后去操场跑步放松,回宿舍后冲热水澡,舒舒服服地裹在被窝里读课外书,在熄灯时按时入睡。   可在考试前半个月,有条不紊的生活被打乱了。   那天课间你回到教室,顿时有许多道目光齐齐射向你——打趣的,调笑的,期待的,好奇的。   你很快找到了原因——一封粉红色的信端端正正地摆在你的课桌上,上面写着“顾如风亲启”。   信封上洒满细细珠光,绘着丘比特之箭与粉红泡泡,封口处黏着心形的朱砂火漆。   你不用拆开信封去看,便知道这封信来自一个名叫张佳琴的女生。作为数学科代表的你发过太多次试卷,你认识班上每一个人的字迹。   你把信放回桌兜,这时上课铃响,同学们依依不舍地收回看热闹的视线。   那天放学后,你把张佳琴叫到教室后面,将未拆封的信递还给她。   “还有一年半就要高考,我只想好好学习。”你对她说,“非常抱歉。”   张佳琴的脸涨红了,嘴唇动了动,眼圈逐渐泛红。   你放软态度,尝试安慰:“昨天发数学考卷,我看到你在立体几何上丢的分比较多,可以着重攻克一下这方面。”   你冲她点点头,拎着书包离开了教室。   回到宿舍后,宋文立刻一脸八卦地拉着你问:“怎么样怎么样?你怎么答复人家的?”   苏锦华也紧张地盯着你。   你笑着摇头:“马上期末考试了,还能怎么答复,当然是学习最重要。”   宋文失望地切了一声,苏锦华似乎松了口气。   期末月的紧张与枯燥被一封粉色情书打破,当晚你们宿舍聊至夜深,聊青春,聊爱情。每人心中的爱情都是不同模样,却都有同样的向往。   宋文问你的理想型是什么。   你说:“大侠。”   宿舍鼾声四起的时候,你注意到,钱渊今晚格外沉默。   那份情书像一颗米粒大小的石子,投入你沉静如潭水的生活,并未在你心中激起任何波澜。这件事在你这里早已结束,你将之归档,没想到的是,有人不肯让它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一些风言风语在班里传开。   一开始传言是,你原封不动地扔回情书,还嘲笑张佳琴不会做立体几何。流言在几天的发酵后变成——你把情书丢进垃圾桶羞辱张佳琴,还扬言说数学差的人不配和你谈恋爱。甚至还有版本说——“呵,垃圾,数学没考到145分,怎么敢给我写情书的。”   流言传到你耳中,你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些想笑——那天你特意等所有同学都离开,才把情书还给张佳琴,因为你想把事情的范围压缩到最小。可还是漏算一筹。   这是你第一次感觉到,“喜欢”这种东西如此廉价,一旦得不到回应,就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变成阴狠的恨意。   人归根结底,爱的只是他们自己。   你从窃窃私语的人群中穿行而过,依然维持着规律的复习生活。你以讲笑话的态度对钱渊提起那些流言,他笑得有些勉强。   事情还没到头。   一天早晨,数学老师照例让大家拿出周测卷子,开始评讲。讲到一半他眉头一皱:“张佳琴,你的试卷呢?”   张佳琴说:“抱歉老师,卷子没找到。”   数学老师说:“马上期末考试了,还这么丢三落四,去后面站着听。”   你用红笔抄着数学老师讲的第四种解法,这种解法是你未曾设想的角度,你思考得很认真,并没有注意这个小插曲。   临到下课,站在教室后面的张佳琴举起了手。   “我想起来了,老师,是科代表没把卷子发给我。”   话音刚落,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你身上。   一句很平常的话,却因为这几日的流言,变得耐人寻味。   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真的在桌兜里翻到了她的试卷。你亲手发的每一张卷子,记得每一个同学的分数,记得她那张上鲜红的62分。把试卷放在她桌上时,她桌上摊开的语文书翻到28页。每一个细节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数学老师说:“那你回来坐着吧。期末试卷多,科代表工作量大,偶尔疏忽也是正常的,下次注意就好了。”   正当这时,下课铃声响起。   你面无表情地走到张佳琴的课桌前,把卷子往桌上一丢。第二节数学课开始时,你拿着书站在教室最后。   你站了一整节课。   张佳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时有同学回头看你,窃窃私语。   晚饭时钱渊拒绝与你一起去食堂,你想起他这几天异乎寻常的沉默,在食堂的角落找到他,追问缘由。   最终他说:“顾如风,没想到你这么双标。”   “什么?”   他神情复杂:“一边是不把事情闹大的冷处理,一边是闹得全班皆知。苏锦华和张佳琴,你还真是区别对待。”   你怔了一下,想到他口中常提的女神,心里隐约明白了。   你说:“我没有漏发卷子。”   他埋头吃了一大口炒面,沉默。   你说:“我是等班上没人的时候才把情书还给她的,没想让任何人知道。”   他依然沉默。   你突然明白了:“你不相信我。”   你想起一同赖床的革命友谊,想起一同被罚站的早课,想起共分的馒头和发糕,脊背突然有些发凉。   “不是……”你脑子有些嗡嗡的,“你相信那些流言?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你觉得我故意藏起她的卷子?我图什么?”   他说:“不是。”   那节共同被罚站的课上,一整节课的脚酸腿软后,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笑嘻嘻地对你说赖床真香。   可现在他不让你看见他的眼睛。   他吞吞吐吐:“她是女孩子,你没必要……扫她的面子……”   你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让你看他的眼睛。原来是这样——理性告诉他,和他朝夕相处的室友不是那样的人,可感情上,他站在女神那边,不忍看她失落。   他把你和女神放在天平的两边,属于你的秤盘高高跷起。   分量不够罢了。   你问:“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   少年人的脊梁那么挺直,又那么坚硬。宁可被打断亦不肯弯曲。所以你站了那节课。   他却想让你弯下脊梁。   “唉,我也不是……”他终于看向你,“我只是觉得,你对他们两个态度不同,你是不是太在乎苏锦华了?我怕他把你带坏,你知道的,他们那种人很……的。”   你读出来了,被他吞回去的词是“恶心”。   你说:“他不会影响我的。”   钱渊说:“但愿如此。”   不欢而散后,你们连续几天没有交流。周五放学前他主动找到了你,对你道歉,并邀请你明天去药王谷爬山。   药王谷风景秀丽,游人众多,是空气清新的天然氧吧。你们一路爬山说笑,冰释前嫌。   一整天的游玩后,腰酸腿软的你们坐大巴回到市区,又搭乘末班公交车回到南山山脚。此时已是十点四十,距离宿舍楼锁门只剩二十分钟。   你们气喘吁吁地爬着台阶,在寒冬腊月里汗流浃背。进了校门后继续发足狂奔,夜晚的校园里回荡着你们的喘气声和脚步声。   一同迟到和罚站的那个早晨,你们也是这样一前一后狂奔的。   冲入宿舍楼时,手表的时针恰恰好好指向十一点,身后传来落锁声,宿管阿姨嗓门高亢:“算你们走运!再迟一分钟就扣分咯!”   你转头看向钱渊,心里是劫后余生的欣喜,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是极限刺激后的寻求击掌,你以为他会回你一个同样促狭的、心照不宣的笑容,就像罚站那天一样。   可他的话像寒冬的大雪把你冻僵了。   “顾如风。”他抱怨道,“你把我带坏了。”   你顺着他的话一点点回想,赖床是你教的,孤僻是你教的,就连他最恶心的同性恋,也是因你而起。现在你还害他差点被关在宿舍门外。   确实是你把他带坏了。   熄灯后的黑暗让你茫然无措,你像被兜头打了一拳般分不清方向,被手肘撞击楼梯扶手的痛感拉扯回神后,你发现他已经走出很远。   那件事情终究在你们之间斩开了裂缝。他的态度转变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张佳琴,还是苏锦华,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会与你一同疯、一同闹、一同闯祸、一同挨骂的陈知玉只有一个,会把你放在暗恋对象之前的陈知玉只有一个,会在知道你与男生网恋后仍然温柔抚摸你头发的陈知玉也只有一个,你不该再对其他人有相同的期许。   朋友也分很多种,有生死与共的挚友,也有点头微笑的泛泛之交。   这是十七岁的你领悟到的人生道理。   你默然无话地跟在钱渊身后,近乎疯狂地思念着陈知玉。你总是想起陈知玉,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在你最庄严与最卑下的时刻,你都会想起他。   而你拿着公用电话的ic卡,跌跌撞撞地穿过漆黑漫长的走廊时,你已经低入尘埃。   咔哒一声,ic卡插入卡槽。   在拨号后的嘟声中,你闭着眼睛,额头抵在冰凉冻骨的玻璃上,满心绝望地呼唤着他。   一遍又一遍。 第21章   穿堂而过的凛冽寒风中,你缩在电话亭浑身发颤,握着话筒的手指神经质地抖动。在无光的极夜,你等待他的声音如同等待清晨的第一缕朝阳。   终于,嘟声停止,他的声音响起。   “喂?”   寒风停止了呼啸。   你闭着眼睛平复着呼吸,电话里只剩沉默的电流声。   “喂,玩儿哑剧呢?”陈知玉笑出声来,“顾如风,说话。”   你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能是谁?”他说,“你怎么了?”   你沉默。在你们两人之间,你是索取的那一个。向他索取安慰,索取承诺,他像温柔的海水将你包容。你的心微微一刺,话语卡在喉口,一句也说不出。   “考差了?被老师骂了?”他兀自猜测,“还是你家里又吵架了?嗯?快说。”   跨越山海而来的电话,不该是抱怨与沮丧,你想。   于是你说:“没事。我就是想你了。”   “哟呵,怎么这么肉麻。”   你用手指缠绕着钢制的伸缩电话线:“之前没有告诉过你,但是,你是我最喜欢的朋友,唯一的朋友。你很好,特别好。”   你又说:“我们要一起去北京。”   “放心吧顾哥,我在努力呢。”他说,“我买了一大堆资料和真题,周末都在家里刷题。这个寒假我打算除了你谁也不见,剩下的时间全用来刷题。我会考好的,追上你的脚步。”   你说:“嗯,我想和你一起在北京骑行,逛小吃街,去爬山,去看水,坐绿皮火车去周边的省市。”   “还可以去逛故宫,找找有没有什么玉枕啊星盘啊,说不定还能穿越呢。”   你笑了起来。初一时你们在文具店买到一个画满神奇符咒的锦囊,深信它蕴含洪荒之力。于是乎,你们往锦囊里塞了一张写下愿望的纸条,庄严地按下手印,将锦囊埋在学校西南角的大榆树下面,郑重地三叩首,期待上天让你们穿越。那晚凌晨你给他打去电话,听到他睡意惺忪的声音时才放下心来,他没有抛弃你独自穿越。   你放松地倚着电话亭,说:“我想穿越成剑客。身着白衣,带着剑和花雕酒,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赶路累了就在树上喝酒睡觉。在落日余晖里骑马吟诗,一剑霜寒十四州,江湖夜雨十年灯,之类的。”   “行啊顾少侠,那我穿成你的敌对势力,在武林大会桀桀怪笑:呵,你小子也有今天!然后把你绑回地底山洞,强迫你给我吟诗,你满心屈辱却又不得不照做,因为我在旁边烤金黄酥脆的香酥灰毛肥膘兔,你太想吃了。”   “……”你说,“哥你是不是有病。”   “哦对了,我们还能一起爬长城。”他说,“放心,我会放慢速度等你。”   你不满:“喂,我现在跑步爬山都很厉害,我每晚坚持跑五圈好吧!”   陈知玉啧了一声:“哟,竟然还在坚持?我以为你就只是信里提一嘴呢。”   你和他斗嘴,渐渐地不再低落。于是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又在逗你开心。   你叹了口气。   他问你怎么了。   你说:“要不,你和我谈恋爱吧。”   “行啊哥。”陈知玉说,“咱俩现在算是异地恋?是不是得先每天早安晚安整起?然后给对方汇报一下,早上吃的什么,中午吃的什么,晚上吃的什么。”   你说:“那不谈了,太麻烦了。”   陈知玉惋惜地说:“咱们的恋爱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没办法,太忙了。”你一本正经地说,“下次再找机会。”   “行,随时通知我。”   “你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也不睡?”   “我在给你打电话啊。”   “哦,我也在给你打电话啊……”   你说:“好想去北京啊。”   “我也是。”   “但是相比人文历史景观,我还是更爱自然景观,山山水水什么的。”   “那没关系。大学时间很多的,我们可以去骑行,去找找原始森林。也可以坐火车去黑龙江,看雪,看边境线。”   “嗯……”   挂了电话后,你沿着漆黑的走廊慢慢走着,你没有回宿舍,而是去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   你趴在栏杆上,望着月色下的南山,一动不动。   你知道,从这一天开始,你将终其一生,寻找那个能与你一同疯、一同闹、一同做梦的同伙。   同伙这个词不太美妙,甚至带有贬义的意味。可你觉得它无比适合。   他包容你天马行空的幼稚,参与你突发奇想的冲动,赠你一方远离尘世的江湖。   同伙。   慢慢地月亮升高了,你伸出手,任月光落在掌心。   你握到了一掌南山的月,像握到了海水的潮气。 第22章   人类对痛苦的记忆总是趋向于忘记,你今后每每回忆起那段时间,只剩涂满马赛克的光斑。   只记得你的期末成绩是年级第一。在逆流中奋力长大的孩子,沉寂与难过更容易造就你的成功。   然后是你最厌倦的春节。   你们一家人照例去乡下外婆家过春节,大巴上你父母再次因为你永远搞不懂的理由而争吵,彼此冷着脸不说话。而下车后面对一大堆姨姑舅婆时,他们堆迭在脸上的假笑像小丑忘记摘下的面具,更像十万里皴皱的干枯贫瘠土地,挂满了腐朽与滑稽。   你坐在昏暗的堂屋里,百无聊赖地数着手指上的骨节,佩服起你父母旺盛的精力来。老旧乡下房子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他们变成临时的战场,精准地抓住每一秒无人关注时的空荡,表达着恨意。偏偏还能不被喜气洋洋的亲戚们发现,十足高明。   对于那个春节,你只记得连绵不绝的冬雨,裤脚被溅起的泥滴,大巴客车乌隆隆的尾气。   再开学,已是花开莺啼的早春,你在姹紫嫣红的春光里重获了自由。   开学当天,教室里的人寥寥无几,都在奋笔疾书地补作业。你拎着书包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选好了这学期的座位。   不久,一个男生哼着歌从后门进来,环顾一番后走到你身边,摘下一侧的无线耳机,指着你旁边的课桌问:“打扰了,这里有人吗?”   你说:“没有。”   他拉开椅子坐下,从挎包里掏出好几本明显没有动过的练习册,你甚至能闻到崭新的油墨气味。   “刚好,兄弟,借来抄一下!”   他自来熟地伸手薅走你桌上的练习册,翻开扉页,开始对着抄,转眼之间已抄了两页,一整套动作堪比行云流水。   你迟钝地反应过来,张开嘴:“……啊?”   “谢了兄弟。”他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对你说。   不是,他怎么能当着数学科代表的面,自来熟地抄数学科代表写的数学寒假作业呢?还抄得如此堂而皇之?而且,他当着你的面,从、第、一、页、开、始、抄!   你惊愕地看着这位名叫吴文瀚的同学,他却只留给你一个不甚聪明的发旋。   “不是……”你终于回过神来,伸手去拿练习册,“你别抄我……”   “再抄两页,行行好,帅哥。”他按住你的练习册,另一只手继续下笔如飞。   两个人拽着一本练习册也太傻了,你只好松开了手,眼见着他又抄了五页。   “……说好的两页呢?”   他说:“唉,数学老师是我妈的朋友,其他科都没关系,要是数学没写完,他肯定要跟我妈说的,那我就完了!求你了科代表,别跟数学老师说!”   你:“……”   “……那你至少别抄得完全一样吧。”   “放心吧学霸。”他对你一笑,指了指某道题,“你写的是13,我抄的是18.”   你无语地看着他:“这是一道选择题,而且我写的是B。”   “没关系,我不信数学老师会一道一道地看。”   “……万一他就是要看呢,而且你说了,他是你妈妈的朋友,肯定会特意看你的作业吧。”   “嗨,这有啥。”吴文瀚豪迈地一挥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谁能预料到明天发生什么啊,说不定今晚零点世界定时毁灭呢。”   你强压下嘴角的弧度,忍回一个笑容。   你已经开始喜欢他了。   教室陆陆续续坐满了人,钱渊在最后一排找到你,惊讶地环视了一圈:“你怎么坐这?我在前面占了座位,不去吗?”   过去的两个学期,你都与他坐在一起,只隔着一条半米宽的走廊。   从药王谷回来后,你们之间便竖起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你并没有刻意疏远他,你甚至并不怪他——你只是为自己曾经的期许感到歉意与后悔。你对他一如往昔。   但你放下了,他似乎又后悔了。他隐晦地向你表示过几次歉意,你从容地告诉他没关系,他却显得更为慌张低落。   你向他解释:“前面太挤了,这学期我想坐最后一排,也方便复习一些。”   钱渊说:“你之前不是喜欢坐前面嘛。”   抄完了作业的吴文瀚把练习册递还给你,笑嘻嘻地说:“别走啊顾学霸,最后一排可好了,老师管不着!睡觉啊看小说啊什么的,都不会被发现。你可是最后一排的学渣大军里的第一位学霸,是要载入史册的!”   他又自来熟地拿走你的英语练习册:“这个也借我一下,谢了。”   你:“……”   “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哦。”吴文瀚诚恳地说,“数学可以说是不屑于写,英语我是完全不会。”   你:“……”   你抬头对钱渊道:“谢谢你帮我占位置,前面坐久了确实比较憋闷,我先试试坐后面,不行再换。”   “行。”钱渊看了看你,又看了看抄作业的吴文瀚,转身离开了。   吴文瀚说:“对了,你打星号的那道题我给你写了解题思路,你看一下。”   “嗯?”   你翻开练习册,找到唯一没有做出来的大题,空白处果然有几行铅笔写的潦草字迹。你目光扫过,瞬间找到了一条思路。顺着这条思路计算,竟然真的做出来了。   他没抬头,在英语练习册上留下潦草的字迹:“哈哈,想不到吧!学渣和学霸的思维方式不同,偶尔也能剑走偏锋。”   新学期在细雨微风中开始了,你和吴文瀚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生”关系。   此人是个典型的学渣,上课总是姗姗来迟,明目张胆地睡觉。可伴随着下课铃声与狐朋狗友“打球咯”的呼声,他立刻精神焕发地冲去操场,又在上课铃响后继续瘫在桌上昏睡。你觉得他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整天都浑浑噩噩,只有听到小贩“卖酒咯——”的呼声,才会短暂清醒。   他总是因早读迟到被老师罚站,这样的事情一周能发生三次。你偶尔回头去看,此人穿着扣子错位的衬衫,裤脚一边卷起一边放下,露出两只明显不是一对的袜子,头顶乱如鸡窝,夹着几根白色猫毛。   你总是感叹,他可真像大侠。   他最清醒的时刻是晚自习,因为他需要抄你的作业。   他总是说:“帅哥,咱俩的作业写完了吗?”   他把“咱俩的”三个字说得如此坦然,这令你惊奇。你会叹息一声,把写好的作业给他。   他会道谢,飞快地抄完后凝神沉思。偶尔有你写不出来的难题,他会和你讨论解法。他的思路一般都是正确的。   这个时候你会想,他是个天才大侠。   关于抄作业这件事,你曾经和他讨论,他完全说服了你。   “我是一定要复读的,所以明年的高考对我来说不重要。”他解释,“我是个容易对知识点钻得很深的人,我想慢慢来。但即使复读,时间依然很紧,我不想浪费时间在写作业上。”   他举了个例子:“比如上节课讲了秦岭-淮河线,背什么800ml降水分界线、什么什么气候的分界线,对我来说很难。我会想象横跨这条分界线后,南北两侧的景观、气候变化,所以我会去找国家地理杂志来看,加强直观理解,而不是简单的背诵。所以我需要很多时间。”   的确,历史课上的某个历史事件,在课本中不过短短几行字,他却会捧着相关历史小说津津有味地看好几个星期。语文课本中的某篇古文令他喜欢,他就会去读该作者的所有文集。就连数学课本上出现的某个专业词汇,即使老师告诉大家这是大学的内容,他仍会去阅读相关书籍,还会拉着你讨论从二手书摊买来的《高等数学(同济大学数学科学院编)》里的内容。   你觉得,他是个仗剑天涯、随心所欲的大侠。   有时候你觉得,他真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但月考又会狠狠地嘲笑你——他依然在一千多名。   他永远是笑嘿嘿的,被罚站、被老师骂、考试退步,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伤感。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你,彼时你正因月考从第一退步到第三而沉郁,他的快乐和笑容让你觉得自己在伤春悲秋,无病呻/吟。   多年后你回想起那段最快乐的时间,唇边总会带上会心的微笑。   他是走读生,在几乎全员寄宿的学校里,走读生的存在天然让人羡慕。他们轻快的步伐是自由,和抢饭大军背道而驰的身影更是潇洒。   更重要的是,在氛围严肃的尖子班,他在进行一场青春的恋爱。   一个长着英俊面容的快乐学渣,他不与高考争分夺秒,只争自己的青春与韶华,慢悠悠,笑吟吟,他想谈对象非常容易。   没人见过他的对象,但几乎全班都知道他有对象。据说放学后的夜晚,他们总在学校围墙垂落的夜来香下面约会。   这样的一个人介入了你的生活,令你压抑紧绷的高中变得松弛。   暮春时梨花如雪落,零星飘落在课桌。他开始连球也不打了,整日窝在座位上读一部小说——《三体》。   他让你和他一起读,原话是:“我发现学校里总是学霸容易emo,但只要你看了三体,就会知道人类只是沧海一粟,就不会那么在意名次了。”   那时,你正因数学单科排名不理想而不要命地刷题。   书是从地摊旧书店淘的,盗版书的纸张很薄,满是卷边和毛刺,一不注意就会撕碎。但这丝毫无损内容的精彩与瑰丽,你深深地被打动了。身体坐在教室,灵魂却已飞越至大兴安岭上空,震撼地观察着红岸工程。   在晚自习安静的教室中,你沉迷于书中世界,当吴文瀚照例问你:“学霸,咱俩的作业呢?”,你发现还没开始写。   你看着空白的卷子,实在不太想写。   吴文瀚善解人意地说:“没事,今晚我来负责写咱俩的作业。”   “行。”   他花了整整三节课写完了数学试卷,你徜徉在黑暗无边的宇宙,担心着突如其来的带枪猎人。   这是你第一次抄作业,甚至是抄数学作业。   当晚你梦到了宇宙,第二天仍是神游状态,直到数学老师把你敲醒。   “咋回事?昨天的试卷做得一团糟,你该得145的,结果只有88分。”   “啊?”你慢半拍地看向桌上的试卷。   数学老师又说:“还有吴文瀚,答案和你一模一样,是不是抄你的?”   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顿时眼前一黑——平时他抄你,总会改很多内容,让人抓不到把柄。但昨晚你一字未改抄了他的卷子。看来他确实比你聪明。   你脸一红,低声道:“老师,其实是我抄他的。我错了。”   数学老师压根不信:“你俩关系好到给他打掩护了?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第23章   数学老师又改变了主意:“等等,我让别人去叫他。”   你:“……”   连最后的串台词机会也丧失了。   很快,吴文瀚抱着篮球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定,对数学老师道:“叔,找我?”   数学老师喝了口茶,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说:“平日里怎么玩都无所谓,但是抄作业是绝对不行的。”   你再次尝试辩解:“老师,真的是我抄他的。”   “你别说话。”数学老师压根不看你。   吴文瀚看向桌上的两张试卷,一模一样的鲜红88分,顿时惊讶地望向你,你读懂了他的眼神——“兄弟你怎么连作业都不会抄”。   数学老师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就算你要抄,也不能抄得一模一样吧?你怎么连作业都不会抄?”   你羞愧掩面,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愚蠢。   吴文瀚很快收敛好了情绪,笑嘻嘻地对数学老师说:“昨天作业太多了,实在写不完,就借鉴了科代表的。别生气嘛叔,下次绝对不会了。”   他递来一个眼神,让你别说话。   数学老师说:“下次月考至少进步100名,不然我会告诉家长。”   “保证进步,保证进步!”   吴文瀚又说:“对了叔,你不要对学霸太苛刻,学霸们本来就容易抑郁了,偶尔一次没考好而已,又算不得什么大事。”   数学老师微笑起来:“这话说得,倒是你比我适合当老师了。”   又说了几句后,你俩离开办公室。   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吴文瀚一手转着篮球,一手攀着你的肩膀,笑得很开心,“老师也没错怪我啊,我确实天天抄你的作业。不过术业有专攻,看来学霸确实不擅长抄作业啊,昨晚我应该提醒你的,但我忘了。”   他似乎完全没有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你刚想说什么,他一拍你的肩膀:“刚才我一个三分球,特帅!可惜你没看见!”   他抱着篮球跑远了。   你站在原地。   须菩提问佛,证得无上之正等正觉,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佛告须菩提,应无所住。   应无所住。   望着他的背影,你第一次理解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他像一阵流水,永远不停息地向前流去,不被任何烦恼与忧愁卡住。因为心在当下,不住于任何实质。   而你却总是滞涩卡顿,住于成绩,住于家庭,住于伤害。   他向你展现了生活的另一种面貌——永远不急,永远不被人推着向前,好好享受春光。   你回到座位改卷子上的错题,在许多题的解答上,他的思路与课本截然不同,非常具有创意。但他的基础知识实在是差,连最基本的根系公式都不会背,反而自己从头到尾推导——像古代人一步一步计算π的值。而且他实在粗心,因计算失误而丢的分多达20.   改完错题后,你对着满是红笔印记的卷子,突然愣住了——这样具有鲜明个人特点的卷子,崇尚逻辑与理性的数学老师,又怎会认不出是谁写的?他好像在无声地维护你脆弱的自尊,顺便再让吴文瀚答应进步100名。良久,你轻轻地笑出声来。   初夏蝉鸣阵阵,空气中渐渐弥漫着浮躁的气息。吴文瀚开始整天整天泡在球场上。   偶尔你路过操场,你们的目光交汇,抱着球的他会隔着人群冲你点点头,你回他一个点头。这简直太像武侠小说了——性格与立场截然不同的莫逆之交在公共场合相遇,互相传递接头暗号。实在有趣。   *   你与钱渊关系的细微变化,被苏锦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找到一个契机,请求与你做回朋友。   那件事情已过去很久,你的思考却从未停止。你会想起他情感暴露之前的种种,热腾腾的红糖馒头,夜晚操场上保温杯里的热水,寝室里的睡前闲聊,额头上降温的热毛巾。你不能因为动机不纯而否认事件本身,他对你的好是真实的。   于是你告诉他:“我会把你当做朋友,但不会有其他的任何可能。”   他欣然接受。   你又获得了睡懒觉的权利。夜跑时身边多了他的影子。周末下午你从市图书馆出来,他已经在路边等候,他会在挤满人的公交车上寻找空位,让你去坐。你不爱坐,他就坚持帮你拿书包。   但偶尔他会焦躁失控。   往往在宿舍只剩你们两人时,他会神经质地走来走去,突然在你身边单膝跪下,像小狗一样把下巴搁在你的膝盖上,嘴里说着疯疯癫癫的话。   “要是在古代就好了……你是我的少爷,我是你的书童,帮你拎包,研墨。夜里睡在你房间的地铺上,帮你吹灯,倒夜茶……”   你会晃动膝盖甩开他,说:“我不关心你心里怎么想,但不要让我听见。”   你想了许多方法帮助他,先是送他女明星的海报。   “你不觉得海报上的人很漂亮吗?”你问,“这才是你应该喜欢的性别。”   苏锦华直白地说:“不如你漂亮。”   你满头黑线:“不要在我身上用这种形容词。”   方案失败。   你又让他去看科幻小说。你引用了吴文瀚的话:“读科幻小说你就会发现,整个人类在宇宙中不过是沧海一粟,更别说那些执念和烦恼了,啥也不是。”   他说:“正因为是沧海一粟,所以才更要珍惜眼前。”   得,又失败了。   你只好分析他的数学考卷,针对性地给他布置了许多特难的题,让他没空对你发癫。   一个多月下来,他的数学成绩提高了二十多分。   钱渊见你俩重归于好,常常欲言又止地望着你,神情格外复杂。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在初夏的晚风中,高二下学期过去了一半。你一切顺利,与所有人相安无事。   一天晚上,头顶风扇嘎吱嘎吱地转动,吴文瀚在你旁边坐立不安,压低声音道:“辣条瘾犯了,必须马上吃到辣条。”   你奇怪地看向他:“去买呗,小卖部又没关门。”   “饭卡被我对象扣了,就防着我晚自习去买乱七八糟的零食。”   “拿我的去买。”   你往兜里一掏,掏了个空,骤然想起饭卡在苏锦华那。为了每天给你带早饭,他会在头天晚上向你要饭卡,但最近提前到了晚自习开始前——你爱在夜跑后咕噜咕噜灌一瓶冰可乐,他觉得太不养生。   吴文瀚笑道:“敢情你也被人管着啊!”   你震惊:“什么?”   “我说,你宿舍那小子喜欢你吧。”他凑到你耳边说,“我就说嘛,他看你的眼神不对。”   你说:“为什么这么说。”   “嗨,放轻松,这没什么的大不了的。”他说,“呃,我还看过男同性恋小说呢。”   “……啊?为什么看?”   “一开始不知道啊,地摊上随便买的,看标题和封面还以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严肃文学呢,看完才发现。我说呢,那卖书的老头奇奇怪怪地盯着我看。”   你抿了抿唇,面上平静无波,内心却紧张得掀起惊涛骇浪:“你不觉得我,嗯……恶心吗?”钱渊那句未出口的恶心,终究是在你心里留下了痕迹。   “有啥恶不恶心的,爱情又不分性别。再说了是他喜欢你,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的心落地了。   你说:“小卖部可以给现金的吧。”你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给他。   “对啊,可以用现金啊,我这脑子!”吴文瀚嘿笑着接过钱,“行,你出钱,我出力,我这就去买。”   他趁值守老师不注意,猫着腰从后门溜走了。十分钟后他拿着一袋辣条回来,你俩缩在最后一排,一人一根地吃。他隔着包装袋把最后一根撕成两半:“一人一半。”   你正要伸手去拿,他把半根辣条递到你嘴边:“只剩最后一张纸擦手了,别弄脏你的手。”   你愣了一下,咬住了辣条。 第24章   那晚在辣条味的教室里,你读完了《三体》。   十点放学铃声响起,你和吴文瀚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从黑暗森林谈到曲率驱动,从光速飞船聊到二向箔。还没有聊尽兴,已经到了学校大门口。   “没关系,还可以聊一会儿。”吴文瀚指了指铁杆围墙,“你走里面,我走外面。”   于是他在外,你在里,隔着学校外围的长长围墙,你们像多年后重逢的老友般聊着书中内容,双方都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对了,我根据书里的内容,瞎弄了一个宇宙社会学的模型,还挺好玩。”   他从书包里拿出草稿本,通过铁栅栏的缝隙递给你。那晚月光明亮,照清了本子上的推理过程和公式,他不时向你解释几句,问你这个模型如何。   就在你看模型时,墙上的花藤垂落,在晚风的吹拂下抚过你的肩膀,绿色的花藤上缀着艳红的花朵,生机葱郁,或许是玫瑰,或许不是。   不知不觉中你走到了尽头。你面前是死角,不能再隔着铁栅栏陪他走下去。   吴文瀚停下脚步,笑道:“今天过得好快。”   “对啊。”你说,“这一页撕给我吧,我晚上仔细看看。”   “行。”他爽快地说。   隔着一道铁栅栏,学校外灯火通明。奶茶店、书店、小推车前都挤满了学生,嘈杂又热闹。   你注意到书店前站着一位女生,她翻着杂志,不时抬头向你们这边看来。   你问:“你认识她吗?”   吴文瀚转头去看,笑着道:“哦,是我对象,在等我。”   “……啊?”你忙道,“对不起,耽误你了。”   “没事的,放学前我已经发消息告诉了她,今晚会晚一些。”吴文瀚道,“平时她和朋友去买奶茶和杂志,我也会远远地等她。感情是相互的嘛。”   你点点头。   “你还没见过我对象吧,刚好可以介绍你俩认识。”   “不用吧……”   你刚说出口,他却已经远远地冲着书摊前的女生挥手,脸上带着灿烂笑容。   女生向你们走来,她穿着缀有碎花的浅蓝色连衣裙,浓黑的头发又长又直,别着一枚红色发卡。她隔着栅栏站定,露出热情友善的笑容,自来熟地伸出手,看样子是想与你握手,但铁栅栏间隙太小,她只好缩回手改为抱拳。   “哇,竟然是顾大学霸,幸会幸会。”   吴文瀚笑着对你说:“我跟你说,她可崇拜你了,天天搁那看红榜上你的照片。”   你被这抱拳给整不会了,手忙脚乱地原地走了两步:“啊……幸会。”   女生说:“你数学考148,我也崇拜你。”   吴文瀚说:“在学了在学了。”   他正式向你介绍:“她叫宁茉,是我对象,我俩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   宁茉笑嘿嘿地补充道:“我俩的爸爸是同事,妈妈是麻友,从小就是邻居,一起上的小学、初中和高中。”   你由衷地赞叹:“真棒啊。”   宁茉叹了口气:“可是他要复读一年,大学就不能一起上了。”   吴文瀚说:“嗨,这不算什么。你先去大学探探路,等我一年,随后就来。”   “姑且相信你。”宁茉说,“不过我劝你最好说到做到,万一我在大学里看上别的高质量男性呢?那就晚啦!”   “我怎么不相信呢?”   你听着他俩拌嘴,心道,他们可真般配啊,像一对骑着白马浪迹天涯的大侠。   那晚你沿着围墙慢慢地往回走,月已完全隐入云后,只剩满院漆黑。绿色花藤上的红色花朵也已失水枯萎,颓败不堪。   夜里你在床上辗转无眠,只好披上衣服来到阳台,趴在栏杆上对着月色发呆。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你看了一夜的月。   *   进入高三,气氛明显紧张了起来。   “多考一分,干掉千人”的标语贴在教学楼前,被风吹得摇晃,振出一种横扫千军的气势。   人们脚步快了,笑容少了,沉闷的气压笼在教室上空,偶尔爆发出的笑声是那么尖锐且格格不入。所有人都在用尽一切时间学习,吃饭和上厕所也在背书。   在一切的紧张与苦闷中,只有吴文瀚是那根松弛的弦。他依然我行我素地读着课外书,为抢饭的人流量变化建立正态分布模型,用自己摸索来的大学数学知识来解高考压轴题,多余的时间除了睡觉,就是和自己下五子棋。   他告诉你:“如果有难理解的知识点,可以问我。你在围城里,我在围城外,视角不同,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你问过他一个历史事件,他当天就找到一大堆有趣的野史讲给你听,你笑得停不下来的同时,还真透彻地理解了那个知识点。   你问他最多的是地理中的河流与山脉,他脑子里像有一幅活的地图,滔滔不绝地对你讲某某河流的变迁、流经省份,他会告诉你山脉的特有物种,佐以生动的图片。   偶尔他沉默一整晚,多半是在绞尽脑汁地写情书——宁茉要求他每月写一封言之有物的情书,她会严格检查。吴文瀚虽然嘴上抱怨,但写得非常认真且用心,常常洋洋洒洒地写大几页。   他说:“其实情侣关系的重点,就是不能因为亲近而怠慢。”   你深以为然。   但他们偶尔也会闹矛盾,令你遭殃。每当这个时候,你就被迫成为传声筒,为他俩递纸条。往往递了两轮后,你就撂挑子不干了,把两人叫到一起便扬长而去,等他俩自行和解。   日子就在打打闹闹中流逝,一二三轮复习,一模二模三模,这些特殊日子成为高三生活中的锚点,锚定那段没有实感的硝烟生活。   与高考同样重要的是志愿的填报。在学习疲累的间隙,同学们便捧着厚厚的《志愿填报指南》阅读。里面的信息复杂而详尽,历年重本线、各大高校历年分数线、预估今年分数线,还有什么调剂与非调剂,提前批次录取,什么志愿极差……   你看了一眼便不愿看了。你始终认为,只要分数够高,便不用花时间研究那些东西。有真本事,就敢有真性情。   你的目标只有一个——燕园。那是你从小学起便开始向往的高等学府,是你的梦中情人,是你有且仅有的唯一念想。弱水三千,你只取这一瓢饮。   高考前的三次全市模拟考试,你的成绩都在年级前三。按照往年的数据,年级前五完全有机会叩响燕园的大门。你只需保持状态,稳住心态。   百日誓师过后,学校召开了一次全体高三学生的家长会。密密麻麻的人群,喧哗嘈杂的校园,直接把紧张的气氛推到了最高峰。   你的母亲来参加家长会,“好好复习”、“考完再玩”、“这是唯一的机会”被她车轱辘似的一遍遍重复,每说一遍,她都要厉声质问你是否记住。   你心不在焉地“嗯”着。   离开前,她说:“你每周给我打一次电话,汇报学习情况。”   你皱起了眉,随口敷衍着,送她出了学校。   你不想给她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前你都需要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打完后又需要很多时间平复心情,极其影响学习效率。   可是某个晚自习上,班主任示意你出去,把手机递给你:“你家长的电话。”   你接过电话,听到了你母亲尖锐的质问:“让你打电话,怎么没打?”   你说:“学习太忙,忘了。”   “最近复习得怎么样?”   你说:“还行。”   她又把那些话拿出来一遍遍说,她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必须要为她争气、她除了你没人能指望、高考是你最好的机会、送你去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   你一边有气无力地嗯着,一边想,她一遍遍地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为了抚平她自己的焦虑么,可你的焦虑谁来抚平呢。   你想到家长会的那天,吴文瀚和他的妈妈一起走出学校,两人开心地商量着今晚吃什么。原来家长可以成为孩子的朋友,可以不与孩子对着干,也可以不把自己的失败转化成压垮孩子的大山。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你母亲提高声音质问。   这一句格外大声,你确信旁边的班主任听到了,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我知道了,还有题没写完,先挂了。”你说。   挂断电话后你把手机还给班主任,低声道:“对不起,老师。”   “没事,去复习吧。”她摸了摸你的头发。   你的眼睛突然有点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变小。   你生怕电话再打到班主任那里,只好每周给家里打一次电话。这需要强大到混蛋的内心,而你显然还不够混蛋,所以你每次都像全身骨骼被碾碎又拼起那样疲惫。   你给陈知玉写留言,鼓励他,为他加油。你和他打电话,共同梦着北京,天安门、长城、颐和园成了你们梦想的港湾,安放被高考冲击得兵荒马乱的高中。   偶尔你复习不进去时,吴文瀚会带你去操场打球。晚自习的操场通常空无一人,他把篮球抛给你,让你投球。   篮球擦着球网落地,但更多时候根本挨不着网。你会在地上坐下,他坐在你的旁边。   “投不进球,你会觉得挫败吗?”吴文瀚问你。   你说:“会吧。”   “可是人生并没有一个球框等着你去投,也并不是进了球才算成功。无论求落在哪里,都是选择,而选择本身是没有对错的。”他说,“或者用更通俗的一句话讲,人生是旷野,而不是ABCD条单向道路。”   你用手肘撑着膝盖偏头看他,有气无力地说:“……围城。”   吴文瀚笑了起来:“对哦,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我会比你更emo。”   你说:“你不会的,你是大侠。”   “这么巧,我也觉得我是大侠。”   你和他同时笑了起来。   你说:“明年这个时候,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找我。”   “那提前谢谢了。”   ……   ……   你脑中对于高考的记忆几近于无,只记得走出考场那一瞬,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茫然与平静。   你顺着垂落花藤的院墙慢慢踱步,来到了信件收发室。   三年来,这间十平米的收发室是你除宿舍教室外最常来的地方,信件跨越山海而来,带来一方鲜活的水土,是你高中生活的亮色。   属于你们班级的木格里躺着两封信,收件人都是你。一封是陈知玉的,一封是果果的,邮戳日期是高考前一天。   正要去拿时,一位同学急匆匆地冲进来,撞到你的手肘,碰掉了那两封信。你弯腰去捡,却突然愣住了——   在最底层的木格里,也躺着一封你的信。   邮戳日期是两年前,寄件人是许潇然。信封落满灰尘,微微泛黄,散发着潮意。   你半跪在那里,握着这封迟了两年的信,久久不动。   刚才撞你的同学紧张地问:“同学,没撞疼你吧?”   你摇了摇头。   你的脸色一定白得可怕。   这封信没有躺在你们班级的木格子里,可能是邮差的粗心大意,可能是碰掉后被人随意塞进格子,也可能是其他原因。都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六次偶然,把托马斯推到了特蕾莎身边。一次偶然,就足以让那个夏天成为永久的分离。   可你的记忆前所未有的鲜明,你记得他跨越山海而来的十五岁,记得他在你唇上留下的不算吻的吻,记得他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眼泪。那眼泪将你的铁石心肠砸开了一道裂缝,令你短暂地动摇。你的手指微微痉挛,虎口处的皮肤又开始紧绷。   可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慢慢地站起身,蹲久的晕眩让你不得不紧握住门框缓过一口气,才抬脚离开收发室。   夏日已至。   *   高考成绩查询通道开放,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你输入了相关证件号码,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后,点击了确认键。   你看见了一个数字。一开始,这个数字在你心里并没有什么意义。你计算出,这个数字超过了去年的重本线70分。   可是不对。   你终于迟钝地想起了你预估的分数,顿时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一般冻住了。屏幕上的这个分数,比你的预估少了20分。   鼠标往下滑,语文、英语、文综,都与你的预估相差无几。那么差在哪里呢,对了,是数学,竟然是数学。   你看不懂128这个数字,特别是当它跟在“数学”两个字后面。从一模到高考前最后一次测试,你的数学从未低于145,它是最令你放心的一科。   你凝神坐在电脑前,看着这个数字,又似乎只是在静静发呆。   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你没有去管,紧接着座机也响了起来,直到停止。   手机一遍遍响着,闪过许多人的名字,陈知玉,果果,钱渊,宋文,苏锦华,甚至是许潇然。   你没有接任何人的电话,你感觉头疼欲裂,整个人被撕裂成两半,剧烈哆嗦,剧烈疼痛。   在暴雨雷鸣中,你逃也似的离开了家,任冰冷大颗的雨水砸了你满头满身。透心的凉意让你感觉到了真实,你看见慌忙躲雨的行人,地上溅起的泥沙,东倒西歪的翠绿树木。   不知什么时候你手里多了瓶啤酒,似乎是买的,可目光所及之处所有店铺都已关门。你撕开拉环,灌了一口混杂雨水咸腥味的啤酒,茫然地想,你好像考差了。   一滴硕大的雨滴砸在你的睫毛上,你被迫闭了闭眼。这场大雨可以融化和带走无数眼泪,让哭泣也变得体面,可你并没有流泪,你只是茫然,空洞,甚至有些疑惑。   你想,怎么能是数学呢。   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吴文瀚的名字,你终于接了今晚的第一个电话。你想再和他聊聊科幻,聊聊宇宙,让宇宙的浩渺无垠消解掉人类微不足道的得失与痛苦。   可这次他并没有和你聊光速飞船与黑洞,他也是来问你分数的。   你告诉了他。   “好像还不错啊?除了Top2,其他学校都有机会吧。”那边的声音窸窸窣窣,他似乎在翻动本子,“我问了好多人的分数,简单做了个排序,你,嗯,大概在年级十五左右吧。”   你说:“我考差了。”你惊讶于你声音的平静。   “唉,确实,不过还是很优秀啊。”吴文瀚说,“反正都考完了,出去玩玩,不要闷着自己。”   你喝光最后一口酒,将啤酒罐捏扁,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要不,我和你一起复读吧。”你说。   “我去,别啊学霸!”吴文瀚惊讶地提高了声音,“你图啥啊!你就算考得再差,也是全省前三百的水平啊!全省一共二十多万文科考生,你已经很厉害了,不要白白浪费青春啊,大学生活多美好啊,你就不向往吗?”   你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是么。”   “真的,你信我,大学好玩的多着呢,社团,谈恋爱,参加比赛,不都比闷在教室做题好玩多了?你听我的,千万别钻牛角尖。”   “嗯。”你说,“好。”   你又道:“谢谢你。”   “谢什么?”   “所有。”你的声音在滂沱大雨中几不可闻,但你相信他能听见,“你的一切。”   挂断电话后,你宛如一个幽灵,在雨水冲刷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兜里的手机没有停止过震动,但你不去理会。   你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你想起高一时,那位高高瘦瘦却又和蔼可亲的物理老师,他对你讲狭义广义相对论,热力学第二定律,万有引力,波粒二象性。他对待宇宙与对待小球一般如一,那是他的文心。他希望你有深入研究的意愿。在得知你选择了文科后,他难掩失望,却仍希望你不要放弃对物理的学习,他留给你私人手机号,让你随时问他问题。   那时你告诉他,你的梦想是北大中文系,你想读遍从先秦到明清的所有文学作品,你想翻遍二十四史与资治通鉴,你想在文学中寻找到你毕生所求的超越功利的审美。你想挑灯与古人作伴,穿越千年与古人会心,你希望活成可耕可读的中国文人。   那是你的文心。   你想起吴文瀚,他在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闯入你的生命,像一位醉酒的潇洒大侠,他的诗情与松弛,给了你如宇宙般浩渺无边的神秘。你想起初夏时的晚香玉,青绿的花藤温柔垂落,拂过你的肩膀。那晚的月色无边,包容了少年人懵懂的情思与苦涩。   你想起陈知玉。你的心脏突然狠狠地抽痛起来,不得不在路边的台阶坐下。   你不能想他,不敢想他。   你浑身被雨水打湿,单衣紧紧地贴在身上,从里到外都是透心的冰凉。你开始冷静地思索——数学为何会背叛你。   在高考前的那段时间里,你的数学成绩稳定在145左右,你深信高中数学里没有题能难住你。所以那些本该属于数学的复习时间,被你留给了知识点繁多的文综。   原来数学没有背叛你,是你背叛了数学。   你原以为你与数学是天作之合,可并非如此。你必须用全心的热爱与冷静,谨慎与求索,才能轻轻掀起它神秘的面纱,与它短暂共舞。   可故事的最后,你背叛了它的法义。   原来是这样。   你多想再读一读《三体》,这一次,你一定将那句话深深牢记——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一道闪电照亮了街道,你看清了你所处的位置,这正是那条布匹专卖街,正是那家店。五年前在此处,160元一米的黑布击碎了你的江湖。而现在,一起碎掉的还有你的文心。   你站起身来,向反方向走去。   *   这个夏季总是有连绵不断的阴雨,像漫长的告别。   又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陈知玉在楼顶找到了你。你已经躲了他许多天,而今天是志愿填报截止的日子。   “你他妈什么意思?”他劈头盖脸地问。   你平静地说:“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能和你去北京了,很抱歉。”   他不敢置信:“620分!你考了620分!你知道多少人做梦都想考这个分数么!”   你低下头:“有什么用呢?我已经失败了。”   “你能不能睁大眼睛看看!”陈知玉攥住你的衣领,强迫你看向他,“北京不只有那一所学校!有数不清的好大学!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反悔!”   你挣脱他的桎梏,声音平淡无波:“没用的。我没有研究过任何关于填志愿的规则和技巧,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分数的效用最大化。我之前觉得只要考得够好,就不用去研究那些有的没的,是我太自负了。”你顿了顿,终于看向他的眼睛,“最重要的是,我太累了……”   “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宽裕。友情是这样,成绩也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你慢慢地诉说着,“我永远在拼命,在争取,在计算,生怕自己被抛下。可是这一次,我太累了,我不想再像一个操持生计的家庭主妇,抠抠搜搜地计算我的分数够得上哪个学校、哪个专业的提前批,计算报考这个专业的人里有多少个超过我,多少个不如我。计算第一志愿如果没被录取,减去极差后够不够得上第二志愿。太狼狈了,太难看了……还有,太累了……这一次,就这一次,我想体验宽裕。”   陈知玉像雕像一样站在你面前,僵硬着一动不动。   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骤亮,照亮了你俩一站一坐的身影,你们像两只落汤鸡。   你说:“你说要是现在有夜行衣,我们像不像在屋顶飞檐走壁的杀手。”你自觉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难看地扯了扯嘴角。   陈知玉木然地盯着你。   你抓起地上的一把碎石,一一在掌心摆开,专心地观察着石头的纹路,低着头说:“嗯,我决定留在四川了,川大或西财吧,大概率是西财,我妈让我去学金融会计什么的,说好找工作。”   雨水嘶吼着落在地面,溅起满地泥污。似乎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陈知玉才开口。   “顾如风。”他一字一句,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一般,“你能不能,放过你自己?就当我求你。”   “从初中起,你就是这样。做错一道不该错的题,你会自责好几天,不断地刷题,不断地给自己心理压力。”陈知玉说,“但没有人是完美的,你为什么要用完美来要求自己?!你能不能放过你自己?!你能不能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不要把自己捆在角落里!”   你耸了耸肩,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我已经放过自己了,所以我不挣扎了。我接受了。”   陈知玉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气,走到你面前用力地握住你的手,力气大得让你疼痛:“你现在不知道怎么办,那就听我的。志愿截止还有几个小时,你跟我报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重点是先一起去北京,你不是想摆脱你家里吗?那就跟我走。然后,等上了大学,你想转专业就转,你想上北大,不是还能考研吗?你听我的,听我的好不好。”话音落处,已是急切的乞求。   他眼中的火几乎要烧起来,他的手那么滚烫,语气那样激烈。你的心微微一动,可很快就被漫天大雨浇熄了。你也曾挣扎过,北京某高校的法语、德语专业在四川有五个招生名额,你的分数是够的。但你只提了一句,就被你母亲的尖利谩骂堵了回去,原来一个母亲能在孩子面前骂出那么脏那么难听的话。原来所有不具备变现赚钱能力的专业在她看来都是垃圾。   那么,无所谓了。   陈知玉读懂了你的眼神,他浑身一震,松开你的手,倒退了两步。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你慢慢地说,“我想在路边支一个小摊,给人题字。书签十块,对联二十块。看到顺眼的人,免费送字也行,看到不顺眼的,再贵我也不卖。千金难买我愿意。”   “……要是今天想吃面条或炒饭,少题一点就够,要是想吃火锅,那就得多题一点了。阳光好,就傍晚收摊,要是下雨,那就早点回家睡觉。”   “你还在怨我,对吗,怨我没有和你一起念高中。”陈知玉的声音被雨水淋湿了。   你没有朝他看,可你知道他一定是哭了。   “嗯,是啊。我怨你。”你说,“但我更爱你啊。”   他突然失控一般朝你大吼:“那难道我就不爱你吗?!”   “顾如风,你知不知道,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   “你知道为了和你去北京,我有多努力吗!我他妈最讨厌学习了!可是我刷了三大筐的模拟题!就是为了能追上你!为了跟你说抱歉,抱歉三年前没有跟你走!”他声嘶力竭地冲你喊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对自己要求那么高!我求求你放过你自己!我求你!”   你闭了闭眼睛,任由雨水顺着睫毛滑下,轻声道:“抱歉啊,让你失望了。”   在滂沱的大雨中,你想起曾经读到的那段话——“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而现在你终于确信,你只是万千瓦砾中毫不起眼的那一块罢了。   在堆满碎石与破旧家具的楼顶,你们沉默地对峙着,互相不看对方,却同时听到了对方心碎的声音。   过了很久很久,陈知玉问:“那天安门怎么办,你答应过要一起去看升旗。”   你说:“我很爱睡懒觉的,也不乐意那么早起。”   他说:“长城呢,你说要每周去爬。”   “骗你的。”你说,“你知道我运动很差。”   你希望他不要再说了,你的心脏在一抽一抽地疼,可他像是故意要让你疼一般,继续往下问。   “绿皮火车呢?”他说,“顾如风,你答应要和我一起坐火车,中秋国庆去黑龙江看边境线,端午去杭州看苏堤。”   你用手掌撑着额头,努力想看清地上砖瓦的纹路,但你眼前氤氲着一层雾气,什么也看不见。雨水冰凉,可落在你的眼眶和下颌,又分明是滚烫的。   “抱歉。”   “周末的时间那么多,那么长,我和谁去骑行呢?”   “抱歉。”   陈知玉笑了一声:“你就只会这一句吗。”   你终于抬头看向他,他看起来像是要碎了。你艰难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对不起。”你说,“如果我让你这么难过的话,我希望那个夏天,那节体育课,你没有找我说话。”   陈知玉茫然无措地望着你,似乎听不懂你的话。   你的语气近乎冷漠:“没有开始,就不会有结束。那么,我宁愿一切从未开始。”   陈知玉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他踉踉跄跄地后退,被地上堆迭的砖瓦绊倒,又撑着地面站起,摇摇晃晃地向楼梯入口走去。   他顿住,转身对你说:“顾如风,我现在相信了,你是真的铁石心肠。”   他的身影消失了。   你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终于泪流满面。   三年前,他失约了你的绵阳,你的高中。   而现在,你失约了他的北京,他的大学。以及,他的往后余生。 第25章   大雨把远处的天空连成了乌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狂风吹得树叶呼啸,似乎要把整座城市卷走。   你双手撑着楼顶的防护栏,努力地想在凄风苦雨中看清楼下。几分钟后,隐隐约约有个身影骑车远去,变成一个黑点,最终消失。   你滑坐在地,静静地感受着硕大的雨滴砸落,砸得你肩膀生疼。这个夏天你总爱淋雨。好在你母亲整日打牌不回家,你不必时时戴着面具。在面对父母时,你把平静、冷淡和无感挂在脸上,所有起伏的情绪都往肚子里吞。没人知道你的苦涩与绝望。   只有雨知道。   又淋了一会儿雨,直到额头开始发烫,你才回到家,脱下湿透的衣服,洗澡。   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距离高考志愿填报系统关闭仅剩一个小时。   你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了一条来自陈知玉的消息。   他发来一张截图,是他填报的学校与专业。   紧接着座机响了起来,接起后他的声音冷冷传来:“还剩一个小时,照着我这个填,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   你略怔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说,“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陈知玉紧张地问:“你答应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把擦头发的毛巾搭在肩上,抓了抓半干的头发,放松地倚着墙壁,轻声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生活在沙漠里的小乌龟,他的梦想是大海。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梦想是大海,所有人都在鼓励他。于是他出发了,爬啊,爬啊。”   “他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缓慢地向前爬。壳里装的是大家伙的期待、希冀,全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他觉得壳太重了,是那些他本不该承担的期待,让他走得这么慢。”   “可是后来,他摔得四脚朝天,壳从身上脱落。他才发现,壳里装的并不是大家伙的期待,因为他压根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壳里装的只是沉甸甸的骄傲与自尊——他自己的骄傲,这骄傲既是压力,又是动力,让他虽慢却坚持不懈地前行。他以前怨壳害他走得太慢,可现在他发现,没了壳后他压根连一步也走不动了。因为骄傲和自尊已经碎了。”   陈知玉说:“你不要在这里和我东扯西扯。”   你缓慢地笑了一下:“很烂的故事吧,可事实就是这样,他的壳丢了,他一步也走不动了。现在任何一点风吹雨打都能击倒他,他需要藏起来,慢慢恢复。”   “顾如风。”陈知玉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甘心,你就去复读,或者,你去考研,但你别他妈在这么重要的时间点和我谈玄论道!就一句话,你到底改不改志愿?”   “让你失望了,但如果能给自己下定义的话,我大概是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所以……抱歉。”   陈知玉放软的声音里满是乞求:“顾如风,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海,好不好?”   涪江水再次灌入了你的眼睛,一如三年前那个无情的夏天。   “那你等我吧。”你紧咬嘴唇止住声音的颤抖,“等我过了心里这道坎儿,等我觉得可以站在你的面前,我会去北京找你。你等我吧。”   “但这或许需要很久,很久很久。你……你来选择等不等我吧,选择权在你。”可你又觉得这对他太不公平,便道,“……罢了,你不要等我了,你去开始新的生活,交新的朋友。”   你重复:“你不要等我了。”   两边陷入长久的沉默,静得连挂钟秒针轻微的走动声都清晰可闻。   他挂断了电话。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三十。   你来到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那封落在收发室的下层格子,两年未曾送抵的信。   拆开陈旧泛黄的信封,里面是两张泛着潮气的信纸。   你展开信纸:   “全世界我最最最最最喜欢的男生:   你好哇,顾如风!   你在电话里告诉我可以写信,我开心得一整晚没睡着,我有几大箩筐话想和你说。但是写之前我又犹豫了,我的语言太乱太简单,怕你觉得我不学无术QAQ,所以就趁着暑假读了点书,想在给你写信前充实一下匮乏的语言。   我读了一本名叫《爱你就像爱生命》的书,这是王小波夫妻的书信集。王小波写给妻子的信,开头第一句总是‘你好哇,李银河。’(有没有觉得我打招呼的那句话变得有文化内涵了?嘿嘿!)这本书真的很好看,很多话都让我感同身受,想讲给你听。   距离和你见面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但仿佛发生在昨天,一切都历历在目。我记得你穿着黑色短袖,握鼠标的手指又长又好看,打游戏时一脸认真。每次你的游戏人物阵亡,你都会微微皱一下眉,咬一下嘴唇,太可爱了!   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真人比照片好看一万倍,原谅我的词穷吧,我从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唐诗宋词里翻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句话能表达我的心情: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怎么样,是你的老乡苏轼写的!妙吧妙吧!”   握着信纸的你轻轻笑出声来:“好酸的诗啊。”   活泼的语调还在继续——   “你主动帮我拎书包,这也太绅士太礼貌了吧!还有你给我讲题的时候,声音好温柔好好听啊。你讲得好投入,我趁机喂你喝奶茶,你喝了两口后反应过来了,睁大眼睛瞪我,可是你连瞪我都好可爱!   你衣服上的味道好好闻啊!是晒足阳光后清新又温暖的味道,对了,你用的是蓝月亮那款薰衣草味的洗衣液吧?好香啊!坐在你身边的感觉,像是在一片薰衣草花田里晒太阳,让人特别想和你抱在一起。   唯一的插曲是你又拒绝了我,不过我现在已经调理好了,反正你也拒绝过我那么多次了,不差这一次。我还亲到了你,算是赚到了!嘿嘿!你的嘴唇太香太甜了,草莓香草味的阳光融化了,大概就是这样的味道吧。   我去邮局问了工作人员,信从我这里寄出,到你那里需要四天。所以我准备在8月29日寄出,9月2日你就能收到了。本来想28号就寄出的,可是9月1号是开学,你大概会很忙,只好推迟一天了。   遇到你之前,我也喜欢过班上的漂亮女孩子,可是我现在喜欢你,所以我猜——我不是喜欢男生,我只是喜欢你。最近我又把咱俩的聊天记录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你可爱。   佛说,要是你觉得一个人怎么着都可爱,那你就完了。(如果佛没有说过,那就是我瞎编的^_^)   总之我想说,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也明白你对学习的看重,所以不会在你高考前再来打扰你,免得扰乱你的心绪。但是和我做个约定好吗——等你上大学后,让我追求你,怎么样?我想考去和你一个大学,天天跟在你的身边,咱俩一起上课,一起打游戏,好不好?   等你的回复。   只要你答应,我就会一直等你,不会喜欢别的任何人,无论男生女生。   如果你拒绝的话,那就不回复,我就会知道的……:(   PS:悄悄告诉我,那天是不是你的初吻:P   永远在等你的许潇然   8月25日   ”   你沉默地又读了一遍信,目光落在落款处的“永远”二字上,停留了许久。   半晌,你打开手机。这半个月里你没有回复过任何人的消息,也没有接过除吴文瀚之外的任何电话。此时你翻动着一整页红色的未接来电,来自许潇然的共有三个,全是在高考出分那一天。   你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了,传来他那有些不敢置信的声音:“顾、顾如风?”   “嗯,是我。”你说,“这段时间有点忙,没接到电话,抱歉。”   “啊、啊……没、没关系啊。”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考得怎么样?”   你用轻松的语调说:“还行。”   他立刻开心起来:“那就好!”   他顿了顿又道:“呃,能、能视频吗?我想看看你……”   “行。”   你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很快,许潇然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他的长相与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成熟了些,声音仍是清亮的少年音。   “哇,顾如风,你变得更好看了!”   一句话把你拉回了两年前,那个下午他总是对着你犯花痴,被你一次次捏着后颈转回头去。   你无奈地笑了笑,问:“你长高了吗?”   “我天天喝牛奶,蹭蹭蹭往上窜。”   他迫不及待地问:“你报了哪所学校啊?等我明年去找你啊!”   “唔,还没想好。”你说,“明天才截止呢。”   “那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笑了一下:“好。”   你问:“你的高中生活如何?还适应吗?”   他开始说起他的高中,你微笑着认真聆听。   聊了大概十分钟,他挠了挠头,有些犹豫地问:“嗯……我给你写过一封信……”   你善解人意地接过话题:“我收到了。但是学习太忙,所以忘了回复。抱歉。”   他立刻开心了起来:“没关系,你不用总和我说抱歉的。收到就好,收到就好,那你……算是答应了吗?”   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起他的学习和生活,他一一地和你讲起。   十一点五十,还剩十分钟。   你回答他刚才的问题:“我喜欢的人么……嗯,我喜欢成绩好的聪明人,所以……”你冲他近乎温柔地一笑,“你要好好学习,好好高考。”   画面里的许潇然呆了一下,突然捂住脸:“啊啊啊啊,顾如风,你别这样对我笑啊,我扛不住,真的扛不住……”   “好,我不笑了。”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许潇然支支吾吾地又问,“我那封信的最后,问过你一个问题……”   你说:“嗯,是初吻。”   “啊啊啊啊啊……别理我我太高兴了……”   还剩最后五分钟。   你说:“谢谢你。”   “谢什么?”   “许潇然。”你叫他的名字,“谢谢你喜欢我。”   你微笑着对他说:“你要好好长大,好好学习,好好生活。”   挂断视频后,你登录高考志愿填报的网站。   你填了第一志愿。   志愿可填四所学校,每所学校可填六个专业。共计二十四个选择。   但你只填了一个学校的一个专业。你不用去考虑若是第一志愿未被录取会如何,你的分数超过了学校往年分数线三十分,所有专业凭君择取。   你一生少有体验过富足。可此时,寒窗十二载的苦读给了你从未体验过的宽裕,你挥霍着你的高考分数,积攒下最后一点失落的骄傲与自尊。   十一点五十九分。   点击确定。   你漠然地盯着屏幕上“金融学”三个字,感到一扇门在你身后关上。   你拿出手机里的电话卡,剪碎后倒入卫生间冲走。你最后浏览了聊天软件里的留言与聊天记录,点击了卸载。   最后,你拿起那封信,锁回抽屉。   两年前的盛夏,十五岁男孩越过山海,背着沉重的书包踏过上百级台阶,寻你而来。他试图用二十多道数学题拖延与你相处的时间。他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眼泪让你的铁石心肠裂开一道缝,堪堪容纳一丝少年的心软与动摇。   可到底是一封未送抵的家书啊。   少年的心软只是一瞬,容不下两年漫长的褪色光阴。   更何况,一只丧失了硬壳的乌龟,配不上、够不着任何真挚的情感,他只能在阴暗的角落慢慢地自我疗伤。   原来那个盛夏,即是漫长的告别。 第26章   时隔多年,你对那个夏天的唯一印象便是雨。   雨水让整座城市变成八十年代的灰色油画,它幻化成钝挫的刀背,昼夜不歇地磨刮着城市的脊梁,窗外被打落的树叶是城市的鱼鳞。咸腥的雨水被深埋入土地,种出又一轮的腐朽与新生。   你总是整日整夜地倚靠着窗台,看雨,又似乎什么也没看。潮湿气息弥漫,衣服变成蘑菇裹满全身。大雨模糊了时间,你患上了失忆症,等待着一台老式电报机,又等着梅尔基亚德斯送来一瓶治疗失忆的神奇药剂。   在雨水没过高跟鞋跟后,你母亲便不去打牌了。这一次的三人相聚竟奇迹般的和平。你的分数在年级十三,全省两百多名,却与本市文科状元的分数相等,这让你父母短暂休战。可遗憾的是,你不了解他们,他们也同样不了解你,隔着卧室的门,你与他们隔着无数光年。   终于等到天晴,已是八月末,你收拾好行李与录取通知书。   临走前你最后看了一眼座机,在整座城市的人都被困在家中的这个夏天,你没有接到过陈知玉的电话。   哪怕一个。   从高三进入大学,人们获得的是前所未有的荒唐的自由。   这里没有早自习和晚自习,大多数课程也不会点名——这完全符合四川人随性自然的性格。许多人只好用谈恋爱、喝咖啡、打游戏来挥霍无处安放的自由。   你却是不同的。   金融学专业的课程激不起你丝毫兴趣,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政/治经济学,货币金融学,这些词句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只上了两次,摸准了老师的点名规律后,便再也不去上课。你做起这样的事情来,那么的得心应手。逃课带给你肾上腺素的飙升,心底泛起卑劣的、嘲讽的、幸灾乐祸的冷笑,你迫不及待地打破过去十二年的学霸人设。   你一开始想去其他专业寻找有趣的课程,可是失败了。学校里连专业都是那么类似——金融学、会计学、审计学、税务学,这些专业的基础课程全都一样,毫无兴趣可言。   那一年Justin Bieber featuring 《Despacito》登上billboard榜首,大街小巷都疯狂地播放,走进学校外的任何一家奶茶店、餐馆,都能听见这首歌。   西班牙语的明快一度让你痴迷,那段时间你去食堂、去操场,耳机里总是播放着这首歌。于是你逃了专业课,去蹭了一整个学期外语专业的西班牙语课程。你对语言有着奇妙的天赋,天然就会西语里的弹舌音。那个学期结束后,你学会了唱despacito,并趁着室友不在宿舍时,用全民k歌拿到了SSS的评分。   唯一尴尬处在于,在男女比例非常失调的学校,又是在男女比例更为失调的外语专业,你是那门西语课上唯一的男生。留洋归来的女教师知道你是蹭课生,收作业时总是默契地跳过你,也不会点你回答问题,并偶尔对你报以和善的微笑。这让你充满轻松与感激。   唯一一门你从头到尾没有逃过课的本专业课程,是高数。   一面对高数,你所有的吊儿郎当与轻佻都消失不见。你的手会发颤,在草稿纸上划出弯弯曲曲的无措线条。你用录音笔录下老师的讲课内容,在下一次上课前,一遍遍地回放。   它并不难。   可你的心会发颤。   数学。它是高高在上的王,曾判过你死刑。你匍匐在它脚下,恭谨,卑微,颤抖着身体亲吻它的芳泽。   除了高数,你对所有课程报之以玩世不恭的冷漠。   多余出来的大把时间,你全部用来赚钱。   你在一个平台做中英互译。你效率高,错误少,接单后总能在几个小时内提交结果。偶尔也撰写一些英文论文。一开始诸如APA、MLA的文献引用格式令你头疼,不得不翻阅大量的英文资料。可熟悉后,你便得心应手。   此外,你加了一个千人大群,靠着在暑假自学而成的编程语言,接一些零碎的编程项目。   靠着这两项,你赚了许多钱。最多时月入上万,偶尔不那么勤快,也能月入小几千。有时候一笔大的钱到账,你会查询成都—北京的机票价格,静静地发一会儿呆,关上界面。   进入大学后,通用聊天软件变成了微信。新注册的微信里没有任何过去的好友,只有班级群和课程群,像一个应酬的软件。   你的手机号换了新的。你单方面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而这过去里,包括陈知玉。   他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联系到你。   当然,就算是有,他应该也不会联系你,你想。   新手机的新通讯录里,存着一个没有名字的手机号,代号为A,因此它顶在通讯录的最上面。这是陈知玉的手机号,你一次也没有拨过。   况且,他去北京后一定已经换了手机号,应该是拨不通的。   可你始终没有删除。   自食其力让你的生活变得从容,却不是没有代价的。   你整日整夜地泡在教学楼里搞翻译、敲代码,熄灯后又背着电脑去通宵自习室。面对满屏幕密密麻麻的字母,要保持代码的逻辑与翻译的精准,你需要绝对清醒和专注,于是你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   自习室外的自动贩卖机差不多认识你了,你每小时去买一杯冰美式,一边皱眉忍受酸苦一边疾步回到电脑前,生怕思绪断裂。全神贯注工作时你感受不到其他,往往等结束后,你才发觉胃痛难忍,而桌上纸杯里的咖啡残液已凝固成褐色污渍。   这时候往往是凌晨三四点,你会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忍痛,忍得满身冷汗,最终在疲惫和疼痛中迷糊睡去。睡着前你总会下决心不再喝咖啡,可这决心往往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天一亮你又开始忙着敲键盘。   长此以往,冰咖啡和错乱的作息时常令你胃痛,后来即使不喝咖啡,也常常胃痛难忍。在连续好几天吃啥吐啥后,你终于感到事态严重。但在医生或药店工作人员面前描述身体的不适是你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你只好在网上搜索了几种胃药的名字,去药店买来一一试吃,幸好有两种药管用,你便买了许多囤着。   连续喝了半个月白粥,吃了半个月的药,你终于不胃疼了。   这个时候已临近期末,一个从来没人聊天的微信群里发布了一条公告——“明天下午四点社团聚会。”   你看着群名“黑白双煞”想了许久,终于记起,这是一个围棋社。   大一刚开学时,你在去食堂的路上迷了路,误入搭着许多凉棚的社团招新点。穿得花枝招展的学长学姐们拿着传单,笑容洋溢地拦下一个又一个同学。   银铃般的笑声中夹杂着温柔呼唤:   “小学弟,学姐教你弹吉他呀!”   “这腿很适合啊!跟学长学街舞吧!”   “这边绣团扇,看看呀!”   ……   ……   你仿佛误入了盘丝洞,近乎惊慌地躲避,艰难地从几十条手臂中逃走,抬头却看见一个凄凄凉凉的摊位,上面写着“围棋社”。   围棋社没有传单,没有拉新生的社员,只有一个人坐在摊位后面,翘着腿打王者荣耀,桌上摆着一把老年人用的蒲扇。   那位长相朴实敦厚的学长落在你的眼里,简直成了救星,你连忙扑到摊位前说:“您好,我想加入围棋社。”   “把报名表填一下。”他惊奇地抬了一下头,抖了抖腿,灰蓝色的凉拖掉到了地上,“再扫二十块钱的社团费。”   当天晚上你被拉入了一个名叫“黑白双煞”的微信群,群里只有12个人,至今没人说过话。   第二天下午,你看着没人说话的群,纠结了半晌,还是选择了去咖啡馆参加这个“社团聚会”。   下午的咖啡馆非常安静,你在角落找到了当初那位面容朴实敦厚的学长。大冬天里,他脚上依然是那双灰蓝色凉拖鞋。脸盲的你靠着拖鞋认出了他。   “社长,您好。”你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礼貌地和他打招呼。   从群里的备注你得知他名叫赵甲,与檀香刑中那位阴狠可怖的公爹同名,你想这名字与社长实在是不匹配。   赵甲惊奇地看了你一眼:“居然真的有人来。”   你环顾四周,发现这角落里只有你们两人,距离约定的四点只差五分钟。   你问:“社长,其他人呢?”   赵甲说:“有一个给我发了消息,说他老婆要生了,不能来。”   你:“啊?”   “还有一个说路上堵车,来不了。”   “……啊?”你说,“学校里怎么堵车?呃,大学生已经能结婚生孩子了吗?”   赵甲看着你,突然笑了起来:“好单纯的小学弟。”   你:“……?”   “只是不想来的借口嘛,哪能较真,你还真信啊!”赵甲哈哈大笑。   你:“……哦。”   到了四点,果然没有人来。   赵甲丝毫不在乎,反倒是兴致冲冲:“人少正好,我们可以慢慢聊。你叫顾如风对吧,我叫你小顾可以吗?小顾,喝点什么?这家店的焦糖美式很不错。”   你一听到美式两个字,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胃部,似乎已经开始痛了。你心有余悸地摇头:“抱歉,我不喝咖啡。”   “怎么了,胃不舒服吗?”   “没有。”你说,“但喝了就会不舒服。”   “那我给你点热牛奶吧。”   “好,谢谢。”   等待饮品端来时,赵甲说:“今天只有你来,我封你为副社长。”   “谢谢。”你说,“但我不会下围棋啊……”   “简单得很,我教你。”   “要学围棋,其实只需要理解‘气’就行了。”   你惊奇地看着他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布和两个盒子。他铺开布,露出上面印的棋盘,盒子里是黑白两色棋子。   赵甲自顾自地拿着棋子往棋盘上摆,摸到棋子的他气质瞬间变了,腰背挺直,表情肃穆。   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你轻声说了句谢谢,接过热牛奶,又把咖啡往赵甲面前轻轻推了推。   “来,按我刚才告诉你的定义,你来找出黑子的气。”赵甲一脸严肃。   你捧着热牛奶慢慢喝着,略微思索后用指尖点了几个位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不错嘛!你看,就是这么简单。”   赵甲突然露出个堪比盘丝洞妖怪的灿烂笑容:“我看你的面相,绝对是有天赋的高手!我这里有99个经典棋局,99种对局技巧,外带99个G的讲解视频,不要998,也不要299,只要198,全部打包带走!”   你呆呆地望着他:“……啊?”   ……啊?! 第27章   最终你还是付了钱,因为赵甲向你展示了他围棋职业三段的证书,烫金的小本本,看上去非常有含金量。   你添了两块钱补整,给他发了200的红包。   收了钱后,赵甲的笑容肉眼可见变得真诚许多:“来来来,我们下棋。”   那本证书为他的笑容渲染了神秘,他俨然已成为你心中的高人,他脚上的蓝灰色凉拖鞋更是将他的大师形象烘托得跃然纸上。   你作为一个连菜鸟都算不上的入门小白,每下一子都无比谨慎犹豫,他毫不催促,怡然自得地喝着咖啡哼着歌,悠悠然盯着棋盘。似乎仅仅是面对着棋盘与棋子,他就能感到无限的乐趣。   中途他问:“你怎么把戒指戴在无名指?”   “我已经结婚了。”你慎之又慎地落下一子,“该你了。”   “什么?”   “我已经……”你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对上他惊讶的目光,忙道,“哦,没有。”   大一的这个学期,每当你坐在教室或图书馆,总会有女孩红着脸跑过来向你要微信。有时甚至上着课,纸条就传到了你的桌面上。   你通常以“已经有女朋友了”来拒绝,可收效甚微。无奈之下,你买了个银色素圈戴在左手无名指,再有人来向你要微信,你就向对方示意无名指上的戒指,微笑地说:“抱歉,我在老家已经结婚了。”比之前管用太多。   听完你的解释,赵甲桀桀怪笑着落下一子:“至于吗,你还不如说已经有男朋友了,保证有效得多。”   你:“哦,不。”   “该你了。”   三个小时过去,你被赵甲杀得落花流水。   分别前,赵甲心情很好地说:“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副社长了。当然,收了你的学费,我会负责到底。现在是期末,不耽误你的复习时间,那么从下学期开始,每周二周四下午,准时来这里跟我学棋。”   你说:“好的,谢谢社长。”   赵甲笑眯眯地啧了一声:“好乖啊,小学弟。”   你:“……”   期末复习周,你在通宵自习室熬了几个大夜,在速溶咖啡和胃药的陪伴下,翻开一本又一本崭新的教材,对照着PPT开始预习。一周过去,许多门课程的繁杂知识点交融在一起,压得你脑袋都变重。你保持呼吸轻盈,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绊个跟头就把知识点摔没了。   考完后你自我感觉不错,及格应该没问题。可直到下学期开学,红色烫金的奖学金证书发到你手里,你才发觉你仍是低估了自己。寒窗十二载的学霸基因深驻体内,仅仅是一周的临时抱佛脚,已经足够你消化一学期的课程。   可那时的你坐在宿舍桌前,默然地盯着证书,心里平淡地一刺,那一瞬间的刺痛让你脸上血色尽失。那根刺藏在你吊儿郎当的大学生活中,深夜里,黎明时,偶尔钻出来,不轻不重地刺你一下,又狡猾地藏起来。它让你想起那些你用尽全力想忘却的东西,比如文心,比如理想。   可你的文心已经碎掉了。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你借口要在学校外的咖啡馆打工,拖延着回家的时间。或许是你冷淡的语气明明白白昭示着鸿沟与屏障,又或许是你的成熟与笃定让她意识到你已并非少年,你的母亲在电话里报以沉默,而后挂断了电话。   那段时间你频繁地去赵甲的出租房里,与他下棋。他身上有种特质吸引着你,内心深处你知道他是同类,几次过后你弄明白了——他面对围棋时,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近乎荒唐的天真与投入,如同你面对数学之时。   可他又那样的神秘。大三的他独自在校外租房,临近春节仍不回黑龙江老家。他在烟雾缭绕中凝神思索,久久不语。他表面开朗爱笑,笑容却从不达眼底。   你知道他是有故事的人,可你不问,你只是与他下棋。   你大概能猜到一些,围棋一定是伤了他的心,如同数学伤了你的心。在那个盛夏的暴雨中,数学让你颓然地垂下了骄傲的头颅,让年轻气盛的你尝到了傲慢的苦果。   你拖延至除夕前一天才买了回家的高铁票。半小时的车程里,你望着窗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面对你母亲的谩骂与怒火。可出乎你意料的是,等你推门而入,她只是平淡地说了句:“吃饭吧。”   那个春节,父母尝试与你交流,可多年来的隔阂让这件事变得难如登天。他们只能翻来覆去地问你“小陈”的事情,因为他们对你最后的了解只停留在初中。   这大概是世上最痛的事情吧。你们已经分离,父母却仍记得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啊,他学的理科。”你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谈话,“嗯,他学的设计。对,他一直喜欢画画。”   “怎么不找他玩?哦……”你顿了顿,维持着面上的平淡,“他走亲戚去了吧,他家挺多亲戚的。”   “嗯……会玩呀,等明年夏天吧,之前和他约了去爬华山。”你忍着心脏处闷闷的钝痛,没什么表情地扯着谎。   一顿年夜饭下来,你觉得心脏碎成许多块,酸酸地拧搅着。   跨年夜你近乎整夜未眠,指尖无数次悬停在联系人“A”上方,却又无数次颤抖着移开。是你先说的告别,是你让他别再等你,是你负了他的青春,你没有理由再去打扰他。   家里的座机令你心惊胆颤,铃声的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期望与绝望。年后你近乎落荒而逃,匆匆忙忙地赶回学校。   可更难受的事情在等着你。   原先的高中同学里,有两人与你上了同一所大学。他们在课程群中辨认出了你的微信,把你拉入了高中同学群里。   顿时,山呼海啸般的消息和好友请求向你涌来,问你为何高考后就失踪,问你考得如何,问你的学校和专业……   你近乎窒息地看着滚动的消息,全身颤抖。   这半年来你把自己藏在阴暗的小角落里,慢慢疗伤。那些被击碎的自尊需要一点一点地喂养、呵护,你努力让自己融入不同的人不同的环境,为了忘却那个盛夏。你用《童蒙止观》来引导自己,通过静坐与内观,来“爱养心识”。人的心需要耐心地养护与关爱,你需要漫长的时间。   你好像恢复了一点点,至少在你鼓起勇气翻开文学作品时,不会再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你不会再失眠到后半夜,偶尔也能在两点前睡着。甚至状态再好一点,你能提笔写一些文字。   可是现在,乌龟的壳还没有长出来,脆弱的血肉就被抓着扔到了阳光下。那血肉是新生的,赤/裸的,一碰就碎的。无数利箭破空而来,扎得鲜血淋漓。   你卸载了微信,去赵甲的出租屋里躲了整整一周。   一周后你回到学校,重新下载微信,退出了高中同学群,拒绝了所有好友请求,唯独留下吴文瀚的。   他与你聊天,一如既往的从容随性,从来不问你的学校与专业,压根不提任何与高考有关的事情,只与你分享最近读的书、有趣的知识点。渐渐的,你也会与他分享一些有趣的事情,校园里酣睡的猫咪,树上的蜂巢,操场上的秋千,并提醒他不要在晚自习上玩手机。   随着夏季的来临,你的棋艺快速见涨,你与赵甲的关系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你们可以下一整天的棋,说的话却寥寥无几。你沉浸在你的思绪,他沉浸在他的世界。   一局棋下完后,会有只言片语的交流。   “服气?”   “嗯。”   “喝点什么?”   “不用。”   “继续?”   “好。”   你对他一无所知,他也对你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的两人却互相觉得对方是同类,于是各自对着各自的世界颓然发呆。这感觉其实不差。   可当事情发生时,你仍震惊于你对他的了解之匮乏。   那是个周六早晨,你照例去出租房找他下棋,开门的却不是他。一名衣衫不整的清秀男生慌乱地瞥了你一眼,从你身边落荒而逃,你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怎么不进来?”穿着老头背心和凉拖鞋的赵甲叼着根烟,随意地倚着厨房门,“还没醒觉,喝一杯再下棋。”   你放下心里的疑惑,坐到吧台前。玻璃杯里躺着一大块冰,和一层铺底的威士忌,赵甲动作娴熟地抛了抛苏打水瓶子,将苏打水注满玻璃杯。   他单手夹着烟,吐了一口烟雾,把不断冒着气泡的饮品推到你面前:“Highball,尝尝。”   “一大早就喝酒吗?不太养……”你骤然顿住,盯着吧台上那一盒所剩无多的杜蕾斯,艰难地补充完,“……生吧。”   你想到那个匆忙离开的男生,端起酒灌了大半杯才强压下震惊,问:“你是,呃,一名……男同性恋者吗?”   赵甲在吧台对面坐下,惊奇地看着你:“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咱们学校,七分女,三分男,还有两分是基。”   你:“……”   你说:“还挺精辟。”   你问:“刚才那位,是你……男朋友?”对着一位男性说男朋友三个字,着实让你别扭。   赵甲嗤笑了一声:“什么男朋友,炮.友而已。”   你看着他这张憨厚朴实的脸,无言以对。但此时他叼着烟喝着酒,周身散发着颓废萎靡的气息,能招清秀小男生的喜欢,似乎也不难理解。   “约……那个……”你实在说不出那个词,委婉地劝他,“对身体不好吧。这个年纪,还是要阳光向上一点。”   “主动送上门的,为什么不要。”赵甲又点了根烟,“你没听说过吗?在成都,无依无靠,遍地飘零。他们啊,闻着味儿就来了。”   你听得糊涂:“谁无依无靠?什么东西在遍地飘零?”   赵甲意味深长地放慢语调重复了一遍,辅以手势,你明白了过来,无言以对,喝下了另外半杯酒。   “兄弟,你让我大开眼界。”   “兄弟,你又是什么情况?”他又点了根烟,“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快一年了居然没谈过恋爱。你应该也是吧?”   “我不是啊。”你无奈,“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太想谈恋爱。”   赵甲耸了耸肩:“编吧。”   “我骗你干嘛?”   “手机给我。”   他拿过你的手机,下载了一个蓝色软件,对着你拍了照上传成头像,鼓捣了一阵后把屏幕对着你:“喏,你别急着否认,先试一次。试过就知道是不是了。”   “试什么?”   你看向手机屏幕,几十个密密麻麻的新消息框弹出,还在继续不停弹着。   “哥哥,约吗~”   “距离只有327米,我自带工具来找哥哥可以吗?”   “哥哥看看我,随时有空哦~”   ……   ……   赵甲幸灾乐祸地说:“随便找一个试试,就能知道你是不是同性恋了。放心,他们会自己做好一切,不用你劳累。”   你看着对话框里不断发来的自拍,和各种无下限的聊天内容,几乎眼前一黑:“兄弟,你把我带坏了。”   “这哪叫带坏,这叫认清自我。”   你绝望地看着他:“我还没满20呢,而且我只是来找你下棋的。”   原来当初在社团招新点,那位不争不抢、岁月静好地玩着王者荣耀的“憨厚”学长,竟然比身后的几十条手臂加起来更可怕。   天杀的,现在退出围棋社还来得及吗! 第28章   你手忙脚乱地想关掉App,却好死不死滑到了直播界面,一个穿着桃红色裙子的男人正在镜头前跳舞。你的眼睛和心灵同时受到一万点暴击,手指颤抖着卸载了软件。   “好好补觉吧。”你对赵甲说,“你今天的状态不适合下棋。”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你习惯以正弦函数的图像来描绘赵甲的状态。从波峰到波谷,大概是一周的时间。   果不其然,等到下周四在咖啡馆碰面,他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老实人模样,只字不提上周六的事情。你也默契地不提不问,只在棋盘中与他交锋。   暑假来临,你再次以留校打工为借口拒绝回家,你母亲默许了你的决定。不过这次你并没有骗她——你在校外的一家酒吧打工。   那杯Highball引起了你的兴趣,威士忌与苏打水的碰撞,竟然可以迸发出那样奇妙的口感。你在清酒吧学习调酒,乐此不疲。   每天下午六点,在黑胶唱片古典悠扬的音乐声中,你换上白衬衫灰马甲的工作服,坐在吧台后面调酒。各种调酒器具在你手中乖巧臣服,你像初入实验室的孩童,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化学反应的碰撞与发生。   酒吧老板是一位慵懒知性的年轻女子,喜欢喝烈酒,喜欢读侦探小说。她见你学得精准而快速,便放心地将吧台交给你,躲在她的专属包间读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佐以加冰的威士忌。   清酒吧氛围古雅,沙沙的翻书声,偶尔的交谈声,全是低而轻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位女孩连续来了五天。她总是点一杯长岛冰茶,坐在你面前静静地读一整晚书,与你仅隔着半米宽的窄窄吧台。   她读的是《岛上书店》,翻书时手指一动,露出手腕上的黑色吉他纹身。你不经意地瞥见那个纹身,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白天,你在宿舍里写代码和做翻译。大学的第一年过去,你有了不少存款,去一趟北京是绰绰有余。可每当这个念头蹦出,又会被你狠狠压下。   蝉鸣燥热的盛夏,吴文瀚来学校找你。   你们喝着加冰的可乐,在人烟稀少的学校慢慢逛着,草坪翠绿,湖水泛着碧波,洁白的大鹅悠然戏水。   “我报了上海的学校。”他笑着道,“过几天录取通知书就该到了。”   你说:“我记得宁茉去了浙江。”   “哦,我们分了。”他语气平淡。   你惊讶地看着他。   他捡起一块扁石掷入湖中,打出漂亮的水漂:“就在这个暑假,我们试过了。她对我没有感觉,我对她也没有感觉,嗯,身体上。”   “太熟悉了。”他说,“从五岁起,我们在同一个澡堂洗澡,后来,我帮她买卫生棉,她送我内裤。对我们双方而言,一切都熟悉而平淡,没有惊喜。这对于爱情来说,太可怕了。于是她提了分手。”   “……啊?”   你脚步缓慢地跟在他身边,炙热的太阳让你的思绪也缓慢了。你想起他满脸认真地写着每月一封的情书,想起晚香玉的香风下,他们互相嫌弃又互相爱护地拌嘴。想起他们拿你当传话筒,传递那些别别扭扭的和好的请求。   你们走累了,在黑色长椅坐下。   “所以……”你迟疑地问,“人是不能与自己的青梅竹马在一起的么?”   “要看性格。”   他像过去对你讲河流的支流一般,耐心地分析:“如果双方的性格是温和平稳的,或许可以。但如果双方都向往刺激和激情,那大概率不行。”   你说:“那如果一方喜欢平稳,另一方喜欢激情呢?”   吴文瀚笑道:“那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你出神地盯着湖面的大鹅,久久不语。   日落的余晖中,你送他去地铁站,他拥抱了你,对你说:“还记得高三的时候我们一起读《三体》吗?很有趣,很快乐啊。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读书。”   乘扶梯下行时,他笑容灿烂地冲你挥手。你看着他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鼻腔没来由地一酸。   是的,那个盛夏的暴雨夜,当你把碎成一地的文心失落在布店门口时,你就再也无法捧起一本书了。   吴文瀚离开后,你辞去了酒吧的工作,乘地铁去市中心的书店买了许多的书。   你想了一个办法:当你的思维即将涣散,要滑向那个无止境深渊之时,你就将书的内容念出来。   这个方法确实有用。   实行之时,你需要绝对安静和专注的环境,你选择的地方是酒店。同时,你还需要借助外力将思绪放缓,从而避免那些锐利的回忆刺穿你尚未长好的壳。你选择了纯净伏特加。   冬小麦的苦涩在你口中荡开,同时往你的脑中送去眩晕与一往无前的勇气。你戴上耳机,面朝窗户坐在酒店房间的高脚凳上,腿搭着飘窗,翻开一本书。   你的眼睛慢慢读着字句,每当回忆的恶魔要跳出来将你拉下深渊,你就用声音代替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念。   从日暮西斜到满天星子。   “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那天你念到这一句,嗓音已经微微沙哑。可你依然思绪涣散了。   你想到在楼顶的瓢泼大雨中,陈知玉绝望的眼睛。   你最渴望得到的便是他的理解。可你不能。不能告诉他深夜的无眠与哽咽,不能告诉他每当翻开书时你手指的生理性颤抖,不能告诉他大厦坍塌后的满目疮痍。人最忌自怜,自怜的人最是低微与丑陋。你只能让他等。   那天你从回忆中抽身,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深色的泪渍在淡卡其色休闲裤上蔓延了一整片。   你摘下耳机,正要退出电台软件,却惊愕地瞪向屏幕右上角——听众人数:1。   为了念书,你在App Store里找到一个总下载量不超过100的即将倒闭的电台软件,注册了账号,为的是让电流的滋滋声减缓你的紧张。   可是……听众?!   难道你刚才哭成傻逼的声音被人听到了么?!   你瞪着屏幕,连擦眼泪都忘了。   一条弹幕飘过:“最近正好在读这本书,很喜欢。你的朗读很贴合。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发现已经结束了。”   又是一条:“声音有些哑了,建议泡一杯加冰糖的菊花茶,或者含一片润喉糖,不然嗓子会疼。”   紧接着:“有缘再会。”   听众人数变成了0。   你愣了一会儿,点进那个纯黑的头像,年龄:保密,职业:商务。性别:男。个性签名:无。   你心怀侥幸地想,他应该没有听到你哭吧?不然他就会在弹幕里嘲笑“大老爷们儿哭个什么劲儿”了。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了,他中途离开过。   回宿舍的路上,你去途经的药店买了润喉糖,含在嘴里,感受着甜丝丝的凉意在喉口化开,嗓子舒服了许多。   暑假的最后半个月,你乘火车去了陕西。   你夜爬华山,在日出之时被骤然而来的金光刺得泪流满面。   金光乍现之时,山顶的游客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你举着手机录视频,却不知该把今天的日出分享给谁。   这是你本该与陈知玉一起做的事情,现在你一个人做了。   你默然地迎风而立,突然神经质地翻出通讯录,手指颤抖地拨通了联系人A的电话。   你想告诉他,告诉他你没有力气下山了,你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上山。你想告诉他,你等他来拽着你走,只要他愿意来,你可以等到天荒地老。就像你补考1000米时他拽着你走一样。   可是你很快就反应过来,在接通前掐断了电话。   你用了比上山更多的时间来下山。累极的你回到酒店,睡得昏天黑地。夜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胃疼惊醒,你满身冷汗地找到书包里的药,就着矿泉水吞服,却没有起作用,你已经对这种药产生了抗药性。   三天后你踏上了回学校的火车。   新的一年开学季,天南地北的学子涌入校园,为九月的学校带来勃勃生机。   又到了社团招新的黄金时间,荣升大二学长的你被赵甲按在椅子上,他笑眯眯地说:“副社长,咱围棋社今年的招人就靠你了。”   你表明态度:“我社恐,不会去拉人。”   赵甲说:“没事,你坐在这里睡觉都行,你这张脸就是活招牌。”   果不其然,短短三天,围棋社招来的人比过去五年加起来都多,十二人微信群扩展成了八十人。   赵甲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来来来,一人二十块的社团费,挨个扫,不要急。”   紧挨着围棋社的,是吉他社。社长是一位编着长辫子的酷酷女生。你通过她手腕上的吉他纹身认出了她,并明白了那丝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去年这个时候你误入社团招新点,她拉着你问要不要跟她学吉他。   她叫秦悠,烟熏妆,两根大辫子从肩胛骨垂落至腰身,露脐短袖,超短皮裙,脚上是高跟小皮鞋,两条手臂上都有黑色纹身。你想到酒吧里身着温婉蓝色连衣裙捧书而读的她,有些诧异。   她落落大方地承认了:“调酒师弟弟一直沉默不说话,我以为他会喜欢安静读书的女孩儿呢,就坐他面前装模作样读了五天的书,可难死我了。哪知他一句话不跟人家说。好吧,现在只好本色示人了。”   你:“……”   她冲你露出灿烂笑容,晃了晃手机:“加个微信,让我追你?”   你说:“抱歉,我已经……”   还没说完,她径直从你身边走过,拿走一张围棋社入社报名表。几分钟后她把填好的报名表递还给你,伴随着赵甲的手机“微信收款到账20元”的声音,她冲你挑眉:“副社长,拉我入群呀!”   你:“……”   一分钟后她在群里找到你,发来好友验证。   她笑吟吟地说:“社员找副社长学习围棋,加个微信不过分吧。”   你无言以对,平生第一次感觉被人制住。   招新的那几天里,秦悠每次晃到隔壁,吉他社的社员们就起哄让两社联姻。可恶的是赵甲也一起起哄。   她总爱坐在你对面,手肘撑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眼睛亮亮地和你聊天,问你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最喜欢什么颜色,为什么去学调酒。   你告诉她暂时不想谈恋爱,她就笑得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那先做朋友也行啊!”   你告诉她你很孤僻,大多时候都独来独往,嘴也很笨不太会聊天,和你做朋友不会开心的。   她依然笑得酒窝荡漾:“没关系呀,咱俩正好互补。”   在燥热无风的午后,秦悠端着一盘草莓请吉他社和围棋社的人吃,她对你说:“顾如风,你看后面。”   你疑惑地转头去看,并无异常,回过头时,嘴唇却触到一阵冰凉——她举着一颗草莓递到你双唇间。   你惊愕地盯着她。   “张嘴呀。”她软声道。   你偏开头,草莓却跟着你的唇。   几次之后,她作势要把沾过你嘴唇的草莓往嘴里递:“你不吃我吃了。”   你只好张嘴咬住。   “我喂你吃了,你也要喂我吃。”   她说着这样大胆的话,耳垂却悄悄泛了红,欲盖弥彰地低头整理报名表。   你注意到她耳垂的变红,突然意识到,她或许不像表面这样的大胆与从容,她或许也用了豁出去的勇气。你不该频频拂她的面子。   你略微思索后道:“喂的话不太好,等招新结束,我请你喝奶茶好吗?”   “真的?!”   “嗯。”   到了那一天,秦悠却说要喝市中心的奶茶,拉着你坐了几十站的地铁,又穿过弯弯曲曲的大街小巷。等回到学校,天已经黑了。   你送她到宿舍楼下,她却拉住你。   她说:“今天你请我吃了两顿饭,我至少也得请你吃一顿吧,你什么时候有空呀?”   你说不用,又说很高兴认识她,她是个很好的人,但是你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秦悠说:“谈恋爱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就是两个人一起吃吃喝喝,分享日常。就像今天一样。”   看来她已经看出你从没谈过恋爱了。   你说:“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模样,我很差劲。”   “试试嘛。”她拉着你的手摇晃,软声道,“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失败也没关系。顾如风,你看看我,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去对待。”   她说:“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你要允许自己去尝试。”   从她填报围棋社报名表开始,节奏就掌握在她的手中。从她这里,你一次次体验到无法反驳的感觉。   是的,失败也没关系,是的,你要允许自己去尝试。这些话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你不能否认,只好沉默。   秦悠突然狡黠一笑:“这样,要是明天下雨,你就答应做我的男朋友,好不好?”   你抬头望天,秋老虎肆虐的九月,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烦闷的燥热,近几天都不可能下雨。   你便道:“行。”   第二天果然是个大晴天,直到傍晚,太阳都一直挂在天边。你松了口气,带着书和耳机去了酒店。   然而等月上柳梢,你洗完澡,含着润喉片从酒店出来,却接到了秦悠的电话。   “下雨了!”她说,“你来操场!”   “嗯?”你疑惑地抬头看向月亮,“没有下雨。”   “来嘛,来嘛,不许反悔!”   她口口声声让你不许反悔,你只好加快脚步去了操场,在树荫下的秋千旁找到了她。   惊奇的是,树叶果真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在地上滴出一圈湿淋淋的痕迹。却唯有此处。像是乌云特意停留在这棵树上方,降下甘霖。   秦悠挎着吉他站在树下,额头和肩膀被滴出了一片湿润。   你往地上看去,她固执地挡在你面前,却架不住有身高差。你看清了地上的东西,一根橡胶水管。   你的心突然很轻很轻地刺了一下。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前,她举着橡胶水管,绕着这棵巨大的树冲水。等每一片树叶都沾上水珠,均匀地、缓缓地滴落。然后打电话告诉你,下雨了。   秦悠注意到你的目光,往旁边退了一步,让橡胶水管完全暴露在你的视线。   她撩了撩湿润的额发,眼泪马上就要滚落。然而她直直地盯着你,又重复了一遍:“下雨了。”   她倔强地仰头看着你,眼神无声地告诉你,这就是阳谋,可这阳谋是她用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织就的。她含泪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在说,你可以否认,可以转身离开,你可以轻而易举将她打碎。   你轻抿着嘴唇,说不出任何话来。   秦悠抱紧吉他:“顾如风,我给你弹一支曲子吧。”   她转身向几米外的秋千走去,坐在秋千上,看着你。   啪嗒一声,树上的水珠坠落,砸在你的手背上,你轻轻一颤。如同那天在公交站台,十五岁少年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泪珠在你心上砸开一道缝。此时,这滴水珠同样在你坚如磐石的心上,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隙。   秦悠的手指按在琴弦上。   “不用弹了。”你对她说。   她望着你,嘴唇紧咬,倔强地不肯掉下泪来。   “秦悠。”你叫她的名字,“谢谢你喜欢我。”   月色很亮,你能看清泪珠在她眼中滚动,就要落下。   你向秋千走去,说:“我第一次给人当男朋友,不足之处,请你担待。”   她愣了一下,眼泪终于像夏季的瀑布般滚落。她尖叫了一声,扑入你的怀中,在无边的明亮月色中,踮起脚尖吻上了你的嘴唇。 第29章   幸好天色已晚,路灯昏黄,你脸上的口红印不至于太过明显。   回到宿舍后,洗完澡的你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出来,手机便是一震。   秦悠发来一张你俩的合照。一个小时前在操场,银白的月光下,她让你看镜头,迅速凑过来亲了亲你的侧脸,同时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定格了她明媚的笑靥,与你那略显无措的神情。   “好可爱呀!”她打字说,“我已经开始想你啦!”   你回复她:“谢谢。”   “笨蛋,这个时候你应该说‘我也想你了’。”   你从善如流:“我也想你了,明天见。”   她打来电话,软声道:“要听你说晚安。”   “晚安。”你说,“好梦。”   “梦到你才算是好梦。”   你轻轻笑了笑:“我会努力。”   挂断电话后,她的朋友圈多了一条动态。   “追到男神啦,此生无憾!!!”   配图是她亲吻你侧脸的照片,而这张图片同时变成了她的头像,她朋友圈的背景。   你保存了那张图片,用作配图,也发了一条朋友圈:“感谢有你。”   你把她的微信聊天框置顶,备注改为“秦姑娘”。你浏览她的朋友圈,大多是分享美食与生活的图片,还有一些碎碎念的感叹。   “兰蔻的设计师也太会调色了吧,新色号的宣图太美了……”   “想念家里两米长的熊熊抱枕qaq,好想抱着睡[/哭哭][/哭哭]”   “陪了我三年的袖珍蓝牙音箱,修理店也修不好了,彻底退休,难过。”   ……   ……   你一边翻看,一边下单了她提到过的口红色号、巨型抱枕和蓝牙音箱。   正当你思索是否有遗漏之处时,却发现宿舍氛围有些奇怪。你抬起头,对上了三颗从蚊帐里探出来的头。   “哟,脱单了?”   “有情况?!”   “快讲讲!”   你惊讶地说:“你们还没睡呢?”   “本来要睡了,看到你发的朋友圈瞬间清醒了!”   一位室友啧了一声:“哇,竟然是外语系系花秦悠学姐!据说她眼光可高了,追她的人里她没一个看得上的,所以大四了依然单身。你小子可以啊!”   另一个室友说:“她还是吉他社社长呢,之前吉他社半死不活的,她接手后,吉他社直接变成了咱学校最火的社团之一,每周都搞活动。”   你说:“对,她很优秀。”   室友长叹:“自古帅哥配美人,还得如风这样的大帅哥才能抱得美人归呀!咱们几个就别想了!”   另一人接话:“今天过后,咱宿舍就只剩三位单身贵族了。”   又一人道:“顾如风同志正式被开除单身狗籍。”   大家又齐齐感慨:“青春啊,人生啊,人跟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哎!”   你哭笑不得。   第二天一早,你刚走出宿舍楼,就被秦悠拉到了角落里。今天的她素面朝天。   “我今天没涂口红。”她说。   你说:“嗯,看见了。”   “那你亲亲我呀。”她拉住你的手悄声道,“昨晚你是不是怕我把口红弄到你嘴上,所以不肯亲我。”   你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今天不会了。”她笑得大胆又羞怯,踮起脚尖贴近你,“宝宝,你亲亲我。”   你被她的称呼叫得耳朵发红,低头轻轻吻住她的嘴唇。   在她的温柔指引下,你们的关系迅速亲近起来。就像她说的那样,谈恋爱确实不难,不过是在一起吃吃喝喝、分享日常。   她给你的备注时常变化,有时是“我那英俊迷人的调酒师男朋友”,有时是“可爱小学弟”,有时是“男神吖”,还有时是“亲亲宝贝”。   她看见你给她的备注,问你为什么叫她秦姑娘。   你说你喜欢姑娘这两个字,有侠义之风。   她悄悄红了耳朵,把给你的备注改为“顾先生”,不再改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你时常骑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乱逛。你不辨方向,不问远近,骑到前方无路,便根据导航返回。等回到学校,往往已是满天星辰。   骑车的时候你大脑完全放空,偶尔回神才发现已泪流满面。你归结于风太大,心里却深知,你不过是在效阮籍穷途之哭罢了。你告诉自己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可你望着夕阳时,又总觉得那太远太远。   与秦悠交往后,她便爱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搂着你的腰,将脸贴在你的后背,等你载着她前行。   此时你便不能放空了,因为你要控制住随时能侵袭而来的落泪。你也不能再漫无目的地前行,去往那些荒无人烟的小径,因为她的生活是由吉他与聚会组成的,你只能带她去热闹的广场或市中心。   晚风捎来她那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在等红灯的间隙,她将奶茶递到你嘴边,或者投喂你一块巧克力,一颗梅子。趁你偏头,她会在你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吉他社每半月举行一次音乐会,夜幕降临之时,在学校最大的草坪上,彩灯齐亮,各色气球在地面弹跳。   秦悠抱着吉他坐在草坪中间,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动着弦,嗓音微醺。   “你也令我痴痴醉   你已在我心   不必再问记着谁……”   ……   “愿晚风心里吹吹散我的泪   似风筝把你追   愿等你一辈子真情留住你   梦里归家那一扇灯   心中所属唯独你   不管天似海深   今生再没遗憾……”   广东姑娘的粤语唱腔伴随着初秋的晚风,飘落你的耳中。你坐在草坪上,不时喝一口自己调的低度清酒。   秦悠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你身上,从不曾离开。她笑靥明亮,眸里是长岛冰茶赋予的微醺。她的喜欢从不遮掩,你知道她的一字一句,都是在唱给你听。   你微笑着冲她举杯,她遥遥地回你一个飞吻,引起社员的起哄与怪叫。   这些天来,秦悠让你和她联机,玩一款名叫星露谷物语的种田游戏。在夏天过去之际,游戏里的时间也正是第一年夏28.   音乐会结束后你送她回宿舍,你亲吻她的额头对她说晚安。半个小时后你们站在星露谷物语的海滩,在月光水母之舞中,送别了这个夏天。   *   自上次电台App的听众事件后,你减少了使用那个软件的频率。一想到你失控时的哭声可能被人听到,你就浑身尴尬。   然而你发现,没有耳机中电流的滋滋声相伴,你很难读下去书,之前的进度停滞了。   你原本想在App Store中重新寻找一个电台软件,可是很遗憾,其他软件的下载量都非常大,用户非常多,恐怕会招来更多听众。   也正是这次寻找,你发现“聆声听音”这个软件在App Store中失踪了。你在下载记录中找到它,发现它并不是什么将要倒闭的软件,而是一款新发布电台软件的内测版,被你阴差阳错地下载了下来。   你猜想,或许是需要重做,或许是需要修复bug,发布方在App Store下架了它。   可“聆声听音”是一款非常好用的软件,界面简洁大方,功能强大易用,你想不出有什么下架的理由。   总而言之,你恢复了使用它的频率。   那位听众偶尔会来听你念书,严格来说并不算念书——你只是面朝窗户坐在酒店的高脚凳上,戴上耳机,在滋滋电流声的陪伴下读书,在思维即将涣散之时,慢慢地念上几句或者一段,平复心绪。   那一天秋风阵起,你手指翻动着书页,轻声念道:“……他远离这场徒劳战争中的惊涛骇浪,将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化作押上韵脚的诗行……”   你继续轻声往下念,偶尔停滞,偶尔深思。你被泪水砸在书页上的啪嗒声唤回神来,发现自己又是泪流满面,窗外高悬着一轮明月。   你平静地擦干书页上的水渍,看到“听众人数:1”时,已经不会再有最初的惊慌。近几次,你们偶尔有一些交流。   “你是不是听到了。”你调整了耳机的位置,说,“抱歉。”   一条弹幕出现:“我听到了下雨。”   你略微一怔。   又是一条:“在中国古话中,下雨有一种雅称,叫‘滴星’,很美。”   紧接着:“祝卿好梦。”   听众人数变成了0.   这位听众很少说话,只有在你对着书页长时间发呆沉默时,他会发来弹幕。   “最近正好在读这本书,我读至此段时,卿刚好念到此处。”   “卿”是你ID名的最后一个字,“卿”亦是古代文人交谈时称呼双方的雅称。所以这个卿字,是泛称,又似乎是特称。   自那之后,他便以“卿”来称呼你。   那天你收拾好情绪,去卫生间洗了脸,背着书包离开酒店,却在街对面的奶茶店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悠立刻也看见了你,她的目光落在你身后的酒店,整个人似乎僵住了。   你向她走过去,问她:“社团活动结束了么?”   她紧咬着嘴唇,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你愣住,随即明白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悠悠,来。”   你拉着她到角落里,对她道:“下午我发过消息,说我要看一会儿书。”   她瞪大眼睛,声音哽咽:“去酒店看书?”   你向她解释:“我看书时会很投入,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念出声来,不方便去图书馆或宿舍,所以我会去酒店。”   你从书包里拿出书给她看,又给她看手机里钟点房的订单,她整个人放松下来,呜咽一声后抱住你的腰,埋怨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好了,不哭。”你轻轻拍她的背。   “怪不得你嗓子都哑了。”她从你怀里直起身来,“宝宝,我去给你买热奶茶。”   你微笑道:“谢谢你,悠悠。”   等店员做奶茶时,秦悠告诉你,下午举行了社团活动,她正要带社员们去KTV庆功,并让你一起去。   你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   嘈杂的KTV一向是你最怕的地方,可秦悠紧挨着你坐,抱着你的手臂,和你说话,减轻了你的一些焦虑。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桌上的啤酒瓶往外吐着泡沫,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不断。   有人提议玩真心话与大冒险。   社员们故意营造氛围,桌上的指针一次次指向你和秦悠。   “初吻是什么时候?”   “社长是怎么追到小学弟的?”   “接吻一分钟!”   气氛渐渐达到高潮,秦悠温暖的手紧握着你的,你强迫自己压下不安,尝试融入他们的氛围。   指针又一次指向你。   秦悠的闺蜜嘿嘿一笑,说:“又是小学弟,好吧……来个简单的!拨通你手机通讯录的第一个号码,让TA过来一起玩呀!”   你浑身一僵。 第30章   那一瞬间,包间里的所有人声都如潮水退去,你看见他们在闹,他们在笑,可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你包裹,你听不见任何。   只剩无边的雨声。   楼房顶层,瓢泼大雨中,他绝望的目光,声泪俱下的乞求。   你在那个夜晚失去了唯一的挚友。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温热触感唤回了你的意识,你听到秦悠的声音在说:“这个不行,换一个,大半夜打扰别人做什么。”   她一定是察觉了你的僵硬,你想冲她挤出个笑,但是失败了。   闺蜜惊叫:“哇,悠悠你也太护着你的宝贝学弟了吧!”   秦悠笑嘿嘿地晃了晃与你交握的手:“我还就护了。喂,你们几个,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许再故意整我俩,不然我给你们穿小鞋噢!”   等你完全回过神来,游戏已经又开始了,这一轮的苦主正在大家夸张的笑声中做着蛙跳。   秦悠凑到你的耳边,小声问:“宝宝,你怎么了?”   你勉强冲她笑了笑,看向桌上的果盘,问:“吃荔枝么?”   不等她回答,你倾身拿起一颗荔枝,小心翼翼地剥了皮递到她嘴边,她咬住荔枝果肉,冲你眨了眨眼睛。   接下来的游戏中,指针果然没再指向你。   一位穿涂鸦T恤的长头发忧郁麦霸坐在高脚凳上,从头到尾霸占着麦克风,一首接一首地唱歌。   他现在唱的是《一路上有你》。   在悠扬的音乐与热闹的人声中,那夜的雨远去了,你渐渐平静了下来,放松地向后靠着沙发。秦悠不时和社员们笑闹几句,笑累了,她就枕着你的肩膀,或是抬头亲亲你的下颌,或是静静地盯着你看。   你低声问她:“累吗?”   她摇头,含笑说道:“我喜欢吉他,喜欢热闹,喜欢这样的生活,即使累也喜欢。”   你说:“好,我知道了。”   长发艺术家切歌了,他现在唱的是,《你最珍贵》。   他的音色与陈知玉很像,一瞬间将你拉回了十六岁的暑假。那年夏天,在KTV的包间里,陈知玉对你唱了这首歌,两次。每一次唱到“你最珍贵”,他都会看向你。   在你上大巴前,他塞给你一封信,告诉你他会为北京努力,告诉你,你是他唯一的挚友。   突然间,你胃疼得快要死去。   然而你保持着平静与风度,告诉秦悠你要出去打个电话。离开包间后,你近乎踉跄地冲到洗手池,撕心裂肺地呕吐了起来。喝下去的酒液化作穿肠毒药,在胃里翻滚作乱,折腾得你痛不欲生。   几分钟后你洗了脸,漱了口,虚弱地撑着洗手池台面。镜子里的人眼圈发红,脸色苍白,眼神里透露着深深的疲惫。   你想,今夜你大概没有力气再戴上面具了。   穿过被水晶吊灯照得光可鉴人的走廊,两侧都是震耳欲聋的歌声。从很小的时候起,KTV就是你最害怕的地方,这里有无穷无尽的应酬,数不清的虚假面具。你不具备在陌生人中游刃有余穿梭的能力,你只习惯缩在黑暗的角落,焦虑地熬着时间。   秦悠发来消息问你去哪了,你站在门口回复她,说你有点累了,在大厅坐一会儿。   很快包间门打开,秦悠走到你面前,她神情有些低落,问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   你微愣了一下,说:“不是。”   你向她解释:“今晚确实有点累了,抱歉。你去玩吧,不用管我。我就在大厅,等结束后送你回去。”   秦悠默默地看着你,突然皱起了眉:“头发怎么湿了?刚才是不是吐过?”   你摸了摸洗脸时被水打湿的额发,有点心虚地否认:“没有。”   她瞪着你:“顾如风,说实话。”   你叹了口气,摁住绞痛的胃部:“我没事,就是胃有点疼,吐出来已经好多了。”   “不舒服怎么不告诉我呀……”她连忙扶住你的手肘,“是不是喝酒的缘故?以后不让你喝酒了……宝宝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包,然后送你回去。”   你拉住她的手腕:“真没事。社团聚会上社长离开不太好吧?听我的,你回包间。我坐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秦悠跺了跺脚:“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你身体难受我还去和人唱歌喝酒?你别说话了,在这等我!”   她利落地转身就走。   你苦笑了一下,脊背重重地抵上墙壁,按着胃弯下腰,脸色惨白。   很久没有这样疼过了。   秦悠很快拎着包出来,扶着你上了出租车。你努力忍着疼痛以免吓到她,可她好像还是被吓到了。   “怎么疼成这样啊?”她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宝宝,你靠着我,别自己撑着。”   “没事。”你强打精神安慰她,“上周买了药,还剩一些,回宿舍就好了。”   秦悠提高了声音:“上周买的,还剩‘一些’?你把药当饭吃吗?顾如风,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经常胃疼?怎么一句都没跟我提过?”   你在心里叹了口气,刚才是疼迷糊了,被她捉到了漏洞。   你说:“没有经常。”   秦悠气鼓鼓地瞪着你:“你胃不好,那我天天拉着你去吃火锅吃海鲜吃路边摊,还拉着你喝酒,你怎么不说?”   “因为我也喜欢吃那些。”你紧咬牙关忍过一阵绞痛,苦中作乐,“我也喜欢喝酒,嗯,自己调的那种……”   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学校早已关门。秦悠去途经的药店买了你说的药,让司机开去酒店。   就着矿泉水吞了药片,又被秦悠按在她肩膀上缓了一会儿,等下车时,胃痛已经减轻了一些。你向前台要了两个房间,付了房费。   然而秦悠却跟在你身后,与你进了同一个房间。   你说:“今天你也累了,不早点休息么?”   “我担心你呀。”她在床上坐下,“胃还疼么?”   “好多了,没事的,别担心。”你说,“悠悠,今天谢谢你。”   她说:“不要跟我说谢嘛,显得咱俩多见外一样。”   你对她笑了笑:“好,我会注意的。”   送她去了隔壁后,你去卫生间冲澡,洗去KTV的烟味与酒味。时间是凌晨两点,你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困意。   按照往常的经验,胃疼加上心里难受,你大概会失眠至天亮。你侧躺着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打算捱过这漫漫长夜。   时间在黑夜中流逝得极为缓慢,有好几次你以为天快亮了,可时间只过去二十分钟。手机响起来时你以为到了中午,可屏幕显示凌晨3:20.   “宝宝,你睡了么。”接起后秦悠的声音贴着你的耳朵响起,“我有没有吵到你。”   “没有。”你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到,清了清嗓子,问,“还没睡么?”   “嗯,睡不着。”   你翻了个身平躺着,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冷汗浸湿了,黏腻得非常难受。   “要我陪你说话么。”你轻声问。   “你怎么也没睡呀?”她的声音在电流声中温柔不已,“还是不舒服么?”   “好多了。”你说,“你怎么也没睡?”   她苦兮兮地说:“我觉得房间的被子有异味,熏得很。”   “那你来我这间吧,我去你那间。或者,我打电话让前台来换。”   “不要。”她说,“你知道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你的生日。”   “那我要生日礼物!”   “好。”   “我现在就想要生日礼物。”   “嗯?”你有些疑惑,“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秦悠拖长了声音,嘿嘿一笑,“我想摸你的腹肌啊!”   “……啊?”   “你不知道,有一次你弯下腰捡笔,衣服往上缩,露出一把好腰,和肚子上漂亮的薄肌肉,可馋死我了。”   你:“……”   “好不好嘛!”   你趴在枕头上,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道:“改天再说吧……”   “就要今天嘛。”   你无奈地沉默着。   “宝宝你是给钱才让摸的小学弟吗,还是给钱也不让摸的小学弟。”   你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是给钱也不让摸的小学弟。”   “宝宝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秦悠夸张地叫道,“昨天还早安晚安下午安呢,今天就翻脸不认人啦,摸个腹肌怎么啦,我不是你的小宝贝了吗!”   你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披上衣服起身,向房门走去:“那也不行啊。”   你拉开房门,隔壁的房门同时开了,秦悠抱着被子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你:“屋里有味道,不信你闻。”   你无奈地笑笑,接过她的被子放到你的床上。她被冻得直哆嗦,立刻缩入被子中把自己裹成蚕茧,瓮声瓮气地对你说:“宝宝你也快进来,别冻着。”   你也学着她的样子紧紧地裹起被子,床上便并排躺着两只蚕茧。   她趴在枕头上问你:“你不困么?”   你摇摇头。   “你平时几点睡啊?”   “十二点吧。”   “那就是和我说完晚安就睡了?”   “嗯。”   她从她的蚕茧中伸出一条手臂来,笑吟吟地说:“给我摸腹肌。”   你叹了口气:“真要摸吗……”   “摸摸又不会掉块肉,还能让我开心。”   你无声地和她对视,败下阵来,只好躺平,松开被子。   她把手伸入你的被窝,探入你的衣服下面,在你肚子上摸了摸:“手感真好。”   紧接着,她的掌心向上探了探,落在你左上腹的位置:“是这里疼?所以一直睡不着?”   你愣了愣。   她说:“帮你揉揉好不好。”   温热的手心贴在你冷痛的胃部,像正午的阳光照亮湿冷的青苔。   你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她带着被子向你靠了靠,掌心规律地在你的胃上划圈揉按。你怕她手酸,轻轻揉捏她的手腕。   “这样会舒服一些吗?”她问。   你说:“嗯,会。”   她笑得眼睛眯起:“那就好。”   她从隔壁过来,似乎就只是为了做这一件事。很快她就打了个呵欠,眼睫微阖。   你把她的手臂放回被子中,轻声道:“睡吧。”   “嗯……那我先睡了,好困。”   “晚安。”   姑娘表面上文静,睡觉时却武艺高超,一边原地逆时针顺时针旋转,一边大练少林扫堂腿,就差没原地翻跟头。   你不停地帮她盖被子,及时把她掉到床外的部位转移回床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睡熟,不再乱动。   你松了口气,抱着被子去沙发上躺下。   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明月凝成一朵小小的窗花。你望着月,渐渐地也困意袭来,合眼睡了过去。 第31章   秦悠生日当天,你带她去挑了情侣对戒,送了她一捧红色玫瑰。她开心得满眼都是星星,在吃饭时拉住你戴戒指的那只手,变换各种角度拍照,两枚相同款式的戒指在照片中闪闪发光。   她又捧着玫瑰花束,低头亲吻,让你抓准时机给她拍照。   “好了。”拍好照后,你把手机递给她。   她接过手机一看,叹了口气。   你问:“不满意吗?”   “不是。”她说,“你怎么这么完美啊,连拍照技术都这么强。要是你拍得很难看,我就能趁机撒娇让你重拍了,但你不给我机会。”   你被她逗得笑了起来:“还能这样么?”   “那是。”   秦悠把那张照片换成头像,却又叹气道:“好纠结啊,我喜欢今天的花,喜欢你拍的照片,但我最喜欢的是你呀。”她没纠结多久,又把头像换了回去——她亲吻你侧脸的那一张。   你觉得有趣,便道:“生日特供,可以只换一天。”   “对呀。”她立刻开心了起来,将头像换成捧花的那一张,“宝宝真聪明。”   生日宴定在校外的一家海鲜排档,秦悠的闺蜜、室友、社团里关系亲近的朋友全都来了,零零总总几十号人,坐了两张大圆桌。   年轻人的聚会总是洋溢着青春欢笑,啤酒沫在碰杯中飞溅,笑语在包间内回环。   秦悠对敬酒来者不拒,却坚决不许别人灌你酒,她给你点了姜汁可乐,滚烫,招来她的朋友们起哄的怪叫声。你有些无奈,告诉她喝一点也没关系,她就瞪你。   “今天是我生日,得听我的。”她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你喝了难受难道我不会心疼的吗?”   你只好答应了。   两天前在KTV里,你曾因大冒险游戏而短暂失态,音色相似的《你最珍贵》更是让你差点崩溃,害得秦悠中途离场送你去酒店休息。   可是今天,你带着完美的笑容,从容地应付所有谈话,游刃有余得像是经常流连于应酬场上的人,没有任何错漏之处。   生日宴圆满结束。   秦悠有些醉了,你扶着她坐上出租车。她闭着眼睛靠在你的肩颈处,呼吸平稳。   你搂着她的肩膀,看着车窗外。凌晨的街道寂静又空旷,泛着薄薄的凉意。   “宝宝,我觉得你不开心。”秦悠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你低头看她,她蹭了蹭你的下颌,仍闭着眼睛,轻声道:“我今天才感觉到,你好像……嗯,一直在戴着面具。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酒醉让她的声音缓而慢:“两天前在酒店,我帮你揉胃,问你是不是这里疼。那时我看着你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你第一反应是想否认。但可能是因为太疼了,又可能是你太累了,所以你承认了,你选择对我坦诚。”   “所以我那时特别开心,觉得和你特别近……但是有了对比,我觉得今天,和你特别远。”她呢喃地像在说醉话,却又字字清晰地飘入你的耳朵,“脆弱的人才是真实的人,完美的人是戴着面具的,你好像在藏起真实的你,扮演一个……嗯,扮演一个完美的男朋友。”   她又蹭了蹭你的肩颈:“宝宝,我难过啊。”   你安慰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只是喝醉了,睡一觉就好了。”   出租车转了个弯,停在学校南门,你扶她下车,她却好像根本没喝醉,走得又直又快。   你沉默地跟在她身侧。   走到一半她停下脚步,问你:“可以看你的手机吗?”   你掏出手机解锁,递给她。   她看了一会儿后还给你,闷声嘟囔:“乜也冇。”   “什么?”   她瞅了瞅你,又说:“女朋友检查手机,你怎么都不紧张的。”   你笑了下:“为什么要紧张。”   “可我反倒希望你能紧张。”   这句话说得模模糊糊,但你好像听懂了。   说话间已到了她的宿舍楼下,你像往常一样亲吻她的额头,对她说晚安。   她觉得你在难过,你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也在难过。   或许,一切只是错觉。   第二天是周六,秦悠只字不提昨夜的那番谈话,就像真的只是醉后的胡话。她兴冲冲地拉着你去市里逛街。   女孩子逛街时总是活力焕发,有用不完的精神头。进了一家饰品店后,秦悠在镜子前试发卡,你拎着她买的大包小包,坐在沙发上休息,拿起茶几上的杂志翻看。   突然,一道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顾如风?”   你抬起头,惊讶地发现站在你面前的人是钱渊。   “真的是你!高考完你就失踪了,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钱渊走到你身边坐下,显得很高兴。   自从药王谷事件后,你与他的关系一直不尴不尬。高三时你与苏锦华的和好,更加加剧了你与他的疏远。此时在这里遇到,你有些百感杂陈。   钱渊问:“对了,你咋在这啊?”   你说:“陪女朋友来的。”   “你交女朋友啦?真好,真好!”   你想到高中时,钱渊三番五次语重心长地劝你离苏锦华远些,非常怕你被“带坏”。此时见他如释重负的模样,你不由得笑出了声。这一笑缓和了气氛,你又想起了共同赖床的革命友谊,共同罚站的糗样——虽然后来友情发生了变化,但在最初,一切都是真诚的。   你们聊起大学生活,分享见闻。这是你第一次与过去的人聊现在的事,你的心脏在隐隐作痛,但你表面上维持着平静。   “我选好了,走——”声音戛然而止。   你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高中同学。   你终于明白在刚才的聊天中,钱渊的态度为何有些小心翼翼。   此时钱渊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站起身来,缓和气氛:“哈哈,大家都认识,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如风,你还记得张佳琴吧?现在她是我的女朋友。”   你当然记得。那封从未拆开的粉色情书,班里的流言蜚语,莫名出现在你桌兜里的卷子,你罚站的那节数学课。当然记忆最深的,是食堂的角落,钱渊吞吞吐吐的指责,他把朋友和爱情放在天平的两端,属于朋友的那一端高高跷起。   刚刚重获的“友谊”转头就打了你一巴掌。你有点想笑,礼貌地冲他们两人一点头,拎起沙发上的东西,准备离开。   这时秦悠拿着两个发卡跑过来,迫不及待地问:“宝宝宝宝,哪个好看?”   她立刻发现了气氛的不对,看向钱渊和张佳琴,问你:“认识的人?”   你点了点头:“嗯,高中同学。”   你看向发卡,一个是丝绒雾面的浅绿,一个是棉麻织就的酒红。   “都好看。”你说,“还有喜欢的么?一起拿上吧。我去结账。”你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   秦悠却拉住你的手:“别急嘛。”   她对着钱渊和张佳琴嫣然一笑:“我第一次见到如风的高中同学,幸会幸会!”   张佳琴从见到你开始就僵住,钱渊笑着打圆场:“你好,你好!我是他高中时的朋友,也是舍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有缘!”   “可我没听他提起过你们诶。”秦悠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而且我家宝贝刚才说的是同学,不是朋友喔。”   钱渊脸上的笑僵住了。   她又说:“当然,可能是我听错了。”   “没有听错。”你单手拎起沙发上的购物袋,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悠悠,走了。”   秦悠对着他俩又是灿烂一笑,乖乖地被你拉着离开。   一走出饰品店,她立刻拉着你问:“他俩是不是高中时欺负过你?”   你说:“只是一些小误会。”   你言简意赅地讲了讲事情的经过,她听完眼睛都瞪大了,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冲回去揍钱渊一顿。你好笑地安慰她,说要不是今天遇到,你早都忘了。   她却一直闷闷不乐。   直到中午在餐厅吃饭,她才对你坦诚:“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对你一无所知。你的过去,你的经历,你的朋友,我全部都不了解,不知道。”   你的过去,陈知玉占了好大的一部分,可现在他成了提不得、说不得、想不得的痼疾。你的家庭生活是灰色的,高中生活是乏善可陈的,去除掉那些痛苦、无趣和伤害,你能对她讲起的只有吴文瀚,他是你的过往中仅存的亮色。其余的事情,你从未对她提起。   秦悠难过地看着你,于是你清楚,昨晚那些并不是醉话。   你从购物袋里拿出棉麻酒红发箍,小心翼翼地帮她戴上,调整好蝴蝶结的位置。   她依然沉默地看着你。   你抿了抿唇,说:“以后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她看了你一会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好笨呀。”   她又说:“那你每天帮我戴发箍。”   “好。”   今年的国庆连着中秋,有八天的假期。秦悠和闺蜜约好了去丽江玩,依依不舍地与你告别。   中秋夜你骑着自行车漫无边际地乱逛,你骑了很远很远,远到车胎有些发瘪,骑起来比往常费力。   周围杂草丛生,破旧的筒子楼在月色下宛如上世纪的遗产。此时此刻,整个天地间,只有月亮是圆满的。   你在一处废弃的健身器材处停下,将自行车停在路边。   躺在器材上,这个角度刚好能望见月亮。   这个世界上,主宰一切的是道。   先天地生,寂兮寥兮。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这是老子的道。一粒种子总是包含了无限的可能,它长成大树的过程,便是消逝与死去的过程。所以人总是越长大,越背离最初的理想。可老子没有告诉你,如果苹果树还未发芽就烂在种子里,你又该怎么办。   你想起悉达多的道。他微笑着渡走一个又一个过河的旅人,听听流水的声音吧,他说,再仔细听听吧。   可你只听见了风声。   四川盆地的夜晚,总是充斥着呼啸的风声。你望着月,听着风,心想,那你的道呢。   当你不再为往事愤愤不平,你好像已经丧失了求道的勇气。你变得迟钝、平淡、无所谓。   可当16岁的你一步步跨上南山的百级台阶时,累,心却是活的。你站在山顶回望那百级台阶,每一步,都是风雨泥泞,上下求索,漫漫求学路。   如今,你失了文心,也失了求道的勇气。   兜里的手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震动,你漠然地望着月亮,不去管它。   多半是你的母亲,责问你为何中秋都不回家。   你任由手机一次次震动又一次次停息,终于在月亮短暂被云遮住时,你在黑暗中掏出了手机。   却是一愣。   是本该在飞机上的人打来的电话。   手机又一次开始震动,你按下了接听。   “你在哪,为什么不接电话?”秦悠连珠炮般问道,“顾如风,说话!你在哪!”   “抱歉,我……”   “你的声音怎么了?”她焦急地打断了你,“你在哭?!”   你抹了把脸,果然摸到了满手冰凉湿润。你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调整到语气充满活力的状态:“抱歉,刚才睡着了——飞机延误了么?”   “丽江大雷暴,航班取消了。我现在回学校了。”她快速地回答完,立刻又追问,“你在哪?!说话!”   “我……”你坐起身环顾四周,一片荒凉漆黑,没有任何可辨识的路标。   她一字一句:“顾!如!风!马上回答!”   你翻开手机地图,说:“我在……嗯,城西建华修理场。”   她不敢置信:“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在那里?”   你答不上来,只道:“我现在回去。”   “开位置共享,不许挂电话。”她命令道,“半个小时内出现在我面前。”   你向路边走去,脚步一顿——你的自行车好像被偷了。停车时你觉得这地方太荒凉,鸟都不拉屎,更没有人影,懒得锁车。你看着地图上显示的18.9公里直线距离,沉默了。   秦悠立刻道:“怎么不说话?!必须一直和我说话。”   “哦,好。”   你打开打车软件,方圆五公里都没有司机。加了十块钱后,终于有一位7公里外的司机接了单。你将截图发给秦悠,她明显松了口气。   “你跑那里去干什么?”她问。   你说:“散心。”   “你平时……”她说到一半顿住,明白了什么似的,“但你骑车载着我的时候,不会去这些荒凉的地方。”   你坐在路边,闭着眼睛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在一层层揭开你的伪装,露出你虚伪阴暗的真面目。   她又说:“你刚才是在哭吗,发生什么了?”   你说:“没有,就是睡着了,不太清醒。”   “你不是在外面吗?在哪里睡?”   今天的你漏洞百出。   你只好道:“嗯,是哭了,因为看到一起车祸,觉得难受。”   她又拆穿了你:“那么荒凉的地方,哪来的车祸?”   一阵劲风刮得尘沙扬起,你抓住地上的一片枯叶,低声道:“悠悠,明天再说好吗。”   她沉默了,放软声音:“宝宝,你心里有事就跟我说。”   “嗯。”你说,“我知道的。”   司机到了,你上了车,共享的两个定位点在不断接近。   半个小时后,你在学校门口见到了秦悠。她立刻拉过你上下打量,而后一言不发地拉你上了出租车,你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是在黑暗中沉默。   她带你去了那天的酒店。   “今晚,我必须一直盯着你。”她说。   她把浴巾和一套新衣服递给你,推你进浴室:“你先洗澡,然后,我们聊聊。”   你不太想聊,于是你洗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澡,对着地上的白色六角菱格瓷砖发呆。   秦悠并没有催你,于是你开始内疚,穿好衣服出了浴室。   她坐在沙发上,见你出来后放下手机,平静地问:“你打算说了么?”   你在床上坐下,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疲惫让你只能垂着头:“抱歉,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但你要告诉我实话。”   “你想知道什么。”   秦悠看着你,慢慢地开口:“暑假的时候你在酒吧当调酒师,我在吧台对面坐了五天。那个时候天很热,但你穿着长袖衬衫。洗杯子的时候你不得不挽起袖子,我看到你的胳膊上有一条三厘米的割痕,新鲜的,还在渗血。我那时以为是不小心划的,但是我现在不那样觉得。告诉我,那条痕迹是怎么来的。”   你浑身僵住,用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颤抖。   “还有,联系人A。”她说,“我要知道关于TA的一切。” 第32章   沉默在房中蔓延,你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几分钟后轻笑出声:“悠悠,你想得太多了,没那么复杂。”   你把毛巾往床头柜上一扔,抬头看她:“暑假的时候么?嗯……让我想想。对了,那天在赵甲家里,遇到他和对象打架,我去劝架,手臂被摔碎的高脚杯杯茎划了一下。当时忙着去酒吧上班,也没来得及处理,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迟到。”   她狐疑地看着你。   你说:“不信的话,你可以打电话问他。”   “至于联系人A——不过是一个年少时的朋友,男生。”你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后来因为一些事情闹掰了,上大学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你知道的,我朋友比较少,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秦悠问:“因为什么事情闹掰?”   “我打破了约定,没和他去北京上大学。”你说,“我考差了。”   她说:“那你为什么还留着电话。”   “只是个空号而已,他应该早就换号了,打不通的。”你抓了抓半干的头发,微笑说道,“留着是因为,想提醒自己努力向上,才能不辜负年少时的友谊吧。”   她看起来信了几分,正要问下一个问题,你善解人意地主动说道:“至于今天晚上,嗯,今晚确实心情不太好。”   “我和家里吵架了,父母骂了我几句——我从小就和家里关系不太好,之前没和你提过,因为这确实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中秋佳节嘛,被骂了难免心情低落,就骑车出去乱转,想事情太认真,不小心迷路了。真的没什么事。”   秦悠像侦探一样分析你的每一句话,发出疑问:“既然从小关系就不好,那你怎么会因为一次被骂就哭?”   你摊了摊手,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当然不只因为被骂。那时在疑似乱坟岗的荒郊野外,我的自行车被偷了,而且连续半个小时都打不到车,屋漏偏逢连夜雨,情绪一激动就哭了。对不起,吓到你了。”   她目露怀疑:“就因为这?”   你一本正经地说:“可能还因为月亮太圆太亮,勾起了思乡之情吧。我们中国文人,向来会触景生情的。”   秦悠看起来松了口气,放松地往沙发上一靠,嘟起嘴来:“宝宝,你真的吓死我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你态度诚恳地道歉,“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以后千万不能失联。”   “好。”   “千万不能不接电话。”   “好。”   “你发誓!”   “嗯,我发誓。”   她抱住靠枕往沙发上一躺,又往里缩了缩,让出半边位置,拍了拍:“宝宝你过来,让我摸摸。”   你很乖地走过去坐下。她拉过你的手,摩挲你手腕上的青色血管与掌心的复杂纹路,又细细地抚过你的指节与指尖。   “宝宝,你这双手多好看呀,一想到你可能会用这样的手拿起刀往自己胳膊上划,我根本都没办法呼吸了。”她闷闷地低声说道,“第六个电话自动挂断的时候,我简直没有办法思考了,全身冰凉,发抖,控制不住胡思乱想——你是不是遇到人贩子了,是不是被□□绑架了,是不是出意外了……我活到现在,第一次这样害怕。”   你神情微动,望着她。   她握住你的手亲吻,灼热的温度在你掌心蔓延。   她抬头认真地看着你:“顾如风,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伤害自己,好吗?”   你轻轻移开视线,任垂落的眼睫毛遮住眼底复杂的心事,微笑起来:“人贩子和□□也不见得能打得过我吧,不许胡思乱想——好啦,你该睡觉了。”   你要起身离开,却被她拉住手腕:“我说了今晚要盯着你,别想离开我的视线。”   你无奈:“我还没洗清嫌疑么?”   她瞪着你:“今晚留待查看,明天才能出结论。”   你和她对视片刻,无声地败下阵来:“那我睡沙发。”   “不行!”她坐起身,“天冷了,只有一床被子。而且沙发睡着也不舒服吧。”   “让前台再送一床被子就好了。”   “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这么见外。”   “这不是见外。”你解释,“只是于礼不合。”   “大清早都亡了。”她说,“我们是21世纪的成年情侣,睡一起是很正常的事情。还是说,你嫌我夜里打呼?”   她蛮横地拉着你起身,把你按到床上:“等我洗完澡出来,要摸你的腹肌。躺着不许动。你要是敢跑,我一定捉回来打断你的腿。”   你:“……”   她去浴室洗澡,筋疲力尽的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关灯的啪嗒声让你惊醒。紧接着,一条手臂环过来抱住你的腰,一条腿横压过来,压住你的两条腿。   你被她以八爪鱼的姿势缠住,无言以对:“悠悠,我不能呼吸了。”   “忍着。”她说,“上次就趁我睡着后跑了,这次不能再让你跑。”   她又说:“跟我讲讲你发小的故事吧,就是那个联系人A。”   你彻底清醒了过来。   沉默了一会儿后,你对她讲起夜行衣与飞檐走壁,讲起大榆树下埋的纸条,讲起靠着作弊才通过的1000米考试。   她笑得停不下来:“哎呀,宝宝你也有中二的时候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你的腹部上下其手,来回摸你的腹肌。你说你怕痒,她摸得更起劲了。   你只好说:“我困了,你摸得我睡不着。”   她这才不情愿地停止左捏右捏,掌心却停留在上腹处蹭了蹭,问:“最近有没有犯过胃疼?说实话,不许骗人。”   你想了想:“不记得了。没有吧。”   “要好好养。”   “嗯。”   她抱紧你,不说话了。困意袭来,睡过去前,你感觉到她轻轻拍着你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温柔无比。   第二天醒来后,属于你们的国庆假期开始了。   你们去动物园看大熊猫,你给秦悠买了熊猫包包,熊猫水杯,熊猫记事本,给她拍了许多好看的照片。回去的路上她翻着手机里的照片一路惊呼:“哇,我居然这么好看吗!”、“技术也太好了吧!”、“这构图真的绝了!”   你微笑道:“是你本身就好看。”   秦悠会红着脸抱怨:“你怎么这么会撩啊。”   你们去青城山爬山。她爬得气喘吁吁,你会走在前面拉着她的手,让她不那么费力。停下休息时,你会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将温度适宜的水递给她。她撒娇地对你说爬不动时,你会放慢脚步落在她身后,一边鼓励她,一边握着她的肩膀推着她前行,给她一些助力,就如同当年陈知玉推着你跑1000米。   等爬到山顶,秦悠累得坐在地上喘气,笑得却开心:“爬上山顶……感觉真好啊……”   你笑着点头:“嗯。”   她又说:“宝宝你好厉害啊,都不怎么累的样子。”   你略怔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你几乎没有休息过,就爬到了山顶。   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高二的暑假,你和陈知玉去爬山。你喘得直不起腰,频频往地上坐,裤子上沾满泥巴。陈知玉一边笑你体力差,一边连拖带抱地推着你往上,嘴上一直说着,马上到了马上到了,一鼓作气一鼓作气,加油加油。   等到了山顶,陈知玉的妈妈打来视频,正坐在一边喘气的你清清楚楚地听到阿姨的笑声:“你们上山啦?小顾是不是根本爬不动?”   陈知玉立刻哈哈大笑,你警告地瞪他,他便忍着笑对电话那头说:“没有,今天他跑得飞快,我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阿姨不相信:“你不是说他1000米补考三次才过吗,今天怎么变厉害了。”   你:“……”   陈知玉憋笑憋得嘴角直抽抽:“那可能是他以前在隐藏实力。”   你:“……”   下山时你果然跑得飞快,他在后面使劲追你。   ……   ……   你回过神来,想,可能是高中每晚的跑步让你提升了耐力吧。   秦悠去旁边的寺庙买了一块护身符送你,你也买了一块送她。   下山的时候你跟在她身后,总能在她腿发软要踩空前精准地扶住她。太阳落山后你从书包里拿出外套,为她披上。打车回到学校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腿酸得动不了,你抱着她下了出租车,又背着她到了宿舍楼下。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宝宝,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你回答不出。   你想,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报偿。   报偿她举着水管淋湿那棵树每一片叶子的真心,报偿她连续听了十二次自动挂断的嘟声时的无措,报偿她映着明月的、将落未落的滚烫泪水。   报偿这毫无保留给你的偏爱与善意。   一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的善意。   王子猷雪夜访戴不见戴,因为所思之戴未必是所见之戴,见了不过徒增无趣。故兴至而往,兴尽而归。   而她所爱之你未必是真正的你。   你要用尽全力,保全她的期待。   她给你的沉甸甸的关爱已令你终身惶恐,你又怎能让她徒添失望。   你想了很多,杂乱无章。这时你便不得不感叹中国语言文字的美妙,所有欲说还休、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杂陈百感,千年前的古人早已将之付诸笔墨——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国庆七天你们去了很多地方,九寨沟,都江堰,黄龙溪。秦悠在脖子上挂着拍立得,随时随地拍你,被发现了也丝毫不慌乱,只对你嫣然一笑。几天之内用完了好几卷底片,照片塞满了她的手提包。   她笑得很大声,很开心,可目光相撞处,你觉得她眼里全是难过。   夜里你们带着纪念品与照片,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你拉着她的手,没有偏头去看。可你知道她一定在哭。   等你转头时,她一定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笑得如往常一样明媚。   国庆假期结束后,秦悠向你提了分手。   分手两个字刚说出口,她的眼泪便像瀑布一样往下掉。   “天哪……我竟然真的说出来了……”秦悠捂着脸,又哭又笑,“你等等我……呜……等我缓缓……”   你耐心地等着她,给她递纸。   她哭了大概半个小时,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才勉强止住哭声。   她看着你。   “你怎么这么苦啊……”她又开始泣不成声,“我觉得……你太苦了……和我在一起让你太苦了……”   桌上的纸巾已堆成了小山,咖啡馆的服务员频频向这个角落看来。你向服务员示意要纸巾。   纸巾送来时,秦悠总算止住了哭泣,低着头用小勺子搅动咖啡。   她说:“宝宝,你应该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吧。”   你说:“为什么这样说。”   她对你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喜欢一个人,一定是想对她露出脆弱的那一面的,因为想被哄着,被偏爱。可你太完美了,面面俱到……很累的吧?我生日那天你表现得太好了,可我觉得太不真实,我一点也不开心。相反,那天在KTV里的你才是真实的,会对我说累,对我说痛。”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明明不喜欢多人聚会的场合,却在我生日那天表现得那么完美,你需要在事前排练多久,又需要在事后花多久消解疲惫。你是不是又会一个人骑车去荒郊野岭哭一整晚。”   你说:“不会。”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纸巾按住通红的眼睛:“你好累啊,你太累了……我难受……”   她带着哭腔道:“顾如风,我放你走,你别这么累。” 第33章   秦悠说完那句话,又开始掩面哭泣。   你耐心地等她哭完,开口道:“好,我答应分手。”   她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你,半晌后笑出声来:“不是,顾如风你,你怎么这么钢铁直男啊,你至少也得假意挽留一下吧……”   你说:“挽留并不能改变你的决定。”   她擦干眼泪,收起笑容,神情变得冷静。   “我想与你分手,但并不是没有条件。”她说,“我还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我很难受,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常哭。”   “嗯。”你说,“我知道。抱歉。”   “所以你不能让我就这样离开,我要用这段时间所有的甜蜜、痛苦、眼泪、真心、亲密,所有的一切来赌——”   “——赌你对我坦白一次。”   你垂下眼睫,看着面前已不再冒热气的牛奶,用小木勺轻轻搅拌。   秦悠说:“你看着我。”   你叹了口气,望入她的眼睛。   她今天穿着黑色皮衣,柔顺茂密的头发被一根发绳高高扎起,显得利落又干脆。她神情冷静,眼神坚定,俨然是那位说一不二、刚柔并济的百人社团的社长。   她说:“你不能让我一无所获地离开,不能让我在未来怀念你时,想起的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你不能这样残忍。”   她眼中泪光晶莹,你想起操场上那棵下雨的树,那天她便是站在滴水的树前,用含泪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就是阳谋。   如同此时。   “顾如风,你把我当成萍水相逢的过客,今夜一次聚首,你要对我说所有的真话。等明天酒醉醒来,你说的话我会忘掉。从此一拍两散,江湖之大,不再相见。”她一字一句,“我只要你对我坦白这一次。”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你,你原本毫无波澜的内心中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像投入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石子。   你摩挲着勺柄上精致繁复的雕纹,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轻声道:“好。”   夜幕降临,你来到秦悠发的定位地址,是一家比较偏僻的烧烤摊,客人寥寥无几。   秦悠坐在街边的小桌板旁,地上摆着一整箱啤酒。   你走到她身边坐下。   老板端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烧烤,又贴心地拿来开瓶器与酒杯,笑着招呼:“客人慢慢吃,慢慢喝。”   秦悠挪动小板凳,像往常吃饭一样与你紧挨在一起,腿挨着腿,膝盖碰着膝盖。她化了妆,但仍能看出哭过的痕迹。   “先吃还是直接喝?”   你说:“先吃吧,等会儿凉了。”   “好。”她说,“下午我想了想,还是不舍得把你逼得太紧。我给你一次说谎的机会,但只有一次。”   你笑了笑:“好吧。”   你们吃了一会儿,秦悠往两个酒杯里倒满啤酒。你们举起酒杯相碰,喝光了第一杯。   “好,那我开始了。”她说,“第一个问题,你手臂上的划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将桌上的空签丢入垃圾桶,说:“这个我没有骗你,之前说的是实话。”   秦悠凝视着你,试图分辨你是否在说谎。你坦然地与她对视。   她倒上了第二杯酒。   “那第二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你说:“喜欢。”   她说:“顾如风,你只有一次说谎的机会。”   “嗯。”   她笑了起来:“直觉告诉我,你已经把说谎的机会用掉了。那么问题来了,刚才的两个问题里,哪一个是真的?”   你笑了一下,问:“你希望是哪一个。”   她又喝了一杯酒,目光明亮却难过,望着你:“我希望是第一个。”   你眸光微动,低头把烤茄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别光喝酒,吃点菜。”   她问:“你最喜欢的姓是什么?”   “秦。”   她不满地望着你:“今天是坦白局,不许光说漂亮话来骗我。你的说谎机会已经用掉了,接下来必须全是真话。”   “没有骗你。”你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秦字,“你看,秦这个字,大体上对称,又不完全对称,具有不古板不拘泥的中式美感。高中学过叶圣陶先生讲苏州园林的一篇课文,东边有了一道回廊或一个亭子,西边绝不会有相同的回廊或亭子,为的就是避免绝对对称。秦这个字,不正是这样的意境么。”   “除此之外,秦字还有历史意义上的美感。先秦文学,诗经淳朴,楚辞浪漫,是很美的。”   秦悠笑得直不起腰:“你怎么这么会撩啊……”   你说:“就事论事而已。”   她再次给两个杯子满上了酒,与你碰杯。   “下一个问题,你的理想型是什么?”她立刻又道,“不许说是我这样的!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信!”   你慢慢地喝完了杯中酒液,微笑道:“大侠。”   “啊?什么是大侠?”   “大侠是一类潇洒不羁的人。庄子说,行千里者,三月聚粮,大侠却刚好相反。”你说,“大侠想去哪就直接去,带着剑带着酒就出发,他们不会去考虑天气、钱粮、意外,他们只在当下。他们讨厌井然有序的规划,爱一切突如其来的惊喜与变化。他们不会抱怨大雪阻了前路,只会驻足赏雪。花落听风,日落听星,如流水般,心无所住。”   秦悠撑着下巴听你讲,帮你满上酒,问:“那你以前喜欢过谁吗?”   你轻轻晃动酒杯,杯中倒映着那年初夏的圆月,那夜的晚香玉温柔绽放,青色的花藤垂落在你的肩头。远处是无边浩渺的宇宙,每一粒星子落到你眼中,都已穿过了数亿年的光阴。   “或许吧。”你抬头看她,“太久了,记不太清了。”   又一杯酒下肚,你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秦悠严肃地说:“接下来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认真且真诚地回答。”   你说:“请讲。”   “你说高考失利让你失约了与发小的约定,造成你们关系的破裂。可我查过你高考那一年的分数线,你的分数超过了北京许多所高校的录取线,你完全能填报北京的志愿。所以你的话不成立——你不是因为考差才不去北京的,你和发小的决裂也另有原因。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月亮渐渐升入中天,桌上的烧烤已经凉透了,啤酒也只剩一半。   你说:“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种人。有人会因下雪哭,有人会因下雪而狂喜。有人每天六点起床学习,有人睡到下午醉生梦死。人与人相差很大很大,大到几乎不能用世间的常理与法则来衡量。”   “同一件事,对有些人来说不值一提,可对另一些人,或许是毁天灭地,久久不能走出来的深渊。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所以他们会被认为是荒唐的。”   你字斟句酌地慢慢说着:“这件事,我没有骗你,的确是因为考差了,所以一切都毁了。”   从很小的时候起,成绩对你的意义就复杂重重。它是你脱离灰暗沉闷原生家庭的唯一希望,是你孤僻无友地行走于偌大校园时的唯一骄傲,是你乏味无趣的人生中唯一的倚仗。它是许诺你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桥梁,是两座悬崖之间的细细绳索。   绳索咔嚓一声,断掉。   你便只有无止境地坠落。   秦悠探究地望着你,像在出神,又像在思索。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社会中的人,他们遇到挫折,会渴望亲朋好友的陪伴,他们在鼓励中重新站起来。”冰凉的酒液让你开始感觉胃部不适,于是你的语气轻而和缓,“另一种是孤岛上的人,他们主动断掉所有航线,将孤岛的定位从地图上抹去,因为他们不具备接受关心与鼓励的能力。人间的温情只会让他们更加惶恐惊吓。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他们重新站起来的过程也是与自我搏击的过程,这个过程拒绝任何人的参与。有朝一日若是成功了,他或许会向好友发送孤岛的坐标。”   你笑了一下:“可能许多人无法理解。但不能否认的是,世界之大,充满着无数种荒唐的人。”   秦悠看起来有些醉了,她晃了晃头,趴在桌上,呢喃道:“等等,你让我想想……”   你用掌根抵住上腹压了压,又倒上一杯酒,品饮似的慢慢喝着。   “我明白了……”秦悠抬起头来看着你,“嗯,我听懂了。”   她说着,颤抖着伸手去够酒瓶。   你按住她:“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她的眼神七分清明,三分醉意,“我想喝,你答应了和我不醉不归。再说了,我还没问完。”   “行。”你松开手,“想喝就喝吧,结束后我送你回去。”   她对着玻璃酒瓶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把瓶子重重地一放。你眼疾手快地按住小桌板,阻止了一场翻桌。   她发了一会儿呆,眼泪突然扑簌簌地就往下落。你帮她擦眼泪,她捧住你的脸,哭腔道:“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呜呜……等明天醒来……你就不是我的男朋友了……我好伤心啊……呜呜呜……”   你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好了好了,不哭。没事的,嗯?你特别好,会有很多人爱你的。”   她一边哭着,一边捧着你的脸,从额头亲到鼻尖,又从下颌亲到嘴唇,久久停留着,咸涩的眼泪顺着她的唇角流入你口中。   “叫悠悠。”她哽咽着说。   “悠悠。”   “叫姐姐。”   “姐姐。”   “连起来叫。”   “悠悠姐姐。”   “你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啊……呜……我都和你提分手了……你为什么还这么乖……”   你说:“你醉了。”   “嗯,我是醉了……”她吸了吸鼻子,开口道,“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故意把身体搞坏?”   你说:“并没有。”   “坦白局,不许说谎。”她醉得条理清晰,“你那么自律的人,怎么会得胃病的?还说不是故意的。”   你望入她的眼睛,聪明的姑娘连醉了都那么的聪明。   “身体难受,比心里难受更容易忍一些。”你或许也醉了,没有再去编出一套说辞,“不然夜也太长了。”   她又问:“我的生活,是不是让你很累?数不清的聚会和酒局,很让你讨厌吧。”   你说:“有一点不适应,但那是分内之事,也不算太累。”   “为什么是分内之事?”她质问,“就因为你在和我谈恋爱吗?你明明能选择告诉我,说你不喜欢那些场合。我们可以商量解决办法。”   你说:“谈恋爱,总有一个人要去融入另一个人的生活。”   “那为什么,你不让我融入你的生活?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开过进入你世界的门。”   她说着又去拿酒瓶,你挡住她的手,抢先拿走酒瓶,给她倒了小半杯:“不能对瓶吹,容易晕。喝杯子里的。”   她瞪着你,一口喝完杯中酒,命令道:“满上。”   你无奈地为她倒上。   她现在有七分醉了,往桌上一趴,迷迷糊糊地说:“宝宝,你真的特别狠心,冷漠,你知道吗……”   “我在你的世界外面,敲窗户,敲啊敲啊,敲得手都酸了,你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不理我……我冲你大喊,你听不见,因为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   她闹着要喝酒,你每次为她倒一点点。她一边喝,一边把脸埋在掌心里,嘟嘟囔囔说着话。   你略微弯了弯腰,手掌抵住胃部用力揉压了几下,缓过一阵绞痛。痛感已经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你只好一颗一颗剥着毛豆,转移注意力。   秦悠抬起头来,又问:“你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里面是什么?”   你说:“唔,记事本。以前偶尔会写一些无病呻/吟的酸诗什么的。”   她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酒,你把剥出的一整碟毛豆和花生推到她面前:“别光喝酒,吃点东西。”   “以前?现在不写了是吗?”   她一会儿醉一会儿醒,却总能敏锐地抓住重点。   你说:“现在写不出来了。”   一整箱啤酒已经空了,你说:“很晚了,回去吧。”   她拉过你的手,滚烫的嘴唇贴在你的手心,亲吻。她说:“顾如风,你以后如果再谈恋爱,一定不要这么完美。你要脆弱一点,多一些缺点,这样,对方才能感觉到你的爱。”   你说:“好。”   她又哭着说:“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以后能别和其他人谈恋爱吗?”   得,现在是真的醉了。   你把外套脱给她,去前台结了账。回来时她抱着你的衣服睡着了,你扶她起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迷迷瞪瞪地看着你,突然推开你,跑去旁边的垃圾桶吐了起来。你递纸过去,又拧开矿泉水递给她漱口。   吐完后她吊在你身上睡了过去,你背起她,走在深夜的大街上。   中途她醒过来,一边乱动一边说醉话:“放我下来……呜呜……我要看我男朋友的脸……明天就看不到了……”   胃里疼得如同刀绞,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你在她的左右乱动下差点站不稳,只好把她放了下来。缓了一会儿后,你抱起她,她用手臂搂住你的脖子,靠在你肩上。   “顾如风,你想你的发小吗?”她说,“不许说谎。”   你说:“想吧。”   她说:“那他一定在等你。”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靠在你的肩头沉沉睡去,呼吸平稳。   已是凌晨三点,街上空无一人,只剩单调寂寞的足音。   你抱着她进入酒店房间,为她盖上被子,又用热毛巾为她擦了擦脸。确保她睡熟后,你关门离开,去了隔壁房间。   疼痛与酒醉让你呼吸急促,夜空像巨大的飞盘向你旋来,天旋地转。   深夜的狂风刮起窗帘,风声像巨兽的狂啸。   世界静得只剩风声。   你趴在床上,拨通了联系人A的电话。   这是拨不通的,可就算听听那个机械女声也好,因为世界太静了,静得你害怕,颤抖。你知道一定会听到机械女声的,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可是世界突然变得更静了,不仅没有机械女声,就连单调的嘟声也没有了。   你从被子里抬起脸,看到屏幕上不断增加的通话计时,00:08, 00:15, 00:32……   你盯着屏幕,疑惑地想,是谁接了你的电话,是谁接了凌晨三点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你想,怎么可能打通呢。   或许你只是在做梦。   02:48, 05:29, 08:11……通话计时仍在继续。   你清醒了,却又更醉了,你咬住被子,无声哽咽。   他的声音从童年与往昔向你涌来,清冽的,紧绷的。   “顾如风,说话。” 第34章   他的声音裹挟着夜晚的风声,穿过五百多个日夜的冰冷隔阂,穿过两千公里漫长的地图版图,穿过未眠的夜里从未押上韵脚的诗行,落在你的耳边。   这段时间,你脑中总是随时随地浮现出一个三元一次方程组,它出现在围棋棋盘上,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甚至在你望月时,它出现在夜幕上空。   以X、Y、Z为变量,用大括号连结,三个方程。   而此时,在他声音响起的一剎那,你骤然记起了一切——这是一个代入身高、体重、腰围来计算夜行衣所需布匹的方程组。那年暮春,你倚着墙壁,手指缠绕着电话线,与他通话至凌晨,兴奋地共同构思着夜行衣的样式。   你们的江湖梦。   记忆的苏醒将将起了个头,便以浪潮般的迅猛向你涌来。   南山的那个寒冬,你跌跌撞撞地穿过熄灯后的宿舍走廊,将ic卡插入公用电话的卡槽,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绝望地呼唤着他,一遍又一遍。   那时的他,用轻巧的调笑语调回应你的沉默:“喂,玩儿哑剧呢?顾如风,说话。”   如同此时。   通话计时还在继续。   你将整张脸埋入被子,紧咬着被角的牙关用力得几乎渗出血来。泪水濡湿了被罩,你的喉口不断发出低低的呜咽,又被厚厚的被褥消音。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你在泪眼朦胧中抬起头,这通电话已过去了半个小时。   他说了那句话后也不再开口,没有挂断,也没有催促,电话里只剩风声。   你擦干净眼泪,深呼吸了几口气,确保声音不会泄露哭过的痕迹,才镇定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能是谁?”他说,“哭完了?”   你说:“我没哭。”   “行吧。”他说,“你打电话来,是想说什么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你突然一阵委屈:“你怎么一年多都不找我啊。”   陈知玉像是气笑了:“顾如风,你讲点道理。”   “手机号注销了,聊天软件没了,我连你报的什么学校什么专业都不知道,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找你?”   酒醉让你脸皮变厚了,明知是你理亏,却还耍无赖:“我很讲道理的啊,你还能找到比我更讲道理的人么……”   “呵。”   “我难受啊。”你喃喃地说,“陈知玉,我难受死了。你不能骂我,也不能怪我。”   他顿了顿,道:“你怎么了。”   “我晚上睡不着觉,大多数时候心情都很差,也不想和人说话。”你抱住枕头,闭着眼睛低声道,“我总是胃痛,经常会吐。我想给你写信,可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一个人去爬华山,日出很美,但没有能分享的人,下山好累,差点摔下去……”   “你现在在哪里。”他又问,“你喝酒了么?”   “嗯,是啊,我喝醉了,对了,我还失恋了。喝醉了……我在瞎说,这些话你明天就忘掉吧。”   “你在外面吗?”   “嗯,学校关门了,在酒店。”你皱眉低低喘息了一声,拽过枕头压住肚子,努力蜷缩起来,“嘶,我胃好疼啊……好难受……”   陈知玉问:“是因为喝酒,所以胃疼?”   “最近一直疼……”   “你描述一下症状,说得仔细一点。”那边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是一个人独自在深夜的走廊行走。   你问:“你在哪里。”   “在热水房,我现在回宿舍拿笔和本子。”   你紧咬着牙关忍过一阵剧痛,指节用力地抵住上腹,屏住呼吸慢慢吞吐,直到痛感稍缓才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低低地笑了一下:“怎么,你要给我开药方吗……你也不是学医的啊……”   “顾如风,不许逃避话题。”他的声音冷静又和缓,“你喝醉了,不清醒,所以现在听我的话,告诉我症状。”   你活到今天,从未去过一次医院,偶尔生病,全靠硬捱。因为你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耻于对任何人提起身体的不适。   可陈知玉是不一样的。   你唯一一次去诊所,便是他带你去的。   你还记得初中那一次,你发着烧,在诊所门口和他极限拉扯,最终你们各退一步达成折中——由他向大夫转述你告诉他的症状:“嗯,发烧,嗓子疼,咳嗽。”你从头到尾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就像看病的人是他而不是你。之后你们去了网吧,吃药后的你窝在电竞皮椅中,看他手忙脚乱地在番茄丛中寻找丢失的斧头。   他的声音唤回你的意识:“顾如风,说话。”   你笑了起来:“你还真要当医生啊。”   “高考后那个暑假发生的事情,我现在还没原谅你。”他说,“你描述症状,我就原谅你一半。”   你小声地说:“我主动给你打电话了,不能原谅另一半吗?”   他沉默着。   后背黏腻的冷汗让你浑身难受,你翻了个身躺平,闭着眼睛妥协似的道:“好吧,我说。嗯……疼了小半个月了吧,平时不严重,但是喝点凉的或者吃点辛辣刺激的就会疼得厉害,夜里也会很疼。经常会吐,一般是在吃完饭后半个小时,胃里会又胀又疼,吐了后会舒服一点。反正就是,不吃会疼,吃了也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随着你的诉说,那边传来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刷,刷,刷,在深夜里无比清晰。   陈知玉说:“好,我知道了,还有么?”   “心情不好也会疼得厉害。”你说,“但我挺能忍的,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谁让你忍了?讳疾忌医,从小就是这样,现在一点没变。”他说,“还有力气吗?酒店定位和房间号发我。”   你虚弱地调笑道:“怎么,你要来找我么。”   “我给你买药。”   胃里难受得怎么躺都不舒服,你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趴着能缓解一些疼痛。你在微信添加好友一栏输入他的手机号,搜出的联系人ID就叫“陈知玉”,明白又清晰,就像是在怕谁找不到他一样。   你发送了好友请求,一条一条翻看他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内容丰富,几乎每一条都是九宫格的照片,运动会,社团招新,景点图片……   与此同时,他也在看你乏善可陈的朋友圈。   “真的谈恋爱了?”他问,“是图片上亲你脸的这位姑娘?”   你说:“嗯。”   “你说失恋了,又是什么时候?”   “哦,就刚才。”你说,“几个小时前吧。”   “那你这才谈一个多月么?”他顿了顿,问道,“顾如风,你难过吗?”   醉酒让你头脑昏沉,你揉了揉额角想保持清醒,努力回想:“不知道。胃疼得我都没法想其他事情了。”   “再忍一下,药马上到了。”   “哦。”   又说了一会儿话,外卖员送来了药。那真是一大袋药,每种的盒子上都用马克笔写着服用的剂量。除了药,还有一杯热蜂蜜水,滚烫。   然而,除了药和蜂蜜水,还有一盒……   “暖宝宝?”你惊讶,“买这个干什么?”   “贴着暖暖肚子,会舒服些。”   你撑着额头闷笑出声:“喂,至于吗,哪有这么娇气啊……”   “吃药。”陈知玉说,“解酒药和胃药一起吃,然后睡觉。”   “哦。”你说,“你的声音好冷漠。”   陈知玉气笑了:“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难道你还要我哄你吃药吗?”   酒精侵入大脑深处,你明显感觉到身体和语言不受控制,嘴像是有自己的思想一般,天马行空地乱扯。   “我学会了下围棋,可厉害了,寒假我教你啊……”   “华山的日出可美了,手机拍不出万分之一的美,你怎么不和我去啊……”   “我认识了一位高人,冬天也穿凉拖鞋,可神奇了,他是个同性恋,天天和不同男的睡觉……他围棋是真厉害啊,职业三段,他的故事应该可以写成一本书……”   “我的自行车被偷了,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说神不神奇?那地儿荒凉得,我压根没想锁车……”   “你知道么,夜里我经常失眠,我会下床给你写信,可是写不出,一个字都写不出。信纸全打湿了,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   他沉默地听着你的胡言乱语。   你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酒精让你的大脑罢工,只能当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   “暖宝宝是凉的啊,过一会儿才能热,冰着我了……你怎么不捂热了再送来……”   陈知玉似乎又气笑了:“刚才是谁说的不娇气啊。你别逗我笑。”   你迷迷糊糊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啪地一声按灭了灯。   “我在会计里学了一个词,叫坏账准备。”困意和醉意让你睁不开眼睛,你近乎呢喃似的说着,“坏账准备是备抵账户,每一笔借款发生,都会预先计提坏账准备。而等坏账真实发生,就能直接冲减已计提的坏账准备,降低损失。”   你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如果当年,我能提前为一切计提坏账准备,比如友情,比如成绩,比如自尊,或许,我就不会摔得那么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疲惫得连挂断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你被正午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   你看着床头柜上多出来的药和蜂蜜茶,迟钝地慢慢回忆着,秦悠,烧烤摊,啤酒,深夜的街,拨通的电话……   等等,拨通……?   你倏地坐直身体,翻出手机。因宿醉而颤抖的手划拨了好几下,才堪堪解锁了屏幕。   最近的通话记录里,联系人A,通话时长3小时25分。   你握着手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慢慢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切。从那句“顾如风,说话”开始,到你满口胡言乱语,天南海北地瞎扯。他一直静静地听你说话。   你打开微信,只看了一眼聊天记录,便整个人僵住了。   “药很苦,我吃过这药个,真苦很的。”   “没有撒娇,也不是找不吃借口,只是仅仅单纯表达一下,苦苦苦苦苦苦苦苦jfhsd”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苦苦苦苦苦苦苦苦——”   对方回复:呵呵,谁说的不娇气啊,笑死我了。   你目瞪口呆,半晌后狠狠地把手机扔到床尾,痛苦地捂住脸。天杀的,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你,你居然会!耍!酒!疯! 第35章   你双手掩面,沉默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后,披上衣服去卫生间。中途你小心翼翼地绕开床尾的手机,谨慎得像是在躲避地雷。   站在花洒下面,任由热水冲走身上黏腻的汗水与经夜的疲惫,你磨磨蹭蹭地洗了半个多小时澡后,又来到洗手池前,慢吞吞地洗头,洗脸,刷牙。   你宛如惊弓之鸟,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你一颤。   但好在,电话铃声没有响,微信提示音也没有响。   你心中略安。   收拾好东西离开酒店前,你颤颤巍巍地抓起手机,果断地按了关机键。   总要面对,但……   不是现在。   嗯。   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你总算长长地舒了口气。   临走前你去酒店前台问了问,得知秦悠已经退房离开。   手机关了机,幸好身上还有几十块钱的现金,足够你去饭店吃一碗撒着小葱花的清汤紫菜小馄饨。紧接着你去菜鸟驿站取快递,拆开快递盒,里面是一支包装精良的口红。   正当你思索着是退掉还是送给秦悠时,你在宿舍楼下看到了她徘徊的身影。   秦悠似乎是等你很久了,在你一出现后便迎上来,却又顿住脚步。   你向她走去,问:“等很久了吗?”   她点头,又摇头,只道:“你手机关机了,我只能来宿舍等你。”   你说:“抱歉,手机没电了。”   “能占用你几分钟吗?”她说,“还有几句话我想对你说。”   “好。”   你们沿着种满杨树的篮球场慢慢走着,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但双方都知道不一样了。走到一处黑色铁制长椅,你们一起坐下。   秦悠看着你,问:“那么,我们现在已经不是情侣了吗。”   你说:“抱歉,没能做一个让你满意的男朋友。”   她难过地笑了起来:“我没有不满意,要是你都不能让我满意,那世上也没人能让我满意了。”   “昨晚,谢谢你,陪我喝酒,陪我聊天,送我去酒店。”   你语气温和:“不客气。”   她撩了撩耳边垂落的一缕头发,落落大方地望着你,眼中是明亮的苦涩:“今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满心都是后悔,后悔跟你提分手,太后悔了,恨不得马上打电话求你和好。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你太心软了。所以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伤害你,即使你不喜欢我。”   你安静地听她说着,不时拂走飘落在膝盖上的枯叶。   “这些天来,你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但我始终觉得和你隔着一层膜。”秦悠说,“但是昨晚之后,我好像懂你了。”   “‘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她慢慢地重复着,“顾如风,我理解你了。虽然分手了,但我从来没有和你这样近过。”   你望着她,轻声道:“有时候,朝夕相处了一辈子的人,或许也不会有片刻的互相理解。所以,悠悠,谢谢你的理解。”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能早一点告诉我,或许我们……”秦悠笑了笑,止住了话头,只道,“宝宝,我不是那个能让你打开心扉的人,但我希望你能尽快遇到那个人。”   你微笑道:“谢谢。”   她偏过头去,指尖擦了擦眼角,半晌后道:“我能带你去一次医院吗?你这样的情况,看医生应该会有帮助吧。”   “看精神科么?”你平静地说,“我没有精神上的问题,我很冷静,也很理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身体上,疼痛能对冲一部分心里的情绪,达到动态平衡。我很满意现状。抱歉,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   秦悠叹着气摇了摇头:“好吧,那等你遇到那个人,等那个人带你去医院吧。”   她又笑了起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到了——你对待我,像在对待一道数学题,每个步骤都力求精准完美,公事公办。你随时留意我朋友圈发布的内容、我随口提到的东西,然后买来送给我,因为这是‘给人当男朋友’这道数学题的‘最优解’。”   你无言以对,沉默了几秒后,从兜里拿出那支口红递给她。   她笑得直不起腰:“看吧,看吧,是不是这样!”   你无奈:“见笑了。”   “如风啊,我的宝宝,你笨得好可爱啊……”她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现在心都碎了,我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调理情伤。”   你安慰她:“别难过,你这么优秀,会有很多人爱你。”   秦悠忧伤地看着你,目光一寸寸抚过你的眉眼鼻唇,半晌后她打开包,拿出一张硬质卡片:“这是一个专业的助眠音软件,扫上面的码就可以下载APP。我买了五年会员,你睡不着的时候可以试着听一听,万一有用呢。”   你接过卡片:“谢谢。”   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毛茸茸的崭新热水袋,印着狮子图案,奶凶可爱。她说:“最近天冷,夜里要是肚子不舒服,就抱着睡觉,很暖和。充电式的,很方便。”   你略怔了一下,轻声道谢。   她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很想说分手后继续做朋友,可你长得这么好看,身材又这么好,我一见到你就想扒你的衣服,所以这朋友是做不成了。”   她弯下腰,捧着你的脸吻你的唇。交往时她为了与你亲吻,几乎不涂口红。可是那天她涂着烈焰红唇,将艳红的颜色擦在你的唇上。   她吻了很久。   然后她拎着包,踏着落花样的枯叶,渐行渐远。   你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篮球场中的比赛。篮球一次次撞到球框又飞走,偶尔进球,总是伴随着一阵阵的欢呼。   直到日暮西斜,你才慢慢起身,往宿舍走去。   手机关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辅导员在微信群里发了一个需要填报的调查表,你才不得不开机。   陈知玉给你发了一条消息,时间是昨天下午,问你酒醒没有,胃还疼不疼。   你纠结地盯着聊天页面,三下五除二地删除了发酒疯的那几条消息。删了打,打了删,磨磨蹭蹭半个小时,发过去三个字——“好多了。”   他立刻打来了电话。   你捂着脸低声哀嚎了几秒,拿着手机,走到宿舍尽头的天台,视死如归地接起了电话。   “喂,你好。”   “呵呵,这么官方。”陈知玉嗤笑了两声,“顾如风,你不会酒一醒就不认人了吧?”   你咳了两声,说:“那个,前天晚上喝醉了,说过什么也不太记得了,不好意思。”   “是吗,那你关什么机。”   “手机没电了,忘了充电。”你趴在栏杆上,用指尖抠着铁锈,“你知道的,我很忙,一忙起来就忘了。”   “你忙什么?”   “我是围棋社的副社长,忙着教别人下围棋。”   “骗鬼去吧。你不但娇气,还敢做不敢当,敢说不敢认。”   你:“……”   你艰难地为自己辩解:“哥,我哪里娇气了,偶尔喝醉说点醉话而已,不要把这种词用在我身上……”   “哈哈。”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只剩轻微的电流声和呼吸声。   陈知玉说:“你有空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让医生开点药,老是胃疼也不是个事儿。”   “哦。”你说,“好。”   “好什么……算了,你才不会去的呢。”   你笑了起来,他还是这么的了解你。   电话里再次沉默下来,五百多天的空白让你们双方都有些紧张。   “喂……”   “喂……”   你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他停下来,让你先说。   “那什么,我最近经常和室友打游戏……”你挠了挠头,说,“可以组队,语音,你要不要和我玩?”   他问:“什么游戏?”   “英雄联盟。”   “好啊。”   “那你先下载吧,要下挺久的,大区选黑色玫瑰。”   “行。”   直到很多年后,你都无比感谢拳头公司,感谢英雄联盟。这个游戏如一张蘸满药水的纱布,温柔地擦拭着你们伤痕累累的友情。在深夜的连麦与齐心协力的合作中,你们最快速地缝合了缺失的十四个月,找回了童年的暗语与亲密。   大二正是最无忧无虑的一年,将将脱离大一的谨慎与紧张,又距离考研和工作太远,男生宿舍经常弥漫着夸张的笑声。随便推开一间宿舍门,准是在和隔壁五排。   你爱玩打野位,最爱的英雄是凯隐、艾克和螳螂。打野是最需要动脑子的一个位置,刷野和Gank路线里,都蕴含着看不见的硝烟和博弈。你喜欢和对面打野玩这种看不见的斗争。   可是要带着陈知玉这个新手玩,你便只能和他一起玩下路了,原因无它——新手太菜,会被和他一起走下路的AD骂。   为了不让他被骂,你只能玩AD,和他走下路。   他玩光辉女郎辅助,为了搭配他的英雄,你选择了同样手长的皮城女警。   你一边飘逸走位躲对面泽拉斯和EZ的技能,一边一个不漏地补兵,他突然按了治疗,吓了你一跳。   “按错了?”你问。   “给你加血啊。”他无辜地说,“你血有点少。”   你看着自己三分之二的血条,语重心长地教他:“治疗不是这样用的,要在死之前突然按治疗,锁住血量。有时甚至故意用低血量诱敌深入,在死之前用治疗抬血量,完成反杀。”   陈知玉说:“原来如此。顾哥牛逼啊,理论一套一套的。”   “过誉了兄弟,你玩半个月也能知道。”   半个月后,他果然熟练了许多,竟然还会有亮眼操作。你像是看着地里大白萝卜长出来的农民伯伯,欣慰地回归了打野位。   他玩得不差,但总是没事就往野区转,给你套个盾,加点血,或者站在旁边看你打野怪。有时野区爆发小规模团战,他往往闪现给你治疗套盾。   你总是说:“回线上去,等我来抓。”   他就哦一声,说:“下意识就跟着你了。”   气得AD在塔下扣字:辅助是打野的跟屁虫吗?不玩就点了!   你就打字安抚AD:没事兄弟,等我来抓。   AD:呵呵,我已经不想玩了。   但你穿墙去下路抓时,他仍然闪现跟技能,拿下对面双人组的人头。   陈知玉在语音里笑得喘不过气,对你说:哈哈哈哈,嘴上说着不要,实际上是个铁分奴。   玩了一段时间后,陈知玉买了一些英雄,开始尝试玩AD。与此同时,他的室友也加入了你们。   第一次和他的室友玩的时候,你看着他俩的ID,惊奇地挑起了眉。   “老虎汪汪叫。”   “老虎嗷嗷叫。”   语音里不方便问,你在微信上给陈知玉发消息:啥情况啊?你和你室友是情侣ID????   陈知玉打字回复你:我也很无语啊顾哥,他非要改的。   你瞬间想起了苏锦华,想到一个可能:你室友不会是喜欢你吧。   他回复:我很无语,真的很无语。说实话不太想和他打,但他一看我开电脑就跟来了。   你笑得不行,发过去一大串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最终还是和那位室友一起玩了,没别的理由,因为他技术挺不错的。   那个时候陈知玉已经从辅助转为了AD,他的室友便给他辅助。但他还是改不了原来的习惯——下意识地跟着你往野区走,帮你A两下野怪,团战中,他仍然闪现给你治疗。   有一把陈知玉玩霞,他的室友玩洛。霞洛是英雄联盟故事背景中的官方情侣,因此他们双双阵亡后,他的室友便打字:芜湖,夫妻双双阵亡。   路人队友立刻来了兴致,打字问:你们是夫妻?!   另一名路人队友:好像是真的,情侣ID啊!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陈知玉打出了整整三排的省略号,你在这边笑得直不起腰,引来语音里他咬牙切齿的警告:“顾如风,不准笑。”   那把结束后陈知玉给你发了五十的红包。   你忍着笑问:干什么?   他回复:你马上改ID。   你:啊???为什么要我改ID。   他回复:我受不了了,快改一个我这种格式的。   你笑得打字时手都在抖:你不想和他是情侣ID,你把自己的改了不就行了吗。   他回复:万一他又跟着改呢,而且我喜欢我的ID。   你:你的破ID有啥好喜欢的,谁家老虎是汪汪叫的。   他:你就说改不改吧。   你说:叫哥。   他:哥,顾哥,你最好了。   你:行,顾哥就疼你一回。   你一边笑得全身发抖,一边买了改名卡,思索片刻后敲下新ID——   老虎呱呱叫。 第36章   下一次打游戏,等你顶着“老虎呱呱叫”的ID进入游戏时,语音里传来一声迟疑的“……啊?”   随即那位室友讪讪地又说:“顾哥这个ID真妙啊,哈哈哈……”   你在语音这头忍笑,装作严肃地咳了一声:“嗯,我也觉得。”   陈知玉说:“是我让他改的。我俩从初中起就用情侣网名了,是吧顾哥?”   你说:“嗯嗯,是啊。”   室友说:“你们关系这么好啊……”   陈知玉说:“那是当然。顾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小到大,顾哥就是我的中心思想,纲领路线,他的话在我这里就是圣旨。”   “……”你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够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连麦和组队,你们三人迅速熟络起来,游戏过程中充满欢声笑语,闲聊一直在继续。   有时室友会开玩笑地问:“陈哥现在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吗?”   陈知玉会说:“那得顾如风先同意,或者等他先谈。我俩这么多年都是同进退,我当然不能抛下他自己去谈恋爱。”   室友便会问:“那顾哥怎么说呢?”   你会装作思索一阵后说:“要不,咱先上个钻石?”   室友:“那还早得很哪……”   你看着游戏界面显示的灵活组排白银段位,心道,确实还早呢。   陈知玉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次过后你无奈地在微信里私聊他:哥你能别用我当挡箭牌了吗?我可不想隔着千里被他当成仇人啊……   他回复:咱俩不是兄弟吗?   你:……   行吧。   一局游戏中,你们三人那引人瞩目的ID招来了路人的惊奇,结束后他加了好友,玩熟后将ID改为“老虎喳喳叫”。自此,“老虎四人组”正式成型。   新加入的好友是位甘肃人,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儿化音与北方味儿,在你们这一群讲□□的人中,显得格外字正腔圆。   你不太爱聊天,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地玩游戏,听他们天南地北地胡扯。但你一开口,陈知玉总是最快地接上话。明明是四个人的语音,你俩却有独特的电波,不用点名道姓,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在与对方说话。   每晚十一点左右,嗷嗷和喳喳便会下线,你通常会再玩一会儿,陈知玉总是陪你到最后。   深夜里,语音里只剩你们两人,游戏模式从灵活组排切换为单双排。敲击键盘与鼠标的声音通过耳麦传递,陪伴对方。   热闹后的安静会显得过于安静,在风声与电流声中,陈知玉偶尔会低声问一句:“顾如风,你好些了吗?”   往往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能让你眼眶湿润,鼻腔泛酸。   你会沉默地操作游戏人物,等模糊的眼睛重新变得清晰,才告诉他:“快了。”   你会说:“很快了。你再等等我。”   他会说:“好,我一直在等你。”   一场猛烈的寒流南下,带来了冬天与期末。   校园里堆满了落花般的枯叶,天色是阴沉沉的灰蒙。行人步履匆匆,不时拂落肩上的枯叶,整理围巾和大衣的扣子。   期末月来临后,你开始去听专业课,在老师的讲授中同时完成预习与复习。自习之余,你按时去食堂吃饭,并按陈知玉的要求拍照发给他,证明你确实吃了饭。你嫌他婆婆妈妈,他让你注意身体。   又一次深夜连麦打游戏时,你的手机一震,收到了一张雪景图。   耳麦里陈知玉的声音响起:“北京今天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他顿了顿,说:“下周考完试,你如果来找我,就能赶上这场雪。”   你的心轻轻地刺了一下,疼痛从胸腔蔓延到脊柱。你紧咬牙关,感受着冰凉的液体缓缓地流过眼角,从下颌滴落。   他又说:“看完雪,我带你去秦皇岛看海。你不是一直想看海么?然后,我们一起回四川过年。”   那局游戏你从头到尾都沉默着,他没有催你,只是耐心地等待。   在结束后的结算界面,你望着屏幕发了很久的呆。   你想到那个雨夜对他讲的故事,生活在沙漠里的小乌龟,他的梦想是大海。可是他弄丢了壳,无法再前进一步。   大海。   原来他一直记得。   你低低地开口:“你让我想想。”   他说:“好,别急。雪会下很久。”   “……嗯。”   你连续好几天没有登录游戏,发着呆沉思着。你查看北京的天气预报,一次又一次,雪仍在下。   你决定给陈知玉写一封信,下这个决定花费了你无数的勇气。可当你坐在深夜的台灯下,你仍然手指发颤。笔一次次划破信纸,揉碎的废纸堆满了垃圾桶,你无法写出一个字。   一落笔,那些高中的记忆便如潮水向你涌来:去收发室路上的紫藤花,信中的梦想与远方,高考前的互相鼓励……   可那时的你意气风发,在一次次考试登顶中春风得意。   那时的你还有未来。   连续三天,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令你崩溃,深夜里你咬着被子无声呜咽,从喉咙口到胸腔都是浓烈的血腥味。你颤抖着掰断了令你无法写信的圆珠笔,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宿舍,站在天台的冷风中,将折迭水果刀的刀尖抵在了手臂上。   刀尖的冰凉令你一颤,那么的凉,如同那个夜晚烧烤摊的啤酒。   两个问题,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喜欢她吗。她难过地笑着说,她希望第一个回答是真的。   她宁愿你不喜欢她,也不愿你手臂上的伤是自己所赐。   你颓然地松开了手,水果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你颤抖着,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以一种动物在冬天御寒的姿势,紧紧抱住自己。   第二天一早,你去了医院。   医生让你做了一堆测试,又说了一些废话,你内心烦躁地听着诸如“放宽心、别多想、人生很长”之类的话,面上维持着认真聆听的表情。   但好在医生开的药是有用的,吃了药后,你的情绪被抑制在了一个合理的区间范围内。你变得淡漠,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当然也不会有兴趣拿起水果刀。   在这样的状态下,你开始写那封信。   写写删删无数次后,你定了稿,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你带着笔墨纸砚去了酒店,誊写这封信。   这学期的跨专业课程里,你选择了书法。你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学书法,在老先生的学堂里,你坐在比你人还高的文房桌前练字。听板着脸的老先生一一指出错误之处,一页又一页地写下去。结束之时,通常是满手黑墨。   今年的书法课程选帖时,你选择了小楷,无它,抄经能让人心如止水。   在酒店明亮的灯光下,你往砚台里舀了几滴水,慢慢地研墨。一圈又一圈,研的是心态、是杂念,等一汪浓淡适宜的墨研成,心中应是一片明镜。   你试了墨色的浓淡后,铺开小楷信笺纸,在松烟墨的淡淡馨香中,伴随着电台软件中电流的滋滋声,慢慢地誊写着信的内容。   “陈知玉:   见信如晤。”   为了誊抄这封信,今天你特意没有吃药。笔墨是真心,字更是千里面目,你不能让陈知玉收到一封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信。   你努力将思绪集中在毛笔的笔法与技巧上,又借由电台软件那令你心安的电流声,勉强维持着平静与淡漠,抄完了这封信。而后你静等墨干,将信纸折迭,装入信封。   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后,你瞥了一眼“聆声听音”软件,右上角显示:听众人数1.   不用去看,你便知道是那位称呼你为“卿”的听众。   说来也奇怪,这款功能齐全、设计简洁的内测版软件,只在App Store中短暂地上线了几天,就永久地下线了。按你的用户体验,它比市面上90%的电台软件都更好用,你想不出下线的理由。   更奇怪的是,这像一款幽灵软件。   电台主播中除了官方测试号,便只有你一个人。而听众除了那位兄台,也没有另外的人。或许是你没掌握正确的搜索方法,可直觉告诉你,这款软件就是如此空旷。   你点进过那位兄台的主页,他的注册用户号是0000001,你的注册用户号是0000005.如此看来,你们确实是最早注册的人。   正当你发呆之时,他发来了弹幕。   “卿今天很安静。”   “我听到了虫食木叶。”   你微愣了一下——虫食木叶这个词出自蔡邕的《笔论》,形容在夜里安静为书之时,笔尖发力摩擦纸张的轻声,如同小虫子在啃食木叶。   若非同道之人,很难知晓这个词。   回忆起上课时老师讲述的内容,你已下意识念了出来:“……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条弹幕。   他发的弹幕与你的声音同时出现,同样的六个字,是《笔论》的结尾句。   “……方得谓之书矣。”   你看着那行字,向后倚靠着椅背,轻轻笑出声来。   这笑令你别扭又僵硬,拉扯得脸上的肉生疼,你不得不轻轻揉了揉腮边的软肉。   吃药以来,你一直情绪淡漠,独来独往,避免与任何人说话接触,你在自习室一呆就是整天整夜,更是从未笑过。   可是现在,隔着屏幕上逐渐消失的六个字,你与这位不知名的陌生人短暂会心。   又一条弹幕出现了。   “卿今晚第一次笑,窗外正星垂平野。” 第37章   你刚想说话,一阵突如其来的呕意泛至喉口。这也是药的副作用之一,令你恶心欲呕,不定时发作。   你快步走到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干呕,呕得眼圈发红,胃部抽搐。从中午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什么,只有几口清水与胃液。   几分钟后你捧起水漱口洗脸,撑着台面直起腰来,望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人,感觉自己像一个深夜飘荡在街头的鬼魂。   你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水珠,目光落在置物架上,却是一顿——你下意识将手机带在了身边,“聆声听音”软件仍在运行。   屏幕上已多了一条弹幕:身体不舒服么?   你愣了一会儿,拿起手机,说:“抱歉。”   弹幕道:为何说抱歉呢。   你想,当然需要抱歉。在这个贩卖声音的软件里,听众期待的是欢快的歌声,磁性的嗓音,你却让他听到哭腔与呕吐,太狼狈了。   弹幕又道:没关系的。肠胃不舒服的话,建议喝些热的,躺着休息一会儿。   你走出卫生间,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小口小口喝着你出门前泡的菊花枸杞茶,对他解释:“我没事。只是错过了晚饭,饿得有些反胃。”吐过后的嗓音泛着微微的沙哑,被茶水润泽后好转了许多,至少不再难听。   他回复:刚吐完不要急着吃东西,先喝些热水垫垫,休息半个小时,再去吃些清淡的食物,比如面条。   你说:“好的,谢谢你。”   你确实不太站得住,便在沙发上躺下,腿弯搭着扶手轻轻晃荡,掌根一下一下按揉着因呕吐而抽搐的胃部。你不爱做这样麻烦的事情,可手掌下冰冷的触感告诉你,现在要是不照顾好它,等会儿它就会痉挛给你看。于是你又撑着坐起,再次灌了两口热茶。   这位神秘听众的ID名是“X”,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母,没有任何多余花哨之处,如同他的资料栏一样空白又神秘。   X回复:卿很喜欢说谢谢和抱歉。   你笑了起来,刚上初中时,你在信里对陈知玉吐槽“体面人”舍友,他们总是把“谢谢”、“对不起”挂在嘴边,没想到时隔几年,你也成为了这样的“体面人”。   你想起之前搁置的话题,问:“兄台也对书法有研究吗?”   X:对篆刻比较感兴趣,也收藏过一些字画。   你瞬间了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书画印本是一体。一位会书的文人,必是饱读诗书之士,而在一幅满是墨色的作品上钤朱红的印,更是考验对印文与构图的理解。   你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话题。你本就不善于与人交流,近期的药物更是让你丧失表达欲与聊天欲。   X却道:你身体不舒服,休息为主,不用特意和我说话。   你盯着屏幕,轻声嗯了一下。那一瞬间你感觉到理解与关心,并头一次萌生出这样的念头——被人关心的感觉似乎并不差。当然,关心的人要在很远之外,才不会让关心成为负担。隔着一根网线的陌生人,对你来说刚刚好。   他与你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软件中的电流声轻轻作响。揉了一会儿后肚子舒服了一些,你便拽过靠枕抱在怀里,捏了捏酸痛的手腕。   再看向屏幕时,上面多了一条弹幕。   X:卿所在的城市,最近还会下雨吗?   你似乎懂他的一语双关,略微思索后道:“不太下雨了。”   你又添了句:“冬天干燥,下雨很少。”   X:北方的冬天,确实不太下雨。   你说:“我在南方。嗯……好像也不太南,四川算是南方么?”   X:算。   X:几年前出差去过一次,很喜欢那里的江水。   你又沉默了,除非是问你问题,否则你很难接上话头。而他刚刚告诉过你,不用特意与他聊天。   X又道:今晚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心情不好么?   你说:“没有心情不好。”   这次过了稍久,X发来一段很长的话。   “以前你的声音,像是夏季的露水落在荷叶上,清亮极了。今天你的声音,却像秋雨打枯叶,低沉难过。同样好听,却让我觉得,星星有些暗了。”   你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你的比喻,很有意境。”   或许是听出你不想谈论这个话题,X并未追问,只是安慰:“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不必烦恼。工作只是工作,不值得为之影响生活。”   你说:“不是工作。我还在念大学。”   说完后骤然意识到——你好像被套话了。对方的谈话如此高超,寥寥几句,便套出了你的年龄和所在省份。他甚至都没有问,是你自己说的。   更甚至——你分辨不出他是套话,还是闲聊。   你抿了抿唇,手指搓了搓靠枕上的流苏花边,闭嘴不说话了。   你在想,是你太笨,还是他太聪明。   沉默了一会儿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大段话。   “抱歉,认识这么久却没有自我介绍,希望现在能弥补。我祖籍江苏南京,近三代都是生意人。从来一身铜臭,那天偶然听到你念书,竟颇有感触,于是加诸关注,希望没有对你造成困扰。最近生意上遇到一些难处,时常焦躁,但每每听见你的声音,总会平静安祥。你若是还有其他想知道的,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看着这段话,他泄露的信息和你泄露的信息相仿,你内心稍稍平衡了。   你说:“我觉得你很有文化,并不是一身铜臭。”   X:谢谢。   X:还生气吗?   你沉默了几秒,说:“我没有生气。”   你又翻看了一遍今晚的聊天记录,他的语气从头至尾都从容和缓,娓娓道来,却隐隐透着上位者主导谈话的游刃有余。虽然如此,并未让你觉得不适,或许因为他言语间的关心。   X:谢谢你的宽容。以后如果生气,可以告诉我。   没等你说话,又是一条弹幕:聊了半个小时,希望你身体舒服一些了。饿了太久之后进食,五分饱最好,不然容易难受。   你说:“好的,谢谢。”   X:另外,如果阴云密布太久,偶尔下雨也是不错的,或许能拨云见月,畅抒心怀。   你盯着这一条,抿紧嘴唇不语。   X:如果你不觉得冒犯的话,可以告诉我心情不好的原因,或许我能为你出谋划策。   你转头望向窗外,今夜无月,唯有满天星子。   你说:“我怕北京雪停。”   X:我昨天刚离开北京,雪还在下。天气预报说,这是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你说:“但愿如此。”   X:好了,去吃些东西,然后早些休息吧。   X:等你的人,不会因雪停就停止等待,不必担忧。   X:祝卿晚安,好梦常伴。   听众人数变为了0。   “卿”是你ID名的最后一个字,当初你输入这个ID时,脑中涌过许多关于诗意、关于文雅的梦境。这个字每次出现在屏幕上,你都觉得收到了一封簪花小楷的信笺,一封跨越时空的信笺。那必是一张泛着微黄的羊皮纸,边角微微卷起,凑近了闻,一股被时光沉淀的松烟墨馨香扑鼻而入。   等你的人,不会因雪停就停止等待。   你轻声读了一遍这句话,良久,释怀地笑了笑。   那晚离开酒店后,你去餐馆点了一碗撒着翠绿葱花的鸡丝面,慢慢地吃完后,踏着枯叶与寒霜,你拨通了陈知玉的电话。   你连续好几天没有登录游戏,也没有回复他的微信消息,此时电话刚一拨通,就被接起。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松了口气:“顾哥,我还以为你又失踪了。”   你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散步般缓缓走着,对他说:“很多年前,苏轼用了七年时间,调配出了一款香,名叫‘雪中春信’。”   陈知玉说:“嗯。”   “此香,意在还原梅花在雪中初绽的香味,为人们捎去早春的信号。”你说,“我最近抄经的时候,很爱燃这款香。”   陈知玉说:“那我也去买来闻闻,但是哥啊,你平白无故说这个是为啥?”   你慢慢地笑了一下:“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今天已经很晚,没法寄出。明天一早我去寄。我想说,我会和信同时到北京,去雪中见你。”   电话里的呼吸停滞了一下,随即他提高声音明显激动地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高考后你就骗过我。”   你:“……”   陈知玉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我早就原谅你了。我等你来,然后我们去看海。”   你轻轻嗯了一声。   “我等你。”他重复了一遍。   “好。”   挂断电话后,你买了两天后去北京的火车票。   你要再去看一次涪江,然后,北上。 第38章   第二天一早,你去邮局寄信。在柜台前,用小木棒挑起木工白胶来粘贴邮票时,你的动作有些生疏,手指微微发颤。   邮局工作人员问你是否需要帮助,你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摇头说不用。   你将封好口的信投入邮筒,走出邮局时,门外是难得的大晴天。   吃过午饭后,你坐上了去绵阳的火车。   火车是你最爱的交通工具,窄窄的车厢里,无数不同的人,无数的远方在此汇集。背着巨大编织袋的农民工,染着各色头发的年轻人,睡在过道的乐队吉他手,眼睛闪光充满好奇的背包客……无数种生活的方式,无数种生命的可能。   在这里,天南地北的不同口音是生命的鲜活乐章,就连漂浮在空中的泡面味,都带着脏兮兮的热烈诗意。   你戴着耳机,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耳机里的音乐随机播放,时而欢快,时而沉郁。   三个小时后你下了火车,再次站在了这座城市的地面。   这是一座第一次给你自由的城市,也是一座令你拥有又丧失梦想的城市。   你乘坐公交,来到了南山山脚。   抬头向上望去,一百多级台阶,熟悉又陌生。   你抬脚往上走。   上大学后你便不再坚持跑步,体力不如高中,只走了不到一半,你就略微有些气喘。又或许,这与体力无关,是心的重量太过沉甸甸。   高中三年,你曾无数次上下这一百多级台阶。   第一次,是参加自主招生考试。那时的你满心与挚友分离的苦痛,心不在焉地听着父亲一遍遍的嘱咐,敷衍地嗯声应付。   后来的无数次,也曾单独,也曾与人同行。或在将暮未暮的傍晚,也在日出未出的清晨。过去,你踩着地上太阳移动的光斑下山,送许潇然去公交站台。你与钱渊说笑玩闹,比谁能率先爬上山顶。你与吴文瀚并肩而行,安静又含笑地听他讲话,他在课外书里读到某座神奇的高山,山巅或有高人渡劫修行,他用望远镜夜观天象,某星与某星千亿年前或是一体,他用湿纸巾与绿豆培养出了豆芽菜,炒之甚为清香,再辅以他自己种的百里香,甚美味。   你喘得有些厉害了,不得不弯腰撑着膝盖,停下脚步休息。   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你能一次不休息地爬上海拔一千多米的青城山,却无法走完这短短的一百来级台阶。   汗水滚入眼睛,濡湿了睫毛。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是高考后的第三天,学校已人去楼空,寥寥无人。你孤单一人背着行李下山,炙热的午后阳光下,长长的台阶上只有你一个人的足音,与嘶哑无力的蝉鸣。寂静啊。下山后,你买来当午饭的紫米肉松饭团已经失去温度与色泽。   休息好后,你走完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路程。   你向门卫出示磨损褪色的高中学生卡,进入了学校。   正是上课时间,学校静得可怕。你在教学楼前驻足,红榜上是陌生的名字与照片。照片上的学弟戴着眼镜,神情恭肃。你路过收发室,目光慢慢地掠过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生锈的门把手,脱落了一个角的墙纸。   最后,你沿着垂落青色花藤的围墙,慢慢地踱步。你走着,似乎看见了月亮,又似乎闻到了玫瑰花香。   你摘下一朵花藤上的红色花朵,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实是玫瑰的一种。   离开校园前,你将玫瑰递至唇边,闭上眼睛,轻轻亲吻。随即你松开拈着花的指尖,花朵立刻被寒冬凛冽的劲风刮走远去。   下山时风变大了,你走到一半,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在冰冷冻骨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掩面,渐渐地双肩抽搐。你紧咬牙关,压制着喉口的哽咽,可你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于是哭声变大了。   你管不了那么多了,听见就听见吧,看见就看见吧。你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你哭得撕心裂肺,滚烫的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滴落,浸湿了膝盖。你哭得全身一阵阵发颤,喉口的呜咽像某种动物在深夜的悲鸣。   二十四岁的陆焉识在回国的轮渡上,眼睛一次次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而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也没有说过,他多么的爱自由。   而二十岁的你坐在南山山腰,两年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痛哭,哭你烧焦的心,哭你死去的诗。你同样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多么的爱你的文心。   昔日孟郊登科,春风得意,打马长安,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那年盛夏的你,却只能空叹昔日龌龊,不足当夸。   金榜无名,伤心游子,两年大学虚度。   你透过朦胧的泪眼向下望去,上南山的路那么长,那么陡,每一步都风雨泥泞,镌刻着上下求索的文心。   你的文心失落在了石刻的台阶上,指甲抠得鲜血淋漓,你也带不走它了。   天黑以后,你来到了涪江畔,沿着堤坝慢慢地走。过去考差时,你便习惯在夜里沿着涪江散步,听江声,听风鸣。高考后那个空落的夜晚,你也在涪江畔徘徊至深夜。   大哭一场后你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嗓子很哑,不时咳嗽。你的眼睛周围一定是红肿了,被江风吹得生疼。   你沿着河堤走到头,又掉头往回走。你走得很慢,思绪放空。走到第三趟时,你发现河堤旁站着一个人。略一回忆,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面对着江面站立。   天已经全黑了,他身上的深灰色西装几乎融入夜色,你会注意到他,是因为黑暗中那一星点橙色的火光。他在抽着一支雪茄。   只看背影,他是和你一样落魄的天涯沦落人。   等你走到第四趟时,他依然在原地望着江水,手指间的雪茄已燃到了底。   你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每次哭过之后,你都会觉得这世界太安静,需要听见人声。而在异乡,一位与你共吹江风的沦落人,似乎是个不差的选择。   你犹豫了几秒,向他的背影走去。   “这位兄弟——”   他僵了一下,猛然转过身来,震惊地望向你。那眼神过于惊愕,你开始反思是否因为你的声音太过难听。   而要到几年之后,你与他在星空下,在月色中,在后花园的玫瑰丛中拨云撩雨,他才会告诉你关于初见那晚的一切。他会告诉你,听见软件里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响在耳边,就像在无数无量无边的每一个大千世界同时求得圆满。他原本在千亿颗星星中寻找着唯一的那一颗,可那一颗星星,却自发地落入了他的庭院。   此时,他的惊愕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与生俱来的良好修养掩盖住,换成了平静亲切的微笑。   他说了声抱歉,将雪茄在石栏上按灭,丢入旁边的垃圾桶。随后用纸巾擦了擦手指上的烟灰,这才冲你伸出手,微笑道:“幸会。”   他的动作无一不优雅得体,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古代高门大族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你与他握手,然后颇有些局促地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社恐的你已然后悔这次打扰,甫一接触,几分钟前那豪迈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已全然消失。你懊恼地责备着自己,为何如此莽撞……你已经忘了为何莫名其妙地叫住他,你在心情低落之时,总是容易冲动。   可事已至此,你只能硬着头皮思考对策——先得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打扰他,呃……为什么呢?他身上是昂贵的西装和恐怕连鞋底都一尘不染的锃亮皮鞋,明显一副成功人士的穿着,你简直想穿越回三分钟前问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和你一样落魄。嗯……先勉强这样解释吧,然后再道歉,希望他原谅你的打扰,然后,然后……   “喝酒吗?”   他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微笑地望着你,问道。   他语气沉静,似乎并没有因你的打扰而生气。你望着他温和含笑的眼睛,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顿时清空了,你的心安静了下来。   那一瞬间,涪江水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水,寒夜风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风,河堤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河堤。   人变成了江湖中的人。   燕十三与谢晓峰在殊死决斗之前,尚且能并肩踏着枫林中的落叶,赏红枫,观夕阳。   那么,你又为何不能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起喝一场酒。   “喝。”   你说。 第39章   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神奇。   既可以戴着层层迭迭的虚假面具互相试探,满口客套的敬语,连语气与声调都事先排练。   又可以因短短三个字卸下心防,摘下所有客套与伪装、礼貌与推辞,用原始的心的本能相识相交。   这太不容易。   需要天时,需要地利,更需要的,是那一点骨子里的侠气。   天时与地利尚可得,侠气却可遇不可求。侠气学不来、装不来,那是一点天生豪气与灵性,有便是有,无便永远不。   在你说完那个字后,对面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现在是八点五十,你吃饭了么?”   你想了想:“好像没有。”   “那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喝酒。”   “行。”   在涪江的风声中,你们并肩往灯影繁华处走去,谈话如流水般轻盈和缓,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兄台怎么称呼?”   你想起多年前那个暮春的江湖梦,想拥有的夜行衣,与夜行衣袖口用金线绣出的姓氏。走在江声中,碎裂的江湖梦短暂复活,你说:“吾乃……嗯,眉州顾氏。”   你又问:“兄台你呢,怎么称呼?”   他笑了一下,说:“鄙姓谢,陈郡谢氏。”   方才你还担心自己太过中二,但他与你一样中二。   于是你愉快地问:“王谢堂前燕,如今还在乌衣巷筑巢吗?”   “现在应该飞往南方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明年春还会再来。”   你们同时笑了起来。   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湿湿软软,如细柳拂面。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他拉开车门示意了一下,彬彬有礼地说:“顾兄先请。”   你坐进靠里的位置,也向身边示意:“谢兄也请。”   叼着烟的秃顶司机回过头,诧异地看了你们一眼。   你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名,那是一处繁华的夜市。冬季天黑得早,街上大多店面都已关门闭店,但那里的夜市通常会喧嚣至夜深。   新结识的谢姓兄弟坐上车后,松了松领带,降下车窗,问:“顾兄很熟悉这里么?”   你猜他是闻不惯车里的烟味和异味,便打开你那一侧的车窗,解释:“我在这里念了三年高中,逛过一些地方。谢兄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对,下午刚来。”他微笑说道,“如此,便劳烦顾兄带路了。”   后座的左右两侧车窗同时涌入寒风与细雨,秃顶司机缩了缩脖子,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你们一眼,满眼惊异。   谢兄问:“顾兄的家乡,是苏东坡那个眉州么?”   你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子瞻的故乡?”   “‘万里家在岷峨’,怎能不知。”他笑道,“几年前曾尝过一道东坡肘子,总觉得不尽兴,想着有机会去眉山尝尝正宗的味道。另外,青神县的唤鱼池,我也很想去看看。”   你弯起唇角笑了笑:“关于唤鱼池,你知道些什么。”   出租车驶过黑暗,两边的路灯在车内投下昏黄的暖光,他偏头看你,说:“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   你一本正经:“不许转移话题。”   “顾兄是在考校我么?”他又是一笑,略微思索后开口道,“近一千年前,苏轼求学于青神县的乡贡进士王方。游春之际,王方请众文人为一汪碧池取名。有‘藏鱼池’、‘引鱼池’、‘跳鱼池’,王方皆不满意。苏轼名之为‘唤鱼池’,众人拍手叫好。更奇妙的是,王方之女王弗同样为之名‘唤鱼池’。后来,苏轼与王弗喜结良缘。”   他微笑地望向你:“这个回答,顾兄可满意?”   你越发快乐起来,喜欢并了解子瞻的,能有什么坏人呢?天涯海角都是兄弟罢了。   秃头司机频频从后视镜看你们,欲言又止。   你这才发现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车子在路边停下了不知多久。后座的两人却都没注意到。   你忙道:“抱歉师傅。”   司机接过谢兄递过去的二十块,说:“没关系,客人慢走。”他将脖子缩入大衣的衣领中,迫不及待地升上了车窗。   细雨已经停了,路面泛着湿漉漉的潮气。   夜市正灯火通明,一家又一家的海鲜大排档坐满了人。一层薄薄的白雾浮在空气中,欢笑的人声此起彼伏。   他问:“想吃烧烤吗?”   你说:“谢兄想吃什么?”   “看你喜好,我没关系。”他说,“主要是想陪你一醉。”   你心中明了,他应该是看出了你眼圈周围哭过的痕迹。   你们在烧烤店角落的位置坐下,老板拿来热茶和碗筷。谢兄用餐巾纸擦了两遍桌面,又撕开两套碗筷的塑封,用热茶挨个烫过一遍后,将其中一套碗筷递给你。   “谢谢。”   “不客气。”   你摸了摸刺痛的眼周,叹了口气:“抱歉,很狼狈吧。”   “为什么狼狈呢?人有悲欢离合,哭笑怒骂,都不过是常态罢了。”   他坐在你的对面,剪裁合体的西装一尘不染,即使坐在喧嚣嘈杂的街边,他的姿势依然优雅得如同坐在最顶级的米其林餐厅。他端起杯子喝着茶水,眼神沉静而关怀,声音不疾不徐,音量并不大,却正好清清楚楚地传到你耳边。   几年之后你回想今夜,才会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你确实不需要抱歉,也不需要觉得狼狈。因为在漫长的以后,你会数次趴在他怀中或腿上,将他昂贵的西装哭湿,每一次都比今夜更为狼狈。   热腾腾的烧烤端上来后,你才发现没有点酒。   他说:“先吃饭,我来准备酒。”   过了一会儿,一位酒店服务生模样的人从出租车下来,走到你们的桌边,将一个长方形盒子放到桌上,礼貌地说:“谢先生,按您的要求取来的物品。”   “非常感谢。”谢兄接过盒子,从皮夹里拿出一百块递过去,“天冷,请买杯热奶茶喝。”   服务生道谢接过,离开了。   谢兄向你解释:“我刚好有一瓶酒,所以请酒店前台工作人员去房间为我取来。”   你问:“谢兄不喜欢啤酒?”   他说:“白酒能喝得慢些,可以慢慢聊。”   他拆开酒盒,里面是一瓶茅台酒,生产日期写着1971年。   你在他倒酒之前制止了他,有些忐忑地说:“这个很贵吧?咱们不用喝这么好的酒……”   他笑了起来:“物品而已,能取悦人,才是可贵。”   他为你们倒上了酒,举杯与你相碰:“第一杯,敬涪江。”   杯中酒液纯净,入口绵柔,清冽甘爽。   你放下空了的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问:“谢兄今晚一个人看江,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不算伤心事。明天要去赴一场重要的应酬,所以散散心。”他为两个杯子满上酒,说,“我让秘书为我订一张飞四川的机票,但不要告诉我目的地。所以我来到了这座城市,看到了涪江,遇见了你。”   你望向他。   他语气沉稳地娓娓道来:“我第一次做生意,遇人不淑,合伙人卷款潜逃,并且泄露了一些核心数据,导致公司运转和资金周转都出现了问题。明天,我会去当地的最后一家银行,说服行长为公司发放贷款。”   你安静地听着,问:“如果不能说服怎么办。”   “就再想办法。”他动作优雅地吃了一串五花肉,脸上依然带着从容的淡笑,似乎对一切成竹在胸,丝毫不见焦急或慌乱,“明日事,明日再愁。”   你沉默地用指尖划拉着木头桌面的纹理,半晌后反应过来,望着桌上那瓶1971年的茅台酒,问:“我们喝的是你准备送给行长的礼物?”   “现在不是了。”他笑出声来,“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去管明日之事呢?”   你木然地望着他,半晌后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谢兄你……”也太心大了。   “怎么?”   “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   他笑问道:“顾兄这是在夸我么?”   “嗯……”   “别说我了。”他为你们斟上酒,“顾兄你呢?是在为什么事烦恼?”   你慢慢地喝完酒,说:“我以前在这里念高中,今天回来看看。”   他问:“高考发挥失常了么?”   “嗯。”你说,“对不起,因为这个哭,很矫情吧。”在他遇到的事情面前,你觉得你的心事不值一提。   他说:“为什么矫情呢?高考一定是对你打击很大,所以才会哭的吧。”   酒液让你脑袋有些晕眩,思维也变慢了,你说:“因为考差,走上了一条不喜欢的道路,学了一些不感兴趣的知识,那些知识对我来说没有用处,也没有意义。”   他说:“没关系的,你可以回到你想走的那条路上去。无论什么时候启程,现在,或是五年后,十年后,都不会晚。所以你不用急,也不用难过。”   他语气温柔和缓,莫名地让你想起了X的一句话。   “等你的人,不会因为雪停而停止等待。”   同样的平和,同样的抚人心。   他温和望你,又道:“是因为这个,所以一直哭么?”   你有些醉了,轻声道:“为什么说一直?”   “喝慢一些。”他让老板添了热茶,为你倒上一杯,“喝点热茶缓缓。因为你眼睛周围很红,一定是哭了很久。”   你其实很爱与年长者聊天,因为他们阅历丰富,谈话内容有趣。可年长者又有着同样的弊病,总爱高高在上地指导,苦口婆心地劝诫,以过来人的语气告诉你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可他们忘了一点,人类的本性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有些南墙,总要自己去撞得头破血流,才算是真正活过。   可谢兄是不一样的。他从未有过任何的指导与评判,他只是耐心地听着,为你倒茶。   天空又飘起了蒙蒙细雨,烧烤店的老板撑开顶棚,你们便坐在一弯新月之下,沙沙雨声之中。   你对他讲围棋社的趣事,学校里的八卦,他对你讲创业中的奇事。你们互相认真倾听,谈话真诚,明明是初遇,却有久别重逢的亲切。   一瓶酒见底后,你已有七分醉,便起身冲他抱拳:“与谢兄相谈甚欢,今日一别,希望来日山水相逢。再会!”   说完便想离开,脚下却是一晃。   谢兄起身扶住你的手肘,惊奇地看向你:“怎么如此突然就要离开?”   你扶住晕乎的额头:“……因为我醉了。”   “顾兄准备去哪?”   你诚实地说:“不知道。”   “让我送你去休息的地方。”   “不行。”   “为何?”   你抬头看他:“因为我醉了。”   “正因为你醉了。”   “我醉了,所以要马上离开。”   谢兄看起来有些无奈了:“你醉了,所以让我送你去休息。”   “不行。”   “为何?”   你晃了晃晕晕乎乎的脑袋,叹了口气:“我发小说,我喝醉了会撒娇。所以……要马上离开。” 第40章   说完那句话后,你晕得更厉害了,估摸着有八.九分醉,思维完全停滞,脑中一根筋似的只有那一个念头——在不受控制地开口撒娇前赶紧离开。   奈何你一动就是天旋地转,谢兄担忧地望着你,扶住你的肩膀:“还好吗?”   “唔……”你慢半拍地晃了晃脑袋,“我喝醉了。”   你机械地重复:“我要先走一步。”   “没关系的。”他的声音隔着层纱,像是从天边传来,“撒娇也没关系,别急,来,坐下缓缓,喝点热茶。”   听到“没关系”三个字,纵然醉着,你却一下子放松了:“真的会没关系吗?”   你问得认真又仔细,似乎只要他说出一个答案,你就会奉为真理。   “嗯。真的没关系。”他说,“生死事大,其余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杯热茶递到你唇边,你缓慢地喝了两口,摇头说不要了。   “要坐吗?”他问。   “不坐。”   “行。”   你执意站着,却不太能站稳,下意识地靠着谢兄的肩膀。你们身高相仿,此时你垂头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鼻尖触到他的衬衣领口,一阵清冽的洗涤剂味道涌入你的鼻腔,还有一股混杂着雪松的淡淡沉香味。   你咕哝道:“乌木沉香。”   之前你陪着秦悠去专柜买香水,似乎在某个品牌的试香处闻到过这个味道。   你感觉到他低下头,下颌从你头发上划过,他问:“顾兄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你说。   谢兄叫老板过来结账,他单手揽着你的脊背,另一只手拿出现金递给老板。你隐约听到他们在说话,却如同在海底行走,什么也听不清。   只剩鼻间的淡淡清香萦绕。   你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在古代,及冠之后要取表字。我上个月满二十岁,取了一个表字,很喜欢。”   “客人慢走!”   你感觉到老板的声音远去,听到老板的脚步声远去,周围只剩谢兄的体温,与沙沙的细雨声。   你说:“之前就取好了,但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是取了ID。”   谢兄问:“那顾兄的表字是什么?”   你说:“不告诉你。”   “那真是遗憾。”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刚说完,便叹了口气,因为你意识到,大概不会有以后了。   邂逅之所以美丽,在于今夜聚首后,明日便各奔东西的缘聚又缘散。初遇即是告别,所以在今夜的星子下,你可以吐露所有的真话。   要是人与人的缘分都只在一夜,那世上必会有许许多多的真心相交。   “好。”他的声音依然温柔沉稳,“去我住的酒店休息吧,你醉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别的酒店。”   你紧咬牙关,额头在他肩上蹭了蹭,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服。   “怎么了?”他发现了你的不对劲,“哪里不舒服么?”   疼痛让后背瞬间被汗湿,甚至连酒都醒了几分,你咬住下唇忍过一阵难受,松开抓着他衣服的手,说:“没事。”   “胃不舒服吗?”他却看穿了你的逞强,立刻扶你到椅子上坐下,语气里有一丝自责,“抱歉,是我的疏忽。”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便道:“为什么说抱歉。”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倒来热水,将杯子递给你:“旁边有一家诊所,先喝一点热水,缓几分钟,然后我们过去。”   “不去。”   “为何?”   “我讨厌诊所,更讨厌医院。”   你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却还强撑着坚定拒绝。   他在旁边扶着你的肩膀,眼含担忧:“这又是为何?”   你忍着疼痛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来话长。”   “今晚,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你现在很难受,所以我们先去诊所,然后,你有一整夜的时间讲给我听。”他说,“好吗,顾兄?”   你避开他的目光,仍是坚持:“不去。”   “我不希望你难受。”他揽住你的肩膀和腰身,扶你起来,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上位者的说一不二,“顾兄,听话。”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七分严肃,三分担忧。   你有些委屈:“我说过不喜欢诊所。”   “嗯,我知道。”他说,“等你不难受了之后,可以告诉我原因。”   你望入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是直白的关心。   你的语气软了下来:“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经常胃疼,怕检查出来是癌症。”   谢兄愣了一下,随即语带无奈:“傻不傻。”   “相信我,没有大碍的。”他说,“大学生作息不规律,可能有一点慢性胃炎,大夫开点药吃就好了,没事的,嗯?”   你一开始沉默,渐渐的被他温和的语气打动,任由他扶着你往一旁的诊所走去。   一进入诊所,中药和西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你被谢兄扶着坐下,在疼痛与半醉半醒的晕眩中,迷糊地想,你为什么如此厌恶医院。   思维很慢,但你想起来了——   在你很小的时候,发烧的母亲因和父亲吵架,心情不好,抓起药碗就向你掷来,骂道:“没良心的东西,我生你是为了什么,哪怕假巴意思地关心我两句呢!”   彼时你为了躲避硝烟,正缩在客厅的角落写作业,被骤然砸来的碗划伤了额头,一缕鲜血顺着头皮流下。直到今天,你的额发里仍有一道凹凸的伤痕。   自那以后,施与关心与索取关心的通道都从你的心关闭。你不会关心任何人,更羞耻于对任何人提起自己身体的不适,哪怕是医生。   因为一旦提起,在你看来,就像是在向对方索取关心。   而你不需要任何关心。   先是给予,才会有获得。你从小便不会给予,那么潜意识中,你便不配获得。   “按到疼的地方就说,嗯?没事的。”   温和的声音响在你的耳边,你茫然地抬起头,对上谢兄安抚的眼神,他站在你身前,手按在你肩膀上,不时轻轻揉捏,似在安慰。   穿着白大褂的大夫给你触诊,胃疼你已很熟悉,可是最近肚子也时常不舒服,疼起来也非常难捱。大夫的铁砂掌在你的腹部来回按,你皱着眉头一次次说疼。   大夫又让你先后伸出左右手,把了两次脉。   然后,大夫开始问一些问题,饮食和作息,病史和症状。   放在过去,对陌生人描述身体的不适,这完全是你无法忍受的事情,太羞耻,太难看,太懦弱了。   可是现在,或许是酒醉,或许是疼痛,又或许是谢兄抚着你脊背的手掌太过温暖,所有的一切模糊了你的感官,你乖巧地回答了大夫的所有问题。   谢兄一直站在身前扶着你,你坐不太稳,便前倾把额头抵在他的腿上。他不时揉捏你的肩膀,轻拍你的脊背,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   “慢性肠胃炎。”大夫摘下眼镜,开始在药方上刷刷刷地写字,“开点药吃吧。”   你听到谢兄的声音:“谢谢大夫,我弟弟喝了酒,请确保开的药能在酒后吃。”   “放心。”大夫又说,“平时饮食多注意,吃清淡的,忌重油重辣。”   谢兄说:“好的,还有要注意的地方吗?”   “按时吃饭,作息规律一些,保持心情状态良好。”   “好的。”   你闭着眼睛埋在他的大腿上,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思绪已模糊,诊所外雨声细细,你似乎醒着,又似乎在做梦。   很久以前你读到一本小说,内容大多都忘了,只有一个情节至今记得清晰——父母带着生病的孩子去看医生,孩子什么都不用管,因为他知道父母会打点好一切,他只用听话地吃药,然后等待康复。每次吃过药,父母会笑着奖励他一颗糖。   那时年少的你读到这段平平无奇的情节,内心是说不出来的羡慕。你想,为了吃那颗糖,生病也无妨。   肩膀被轻轻地摇了一下,谢兄在你身边坐下,把花花绿绿的药递给你,他声音温和中带着哄劝:“吃了药就不疼了。”   你抬头看他:“苦。”   “不苦。”他说,“相信我。”   你很慢地说:“我从来没有,在诊所里,描述过身体难受的症状。这是完全的第一次。”   他望着你。   你又说:“我也从来没有去过诊所,嗯,从初中开始。”   他端着盛温水的纸杯,坐在你身边,耐心地等着你往下说。   “所以……”醉酒让你的声音慢极了,带着一丝委屈,“谢兄,你不能骗我。”   “没有骗你。”他将纸杯递给你,“真的不苦,信我这一次。”   他眼神笃定,就如同两个小时前在烧烤摊上,他说“不行再想办法”时那般的胸有成竹。   “那我吃了。”你小声地说。   “嗯。”   你就着温水吞下了药,大多数药丸顺着喉咙滑入胃部,没有在口腔停留。可是有一粒小药丸黏在了舌根,等你用第二口热水将它冲入喉口,它却已经在舌根化出了剧烈的苦味。   你欲哭无泪地望着谢兄:“你骗我——”   话音未落,一粒圆形的东西递到你唇边,你下意识含住。   一颗甜的糖。   甜味瞬间盖过了舌根的苦味,你眨了眨眼睛,望着他。   他微笑说道:“说过不会苦的,对吧?”   时隔多年,你突然想起了那本小说的模样,黄色封皮,撒着星点荧光。封面画着一个小孩,爸爸牵左手,妈妈牵右手。   为了吃到糖,生病也无妨呀。   你望着他,压抑了好多好多年的委屈从童年涌来,你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往下落,砸在他昂贵的西装裤上,啪嗒,啪嗒。 第41章   酒店房间是淡灰色的商务风,宽敞而整洁。暖色调的灯带绕顶一周,色泽温暖却不刺眼。   你躺在床上,正好能看见飘飞的窗帘,深蓝色的夜空,与牛毛般的细雨。   一个小时前在诊所门口,你想与谢兄来一场潇洒的告别。试想在细雨飘零的冬季凌晨,共醉一场后各奔东西,背影相离,渐行渐远,该是多么的诗意与浪漫。   可你刚说出“今夜相谈甚欢,愿……”就被他温和地打断了。   “东坡先生有一首满江红,其中有一句道‘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他说,“今夜未尽,雨仍在下,我与顾兄一见如故,又怎能不夜雨对床,畅聊人生一番呢?”   当他念出那句词,你便知道你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你不明白,为何仅仅相识几个小时,他对你的了解却甚于相处十年的老友。   一是东坡,二是夜雨对床,三是“一见如故”。桩桩件件,都砸在你最爱的点上。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你便向往着故纸堆中的“君子之交”。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遇到情趣相投之人,夜雨对床,抵足而眠,那是中国文人最美的相遇相知。   于是你跟着他回到了酒店。   洗完澡后,你发现没有拿换洗衣物,于是隔着卫生间的门请他从书包里为你拿来。很快,在两声敲门声后,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迭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从门缝递进来,最上面是一条内裤。   谢兄隔着门彬彬有礼地问:“顾兄请看一看,是否拿全了?”   “啊,全了。”那条海绵宝宝的内裤让你羞得脸红,立刻接过衣服,“有劳谢兄了。”   “不客气。”   现在,洗完澡换了衣服的你躺在暖乎乎的被窝里,酒醒了一小半,你依然思维迟钝,至少还没有清醒到会因今晚的事感觉羞愧。这些事里,包括嫌药苦、掉眼泪、出租车上说醉得坐不住进而靠在他肩膀上、洗澡时让他拿内裤……可能还有更多,可现在醉醺醺的你想不起来。   房间里暖气很足,谢兄脱了外套,解了领带,只穿着一件袖口挽起的深灰色衬衫,坐在沙发上泡茶。   你拍了拍另外半边床,道:“谢兄不是要与我夜雨对床么,来躺下。”   他说:“躺着很容易就睡着了,顾兄想说什么可以尽管说,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将灯带的光调到最暗,房中便只剩一点点昏黄的微光。你裹紧被子看着沙发上的谢兄,问:“你的公司资金周转需要多少钱?”   谢兄说:“五千万是极好的,再不济的话三千万也行,不过需要一点调度。”   你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借你一点钱。我有,嗯……小几万的存款,虽然是杯水车薪,但我可以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帮你一点。”   他笑了起来,笑声低沉悦耳,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你在他眼中看到了近似于宠溺的包容。   “谢谢。”他将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含笑地望着你,“顾兄的心意,我收下了。”   你问:“你明天要去见的那位行长,有多大的可能贷款给你?”   他略微思索后道:“六成。”   “没了那瓶71年茅台酒,这个数字会降低吗?”   你们对视了片刻,同时笑出声来。   “释迦牟尼佛说,于法不说断灭相。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翻了个身趴在床上,趴在枕头上侧头望着他,“讲的都是一个道理,没有所谓的开始,也没有所谓的结束,阴阳相贯,如环无端。一个目标达成后,紧接着会有下一个目标,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打怪升级,没有结束。”   “所以,就算你明天失败了,也不要紧。于法不说断灭相,失败只是暂时的,你随时可以开始新的创业,没有永远的失败,也没有永远的成功,一切都是过程。”你慢慢地说着。   谢兄很认真地听着,不时轻啜一口茶水,不时严肃地点头。   等你说完,他道:“受教了,谢谢顾兄安慰。”   你笑了起来:“我就瞎说一通,其他人听到我说这些,会骂我是书呆子。”比如你的父母。   谢兄说:“没关系,顾兄可以说给我听。”   你叹了口气,望着他道:“可惜天一亮,我们就会天涯永别了。”   “顾兄方才说,于法不说断灭相,以后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天涯相逢,又怎会是永别呢?”   你说:“对。”   他望着你,突然皱了皱眉:“还在难受么?要不要揉揉肚子?”   你愣了一下:“可以吗?”   “为什么不行?”他说,“抱歉,是我的疏忽,忘记药效发挥需要时间。”   他扶着你躺平,手掌探入被窝,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覆在你的腹部,缓缓按揉。他的手温热有力,掌根在你的胃腹处揉按了几下,你便舒服了许多。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奇妙。认识不过几个小时的陌生人,带你去了诊所、酒店,与你喝酒、谈心,喂你吃糖,为你揉腹。这在现代社会中,似乎不可想象。可在江湖这个语境中,一切都是合理的。   江湖中人,为一句承诺便可慷慨赴死,为解友人之难便可散尽万贯家财,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不都是因为一句投缘么?   谢兄认真地在你的腹部画圈揉按,从胃部揉到小腹,掌心的温度似乎将脏器都暖过来了。你怕他手酸,便揉捏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处有一圈手表的印痕,方才他为了不冰到你,摘下手表放在了床头。   你说:“我给你念诗吧。”   他说:“好。”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笑:“嗯。”   你又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又笑:“嗯。”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嗯。”他一本正经地点头,“今晚已经尽了。”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你念完就打住话头,“哦不,还不至于。谢兄至少再奋斗五十年。”   他低笑出声。   “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你念完说,“这是子瞻说的。”   “记住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说:“好,记住了。”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你喃喃地说,“也是子瞻说的。对了,要是你明天失败了,债主找上门来,你记得去躲一阵子。子瞻还有一句话,万人如海一身藏,你千万要把自己藏好了。”   低沉悦耳的笑声响起,他说:“嗯。”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你说,“潮涨潮落都是正常,谢兄,你一定会东山再起。”   他笑:“好。”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你说,“谢兄,祝你的事业也能千里快哉。”   “好。”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你叹了口气,“虽然话说如此,但谢兄青年才俊,确实该好好奋斗。”   他又笑:“嗯,好。”   你想起一首绝妙的词句,轻声念道:“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   你望着他,说:“《晋书·谢安传》记载,谢安出山之后,‘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即使出为太傅,依然怀念着在东山别墅隐居的日子。‘造讽海之装,欲经略初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所以,子瞻在这首词里说,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谢兄刚好也姓谢,这句话送给谢兄,愿谢兄在实现抱负后,依然能不违初心。若有朝一日再相见,或许我们依然能把酒言欢。”   他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认真:“顾兄是否愿意再与我相见?”   你想了想,摇了摇头。   为你揉肚子的手一顿,他神情有些微妙,半晌后诚恳地说:“若今夜的相处中有冒犯之处,顾兄可坦然告知,我会改正。”   你笑了起来:“不是不愿再与谢兄相见,我的意思是,希望以后的相遇是一场偶然,就像今天。若是刻意安排,倒显得我与谢兄缘分不足了。”   他看起来略松了口气,随即问道:“如果再次相遇,顾兄希望是在何处?”   你想了想,说:“天边。”   他说:“好,我记住了。”   这时,门铃声响起,你有些惊讶:“何人敲门?”   他起身往门口走去:“约莫是店小二。”   再回到床边时,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解释:“喝酒后要吃些东西,不然夜里会难受。”   你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他看了眼手表:“寅时三刻。”   “啊?”   “三点四十五分。”   面汤清香扑鼻,飘着两片小白菜,和一把小葱花。你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谢兄吃完了剩下的面。   你有些困了,裹紧被子强打精神:“我希望今夜不要结束。”   谢兄说:“我也希望。”   你说:“我继续给你念诗吧。”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抱歉。”你强撑着抬起眼皮,“这句是不是念过了。”   他说:“没有。”   “哦……”   眼皮渐渐地有千钧重,你看见他手上拿着一片暖贴,下意识往回缩:“我肚子不疼了,那个很凉,不用贴。”   “不凉的,相信我。”   他为你贴上,果然是温热的。原来他在手心捂热了。   “我困了。”你裹紧被子,含糊地说,“谢兄,会好的。”   “嗯。”他说,“你的事情也会好的。”   “……,睡吧。”   你听到了两个字,那是你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表字。可是你似乎听到了。   “睡吧。”他的声音又轻又柔,“顾兄。”   于是你迷迷糊糊地想,可能只是听错了。   你用最后的力气掀开眼皮,他正看着你。   你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星星。”   “可你低着头。”   “嗯。”他的声音像一首低缓的摇篮曲,“因为我们在星星上空,划船。”   你陷入深眠。睡梦中,你驾着一叶扁舟在银河系荡漾,星子做成的船桨是淡黄色的,漂亮极了。对面的人捡起一颗星星送你,你的眼睛被星星照亮。   第二天中午你醒来,花了五分钟回忆起昨晚的一切。   房中已空无一人,床头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遒劲的钢笔字迹——   “愿卿久安,天边再会。” 第42章   第二天傍晚,火车到达了北京。   这一路上,陈知玉与你的聊天从未断过。每隔几个小时,他便让你发定位,以确定你没有中途跑路。你无奈又好笑,只得依他。   一年半未曾见面,你们忐忑又期待,互相感觉到对方的欣喜,又互相嘲笑对方的紧张。你们采取了少年时约会的方式——在两点之间画一条直线,在中点处相见。   火车站与他学校的中点,恰好是一家火锅店。火锅,大概是四川人表达真诚的最好方式。你们约定在那里见面,然后吃饭。   陈知玉告诉你出火车站后乘几号线地铁,在哪一站换乘。一共换乘三次,他讲得无比详细,婆婆妈妈,反复唠叨。大段大段的文字出现在微信聊天框。   你被他念叨得烦了:“行了行了,不许啰嗦。我自己会看高德地图。”   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过去好几分钟,却没有消息发过来。   你:?   他回复:顾哥我错了。您别生气。   你:?   他回复:我不啰嗦了,你别走。   你:……   你:哪里学来的怨妇样。   从中午开始,几乎是每隔二十分钟,他便一遍遍问你到哪里了。把你问烦了后又道歉,然而很快又故态复萌。   此时你背着书包,夹杂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慢慢向前走去,等待出站。   陈知玉发来消息:出站了么?   你回复:快了。   他:好。   十分钟后你走出车站,北京正下着雪。冰凉的雪花化在你的睫毛上,你抬手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指尖被浸湿了。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雪。   “顾如风!”   一道熟悉的呼喊夹杂在嘈杂的人声与呼啸的风声中,飘到你的耳边。你讶异地转过头去,却只看见一个个攒动的人头。   “宝贝,这里!”   右前方的位置,一个高举着手的人影跳了跳,他的红色围巾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挤开重重人群向你跑来,兴奋地给了你一个熊抱。他的肩胛骨撞得你肩膀生疼,你不由得龇牙咧嘴,嗷了一声。   他身上带着夜晚的潮气与雪水的冰凉,体温却透过层层迭迭的厚衣服传到你的身上。温暖从内而外涌出,令你的眼眶也蒸腾出热气。   “不是说中点见吗?”你问。   “我想你啊,想早点见到你。”陈知玉放开你,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快乐,他用冻得发抖的手捧住你的脸,“顾哥啊,我的顾哥,看到你全须全尾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真的太高兴了。”   你被他的手冰得一激灵,嘶了一声,摇晃着脑袋甩开他的手:“不许用我的脸取暖。还有,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我还会缺胳膊少腿儿不成。”   陈知玉笑得无比灿烂,揽过你的肩膀,像年少时一般与你勾肩搭背,往地铁站走去:“嘿嘿,走,咱们去吃火锅,不醉不归。”   掀开厚重的挡风帘,进入地铁站后,狂风很明显地小了下来,温度也在暖气的作用下明显提高。   “今晚恐怕不行,我刚和别人不醉不归了一场,还没缓过来。”你说。   陈知玉酸溜溜地说:“啊?和谁啊?”   “一位江畔的大侠。”你想起前两天的事情,微笑了起来,“希望他贷款成功,一切都好。”   “哟,咱顾哥什么时候这么会关心别人了。”   地铁到站,一大波人下车,陈知玉眼疾手快地把你按到一处空位前坐下,握紧扶手,站在你的正前方,一脸探究地望着你。   你无奈:“咱江湖人讲究礼尚往来,他关心我,我自然也关心他。”   说到这里,你估摸着到了吃药时间,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和一道药,就着温水吞了下去,对他说:“还有三顿的药,所以我今晚和明天可能会犯困。这个药好像有一点催眠作用。”   陈知玉震惊不已:“不是,顾如风你,你这么死鸭子嘴硬又讳疾忌医的人——你居然会主动按时吃药?!你怎么可能这么听话啊?你被谁下了降头吗?!”   你无言以对,看傻子似的看着他:“身体不舒服就吃药,不是很正常吗?”   他看着装药的透明袋子上印着的绿字“建民诊所”,更加不敢置信:“你居然会去诊所看病?!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你说:“哦,谢兄带我去的。谢兄就是那位江畔的大侠。”   陈知玉脸上仍挂着震惊,打趣道:“这位谢兄,是长得像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吗?所以你才那么听他的话?”   “他知道唤鱼池,还会背东坡的词,甚至知道子瞻和子由夜雨对床的典故,我有什么办法。”你苦恼地说,“他甚至精通十二时辰计时法,太像行走江湖的大侠了。”   陈知玉理解了你:“好吧,那就可以想象了。那这位谢兄还做了什么?”   你当然不可能把喂糖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毕竟会牵扯出“嫌药苦”、“掉眼泪”一系列的丢人事情。于是你咳了一声,避重就轻地说:“他和我约了天边见。嗯,还给我揉肚子,贴暖贴。”   看着陈知玉惊掉下巴的表情,你立刻先发制人:“谢兄会把暖贴在手心捂热了再贴,你上次怎么,冰冰凉凉地就送来了。”   说完你自己先绷不住了,捂着脸笑得直不起腰。   陈知玉又气又笑:“顾如风,你像个娇气的林妹妹。”   “你才娇气。”你握住扶手站起身,推他坐下,“顾哥疼你,来,一人坐一会儿。”   陈知玉说:“等会儿到我学校外面,我带你喝粥去吧,这两天吃清淡些。”   “嗯。”你摸了摸胃部,吃了两天药后身体久违地舒服了许多,夜里也不再难受得翻来覆去,你说,“我要好好养生。”   “这是谢兄给你的启示吗?”   你笑了起来:“还真是。”   那晚在烧烤摊,听完谢兄的故事后,你发觉你遇到的事情属实算不上什么。或许是他沉稳的态度令你钦佩,又或许是他温柔的安慰令你会心,你这两天细细思索了许久,决定给自己一个重来的机会。   “你会回到你想要的道路上去,现在,五年后,十年后,都不重要。你可以慢慢地来。”那夜他告诉你。以过来人的温柔态度,以年长者的沉稳口吻。   陈知玉笑道:“看来这位谢兄是个大好人,有空替我谢谢他。”   你挠了挠头,面上露出一丝尴尬。   “怎么?”   “谢兄什么都好,就是……”你无地自容地叹了口气,“嗯,唉,我脑子抽了,把那个绿色小本本送给他了,太尴尬了。”   陈知玉惊得几乎跳起来:“那个你从初中开始就写写画画的酸诗集?你送给他了?!”   你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陈知玉笑得喘不过气,“哎哟我去。顾如风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哈哈……完了,你的谢兄要发现你是个无可救药的中二少年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怪声怪气地念:“‘热闹是你们的,我一无所有,我听见,青石路板上的哒哒足音……’、‘月光破碎,花香支离’……”   你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崩溃道:“哥,别念了哥。”   “笑死了我哈哈哈……”   陈知玉笑够了,说:“顾哥啊,你怎么就送给他了呢?”   “喝多了嘛,容易冲动。二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么投缘的人。”你叹气,“我希望他已经把那本东西弄丢了。”   “别啊,再怎么也是你一字一句写的啊。”   闲聊中,地铁到了站。   那时的你走在熙熙攘攘的出站人流中,无比地希望谢兄把诗集丢掉。可几年以后,你行走于祖国边疆的旷野,烧了书,忘了念,用酒精麻痹生活,在深夜一次次面无表情地将烟头按在手臂上,漠然地看着皮肤变得鲜血淋漓。你烧成死灰的文心深埋于终年无雨的沙漠,被塑成非死非活的干尸。   那个时候——   你内心是一片干枯贫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没有任何生机与绿意。你残忍地用漫天的大火烧毁了所有属于少年人的热忱与理想。可还剩一丝,它是漏网之鱼。   那本遗失于江湖的诗集,是你最后的星点文心。他小心翼翼地将之珍藏,像对待一只刚出生的脆弱雏鸟,温柔地捧在手心,呵护着,养育着。   直到新生。   吃过饭后,陈知玉带你去了他的宿舍。药效的作用下你开始昏昏欲睡,在他拿出钥匙开门时就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半睡半醒地打着呵欠。   宿舍里只剩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同学,其他人都已回家过年。   经过陈知玉的介绍,你知道这位同学便是“老虎嗷嗷叫”,姓郑。   郑同学已经收拾好了行李,看样子是准备等陈知玉回来后道个别就离开。他和你打过招呼,说:“顾哥,久仰久仰!陈哥天天提起你。”   你笑道:“谢谢。你的游戏打得很好啊。”   郑同学说:“哪里哪里,顾哥的凯隐和螳螂一拿出来就是mvp,我就是跟着躺赢的。”   商业互吹了一波后,郑同学有些局促地说:“单人床很挤,顾哥可以睡我的床,我新换了床单。”   你可算知道他为什么特意等你们回来了,内心在忍笑,面上却还正经地说:“他说了要和我夜雨对床,抵足而眠,不如你去问问他?”   陈知玉从热水房接了水回来,递给你:“把晚上的那一道药吃了,然后睡觉,不是困么。”   得知了你们在聊什么,陈知玉道:“那不行,我和呱呱一年多没见了,肯定要同床共枕。”   他又道:“你不是11点的火车么?再不走来不及了。”   郑同学:“过年你还打游戏吗?”   陈知玉说:“过年要走亲戚,可能没多少时间。”   郑同学说:“那这两天玩吗?”   “这两天我要和呱呱双排。”陈知玉说,“开学后再四排吧。”   郑同学最后看了你俩一眼,落寞地拖着行李离开了。   你笑得直不起腰:“哎哟喂呀,老虎汪汪叫,你怎么这么冷漠啊。”   陈知玉呵呵了一声:“那热水袋还给我。亏我还怕你夜里冷,特意去灌了热水呢。”他说着便要拿走你手里的热水袋。   你连忙把热水袋抱在怀里:“别啊,多暖和呀。”   “那你说我冷漠。”   “我错了还不行么。”   北方的暖气简直是21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你和陈知玉一起感叹,为什么南方没有暖气。明明南方的生化攻击比北方的物理攻击更为难捱。   上床后,你睡靠墙的那一侧,怀里抱着热水袋,温暖又熨帖,很快就昏昏欲睡。   陈知玉关灯后躺在你旁边,问:“顾如风,你之前是不是经常失眠?”   你说:“啊?没有吧。”   “那你天天凌晨三四点看我战绩?”陈知玉说,“两点一次,三点一次,四点一次。哦,还有一次是四点四十五。”   你清醒了一些,嘴硬道:“我看你战绩干什么?”   他呵呵一笑:“你不知道吧,安卓版的掌上英雄联盟,可以看到访客记录,你已经访问了我两百多次了。要不要我打开软件给你看一看?”   你:“……”   你只好含糊地说:“有时候半夜会醒。”   “是么。”   他并没有追问,只是道:“睡吧。”   你强撑着,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听不清的话。   他凑近问:“什么?”   “我说,前天晚上,谢兄也用这样的语气,说,睡吧。”你的意识已然模糊。   他似乎笑了笑。   你安静地睡了过去,又梦到了那片银河。 第43章   第二天早晨,睡到自然醒的你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就看到陈知玉睡得正香的脸。   你坐起身推醒他:“起床了,你要带我去吃北方的大饼。”   陈知玉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双目无神地盯着你:“顾哥,睡得可好?”   “还行。”   “你当然行。”他扯过被子又闭上眼,含糊地说,“之前都不知道你睡觉这么不老实,又是掀被子,又是拳打脚踢,还说梦话。”   “啊?”你愣了一下,“不能吧。”   “我骗你干啥,你一个劲地说,‘快划、快划,海王星要追上来了’,或者‘再加把劲追上土星’。”   “……”你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梦中你确实在银河系划船来着。星星做成的船桨握上去有磨砂的质感,温温凉凉。   你说:“你大半夜不睡觉,听我说梦话干什么。”   “顾如风,你这就叫恶人先告状。”他说,“我怕热水袋夜里变凉,会冰着你,就想等它不烫了之后拿走。结果你抱得死紧,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拿走。”   你说:“你是为了等热水袋变凉才熬夜的?这么细心啊……”   “你本来就还在吃药,肯定不能让你再受凉啊。”陈知玉打了个呵欠,也坐起来,“走吧,带你去尝尝北方的早餐,然后你吃药。”   你感动:“你怎么这么好啊。”   等洗漱完,你俩裹得严严实实地往食堂走去。蓝色的大伞遮住了飘飞的雪花。   走到一半,陈知玉突然说:“我想明白了。”   你偏头看他:“啊?”   “关于为什么会想对你好。”   你洗耳恭听。   “顾如风,你身上有一种气质。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陈知玉停顿了一会儿,物色着合适的语句,“你总是沉默地自个儿闷着,不爱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发呆出神。让人不自觉地就想,你是不是受了委屈却又闷着不说,下意识地就想对你好,还会担心做得不够周道。”   你笑了起来:“你说得好玄乎。”   “真的。”陈知玉正色道,“你自己可能不觉得,但我和……嗯,我们都觉得挺明显的。”   “你们?你和谁?”你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陈知玉说:“等会儿再告诉你。”   吃完饭回宿舍的路上,你们一直沉默,你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你希望他不要说。   可他仍是说了:“我带你,去看北大。”他目光坦然,望着你。   你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握紧了衣角。   半晌,你说:“不去。”   陈知玉并不劝你,只是道:“不进去,绕着外面逛逛,总行吧?”   许久后你松开捏紧衣角的手指,骨节因过分用力而发酸胀痛。你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燕园实在是大,即使绕着外围墙走,也远得像是走不到尽头。透过缝隙,你看到一角涟漪。雪与风模糊了视线,可你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她。   未名湖。   在那个充满着硝烟与紧张的高三,小小的昏暗的教室内,一塔湖图是你的梦想和远方。每当学累了,你只要看一眼桌角贴的北大校门的照片,又会重新精神焕发。   你移开伞,任由柳絮般的雪花飘落在睫毛上。陈知玉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沐雪,他说:“顾如风,你将来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来这里。”   你定定地望着那一角湖畔,像是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如果依然是失败呢?”   “有什么关系呢。”他看着你,认真地说,“失败了就再来。既然说爱,就别怕痛,既然说爱,就别怕等。”   接下来你们沉默地绕完一周,没有乘地铁,只是漫无目的地向不知名街道走去。   陈知玉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看着地面,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果果吗?我和她谈过恋爱。”   你终于短暂地从自我的世界抽离,惊讶地抬头看他:“啊?你谈恋爱都不告诉我。”   陈知玉笑了一下:“算是谈恋爱吧,全班都知道我和她在谈恋爱。我父母知道,她父母也知道。因为我们看起来确实在谈恋爱,整日整夜地在一起说话,趴在同一张桌上写东西。”   你说:“看起来?”   “我从头跟你说吧。我和她高中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雪仍在簌簌地下着,落地无声。你们并肩慢慢向前走着,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声音和缓地说,“有一天我去收发室取信,顺便帮她也取了信。两封信都是你写的。”   “那节是体育课,我们分别拆开信看了后,她来树荫下找到我,问我要不要和她谈恋爱。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如果谈恋爱,是不是就能交换看对方的书信。”   “我问她,那我是不是也能看你写给她的信。她说可以。于是,我们就谈恋爱了。”   一位骑自行车的老大爷飞速而过,卷起地面的落叶,你握住一片枯叶,无言以对地望着陈知玉。   他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们天天聚在一起聊天,一成的时间聊班上的趣事,九成的时间都在聊你。每周五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你的信寄到了。我们看完自己的信,又交换看对方的信,猜测你的高中生活,遇到的人与事。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其余学生全都放学离开,我们趴在桌上一同给你写回信,写到很晚。然后周六早晨骑车出来,一起去邮局寄信。”   你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又什么也没说出。   他继续说:“我知道她提出和我谈恋爱,只是为了找一个能与她聊你的人,因为她太想你。我会答应,因为我与她一样。”   “这种搭子关系维持了两年,高三学业太重,便中断了。高考完后她又找到了我,问我你的下落。”他说,“你切断了所有联系,我们都不知道你的下落,于是约定信息共享。对了,我们还有一个群呢。”   你们进入一家咖啡店,他打开微信给你看,群聊名字让你眼前一黑。   “‘寻找顾如风’?”你扶额苦笑,“群成员三人,还有一个是谁?”   陈知玉凉凉地说:“哦,你的网恋对象。据说你填志愿那晚撩了人家后就注销了手机号,消失在人海。他之前不是让我在平安夜给你带苹果么,一直留着我的联系方式。我就把他拉入了微信群。”   你:“…………………”   陈知玉说:“上大学后家里基本都没有座机了,本来想装成是你的辅导员,打电话问你爸妈,结果也行不通了。于是我们仨各种想办法,到处搜集信息,一有消息就发到群里。”   你翻看着微信群的聊天记录,之前的大多数聊天都是:   -找到一个他的高中同学   -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有消息么?   -高中同学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哦……   -我爸朋友的儿子在南山读书,他们班上有一个顾如风之前的同学,是复读的   -啊啊啊?问了吗?   -有没有消息。   -这位同学和顾如风关系似乎挺好的,他在高考出分那晚联系过顾如风。   -但是他也没有联系方式。   -唉……   -没关系,我们继续找他   ……   ……   你沉默地翻动着聊天记录,忽然指尖一顿,停在了某一个日期。   -“我找到他了。”   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十。日期是你喝醉后拨通他号码的那一天。   下面立刻刷了好几页的“?????”   陈知玉直到六点才回复消息,因为那时他在与你打电话,听你天南海北的醉话。   紧接着,群里是一段长达两小时的三人语音通话。   之后的聊天,便是陈知玉分享的你的日常。   -他的凯隐玩得特别好,又拿了MVP[图片]   -他改了ID,呱呱叫,好逗哈哈哈哈哈[图片][图片]   -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我监督他每天按时吃饭,按时拍照发我,他还挺听话。   -他给我写了一封信。   -他答应来北京找我。   每一条关于你的动态下面,果果和许潇然都会追问许多许多,三个人会聊上好几个小时。   ……   ……   你撑着额头看完,闭了闭眼,忍回眼中的潮湿。   陈知玉拿回手机,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在你看见或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在关心你,等你,你可以慢慢来,不用着急。”   你低头用小勺子搅动泛着热气的牛奶,你觉得牛奶的热气全部涌入了你的眼睛,鼻腔酸涩。   “可以拍张照吗?”   你抬头看他,他却已将手机对着你,咔嚓一声。   “我一直告诉他们,你现在心情很差,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但你会慢慢恢复。”陈知玉一边编辑消息,一边说,“他们表示理解。但他们俩都知道你来北京找我了,不拍张照给他们,说不过去吧。”   他说:“顾如风,我们都在等你。”   你低着头,一颗很大的眼泪砸入牛奶中,溅起啪嗒一声。你掩饰性地偏过头去,低低地笑了一下:“操。”   “啧,又来了,林妹妹。”他递纸给你,打趣道,“你在萍水相逢的谢兄面前,也这样哭吗?”   你说:“我可没哭。”   “我怎么不信呢,现在喝个牛奶都哭,更别说之前喝醉酒了。”   你低声笑了起来:“陈知玉,你这嘴真欠啊。”   陈知玉看着手机,对你道:“他俩都说你变得更帅了,果果请我帮她转达,她今天也在北京,晚上能不能见面吃个饭。”   你说:“当然行啊,为什么不行,你真当我是不敢见人的含羞草么。”   “那可说不准。”   你:“……”   当晚你见到了果果。近五年过去,当初哭着鼻子说你冷血的初中女孩,已出落成了美丽的女大学生。她脚步轻盈地向你走来,金色的大波浪长卷发在肩头俏皮地跳动。   她眼睛明亮,笑意满盈,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释然与怀念,对你说:“你好哇,顾如风。”   你有些拘谨地与她打招呼,她走上来抱住你,一如那年在车站,她拥抱你,目送你坐上前往高中的大巴车。   “加我一个。”陈知玉笑着走过来,与你们抱在一起。   你恍惚了一瞬,初中的所有美好回忆死而复生。四个人蹲在树下观察蚂蚁走路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你坐在课桌前沉默地听着他俩聊天,他俩拿着不会的题排队听你讲,他俩争着和你交换橙子味的奶……学校外的炸洋芋摊,校园里的大榆树,夜行衣与飞檐走壁。   你缓缓吐出一口气,真切地微笑道:“你好,果果,很高兴见到你。” 第44章   你们三人走在寒风里,共同回忆着初中和高中生活。雪下大了,一说话便呼出一大片白雾,但你们说说笑笑,空气中弥漫着快乐。   陈知玉和果果提起你写过的信,他们对某些细节描述得绘声绘色,你却已然忘却。上大学后你忘记了过去的许多事情,往往要经人长篇大论地提醒,才能回想起一点端倪。   “他健忘。”陈知玉摇头啧啧,“他连初中班主任姓什么都忘了,昨天我对他提到好几个初中同学,他都说不记得。”   果果笑着问:“顾如风,不至于吧?那你记不记得,我曾经送过你一本书。”   你说:“记得,《挪威的森林》。”   果果说:“我还给你写过一封信,问你有没有读。”   “嗯,记得。”你说,“你信里还说,那一次月考考了68名,你爸给你买了蓝色的芭比娃娃。”   果果笑得开心:“哎呀,记性很好嘛!”   陈知玉惊奇道:“哟,你连这种细节都记得。”   你说:“我本来就不健忘。”   “那你不记得班主任姓什么?”   你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只是把一些事情埋起来了。”陈知玉拍了拍你的肩膀,“想好晚上吃什么了吗?”   你不假思索:“火锅。”   果果兴奋道:“好耶好耶!我知道有一家超好吃的火锅店,就在附近,我带你们去。”   陈知玉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顾如风你老实点,还在吃药,不能吃辛辣油腻的。”   果果忙道:“顾如风你咋了?生病了?”   “哦,他最近肠胃不太舒服。”陈知玉说,“今晚还有最后一道药。”   果果说:“那吃不了火锅了,得吃清淡的。”   “对,附近有粥店什么的吗?”   他俩开始一言一语地讨论,哪家的粥浓稠清香,哪家的大骨汤鲜美好喝,哪家的素菜轻油轻辣。   你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出棋盘,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   他俩讨论了大概十分钟,却又拿不定主意,纷纷把目光投向你——就像初中时他俩为了一道数学题争论一整个大课间,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只好来找你评判。   “顾如风,你的意见呢?”   “火锅。”你慢吞吞地说。   陈知玉和果果对视了一眼,愣了几秒后同时哈哈大笑。   你扔掉树枝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指上的灰尘,说:“我饿了。”   在饥饿的侵袭下,你们各退一步,达成了短暂的共识——吃火锅,但鸳鸯锅,你只许吃清汤,而且蘸料里不许放小米辣。   青年好友相聚,本该佐以酒液,他俩也确确实实喝上了百威,却给你点了滚烫的姜汁可乐。   你叹气。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鸳鸯锅,是四川人最大的妥协与让步。”   他俩喝着啤酒,天南地北地聊着初中的种种。秃顶的地中海数学老师,时髦漂亮的英语老师,学校西南角的大榆树,隔壁班做操一板一眼的体育委员。   你一边吃饭,一边安静地听他们的谈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中。   初中的课间,陈知玉总爱来课桌旁找你,坐你前桌的果果会转过身来,与他聊天。你曾委婉地暗示,请他们离开你的课桌。他俩却拒绝。你不爱聊天,便只是听,可你偶尔开口说话,他俩便会齐齐停下,认真地与你讨论。   如同此时。   但今晚你希望他们聊得再投入一些,你就能装作面色无波地伸出筷子,夹一片辣锅里的肉菜。   真香啊!   等你第三次伸出筷子时,他俩停下了聊天,齐齐诧异地盯向你。   你尽可能从容地收回筷子,露出无辜的笑容:“怎么不聊了?不是在说班主任的儿子看破红尘出家的事情么?之后发生了什么?”   陈知玉说:“我说你今晚咋这么沉默呢,原来是在暗度陈仓。”   “你在说什么。”   果果忍着笑道:“哎,陈知玉,咱俩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陈知玉说:“你是没经历过,凌晨三点被他吵醒,听他在电话里反反复复撒娇说胃疼,说疼得睡不着。”他说着把锅转了向,让你与辣锅中间隔着菌汤锅,这下子你需要站起来,才能夹到辣锅里的菜。   你:“……”   你:“……不要胡说。”   陈知玉:“呵呵。”   果果也严肃了起来:“好吧,一点也不苛刻。顾如风,你不许吃辣的。”   你叹了口气。   这顿饭吃得快活无比,除了没吃到红汤,一切都特别完美。   饭后你们去网咖开了三人包间,坐在一起打游戏。你玩打野,果果选了悠米,对线期一结束就挂在你身上,跟着你去蹲人抓单。   陈知玉便在一旁抱怨:“好吧,我就是个被放养的野生AD。”   玩野核时有猫咪挂在身上加血给盾,是非常舒服的。但在路人局中,很难遇到会玩的辅助。可令你惊讶的是,果果玩得非常好,减速技能几乎必中,盾给得非常及时。她还会跳下来帮你挡女警的狙。   一连五把,你都是MVP,每局平均杀二十人。   结束后已经快11点,你和陈知玉送果果去机场。   出租车上,果果问:“顾如风,你喜欢男生吗?所以初中时和男生网恋。”   你无奈:“那是意外,我俩都以为对方是女生。”   陈知玉从手机里抬起头来:“他不喜欢男生,几个月前刚刚和女孩谈过恋爱呢。”   果果来了兴致,追问:“是什么样的人啊,居然能打动你?顾如风,讲讲呗。”   你不愿多说:“已经分手了。”   陈知玉调笑道:“是个天仙一样的姐姐。”   出租车到了机场后,你们送果果去了候机厅,果果拥抱了你,对你说:“顾如风,那本书最后一页,那句话仍然有效。”   她和你们告别,转身离去,金色大波浪在肩膀上颠簸出好看的起伏。   走出机场后,陈知玉问:“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想了许久,摇头:“不知道。”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在你高中时收到的信件中,她就用秀丽的楷书写过,告诉你“最后一页的那句话永远有效”。彼时你去翻了那本《挪威的森林》,反复阅读最后一页的内容,却仍然不明所以,只好含糊地答应了她。她似乎察觉到你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接下来的一个月都没有给你写信。   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两点,洗漱过后你们却都没有睡意,于是趴在温暖的被窝里聊天。   你问出了那句藏了许多年的话:“初中的时候,你怪我么?”   那是你们友情的第一次危机。那时的你发现了果果的情感,慌得手足无措,连夜找了一个网恋对象,急急地对陈知玉宣告你的心意。   陈知玉笑了笑:“顾如风,你体会过暗恋吗?特别是学生时代的暗恋。”   你沉默着。   “暗恋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喜欢是张扬的,热切的,占有的,嫉妒的。可暗恋不一样,初中时代模模糊糊的暗恋,是一种很单纯的美好,仅仅是看到那个人,心里就是喜悦。”陈知玉耐心地说,“这种感情,它甚至没有具象,只是一种概念化的、年少的隐约触动。它不具备令人生出负面情感的能力。”   他又道:“哦,你应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个榆木脑袋。”   你用指尖抠了抠枕套上的花边,闷声道:“我知道。”   在初夏晚香玉花藤下的祝福,是真心的。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完善宇宙社会学模型,也是真心的。得知他们分手后的怅惘和惋惜,更是真心的。或许是因为这种情感太轻,太朦胧,所以留下的只有美好。   你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终于困意来袭,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你被陈知玉推醒,不满地哼唧了两声:“……困。”   “哥,你手机在响。”他的声音也带着困意,“响了好几遍了。”   “……哦。”   你半梦半醒地从枕头下拿出手机,眯着眼睛适应了几秒亮光,看清屏幕上的字,你清醒了几分。   陈知玉问:“谁打的?”   你和秦悠分手已经三个多月,虽然是和平分手,联系方式和微信都没有删,却从未再联系过。半夜四点打电话给你,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   陈知玉又道:“快接,吵死了。”   你按下接听键,一阵嘈杂的人声传来,而后一个男生的声音逐渐清晰:“请问是顾如风顾同学吗?”   “我是。请问你是?”   那个男生松了口气:“唉,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今天是吉他社年终聚会,秦悠她喝得有点多,一直哭着闹着要和你说话。”   “……啊?”你坐起身,揉了揉额角,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就是抱着手机吵着要和你说话。”男生叹了口气,“这几个月她一直反反复复翻看你们的聊天记录,看你的照片——她之前用拍立得拍了上百张照片,一到晚上就开始翻看,看着看着就会看哭。今天喝得有点多,估计是情绪压抑到临界点了,就哭闹着要和你说话。”   你说:“会不会是你搞错了。我看见她的朋友圈动态,她好像已经交新男友了。”在与你分手后一个月,她发了与新男友的合照,对方是追了她两年的吉他社副社长。   对面的男生长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搞错……”   你问:“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他说:“秦悠通讯录的第一个,备注是‘A宝贝’。”   他又道:“不说那些了兄弟,麻烦你和她说几句话。”   你问:“你是谁?”   他诚恳地说:“我就是她新交的男朋友。”   你:“………………”   好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 第45章   对面男生的声音消失了,嘈杂的背景音变大,夹杂着模模糊糊的谈话声,似在劝慰,不时迸出一两声哭声。   随后背景音远离,嘈杂的人声全都不见,只剩听不清的醉话与哽咽。   你叫了一声:“秦悠?”   对面一下子止住了哭泣,漫长的沉默弥漫在你们之间。   半晌后她沙哑的声音响起:“顾如风?”   “嗯,是我。”   她又开始哭起来:“你怎么现在才找我啊……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时间很难受……我不要和你分手……呜呜呜……我后悔了……”   她哭得直抽噎,旁边传来刚才那位男生的低声劝慰。   你耐心地等她哭完,才道:“为什么难受?”   “我一直很想你,睡不着,一直看你的照片,你给我买的抱枕,蓝牙小音箱,口红……”她吐字清晰,话语间却又带着醉酒后的颠三倒四,“你给我买过好多口红,我现在都不涂口红了,因为会想到你,一想到就难受。”   “我想起我们去青城山,你推着我爬山,你骑车带我四处逛,你每天对我说晚安……”她语无伦次地哭腔道,“你陪我喝酒,陪我聊天,你为什么不挽留啊,分手那天,我走得那么慢,只要你开口叫我一声,我就会停下……可你一句挽留也没有……”   “我最近在想,是不是我做得太差,要是我不那么迟钝,要是我在酒吧里就问你手臂上那道伤口是怎么来的,你是不是能早些对我袒露心扉,我们是不是能走得远一些……”   “秦悠。”你把枕头竖在床头,背靠着床头而坐,手指轻轻地敲击膝盖,声音和缓说,“我理解你。但你体会到的情绪,怀念也好,难过也好,后悔也好,那些都不是你,只是小我。真正的你,是察觉到这些情绪的那个临在,那个意识。”   她又哭又笑:“顾如风,你不许和我讲经说法,我听不懂。我喝醉了,更听不懂。”   正在你思索该怎样说得更通俗易懂一些,她却又道:“为什么不说话啊,哄哄我就那么难吗?算了,算了……你要讲经就讲吧,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对不对?”她又开始抽泣。   你说:“行。”   等她止住哭腔,你放慢语调,条分缕析地说:“金刚经里讲,佛告须菩提,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世人错把贪嗔痴怨当做是‘心’,但那不过是心的投射,真正的心,是那个无所不在的觉知,是无边无形、无可捉摸的意识。是故诸心皆为非心。”   “佛继续说,是故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心无所住,如流水向前,才是智慧。因为心的不可得,所以想去抓住某一刻、停留在某一刻,不过是妄念,是着相了。”你说,“过去的美好,是因为永不再来,所以可贵。未来的美好,是因为不可预知,所以新奇。生在这世上,要用一期一会的恭敬,来过好现在。因为能把握住的只有当下。”   秦悠说:“你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为什么却没法开导自己呢?”   你说:“可能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   她终于笑了起来。   她似乎酒醒些了,小声问:“顾如风,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你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现在都不睡?还是失眠么?”   你叹了口气,抓了抓头发:“好吧,确实吵醒了。”   她却高兴起来:“你的睡眠好些了吗?”   你嗯了一声:“好很多了。”   你又道:“回去睡觉吧,很晚了。”   “心无所住……”她似乎又醉了,“我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上次是在哪里,让我想想……对了,那晚你说,你的理想型,是心无所住的大侠。”   你说:“睡觉吧。”   秦悠说:“好,我听你的,这就回去睡觉。”   她低声又道:“宝宝,晚安。”   她的声音消失了,那位男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松了一大口气:“兄弟,多谢你了。”   你无奈扶额:“兄弟,实在对不起。”   “兄弟,不怪你。不说了啊,改天聊。”   电话挂断后,你掩唇打了个呵欠,抬头就看见陈知玉目光炯炯地盯着你,眼神像在看怪物。   “我可算知道人家姑娘为啥和你分手了。”他啧啧赞叹,“人家半夜打电话来求哄求安慰,你八风不动对着人家讲佛经,顾如风,我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见你这样的怪胎!”   你:“……”   你放平枕头躺下去:“困了,睡觉。”   他却不放过你:“酒吧里,手臂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你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扯过被子盖住头:“不记得了。”   陈知玉挨着你躺下,又问:“以咱俩的交情,你说老实话,你喜欢她吗?”   你沉默了许久。在他和你都以为你不会回答的时候,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喜欢这件事情,需要双方处在同一个语境中,才能慢慢滋生。而这很难很难,就像毛姆所说,每一个人生来都囚于孤独的高塔,靠着一些符号与旁人交流,而这些符号不具备通用的意义。”你缓慢地字斟句酌,“在极偶然的时候,双方会误打误撞地进入同一个语境,这个时候,一切都是合理的。”   比如,涪江畔的谢兄用“喝酒吗”三个字,将你拉入了江湖的语境,于是那夜的一切都变得合理。   比如,大树下的人造雨,中秋夜的十二个未接来电,劈头盖脸的热烈关切,因你身体不舒服而执意在酒店隔壁房间陪你熬到凌晨……这些曾将你拉入那个关于恋爱的语境。   可是太短暂。   许多东西还未来得及萌芽便已凋零。   而那些纤细和柔软的东西,经不起你无眠的漫漫长夜,也经不起无数个一闪而过的漠然念头。   你说:“或许是因为,我是一个太难搞的人。”   陈知玉说:“你对你的认知很准确。”   你笑了下:“快睡觉,明天带我去爬长城。”   可今夜熬得太晚,当清晨的阳光洒入宿舍时,你俩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你闭着眼睛推陈知玉:“你先起。”   他含糊地说:“再睡五分钟。”   过了一会儿你又推他:“起床。”   “唔。”他不满地说,“为什么不是你先起。”   你强撑着坐起身,立刻又捧着昏胀的脑袋倒了回去:“……困。”   挣扎了几轮后,你哼哼唧唧地说:“我起不来。你给我念词,让我梦中看看长城。”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陈知玉含含糊糊地念了一句,又睡了过去。   你在被窝里踢他:“继续。”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他像个dnf里爆装备的箱子,你踢他一下,他蹦出一句。   “嗯……看见长城了……”你心满意足地裹紧被子,“睡吧。”   你俩安心地睡到中午。   下午你俩着急忙慌地赶到火车站,在催促乘车的广播声中,坐上了前往秦皇岛的列车。   冬季的秦皇岛是你们未曾设想过的荒凉。路边的店面几乎全部处于关门状态,被冻得哆哆嗦嗦的你们饿着肚子走了大概两公里,才找到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推车。吃到热乎乎的煎饼时你们对视了一眼,几乎喜极而泣。   海边的建筑残破而荒凉,为度假而建造的设施已被海水腐蚀,残败不堪。你俩在海滨公园转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确定了你们是这片区域唯一的活人,不,活物。   火车上你们还兴奋地讨论着海鲜大餐,打算猛搓一顿后去网吧打游戏。而现在,站在“待拆迁”的海鲜饭店门口,惊险地躲过一根砸下来的梁柱,你俩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   你问:“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   陈知玉说:“可能饭店都是夏天开门,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哎哟,冬天看海应该去南方,不应该来北方的……”   你无言以对。   天黑下来后,在你们订的酒店里,你们终于看到了会说话的活人。并且因为冬季酒店入住率太低,前台免费为你们升级了房型。   酒店大厅挂着一块电子屏,上面显示着明天日出的时间,7:36分。   为了看日出,你们特意订了滨海公园旁的酒店。第二天早早地起床后,便直奔公园而去。   荒凉再一次超乎你们的想象——因预估了排队的耗时而提前过去,却发现你们是唯二的游客。   卖门票的老大爷裹着军大衣坐到桌前,满脸被吵醒后的困倦,从售票窗口抬头惊奇地看了你们一眼,那眼神无疑在说“哪些个神经病冬天来北方看海”。你和陈知玉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两张票,十元。”   你们来到了海边。   距离日出还有半个小时,天边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来的路上你搜过攻略,如果雾气太浓,或许就不能看见日出。   你慢慢地走,静静地看着渤海。海水是灰蒙蒙的,可涌上岸边的浪潮又是如雪花一般的白。浪潮一次次涌上又一次次退后,潮涨潮落,如同生命的大逝远返,花开花落。   潮水浸湿了你的裤腿,你却依然沿着海岸走着。   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海。   极目望去,远远的岸边有一艘系在柱子上的小渔船,在轻纱般的灰雾下,一座小小的木屋临海而眠。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你轻声念道,“家在钓台西住。”   “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你沿着岸慢慢地走着,鞋底踩碎贝壳,发出轻微的碎响。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你缓缓地念,像在过去的无数个深夜念诗念到嗓子沙哑。   渔屋外挂着蓑网,你似乎看见在海绿波平的夏季,渔夫驾着小舟,向江面洒下蓑网,含笑着满载而归。   “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可在成为无名渔父之前,你还想再去一次红尘深处。   “喂,顾如风!”陈知玉在后面呼喊你,“还有一分钟就日出了!”   潮落浩歌归去。   你回头对他微笑,你想,如果今天的日出没有被雾气遮住,你就下那个决定。   很快,阳光穿过重重灰雾,洒下一缕金芒。   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海边的日出,整个天地突然亮堂了起来,重重灰雾争先恐后地逃离、消散。   “日出了。”你对陈知玉说。   “嗯,日出了。”   你突然重重地抱住他,力道之大让他失去了平衡,你俩一同倒在沙石与冰块之上。   陈知玉惊愕地喊道:“你发什么疯!”   你们抱着在地上滚了许多圈才停下,好在冬天的衣服很厚,你们都没有被磕到。他一开始觉得你有病,后来莫名其妙地和你一起笑,停不下来。   他大概是想起了初中时的事情,那时你们爱骑车去荒山野岭。爬到坡顶后遇到蛇,你俩抱着从坡上滚了下去,滚了满身灰尘和杂草,脖子上还被割出了血痕。   你笑够了,坐起身道:“我准备考研,无论失败多少次,我都要去燕园。”   他也坐起来:“真的?”   “嗯。”你捡起一块石头在沙上写写画画,“不是你说的么,既然说爱,就别怕痛,既然说爱,就别怕等。”   陈知玉严肃地说:“顾如风,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   太阳越升越高,金光普照。   你问:“你为什么不接受你的室友?是因为不能接受和男生谈恋爱么。”   陈知玉说:“和男生女生没有关系,我不是迂腐的人。”   你说:“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   你笑了一下:“来个约定吧。要是到三十岁,我们都没有结婚或谈恋爱,咱俩就凑合着过吧。”   “好。”半晌他说,“那我等你。” 第46章   你们在海边逗留了太久,急匆匆地打车去火车站后,距离乘车时间只剩15分钟。   陈知玉顺利地通过了自助检票机的人脸核验,你却因为身份证太久没重拍,人脸与照片对不上,只能去人工检票处排队。   前面有四五人排着队,你焦急地不停向前张望,检票人员慢悠悠地检查证件,盖章。   陈知玉站在闸机那头等你,表情安静,没有丝毫不耐,在一波又一波向前涌的人流中,他是唯一的逆流。   等你终于过了闸机,距离乘车时间只剩五分钟。你懊恼地说:“赶不上了,都怪我。”   “没事,先去看看。”   你俩一同发足狂奔,气喘吁吁地跑到乘车站台,果然见火车正悠悠地鸣着笛,缓慢地向远方驶去。   你撑着膝盖喘气:“怪我。”   “这有啥,去办改签就好了。”陈知玉在手机上查火车班次,“改签到晚上,咱俩还能去网吧打会儿英雄联盟。”   你高兴起来:“对啊。”   等去窗口办完改签,趁你不备,陈知玉抢过你的身份证,盯着照片哈哈大笑:“我说你怎么人脸识别失败呢……”   你伸手去抢:“还给我!”   “啧啧,看咱顾哥小时候多可爱啊,还有婴儿肥,奶凶奶凶的……”他和你绕圈,“现在不奶了,只有凶,啧,不说话的时候就是高冷酷哥。”   你找到机会抢回身份证,警惕地装回裤兜。   你的失误导致了错过列车,于是陈知玉罚你给他玩三把悠米。他最近爱玩老鼠偷人,非要你玩猫挂在他身上,隐身去抓人。他称之为“猫和老鼠”。   你一边玩一边连连叹息,呜呼哀哉,你想玩打野秒人,不想玩猫给人加血加盾啊喂!   可是没办法,确实是你有错在先。   你问他:“错过火车,你真的不怪我?”   陈知玉一本正经地说:“咱俩三十岁还要谈恋爱呢,到时候在一起生活,我总不能因为你漏买了酱油、坐飞机没带身份证、看电影迟到之类的事情就怪你吧,所以现在开始练习起咯。”   “?”你笑骂,“滚蛋。”   这次你俩提前了半个小时去火车站,总算赶上了火车。昏睡了十几个小时后,火车到达了四川。   渤海上的那一轮日出给了你新生,积压在心中的阴霾消散。这个春节你无比的快乐,对世界充满了爱,就连家里的低气压与父母的争吵,都没能使你的心情变差。   你在卧室里哼着歌,查找考研相关资料,下单中国语言文学系古代文学专业考研教材,寄到学校。   考试科目一共四科,除了语言与思想政治外,有两门专业课,一门是中国古代文学,一门是中外文学基础。官方出版的教材还没发货,你心痒痒地购买了电子影印版教材,按朝代划分,从先秦到魏晋,再到唐宋,元明清,整理教材中提到过的书籍,打算一一找来看。外国文学也按照时代,整理出代表作。   你忙而不乱地整理着,这一次你打算学习吴文瀚,不以应试为目的,而是深入知识深处,体会其中乐趣。你不想要轻飘飘地背书,你想读遍教材中提到的所有文学作品,让这条文学史的脉络如支流无数的江河般长在你的心中,触目皆是景致。   就像那条秦岭-淮河的地理分界线,它不是教材上一条概念性的虚虚线条。而是自南向北,实实在在的景致与气候变化。   你依然习惯戴着耳机,伴随着听书软件的电流滋滋声,偶尔轻轻地念一段。尤其是在阅读俄国文学作品时,常常有连续好几页都不分段的文字,念出声来,也能有效地防止看错行或者走神。   一次深夜,父亲上班,母亲通宵打牌,家里只剩你一人。你在床头放了杯温水,借着台灯的光亮读书时,X上线了。   X:新年快乐,希望不算太迟。   你近一个月没有登录过软件,此时看见他的消息,竟有种久违的亲切。   你调整了耳机的位置,说:“谢谢,同乐。”   X:你的声音变轻盈了,像晒足了太阳。   你微笑起来:“因为我看到了海上的日出。”   X:和朋友去的么?   你翻动书页,说:“嗯,我最好的朋友带我去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海。”   X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条消息:你很喜欢你的朋友。   “唔。”你说,“是啊。”   X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若来江苏,我带你看东海。   你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笑了一下道:“谢谢。”   他这句话实在有些突兀,你不由得又点入他的资料,仍然是一片空白。前两天你上线时他并不在,今夜夜深他将将上线,聊“虫食木叶”那一晚他曾提到生意遇到难处,直觉告诉你,他这段时间很忙。   于是你善解人意地问:“兄台工作上的事情可解决了?”   X回复:多谢关心。很顺利,但正为劳生奔忙,为了赴与友人之约时,能更体面一些。   你说:“那就好。”   X:卿今晚念的书,似乎是陀翁的作品,这是卿最爱的一本吗?   “不是。”你将手里的陀翁中短篇作品集翻到某一页,“我最爱的他的作品是《白夜》。”你清了清嗓子,念出结尾的那段话,“‘我的上帝,整整一分钟的无限幸福,难道还不足以令人享用一生吗?’”   “据说,这是陀翁最浪漫最温柔的作品。”你说。   X:非常浪漫温柔。   X:他的作品,与你的声音。   那夜你没有困意,靠在床头读完了那本书。冬天的深夜很静,只有耳机里的电流声,手指翻书的沙沙声,与你不时念出声的略微沙哑的嗓音。   你沉浸地读着书,偶尔与X交流。他不时提醒你喝热水,润润嗓子。直到天边泛起微光,X仍在弹幕里陪着你。   X:该休息了。   X:不知该说早安还是晚安,那便祝卿日安吧。   你合上书放在枕边,拧灭台灯:“你也日安。” 第47章   春节过去,大二下学期,你的生活前所未有地积极了起来。   你一改过去三个学期的吊儿郎当,开始按时出勤每一门课程。就连舍友们齐齐睡过去的八点早课,你都能不慌不忙地去食堂吃过早饭后,慢悠悠地散步到教室,等待上课铃响。   你按时上课,按时吃饭,傍晚与“老虎四人组”玩两把游戏,而后去图书馆复习英语与政治。闭馆后你沿着操场散步,为柳林的流浪猫添上猫粮。随着天气逐渐暖和,胆大的猫咪会钻出草丛,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你的手心。   到了周六,你会早早地去赵甲的出租屋,使尽浑身解数在三局两胜的对局中赢过他,换取他答应与你去吃火锅。没办法,脸皮太薄的你实在做不到一个人去火锅店。而你又太爱吃火锅。   这段时间恰逢你暑假打工的酒吧调酒师离职,在老板招聘新调酒师的这段间隙,她请你每周日去店里帮忙。你只好占用去酒店读书的时间,坐在吧台后面干起了调酒的老本行,那枚挡桃花的银色素圈又回到了你的无名指上。   等你再次登录电台软件,已是一个月后。   几乎是你刚刚进入,X就上线了,速度快得让你怀疑他设置了特别关注与上线提醒。   X:真巧。   X:今天月明星稀,预感你会在。   你说:“抱歉,最近有些忙。”   X:你不用对我说抱歉。   X:开学忙,也要多注意身体。   “谢谢,我会的。”你说完便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要说,不用对你说谢谢。”   X:知我心者。   你说:“最近确实比较忙,但不是学习,是在酒吧调酒。”   X:卿会调酒,很酷。   你说:“没有啦,主要是好玩。”   X:这是我第一次遇见调酒师。   “只会一点点而已,零级业余选手。”   你来了兴致,对他讲起基础的一些调酒公式,他听得认真,不时问一些一看就是听得很认真的人才会问出的问题。等到23:00的闹铃响起,你才发觉你们已聊了2个多小时。   你一开始还端坐在桌子前,现在却没正形地躺在柔软的沙发里,腿弯搭着扶手不时晃荡,放松无比。你抬头望向桌上一整晚没翻开的书本,无奈扶额,你感觉自己简直像——和对象煲电话粥忘记学习的学渣。   你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懊恼地说:“我话太多了。”   X:你最近太累,聊聊天也能放松一些,改天再读书,不要有心理压力。   他这话像温和的年长者。   你说:“对了,刚才说的那些都非常不专业,我很业余的。”   X:很厉害,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调酒师。   你笑:“你已经说过这句话了。这世上调酒师多着。”   X:那么,你是我遇到过的第一个既爱读书又爱调酒的男孩子,很酷的男孩子。   你微愣了一下,耳朵微微发起烫来。   和他聊天如此舒适,他耐心地聆听,给出恰到好处的反馈,不热切也不冷淡,像一杯温度适宜的凉白开,静水流深。你的每一句话都被用心倾听,每一丝情绪都被恰到好处地照顾,就像在与人用笔墨通信。   你喃喃地说:“你让我想到一个人,一个在江畔偶遇的大侠。”   X:那你还想再见到他么。   你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于是开口:“不想。”   X沉默了。   你说:“有些事情只有停留在回忆中,才是完美无缺的。万一相见,若我或他都不是对方期待中的、或记忆中的模样,那也太难过了。我怕,嗯,怕……一地鸡毛,你能懂么?”   X:卿如此可爱又坦诚,他会喜欢你的所有模样。   你叹了口气,走到书桌前将被冷落了一整晚的书装进书包,扔到肩膀上:“谢谢你陪我聊天,我现在要回学校了。”   X:路上小心。   X:酒吧里鱼龙混杂,要保护好自己。   你说:“我工作的地方是个清酒吧,环境很好。”   X:好的。   X:在外面不要喝酒。   你越来越觉得他像个古板的年长者,忍着笑故意问道:“为何?”   X:听你的声音,像一喝就会醉的男孩子,在外面不安全。   X:晚安。   *   开学不久后,围棋社举办了一场大型活动。   近百位社员分成八组,每组内互相决出胜负。晋级的人重新抽签分组,进行淘汰赛,半决赛,决赛。冠军可获得5000元奖金,冠军可以选择继续与副社长、社长对弈,两场连赢后,可获得20000元奖金。   这是身为社长的赵甲毕业前办的最后一场活动,也是他四年来办的唯一一场活动,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不但自掏腰包设置奖金,还联合广告公司做足了宣传。   比赛开始前半个月,校园各处都摆上了宣传的X展架。   这场活动搞得如火如荼,半个月后落幕,当赵甲告诉你冠军选择与两位社长对弈时,你丝毫不意外。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嘛。   但当赵甲告诉你冠军的名字时,你着实愣了一下。   “哦,忘了告诉你,这次比赛的冠军是你前女友。”赵甲语气里有丝幸灾乐祸,“你天天当甩手掌柜去图书馆躲清静,让我这个老大哥在比赛现场跟骡子似的累死累活,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你说过的,我负责幕后准备,你负责台前监督,分工明确。”   “啧,明天下午两点在咖啡馆,别忘了。”   当初你与秦悠交往之时,并未与她对弈过。而分手半年之后的初次见面,她隔着棋盘坐在樱桃木小桌的对面,慢慢地落子。她棋路险劲,锋芒毕露,你沉稳应对。   她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们从没有对弈过。”   你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落下一子,没有说话。   “其实我们对弈过许多次,只是你一次也没让我赢过。”   她说着笑了起来,伸手理了理发箍上蝴蝶结的位置。酒红色棉麻材质的发箍,坠着一朵蕾丝白边的红色蝴蝶结,正是你曾亲手为她戴过的那一枚。那天下午你们在饰品店逛街,她娇嗔地为你怼了偶遇的钱渊。   半年不见,她清瘦了些,却仍是触目惊心的美丽。   你说:“抱歉。”   她落下一子,道:“那个凌晨,抱歉打扰。”   “没关系。”你摩挲着棋子,思索片刻后落下,“你可以找我开导。”   “听你讲佛经?”她笑了起来,娇嗔地瞪了你一眼,“是开导,还是让我陷得更深?”   她落下一子,又道:“我和他分手了。”   你也落下一子:“下一个更好。”   “不如上一个。”   “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如。”   “就是知道。”   “过去心不可得。”   “当下心可得。”   “当你说当下,当下已经过去。”   你们盯着棋盘,轻言细语。话不停,落子也不曾停。   她说:“我要输了。”   你说:“不会。”   棋子几乎落满整个棋盘,你手捻黑子,目光粗略扫过,局势已印在你脑中。   你在角落处落下一子。   她抬头看你:“这是输处。”   黑子只剩两处落子,一处赢,一处输。   你坦然望她:“我输了。”   白子也只剩两处落子处,只要她落对,你必输无疑。   她拈着一颗白子,望着你。白子悬在棋盘上空,久久不落。而后她指尖轻压,在棋子快要触到棋盘时,你开口道:“落子无悔。”   她笑了起来,手指移动,将白子落到另一处。   她赢了。   “顾如风,我有了新发现,你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她说,“我刚说了你从未让我赢过,你就坏心眼地要打破这个‘从未’,太坏了。”   这时,端着咖啡的赵甲趿着灰蓝色凉拖过来,大惊失色地看着棋盘:“顾如风,以后你别说是我徒弟!你怎么这么菜!你让我怎么放心地把围棋社交给你!”   你微笑起来:“是学姐厉害。”   秦悠说:“老赵,看不起我?”   赵甲:“哪敢啊悠姐,我这不是恨铁不成钢嘛!”   你无奈地一摊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社长,我尽力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那天夕阳斜斜,你沿着碧波荡漾的湖散步至日落。   后来你又见过秦悠一次。她的毕业论文中建立了一个数据模型,需要进行数据清洗,还需要用R语言进行数据分析,其中涉及到高数和概率论中的一些模型和公式。她向你请教。   依然约在咖啡馆的角落,那张你们提分手与对弈的桌子。你浏览着屏幕上的数据,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不时简短地向她解说。她安静地坐在你身边听你讲,不时问一两个问题。   结束后她将笔记本装进手提电脑包中,说:“麻烦你了,我请你吃个饭吧。”   你说:“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这么客气。”   她点点头,离开了咖啡馆。   那天她身着白色碎花裙子,两条系着蝴蝶结的大辫子在肩上轻轻击打,她踏着傍晚的夕阳渐行渐远。   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她。   围棋社的比赛结束后,赵甲将社长的位置交给了你。去社团活动中心办完变更手续已经很晚,赵甲请你吃火锅。   饭桌上,你说:“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赵甲说:“开酒吧。”   “啊?”   他喝着酒,无所谓地耸耸肩:“有人全款资助我,为什么不开。”   他最近总是被一辆保时捷轿车接走,驾驶位上是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你了然地点点头:“那为什么不资助你换一双新拖鞋。”   赵甲笑得停不下来。   你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便专心地吃着烫好的牛肉,今晚你调的这个蘸料真是一绝。   等他终于停下笑声,神情变得有些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吗。”   毛肚烫了十几秒正是绝佳,你吃得不亦乐乎,诚恳地说:“不是很想知道。你快夹,别烫老了。”   他自顾自地边喝酒边说:“我之前确实有男朋友,他比我大六岁。从我初中开始,在一起六年,一直到我高中毕业。”   第五次,你终于精准地夹住了虾滑团,蘸满料慢慢吃着。   “那个时候他去外地做生意,我们第一次分开那么久,他每天打无数个电话。隔壁阿姨家里有个念高二的女儿,阿姨请我去帮忙补课。连续几次没接到他的电话,他半夜飞回来找我,喝醉了敲我家门。那天幸好我爸妈不在家。”他说,“我是想和他长久走下去的,所以出柜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慢慢地来。”   沸腾的红油如浪涛汹涌,你眼尖地看见一块虾滑在其中沉浮,立刻出筷如电,利用小时候左手拿筷子夹玻璃弹珠的迅捷,趁它露头的剎那夹住。   “可是他知道我给高二女生补课后,立刻发疯了。”赵甲喝了一口酒,神情沉郁,“第二天,我的父母、邻居、同学,全都知道了我是个同性恋。”   “那天我正要去参加围棋升段赛,只差一把,我就能升段。可在赛场上,我脑中全是三个字,同性恋,同性恋,同性恋,压根没办法下棋。我放弃了比赛,整整两年没再拿起过棋子。”   “直到今天,我的段位再也没有提升过。”   赵甲喝完了杯中酒,微笑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的生活很颓废,很淫/靡?但至少,性是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的,至少在爽的那段时间,可以什么也不想。”   你点点头:“嗯。”   服务员端着你两分钟前扫码加的一份虾滑过来,你说了声谢谢,赵甲立刻不满了:“你都不听我说话。”   “听见了。”你说,“多年前害你被迫出柜又升段失败的男朋友回来了。有遗漏吗?”   赵甲竖起一个大拇指:“不愧是高考语文130分的人,这概括能力就是强。”   你礼尚往来:“谢谢,你讲故事的能力也很强。”   他说:“酒吧在选址了,接着就是装修,开业。到时候你空了来帮我调酒。”   “行啊。”你说,“只要你请我吃火锅。”   他笑骂道:“你嫁给火锅吧。”   你认真想了想,觉得可行。   大二在炎热的夏天中过去,凉爽的秋风中,大三生活开始。   大三的必修课中有一门程序设计语言,供选择的语言包括C,Java,JavaScript,还有Python。   那正是Python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类英语的优雅简洁语法,免费开源的资源库,简直就是新手入门的不二选择。学校开设这一门课程,挠得许多人心痒痒。而且,授课人是一位长发飘飘的美丽老师,这让大家对这门课程更是热情。   你靠着在英雄联盟里一秒按出df接q接r接we的手速,在选课季一秒掉线六十次的卡顿校园网中,抢到了这门Python课程。   可当你第一次踏入Python课程的教室,你便结结实实地震惊了——   人山人海。   物理意义上的人山人海。   只有三十台机子的电脑室里,此时大概有八十人。抢到了机子的幸运儿将屁股严丝合缝地夯在板凳上,生怕一挪窝就被人抢。剩下的乌压压人群,一律挤在教室后面,有凳子的坐凳子,没凳子的干脆盘腿席地而坐,笔记本电脑架在膝盖上。   你:“……”   天杀的,你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抢到课的,你可是有编制的啊喂!   但是没办法,你只能无奈地走过去,和一众蹭课的同学一起靠着墙壁站立,活像在罚站。   没等你站两分钟,你似乎听到有人叫你。   “社长!”   你抬头望去,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挥动着一条手臂,一位眉开眼笑的男同学冲你喊:“社长,这里有位置!”   你诧异地挑了挑眉,想起他是上周社团招新时,加入围棋社的大一学弟,名叫辛嘉瑞。   “社长,过来!”   你走到他旁边,惊奇地看着他松开腿,露出藏起来的另一把凳子。   他把凳子推给你:“社长坐,本来是给舍友占的,但在社长面前,他肯定靠边站。”   你说了声谢谢,在他身边坐下,问:“大一也开Python的课程么?”   “没有,不过又是Python,又是美女老师,大家都感兴趣,我们班上就有好多人提前半小时来占座。”   距离上课还有三分钟,一位仙气飘飘的长发女老师拎着电脑包走入教室,显然也被教室的盛况惊到了,打趣地说:“没想到我的课这么受欢迎。”   在她的安排下,两人共用一台电脑,站着的人便少许多了。   辛嘉瑞悄声问你:“社长,什么时候教我下围棋啊?”   你问他:“你有多少基础?是有实战经验,还是知道规则,或者单纯感兴趣?”   “都不是,之前都没听过围棋。”   你有些诧异地问:“那为什么加入围棋社?”   他嘿嘿一笑,说了句话,你没听清。   “什么?”   老师给大家五分钟时间调试电脑。机子多多少少都有问题,有些是网络问题,有些是键盘问题,老师走下讲台帮大家看,同学之间也互相帮助,因此教室里弥漫着谈话声。你俩聊天的声音不大不小,并不引人注目。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教室变得安静。   “因为社长您长得帅啊!”   这句未经压低的话回荡在鸦雀无声的教室中,格外响亮。   意识到闯祸的辛嘉瑞连忙捂紧嘴,可是已经晚了。   全班同学齐刷刷地转头观看你的脸。一瞬间,你感觉自己变成了草船借箭的那个草。   你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弯腰将脸埋入手心。   救救救救救! 第48章   那堂Python课上,你简直如坐针毡。   一连三节课,不断地有人回头看你,眼神或是欣赏,或是打量,或是惊艳。就比如第一排靠走廊的一位男生,他频频回头看你,严重影响了你看黑板上的PPT。   你面上泰然甚至淡漠,一副专注听讲的模样,内心却早已崩溃了一万次。   特别是当第一节课下课后,好几人围过来询问能否添加你的微信、几张纸条通过不同路径传递到你桌前时,你的崩溃已经达到了顶点。   辛嘉瑞不断地道歉:“社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罚我在围棋社打杂吧!”   你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头疼,一脸面瘫地说:“晚了。”   “不过我也没说错嘛,社长你就是长得帅啊!”   你:“……”   得。   到了第三堂课,情形终于好转了些。老师正式开始讲Python语言的语法与概念,并布置了一些随堂小测试的题目,教室里便弥漫着敲击键盘的哒哒声,与压低的讨论声。   你早从大一就开始利用编程赚钱,Python虽是一门全新的编程语言,但在基础概念与逻辑上与其他语言有共通之处。你粗略看了一眼题目,便在心中写出了对应的代码。   辛嘉瑞在一旁苦思冥想,抓耳挠腮,敲出一长串后又全部删除,修修改改好几次,跑代码后又显示出红色的报错文字。   他小心翼翼地瞅了你一眼,压低声音说:“社长,能帮我看看不?”   你一直捧着保温杯喝菊花枸杞茶,看着他来来回回折腾代码,颇为有趣。听他问起,便指了指屏幕上的报错内容“SyntaxError”,说:“语法错误,你漏了个反括号。”   他一拍脑袋:“对啊,我真是眼瘸。”   他又问了你另外几道题,你简洁地讲给他听。他脑子倒是灵光,一点就通,嘴比蜜还甜,一个劲儿地恭维你。   这时,旁边响起一道温和有礼的声音:“同学,能否请你帮我看一看第五题的代码,非常感谢。”   你转头去看,左侧座位上是一位戴着银色细框眼镜的同学,他皮肤白皙,容貌清秀,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看起来非常斯文。   见你看过来,他解释道:“报错类型是文件解码错误,我检查了许多遍都找不出错误,所以冒昧地打扰你。”   你点了点头:“行。”   你将板凳往他身边挪了挪,看向他的屏幕,一瞬间了然:“哦,是这样,没有指定字符编码方式,所以无法解码。”   你在键盘上敲下“encoding='utf-8'”,然后按下回车键,程序正常运行。   “utf-8是一种编码方式。”你对他解释,“指定编码方式后,程序就能正常运行。”   他说:“谢谢讲解,同学真厉害!”   你说:“没有啦。恰好知道一点而已。”   “我叫方阳,今年大四。”他说,“同学你呢,怎么称呼?”   “顾如风。”你说,“比你低一年级。”   方阳说:“原来是学弟啊!幸会幸会。”   你问:“学长也是来蹭课的?”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学校第一次开Python课程,挺感兴趣的。”   你们聊得投入,辛嘉瑞在一旁哀哀怨怨地盯着,趁你们说话的间隙插嘴道:“社长,理理我啊,别看他的电脑,来看我的嘛,坐过来嘛。”   你说:“你的代码错误大多是粗心造成的,仔细检查检查就好,别少括号,别打错函数名,能解决80%的问题。”   辛嘉瑞幽怨地瞪了方阳一眼,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你:“社长,我是你的社员啊,将来会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   你觉得他有趣:“是么?那将来再说吧。”   方阳说:“这位同学,你还是先穿越回刚上课时,挽救一下你社长的尴尬吧。”   太损了,你不由得闷笑出声。   辛嘉瑞郁闷地看了他一眼,缩回座位捣鼓代码,将键盘敲得啪啪响。   第一堂Python课上的小插曲,你很快扔到脑后。可到了下周上课时,你发现情况出乎了你的预料。   “社长社长,这里,我帮你占了位置!”   “顾学弟,还是坐这里吧,靠窗有风,能凉快些。”   在你踏入教室后门的瞬间,辛嘉瑞和方阳同时站起身。   一排座位有四台电脑,他俩坐在中间,方阳靠左,辛嘉瑞靠右。方阳指着他左侧的位置让你坐,辛嘉瑞指着他右侧的位置让你坐,互相不让。   辛嘉瑞说:“社长,我特意连晚饭都没吃来帮你占的座啊!坐我旁边吧!”   方阳温和地说:“靠走廊的位置太热了,学弟还是来坐我旁边吧。”   “哪里热了!一点都不热!靠走廊还能方便问老师问题!”   “最近秋老虎,坐里面会闷坏的。”   你听着他们像小学生一样吵架,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你的目光转向角落,微笑道:“谢谢你们的好意,但不用了。”   你从容地走向角落空着的那台机子,放下书包后,戴上耳机翻看课本。   到了第三次上课,他俩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为你留了中间的位置,他俩分别坐在你的两侧。   课中,老师照例出了六道题,让同学们讨论着完成,硝烟才刚刚开始。   辛嘉瑞说:“社长,帮我看看嘛,怎么又是语法错误。”   方阳温柔地说:“学弟,这道题的代码,我觉得能优化一番,不如和我讨论讨论?”   冷飕飕的视线从两侧发射,越过你,狠狠攻击对方。   你被吵得头疼,感觉看到了两个互扯头花的宫女。   你说:“语法错误就是粗心导致的,你要习惯自己debug,考试的时候才能不出错。至于学长,优化代码等下课再讨论吧,我怕老师觉得我们在摆龙门阵。”   方阳疑惑道:“摆龙门阵?这是什么意思”   辛嘉瑞切了一声,用成都本地口音说:“啧,就是聊天的意思,这都听不懂,你个外地人一边儿凉快切。”   方阳只有面对你时笑得温柔,一对上辛嘉瑞,他语气又冷又欠:“哦,你当然擅长聊天,第一堂课就把你社长聊得社死了。”   辛嘉瑞:“……”   你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每周二上完三节Python课程,你累得像是打了一场越战。要不是蹭课人数变少,站在教室后面的人也变少,你简直想自带笔记本在教室后面席地而坐。   然而晚上在宿舍,你也不好过。   今年的大一新生有小部分分在大三的宿舍楼,辛嘉瑞就是其中之一。每晚你端着杯子走出房间,对面房间会探出一个脑袋,等你到了热水房,住在二楼的辛嘉瑞就会“巧合”地出现在四楼热水房,惊喜地对你说:“社长,你也来接水啊,好巧!”   接完水后他跟在你身后叽叽喳喳,说他们系下周有篮球赛,他打前锋,请你去看。又说他有两张音乐节的门票,问你有没有时间。   你停下脚步,问:“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在撩你啊,社长。”他说,“我在追你,和我谈恋爱呗。我加入围棋社就是为了和你近距离相处啊。”   你说:“我不喜欢男生。”   “我知道啊,所以我在努力撩你嘛。”   他又说:“我新学了个很帅的活计,去我房间看看呗?”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你想了想,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行啊。”   你跟着辛嘉瑞去了二楼他的宿舍,他拉开盖住桌面的帷幕,露出一桌子的基酒、雪克杯、滤冰器、吧勺、捣棒、柠檬夹、量酒器、糖浆等一系列调酒的用具与原料。   他跃跃欲试:“我学了调酒,看看我调呗?”   你略微诧异地挑了挑眉,放松地倚靠着书桌,微笑道:“调吧。”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拧开金酒瓶子,倒入量酒器。可能是为了耍帅,他故意只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量酒器纤细的中部位置,准备倒入雪克杯。可技术不纯熟,量酒器一歪,眼看着酒就要洒一桌,你眼疾手快地捏住量酒器上沿,阻止了一场翻车。   “……”辛嘉瑞尴尬地笑了笑,“失误,失误。”   你松开手,示意他继续。   他把金酒、苹果白兰地、柠檬汁、蛋清和冰块一股脑地加入雪克杯,开始shake。很明显他想以帅气的姿势来shake,可是力不从心。   最后他把粉红色酒液过滤入倒山形高脚杯,用细签串上一颗车厘子作为点缀。   “‘粉红女郎’,象征爱情的鸡尾酒,社长尝尝。”   你说:“过滤蛋清的时候,你把蛋黄也弄了一点进去。挤柠檬汁的时候,柠檬籽儿掉了进去。喏,你看。”   你指了指杯子中央,一颗硕大的籽儿正在沉浮。   辛嘉瑞:“……”   他只挫败了三秒就恢复了元气,以最快的动作收拾了桌面后,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端来一盘围棋。   “社长,调酒虽然不行,但我为了你,最近是苦练围棋啊!这是我昨天凌晨三点和网上一个人对弈的残局,打着手电筒摸黑摆了出来,请社长解棋。”   你看了一眼棋局,摇了摇头。   “同学,这是清朝围棋国手范西屏、施襄夏‘当湖十局’的第五局,而且,你这颗黑子摆错了位置。”   你伸手调整了一颗黑子的位置。   辛嘉瑞目瞪口呆:“啊……?不是,社长你你你,你怎么连这都知道啊?”   你当然知道。赵甲生怕你败坏了他的围棋社,逼着你背了历史上几乎所有着名的围棋棋局,还与你对弈不止一次,加深你的印象。   你说:“还有吗?”   辛嘉瑞沮丧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没招了。装逼失败,我错了社长。”   你说:“好,结论是——你没有撩到我。以后就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忘了这事吧。去年这个时候,我在与女孩子谈恋爱,我不喜欢男生,这事没骗你。”   他小声嘀咕:“但你又再次撩到我了啊……”   连续两次装逼失败,他没面子再死皮赖脸地跟着你,目送你走到房间门口,却又叫住你,举起那杯“粉红女郎”:“学长,尝一口呗?祭奠我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爱情。”   你对他示意手中冒着热气的杯子:“不了。我胃不太好,晚上喝凉的会不舒服。”   “啊……抱歉抱歉。”他连忙道,“做不成情人,做左膀右臂也不错啊,社长,以后社团有活动一定叫我帮忙啊,我发誓不会骚扰你。”   “行。”你看着他一口喝了半杯“粉红女郎”,好心劝道,“你也别喝了,当心闹肚子。”   他端着酒杯,生无可恋地嚎道:“爱情都没了,还要身体做什么?苍天啊,大地啊……”   你摇了摇头,离开了房间。   相比辛嘉瑞,方阳与你的联络便温和得多。   添加了微信好友后,他时常会发一些编程题目给你,与你一同讨论。上周他又发了一道极难极难的题目来,你苦思冥想许久也没有头绪。他便在约你星期六下午去咖啡馆讨论,这是他第一次约你出去。   那道题目实在是难,网上也检索不到任何解题思路。你连续几天抓耳挠腮,行也思索,坐也思索。   电脑里有一道做不出来的题,对于一个强迫症患者来说,简直是天谴。你久违了失了眠,凌晨两点爬起来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仍是解不出,没有任何线索,你隐约觉得,这是一道超纲许多的题。   毫无睡意的你漫无目的翻着手机,点开了“聆声听音”软件。   X很快上线了。   这下子你确定,他一定设置了“特别关注”与“上线提醒”。   X:失眠了么?   在舍友此起彼伏的鼾声中,你披上衣服,拿着手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宿舍。   你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坐在最下面那层台阶上,戴上耳机,说:“确实不太睡得着。”   X:有烦心事的话,可以讲给我听。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被一道编程题目卡了三天,一点头绪也没有。”   自看过渤海后,你的心情好了许多,聊天时也比过去放得开,与X的关系也在相处中变得熟络。你开始不介意与他分享一些日常。   X:可以发给我看看么?   你不觉得做买卖的老板会做编程题目,但死马当作活马医,你在评论区上传了那道题目的截图。   X:可否等我五分钟?   你说:“行。”   十月的凌晨已有些冷,一阵穿堂风吹来,你裹紧衣服。   很快,评论区出现了另一张图片,是X发来的屏幕截图。   点开大图,你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一大片代码,正是那道题的答案。令你惊讶的不止于此,那些代码如此简洁漂亮,多一行都是累赘,少一行都不能完成目标,恰到好处。   你不由得赞叹:“好漂亮的代码啊。”   你从大一起开始编程赚钱,为了完成任务的代码往往是冗杂的,而你为了效率,不会花时间去简化和整合,只要能跑起来就行。   可眼前的代码,简直是艺术。   X:希望对你有帮助。   你终于反应过来问:“兄台怎么会有这道题的答案?我在网上搜了许久都搜不到。”   X:我研究生念的是计算机专业,这是研三时一门课程的考试压轴题。   你第一个反应是,研三的题,难怪你一点思路都没有。   第二个反应:“哇,你是理工男!太帅了吧!”   X:哪里。卿这样的文科男孩子才可爱。   你不禁笑了起来:“商业互吹么?”   X:未尝不可:)   X:这道题确实有些难度,如果有看不懂的地方,请不要拘束,向我提问。【:p】   “谢谢你。”你一边看代码,一遍嘀咕,“这题超纲太多了吧,也不知道学长从哪找来的,周六去讨论也讨论不出什么来啊。”   X:我以为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你解释:“不是作业。是编程课上的一位同学发给我的,他说偶然看到的,说要是没有思路的话,明天下午去咖啡馆讨论。”   X沉默了。   等你看完代码,才发现他发来了一大段弹幕。   X:正常情况下,这位同学应该不会“偶然”看到,所以有很大的可能,他的目的只是约你去咖啡馆。一次讨论必定没有结果,于是他会继续约第二次,第三次。我猜想,他别有用心。   你愣了一下,说:“没有吧,只是讨论题而已。他应该没这么有心机。”   X:我只是陈述其中的一种可能性,如果你感到冒犯的话,我向你道歉。   X:卿一定是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心软善良,心思单纯。大学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很早地就接触过社会的染缸,有些人仍是象牙塔中的孩子,不能一言以蔽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如果有拿不准的情况,可以来找我讨论,我或许能给你一些中肯的意见。   字里行间的语气依然温和,但你却隐隐觉得,X似乎有些激动。   你知道他的关切是真心的,因为一个人没有必要在凌晨两点,对网上的另一个陌生人说谎。   你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   X:不客气。   X:那么,卿明天下午还会去咖啡馆与他见面吗?   你说:“既然已经解出来了,那就没有必要坐在一起讨论了。”   X:好的:)   X:以后有任何编程上的疑问,都可以先问我。   X: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第49章   X的话到底在你心中留下了痕迹。学长下一次再约你去咖啡馆时,你以补作业为由拒绝了,几次过后,他便不再找你。   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疑心是否错怪了他,或许他只是想与你讨论题目,共同进步,又或者只是想与你做朋友。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况且硬要说的话,你还是更相信X一点。X身上有种沉稳温润的气质,他有学识却不显摆,有经验却不强硬,总是以娓娓道来的温和语气,为你提供选择的可能性。   你喜欢这样的人。   就这样,靠着多年来泡在情书堆里的经验,你根据对方性格的不同,直接或委婉地给予了回复。对辛嘉瑞是当面直接道破,对方阳是迂回的暗示,两者都十分有效,他们不再来打扰你。   在那个燥热无风的酷暑,香槟的泡沫与高脚杯的碰杯声中,赵甲的酒吧开业了。店面不大,装修成赛博朋克式的未来金属风,充斥着狂热又冰冷的疯癫感。   赵甲的朋友圈决定了酒吧的性质,来来往往的人八成是gay。可能是见多了gay,身为直男的你似乎也长出了“gay达”,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   夜晚你坐在吧台后面,便有浓妆艳抹喷着香水的男人靠着吧台,趁你调酒时,装作不经意地想蹭你的手。   你无比娴熟地避开对方戴了十几个戒指的手,将调好的酒推过去:“先生,您的酒好了。”   他要是继续言语勾搭,坐在卡座里的赵甲就会趿拉着拖鞋出来,警告:“老何,这我弟弟,人家在我这兼职的,放尊重点。”   次数多了,常客都知道你是赵老板那勤工俭学的直男学霸弟弟,调戏和勾搭少了许多,但仍会有人在凌晨缠上你。   往往是在下班后,换好衣服的你从酒吧后门出去,喝得醉醺醺的人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满口“daddy、baby”地胡乱叫着,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红票子,求你睡他。   对付这些人你已经很有经验,放倒后迅速扫开一辆共享单车,蹬着远去。   你不喜欢这样糜烂放纵的环境,可暑假的头一个月,你几乎每天都去调酒。   无他,你不放心赵甲。   他与你一样,都是孤岛上的人。孤岛上的人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也无法接受人间的温情与劝慰。他们切断了所有联络与坐标,只能自己慢慢疗伤。可他是你大学时期的第一位朋友,或许也是唯一的一位。   夜里他端着酒杯流连于各个卡座,笑声豪放又爽快,他极善交际,酒吧开业不久,便生意火爆。   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你静静地坐在吧台后面,偶尔与人群中的赵甲目光相触,他正将酒灌入一位浓妆艳抹的小年轻嘴里,笑得前俯后仰。他会很快地移开目光。   你会觉得,现在的他,比当初在出租屋里与你沉默对弈的他,陌生了无数倍。   周六和周日酒吧举行彻夜狂欢的活动,你会在周一早晨来到酒吧,踏过刚刚清洁过的打滑地板,来到最靠里的包厢,找到昏睡不醒的赵甲。   当你喝着枸杞菊花茶,翻看考研教材时,赵甲会从宿醉中醒来。   他坐起身来:“……操,几点了?”   你看了看腕表:“11点半。”   你收起书,从书包里拿出折迭式围棋棋盘和棋子,一言不发地将白子推给他。   他神情憔悴,眼窝深陷,拿起棋子。   你们沉默地对弈,没有人说一句话。   有时你会问他:“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么?”   他偶尔会烦躁,会发火,却又很快会向你道歉。   暑假结束前,你告诉他考研复习的功课很重,你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来酒吧看他。   “去吧,好好复习,好好考,去北大。”刚从宿醉中醒来的赵甲将烟头按灭在烟缸里,停顿了很久,说,“顾如风,谢谢你。还有,你以后遇到任何坎儿,都可以来这里找我。这里是你的家。”   那个暑假异常的炎热,你徘徊于食堂、图书馆和宿舍的三点一线,刷题,读书,写笔记。带给你清凉的,除了炒酸奶、冰鲜柠檬水,还有你母亲在电话里冷冰冰的声音。   你仍记得期末打电话告诉她暑假不能回家时,她的语气。   “既然不想回家,那就永远不要回家了。”   她挂断了电话。   你偶尔想起那个语调,莫名的不安笼罩在心头,在炎热无风的夏天,时常给你一阵冰天雪地里的寒意。   到了大三下学期,学校联合江苏省扬州市政/府发布了一个实习项目,大三、大四的学生可以报名,在学校的组织下,去扬州市的一些单位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实习,获取实践学分。单位包括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银行和投行。   整个项目共有三百来人报名,五十多人入选,你也在其中,被分到了会计师事务所,参与一个破产审计项目。   对于会计师事务所的紧张节奏,你早有耳闻。可实际参与之后,你仍是被高强度连轴转的工作震惊到。第一周时间,你们去往扬州的各地市出差,查阅被审计公司各分公司的账册。整整几十箱的手工账本,需要在一个下午的时间翻阅完毕,并且找出其中经济犯罪的证据。   晚上在酒店,事务所所长把大家聚集起来,耐心地讲解企业破产清算的流程,审计底稿的做法。她语速很快,你不停地写笔记。   债权人会议结束后,工作愈发忙碌。你在事务所一位前辈的带领下,根据债权人提交的债权申报书与申报材料,审核债权,做出结论。债权成立的,便根据一张复杂的利率表,计算利息。   书本里的知识第一次运用到现实中,你忙而不乱地翻账本、核实、计算,与同事一起吃盒饭,加班到夜深,觉得颇有乐趣。   项目圆满结束后,大家在火锅店聚餐。   你简直喜极而泣——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四川人,你实在吃不惯扬州的饭菜。事务所的饭票只供在楼下的餐厅订盒饭,盒饭油很重,味却很淡,没有一丝辣味。来扬州半个月,你一点辣椒油也没尝到。   这顿火锅你吃得很开心,却又满心愁绪。在同事们的谈笑声中,你一次次打开手机,看着“聆声听音”软件的图标。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项目只剩一个收尾,所长久违地没有让大家加班,这是半个月来首次按时下班。回酒店洗过澡后,你拿出书包里被冷落了半个月的书,戴上耳机,在滋滋的电流声中安静地看书。   X依然很快就上线了。从聊天中你得知他在意大利出差。你对他讲起这半个月的实习经历,直到最后才提了一嘴,告诉他你在江苏。   X发来消息:之前我说过,如果你来江苏,我带你看东海。   你说:“可是你现在不在。”   X:如果我现在从意大利飞回来,你会愿意与我去看海么?   你愣住,抿了抿唇。   事后回想起来,是心底复苏的江湖梦让你脑袋一热,答应了他。飞越山海而来的约定,那是古龙江湖里才会有的浪漫。   于是你说:“会的。”   X:好。   冷静下来的你很快就反悔了。可你已经联系不上他,他或许已经在飞机上。   你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第二天中午才鼓起勇气登录软件,他果然已经在线。   X:我在南京落地了。   你沉默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叫他:“X先生。”   “我……嗯……”你揪着衣角,感觉下面的话无比困难,“我……”   X静静地等你说完。   “你……嗯,平时工作肯定很忙,要不,你利用这段时间,多在家里陪陪,嗯,陪陪老婆孩子……”磕磕绊绊地说完,你就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弹幕。   耳机里只剩电流的滋滋声。   过了好几分钟你才试探性地睁开一只眼睛,看清屏幕上的字后,你略微松了口气,他并没有发来长篇大论骂你,甚至都看不出多少激动。   X:卿觉得我很老么。   在你的印象中,他是一位中年老板,平时爱好喝茶,偶尔写写书法,买买画作和书法作品,让秘书接送孩子上下学。你猜想他对你如此温和与关心,应该是你与他的孩子有相似之处。都喜欢读书?都在努力备考?不得而知。   但此时,你明显感到字里行间的低落,便连忙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有智慧和阅历。”   X:我是单身,没有结过婚。所以没有老婆,更没有孩子。   你忙道:“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X:不用道歉。我说话比较老成,让你产生了误解,也怪我没有自我介绍。我今年28岁,至今从未结婚。   你傻眼了,几乎眼前一黑。搞了半天,一直被你当做温和长者的X,竟然是你的同龄人。虽然他比你大七岁,但大家都是二十多岁啊。   你唯有一直道歉。   X便一直劝你不用道歉。   要是面对面,你觉得你俩会互相鞠躬到地上。   X:所以卿现在不愿见我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里甚至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平和的、不带火焦气的询问。   你思索措辞后,认真地说:“抱歉突然改变主意,但可能是因为,你对我太重要了……所以,在确保我们不会因见面而对双方失望之前,保持现状是最好的选择。真的,非常抱歉。我在现实生活中没什么朋友,你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朋友。希望你能理解。”   过了许久,X才发:卿方才说什么。   “我在现实生活中没什么朋友……”   X:刚开始的时候。   “抱歉突然改变主意。”   X:第三句。   你想了想:“你对我太重要了。”   X:真的吗?   你郑重地点了点头:“嗯。”   X:这句话很美。   你说:“抱歉这么说,但我怕我不是你想象的模样,也怕你不是我想象的模样,所以很怕打破现状。但或许就是因为太过重视,所以宁愿维持现状不变,也不愿一地鸡毛……你是这样,之前涪江畔遇到的大侠也是这样……你就当我是懦弱吧……”   X:我理解你。   X:没关系的,不用解释。   X:在你实习结束之前,我都会在南京。任何时候改变主意,都可以告诉我。不改变也没有关系,我会等你。   谈话就这样温和地结束了,但你始终觉得心怀歉意。   这顿火锅吃得无比舒爽,可是晚上你便遭殃了。之前连续半个月没吃过辣,吃饭时又喝了两罐冰可乐。突如其来的荤腥油腻让你将将养好的胃一朝回到解放前,吃了药仍疼得厉害,根本躺不住。   为了不吵醒熟睡的室友,你只好披上衣服,摸黑离开了房间。楼梯厚厚的地毯隔绝了凌晨的凉意,但你坐在走廊尽头的台阶上,仍然疼得一阵阵发冷。   胃疼得根本离不开手掌的按压,一松开就跟大闹天宫似的。你俯下身趴在膝盖上,两只手用力地掐着胃部,不停地屏住气又缓缓吐出,中途忍不住发出了几声痛吟,又被你紧咬下唇憋回去。   等一波剧烈疼痛过去,你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一阵凉风吹来,你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仍然维持着趴在膝盖上蜷缩不动的姿势,一只手握成拳压着胃,一只手捞起地上的手机,点开了聆声听音软件。   X上线了。   看来他没有怪你,或者没有那么怪你。   你松了口气,轻声道:“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害你从国外飞那么长时间回来,又放了你鸽子。所以还是想郑重地道歉。”   X:声音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晚上吃了火锅,可能是太油腻了,胃疼。”你说,“但我觉得是心病,心里焦虑,所以胃疼。太对不起你。”   X:我说过不怪你。   X:吃药了么?   一滴冷汗从下颌滴落,你蹙眉咬紧下唇,弯下腰,拳头用力地捣进上腹狠狠碾压了几下,堪堪忍过一波疼痛,声音几近气音:“吃过了。”喉口没忍住溢出一声低吟。   X:去医院。或者,我来找你。   “我没事,这个药就是起效很慢,等药效来就好了。我有经验。”你低声说,“我就是想和你道歉。”   X:你相信我吗?   你说:“相信。”   X:我在意大利的事情已经办完,就算昨晚不回来,今天上午也会回来,并不是你所想的白跑一趟。另外,这么久以来,你对我应该也有所了解,我向来就事论事,不说妄语。我说不怪你,就是真的不会怪你。这样一来,你的心里和胃里能舒服一些么?   你慢慢地读完这一大段话,或许是药效发挥了,胃疼竟然真的减轻了。你略松开了狠狠压着胃部的拳头,却仍弯着腰趴在膝盖上,预防着突如其来的疼痛侵袭。   你说:“好多了。”   你又补充:“真的。再等等就应该完全不疼了。”   X:真的吗?   你说:“你相信我吗?”   X:相信。   “那你也该知道,我不会骗你。”你叹了口气,恢复了些力气后便开始用掌根压着上腹慢慢打圈揉按,“刚才是真疼啊。”   X:从中医理论上来讲,夏天更应注重保暖。吃了火锅这样的热烫之物,绝不能再喝冰水。   你咬着嘴唇笑出声来:“啊,你怎么知道我喝冰可乐了……”   X:傻。   “可是吃火锅就是要喝可乐呀,哦,还有蛋炒饭。”你说。   X:卿是个小吃货。   胃里的疼痛依然呈正弦函数式的波动,整体数值却在稳定下降。在一个函数图像的顶点处,你没忍住嘶了一声:“疼。”   抬头看见屏幕上的“小吃货”三个字,你莫名其妙地耳朵一烫,掩饰性地移开眼睛:“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说完这一通后你觉得自己的行为有歧义,便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想用胃疼作为借口,来解释不和你见面的理由,是真的在疼……”   X:我知道。   你说:“我只是……”   你停下来,想着合适的词句。   X却已经发来一段话:按照你的性格,身体不舒服一定会自己忍过去。可你以为我在生你的气,所以告诉我你在胃疼,而且还忍着疼向我道歉。   你看着他发来的话语,脑中似乎物色到了合适的语句,再次开口:“我只是……”   X的弹幕打断了你的话。   X:所以,卿只是在撒娇。 第50章   看到屏幕上的“撒娇”二字,你感觉脸发烫,下意识想反驳,却惊觉自己无话可说。   他似乎,好像,大抵说中了你幽微的心事。那一点曲曲绕绕的心事,你自己都不甚明了,却被他用代码一般清晰的逻辑语言,尽数道破。   ……好丢人啊。   你简直没有办法再直视屏幕,只好低下头,脸埋入膝盖中,哼哼唧唧地说:“……疼。”   等你鼓起勇气看向屏幕,上面已经有好几条新消息。   X:撒娇也没关系。   X:好啦,你该休息了。   X:喝点热水,睡觉时盖好被子,不要着凉。这两天饮食多注意。   X:晚安。   你从台阶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踏着厚厚的地毯向酒店房间走去:“你也晚安,倒时差多休息。”   等你用房卡刷开房门,推门的手却顿在半空中。   “撒娇也没关系。”   那日在江畔偶遇,谢兄也对你说过这句话,语气是如出一辙的温和包容。   谢兄和X,同样是生意人,同样是江苏南京人,同样是二三十岁的青年。最重要的,他们给你的感觉是同样的温柔与谦逊。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半晌,你摇了摇头,笑自己的异想天开。在涪江畔偶遇谢兄已是难得的奇迹,而他又恰好是你手机里的神秘网友,这概率大概比中一个亿的彩票更低吧。   你推开门,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躺下。胃疼还剩一丝,你熟稔地抱紧被子蜷缩起来,疼痛便忽略不计了。   在室友规律的呼吸声中,你安静地睡了过去。   为期四周的实习项目进展顺利,到了最后一周,会所的老员工们去外省做一个重要的专项审计项目,你们实习生便清闲得无所事事了。   事务所距离酒店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路程,往常你八点起床,八点二十五到达事务所。最后一周,你索性睡到八点半,再悠悠地去往单位,反正去了也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天。   你室友的实习单位是一家较远的银行,需要早起乘公交车,因此每天早晨你醒来,他都已离开,只留下迭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和一杯烧好的温度适宜的水,盛在新的纸杯里,占三分之二的体积。   哦,忘了说了,你的室友便是那位蹭Python课的大四学长方阳。他也报名了这个实习项目,并巧合地与你分到了同一个标间。   自上学期你委婉地疏远了他之后,你们便没有多少交流。本以为这一个月的相处会尴尬,可出乎你意料的是。他态度闲适从容,就如同他每天早上为你留的温水,令你感觉舒适。   通常在夜里九点,你们差不多同时回到酒店。先后洗完澡后,你坐在书桌前打英雄联盟,他躺在床上看电视。   他偶尔会拿起果篮里的水果问你:“如风,吃猕猴桃吗?”有时是桃子,有时是梨。   你说不吃。你向来不喜欢麻烦,不想削皮,更不想被汁水弄脏手。这也是你最爱香蕉的原因——方便简单,剥开即食。   方阳就会把水果削皮切块后放在盘子,扎上牙签,端到你旁边。   你第一次看见切好的水果时都惊呆了,愣了一下才道:“啊,不用的学长……你吃就好了。”   方阳说:“反正我闲着没事,切都切好了,吃嘛。”   次数多了后,你也渐渐习惯了。   若你加班得晚了,回到酒店房间,玄关那盏昏黄幽暗的小灯总是亮着。   周五和周六的夜晚,你通常会去网咖通宵打英雄联盟,提前告诉方阳不用给你留灯。   他会劝你:“通宵对身体不好吧?有什么条件能让你不去么?”   你就苦兮兮地说:“上班好累的,我想打游戏放松放松。”   他便随你去了。   到了最后三天,所有同学的实习都已结束,顺利地拿到了单位实践证明。去扬州市财政局领了实习工资后,主办方组织同学们去瘦西湖游玩。   天气燥热无风,酷日当空,一众同学像死狗一般喘气,简直不知道是游玩还是酷刑。   好在方阳有先见之明,带了一把伞。那是一把小型遮阳伞,紫粉色的伞面,缀着白色的蕾丝边。伞的造型让你一言难尽,但好在是聊胜于无。   方阳打着伞,跟你慢慢在湖边散步。他热得呼吸粗重,不停擦汗,你转头去看,才发现他的身体几乎全部露在伞外,而你却完完全全地笼罩在阴影中。   你皱了皱眉,从他手里拿过伞:“我来打吧。”   你辨别了太阳的方位,把伞往后面倾斜,一大片阴影铺落,瞬间凉快了许多。你向他解释:“遮阳不用正正好好遮在脑袋上方,而是要根据太阳的方向来遮,效率才会高。”   方阳微笑地看着你:“学弟真厉害。”   “常识嘛。”   说话间来到了商店,你给他买了三色球冰激凌碗,自己买了瓶矿泉水喝。回去的路上他捧着冰激凌,一勺一勺挖来吃,还问你要不要吃。   你告诉他你不喜欢冰激凌,他问你喜欢什么,你说热水。   但实际上,你喜欢冰镇的甜白酒。   逛完一圈瘦西湖,大家都被晒秃噜了一层皮,回到酒店时,皆是无精打采、半死不活,宛如一群丧尸入城,令酒店大堂人员惊愕。   你慢吞吞地洗了半个小时澡,才洗掉了浑身汗水的黏腻不适感。等你洗完澡出来,方阳已经睡着了。   累了一整天,关上灯后,你很快地睡了过去。   你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你眯了眯眼睛适应黑暗,分辨出床尾有一团黑影。小腿上有温热的触感,他在往下拉你的睡裤。   他的手指像得了帕金森一般哆哆嗦嗦,毫不利索。裤脚卡在你的脚踝处,他握住你的小腿轻轻抬起,继续将你的裤子往下扒拉。   十几秒后,你在黑暗中开口:“你在干什么?”   他立刻像触电似的松开了你的腿,如同被打了一拳般惊慌失措,在黑暗中僵硬地坐直。   沉默弥漫在房间里,只剩他急促的呼吸。   你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你梦游了么?”   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地能看清方阳呆愣的眼睛。   可是他拒绝了你的台阶。   他膝行着从床尾来到床中,说:“求你睡我。你不知道这一个月,我每天晚上有多煎熬。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要我的命……求你,睡我。”   事情还是发生了。你想起X的提醒,在心中感慨,不愧是比你多活了七年的人,看人确实准。   方阳将你的睡裤从下拽走,口中喃喃道:“学弟,如风,宝贝,求你……宝贝……”   你将枕头竖在身后,靠着床头而坐,淡淡地说:“别叫我宝贝,我不是你的宝贝。而且,我不是同性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男人睡觉。”   方阳说:“没关系,你不喜欢男人,但总会喜欢快感吧?没有男人会不喜欢快感……交给我,我来,你只用躺着……”   你避开他滚烫的手,收起赤着的腿盘膝而坐:“我开灯了。”   他像被刺中了一般僵住,半晌才道:“别,求你。”   “那么,你也无法接受你现在的样子。对吗?”你平静地说,“那你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方阳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说道:“其他人都可以,为什么不能是我?你宁愿出去找不三不四的人,也不愿要送上门来的干净的人吗?”   你说:“你在说什么。”   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每周五和周六,你告诉我要去网吧通宵打游戏,别逗了。学弟,你这样的条件,勾勾手指就会有无数人匍匐在你脚下,排着队求你。怎么还用得着你自带套子啊?”   你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轻笑出声。   刚才还气势很足的方阳顿时收了声,蹲伏下去:“对不起……”   “下午你给我撑伞,还给我买冰激凌,我以为你是在回应……”   你说:“那只是礼尚往来,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方阳说:“随便吧,就算是我得寸进尺,自作多情了。但是,我的blow job非常高超,不试试吗?男人最懂男人,没有男人不喜欢快感,不是吗?”   黑暗中,他的眼睛像犯了热病一样灼灼发光,盯着你。   你心想,原来是你错了。当初你以为方阳性格敏感内敛,所以用委婉暗示的方式给了他信号,疏远了你们的关系。可你忘了,越是敏感内敛的人,就越会将一份情绪深藏心底,等待一场火山喷发一般的爆涌。   对付这样的人,似乎需要更为强烈直接的手段。   于是,你松开了交迭的双腿,漫不经心地说:“行啊。”   方阳惊喜又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二十分钟后,他舔了舔嘴角的液体,直起身来,期待地看着你:“怎么样?满不满意?”   自始至终,你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闻言你冷淡地垂眸看他:“这就是你浪费我时间的理由么?很差劲。”   一种名叫“难以置信”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默默地僵住。   你不再看他,倾身拿过床头的纸巾擦干净,而后拿起手机摆弄。   等你再次抬起头,却发现他目光发直地盯着你的上半身。你洗完澡后便只穿着件薄衬衫,扣子没系,衣服敞开着。你不动声色地裹紧衣服,他却仍直愣愣的。   你用手机背面拍了拍他的脸:“回神。”   他终于迟钝地看向你的眼睛。   你把手机屏幕朝向他,向下滑动:“喏,这是掌上英雄联盟,可以查询玩家的战绩。上周五和周六,通宵打游戏的战绩,每一把都有。你可以慢慢看。”   “虽然说我没必要跟你解释,但你对我的误解未免太大。”你说,“不是所有通宵不归的男生都是去干你想的那档子事情。对我来说,通宵和发小连麦打游戏,比你想的那种事更有趣。”   “另外,酒店房间的套子为什么会不见,我建议你去问前台保洁。毕竟在今晚之前,我一直以为是你拿走了。”   方阳的神情从疑惑变得呆滞,又变得茫然。   你拿上换洗衣物,向卫生间走去:“希望等我洗完澡出来,你能够恢复正常。”   半个小时后你回到房间,方阳沉默地坐在凳子上,见你出来便抬头道:“我……对不起,冒犯了你,是我脑子不清醒。”   你倒上杯温水慢慢喝着:“没关系,反正天亮就返校了。下个月你毕业离校,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但我是真的喜欢你,学弟。”   你说:“我不喜欢男人。”   方阳坚持:“可以先试试。”   你慢吞吞地说:“我不喜欢金融专业的人,因为我自己就是金融专业的。要是天天在一起聊新闻时事、股票房价、投资理财,那也太无趣了。”   “那你喜欢什么人?”   “我喜欢理工男。”你说,“最好是能和我聊量子力学,宇宙红移,APP开发什么的。”   方阳肉眼可见地挫败下去,肩膀无力地耷拉着。但他强撑着又问:“但这是你第一次感受别人用嘴……是吧?”   你将杯子放回桌上,微笑起来:“很抱歉,并不是。”   他脸色灰败,明显被击溃了最后一道防线。   “睡觉吧,学长。明天还要早起乘车。”   在那之后,方阳果然没有再纠缠你。只不过在大四的毕业典礼过后,他在你宿舍楼下等了一整天,递给你一张明信片后就匆匆离去。   明信片上写着我心永恒之类的话,你略微扫了一眼后,便随手夹入一本书里。   进入大四后,你的生活明显加快了节奏。   九月份,你郑重地填写了考研预报名的信息。   考研教材《中国文学史》描述了文学发展的脉络,它在你脑中形成了一条栩栩如生的大江,你能闭着眼睛默写出大江的每一条支流。   你白天在图书馆复习思想政治与英语,晚上便放松地阅读考研教材中提到过的文学作品。天气渐渐转凉,你那么的悠闲愉悦,每一步都忙而不乱。   当你沉浸在文学中时,你是不会去想考研的成功或失败的。你只是沉浸,只是享受。你深知这样的心态,才是成功的预兆。   可在中秋节前一天,一个电话打乱了你的计划与节奏。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区号是你的老家。   你皱了皱眉接起,对面传来你二姑焦急的声音:“如风啊,你快回家,你爸妈闹着要离婚。你妈拿着菜刀要自杀呢!”   背景音是你母亲尖利的哭闹。   你的心一下子被浓黑的乌云遮得严严实实。 第51章   你买了最近的一班高铁票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你家里却仍然灯火通明。   本就不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姑妈姑爹、舅妈舅舅或站或立,甚至连七十多岁的外婆都来了,正颤颤巍巍地拿着手绢给你的母亲擦眼泪。   一走进门,众人立刻看向你,又纷纷劝你母亲:“哎呀,你看看,如风都回来了,别哭了,在孩子面前哭像什么样。”   你母亲看了你一眼,提高哭声道:“他回来又有什么用,一个月都不会打一次电话的人,忘恩负义的东西,他们顾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可你接触到了你父亲的目光,从角落里投来的目光那样卑微和恳求,似乎在求你为他努力,挽救这段濒临破碎的婚姻。   有用么,你的眼神无声在问。   可他移开了目光,于是你看到了中年人沉甸甸的尊严重压。   你深吸了一口气,凝神听七大姑八大姨劝告的话语,从他们弯折委婉的劝声中,你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是这样——这些年来你母亲一直维持着婚外情,被你父亲查到了铁证,提出要去找那个男人当面对峙。你母亲拒不承认,大哭大闹着骂他多心,并找来包括外婆在内的所有亲戚,以自杀要挟,坚持要离婚。   可你一看这阵仗,便知道她不是要真正离婚。你太了解她。她不过是要在双方所有亲戚面前赢回脸面,逼着你父亲承认错误,重新掌握君王般的权威。   “四十好几的人了,离什么婚啊,丢不丢脸。”外婆提高声音道,“夫妻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舅舅劝道:“正民都道歉了,他承认错怪你了,你就别揪着不放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是啊,孩子在呢,别闹得太难看。”   你母亲则边哭边骂。   ……   ……   舅妈推着你的肩膀来到沙发前:“你劝劝你妈。”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身上。每一束目光都像钢铁般的巴掌,狠狠地扇在你的脸上。你几乎无地自容,想钻入地面遁走。   为什么啊。   你无数次想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啊?家丑不可外扬,为何总要把自家的丑事摆在别人面前,当做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为什么呢。   你的脸因羞愧而通红发烫,你像一个在大型演讲前忘词的拙劣讲者,按照台本,毫无诚意地平淡开口:“爸知错了。”   其实你想说的是,要离就离吧,你们三人最好此生、来生、永生都不再相见。可你父亲投在你身上的目光,那样诚恳和低微。那目光让你挺直的脊梁无力地坍塌下去。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你母亲擦了擦眼泪,嘴角露出你无比熟悉的得胜者的微笑,过去的二十年你见过许多许多次。每当在餐桌上她用尖利的话语将你父亲的脊背压弯,她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凌晨一点,亲戚们离开,家里恢复了空旷与平静。   你回到卧室锁上门,疲惫地趴在床上歇了一会儿,戴上耳机,打开了电台软件。   当看到右上角的听众人数从0变为1时,你很轻很轻地松了口气。   你说:“抱歉打扰。但我找不到人说话了。”   X:没有关系。心情不好么?   “唔。”你说,“算是吧。”   你不想对他讲起那些无聊浮浅的恶劣家庭关系,太没有意义。   你说:“如果我考研成功,我们就见面吧。”   X:好。   “如果成功,我或许就能恢复一点点自信,不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你趴在枕头上,手指缠绕着耳机线,喃喃地说,“我是一个超级自卑的人,在外部的证明下,才会有一点点自信,比如考上北大的研究生。那个时候,我就会有勇气和你见面了。就算见面后你觉得我很差劲,我也不会被打击到,因为——至少我考上了北大啊。嗯……很幼稚吧,但我就是挺自卑的……”   X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你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笑的样子——自从知道他的年龄,你一直把他代入谢兄的脸。   X:不幼稚,很可爱。   X:卿像一只流浪的小狗狗,让人有抱回家养起来的冲动。   你趴在床上闷声道:“我才不是狗狗。”   X:像可爱的大金毛,明明很漂亮很威风,眼神却憨憨的,总觉得自己很差劲。实际上是最棒的狗狗。   X:或者聪明帅气的边牧。明明智商很高,无比优秀,眼神却总是忧郁。   你再次反驳:“我不是狗狗。”   X:世上还有一种动物叫布偶狗。长得像猫,而且是全世界颜值最高的一种猫。行为却像快活的二狗子,憨愣直率,偶尔躲在角落委屈地舔毛。唔,这个最像。   你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X:终于笑了。   你说:“原来你是故意的。”   X:当你笑的时候,上帝想必就是用这样的声音给云朵镶金边的。   你闷笑出声,却又嘶了口气,用掌根压了压上腹:“我没吃饭,又开始胃疼了。”   X:是因为今晚遇到的烦心事,所以没有时间吃饭么。   “嗯。”   “家里没药,也没吃的,我也不太想吃。”你说,“明天回学校就好了。嗯,其实也不是很疼,忍一夜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我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但你不能告诉他——因为你把他代入谢兄的脸,而面对谢兄时,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你感觉对不起X,莫名有些心虚,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这么晚都不睡。”   X:我对你设置了特殊铃声提醒。   X:揉一揉中脘穴,或许能缓解疼痛。   你搜索了一下中脘穴的位置,摇头拒绝:“不想自己揉肚子,很累,宁愿疼着。”   X:那内关穴,在手腕上。   “好。”   你侧躺着,一边与他聊天,一边按照网上找到的穴位图,在手腕内关穴处慢慢揉按,渐渐地竟真的不那么疼了。   困意上来后,你强打精神重复了一遍先前的约定:“如果我考上研究生,我们就见面。这一次,我不会再反悔。”   X:一言为定。我带你看海。   X:晚安。   可你在窗外的虫鸣声抱紧被子熟睡过去时,你不会想到,这一句由他说出的晚安,竟是你做出的漫长告别。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已经恢复了松动。你母亲仍然冷着脸,但在你父亲的殷勤巴结下,偶尔也会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权当做是回应。这一点点回应,已经足以让这个家再勉强维持个十年八年。   沉默的午饭过后,你去卧室拿上书包,告诉父母你要回学校。   你母亲说:“今天是中秋,你就这样离开?”   你几乎笑出声来:一家人互不眼神接触的冰凉中秋么?就算你一个人呆在宿舍吃泡面,也比这样的中秋温情得多。   你说:“学校有点事情。”   母亲说:“我把你从小养大,一直教育你,要诚实,你就是这样学的?”   你沉默地盯着地面。   “你以为我没上过大学就不清楚吗?大学的事情根本没那么多,你就是不想跟我和你爸待在一起。”   “你爸辛辛苦苦上班挣钱,供你读书,而你现在翅膀硬了,家也不回了,连电话都舍不得打。”她冷声道,“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抛父弃母,断绝关系了?”   “您想多了,我是真的有事,我要复习考试。”你看了眼腕表,“高铁快赶不上了,晚上打电话说好吗?”   你母亲问:“什么考试?”   你说:“一门课的期中考试。”   她突然冷笑了一声,用力地将电视遥控器掷到地上,电池从卡扣里蹦出,狠狠地砸到墙上,留下一个漆黑的凹痕:“你长本事了,会骗你老娘了。给我说实话。”   你抿紧嘴唇,盯着地面。   直觉让你隐瞒考研的事情,因为这一定会引起腥风血雨。当年填报高考志愿时,你曾提了一嘴想读法语专业,被她用脏话骂了整整一天。要是现在让她知道你想考“没有屁用”的文学专业,她一定会发疯。   你用沉默抗拒着回答。   她一锤定音:“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对吗?今天,我们就来好好清算。在那之前,你别想离开家门一步。”   你将目光投向正收拾碗筷的父亲,可他只留给你一个低头的侧影,拒绝与你目光接触。他选择站在将将与他和好的妻子一边。   你跟着母亲走进你的卧室前,漫不经心地想,高铁票估计要改签了。   可事情远超你的预料。   夜幕降临后,针对你的审讯已经持续了六个小时,你用坚强的意志抵挡住了逼问。   六小时审讯无果后,你母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盏形状奇怪的巨大灯盏。她关上卧室顶灯,将巨灯正对着你,插上电。   强烈的白光直射你的眼睛,你下意识抬手遮挡。   “睁开眼,看着我。”她平淡无波地说。   原来这是一盏审讯强光灯,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物品,此时出现在了你面前。用来震慑罪犯的物品,现在被你的母亲用来对付你。   灯的亮光让你面部发热,眼前出现一圈又一圈的光斑。   母亲再次问道:“你考什么试。”   “期中考试。”   “什么课程?”   “金融计量学。”   她冷笑了一声:“你刚才说的是线性代数。”   她一遍遍地问你相同的问题,像抓小鸡的黄鼠狼一般,紧紧地跟着每一个破绽,然后展开猛烈进攻。   剧烈的强光让你睁不开眼睛,她却一次次用强硬的语调命令你睁开。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十二点。   “你考什么试?”   你机械地回答:“期中考试,金融计量学。”   “是吗?”   你疲惫地垂下眼睛,终于承受不住剧烈的强光,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   母亲的语气似乎软了一些:“为什么要骗妈妈呢?妈妈是你最亲的人啊。你把实话告诉妈妈,难道妈妈会害你不成?”   你抿紧整整十二个小时没碰过水的干涩嘴唇,沉默以对。   她自顾自地说着:“从你大一的第三个月开始,你停止向我要生活费,所以每月一次的电话也没了。你读大学三年多,总共往家里打了12个电话,其中4个是告诉我放假不回来。这个家让你这么讨厌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摆脱吗?”   你不说话。   她又轻声道:“不向家里要钱,是因为自己会赚钱了对不对?我的孩子真厉害,来告诉妈妈,你现在有多少钱。”   你说:“赚一些生活费而已。”   她问了你三遍,你这样答了三遍。   她调整了审讯灯的方向,让灯芯更直接地对着你的眼睛。你的眼前出现了一阵黑色,你几乎以为你瞎了。而后黑色变成灰白的光点,最后是她面无表情的脸。   凌晨两点。   生理性眼泪不断地从你眼角滴落,浸湿了你的膝盖,你的声音近乎气音:“两万。”   她笑着说:“你刚才说的是一万五呀。”   “那我刚才说错了。”   “你考什么试?就快要考了对不对?”   “考研……”刚出口你就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找回一丝清醒。   你母亲像松了口气:“考研是好事呀,为什么要瞒着妈妈?你考的什么专业,管理,金融,会计?还是税务,审计?”   你紧咬着嘴唇。   她起身拿起你放在床上的书包,你本想去阻止,可你浑身发软得连一丝力气也没有。   《中国文学史》教材从书包掉出,四册书被她像垃圾一般抖落满床。   “文学啊……”她凝视着那几本书,突然像拂落灰尘一样,把书扫落在地,用鞋跟碾了碾封面,“文学有什么用啊?”   你夹在书里的写满字的单页笔记,顿时像雪花一样飞了满屋。眼看着其中关于苏轼与苏辙岐梁唱和的一页笔记被踩上脚印,你想也没想就蹲下身护住。   近一天的审讯与饥饿让你虚弱无比,你眼前是一阵又一阵的灰雾。眼睛因长时间的强光照射而看不清了,你像盲人摸象般机械地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捡起地上的笔记。   她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怎么三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没长进啊?之前想学什么法语,现在又想考劳什子文学。文学有用吗?文学能挣钱吗?嗯?”   你在她的声音中一张张捡着笔记,有一张纸飘到了门缝下面,你一点一点挪过去,中途额头撞到了墙壁,耳朵里便只有嗡嗡嗡的巨响。你看不清,但根据纸张上面字的排布,你认出这是《诗经》中两首《柏舟》的对比,你在夜里一字一句分析,誊抄。   你最爱的是《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   你在脑中慢慢地念着这首诗,手指颤抖着去拾那张纸,可那张纸好重好重,你怎么都拿不动。   你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你母亲威严的脸,而她用脚踩着纸的另一半,脆弱的纸张已有了裂缝。   她的脸在背光处皱纹横生,双目如空洞洞的窟窿,瞪视着你。你想到了古代幽村孤坟里的鬼魂。   巨大的恐惧将你吞噬,你颤抖着叫了一声:“妈……”   原来她一直在说话,只不过你此时才恢复听觉。   “……文学不能当饭吃啊,而且,如果你考不上怎么办?岂不是白白浪费一年工作赚钱的时间?要是考上了,那就是浪费三年赚钱的时间。”她说,“和我打牌的王阿姨,人家的儿子学的会计,今年就在厂里实习赚钱了,赚的钱还给家里。你呢?你赚了钱,一个子儿都没给妈妈,还藏着掖着,好像我会抢你的一样。”   那张纸裂开了,“我心匪石”孤零零地躺在半边纸上。   你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倒在地上,怕冷似的抱紧了四本中国文学史,像抱紧冬夜的柴火。   你当然知道文学不能当饭吃,所以你从大一起就开始用编程来赚钱。文学无用,你怎么会不知道文学无用呢?这三年你一刻不停地攒钱,不过是为了没有后顾之忧地学习那些无用的东西。   你为你的月亮准备好了六便士。   没有了六便士,你会饿死。可没有了月亮,你会活着死去。   文字不是糊口的,文字是言志的。   这句话哽在你的喉口几乎让你窒息,可你不能将它说出来。这座冰冷的房子比古埃及法老死得更透彻,你趴在冰冷的地上几近死去。   “别人家的孩子知道孝敬妈妈,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妈妈对你不好吗?”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拿过审讯灯放在地上,让你即使趴在地上也被那强光笼罩着。   “来,告诉妈妈。”她声音温柔,“你有多少钱?”   你抱着你一字一字抄的笔记,机械地回答:“两万。”   她依然温柔:“我现在不相信你的话,你前科太多。没关系,我们继续。”   凌晨三点。   “……三万五。”   她说:“你刚才说的是三万八。”   饥饿、口渴、疲惫,近二十个小时的未眠、未进食、未进水,再加上强光与审讯,你数次昏睡又数次被泼在脸上的冷茶唤醒。你躺的地面已经积了一大堆茶渣与凉水,你把书和笔记护在肚子下面,没让它们被冷茶浸湿。   “来,告诉妈妈,你存了多少钱?”   “求您……”你终于崩溃了,“我把钱全都给您,让我睡觉……”   你闭着眼睛任由泪水从眼角流下:“我想睡觉……”   “那你说实话,你存了多少钱?”   你虚弱地问她:“说实话你就让我睡觉么?”   “先说来听听。”她不动如山,“等我验证是实话再说。”   冷茶浸湿了笔记的角落,你内心的弦一下子绷断了。   你打开银行软件:“全给给您,给我留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钱就行。”   她抢过你的手机,笑起来:“哟,三年存了八万三,比你爸赚的钱都多。不愧是我儿子。”   “你这么会赚钱,就应该早早工作呀,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赚更多的钱,对不对?咱别考研了,考得上和考不上都浪费赚钱的时间,是不是?妈妈不会害你。”   你挣扎着撑着地面坐起,而后双膝着地跪在她的面前。你像个败兵一般屈服了,你没有任何力量胜过她。   你对她磕头。   嘴里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求您……让我去考试……”   “以后赚的钱全部给您,只要您……让我考……求求您……”   “过去是我错了,我不忠不孝……我改正……”   你一直磕头。   “以后我告诉您任何事……放假按时回家……每天打电话……我好好改,我一定改……”   “我……想办法赚钱……保证和上班赚的钱一样多,全都给您……”   “求您……”   你不知道磕了多久,你像个上了发条的机械人一般,重复着磕头的动作。额头一定已经破了,因为你模糊的视线里有一团通红的血迹。   “求您……”   “求您……”   你的嗓子沙哑如破锣,重复着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你将那撕裂的半张笔记攥在手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六便士已经丢了,如果月亮再丢失,你一定会死掉的。你要保护你的月亮,即使是跪来的,即使是求来的。   即使卑微入尘埃,即使匍匐在别人脚下。   即使字字泣血,即使尊严全失。   文心。   你跟谁也没有说过,你多么爱你的文心。 第52章   你母亲的脸上再次出现胜利者的微笑,妄想逃脱掌控的囚徒重新臣服于她,那是君王的微笑,她再次掌控了这个家庭的至高权威。   于是,她不介意施舍一点慈悲。   “起来。”她说,“钱是你自己赚的,你愿意拿出来孝敬妈妈,妈妈很欣慰,我的儿子终于能报答妈妈了。”   你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头疼欲裂,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你用尽力气想听清她的声音。   “……做母亲的,哪里忍心看孩子吃苦。我会留给你今年的生活费,当然,前提是你放弃考研,毕业后就参加工作。”   她嫌弃地看向地上那堆被打湿的教材与笔记,就像在看一堆连环卫工人都厌弃的道路垃圾:“文学这种东西没有用的。听妈妈的,乖。”   你视线模糊,却还能看清躺在门缝下,撕碎的另外半张笔记。   两首《柏舟》同时在你心中清晰。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之死矢靡它。   你抬起头,缓慢但坚决:“……不。”   她的表情和眼神一下子变化,如同杀人如麻的中世纪君主,阴沉地盯着胆敢违抗她的囚徒。背光而站的她面目狰狞,像疯子或杀人犯。   “那你,好好反省吧。”   她留下这句话,离开了卧室,反锁了房门。   你慢慢地捡起地上的书本,小心翼翼擦着被冷茶浸湿的边角,你动作很慢很轻,害怕弄碎那些脆弱的纸张。你将单页的笔记摊平放在书桌上,期待天亮后的阳光晒干那些水渍。   然后,你连外套都没有力气脱,便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你是被一阵又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昨晚离开的七大姑八大姨又被叫了回来,听着你母亲的哭闹和讲述。   “你们说说,他从小到大,我有哪里对不起他的地方?”   “让他别考是为他好啊……我这个当妈的还会害他不成?”她刻意提高的声音穿过紧闭的门缝,落到你的耳边,“毕业后找个工作,早早存钱买房买车结婚,这才是正道,大家都开心。偏要去考什么文学,闲得慌,我还要给他付学费付生活费,还不好找工作,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你摸了摸额头,血迹已经结痂。近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你其实已经感受不到饥饿,只是头晕和发冷。   “……我养他不是为了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紧锁的门从外面打开,亲戚们轮番上前劝你。   “哎呀,父母是过来人,有经验,他们不会害你的呀!”   “喜欢文学的话,自己空闲时间读读小说就好了,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浪费钱去学嘛。”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啊!”   “中秋节呢,没必要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对不对?你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才和好,一家子就该和和美美的嘛!”   你沉默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客厅。你父亲站在昨天的角落里,脊背佝偻,沉默地抽着烟,避开你的目光。   思维已经停滞。你只是看到,在一次次的劝告下,你的自尊被母亲丢在脚底,任由无数人狠狠踩踏。   她太懂怎么戳你的软肋。   你从小便沉默内敛,最忌讳拿自己的事去打扰别人。可是现在,她用扩音喇叭将家丑无限度地外扬,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沾沾自喜。   为什么呢。   你无数次在心里发问。   你需要咬着牙,指尖在手心掐出血痕,才能堪堪忍受羞耻与无地自容。太难看,太令人作呕。   换做其他的任何事,你早已投降。   可这是你的文心。   所以你只是一次次地,缓慢地,坚定地,咬字清楚地说。   “不。”   天再一次黑了,亲戚们纷纷摇着头离开。   “唉,这一代的小孩就是太幸福了,他们哪懂家长的苦心啊……”   “还得等他们自己当父母,才能体会到啊……”   “还是没吃过苦!他要是体会过七八十年代的苦,就不会瞎折腾了!”   “幸好我家的不是这个德性。”   ……   ……   又一轮审讯开始。   你的体力已经支撑不住,只能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被凉水一次次泼醒。   “还考不考?”   可就连水龙头里流出的凉水也是甘霖,你轻轻地舔着唇角,将那宝贵的水滴吞入干渴的喉咙。你拒绝说话,因为那会耗去水分,你只是用沉默来无声反抗。   只是当每一次她强迫你放弃,你都会吐出那一个字。   “不。”   “不。”   “不。”   ……   ……   你不看她,你只是看向书桌上已经晒干的、被你规规整整迭好的笔记。最上面一张是《逍遥游》。   你即使闭着眼睛,也能一字不漏地回忆起笔记的内容。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在那么早远的时代,佛学还未传入中国,庄子的思想却已与佛相通。禅定的人进入四禅天境界,火劫、水劫、风劫都伤害不了他,三灾八难无害矣。这个住在姑射之山的神人,便到达了这样的境界。   你混混沌沌地想,要是你也能禅定到四禅天该多好,不会饿,不会渴,不会痛,不会困……那你或许,便能多坚持一段时间。   而现在,你不确定,她是不是要你死。   你若是姑射之山的神人该多好。   你已经听不清她的声音,眼前是重重迭迭忽远忽近的光斑,你只是本能地,机械地,一遍遍地发出那个单音节。   “不。”   天亮了。   卧室门从外面被推开,你的父亲走了进来。   这是他从前天中午到现在,第一次与你目光接触。   近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的你却突然有了力气,你的视线清晰起来,甚至能看清他头发中的几根白色。你的听觉也短暂恢复,能捕捉到任何的风吹草动。   他不安地看看你,又看看你那居高临下的母亲,而后又不自在地看向地面。   你突然想到你十五岁那年,他带你去南山参加自主招生考试。出成绩那个下午,太阳高悬,空气闷热。他给你买了矿泉水,让你坐在阴凉处的花坛边休息,他自己奋力地挤入密密麻麻的人群,去看张贴在布告栏的成绩单。   然后他艰难地挤出来,脸上意气风发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他微笑地、骄傲地、赞许地说:“A1。”   他说,四万多个考生里,只有两百多个A1,你是百里挑一。   他说,儿子,好好读书,以后上清华北大,爸知道你能考上。   你们走在下南山的百级台阶上,前前后后都是接踵的人流。他像是怕你被冲散一般,用汗湿的手掌紧紧拉着你的手臂。彼时的你身高已经超过他,他却仍坚定地将你护在身后,你沉默地忍受着手臂上汗湿的不适,接受了这份笨拙的父爱。   他问你要不要吃肯德基,这似乎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奖励。你说好。点完单后他付钱时,脊背格外的挺直。因为他在做一个伟岸的父亲。父亲鼓励、嘉许孩子时,总是高大而英俊。那时的他们,像孩子心中的国王。   可是现在,站在卧室门口,你父亲的脊背那么弯,那么弯,就像被果实压弯了的麦穗,低低地垂着腰。   你盯着他,目光灼灼。   你不会放弃,只要有一个像国王般的父亲站在你身边。   他躲闪着移开视线,不安地搓了搓手,操着一口抽了烟后粗哑的嗓音说:“儿子,你就听你妈妈的……爸给你做了饭,你最爱的回锅肉……”   你像在冰天雪地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又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拳,茫然无措。   他的声音更低了:“父母是不会害你的……啊?你就听话……”   你突然想起与谢兄夜雨对床听萧瑟的那一晚,你趴在枕头上对他讲经说法。   你对他讲释迦牟尼的道,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者,于法不说断灭相。你对他讲老子的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你对他说,古人的智慧真是高妙啊,早在几千年前,人类的觉者就已经悟到了宇宙的真理。不同的觉者之间相距千里万里,悟到的道却如此相似,因为大道本身,便是至简而无疑义的。在追求至高智慧这件事上,人类殊途同归。   可是现在你开始怀疑,那些真的是真理么?   于法不说断灭相,可在你父亲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你分明看到了断灭。   那亦是燕十三剑招的第十五种变化,此剑一出,天地唯剩死寂。所以他将断灭的那一剑对准了自己。   你的父亲和母亲并肩而立,像两个可怕的刽子手。   那一刻你明白你的父亲,太明白了。他在日夜相伴的妻子与游荡在外的儿子之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妻子。即使这段婚姻茍延残喘、丑陋不堪,即使蝇营狗茍,得过且过,他们依然是不可分割的利益共同体。   就像古代家族里的老爷与夫人,老爷掌握着绝对的权威,夫人即使溺爱儿子,可面对家族的尊严与利益,她仍会站在老爷身边,共同维护坚不可摧的封建秩序。   在你的家里,老爷与夫人的权威进行了倒换,模式却不曾改变。   背光处的他们像索命的黑白无常,你恐惧地后退,后退,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你感觉自己躺在古埃及法老的坟墓里,周围都是索命鬼与干尸。   黑白无常手中勾魂的绳索将要套上你的喉咙。   “别杀我……”   “别杀我。”你一直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凉坚硬的墙壁。   你声音发抖,轻若无声地沙哑说道,“我不考了……”   “……别杀我。” 第53章   你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饭桌便是审讯的刑场。打牌归来的母亲一一数落你与父亲的不是,你若是敢反驳一句,她会哭闹着丢下碗,关在卧室不出来,等着你去赔不是。   高中时你逃到了外地。学校不允许学生使用手机,往家里打电话只能使用共用电话卡,主动权在你,你松了好大的一口气。那段单方向联络的日子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一直把绵阳当做第二故乡,因为它第一次给了你自由。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通过其他方式掌控着你。你用成绩换取生活费,偶尔发挥失常,便要忍受洗冷水澡和饿肚子,哪怕是在寒风冻骨的十二月。   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更是梦魇。她严词命令你每周打电话汇报学习情况,在电话里给你施加千钧重压,每一次你都像全身筋骨被碾碎。于是你反抗,你拒绝给她打电话。可她的报复很快来了——电话打到了班主任的手机上,尖利的质问响彻整个办公室,你辛辛苦苦维系的尊严一朝尽碎。   高考当天,睡眠不足的你坐在考场上,脑海中全是前一晚电话里她的反复念叨:她只有你了、你最好给她争气、当心点别犯低级错误、把你送到外地读书是为了什么、她为了你把头发都熬白了……试卷拿到手后,你有十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高考出分后,你继续反抗。她要你学金融会计,你告诉她,你第一志愿准备报人大提前批法语专业。你告诉她,你和别人约好一起去北京。你不能失约。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到你的脸上,力道之大,牙齿划破口腔内壁,你满口浓烈的血腥味。   她用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你,你这辈子都没听过那样肮脏的话语。她叫来各种熟或不熟的亲戚,轮番劝你,家丑外扬。   上了大学后,你的反抗愈加激烈。你赚钱养活自己,自力更生,几乎断了所有联系。在你打电话告诉她假期不回家时,她的沉默给了你一种她在让步的假象,但你太过天真。   她不过是在养精蓄锐,在耐心地等待,像一位最佳的猎手,静待收网清算,将你一网打尽。   在你觉得已成功逃离她时,她站出来告诉你,一切都是她的计谋。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那个永远翻不出佛祖手心的孙悟空。   你满盘皆输。   一根细细的绳子便能困住几吨重的大象,因为大象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尝过反抗的苦果。   沙漠里的小乌龟,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爬向大海,可他永远也到不了大海。因为一根无形的绳索捆在他的脚上,根深蒂固。   “我不考了。”   这四个字出口后,你的灵魂与身体便已分离。你听到你母亲趾高气扬地吩咐你父亲,让他叫来楼下收废品的老头,将你的书与笔记卖掉。老头说这么几本还不够压秤的,你母亲说反正不要的东西,丢了也行。   看到她转走你银行卡里所有的钱,账户里干净得连零头也不剩。   听见她居高临下地命令你,让你安分,让你顾家,让你每周打电话回家。   然后她护了肤,去卧室睡觉了。   一片阴影接近,原来是你父亲拿着药水想往你额头抹药,你条件反射地后退,防备地望着他。   他尴尬地笑了笑:“……饿了吧?爸这就给你盛饭。”   你骤然惊醒似的,跌跌撞撞往大门走去。你父亲着急忙慌地追上来想抓你的肩膀,被你躲开。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从茶几的小抽屉里拿出一迭红钞票,往你手里塞:“拿着,去买吃的。”   他手指的温度传到你的手臂上,你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阵生理性的呕意从胃部上涌至喉咙。你像躲瘟疫一样躲过他的手,一堆钱便如天女散花般落了满地。   趁他发愣的瞬间,你打开门逃也似的离开。   你眼前发黑地发足狂奔,就像身后有巨齿猛兽在追赶。直到离开家两条街,你才浑身发抖地在路边坐下。   你拨通了一个电话。   很快,陈知玉带着困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宝贝,怎么了?”   “你……”你的声音如两片粗粝的砂纸在摩擦,喉咙生疼发痒,“你能不能,帮我买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   “你怎么了?声音怎么回事?”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我马上买。”   “对不起。”你说。   “买了八点五十的那一班,我截图发你。”他说。   你想说谢谢,可一出口,又是:“对不起。”   “别急,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了?”   太阳从东方升起,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街道上。   “对不起。”你低声说,“我搞砸了。”   陈知玉没有再追问,只是给你转了一千块:“别坐高铁了,直接打车。”   你去路边的小商店买了一顶棒球帽,遮住额头的血痂。一辆出租车在路边停下,你拉开后座车门,对司机说了目的地。   电话里,陈知玉的声音很沉稳:“你别挂电话,不说话也没关系,主要是想确认你安全到目的地。”   你轻轻嗯了一声。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每隔一会儿,耳机里会传来陈知玉叫你的声音,你就嗯一声回答他。   出租车停在一家酒吧门口。   早晨正是酒吧最萧条的时候,店里只有两个伙计在边擦桌子边聊天。赵甲正在沙发上抽烟,见到你后迅速趿着拖鞋跑到你面前,惊愕地瞪大了眼:“你怎么了?!”   你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   耳机里传来陈知玉的声音:“宝贝,你把手机给旁边的那个人。”   你无法思考,机械地顺着他的话行动,拔下耳机后把手机递给赵甲。   赵甲一边听电话,一边担忧地望着你,口中道:“好,你放心,没事,我在就行。”   挂断电话后,赵甲并没有追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带你到最里面的包间,里面有柔软的大沙发。他抱来枕头和被子,把你按到沙发上:“你先睡觉。”   你就像被下了指令的小机器人,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瞬,意识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你半睡半醒中感觉到额头又凉又疼,睁开眼,赵甲正在给你涂药。   “醒了?”他把药膏的瓶子拧紧放到一边,“起来,吃饭再睡。”   你摇头,他就强硬地扶你起来,端起一碗东西喂你喝,似乎是米糊一类的东西。喝完后你裹紧被子又睡了过去。   你一直睡睡醒醒,偶尔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歌舞声,偶尔又是万籁俱寂。有时醒来,赵甲正坐在你对面,一脸深思熟虑。他会灌你一碗粥或汤。有时他自己和自己下棋,你的精神只够支撑你看他走十来手棋,便又沉沉睡去。有时他在打电话:“……他还在睡,估计是太累了。放心,我守着。”   你觉得自己大概睡了一个世纪。   有一天你清醒过来,赵甲正坐在你对面抽烟。他看着棋盘,并不看你,只道:“升段赛失败的那天,我觉得人生完了。但是你看,我不是仍然活到了今天吗?”   你沉默不语,半晌后打开手机里的同花顺软件,看了看前几天的图像与数字,几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那只股找机会卖掉吧。昨天封板又开板,明天大概率低开。看前几天的交易数据,已经有不少机构在暗中出货了。”   “行。”赵甲掸了掸烟灰,立刻在手机上操作一番,“卖了,赚34%,不愧是金融专业的高材生。”   说来也奇怪,所有人知道你学金融后,第一反应都是满眼星星地问你买什么股票好,而这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件事情。被问得多了,你索性去了解了一番,倒真的看出些名堂来。你对数字和趋势有着天然的敏感,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数字,会在你心中生成清晰的函数图案,被你近乎精准地预测到走势。   你抹了把脸,撑着沙发坐起身来,去卫生间洗漱,刮脸。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浅浅的疤痕。   赵甲跟在你身边,倚靠在门框上和你说话:“吃不吃火锅?”   你撑着洗手池边缘,晃了晃脸上的水珠,摇头。   “酒吧刚开业的时候,你来帮我调酒,觉得我穷得付不起工资,坚决不肯要钱。现在你赵哥我阔了,不给你补工资,说不过去吧。”   手机震动了一下,你看着到账两万块的短信,说:“真的不用,没到这个地步。”   “嘁,我管你什么地步,我发工资你管不着吧。”赵甲说,“顾如风,你要是敢给我转回来,你以后就不许上我这来了。”   你只好道:“谢谢。”   赵甲拍拍你的肩膀:“没事做就多来陪我下棋。”   离开酒吧后,你将手机电话卡折断,丢入垃圾桶,又将家里的钥匙一齐丢掉。你去电信营业厅办理了新的电话卡,里面只存了陈知玉和赵甲的号码。   国庆节后,上百家秋招企业来学校宣讲。在人潮中,你路过一个又一个企业的宣传棚架,最终停在一个无人问津的摊位前。   西藏的某家银行。   这段时间你总是在想,你是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你总是言而无信,仗着别人对你的好,便无底线地打破约定,视承诺如无物。   第一次是在高考结束后,在楼顶的电闪雷鸣中,陈知玉那样声泪俱下地求你,劝你,甚至在你冷漠地否定了你们之间的情感后,他依然打来电话,请你与他一起去北京。   可你依然打破了承诺。   第二次是与X。你信誓旦旦地答应他,若他从意大利回到江苏,你会与他去看海。可你临阵变卦,害他白跑一趟。   第三次,依然是与X。你说考研成功,便与他见面。可你再一次打破了承诺。   你已不会成功。   如同高考当天在考场用十分钟的深呼吸平复心绪,那么这一次,若你坐在研究生考试的考场上,你又需要用多长时间呢。   文心那么缥缈美丽,像高洁的仙女,她应该是轻盈而曼妙的。满怀痛苦与卑微的你,又怎能妄谈南宋的月亮。   你已不配捧起月亮。   你打破的承诺何止这三个,你曾冷心冷肺地欺骗许潇然,更曾微笑着对秦悠说过无数的谎。你骗过那么多人,骗过那么多次,你道德败坏,恃宠而骄,难怪会一次次跌重入深渊。   你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和坏人。   你想遵守一次承诺,哪怕一次。   “愿卿久安,天边再会。”   天边。   你递交了简历,通过了笔试与面试,拿到了西藏一家国有银行的offer。   即使去到天边,如今的你也不会再与那夜的谢兄相见。因为孤岛上的人,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   只是这一次,你不想再做一个打破承诺的骗子。 第54章   寒冬腊月,海拔4800米,西藏自治区那曲市某县某村,驻村工作队。   当太阳攀爬上喜马拉雅山,向这片沉睡的广袤土地洒下第一缕光芒,便有轻烟似的缈缈雾气从路面升起。   这座距离最近的县城也有三百公里的偏远小乡村,一切都是马尔克斯笔下尚未开化的模样。河床中巨大的石块宛如史前巨蛋,疯涨的芦苇如原始密林。从一户人家到另一户人家,需要穿过陡峭蜿蜒的山路。牦牛如密密麻麻的星子,点缀在无垠的牧场上,随着时间缓缓移动。   阳光穿过窗玻璃,洒落在屋内,刺得你微微眯起了眼。   这是一个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间,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一张窄小的书桌,一张椅子。窗边有一个小沙发,柴火炉正冒着火光散发热气,伴随着松枝燃烧的噼里声。   松枝将要燃尽,火势已逐渐转小,难怪你感到了阵阵寒意。   你倾身将烟头按灭在烟缸里,松开紧裹在身上御寒的军大衣,去院子里的水井挑来一桶水,开始漱口洗脸。   冰凉的水接触到脸时,仍会冻得你浑身一颤,进而提神醒脑。   然后,你穿上厚厚的棉衣,背上小竹篓,去不远处的山坡上捡取松枝。   太阳逐渐升高,晨雾散去,估摸着捡了小半竹篓松枝,够一天的用量,你便踏着融化的山间冰雪,慢慢地往回走。你不时弯腰摘下一簇不知名野草,那是做菜时极好的调味料。   你来到这里已经一个多月,每天重复着相同的生活,却心静如水。   大四的寒假你乘火车来到拉萨,被安排入银行本部的公司业务部门实习。一般来说,刚进入银行的新人,会被安排到各支行的一线部门熟悉业务,积攒经验。可或许因为你就读于名牌大学,而你学的金融学专业在教育部发布的专业排名中被评定为A+,全国仅有七所大学获得金融学专业的A+排名。因此你进入了银行后台部门。   在人力资源部办理入职手续时,你无意间瞥见办事员桌上的一份藏汉双语红头文件——《西藏银保监局关于各商业银行按时上报20XX年度驻村工作人员的通知》。   你大致扫了一眼内容,向正在噼里啪啦敲键盘的人力部员工问道:“阿佳,咱们行也需要派人驻村么?”   阿佳是藏语中对“姐姐、大姐”的称呼,也是你来西藏后唯一学会的藏语。   名叫次仁拉姆的藏族姐姐很是苦恼地叹了口气:“是呀!唉,这是政治任务。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全都是上下活动走关系的,生怕被派去驻村。”   你问:“我可以看看这份文件么?”   “请便。”   薄薄的两页纸很快翻完了,你合上文件放回她的桌上,说:“我可以去么。”   次仁拉姆倏地抬起头,惊讶地盯着你,半晌她满脸严肃地起身,向办公室里面的隔间走去:“你跟我来。”   你跟着她进入隔间,她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小顾,我看你刚来,什么都不懂。驻村很苦的,不是什么好差事,没人愿意去,工作第一年可是黄金时间,你可千万别浪费了。”   你说:“没关系的。”   次仁拉姆说:“这真不是闹着玩的。”   你善解人意地说:“阿佳,我是认真的。你不是刚好在愁这件事么?这样也能缓解你的压力吧。”   就这样,你来到了那曲这个小山村。这是你自己选的、最偏远的一个驻村工作点,这里甚至没有手机信号,只有原始的有线座机。   你背着松枝踏着山雪往回走,距离驻村工作队的办公室还有一百来米,远远的便看见一个人影在徘徊。   “哎呀,小顾同志!”老头子逆着风摇摇晃晃地向你跑来,帽檐在风中一晃一晃,“等你好久啦!”   年过六旬的米玛身体结实,不由分说地就抢过你的小背篓:“我帮你拿,我帮你拿!”   “jo米玛……”你无奈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娴熟地推开办公室的门,将背篓放在向阳处的窗边,等姗姗来迟的太阳晒干松枝的水分,以便夜里燃出蓬松温暖的火光。   米玛搓了搓手,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到你面前:“小顾啊,你说的材料,我都准备好了,你看看齐了没有。”   “行。”   你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按标签找到“米玛-青稞款赔偿”,拿出里面的相关材料和红头文件,一一对照。   米玛期待地问:“怎么样?”   “材料齐了。”你说,“明天我去县里递交材料,然后就等上级批复和乡财政打款。”   他激动得来回走动:“真的能赔?”   你说:“按政策来说是可以的,但具体还要等上级批复。”   “好,好,好……”他走之前说,“等赔款下来,你一定要来我家喝酒!”   你看着米玛的背影远去,很难想象,一个月前的他是个村里公认的“刁民”。   一个月前,你来驻村工作队办公室上班的第一天,米玛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大喇喇地一坐,斜眼看你:“你就是新来的驻村工作人员?”   不等你回答,他又说:“我的三亩青稞地被修路占了,到底能不能赔?”   你向他询问具体情况,拿着本子边听边写,末了说:“我需要查询相关资料和政策,明天再给你答复。”   他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与你同来该村的另一位银行业同事欲言又止地看着你。   你这才知道,这位米玛是村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最爱来刁难驻村工作人员,以至于每一届驻村员工都会告诉下一届的人,千万警惕此人。   那天下班前,同事提醒你:“咱就是来完成任务的,没必要这么尽心,尽心反倒多事。反正结束后回拉萨工作,一辈子不会再来这地儿的。”   等他离开后,你用办公室那台老旧失修的电脑查询资料,又在灰尘遍布的资料室里翻找历年红头文件,终于找到了一点政策依据。   第二天米玛趾高气扬地来了解进度,听到你说“能赔”时,他惊愕地瞪着你,就像你说了什么令人震惊的话。你向他讲解文件上的政策内容,又手写了一张清单,让他按上面的内容准备材料。   但很快,你手写的清单就被他退了回来。按他的话说,哪会有外来干部把他这老不死的事情当回事儿呢?万一好不容易准备齐了,却赔偿不了,他付出的时间精力怎么办?   那些天,你以驻村工作办的名义向乡政.府办公室发去邮件,询问相关细节,对方回复了你,并传真过来一份更具体的细则。你把那份细则给米玛看了,落款处鲜艳的公章让他呆了呆,而后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你一眼,拿起你写的清单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自那以后,陆陆续续地有村民来到驻村工作办,村里藏族同胞的汉语普遍不太好,有的甚至只会说几个词,你们靠着比划交流。有时米玛在,会充当翻译。   找你帮忙打印文件,开油票证明,家里牛死了开报销的证明材料,建议修桥修水渠。到了后来,甚至有人找你修手表,修电灯,问你报纸上的某个汉字怎么读,他们家某个外出打工的人去的XX省市在中国的哪里,家里的狗突然不吃饭了怎么办,家里的孩子挨打也打不听话怎么办,XX国有银行的无抵押小额农贷怎么弄……   能回答上的,你会回答。不能的,你便告诉他们需要查找资料,明日再回复。他们离开时都带着和善的微笑。   熟悉之后你终于明白,为何刚到这里时,村民们都投来戒备和冷漠的目光——过去来此驻村的人员,都把这一趟当做给履历镀金的垫脚石,来之前对领导承诺要奉献青春为民服务,来之后两手一甩只顾在屋里睡大觉。一大半的时间都找不着人,结束后跑得比谁都快。   你看了看腕表,给自己泡了壶清茶。九点一到,门口探进来三个毛茸茸的脑袋,齐声喊道:“顾哥哥好!”   名叫罗布的男孩年龄最大,八岁左右,两个小女孩一个七岁,一个六岁,分别叫卓嘎和拉姆。   罗布挺直胸膛说:“顾哥哥昨天布置的五道数学题,我全部算出来啦!”   卓嘎说:“我的诗也背会啦,还背了五个英语单词。”   年纪最小的拉姆小声地说:“九九乘法表……我……嗯,只背了一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手指捏紧衣角。   你拿出昨晚出的题,发给三个小朋友。三人年纪不同,学习进度也不同,你出的题自然也不同。   “没关系。”你摸了摸拉姆的头,“先做题吧,知道多少写多少。”   说来也奇怪,从来自诩最没有耐心的你,竟然在祖国边疆的小山村里做起了三个孩子的老师。   事情是这样的。某天一位阿佳带着洁白的哈达,拎着腊肉来驻村办找你,她汉语不好,焦急地比划了许久,你才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你能给她的孩子当老师。并且从一位老前辈那里了解到,汉人古代拜师要带一块腊肉。   你先是拒绝,你告诉她你没有给人当过老师,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你也不知道该教些什么。   “没……没关系……”那位阿佳磕磕绊绊地说,“您随便……认字也行……谢谢您……”   她的意思是,能让孩子多认识一些汉字,她就已经非常感谢了。   小拉姆躲在她身后,亮亮的大眼睛好奇又害羞地看着你。   最终你答应了。   第二天,罗布和卓嘎也被送到你这里,他们的家长表达了相同的意思。自那时候起,你便有三个学生。汉语最好的罗布会充当你与卓嘎、拉姆之间的翻译,没过多久,卓嘎和拉姆也能与你正常交流。但偶尔遇到生僻的汉语词汇,她们仍会用藏语说出来,等罗布翻译。   很快,三个小朋友写完了题。   你给罗布出的题,是平行四边形、梯形的面积计算,还有一道简单的英语填空。卓嘎的题是两位数的乘法运算,古诗词默写,单词的中英单词互译。最小的拉姆,做的题是一位数的乘法运算和加减法。   为他们批改后讲完错题,你开始讲新的知识。拉姆年纪最小,遇到有难的地方,卓嘎和罗布都会一起向她解释。   中途有村民来请你打印文件,罗布机灵地为你打开电脑,卓嘎按下打印机的开关,拉姆从纸筐里拿出A4纸递给你,三人配合得如行云流水,你不禁失笑。   讲完课已是中午,小朋友们收拾好文具准备离开,拉姆却站在你面前,仰头看你,冲你伸出手臂,奶声奶气地说:“如风哥哥,抱。”   你早已看出她今天情绪不好,便弯腰抱起她,问:“拉姆今天不开心么?”   她闷声闷气地说:“拉姆是不是很笨呀,九九乘法表,已经学了一个周了,还是不会背……”   你说:“一开始确实会很困难,慢慢来,某一天突然全部会背了。”   “真的吗?”   “嗯。”   她说:“可是卓嘎和罗布都背得好快好快,拉姆是最慢的那一个。”   “慢也没有关系。”你抱着她走到窗边,望向树枝落尽的枯树,耐心地说,“快有快的好,慢有慢的好。春天花开,夏天叶繁,秋有果实,冬有干柴,所有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花期。”   拉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你:“嗯!我相信如风哥哥,我会好好学习!”   紧接着她用藏语说了一句话。   你微笑问道:“拉姆说什么?”   她说:“我说如风哥哥是最耐心的老师。”   罗布在一旁哈哈大笑:“才怪!她骗人!她明明说如风哥哥是她遇到过最好看的人!”   拉姆小脸通红。   卓嘎凑上来:“哇,我也要顾哥哥抱!”   一道雄浑的声音从驻村办外面传来:“你们几个小不点,快回家去!别耽误你们顾哥哥吃午饭咯!”   随着声音落下,一个年轻英俊的藏族小伙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你面前,笑着说道:“昨天我叔父去乡里买东西,我让他买来了新鲜的猪肉和青椒,还有蒜苗。你可以做你爱吃的青椒肉丝,和蒜苗回锅肉。”   村里的藏族同胞们平日吃糌粑,奶渣,或者晒干的生牛肉,喝酥油茶。驻村工作队的厨师也只会做这些。你吃不惯,娇弱的肠胃也受不了,便开始自己做饭。   无论做什么事,你似乎都有做到完美的能力,包括做饭。   眼前的青年名叫格桑,在一次找你询问银行贷款政策时与你认识。他问的时间很长,到了中午你委婉地问他要不要吃了饭再聊。他吃到你做的青椒肉丝时眼睛都瞪圆了,自此成了你的“饭搭子”——他准备材料,你负责做饭,他负责吃。   要买到新鲜的猪肉与蔬菜,需要去三十公里外的乡集市,格桑总能找到要去乡里的人,让对方帮忙买来肉菜。   此时,格桑一手拎一个小朋友,拎到门外,嘴里叨叨:“小屁孩回家去,我和你们顾哥哥要吃饭了。”   三个小朋友依依不舍地从门缝看你,齐齐对你挥手告别。   你笑着对他们挥手。   你炒了一个青椒肉丝,一个蒜苗回锅肉,格桑为你们俩人盛好饭,摆在窗边的小几上。   吃饭时他问:“马上是你们汉族的春节了,你会回家过春节吗?”   你摇头。   他高兴地说:“真好!那你一定要来我家,我陪你过春节。”   格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小自己住,每天唱着悠扬的山歌放牛。   你微笑着说好。   他环顾四周,又道:“这里的宿舍又小又破,你为什么不愿意搬来和我住呢?”   你说:“我很懒的,不愿意住得离上班的地方太远。”   他立刻道:“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可以骑旺巴送你,每天都送!我骑着旺巴,你坐在后面抱紧我,靠在我背上补觉,什么都不用管。”   旺巴是他那匹英姿飒爽的马儿。   你说:“旺巴会很累的。”   “我给它喂多多的食粮。”   你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已经习惯了你的沉默寡言,并没有继续再说,只是看着你,由衷地赞叹:“要是能每天看见你该多好,你这样好看,就算盯着看二十四个小时,都找不出一丝瑕疵。我骑在马背上唱歌放牛时,时常幻想天边降下一位月亮女神,她完全就长你这样的模样。”   他时常会这样直白地赞美你,光明磊落。   他忽然凑近,皱了皱眉:“你眼睛里好多红血丝,是夜里睡得不好吗?”   不等你说话,他两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口哨,巨大的藏獒犬从窄窄的门挤进来,静候指令。   “天冷,这段时间让多吉陪你睡吧。”他摸了摸藏獒的头,藏獒舒服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有它在屋里趴着,会温暖很多很多。它还会赶走狼。”   他蹲下身,用藏语对藏獒说了一句什么。   你听到了“达瓦”。这是格桑为你取的藏族名字。他告诉你,达瓦在藏语中指的是月亮。   他说你像月亮,温润如玉,总是温柔带笑。可底子里是冷色的,笑容从不达眼底。像孤独的、永远在伐树的人,踽踽独行地一个人寻找归途。   你问他:“多吉听到了什么。”   他抬头看你,目光澄澈坦然:“我对它说,请静静地陪伴,让我的月亮夜夜安眠。” 第55章   体型巨大的藏獒呆在小小的房间里,似乎真的令房中温暖如春了起来。凌晨时分,你照常裹着军大衣望着窗外的星星发呆时,竟有了一丝睡意。   白天捡拾的松枝在炉中噼啪作响,不时爆出星点火光。多吉舒舒服服地趴在柴火炉旁边,脑袋搁在巨大的爪子上,不时张开大嘴打个哈欠,却又强打精神望着你,似乎在催促你睡觉。   你端着杯子慢慢地喝完最后一口酒,凉酒入腹,却令五脏六腑都暖和了起来。村民自家酿的青稞酒,甘甜清爽,绵柔温和。   将烟头按灭在陶瓷烟缸中后,微醺的你扶了扶额头,撑着沙发扶手起身,走到多吉身前蹲下,摸着它的大脑袋,它乖巧地蹭你的手心,两百多斤的大狗像极了温顺的兔子。   你轻笑出声:“你好大啊,多吉。”   “汪。”它轻轻叫了一声,用滚烫的舌头舔你的手心。   你说:“我冷。”   它向你怀中拱来。   “你能变成人,裹着我睡觉吗。”   “汪!”它欢快地叫着,扫帚似的大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你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它的额头,拖长语调数道:“三,二,一……”   “……好吧,没变。”你失望地收回手。   多吉疑惑地偏头看你。   你说:“我喝醉啦。”   你将柴火炉移到床边,又将军大衣压在被子上,被窝才终于有了些暖意。你缩在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抚了抚床边的狗头:“晚安。”   你在松枝温暖干燥的火光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昨夜熬的小米粥在电压力锅里不稠不稀,你给自己盛了一碗,加了一勺白糖拌匀,剩下的一大盆全给了多吉。吃完后你换上厚衣服去山坡上捡松枝,多吉欢快地跟在你身边,不时叼起大石头想放进你的背篓。   “不要这个。”你像教三个学生一样耐心教它,拿走石头后,你把一根松枝在它鼻子前晃了晃,“多吉你看,要这个,很轻的,闻起来有香香的味道,也不会硌到你的牙齿。”   它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尾巴,发现宝藏似的向前冲去,又叼起一块大石头,满脸求表扬。   你轻轻笑出声来:“笨蛋,以后慢慢教你。”   给三个学生上完课后,你拿上米玛青稞款赔偿的材料,开车去县里。村里的公车是辆十年前的手动挡桑塔纳,后窗玻璃已经被灰尘糊得看不见了,手剎也时常失灵,但好在能跑。   三百公里的路程,路窄而陡,但好在人烟稀少,你的速度并不算慢。这是你大三暑假拿到C1驾照后第一次开车,意外的顺利。   到了县城,你先去相关部门提交材料,得到了一张盖着公章的回执。而后你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一个刚出炉的牛肉馅烧饼,慢慢地吃完,又去吃了一碗香辣味的冒菜。味道虽然不如何,但已经是最接近火锅的食物了。   吃饱喝足后,你拿出久未连上过网络的手机,拨通了陈知玉的电话。   几乎是刚拨通,那边就接了起来:“打视频!”   三个字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一个微信视频通话请求发了过来。   陈知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夸张地喊道:“顾哥!我的顾哥!你怎么瘦了!”   你慢吞吞地说:“你也瘦了。”   他叹气:“可不是嘛!最近实习太忙了,天天加班到凌晨。”   你摸了摸放在中控的烟盒,却又顿了顿,收回手。你不想被他骂。   你说:“嗯,你要注意身体。”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陈知玉说,“你最近怎么样啊,在那边吃得惯住得惯吗?胃好点了吗,还会不会疼?”   “我挺好的。”   他说:“西藏物价是不是很高?钱够用吗,不够跟我说。”   你笑了起来:“你这话像我爷爷。”   “说正经的。”   “不用,公司给我发了好多钱。”你来这边不过一个多月,银行卡里已经收到了许多钱,什么元旦节日费,高原补助,实习工资,驻村补助,零零总总加起来上万。一进入信号区,手机短信就没停过。   你说:“我这边没有什么能用钱的地方。反倒是你,实习的时候租房安顿需要很多钱吧?要是缺钱就告诉我,我给你转账。”   “行。”   沉默了一会儿后,陈知玉问:“顾哥,你不能永远躲在连信号都没有的乡村里吧。”   “唔。”你说,“六月份我要回学校拿毕业证。”   “那之后呢?”   “不知道。”   你再次摸了摸烟盒,又收回手来,两只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你说:“驻村期限是半年,差不多就是毕业前后。到时候看人力部门怎么安排吧。”   陈知玉似乎是叹了口气:“随你吧。你别失联就行,一定要和我联系,至少一个月一次。”   “嗯,好。”   “你那边不好买东西,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买来寄给你。”   你想说安眠药,但又怕说出口后他会立刻追过来押你去看医生,便抿了抿唇,吞回了话语。   “暂时没有。”   陈知玉狐疑地望着你:“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嗯,想说火锅底料,但是最近胃不太舒服,所以算了。”   他说:“不许吃火锅,乖乖喝粥。”   “哦。”你说,“你太凶了。”   “是你太作了。”   “我没有。”   你俩隔着屏幕大眼瞪小眼,突然同时笑出声来。   陈知玉说:“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是个声控。”   “没有。”   “好吧,现在你知道了。”陈知玉说,“我在实习的时候遇到一个学弟,声音很好听。偶尔和他连麦打英雄联盟,声音在电流声中更好听了。前不久,他向我表达了想进一步发展的意思。”   你点了根烟,摇下车窗掸了掸烟灰,慢慢吐出一口烟雾:“……嗯?”   “在你跑去西藏挖牛粪之前,我没觉得他声音好听。”陈知玉说,“从初中起就一直听着你的声音,和你一比,所有人的声音都逊色了。但你跑去山沟沟挖牛粪了,不给我打电话,我就慢慢察觉出,他的声音挺好听的。”   他叹气:“但现在一听到你说话,我又觉得他的声音很一般了。”   你笑了起来:“你损我呢。”   “这哪叫……”他骤然提高声音,“顾如风,你居然在抽烟?!你学坏了!”   你一僵,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啊……要是我说是烟它自己燃着跑到我嘴里的,你会信吗。”   他面无表情地挑了挑眉:“哦?”   你无奈扶额:“我错了。”一开始你克制着抽烟的冲动,可后来陈知玉开始长篇大论地叨叨——他说话语调比常人慢,又啰嗦,你很容易就走神了,下意识点了烟。   你说:“我要开六个小时的山路回去,抽根烟提神。”   “那你不许多抽。”陈知玉严肃地说,“现在已经傍晚七点了,你赶紧开车回去,路上千万小心。”   “行。”你说,“那声控的你会和那位学弟进一步发展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你——”   “答应过什么?”   画面却突然卡住了,屏幕右上角的信号从4g跳到3g,又跳到2g,最后索性变成了x,通话自动挂断。等恢复连接,已是十分钟后,陈知玉发来一条消息,让你赶快开车回住的地方,路上小心。   你叼着烟,发动车子,向回驶去。   冬夜的山路寂静如死,你安静地开着车,呼啸的风从车窗的缝隙涌入,你冻得细细发颤,口中不断呼出白雾。   凌晨十二点,你认出了来时的一棵歪脖子树,判断出此地距离村子还有三十公里,便松开了踩着油门的脚,活动活动酸痛的腰和肩。   又走了大概十公里,车身猛地一震,安全带的束缚让你不至于脑袋撞上车顶,却也使你重重地弹了几下。你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开入了一个大水坑。   桑塔纳的马力不足以从深陷的水坑中驶出,你也不具备驾校教练那样的技术,于是你很快接受了你将被困在这里一整夜的事实。运气好的话,三组的jo扎西会在早晨8点去乡里采购,等他路过,你或许能得救。   西藏的夜晚总是寒风呼啸,呼气如冰。你将座椅完全放倒,长腿交迭跷在副驾前面的中控台上,点燃一根烟。   在寂静无光的黑夜,烟火时明时灭,像在你唇上开了一朵桔色的玉兰花。   为了掸烟灰,你摇下车窗,完全沐浴在冻骨的冷风中。不一会儿,你浑身僵得动弹不了,只有夹着烟的手指能微微动弹。   远方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长头发白裙子的女人牵着红棉袄的小孩,朝你靠近。   你眯了眯眼睛,那两个身影并未消失。   开夜车来往县乡山路之间的老司机都知道,夜里不能让带着小孩的女人搭车,那是飘荡山间的怨灵,出现在人思绪涣散之际。隔壁村的某个司机,便被人发现死在清晨的白雾中,趴在方向盘上,瞳孔放大,呈剧烈的惊恐状。   没有脚的女人和小孩靠近了,他们漂浮着,距离地面一寸,距离车头只有几米。   小孩咯咯笑出声来,声音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娃娃:“妈妈,这里有车!”   女人的声音悠远得像是从地狱飘来:“我们去的地方有一千里,的确要搭车。”   你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他们,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烟灰飘落在你的指尖,浸润出微凉的烫意。   他们停在了车窗边,遮挡了月光,在车内投下一片阴影。   太近了,近得你能看清女人脸上狰狞的白骨,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空荡口。她的秀发披落至腰,溃烂的嘴边漾起一个算是温柔的微笑——如果她有脸的话。小孩仅剩的半边身体布满骨头的碎痕,那是被车碾过的痕迹,心脏流出的血染红了棉袄。   为了不呛到他们,你换了右手拿烟。你从车窗内细细地端详着女人,目光带着亲切与悲悯,如同在端详细节无限的千里江山图。   人人都在求渡。   人人都无法自渡。   你垂下眸,凉薄说道:“此处不渡,另寻他处。”   烟烧到底,火光熄灭。再抬起头,路边空荡荡,了无人影。   你收回腿放好,裹紧衣服,又点了一根烟,略弯下腰,抵御着随深夜与寒冷一起袭来的胃疼。这痛你已经很熟悉,可或许是寒风冻人,发作得比往日更厉害些。   你皱眉一手按住胃,另一只手在副驾的那一堆东西中翻找。给拉姆买的巧克力,她之前偷偷告诉你想吃酒心的;给罗布买的书包,他现在的书包已经破得经不起缝补;给卓嘎买的诗词书,她特别爱背唐诗。还有村民托你带的红茶、给马儿治病的药、冬天的厚毡帽……   你翻完一遍,没有胃药。你似乎忘了买。   要是这次忘了买,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县里。而以你的性格,你不可能让别人帮你带药。你不死心地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好吧,你就是忘了买。   来西藏之后,因为大脑缺氧,你的记性变得很差,现在是买药这样的小事,或许过不了多久,你会忘记过去的人和事。   你疼得后背全是冷汗,风再一吹,更是冻得发抖。你颤颤巍巍地吸了口烟,祈祷沉入肺腑的烟雾能起到镇痛的效果。   仅剩的三根烟抽完,车内弥漫着皮肉的焦糊味与淡淡的血腥味,你不得不降下车窗,让冷风吹散那些味道。   透过被冷汗浸湿的眼睛,隔着降下的车窗,你漠然地与数不清的亡魂对视,醉死在青稞地里的农人,夜里投湖的老人,在山路的急转弯处被撞下悬崖的无名氏,欠赌债吊死在房梁的独臂人……   马蹄声和引擎声响起时,你只当是又一条冤死的孤魂。   可穿过浓浓的雾气,人影逐渐清晰。米玛骑着摩托赶在最前面,格桑骑着马紧跟着,罗布被格桑护在怀里,紧拽着缰绳。而他们旁边,威风凛凛的大藏獒多吉健步如飞。   米玛雄浑的声音远远传来:“看到他了!我就说他陷坑里去了吧!”   罗布童稚的嗓音紧跟着响起:“如风哥哥!如风哥哥!你在前面吗!”   你略略怔了怔,看了眼腕表,凌晨两点十分。   车门被拉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先于寒风裹住了你,格桑焦急的声音隔着层纱响在你耳边:“对不起,我来晚了。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哪里难受?”   你迟钝地抬起眸,对上了藏族小伙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喜欢。他有力的手臂环住你的肩膀,想给你温暖。   你垂眼看去,多吉正温顺地用脑袋蹭你的大腿,罗布趴在你的膝盖上眼巴巴地看着你,米玛站在不远处牵着马儿。   格桑用滚烫的手捧起你的脸,小心翼翼地捂热,问:“怎么了?”   你该说些什么的,可深夜里固有的冷漠和无谓占据了你的内心。过去你能用天亮前的四五个小时,将自己调整成阳光活力的状态,变成村民眼中那个可靠、温和、沉稳的驻村工作人员。可现在,你没有时间藏起那些漠然和冰冷,若是说话,必是满口无情与倦怠。   米玛说:“他就是被冤魂缠住了,灌一口酒就好了!”   格桑从怀里掏出葫芦酒壶,将壶口塞入你唇角,一口冰凉的酒液灌入腹中,辛辣和滚烫呛得你眼角发烫,身体却终于恢复了些温度。   罗布握紧你的手,格桑担忧地给你拍背。   你无力地咳了两声,沙哑说道:“谢谢。”   多吉欢快地摇了摇尾巴,舔了舔你的手背。   触感真实且温热,你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第56章   米玛捡来一块扁平的石头,垫在驱动轮前方,左右看了一番:“应该没问题。来,换我开。”   格桑扶着你下车,站在路边,罗布在你的另一边扶着你的手臂,两人同时眉头紧锁担忧望你。   你好笑地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冷。”   话虽如此,持续两个多小时的寒风和胃疼早已耗光了你的力气,此时你的腿发软发抖,被他俩扶着才能勉强站稳,声音也细细地发着颤。难怪他们如临大敌。   在米玛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老旧的桑塔纳终于一鼓作气,前轮勉勉强强地离开了水坑边缘。   他拉开车门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旺巴认识路,能自己回家。我骑摩托,格桑你开车,带小顾同志和罗布回去,让多吉也趴在车里。”   “没问题,jo。”   格桑扶你坐进后排,又吹了声口哨,多吉立刻摇着尾巴跟上,乖巧地趴在你身边。后座狭窄,空间立刻逼仄了起来。   格桑说:“罗布,你坐副驾,让你顾哥哥在后面休息。”   你想起副驾放满了东西,便温和说道:“没关系的,罗布来,我抱着。”   格桑不赞同:“你已经很累了。”   罗布也懂事地说:“如风哥哥,没事的,我坐前面,坐个角就行了。”   你说:“你又不重。而且,我有些冷。”   罗布犹豫地看向格桑,格桑看了看你,只好点了点头。   你让罗布面朝着你,坐在你大腿上。他在军大衣下面抱住你的腰身,整个身体都贴在你胸前,扬起小脸蛋问:“这样能暖和一些吗?”   你拍了拍他的背,微笑地嗯了一声。   小孩的身体滚烫,依偎在你身前,很快就让你的胸腹暖和了起来,连久久不散的胃疼都缓解了一些。他握住你的手,塞进多吉暖融融的脖子毛中,多吉温顺地摇着尾巴。   “以后如风哥哥要再去县城,就带我一起。”罗布说,“遇到这种情况,我可以去邻村找人帮忙,我跑步很快的。”   你摸了摸他的头发:“好。”   “jo格桑十一点就在村头等着,见你没回来,担心坏了,立刻就带着多吉来找……”   “咳咳。”开车的格桑咳了两声,用藏语说了句话,罗布听完笑得合不拢嘴,用藏语回复了他。   藏族同胞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算有外人在场,藏族之间的交流也只能用藏语。可有你在场时,格桑从来都说汉语,这是他第一次在你面前说藏语。   你安静地听着他们语速飞快的对话,末了问罗布:“你们说了什么。”   格桑又咳了两声。   罗布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jo格桑不让我说。”   你轻声道:“那你悄悄告诉我。”   罗布黑亮的大眼睛骨碌骨碌转动,他凑到你耳边悄声说:“我告诉jo格桑,喜欢就要大声说出来,他说他有计划。我说,如风哥哥是会离开的,他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他就慌啦。”   你低笑出声。   格桑不住地回头,紧张地看着你,又警告地瞪着罗布。   你说:“好好开车。”   格桑问:“你们在说什么?”   “我在考他数学题。”你说,“已知从村里到县里的直线距离是300公里,那么以此为半径的圆形区域,面积是多少?”   罗布立刻像在课堂上一般正襟危坐,掰着手指头比划:“π的值是3.1415,嗯,那么代入公式……”   凌晨三点的寒风中,老旧的桑塔纳慢慢地向村里驶去。   罗布一直叽叽喳喳地和你说话,你含笑地望着他,不时回复。说的话长了,你会微微喘气,格桑就会回头说:“罗布,让你如风哥哥好好休息,不要累着他。”   罗布就停止叭叭,趴在你胸前用小手臂抱紧你的腰身,尽力给你温暖。   车子停在村委会门口,格桑拉开后座车门,把罗布从你身上拎下来。而后他俯下身,一手揽住你的肩膀,一手勾住你的腿弯,动作比对待罗布轻柔了无数倍。   你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略有些惊讶地止住了他的动作:“我可以走的,不用抱。”   格桑说:“可是你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   你摇了摇头:“扶我一下就可以。”   他只好拉着你的手臂扶你出来。   他力气很大,手臂被握紧时,灼烧的痛感传导入神经,你紧咬下唇才忍回痛呼声。他立刻察觉到异常,当即要拉起你的袖子查看,你阻止了他的动作,说:“就是有点累。”   进入你的小屋,映入眼帘的是一整背篓的松枝,满溢了出来,有几根落在地上。一大束各色的格桑花插在木制花瓶里,放在窗台边缘。   格桑摸了摸头发,憨憨地笑道:“希望花能使你心情愉快。”   他蹲在地上,往柴火炉里添加松枝,火势顿时旺盛了起来,几缕橘红色的火苗扑腾着,凌晨的屋内温暖如春。他又去院子里打水来烧。   你蜷缩在沙发上看他忙碌,说:“谢谢你今天来找我,时间不早了,回家休息吧。”   格桑说:“今天,我来晚了,让你在寒风里受冻。让我为你做些事补偿你。”   你说:“不用的。”   “要的。”   他端来冒着热气的水:“喝点热水,暖暖身体。”   你温和地说:“谢谢。不过,请给我一点酒吧。”   4800米的海拔,水的沸点只有八十来度,你喝了后肚子会不舒服。刚来的那一周,肚子总是会一阵阵绞疼,你一开始以为是水土不服,后来发现是因为喝了没烧开的水。但据你观察,与你同来的汉族人并没有这样的症状。为了不被人说娇气,你只好默默忍着,夜里口渴了便喝酒。   想到这里,你叹了口气。你不但忘了买胃药,也忘了买桶装矿泉水。   要是被陈知玉知道,准会说你娇气又健忘。   格桑半跪在你身边,观察你的脸,半晌皱了皱眉:“你是不是胃疼?”   你说:“啊?”   “有一次你中午错过了吃饭时间,也是这样懒懒的,不说话,嘴唇发白。”格桑说,“我熬了粥,要不要喝一点。”   你摇了摇头:“我现在喝不下,想休息。”   “那有没有药?我帮你拿。”   你说:“忘了买了。”   “笨蛋月亮。”他咕哝了一句,从桌上拿来纸和笔,“你写一写,药的名字,明天我叔父去县里,我让他带。”   “不用的。”你说,“不严重,明天就好了。”   他却坚持:“那就买来备着。”   你想了想,随着天气变冷,胃疼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没有药确实很难熬过黑夜。于是你坐直身体,握住笔开始写。你又疼又乏力,手指在不停颤抖,但你努力把字写端正。   格桑看了看纸条,收好后放进衣兜:“好的,明天他去买来。”   你说:“谢谢。”   “不用对我说谢谢。”他说,“那你休息。”   他扶你到床上躺下,将柴火炉移到床头,把厚厚的军大衣隔着被子盖在你身上,末了唤来多吉趴在床边。   你叫住他:“我给你带了礼物。”   藏族小伙的情绪那样直白,你话音刚落,那双澄澈的眼睛立刻盈满激动与欣喜,他咧嘴笑着问:“真的吗?”   “嗯,你找找。”   他从你带回的那一堆物品中,准确地拿起一个口琴:“是这个吗?”   你说:“你放牛的时候,可以吹它,心情也会愉快。”   “不用吹,仅仅是看着,我已经非常愉快了。”他眼里闪动着快活的光芒,来回走了几圈后,他单膝跪在你床边,问,“如风,可以亲吻你的额头吗?”   你微笑不语。   他沮丧地垂下头,却又漾起笑意:“没关系的,我等你。”   他掩上门,离开了。   等脚步声远去,你撑着床摇摇晃晃地坐起,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瓶碘酒。   烟头会在手臂上留下中间深四周浅的圆形伤口,细细的绒毛会被烧掉,散发出轻微的焦糊味。几个小时前出现的伤口已经溃烂,被衣服磨得血痕四溢,你没什么表情地往伤口上倒了些碘酒。   等碘酒和血迹干涸时,你瞥了一眼,手臂上的疤痕有的新,有的旧,交织错落,极为难看。   再醒来,已是中午。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院子来到门口,格桑的声音从窗户传来:“如风,你醒了吗?”   你应了一声,撑着床坐起身来。   格桑推门而入,手里拿着好几盒药:“我买来了你需要的药,我给你倒水来。”   他的眼里布满一夜未眠后的红血丝,眼神却是明亮而喜悦的。将药放在桌上后,他又返身去屋外,拎来一大桶农夫山泉。   “你等一下,我把水烧热一些,再倒给你吃药。”   你略微怔愣地望着他,他哼着藏族的山歌,动作轻快地烧水,添柴火,不时摸一摸多吉的狗头。   晨起的声音带着沙哑,你问:“不是说等你的叔父去县里时,顺便带药么。”   格桑说:“可他早上出发,晚上才能回来。我不能让你难受那么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一分钟也不要难受。”   他又说:“抱歉,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你喝不惯这里的水。”   几分钟后,他端来烧得温热的农夫山泉,将几粒胃药放在你的手心。你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过,如此汹涌而剧烈,你攥紧被子才能勉强克制住颤抖。   “对不起。”你说。   格桑疑惑地问:“为什么说对不起?”   对不起。   夕阳下的公交站台,许潇然用砸在你手背上的滚烫眼泪,在你的心门叩开了一条缝。月光明亮的大学操场,秦悠用沾满水的大树,用将落未落的眼泪,同样推开了那道门。那时的你感伤而柔软。   可是现在,来回六百公里的山路,连夜的奔波,不加掩饰的关切,似乎都无法再次叩开你的心门。   你想象着格桑开着老旧的桑塔纳,行驶在无人的山路,陪伴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你想象着他进入药店,拿出你写的纸条向老板询问,买到药时的欣喜。你想象着他急切又困倦地往回赶,驶过坑坑洼洼的山路时被弹得一下又一下地晃荡。   你努力使自己心软和落泪,可你已不能。你已经不是那个感伤却柔软的,善良的顾如风了。   你的心已经坏掉,从柔软的肉与血,变成了坚硬的铁与石。   “对不起。”你无声地再次说。   你为你的铁石心肠道歉,为你的冷漠认罪。   你已不能给他任何,更回应不起任何情感,即使那比太阳更炽烈,比天边更接近天边。   对不起。 第57章   格桑的眼睛与两年前秦悠的眼睛重合了,跨越时间与空间,两双眼睛同样的真诚与发光。而你也同两年前一样,不知该如何报偿。   你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问:“下雨了么?”   你的触碰让他惊喜,两簇热烈的火花燃在那双大而明亮的眼中,半蹲在床边的他抓住你的手,结结巴巴地说:“下、下雨了,嗯,确实、确实下雨了……”   你起身拿来毛巾递给他:“擦擦头发,别着凉了。你先留在我这休息吧,等雨停再回家。”   “可、可以吗?”他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你来到院子里,抢过你手中的木桶,动作麻利地打了一壶井水,“还需要做什么,我来就行。”   雨水在屋檐下连成一串串的珍珠,你们穿过滴水的回廊,回到温暖的室内。你说:“我来做饭,你吃完饭再睡觉。有想吃的菜么?”   格桑说:“喝电压力锅里的粥就行了,你身体不舒服,我不希望你累着。”   你温和地说:“吃了药已经好很多了,再说躺了一晚上,我也想活动活动。”   格桑依然坚持喝粥。   你说:“我不想喝粥,我想吃炒菜。”   “那、那……吃小黄炒牛肉好不好?”   “好。”你笑了起来,“它叫小炒黄牛肉。”   格桑让你等他,随后伞也不打就冲进了雨中,几分钟后他端着一盆东西回来。他整个人被淋成落汤鸡,却还小心翼翼地用衣服护着那盆东西。   “是我种的香菜,放在你办公室外面的屋檐下。”格桑揭开衣服,露出几片绿油油的叶子,“你爱吃香菜,它会长得很快。”   半个小时后,小炒黄牛肉出锅,上面撒上了一把香菜。你们就着粥吃完了菜,你催着格桑去睡觉。   他受宠若惊地坐在你的床边,只坐了一个角,结结巴巴地问:“我真的、真的可以睡你的床吗?”   你说:“快睡。”   他小心翼翼地躺下,拉着被角像捧着一斛珍珠,生怕弄丢弄碎。他见你穿上外套准备出门,明显不舍地问:“今天是周末,你也需要去办公室吗?”   你解释道:“我要去送他们托我买的东西,阿佳央珍的马儿生病了,急需药物。还有jo索朗的厚毡帽,刚好今天降温,我猜他正需要。”   格桑说:“那你一定要撑好伞,衣服系紧,不要着凉。你胃还痛不痛?”   “好多了。”你微笑着说,“快睡觉吧。”   你先去了阿佳央珍家,转告了县里兽医的话,把药物给她,她拉着你的手连声道谢,非得让你坐下喝酥油茶暖暖身子。然后你去了索朗家,六旬老头接过毡帽,高兴得跟小孩子一样,一个劲儿地说冬天冻不着了,他斟了一杯自酿的青稞酒给你,又让小孙子来和你打招呼。   紧接着你去到卓嘎家里,将诗词书送给她。她高兴得一遍遍摩挲着封面,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书本。她朗声背诵你教给她的诗词,又缠着你教她背更复杂的诗词。   你告诉她:“平时如果有什么感想,可以用纸笔记下来,这样能锻炼表达能力。”   你要离开,她送了你好远好远,依依不舍地问你:“顾哥哥最喜欢的诗词是哪一首?”   你脚步一顿,指尖下意识捏紧了衣角,而后缓缓松开,对她一笑:“太多了。”   最后,你去了最小的学生拉姆家里。   拉姆生病发烧了,正躺在床上休息。她的妈妈是最早带着哈达与腊肉来找你的那位阿佳,见到你后用不纯熟的汉语连声表达谢意,又说:“拉姆要是知道顾老师来看她,一定开心得不行。”   你放轻脚步走进房间,床上的小姑娘烧得脸颊通红,但眼睛仍是明亮的。她软软地喊道:“如风哥哥。”   她说:“拉姆已经吃过药啦,很快就好起来了。”   你把一盒系着红色丝绒带子的巧克力放在床头,说:“嗯,等你好起来,可以吃酒心巧克力。”   拉姆惊喜地笑了起来,嘴里又开始说一些发烧时的胡言乱语。她的妈妈走进来掖了掖被子。   “四七二十八,五七三十五,六七四十二……”拉姆迷迷糊糊地说,“如风哥哥,我会背乘法表了……”   “嗯,很厉害。”   又待了一会儿后,你离开拉姆家,撑着伞往回走去。   雨越下越大,顺着伞沿滚落,在脚边击起雪白的浪花,像极了渤海的潮水。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你轻微的声音夹杂在滔天的雨声中,几不可闻。只念出这么一句,你就抿紧嘴唇,不再发出声音,即使本就只有天地能听见。   那年的渤海岸边,你暗下决心,在成为无名渔父之前,你要再去一次红尘深处。   而现在,你从红尘深处折返,希望成为无名渔父。   乌蒙蒙的漫天大雨中,你踽踽独行。   回到驻村办后,你将雨伞收起,放在回廊下的台阶上晾着,打开内网电脑处理了文件传输平台的公文。而后又翻开厚厚的文件夹,整理工作资料。   傍晚时分格桑来办公室找到你,睡了一觉的他面色红润,神情快活,他对你说:“这是我睡得最好的一次。四周都是你的气息,我不舍得起床。”   到了夜晚,雨仍然剧烈地泼着。户外的可见度几乎为零,你便留下格桑,让他雨停了再走。   可是这雨一下就是一整周。   院子里的雨水积过了脚踝,你们被困在家中无法出去,多吉跟你们缩在一起,不时蹲在窗边,焦虑地汪汪乱叫。   第八天的夜晚,连日不断的雨水涌上河岸,淹没了一堆房子。县里派人送来救灾物资,村书记组织起村委会工作人员和青壮年,一起去救灾。   格桑自然也在青壮年之列,他换上雨衣雨靴后,强硬地把你按回床上坐下:“你不要去,这不是你职责内的事情,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你温和地说:“没关系的,让我去看看。”   他急着要走,又拗不过你,只好再三嘱咐:“那你跟在我身边,绝对不许去救灾,好不好?”   “嗯。”   受灾的共有十几户处于地势低处的人家,有两家房子完全被冲毁,锅碗瓢盆飘荡在水面,县里的工作人员正在安抚男女主人。   穿着雨衣雨靴的工作人员和青壮年们在村书记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搬运水里的漂浮物。你和一大群村民一起,站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下,看着他们忙碌。   这是西藏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雨。你吸着烟,望着漆黑的远方,河岸边似乎有一个移动的黑色小圆点。   在雷鸣般的雨声和工作人员的吆喝声中,你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落水声。   你向那处走去。一离开雨棚,冰雹般的雨珠立刻砸了你满头满脸。你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加快脚步来到河岸边,果然看见河中央扑腾的小孩,他想呼救,可一张嘴就被灌了满口河水。   你脱下外套跳入水中,三两下游到他身边,他立刻死死地抓住你的手。被你托着离开水面后,小孩终于发出了呜呜呜的哭声。你将他放到岸边,冰凉的河水像千年的湖妖,拖着你往下沉去。你这才发现,河水深得够不见底。   河底生长了千万年的苇草,温柔地缠住你的脚踝,像上帝给予你的幽微暗示。   你抬眼望去,远处的救灾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人声隐隐传来。   而此处寂静得只剩雨声。   你心中微微一动,你想,是时候了。那粒种子在无眠的黑夜里如野草疯长,被你用烟头与青稞酒压下。而现在,上帝给了你那个启示。   小孩愣愣地看着你,你对他微笑了一下,松开了扶着河岸的手,向河中央退去。   他脸上的呆愣变为惊慌与焦急,他极力向你伸出短短的小手臂,嘴里说着你听不懂的藏语,语气尖利。大概是想让你抓住他的手,他拉你上去。   冬季的河水,冻如寒冰。   你停止了任何动作,向下沉去。冰凉的河水没过你的头顶,从四面八方灌入你的身体,你感觉自己像灌满了铅的秤砣,加速下沉,下沉。   你开始呼吸困难,意识却无比清醒。   你想起大三时的游泳课,体育老师告诉你们:“就算现在学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只要记住我教你们的动作,以后你落水时,立刻会无师自通。因为求生是一种本能。”   而此时,你沉在水中,心想,不是的。   对一些人来说,求死似乎比求生更像本能。   冰冷的湖水灌入五脏六腑,你的意识逐渐模糊。   游泳课获得满分的标准游泳姿势,刻在潜意识中的肢体记忆,在求死的意志前,什么也不是。你的手臂和双腿松松地垂着,不加动弹,任由自己沉入无光的深渊。   你近乎是微笑着,闭上眼睛。   失去意识前,再一次地,你看到了南宋的月亮。 第58章   你准备好了做一场永恒的梦,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冰冷中永远沉睡下去,那里有先秦的诗,有南宋的月,还有江湖的酒。   可梦醒了。   你感觉到胸腔被按压,吐出一大口水,随即狼狈地呛咳起来。   感官逐渐恢复,一双手臂以焊入你骨头的强劲力道紧紧地搂住你,他在剧烈颤抖,抖动传导入你的身体,让你的心脏恢复了跳动。   你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高悬在天空的月亮,原来雨已经停了。   格桑眼圈发红,用尽全力地抱紧你,声音颤抖地说:“我……刚才回头,发现你不见了……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救灾结束了,我们现在回家……不,去医院……”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刚才落水的小孩子站在旁边,脸色惨白,吓傻了一般,僵僵地一动不动。你冲他歉意地一笑,他愣愣地看着你,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小孩扑过来握住你冰凉的手,哭着用藏语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想安慰他,可你的力气只够你动一动手指,于是你用指尖轻轻摩挲他的手背,温柔地对他笑了笑。   然后,你靠在格桑胸前,失去了意识。   你昏迷得并不彻底,中途颠簸,鼻腔弥漫着皮革味与烟味,于是你知道在那辆老旧的桑塔纳中。后来你闻到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这是来到了医院。   冰凉的针管扎入你的静脉,你的手腕被人小心翼翼地托着,似乎是怕你疼,他往你扎针的地方吹气。   你迷迷糊糊地想,傻格桑,这算什么疼呢。   漫长的黑夜,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哭。每隔几分钟,就用颤抖的手探探你的额头和颈侧,然后紧紧地握住你没扎针的那只手。   你满心都是歉意,你想安慰他,对他说没关系,吓到他了,是你的错。可你连维持昏睡的力气也没有,无数的梦魇向你袭来。   你想,其实你已经很勇敢。   你救过自己两次。   第一次,地铁站前那个拥抱后,你买了书。靠着伏特加赋予的微醺和软件电流声的陪伴,你一次次哭着中断阅读,又一次次咬牙哽咽着继续。无眠的夜那么长,怪兽的猛爪那么尖利,可你到底是坚持下来了。你重新提起笔,在虫食木叶的沙沙声中,向挚友寄去雪中春信。   第二次,在渤海的潮声中,在日出的金光中,你念着潮落浩歌归去,下了那个决定,你将不惜一切,叩响燕园的大门。   你自救过两次,你已经很勇敢了。   而且,从那个清晨踉踉跄跄地离开“家”后,你就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你很勇敢,也很坚强,你一点也不懦弱。   可是……人是不能救自己第三次的。   不知过了多久,你睁开眼睛。连续一周大雨后的首次放晴,阳光格外温暖。   格桑的眼睛又红又肿,见你醒来,他立刻凑上来问道:“有没有哪里难受?头晕不晕?饿不饿?冷不冷?喝点水好不好?”   你轻轻摇头。   他摸了摸你的额头:“你受寒发烧了,医生开了退烧和消炎的点滴,你什么也别想,睡觉就行,我在。”   你轻轻嗯了一声,说:“别哭了。”   他握住你的手:“你……为什么不叫我,河水那么冰,我皮糙肉厚,让我去救就行的。”   你温和地解释:“我怕来不及,如果出事,小孩的父母会很难过的。”   他说:“那你的父母就不会难过吗?”   你对他笑了笑:“没关系的。”   他捧住你的脸,说:“你不想笑,就别笑,你不用在我面前伪装。”   他又说:“你救的那个小孩儿告诉我了,你是自己沉到河中间去的。”他声音颤抖。   前几个小时的昏睡中,你感觉到左手的衣袖被撩起,他用棉签蘸了药水,涂着那些被河水浸泡后发炎的烟疤。他想必已经窥见了你腐烂的内心。   你没什么力气地闭上眼睛。   “没关系的,没关系……”他紧握着你的手,“我已经告诉那个小孩,不要说出去。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强迫你,你只顾睡觉,休息,好好养病……”   你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西藏,发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在高寒缺氧的自然条件下,极有可能发展成肺水肿,危及生命。但你命大,肺部并没有发炎,挂了三天吊瓶后,烧就退了下去。   一天下午你醒来,格桑正坐在床边削苹果。他扶你坐起,说:“刚才拉姆和她妈妈一起过来了,本来想等你醒后再走的。但我告诉她们你很虚弱,说话很耗体力,让她们先离开了。”   你说:“谢谢。”   他倒来温水让你喝了,又将苹果切成小块给你吃。   几天后你出院,格桑不由分说地带你住到他家里去。他家是传统的藏式小院落,庭院里种着青稞,角落里是他亲手做的巨大狗窝,多吉欢快地摇着尾巴迎接你们。   他将你安置在向阳的卧室,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房间都阳光普照。   格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你的身体还有些虚弱,总是裹着军大衣坐在窗前发呆。他就坐在你身边,用小刀和木头做一些手工。太阳下山后,他会抱你去客厅,那里巨大的柴火炉正燃着熊熊火焰。他的动作迅速又出其不意,往往等你反应过来,你已经坐在了客厅垫着厚绒的扶手椅中。他会对你露出憨憨的笑容。   一天他送了你一盏他亲手做的木制灯盏,薄薄的木片做成灯身,中间是一颗光芒温暖的声控小灯泡。   “救灾那天,本来想赶在十二点之前回去,送给你的……”格桑说,“那天是你们汉族的除夕,我想对你说新年快乐。”   他又说:“那时,我想送你这盏灯,让你挂在宿舍门口。这样你每天下班回去,穿过院子时,就不会被台阶绊到。”   你微笑着说:“谢谢你,格桑。”   他挠了挠头发:“……可我现在不想送你了,我想把你留在我家里。”   “我要回去上班呀。”你说,“我会把它挂在房间门口。”   他最终还是拗不过你,等你身体好起来后,不情不愿地送你回了驻村办宿舍。   回内地过春节的同事陆续回到了村里,你也恢复了正常工作,为村民解决疑难问题。厚厚的文件夹里,做完的事情一桩桩归档,文件夹也渐渐变薄。   藏历新年之前,米玛收到了乡财政的打款,三亩青稞地赔了一万多块钱。他兴奋得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来找你,往你的宿舍拎了十几桶自酿的青稞酒,让你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段时间,往往在你的上班时间,靠窗的玻璃会被轻轻敲一下,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人正是那夜你救起来的小孩,他踮起脚尖努力地和你挥手。   你推开门出去,小孩会叽里咕噜地说话,然后往你手里塞一块热腾腾的土豆,或者一块风干牛肉,又或者,一把他在路上采的各色花朵。   你会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笑着问他:“贡桑吃过饭了吗?”   贡桑听见自己的名字,会一个劲地用力点头。   走之前他会和你挥手,说着那句所有汉族人都能听懂的藏语。   “扎西德勒!”   贡桑的父母时常来找你,他们会激动地握着你的手,满眼感激,说的话你却听不懂。你只能笑着点头。他们给你带来风干牛肉,自酿的青稞酒——每家人酿的青稞酒味道都不尽相同,千种风味。偶尔你加班得晚了,他们会送来热腾腾的饭菜。   这段时间,你的三人小课堂扩充成了五人,多了一个格桑,一个贡桑。贡桑今年五岁,听不懂汉语,他似乎只是为了来听你说话。拉姆现在不再是年纪最小的孩子,可兴奋了,开始摆出大姐姐的架势,在课间教贡桑数学题。她一边写,一边用软软的嗓音说话。   你靠近去看,她便对你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如风哥哥,我在教他做加法!等下周,我就教他背九九乘法表!”   至于格桑,赖在这里完全是为了充当人形钟表,每天十二点刚到,他就代替你大声宣布下课,比闹钟还管用。   他会跟着你去村委会的食堂,看着你切菜炒菜,在菜出锅前献宝似的撒上香菜,而后盛上饭,与你坐在宿舍的小几前一起吃饭。   下午你上班,他去放牛。你加班得晚了,他非得陪你到下班,送你回宿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有一天你整理村民的小额农贷材料,一直到夜深。等你揉着酸痛的脖子抬起头,才发现已是凌晨一点,格桑早已趴在你旁边的桌子上睡了过去。   你推醒他,说:“很晚了,留在我房间睡吧。”   格桑迷糊地站起身来,跟着你穿过院子,往宿舍走去。   你半蹲在井边垂下木桶,格桑清醒了过来,从你手里拿过绳索,打上来一桶水,倒入铁壶中烧。   洗漱完后你躺在床上,格桑躺在几步外的小沙发上——他已经很习惯睡这个小沙发。多吉趴在你们中间,发出轻微的鼾声。   黑暗中,格桑问:“如风,这只是一份工作,你为什么要这么……”他停下来物色合适的词语,“嗯……投入?投入得完全没有私人时间,也不顾自己的身体。”   你解释道:“我只是想把工作做好。”   “可我觉得不是这样……”他说,“你天天加班到这么晚,有些事情明明可以留到明天上班时间再做的。上周夜里十一点过,你都已经很困了,却还去三组的一个阿佳家里,帮她看生病的马儿。还有昨天中午,你明明胃疼,嘴唇都发白了,还要帮村民核对材料,你可以让他下午再来的。还有很多次,让我觉得,你压根不在乎自己。如风,你好像在自苦。”   他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面向你的方向,又说:“对不起,这番话让我觉得我很卑鄙,我不是说你不应该帮助大家,我知道你善良,温柔,工作尽心。换做是我,我很愿意帮助乡里邻居,哪怕凌晨两点去帮忙也不会有怨言。可一想到是你,一想到那些事会影响你的休息,我心里就很别扭……”   他顿了顿,说:“在除夕那晚,我吓坏了。去县里的路上,你的身体在我怀里那么冰冷,呼吸那么轻微。一个从未有过的卑鄙念头涌上心头,让我发觉我是这样的残忍——我宁愿你见死不救,让那个小孩死去,也不愿意死的是你。可转念一想,你的良心会折磨你的,于是我想,那就让死去的是我吧……是不是很卑鄙?我知道我很卑鄙,所以我在佛堂跪了一整夜,希望佛宽恕我的罪孽。”   你说:“格桑,你把这念头讲出来,就说明你心中是光明磊落的,你不卑鄙。”   格桑似乎松了口气:“谢谢你的宽恕。可是如风,你能不能多在乎自己一点?”   你裹紧被子,声音低缓地说:“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索诺伦沙漠上,生长着一种叫做树形仙人掌的植物。沙漠雨水稀少,一到下雨,树形仙人掌就会储存很多很多的水,成为沙漠中其他动植物的生命源泉。树形仙人掌为希拉啄木鸟提供住所,养活它们。在夏季开花时,树形仙人掌用花蜜和花粉,为前往美国南部的长鼻幅、长舌幅提供食物与落脚处,让它们能成功横跨索诺伦沙漠。”   你顿了顿,继续道:“在这里,我希望成为树形仙人掌,尽我所能帮助别人。”   格桑沉默了很久,说:“我明白了。”   藏历新年有时与农历新年重合,有时会晚一个月。今年三月,藏历新年迟于农历新年一个月到达,整片西藏的土地都欢快了起来,弥漫着鞭炮的硝烟味,浓浓的节日氛围笼罩。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贡桑学会了一些汉语词语,比如吃饭,喝水,偶尔结结巴巴地和你说话,你就耐心地教他一些基本词汇。   藏历新年前夕,他能说出一些简短的句子。一日办公室没人,他偷偷跑来找你,对你说:“你不能再去河里。”   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鼓着脸严肃地盯着你,非常可爱。   你就笑:“好。”   他伸出小指:“拉钩钩,这是秘密,我们之间。”   你含笑地俯下身,和他短短的手指拉在一起。   藏历新年假期期间,村民们聚集在朗玛厅,青稞酒和啤酒铺满了桌面,还有大盆大盆的牛肉和土豆。他们昼夜不歇地欢庆,醉倒后载歌载舞,音乐从未停止。   格桑把你带在身边,和朋友玩骰子和藏式象棋,你坐在沙发角落捧着青稞酒慢慢喝着,微笑地观看着各式各样的热闹。   每过一会儿,他就跑到你身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俯下身贴在你耳边,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问你累不累,他带你回去休息,又说想要什么都告诉他,他会满足所有。你让他不用管你,好好玩不要拘束。   满天星子的凌晨,藏族小伙子们跳起藏舞,舞台上的格桑身姿矫健,步调阳光又快活。结束后他拉着你的手腕离开朗玛厅,来到一处偏僻的山坡。   你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对他说:“扎西德勒。”   格桑愣了一下,笑出声来:“新年,要说‘洛萨扎西德勒’,大概就相当于你们汉语中的新年快乐。”   你也笑:“好,又学会了一句。”   他突然叹息道:“现在是三月,时间已经过一半了。”   你明白他在说什么,嗯了一声:“驻村结束的时间在六月。”   格桑看着你,正色起来。他突然拉住你的手,单膝跪在你的面前。   “这些话我想了很久,希望你能听我说完。”他说,“我没有理由要求你留下,但我想把心里话讲给你听。”   “我不知道过去生活中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绝望又难过。如果回忆会让你再次伤心,那么你不用告诉我那些事情。我想带着你一起放牛,你骑在马背上,我拉着马。到了阳光好的草场,我用口风琴吹曲子给你听。你不喜欢出门的话,就在家里等我,我每天采花给你。我洗碗,扫地,铺床。你喝不惯这里的水,我就去县里给你买桶装水。”他说得颠三倒四,紧张却真诚,“或者,你不喜欢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的话,我就卖掉牛,卖掉房子,陪你去旅游,去流浪。多吉和我们一起。或者再养一只猫,如果你喜欢的话。”   “顾如风,留下,做我的新娘。” 第59章   不远处的朗玛厅笑声阵阵,山风吹拂,将欢快的歌舞声送到你们耳边。   月光穿过了凌晨的浓雾,温柔地洒在你们之间。此处唯有寂静、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你先起来。”你拉了拉格桑紧拽着你的手,却没拉动。   格桑虔诚地望着你,又说:“你不喜欢我们藏族人聚在一起喝酒,我就不去喝酒,不去玩骰子,在家里陪你。你不喜欢的,我全部改。只要你留下。这边的牧场那么大,天空那么宽,让舞动的绿草治愈你,让吹拂的山风治愈你,让大地的诗篇治愈你。”   “格桑。”你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谢谢你喜欢我,我很感激。”   藏族青年的眼睛动了动,变成了一汪忧郁的湖。那些明亮、期待和紧张全部被冻结,只剩明晃晃的失落和难过。   你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贴在你的左胸,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冷漠残忍的话:“你想闻一闻我的记忆玫瑰,分享我的过去与美梦,可是——”你握着他的手往你的胸口压了压,“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漆黑一片,只有被虫蛀坏的空中楼阁,没有诗,没有酒,更没有梦,这里——死得比古埃及法老更死,更彻底。”   格桑茫然地望着你。   你放软声音,温和缓慢地说:“你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与她一起放牛,在马背上歌唱。她会给你一切梦想。忘了我吧,格桑。”   你松开他的手腕,起身离开,没有丝毫眷恋与停留。踩碎的枯枝在你脚下吱嘎作响,像一曲离别的挽歌。   藏历新年的欢庆持续了一个月,四月结束迎来了五月,山间冰消雪融,各色花朵铺满了牧场,一派春意盎然。   五月初,你收到了分行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让你在月底结束驻村,领取毕业证后正式前往分行报道。分行非常贴心,为你留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人力部员工次仁拉姆还特意发来消息,让你不用着急,有任何问题和困难都可以告诉她。   你的小课堂一日不落地继续着,或许是知道分离在即,罗布和卓玛恋恋不舍地缠着你,要你和他们多说说话。随堂测验时,罗布算的数学题又快又好,卓玛背的诗准确又响亮。小贡桑就咧着嘴嘿嘿笑着,在旁边啪啪啪地拍巴掌。   拉姆却闷闷不乐,课上一直低着头,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浸湿草稿纸。   有一天你照常检查他们的作业,等你走到拉姆面前,她的桌上仍是空荡荡一片。她垂着头声音又低又紧绷:“没写。”   她说着,一颗一颗的眼泪砸在桌面上。   你没说话,在桌上留下一包卫生纸,便转头去检查罗布和卓玛的作业。那一天,拉姆始终没抬过头。   知道你要离开的消息后,贡桑无疑是最开心的那一个。   他常常拉着你去山坡疯跑,不纯熟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去城里,人多,就会看着你,不会让你再,跑到水里去。”   他的词语顺序奇怪,发音也不准确,你却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就会问他:“我去水里,你很在意吗?”   小贡桑会立刻严肃起来,伸出小拇指在你眼前晃悠,意思是你和他拉过钩钩:“你救了我的生命,我也要,救你的生命,盯好你。”   他的话语丝毫不流利,却那样掷地有声。小孩子的眼睛比天空更纯净,无声地向你强调。   你心中微动,唇边勾起微笑,和缓地说:“嗯,我们拉过钩的。”   他立刻就会开心起来,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   自藏历新年你拒绝格桑后,他先是消失了几天,而后又默默地出现在你身边,却从不显形。   每天清晨你推开门,一背篓满满的松枝总会出现在门外,上面放着一大捧沾着晨露的鲜花。而夜里下班后,打好的井水会放在院子里。偶尔你来不及洗碗,等想起时再去到村委会的厨房,会发现洗干净的碗已整整齐齐地放在沥水架上。加班得晚了,电压力锅里总有熬好的粥。每周出现一桶矿泉水,一壶青稞酒。   有时你看见一个背影,出声叫他,他跑得比多吉还快,转瞬就没影儿了。   这天你下班得晚了,穿过院子回宿舍时,已是满天星子。在窗边烧水时,透过一窗漆黑夜色,你看见院子对面有一个正在离开的人影。   你拉开门,出声道:“格桑。”   那个身影顿了顿,立刻加快脚步往外。   你叹了口气,抓着门框弯下腰去,声音有些虚弱沙哑:“可以来扶我一下么?”   那个身影顿住,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后,他慢慢地走过来,扶你进屋坐到沙发上。而后一言不发地倒来半杯热水,拿来桌上的药递给你。   “谢谢。”你松开抵着胃部的手,接过药和水,吞了药后裹紧衣服蜷缩在沙发上,等待着药效发挥,“可以聊聊吗。”   格桑闷不做声,去电压力锅里盛了半碗冒着热气的粥来,沉默地递给你。   你喝了两口,热腾腾的粥落入空荡荡的胃里,缓解了一些绞疼。你终于能稍微放松身体,比较顺地说出话来。   “你在怪我么?”   格桑诧异地看了你一眼,随即闷声开口:“没有。”藏族小伙的声音依然清亮浑厚,却多了一些沉郁。   你把粥碗放到一边,拽过靠枕压着肚子,问:“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做错事了。”   你耐心地问:“做错什么事?”   “那天,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那些话……好像让你伤心了。”格桑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那些话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你的语气和眼睛都是冷的。我不可能怪你,我怪我自己。我不敢见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想起那些伤心事。可我又没有办法控制住想见你的欲望,想来想去,只能在暗中为你做些事情,再偷偷看你一眼。”   你微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你傻啊。”   格桑走过来,半跪在沙发旁,问:“吃药后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你去拉萨工作后,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备好药。”他连难过都是明亮的,一切情绪都坦诚地写在眼睛里。   你说:“格桑,你很好,特别好,是我不够好,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你不要为这个难过。”   “我没有为这个难过,我只是为你难过。”格桑说,“在说出那番话之前,我就知道会被拒绝,并不意外。凡人很难摘到月亮。我难过的是,我没有能力让你停止难过。”   他顿了顿,说:“如风,希望你早点遇到那个能让你停止难过的人,虽然那个人不是我。虽然我已经开始嫉妒。虽然我有点想揍他,居然这么晚都不出现,害你难过了这么久。”   你静静地听着他的这一番剖白,忍不住笑了笑道:“格桑,你很可爱。”   “这是夸奖吗?”他抬头看你,“如风,那晚我说错话害你伤心,你能原谅我吗?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我当然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格桑终于咧开嘴笑了起来,“如风,可以亲吻你的额头吗?”   你望入他的眼睛,看到了释怀与珍惜。   你说:“好。”   他先是跪地,双手合十闭上眼,低声又快速地用藏语说了一串话。而后他起身撑着沙发扶手,弯腰吻了吻你的额头。滚烫的唇贴在你的额头,一个不含情欲、不含旖旎的吻,坦然又直白。   他说:“我让佛祖带走了你的一切烦恼。”   自那以后,小课堂恢复成了五人,格桑又做回了人形闹钟。   离别之日近在眼前,格桑珍惜你们相处的每一天每一刻,在你工作忙碌时为你倒一杯热水,在你胃疼时给你递药。他每天都要确保你已睡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你的小屋。   月底时格桑要去市里办事,来回需要三天,他愁得不得了,反反复复念叨说要找别人来盯着你。   你再三保证你不需要被“盯着”,他用一句话就让你哑口无言:“我怕你又去河里。”   他离开之前果然找来了“盯你”的人,你近乎惊愕地看着面前长发飘飘的果果,疑心自己发烧出现了幻觉。   消失了大半天的格桑和她握手,郑重地说:“周小姐,这三天拜托你了。”   果果的全名叫周剑果,据说是她爸喝醉舞剑时取的名字。她说她的名字听起来像个两米高的东北大汉,讨厌死了,于是从初中起,班上的同学都叫她果果。   果果也严肃地和格桑握手:“同志请放心,盯紧顾如风,人人有责。”   你以为是太阳太大让人眼花,可你使劲揉了揉眼睛,俩人还在。   或许是你的眼神太过有如实质,格桑咳了一声,拉着你到角落里低声说:“你记得下大雨那一周吗?我们呆在你的房间里,我读完了你随身带的那本书——”   他指了指你的书桌,那里放着一本《挪威的森林》。   “最后一页,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格桑翻过后记,指着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字。   “‘无论何时,只要顾如风需要帮助,可以拨打这个号码。’”下面附着一个手机号。   你看着那行小字,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顾如风,最后那句话依然有效。”果果曾两次对你说过。   你读过很多次这本书的结局,并未参破她的谜面。可原来是这样——你的耐心只够支撑你读到故事的结局,却不足以让你翻过后记,读到这本书的最后一页。   谜底如此简单,她几乎是明牌了,可惜你是无心之人。   你看着格桑和果果,突然一阵愧疚。   果果拂了拂耳边的头发,笑道:“正好,顾如风,这几天你就带我去逛布达拉宫吧。”   你开着那辆老旧的桑塔纳,载着果果去县里的客车站。然后你们乘车去拉萨。   大巴车上,果果拿出手机里的旧照片给你看。你看到了初中时的你,脸颊上有一点点婴儿肥,抿着嘴唇,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果果笑得停不下来:“顾如风,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你以为陈知玉不理你了,每天绷着脸跟个怨妇一样,上课的时候一直盯着陈知玉的背影看,简直就像望夫石。”   你:“……”   你尴尬地说:“我都忘了。”   “那你耳朵怎么红了?”果果不客气地戳穿了你,“明明是你不理人家陈知玉,你却还一副委屈的样子,让人舍不得怪你。后来你们和好了,你高兴得连自习课上都哼着歌。”   你听着她叨叨的诉说,慢慢回忆那段被雾蒙起来的岁月,挠了挠头:“……哼歌吗?这我真的不记得……”   果果笑了起来:“因为你那是无意识的呀。”   五个小时后,你们到了拉萨。这座被全国人民追捧的日光圣城,许多人心中“此生一定要去一次”的雪域圣地,其实和任何一座城市都一样,并无多少特殊。   或许天格外蓝,云格外白,山格外高,可你在小乡村看够了蓝天白云,便不觉得特殊。但你仍会承认,这是最接近天边的地方。   歇了一夜后,你们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车去了布达拉宫。   天气晴好,满街都是拍藏装照的游客,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优雅的姿势。还有许多拿着传单招揽顾客的摄影店店员。   “哇,我也要拍!”果果兴奋地说。   半年前你去分行人力资源部报道时,等待办理手续的间隙,热情的HR和你闲聊了许多,好吃的餐厅,好喝的茶馆,油价与购车补贴,还包括摄影店。   你凭着记忆,带着果果穿过八廓街重重迭迭的街巷,找到HR所说的那家摄影店。里面装潢简洁却精致,藏装比其他店丰富许多,是一家本地人才能找到的优质店铺。   果果开开心心地去选衣服,你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看一本杂志,店员倒来用纸杯盛着的温水,笑着问道:“帅哥不选一套一起拍吗?”   你摇摇头,说:“我不喜欢拍照。”   店员说:“很有趣的。”   果果跑过来,说:“顾如风,一起拍嘛,感觉会很好玩啊!”   她央求:“我都跑这么远来找你了!”   你只好答应了。   店员为你选了一套紧身的骑马装,雪白的里衣,纯黑的斜肩外褂,腰身被收束在一条镶满绿松石和珍珠的宽边腰带里。下身是一条纯黑的长裤,紧紧包裹着腰身和臀部,裤子侧面镶着细细的金色丝线,鞋子配的是黑色长筒马靴。   退后一步左右看了看后,店员抽走那条镶绿松石和珍珠的腰带,换来一条新腰带。这一条便朴素很多,上面只镶有一些暗色银饰。   店员说:“帅哥长得够好看了,不需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点缀。有这张脸镇着,披一条麻布拍出来都好看。”   店员又让你坐到镜子前,叫来了化妆师。   你看着桌上那一大堆眼影、腮红、各种型号的刷子和笔,心里犯怵,说:“我不化妆。”   化妆师笑着解释:“外面太阳大,拍照又要很久,我给你上一点防晒,喷一点防止出汗的水就行。”   她又笑:“你这张脸已经完美得不能再完美了,让我化妆我也下不了手啊,化任何地方都是画蛇添足。”   在化妆师给你涂防晒时,你抬头看着眼前的镜子,第一次仔细观察你的脸。这张被许多人称赞、追捧过的脸,其实在你看来,并无多少出众之处。无非是眼睛比常人大一些,睫毛长卷一些,鼻子高挺一些,嘴唇形状好看一些,下颌线条精致一些。眉峰处的眉毛从未修剪,略微有些杂乱,却带着野蛮生长的生命力。眼神常常是清冷凉薄的,比如此时,你便觉得镜子里的人在冷眼对你。   你尝试弯了弯唇角,镜子中人的眼神便柔和了些许,看起来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脸颊上也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于是你想,你得多笑,不然就太清冷,而那并非你的本意。   化完妆的果果跑过来,夸张地叫出声来:“哇,顾如风,你这一身好好看啊!”   化妆师为她化了淡妆,脸上用颜色点出了淡斑,头发被彩色丝带编成几股辫子,柔顺地垂落在腰间,看起来像个打马山间的藏族姑娘。   “谢谢。”你由衷地说,“你也很美。”   拍摄地点选在八廓街,那里有回环的街巷,特色藏式建筑,明黄色的土墙,花纹繁复的木门,磨损破旧的转经筒。   你们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动作,完成拍摄。   每到下一个取景处,果果都拉住你的手腕,生怕你走丢了似的,带你穿过层层迭迭的人流。   八廓街人多热闹,大多是旅拍的游客,还有小部分本地居民。每当有人停步望向你,果果都大大方方地介绍:“帅吧?我男朋友!”   众人报之以微笑祝福的目光。   晚上你带果果去一家名叫平措康桑的花园音乐餐厅吃饭,这家餐厅正对着夜幕降临后的布达拉宫。抱着吉他的弹唱歌手坐在高脚凳上,声音沙哑忧郁,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流行歌曲。   饭后你们沿着布达拉宫散步,果果让你为她拍照,你拍得尽心。   当晚摄影店发来精修的照片,套餐内是精修二十张,店员发来的却足有三十张。原来摄影师小哥趁你不注意抓拍了许多张,修图的小哥又觉得抓拍的每一张都是精品,忍不住调了色温和色调后发给你。   你低头垂眼走路时,你转头微笑时,你认真地调整手中转经筒的丝络时,你对不小心撞到的路人轻声致歉时,你低头整理衣襟上的斜纹时……许多个瞬间被抓拍下来,留下剪影。   散步时果果拨通了陈知玉的视频,你们三人便聊起天来。   果果严肃地说:“陈知玉,你快来劝劝他。一个年轻帅气的藏族小伙儿喜欢他,他可能要永远留在村里了。”   正在啃鸡腿的陈知玉一惊:“不是吧顾如风?真的假的?”   你说:“假的。”   果果笑得直不起腰:“我说的是真的!”   陈知玉明显更相信果果一点,严词要求你出示对方的照片,你只好翻了翻手机,找出一张在藏历新年时拍的照片。   陈知玉凑到屏幕前看了许久,赞道:“确实挺帅一小伙儿,不过……”他坐了回去,继续啃鸡腿。   果果忙追问:“不过什么?”   “正常帅,没有特别帅,咱顾哥是颜控,得绝色中的绝色才留得住他,你就放心吧。”   果果又笑着问你:“颜控,真的假的?”   你说:“假的。”   陈知玉说:“我说的当然是真的。”   果果看了看你,又看了看屏幕里的陈知玉,指着屏幕对你说:“哦,我更相信他。”   你:“……”   陈知玉添柴加火:“相信我就对了,我看过顾哥前女友的照片,那可真是位天仙姐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种。”   你说:“陈知玉,你够了。”   他笑着说:“咱之前去吃柴火鸡,歪七扭八的肉你绝不肯吃,只肯吃长得标致的翅中和腿肉,还说不是颜控?”   你:“……”   你:“呵呵。”   又聊了一会儿后,视频挂断了。   第二天一早你送果果去机场,你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她说的那段话仍然在你耳边回响:“顾如风,希望你早点遇到那个人——那个有能力让你不再难过的人。当一个人将姿态放得无比低微,你已注定不会爱ta,因为你骨子里是傲气的,你不想要一份卑躬屈膝的爱,那太无趣,也太没有挑战性。你想要势均力敌的爱。你需要的,是一个强大而智慧的爱人。ta要爱你,但ta不让你觉得卑微。我爱你,但很抱歉,我做不到不卑微。甚至你皱一下眉头,我都想膝行整片西藏去亲吻佛祖的鞋尖,来请求他抚平你的眉心。”   坐车回县里的路上,你透过玻璃看着窗外。   你傲气么?不,不是的。大多数时候你都真心觉得,你是配不上的那一个。   你配不上许潇然跨越山海而来的真心与吻,他裤兜里掉出来的手抄数学题,他背包里的手工小蛋糕。你配不上秦悠抱着吉他弹唱粤语情歌时眼中的笑意,她喂到你口中的长岛冰茶,她颤抖的拨弦的手。你配不上格桑单膝跪地请你留下时的真诚,他笨拙的关心,他将你从湖中抱出来时颤抖的双臂。   你头靠着车窗,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天后,驻村工作结束。你收拾好简陋的行李,准备离开。 第60章   你不爱累赘,只带着必要物品,一个书包就装下了你的全部行李。   “如风,好了吗?”格桑推门而入,接过你的书包单手拎着。   你笑了笑:“我有点紧张啊。”   他宽慰道:“没事,我在。”   你跟在他身后,穿过院子来到路边。村委会外面早已站满了村民,他们拎着自家酿的青稞酒,整齐地排着队等候。   你接过格桑递来的酒碗,最前面的村民便往碗中倒酒。紧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村民们不急不乱地挨个排队倒酒。有面色黝黑的中年叔叔,有系着头巾的阿佳,有小孩和老人。   酒碗不断装满又溢出,满满当当的一碗,却随着倒酒人数的增加,变成了无数种酒液的混合。你端碗的手被溢出的酒液浸湿了。   不同的面容,带着相同的和善微笑。语言不通,于是并无多少交流。只一句“扎西德勒”,一句“谢谢”。   最后一个倒酒的人离开,所有人都抱着酒罐站在一旁,和善地咧嘴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格桑笑着说:“喝了这一碗百家酒,佛祖保佑我的如风无病无灾,去拉萨后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你仰头喝光了那一碗酒。清冽甘爽的酒液入喉,夹杂着淡淡的青稞香味。   最后,你抱了抱罗布、卓玛和贡桑,上车之前,你的目光扫过人群,没有看见拉姆。她已经躲了你许多天。   村委会的司机开着那辆老旧桑塔纳,载着你们三位驻村干部往县里去。昨夜下了雨,地面潮湿,因此车速并不快。   车子路过一个深坑,正是之前将你陷进去的那一个。那夜你与无数冤魂隔窗对望,在日出前,被厚厚的军大衣与滚烫的酒液唤回了神魂。   车子已驶出二十公里。   突然,你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轰鸣。   你似有所感,转头望去,格桑正骑着摩托车追在后面,小个子的拉姆在他怀里,头发被劲风吹得四散,焦急地望着前方。   晨间的山风那么大,她稚拙的呼喊还未到你耳边,就已被吹散。可你还是从她的口型里分辨出了她的喊声,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跟在你身后,或是笑容甜甜、或是闷闷不乐、或是期待又喜欢地喊道——   “如风哥哥!如风哥哥!”   司机停了车,你推开车门,摩托车也刚好停下。拉姆还未等停稳,就兀自从比她身体还高的摩托车跳下,紧紧地抱住你的腿。   你弯腰抱起她,问:“拉姆还有话要跟哥哥说吗?”   小姑娘的眼睛又红又肿,被你一问,眼泪又啪啦啪啦地往下掉,砸在你的手背上。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她擦了擦眼泪,说:“拉姆不是故意不来送如风哥哥的,也不是故意躲着如风哥哥的,只是……拉姆会哭,一想到就会哭,拉姆舍不得如风哥哥。”   你帮她擦了擦眼泪,说:“没关系的,人生会有无数次分离又重聚,我们以后还能见面的。”   拉姆从衣兜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一块心形的巧克力。她把巧克力塞到你手心,吸了吸鼻子说道:“酒心巧克力很甜,很好吃,这颗是一整盒里最大的一块,送给哥哥。”   你微愣了一下,微笑道:“谢谢拉姆。”   她又拿出一个护身符模样的小荷包,塞入你的衣兜:“阿妈教拉姆,拉姆自己缝的,里面装着拉姆自己去山里采的药材,戴在身上对身体好。”   你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我会戴在身上的。”   拉姆闷闷不乐地绞着手指,又说:“如风哥哥会不会觉得拉姆很笨?两位数的乘法总是做不好,也背不好诗。更糟糕的是,脾气也不好,罗布和卓玛来送如风哥哥,拉姆却没有来……”   你抱着她走到草场上,耐心地说:“乘法做不好,诗背不好,这些都没有关系,它们在你的生命中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它们会在你心中种下一颗什么样的种子,而这颗种子,会引导着你走向你的那条路。”   拉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至于其他的,拉姆情感比较丰富,感性,相比之下,罗布和卓玛比较理性。可这只是差异,没有对错。”你和缓地讲给她听,“春有百花,每朵花都不同,所以春天才美丽。不必强求自己与别人相同,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春天和花期——再说了,拉姆现在不是来送我了么?”   拉姆破涕为笑:“对呀。”   你带着她回到车边,对格桑说:“你们回去吧。”   格桑的眼睛也是红肿的,明显昨夜没有睡觉,说不定哭了一夜。出发前你让他不必送你,没想到现在还是送了。   格桑说:“都送到这里了,让我送你到车站吧。”   拉姆也坚定地看向你。   你无奈地说:“那注意安全。”   桑塔纳再次顺着山路出发了,摩托车隔着几百米,紧紧跟着。每当你回头看,格桑就会笑容灿烂地向你挥手。   到了县汽车站,格桑帮你把书包拎上大巴,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等待发车时,他忙前忙后,又是买水,又是买烤红薯,末了还买来一包圆形的像创可贴的东西。   你问:“这是什么?”   “晕车贴,要坐五个小时,你要晕车的。”格桑有些愁苦地说,“要是我能送你到拉萨就好了,路上还能照顾你,可你又不让。”   你有些好笑地说:“哪有这么娇弱了。再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送到这里已经很远很远了,你回去的路上骑车小心。”   格桑仍是不放心,往你的手腕上贴了晕车贴后,又去买了晕车药,塞到你的书包里。   最后,他抱了抱你,说:“如风,如果不开心或者累了,随时可以回来找我。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你拿出一包卫生纸递给他,微笑着说:“格桑,谢谢你。不要再为我哭了,好好生活。”   大巴车驶出车站,半年的驻村生活渐行渐远。   距离拉萨越近,手机信号越强。   你看着超过十万的银行卡余额,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大致浏览了一下入账流水,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各种节假费,元旦、农历新年、藏历新年、清明节、劳动节,都发放了相当不菲的节日费。此外是高原补助、驻村补助,工资和十三薪,而最大的一笔来自“年终奖”。你早就听闻银行的年终奖是一笔大钱,却没想到它能这么多。   而最令你疑惑的是,在取得毕业证书前,你毕竟还不算正式入职,可薪资却显然是按正式员工的标准结算的。   去人力资源部办理相关手续时,你提出了这个疑问。   阿佳次仁拉姆说:“小顾你不知道,你主动申请去那么偏远的地方驻村,行里大家都很震惊。我们人力的老总——”她压低声音对着里面的办公室示意了一下,“说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这么有奉献精神,特意向行长申请了,在你驻村的这半年按正式员工的标准发放薪资和福利。”   你向总经理办公室看了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他正低头翻阅文件——原来他就是当初在成都面试你的人,竟然是人力部总经理。   次仁拉姆笑着又说:“你即将入职的公司业务部门,总经理是我们藏族人。你错过了公司部的实习,他本来生气的,后来听说你主动去驻村,立刻转变了态度,在年终考核给你评了优秀。”   你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发,一天班没上过就被评了优秀,还真是魔幻。但你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次仁拉姆帮你录好了指纹和面容,整理好材料,说:“正式员工一年有三万块钱的机票报销额度,记得留好行程单和支付证明,到时候去财务部问问报销流程,一般三天内就能报下来。对了,等会儿你去信用卡部门,让同事为你申请一张信用卡,本行员工申请,总行很快就会审批。到时候你就能刷信用卡买机票,等钱报销下来后再还信用卡账单,就可以不用自己垫钱。”   你点点头:“好的,谢谢阿佳。”   “还有什么,让我想想……”她拍了拍脑袋,“对了,公司有员工宿舍,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身公寓,你去后勤部门填一张表,就能申请。你刚来拉萨,不熟悉这边的环境,先住员工宿舍比较好。熟悉后可以自己去找合适的房子住,一年最高报销四万块钱的房租。不过……”   她笑了笑,冲你眨了眨眼睛:“好好工作,你很快就能买自己的房子,在西藏安家。”   你有些惊讶地笑了笑:“买房,好遥远啊……”   “不远的啦!”她收拾着桌面的材料,像个贴心大姐姐一样絮絮叨叨,“高新区好地段的新楼盘有一两万的,但大多数地方都在7000-9000,你买个小三室一百来平的,首付三成,也才二十万左右。再买个二十来万的代步车,也就工作一两年的工夫,房和车都有啦。”   她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下班,我得接娃去。等会儿你拿着这些材料,去安保部领取门禁卡。”   你接过文件,说:“谢谢阿佳,耽误你下班了。”   “没耽误,对了,忘记跟你说,一定要在下班后刷脸打卡!不然会按早退算,会扣工资的。”次仁拉姆又看了一眼总经理办公室,压低声音和你说,“还不知道能不能下班了,得等老总先走……”   正说着话,总经理办公室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随即,总经理夹着保温杯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冲你们点了点头,离开了。   你看了眼腕表,17:59。   次仁拉姆兴奋地比了个耶:“领导跑了,咱也跑吧!”   她偷笑着低声说:“他现在保准站在考勤机前,盯着表等6点一到就刷脸呢!”   她的笑感染了你,你也不由自主嘿嘿地笑出声来。   “半个月后见!”她拎着包包起身,将椅子推回工位下面,“有问题随时微信联系。顾同学,欢迎你加入我们银行。”   半个小时后你拿着新领的工牌,走出银行的自动感应大门。   西藏天黑得晚,下午六点仍是烈日高照。下班的同事们纷纷涌出大楼,往停车场走去。六点的太阳像中午十二点,而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他们笑容明亮又兴奋,开车驶往丰富的班后生活。   你看着他们的笑容,不自觉地跟着露出微笑。   新生活即将开始。 第61章   你第一次坐飞机,便是回学校领取毕业证这一次。   拉萨机场气流盘旋,山风呼啸,起飞后整整有二十分钟的时间,飞机都在忽左忽右地大幅度倾斜,时而俯冲,时而攀援,全靠着安全带将人固定在座椅上。   客舱里弥漫着此起彼伏的惊呼,藏语的念经声、盘弄佛珠声,当然,还有呕吐声,与机组人员的广播安抚声。   你惊愕地紧抓安全带,一次又一次被惯性弹得重重向前,又被安全带勒回来。正当你思考遗书内容时,身旁双手环胸闭目养神的中年大叔悠悠地说:“放轻松,咱拉萨是这样的。”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落地成都,你腿软地走下飞机,回头看了一眼机身logo。   西藏航空,神一般的航空公司。   往后每一次往返拉萨,你都会被云霄飞车甩得头晕腿软。以至于之后与爱人去各地旅游,坐到了从头到尾都平缓温柔的飞机,你还颇不适应。   回到学校,你领取了学业和学位证书,与舍友聚餐,分给他们从西藏带回的珠串、藏香。   你去酒吧找到赵甲,被他拉着昏天黑地大战十二个小时,十把中勉勉强强赢了一把。   赵甲连连摇头叹气:“顾如风,你堕落了,太堕落了!你现在的水平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你惭愧地摸了摸肚子,说:“我是饿得没精力计算了,你陪我去吃火锅,然后继续。”   赵甲嫌弃地说:“三局两胜才配吃火锅,你这十局一胜,喝西北风吧你。”   你索性耍赖,往沙发上一躺,拿靠枕盖住脸:“那我睡觉了。”   赵甲:“……”   最终你吃到了火锅,又连续输了五局。   赵甲连连哀叹,非得在你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围棋对弈的app,让你加了他的好友,又逼迫你答应每周至少和他对弈三次,才不情愿地放你走。   回到拉萨后,你正式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与你一同入职公司业务部的有三名应届毕业生,其中两个是校友。你们的工位挨在一起,闲暇之余会聊聊天。   公司部总经理名叫平措,是一位黝黑高大的中年大叔。他给了你们一大堆资料,全是公司客户的年报、行业新闻与数据,让你们仔细研读。   然后他会向你们提问,客户的经营情况如何,客户的哪项财务数据有异常,根据不同年份财报的数据,如何为客户量体裁衣地制定融资方案,诸如此类的问题。   此外,他会带你们一同去拜访客户,实地参观工厂,事后让你们写调研报告和针对我区的行业分析。   等你们对行业熟悉了一点,平总就开始带你们去应酬了。   你以前觉得应酬就是喝酒,比谁能喝,但你大错特错,应酬的学问大着。一般客户的日常联络,由平总带着团队接待就行。规格再高一些,若是战略客户的一把手来访,那就得分管行领导、甚至行长出面,法务部门与风控部门陪同。   平总让你们多听多学,几次下来你看清了,应酬最大的学问在于——如何在看似轻松友好的聚会中,向客户方展现你们的优势与诚心,在推杯换盏中介绍你们的方案,而方案恰能体现你们对行业前景的把握、对客户经营的关注。当然,还要能不露声色地损一损对家。   毕竟,在西藏这样僧多粥少的地方,存贷款盘子只有这么大,每家银行都想从对家那里抢战略客户。   你看得越多,越觉得平总智慧。他豪放又热情,酒量巨大,几杯下去后搂着谁都掏心掏肺,称兄道弟。可你发现,他是喝不醉的。看似的醉话却又透着清醒,实在是位大智若愚的妙人。   当然,西藏的应酬自有西藏特色,席到一半,总有藏族小伙一展嘹亮歌喉,为客户献上洁白的哈达。   于是乎,你们的小团队分工明确——平总负责喝与聊,藏族小伙负责唱歌,你和另一位名叫叶琪的校友,负责介绍方案。   做过一次方案后,你就发现,这东西和大学时《公司金融》课上的作业并无多少不同,无非是要考虑行业和地区的特殊情况。平总改了几次你的方案,之后便让你与叶琪放手去做了。   应酬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时候,你们都坐在工位前研读数据,撰写行业动态与研究报告。这种东西写多了便手熟,很快就能完成,剩余大把大把的时间,平总在办公室里侍弄他养的竹子,同事们端着咖啡小声聊天,准时下班。西藏的工作与生活,总是这样的放松愉悦。   空闲时间太多,你便随大流,开始炒股。   你往证券账户中转入五万块,很快就翻了倍。对数字与趋势的把控让你赢多输少,但最重要的是,你本身情绪淡漠,账户的红或绿并不能让你心绪波动,你只是像机器一样操作。   世人小散多处于炼狱,红时渴望赢更多,绿时又苦苦拖延不肯清仓,非得等涨回成本价再脱手,却往往输得更多。说到底,不过是凡人的欲念在作祟。   可你没有什么欲念,你只是不含感情地操作,往往获胜。   等你某一天将银行卡余额与证券账户余额相加,突然发现,你似乎真的可以买房了。   买房过户需要户口本,你便借用了陈知玉的户口本与身份证,将房子的产权记在他的名下。   等所有手续办妥后,你兴致勃勃地投入装修。你让装修队拆除了原户主的所有装修,自己画出每一处的设计图。你常常改设计图到夜深。   拉萨的白昼太长太长,下班后的漫长时间常令你惶恐。在装修之前,你靠着打英雄联盟熬至夜深。而现在,有了装修这桩事,你慢悠悠地一遍遍画设计图,打发无所事事的漫长光阴。   到了年底,硬装阶段结束,只需往里添置家具。   三室两厅的小房子,按你的要求,装修成了淡灰色极简风。进门是开放式厨房与吧台,做了纯白的大理石台面,油烟机、灶台、柜门也全是纯白,干净又简洁。   三个卧室,一个是带阳台的主卧,还带一个种小番茄和香菜的长条形坑。一个是你精心设计的电竞房,环屋一周的七彩灯带,能变换十二种灯效。双人机位,等着放上超大曲面屏和rtx3090显卡的机箱,纯黑酷炫的鼠标垫,青轴机械键盘,灵敏度按个位数计的鼠标。   可最后一个房间……   只铺了地砖,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一片。   或许它该有整面墙的大书柜,按年代、按东西方、按作家分类,摆满文学作品,资治通鉴能占一整层。或许它该有樱桃木的文房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或许……   但是现在,它只是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书柜,没有书,也没有笔墨纸砚。而且房门被你紧紧锁上。   你慢慢地往新家添置东西,一盆绿植,一把锅具,一块地毯。渐渐的,房子不再空荡荡。   你决定等过完春节,就乔迁新居。   今年的除夕飘起了小雪,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公司部却全员在岗,甚至连三位行长都推迟了回内地的日期,只因一位重要客人要来分行赴宴。   西藏的多家银行竞争多年,早已形成了动态平衡,各家所占的市场份额基本没有太大变化,客户基本也是固定不变。   可这个平衡被打破了。一家资金雄厚的公司于一个月前进驻西藏,准备扩展西藏地区业务。该公司的主营业务是金融与地产,拥有大量的流动资金。各家银行争破了头,抢着成为该公司的主办银行。   你们银行也不例外,争取到了宴请该公司总裁的机会,宴席便定在除夕夜。   这次高级别的宴席只为了让高层之间沟通理念,并不会涉及到具体业务,但平总仍带着你们一起赴宴。   平总的原话是:“今晚不用你们做什么,多听听行长们的谈话,领会领会全局性的战略眼光,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搭档叶琪小声地对你嘀咕:“额滴妈呀,除夕夜还让人去应酬,好没良心。”   你安慰她:“可以吃好吃的。”   你开心极了,有行长参加的宴席,食堂必会做葱油油爆鲍鱼,还有凉拌牛舌,油焖大虾。你超爱这三样菜,即使去向食堂主厨讨教过,却依然复刻不出来。   下午六点,三位行长去楼下接客人,平总和法务部、风险部老总,带着各自的员工等候在顶楼电梯旁。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人未出来,笑声已至。   “我们食堂主厨刚好也是江苏人。”你第一次知道不茍言笑的行长能用这样热情带笑的声音说话,声音似乎都绽放出了菊花,“谢总等会儿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副行长的声音也像是在参加联欢晚会:“知道谢总今晚来赴宴,大家都等着迎接,为的就是让谢总感觉宾至如归。”   从你微低着头的视角看去,八条腿从电梯里迈了出来。   一道沉稳清冽的声音响起:“客气了——”   而后那声音顿住。   你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你身上,八条腿中最长的两条停住了。   但很快,谢总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荣幸。”   “哈哈哈,我们的荣幸才对!”行长说。   脚步声和人声远去了,叶琪激动地抓着你的袖子摇晃:“啊啊啊,看到没!那位谢总长得好好看!我擦!还那么年轻!”   你抬头望去,只看见一个身高腿长的背影,他被三位行长簇拥在中央,身上是一尘不染的西装。   你诚实地摇了摇头:“没看见。”   叶琪说:“那你一会儿偷偷看看!这一趟太值了!这不比看春晚刺激得多?”   平总带着你们进入宴会厅,你略一抬头,便看见了坐在主位的人,他的视线刚好落在你的身上,你移开眼。   声音是熟悉的,长相似乎也是熟悉的,可能是某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   或许吧。   来西藏一年多,你的大脑因长期缺氧,记忆变得很差很差,过去的许多事都已模糊,你也并不刻意去记起。   上周和陈知玉通话时,他向你提起雪中的未名湖,可你已忘记那湖的模样,甚至忘记你去看过那湖。你也忘记了渤海,即使那浪潮曾打湿你的裤腿。而在陈知玉反复的描述下,你才记起了一点点幽微的影子。随着记忆的苏醒,一首沾着海水咸味的词涌来,似乎是陆游的,可你拒绝去回忆。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上桌,在酒香与菜香中,宴席的气氛逐渐欢快。   今晚果然有葱油鲍鱼,可你吃得心不在焉。   平总一如既往的幽默健谈,在上菜的间隙,他压低声音问你:“小顾,谢总好像一直在看你,你们之前认识?”   你说:“不认识吧。”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来,我带你和小叶去给他敬酒。等法务部敬完,我们就去。”   你当然不能拒绝平总,他是你的上级,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性情中人。   平总带着你和叶琪去到主位,几句热情的寒暄后,他开始向谢总介绍。   “两个小朋友都是今年刚毕业的,都特别能干。”平总说,“小顾是西南财大的高材生,来我们西藏后先去驻村了半年,现在的年轻人,都忒能吃苦……”   “小叶也是高材生,他俩一个学校毕业的,还是同专业。”   你端着分酒器与酒杯,垂眸站立。目光所及处,是两条原本交迭在一起的长腿,自你站在他面前后,他就规规矩矩地把腿放了下去。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你身上。   “苦吗?”听到驻村那一节时,他问。   声音是低沉温柔的,就像在曾经的某个夜晚,在沙沙的细雨下,有人温和望你,问:“是因为这个,所以一直哭吗?”   你说:“不苦。”   够了,你快要想起来了。想起来什么,你不清楚,或许是过去的梦,或许是曾经的诗。或许是过去的人,也或许是某些你无法再兑现的承诺。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不愿想起的东西。那是你亲手尘封后,用巨大的铁索锁起来的风花雪月,无用的风花雪月。   “谢总。”你打断了这场谈话,“我敬您。”你心想,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拿起分酒器,往他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又往你自己的酒杯倒满。   你用指尖握着白酒杯细细短短的杯茎,等待着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与你相碰,然后你喝完,离开,结束这场对话。   可是他说:“抱歉,可以给我这个么?”他指了指你手中的分酒器。   你不明所以,递了过去。   倒出了两杯一钱的白酒,容量二两的分酒器里还剩一两八,他端起了分酒器。   平总和你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递过来与你的酒杯相碰,叮的一声后,他喝光了分酒器里的酒,微笑着看向你。   你抿了抿唇,喝了酒杯里的酒。   平总本来还想带你和叶琪去敬三位行长,可是现在,你已经没有酒了。   他正要张罗着让服务员往你的分酒器里加酒,谢总却偏头对旁边的行长说:“黄行,今天就先这样?”   黄行笑道:“没问题,谢总尽兴了就行。”   谢总便笑着说:“那大家就——且尽杯中酒吧!没有酒的,喝茶代替就行,不用特意再加。”   你的酒杯已空空如也,甚至连分酒器都被他拿走了。   服务员走过来,为你倒上茶水。   最后一杯时,你是全场唯一喝茶的人。 第62章   宴席散了,三位行领导送客人离开,谈笑声渐行渐远。   平总接了个电话后离开了,其他部门的员工也陆陆续续离开,你和叶琪落在最后。   等人走后,叶琪拉着你到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打听:“你和谢总之前认识啊?”   你说:“不认识吧。”   她一脸不信:“那他为什么要帮你喝酒?二两酒二话不说就干了,还生怕你喝酒,当即就宣布散了。”   你揉了揉脸,不太想说话:“不知道。”   叶琪一边回忆一边说:“同样是被平总介绍给他,咱俩当时一起站在他面前,他压根没分给我一个眼神,一直看着你。”   “他的视线就没从你身上移开过。”叶琪继续叨叨,“对了,他问你苦不苦的时候,那眼神简直温柔啊……要是不认识,你干嘛不看人家,一直盯着地面,像是在躲什么一样?”   “……”你说,“马上十二点了,你不回家跨年吗?”   “忙着八卦,完全忘了。”她一拍脑袋,拎起包包往电梯跑去,“回见啊!新年快乐!”   除了收拾餐厅的服务员,整个顶层宴会厅只剩你一人,路过电梯时,你并未停留,而是推开了楼梯间的门,在黑暗中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走出大楼时,天空的飘雪变大了。   凌晨的街道寂静又空旷,偶尔有车疾驰而过,又被雪花模糊成薄薄的剪影。   “顾兄。”   一道声音穿过风声与雪声,落在你的耳边,温醇如明月映水。   你闭上眼睛,脚步顿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年多来,你把过去的记忆分组打包,分门别类地上锁,渐渐地不再想起。你的大脑生出了自我防御机制,将那些会让你疼痛的记忆一一隔绝。   可是,既然是锁,便会有钥匙。   随着那两个字穿过风雪落在你耳边,有关江湖的记忆抽屉被打开,繁杂的记忆如同奇点爆发一般,迅猛如洪地向你涌来。   你记起了一切。   涪江畔的偶遇;71年茅台酒;第一次去诊所看病;你砸在他昂贵西装裤上的滚烫眼泪;他隔着门缝为丢三落四的你递来海绵宝宝内裤;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唤鱼池的传说……   他为你揉按肚子时温热的手;被掌心捂热的暖贴;同吃的一碗面,上面飘着青翠的小白菜;你对他念的诗;他在看的星星;你梦里的银河。   愿卿久安,天边再会。   脚步声从身后来到身前,风雪中,他站在了你的面前。   他说:“一别三年,有幸再会,顾兄可安好?”   有冰凉的雪花融化在你睫毛上,你缓慢地眨了眨眼,望着他微笑的眼睛,鼻腔骤然涌起一股酸意。   你移开目光,称呼他:“谢总。”   “为何如此生分。”他说,“顾兄不记得我了么。”   你说:“刚才吃饭时,谢谢你帮我喝酒。天色不早,谢总又喝了许多酒,早些回家休息吧。”   你说:“再见。”   你转身离去。   一声轻微的叹息散在你的耳边,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我有史以来吃得最为不安的一顿饭。从头至尾都在反复揣摩,我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所以你不愿和我相认。”   你背对着他顿住脚步,闭了闭眼,喉口一片干涩。   你能说什么呢,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与他把酒言欢、夜雨对床、共谈理想的顾兄了。   江湖已经被深埋入湖底。   江湖人,应坦诚,应豪爽,应一笑震春秋。可如今的你已经没有任何能坦诚的东西,你的记忆玫瑰凋零成土。你麻木不堪又虚度光阴。   你看似学会了很多东西,积极努力地生活。你学了一手好厨艺,精通电脑组装,甚至对莳花养草颇有心得。可当打游戏至夜深,当你坐在面团前发呆半个小时等待“室温发酵”,当你花一个下午为盆栽修枝剪叶……每当这些时候,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多堕落,你在时光的长河中,毫无愧疚地挥霍着光阴。   你早已不是那晚的酒店里,一遍遍对他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顾如风了。   那时的你会心碎,会哭,会说真心话,相信梦想,相信远方,相信“于法不说断灭相”。   可现在的你,只剩冷冰冰的铁石心肠。   你能说什么呢。   ……你还能说什么呢?   “抱歉。”你背对着他轻声道,风雪很大,但你相信他能听见。   “有顾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沉稳带笑,“这说明顾兄并没有忘记我,对吗?”   你转过身来,又说了一遍:“抱歉。”   你说:“谢总,忘了那晚吧。”   你再次转身离去,并决定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停下。   “那晚后的第二天,我在南京老家院子里埋了一坛酒,黄泥塑封,软笔题字,取名‘见君子’。”他的声音夹着风雪传来。   你继续往前走去。   “我带着它一起来到了天边,将它埋在了现在的住所。今天山水相逢,既见君子,不知能否有幸,请顾兄一同品饮。”   你身侧的手捏紧了衣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离开。   “正好可围炉夜谈,静候新春。”   他有一坛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埋在老树根下的酒。   既见君子。   山水相逢。   围炉夜谈。   再一次地,漫天的大雪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雪,呼啸的山风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山风。   人变成了江湖里的人。   你顿住脚步。   该死的,他为什么这么懂你。 第63章   脚步声从身后接近,他再一次站在了你的面前。   你抿了抿唇,微低下头。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笑意,向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示意了一下:“那,顾兄请。”   你默然无话地跟在他身后,他拉开后座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像三年前在涪江畔,他彬彬有礼地拉开出租车的车门,请你先上车。   你在车门旁边停下,出其不意地按住他的后腰一推,在他的身体进入车内的一瞬,你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与此同时,你用膝盖顶住他的腿弯往里一送,他整个人便坐入了车内。或许是喝多了酒,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   你啪地一声关上车门,透过半开的车窗垂眸看他:“抱歉,我不喜欢喝酒。”   然后你看向驾驶座的司机,说:“司机大哥,你们谢总喝醉了,送他回家休息。”   你刚要转身离开,手腕被他拉住,触感滚烫。   他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又恢复成沉静:“你不愿与我喝酒,至少让我送你回家。”   “不用的。”你说,“我就住在旁边,只用走半条街。”   对视间,他明白并理解了你的坚持,从座椅上拿起一样东西递给你:“请收下这个。”   一把伞。   你沉默了两秒,接过并撑开伞,挡住漫天飘雪。   “谢谢。”   他问:“我还能说有缘再会吗?”   你答:“如果有缘的话。”   你撑着伞,踏着雪离开,身后一直没有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你感觉到视线落在你身上,久久不散,可你并未回头。   回到宿舍,你脱下裹满寒风的衣服,换上厚厚的睡衣坐在电烤炉前,端着刚煮好的热咖啡,一边喝一边翻看手机消息。   陈知玉让你上号打英雄联盟,赵甲让你上号下围棋。   你回复陈知玉:马上。   你回复赵甲:我不。   赵甲发来一段视频,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舞池中欢呼扭动的人群,他在嘈杂的人声中冲你喊:“你不和我下棋是吧,小心我脱光了去跳钢管舞!”   你含着一口咖啡,笑得呛咳起来:“咳咳……去吧哥,记得给我录视频。”   距离跨年还剩十分钟。   你登录了英雄联盟账号,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大半的好友都在线。   陈知玉拉你进了房间,耳麦里立刻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新年好啊!”   “通宵通宵,整起哇!”   “哟,野爹啊,好久不见!”   听到这字正腔圆的甘肃普通话,你乐得笑了起来:“老虎喳喳叫,好久不见啊!”   “老虎四人组”时隔多年再次齐聚,咦……怎么是五个老虎?   你疑惑地看着新加入的“老虎哈哈叫”,微信里收到了陈知玉发来的消息,他说:“这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学弟,声音好听的那个。”   你恍然大悟:“嗦嘎。”   耳麦里传来一道清亮明快的声音:“顾哥好啊,久闻大名!学长天天提起你。”   你忍着笑说:“他又编排我什么了?”   学弟说:“学长说你嫌他段位低,不带他上分,哈哈~”   你说:“他瞎说的。”   陈知玉说:“喂,顾如风,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有没有瞎说?你自己从钻石上到大师,留我一个人在真金白银里挣扎,是不是?是不是?”   你喝了口咖啡,尴尬地笑了笑。   回到拉萨后,你自己配置了台式机,下班后就打英雄联盟。陈知玉常常在线,见你上线就拉你组队,你一般都忽视。他用小窗给你发消息,你也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进游戏。气得他发来一连串话质问你。   倒不是因为别的,你只是陷在自闭的状态中,单纯不想说话。   你转移话题:“来来来,开游戏。”   “老虎五人组”进入游戏后,对手立刻发来一连串的“????”,问:“我们这是捅了老虎窝了?”   语音里充满着快活的笑声。   你们这几人中,就属甘肃人老虎喳喳叫最菜,爱玩熔岩巨兽、河流之王、山隐之焰等混子上单。开局不到三分钟,被对面诺手压得出不了塔的他就在语音里苦苦呼唤:“野爹,我的野爹,快来救我。”   你玩的螳螂,前期身板脆,对面诺手又颇为警觉,你找不到好的gank机会,便说:“抗压,别送就行。”   玩中单的学弟说:“对面中单没闪现,可以来抓一波。”   你找到一个好机会,从视野盲区摸到中路,学弟果断闪现留人,配合你完成击杀。连续几波后,对面中单彻底被抓崩了。   在你们商业互吹时,上单弱弱地插了一句:“野爹我六级了,有大招了,来帮帮我。”   你还差一组野怪升6级,便让他等你。   可对面诺手不等人,开着疾跑就冲上来打出血怒,上单顽强地向你的方向闪现逃命,边跑边喊:“爹,爹,救命啊!!!”   你:“……”   你笑骂道:“你叫谁爹呢。”   击杀了诺手后,他说:“谁能带我赢,谁就是我爹。”   你:“……”   陈知玉说:“宝贝,来下路抓一波,对面没双招。”   平时他偶尔叫你宝贝,但那是私下,被语音里另外三个人听到,你顿时无奈扶额:“别叫我宝贝。”   陈知玉说:“不能叫吗?”   你:“额,也不是……”   “那你是谁的宝贝。”   你:“……陈知玉,你够了。”   你连续拿了好几局mvp后,上单彻底开始躺平,在下一局游戏中选出了璐璐上单。   他在语音里说:“我玩石头人和奥恩,六级有大后才能帮上野爹,玩璐璐,一级就能给野爹加盾。”   你:“……”   中单选了卡尔玛,笑着说:“那我也给顾哥加盾。”   你:“……”   玩AD的陈知玉选了奶妈:“我给宝贝加血。”   你:“……”   辅助选出了风女:“那我加盾,加速,加血。”   你:“……”   你无言以对,只道:“你们不能有点carry之心吗?”   “哦,没有,我们只想上分。”   那一局你玩的是凯隐,团战时四个人跟在你身后加盾加血,你身上的盾比血条还厚,各种增益都套在你身上,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整局下来杀了四十个人,评分高达16.7。   到了下一局,你也开始躺平,果断秒锁了悠米,愉快地伸了个懒腰:“交给你们了。”   陈知玉立刻选了老鼠:“好耶,咱俩玩猫和老鼠。”   你摘下耳机,按着胃去烧了杯热水,后悔不该为了提神而喝咖啡。好在悠米不太需要多少操作,你便挂在陈知玉身上,一边放技能,一边慢慢喝着热水。   那局队友很厉害,你总算躺赢了一局。   结束后,陈知玉在语音里说:“五点了,该睡觉了。”   大家纷纷又道了一波新年快乐。   下线后陈知玉的电话打了过来,问:“你咋了?最后一局都不怎么说话了。”   你将窗帘拉上,遮住窗外的雪景:“困了。”   “哦,那你快去睡觉。”他说,“新年快乐,顾如风。”   你笑道:“嗯,同乐。”   挂断电话后,你吃了胃药,缩在床上裹紧被子,在等待药效发挥的过程中逐渐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两点,你在胃疼中醒了过来。那几片药显然不足以抵抗咖啡、早饭和午饭的缺失,你比睡着之前疼得更厉害。理智告诉你应该去吃饭,可你什么也吃不下,便只是挣扎着起床烧了一杯热水,吃了药后又缩回床上,准备躺尸到夜里。   可天不遂人愿。   下午五点,你接到平措总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你,谢总感念昨晚的宴请,决定今晚做东,请昨夜的大家吃饭。   餐厅距离宿舍不远,你洗完澡后打车过去,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可到了指定的包间,你却发现大家基本都已到齐,甚至连几位行领导都早早地到了。   谢总坐在主位,温和地对你笑道:“小顾来,坐我身边。”   黄行长有些惊讶,却也和颜悦色地说:“小顾就坐过去吧。”   你顿了两秒,你当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他,便只好走向那个本该是副行长的位置,坐了下去。   “抱歉。”   你刚一坐下,耳边就传来一道轻声。   黄行长正与身旁的副行长说话,你们这处便只是寂静。   “昨晚请你喝酒前,我应该先自我介绍,是我的疏忽。”他说,“我的名字叫谢问东。上个月来到拉萨,准备在此长居。”   你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从平措总给你们的客户资料里,你不止一次看到他的名字。   你说:“我也没有自我介绍。我叫顾如风。”   他笑了起来:“嗯,很好听的名字。”   他看了看你,突然微微皱眉,伸手倒掉你面前的凉茶水,让服务员来加了新的。   “喝点热水。”   “谢谢。”   而后他似乎是递了个眼神,门口的秘书就快步过来,他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秘书点点头,离开了包间。   你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热茶,胃里绵密的疼痛仍在细细折磨着你,你没什么力气,也提不起精神,直到服务员将一碗清汤面放在你面前,你才略略回过神来。   同时,膝盖被轻轻拍了一下,身边传来一道轻声:“吃点东西。”   看来是你的脸色太难看,让他看出了端倪。可你一点也不想成为特殊,尤其是在这么多同事与上级面前。   你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却哑然了——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清汤面。   谢问东微笑地看着你,你的心像被羽毛轻轻地拨了一下。   汤上飘着几片青翠的小白菜,几颗小葱花,微微激起了你的食欲。你慢慢地吃着,胃里有了东西后逐渐舒服了一些,不再绞着疼。   疼痛减轻后你开始察觉饥饿,看向桌面后又有些讶异,满桌的菜中绝大部分都是清淡少油的,而这明明是一家湘菜餐厅。   大年初一,气氛愉快。谢问东一开始便说,今晚只尽欢,不谈公事,气氛便愈加轻松起来。吃到一半后众人来敬他酒,说的也是乡土特色、美食佳肴和工作趣事,他沉稳又风趣,与不同的人应酬,席间欢笑不断。   你慢慢地吃着菜,听着他们的谈话。   中途谢问东低声问你:“好些了吗?”   你明知故问:“啊?”   “胃还疼吗?”   你轻轻叹了口气,问:“很明显吗?”   你一向非常能忍疼,疼得再厉害脸上也能不露一丝,大概只是脸色和唇色会苍白一些,说话会轻一些,连眉头都不会皱。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能看出来。   “不明显。”他说,“但我知道。”   你说:“谢总好眼力。”   他说:“你要不要敬我酒。”他对秘书示意了一下,秘书便在你面前的分酒器中添满了酒,又为其他人也添上了酒。   所有人都敬了他酒,你确实也该敬酒,且敬得比其他人更多,因为你坐在这个位置。   你将分酒器里的酒倒入酒杯,和他碰杯后,一沾唇,便愣住了——   白水?还是热的?!   他冲你微笑了一下,低声又说:“你可以敬我十杯,让你们行长刮目相看。”   你咬住下唇,在他那心照不宣的眼神中,终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望着你:“卿今晚第一次笑。”   你心中微动,移开目光,问:“谢总喝的也是水吗?”   “不是。”   “为什么不喝水?”   他说:“人在非常开心的时候,需要一点酒的助兴。不然太过清醒,便会以为眼前的奇迹只是一场梦境,未免患得患失。”   你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道:“那多吃点菜吧,不能光喝酒。”   他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关心。”   他顺着你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桌子对面的凉拌樱桃萝卜上,问:“想吃那个吗?”   你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可是需要旋转大半圈,太明显了。”   他说:“我来转吧。”   “别。”你阻止他,“你在主位,转那么一大圈,更明显。”   他说:“那怎么办呢?”   你说:“等一会儿吧,等它自己转过来。”   他说:“我让人来转。”他用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很快,和你间隔两个位置,那位不茍言笑的秃顶财务总监的手机亮了起来,他解锁屏幕看了信息后,伸手握住木质旋转器,面无表情地哐哐转动,凉拌樱桃萝卜正正好好地停在你俩面前。他从头到尾没往这边看过。   你:“……”   谢问东说:“还想吃什么,我让另一个人再转。”   你忍不住闷笑,夹萝卜的筷子都在颤抖。凉脆爽口的樱桃小萝卜又香又甜,你没忍住连续吃了三个。第四次夹时,你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分酒器,眼看分酒器已经离开桌面,就要砸碎在地,里面的水立刻就要洒到你的裤子上,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谢问东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在半空中接住了分酒器,另一只手迅速往你大腿上拍了一迭卫生纸,挡住了落下的水滴。   你目瞪口呆:“谢兄好身手啊!”   他整个人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坐直了些,握着分酒器放到桌上。他拿起筷子,顿了一会儿又放下,拿起酒杯,又放下。   你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所以的动作。   他表面平静从容,可手指透露了内心的不平静,在拿纸巾时,他和你一样碰倒了分酒器。   这次换成是你眼疾手快地抓住分酒器。   他深深地看着你,说:“顾兄也好身手。”   你骤然明白过来,刚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谢兄。   久别重逢。 第64章   好在有人来向他敬酒,你们的谈话暂时中断。   你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在洗手池捧起水抹了把脸,撑着台面,看向镜子里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几分钟后你回到包间,谢问东身边仍有人敬酒。你坐下时,手掌一拢,指尖一拨,两个分酒器已交换了位置。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学魔术练就的手法与手速,派上了用场。   等他从分酒器里倒出下一杯酒沾唇时,他转头望向你,眼中有一丝惊讶与笑意,你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过后,他继续与一位副行长聊天,你若无其事地夹凉拌樱桃小萝卜吃,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秘密却流淌在你们之间。   你想起了高三时,每当你路过球场,打球的吴文瀚就会冲你点点头,你也会回他一个点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如同此时。   谢问东身边的人离开后,他对你说:“今晚的酒桌上共有17个人,我和15个人聊过天,却唯独没有和你聊天。”   他拿回属于他的那个分酒器,往酒杯倒满了酒,又往你的酒杯倒入白水,微笑问道:“可以聊吗?”   你说:“是要喝酒后才能聊。就像……”你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你知道他能明白。   就像在涪江畔的那一晚。   他说:“你今天胃疼,不能喝酒。”   你看着他为你倒的水,说:“我喝水,你喝酒,那岂不是我在灌你酒么。”   他笑了笑:“灌我酒,也没关系。”   你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喝酒后才能聊,但我不喜欢喝酒。”   他说:“那你只用回答我,这几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你说:“没有。”   他不再追问,只是将餐巾帕放回桌上,起身去了卫生间。离开前他搭住你的脊背,轻轻揉了揉,似安抚,又似在表示理解。动作很轻微,一触即放。   宴席散时已近十二点,天空仍在飘落雪花。拉萨今年的第一场雪,无声又轻盈,不见终期。   餐厅门前的雪地被车轮压出横七竖八的车辙,目送着行长与部门领导远去后,你正要告别离去,手腕却被轻轻握了一下。   谢问东说:“我送你。”   你说:“不用的,我就住旁边。”   “在下雪。”   “我带了伞。”   他说:“天冷,容易受凉,你胃要不舒服的。”   你望入他的眼睛,看到了直白的关心与温柔。一如那个夜晚在诊所门口,他用七分严肃三分无奈的语气劝你去看大夫,彼时他的眼中也是这样的关心与温柔。   你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与他一起坐入了轿车后座。   车内暖气开得刚刚好,温暖宜人。你对司机说了路线,车子便缓缓启动。或许是因为雪天路滑,司机开得很慢。   谢问东说:“今晚的菜合胃口吗?”   你说:“挺好吃的。”   他笑了笑问:“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菜?”   你想了想:“樱桃萝卜。”   “还有么?”   “都挺不错的。”   他松了松领带,发出一串低沉又轻快的笑声:“看来今晚的菜不合格,以后咱不去这家了。”   你只好承认了:“其实我比较喜欢吃辣。”   “嗯。”他说,“先养好胃,咱们去吃火锅。”   你注意到,他说了两次“咱们”。你说:“谢总是江苏人,口味偏淡,应该不爱吃火锅吧。”   他笑:“又‘谢总’了?”   他又说:“我口味不固定,什么都爱吃。”   正说着话,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看了眼屏幕后,他说了声抱歉,接起了电话。   在封闭的车内空间,气味变得浓郁清晰。除了车载香薰淡淡的香橙味,你还闻到一股味道,雨后雪松混着沉香的木质香调,幽幽地飘入你的鼻腔。   乌木沉香。   “……他不会再有机会与我谈话。”身侧的声音冷淡如霜,他的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击,“以后再遇到这类情况,按规定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不必告知我。”   你略有些诧异,这是你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又说了几句话,他挂断了电话。   与你说话时,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温和:“抱歉。”   你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捏了捏裤缝。   他问:“怎么了?”   你看向他,犹豫了一下后道:“……你好凶。”   他微愣住,随即道:“抱歉。”   “顾兄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做生意时遇人不淑,合作方卷款潜逃,泄露商业机密给对家,导致公司经营困难。”   你点点头:“嗯。”   “分别之后,我一直记着顾兄那晚劝慰我的话语,慢慢地东山再起。前年三月,我收集了合作方经济犯罪的铁证,将他告上法庭。一审败诉后,他不服上诉,利用他家在医院的关系,开具了精神病病史证明,打算以此来作为辩护依据。那么……”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我不介意成全他,便用了些手段,把他送入了精神病院,二十四小时处于严密监控之下。之前网络上不是有一个热度很高的话题么——如何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他就在做这个证明,用了许多的手段,绝食,哭闹,发疯,今晚,他用了割腕,想逼迫我与他谈话。”   他用指尖叩了叩手机屏幕,说:“刚才的电话是管理员打来的,问我该如何处理。”   你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   他看向你,目光温和:“抱歉,刚才吓到你了。如果你觉得我太凶,我向你……”   “现在不觉得了。”你打断他,“有仇报仇嘛。”   车停在了路边,你拿起伞:“我到了,多谢相送。”   谢问东说:“能否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你莫名地笑了起来,他受你感染,也露出笑容:“怎么?”   你边笑边说:“我总觉得,和谢兄联络,应该飞鸽传书,或者驿站快马。再或者,托梦什么的。”   “未尝不可。”他笑道,“可如果是想与顾兄约一场冬日热酒,等飞鸽送到,怕是酒已凉了。”   你说:“凉酒也未尝不可。”   他或许是听出了你委婉的拒绝,不再追问,只是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你:“顾兄可随时联系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你的记忆琴弦被轻轻拨动,回想起了一些水中影般的事与人。似乎在遥远的大学时,也有人对你说过这句话,“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似乎是在未眠的凌晨,似乎是关于程序代码。有人隔着屏幕,将这行字呈现在你眼前。   还未等你回忆更多,谢问东已经拿起了伞:“我送你到门口。”   他撑着伞,你们并肩往员工宿舍所在的小区门口走去。厚厚的积雪碎在鞋底,发出枯叶般的轻声。   你们共同走在拉萨的初雪中,百十来步的距离后,你踏上台阶,看向台阶下的他:“谢兄留步吧。”   他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并且,不会因雪停而停止等待。”   记忆琴弦再次被拨动,在脑海中发出震颤。那年的你生怕北京雪停,夜夜无眠,却又不敢踏上北上的列车。最是纠结处,有人曾对你说过这句话。   你探究地看着他。   他对你一笑,目光坦然:“可否再问一次顾兄的联系方式?”   你说:“我的手机号很难记的。”   “没关系。”   “谢兄喝醉了,可能记不住。”   “考考我。”   你语速很快地念出一个手机号,数字毫无规律。   他微笑点头:“好。”   你们告别,他撑着伞踏雪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你窝在宿舍里不出门,整日开着电烤炉,裹着厚厚的军大衣,懒懒地坐在窗前看雪。陈知玉叫你打游戏,你便上线,赵甲叫你下棋,你也上线。其余时候便昏昏欲睡。   今年的春节与藏历新年撞在一起,假期便延长至初十。初十下午快递小哥第三次给你打电话,催你去签收快递。你拖到不能再拖,不太情愿地穿上厚衣服,打车去了你新家的小区。   到的快递是床垫,长两米宽一米八,厚度二十公分,巨大且重。你和快递小哥搭伙把床垫搬入电梯,又搬入家门,放在客厅里。   这个时候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   接起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顾兄,在忙吗?”   你略略惊讶了一瞬,说:“谢兄记性真好。”   他声音带笑:“并不是时时记性都好。”   他又说:“假期最后一天,可否请顾兄共进晚餐?”   你说:“我现在有点事。”   “我能帮上忙么?”   “我准备尝试组装一张床……”你看了看主卧地面还未拆封的巨大快递,你打算用它来消磨今天剩余的漫长时间。   “一起尝试如何?”他说,“然后共进晚餐。”   他又说:“我很喜欢拼装东西,技术也不错。”   你犹豫了一下,告诉了他地址和楼栋。   半个小时后谢问东来到了你家,和你一起拆开了快递。他看了看组装图,将不同规格的木板、螺丝和钢架分类。你们合作默契,你抬木板,他钉螺丝,床很快有了雏形。   “有苏打水么?”中途他问。   你正埋头看安装说明,闻言道:“冰箱里。”   他起身去了客厅,久久没有声音。你走出卧室一看,他正沉默地看着冰箱。   “没找到么?”   你走过去,瞬间僵住——冰箱里满满当当地塞着酒,第一层是调酒的基酒,各种品牌的伏特加、白兰地、威士忌、金酒、朗姆酒、龙舌兰。第二层是花花绿绿的利口酒,百利甜,君度,野格……   谢问东转头看你,眼里闪过戏谑的笑意:“顾兄不喜欢喝酒?”   你尴尬地咳了两声,伸手从最上层取了一瓶苏打水,飞快地关上冰箱门,尝试解释:“我,嗯……”   他按住你的肩膀捏了捏,接过苏打水。   你的心便一下子平静了,不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借口。你好像不需要在他面前找借口,他似乎知道一切。   你们回到卧室继续组装床,很快,一张简洁漂亮的法式双人床成型了,只剩四条腿儿没装,你俩摸遍了床底,也没找到螺丝孔。   几分钟后,你看着手机屏幕,读出店家的回复:“自攻螺丝,没有孔,需要硬打进去?”   谢问东说:“原来如此,我来试试。”   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你说了声抱歉,去客厅接起电话。   是平措总打来的,向你要某一个公司客户的调研报告,你回答说马上通过内网邮件转发给他。   他又说:“对了小顾,你今晚先留出一点时间。黄行长在约谢氏的谢总吃饭,最后再谈一谈合作,可能要我们公司部陪着一起。”   “啊?”你说,“约到了么。”   他说:“好像没联系上,谢总的秘书那边也联系不上他。对了,你和谢总有旧交,你试试能不能联系上?”   按常理来说,双方的领导约饭局,应该通过双方的秘书或行政工作人员联系,定下时间地点。平措总的这个要求,在你看来实在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   你还真知道谢总在哪里。   你神情复杂地看向主卧。室内温度高,组装时又发了热,谢问东脱下的大衣搭在椅子上,衬衫袖子挽到臂弯,领口的扣子也解了两颗。而他本人正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床腿,拧,螺,丝。   见你不语,平措总疑惑地叫了一声:“小顾?”   你:“……” 第65章   然而更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谢问东注意到你的视线,问:“找我吗?”   他放下电动螺丝刀,走到你面前,无比自然地接过了你的手机,对电话那头的平措说:“你好,我是谢问东……今晚已经有约,抱歉,请帮我转告黄行长,改日再约……好,再见。”   他把挂断后的手机递还给你:“我的手机似乎落在车里了,所以他们联系不上。”   “来,帮我扶一下床腿,我来把螺丝钉进去。”他说着往床边走去,半蹲在地上拿起了电动螺丝刀。   你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扶住床角,他对准位置,用电动螺丝刀将螺丝一点点往里钻,室内只有转动的嗡嗡声。   你说:“谢兄晚上有约,要不要早点去?剩下的我一个人应该可以搞定,不要耽误了你的时间。”   他专注地钉着螺丝,闻言道:“我不是和你有约么。”   他抬头笑了一下,又道:“顾兄莫非不愿与我吃饭?”   你愣了一下:“啊……不用为了和我吃饭耽误正事的。”   “什么是正事呢。”他握住钉好的腿摇晃了一番,试探稳固程度,“我不是为了那些事情来西藏的。”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来,下一条腿儿。”   你们合作着为床安装好了四条腿,又将大而重的床垫放了上去。你用手指戳了戳床垫,很硬。   你抬头对正在喝苏打水的谢问东说:“谢兄,你躺上去。”   他动作一顿。   你解释:“商品介绍说,这个床垫防震又隔音,晚上就算旁边的人在蹦迪,睡另外半边的人也能不受影响。看看是不是真的。”   谢问东看起来有些沉默,他将捏扁的易拉罐丢入垃圾桶,躺在床的右半边。你躺在左半边,来回翻滚了两圈后,问:“怎么样,有震感吗?”   他摇头。   你又翻动了两圈,坐起身期待地望着他:“现在呢?”   他又摇头。   你说:“看来商家没有骗人。”   谢问东坐起身,说:“顾兄的……对象,是睡觉很闹腾么?所以顾兄买了这个床垫。”   你愣了一下,笑道:“啊……不是,我没有对象啦。我就是……很容易被营销打动,看到广告词里说蹦迪都不怕,就很好奇,买来试试。还有之前玩键盘,听到商家说什么‘马蹄踩雪音’、‘石头滴雨音’、‘深海鲸落音’、‘鹅卵石音’、‘切黄油音’,就心痒痒地全买来,家里堆了许多机械键盘的轴体,结果嘛,全都差不多。”   他看起来似乎松了口气,唇边带上了微笑:“顾兄是个容易上当的男孩子。”   你:“……”   你看了看腕表,说:“谢谢你今天帮我组装床,我请你吃饭吧,谢兄喜欢吃什么?……啊,要不,晚上我来做吧,我做饭挺好吃的。”   新家的家具和器物已差不多购置齐全,精心设计的开放式厨房里,放上了你按自己的审美挑选的锅具,安静地摆在灶台上,等待着主人第一次使用。   谢问东微笑道:“我的荣幸。”   “那先去买食材。”   他开车载着你去了附近的一家超市。   挑选食材的时候你想,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大学时只会煮泡面的你,现在竟能做出各种高难度的菜。   现在的你,可以单手打蛋,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分离蛋黄蛋清,可以用两根筷子将蛋清打发至干性发泡。可以买来各种难处理的食材,耐心地一点点处理。可以花一下午的时间,根据网上的教程,复刻出一道失败率极高的菜。   这没有什么难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在这座日光城中,你最不缺、最无用的,便是大把漫长又枯燥的时间。   可当你神情从容地一点点打发蛋清时,当你用石杵将黑胡椒研磨至细碎时,当你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观察面团发酵时,你心里都无比清楚——你不过是在逃离内心角落那一部分被封锁起来的东西,那同样也是被你锁在空荡荡的次卧里的东西。那些东西像怪兽的尖刺,偶尔跳出来刺你一下,让你如针扎般疼痛,多见于深夜。   “吃这个吗?”   一道声音唤回你的意识,你停步转头,谢问东一手推着购物车,一手从货架上拿了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你摇头:“去生鲜区吧,买食材。”   他把巧克力放入购物车,笑了笑:“家里多备些零食,不会饿着。”   穿过零食货架,他又拿起许多种饼干、薯片和果冻放入购物车,各种口味都有,很快就堆了满满一车。你本想拒绝,可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拿的所有零食都是你爱吃的——是你自己逛超市时会买的那些。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问东将车停在路边,让你等他,回来时他手中拿着一束被包在淡粉色纸中的花。   白色的马蹄莲、白色的康乃馨、白色的牡丹,搭配一把白色的满天星,中间簇拥着一枝犹带露水的红色玫瑰。白色丛中唯一的一抹艳红,美丽夺目。   他解释:“我看到厨房岛台上有一个白瓷花瓶,这束花刚好契合厨房纯白色的装修风格,可全是白色又未免单调,所以配了一枝玫瑰。”   你略有些惊讶,接过花:“谢谢。”   “不客气。”   回去的路上你拿出一直震动的手机,发现陈知玉连续发来了好几条语音。你将话筒贴至耳边,手机却不知为何自动切换成了扬声器模式,巨大的声音在车内炸开。   “宝贝……”   “宝贝!”   一个重重的急剎车。   扬声器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手忙脚乱地按住侧边的音量键。   “今晚来不来!”   “我等你啊!!!”   ……   “抱歉。”身边的人声音低沉,“刚才有行人闯灯横穿马路。”   “没关系。”你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   谢问东说:“刚才是顾兄的对象吗?”   “不是。”你奇怪他为什么这样问,“我朋友,让我带他打游戏。”   他说:“是很好的朋友吧。”   “从初中开始一起玩的发小。”   他说:“你们一定一起看过海吧。”   你笑了一下:“确实,我第一次看海就是他带我去的。”   他也笑了起来。   你问:“怎么?”   “我很开心,过去有人陪在你身边。”   说完这句话,红灯变绿,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回家后天已经微暗,在开放式厨房明亮的灯光下,你将牛排切成两厘米见方的牛肉粒,撒上一层黑胡椒,又倒上薄薄的橄榄油,将牛肉粒四面都均匀地裹上腌料。   在你腌制牛肉时,谢问东处理好了生蚝与鲍鱼,将花束插入白瓷花瓶。   水开后,你将生蚝下入高压锅,合上锅盖。等上汽儿后,立即关火,这样焖出来的生蚝嫩滑无比。   等高压锅自然放气时,一粒切成小块的菠萝递到你嘴边,身侧传来一道沉稳好听的声音:“尝尝,很甜。”   你犹豫了一下,咬住了菠萝:“不能吃太多,要留着炒牛肉用……”   话说到一半卡住,真的好甜。   谢问东笑了笑,用牙签又扎起来一块,递到你嘴边。你两只手都忙着捞生蚝,便再次吃下了喂到嘴边的菠萝。   葱油生蚝最重要的便是调味,你正要准备小料,看向台面却是一愣——蒜末、葱末、香菜末、洋葱末、小米辣,全都已切得细细的,放在不同的小碟子里。   “如何,可还需要什么?”谢问东说,“好久没握过刀了,希望刀工没有退步。”   你说:“谢兄好身手啊。”   他说:“顾兄谬赞。”   接下来,便只需要泼油了。你将烧得滚烫的油泼入调料,又加入一勺生抽,两勺生蚝水,拌匀后均匀地洒在摆盘整齐的生蚝上。末了,在中间加了几颗卷曲的葱丝做点缀。   紧接着,你将煮好的鲍鱼切片,做了一道凉拌鲍鱼。   谢问东在你身边,递调料瓶,递锅铲,不时投喂你一块菠萝。你的手和嘴没闲下来过。   等你开始做黑椒菠萝牛肉粒时,菠萝块已所剩无几。   谢问东说:“没关系,现在吃和等会儿吃是一样的。总的来说我们是赚的,因为可以吃到两种口味的菠萝。”   你觉得太有道理。   主卧阳台上种的小番茄已经成熟,最后一道菜是罗勒烤小番茄,份量不是很大——谢问东在洗番茄时又投喂了你许多颗。   可当四道菜摆上插着花的岛台,垂度不同的吊灯亮起,你发现,你俩都忘了煮米饭。   你们相视片刻,同时笑出声来,一致决定把逛超市时买的蒸蛋糕当做主食。   饭后谢问东要去洗碗,你阻止了他:“哪有客人洗碗的道理。”   他说:“我们之间,不适用这个道理。”   “还有别的道理么?”   “嗯,这个道理比较好——做饭的人不用洗碗。”   你嘀咕道:“这是家里的道理。”   他笑了笑,拿起一颗盛在果盘里的小番茄,递到你嘴边,而后端起碗筷去水槽处。   吃掉小番茄时,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明明双手都闲着,你不应该再被投喂的。   当代年轻人的房屋装修在逐渐“去客厅化”,因为不想让人来家里做客,所以不装电视,也不买茶几。你恰好就是这样装修的。客厅简洁宽敞,铺着浅灰色的地毯,投影幕布收在天花板吊顶中。   吃饱喝足后的舒适,暖黄的灯光,谢兄洗碗的背影,一切让你不那么紧绷,也不再正襟危坐。等他洗完碗过来,你正背靠着沙发腿儿,放松地坐在地毯上,双腿伸直交迭在一起,颇有些懒洋洋的。   “看电影吗?”他递给你一瓶苏打水,在你身边坐下。   你说:“好。”   “想看什么?”   “随便。”   他找了一部电影,投影到幕布上。又去关上了灯,整个客厅便只剩幕布透着光亮。   看到一半,谢问东说:“外国人很喜欢叫宝贝。”   “嗯。”   “女主叫她养的狗狗是宝贝,叫她的儿子也是宝贝。”   你嗯了一声。   他又说:“女主叫朋友也是宝贝。”   你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女主也叫她种的雏菊是宝贝。”   你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转头安静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重复‘宝贝’这个词。”   黑暗中,他语气低缓:“顾兄的朋友,称呼顾兄为宝贝。”   你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我们是朋友么?”   你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么。”他微笑了一下,语气比平时低沉一些,在黑暗中如冬日的雪落,响在你耳边,“如果想解锁这个称呼,需要什么条件,可否告知。” 第66章   你愣了愣,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宝贝。”   “抱歉。”他说,“可以问问原因吗?”   “被人这样叫,总觉得像在被人保护一样,我不喜欢。”你说,“我朋友只是偶尔这样叫,他更多时候叫其他称呼。”   谢问东说:“好的,明白了。”   电影已播完,幕布上缓缓滚动着演员表,片尾曲悠扬。   谢问东看了眼腕表,问:“时间不早了,你在这边休息吗?”   你摇头:“我要回宿舍。兰花在窗台外面,夜里需要搬回室内,不然会被冻蔫儿掉。”   “顾兄喜欢养花?”   “也不是喜欢,就是打发时间。”你解释道,“我养了一些在西藏的气候条件下很难养活的花,比如兰花,竹芋。就拿兰花来说吧,首先配土就很关键,配好土才有存活的可能。然后是水分管理,西藏太过干燥,要时刻保持土壤和植株的水分,可又不能浇太多水,最好的状态是‘润而不湿’,用喷水壶或花洒将盆土浸湿,晚上还要用上加湿器。再然后是光照,随着一天日照方向的不同,要将兰花放在室内不同的地方,就比如说中午日光太烈,那就……”   谢问东一直微笑地看着你,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你骤然打住:“抱歉,我很啰嗦。”   “不啰嗦,很有趣。”他说,“顾兄很厉害,能养好如此难养的花。”   自从来西藏后,你做任何事都喜欢挑战最高难度,养花也不例外。你买了网课,认真学习养花的各种知识,专心整理笔记,付诸实践。你补高额邮费,让店家发顺丰空运,运来一盆盆最娇嫩的花。在你的细心呵护下,看着它们在条件最恶劣的高寒地区袅袅盛放,你会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可每当圆月高挂,你夹着烟临窗看花时,心里常会升起烦躁与暴虐。你望着那娇嫩美丽的花朵,想象着它从最外层的花瓣被点燃,一片一片烧至花蕊,最后整盆花都被火焰侵吞。有好几次你握着烟头靠近,却又在点燃前收回手。只有一次,你漠然地盯着橙红的火光,不为所动。最终你到底是把它救下来了,可仍有三片叶子被烧出了残缺,至今仍在。   “走吧,我送你回家。”   谢问东的声音唤回了你的意识,你回过神来,电影的片尾曲已结束,画面定格在连接wifi上不动弹了,整个客厅只剩寂静,与荧幕上淡淡的微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的姿势变成了盘膝而坐,膝盖碰着谢问东的大腿外侧,洇出一片温热。后腰与沙发腿之间垫着一个靠枕,柔软又舒适,想必是你看电影入神时,他往你身后垫的。   你含糊地说了句抱歉,收起腿并拢。他率先站起,冲你伸出手来,你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而后递出手臂,任由他拉你起来。   夜晚十点的拉萨寂静无人,汽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车窗外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员工宿舍外的路边。   谢问东熄了火,问:“可以加微信么?”   他已经知道你的手机号,你没有理由再拒绝添加微信,便道:“微信号是手机号。”   “好的。”他拿出手机开始操作,又说,“你方才说兰花今夜会开花,可否发图片让我共赏?”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你解锁了屏幕,通过了好友请求。   “好。”   “头像是本人形象么?”谢问东含笑问道。   你脸一红:“我只是喜欢狗狗。”你的头像是一只歪着头的雪白萨摩耶。   他眼中带着戏谑笑意,望着你:“很像你。”   “不像。”   他并未与你争执,只是道:“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你推开车门下车,转头看见他拿起中控储物台的矿泉水,但水瓶已经空了。   你说:“可以等我几分钟么?我拿个东西给你喝。”   谢问东说:“不用的。”   你笑了笑:“我自己做的格瓦斯,算起来刚好发酵了二十四个小时,谢兄可以帮我尝尝。”   他解开安全带:“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阻止了他,“很快的。”   回到宿舍后,你来到厨房,揭开封闭容器的保鲜膜,浓郁的谷物香气与焦香立刻扑了你满鼻,液体呈金黄色泽,表面漂浮着一层发酵后的泡沫。   你盛了一大杯,下楼来到路边,谢问东背靠车门站立。   他迎向你走了几步,接过杯子,微笑道:“好香。”   你对他解释:“格瓦斯又称‘液体面包’,起源于一千多年前的俄罗斯。据说一位酒馆老板将客人吃剩的黑面包收集起来,放在水中,意外地得到了一种清甜爽口的饮品,便是格瓦斯。我很喜欢喝,就尝试自己做了。”   谢问东闻言,将杯子递到你面前,问:“顾兄要不要先喝一口?”   你咬着嘴唇忍笑:“谢兄怕有毒?”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那也甘之如饴。”   然后他解释:“美味之物,想与你分享。可我怕你有洁癖,所以让你先喝。”   你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确实有一点洁癖。”你说,“但三年前那个雨夜,谢兄也曾吃过我吃剩的面条,共喝一杯水,又能算什么呢?人与人的相处,永远是相互的,真诚换真诚。”   谢问东深深地看着你,微笑道:“嗯,我记住了。”   不过,你还真有些口渴了,便接过杯子喝了第一口,浓郁的香甜弥漫在口腔,你赞了一句:“真好喝啊!”   说完后忙道:“不是王婆卖瓜,是真的很好喝。”   谢问东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嗯,有葡萄的甜味。”   “发酵时放了一把葡萄干。”你说,“刚才没注意。”你又喝了一口,果然有淡淡的葡萄香。   他又喝了一口,品味了几秒后笑道:“焦香味很浓。”   “嗯,我用电烤炉把面包烤得很干。”你再次接过杯子,细细品尝,“过滤后的面包渣还能用作花肥。”   他含笑看你:“顾兄多才多艺。”   “谢兄谬赞。”   你们站在夜晚的昏黄路灯下,一人一口喝完了一大杯格瓦斯。   谢问东说:“好像醉了,开不了车。”   你笑出声来:“谢兄你逗我呢?格瓦斯可不是酒精——它是面包发酵的饮品。小麦发酵的才是酒,哪能喝醉?”   “被你看穿了。”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脸上是几近温柔的微笑,望着你道,“今天多谢款待。”   “不客气。”   正说着话,有冰凉的东西飘落在你额头鼻尖,你抬眼望去,雪花纷乱地舞在灯下,如柳絮因风起。   停了一周的雪,在你们站在路边共饮格瓦斯时,再次飘落。   谢问东去车里拿来了伞:“我送你过去。”   来回不过几十步距离,你说:“不必。”   “在下雪。”   你说:“送即不送,不送即送,谢兄何必执着。”   “既然送即不送,那么,送又何妨。”   你和他在雪中对视片刻,败下阵来。他撑开伞,笼在你们头顶。雪落在伞上,寂静无声,你却仿佛听到了沙沙细声,如同涪江畔那晚的雨落。   几十步很快到了,你站在台阶上,对他说:“谢兄留步吧。”   他把伞递给你:“门口到屋檐下,还有一段距离,别着凉了。”   你不肯接:“跑几步就过去了。”   他说:“拿着吧。”   你说:“这里到车上比到屋檐远,谢兄更需要伞。”   他的语气温和,却隐隐带着不容置疑:“可我不希望让你受冻。”   “谢兄……”   你想了想,说:“那我送谢兄到车上,然后再撑着伞回宿舍,这样大家都不会淋雪。”   穿着军大衣戴着厚毡帽的守门大爷啧了一声,他看了看几十步外的车,又看了看十几步外的屋檐,惊奇又嫌弃地打量你们。   你:“……”   谢问东为对话结了尾:“好了,进去吧。”   他将伞柄递给你,又拿过你手中的杯子:“杯子我带回去洗。”   你惊奇地问:“何至于此?”   他说:“顾兄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说:“假话。”   “做饭的人不洗碗。”   你闷笑出声:“那真话呢?”   他微笑说道:“下周六我来还你杯子。”   “顾兄,再会。”   雪下大了,如鹅毛飘飞。   你再次说:“我送你过去。”   他说:“目送也是送。”   他放轻声音又道:“记得与我分享兰花盛开。”   你撑着伞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的背影远去,雪花在他身后飘飞。   很快他上了车,车子亮了几下双闪,而后原地掉头,扬长而去,留下一群争先恐后献舞的雪花。   你转身向屋檐下走去,缺门牙的老头拿下口中的烟斗,嘿嘿笑道:“哟,开车的是男朋友?”   你惊奇地顿住脚步,说:“我是男生。”   “废话,老爷子我又不眼瞎。”   “男生怎么可能有男朋友。”你无言以对地看着他,心想成都的gay风怎么也不能吹到两千公里外的拉萨,吹到一位六旬老人身上。   “刘爷爷,那是我兄弟。”   他又是一笑:“你俩刚才那番推拉,知道像什么吗?”   他抬手贴到耳边装作在打电话,尖起嗓门道:“你先挂。不,亲爱的你先挂~哎呀,你先挂嘛!上回就是我先挂的,这次你先!”   你:“……”   老头儿笑得露出透风的牙龈:“知道住204的小丽吗?城东支行的理财经理,上回她男朋友送她回来,天在下雨,一把伞在他们中间推来拉去,推了十几分钟,和你们刚才一模一样。”   你:“……”   老头子怕不是冻傻了,你叹了口气,诚恳说道:“刘爷爷,天冷,进屋吧,别冻坏了。”   你摇了摇头,撑着伞进屋去了。 第67章   夜里,隔窗飘雪,兰花果然绽放。   你在聊天框删删减减,最终发出去一句话——“子时三刻,兰花盛开。”附上了兰花的图片。   对方立刻回复:?????   你定睛一看,才发现消息发错了人,发给了陈知玉,连忙手忙脚乱地撤回。   他的电话却立刻打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问:“顾如风你不是吧,子时三刻,那么文绉绉的干嘛!”   “……”你含糊地说,“发错人了,抱歉。”   “???”他明显更惊讶了,“你原本是想发给谁?半夜给人拍花开,你背着我谈恋爱了?不是,你谈恋爱都不告诉我??不是……你都没给我分享过花开啊,唯一的这一次还是你发错了?顾如风,解释清楚!”   你:“……”   你说:“你怎么像个机关枪。”   “不许转移话题。”   你说:“发给一个朋友。”   他呵呵了一声:“哪个朋友,你居然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你想了想,说:“之前跟你提过的,我在涪江畔遇到一个大侠,我们把酒言欢,夜雨对床。”   “哦……想起来了。”他说,“你的谢兄?他也去西藏了吗?”   你嗯了一声:“就最近遇到的,他是行长请的客人。”   陈知玉说:“他是为了找你去的西藏吗?”   “当然不是。”你奇怪于他的想法,解释道,“他是来做生意的,扩展西藏地区业务。”   陈知玉说:“今晚你和他在一起吗?难怪都不回我消息,也不和我打游戏。”   你条分缕析地解释:“今天谢兄帮我组装床,我请他吃饭,决定在家里做。你发消息的时候,我们买了食材正在回家的路上,回家后又忙着做饭,所以没来得及回复你消息。对了,吃完饭我们看了一部……”   “顾如风。”他打断你,“你知道你现在像啥吗?”   “啊?”你糊涂地问。   “你像一个生怕丈夫误会了你和别人有染的有夫之妇,正在一五一十地向丈夫汇报行程,哈哈哈哈……”还没说完他就破功了,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你笑骂,“滚蛋,给我闭嘴。”   他艰难地止住笑声:“哦,遵命。”   电话中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顾哥,你还记得吗,在北京的地铁上你告诉过我,你送了他一样东西。”   原本你放松地倚着窗台,看兰花与雪,心脏在左心房规律跳动。在他的话说出口的剎那,心脏的跳动骤然停止,你全身僵硬,如月光下冰冷硬实的砖墙。   自那个早晨,近乎四十八小时未眠的你跌跌撞撞地逃出去,坐在花坛边请陈知玉为你买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后,你们从未聊过那一夜。   之后的你绝口不提考研,你去参加秋招,你去了西藏,你去了偏远山村驻村。陈知玉默默接受,关心你是否吃饱穿暖,从不会触及那些禁区。   可是现在,记忆回溯。   绿色封皮的小本子,你的诗集。   你全身发抖,几乎站不稳,手机变成了千钧重,令你握不住。   电话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陈知玉打破沉默说道:“我是想说,如果他能帮助你,你不要拒绝。你们偶遇在涪江畔,又奇迹般地在拉萨重逢,上天这样安排一定有它的道理,顾哥,你让他帮你。”   你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呼吸。亭亭玉立的兰花已被无情揪下,洒落在窗台,被撕碎的叶子零碎地横尸盆中,失去生机。   你轻声道:“我不需要帮助。”   你的声音很轻很柔,简直称得上温柔多情,但光可鉴人的窗户明明白白映出了你冷漠的脸,你的指尖仍攥着一片兰花花瓣,就像攥着你停止跳动的心脏。   “顾哥……”   “好了。”你不容置疑地打断他的话,手指一扬,花瓣像无根的浮萍,迷失在风雪中,“我要睡了,你也睡觉吧。”   挂断电话后,你点了一根烟,静静地坐在床边。   身边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你拿起来解锁,看到了两条新消息。   谢问东: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你都可以联系我。   谢问东:祝卿晚安。   你垂眸漠然地看着消息,心想,幸好他没有问你兰花。   你已经没有兰花了。   你推开窗,呼啸的风雪从窗缝涌入,冷冽清新,吹散了房中的焦糊血腥。   农历新年与藏历新年撞在一起,放了整整十天假。初十上班时,整层楼近一半的工位都空着。座位上的同事们一脸倦容,端着咖啡低声聊天,谈论春节期间的趣事。   你先擦了一遍工位和电脑上的灰尘,用小奶壶将牛奶煮热,端着奶去了茶水间,做了一杯简易热拿铁。   一上午的时间,你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处理年前积压的工作。   平措总在休假,老总不在,员工跟着休假的自然也多。公司部只有寥寥几人在岗,聚在一起聊天八卦,不时问你问题,你便和他们聊几句。   到了中午下班,桌面的手机震动起来,收到了几条消息。   谢问东:记得吃午饭。   谢问东:我这周在内地出差,如果食堂的菜不好吃,等我下周回来,带你去找好吃的餐厅。   你回复了一个歪着头的萨摩耶,边上配的字是“知道啦”。   他回复:可爱。   你打字:谢兄也记得吃饭。   他回复:多谢顾兄关心,我会的。   你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昨晚他发来那两条消息后,你并未回复。等到今天早上,才告诉他你昨晚睡着了。他说没关系。   节后的这一周懒懒散散地过去,谢问东每顿都会提醒你按时吃饭,与大学时的陈知玉有得一拼。你便给他拍餐盘的图片,然后你们会闲聊几句。   “顾兄喜欢土豆?”   “嗯,土豆是我最喜欢的素菜。”   “最喜欢的荤菜呢。”   “谢兄猜一猜?”   “火锅里的虾滑。”   正在食堂吃饭的你手一顿,惊讶地盯着屏幕,差点没被菜噎住,当即打字:“你怎么知道?”   “你最喜欢吃火锅,这是其一。”他回复,“上次在你家里吃饭,你做了葱油生蚝与凉拌鲍鱼,所以可推测出,你喜欢吃海鲜,这是其二。两者相交,火锅里的海鲜,自然虾滑为上。”   你咬着筷子闷笑出声,飞快打字:“有没有可能,我做生蚝和鲍鱼,是因为顾及到谢兄是江苏人,家住海边,喜欢海鲜。”   他回复:看来我猜错了。   你回复:没猜错。   虾滑确实是你最爱吃的荤菜,只可惜你不能一个人去吃火锅,所以你已经很久没吃过虾滑了。   他说:等我回来,带你去吃火锅,点五份虾滑。   你终于笑出声来,回复:不至于。   周五下班后,你路过公司一楼的运动室,几个男同事正在打网球。   突然一声惊呼响起:“小心!”   你略微偏头,一颗网球正直直地向你飞来,你脚下灵活侧转,同时伸出手,利落地截住网球,手腕转动往场内一抛。   场内响起了口哨声:“帅啊!”   “来啊,一起玩!”   你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下班还有事。”   场中一个高个子男同事放下球拍,三两步向你跑来,说:“小顾,明儿下午的徒步活动你会去吗?”   你说:“要去。”   银行准备在这周末举行徒步活动,要求员工们尽量参加。徒步地点在郊区的某处沿河花园跑道,来回三公里。   他顿时高兴起来:“那等活动结束,一起吃个饭?我约了校友,和几个四川老乡,咱们喝点酒,唠唠嗑。”   你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实在不太想去。   这位同事名叫高明,是比你大三届的西财校友,三年前入职银行法务部,最喜欢到处结交新人朋友。   在茶水间偶遇,或在食堂碰到,他都会兴高采烈地拉着你聊天,聊某某系的系花,某某老师结婚又离婚了,某某届谁爱谁爱得天崩地裂,准备跳楼明志……你实在不太想和他聊这些,一来你本来就不喜欢聊天,二来他聊的那些老师你基本不认识,因为你很少去上课。三来,你对过去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   可他乐此不疲。   此时高明期待地看着你,你只好含糊地说:“再说吧。”   周六下午两点,你打车去了花园跑道,同事们已经在摩拳擦掌,做热身运动,准备一展身手。   一等奖一名,奖品是一台iPhone 12 pro max。   二等奖三名,奖品是电子秤加拍立得。   三等奖六名,奖品……   你眼睛一亮,家用纯白色电火锅!   过去的某位领导人曾说,在西藏,躺着都是在做贡献。高寒缺氧的自然条件,让爬坡与跑步无比困难,更何况,你本来就不擅长运动。   可多亏了高明跟在你身边,不停地叽叽喳喳。你被吵得头疼,只好气喘吁吁地加快脚步,渐渐地把他甩远。   最终,你获得了第八名的成绩。   累瘫的大家都在草地上或坐或躺,你怕弄脏裤子,便只是撑着膝盖,慢慢地把气顺平。   高明喘着气过来,重重地在你肩膀上拍了拍:“可以啊……小顾,你走得……飞快!我追……都追……不上!”   你说:“哈哈。”   他又说:“走啊,一起吃饭去?风险部的小张,楼下支行的五个四川老乡,还有你们部门的叶琪,我全都叫了,就差你了。”   你实在不太想和不熟的人吃饭,这对你来说与应酬无二,便道:“我晚上还有事。”   他又重重地拍了你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把你拍趴下,扯着嗓门豪气地说:“能有什么事?!周末嘛,大家聚聚,聊聊天,多舒服!就这样说定了啊!”   说完,他对着不远处挥了挥手,那几位四川老乡便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晚上吃什么。   你无奈地站在一旁,抬眼时却发现百来步外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驾驶座的人推门下车。   他今天穿着纯黑色西装,戴着墨镜,向你走来,身姿笔挺。   其他的事情你已来不及去想,比如他为什么提前回来,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向他递过去一个眼神,并希望眼神能穿透那副看上去很贵、遮光效果很好的墨镜。   谢问东停在你们面前,说:“事不过三,你今天可不能再放我鸽子。”   你咬了咬嘴唇忍回喉口的笑意,不愧是谢兄,总能理解你的意思。   你装作为难地看了看高明:“可是,今晚要和同事聚餐。”   “那我呢?”他嗓音醇和,目光隔着墨镜落在你身上,“我比不上他们么?”   太入戏了。你装作严肃地咳了两声:“谢兄……”   高明说:“这位先生是小顾的朋友吗?不如晚上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谢问东只看着你,轻声道:“多年前相识于涪江畔,与你定下天边与美酒之约,苦等至今。今夜不管你愿与不愿,我都要带你走,你休想跟他们走。”   他说着这话,伸出手指从你指尖拂过,拿走你手中吸了一半的烟。   你几乎憋出内伤才忍住笑,在心里为他竖起大拇指,谢兄啊,你可太有霸道总裁强取豪夺那味儿了。   最终你如愿以偿地上了他的车,怀里抱着你赢来的白色电火锅。   谢问东摘下墨镜,问:“如何?”   你笑得停不下来:“谢兄好演技!”   他说:“真情流露。”   你问他:“刚才怎么一直戴着墨镜?”   他解释:“戴着墨镜是表明立场,我不是来应酬的,只是来找你的。就算遇到你们行长,他也会明白我的意思。”   你点头:“原来如此。”   他发动车辆,说:“来之前我订好了火锅店的包厢,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你:“嗯?”   “买底料和食材在家里吃吧,正好你赢来了这个火锅。”他说,“你也很累了,在家里能放松许多。”   “谢兄深知我心。”你说,“那先去超市,买食材。”   车子驶入市中心,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谢问东说:“顾兄要少抽烟。”   你想起那根被他拿走的,抽了一半的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发:“……为什么。”   他转头看你:“要听什么话?”   你说:“真话。”   “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你笑了起来:“涪江畔那一晚,谢兄自己不也在抽烟么?这个理由不成立。”   他又说:“顾兄还小,男孩子不能抽烟。”   你忍着笑:“我已经成年了,而且工作了,所以不成立。”   恰逢红灯,车子缓缓驶停。   谢问东转过头来,深深看你:“你吸烟的样子很迷人,会引来心怀不轨的坏人。”   你愣了愣,从他的语气你能感觉到,这似乎是真话。你嘀咕道:“谢兄在强词夺理。”   “嗯。”   半个小时后,你们带着整整两大袋的食材,开车去你的新家。   正值晚高峰,车子一路走走停停,平均速度降到了30。你们却丝毫不急不慌,只饶有兴致地讨论着晚上的火锅。   你说:“那家火锅店,我以前想去买底料,可老板不卖,怕泄露配方。谢兄是怎么买到的?”   谢问东笑道:“老板是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你之后若是想吃,随时告诉我,我让他送。”   你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   你问起他出差这一周的见闻,他问你工作中的趣事,车内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绿灯亮了,车却久久不动,后面的车开始狂按喇叭。   “谢兄……”你转头看他,却见他神情不明,目光落在你挽起袖子的手臂上。   手臂——   你低头去看,烟疤错落,新旧交织,血迹斑斑。   你全身僵住,像雪地里受寒的人一般剧烈颤抖起来。 第68章   那一瞬间,车流声与人声皆如潮水般退去,胸腔的跳动声鼓噪在耳膜,咚,咚,咚。   你的笑容与身体都僵住不动。   莫名的,你想起了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   你考差了。开家长会时,你紧张无措地在教室外徘徊,努力想听清老师的话语。那是个无比燥热的盛夏,蝉鸣嘶哑无力,你的步子虚软胆怯。   陈知玉来找你聊天,兴奋地说起趣事,你笑着附和他,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你笑得比往常更大声,更做作。你看起来比往常更健谈,对路边的一朵野花、一块石头生起无限兴趣,洋洋洒洒地发表意见。   可你内心再清楚不过——你只是在掩饰不安与恐惧。你只是在故作欢乐,等着那把铡刀砍下。   很快,家长会结束了,那一席绿裙从教室后门飘出,那一双眼睛与你相对,你全身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所有假装的欢笑与健谈全都消失不见。   你读懂了那个眼神——“回家再跟你算账!”   铡刀已至。   如同此时。   在交织错落的烟疤前,你方才的笑声与健谈,只不过是虚伪的掩饰。你在他面前将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幽默、风趣、真诚的江湖兄弟。   此时,他识破了你拙劣的伪装。   够了。   你倏地拉下袖子,啪地一声按开安全带,手指颤抖地扣上车门拉手,却拉不动。   绿灯已再次变红,身后的喇叭声与咒骂声不绝于耳。   谢问东升上车窗,豪车的隔音效果一流,隔绝了所有不堪的声音。   “没关系。”他说。   是错过了绿灯没关系,是被骂没关系,还是疤痕没关系。你问不出口,紧抿着嘴唇,心想只要他问一句,你此生不会再与他相见。你明天就搬走,辞职,逃到天涯海角。   他倾身过来,帮你系上安全带,动作温柔。   绿灯再次亮起。   剩下的路程中,谢问东不发一言,车子平稳地驶入楼下停车位。   车停下时,你已平静了许多,语气平淡地对他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有点累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他已经看到了你的残破不堪,虚伪做作,今晚的这顿饭,你们不会吃得开心的。   谢问东却笑了笑:“怎么了?”   他说:“你手臂上有伤,这么多食材,你很难一个人拿上去。更何况,你还要抱着你心爱的电煮锅。”   你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身体再一次僵硬起来。   他果然提起了。   即使他是大侠,是兄弟,他也不可能对那些丑陋的伤口视而不见。   铡刀就要落下。   “我刚好有一瓶金疮药,你帮我试试效果。”谢问东说着,从中控储物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在手中抛了抛,“喏,顾兄意下如何?”   那是一个古朴小巧的药瓶,通体褐色,颈细肚粗,瓶口塞着红绸,瓶身雕刻着三个字——“卧龙丹”。   你震惊地看着小药瓶,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古代——这完全就是武侠电影里的药瓶!你毫不怀疑里面的丹药能救活一个真气逆行、走火入魔之人。   谢问东微笑说道:“顾兄先洗个澡,等毛孔打开,药效更佳。届时我来帮顾兄上药,必定药到病除。”   他想了想,又说:“对了,我还有一瓶玉骨生肌丸,涂上后,不出三日,疤痕定会隐形不见。”   天色已暗,车内无光。他望着你,神情坦然,霁月风清,他既不追问缘由来揭你伤疤,也不假装无事来粉饰太平,他只是就事论事,给了你一个解决方案。   你的心被蜗牛触角轻轻地拨了一下。   你等待着上天降下铡刀,将你铡得鲜血淋漓。   可降下的,是一片江湖。   “走吧。”   他说着,倾身过来为你解开安全带,而后推门下车。   他两只手都提着满满的大袋东西,你却只被允许抱着轻便的电煮锅,理由是手臂上有伤。你只好无奈地担负起按电梯的职责。   回到家后,谢问东将购物袋里的食材摆出,有条不紊地开始处理。趁浴缸放水的间隙,你来到厨房想与他一起处理。他不让你碰刀,只递给你土豆和香菇,让你清洗。   浴缸水放满后,他提醒你:“伤口不要碰到水。需要什么就叫我。”   你很乖地哦了一声,心想,上次忘记拿内裤是因为喝醉了酒,你再也不会干出这样丢脸的事情了。   可事情超出你的想象。在洗头发前,你发现忘记了拿洗发水。洗完头发后,你发现忘记了拿沐浴露。洗完澡后,你发现连浴巾也忘了。   等谢问东拿着你的海绵宝宝浴巾第三次进浴室时,你简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将身体缩在水面的泡泡下,发誓说你保证不会再麻烦他了。   “没关系。”他依然这样说。   等你换上干爽的睡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谢问东已准备好了碘酒和金疮药。   “来。”他拍了拍沙发。   你走过去坐下,他拉过你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涂了一层碘酒:“疼就说。”   你垂眸看着那些伤口:“不疼。”   碘酒干后,谢问东拔出药瓶的瓶塞,从里面倒出一颗雪白雪白的药丸,幽幽的清香扑鼻而来。   你睁大眼睛。   他冲你一笑,将药丸按在你的伤口处。药丸不知是什么材质,一碰即化,冰冰凉凉地涂在溃烂的烟疤上,渗入皮肤后,透明无痕。   你敬畏地看了一眼小药瓶。   上完药后,墙上的挂钟指到八点,已经超过了正常吃晚饭的时间。   谢问东说:“饿了么?还有一些食材没处理,很快了。”   你说:“我想睡一会儿。”   你惊讶于你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带你采购,送你回家,一个人处理各种食材,为你上药,为你递浴巾,你却不合时宜地说,你想睡觉。   可你确实累了。来回三公里的竞走徒步,车上的绝望与震惊,被浴缸里的热水一浸泡,疲惫排山倒海般向你袭来,刚说完这句话,你的眼睛就睁不开了。   你再次听到了那三个字,温柔沉稳的三个字:“没关系。”   你感觉到他俯身靠近,在你耳边问:“想听些什么吗?”   你闭眼呢喃:“四季。”   客厅里响起了悠扬的音乐,梦里,春夏秋冬轮番播放,冬之乐章结束,又来到了欢快烂漫的春天。   你在欢快的乐章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投影幕布上,黑胶唱片缓缓转动,正播放着维瓦尔第的《四季》。   墙上的挂钟指向20:50,五十分钟,刚好是四个乐章的一次循环,你睡了一个四季。   随即恢复的是嗅觉,浓郁的牛油底料味道扑鼻而来,你空荡荡的肚子立刻开始咕咕叫。   “醒了?”他的声音温醇悦耳,音量适中,夹杂在乐章中,清晰却不突兀,连刚睡醒的人都不会被惊到。   你嗯了一声,刚睡醒的声音带着沙哑:“抱歉。”   “为什么说抱歉?”   一瞬间,你想说的有很多。首先浮上记忆的,是深深镌刻于脑海中的尖锐谩骂。   “叫你几次都不来!做好饭难不成还要请你来吃吗?”   可你不过是迟了两分钟,因为你在计算数学题的最后结果。   “是我们欠你的吗?跟个大爷似的!以后一叫你就必须答应,听到没有?”   ……   ……   你望入他的眼睛,便知道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似乎知道一切。   “没关系。”他说,“起来吃火锅,有你最爱的虾滑。”   你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真香啊。香得让你以为是在做梦。你坏脾气地选择在吃饭的时间睡觉,他与饭菜一同等你醒来。告诉你,没关系。   在枯燥紧绷的高三,你曾经写过一篇小小说。剑庄的小少爷爱玩爱吃爱闹,唯独不爱练剑。父母是名震武林的剑客,却从不对小少爷加诸期许。父母招来天下最有名的厨师,为他做好吃的。他一生庸庸碌碌,剑术不精,却很快乐。在父母的遗榻前,三人约定来世再做家人。   小说的结尾,你写了这样的一句话:“他不想出人头地,亦不想江湖留名,只是想要很多的爱。既已得到,庸碌一生又何妨。”   ……   ……   你认真地问:“真的没关系吗?”   “嗯。”   你撑着沙发坐起身来,却突然动作一顿——你骤然发现,你刚才一直躺在谢问东的大腿上。   或许是你的表情太过惊讶,他主动解释:“你头发没干,会着凉的,所以我帮你吹了头发。”   “啊……谢谢。”你挠了挠头发,“但我为什么……”   谢问东微微一笑:“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他眼里闪着戏谑的笑意:“顾兄睡迷糊了,拉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让我留下陪你。”   你石化当场,艰难地说:“假话呢。”   “嗯,让我编一编——”他用手指敲了敲额角,沉思后道,“我坐在沙发上时,地球的万有引力突然增强,我整个人向下陷,刚好用腿接住了你的脑袋。”   你:“……” 第69章   你来到厨房岛台处,顿时被色香味冲击得眼前发亮。   十几个盘子将桌面占得满满当当:解冻后的肥牛;腌制的烧椒牛肉,薄薄的肉片上点缀着辣椒丁;一整盘切得四四方方的毛肚;DuangDuang的鸭血;一看就很筋道的鱿鱼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圆润可爱的鹌鹑蛋;泡在水里的土豆片、香菇、竹笋与海带丝。   葱末、香菜末、蒜末、小米辣末盛在不同的白色小碟里,旁边放着醋、酱油与香油。   你新赢得的纯白色电火锅里,麻辣牛油底料正沸腾,冒着小气泡,香气扑鼻。   但最令你眼前一亮的——   “好多可爱的虾滑!”   你震惊地看着整整两大盘——猫爪模样的虾滑,这形状是怎么捏出来的?   谢问东说:“借用了你橱柜里的饼干模具。”   你咬着嘴唇笑出声来:“我记得有猴子屁股形状的。”   “嗯。”他说,“下次再做。来,坐下调料汁。”   四川人对火锅的爱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刻意养生,保持清淡饮食,过不了几天,总会在夜里嘴巴发痒地翻来覆去,最后放弃抵抗从床上坐起,认命地点一碗麻辣烫当宵夜。   这一顿火锅你吃得无比开心,中途被辣得直呼气,放下筷子走到冰箱前,却被谢问东叫住。   “不要喝冰可乐,容易胃疼。”他说,“你看看锅里有什么。”   你郁闷地和他对视,不喝可乐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   他的目光柔和却坚持,你败下阵来,只好松开了扶着冰箱门的手,不情愿地走到灶台前,揭开炒锅的锅盖。   哇,竟然是……蛋炒饭!   你眼睛一亮,方才的不情愿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最好的火锅伴侣,一是冰可乐,二是蛋炒饭,两者不分高下。   谢问东说:“我做饭水平一般,可能不好吃。”   “没关系!”   事实证明,谢兄从不打诳语,蛋炒饭的味道确实很一般。可蛋炒饭本身的味道并不重要,顺着肉菜滴到饭里的红油、鸡蛋的颗粒感、葱花的清香,混合的这一口到嘴里,简直是绝杀。   “怎么样?”   你抽空回答:“很香。”   “那多吃点。”   你问:“谢兄怎么知道我爱吃蛋炒饭。”   “以前,你告诉过我。”   “是吗?”   你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可火锅太香了,你吃得不亦乐乎,很快就将这桩事抛到脑后。   吃饱喝足后,谢问东要去洗碗,你阻止了他。   “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这话刚说出口,你就羞愧得红了脸。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忙碌,你不但悠悠哉泡了个澡,还睡了个觉,你看起来比他更像客人。   于是你又忙找补道:“你说过的,做饭的人不洗碗。”   谢问东说:“那是平常,但今天是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顾兄今天很厉害,赢了这口漂亮的电煮锅回来。”他微笑说道,“功臣应该被嘉奖,所以,我来洗碗。”   你犹豫地看向他。   他又道:“你手臂上有伤,碰到水或油就不好了。”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让我看看,止血了么?”   你愣了一下,沉默地将小臂递到他手中。   他托着你的手腕仔细看了看:“好一些了。”   你:“嗯。”   在暖黄的灯光下,这幕场景如此奇异。他语气和缓冷静,就像面对的是切菜时不小心的擦伤,而不是深夜自残留下的罪证。而你竟能与他如此平和地谈论这些伤口,不曾歇斯底里。   你看了看伤疤,短短的两个小时过去,伤口已有结痂愈合的趋势。那粒神奇的雪白小药丸,竟真的与武侠小说中的灵丹差不多。   你忍了又忍,没忍住,问:“谢兄,药瓶里的药丸究竟是什么?”   他高深莫测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你:“……”   该死,真好玩。   就连蠢蠢欲动的好奇心都那么美好。   这周过后,银行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地归岗,新一年的工作逐渐进入正轨,你也渐渐忙碌起来。   平措找过你几次,旁敲侧击地问你谢问东最近是不是很忙。   你奇怪地说:“应该问谢总的秘书。”   藏族同胞豪爽直言:“问秘书,还不如问你,我感觉他就是为了你才答应签约的。”   你无奈地说:“平总,您想多了。”   他一挥手:“我眼睛好使着呢。”   他苦恼地又说:“谢总年后一上班就答应和咱们银行签约,特别豪爽,也没有要任何优惠条件。但黄行长想请他吃饭,他却一直没空。是不是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不满?”   你想了想:“没有吧,可能单纯不喜欢应酬。”   平措问:“小顾,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没有提到过这方面?”   “没有。”   你和谢问东相处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吃吃喝喝,很少提到工作。只有一次,在得知他决定与你们银行合作后,你向他介绍了你们的方案,以及相较于同业,你们给出的存贷利率优惠。   他似乎颇不在意那些数字,只说按合同来即可。态度非常无所谓,给你一种他压根不是为做生意而来的感觉。   听完你的话,平措又问:“真的没有提起过其他的?比如其他同业给他的优惠政策,这一类的?”   你无奈:“真的没有,平总。”   平措说:“行,我知道了。”   坐回工位上,你想,不知道秘书为什么说谢总忙,他明明闲得每顿饭都要和你聊天,和你讨论小龙虾麻辣的好吃还是蒜蓉的好吃。   自那个周末被他发现烟疤后,虽然当晚愉快度过,但第二天,你就后悔了,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没有人愿意与一个内心阴暗深夜自残的人交往,他应该也不例外。你想。   可他总有理由——无法抗拒的理由,约你出门。   “顾兄,我带了玉骨生肌丸,介意为我试试它祛疤的功效吗?”   “昨天打理好了我家的院子,顾兄今晚若是来,便可在圆月之下席地而坐,倚靠着缠满夜来香的院篱,一边吃小龙虾,一边喝青梅酒,我们讨论讨论怎么酿酒。”   “现在是星期五晚上十点,如果我们现在出发,开车五个小时去山上,便能看到一场狮子座流星雨。我们可以捡来枯枝生火,烤一点脆皮鸡腿和炭烧牛肉。”   ……   ……   诸如此类。   你想不出拒绝的话语。   与他相处时快乐又投入,分开后暗自懊恼,可下一次,你仍无法拒绝他的邀请。   三月初的时候,总行在上海分行举行公司业务培训,要求各地分行派人前去。出差本来是好差事,差旅和食宿全程报销,相当于公费旅游。可无奈拉萨的云霄飞车太过骇人,同事们都不太想体验灵魂抽离的酸爽,于是这桩差事就落到了你的身上。   你想去上海,因为陈知玉在上海工作。北京的那个寒假之后,你们没有再见过面。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你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结婚请帖,来自吴文瀚,他要结婚了。   时隔多年,你再次与吴文瀚相见。身穿黑色正装的他容貌英俊,笑容沉稳,依稀让你记起了多年以前,他用指尖转动着篮球,笑着对你说:“我刚才一个三分球,特帅!”   在婚礼开始之前,他在更衣室与你聊起这些年,提到即将与他结婚的女孩,他唇角扬起幸福的微笑。   “她是我同事,也是学姐。上班的第一天在食堂,我俩同时盯上了最后一个鸡腿儿,同时伸出筷子去夹,谁都不肯放手。”他笑着说,“最后,鸡腿在两侧的拉扯力下,变成了同样大小的两块,我俩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喷笑。”   你微笑着听他讲述:“真好啊。”   “对了,宁茉也来了,你看到她了吗?”吴文瀚说,“她也交了新男友,准备明年结婚。”   你想起多年前那段热烈而单纯的青春,在晚自习风扇的嘎吱声中,他埋头苦写情书。在初夏晚香玉的清风中,他们隔着栏杆拌嘴,脸上却笑得灿烂。   你倚着墙壁,轻声问:“你会遗憾么。”   吴文瀚对着镜子调整领带的位置,笑着说:“前路光明灿烂,何需回头看。”   你一下子释然。   一道敲门声响起,宁茉的声音传来:“嫂子让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哇,顾如风!顾大学霸!啊啊啊好久不见!”   她蹬蹬蹬地跑到你面前,眼冒星星地说:“你比高中时更帅了耶!来和我合个照吧?”   你:“……”   你尴尬地挠了挠头发:“哈哈,你好啊。”   宁茉完成催促的工作后,又拉着你合了照,这才离开更衣室。吴文瀚方才还嘻嘻哈哈,此时却收起了笑容,叫你:“顾如风。”   他顿了顿,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你疑惑地问:“嗯?”   “你还记得么?在你大一那个暑假,我曾对你说,我和宁茉,互相对彼此的身体没有感觉,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得像自己的身体。”他说,“当时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她摇着头说:‘不行,没感觉。咱俩这个关系我也不瞒着你,刚才唯一来感觉的那几秒,我在想顾如风,但立刻打住了,像精神出轨。’”   你:“……”   吴文瀚没有笑,他说:“我没有告诉她,我和她想的一样。我们都不想让那一次尝试无疾而终,所以我们都在尽力想能让我们‘有感觉’的人。我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你。”   “抱歉冒犯。”他说,“自那以后的近两年时间,我对你有一场漫长的思念,不苦涩也不甜蜜,只是平静地想念高三的种种。我知道这或许是病态的,所以没有去打扰你,这份感情本质上不需要另一个人的参与。”   你怔怔地望着他。   他神情坦然从容,微笑说道:“我做过的唯一逾矩之事,是在地铁站前拥抱了你。拥抱本身并不越界,可当心里怀着那样的感情,拥抱就是逾矩。这段思念持续了两年,成为了记忆里的一朵霜花。”   地板上蔓延着冰裂的纹路。你恍惚了一瞬,似乎顺着裂开的纹路坠落,不断坠落,回到了那年初夏。晚风温柔,青绿色花藤拂过你的肩膀,远处的星子忽明忽暗,像大宇宙在忧郁地眨眼睛。   “……讲出来,对得起你,对得起喻玲,也对得起我自己。”吴文瀚说,“现在,我能堂堂正正地和她一起走红毯了。”   “没关系。”你轻声道:“谢谢你。”   他笑道:“谢我什么?”   “没什么。”   “快开始了。”他看了看手表,对你说,“如风,你要幸福。”   你再一次说:“谢谢你。”   全场洋溢着热情欢快的歌曲,一遍遍循环着《今天你要嫁给我》。   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接吻,双方眼里都是毫无保留的爱意。   欢呼声与掌声如欢快的潮水,你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用力地鼓掌,掌心都拍痛了。   宴席结束后,你顺着黄浦江慢慢地散步,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陈知玉先前就打来了好几个电话,但现场音乐声太大,你没有接。   每次欢闹后你都会有些低迷,像耗干了电池的小机器人。你从兜里掏出手机,没仔细看来电显示,接起后闷声说:“我失恋了。”   电话那头传来茶杯摔碎的声音,而后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抱歉,什么?”   “我刚才参加了一场婚礼……”   说到一半你感觉不对,将手机拿到面前一看,愣住——打来的不是陈知玉,是谢兄。   他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方便发个定位么?我来找你。” 第70章   你愣了一下,说:“谢兄不是在开会吗?”   西藏作为一个地处边境的自治区,政策与经济都与内地有较大差异,监管部门、自律协会经常召开座谈会,要求企业必须参与。   在你出发前,谢问东便去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行业政策解读会议,算算时间,现在才是第一天。   他说:“中场休息,想问问你是否安顿好了。”   你说:“我挺好的。谢兄安心开会吧。”   他沉默了一下,问:“顾兄方才说失恋,是怎么回事。”   “啊……”你有些尴尬地抠了抠路边栏杆上的铁锈,说,“嗯……一种夸张的修辞。我刚才参加了高中同学的婚礼,看到一些学生时代认识的人,有点感触罢了。”   “原来如此。”他说,“需要我去找你么?”   你说:“不用的。谢兄好好开会吧,要是中途溜走,被监管部门惩罚就不好了。”   他似乎在思索,半晌后道:“好。你这几日是如何安排的?”   你想了想,说:“现在打算去见我发小,我们好久没见了,应该会喝点酒聊聊天什么的……明天去上海分行参加培训,为期三天,之后如果没有什么好玩的,应该就回拉萨了。”   谢问东说:“要喝酒么。”   “大概率会吧。”   他说:“我来找你。”   你说:“谢兄不是在开会吗?”   “没关系。”   “有关系。”你说,“中途溜号会被监管部门惩罚。”   “去他的监管部门。”   你惊愕地把手机拿到眼前仔细看了好几遍,对面确实是谢兄没错。这是你第一次听到风度翩翩、成熟稳重的谢兄爆粗口。   “抱歉。”他似乎也意识到了,立刻彬彬有礼地道歉,声音低沉地说,“大不了不在西藏玩儿了,不是什么大事。”   你有些奇怪,刚才你明明已经劝住了他,让他好好开会,现在他为什么又如此执着。   你说:“谢兄……”   “顾兄不用有心理压力。刚好我的一位生意伙伴从国外回来,明天到上海,约我吃饭。我便可以顺道与顾兄在上海相见。”   你挠了挠头,说:“好吧……”   你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便道:“最近沙尘很大,尤其下午风格外大,航班容易取消。谢兄的朋友既然约在明天,那谢兄不如订明天早上的机票。”   他说:“我今晚就来。”   “……”你感觉他今天格外的执着,“好吧。”   他说:“那么,期待与顾兄夜里相见。”   你笑着嗯了一声:“好。”   与相同的人在不同城市相逢,就像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你喜欢这样的感觉。   挂断电话后,微信里已收到了好几条陈知玉发来的新消息。你乘坐地铁来到他发给你的地址,从地铁口出来,手机上共享的两个定位点已无比接近。你抬起头,他正兴奋地冲你挥手。   “顾哥!”   你加快脚步走了两步,却又放慢,有点扭捏地低头看向地面。   陈知玉很快来到你面前,重重拍了拍你的肩膀:“干什么,跟个小姑娘一样,还装作不认识我!”   “……”你尴尬地咳了两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良的长条形盒子递给他,说,“那啥,嗯,给你的礼物。”   陈知玉被那重量压得手腕下沉,惊奇地问:“为什么送我礼物?”   “……你先看看。”   他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把深空灰色的客制化机械键盘。铝制的外壳重逾两千克,棱角分明又酷炫十足。84颗轴体,是你深夜坐在台灯下,一颗一颗拆开外芯手润的。卫星轴的调试你也花了大功夫,在铁丝与零件的交接处精细地抹了润滑油,用特氟龙胶带做了隔音。这样下来,几颗大键没有任何的钢丝音。   你翻转键盘,指了指背面的角落:“我让套件的卖家刻了你的名字,嗯,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把键盘。”   陈知玉说:“顾哥,你……”   你又向他解释:“现在的轴体是厚润版本的风信子v1,很纯正干脆的麻将音,配上这个套件,很HiFi,适合打字。如果打游戏用的话,可以换成知夏轴,也就是一个段落青轴,啪塔啪塔的,段落轴反馈很强,打游戏很爽。”你从书包里拿出两个罐子,里面都装满了轴体,“如果你在办公室用,可以换成静音轴,喏——这一罐是冰静轴,算是静音轴里的手感天花板了。至于换轴,很简单的,你去网上搜一搜就能学会。”   陈知玉把键盘放入书包,神情复杂地看了你一会儿,突然重重地揽过你的肩膀,抱住了你。   “顾哥,你干嘛啊。”他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咳了一声,别别扭扭地说:“那个……对不起啊。”   兰花盛开的那个夜晚,你在电话里冲他发了脾气,率先挂断了电话。虽然在之后的联系中,他并未怪你,但你近一个月来一直内疚。   陈知玉松开你,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像个扭扭捏捏的大姑娘,耳朵还红了。咱俩之间还说对不起呢?”   他说:“我也给你买了礼物。”   他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递给你,你拆开包装,露出一个精美的樱桃木盒,里面是一串佛珠。   你惊讶地瞪着他。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我想着你不是去了西藏嘛,就想送你一点符合地缘特色的东西……一百零八颗印度老山檀珠子,我自己串的。对了……”他指给你看,“我也让卖珠子的店家刻了你的名字,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串。”   他又说:“我也要向你道歉,对不起。”   你望着他,笑道:“行,抵消了。”   佛珠的长度刚刚好,在手腕上绕了四圈。108颗珠子的中部,缀着一颗小叶紫檀雕成的弥勒佛,和一根短短的红色丝络。   此时天空飘落濛濛细雨,你们在牛毛般的雨丝中快活地走着,说笑着。   傍晚时分,你们坐在了一家烧烤店里,点了一整箱啤酒。   沙沙的雨很快变得大起来,隔着墙壁和店门都能听到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   桌上堆满了空酒瓶,窗外夜色已深。   你们说起高中时的往来信件。你问他记不记得一封信,那是他在你上大巴前塞给你的,那个暑假他对你唱了两遍“你最珍贵”。他说不记得,你却看出他在撒谎。   你笑了:“陈知玉,你竟然还会不好意思。”   他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酒,拙劣地转移着话题。   你感觉醉了,却又没完全醉,撑着侧脸趴在桌上,眼睛时闭时睁。   陈知玉似乎也醉了,他拿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迟钝地对你说:“学弟给我发消息,他说想见见你。”   你说:“哪个学弟?”   “就那个……”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汇,“声音好听的那个学弟。”   “哦,发条魔灵。”你说。过年时你们五排,这位学弟是发条魔灵绝活哥,总能在中路为你打开突破口。   “去年实习的时候认识他,我们拿到了同一个公司的offer,做动画设计的。”陈知玉慢吞吞地说,“现在我俩合租,分摊房租。”   “哦……”你趴在桌上,晃了晃一团浆糊的脑袋,“为什么……想见我?我又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他想和你谈恋爱,不需要经过我同意的。”   陈知玉说:“他说,想见见我唯一的朋友。”   你笑了一下:“你刚才还说不记得那封信。”   他说:“我们不会谈恋爱的,至少在三十岁以前。”   你说:“你不要认死理,那些话,你忘了就好。”   陈知玉埋头回复消息,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说:“学弟来给我们送伞。”   你含糊地应了一声,趴在桌上神游八荒。迷糊中感觉陈知玉在推你,他说:“哥,你手机在响。”   你摸出手机一看,“谢兄”两个字欢快地在屏幕上跳动。   你划了好几次,才成功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他沉稳的声音:“顾兄,现在在哪?”   “唔,我在……”你看向菜单,将上面的店名报给他。   他说:“醉了么?”   “不是很醉。”你说。   “我马上到。”   你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迟钝地问道:“谢兄……飞机安全落地了么?”   “嗯。”   你喃喃地说:“真好啊……又多了一个见面的城市……”   “嗯,等我半个小时。”   酒精开始麻痹你的大脑与舌头,你开始控制不住地叨叨:“将鲲……和大地……和鹏串在一起烤,就成了一串……青椒排骨……哈哈……”   电话那头的谢问东说:“厉害,能养活三十亿人。”   “老天爷发怒了……降下特大暴雨,结果……你猜怎么着?”你说,“老天爷被三星五费腕豪,一拳轰死了……谁让它下这么大雨……害我回不去酒店……”   谢问东说:“我带你回酒店。”   “谢兄啊……”你将额头抵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夫人生实难,有生必灭,亭毒虔刘……何昼弗晦?何流弗东?朝市喧嚣,舟车杂还……转盼之间,悉为飞尘……”   “《遵生八笺》,你还是这么爱屠隆的这篇序言。”他的声音在雨中依然清晰沉稳,“喜欢的话,我买来送你,你慢慢地读起来。”   你轻声呢喃:“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读书了。”   “慢慢来。”他说,“五年,十年,都没有关系。”   耳边一阵嘈杂,有人拎着雨伞从店外冒雨进入,声音清亮:“学长!”   陈知玉反应迟钝地抬头去看:“哦,你来了。”   他说着,伸手越过桌子拍了拍你的肩膀:“宝贝,来,我向你介绍。”   你迟钝地晃了晃脑袋,勉强找回一丝清醒,而后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那位学弟忙道:“哎,哎,学长,还有顾哥,你们都坐,不用打招呼。哇……这一箱都是你们喝的吗?”   陈知玉说:“厉害吧。”   “那是相当厉害。”   学弟拎来一壶热茶给你俩倒上,你俩醉得语言能力缺失,好在学弟风趣健谈,硬是和两个醉鬼聊得有来有回。   你意识到嘴已完全不受脑子的控制,隐约感觉自己千万不能再开口,否则会出糗。于是你一次次地端起茶杯喝茶,手抖得淋了一裤子的茶水。   不知过了多久,你低头一看,手机通话计时已经到了二十多分钟,你忘记了挂电话。   你懊恼地对着手机说:“谢兄……”   “嗯?”他声音柔和,没有一丝不耐。   “浪费你……电话费了。”你说,“你先挂吧……我给你转账……”   “先等一下。”他说,然而顿了几秒,“好,现在可以挂了。”   声音从听筒和前方同时传来,你怀疑是醉得出现了幻觉。   你抬起头,谢问东正向你走来。   他很快来到了你面前,俯身问道:“顾兄,还好吗?”   你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说:“谢兄,见到你真好。”   你们四人分别坐在桌子两边,在愈发震耳的暴雨声中聊天,气氛轻松愉快。当然,清醒的两个人说的话比较多。   你醉得坐不稳,方才身边没人,你只好往墙壁上靠,寻求支撑。可现在谢问东坐在你身边,你闻着被雨水打湿的乌木沉香,身体放松了下来,下意识地往他那一侧倒去,他扶着你的一侧肩膀给你支撑。   过了一会儿,谢问东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要早起培训,不如大家改天再聚?”   你晃了晃脑袋:“对……陈知玉明天还要上班,快点回去睡觉。”   陈知玉从桌子上抬起头来,说:“哦……好,宝贝,你也早点睡……培训别迟到了……”   扶在你肩上的手顿了顿,而后捏了捏。   你说:“谢兄,不许捏我。”   谢问东面不改色地说:“抱歉。那,走吧?”   你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冲对面的陈知玉一抱拳:“待我……从培训脱身,再与兄弟……同醉……”   陈知玉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了你一个抱拳:“谢谢我的顾哥……明天上班,我就用你送的键盘打字……我眼里再也没有别的键盘……”   你说:“明天的培训会上,我会一遍遍数佛珠,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串佛珠。”   你说:“再会。”   你想来一个帅气潇洒的转身,可这一转便是天旋地转,脚下不稳,向旁边倒去,被谢问东正正好好接在怀里。   乌木沉香一下子浓郁起来。   他低下头,用只有你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也为顾兄准备了礼物,等回到拉萨,就送给顾兄。”   你仰头看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什么礼物。”   他答:“佛珠。” 第71章   你扶了扶晕乎的额头,不解地说:“可我已经有一串佛珠了。”   谢问东扶你站直,眼神幽深:“你不愿意要么。”   你说:“愿意。”   他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那你的佛珠就不是唯一了。”   “可你是谢兄。”   他看起来轻松愉悦:“嗯。”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陈知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顾哥,你们先上车。”   谢问东扶着你的肩膀,带你往烧烤店门口走去,一辆出租车正打着双闪停在门口。   你说:“你们先。你明天要上班,迟到会扣工资。”   陈知玉说:“你先,你不是要培训么?也不能迟到吧。”   “不许婆婆妈妈。”你把他往前推,“快走。”   谢问东说:“没事,你们先上车,后面又来了一辆。”   陈知玉和学弟坐进了出租车,你靠在谢问东的肩膀上,冲他们挥手。   出租车在倾盆的大雨中绝尘而去,留下被尾灯照亮的白雾。   你说:“我失恋了。”   谢问东偏头看你:“又失恋了?”   “嗯。”你晃了晃脑袋,找回一丝清醒,“他之前和我吃饭,从不会叫第三个人的。”   谢问东说:“可能只是为了让人送伞,毕竟雨很大。”   你顺着他的话语想了想,感觉被安慰了,于是点点头:“有可能。”   “嗯,不用多想。”   “谢兄为何这么着急来上海?”被冷风一吹你似乎酒醒了些,离开他的肩膀,尝试自己站直。   他轻握住你的手臂,给你一些支撑。他望着你,声音在响雷般的雨声中仍然清晰:“想见你。”   你说:“明天也可以见。”   “想见你,所以来了。”他说,“不想等到明天,也不想等到下一分钟。”   你理解了他,笑道:“谢兄,你真像一个随心所欲的大侠。”   “谢谢夸赞。”   一辆出租车闪着远光灯由远及近,停在店门口。   谢问东撑着雨伞,拉开车门,将你推入后座,随后挨着你坐了下来,对司机报了一个地名。   被车内的暖气一浸润,酒意彻底侵袭了大脑,你浑身软得跟熟睡中的液体猫一样,压根坐不住。只好抱住谢问东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   当然,靠之前你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兄弟,借用一下。”   “顾兄请随意。”   你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想说话。”   “说吧。”   “刚才都忍着没说话……”   “为什么要忍?”   “刚才醉了,说话会乱说话,乱说话会出糗,所以忍着。”   他偏头看你:“打电话之前,你醉了么?”   你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发痒的额头,他帮你挠了挠,说:“有一个蚊子包。”   “难怪那么痒……”你小声嘀咕,“打电话之前还没醉,之后就醉了……我是不是和你说醉话了?”   谢问东说:“还好吧,你只是说要把鲲和鹏串起来烤成青椒排骨。”   你咬着唇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又说:“有和他们说醉话么?”   “没有吧,因为在努力忍着……”你说,“现在忍不住了,长江那么多的话要从嘴里涌出来了。”   “嗯。”他低下头,曲起指节蹭了蹭你额头上的蚊子包,“顾兄可以全部说给我听。”   你开始絮絮叨叨,说小龙虾好瘦,什么时候才到七月,能吸到满满的虾黄。可是吃多了会胃疼,没关系,你已经想到了方法——用石杵把胃药捣成粉末,用来蘸小龙虾,就不会胃疼。   你说你好爱四川,你好想回四川,即使那里已经没有家,可你的心灵上永远归属于四川。巴蜀啊,那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地方。蜀道难,绵延不绝的高山隔绝了封建与礼教,巴蜀有最闲适最潇洒最可爱的人民,数不尽的麻将与广场舞。巴蜀有诗仙的诗与酒,有坡仙的根与源。你对他念你背过的散文——“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落脚的最后一站。”   “我们四川很少很少下雪……”你对他说,“今年冬天,四川下了雪,大家开着车排队上山,下山的时候,几乎每辆车的前面都摆着小雪人。而且,是在上班时间……可爱吧?”   “可爱。”谢问东说,“卿最可爱。”   他又说:“以后,我带你回四川。”   “以后是什么时候?”   “你想去的任何时候。”   你停不下来地叨叨,说你只差一张就三星奶妈了,让他赶快帮你D牌,在二十秒内D光100金币,不然会遭受电刑。又说兰花被火烧坏了,救火救火,不好,火星的人趁机从花芯爬出来了。又说小龙虾的大钳子夹坏了你的白色电煮火锅,罪魁祸首已经被抓捕归案,问他清蒸好还是红烧好。   说着说着,你坐直身体,抓紧坐垫。   谢问东了然:“想吐?”   你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阻止了他想叫司机停车的动作,说:“能忍。”   他担忧地望着你,揽住你的肩膀:“来,靠在我身上缓缓。”   他在你胸腹处一下一下顺着,缓解你的呕意,你总算撑到了酒店。冲进卫生间前,你还没忘记把他锁在门外。   吐完后,你捧起水洗脸漱口。   门被敲了两下,谢问东的声音传来:“还好吗?”   你拉开门,他推着你坐到床边,递给你一杯刚烧好的温水,又递给你几粒药片。你很乖地吃了下去。   他问:“胃有没有不舒服。”   “有一点,不过还好。”你说,“我要洗澡。”   “好。”   你还记得海绵宝宝内裤的糗事,于是这一次在收拾换洗衣服时,你特意最先拿了内裤,紧紧攥在手里,喝水时都拿着不放。   可你醉得太厉害,只拿了内裤。   于是谢问东依然隔着门缝为你递衣服。   你懊恼不已,连带着看那些衣服都不顺眼起来,气冲冲地裹着浴巾出了浴室,把洗手池旁边的沐浴露小样拍到谢问东手里:“送你的,谢谢你帮我递衣服。”   他接过小样,惊奇地看着你:“那为什么不穿?”   “哦。”你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艰难地回忆起刚才的思路,迟钝地说,“为了感谢你帮我拿衣服,我想让你看看我的腿,我的腿长得很好看。”   你从小就不太在意人的长相,却很容易注意到人的腿。那么多的腿中,你发现你的腿是最好看的。   你的腿修长,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很好,每一处都带着韵律与节奏。   说完,你松开浴巾。   谢问东的目光一凝,而后极轻地叹了口气。他从沙发上起身,捡起地上的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你,眼含无奈:“穿衣服。”   你不解地问:“我的腿不好看吗?我都没给别人看过。”   “好看,我的荣幸。”他声音低沉,“来,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他让你坐到床边,去浴室拿来你的衣服。穿好衣服后你坐在床边发呆,看着他摆弄茶几上的茶具。而后他递给你一杯热的东西,告诉你是蜂蜜水。你哦了一声,捧着杯子慢慢喝着。   “一点了。”谢问东看了看腕表,说,“早点睡吧。我在隔壁,有事随时打电话。”   你疑惑地看看窗外的倾盆大雨,又看看他:“谢兄不与我夜雨对床么。”   他说:“你明天早上八点半要去分行培训,需要早睡。”   他说着,关上了吸顶灯与灯带,只留了床头昏黄的小夜灯,轻声道:“顾兄,晚安。”   你躺好裹紧被子:“谢兄,你也晚安。”   伴随着厚重的雨声,你沉沉地睡了过去。被一道惊雷吵醒时,时间是凌晨三点三十。   你坐起身,沉默地来到窗边,看了一会儿闪电。踩在走廊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时,你依然有些头晕眼花。你扶住额头缓了缓,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大概二十秒的时间,门从里面被拉开,谢问东站在门口,除了头发有一点凌乱,他看起来依然是一副沉稳的精英模样。   “怎么了?”他温和问道。   “我想去看黄浦江。”   他说:“可你明天早上要培训。”   你说:“去他的培训。”   “痛快。”他低声笑了起来,说:“走。”   乘坐了近一个小时的出租车,你们来到了黄浦江边。   瓢泼暴雨,如一场淋漓尽致的摇滚。雷声在远处轰然炸响,雨水在地面激起好几十公分的回波。水珠砸在手背上,生疼发酸。   谢问东撑着雨伞,你们沿着黄浦江慢慢地走。   他问:“酒醒了么?”   你晃了晃仍然有些发沉的脑袋,说:“醒了67%。”   他笑了起来:“竟然有零有整。”   他又问:“是不是心情不好。”   你没有回答,只是道:“不知雨多久停。”   “多久都没关系。”   他说:“在烧烤店聊天时,你发小说,他看到了你的兰花。”   你抿了抿唇,盯着脚边溅起的白色水花。   他又说:“顾兄第一次与人看海,是同发小吗?”   “嗯。”你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向他,“谢兄在吃醋吗?”   谢问东脚步一顿,而后安静地看向你:“会对你造成困扰么?”   “不会。”你宽慰他,“没事的,我发小也经常吃醋。我念高中的时候,他吃我室友的醋,还给我写了一封情书,特拧巴。因为这,我都没敢告诉他我和舍友一起睡过同一张床。”   谢问东停下脚步:“情书,同一张床?”   “啊,都过去了……那人好坏,还想干坏事……”   你停止叨叨,闻着空气中雨水的咸腥,望向漆黑的江面,说:“我失恋了。”   “不是我,是过去的顾如风失恋了。”   你的语气漠然而残忍:“‘我之所以喜欢您,是因为您没有爱上我。’所以,过去的我失恋了。”(1)   雨伞下,谢问东望着你,一瞬间,你觉得他的眼神很深很深,似乎被你的话击中,似乎被你切断了前进的路。   他说:“是这样么。”   “嗯。”你伸手接了一把雨珠,笑道,“陈知玉要是知道我三点半出来看江,准会说我作。”   谢问东笑了笑:“嗯。”   你睁大眼睛,分析他的表情:“谢兄是不是也觉得我作。”   “嗯。”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不过很可爱,还可以再作一点。”   你说:“行啊。”   你用指尖轻轻弹了弹他握着伞柄的手:“那么谢兄,你会与我一同淋雨么?”   他望着你,缓缓松开了握伞的手。深灰色的雨伞很快被风雨卷着飘滚了开去,不见影。暴雨再无遮挡,立刻兴奋地打了你们满头满脸满身。   你的眼前只剩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雨太大,天太大,江太大,你们像茫茫天地中的两粒沙鸥。   谢问东的头发和衣服也全被打湿,可骨子里的气质与优雅,让他看起来仍像在后花园闲庭信步。   他向你走了一步,捧住你的脸。   那一瞬间,你觉得他眼里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雨水冰凉,呼吸滚烫,在满天满地强烈的雨腥与土腥中,你再次闻到了被雨水打湿的乌木沉香。   你在他眼里看到了疯狂、克制、迟疑、纠结,还有一种极为浓烈、令人不安的厚重情绪,究竟是什么,酒醉的你分辨不出。   你觉得距离太近太近了,近到呼吸就要交错。可等酒醉迟钝的你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了你的脸,退后到社交距离之外。   “抱歉。”他说。   “谢兄。”你叫他,“你不要吃醋。”   “他是第一个与我看海的人。”   “可第一个与我看江的人是你。”   “从涪江到黄浦江。” 第72章   暴雨如注,黄浦江宛如沸腾。   后来的记忆便模糊了,只剩连绵不绝的水幕,与耳畔轰鸣的雷响。   在早上八点闹铃声中,你从床上坐起,对着浅灰色大理石地砖发了一会儿呆。宿醉带来的头疼与晕眩仍在,你摸了摸额头,万幸没有发烧。   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漱。然而翻遍了台面上的小柜子,你也没有找到洗发露的小样,突然间你身体一僵,死去的回忆如闪电般击中了你——   昨晚从黄浦江回来,你口口声声要送谢兄礼物,你拉着他来到卫生间,把印有酒店标识的小样往他手里塞,边塞边说:“送你洗面奶……送你沐浴露……送你护发素……送你洗发露……送你小香皂……”   “……”你痛苦地搓了搓脸,强迫自己停止回忆。   你拧开热水,简单冲洗了头发,洗漱干净。拎着书包离开房间前,你发现床头压着一张纸条。   上面是谢问东那骨力遒劲的钢笔字迹——“上午有事忙碌,先行离去。顾兄宽心。”   你长长地松了口气,把纸条揣进衣兜。   他可太懂你了。   走出酒店大门,你再次感叹起谢兄的细心来——这家酒店距离你要去的地方只有几百米,你远远地就看见了银行的logo,高高地立在半空中。   这一次的培训由总行公司金融部主办,主要是向各分行介绍新上线的操作系统,进行为期三天的系统操作训练。来之前你已经看过总行下发的操作手册,此时虽然因饥饿和懊悔无心听讲,却也能跟上进度。   总行公司部的老师讲完一个part,停下喝水,紧接着投影幕布上出现一道题目。   你敲击键盘鼠标,很快完成了题目,开始心不在焉地走神。你摸了摸裤兜里的手机,又缩回手,来回几次后,你叹了口气,认命地拿出手机。   先检查通话记录。还好,没有乱打电话。   然后检查微信聊天……   你石化了。   你给谢问东转账了两块九毛,备注写的是“电话费”,因为昨晚在烧烤店时,你忘记了挂电话,通话时长29分钟,害他浪费了电话费。   他回复:手机套餐里有2000分钟免费通话时长,不需要电话费。   你:“……”   啊啊啊啊啊。   你痛苦地揉着眉心,简直想注销微信号。   主讲老师宣布中场休息,你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按着胃趴在桌上,浑身无力地从喉咙里哀嚎了一声。试问还有比这更惨的早晨么?困得神游乎体外,还错过早饭饿得胃疼,更要命的是,要时时刻刻忍受尴尬的折磨。   太痛苦了。   “这位弟弟?”   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在叫你。   你抬起头,一位胖胖的中年大姐正看着你,大嗓门儿又粗又高:“帮我看看呗!这系统太复杂了,总行也真是的,天天升级什么系统……哦哟,小伙子长得真俊。”   “……”你看向她的电脑,简单指点了几个地方,“按操作手册一步一步来,熟悉起来就好了。”   她边操作,边和你聊了起来:“总行真是一点也不照顾我们这些中老年人,净弄些复杂的东西……哎小伙子你哪个分行的?”   你说:“拉萨。”   “哦唷是你啊!”她兴奋地提高声音,鼠标一丢,重重地拍了拍你的肩膀,“你叫顾如风对吧?我是你郑姐啊!郑州分行的!”   你被她骤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后惊讶地问:“郑姐?”   “对啊对啊!”   你还真认识她,这事说来话长。   总行公司部有一个微信工作群,里面是各个分行的经办人员。群里时常要求报材料,数据一天一小报,一周一大报。各种报告更是层出不穷,月度要报,季度要报,年度更要报。还时不时要求分行提交某项数据的分析报告,当地某行业的分析报告。不按时报送的分行,会被管理员艾特,次数多了就会全行通报。   你向来擅长写报告,总是第一个报送。管理员每发布一条通知,你总是第一个在下面回复——“拉萨分行已报送”、“已通过XX平台报送,抄送XX。”   有一次临近下班时间,郑州分行的经办人员加你好友,希望能借鉴你提交的月度报告。你便将抹去数据的版本发送给她。   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小顾,给我抄抄嘛!”   “总行烦死了,天天报一样的东西,快给郑姐看看你写的。”   “马上截止了,小顾快把你的发给我,我不想被通报啊啊啊。”   ……   你无奈,只好让她修改一些语句,不要与你写得一样。   她总是回复:“放心吧!姐当了几十年的学渣,懂的!”   你:“……”   不知不觉,这位热情豪爽的大姐抄了你大半年的报告。她实在是自来熟,又从OA系统的通讯录里找到了你的手机号,每月寄来特产。   此时,郑月玲兴奋地拉着你叨叨:“小顾,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啊!看你报告写得那么好,还以为你是个老银行人呢。今年多大啦?有没有女朋友啊?”   “……”你说,“今年二十三了。”   “太年轻了……”她说,“你都能当我儿子了,我大儿子今年十六,明年高考。小顾你一定是学霸吧?从你每次都第一个报送就能看出来!学霸就是这样的,从不会拖延……”   你宛如误入了七大姑八大姨八卦闲聊的现场,听着郑月玲东拉西扯地叨叨。她连XX分行公司部老总和人力部小姑娘乱搞的事都知道,还知道XX分行的行长是总行某某领导的姐夫的小姑的弟弟。   直到总行主讲人开始讲课,她才停下叨叨。   你在心里叹了口气,弯了弯腰,右手掌心摁住胃部,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你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点,距离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   真难熬啊。   手肘被碰了一下,郑月玲悄声问:“不舒服吗?”   “没事。”你说,“胃有点疼。”   她问:“饿的?”   “嗯。”   “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不爱吃早饭。”她拎起脚边的皮包,拿出一个小面包递给你,“咱在最后一排,总行老师看不见,赶紧吃。”   “谢谢。”   你接过小面包,其实不太能吃下。胃里像抽筋一样,时不时抽搐一阵,其余时间便是绵绵不绝的绞痛,你连喝水都勉强。   今天早上你已默默叹了无数次气,可现在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趴在桌上,手掌放在衣兜里抵着胃部,不时用力按进去,又缓缓松开。   突然间,你的指尖触到了异物。   你将那东西从衣兜里掏出来,顿时一怔——四颗胃药,是从一板上剪下来的,硬片边缘被细心地修剪成了圆弧状。   你就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吃了药,胃疼很快缓解了。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郑月玲已经在你桌上堆出了小山一样的东西:面包,饼干,巧克力,小熊软糖……   你:“……”   你神情复杂地看向她,她慈祥地笑笑:“快吃,不够阿姨还有。”   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姐”就变阿姨了。   你吃了一块儿饼干,喝了小半杯热水,胃里有了东西后舒服了许多。你盯着桌面上已经空掉的硬片,心里天人交战。   最终,你又叹了口气,打开谢问东的聊天框,挑挑选选了半个小时,发过去一个表情包——歪着头的萨摩耶用两个爪爪撑着下巴,头上顶着两个字“谢谢”。   他应该是在忙,没有马上回复。   又一个课间,郑月玲叫来两个女生,热情地向你介绍:“小顾啊,这位是厦门分行的小夏,这位是福州分行的小李……小夏小李,你们看,没想到小顾这么帅吧?是不是?”   看样子她想给你介绍对象,你无奈极了,哪知她接下来说的话让你眼前一黑——   “这大半年我们姐仨都抄的你的报告,我特意喊她们过来谢谢你……”   你:“……”   小夏和小李是两个年轻活泼的姑娘,冲你露出了你无比熟悉的笑容——那种笑容,从小到大你见了太多遍,也就是学渣抄了你的作业后会露出的感恩戴德的笑容……   她们齐齐地冲你一鞠躬:“谢谢顾学霸!”   你满头黑线地站起身来:“啊,不用谢。”   郑月玲热情地说:“大家加个微信吧?你们仨都是单身,没事多聊聊天,阿姨来拉个群……”   培训结束后你接到了谢问东的电话,你正顺着人流离开培训中心,接起后故作镇定地说:“你好。”   他低笑出声:“听声音,顾兄的酒醒了99%了。”   你:“……”   他问:“看到药了?胃好点了吗?”   “好多了。”你说,“谢谢。”   “不客气。”   他说:“可以带你去吃午饭吗?”   你停下脚步,无语望天:“……我现在还在尴尬。”   他笑了笑,问:“那什么时候可以见面?”   “再等等吧……”   “好。”   你问:“谢兄心情很好么?”   “的确。”他说,“我上午去逗狗了。”   “逗狗?”   “嗯,顾兄可还记得,我有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的前合伙人。”   “记得,那个害了你的人。”   谢问东低沉地笑了笑:“我去逗他玩了。他痛苦狂叫,状若疯癫,泪流满面,先是咒骂,而后是哀求,很好玩。”   你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啊……”   “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你说:“没有,只是有点惊讶。”   他问:“惊讶?”   “嗯,感觉谢兄不太像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那在顾兄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了想,说:“是个侠肝义胆的大侠,成熟稳重,温柔善良。”   “谢谢你的评价,我很开心。”他说,“但实际上,我可能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   你啊了一声:“是吗?”   “对别人,是的。”   “别人指的是什么人。”   他说:“除顾兄外的所有人。”   你无奈地笑了笑:“谢兄,你实在抬举。”   “就事论事而已。对别人,有仇报仇,而且是睚眦必报。可是对你……”他放轻声音,带上了笑意,“一切都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说任何话。如果能减轻你的尴尬的话——昨晚的事情我已尽数忘掉,这样可以么?”   你挠了挠头发:“还能这样么?”   “嗯。”他一本正经地说,“昨晚我们从烧烤店回酒店后,就各自睡下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笑得停不下来:“平行宇宙啊?好吧好吧,我信了。”   “那么,现在可以带你去吃午饭么?” 第73章   最终你仍然没有与谢问东吃饭,因为你已经来到了培训中心二楼的食堂,你实在是饿了。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你仍然无比尴尬。   谢问东没有坚持,只是让你吃清淡些。   你拣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吃饭,刚踏入食堂的郑月玲眼尖地看见了你,拉着小夏和小李,自来熟地与你拼了桌。   “你们看小顾,腿长就是好,跑得老快。”郑月玲感慨地说,“来晚的都没打到炸鸡腿儿。”   厦门姑娘小夏心直口快:“姐,你这年纪,小心三高,还吃炸鸡腿儿呢。”   她拍了拍旁边的小李:“还有你,该减肥了。”说完,娴熟地顺走了小李盘子里还未开动的炸鸡腿,“我来代劳。”   小李嘴里包着饭,愣愣地抬起头:“啊?”   饭桌上充斥着欢快的笑声。   女士们谈论包包、护肤和口红,中途小夏问你:“帅哥你用什么护肤品,皮肤也太好了吧?”   “啊?”你放下只剩骨头的炸鸡腿,“我不用护肤品。”   小夏明显不相信:“真的?那你总会用防晒吧?拉萨日晒那么强。”   “也不用。”你解释,“大多数时间都在室内,不会被晒。”   “哇,那你的皮肤天然就是这样啊?”她一脸羡慕,“一点毛孔都没有!”   “不至于……”   你看见厨师端着一大盘新出锅的炸鸡腿,便对大家笑着点点头:“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点事情。”   五分钟后,你啃着新出锅的、滋滋流油的、冒热气儿的香酥炸鸡腿,哼着歌愉快地离开了培训中心的大楼。   下午的培训很轻松,讲解并考问了几道例题后,总行老师便宣布下课。你回到酒店昏天黑地的睡了两个小时,等你醒来,陈知玉正好下班。   “晚饭想吃什么?”他问,“随便报,哥请客。”   你说:“紫菜清汤小馄饨,上面要撒多多的小虾米。”   他笑得停不下来:“至于吗顾如风,你搁这给我省钱呢?你好不容易来找我一次,我就只请你吃一碗十块钱的馄饨吗?”   你说:“真想吃啊,昨晚喝多了,现在应该养生。”   “不行,换一个。”   你叹气:“咱俩这交情,要真想吃大餐,我会跟你客气吗?”   他被你说服了。   于是乎,在繁华的上海,陈知玉带着你流窜于偏僻的东街西巷,终于找到了一家地道的馄饨店。你吃得开开心心。   将暮未暮之时,他带你去坐黄浦江的轮渡。   “一定要跑得很快,才能抢到座位!”等待上船时,他告诉你。   可说了也是白说。   你被人群的洪流冲得找不着东西南北,等回过神来,船舱里已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一只手从角落举起向你挥动:“宝贝,这里!”   你艰难地挤过去,惊愕地发现陈知玉竟然抢到了靠窗的位置。算算时间,他跑到窗边时,你才将将跨了两步——明明你们是同一起跑线、同时出发。   你满头黑线,顿时又回忆起补考了三次的体育课,靠着他帮你作弊才及格的1000米长跑。   陈知玉哈哈大笑:“我不是叫你跑快点嘛!”   你无言以对:“我没有经验。”   抢座位这件事,他向来都很有经验。如同那年的北京,他抢到了唯一的地铁空位,让你坐下。   “来,坐。”   他伸手一拉,让你坐在了他的腿上。   你毫不客气,矜持地一点头:“谢了。”   “不用谢……啊你好重!”陈知玉龇牙咧嘴,“顾如风,你是不是胖了!”   你说:“我这是健康成年男子的正常重量。”   低沉的轰隆声中,船开了。   你坐直身体,看向窗外。船体如一把精巧的剪刀,将水面剪成两半,泛起鼓噪的白浪。   咸腥的江水味扑面而来,你有种在海底行走的错觉。   看了一会儿,你站起身:“来,换。”   这下子换成你坐椅子,他坐你腿上。   你惊奇地抖了抖膝盖:“你好轻。”   “哦。”陈知玉面无表情地一挑眉,“因为我把大部分的重量压在了地上,只留了大概十分之一在你身上。我比较有情有义,不像某人。”   你尴尬地挠了挠头发:“嘿嘿。”   陈知玉:“……”   又过了几分钟,他说:“来,换一下,我怕把你压坏了。”   你站起身,说:“哥,我没有那么娇气。”   “是吗?”   “你是不是在心里诬陷我。”   “算不上诬陷,只是陈述事实。”   你:“……”   趁你俩斗嘴,旁边一位胖胖的阿姨灵敏地一扭腰,稳稳当当地将屁股贴在了你们的座位上,抬头对你们一笑:“谢谢啊,我腰肌劳损,不能久站。”   你、陈知玉:“……”   你俩走到窗边,看着逐渐靠近的对岸。   陈知玉说:“对了,我爸妈说,让你以后去我家过年,当成是你自己家。我俩还可以通宵打游戏。”   你沉默地抠了抠窗户角落。   去年秋天,你买房时借用了他家的户口本,他的父母一定知道了一些。你想起那位长发飘飘、气质优雅的阿姨,与那位幽默风趣的叔叔,已有多年未见了。   你问:“谢谢。你爸妈身体好吗?最近在做什么?”   “我爸还跟以前一样,天天炒股,我妈明年退休,他俩应该要去到处旅游。”   你笑了笑:“空了给我拍一张你爸的持仓,或许我能给他一点建议。”   陈知玉啧了一声:“哟,专家啊,不愧是金融系高材生。”   你低头捣鼓手机,很快,陈知玉掏出手机一看,震惊道:“不是……你给我转账干什么?16666?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   你把手机放回裤兜,说:“你还记得吗,我大三的时候参加过学校里一个投资理财大赛,以27.8%的最终收益率获得了一等奖,得了两万的奖金。”   “记得啊,这跟你向我转账有什么关系?”   “比赛结束后我注册了第一个证券账号,把两万的奖金全买了一只股票。”你看着江面,“然后亏得只剩十分之一。”   “只剩两千?”   “嗯,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过了,软件也卸载掉。直到上周,突然记起大学时注册的这个证券账户,找回密码还用了好长时间。一登录……”你对他笑了笑,“吓我一跳,涨了一百倍。原来的那家公司经营不善,另一家资金雄厚的公司买壳上市,十几个涨停板后一直稳步上涨,所以有了今天。”   陈知玉说:“原来是这样。那你也不用转给我啊,西藏物价那么高,你用钱的地方多,实在花不完你也可以提前还房贷啊……”他说着就要转回给你。   你阻止了他:“不许转回给我。”   你向他解释:“这笔钱,总觉得是……飞来横财,你懂吧?我心里挺不踏实的,总感觉马上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转给你一部分,你和我一起撞灾。”   陈知玉:“……”   “顾如风,你像个——古代天天在家里拜佛祖的封建娇妻,跪在垫子上求菩萨保佑家里孩子丈夫的那种,空了还在被窝里扎小人儿,就……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闭嘴。”   他:“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船渐渐靠岸,水波温柔地击打着船身,你们伏在窗边,看着远处的夕阳。   陈知玉说:“带你第一次看了渤海,现在带你第一次看了黄浦江,下次约在哪里?”   你挠了挠头发:“那个……其实昨晚,我已经和谢兄来看过黄浦江了。”   陈知玉惊讶地说:“昨晚散的时候都一点了,你们居然还来看江?”   你可不想说出凌晨三点半的糗事,便避重就轻地嗯了一声,含糊地点点头。   陈知玉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严肃地看向你,说:“顾如风,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嗯?”   “你的谢兄,好像在追求你。”   你好笑地摇了摇头:“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想太多了,我和谢兄是兄弟,不要把成都的歪风gay气往我俩身上套。”   陈知玉啧了一声:“‘你俩’,啧。”   跟在人流中慢慢下船,你边走边说:“吃醋了?别吃醋,虽然谢兄是第一个与我看江的人,从涪江一直看到黄浦江。但你是第一个与我看海的人啊。”   陈知玉惊奇地看向你:“你说这话的时候,怎么像在背课文哪?”   “哦。”你诚实地说,“昨晚谢兄因为兰花、以及你对我的称呼而吃醋,我就用刚才的话安慰了他,只不过顺序交换了一下。”   陈知玉:“……”   他诚恳地说:“顾如风,你像个渣男,但你渣得无比实诚。” 第74章   你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消解尴尬,在培训结束后的第二天,终于鼓起勇气与谢兄见面。   论起丢人程度,这一次其实不及初见。涪江畔的那一晚,你不但哭湿了人家昂贵整洁的西装裤,拉着人家念了一晚的诗,还让人家给你递内裤。相比之下,这一次好了太多。   可初见的夜晚,你是当做最后一晚来面对的,分别后山长水阔,天下之大,不会再见。   ……但这一次后,你们不可避免地还会见面。他是你们银行的战略客户,光是工作上的往来就少不了。更何况,他是你的火锅搭子。   愁人吶。   几天未见,谢兄容光焕发,看向你的目光满是亲切温柔,谈话幽默风趣。吃饭途中,你被他逗笑了好几次。   他晚上有一场饭局,于是你们约好等饭局结束,一起回拉萨。   吃完饭后,谢问东建议你买一些兰花回去养,你们便去了花鸟市场。   行走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他问:“不多玩几天么?”   你摇头:“我想回家了。而且,同事家的萨摩耶生了小崽崽,她说要送我一只,我要回去当爹。”   谢问东忍俊不禁:“大狗狗养小狗。”   “哪里有大狗狗?”你奇怪地问,却又反应过来,严肃地反驳,“我才不是大狗狗。”   “嗯,不是。”他微笑说道,“但像。顾兄像流浪的大狗狗,在傍晚的烟霞里,等着人带你回家。”   你说:“蹩脚的诗!”   “抱歉,不擅此道。”他说,“我是理科生。”   你来了兴趣,问:“谢兄是什么专业?”   他说:“本科念的物理。”   “哇,好厉害!”你顿时觉得被击中了,眼冒星星地追问,“谢兄能讲讲量子力学吗?”   他神情一顿,而后从容地笑了笑:“改天吧,可以么?这盆花不错,顾兄来看看。”   那盆花实在是漂亮,你半蹲在地上欣赏了许久,又在店里挑选了一番,五盆一起打包,让老板发顺丰特快。   傍晚时分你们来到餐厅外面,谢问东看了看手表,道:“顾兄不如与我一起去吧,这家的菜据说不错。你不用说话,只吃饭就好。”   你指了指你的侧脸:“谢兄看我的脸。”   他略为不解,但称赞道:“嗯,很完美的一张脸,找不出任何瑕疵。眉毛形状精致,却不板硬,是天然造化。鼻子的形状万里挑一,眼睛尤为好看,嘴唇更是漂亮,还有酒窝……”   你:“……”   你无奈地打断了他:“啊……我的意思是,谢兄看我这张脸,像是喜欢饭局的人的脸吗?”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吧。”   他又说:“那你晚饭吃什么。”   你指了指餐厅对面的咖啡馆:“我去咖啡馆,点一些蛋糕甜品之类的就好了。”   “行。”他看向旁边的书店,“那我去给你买本书,你也好打发时间。”   你垂下眼眸,身侧的手指几不可见地一僵。   几分钟后谢问东回来,将手里的书递给你。   你看向那本书,顿时哭笑不得——封面是花花绿绿的卡通少女与少男,书名……《狼の诱惑》?   这不是……初中时班上的女同学们争相传阅的……韩国玛丽苏言情小说吗?   太离谱了,你只剩无奈与啼笑皆非,那些差点就要冲破记忆的东西,没有来得及放出来,被截断在半途。   谢问东轻轻捏了捏你的肩膀,转身离开。   更离谱的是,当你坐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慢吞吞地喝着热牛奶,吃着小蛋糕时,你还真翻开书看了起来。   你不时忍着鸡皮疙瘩,轻轻吸一口凉气来缓解尴尬,手指快速翻页。或者移开目光,看看窗外的木栅栏与绿雨棚,强行打断思绪。   太尴尬了……   尴尬得令人上头。   这本书的内容你从未涉猎过,并不能勾起那些被封藏在记忆中的东西,你飞快地读了大半本。可是渐渐的,你发觉手指翻动书页的姿势太过熟悉,一些怪物就要涌现,你的速度慢了下来。   你的指尖很灵活,阅读速度也很快,你总会提前从剩下的书页中分出一页,在读到最后两行时轻巧地翻页,让视线无缝衔接。   多么熟悉的动作。   你合上书,放到桌上,对着窗外发呆。穿着各异的行人匆匆走过,有人来,有人走,天空又飘起了濛濛细雨。   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端着托盘,穿过大街而来。   “您好?”耳畔传来轻声的呼唤。   你茫然地转头,那位服务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你身边,正将托盘里的菜摆到桌上。   服务生说:“您好,这些是谢先生点的菜,请您慢用。”   你略微一怔。   他礼貌地冲你微笑点头,拿上托盘离去,穿过街道,进入对面的餐厅。   你看向桌面,热气腾腾的菜,色香俱全。你慢慢地吃了一些,又拿起了那本书,翻到折痕处,继续阅读。   服务生又来了两次,送来了几种甜品,奶油核桃酪,荔枝烩虾仁,玫瑰冻。   每当你觉得呼吸不稳,就合上书,慢慢地喝一点水,吃一点东西,再次翻开。   等身边的玻璃被敲响时,你已经读完了整本书。   虽然是这样的一本书。   自那以后,你从未再拿起过书本。   玻璃被轻叩了三下,你抬头看去,谢问东正隔着玻璃对你微笑。   他进入咖啡馆,在你身边坐下,问:“这家餐厅的菜味道如何?”   你说:“挺好吃的,多谢谢兄。但太多了,吃不完好浪费。”   谢问东微笑说道:“吃到好吃的菜,就想与你分享。”   你问:“结束了么?”   “嗯。”他看向桌上那本《狼の诱惑》,“顾兄看完了?好看吗?”   你无奈地摸了摸额头:“额……嗯,还……就……额……行吧。”   他笑道:“随手拿的,顾兄不要介意。”   你看了看手表,说:“那去机场?还有两个小时登机。”   “好。”   你们打车去了机场,路上谢问东问你小狗的名字。   你说:“盼盼。”   “好名字。”他说,“等我回去,给它买狗粮和狗窝。”   你惊讶:“谢兄今天不回拉萨么?”   他解释道:“计划临时有变,我要回南京老家一趟,准备一些东西,取一件物品,那原本是属于你的——然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说:“告诉我什么。”   他笑了笑:“等我回去。”   你说:“好吧,其实你不用送我来机场的。”   “要送的。今天是我失约于顾兄,就当是赔罪。”   说话间,出租车停在了国内出发的入口处,你将书包扔上右边肩膀,对他说:“谢兄留步吧。”   谢问东站在你面前,伸手为你理了理衣领,动作从容且快速。快到你还没来得及感到不妥,他已经收回了手。   “下飞机后,司机会送你回家。”他说,“落地后记得给我消息。”   你挠了挠头发:“不用吧,我坐大巴就行了,机场有二十四小时的大巴。”   他温和却坚定:“到拉萨已经很晚了,我不放心。”   他又说:“顾兄,等我回来。”   *   二十多天的小狗已经睁眼了,能摇摇晃晃地走路,憨态可掬。盼盼是个活泼捣蛋的男孩子。叶琪告诉你,还在吃奶的时候,它就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为好动,别人都在狗妈妈的怀里,它却已颤颤巍巍地爬到了狗窝最边缘。   你在客厅角落放了暖乎乎的绒质狗窝,半夜醒来,就会去看看它,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家伙拎回狗窝中央。   有时睡不着,你会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在黑暗中点上一根烟。小狗不时从梦中惊醒,汪汪叫着醒过来,你用指尖挠挠它的下巴,它就会安静下来,再次进入睡梦。它用两个爪爪抱住你的手指,舔一舔,蹭一蹭。你能摸到它嘴里浅浅的小乳牙。   渐渐地,它能爬得更远了,有时你醒过来,它已经爬到了卧室门口,用刚长出的指甲挠门。你以后便都打开主卧门睡觉了。它会乖乖地趴在地毯上,枕着你的拖鞋睡觉。   你把盼盼的可爱照片发给谢问东和陈知玉。   陈知玉总是说:“哈哈哈哈哈,太像你了!”   你总是回复他一个“?”。   他说:“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奶凶奶凶,被冷落了就一个人委屈巴巴地呆着,不时偷偷瞅人家一眼。”   你:“呵呵,请停止你的狗塑。”   而谢问东总是会说:“卿小时候是这样的吗?”   你:“……”   你觉得他俩应该有共同语言,而你与他俩,丝,毫,没,有,共,同,语,言。   三月底,气温回暖,年前离藏的人们又陆续回到了西藏,你爱吃的饺子、米线、青菜园子总算开门了!让你期盼着下班的,除了家里越长越大的盼盼,还有城西的山东大饺。   某天早上起来,盼盼尿在了地上,你批评它时忍不住笑了,因为它委屈巴巴缩在角落的样子太萌。   你将照片发给了两位兄弟。   陈知玉秒回:“你还记得初中的时候,你单方面发起了一场冷战吗?那段时间的你就长这样。”   “……”你不知多少次说,“你不许再说我像它!!!我再也不给你发照片了。”   陈知玉回复:顾哥,我错了   他又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你打字:笑什么?!   陈知玉: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你:……   你彻底不理他了。   谢问东倒是没有这样说,他这段时间很忙,直到傍晚才回复。   他回复:盼盼和你一样可爱。   他又发:我后天回来。   届时你正和同事走进包间,回复了一句:“好的,路上注意安全。今晚部门聚餐,先不聊啦。”便把手机静音放进了裤兜。   拉萨的同事们友善又热情,除了爱在野外过林卡,还爱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藏族大叔平措便最爱组织部门聚餐,喝多了便载歌载舞。   一开始你不习惯,可人毕竟要融入部门。与同事渐渐熟悉起来后,你也不再把部门聚餐当做应酬。   今晚的聚餐,部门十五人全都到了,异常欢快热闹。藏族同胞们轮番献歌,兴致高处还起舞。中途有乐器弹唱的手艺人来伴奏,包间里充斥着快活的笑声。   结束已是凌晨一点,你是所有人中少有能站稳并行走的。你在公共场合不会喝醉。现在想来,仅有的三次喝到耍酒疯,一次是在陈知玉面前,剩下的两次,都是在谢问东面前。   “哎呀,谢总,什么风把您吹来啦?”平措豪迈的嗓门响在前面。   你扶了扶略微发晕的额头,心中奇怪,怎么你刚刚一想到谢兄,就有人叫他?可他明明后天才回拉萨。   “来接朋友。”一道声音被夜风捎到你的耳边。   倒真的是谢兄的声音。   你迟钝地抬头看去,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谢问东正倚靠着车门站立,双眸黑沉如暗雨,直直地望着你。   平措说:“我们正要去二场,谢总不如一起?”   “抱歉,今晚还有事,下次吧。”   你怀疑是喝醉产生的幻觉,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谢问东已经向你走来,停在了你的面前,扶住你的手臂:“醉了么?”   你又晃了晃脑袋,傻乎乎地说:“啊,谢兄……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上车再说,来。”   他拍了拍你的手臂,转身拉开车门,你跟着他上了车。   坐上驾驶位后,他说:“我发了消息。”   你打开微信——   [18:10]我来接你。   而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   你愣了一下,忙道:“抱歉抱歉,吃饭时手机静音了,没有看到消息,真的抱歉……”   谢问东轻声打断你:“没关系。没醉就好。”   你说:“我不会在别人面前喝醉的。”   他启动车辆,车子缓缓离开停车位,向前驶去。   你反应过来,问:“谢兄是几点到的?”   “十点左右。”   “那你等了三个小时?”你惊愕地问,“为什么不打电话?就只是在车里等吗?不无聊吗?”   谢问东说:“并不只是等。”   “啊?”   “而是一边等,一边吃醋。”他说着,降低车速右转弯。   “吃什么醋?吃谁的醋?”   他的声音在封闭的车里显得低沉无比:“吃某个假想敌的醋。我在想,你是不是喝酒了,是不是喝醉了,如果喝醉了,会不会对坐你旁边的某个同事说醉话,或者,会不会对某个同事撒娇。我一边想,一边吃醋,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直觉却告诉你,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你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可酒精让你的大脑变得迟钝,你想不起来。   你看向前方,注意到了不对劲——   谢问东的车里有一个小摆件,用胶粘在副驾的前面。一个闭眼念经的小和尚,脑袋和身体用弹簧连在一起,车子一启动,小和尚的脑袋就轻轻晃荡,遇到颠簸,就会前后左右晃得更厉害,很可爱。你还问他要了链接,打算买车后也粘一个小和尚。   可是……小和尚的头去哪里了?   你心里想着,也问了出来。   正逢红灯,谢问东停下车。他从中控储物箱摸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和尚头,漫不经心地抛了抛,微笑了一下,彬彬有礼地说:“在这里。”   你:“……”   “谢兄为什么要……拧掉他的头?”   他说:“因为吃醋,需要发泄。”   等红灯变绿,车子再次启动,你迟钝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看向他,不确定地问道:“谢兄,你说的吃醋,是朋友间的吃醋,对吧?就像我发小吃的那种醋一样,是吧?”   他叹了口气,靠边停车,熄了火。   你指了指几米外的摄像头:“谢兄,这里是违停,6分,200块。”   谢问东看了眼摄像头,说:“拍照的角度刚好。”   “什么角度?”   四周只有路灯的些微亮光,透入车内,却仍不足以让你看清他的眼睛。   谢问东望着你,眼底黑沉如风暴,盛满了你看不懂的各种激烈与挣扎。   你的不安越来越重。   “谢兄。”你提醒他,“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他说:“我正要回答。”   他唇边带着微笑,可眼里并无笑意:“抱歉,顾兄,冒犯了。”   说罢,他松开安全带,起身单膝压在两个座位中间的操作台上,倾身下来,一手按住你的后颈,一手按住你的肩膀。   然后,他低下头,吻住了你的唇。 第75章   一开始你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车里温暖如春,茉莉香薰淡雅温馨,谢兄身上的淡淡沉香味更是熟悉如斯,一切令你安心,你几乎要睡过去。   你感觉到他向你靠近,沉香味浓郁了起来,而后一片温热贴在你的唇上。   酒醉减慢了神经末梢传递信息的速度,过了大概十秒,触感才从大脑传递至嘴唇,嘴唇的触感告诉你——他在用唇吻你。   哦,他在吻你。   他用舌尖轻叩你的齿缝,耐心又温柔,不疾不徐地请求许可。你迟钝地松开齿关,他便向你口腔内探索。按在你后颈的手越发用力,另一只手却顺着你的肩膀垂落,松松地揽在你的腰间。   这个吻长久而深入,如春潮渐涨,你渐渐地呼吸不稳,喘息急促。这个吻激烈而狂暴,如黄浦江上的骤雨,他慢慢地放缓速度,松开了你的唇。最后,他以阳光落在玫瑰花瓣上的轻柔力道,轻轻地用唇碰了碰你的唇,退开了。   “冒犯了。”他轻声道。   你愣愣地看着他。   车窗外,一辆机车飞驰而过,响彻长街的巨大引擎声惊醒了你。此时,漫长的反射弧终于跑完了全程,大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惊愕地睁大眼睛,满心满眼不敢置信,说不出任何话来。   “没事的,嗯?”谢问东抚了抚你的脊背,双眸沉静。显然,刚才的那一场漫长的吻,让他从失控的边缘回归了平静。   “你……”你满脑子混乱,推开他的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掩住脸揉搓着,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在掌心不动弹了。   凌晨的街道,安静得如月光下的湖水,只剩不时而过的车声,如水面泛起的淡淡涟漪。   车内静得落针可闻。   时间安静流逝。   “不是……”不知过了多久,你声音沙哑地开口,“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和我睡觉吗?”   “你怎么能这样啊……”你越说越混乱,近乎语无伦次,“不可以的,谢兄,你不要喜欢我,不能是你,别人都可以,但不能是你。”   他问:“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又轻轻拍了拍你的肩膀:“别闷坏了,来,喝点水。”   你茫然无措地从掌心里抬起头来,他将保温杯递到你嘴边,你缓慢地喝了两口热水。   “抱歉,本来应该以更体面的姿态来向你表明。”谢问东温和地望着你,轻缓说道,“可今晚实在是情绪激动,没能控制住,吓到你了。”   你木然地盯着他。   他看向街边灯火通明的烧烤摊,问:“要不,我们喝点茶,坐下聊聊?”   十分钟后,你们面对面坐在烧烤摊角落里,中间一盘瓜子一壶茶,一切都与初见那晚相同,可一切又都全然不同。   谢问东像往常一样,用纸巾擦了两遍桌面,用热茶涮了杯子,这才往两个杯子中倒入热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你的面前。   “喝点热茶。”他说,“要不要再吃点什么?羊肉串,烤生蚝,烤茄子?”   你捧着茶杯沉默地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从容平静。   谢问东笑了笑,道:“好吧。再次抱歉,吓到你了。虽然我的表白没有一场体面的开始,但总该有体面的过程与结束。我会告诉你一切,你可以随时打断我,也可以问任何问题。”   他用手指摩挲着白瓷茶杯,略一沉吟后开口道:“三年前在涪江畔偶遇,在那之后,我没有停止过寻找你的脚步。能再次相遇于西藏,我很开心。”   “等等……”你头痛欲裂,揉了揉太阳穴,问,“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我才来西藏的。”   “嗯。”   “可为什么呢?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谢兄你……何至于此?”你问,“难道你对我一见钟情?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长相?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你脑中一片混乱,只喃喃地一遍遍问。你机械地重复着,却并不想得到答案,你只是希望他能否认。   潜意识告诉你,那些答案是你不想接受的,那太过沉重。   醉意与震惊让你无法接受更多,你只是单纯地想发泄。   谢问东想必明白了你的意思,他善解人意地说:“你醉了,也累了,明天还要上班,让我送你回去休息。”   “如风。”他第一次这样叫你,声音沉稳温柔,“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在你接受之前,我们的相处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被他那一声叫得眼眶发酸,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啊……谢兄,为什么是你?不能是你……你别喜欢我……”   他耐心地问:“为什么不能是我?”   “因为你是我的男……”   你骤然打住,垂眸盯着茶杯中沉浮的叶片。   谢问东并未追问,他只是重复了一句话。那夜黄浦江畔的暴雨中,你曾对他说过那句话,漠然又无情。   “‘我之所以喜欢您,是因为您没有爱上我。’”他缓慢地念道,“是因为这个么?”   你抿紧嘴唇不语,半晌才道:“爱使人卑微,谢兄,我不希望你卑微。”   “好。”   你说:“为了一面之缘来到西藏,无微不至地对我好,好得没有理由……你的喜欢像空中楼阁,雨中浮萍,你或许是弄错或者误会了什么。”   谢问东说:“等你准备好,我会告诉你一切。但我可以肯定,我的人生直到今天,从未有任何一刻像此刻一般让我确信,我没有走错道路。”   够了。你不想要再听下去。你不想知道那一切。   “你弄错了。”你强硬地说,却又软下来,“对不起,我难受,头疼。”   谢问东说:“我送你回家休息。”   你浑浑噩噩地跟着他走到车旁,问:“那你原本预计的开场是什么呢?”   谢问东脚步一顿,拉住你的手腕:“来。”   他打开后备箱,露出一片玫瑰花海。红色玫瑰一枝压着一枝,重重迭迭,几乎将车压得下沉。   玫瑰花海的中间,是一个纯金小托盘,里面盛着一颗能闪瞎人眼的钻戒。   他诚恳地说:“对不起,很老土,请原谅你的谢兄没有恋爱经验。”   你摆摆手拒绝了钻戒,同样诚恳地说:“在谢兄心里,我是会喜欢这些的人吗?”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说,“可这是我需要做的。”   一路沉默,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了单元楼下。   你松开安全带,说:“多谢谢兄送我回家,明天……”   “好啦。”谢问东笑着打断了你,“还和往常一样就行,不用与我客气。我已说过,在你接受之前,我们的相处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熄了火,将车钥匙递给你:“已经两点了,你明早估计会起晚,开我的车去上班。”   你揉了揉额角,说:“开宾利去上班吗,太炸裂了。”   “本来想说明天早上来接你,但估计近几天你都不会想见我。”他说,“今晚是我的失误,耽误你到现在,请让我补偿你。”   你摇头:“不用。”   “司机已经在小区外面等我,你不用担心我回不去家。”   你嘴硬:“我没有。”   谢问东笑了笑:“嗯。那么,请让我将这一缕线索留在你这里,我怕你被吓到后,会再次消失无踪。请你理解我的惶恐,就当是我的请求。”   他将车钥匙放入你的手心,合拢你的手指。   “再次、消失无踪”。   他又在向你暗示那个谜底。   你拒绝思考,拒绝回忆,闷不做声地拉开车门下车。   谢问东跟你一起下了车,叫住了你。   “如风。”他的声音被晚风浸润得温柔无比,简单的两个字带着说不出的缱绻,他走到你面前,微笑问道,“我是被拒绝了,对么?”   你移开目光,望着在凉风中摇曳的野花:“你让我想想。”   但你立刻就放弃了客套,如实相告:“嗯,是的,我不用再想。但我……没有办法当面拒绝你,等你离开,我会发信息告诉你的。抱歉,谢兄。”   “不用对我说抱歉,没关系的。”   他依然微笑着,说:“那么,谢谢你的温柔。”   他从后备箱里拿来一枝犹带露水的玫瑰,递给你:“岛台上的花该换新的了,这一枝很棒。”   你抿了抿唇,接过了那枝玫瑰。   “晚安。”他说。   月光温柔如水,你进入单元楼,在拐入楼梯间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谢问东依然站在原地。他冲你挥了挥手。   他的笑容并不勉强,似乎并不为遭受拒绝而难过。   而要到很久之后,你才会知道,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一次的失败。但他依然从容。因为他预计用来完成这场朝圣的时间,是余生。 第76章   第二天你果然起晚了,还未睁眼就觉得大事不妙,从床上惊坐起时,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了九点。   你像打仗一般洗漱、洗头、穿衣,一系列的事情在五分钟内全部完成。你叼着一个甜甜圈在玄关换好鞋,抬头便看见盼盼正蹲在门口,嘴里叼着狗绳,歪着头眼巴巴地看你。   对上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你的良心受到巨大谴责。   你半蹲下去,摸了摸盼盼的狗头,诚恳地赔罪:“爸爸错了,下班回来再带你溜溜。”   “呜汪!”   你又俯身亲了亲它的脑袋:“乖,等爸爸回来。”   抓起门禁卡正要离开,你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岛台上——一枝玫瑰。   昨晚的一切涌上你的脑海。   你扶了扶额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新家距离公司有二十分钟的车程,打车需要时间,而且从单元楼走到小区门口就已经会耗费很长时间。你犹豫了一下,再次叹了口气,拿起玫瑰旁边的车钥匙,关门离开。   早高峰最是拥堵,在十字路口等了三波红灯,上桥后堵得速度降到了40.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中,你心不在焉地走神了一次又一次。   这辆车里封存着昨晚的一切。淡淡的沉香味,浓郁的玫瑰花香,味道混合在一起,融合成晚风里的那一句:“谢谢你的温柔。”   你温柔么?   不,没有比你更冷漠的人了。   他看到的只是你的表象。   你痛苦地揉了揉额角,转头看向副驾,心里更是崩溃。   那个吻……   你从未被人那样吻过,激烈,用心,又狂热。   更令人崩溃的是……   你没有拒绝,甚至在纵容。在他用舌尖叩动你的齿缝时,你松开了齿关。   天哪。   你浑浑噩噩地开车到了公司,将宾利停在地下停车场的角落里。刷卡乘电梯上楼,直奔距离最近的打卡机,却绝望地发现时间是——09:34,迟到了四分钟。   然而回到公司部的工位,你便松了口气——大半儿的座位都空着,你算是来得早的。   部门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开着,平措端着杯热茶探出头来,叫道:“小顾,过来一下。”   你应了一声,走过去忐忑地说:“抱歉,平总,路上堵车,晚了几分钟。”   平措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看外面,措姆和仁青那几个直接请了一上午假,你算是来得早的!昨晚聚到那么晚,多睡会儿是应该的嘛!”   你说:“谢谢平总。”   “打卡晚了吧?你在考勤系统里申请半天事假,我来通过,人力那边就不会扣工资。”   你顿觉开心:“谢谢平总!”   “小事。”他大手一挥,“去忙吧。”   “啊?”你疑惑地问,“平总没有别的事吗?”   平措说:“没别的事。对了,公文系统里有一个总行的通知,要求报送第一季度的一些材料,按往常报就行。”   “好的。”   你去茶水间做了一杯咖啡,等待奶泡机工作时,你拿出手机查看工作消息。   银保监局与央行中支的工作群里,各要求报送数据与材料,你大致看了看,材料是现成的,便放下心来。   总行的工作群里也要求报送材料,正是平措刚才告诉你的那些,你仔细浏览了报送要求,心里有了底。   退出工作群后,你惊奇地发现列表中一个名叫“靓妹四人行”的群里正疯狂地艾特你。   你点进去一看。   大姐大:小顾,快看总行群!要报一个什么分析报告,靠你啦!   夏咩咩:@顾如风,学霸学霸,呼叫学霸。   李哟哟:@顾如风,学霸学霸,呼叫学霸。   你:“……”   你想起来了,这是在上海分行培训时,郑月玲大姐拉的群。   但是这群名是什么鬼?   你回复:抱歉,刚上班,才看到。   夏咩咩:什么!!!拉萨居然九点半才上班咩!我们厦门八点半就上班了![大哭/大哭/]   大姐大:一看就是高中没认真学地理,拉萨有时差啊!   大姐大:小顾小顾,咱们的分析报告写好了吗?   你:“……”   一句话让你梦回高中。   高中时候的晚自习上,吴文瀚问你:“帅哥,咱俩的作业写好了吗?”可不就是这样的语气么!   你回复:“之前写过,有现成的。”   大姐大:[/星星眼]   夏咩咩:[/星星眼]   李哟哟:[/星星眼]   你将打好的奶泡倒入咖啡液,拉花拉出一个拙劣变形的苹果,慢慢地喝了一口。你微笑了一下,打字回复:我不喜欢这个群名。   夏咩咩:姐,他在威胁我们!   李哟哟:嗷嗷。   大姐大:还能怎么办,那当然是心甘情愿被他威胁咯!   大姐大:小顾想换成什么?我来改。   你打字:换成“好好学习,不抄作业”。   大姐大:好嘞!听您的!   群名换好后,你将抹去数据的文档发到群里,立刻出现了一溜整整齐齐的彩虹屁。   大姐大:[/星星眼]谢谢学霸,学霸最帅!   夏咩咩:[/星星眼]谢谢学霸,学霸最帅!   李哟哟:[/星星眼]谢谢学霸,学霸最帅!   你无奈扶额。   一上午的时间,你按监管与总行的要求,分别报送了相关材料。你刻意让自己无比忙碌,生怕一闲下来,就会想起那些复杂的事情。   可你去茶水间倒水时,猝不及防地被叶琪抓了个正着。   “盼盼怎么样啦?”她先是问。   你说:“挺好的,能吃能睡,已经十斤了。”   “那就好……”紧接着,她冲你眨了眨眼睛,靠近低声问道,“昨晚上了谢总的豪车后,你们车震了吗?”   “噗……”虽然早就知道她是来八卦的,但听闻此话,你依然没忍住喷了一口水出来,震惊地看着她,“车、车什么?”   “哎呀,咱俩谁跟谁啊,不许藏着掖着,快跟我讲讲。”她说,“昨晚谢总真吓人啊,那表情简直想把我们这一堆人拎起来胖揍一顿。哎除夕那个晚上我就看出你俩不对,快老实告诉我,你俩是不是旧情人?”   你无言以对,只道:“你想多了。”   “怎么这么见外嘛!”她跟在你身后叽叽喳喳,“上班那么无聊,透点料让我开心开心嘛,你俩那么般配,撒点糖给我吃嘛……”   你:“……”   午饭时间,你接到了谢问东的电话。   他问你今天有没有起晚,你说起晚了,他低沉地笑了起来。   而后他说:“我这周要去日喀则出差,你放宽心。”   你略松了一口气,问:“车怎么还给你?我开去你公司楼下,再把钥匙给你,可以么。”   “我已经在去日喀则的路上。”他说,“不用着急还我,在你买车前,你先将就开吧。”   你说:“不好吧。”   “没有什么不好的。”他温和地说,“至于昨晚的事情,你不要多想,免得闷坏自己,有事随时跟我说,好吗?”   听到他那边高速路上呼啸的风声,你沉默了一会儿,闷声哦了一声。   挂了电话后,你无声地叹气,兄弟想当你的情人,这事你找谁说理去?   更要命的事,他是你仅有的两个兄弟之一,更是你在西藏这片辽阔土地上唯一的朋友与饭搭子。   事情越拖,越不知如何解决。几天后谢问东回到拉萨,约你见面,你以加班为由拒绝了。某天你加班到夜里,他发来消息说他在楼下,问你要不要吃夜宵,小龙虾逐渐肥起来了。你犹豫了一会儿,依然是拒绝了。   在与陈知玉打英雄联盟时,你总是无意识地叹气,弄得他一次次追问,你却有苦难言,拒绝告诉。   这事太荒唐,即使告诉他,也并不能让你得到安慰。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与谢问东谈,可你像一只缩在壳里的小乌龟,闷闷地一个人苦恼。   在陈知玉的再三追问下,你只好道:“马上就到寒食节了,你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心情不好。”   陈知玉在语音里沉默了一下,问:“那你今年,会送出那份生日礼物吗?”   “不知道。”你沉默地操纵着游戏人物,很久后才回答。   或许是上天想帮你破局,在寒食节前夕,平措让你去谢氏送材料。自从除夕那一晚后,所有需要与谢氏接触的事情,平措都会派你去。   工作上的事情你自然会完成得尽善尽美,在出发前,你给谢问东发去消息,告诉他你把车开过去,顺便把车钥匙还给他。   他回复:好。   到了谢氏后,你和叶琪在秘书的带领下来到顶楼办公室,此时办公室里有客人,你们便在门外等候。   门并未关,一位中年女性正絮絮叨叨地说话,她声音高亮,偶尔有两句飘到门外,你便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的儿子以前在江苏工作,隔着三四层关系,与谢问东以前的秘书认识。她给那位秘书送足了礼,希望秘书能为她的儿子引荐。谢问东大概是念及秘书在他创业之初给予的帮助,答应见这个女人一面。   谈话进行到尾声,谢问东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既然是学法律的,那就先去法务部试试吧。”   女人的声音充满惊喜:“感谢谢总!感谢谢总给他这个机会!”   “明天去人力报道吧。”谢问东说,“我还有客人,不远送了。”   女人连连赔笑道:“好的,好的!那就不耽误您了!”   女人离开办公室时和你打了个照面,她见到你后立刻变了脸色,失声叫道:“小顾?!”   你的心沉沉下坠。方才你便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熟悉,现在一看,脸也是熟悉的。   你身侧的手渐渐紧攥起来。   你一直分不清各种繁杂的亲戚关系,尤其是姑和姨。眼前的女人是你的亲戚,你被关在卧室的那暗无天日的四十八个小时,亲戚轮番上阵对你说教、怒骂、摇头叹息,其中就有她。   “父母哪里会害你?学什么文学?真就是个书呆子!”那时她趾高气扬地说,“跟你表哥学学,在职场上多喝酒,多结交大人物,不比读什么文学的研究生好一百倍?”   此时她的声音与彼时重合了,她拉着你连珠炮似的质问:“真的是你!这些年你跑哪去了?你爸妈找你都找疯了!哦哟哟我的天哪,哪有你这样的儿子?不声不响跑到西藏来,你这是要和你爸妈断绝关系?真是不孝……”   你浑身发冷,剧烈颤抖,那些封存的记忆像恶魔一般,将你拖入深渊。   刺眼发烫的审讯灯,背光处如鬼怪的阴暗面容,额头上的黏腻血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你眼前发黑,指甲深深地扎入掌心,疼痛剧烈。   “不就是让你别考研嘛,至于和父母怄气?多大的事啊……”   耳畔的声音忽远忽近,眼前是一阵又一阵的光斑,你头疼欲裂,颤巍巍地伸出手,想扶住墙。   脚步声停在你面前,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你的肩膀,随即一道声音冷冷响起:“闭嘴。”   女人讪讪地说:“对不起,谢总,吵到您了,我教训晚辈呢。”   “轮不到你教训。”   一只手轻抚着你的脊背,在熟悉的淡淡沉香味中,你耳边的声音逐渐恢复正常,视线也恢复了清明。你抬起头,谢问东正担忧地望着你。   “我知道了。”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他说:“没关系的。”   你退后一步,轻轻避开他的手臂,垂眸盯着一尘不染的白瓷砖地面,轻声叫道:“谢总。”   “您是我们银行的战略客户,我不想让您受到蒙蔽。”你说,“这位女士的儿子,并非她口中所说的成绩优秀的法律专业学生,而是一位补考多次、延毕一年、靠着抄袭论文才勉强毕业的蠢材。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我合理地认为,您让他进入贵公司法务部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女人急急地打断:“你胡说什么呢!……我家孩子才不……”   谢问东说:“闭嘴。”   她恶狠狠地瞪了你一眼,不情愿地收了声。   你不含感情地望着谢问东,缓慢地说:“当然,仅供谢总参考。”   他说:“还有么?”   你抿了抿唇,说:“这位女士的儿子,小时候抢过我的零花钱。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更是三番五次向我借钱,在我拒绝后以恶语谩骂。”说到这里,你竟莫名有丝委屈,而你之前明明冷淡如石。   谢问东说:“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还有其他需要我做的事情么?比如——告知我在各地区与各行业的所有商业伙伴,让他进入就业黑名单——这一类的事情。”   而后他走近了一步,轻声道:“抱歉,让你受委屈了。”   你略微怔愣地望着他。   女人急忙道:“谢总,您刚才已经答应了给我儿子这份工作!”   谢问东说:“我反悔了。”   “您不能出尔反尔!”   “我当然能。”谢问东笑了笑,“小刘,送客。”   秘书礼貌地冲女人一点头:“女士,请跟我来。”   女人见回天乏术,恶狠狠地瞪向你:“小杂……”   “滚。”谢问东的声音盖过了她,沉声道,“赶紧滚开。”   他做了个手势,楼层尽头的两个保安立刻过来,押着女人走向电梯。   你垂眸盯着地面,紧咬着下唇,甚至尝到了一点血腥味。   你听到谢问东对秘书说:“小刘,带叶小姐去隔壁会客厅,与银行那边交接一下工作。”   秘书应下,而后脚步声远去。   “来。”手腕被握住,一片温热,他说,“跟我来。”   你像一只失了魂的落魄乌龟,茫然地被他拉着进入办公室。他把你按到沙发上坐下,倒来一杯温水。   你再次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第77章   回到温暖的室内,坐在铺着柔软坐垫的沙发上,方才硬撑出来的体面全都消失不见。   你脊背弯曲,颤抖着俯下身,想抱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你从阴暗恐怖的记忆中抽离,勉强回过神来,发现你正趴在谢问东的腿上,脸颊埋在他那一尘不染的西装裤上,一股淡淡的洗涤剂清香弥漫在鼻间。   “抱歉。”你含糊地说了一句,直起腰来帮他拍了拍裤子的褶皱,庆幸上面没有泪渍。   谢问东不知什么时候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你的面前,椅子比沙发高一些,他坐在上面,正好方便了你趴在他的腿上。   “没关系。”他说,“想和我聊聊吗?”   你深吸了一口气,说:“聊什么。”   “都行。”他说,“比如量子力学。”   你用双手掩住脸,揉搓着僵硬的脸部肌肉,闻言含糊地笑了一下。你抬起头,正好看见他身后的电脑屏幕,上面是几张蓝白背景的ppt,写着光电效应,原子能量跃迁之类的东西。   你说:“原来谢兄也会临时抱佛脚。”   谢问东注意到你的视线,坦然地说道:“大学的很多知识已经忘记,好在还保存着当年课堂的ppt和讲义。你若是想听我讲,随时都可以。”   你说:“谢兄有心了。”   他笑了一下:“应该的。”   他又道:“如风,实在难受的话,你可以对着我哭,就像涪江的那一晚。”   你闷声说:“不许喊我如风。”   “抱歉。”   他又问:“可以问问理由吗?”   “对不起,我刚才语气不好。”你向他道歉,而后解释,“你每次这样叫,总会提醒我——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不纯粹了,变成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谢问东从善如流:“好的,顾兄。”   “多谢理解。”   “不客气。”   他望着你,说:“半月未见,顾兄瘦了,没好好吃饭么?”   你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件事让我太思虑了,睡不好也吃不好。”   之前陈知玉向你追问无数次,你有苦难言,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告诉他也于事无补。可此时面对着谢问东,你的满腔纠结有了倾诉的源头,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向他叨叨。   谢问东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等你说完,他说:“顾兄不必多虑,如果这件事对你造成这么大的困扰,就当那些话不存在好了。”   你无言地看着他:“这怎么当不存在啊?”   他笑了一下:“既然无法,那便迎向问题的源头。顾兄不必因苦恼而拒绝与我见面,我们恢复之前的相处,不要把这事当成是事,慢慢地就不会再纠结。另外,经常见面,我也能逗你开心。”   你一脸面瘫:“我没有办法开心。”   “为什么不试试呢?”   他举止言语从容,态度泰然自若。   见他这副模样,你更崩溃了:“谢兄啊,我在这边都纠结困扰死了,为什么你能一点都不内耗的?”   谢问东一本正经地说:“大概是因为,我是头脑简单的理工男。”   你瞪着他,咬着嘴唇,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笑:“你看,这不就开心了吗?”   你说:“你不是理工男,你是佛。”   谢问东说:“何出此言?”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是佛的境界。”   他望着你,说:“那么,让我渡你。”   你避开他的视线,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角。办公室里沉默了十几秒,你看向角落柜子里好几层的印章,转移话题:“谢兄对篆刻感兴趣?”   “对,但我只是个外行,基本是找人设计,找人刻出来,摆着好看。”谢问东起身向角落的柜子走去,问你,“要看看吗?”   你摇摇头:“我帮你设计一枚印章吧。”   “我的荣幸。”他微笑说道,拉开办公桌前的旋转座椅,“来,坐。”   “我不坐,你坐。”你说,“谢兄想刻什么内容。”   他想了想,说:“上下钓鱼山人。”   你拿起纸和笔,略一思索,脑中已有了大致的想法。你在纸上寥寥勾了几笔,边画边说:“谢兄雅趣。篆字里的上和下与楷书的写法差不太多,可这两字棱角分明,严肃冷酷,与钓鱼山间的野逸相悖。我们可以用另一种表达方法。”   你画出一个向上的半圆弧,在圆心处点上一点,解释:“这个形状在篆刻中便可以表示‘上’。”   你又画出一个向下的半圆弧,同样点醒圆心:“这个是下。”   “圆弧温润,恰好可表达随和野趣。”   谢问东认真地听着,称赞道:“顾兄高妙。”   “谬赞。”你说着,写出篆字的“钓”,又画出一条象形的鱼,一座象形的山,山像一个三指毛笔笔搁,“鱼与山用象形的表达手法,更与自然亲近,符合篆刻的文字内容。”   你又将边框画得含蓄支离了一些,重新排布了一下篆字,让它看起来更为浑然天成。   最后你说:“这样就好,这枚印章的内容建议刻朱文印,比白文印更透气。”   谢问东说:“我让人刻两枚,送你一枚,可好?”   你放下笔:“不用,谢兄自己用就……”   你骤然打住,惊愕地低头望去——你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扶手上,谢问东估计是怕你摔下去,伸手揽着你的腰。而你专注于画稿,没有察觉。   他坦然地松开手,说:“谢谢你的设计,我很喜欢。”   你站起身:“不客气。”   他微笑说道:“耳朵红了,热么?”   你:“……”   他又说:“你看,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相处,不会因为我喜欢你而有任何改变。所以,你不用多想,更不要思虑。”   他那样坦然地说出“我喜欢你”四个字,令你微怔。   “如果思虑了,随时找我,我来逗你开心。”   你说:“可心境已经变了。”   谢问东说:“过去我喜欢你,现在我也喜欢你,并无改变。唯一的不同是,过去你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知道与否是认识的主体,它千变万化。可认识的客体并未改变,所以,不用多想。”   你听着他娓娓道来的话语,心中稍安。   他又说:“还有一点不同。”   “……嗯?”   “现在你可以更加从容地为任何事、在任何时间找我,因为你已知道,我时刻渴望着你的声音。”   送你到楼下后,谢问东说:“下班我来找你,陪你过寒食。”   你抿了抿唇,告辞离去。   你并未回银行,而是去了一家商店。笔,墨,纸,砚,印泥,你手指颤抖,专注地一样样挑选过去。   上一次送出这份生日礼物,是在大三那一年的寒食节。那时的你专心备考,沉浸阅读,现实中有陈知玉的聊天陪伴,网络上有X的悉心倾听,有赵甲陪你吃火锅,下围棋。那是你最快乐最放松的一年。   而在那之前的高中,就算再忙碌,你也会提前准备好一切,在寒食节当天送出生日礼物。   可如今,你已三年不曾提笔。   你将挑选好的东西放在收银台,收银员问你要不要袋子,你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她一样一样扫描物品时,一阵悠扬的歌声飘入你的耳中。你抬眼望去,街对面的红色舞台上,一群穿着演出服的小孩子们正在伴奏中唱歌。   他们唱的是一首词。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你浑身僵住,脚边似乎又溅起了渤海的潮水,雪白的浪花打湿了你的裤腿。   小孩子们的声音清亮单纯,那样无邪又热情:“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   世界成为了真空,一瞬间,你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那空灵的歌声,一遍遍在耳边回荡。   收银员疑惑地伸出手在你眼前晃了晃,她的嘴巴在一开一合,似乎在说话,可你听不见。   你僵硬地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浑浑噩噩地往外走去,却在门口被人拉住。   追上来的收银员焦急地对你说着什么,往你手里塞了个袋子。原来你忘了拿走刚才买的东西。   你像行走在海底一般在马路上恍恍惚惚地走着,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在脑中形成一滩光怪陆离的破碎噪音。偶尔有尖利无比的喇叭声穿透耳膜,刺得你太阳穴突突直跳。偶尔有惊恐的面孔从你眼前闪过,偶尔停下后,发现四周无一处熟悉。   你不记得你是怎么回到家的。电子门锁呲啦一声,门开了。一只白色的狗奔到你的脚边,兴奋地围着你打转,它站起身用两个前爪扒拉你的膝盖,冲你软软地叫。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你趴在洗手池上不停呕吐,胃里早已吐空,到最后只能吐出胃液和胆汁,喉咙口如喝了硫酸一般灼烧疼痛。   到第八次趴着吐时,你额头发烫,连呼吸都是滚烫灼热的。关上水龙头直起腰的瞬间,你扶着墙差点站立不稳,眼前的场景忽近忽远,天花板如巨大的飞盘向你旋来。   窗外已经黑了,屋里只能隐隐看见家具的轮廓。   你在黑暗中摸索着去卧室拖来被子,而后裹紧被子蜷缩成一团坐在洗手池旁边的地面上。胃和肠子都绞作一团,你疼得浑身剧烈发颤,却还要一次次强忍晕眩和疼痛,直起身来对着洗手池呕吐。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你靠着墙壁半昏半醒,额头的滚烫让你意识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被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怪异图像。你顺着声音望去,手机正躺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在震动中泛着微光。   等你终于攒够力气挪过去拿起手机,铃声已响了十次。   你指尖颤抖,努力地滑动了好几次,终于接起了电话。   “我在门外。”他的声音依旧沉稳,“顾兄,开门。”   你说:“你不要管我了。”   你的声音早已在多次呕吐下变得沙哑无比,如粗糙的砂纸互相摩擦,又因发烧与虚弱变得无比轻微。你说出的那句话近乎气音,连你自己都听不甚清。   可他显然听见了。   他逻辑清晰,话音笃定:“下午你答应了让我来陪你过寒食,不能食言。”   你无力地垂下手,指节砸在冰冷的瓷砖上,痛楚钻心。   他是心无所住的大侠,潇洒的理工男,你却是敏感多情的酸腐文人。他不会被思虑绊住,可是你呢?仅仅是一首词、一个微不足道的亲戚,就能轻易让你碎裂至此。他想渡你,可你那么容易被磕伤、那么容易被琐碎的东西刺得鲜血淋漓,你随时随地的碎掉,脆弱至此,卑微至此,软弱至此。   他无法渡你,你只能自渡。   你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要管我了。”   砸落在地上的手机里传出他的声音,被扬声器放大的声音沉稳无比,在滋滋的电流声中飘入你的耳中:“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下午你不相信我能逗你开心,可你依然笑了,不是么?”   你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紧抱着双腿而坐,滚烫的额头无力地垂在膝盖上。   “宝贝。”他第一次这样叫你,却并无缱绻暧昧,只是简洁有力、不容置疑,“开门。”   你垂头无声地啃咬着膝盖上的骨头。   他并未再劝,只是安静地等待,绵延不绝的细细电流声表达着他的决心与耐心。   你用齿根用力咬住衣服,牙齿酸楚,沉默地抗拒。   他开口了,只一个字:“乖。”   你的喉口发出无声的呜咽,放弃抵抗似的闭上眼睛,轻声道:“密码是132697.” 第78章   十分钟后,你躺在了床上,被两条厚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渐渐地温暖了起来。   当初装修时为了采光,你把能拆的墙都拆掉了,主卧与客厅被一面半墙隔开。此时透过洞开的门与半墙,你看见谢问东正在客厅忙碌。   你按着胃坐起身,掀开被子正要下床,谢问东恰好端着热水拿着药进屋来。   “吐垃圾桶里。”他把药和水放到床头,把你按回床上,“不许来回折腾。”   你脸色苍白,强忍着喉口的呕意,声音沙哑地拒绝:“脏。”   他把垃圾桶放到床边,扶着你的肩膀:“没关系,我来收拾。”   其实你早已吐不出什么来,呕得撕心裂肺也只吐出了一点胃液。谢问东温热的手掌在你胃部一下一下顺着,他给你递纸,又让你喝了些热水。被他塞回被窝后,你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感觉到他靠近,探了探你的额温,脚步声远去又折返,一条温热的毛巾覆在了你的额头上。   “宝贝,你哪里难受。”他问,“胃疼,还是肚子疼?”   你近乎气音:“都疼。”   “估计是急性肠胃炎,家里的药不对症,我让医生过来给你挂水,可以吗?”   你含糊地嗯了一声。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说话间总是带着游刃有余的从容,语调沉稳有力,让人不自觉就想听信于他。   一粒圆圆硬硬的东西递到你嘴边,他说:“张嘴。”   你听话地张开嘴,那粒东西化在喉间,有甜丝丝的凉意,润泽着受伤的喉咙。   “含着就好。”他说。   你虚弱至极,疲惫至极,可肠胃的难受时刻折磨着你,让你连安睡都做不到。你不停地翻来覆去,额头的毛巾一次次滑落,又被他一次次覆回你的额头。   医生很快来了。或许是谢问东在电话里已描述过症状,所以医生并未再让你劳神回答问题,简单的诊脉后便为你挂水。   冰凉的针头扎入左手静脉,你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谢问东握住你扎针的那只手,他掌心温热,一点一点暖着你的指尖和指缝。   他说:“别多想,睡一觉就好了。”   你睁开眼睛看他,他坐在台灯暖黄的灯光下。   他用纸巾为你擦去下颌的冷汗,低头看你:“怎么了?要聊天么?”   你说:“你带的什么。”   “火锅底料和食材,原本想今晚陪你吃的。”   你说:“要吃。”   谢问东说:“先好好休息,火锅店又没长腿儿,跑不了的。”   “哦。”你问,“你吃饭了吗?”   “没有。”   “冰箱里有我之前做好的饭团。”你说话轻而断续,“有紫薯肉松馅儿,牛油果鸡肉馅儿,红豆蜜枣馅儿,你热一下就可以吃。”   谢问东低笑了一下,说:“怎么这么操心?你现在只需要操心一件事,那就是闭上眼睛,好好睡觉。”   你眨了眨眼,说:“很好吃的。”   “嗯。”他说,“等你睡着,我就去热。”   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输液让你浑身发冷,药效还没发挥时,你难受得躺不住。谢问东便扶你起来靠在他怀里,温热的掌心探入你的睡衣,稍微用了些力道帮你按揉肚子。   又吐了几次后,渐渐地药效发挥,你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中,一位宽袍大袖的仙人背对着你坐于案前,一边吟诗,一边奋笔疾书。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挥笔一书,便是天下第三行书。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你半梦半醒,窗外雨声如滴翠。你听到挂钟声响,十二点已过。   壬寅年的寒食节到了。   今天是《寒食帖》诞生于世九百四十周年。   从小到大,你身上都有着文人的习气,说好听些叫做浪漫,说难听了便是酸腐。每年寒食,你都会郑重地研墨临写《寒食帖》,再用火烧成灰烬,隔着近千年的时空,遥祝它生辰快乐。   书法爱好者大抵都有白月光,大部分人的白月光是兰亭。每年上巳,数不清的书法人会临写《兰亭集序》,庆祝它的生辰。   你的白月光是寒食雨。   你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不停地做梦又醒来。陪伴着你的是窗外的雨声,是床边熟悉的淡淡沉香味。   输液的那只手一直被谢问东握在掌心,因此并未发凉。他不时探探你的额温,帮你擦去额角的冷汗。在你腹痛难忍时,他总能找到疼得最厉害的位置,帮你揉开痉挛,用掌心的温度为你缓解疼痛。   他低沉的嗓音穿透你模糊又凌乱的梦境,清楚地落在你耳边:“安心睡吧。”   等你再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烧已经退了,肚子还是难受,可已经比昨夜好了很多。   谢问东双手环胸靠着椅背,正微阖着眼小憩,你一动弹,他就醒了过来,问:“好些了吗?”   你嗯了一声,撑着床坐起,他把枕头垫在你背后,又拧开床头的保温杯递给你。   你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热水,想到昨夜的所有狼狈、虚弱与不堪,心里有了决定。   “谢兄。”你垂眼看着被子上的雏菊花纹,轻声道,“谢谢你昨晚照顾我,麻烦你了。”   谢问东用手背探了探你的额温:“不烧了,怎么还说胡话。”   你望着他,慢慢斟酌着词句:“谢兄,你是一个很好的人,非常好非常好。你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   谢问东安静地看着你。   “很久以前,我读过一部小说,名叫《卡拉马佐夫兄弟》,陀翁在里面讨论过一个问题,爱具体的人,还是爱抽象的人。”嗓子仍然发疼,你缓慢地说着,“一个医生,他爱整个人类,致力于救治所有病人。可他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他会因病人擤鼻涕而感到厌恶。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不是么……”   “但其实不是的。”你说,“这其实非常正常——‘因为与梦想中的爱比较起来,切实的爱是一件严酷和令人生畏的事情’。抽象的爱、梦想的爱永远是崇高的、恢弘的,可具体的人……他们会生病,会软弱,会丑陋,会反复无常,会无理取闹。切实的爱需要包容,需要耐心,需要理解,没有人会拥有这样长久的耐心。”   你低声说:“谢兄,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许你爱的是人类。或许你想要的是抽象的、梦想中的爱,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模样。你……”   你深吸了一口气,望入他的眼睛:“谢兄,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我也并不值得你喜欢。”   谢问东静静地听着你这一通断断续续的长篇大论,直到你说完,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沉默蔓延在你们之间,他终于开口,说起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可那个话题如寒冬腊月里的冰雪,将你结结实实地冻僵了。   他看着你,问:“客厅里放着你买回的笔墨纸砚,你今年,会为寒食帖送去生日祝福吗?”   你不知道他从哪里知晓了你的这个习惯,你也没有心思去想。你只是呼吸急促,攥紧了被角。   他缓慢地又说了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将你的盔甲炸得灰飞烟灭。   “你把什么东西锁在了那个房间里呢?”隔着客厅与主卧间的半墙,他指了指客厅右侧的上锁房间,他说,“是你的文心吗?”   你僵硬地盯着他,全身上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重逢两月有余,你为自己套上千层面具,扮演着潇洒、快乐、真诚,将自己伪装成三年前涪江畔的顾如风。他配合你,他纵容你,他宽宥你。   而现在,他终于戳破了你的伪装,露出你那被虫蛀空的腐烂内心。 第79章   “呜……汪!”   死寂的沉默被一声欢快的狗叫打破了。   两个多月的小狗,直起身来已经比床更高。盼盼的两个前爪爪搭在床沿,偏着脑袋蹭了蹭你的手,又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你的手背。   下一秒,它被拎着后颈提溜开,谢问东说:“不许舔。”   “汪!”   盼盼可怜巴巴地盯着你,不停摇尾巴。你只是全身僵硬地坐着,低垂着头,任由眼睫毛遮住眼底复杂的心事。   谢问东站起身来,说:“我去盛一碗粥来。”   他离开了房间。   目光所及处,你攥着被角的手指痉挛不止,骨节泛白,修剪得无比整洁的指甲泛出淡淡的青色。   文心。   你听到了这个词。   于是你没有任何防备就原地碎掉。   你已经为它碎过无数次,在可预见的将来,你还会继续碎裂,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彻底,直到化为灰烬。   谢问东像是特意为你留够了独处的时间,等他端着粥过来,你已经勉强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小米粥,加了一点桂花蜜。”他在床边坐下,把碗递给你,“尝尝。”   “在床上吃东西不礼貌,我起来吧。”   这是大人从小教育你的事情,刻在骨子里的行为规范。你正要掀开被子起身,却被谢问东按住肩膀。   “你生病了,可以有特权。”他说,“而且这是你家,规矩由你制定,按你觉得舒服的方式来。”   你抿了抿唇,接过粥碗,看向他:“你吃了吗?”   谢问东笑了一下,指了指阳台上的番茄藤:“昨晚摘了一把你种的小番茄吃,希望你不要介意。锅里在热饭团,再有两分钟就热好了。”   你说:“那我等你热好。”   谢问东说:“行。”   两分钟后他端着热好的饭团过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你俩一人喝粥,一人吃饭团。盼盼趴在地毯上,不时瞅瞅你,不时瞅瞅他。   粥已经熬得很稀,可你依然吃得很艰难,只喝了几勺就喝不下了。你用勺子搅拌着,却始终没有放下碗。从小你就被教育,剩饭是素质低下的行为,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吃完碗里的饭。   你勉强又喝了一口,碗却被拿走了。   谢问东说:“吃不下就别吃了。”   你刚要说话,他已经利落地喝完了剩下的粥,把碗筷和盘子放去了厨房,回来时拿着药和热水。   “医生开了三天的药,一日三次。药里有安眠的成分,吃完就安心睡觉,不要思虑,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你就着热水吃完了药,靠在床头,掌心轻轻摁压着胃部,斟酌了千百次的话语从喉口溢出:“谢兄,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你以后不要再管我了。”   谢问东似乎并不意外你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坐在你身侧,撩起你右手的衣袖,用热毛巾擦去已经干涸的血痕,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只是问:“这是昨天弄的么?”   你低头看了看,手臂上有一些交织的细细划痕:“可能是昨天下午回家时被树枝或栏杆划的。”对于昨晚是怎么回到家的,你没有丝毫印象,或许是从灌木丛中穿行而过时留下的伤痕,你未得知。   谢问东没有再问,只是动作轻柔地用棉签沾上碘酒,涂在你的伤痕上。   你说:“谢兄……”   他说:“不要思虑。”   于是你把那些提前准备好的客套话吞回肚子里,直截了当地说:“谢兄,感谢这两个多月的陪伴。但我不值得你喜欢,从今天起……就不要再见面了,你以后,也不要再管我了。”   谢问东专心地处理你的伤口,依然不语。   你说:“我是个成年人,能照顾好自己。另外……”你顿住。   谢问东嗯了一声,说:“我在听。”   碘酒已干,他放下你的衣袖,又握住你的手指,将红花油抹在骨节的淤青处,一点一点揉开。   在那曲的偏远山村时,你曾因落水被格桑送去医院。那个冬季的夜晚冷冷沉沉,格桑托着你扎针的手腕如同托着一斛无价的珍珠,小心翼翼,如奉神明。可此时谢问东握着你的手,那样的从容,于是手贴得很紧,温度真真实实地传了过来。   “我真的不值得你喜欢。”你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后面的话,“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本来面目,知道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模样,我们再也回不到初见那一晚了,所以谢兄,忘了我吧。”   盼盼又叫了一声,欢快地和自己的尾巴捉迷藏。   “那晚涪江月圆,我遇见你。”谢问东终于开口,声音沉而缓,“看见你的第一眼,你身后是路灯。你就站在那丛明亮的灯光下,眼睛是红的,声音被江风吹散了,你站在那里,看上去像一个没有写收信地址的信封。”   他并没有抬头,依然专心地为你按揉指节上的淤青,将红花油药水一点一点揉入皮肤。   “那天早晨,我让秘书为我订了一张飞四川的机票,但不要告诉我目的地。于是我来到了涪江畔,捡到了你。”   谢问东终于抬头望向你:“你是被人放在藤编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我身边的,所以,我不能答应不管你。”   你怔怔地望着他。   他把你的手放回被窝,扶你躺下:“好了,睡觉。剩下的事情,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们再慢慢谈。”   你说:“谈什么。”   “一切。关于初见,关于文心。”   你裹着被子侧躺着,眼眶骤然发酸,轻声道:“谢兄,我想一个人呆着。”   他答应了:“好。”   你松了口气,道:“谢谢。”   他半蹲在床边,与你视线齐平:“不客气。你现在不想见到我,我会离开。但你要按时吃药,每晚八点我给你打一次电话,你要告诉我身体情况,可以吗?”   “嗯。”你说,“我没有不想见到你。我只是……一见到你,就很想哭。”   谢问东说:“你可以对着我哭。”   “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你说,“就像还泪的黛玉,眼泪已经流干了。”   谢问东依然说:“没关系,慢慢来。”   他伸手探入被窝,掌心贴着你的上腹揉了揉:“胃有些凉,还在难受么?”   你嗯了一声,小声说:“比昨晚好很多了,也不想吐了。”   谢问东说:“我下楼去买热水袋和暖贴,顺便帮你遛狗。你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免得受冻。”   “谢谢。”   “不客气。”   他带着盼盼出门了。   药效令你昏昏欲睡,在你裹着被子半睡半醒时,谢问东回来了。他将充好电的热水袋塞到你怀里,暖乎乎的热水袋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紧紧贴在钝痛的胃腹上,你抱紧热水袋将身体蜷缩起来,舒服了许多。   “睡吧。”他说。   你睁开眼睛看他:“你昨晚没怎么休息,让司机来接,不要疲劳驾驶。”   谢问东笑了一下:“行。”   他又说:“晚上我让餐厅送一份凉拌樱桃萝卜过来,你试试看,能不能有一些胃口。”   你说:“好。”   “对了,有一个快递,我帮你放在玄关了。”   你想了想:“应该是新鲜艾叶。你想不想吃青团?我给你做。”   谢问东说:“先好好养病。”   你吸了吸鼻子,又说:“谢兄,你昨晚开车来的吗?”   “嗯。”   “你有没有看到车里新的小和尚。”   “看到了,很可爱。”谢问东说,“放心睡吧,我不会再拧断他的头了。”   你含糊地笑了一下,困意又上涌,喃喃地说:“我真的不值得你喜欢。”   谢问东说:“不应以具足色身见如来,亦不应以具足诸相见如来。”   你裹紧被子只露出一颗头,贴在床边,闷闷说道:“众生众生者,自然着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谢问东笑了笑,并未再劝,只是道:“床头的保温壶里有热水,想喝了就随时倒。”   你说:“嗯。”   他又道:“电饭煲开的保温模式,饿了就随时盛来喝。”   “好。”   “随时联系我,如果想让我过来的话。”   你点点头,说:“你让我先想想。”   “那么,好好休息。”   谢问东起身离开,却又在卧室门口顿住脚步,转身看你:“如风。”   你看向他。   “你的其他疑虑,我们可以在你病好之后慢慢谈。可是有一件事,我现在便能确切无疑地答复你。这件事你猜错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进来,屋里一半明一半暗,谢问东正好站在光影交界处。   他微笑了一下,轻声道:“我并不爱世人。” 第80章   随着关门声响起,屋内恢复了寂静。   遛完弯的盼盼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往床边的地毯上一趴,脑袋枕在前爪上睡过去了。   你发了一会儿呆,也抱紧热水袋睡了过去。   中午你被闹铃吵醒后,起来吃了药,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昏暗,床头的手机发出嗡嗡嗡的声音,震动不止。   你迷迷糊糊地拿过手机,眯了眯眼睛适应屏幕的亮度,上面跳动着陈知玉的微信视频请求。   “……喂?”接起后你侧躺着,将手机侧边贴住床,声音带着困意开口。   屏幕上陈知玉的脸凑近了:“人呢?怎么这么黑?你还没起床呢?”   你抓了抓头发,坐起身来拧开床头的台灯,镜头终于亮堂了起来。   “还真没起床呢?懒猪顾如风。”陈知玉说。   你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又说:“不许骂人。”   陈知玉观察你的脸色:“你生病了吗?脸色好差。”   大半天过去,被窝里的热水袋仍是暖的,温温地贴着肚子,你捞住热水袋压了压,说:“嗯,肠胃炎。”   “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心情不好。”陈知玉担忧地问,“吃药了吗?什么时候犯的?那你晚上吃什么呢?”   “昨晚挂了水,也吃了药,所以一直很困。”你解释,拎起床头的保温水壶倒了半杯热水慢慢喝着,“已经好很多了,不用担心。”   陈知玉说:“那你晚上喝点粥。”   “嗯。”   你披上外套,推开主卧与阳台之间的玻璃隔门,藤上的小番茄果然已经被谢兄摘了一半。你拎起坛边的水壶为番茄浇了水,又来到玄关拆了快递,将空运来的新鲜艾叶泡在纯净水中。然后你打开房门,为外卖和快递准备的小椅子上放着一份打包得严丝合缝的凉拌樱桃萝卜。   拆开后你尝了一个,酸酸甜甜,脆爽可口,便盛了一碗粥坐在岛台前吃了起来。   手机支架上的陈知玉啧啧道:“咱顾哥今天是吃播。好吃吗?”   你吞下一口粥,说:“还行,萝卜好吃。”   他问:“意思是粥不好吃?”   你说:“也还行吧。”   你又问:“你怎么样呢?还闲着吗?”   三月底疫情肆虐,上海封城,陈知玉和学弟开始居家办公。他闲出屁来,有事没事就打电话找你谈人生,甚至从打电话进化到了打视频。第一次接到视频时你都惊讶了,你向来很少使用视频通话功能,上一次与你隔着屏幕煲电话粥的人还是秦悠。   陈知玉叹了口气:“闲啥呢,我们做动画的本来就是天天对着电脑,不过现在是换成在家里对着电脑。”   你笑了下:“你不闲才怪,你要不要数一下这周给我发了多少消息。”   往往你上着班,他的消息就噼里啪啦地发了过来,大部分是被困上海人民发明的地狱笑话。   “六十年后我儿孙成群,躺在藤椅上回忆往昔,我会告诉他们:‘孙儿啊,2022年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你爷爷我差点饿死……’”   “以前从浦东到浦西,要摆渡。现在从浦东到浦西,要偷渡。”   “从九宫格到鸳鸯锅,只需一夜,一张图,带你体验沪式鸳鸯封【图片】”   ……   ……   你上班忙起来,一会儿没看消息,往往就是20+条未读,他还不断追问:“你怎么不回我?友情会消失对吗?”   你都快被他烦死了。   此时,陈知玉说:“能有啥办法,苦中作乐呗。”   碗里还剩小半碗粥,但你已经吃不太下,便放下勺子,用掌心一下一下慢慢顺着胃部,问:“上海现在能收快递吗?我给你寄吃的。”   “哪能啊,早都密封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暂时还有吃的。”陈知玉说,“你想给我寄什么?”   “传说中的压缩饼干,吃了能一个月都不饿的那种。”你仔细想了想,“还有营养针,据说打一针顶一年。”   “?”陈知玉笑骂道,“顾如风,你科幻小说看多了吧。”   你诚恳地说:“说不定有卖的呢。”   “吃完了?”他说,“那你吃药休息吧,本来想找你打英雄联盟的,但我感觉你现在被风一吹就要倒,赶紧上床躺着去。”   你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收拾好碗筷放入水槽,说:“那你挂吧。”   他说:“你挂。”   “行。”   视频挂断后,你吃了药,搂着充好电的热水袋躺回床上,便接到了谢问东的电话。   “还难受么?”他问,“有没有吃东西?”   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枕边,你裹紧被子向他汇报:“好很多了,喝了半碗粥,吃了四颗樱桃萝卜,也吃了药。”   他又问:“热水袋充上电了么?”   你嗯了一声:“正抱着,很暖和。”   谢问东笑了一下:“嗯,好乖。”   你闷声说:“因为我也不想难受的。”   他说:“以后都不会难受了。”   他又问:“明天有没有想吃的菜?”   你说:“不用麻烦。”   “我摘了你一大把番茄,让我向你赔罪。”   “不需要的……”你想了想,“那,凉拌鸡丝可以吗?加一点黄瓜丝,还要香菜和辣椒。”   谢问东说:“行。”   困意上涌,你打了个呵欠,便听谢问东道:“再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你嗯了一声:“谢兄,你挂吧。”   “你先挂吧。”   “手在被窝里,不想拿出来。”   谢问东低笑了一下:“在撒娇么?”   你咬了咬被角,闷声道:“没有啊。”   “行。睡吧。”   随着他低缓的声音落下,你闭眼沉入了安眠。   这个清明假期,你大多数时间都在抱着热水袋昏睡。假期的最后一天你恢复了些精神气,带着盼盼在小区溜了一圈,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了四种口味的青团,豆沙馅,蛋黄馅,黑芝麻馅,抹茶馅。青团皮薄馅大,透着艾草汁的天然青翠。你的肠胃还在恢复,消化不了糯米,但不妨碍你中途一次次深呼吸闻着馅料的香气,在内心称赞好香好香。   每种口味各一只,装入你定制的精致小盒子中,一共装了四盒。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你请谢问东吃饭,他选了一家养生的骨汤。饭后你们来到他家。   这是一栋很漂亮的独栋小别墅,屋顶覆着复古的红砖,外墙漆成淡雅的米白。围着院篱种了一圈不知名的树,在寒冬冷春依然郁郁葱葱。院角有烧烤架、秋千与小石桌。   谢问东带着你来到一楼客厅,靠墙的红砖壁炉里正燃着柴火,橙红的火苗柔软蔓延,发出轻微的噼里声,安静而温暖。柴箱里整整齐齐堆着橡木与松枝。   在壁炉前的小几旁坐下,谢问东拆开你送他的青团,笑着问道:“我现在可以吃么?”   你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谢兄晚饭没吃饱么。”   “吃饱了。”他解释,“但我想吃你做的青团。”   你说:“那你吃吧。”   在温暖的壁炉前,你捧着杯子喝热水,他吃了两颗青团。   然后他往壁炉里添了一根橡木,拨旺了火苗,道:“那我开始了。”   你轻轻嗯了一声。   伴随着柴火的燃烧声,谢问东声音和缓地开口了。   “大约四年前,我写了一款软件。这款软件的功能是为播者与听者提供一个交互平台。这是我读研究生时的一个理想——我喜欢不同人的声音,也喜欢声音传递的情感。对了,我研究生念的是计算机专业。”   你垂眸盯着水杯里荡漾的水波,上面浸润着火苗捎来的橙红。   “发布内测版当天,开发部操作失误,把未经内测的软件上架了应用商店。从发现到下架不过两分钟,但后台仍有几十的下载量。后台数据库里,出现了除官方内测号之外的第一个播音员账号。”   谢问东轻声道:“那个下午我在办公室处理合伙人带来的烂摊子,烦躁不已,偶然间点进那个账号,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上帝想必就是用那样的声音为云朵镶上金边的。”   “那个声音在念一句话。”   “‘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他说,“念这句话时,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喉音发颤,却仍是致命的好听。那时候我想,他为什么这么孤独,宁愿对着一个空荡荡的软件哭,也不对身边的朋友倾诉。”   你的指尖轻轻发颤,攥紧了裤缝。   谢问东起身,轻轻捏了捏你的肩膀:“介意我吸烟吗?”   你轻声道:“请便。”   “谢谢。”   他去角落的雪茄柜里取了一支雪茄,在旁边的小台上剪开茄口,又用壁炉火点燃配套的雪松木条,等木条平稳燃烧后,点燃了雪茄。   等他回来坐在你对面,你已经勉强恢复了平静。   “那个下午,我决定停止软件的上架发售。”   你望向他,嘴唇紧抿。   “人总是要有触动的,而且要因触动产生相应的行动。如果人变成了按部就班的机器,那也离死不远了。停止发售,这是我被触动后的行动。因为潜意识告诉我,如果听众多了起来,那个声音会被吓跑。而且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因,我不想让其他人听见那个哭声。”壁炉的温暖火光下,谢问东安静望你,“在那之后,你念了《金刚经》,你是咬着牙忍着哭腔念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念。善护念,你念。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你念。于法不说断灭相,你念。”   “在那些颤抖的喉音中,我看见你在自救,你抱着浮木在水中沉沉浮浮。”   你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用掌心遮住脸。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然后,在涪江的江声中,我遇见了你。你那样的柔软,天真,你的眼睛是忧愁却明亮的。你对我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你念了十二次。”   “这个世界非常奇怪,金钱和权力能改变太多太多。站在高处,所有人都毕恭毕敬,谄媚讨好。可一旦跌入尘埃,冷眼与嘲笑接踵而来。”谢问东声音冷淡,“世人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他们见风使舵,见利忘义,像小丑一般上蹦下跳,却不知自己的丑陋。他们虚伪、软弱、愚蠢、卑微、可怜、可笑又可悲。我不爱世人,哪怕一丝。”   你低声道:“你不要这么悲观,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人的。”   谢问东笑了一下:“嗯。”   “开发部操作失误错发软件,合作伙伴勾结家族亲戚陷害于我,身边的所谓好友疏远关系,银行的闭门羹,一切不过是因为权与势的转变。”谢问东说,“我在那半年中阅尽人性,却并不觉悲凉。因为你对我念了十二遍,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一开始的相处中,我斟酌每一个词句,生怕说话不得体,你就会缩入厚厚的壳中,不再上线。后来你渐渐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你会在夜里上线对我倾诉,身体不舒服时也会告诉我。然后你说,如果你考上北大的研究生,就与我见面,因为那时你将不会再自卑。”   你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谢问东坐到你身边,在你腿上搭了一条毯子:“冷吗?”   你摇摇头。   他说:“那夜之后,我在北大附近买了房,将一部分业务转移到北京。我计算着考试时间,录取时间,等着与你在北京相会。”   “可你失踪了,彻底地消失了。”   “我活到现在,仅有两次体验过那种程度的惶恐,那是最重的一次。”他轻声道,“在你失联后的那段时间,我用尽手段,机关算尽,挖掘你的消息。在四川念大学,姓顾,是围棋社成员,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信息。”   “我花了很长时间,直到你毕业,就业信息进入数据库,我才得知了你的去向。你去了西藏。”   你垂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纹路,问:“那另一次呢?”   “另一次是除夕那个夜晚,你不肯与我对视,也不肯与我说话。我和当年一样惶恐。”   “来西藏前,我深知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你就会像当年一样缩进壳里,再一次消失。而我无法再一次承受。所以,我读了千万遍你的诗集,透过那些笔迹,与过去的你一次次交谈,请求他给我钥匙。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万全的准备。   包括如果你不肯与他相认,他该说什么、做什么。所以他准备了那坛黄泥塑封、软笔题字、埋于老树根下的酒。   包括如果发现你自残,他该怎么做,怎么说。所以他准备了那瓶颈细肚粗、红绸封口的金疮药。   包括如何不露声色的、一点点接近你,靠近你,介入你的生活。   包括如何不触碰你伤口地慢慢治愈你。   包括如何应对你嘴上的一次次拒绝。   包括……   谢问东身上带着一点雪茄燃后的烟火味,他倾身过来握住你痉挛的手指:“三年前你渡了我,如今,换我来渡你。我不爱世人,可若你让我去爱,我便会去,因为你是世人。”   柴火噼里,他的声音轻而温柔:“你是被放在藤编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我身边的,我捡到了你,所以,我不能答应不管你。北卿。”   你现在二十三岁零两个月,从小学时知道古人有表字后,便一直渴望与人以表字相称。   二十岁的及冠日,你为自己取了表字,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全天下,只有“聆声听音”软件里的X,知道你的表字。   那是你在软件里的ID,顾北卿。 第81章   谢问东松松地握着你的手,温度从指尖传到手腕,你停止了颤抖。   “谢兄。”你轻声道。   他说:“你早就知道了,对么。”   你说:“谢兄不是一直在告诉我么。”   从除夕夜的重逢开始,他便留给了你无数的线索。   新年的第一天夜晚,他撑伞踏雪,送你到员工宿舍门口,告诉你不会因雪停而停止等待。他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他称呼你为卿,现在以声,过去以字。   黄浦江的夜晚,酒醉的你对他念那一段古文。夫人生实难,有生必灭……转盼之间,悉为飞尘。过去的你戴着耳机,长腿交迭搭在酒店的飘窗上,在电流的滋滋声中念起它。时隔三年,他说,你还是这么爱屠隆的这篇序言。   他让你掀开锅盖,你看到了金黄的蛋炒饭,是你最爱的火锅伴侣。   他知道你会在寒食节临摹《黄州寒食诗帖》,因为大三下学期的你,曾在电流与X的陪伴下,在深夜的虫鸣中,完整地临摹、背诵。   他说,他怕你再一次消失。   他说,关于文心。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的暗示与明示。   其实你并不需要暗示,早在很久之前,你便将屏幕那头的X代入涪江畔谢兄的脸。   祖籍江苏南京,生意遇到挫折,二三十岁,理工男。   谜底早已摆在你的面前,他从未尝试遮掩。   壁炉火光跳动,影子铺落在地毯上,离得很近。空气中弥漫着橡木燃烧的淡淡清香,那是森林晨雾,是林中鸟语。   谢问东说:“是卿聪明。”   “谢兄。”你低低地重复,“谢兄……”   你反握住谢问东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又松开。然后你抱住他,闭眼埋在他肩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拥抱让你们紧紧贴在一起,你们的身体如此契合,你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这样严丝合缝的拥抱。   谢问东回搂住你的腰身,手掌轻抚你的后背:“你有话要说吗?”   你松开他,微笑说道:“谢兄,让我陪你喝那一坛酒吧。”   你们来到院子,挖出了那坛黄泥塑封的“见君子”,砸开了塑封的黄泥。   坐在初春的翠绿草地上,你率先喝了第一口,烈酒入腹,你感觉热气从四肢百骸散发,涌入眼眶。   你将酒坛递给谢问东,他喝了一大口,将酒坛放在地上。   “谢兄。”今夜月色澄亮,你望向他,“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谢问东说:“顾兄请讲。”   “我今年二十三岁,八年前我十五岁,念初二。”你拎起酒坛喝了一口,“那年,我有一个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误会他因为新朋友而不理我了,难受了整整半个月。我发誓永远不和他说话,也不和他和好了。”   “可他用一块巧克力把我哄回来了。那一天我觉得他全世界最最最好。”你说,“那一年,我十五岁。”   谢问东喝了一口酒,望着你。   “七年前我十六岁,念高一。我的网恋对象背着很重的书包,气喘吁吁地爬了上百级台阶来找我。他裤兜里揣着十几张手抄的数学题条子,拖延时间,差点错过航班。”你说,“他想留下与我一起上高中,我觉得他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可他用一滴眼泪让我心软了。”你又喝了一口酒,冰凉的酒液顺着唇角滴下,砸在手背上,如同多年前砸下的那一滴眼泪,“夏天的日落很迟,夕阳倦倦地洒在公交站台上,我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滴眼泪是滚烫的,砸得我的虎口处生疼。于是,我答应了他写信。”   “那一年,我十六岁。”   你们在月色下并肩而坐,烈酒的浓郁香气弥漫在初春的庭院中,寒风也微醺。   “三年多前,我十九岁不到二十,念大二。吉他社的姑娘想与我谈恋爱,在秋老虎肆虐的那几天,她与我打赌,如果第二天下雨,我就答应做她的男朋友。”你轻声道,“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谈恋爱,天也并未下雨。可她举着水管淋湿了一棵大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夜月色明亮,将她眼里的水渍映得无比清晰。”   “她用一棵滴水的树和未落的眼泪让我心软了。”你说,“于是我与她谈恋爱,那是我第一次谈恋爱。”   “那一年,我快要二十岁。”   谢问东在你身边盘膝而坐,拎过坛子喝了一口酒,安静地听你述说。   你从他手里接过酒坛,灌了一大口。夜风吹拂,微醺的你声音变轻了。   “后来啊……我失败了。我费尽全力拼起来的半个自己,再次被打碎了。于是……”   “一年前,我二十二岁,念大四。三方协议签订后,我去了那曲的小山村驻村。我遇到一个善良淳朴的藏族青年。为了给我买胃药,他彻夜未眠,开着老旧的桑塔纳走完来回六百公里山路,半跪在床边递给我药与热水。”   “可是……”你微笑说道,“我已经不会再心软啦。”   “这里……”你握住谢问东的手,按在你的左胸,“比铁更冷,比石头更硬。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十五岁的顾如风,一块巧克力就能让他心软。十六岁的顾如风,一滴眼泪就能让他心软。十九岁的顾如风,一棵滴水的树也能让他心软。可二十二岁的顾如风,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心软了。”   谢问东望着你,缓缓地喝了一口酒。   你接过坛子也喝了一口,轻声道:“今年我二十三岁,遇见了谢兄你。”   “若是八年前遇见,你可以送我巧克力,我会吃得很开心。若是七年前遇见,你可以沿着一百级台阶上山,我会感动。若是三年前遇见,你可以送我玫瑰花,追求我一个月,我保准会答应。可是……”   你微笑着望向他:“谢兄,可是时间错啦……那道门已经被封死了,原本用一滴眼泪、一块巧克力就能叩开的门,永恒地被封上了。”   “谢兄啊……很抱歉,让你遇上一个这么难搞的顾如风。”   “如果在正确的时间遇上,我会想给你最好的一切。那些天真、爱、善良、傻乎乎的情话与吻。可即使在错误的时间遇上了,我依然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因为谢兄值得最好的。可荒唐的是,在我想给出最好的一切这个时候,我一无所有。”   你喝光了最后一口酒,痉挛的手指松开。   哐当一声,酒坛摔成了千片万片,像碎了一地的铁石心肠。   “谢兄,忘了我吧。” 第82章   月亮被云层遮住,庭院很快变暗,篱笆上环绕的一圈彩灯是仅剩的光源,淡而氤氲,不足以让你看清眼前人的神情。   手却被握住了。   “来。”谢问东的声音依旧沉稳,“小心酒坛碎片。”   你茫然地抬头望他,任由他把你从地上拉起。他牵着你的手,带你到庭院另一侧的秋千上坐下。   “还想喝酒么?”他问。   你说:“想。”   他便进屋去了。   吹拂的夜风将酒意扩散至四肢百骸,你身体发软地抓紧两侧的秋千绳索,脚下轻轻一蹬,秋千便在风中飘荡起来。   秋千停下后,你迟钝地抬眼看去,谢问东拿着红酒站在旁边,安静地注视着你。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明亮。   你想说不喝红酒,只喝埋在老树根下的、江湖的酒,但一开口却变成了:“最后一晚,不醉不归。”   谢问东并没有对“最后一晚”做出回应,他只是与你并肩坐在地上,为两个杯子倒满了酒。   红酒入口绵柔,后劲却很大,很快你便醉得更厉害了。方才那番话耗尽了你的精力,你只闷闷地垂着头盯着青草地发呆。   红酒见底后,谢问东开口了。   “卿方才那番话,有对其他人说过么?”   你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摇了摇头。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红酒,说:“那么,方才那些话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你用醉眼望着他。   他拉过你的手臂,金疮药让烟疤愈合得很完美,玉骨生肌丸又让深深浅浅的疤痕褪色了好几个度。若是不仔细看,已经很难发现那些痕迹。   谢问东望着你,问:“除了这些,你是否还伤害过自己?”   距离太近,红酒的香气弥漫在你们的呼吸之间,交缠成一团。近得你能看见他眸中你的倒影,你与月同时被框入他的眼眸。在这样的距离下,没有人能说谎。   你撩起左手臂的衣袖,将他的一根手指按在腕骨之上三寸处,问:“能摸出来么?”   谢问东仔细地感受着触感的不同,他问:“刀痕?”   “大一那年,我留在学校打暑假工。”你喝掉杯底的最后一口红酒,慢慢地说,“整座宿舍楼只有我一个人留校。一天夜里,我睡不着,思绪从一头跳到另一头,无法集中在一个固定的点上。我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念头上专注哪怕五秒钟的时间,脑子里许多个声音嗡嗡作响,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刚一拿起笔,已经忘了为什么要拿笔。凌晨的月光是死白的,寂静的,从阳台看对面的楼,一丝光也没有。全世界好像只剩我一个人。宿舍夜里是断电的,充电式台灯的电耗尽了,手机也没电关机。”   “我迫切地想要一点光,可只有白惨惨的月光打在白色的地砖上。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躺在寂静的坟墓里。”   “拿起刀时,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事实上当我拿起刀,已经忘了为什么拿起刀。直到血流了满手,嘀嗒嘀嗒地滴落在地上,我的思绪才终于可以集中在一个点上——原来我只是想看一看除了死白之外的其他颜色。我看它流了半个小时,终于因失血而疲惫,睡了过去。”   谢问东的手指依然按在那道几不可见的伤口处,只是失去了温度。   “还有么。”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不等你回答,他用曲起的指节轻轻蹭了蹭你的额头,“还有这里,对吗?”   那个未眠的四十八小时后,你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极浅极轻的白色伤痕,平时很难看出,需要对着光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才能发现一点端倪。   谢问东说:“和考研有关,对吗?”   你又去拿酒瓶,可已经空了。   谢问东从身后的草坪里拿出一瓶新的红酒,这一次他没有再动作优雅地使用开瓶器,而是直接将瓶颈在石桌边缘磕碎,将宝石红色的酒液倒入了两个酒杯。   你喝光了杯中酒,醉眼朦胧地望着他:“谢兄啊,命里注定无,那便是跪也跪不来,求也求不来的。比如月亮,比如文心。”   谢问东说:“我知道了。”   他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他字字千钧,用的是洞察一切的语气。   而后他轻声问:“还有么?”   酒醉让你诚实又豪爽,你想告诉他冬季那曲的那条河流,冰冷而黑暗,你曾在河底再次看到了南宋的月亮。可你觉得他的眼睛里盛着难过,于是吞回了那些话。   你问他:“谢兄,你在难过么。”   谢问东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早一点让你知道我的心意,那么在你回家那一晚,你是不是会选择登录软件,告诉我那一切,而非消失在人海。我本来有机会将你打包带走,可我来晚了。抱歉,很……抱歉。”   后来喝了多少酒,你已经记不清了。   你想回报他的爱意,可你一无所有,只剩这残存的肉.体,于是你主动吻他。   你吻得很烂,他很快反客为主,红酒的清香在你们的唇齿间传递飘荡。你们吻了很久,时而你在上,时而他在上,你们从庭院的西北滚到西南,衣服上沾满了青草与泥土。   谢问东似乎也醉了,他带着你来到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藤编摇篮。   最小的只能容纳刚出生的婴儿,最大的能躺下两个成年男人。   “摇篮。”他说,“顺涪江而下。”   酒醉让他的话语变得简洁,可依然字字清晰。   他说你是被人放到摇篮里,顺着涪江一路漂流到他身边的,说了三遍。   他想渡你,可失败了。   你突然非常非常难过。   “谢兄。”你迟钝又缓慢地说,“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如果你想和我睡觉的话,那就睡吧。但我没有和男人做过爱,需要你教我。”   谢问东的眼神清明了一些,他说:“卿不可以对别人说这样的话,容易被骗。”   你慢半拍地问:“谢兄会骗我么?”   “永远不会。”   他拉着你的手腕,带你来到另一个房间,一张柔软的King size大床摆在正中间。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谢问东说:“看星星,讲量子力学。”   他按了墙上的开关,雨棚从中间向两侧分开,露出透明的玻璃穹顶与深蓝色的夜空。   方才明明还月色满院,现在却已经是满天星子。   你们一起躺在床上看星星。   你说:“最后一夜,希望晚一点结束。”   谢问东笑了一下:“是么。”   他在手机上鼓捣了一阵,你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接收到了一个软件的安装包,那图标既陌生又熟悉。   谢问东说:“当年的所有数据都保存在这里,一切都停在你卸载它的那一天。像往常一样,你一上线,我就会来找你。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你并未安装,只是将手机放回了兜里。   你问:“我刚才是不是耍酒疯了。”   谢问东说:“对,所以我们要约法三章。”   你问:“哪三章。”   “第一,不能在别人面前喝酒。”   “第二,喝醉后不能给别人看腿。”   “第三,喝醉后不能主动亲吻别人。”   “第四……”   你打断他:“不是说约法三章么。”   谢问东彬彬有礼地笑了一下:“是么,那我醉了,请原谅。”   你善解人意:“第四是什么?”   “不能对别人说那样的话。”   “什么话?”   “提出要和人睡觉,这一类的话。”   你又问:“别人指的是谁。”   “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你感觉不对劲,迟钝地说:“可是谢兄,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以后就不会再相见了,你也答应了要忘记我。”   谢问东望着你,说:“我并未答应。”   你说:“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想法。”   “嗯,是的。卿方才说,你不具备爱别人的能力,也不具备接受别人爱意的能力,我已知晓,并理解。”   他继续道:“可我也表明了我的想法,我不爱世人,我要渡你,我不能答应不管你。我相信,卿能理解我的想法。”   你说:“是的,我能理解。”   谢问东说:“那么,我们双方都表明了态度,我理解你的态度,你理解我的态度。双方都不愿意让步,只好维持现状了。我们还是兄弟,不是么?”   原来他没有承认失败,他还想继续渡你,他甚至比之前更胸有成竹。他眼里的醉意消散了,话语简洁又逻辑清晰,让醉得不轻的你都明明白白听懂了。   讨厌的理工男,醉得那么条理清晰。   可你已经给了他告别吻了,你们从西北吻到西南,满身泥污与寒露。基于告别的吻,对方却不打算与你告别。   你一阵委屈,两个字涌到嘴边:“奸商。”   天空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珠落在玻璃穹顶上,谢问东操纵遥控器关闭了雨棚,雨声变得沉而闷。   他说:“睡觉吧,明天我送你去上班。”   你的眼皮有千钧重,却还挑刺似的问道:“量子力学呢。”   他放倒了你背后的枕头,为你盖上被子:“睡吧,我念给你听。”   酒意与困意让你闭上眼睛。   你听见他翻书的声音,而后他声音低缓地念:“……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迭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   雨声潇潇,时隔多年,你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夜雨对床。   在沉入睡梦前,你强打精神掀起眼皮,又说了一遍:“奸商。”   谢问东微笑地低头看你:“嗯,祝卿好梦。”   祝卿好梦,过去以字,此时以声。 第83章   酒醒之后,那个“告别吻”不尴不尬地横亘在你心头,让你连续好几天都心神不定。   初春草场的凉意,泥土的污浊与芳香,以及唇舌剧烈交缠舞动的触感,一切一切都历历在目。   你从未与人有过那样激烈又绵长的吻。   你总会在想起时扶额叹息,掏出手机将谢问东的备注改掉,纠结一阵后再磨磨蹭蹭地改回来。不过他仍是知道了——有一回你工作太忙,忘记改回来,晚上在火锅店时你将手机递给他扫码点餐,退出小程序时他目光一扫,就微笑了起来。   “奸商and心机深重的理工男?”   你飞快地拿回手机,反问:“你不是吗?”   谢问东故作认真地想了想,点头道:“顾兄不愧是文采风流的文科男,总结得真到位。”   你:“……”   热气腾腾的牛油锅底端上来,你便顾不上与他拌嘴了。   天气转热后他便允许你在吃火锅时喝常温可乐,再配上葱香油香四溢的蛋炒饭,简直是人间美味。   吃到一半,谢问东说:“吃完带你去城西买驴肉火烧,当夜宵。”   你还记着拌嘴失败的不服气,便道:“我不喜欢奇奇怪怪的动物肉,也不喜欢奇奇怪怪的部位。”   谢问东指了指锅里沉浮的肉菜,诚恳地说:“毛肚、鸭肠、腰片似乎都不太是正经部位,顾兄不是吃得很开心么?”   正眼疾手快夹起一片大而薄腰片的你:“……”   他微笑着又说:“上周五,顾兄掰开小龙虾虾头吸虾黄的动作也很行云流水。”   你:“……”   “谢兄谬赞。”   经过那一晚的烈酒与坦诚,亲吻与对床,你们的关系似乎更为亲近,只是谁都不会再提起那晚的话题。你们各自表明了立场,坚定了立场,同时深知无法说服对方,便只字不提。   进入五月后,工作开始忙了起来。   一日,平措总联系好一位老客户,准备请对方的团队吃晚饭。这次应酬级别中等,银行这边是一位分管业务的副行长参加,对方公司是一位副总参加。公司部全体员工陪同。   临近下班时,平措接了一个电话,中途就招手让你过去。   “……我们部门小顾去就可以了。”平措边接电话,便示意你坐,“没问题的黄行长,我不用去,您相信我。”   电话挂断后他说:“谢氏的谢总临时约黄行长吃饭,谢总亲自打的电话。黄行长的意思是让我们公司部陪着一起,小顾你就去吧。”   你啊了一声,说:“平总,我一个人么?”   平措说:“你一个人就够了。”   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应该比我清楚。”   你:“……”   晚上你跟着黄行长去了餐厅,你们刚到没多久,一辆黑色宾利在路边缓缓驶停,谢问东从车上下来。他今天穿着一身纯黑西装,长腿包裹在崭新的西装裤里,皮鞋锃亮,走路带风。   他和黄行长握手问好,两人一路说笑着向包间走去,你落后一步跟在他们身后。   进入包间后,你给他们两人倒上茶,而后自然而然地挨着谢问东坐下。   今晚算是领导之间的私人饭局,订的包厢私密性很好,包厢内是一张长方形四座餐桌,每边各两座。   刚一坐下,你就察觉闯祸了——你与谢问东吃过太多次饭,每次都是挨着坐的。不知为何,相比与人隔桌对坐,你更喜欢与人挨着。谢问东很早就察觉并迁就了你的这个习惯。   现在的情况是,你抛下了顶头BOSS银行行长,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到了客户身边……   肢体记忆,太要命了。   你眼前一黑,刚要站起,手腕却被拉住了。   谢问东笑着说:“小顾就坐这吧,方便给黄行倒酒,这个位置离门远,不会挡住上菜的服务员。”   黄行长身边的座位确实太靠近包间门,会影响推门而入的服务员。黄行长点头:“小顾,你把谢总陪好。”   你松了口气,连忙应下。   菜上齐后,两位领导开始闲话家常,互相敬酒,气氛愉快。你一边吃菜,一边拎着分酒器,随时为他们满上酒。   谢问东今天没带司机,便顺理成章地为你单独点了姜汁可乐,让你滴酒不沾。   吃到一半,年过半百的黄行长摸了摸头上的地中海,叹了口气道:“人到中年,哪哪都难啊!夫妻感情疏离,孩子也不听话……唉!”   谢问东喝了一口酒,笑着说:“人嘛,是这样的,活着总要操劳。”   黄行长感慨地说:“谢总青年才俊,也会有类似的烦恼吗?”   谢问东说:“那可不,一直为情所困。”   黄行长来了兴致,问:“谢总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吗?”   “还在追呢。”谢问东说,“也不怕黄行笑话,追了三年多,一路追到西藏,还在努力。”   你:“……”   你用膝盖碰了碰他的大腿,控诉地看了他一眼。   他微笑不语。   黄行长感叹:“人啊,各个阶段都有各个阶段的烦恼。来,喝酒。”   你为他俩满上酒,等他俩碰杯后,你伸出筷子去夹玫瑰荔枝冻里的浑圆荔枝。夹了两次,掉了两次,你不想动作太过明显,便放弃了荔枝,转而去夹其他菜。   谢问东拿起筷子,精准又稳定地夹起了一颗荔枝,放到你的碗里。夹荔枝和放荔枝时他都并未看你,仍与黄行长谈笑风生。   你默默地吃下了荔枝,果然又香又甜。你吃一颗,他夹一颗,很快,一盘玫瑰荔枝冻就见了底。   喝得半醉的黄行长看了你一眼,你心里一凛,立刻礼尚往来地给谢问东夹了一颗鲍鱼。   那晚结束之前,你觉得黄行长看你的目光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两个月,但凡你们部门有应酬,谢问东总会恰好请黄行长吃饭,平措又恰好让你去陪。   谢问东并不为自己的行为遮掩,私下里,他非常坦然地回应你:“约法三章的第一条。”   行吧。   反正你也不爱喝酒。   伴随着银行半年总结大会的落幕与年中奖的到账,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愉快的笑容,安排着休假与旅行。上半年业绩好,你们部门的奖金实在丰厚,你的小金库添了好大一笔钱。正巧自治区政.府前不久发布了购车免税政策,趁着端午放假,你打算去买车。   谢问东与你一起去看车,开车去4s店的路上,他说:“我送你一台车,好不好?”   你惊讶地说:“为什么?”   “你可以留着原本打算买车的钱来还房贷。”   你叹了口气,诚恳地说:“谢兄,你知道种地的快乐吗?”   “嗯?”   “咱们中国人骨子里都有种地的血脉。至于种地的快乐,简单来说,就是从播种到丰收的喜悦。”你耐心地解释,“比如,毕业后勤勤恳恳工作两年,终于攒够钱买车,拿到钥匙时那种快乐。又比如,公司发了一笔奖金,提前还一部分房贷后,看着剩余欠款的数字变小时的那种快乐……这就是种地的快乐!有点像小蚂蚁慢慢把食物搬回洞里,或者小乌龟慢慢爬,距离终点越来越近,很有趣的。”   谢问东笑了一下:“好吧。”   你又说:“你不知道吧。”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嗯,顾兄可以教我。”   你笑:“你可以去玩一款游戏,名叫星露谷物语,就能体会到我说的快乐了。”   他又笑:“嗯。”   道闸缓缓升起,谢问东踩下油门驶入园区。谈话间,你们已经来到了广汽本田的4S店,银灰色的车标在建筑物上闪闪发光。   你惊讶地看向他:“谢兄怎么知道我想买这个品牌的车。”   谢问东熄了火,松开安全带,用洞察一切的眼神微笑地看着你:“我猜,因为你喜欢罗辑。”   《三体》中有一段你最爱的内容,你反反复复看过无数次。那一段只短短几页,每一个句子都无比优美,在X的陪伴下,你完整地念过一遍。   罗辑用自己思想的肋骨创造了只属于他的夏娃,他创造她并爱上她,在她生命的不同时空中编造她的人生。在这个过程中,他体会到了普通写手与文学家的区别——在文学家的笔下,人物活了过来,拥有了生命,文学家无法控制他们的言行,甚至无法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他就这样与他的夏娃相爱了。   “……就是罗辑最投入的一次爱情经历,而这种爱一个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以后,罗辑又开始了他那漫不经心的生活,就像他们一同出行时开着的雅阁车,走到哪儿算哪儿。”(刘慈欣《三体》)   在深夜滋滋的电流声中,你念着,X听着。   此时,你望向谢问东,半晌不语。   他说:“顾兄想说什么?”   你抿了抿唇,微笑说道:“我想说,虽然我不抚琴,但X先生,你是我的知音。”   说完,你拉开车门下车。   你目标确定,不爱砍价,不办车贷,全程不到半个小时,你拥有了最新款的纯黑色雅阁车,还有谢问东送你的同款小和尚车饰。   夏天的拉萨天光格外的长,一直到夜里九点才天黑,这让下班后的时间过于漫长。于是你找了一份兼职,在一家新开业的酒吧当起了调酒师。工作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十二点,你疲惫却充实,回到家后倒头就睡,歪打正着地缓解了失眠。   第一次听说你在酒吧时,电话那头的谢问东沉默了两秒,扔下一句“定位发我”后就挂断了电话。二十分钟后他步履匆匆地来到酒吧,神情肃然,直到见你好端端地站在吧台后面,才缓缓地放松神情。   “怎么想着来调酒?”他隔着吧台坐下。   你整理好工作服上的黑色领结,动作娴熟地抛了抛雪克杯,说:“赚钱养盼盼,它最近吃得很多。”   “……”谢问东说,“我帮你养。”   你说:“盼盼已经习惯了单亲家庭。”   说话间,有两位客人来点单,你开始调酒。   谢问东要了一杯柠檬水,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你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有如实质,来找你搭讪的男男女女少了许多,清静了不少。有两个姑娘红着脸放下纸条就跑,也被谢问东眼疾手快地抓着纸条揉成一团。你一边忍笑,一边忍不住笑,含笑看他。   此外,找谢问东搭讪的人非常之多。他相貌完美,气质优雅,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非常吸人视线。衬衫袖口露出的名表,桌面上车钥匙的图标,足以让无数人趋之若鹜。   他用来拒绝的只是一句话:“抱歉,我已经结婚了。”同时向对方示意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咬着嘴唇忍笑,这与你大学时用来拒绝别人的话术一模一样。   清酒吧氛围安静,夜风拂过风铃,发出低沉悦耳的声响。   你调酒时需要非常专心与安静,因此谢问东并不太会与你闲聊。他只是隔着吧台与你对坐,沉静地对着屏幕敲代码。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有一天谢问东有事不能来,他提前找到你,在你的无名指套上一枚钻戒,与他手上的是同款,也正是表白那天他想送你的那一枚。   “当做防搭讪的道具。”他说。   你望着他,想起过去半个月里的那些夜晚。每当调酒的间隙,你看着面前的人,总会想说,放弃吧,谢兄,不值得,这样浪漫的夏季夜晚,明明可以去享受生活,去海边,去滑雪,为什么偏偏要守在一个酒吧。   可你又把话吞了回去。   夜雨对床的那个夜晚,他向你亮出了他的底线,他还在熬,他还在等。   他不会放弃。   你也向他亮出了你的底线,你随他熬,你随他等。   你不会心软。   最尖利的矛攻向最顽固的盾。   没有结果。   七月底的一个晚上,酒吧异常热闹,包间与卡座都坐满了人,低低的欢笑声此起彼伏。   调了一整晚的酒后你有些累,便拉过椅子在吧台后坐下,指尖转动着长长的银质吧勺,漫不经心地说:“我想过了,不就谈个恋爱嘛,这样熬着双方都难受,那就谈呗。”   正敲代码的谢问东抬头看你。   你耸了耸肩:“反正我也谈过那么多次了,不差这一次。”   谢问东合上笔记本电脑,问:“那么多次,是多少次?”   “唔,二三十次吧。”   “二三十次?”   你挑了挑眉,微笑地说:“怎么,谢兄不相信?我吻技那么高超,可不就是和不同的人练出来的么。”   谢问东道:“是吗?”   “当然。”   你从兜里摸出一个硬币,在空中抛了抛:“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你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硬币,轻轻一弹,嘴里配合地“叮~”了一声,硬币原地消失了。   谢问东静静地望着你。   你眨了眨眼睛:“看清了么?”   他说:“没有。”   你笑得欢快:“那再看一次。”   你再次拿出一枚硬币,用同样的手势一弹,硬币又消失不见了。   谢问东的目光落在你身上,像在沉思。   你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谢兄?”   他说:“你给那二三十位前任变过魔术吗?”   “当然,学魔术就是为了撩妹的。”   “撩妹?”   “嗯,也撩汉。”   谢问东看着你,突然慢慢地笑了笑,他轻缓地说:“宝贝,你出来。”   “为什么?”   他道:“我也给你变个魔术。”   你警惕地看了看他,他坦然地望着你。你便起身推开吧台侧边的半人高小木栅栏,绕了出去。   灯光昏暗看不清脚下,你被台阶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倒,谢问东从容地搂住你的腰身,你被他抱在了怀里。   你仰头看他,说:“多谢谢兄相助。”   他低头看你,微笑道:“不客气。”   你讪讪地说:“可以放开了。”   他说:“我还没变魔术。”   你说:“那你变吧。”   他维持着微笑,指尖从你腰身划过,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抛了抛手里一枚银质反光的东西。   一枚硬币。   “卿把它变没了,我又把它变出来了,算不算魔术?”   你:“……”你摸了摸已空无一物的腰带,无言以对。   谢问东依然不肯放开你,他慢条斯理地又说:“男孩子不可以撒谎。”   “我没有撒谎。”   “怎么不算撒谎呢?”他低头看着你,“哪有二三十次恋爱?”   你眨了眨眼睛,说:“这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你说我骗你,有证据么?”   “当然有。”   谢问东微笑着,手指抚过你的嘴唇:“你吻技很烂。” 第84章   唇上传来指尖的柔软触感,你略微怔愣地瞪大了眼睛,说:“谢兄,不可以动手动脚。”   谢问东说:“你刚才不是还说,要与我谈恋爱么?”   “……”你耳朵发烫,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我说错了。”   他放开你,等你站直后又伸手为你理了理腰带,问:“是不是快下班了?”   墙上的复古黄铜挂钟已指向十一点,你点了点头:“嗯,我去换衣服。”   走到方才绊了一下的台阶处,身后传来轻声。   “你知道,我们之间,从来不是谈不谈恋爱的问题。”   你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   是啊,他想渡你,他还没有放弃。   他仍在叩响那扇紧闭的门,执着地等待门为他开启,等你对他敞开心扉。   你拿起一颗冰球含在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着,冰凉瞬间浸入肺腑。你没有回头,也并未答复,脚步不停地向更衣室走去。   脱下酒吧的黑领结衬衫制服,你换回T恤与薄外套,突然发现兜里的手机正锲而不舍地震动着,已有三个未接来电,而新的来电正跳跃在屏幕上。   那是一个没有备注的手机号,号码的地区归属是你的家乡。   你垂下眼帘盯着屏幕,心里并不意外。   自从在谢问东办公室外面遇到那位亲戚后,你便时刻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你想象着她迫不及待地向你的父母告状,控诉你如何如何毁了她儿子的前途。她会添油加醋地描述你的冷漠与罪行,请求你的父母将审判的利刃对准这位不忠不孝的逆子。   获得你的联系方式并非难事,只要多观察多打听,送一点礼,保洁阿姨,不熟的同事,大门保安,都可以是泄露信息的源头。进而再摸清你上班的公司、你的行踪,快递盒子上的收件人与联系方式,假装远房亲戚去询问单位的某个同事,在现代社会,想获得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太简单了。在这个信息全球化的时代,一切都是透明的。   震动超过三十秒,电话再一次自动挂断。   你早就在等待着这个电话,可当它切切实实来了,你却仍然无法平静。   过往的回忆如浪潮将你掀翻,你像冰天雪地里受冻的旅人一般全身颤抖。你的手指抖得拉不开更衣室的门,脊柱抖得无法支撑身体,你只好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掏出了钥匙串上的一枚小钢片,那是小区的电梯卡。   你撩起衣袖,将小钢片的尖角抵在手臂上,略微用力,鲜血便伴随着刺痛从小小的洞口渗了出来。你神情冷静地转动小钢片,让它在皮肉中刺穿拧动,出血部位变大了。   颤抖终于停止,此时,你的手指稳定得堪比拿着手术刀的医生。   你随意地用纸巾擦干血迹,将屏幕仍在闪动的手机调为静音模式,放入衣兜。然后站起身来,推开了更衣室的门,穿过长长的昏暗走廊,回到了灯火华丽的前厅。   谢问东正站在吧台前,他显然是觉察出你用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便问:“怎么了?”   你微笑着说:“我发小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周末打游戏。”   谢问东便不再问,只道:“我送你回家。”   夏季的夜晚,你总是习惯喝一点加玫瑰糖浆与冰块的朗姆酒,在微醺的状态下调酒。微醺能让你的动作与思绪变慢,更扎实到位地完成每一步骤。谢问东知道你的这个习惯,便总是等你到最后,送你回家。   你说:“谢谢。”   他拉开车门让你上车,你坐在副驾,坐下后绷紧的牛仔裤轻易地勾勒出手机的形状,它发烫地贴着你的大腿。虽然开了静音模式,可不用去看,你便知道那个号码仍在疯狂跳动。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暴君与疯子,你在三年前就已知道。   “谢兄。”你偏头看他,握住他挂挡的手腕,一触即放。你的语气又轻又软,低低地像在恳求,“可以开慢些么。”   谢问东笑了一下:“本想说快些送你回家休息。”   你说:“下过雨,路滑。”   拉萨的雨季,总是淅淅沥沥地下雨,一阵雨一阵晴,傍晚时分下了一场雨,现在路面只剩一点点水痕,可你想不到更好的借口了。   所幸他依了你,以三十码的速度行驶在夜间的车道上。   可速度再慢也有到达的时刻,车子停在楼下,你又开始神经质地颤抖。其实你一路都在颤抖,手指每每隔着牛仔裤触到手机,你都会颤抖。好在车内光线昏暗,你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直不动声色地掐着大腿,并未引起谢问东的注意。   谢问东熄了火,说:“我送你上去。”   你靠着椅背,偏头看他。   他略微靠近,皱了皱眉:“哪里不舒服么?脸色好差。”   你轻轻嗯了一声,说:“我胃疼。”   说是胃疼,并不算骗他。从看见那个号码开始,你全身都在痉挛发颤,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拧搅着。可心脏拧搅得更厉害,于是你短暂忽略了胃部的不适。   谢问东松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上楼吃药。”   你再次拉住他的手腕:“陪我坐一会儿可以么?”   你轻声又喊:“谢兄。”   他望着你,合上了车门。   你说:“可能是喝酒凉着胃了,等会儿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我有经验。”   谢问东嗯了一声,倾身过来,手掌探入你敞开的外套,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覆在你的上腹,稍微用了些力道按揉起来,口中问:“想好雪顿怎么过了么?”   雪顿节是藏区的一个民族特色节日,会有七天的假期,你顺着他的话音想了想,说:“不知道。”   你又笑:“你摸我肚子的动作怎么越来越娴熟了。”   谢问东也笑了一下,说:“想去自驾游吗?林芝怎么样?不算远,很方便。带你去吃石锅鸡,去米林徒步,森林里或许能捡到草莓和松茸。”   你说:“盼盼怎么办,它每天都要出门溜溜的。”   谢问东说:“带它一起。”   “可以吗?”   “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低低地笑了笑,说:“让我想想。”   “嗯。”他说,“不急,还有一周。”   贴着大腿的手机已经滚烫,你隔着牛仔裤握了握手机,微笑地说:“我好多了,谢兄,那我上楼了。”   “我送你。”   你并未拒绝,与他一起乘电梯上了顶楼。随着电子门锁叮当一声,已长成大狗的盼盼欢快地扑了上来。   你弯下腰摸了摸雪白的大狗头,说:“爸爸回家啦。”   盼盼兴奋地汪汪了两声,围着你绕圈。   等你洗漱完换上柔软温暖的睡衣,谢问东已经烧好了水,准备好了药片。   你很乖地吃了药,上床裹紧被子,一副马上要睡觉的模样:“谢兄,快回家吧,路上开车小心,到了记得给我消息。”   谢问东嗯了一声,说:“那天发给你的安装包,我写入了一个新的功能,你有发现吗?”   你被勾起了兴趣,问:“什么新功能?”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那就要等卿自己去发现了。”   他说:“晚安。”   他离开了。   你在黑暗中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撑着床起身,来到玻璃隔门外,隔着一层窗纱看向楼下,黑色宾利正缓缓驶出车位,而后扬长而去。   你站了半个小时,回到床头拧开台灯,拿出手机。   三十二通未接来电。   你静静地等待着,两分钟后,屏幕再次跳动起来。   你从未想过当缩头乌龟,你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你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似乎没想到你会接起,那边陷入了沉默。   你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冷若冰霜的声音穿透三年时光,再次激起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我有没有教过你,错过了长辈的电话,要主动打回来?”   你高估了自己,你并不能平静以对,于是你点开手机的文件夹,开始安装谢问东那日隔空投送来的“聆声听音”软件。   等你登录久违的播音账号,右上角的听众人数变为1,你终于积攒起了说话的力量。   这次预想中的通话,果然按照你的预想发展。   她先是愤怒、批评、居高临下地责备,等发现这些手段已经对你失效。她开始软弱、哀求、声泪俱下。   她向你道歉,说她做错了,只要你愿意回去,她会把之前的钱还给你。那些钱哪里比得上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儿子你就原谅妈妈这一次,以后你想考研就去考,妈妈给你买好了考研的课本。母子哪有隔夜仇?   你想笑,于是你笑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说这几年身体变差很多,去医院检查出是晚期,活不了多久了。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再见儿子一面。   你漠然地不为所动。   所有手段都失效后,她开始破口大骂,用尽全天下最难听的话骂你。每一次听她谩骂,你都会在心里赞叹,原来人的嘴能说出这样的话,你前所未见。   半个小时后,你用一句冷情的话结束了这次通话。   “等您两人到达国家法定退休年龄,我会每年往您的账户打赡养费,除此之外,我们此生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说完后你果断地挂了电话,将那个号码拉黑。   这是你第一次挂长辈的电话,二十三年的陈规教条在过去将你一圈圈死死捆住,你被它们勒断了筋骨,破坏了心脉。它们在这一刻粉碎。   你愉快地随手一抛,手机在羊绒地毯上弹跳了几下后,被盼盼叼着放回床上。   “聆声听音”软件仍在运行。   屏幕上多了一条弹幕。   X:睡不着么?   通话的优先级高于应用软件,因此在刚才通话的半个小时,软件里自动开了闭麦。   你想畅快地大笑,却又怕吵到邻居,也怕吓到谢兄。可是你满心的火热无法发泄,于是你点燃了烟,手臂上很快出现七八个圆形的黑红相间的烟疤。你小心地避开了之前的伤口,那些是谢兄一点点为你涂抹金疮药和玉骨生肌丸,才好不容易消除的。   你开了麦:“听你说加了新功能,就下载来看看,可太困了,刚登上就睡着了。抱歉打扰你。”   你话音很轻,尾音却不自觉上扬,带着些微的笑意。   X:卿很开心么?   你眯了眯眼,盯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微笑说道:“嗯,做了个好梦,被盼盼吵醒了。”   不够,还不够。   你拿过床头的小刀,轻轻地划开皮肤,血液顺着小臂蜿蜒而下,流过淡色的青筋,流过苍白的手腕,顺着指尖滴落。你用另一只手的掌心接住滴下的血液,免得它弄脏地毯或床单。   “谢兄。”你温柔地叫他。   刀尖再次划破了皮肤,蜿蜒的刀痕是一个向上的半圆弧,与更衣室里用小钢片钻出的孔挨得很近,像一个篆刻中的“上”字。   “谢兄。”你说,“你是我的男神。”   他发了一句什么话,你并未去看,你已看不太清,眼前只剩如大火蔓延般的红色。   “在涪江畔的那一晚,那瓶71年的茅台酒,是你准备第二天送给银行行长的礼物。”你声音轻软低慢,像在吟诗,“你说,你跑遍了所有银行,那是最后一家银行。可因为一句投缘,你把那瓶酒开来喝了。你完全不去考虑第二天的事情。”   “好酷啊,谢兄,那样的魄力,那样的潇洒……”   你微笑道:“谢兄,你是我的男神啊。”   又是一刀落下,形成了一个篆刻中的“下”字。   你想到那日在他的办公室,你坐在扶手上,他揽着你的腰身,看着你为他设计印章。   血迹浸湿了你的睡裤,你将双腿悬在床边,避免血迹渗入床单,床单洗起来很麻烦,你讨厌麻烦。   “上下钓鱼山人。”你说,“谢兄,你送我这枚印章吧。”   你又说:“谢兄,我去一下卫生间。”   你将手机留在床上,去卫生间用湿毛巾简单地擦去血迹。然后你去了客厅,往书包里装上伏特加与压缩饼干。   血止不住,你用一条新毛巾将手臂缠起来,可血还在顺着指尖往下滴,于是你戴上手套。你脱下沾血的睡衣睡裤,换上外套、牛仔裤与运动鞋,拿上钥匙,背上书包。   你向卧室走去,中途因为失血头晕看不清楚,撞在了门上,额头一片火辣辣的疼。   但你仍成功地来到了床边,你拿起手机,对着仅有的听众温柔说道:“晚安,谢兄,我要睡了。” 第85章   出租车行驶在深夜无人的山间小路,窗外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连绵的群山像亘古的守卫,簇拥着这条窄窄的小路。   你坐在后座,安静地望着车窗外。   一个小时前你在路边拦下出租车,向司机出示手机地图上的一个地点。   那个地点是一个山村,你从未去过,你只是随意地在地图上一指,确定了目的地。   司机一边吸烟一边发动车辆,载着你往偏僻处驶去。   在炎热的盛夏,你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手套,在深夜去一个偏僻的山村,如此怪异,但好在沉默的藏族司机并未多问。车内弥漫的烟味掩盖了你身上的血腥,令你放松下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出租车停在四下无人的山路,你用现金付了车钱,推门下车后,出租车掉转头,绝尘而去。   夜风狂啸,群山回唱,你在无人的山间踽踽独行。   失血让你头晕疲惫,你吃了一块书包里的压缩饼干,这是上海封城后你打算寄给陈知玉的,商家说吃一块顶一天,那时你猜他很需要。   饼干又粗又干,难以下咽,你又拿出书包里的伏特加,一口酒,一口饼干,吃完了一整袋。   冰凉的酒液入腹,变成滚烫的岩浆,为四肢送去力气。你的眼睛涌上一层朦胧的雾气,脚步却稳了。   大腿处传来一阵凉意,你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从小臂滴落的血液已渗透了毛巾、渗透了手套,从指尖一点点往下滴,裤子的大腿处早已沾染上了一层血红。   你撩起衣袖,沾满血迹的毛巾与手套已变得无比沉重,摘下它们后,露出凝着厚厚血痂的手臂与狰狞的伤口。你将毛巾与手套放入书包,又喝了一大口伏特加,虚弱的身体重获了力量。   山路并不平坦,有微微的坡度,你喘息着,艰难地一步步向前走着。   山风呼啸,夜空不时划过秃鹰的长鸣,两边的山林间,偶有一闪而过的幽绿眼睛。黑暗森林中,潜藏着数不清的饥饿野狼。   你形影相吊地倾听这暗夜的风声与山音,满头沙子,满身血迹,满腹烈酒,踏着盛夏的月与蜿蜒的山路,不断地西行、西行。   你神情安静,不时喝一口拎在手中的伏特加,像一个真正的沙门,一个苦行僧,你苦思冥想。   天空下起了雨,击起的白浪如渤海的浪潮。   瓢泼的大雨落在你的身上,冲刷走血迹,鲜红的雨水从你脚边流走。   你身负行囊,不停地向西走去,口中轻声念着。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佛眼不?”   “如是,世尊。如来有佛眼。”   风声雨声中,你从拉萨走到了印度,从众生变成了佛。彼非众生,非不众生。如来说众生众生者,即非众生,是名众生。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佛是已然觉悟的众生。佛与众生并无差别,不过是一念之间。   那一瞬间,觉悟的你获得了如来的佛眼。佛眼看世界,看到了众生万物的圆满,也看到了万法之间的平等。   你看到了一朵野花。你在它旁边蹲下,亲切又仔细地凝视着它。你钻入花芯,变成了它。春天的风拂过你的身体,花瓣轻轻起舞。夏天的阳光落在你身上,你惬意地舒展叶片,秋天你凋零委地,冬天你与泥土同眠。你经历了春华秋实,秋收冬藏,一整轮的腐朽与新生。   冰凉的雨渗入你的四肢百骸,久久蹲下的动作令你全身僵冷,可你如此愉悦,起身再次向西行去。   透过重重的雨幕你看见秃鹰,它与你对视,你将灵魂嵌入它的身体,变成了它。你闭上眼睛,盘旋在高空。山风拂过你的羽毛与利爪,你自由地飞过森林和群山,用尖利的牙齿撕开鲜肉,满嘴血腥。随着一支穿云羽箭射入心脏,你直直地坠落、坠落,经过云层、山腰、树梢,重重地摔入泥土,死亡与大地亲吻你僵硬的身体。   你轻快地向前走去,一棵死气沉沉的枯树立于路边,你的灵魂钻入它的躯体,你变成它。枯枝与落叶自身上飘落,在机器的运作声中,伐木工人将你切割成一段又一段的木材,通过高速公路与山间小路,变成灶台中温暖的火光,与一盘冷灰。   你将灵魂收回自己的身体。   雨停了。   你并无欣喜,也并无遗憾,你只是平静而愉悦。下雨与雨停并无区别,如同生与死也并无区别。   你用佛眼观察世界,万物皆平等而圆满。   你的躯体有些疲惫了,于是你在路边坐下。林中的一抹幽绿越来越近,一匹毛发干燥的瘦弱野狼出现在你面前。   它虎视眈眈地一点一点靠近,尖利的牙齿在口中时隐时现。你坐着不动,慈悲又温柔地望着它。   万法平等,无有高下。它与一朵花没有区别,与泥土和树木没有区别,与你也没有区别。   它是众生,你是佛,你应当渡它。   你想它或许是渴了,于是你往杯盖中倒了一些伏特加,放在它面前。   “来吧,一起喝吧。”   你盘膝而坐,慢慢品饮着瓶中剩下的伏特加。   灰狼戒备地望着你,退后了一步。   “吃东西么?”   你撕开压缩饼干的包装,倒在地上,便不再看它,只专注又愉悦地饮着酒。   它慢慢靠近,渐渐的,咀嚼声传来。   你有些累了,便将书包垫在脑后,躺在刚下过雨的泥土地上。   灰狼被你骤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警惕地支起耳朵。   你冲它一笑,在天地中闭上眼睛。   疲惫如潮水涌来,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许过去了一年,也许过去了一分钟,远方出现一道光亮。   那亮光如此剧烈,即使闭着眼睛,你也感受到了亮光带来的灼热。豪车的大灯一向如此,远远地可以照亮一座村庄,更何况是在这毫无遮掩的荒郊野岭。   车在你身边停下,由于车速太快、剎车太过剧烈,轮胎四周扬起阵阵尘土。   一个人推门下车,来到你身边。   他的穿戴从来严谨得一丝不茍,此时却头发凌乱,衬衫上的褶皱、挽到臂弯的袖口、皱巴巴的领口无一不昭示着他的焦急与恐慌,可他半蹲在你身边,嗓音是沙哑的,语气却那样的平静与温和:“你在看什么?”   你望着他,说:“看星星。”   他看向旁边的地面,立刻神情一凝,利落地从腰间掏出一把通体黑亮的物事,修长的手指扣上了扳机。   你慢半拍地拉住他的手腕:“……不,是兄弟。”   你看向醉倒在身边的灰狼,它的前爪无意识地搭着你的手腕,胡须一动一动,像是在做美梦。   他缓缓松开了扣着扳机的手指,黑洞洞的枪口却仍指着地上的灰狼。   “谢兄。”你向他解释,“它是众生,和一朵花一样,和我也一样,是平等的。”   谢问东抬手示意了一下,司机推门下车,看见地上的物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很快冷静下来,拖着灰狼去了几百米外的丛林。   谢问东缓缓开口:“众生?”   你说:“嗯,众生平等,我之前,在和它喝酒。”   “它与一朵花一样,与你也一样。”他重复着你说过的话,“众生平等,那么我与你,也是一样。刀划在你身上,与划在我身上没有区别。下一次,可以划在我身上。”   你怔怔地看着他,多么缜密又奸诈的理工男,他就这样轻易地用你的逻辑击败了你的逻辑。   佛眼消失了,你从普渡一切的佛,又变回了软弱疼痛的众生。   你躲开他的目光,分给他半个书包,说:“你不看星星么。”   谢问东望着你,缓缓地坐在地上,躺在你身边。一尘不染的衬衫与西裤染上了沾水的污泥。   “那里。”你指了指天空,“有一颗很美的星星,上面有一场持续一百年的风暴,在气象图上形成一朵海棠,特别美。”   “我看不出。”他说。   你抿了抿唇,他好像在怪你。   可他又开口了:“在我的眼里,除你之外的世间一切都是众生平等,与一颗砂砾没有区别,我不觉得那些东西美,我只会觉得你美。”   平时他与你说话,总是带着三分笑意,唇边更是时刻挂着笑容,声音沉稳带笑。可今晚自他从车上下来到现在,他一次也没有笑过。他神情肃穆,低沉的声音如千钧的军鼓。   可此时的你满身血污与泥污,浑身湿透,满头沙子,毫无形象地躺在雨后的碎石与泥土中,活像一个发病的精神病,谈何美丽。   精神病。   这三个字令你蓦然一颤。   你偏过头,想知道谢问东是否在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你。   咫尺之间,是一双黑沉如风暴的眼眸,所有的情绪都被封存在墨池下面。你艰难地分辨着被深深埋藏的情绪:沉痛、自责、悔恨、后怕……   谢问东握住你的手腕,他那常年温热的手此时冰凉,指尖甚至在轻微发颤。   “我调出了软件运行的后台数据,那半个小时是通话占用,我猜,是你的父母找到了你。”他一字一句,“当年的事我大概拼凑出了全貌。我会去找他们一次,办妥你的户口事宜,从今往后所有与之相关的事情,都由我为你代理,他们不会再有机会找到你。”   你喃喃地说:“户口。”   “嗯。”谢问东坐起身,扶你起来靠在他怀里,“交给我去办。户口转出,就可以彻底脱离。”   他没有用看精神病的目光看你,你心里又酸又软,讷讷地解释:“今晚……嗯,我就是太高兴了。我需要用双脚……来完成这一场朝圣,然后我就不会再难过了,以后都不会再难过了。我没有想把自己弄成……这样,我也没有精神病。”   他揉了揉你的头发:“嗯。”   一道车灯由远及近,你认出那是载你来的出租车。   谢问东低声向你解释:“我来的路上遇到这辆车下山,便拦下他问了问。他发现后座有血迹,非常恐慌,告诉了我目的地。估计是放心不下你,所以他沿着山路过来了。”   你想到那位一直沉默抽烟的藏族司机,从头至尾你们都没有过任何交流,可他为了你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凌晨的雨夜一路行驶至此。   你心里一酸:“好善良呀……”   “嗯。”   你远远地望着那位司机,轻轻拉了拉谢问东的衣角,额头蹭了蹭他的下颌:“谢兄,你帮我谢谢他,可以么?”   “好。”   谢问东掏出皮夹递给司机,司机向那位沉默的藏族大叔走去。   你再没了力气,闭上眼睛靠在谢问东怀里:“我想回家了。”   “嗯。”谢问东一手揽着你的肩膀,一手搂住你的腿弯,抱着你往车边走去,“睡一觉就到了。”   你迷迷糊糊地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谢问东说:“有发现软件的新功能么?”   “什么新功能。”   “我植入了GPS定位功能。”   你睁开眼睛看他:“可我关机了。”   他说:“嗯,普通的程序确实无法定位。但我改动了一些代码,让手机内部的定位模块在关机后仍然能运行。可定位有二十分钟的延迟,我只能不断地用电脑计算可能的路径,所以来迟了,抱歉。”   或许是为了让你安眠,他用低柔的嗓音向你解释了一大堆听不懂的专业词汇。   你喃喃地说:“好厉害啊,关机了也能定位。”   谢问东抱着你坐入车后座,终于第一次微笑了起来。他用手心拂过你的眼睫,让你闭眼。   “所以,你可以放心休息。”他温柔说道,“把一切交给无所不能的理工男。” 第86章   豪车平稳又降噪,司机车技高超,即使行驶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也没有丝毫颠簸。   沾满污泥和血迹的外套在车外就被谢问东脱下,上车后他用一件干净温暖的衣服裹住你,你昏昏沉沉地靠在他怀中,全身上下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谢问东探了探你的额头,低声在你耳边道:“发烧了,晕不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略微动了动,抬了抬头,额角划过他的下颌,声音几近气音:“头疼,累。”   一个小时前的你是佛,慈悲地行走于山风与骤雨中,金刚不坏的佛身为你隔绝了所有疼痛。可被他抱入温暖的车内用柔软的外套裹住,你变回了软弱的众生,所有的疼痛与疲惫以浪潮般的迅猛将你掀翻。   你又蹭了蹭他的脖颈,说:“胃也不舒服。 ”   谢问东说:“要躺腿上么?或许能舒服一些。”   你摇了摇头,轻声道:“想被抱着。”   谢问东似乎怔了一下,随即低笑起来:“在撒娇么?”   你闭上眼睛往他怀里缩了缩,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搂紧你,温热的手掌在你脊背上一下一下顺着:“行。回家就好了。”   你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被泥土沾湿的乌木沉香,全身心放松下来,沉入了半睡半醒的昏迷。   身体已完全疲惫睡去,神思却还留有一线清明。透过那一线清明,皮肤上的所有触感都清晰无比。你感觉谢问东不时探探你的额头,揉揉你的眉心和额角,不时捏一捏你的肩膀和手臂,为你放松,不时揉揉你的肚子,另一只手臂始终稳定地搂着你的腰身,消弭掉本就几不可感的颠簸。   一个半小时后,你回到了家。   谢问东去浴室放水,你在客厅和盼盼说话,它闻着你身上的血腥味,焦急地汪汪叫,围着你转圈。   半岁的萨摩耶已经有了成年狗的模样,雪白的毛发茂密,体型很大。它不停用鼻子蹭你的脖子,热乎乎的舌头一下一下舔着你的手指。   你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爸爸没事,吓着你了,对不起。”   盼盼汪了一声,扫帚似的大尾巴甩得溜圆。   你笑了一下,说:“明天带你去溜溜。”   “明天恐怕不行,你烧得有点厉害,需要休养几天。”谢问东从浴室出来,“来,洗澡。”   你背靠着沙发腿儿坐在地上,不动弹也不语,仰头看着他。发烧令你双目发热,连呼吸都带着有气无力。   谢问东在你面前蹲下,眼带无奈,随后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开始解你的衣服和裤子,推着你进了浴缸。   你依然虚弱又疲累得不想动弹。   他开始为你洗澡,仔细地用毛巾擦去手臂上的血迹与泥污。已经凝结的血迹自小腹一路蔓延至腿间,他一点一点为你洗去,不时拍拍你的大腿内侧,让你放松。你仰头靠在浴缸边缘,感受着他的手指穿插在发丝之间,洗去沙子与泥点。   很快,你被裹入了柔软温暖的睡衣,又被塞入了暖和的被窝。谢问东很快地冲了个澡,拿了你衣柜里的衣服穿,而后你感觉床微微下陷,他坐在床沿,为你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他动作轻柔地用棉签涂抹碘酒:“疼就说。”   你摇了摇头,发烧钝化了你的感知,你的意识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他又说:“医生马上过来打针,先别睡。”   你嗯了一声。   盼盼乖巧地趴在床的另一侧,不时舔舔前爪,不时闻闻你。每次它靠近,谢问东就警告地盯它一眼,它就委委屈屈地冲你小声汪汪叫。   谢问东处理完伤口,为你掖了掖被子,问:“宝贝,还有哪里难受么?”   你按了按被子里暖乎乎的热水袋,说:“不可以叫宝贝。”   “好的。”谢问东从善如流,“宝宝。”   你含糊地笑了一下,打了个呵欠,眼皮重如千钧。   “困就睡吧。”谢问东说,“医生到了我再叫你。”   你困顿地点了点头,裹紧被子侧躺着,迷迷糊糊地问:“可以抱么?”   身后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手臂环过你的腰身,后背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低沉的声音响在你的耳侧:“睡吧。”   今晚你已经撒娇太多次,暴露了太多脆弱与娇气,后知后觉地羞愧起来,羞得耳朵发烫。你将脸埋入被子,闷声道:“我在叫多吉。”   “多吉是谁?”腰上的手臂一顿,随即收紧。   你说:“多吉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藏獒,很帅气,毛毛很暖和。”   “哦。”搂在你腰间的手臂放松了。   他又说:“汪。” 第87章   很快,医生过来了。   你烧得迷迷糊糊,世界隔着层纱,隐隐约约的谈话声飘入你的耳朵。   “怎么样?”   “39度8,先打针吧,我再开药。”   “行。”   床边的人俯身贴近,在你耳边道:“宝宝,马上打针,忍一下。”   你说:“我不怕打针。”   他笑了一下:“嗯。”   手腕被握住,衣袖被撩起至上臂,寒冷令你瑟缩了一下,谢问东揉了揉你的头发。   却听医生道:“打屁股上吧,见效快。”   谢问东的手一顿,他说:“据说屁股针会比较疼。”   医生说:“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这点疼算什么!”   你感觉谢问东快把你的手腕攥断了,只好费力地睁开眼,说:“没事的,谢兄,我不怕疼。”   他神情复杂。   你不懂他在纠结什么,很乖地翻了个身趴好,将睡裤往下拽了拽,露出后腰。   他立刻按住你的手,说:“我来。”   他将睡裤边缘往上拉,将你方才露出的那一截腰身遮得严严实实。   医生说:“这样怎么打?”   谢问东吝啬地将裤腰往下推了一丝。   医生:“不行。”   裤腰再次往下挪了一点点,谢问东一锤定音:“不能更多了。”   你趴在枕头上,举着注射器的医生站在床边一脸无奈,谢兄扒着你的裤腰一脸严肃。你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想让医生给你打屁股针,怔了一下后笑了起来。   酒精擦在后腰往下一寸处,冰冰凉凉,随即药水通过针头注射入体内,酸痛感传来。   医生开了药便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睡过去的你被扶着肩膀坐起,眯了眯眼适应床头的灯光,清醒了两分。   昏黄温暖的台灯下,谢问东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将勺子递到你嘴边,他解释:“退烧药会刺激肠胃,吃点东西垫垫才好吃药。”   粥熬得不浓不稀,不咸不淡,就是不太好吃,味同嚼蜡。   你喝了两口就不想喝了,谢问东也并未再劝,只是舀起一颗红枣递到你嘴边:“补血的。”   红枣并未炖软,你艰难地嚼来吃了后,又就着热水吞下了他递到你手心的药。   台灯拧灭,房间陷入黑暗,只剩盼盼那两颗乌溜溜的大眼珠子在床边一闪一闪。   身边的床微微下陷,一双温暖的手臂搂住了你。你闭着眼,将后背往他怀中靠了靠。   几分钟后,他问:“睡不着么?”   你轻轻嗯了一声。   “难受么?”   你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是。”   谢问东说:“我给你念诗吧。”   你睁开眼,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被窝里的手指却下意识地捏紧了。   他的声音响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你轻轻一颤。   他又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攥紧了被角。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他说,“但你在生病,最近不能喝酒。等你好起来,我再陪你喝。”   你垂下眼,咬紧下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念完后便低笑道,“这句么,还不至于,顾兄至少再奋斗五十年。”   你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涪江的雨夜,那晚你的声音与此时他的声音重合了。   你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这颤抖透过薄薄的两层睡衣清晰无比地传到他身上,于是他搂着你的腰身将你翻过来,面对着他。   他继续念道:“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这是东坡居士说的。”   你的牙齿颤抖磕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眼角发酸,发烫,头疼欲裂。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念。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他轻声念道,又说,“这也是东坡居士的词。他还说过,万人如海一身藏。顾兄可以把自己藏起来慢慢恢复,多久都没有关系,但我要在你身边看着你。”   你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却越来越厉害。你埋在他胸前,眼眶的酸楚越来越浓重。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他说,“潮涨潮落都是正常,顾兄一定能东山再起。”   你咬紧牙关,喉口堵塞,发出一阵阵低微的哽咽,有滚烫的液体冲破眼眶,顺着眼角落下,流入唇角,一片苦涩酸楚。   自那个未眠的四十八小时后,近两年过去,你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七百多个失眠的日日夜夜,你一次也没有哭过。你漠然无情,冷眼旁观,用烟,用酒,用血,渡过那一个个漫长的永夜。   谢问东轻抚着你的脊背,掌心温热,他声音低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顾兄今后的人生必定也能千里快哉。”   你再也忍不住,喉口发出压抑的呜咽。自第一滴眼泪落下后,接二连三的泪珠如泉涌般,很快就浸湿了谢问东的衣服。他用指节撬开你紧咬着下唇的齿关,你便咬紧他的衣服。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这句也是东坡居士的词。话虽如此,顾兄青年才俊,该好好奋斗。”   你额头滚烫,喘息急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尽数渗入他的衣服。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句念过了,但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一直念给你听。”谢问东在你耳边低柔说道,他帮你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哭声越来越大,渐渐盈满房间。自那天之后,你发誓再也不哭,你确实做到了。取消考研报名时你没有哭,考研当天你没有哭,往后的每一年考研日你也没有哭。在那曲的河底看南宋月时你没有哭,拉萨初雪落时你没有哭,黄浦江沸腾时你没有哭。寒食前夕听到陆游词你没有哭,即使那让你想起渤海的浪潮,你曾在雪白的浪潮与日出的金光下默默发誓,你将不惜一切叩响燕园的大门。   夜雨对床时你没有哭,共饮老树根下的“见君子”时你没有哭,在纷飞的初雪里喝格瓦斯时你没有哭,深夜的山路与亡魂对视时你没有哭,与他在初春的庭院接吻时你没有哭。   带着伤与血,踏着月与风,形影相吊地西行朝圣,与灰狼对饮,与枯木交谈时,你也没有哭。   你以为你已经不会哭了。   可你错了。   谢问东摩挲着你的脊背,轻声道:“想不想看你的诗集,我一直为你保存着。”   你仿佛又变回了软件里那个脆弱又多情的文人,敏感,柔软,随时随地为文字落泪。你不顾形象地埋在他胸口嚎啕大哭,一如三年多前你坐在南山山腰的台阶,哭得全身发颤,嗓音沙哑,放肆又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止。黑暗中,你闭着眼睛,只不时抽噎。谢问东轻柔地帮你擦眼泪。   他声音含笑:“第三十七次。”   你带着鼻音问:“……什么。”   “小哭包。”   他探了探你的额头:“睡吧,睡醒就退烧了。”   你哭得浑身无力,头脑昏沉,几乎是他的话音一落,你的意识就迷糊了。在睡过去之前,你想,原来他真的记得。那晚你对他念的每一句诗,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这场病来势汹汹,接下来的一周你都卧床不起。大部分时间在昏沉沉地睡觉,偶尔被谢问东扶起来喂一点粥或药,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你会盯着空中的某一处发呆。   在你生病的第二天,谢问东趁你清醒时问:“可以在阳台养小龙虾吗?”   你吃了药反应迟钝,过了许久才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问东解释:“过了八月,小龙虾就不肥美了。你病好后还需要养一阵,饮食需要清淡。现在养一些小龙虾,等你好起来再吃。”   “哦。”你说,“好。”   他又向你要次卧的钥匙,你给了他。那个房间从一开始便紧紧锁着,你从未进去过,也没有人进去过。   你睡得并不沉稳,中途醒来,谢问东有时在,有时不在。你能感觉到他很忙碌,不断地进进出出,往家里搬东西。   你知道他有事情瞒着你。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消息会比其他人更灵通一些,你猜到了大概,却没有去问他。   等你恢复了精神气,准备好次日去上班,家里的变化已经超出你的想象——   主卧的阳台有一左一右两个小型池子,右侧的被你填上土种了小番茄、小葱、香菜、罗勒。左侧原本养了两条金鱼,而现在——金鱼变成了一池子挥舞着大钳的小龙虾。金鱼被谢问东放入了新买的鱼缸中,置于电视柜上。阳台中间摆着巨大的水盆,里面是帝王蟹、生蚝、鲍鱼以及其他一些贝类海鲜。   原本空荡荡的冰箱满满当当地塞着食物——上层是上百颗鸡蛋,新鲜蔬菜和酸奶,火锅底料,以及一部分猪肉、牛肉、羊肉。冷冻层是更多的猪肉、牛肉、羊肉,空运来的三文鱼、罗氏虾、雪花牛排、鲜牛肋条等肉类和海鲜类。此外,还有肥牛、虾仁、虾滑、巴沙鱼、毛肚、牛肉丸、午餐肉、鸭肠、掌中宝、黄喉、腰片、千层肚等火锅食材。   来到从未进入过的次卧,你更是惊讶——   映入眼帘的是两根晾衣绳,上面挂满了香肠和腊肉。地面被占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十几箱牛奶一路顶到天花板,装面包的大箱子有整整八个,抽纸靠墙站了一排,沐浴露、洗发水、护发素按箱排放。另有三个长宽高超过一米的大箱子,装满了薯片、辣条、凤爪、巧克力等零食。还有一些不易坏的蔬菜,比如土豆和萝卜,也放在这里。   正在这时,你兜里的手机如受到轰炸般接连不断地震动起来。   西藏银保监局、央行拉萨中心支行、分行办公室向不同部门的联络人对接群中转发同一条消息——   2022年8月10日,自治区人民政/府正式宣布实施封禁,所有进藏、出藏通道均关闭,在藏人员实行居家办公。   彼时疫情已难控制,青藏高原——中国最高最寒的最后净土,终于也向疫情低下了头颅。   你抬头看向谢问东,他面带无辜,微笑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通知么?”   你说:“明天不用上班了。”   “要封城么?”谢问东笑得纯良无比,指了指楼下,“太堵了,我好像回不去了。”   你望向楼下,车流拥堵而缓慢,所有车的目的地只有一个——超市。   他说:“顾兄愿意收留我这段时间吗?”   你说:“谢兄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谢问东将睁着眼睛说瞎话发挥到极致:“我并不知晓。”   你说:“谢兄不提前告诉我,是怕我不同意你住下么?”   没等他回答,你抿了抿唇,沉默地向阳台走去。   你们一同来到阳台,绕过地上的帝王蟹与鲍鱼,趴在栏杆上看向楼下。超市的长队排了近两百米,手拿购物袋的人们焦急地向前张望。门口的工作人员拿着扩音器,声音嘶哑地一遍遍强调:“不要慌,大家不要慌,粮食和食物的库存还很多,排队慢慢来……”   晚上九点的太阳橙红如血,挂在天边,慈悲地照耀着焦急的人群。   你想到张爱玲,想到上世纪战火纷飞的香港。即将登船的范柳原在轰炸之下留在了香港,在废墟与炮火中,在物资匮乏与生命难测中,与白流苏做起了夫妻,如同世上任何一对最普通的夫妻。战火打乱了他们,亦成全了他们。   倾城之恋。   你说:“你如果提前告诉我会封城,我会主动邀请你来我家住下。”   谢问东眼神一深,安静地看着你,只道:“我怕你会觉得打扰。但我必须来住下,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所以先斩后奏,抱歉。”   你看向他,认真说道:“谢兄,你什么都好,但做饭很难吃,我怕你一个人在家会毒死自己。”   谢问东:“……”   “如此,多谢顾兄收留。”   “不客气。”   21:50,太阳终于缓缓落山,最后一缕光亮消失后,路灯亮起,人群依旧。   你与谢问东一道趴在顶楼的阳台,望着楼下的混乱。在一座城市将要封闭时,人类退回到原始只需要五分钟。你看见争抢、吵闹、哭喊,众生百态。   城之将倾。   你们被困在最高最远最寒的孤岛,出入无门。仅剩彼此,还有彼此。 第88章   那夜的华灯亮至凌晨,如霜的明月洒落在番茄藤与罗勒叶上,你和谢问东靠在阳台吸同一根烟,超市前的队列渐渐缩短,街道终于寂静下来。   谢问东说:“等疫情平息,你最想去哪个国家旅游?”   你垂眼看向脚边的垃圾桶,里面躺着一根用来点燃雪茄的雪松木条,烧至一半,一头灰黑。雪松是雪茄最好的朋友,购买上等的雪茄,包装盒里总会配上用来引燃的雪松木条。   你说:“古巴。”   没等他问为什么,你俯身摸了摸坐在身边的盼盼,向客厅走去。   谢问东关上阳台的玻璃隔门,与盼盼一起来到客厅,开始拆玄关的快递。他拆出两套书来,笑着道:“幸好今天到了。”   你扫了一眼,一套是《毛选》,一套是中华书局出版的精装繁体竖版《遵生八笺》。   谢问东说:“从明天开始,每晚在你睡觉之前,我会为你念《毛选》,一直念到你睡着。”   你的头顶缓缓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谢问东笑了笑,将你按到椅子上坐下,打开手机上的微信读书软件,调出一个界面,将手机推到你面前。   那是微信读书上对《毛选》这部书的精彩点评。   “读了毛选再看自己人生的困境,会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浮躁、懒惰与懦弱……常把毛选放在枕边,让我从极其灰暗的阶段熬了过来。”   “毛选这套书初看很平淡,它没有告诉你成功的秘密,没有励志的鸡血,它只是告诉你如何通过正确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去发现问题,认识问题,解决问题。”   “当大家觉得迷茫的时候,□□给大家打气指明方向。当大家有分歧的时候,□□自己去调查分析利弊。当大家思想出现问题时,□□及时指出并进行干预。”   ……   ……   你翻了几页,神情复杂地将手机还给谢问东。   谢问东说:“毛选的精髓是唯物辩证的思想论与历史观,顾兄不缺仰望星空的梦想与渴求,缺的是直面问题的勇气。我不想用过来人的姿态进行说教或干预,那没有意义。我想对你念这部书,你自己思考、沉淀,利用书里的方法,找出问题,解决问题——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哪些是可以依靠的力量。在这一场持久战中,你的优势是什么,劣势是什么,事情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什么,中途会遇到的困难是什么,慢慢分析,不急。我只是为你念,你慢慢地思考。可以么?”   他又微笑起来:“当然,内容很枯燥,你也可以纯粹当做睡前催眠读物。”   你低着头用指尖捏紧衣角,许久才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谢问东又把那一套《遵生八笺》递给你:“之前不是一直很喜欢这套书么?趁着封城在家,开始读起来。”   你望着那似曾相识的封面,心脏像被人攥住一般疼得缩了缩。你曾经买过这套书,并当做挚爱。《遵生八笺》虽是竖版繁体古文,内容却着实有趣。简单来说,它是明朝的超级富二代高濓教人吃喝玩乐的百科全书。过去你把它当做考研复习间隙的娱乐读物,读得开心又抒怀。   琴棋书画诗酒茶,文人雅士爱的所有娱乐,《遵生八笺》都谈到了。高濓详细地写了笔墨纸砚、梅兰竹菊的鉴赏,何者为上,何者为下。此外,春夏秋冬的特色菜谱、丹方、香方一度令你在图书馆中蠢蠢欲动,恨不能立刻按书上的剂量与配方亲手炼丹调香。   可是……   你抿了抿唇,说:“我已经不会读书了。”   这里的“不会”,指的是能力,而非意愿。   谢问东说:“没关系,慢慢来。”   你慢慢地说:“我会哭的。”你会比四年前在软件中哭得更厉害。   谢问东依然说:“没关系。”   你低下头,轻声说:“我不行的。”   谢问东含笑说道:“你连狼都能灌醉,普天之下还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么?”   你:“……”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第二天夜里,床边亮着一盏暖黄的台灯,你穿着暖和的睡衣半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蜂蜜牛奶。   谢问东手持书本坐于床边,声音沉稳悦耳,不疾不徐地念着。   你慢慢喝着奶,听他念书。他的声音很好听,略微沙哑的尾音浸润了沉香的味道,比最好的安神香都要管用。   “……一切半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那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谢问东声音和缓地念着,手指将书页翻动至下一页,忽然停下了声音,目光落在你的脸上。   你用带着些微困意的轻软声音问:“怎么了?”   谢问东微笑起来,将床头的小镜子递到你面前,你看到了唇角的两撇“奶胡子”,像极了两扇向上的天使翅膀。你接过纸巾擦干奶渍,将玻璃杯放在床头。   “困么?”   你轻轻嗯了一声,谢问东便合上书,将台灯调到最暗:“睡觉吧。”   离开卧室前,他对你说:“宝贝,我没有催你,你可以慢慢的来,五年、十年都没有关系。但在这个过程中,我要在你身边看着你。”   他说得笃定又从容,意气风发,成竹在胸。   你猜,他的声音在电流中会更好听,一个淅淅沥沥落雨的夜晚,你证实了猜想。   本该面向全国发行的“聆声听音”软件,成为了你与他的私有物。你们分别都有一个播音账号、一个听众账号。他是你唯一的听众,你亦是他唯一的听众。   那晚凌晨三点,你在雨声中醒来,发了一会儿呆后,你登录了软件,他很快上线了。   你对着屏幕那头说:“抱歉,吵醒你了。”   X:醒了?   你望向左侧的墙壁,一墙之隔的电竞室里,有一张柔软的浅蓝色沙发式折迭床,他就睡在那里。   “谢兄。”你轻声道,“我想听《论持久战》。”   你已料到,这会是一场持久战,无论是文心,还是爱情。   那晚,伴着窗外的潇潇雨声,在耳麦的滋滋电流声中,你枕着他的声音入眠。   不知不觉中,封禁已过去半个月。   中午你做饭,谢问东沿着楼梯遛狗,下13层,上13层。本单元还有一只博美与一只法斗,三狗常会相遇。在饭桌上,他便向你讲述三狗狭路相逢的故事。   谢问东不让你碰菜刀,总是为你切好菜后,将菜刀洗净放回刀架,才牵着盼盼出门。有一次饭后你刚拿起水果刀,他立刻神情一凝,用格斗的手段夺去刀子,速度之快令你愣在原地。   你无奈地说:“谢兄,我只是想削个桃子。”   谢问东斟酌了一会儿,将水果刀还给你,坐在你的面前。你心里好笑又复杂,为他表演了一个从头到尾皮儿不断的削皮杂技。   你们的相处非常从容又舒服,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可在一个雷雨夜,一件前所未有的尴尬事情发生了。   从小到大,轰鸣的雷声总会让你心悸,谈不上害怕,总归是心神不宁,非常不舒服。于是从大学开始,你养成了在雷雨夜DIY的习惯,无他,那事过后,身体会懒懒的,睡得又快又沉,让你免于雷声的侵扰。   那夜你掩上房门,拉上窗帘,窝在玻璃隔门旁边的全包裹式懒人沙发上,腿上搭着一条薄毯。   拉萨的雷雨夜很少,你已许久没有做过这事,手上的动作并不熟练。生疏又笨拙的十几分钟后,你闭上眼睛仰靠着沙发,唇边溢出轻微的喘息,动作快了一些。   又是一道惊雷闪动,雨声如注。   你任由自己发出暧昧的低吟,反正雷声会为你遮掩。感受着汗水从下颌滑落,浸湿衣领,你握紧了手心,绷紧身体。   “砰、砰……”   轻微的两声敲门声,起初你并未听见。   可是随即声音响起:“——顾兄?”   你茫然地顺着声音抬起头,慢半拍地对上了门口的视线。   为了方便盼盼夜里出入主卧,你向来是不锁门的,会留盼盼头那么宽的门缝。此时,谢问东站在那里,端着切好的桃子。   你骤然反应过来,惊觉自己此时的姿态是多么的让人误会——你腿上搭着薄毯,一只手放在毯下,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陷在沙发里,满脸潮红……   天哪……   羞耻瞬间让你满脸滚烫,可你不能躲起来,甚至连动也动不了——箭在弦上。   你只能维持着仰靠在沙发上的姿势,两眼迷蒙地望着他,更多的汗水顺着下颌滚落,你紧咬下唇却也没能止住从唇角溢出的低吟。   “吃桃子么?”   谢问东推开门,向里走了一步,却倏地顿住脚步。   你想阻止他,可张口后,发出的却是破碎的、近乎喘息的、不成文字句:“啊……不……嗯……”   谢问东说:“我去给盼盼添狗粮。”   他转身离开。   你松了口气,在羞耻中草草了事,去浴室冲澡。当晚你打电话告诉他不听念书了,因为你很困了,他说好。   你一直纠结到凌晨两点才睡过去,在梦里抛硬币占卜,想知道他到底看没看到。   第二天你磨蹭至中午才起床,他在客厅看时事新闻,神色如常。你做饭时他照常牵着盼盼去溜溜,并未提起昨晚的事情,你悄悄松了口气。   在厨房的岛台对坐吃饭,谢问东突然悠悠地说了一句:“顾兄知道,我是程序员。”   你夹了一片蘑菇:“嗯。”   “我们程序员一天要敲许多代码,手指非常灵活。”谢问东微笑说道,“下一次,或许我可以代劳。”   你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瞪大眼睛,被一口饭呛得要死要活:“咳咳咳咳咳咳……”   谢问东倒来温水,走到你身边为你拍背:“慢些。”   你呛得满脸通红,简直想挖个地缝钻进去,欲哭无泪地解释:“我只是……昨天打雷……我只是……啊……”   谢问东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顾兄怕打雷?”   荒谬,简直是污蔑。你怎么可能怕打雷?   “当然不是。”你立刻反驳,“我不怕打雷,我只是怕鬼。雷雨夜声音很大,会掩盖鬼接近的声音,让人没办法立刻察觉,也没办法提前做出防御。往往等发现,鬼已经……”   你说得有理有据,有条不紊,可对上谢问东似笑非笑的目光,骤然打住。   天哪,你在说什么,你像个傻瓜。你简直分辨不出怕打雷和怕鬼哪个更丢脸了!   你在心里哀嚎了一声,苍天啊,埋了我吧! 第89章   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竟然在极度的尴尬与羞耻中生出了智慧和定力,迅速镇定下来,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风流痞气的笑容:“行啊,都是兄弟,互相解决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   谢问东惊奇地望着你,挑了挑眉。   你微笑着又添上一句:“……就像我与二三十个前任一起做过的事情一样。”   谢问东:“……”   他叹了口气:“昨晚的事情,我会忘记。”   你内心松了口气,面上却一脸严肃,点点头:“如此,甚好。”   “吃饭吧。”   你垂下手摸了摸乖乖蹲在桌下的盼盼,没忍住悄悄比了个V,心情舒畅。   居家办公的日子很是悠闲,除了总行或监管部门偶尔要求报送一些数据,剩下的大把时间都是空闲。   谢问东却不一样了,他每天要开无数个视频会议,听汇报,安排工作,签电子文件。开会之余,他还要写代码,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残影。早晨,往往等你睡眼朦胧地打着呵欠走出卧室,他已经坐在电脑前开了两个小时的会,桌上摆着一杯见底的美式。   你不爱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地发呆。阳光明媚的下午,你会坐在电竞房安静地看谢问东敲代码,他并不会与你进行无意义的闲聊,只是专心地面对屏幕,一串串简洁漂亮的代码从指尖流出。他在为聆声听音软件写入新的功能。   你偶尔出声问他一些编程问题,他耐心回答,简洁又明了,让你这个非科班出身的杂牌选手也能听懂。   下午的阳光令人昏昏欲睡,你往往会靠着椅背睡过去,醒来时身上盖着一条薄毯,盼盼在旁边睡得四脚朝天。你抬眼望去,窗台的鸢尾正盛放,斜阳漫漫。   你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高三教室的窗台上也有这样的一盆鸢尾,你似乎又听到了那年夏天的蝉鸣。   你似乎睡了一个漫长的青春,又似乎只睡了两个小时。   你已经浪费了许多个夏天。   刚睡醒的声音带着沙哑与倦怠,你说:“对不起。”   谢问东停下敲代码的手,起身递来一杯温水。他并没有追问原因,也没有说任何无意义的安慰话语。他只是道:“没关系。”   玄关的《遵生八笺》始终没有被翻开。你宁愿在漫长的天光中无所事事,发呆,睡觉,也不愿意翻开它,哪怕一次,哪怕一页。   所以对不起。   你坐直身体,弯腰摸了摸柔软的狗头,转移了话题:“谢兄,点菜。”   谢问东关上电脑,笑了笑道:“什么都行吗?”   你说:“难道还有我做不出来的菜么?”   “当然没有。顾兄无所不能。”他一本正经地说,“顾兄甚至能灌醉灰狼。”   你:“……”   这事过不去了是吧……   “与谁同坐——”你摇头晃脑地念,“明月清风大灰狼。”   斜阳下,盼盼被你俩的笑声吵醒,疑惑地抬头看看你,又看看他,确定了岁月静好后,打了个哈欠继续枕在前爪上睡过去了。   盛夏的拉萨,早晨七点天亮,晚上九点天黑。漫长的天光里,你除了睡觉和发呆,便是接陈知玉的电话。   此人活像是居委会里无所事事的老年大妈,天天吃着地沟油炸出来的洋芋和臭豆腐,却操着□□的心。上至国计民生,下至一日三餐,他样样都要过问。   电话接通后他总是先问:“你们那政策如何呢?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解除封禁?国家的防疫政策会对你们自治区的防疫政策有影响吗?”   你说不知道,不关心。他就开始婆婆妈妈地唠叨:“顾如风,你简直像个带发修行的和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对着墙发呆。反正你闲在家没事,能不能看看新闻,关心关心时事?”   你叹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关我一介草民什么事?”   陈知玉便转而问你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你的记性已经很差,往往什么也不记得,便随口敷衍他,他会气得抓狂,开启疯狂输出模式,对着你念出一篇五千字的《啰嗦般若经》。   陈知玉是在封城的第三天知道消息的,当晚他的电话炮轰似的拨了过来,而且是你最讨厌的视频通话。接起后他先是质问你为何连如此重要的消息都不告诉他,又满脸担忧愁苦地望着你,怕你饿着冷着,原话是:“你这么懒,放你一个人在家好几个月,你怕不是会成饿死鬼。”   你这才知道原来他对你的误解这么大,你如此爱吃,怎么看也只能成撑死鬼。   陈知玉还在继续叨叨:“你又容易心情不好,一个人在家,整天整天没人说话,不是更会抑郁吗?以后我每天给你打三次电话,你一定要接。”   你轻咳了一声,说:“其实我不是一个人在家。”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只端着杯子的手恰到好处地出现,将热水放到你面前,又拍了拍你的肩膀,离开了。   屏幕里的陈知玉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又闭上。你指了指耳朵里的无线耳机,他才敢开口,却仍是压低了声音:“不是……顾如风你……和人同居了?”   你想了想,这个说法似乎没有错处,便点了点头。   “你连和人同居都不告诉我吗?感情终究会消失的对吗?”陈知玉震惊不已,“谁啊?你和谁同居?哦……是你的谢兄吗?”   你再次点头。   他刚想说话,目光却落在你裹满纱布的左手手臂上,神情有一点难过,却没有问,只是道:“那你好好休息。”   你注意到他的目光,善解人意地安慰道:“已经快好了,不用多想。”   他又说:“那你有事就和你谢兄说,或者和我说。”   “好。”   就这样,陈知玉每天至少打来一个电话。周末你与他打英雄联盟,他会在语音里婆婆妈妈地关心你的衣食住行。每当听见他喊你宝贝,坐在旁边电脑前敲代码的谢问东会一顿,默默地望向你。你只好暂时闭麦安慰他,又在陈知玉的打字催促下重新开麦,投入团战。周旋于两人之间让你累得半死,一把游戏结束,比之前打一下午都累。   进入十月,天渐渐凉了。   一天傍晚,你们正在岛台上对坐吃饭,你的手机响了起来。还没等你看清来电显示,谢问东已眼疾手快地按了挂断。   你瞥见了那个熟悉的家乡区号,利落地加入了黑名单。   谢问东说:“换手机号吧。”   你说:“等疫情结束吧。”   饭后你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手机收到了一条房贷结清的短信。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后,你推开电竞房的房门,倚着门框问:“你做了什么?”   谢问东关上电脑,站起身来:“哄你开心。”   你说:“我要种地的快乐。”   谢问东笑了笑道:“也体验一下无债一身轻的快乐?”   你看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他也笑:“现在出不去门,哄人的方式有限,见谅。等封禁解除,我送你两件礼物,可以么?”   你说:“谢兄,明天让我看看你的股票持仓,我帮你赚钱。就当礼尚往来了。”   当夜惊雷暴雨,你躺在床上久久无眠。自傍晚时家乡区号的号码拨来后,胃就一直在隐隐的疼,不严重,却让人软弱。   枕边的手机响起了聆声听音软件的专属提示音,你点进去,谢问东的声音混着雷声与电流响起:“打雷了。”   你翻了个身,拿抱枕捂着胃部,打字:我说过我不怕打雷。   你又添了句:也不怕鬼。   手机里传来一阵低笑。   “过来。”他说,“顾卿卿。”   你:“……”   你闭了闭眼,最终叹了口气,抱着枕头下床。胃疼发作时,你总是会懒懒地蜷缩起来发呆。可一个姿势维持久了会手酸腿麻,不得不换姿势,拉扯得胃更不舒服。若是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些便可以避免。   你还记得那个怀抱,温暖如春,严丝合缝。   没有人能拒绝雷雨夜的温暖怀抱,更何况是软弱又敏感的你。   你推开电竞房的门,来到折迭床边,立刻被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他的手臂环过你的腰身,察觉出你在捂着胃,便为你按揉。你放松下来,将后背更紧地贴在他的胸膛。   窗外电闪雷鸣,雨声潇潇。   折迭床并不宽,可它适合这样的雨夜。   谢问东说:“吃药么?”   你摇了摇头:“不严重,就是有一点不舒服,暖暖就好了。”   他嗯了一声,用温热的掌心慢慢为你按揉,又说:“结清贷款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想卖可以随时卖,程序简单,速度快。”   你说:“为什么要卖房子?”   他笑了笑:“方便你浪迹天涯。”   原来,那通来自老家的电话,不但令你胃疼,也令他难眠。他仍在温柔地安慰你。   他又说:“浪迹天涯,一身轻最好。不过,你需要带上我。”   你原本以为,他的声音在耳机与电流声中最好听,可此刻你发现,贴在耳边时最为好听。   你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享受着他的温柔与纵容,却又回避着他的感情,迟迟不肯给出答复。你拿走了情感中轻盈又美好的那部分,把沉重与辗转留给了他。你心安理得的支取他的偏爱,像一个无耻的、利欲熏心的小人。你不过是在恃宠而娇。而他明明值得一个全身心爱他的更好的人。   他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令你回神:“……结束,我就去为你办理户籍事宜。”   你说:“不用着急。”   谢问东说:“嗯,但早点办好,也能心安。以后去国外办理结婚,需要户籍证明。”   你以为自己听错了:“结什么?”   他又说:“结婚后如果你想领养小孩,也需要户籍证明。”   他的语气如此从容,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或“明天吃香煎三文鱼配罗勒叶烤番茄。”   你忍不住转头看他,他一脸光风霁月的坦然,微笑着在咫尺间与你对视,胸有成竹,从容笃定。理工男向来如此,确定了目标后永远不会瞻前顾后,那样的意气风发,就像那春风得意马蹄疾。   你震惊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曾经你告诉他,千万不要因爱而卑微,他确实做到了。他连吃醋都吃得霸道无比,陈知玉叫一句宝贝,他能立刻叫回十句。   你想,疫情快结束吧。温柔乡醉人,再过久一些,你恐怕就无法抽身离开了。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可如今的你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所以,又谈何拥有。 第90章   今年国庆假期,你与陈知玉连麦打了七天英雄联盟。   假期的最后一天中午,你熟练地用螳螂拿下五杀,伴随着播报员的“Victory~”,19胜点到手。   “好了,吃了饭再玩。”谢问东说:“已经中午了。”   你正手热,不愿意结束游戏,便道:“下午两点要系统维护,现在不玩就只能等明天了。打完再吃,好不好?”   谢问东颇为不赞同:“不按时吃饭,你胃要不舒服的。”   “谢兄~”你仰头靠在电竞椅上,哀求道,“我现在还不饿,想玩嘛。”   谢问东无奈:“那我去煮腊肉,等煮好,你就要吃饭。”   你忙不迭地点头:“嗯嗯。”   哪知这边刚劝完,陈知玉却又在语音里说:“顾如风,你是不是该去吃饭了?”   你打开麦,说:“两点就要维护了,我要抓紧时间打完晋级赛。”   “不行,就你那破胃,还作呢,吃饭去。”   “在吃了,马上就吃了,谢兄煮了粥,我一边喝一边打,不影响的。”   “真的假的?”   “真的。”   “我才不信。”   “为什么不信?”   你拉了拉谢问东的袖子,冲他挤眉弄眼,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谢问东皱眉,满眼反对。你拉住他的袖子左右摇晃,眼里的真诚和恳切就要溢出来,张嘴无声地喊“谢兄”。他无声地叹气,妥协了。   你连忙对着语音那头说:“我让谢兄给你说,你不信我,总该信谢兄吧,他一看就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你又拉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讨好地看着他。   谢问东叹了口气,对语音那头道:“请放心,我会看好他。”   陈知玉说:“看好顾如风,人人有责,多谢兄弟。”   谢问东:“不客气。”   像是怕他俩反悔似的,你迅速开了下一把游戏。   沉浸在游戏中,时间过得飞快。等游戏画面卡住,所有人齐齐掉线,你才惊觉已经到了下午两点,系统开始停机维护。   从完全沉浸的状态脱离,胃痛立刻袭来,你倒吸了一口凉气,嘶了一声。随即你想起了什么,身体一僵——中途谢问东叫过你三次,你的回复是“在打团,再等等”、“还差一把就晋级了”、“马上马上,马上就来!”   你竖起耳朵听了听,午后的家中一片寂静。   你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向外看。谢问东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盼盼趴在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啃磨牙棒。   看起来岁月静好。   谢问东听见动静,转头看来,问:“晋级成功了么?”   你说:“成功了……”   “那吃饭吧。”   他的神情语气与平时无异,你却莫名心虚,忐忑地说:“我来盛饭。”   他把你按到沙发上坐下,将薄毯盖到你身上,又往你后腰垫了个软乎乎的靠枕。而后滚烫的热水袋被塞到你怀中,他端来温水,将药放入你的手心。   做完这些,他才开口:“坐着别动,我去盛饭。”   你怔愣了一下,杂乱的内心突然如月光下的湖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你窝在沙发上,捧着杯子慢慢喝着温水,看着谢问东在厨房忙碌。他从锅中端出保温的腊肉,又盛来两碗米饭。   你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腊肉,小心翼翼地说:“谢兄,刀工真好。”   谢问东看着你,突然笑了起来:“知道吗,你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五个字。”   “哪五个字?”   “‘我在讨好你’。”   你:“……”   “这么明显?”   谢问东夹了一片腊肉,点头:“嗯。”   你索性放下筷子,直接问道:“谢兄,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他也放下筷子,坦然地望着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按时吃饭。”   “下次不会了,今天是真的很想晋级。”   谢问东嗯了一声,说:“吃饭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不用勉强。”   药效没有那么快,胃里还在一抽一抽地疼,你抓着热水袋往上腹摁了摁,又说:“你为什么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谢问东夹起一片腊肉递到你嘴边,你下意识张嘴咬住,就听他有条不紊地开口,“你之所以觉得我会生气,是因为你认为自己表现差劲。可你并不是因为优秀才被爱的,你可以叛逆、愚蠢、无理取闹,可以捣乱、发脾气、阴晴不定,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你生来就是会被爱的。”   “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他们不必去取悦,去讨好,只要存在,只要做自己,就是值得被爱的。这种爱没有条件,没有理由,生来便在你身上,如影随形。”   你垂下眼眸,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心里很酸很酸地疼了一下。   “不过——”谢问东话音一转,“你是不想耽误和你朋友打游戏的时间,所以不想花时间在吃饭上么?”   你咬了咬唇,很轻地笑了一下:“谢兄,你不要吃醋。”   他说:“已经吃了。”   你很软地说:“明天我做你最爱吃的葱油生蚝和醉虾好不好,你不要吃醋。”   你向来知道你的声音好听,此时刻意压低,又加入了一点轻微的鼻音,你自己都觉得耳朵发麻。   谢问东停下筷子,眼神幽深地望着你:“晚了。”   你很乖地盘腿坐好,主动问道:“谢兄还想要什么。”   “我要开始玩你的那个游戏,而且,你要与我改情侣ID。”   “老虎呱呱叫”的ID已跟了你许多年,去年陈知玉的大学室友郑同学退出,老虎五人组还剩四人。你无法想象谢兄改这样的ID,就像你无法想象他玩这个游戏。   可是机会很快到了。   后天早晨,你刚开了一把游戏,银保监局的工作群里就紧急要求报送数据,各商业银行必须在半个小时内完成上报,违者通报批评。   “敌军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碾碎他们……”   你犹豫地看向一旁,正在开会的谢问东微微偏头,用眼神询问你。   “谢兄,你能不能帮我打一局?监管要求马上报送材料。”   谢问东冲你比了个OK的手势,调整了耳麦的位置,对参会人员说:“中场休息半小时。”   他摘下耳机,问:“怎么玩?”   兵线已来到中塔,这一局你的英雄是影流之主劫。   “Q技能是扔飞镖,W技能是制造分身,E技能是减速,R技能……”你想不出合适的描述,“额,R技能是杀人。谢兄你就在塔下吃经验,尽量少死就行。”   “行,你去吧。”   这一局是晋级赛的生死局,你已不抱希望,讲解完后就匆忙离开房间,找出手机里的历史材料,计算监管所要求的数据。   二十分钟后你回到电竞房,播报员的声音令你震惊地瞪大眼。   “God like!”   “Legendary!”   超神了!   正在这时,对手选择投降,基地爆炸,屏幕上出现了巨大的“胜利”。   你震惊看着8-0-3的战绩:“谢兄你之前玩过?”   谢问东悠悠然一笑:“没有。”   他又向你解释:“我看了W技能和R技能的说明,想要伤害最大化,需要用本体和两个分身形成三角形,是一个简单的几何问题。”   你说不出话来,冲他竖起大拇指,理科男,实在是高!   谢问东说:“晋级成功,有奖励么?”   你爽快地说:“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情侣ID。”   十分钟后,两个全新的ID出现在了召唤师峡谷。   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谢问东顶着新买的全皮肤、全英雄、全头像靓号,和你换上情侣头像,又趁你去卫生间,大手一挥清空了你的商城,使你的账号价值一下子翻了十倍。   接下来,你们便一起玩游戏了。   谢兄虽然不熟悉游戏机制,却胜在心思深沉险恶,换句话说,是真正用脑子玩游戏的人。他爱玩锤石、泰坦、派克等钩子英雄,没几局就将“三角钩”、“声东击西钩”、“钩闪”等操作玩得熟溜,钩子将出未出时,常将对手压制得心理崩溃。   有他辅助你,你便开始玩一直想练的复仇之矛卡莉斯塔,这大概是英雄联盟中操作上限最高的一个英雄,最秀的英雄!你们在下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其他路还在对线,你们已经堵在二塔杀人如麻。   其实你一直挺喜欢玩AD,可很难遇到好辅助。现在不一样了,谢问东绝对是最好的辅助,他一颗心都挂在你身上。唯一不好的是,团战中他只跟你,只看你,对其余队友见死不救,将所有的保命技能给你,即使你满血满状态。   可几天后,他就不允许你玩卡莉斯塔了。   “我看到网上说,复仇之矛卡莉斯塔这个英雄是代练常用的,又称‘网恋之矛’、‘带妹之矛’。”谢问东说,“咱换个英雄玩。”   你咬着下唇偷笑,他这是怕你练成了之后去带妹呢。   周末时,陈知玉和学弟会加入你们,再加上那位甘肃老兄,你们五人玩灵活组排。   平日话少的谢问东会短暂地变成话痨,在语音里对你说话。   “宝贝,我准备闪现钩了。”   “宝贝,炮车留给我。”   “宝贝,对面辅助可能要闪现控你,注意些。”   “宝贝,来我这里。”   “宝贝……”   他只与你说话。他明明可以不连语音,你明明就坐在他旁边,间隔不到二十厘米。可他偏偏就要在语音里喊你。   你无奈:“谢兄,不要这么幼稚。”   谢问东笑得光风霁月:“雄性生物都有划地占领域的本能。”   他诚恳地说:“我也不想如此不体面,可实在忍不住,顾兄有好的建议么?”   你没有建议,你无言以对。   自他帮你还清房贷后,为了礼尚往来,你看了他证券账户中的股票持仓,简单给了一些建议。很快,账号的总收益率数字便由绿转红,一周的盈利高达七位数。   他将盈利的一半转账给你,你拒绝,他便条分缕析地说服你:“之前每月都亏损,这是你帮我赚的钱,你我又是兄弟,各自一半,非常合理。”   你依然拒绝。   他又说:“交易场上的操盘手,也会根据盈利获得佣金,遑论你我之间。顾兄是与我生分了吗?”   你叹气,说:“不可以对我进行道德绑架。”   他向来懂得如何拿捏你。   到了十月底,谢问东接了两个电话,用的是你久未听过的平淡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上位者决定别人命运的无所谓与漠不关心。   原来他一直在追查泄露消息的人。你的那位姨妈花钱买通了谢氏的一名保安和一名保洁,某次你开车去谢氏送材料,车牌号便通过短信发到了她的手机上。她又找了些关系,在车管所查到了你的手机号。而后又顺藤摸瓜查到你的工作单位与部门。   保洁与保安被辞退,车管所的经办人员也因收受贿赂被举报开除,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员都进入就业黑名单,不会再有公司聘用他们。而提供劳务外包的三方公司也被谢氏终止合同。这一切自然是谢问东的手段。   时间来到了十一月初。   这三个月的时间平淡而温馨。每天早晨你睁开眼,埋在盼盼的毛里醒觉,而后睡眼惺忪地来到客厅,谢问东已经在电脑前开会。岛台上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你会哼着歌,花很长的时间为你俩做精致可口的午饭,盼盼全程乖乖地蹲在身边看你。   饭后你会坐在高脚凳上调酒,指尖灵活,动作娴熟,你一杯,他一杯。角落的唱片机里黑胶转动,声音悠扬。   然后你们一起打游戏,他会叫你宝贝。   不打游戏时,你趴在椅背上看他敲代码,睡意朦胧地在斜阳下醒来,身上总盖着一条薄毯。   夜里星月高悬,你靠在床头喝着他为你准备的蜂蜜牛奶,听他为你念书。厚厚的毛选念到了最后一册,你闭着眼也能识别他声音的纹路。   遇见雷雨夜,你会抱着枕头来到电竞房,将自己扔入他的怀抱,听他在你耳边讲述远古的传说。   玄关处的《遵生八笺》落了一层灰,始终没有被翻开。   三个月的独处,你们熟悉又默契,你一抬手,想要的东西就递到了手心。他一看你,你便知晓他未出口的话语。   你们像共同生活了五十年的夫妻,熟悉对方如同熟悉自己。可你们跨越了那五十年的时间,跨越了漫长生活中的争吵、冷淡与貌合神离,直接抵达了婚姻的彼岸,来到爱情的终点。就像那一艘永远行驶在公海上挂着霍乱标志的船只,它永不靠岸,弗洛伦蒂诺与费尔明娜将永远漂流,终点是爱情,亦是死亡。   你们说过很多话,在暮时,在夕阳下,在雷声中;或笑,或嗔,或严肃,或轻松;或你说,或他说。却字字不谈爱情。   这天夕阳斜斜,透过天井,穿透南天竹,落在你们身上。   你们在厨房一起洗小龙虾,洗得很认真。这是池子里最后五斤小龙虾,刚好是你们一顿的量。   谢问东和你都有洁癖,处理海鲜时从来都一丝不茍,反复刷洗。可今天你们比往日更认真,每一只小龙虾的边边角角都不放过,刷得一尘不染。   你的动作很认真,很慢,越到最后越慢,似乎不想洗完剩下的小龙虾。   今晨,自治区政/府发布通知,即日起解除封禁,所有入藏、出藏通道均开放使用。   偷来的三个月,偷来的世外桃源,一切快要结束。   将倾之城,重回大地。 第91章   恢复上班的第一天,大家都尤为兴奋。   部门同事叽叽喳喳地聊天,分享封禁期间的趣事,猜测常吃的餐厅何时开门营业。   你擦拭了两遍桌面,将死去的仙人掌盆栽扔掉,用小刷子仔细地清理键盘缝隙的灰尘。做完一切后,你坐在工位,心不在焉地浏览公司内网的新闻,回复微信群的消息。   “靓妹四人行”群里一大早便热闹了起来。封禁期间你没少帮她们写报告,郑姐、夏姑娘和李姑娘一听说解封,立刻往拉萨寄来特产。   一连几天你都不在状态,时不时盯着窗外发呆。   三个月,足以让许多习惯形成。每天早晨,洗漱完后的你拿毛巾擦着头发,走到岛台前伸手一捞,却只捞到一把空气,没有热牛奶。你抬眼望向电竞房,那里只有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夜里电闪雷鸣,你迷迷瞪瞪地翻身坐起,抱着枕头赤足走到电竞房前,推门的手却蓦然一顿。盼盼茫然地用尾巴蹭你的小腿。   睡觉前你总是靠坐在床头,将台灯拧到最亮,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为你念书。   肢体记忆,太要命了。   解封的第二天,谢问东便回了内地处理事情。他让你等他回来,等他送你两件礼物。   你不知道他要送你什么,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抗拒,便只是沉默。   半个月后,他风尘仆仆地回到拉萨。   他带你去他家里,下车前,他往你眼睛上蒙了一条红绸。   “来,手给我。”他说,“不要怕。”   你把手递到他的掌心,闭上眼睛任由他拉着你往前走。秋雨后的青草地柔软而潮湿,鞋底踏上去轻而无声。谢问东轻声提醒你台阶,你放慢脚步,踏过六级台阶,进入室内。   他带着你经由螺旋台阶上到了二楼,走过一段铺着羊毛地毯的地板,他停下脚步。   他摘下你眼前的红绸。   你睁开眼。   你看见了文心。   这是一间近五十平米的书房,三面都是到顶的黑檀木书柜,整整齐齐摆着书,大多是竖版繁体的线装书,按年代与作者分门别类地有序排放。你一眼扫过去,看到了《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儒家四书五经,道家老子、庄子、列子三经,各位诗人、词人、文人的作品编年校注,苏轼的全集占了整整两排,后人为苏轼作的传又占了整整一排。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古代闲书、杂书、小说戏曲。   右侧的书柜摆放的是外国文学,第一层属于俄罗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契诃夫、布罗茨基、马雅可夫斯基、果戈里、布尔加科夫,他们的名字组成了俄罗斯漫长的边境线,那里有西伯利亚终年不化的冻雪,有从未停止的寒风。第二层属于拉美,映入眼帘的是马尔克斯的全集。   书太多,太密,仅仅是目光从头到尾扫一遍,都需要太长太长的时间。   新书的油墨味,老书的时光味,交织在一起,宛如无数个时空重迭。   谢问东的声音唤回你的意识。   “疫情耽误了很长时间。”他说,“再加上有一些老式线装书无法通过快递邮寄,只能飞过去取,所以现在才集齐,希望不算晚。”   你想,怎么会晚呢。   书房中央是一张三米长的大书桌,旁边的博古架上摆着笔墨纸砚。厚厚的各类宣纸、竹纸、雁皮纸、绢,一整排各种出锋长度、笔毛材质、笔杆材质的毛笔,一整箱松烟、油烟、朱砂墨条,有些老墨上呈现着明显的岁月痕迹。砚台也占了整整一层,首先是端砚,绿端,白端,紫端,宋坑一片红。然后是歙砚,金星,水波,眉子,罗纹。此外还有其他文房器物,笔山,笔洗,笔筒,砚屏,臂搁,各色毛毡,印泥,印章。   你望向窗边,沿着墙有一排小青松盆栽,托举着傍晚的残阳。   谢问东微笑说道:“这是第一件礼物。来,看看第二件。”   你跟着他离开书房,在门口顿住脚步,门框上方有两行哑光暗金的浮雕。   Per Aspera Ad Astra.   循此苦旅,以抵繁星。   谢问东拉住你的手腕,带你来到二楼尽头的房间。   他推开房门。   你看见了江湖。   映入眼帘的是一套夜行衣。黑衣,黑裤,黑靴,黑腰带,黑蒙面巾,黑包头巾,袖口绣着一朵金线莲花,领口绣着你的姓氏。   除此之外,整面墙的大衣柜里满满当当挂着各种古装。剑客的白衣,小二的粗布衫,刺客的黑衣。   右边是一个武器库。刀,剑,长枪,斧,弓箭。   谢问东拔出一把剑,握住剑柄抛了抛,笑得意气风发:“这屋里有一个暗室,剑谱都在里面,顾兄有空可以找找。”   你望着他。   “你说,150块钱一米的黑布击碎了你的江湖。”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绿色封皮的小本子,放入你的手心,“现在,我把江湖送你,希望不晚。”   你垂眼看向手心,这本诗集记录了你敏感又多情的心事,少年人的每一次心碎,每一次期许,都完完整整地记录在案。它遗失在涪江,隔着三年多的风霜与哀愁,回到了你的身边。   从很小的时候起,你便知道你是凉薄之人。这世间你真正在乎的东西极其稀少,说到底,不过是两样。   你的江湖与你的文心。   江湖碎在布店前,文心碎在南山的台阶。后来的你曾寻寻觅觅无数次,在书页中,在那曲的湖底,在深夜的无眠中。你找寻不见。   可是今天,在拉萨的第一场秋雨里,你再次看见了它们。   他赠你江湖。   他全你文心。   你微笑地抬起头,说:“这半个月,我很想你。”   谢问东眼神微动,静静地望着你。   你说:“谢兄,陪我喝酒吧。”   他一笑:“这情景似乎有些熟悉。”   你也笑:“不会的。”   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来到庭院,你终于明白他为何要用红绸蒙上你的眼睛。整座房子变得古色古香,宛如武侠小说中某个门派的庄园。   你们来到庭院对饮。   两人喝了三坛酒,老树根旁摆着一堆挖出的泥土。   谢问东说:“你知道,我没有催你,你不用觉得有压力。”   你微笑地饮完最后一口酒,说:“嗯,我知道。我会给你答复,但我需要时间思考。”   他说:“不急。”   接下来的一周,为了市国库招标的项目,你们部门加班了整整一周,靠着咖啡续命。周六晚上闲了下来,你跑了许多家商店,买到了一张老式电话IC卡。   如今,电话亭已是稀有物品。你开车转遍了城区,终于找到一个年久失修的电话亭,里面的台式电话虽然锈迹斑斑,但好在还能用。   你插入电话卡,拨通了一个号码。   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   你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听着对面的呼吸声,久久不语。   许久,他笑了起来:“又和我玩哑谜呢?顾如风,说话。”   你笑了起来,就像那年你跌跌撞撞地穿过宿舍走廊,又像那年你在酒店咬着被角无声哽咽,你像那些年一般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能是谁。”   你倚着电话亭,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指尖抚过电话线上斑驳的铁锈,轻声道:“你知道,你对我很重要,所以,一切最重要的事情,我会先告诉你。”   在你面临重大抉择之时,你会想起他。你总是会想起他。在你一切最庄严与最卑下的时刻,你都会想起他。   他说:“告诉我什么?”   “我可能要谈恋爱了。”你说,“你不用再等我了。”   那年你踏着渤海的浪潮,与他紧抱着在沙地上翻滚,定下约定。如果三十岁还没有结婚,你们就凑合过。   陈知玉说:“顾如风,你开心吗?”   “开心。”你微笑着说,“很开心。”   “那就好。”   夜里十一点,路上人声寂寂,不时有车疾驰而过,此外便只剩寂静。   你说:“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很长时间以来唯一的朋友。陈知玉,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什么程度呢……有些事情的第一次如果不是与你做的,我会不安。”   陈知玉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听你诉说。   “初中时候我和人网恋,发现对方是男孩,除了震惊,剩下的就是惶恐了……那时候我没有办法接受与男生谈恋爱,但我依然想的是,就算要与男生谈恋爱,第一次一定是与你……你能理解么?”   陈知玉嗯了一声,说:“我能理解,因为我与你一样,顾哥。”   “可是,我不能与你谈恋爱啊。”你说,“如果我们现在的关系是95分,谈恋爱后或许会更亲密,变成98分。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减少成80分呢?我怕啊,陈知玉,如果变成一地鸡毛,那我们之前的十年又算什么呢。如果没有那十年,我的过去真的连回忆也不剩了。”   “我知道。”陈知玉重复了一遍,“顾哥,我知道的。”   你说:“那么,我要去谈恋爱了,你不用再等我了。”   陈知玉说:“你在愧疚么?你觉得你耽误了我?”   你嗯了一声。   陈知玉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初中的时候你第一次对着我哭吗?你以为我去找王澜玩,不要你了,你哭得好难过。自那天起我就决定,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我愿意成为守候到最后的那个人。”   “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了。”你说,“我会很幸福的。所以,你去谈恋爱吧,去试一试,去体验,去生活。”   他说:“嗯,好。”   你微笑起来,即使他看不到。   你拒绝与谁一地鸡毛,又选择与谁跳下轮船。   他说:“你一定要幸福。”   电话挂断后,你慢慢蹲下身。书包里有刚办下来的护照与签证,手机里有一条飞哈瓦那的机票订单。   蹲了一会儿后你恢复了些力气,拨通了第二个电话。   你依然没有说话,可他通过呼吸认出了你。又或者,这一周以来,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电话。   他声音温和:“你有话要说么?”   “谢兄。”你用手指一圈圈缠绕着电话线,“抱歉,这周工作很忙。”   “没关系。”   一辆车在路边停下,车主打着双闪开着车门,去便利店买东西,很大的音乐声飘荡在夜晚的街道。   “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曾沿着雪路浪游……”   你的手指在冷风中瑟缩了一下,你说:“太重了。”   太重了,重到你连略微想一想失去,都会撕心裂肺。   “谢兄,你是我遇见过最好的人。”你说到一半,又叹息般地说了一句,“太重了。”   谢问东说:“是我给你压力了么?”   “可我说过,送你的那两件礼物,不是因为我想送,而是你值得拥有。”他说,“我爱你,并非因为我爱你,而是爱如影随形相伴于你,你天生就拥有。”   “不是的,我很喜欢那两件礼物,非常喜欢。”你用舌尖舔去滑落至唇角的咸涩液体,轻声道,“我也非常喜欢你的爱,非常。”   你该继续解释的,可更多的液体顺着眼角与下颌滚落,你只好沉默。   因为见过太多次花落,见过太多次血泪,你不想再见到。你不想面对花落,于是你拒绝了花开。你不想面对心碎,于是你拒绝了心爱。   你该解释的,可你说不出话来。你寄希望于他能懂你。你还是这样的任性。   看啊,你明明在拒绝他,你却仍在恃宠而娇。   他问:“你在哭么?”   你望向街边,车主仍没有回来,歌已切换。   “想不想看花海盛开,想不想看燕子归来……”   你闭上眼睛,用手背擦去眼泪:“谢兄,言不尽意,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信很长,写了很久,很认真,我想说的话都在里面。”   歌声在继续。   “你说别追啊,   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   它苦涩如歌……”   你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滚烫的泪水顺着下颌滴落。   爱是什么呢,爱是早晨十点钟岛台上的热牛奶,是傍晚醒来时身上的薄毯,是刷得一尘不染的小龙虾,是每一杯不同的调酒,是闪现给治疗。是雷雨夜下意识停在次卧的脚步,是一日三餐,是论持久战。   爱是想触碰又缩回的手。   你不再掩饰哭腔,断断续续地说:“谢兄,你不要难过,忘了我吧。”   车主回来了,开着车扬长而去,可音乐声仍被留在了空中。   你说别爱啊,又依依不舍。所以生命啊,它苦涩如歌。 第92章   飞机穿过深夜的云层,天空与大地都在沉睡。   机舱昏暗,鼾声此起彼伏。你坐在靠窗的位置,借着阅读灯的些微光亮,读着一本书。   出门在外时,你总爱带一本游记,这个习惯从很早就养成了。   你带的书是《蓝色天堂》。作者买了一张环绕地球一圈的船票,途经几十个国家,用时114天,以散文随笔的方式记录了她的旅行。   时隔多年后第一次捧起一本书,你安静地翻看着,指尖划过书页,沙,沙,若虫食木叶。   你天生一副凉薄冷淡的面相,不笑时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或许以为你在抗拒、不耐烦,但,不是的。台灯下他念的每一字每一句,你都在认真聆听,默默思索,厚厚的六册毛选念完,你看到了自己的浮躁、软弱与矫情。你知道你会重新开始,可不知道具体时间,他没有逼迫你做出决定,于是你拖延、懒怠、恃宠而骄。   你正在翻看的这篇文章,名叫《每一支哈瓦那雪茄都清白》。   古巴盛产雪茄,雪茄是天赐古巴的黄金。   游记的作者来到了古巴的首都哈瓦那,听导游介绍雪茄的制作与形成。   一片雪茄叶要成为雪茄,中途有漫长的道路。   在田野晾晒50天后,雪茄叶需要经历为期30天的第一次发酵,等烟叶的颜色变得纯正后,进行加湿,让叶脉变得柔韧。然后是为期60天的第二次发酵,口感、气味都会变得醇厚。紧接着是整整一年的窖藏,某些特殊口味的烟叶,甚至需要两年以上的窖藏。好比美酒,时间让它变得醇厚。   窖藏结束后,再一次加湿,再一次干燥,去除经脉,进行分级与卷制,一支雪茄才最终诞生。   这与普洱茶的制作非常相似,摊凉、晒青、炒制、揉捻、挑拣,每一步都融入了月光与风声,经过茶人的手揉捻出的普洱茶,它不是茶,是真心。   茶是真心,雪茄亦是真心。   高三时你便读过这本书,它是你在苦累学习之余的栖息地,让你飞越过狭窄的教室,去看广阔的世界。那时的你身边并无吸食雪茄的人,可现在不同。   你一字一句慢慢地读过去。他从不用打火机点燃雪茄,因为汽油的味道会污染雪茄的香气。他通常用壁炉中橡木燃烧的火引燃配套的雪松木条,等火焰平稳燃烧,再用雪松木点燃雪茄。你喜欢他身上淡淡的烟火气息。   “我带着23支身世清白的雪茄走出古巴。”你轻声念道,声音在鼾声起伏的机舱里微不可闻。   在作者写这本书的年份,古巴海关只允许携带23支散装雪茄出境。黑市上的雪茄烟只有正价的1/10不到,出于对雪茄的尊敬,作者一支也没有买。23支雪茄烟,每一笔买卖都有正规发票,她带着23支身世清白的雪茄走出古巴。   高三晚自习上的你读到这一段,久久触动。你觉得雪茄的形成太美了,你想着,等你以后谈恋爱,你要给对象买雪茄,买23支,每一支都有正规发票。   你合上书,看向窗外。   经过几十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你到达哈瓦那。在酒店睡了十几个小时后,你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去买雪茄。   你在柜前挑挑选选,各拿了几支他常抽的口味,很快就超过了23支。你恋恋不舍地分了一些出来,付钱离开。   在回酒店的路上,你与不同肤色、不同口音的人擦肩而过,心不在焉。《蓝色天堂》的作者来到哈瓦那是2008年,十几年过去,海关的规定是否有所改变呢?你顿住脚步,转身回到商店,又挑了许多支。你不想管那么多了,能带走也好,不能带走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想买。   剩下的时间,你在酒店发呆睡觉。   你早已预料到饮食与水土不服会让你生病,提前准备了常用的药。可第二天的凌晨,你仍然在卫生间吐得撕心裂肺,直到胃里的最后一丝东西都吐了出来,你才稍微舒服些。   凌晨三点,你扶着微烫的额头从卫生间出来,嗓子已哑得如砂纸摩擦。   你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喝热水,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跳动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最近你总是会流泪,发呆时流泪,梦里也流泪。有时半夜醒来,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   你擦干净眼泪,踩着地毯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会儿。   手机屏幕只亮了一次,对面的人很有耐心,并未催促。   你深吸了一口气,拉开房门。   谢问东站在门口。   如同那夜他在崎岖无人的山路找到你时,风尘仆仆,披星戴月。   你回到床上坐着,拉过被子盖住身体,低着头用眼睫毛遮挡住眼里的湿意。   谢问东拖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开口道:“我读了你的信。”   他的声音依然沉稳悦耳,不疾不徐。于是你发现,你们已经三天没有说话了。   他又说:“你的信被眼泪打湿了。”   你低着头说:“重要的是信的内容。”   “不对。”他说,“上一次你拒绝我时,你是笑着的。可是这一次,你是哭着的。而且,你没有卸载软件,你想让我来找你,对么?”   你说:“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很麻烦吧。”   你享受着他的温柔,却又回避他的感情。你拒绝了他,却又依依不舍。   谢问东说:“没有。”   你吸了吸鼻子,说:“骗人。”   谢问东笑了一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们理工男就是这样,头脑简单,只要认定了一个人,就不会瞻前顾后。”   眼眶酸意难忍,你用手掩住脸,感受着温热浸湿手心,低低地说:“可我已经拒绝你了。”   “是么?”他轻声问,“桌上的雪茄,是你为谁买的呢?”   你维持着掩住脸的姿势不动,泪水从掌心流到掌根,浸湿衣袖。   他说:“我以为你会劝我少抽烟。”   “我希望你快乐。”你说,“而且,你是懂得节制的成年人。”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嗯。”   “你知道了我的立场,我不会改变,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他问,温柔而耐心。   整个手心都盈满了眼泪,你低低地哽咽了几声,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腿上,说:“我只是,替你不值。”   你明明是一块巧克力、一滴眼泪就能哄回来的顾如风,却也是他用无数的耐心与柔情、用上千个日日夜夜、用文心、用江湖也哄不回来的顾如风。你觉得他吃了好大的亏,他太不值了。   而在你漫长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你头一次这么想给一个人最好的你。可造化弄人,此时的你能给他的,却是最差最差的你。   你哽咽着重复:“你吃亏了,谢兄,我不值这么多。”   谢问东并没有说什么长篇大论的道理,他只说了三个字。   他说:“我愿意。”   你咬着膝盖上的骨头,泪水一下子决堤。   他一字一句:“千金难买我愿意,你理解么?”   你压抑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可付出与希冀是成正比的,如果以后你发现,我不值得那些付出,我给不了你那些满足,你后悔了,怎么办呢……”   如果相处到最后彼此生厌,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会是多么痛苦。你不愿与陈知玉一地鸡毛,难道你就愿意与谢兄一地鸡毛么?   你一点也不愿意。   谢问东说:“是我那天送的两样礼物给你压力了么?我对你没有期待,也并不追求所谓的‘满足’。我说过,我爱你,并非因为我爱你,只因为爱如影随形,长在你身上。”   你从膝盖上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望着他,不顾形象地哭腔道:“可是……期待太高终究会失望的,就像……费尔南达直到最后,也给不了奥雷里亚诺第二远赴三十二座钟楼之城寻找她时所梦想的满足……”   你哭得直抽噎,断断续续地又说:“你走了那么远的路,翻过山越过海,就算你无所求,我也想给你最好的,才能配得上你的付出……可我没有任何能给你……”   谢问东微微前倾,专注地凝视着你,语似叹息:“我的上帝……”   只一个话头,你便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你哭得更厉害了。   “……整整一分钟的无限幸福,难道还不足以令人享用一生吗?”   你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咸涩的眼泪如泉涌入口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是……你知道……我很铁石心肠……”   谢问东叹了口气,诚恳地说:“宝贝,你知道你现在哭得很厉害么?”   你勉强擦干净眼泪,小声说:“你过来。”   谢问东眼神一深,向你靠近。   你抬起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第93章   “所以,我不相信地狱。但我相信天堂,我所笃信的天堂,它不在天上,只在尘世。人间本该是天堂。”   在回程的飞机上,你不顾谢问东的反对,顶着烧得迷迷糊糊的脑袋从书包里拿出《蓝色天堂》,对他念出序言里的这段话。   发着烧又刚哭了一场,你的嗓音又低又哑,语速慢吞吞,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人间本该是天堂。”   “嗯,我知道了。”谢问东合上书放在枕边,拉过被子将你裹住,“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到家了。”   你睁着通红的眼睛看他:“你有什么感触没有?”   “有。”他俯身用指尖抚过你的唇角,“这是时隔三年后,你第一次为我念书。”   在几乎察觉不到的细微颠簸中,飞机平稳起飞了。   一个小时前的酒店,在那个激烈又咸涩的吻后,你趴在他怀里哭得惊天动地,滚烫的泪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西装与衬衫。泪水如雨季的瀑布般落下,前几年攒的所有眼泪一股脑倾泻在他怀中。哭过之后你心里舒畅了许多,就像是堵在胸前的陈年石头被搬走了一般。   擦干净眼泪后,你坐直身体,平静地说:“我想回家,现在。”   谢问东道:“行。”   他打了两个电话,金钱的力量立刻彰显。二十分钟后,一辆车停在酒店门口,载着你们直达停机坪,上了一架大型飞机,你们是唯二的乘客。   去机场的路上,你昏昏沉沉地靠在谢问东的怀里,听到了他与车主的闲聊。车主是他的大学同学,这些年一直在哈瓦那做雪茄生意。谢问东平日抽的雪茄,就是由这位同学的公司专供的。   你略微一动,谢问东就低下头,在你耳边轻声道:“怎么了?难受么?”   他一直稳稳地揽着你,不时摩挲你的脊背,力道和温度令你心安。你蹭了蹭他的下颌,仰头看他:“那我是不是白跑一趟了。”   谢问东明白了你的意思,微笑了一下:“怎么会?这会是我三十年来吸过最美味的烟。”   你说:“你还没吸呢。”   “雪茄是真心,不是么?”   你吸了吸鼻子,又问:“急着想回家,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车窗外光影交错,谢问东在明暗变换的光影中凝视着你:“对男朋友这么客气么?”   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们已经不是兄弟,是情侣。   你久久不答,谢问东眼神一深,搂在你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你想反悔?”   你被他箍得嗷了一声,忙道:“没有反悔。只是想说,我第一次给男人当男朋友,不足之处,请你担待,也请多指教。”   “那么,对男朋友可以不用这样客气,不用说‘请’,也不用担心麻烦了对方。”   “哦。”你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乖。”谢问东揉了揉你的头发,冷不丁地又问,“你方才说,这是第一次给男人当男朋友。那么,你以前的二三十次恋爱对象都是女孩吗?”   他特意加重语气强调了“二三十次”。   “……”你将滚烫的额头磕在他肩膀上,闷声道,“我头疼,胃疼。睡着了。不许和我说话。”   去机场的路程一路平坦,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你被谢问东扶着下车,困顿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打呵欠,听到他在和同学告别。   风很大,同学说的话隐约飘入你的耳朵,“老谢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第一次见你这么慌吧”、“接电话的时候听你那语气还以为是什么政治任务”……   直到上了飞机,你才想起来问:“什么政治任务?他为什么说你慌?你怎么会慌?”   谢问东扶你躺下,将热毛巾敷在你额头上,说:“任务是带你回家。”   他解释:“成为你的合法男朋友之后,你对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希望能立刻回家,我怕完成得不够完美。”   你眨了眨眼睛,说:“我并不是一个苛刻的男朋友。”   谢问东笑了笑:“嗯,我知道。”   你说:“很完美。”   在今天之前,你从来不知道飞机上有豪华双人套间,里面的陈设一应俱全,比酒店也丝毫不差。有钱人的生活果然无法想象。   飞机向东方飞行,几乎没有颠簸,你睡在万米高空之上,就如同睡在地面一样平稳。谢问东躺在你身边搂着你,轻抚你的脊背,不时探探你的额温。   在古巴的这两天,你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勉强吃进去的也吐了干净。担心刺激肠胃,谢问东没有让你吃退烧药,只在离开酒店前喂你吃了胃药,又用酒精为你擦身体。   此时额头上敷着热毛巾,你感觉温度降了一些,脑子却依然如醉酒一般混沌,于是埋在他胸口胡言乱语:“要吃你做的蛋炒饭。”   “不是说我做饭难吃么。”谢问东理了理你的额发,温柔说道,“等下飞机,我让餐厅送。”   你坚持:“要吃你做的。”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问:“是在撒娇,还是在给男朋友安排第二项任务?”   你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诚实地说:“不知道。”   “怎么这么乖。”他用额头贴住你的额头,鼻尖相抵,“好可爱。”   你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与他在咫尺间对视。   他又问:“为什么要急着回家?”   你避开他的视线,闭上眼睛:“也不知道。”   他揉了揉你的腰身,酥麻感从脊柱蔓延至四肢,你闷哼了一声,就听他慢悠悠地说:“男孩子不可以说谎。”   你说:“不告诉你。”   “行。”他为你掖了掖被子,在你后背轻拍,“那睡觉。”   你闭眼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沉香味,近乎自语地说:“如果我还是考不上怎么办。”   谢问东说:“你连狼都能灌醉。”   你不满地说:“以后不可以再提。”   他低笑出声,震动透过胸腔传到你身上。   你惆怅地叹了口气,说:“就算考上,我的年纪也太大了,已经老了。”   “烧糊涂了。”谢问东松开你,弹了弹你的额头,“你是个青春叛逆离家出走的小男孩,离长大还远着呢。”   你睡得浅,眯了一会儿后,又突然醒来,说:“在你面前出丑好多次,以后如果分手,你要全部忘掉。”   “我穿过虫洞去几十年后看过了,我们一直没有分手,白头偕老。”   “怎么去的?”   “自己造的虫洞。理工男无所不能。”   你低低地笑了起来,又说:“不可以抱紧些吗。”   一个天旋地转,谢问东抱着你的腰,将你整个人翻转过来趴在他身上。有力的手臂紧紧环着你的腰身,你们从头到脚都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你说:“会不会压着你,我很重。”   谢问东说:“不重。”   你喃喃地说:“不应该啊,之前坐陈知玉腿上,他龇牙咧嘴地说我重。”   箍在腰上的手臂收紧了,谢问东平静地问:“坐他腿上?”   你委屈地说:“谢兄,喘不过气了。”   他松开你的腰,又问:“什么时候?”   你把脑袋埋在他肩颈处,小声说:“忘了。”   “不许忘。”他又捏你的腰。   你吸了吸鼻子,竹筒倒豆子似的坦白:“就是在上海的时候,他带我去渡江,船上没有座位了……”   你立刻加了一句:“但那是在我和你看完江之后,我说过的,你是第一个与我看江的人,不要吃醋好不好。”   谢问东叹了口气:“睡觉,眼睛都哭红了。”   你说:“那你还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他说,“宝贝,还记得约法三章么?”   “是四章。”   “我要加两条。不可以坐别人的腿,也不可以听别人叫你宝贝。”他又补充,“别人指的是除你男朋友之外的任何人。”   你趴在他胸前,拿他的手贴在额头上降温,说:“你之前,都不抱我,也不和我说话。”   “什么时候?”   “疫情结束后的那半个月。”   “我错了。以后都抱,可以么?”   他又说:“宝宝,诚实回答,你是怕鬼还是怕打雷?”   你说:“可不可以都怕。”   谢问东笑了起来:“在撒娇么?”   你委屈地看着他:“不可以撒娇吗?”   “当然可以。不过,等烧退后,不能因为害羞而躲着我。”   你更委屈了:“我什么时候躲你了。”   “喝醉后看黄浦江的那次。”   “我忘了。”你啃了啃他的手臂,更更委屈地说,“谢兄,你在欺负病人。”   他从善如流地道歉:“我错了,好不好?”   “嗯。”   你烧得迷迷糊糊,又说:“理工男可以把小龙虾变肥吗,要多多的虾黄。”   “你太小看你男朋友了,顾卿卿。”他声音温柔地哄道,“等你病好,保证让你吃到肥胖多汁的小龙虾。”   你严肃地点头:“嗯,这是考验之一。”   半睡半醒中,你感觉到他用热毛巾为你擦身体,喂你喝了一点热水,动作轻柔地扶你躺下。   睡过去前,你听到他在你耳边问:“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急着要回家?”   你往他怀里靠了靠,梦游一般含糊说道:“之前打雷,你都没有抱我。我想让你,在电竞房的折迭床上……抱着我睡觉……”   你感觉到他低头看你,看了很久很久。他说:“我知道了,安心睡吧。”   “你也休息。”   “我之前告诉你,我体验过两次极度的惶恐,一次是你消失时,一次是重逢后你不愿与我相认时。那么现在是第三次,我怕一觉醒来,发现这是一场梦。”温热的唇贴在你额头上,一触即松,“让我多看看你。”   低沉和缓的声音从耳朵一直钻入你的梦境。你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做了封禁结束后的第一个好梦。 第94章   你痛痛快快地流干了这些年的眼泪,又踏踏实实地补上了这些年缺的觉。   飞行的全程你都在沉沉地昏睡,谢问东每隔几小时会扶你起来喝水,只清醒几分钟又会睡过去。落地拉萨时是个黑夜,下飞机时短短清醒了半个小时,上车后又睡过去。躺到床上后更是睡得六亲不认,针头扎入皮肤的痛感也只令你醒了两秒。   当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你睫毛上,你茫然地睁开眼,感觉已经睡了一个世纪,不知今夕是何年。   身后是一个温暖的怀抱,腰上松松环着一条手臂。你转头去看,谢问东正闭眼安静睡着,清浅的呼吸落在你的耳畔。   你一动,他就睁开眼醒了过来。   “睡得好么?”他摸了摸你的额头,“不烧了。胃好些没有?”   “好很多了。”你看向床头堆的文件,问,“你几点睡的?”   “睡了大概两个小时。一开始睡不着,就让秘书送了文件来。”   “为什么睡不着?”刚问完,你就明白过来,耳朵微烫地移开视线,坐起身来,“我饿了。”   谢问东微笑着说:“还想吃我做的蛋炒饭吗”   你惊悚地望着他,立刻摇头:“不想了。”谢兄的手艺实在是差,那份蛋炒饭靠着火锅红油的加持才能勉强下咽。现在你的肠胃还没完全恢复,估计是咽不下去的。   谢问东笑出声来,坐起身拿过床头的手机:“想吃什么,我让餐厅送。”   你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说:“想喝我自己熬的瘦肉粥。”   “行。”谢问东拿过床头的睡衣递给你,“起来活动活动也好,我帮你切姜末和葱丝。”   “我想先洗个澡。”   “洗淋浴吧,你现在身子虚,泡浴缸容易缺氧头晕。”谢问东下床披了件睡衣,去衣柜里找来浴巾和换洗衣物,又打开浴霸的暖风,“去洗吧。”   饥饿和体虚让你的脑袋转得很慢,索性大脑放空,乖乖地听他指挥。直到站在花洒下面,任温热的水流打湿身体,你才慢慢地恢复知觉。   慢吞吞地洗完澡和头,又刷牙洗脸剃须,你终于重获了精神气。   “宝贝。”浴室门被敲响,“浴巾忘给你了。”   你小心翼翼地将浴室门推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手去,打算接过浴巾。哪知门直接被推开了,暖乎乎的浴巾直接裹住了你。   你震惊地看向谢问东,他一脸光风霁月,推着你往床边走去:“裹紧,别着凉了。”   按着你在床边坐下后,他站在你身前用毛巾为你擦头发,手指不时拂过你的下颌与耳垂。   刚洗完澡的身体敏感无比,他的指尖像过了电,在你的皮肤上带出一阵阵细小的颤栗。   他突然停下,抬起你的脸,摩挲你滚烫发红的耳朵,轻声道:“宝贝,你的脸全部红了,耳朵更红。”   你抬头看他,他神情从容淡定,看上去像个正人君子,可眼底却埋藏着一缕笑意,你便知道他是故意的。   你问:“你在撩我吗。”   他说:“是你在撩我。”   你瞥了一眼旁边的镜子,浴巾松松垮垮地被你拢在身上,露出肩膀,几颗水珠依附于形状完美的锁骨之上,顺着骨头缓缓下滴。你感觉脸更烫了,忙不迭地裹紧浴巾,申辩道:“我没有。”   谢问东擦干你的头发,又从旁边那一堆换洗衣物中精准地拿出内裤,指尖落到你的浴巾上。   你震惊地拽住浴巾往后一缩,结结巴巴地说:“啊……谢兄,我、我可以、自、自己来。”   谢问东挑了挑眉,道:“之前还给我看腿,现在不让了么?”   “……”你张了张嘴,艰难地说:“没有不让。”   谢问东说:“是么?”   “晚、晚上看好不好。”你欲哭无泪,“谢兄,你不要逗我了。”   谢问东愉悦地笑出声来,揉了揉你的头发:“形状很漂亮。”他起身离开了卧室。   你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什么的形状漂亮?骤然反应过来后,你羞耻地低嚎了一声……苍天啊……你飞快地穿衣服,心想他是什么时候看到的?你明明把浴巾裹得很紧!哦,想起来了……上回他为你洗去小腹到腿间的血迹时,自然能看到。   你在卧室磨磨蹭蹭,却抵不住腹中饥饿,只好扭扭捏捏地去了厨房。案板上摆着艺术品一般的姜末与葱丝,肉末放在玻璃碗中解冻。   谢问东洗完澡后熟练地顺了一件你的衣服穿,来到你身后抱住你的腰,看你做饭。   油热后关小火,下入瘦肉末,再倒入姜末与小葱末翻炒,香味很快飘了出来。   谢问东在你耳边道:“真香。”   你们身上同款薄荷沐浴露的味道交织在一起,他说话时热气喷洒在你颈侧,如羽毛轻拂般的痒意令你下意识颤了一下,转头看他,他趁机在你脸上亲了一下。   你将锅里的肉末盛出,倒入已经熬了十分钟的粥里,说:“谢兄,你不要打扰我做饭。”   “行。”   他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依然环着你的腰身,寸步不离。   你无奈:“谢兄。”   他无辜:“我并没有说话打扰你。”   你:“…………你顶着我了。”   谢问东松开你,大大方方地说:“早晨的自然反应,见谅。你太好闻了。”   他一脸从容。   反倒是你耳朵发烫,替他羞耻。   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你移开目光匆忙地往冰箱走去,身后传来他的轻笑。你胡乱地在冰箱里翻着,思绪却飘远了。迟早会有身体亲密接触的一天,可是……你还没有准备好,毕竟在遇到他之前,你从未想过会与男人谈恋爱。   高压锅的气阀xiuxiuxiu地转着,唤回你的意识。你找出一块三文鱼排,关上冰箱门,道:“我再给你煎个鱼排吧,只喝粥不够你吃。”   等待三文鱼排化冻的间隙,谢问东又搂住了你的腰身,把你困在了灶台前。你饿得有点低血糖,脑袋昏昏,直愣愣地问:“要亲亲吗?”   谢问东说:“我教你。”   你诚实地说:“不用教吧,我吻技还挺好的,之前谈恋爱也会天天……”   谢问东忍无可忍,封住了你的唇。   你很快缺氧喘息,站立不稳,身体发软,被他一手按腰一手扶臀地抱起放到了岛台上。   吻持续深入,唇舌交缠。   五分钟后,他站在身前扶着你的腰背,你像一滩泥般伏在他肩颈处喘气。   他在你耳边轻声道:“宝贝,以后不可以再说你自己吻技好。”   你双目无神地盯着他,心道,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这一次去古巴,你在考勤系统里申请了五天的年假,连着前后两个周末,一共九天。来来回回折腾这两趟,假期还剩四天。   本想在家好好休息,哪知第二天你就被谢问东带去了医院。   等待叫号时你忍不住问:“你偷偷给我挂了号,不怕我生气么,你知道我最讨厌医院。”   “先完整地检查一遍身体,我才知道之后怎么把你养好。”谢问东向你解释,又微笑说道,“我现在是你的合法男朋友,持证上岗,要为你的健康负责。”   电子叫号器叫到了你的名字。   谢问东凑到你耳边,低声道:“生气也没关系,回家再揍我,现在先去检查,宝贝,乖。”   你咬着唇忍着笑,起身往诊室走去。谢问东拉着你的手腕,跟在你身边。   其实你并不是讨厌医院,你只是讨厌一个人去医院。只要有人坚定地站在你身后,你便可以无畏地去对抗全世界。   你极度软弱却也极度坚韧,只要有一个锚点、一个支撑,你便能挺直脊梁,坚持到最后。可遗憾的是,高考时的你没有,考研时你也没有,你厌倦极了孤军奋战,只好无止境地坠落。   庆幸的是,不早也不晚,现在你有了。   感受着手腕上的温热与力度,你推开诊室门,微笑地和医生点头示意,坐到了椅子上。   再后来,谢问东带你去书店。你买了许多想读的书,塞满了他为你准备的书柜。   书桌很大,你读书,他办公。一开始你仍会哭,常常不自觉地泪如雨下,趴在他腿上哭湿他的裤子。他会安静地为你擦眼泪,告诉你没关系。   后来你哭得少了,渐渐能全情投入。读到妙处,你研墨写在纸上给他看,他含笑着提笔回复你。窗外阳光正盛,盼盼欢快地在草地上追逐蝴蝶。   年底,陈知玉从互联网大厂辞职,开始做自己个人风格的设计。你隐约知道他的想法,在一次连麦打游戏的时候问起他,他笑着说:“说起来挺复杂的,但也没那么复杂——”   你说:“长话短说。”   他想了想,道:“就像玩英雄联盟,就比如凯隐吧——召唤师让我变红凯,是为了更好打团。可我变蓝凯是为了离影流更近一点。”   你瞬间理解了他的想法,点头表示赞同:“嗯,月亮总是比六便士更吸引人。”   陈知玉笑骂:“顾哥,我没文化,不要和我文绉绉地说话。”   你想起一茬,第三次提醒他:“对了,你别再把我当文件传输助手!!!”   这人天天拿你作备忘录,发无数条消息,诸如“12号妈妈生日,千万不能忘记!!!谨记!谨记!谨记!”、“两对五号电池”、“牛肉煮五十分钟盛出备用,加盐、鸡精、花椒粉调味,萝卜在出锅前五分钟放即可。”、“6号拿快递”、“昨天忘了,7号拿快递”、“操,又忘了,8号一定拿快递!!!”   一开始你被他烦得不行,设置了消息免打扰,哪知他当晚就打电话质问你为何不回他消息。你只好取消了免打扰。   接下来便是强迫症的痛苦人生——你经常半夜梦中惊坐起,给他拨去午夜凶铃,问“你给你妈妈说生日快乐了吗?”、“快递拿了吗?”、“给猫铲屎了吗?”、“萝卜炖牛肉不需要那些奇奇怪怪的调味,出锅加盐和香菜就很鲜了。”   你再三要求他停止这种行为,他都严词拒绝。   如同此时。   “就不。”他说,“操,先杀面前这个啊!你怎么杀后面的去了!救我一下我还能活。”   你看了眼他0-8-3的战绩,呵呵冷笑:“你现在连100块都不值,救你干什么。”   陈知玉说:“顾如风,你个重色轻友的玩意儿。”   你莫名其妙:“我是为了团队经济最大化,和重色轻友有什么关系。”   “咱之前同吃一份炸洋芋,现在呢?你谈恋爱了,连给我当文件传输助手都不肯。”   你操作着游戏人物拿下三杀,更莫名其妙了:“你说的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呵呵。”他说,“你就是怕你老公吃醋,才不肯给我当文件传输助手。”   你:“……”   谢问东绝对是世界上最能吃醋的人。自从陈知玉拿你当传输助手后,手机一响,谢问东就默默地看向你,酸溜溜地说:“连下雨收衣服都要你提醒?”、“喂猫都需要你提醒?”、“提醒他拿快递不应该是快递员的事情吗?”   然后你会被他按在床上亲得喘不过气。   你无奈极了。   陈知玉:“怎么不说话?你心虚了吗?”   你语重心长:“你还记得我送过你一把84键的机械键盘吗?每一颗轴,都是我挨个拆开,在台灯下手润安装的。三天三夜,眼睛都弄伤了,连续几天看不清东西,手也破皮了,疼得拿不起筷子……”   “顾哥,顾哥。”陈知玉无奈地打断你,“别说了。我错了行不。我现在就在用这把键盘打游戏呢。”   你嗯了一声,又说:“那你别把我当文件传输助手。”   “哦。不。”   你笑骂:“你他妈……”   当晚电闪雷鸣,你躺在电竞房的折迭床上,“聆声听音”软件在枕边运行。出差在外的谢问东为你念书,低沉悦耳的声音飘荡在你耳边,你抱着熊猫靠枕,闭眼聆听。   年底他非常忙碌,去各个地方出差,为项目的事情奔波。年底银行的工作也非常忙碌,你们白天几乎没有时间交流,晚上才能说上几句话。   枕着他的声音入眠后,你睡得却并不安稳。迷糊中翻来覆去许多次,被一道惊雷震醒后,你倏地坐了起来。   床头的夜光小台灯显示03:18。   你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拨通了谢问东的电话。他说过,你可以找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他很快地接起,声音里有一点睡意:“宝贝,怎么了?”   “哥哥。”你轻声喊,脸和耳朵立刻发起烫来。你将脸埋入枕头,用更轻的声音又喊了一遍,“谢哥哥。”   他的呼吸一顿。   “嗯?”   你揪着枕套的边角,说:“我想你了。”   谢问东说:“项目很快结束,我很快回来。”   他又说:“好好睡觉。”   你很乖地哦了一声,并没有问他“很快”是多快。   挂断电话后,你调了两小时后的闹钟,接下来你睡得很安稳。   闹钟响起时,窗外漆黑如墨,风雨呼啸。你穿上厚衣服,拿上雨伞,开车去了机场。   在机场的停车场等了五分钟后,你接到了他。   只为一句想念,他披星戴月,你风雨兼程。   你开车去了他家。风声雨声中,你们在门口便拥吻起来,一路拥吻着上了螺旋楼梯,进了那间堆满摇篮的屋子,身体紧贴地倒在沙发。房间没有开灯,只有不时划过的闪电能让你们看清对方。谢问东脱去外套,单膝跪在沙发上,用手撑着沙发靠背,你便被困在沙发与他之间。   他身上是一件深灰色衬衫,扣子解了两颗,他一边低头吻你,一边松领带。   你被狂风暴雨般的吻弄得呼吸困难,他松开你,直起身开始解衣服。电光火石之间,某种令你震惊的猜想划过脑海,你蓦然坐直身体。   他的嗓音比往常更低沉含糊:“怎么了?”   你坐直的动作拉近了你们的距离,滚烫的枪从你的下颌划至喉结。   “谢兄。”你深吸了一口气,笃定地说,“我是上面的。”   谢问东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而后他震惊地望着你。   你与他相识多年,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优雅从容,情绪稳定。这是你第一次见他露出毫不掩饰的震惊。   你重复道:“我要在上面。”   谢问东缓缓吐出一口气,俯身吻你的额头,用近似哄骗的温柔语调在你耳边说:“乖,辛苦事交给哥哥,行么?”   你任由他吻你,甚至主动回应他的吻,却在他说完后坚定摇头:“不行。”   谢问东直起身,沉默地望着你。   你也沉默地望着他。   他眼里的震惊逐渐变成纠结与愁苦。   你第一次在他脸上解锁这么多的丰富表情,觉得有趣起来,轻声又喊:“谢哥哥。”   他声音沙哑:“宝贝,别折磨我。”   你纯良地笑了笑,指尖隔着布料弹了弹那处,他身体紧绷,眸光深沉。   “谢总——”你轻言细语,“哥哥在生意场上金口玉言,一锤定音,没人会违逆你。可是今天,无论你怎么劝怎么哄,我的回答都是——不行。哥哥不用再试了。”   谢问东一脸不敢置信,神情宛如看见鱼在地上跑,猪在天上飞。你从未见过他如此不敢置信的神色。   满地摇篮,不同尺寸,他看向地上那个最大的、能容纳两个成年男人的摇篮,神情纠结,甚至比签10个亿的投资合同之前更为纠结。 第95章   冬日温煦的阳光洒落,你睁开眼睛,立刻深深地皱起眉嘶了一声,捂着脑袋坐起身来:“啊……”   身边的床铺已经凉了,你披了件外套向书房走去,跨过“循此苦旅,以抵繁星”的牌匾,便看见谢问东坐在书桌前。   你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埋在他肩颈处含糊地说:“怎么不叫我起床啊……”   宿醉令你反应迟钝,隔了几秒才感觉到他握住了你的手腕,亲了亲你的额头,却少了平素会有的搂腰。   你耳朵一动,捕捉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滋滋,麦克风的电流声,嘶嘶,倒抽凉气的声音……?   你迟钝地抬起头,电脑屏幕上横亘着十几张神色各异的脸,其中几张看起来很是熟悉。公司部平措总,法律部老总,财务部老总,等等……中间那个秃头地中海,看起来怎么像你们银行的黄行长?!   “宝贝,我在开会。”谢问东说,“和你们银行。”   你眼前一黑,迅速把脸埋回去,绝望地咬住他肩上的肉。   他吸了一口凉气,而后拍了拍你的手背:“好了,摄像头和麦关了。”   这下子你可醒酒了,绝望地问:“他们没看见我吧?”   谢问东说:“没有。”   那为什么屏幕上的人都瞪着个铜铃大的眼睛!!!   你欲哭无泪:“都怪你,不叫我起床。”   “嗯,我的错。”谢问东从善如流。   你泄气:“不怪你,是我自己喝太多了。”   谢问东笑了一下,道:“可以怪我。”   他又问:“酒醒了么?”   “刚才没醒,现在醒了。”   他说:“壶里有冲好的蜂蜜水,喝一点,解酒。”   你闷闷地哦了一声,倒来两杯,他一杯,你一杯。这一次你非常小心地避免出现在镜头范围内。   谢问东的神情有些憔悴,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各端着一杯蜂蜜水,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几秒,同时笑了起来。   昨夜你们谁也不愿意让步,僵持了几分钟后,一致决定喝酒定胜负。谁能清醒到最后,谁就是胜者。酒柜里的酒被你俩喝了大半,说话语调拖得又慢又长,生怕咬字不清晰被判输。最后双双去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抱在沙发上睡得死沉。   你的酒量还算可以,在各种聚餐场合都不曾喝醉,就连在谢问东面前喝醉的那两次,也是醉得条分缕析、有理有据。可是这一次,你醉得排山倒海,毫无逻辑,彻彻底底。   谢问东的酒量便更不用说了,此人在生意场上浸淫多年,谈笑间喝翻一片,从不知醉为何物。仅有的一次微醺,表面看起来醉了,却还能暗中算计令你答应“约法三章”,活脱脱一个奸商。可是昨夜,洁癖入骨的人连衣服都没换就与你一起挤在沙发上睡死过去,醉了个十成十。   你第一次被人喝成这样,他也第一次被人喝成这样,你俩的第一次互相给了对方。   男人的尊严,着实是一种非常神圣的东西。   喝完蜂蜜水,你揉了揉额角,起身想再去躺一会儿,就被谢问东拉住了手腕:“过来。”   他按着你躺在了他的腿上,拉过旁边的椅子让你放腿,又用掌心遮住你的眼睛,说:“就在这儿睡。”   你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他松松地搂着你的腰,继续开会。需要他说话的地方不多,就算开口也是惜字如金,大多数时间都在听和沉思。思考的时候,他的指尖在你腰上有节奏地敲击,弄得你很痒。   你在熟悉的沉香味中浅眯了一会儿,再醒来时会议已经结束,谢问东靠着椅背翻看文件,不时摩挲你的手指。   你坐起身来,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哑:“谢兄,要不咱俩柏拉图吧。”   谢问东放下文件,眼神坚毅:“哦,不行。”   你无奈:“我不想再喝醉了,太难受。”   谢问东说:“放心,不会。”   午饭过后,俩宿醉未醒的醉鬼搂在一起睡了个午觉,醒来后终于恢复了不少。   谢问东说:“带你去骑马吧,你可以穿你最爱的夜行衣。”   你眼睛一亮,却又犹豫:“可是,别人看到会不会以为我有病。”   “我和你一起穿。”   你立刻开心了:“好啊好啊!”   只要有人一起做,再丢脸的事情也不会丢脸了。   加绒的夜行衣层层迭迭,冬天穿着也非常暖和。接上盼盼后,谢问东载着你们出发了。   坐在后座的盼盼兴奋极了,不停地向前探出毛茸茸的脑袋,闻闻你,闻闻他,粉红的大舌头喷着热气。   “回去。”谢问东命令道,“坐好。”   盼盼委屈地汪了一声,缩回后座,歪了歪头。   你笑得不行:“你不要这么凶嘛!它只是个宝宝啊。”   谢问东说:“它已经是个八十斤重的成年狗了。”   你说:“再重也是我儿子。”   谢问东轻笑出声。   你安抚地摸了摸盼盼的大狗头,盼盼立刻又开心了,大尾巴像充足了电般猛摇起来。   车子向乡野开去,人烟渐少,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草场,高耸入云的山脉。牛羊点缀在山野间,缓缓移动。天空与河水都是湛蓝,如同一幅明媚的青绿山水图。   大约行驶了三个小时,你们来到了一片辽阔的养马场,远远望去,几匹英姿飒爽的马儿正低头吃草。   谢问东把车停在一座藏式小楼前,上前敲响了门,一位戴着厚厚毡帽的藏族老伯走了出来,见到来人很是惊喜。   “谢先生,来骑马了?”老伯用生涩的汉语打招呼,“和朋友一起?”   谢问东揽过你的肩膀拍了拍,笑了一下:“不是朋友,是对象。钥匙给我就行,天冷,你别出来了。”   老伯拿出一把很有古意的黄铜钥匙,圆圆的,翻着一层淡淡微光,看上去就像古代某个江湖门派的藏宝库钥匙,保管着九死回魂丹、金丝软甲、清心铃和转世灯。   你眼睛亮亮地盯着那把钥匙,小跑着跟在谢问东身后,看着他用那把钥匙打开了养马场的双开篱笆木门。   谢问东好笑地把钥匙塞到你手中,问:“有那么好看?”   黄铜的质地很沉实,圆柱形的身体上只有两个凸起,简洁又质朴,你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爱不释手。   谢问东说:“给你买根红绳串上,挂脖子上。”   你嘴上说:“我又没这么幼稚。”眼睛却依然移不开。   “好了,回家再看。先挑马。”   你恋恋不舍地把钥匙递回给他,他却说:“你收着就好。”   “不用还给那位老汉吗?”   “他那里还有备用钥匙。”谢问东说,“这把给你,想骑马随时来。”   你挑了一匹温顺漂亮的白马,跃跃欲试,却又有些犹豫:“会不会摔?”   “不会,我先教你,很简单的。”谢问东帮你理了理夜行衣的腰带,笑了一下又道,“摔倒了,再站起来。”   你说:“对啊。”   “摔了也不怕,我有神药。”谢问东从怀里掏出一个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小药瓶,抛了抛。   你眼睛一亮。   谢问东注意到你的眼神,顿了顿,把药瓶收回怀里:“不许为了试神药故意摔倒。”   “……”你诚恳地问,“在谢兄眼里,我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傻瓜么?”   他严肃地说:“你刚才的眼神很危险。而且,你有过和狼喝酒的前科。”   你咬着下唇忍笑。   温煦的冬日暖阳下,谢问东带着你骑了两圈后,你迫不及待地开始自己骑。短暂的一阵手忙脚乱后,你骑得快活无比,满心舒畅。天地之下只剩马蹄的得得声。   谢问东骑马追逐,一会儿你在前,一会儿他在前。这里只有蓝天白云,山脉草场,没有任何现代社会的痕迹。你们身上的夜行衣随风飘飞。马蹄声带你们穿越到了千年前。   在那个低入尘埃的高中的夜晚,你趴在宿舍尽头的栏杆上,伸手握到了一掌南山的月。自那个夜晚开始,终其一生,你都在寻找能与你一同疯、一同闹、一同做梦的同伙。   而现在,同伙带着快马与夜行衣出现了。   夕阳西下时,人与马皆倦。马背上,你靠在谢问东怀里,他拉着缰绳,马儿绕着草场悠闲地散步。   你仰头看他:“你之前对老伯说,不是朋友,是对象。”   “嗯?”   “怎么不是朋友了?你是我特别特别好的朋友啊。”   谢问东曲起指节蹭了蹭你的侧脸,笑道:“嗯,是我失言。”   你说:“谢兄,我对你一见钟情。”   贴在你脸上的手指一顿,他眸光幽深,望着你。   “你没有感动我,是我很早就喜欢你了。”你说,“你了解我的性格,就会知道,我没有办法以除了一见钟情之外的任何方式喜欢上一个人。”   你从不相信日久生情。   你想要的,从来都是浪漫与热烈。   那年的涪江畔,浪漫从天而降。   此时的夕阳下,浪漫至死不渝。   说完后,你立刻脸红发烫,翻身下马,却被抓住腰身按在地上。   谢问东压在你身上,黑色的眼眸在咫尺之间深深望你。   他说:“复习到哪里了?”   你眨了眨眼睛,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傍晚的微风拂过,年轻的身体太容易擦枪走火。交缠的不只有呼吸,还有滚烫的枪。   在将落未落的夕阳下,青草的甜香中,谢问东低头吻你,深而绵长。   然后,他的声音伴着微风响于耳畔:“在我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你轻声念:“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他望着你,说:“不是我爱上了你,是你终结了我的理智。”   你说:“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   ……   你们身体紧贴,呼吸灼热,每一句都带着情与欲,交锋一般耳鬓厮磨。厮磨的不只有唇,还有滚烫的那处。如此亲密,如此亲爱,可偏偏却又好胜十足。   ……   ……   谢问东吮吸着你的耳垂,在你耳边低沉笑道:“宝贝,你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争强好胜么?每科都要拿第一。”   “我一点也不争强好胜。”你说,“不相信吗,老公。”   谢问东全身一顿,用鼻尖抵着你的鼻尖,问:“怎么不叫哥哥了。”   你很乖,从善如流:“哥哥老公。”   他看了你很久,很久,像放弃了一般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开始解你的衣服,说:“那你等会儿也要这样叫。”   “哪样叫?”   “刚才那样。” 第96章   在暮时的原野上,你们亲吻,抚摸。   脱下来的衣服草草垫在身体下面,可西藏的草顽强又坚硬,总会不合时宜地伸出叶尖,刺痛你们裸露的皮肤。   但谁也顾不上管。   西藏太高,太远,太接近天空,抬眼便全是蓝天。   ……   ……   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草场镀上了一层暗灰色。冬日的风带着霜意,贴在皮肤上如凉凉的碎冰,依偎在一起的人开始感觉寒冷。   你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臂,坐起身来,说:“在这睡一晚,会不会变成一具冻在冰里的尸体?”   谢问东也坐起身,道:“想在这里睡觉?”   你诚实地说:“如果不会被冻死的话。”   他笑了一下,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跟我来。”   你穿好衣服,跟着他来到车旁。他打开后备箱,开始往外搬东西。折迭式帐篷、炭烤架、铁盆、照明汽灯、蓝牙音箱,甚至还有牛羊肉串、青椒排骨串、孜然、辣椒、盐,啤酒、苏打水和饮料。   你看得目瞪口呆,难怪他今天开了大空间的越野。   “带你过个林卡。”谢问东晃了晃手里的小木篮,“可惜冬天黑得太早,不然还能带你去摘野生草莓。”   你连忙道:“要要要!”   藤编的小木篮精巧可爱,提手是由棉麻编织而成的,握在手中质感古朴,正面还镶嵌着手工星星。你爱不释手,反复端详,简直不知道为什么他选的任何东西都在你的审美点上。   “汪汪!”   隐约的狗叫传来,你转头看去,马场外围的木围墙上扒着两个雪白的爪爪,盼盼正努力抬高头向外看,两个耳朵焦急地动着。   你一看便笑了——你俩只顾温存,完全忘记了孩子,出来时还顺手关上了马场的门,把孩子锁在了里面。   “呜……汪!”见你看过去,盼盼的叫声里全是委屈。   你在心里量了量木围栏的高度,大步跑过去,手撑着围栏顶部,利落地翻身而过,平稳落地。   身后传来谢问东的称赞:“顾兄,好身手!”   你嘿嘿一笑:“那是,我可是专业的。”   初中的体育课可不是白过的,你和陈知玉在车棚外练了整整三年的翻墙。膝盖被磕青无数次,摔过无数次,手臂蹭破皮,甚至还崴过脚,这才练就了此等神功。   见你落地,盼盼立刻直起身体把前爪搭在你腰上,呜呜呜叫得更委屈了。   你哄道:“爸爸错了,好不好?不许委屈。”   “汪!”   你只好弯腰抱起它,它的两条前腿分开搭在你的两侧肩膀上,黑溜溜的大眼睛委屈地盯着你,耳朵一动一动,厚厚的毛糊了你一脸。你抱着八十斤重的狗子一边走一边哄,它吐着舌头舔了你一脸口水。   哄好了狗子,你和谢问东一起搬了三趟,把所有东西搬到了马场内的一片湖边。   很快,你们扎好了帐篷,组装好了炭烤架,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去,只有帐篷顶上一盏昏暗的汽灯提供些微的光亮。裹着厚厚的军大衣,你俩仍冻得直哆嗦,可就在谢问东准备点燃木炭取暖时,你却突发奇想,脑子一抽地阻止了他。   “谢兄,我们来钻木取火吧。”   谢问东略一思索,收回了脉冲式点火器:“行。”   用易燃的碎叶垫在木头下面后,你用双手拢着一根较细的树枝,在底部的粗木头上高速旋转摩擦。只可惜你冻得直哆嗦,手指发颤,摩擦的效果不是很好。   谢问东半蹲在旁边,耐心地看你操作。   转动了一会儿,你问:“有烟味吗?”   谢问东仔细闻了闻,道:“没有。”   你动了动酸痛的手腕,继续转动树枝,底部的粗木头已经被磨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过了一会儿,你又问:“有吗?”   谢问东说:“没有。”   你心想古人真是不易,忍着手腕的酸痛继续。腿也蹲麻了,手也软了,你不抱希望地问:“现在呢?”   “等等。”谢问东凑近看了看,“有了。”   你精神一振,手上的转动加快,果然看见一缕细细的白烟从树枝与木头的交接处冒出。谢问东将易燃的枯叶团起,靠近那缕白烟,等了大概一分钟,终于有一簇小小的橘红色火焰冒出。   你喜极,却哆嗦得更厉害,连说话都不利索了:“谢兄,点……点炭吧,冷冷冷冷冷……”   谢问东不明显地笑了一下,用脉冲式点火器对着炭盆一扫,温暖的火焰立刻窜出,为广阔的马场缀上一朵橘红。与炭盆里的旺火相比,你钻木取出来的火完全是杯水车薪。   你有点沮丧:“忙活了半天,还是败给了现代科技。”   谢问东揉了揉你的头发:“哪有?你这么厉害,以后去参加个户外生存活动,保准能夺冠。”   你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谢问东递来小木篮,里面装着一些生栗子:“用你的火烤栗子吧。”   你立刻开心了。   不远处,盼盼正欢快地冲你们奔来,大尾巴邀功似的摇得溜圆。   你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我去,它要给咱加餐呢!”   盼盼停在你面前,张开嘴扔下一只仍在扑腾的山鸡,坐在地上仰头汪汪叫了两声,满脸写着求表扬。   山鸡尖利地啼叫着,拼命扑腾,连毛也掉了两根。盼盼一歪头,伸出大爪子精准地按住山鸡脑袋,继续冲你汪汪叫。   你扶额叹息:“怎么办谢兄,山鸡主人要来让我们赔钱了,只能把傻狗抵给人家了。”   盼盼焦急地叫:“汪汪!”   谢问东正蹲在地上将黏在一起的肉串分开,闻言道:“那倒不用,傻狗吃得多还拆家,养不起。你把你自己赔给我就行了。”   你乐了:“这是你的鸡啊?”   “嗯,我让看门老伯养的。西南角还种了一片青稞,你想酿酒的话可以用。”谢问东说,“这片马场是为你买的,你想做什么都行。”   你惊讶道:“男神,真有钱啊。”   随即你语调一变,提高了两个度:“男神,放着我来!!!”   正在将肉串放在碳烤架上烤的谢问东疑惑抬头:“嗯?”   你小跑过去,笑嘻嘻地说:“男神,你坐着休息,我来烤。”   上次他烤焦和烤黑的牛排还历历在目,好几百一斤呢,可心疼死你了。   谢问东失笑:“这又是什么称呼?”   “你不是我的男神吗?”你一边翻动烤串,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嗯,你就是我的男神,唯一真神。”   谢问东:“挺能叭叭。”   你说:“还能呱唧呱唧。”   他笑出声来。   好吧,你本质上是个话痨。   夜色渐深重,在烤栗子和啤酒的清香中,两人一狗围着炭盆而坐,吃着香喷喷的肉串。寒冷的冬天里,一口肉一口酒,着实过瘾。   吃饱喝足的盼盼趴在地上戏弄玩具,大爪子一次又一次把山鸡按在地上。山鸡索性放弃挣扎,躺在地上装死。   你放下啤酒瓶,裹紧衣服往谢问东身边蹭了蹭,用膝盖靠着他的膝盖,开始发表微醺感言。   “现在想想,我以前确实太幼稚了。”你说,“总是以二元对立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夸奖这个,就一定要批评那个。一心想学文学专业,就觉得金融专业不好,是我太狭隘了。”   谢问东安静地听你说话,不时往你嘴边递烤串。   “回想起大学的课程,很多都很有趣,商业银行啊,公司金融啊,财务管理啊什么的,都挺好玩的,但我大学都在虚度,对不起它们。等空闲下来,我要买来教材再看看,再学学,也算是给它们一个交代。”你说,“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量子力学。”   谢问东微笑说道:“慢慢看,慢慢学,时间很长,来得及。”   “我还想学法律,考古,画画……还有高数,这算是我大学唯一认真学的课程吧,现在忘得差不多了,明天去买教材来看,太喜欢数学了。”微醺令你的话变多了,“对了,还有藏语,我想学会藏语。”   你又说:“工作这两年,我其实挺开心的,同事和领导都对我很好。以前住员工宿舍的时候,大伙儿每周都举行周宴,大家都好热情……”   员工宿舍是一个单独的院子,总共三十来户,全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身公寓。每到周末,大伙约着在庭院里聚餐、打麻将、吐槽领导,那时的你沉默寡言,在热情氛围的感染下竟也渐渐融入。除了窗台外每天多出来的玫瑰花、掩面哭泣离开的女同事,深夜敲开你的门、借口床褥打湿想与你同床共枕的男同事,其他一切都挺好的。   “对了,我还喜欢修电脑……我们部门的电脑都是我修的。”你思绪跳跃,突然发问,“谢兄,你以前是不是觉得我幼稚又矫情?”   谢问东喝着啤酒,说:“不是。”   “真的假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略微思索后,慢慢说道,“我不能站在三十岁的角度,来评判二十岁的你遇见的困境,这太傲慢。我也不能站在自身的角度,来评判另一个独立的人的选择,这缺乏尊重。我只是很高兴,参与了你的成长。”   你眼冒星星地望着他:“怎么这么会说啊,男神。”   谢问东说:“不许这样叫。”   你笑嘻嘻地凑近他,问:“为什么啊?”   他深深地望着你,说:“那种恐惧,一生只经历一次就够了。”   你第一次叫他男神,是在“聆声听音”软件的电流声中。你一边叫他,一边用刀尖在手臂上割下蜿蜒的伤口。   你问:“那次你是不是想揍我,去的路上在想什么?”   他说:“在想,我要把离家出走的小孩安全带回家。”   你说:“我给你唱歌吧。”   你唱歌很好听,可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听过你的歌声。准确来说,除了陈知玉,没有人听过。   你往后一躺,枕着手臂,望着满天星子,轻声哼唱起来。   “And when I felt like I was an old cardigan   Under someone's bed   You put me on and said I was your favorite......”   夜色深重,你们在湖边用保温壶里的水简单洗漱了一番,便钻入帐篷,小小的空间暖意十足。   你问:“你下次出差是什么时候?”   谢问东想了想,道:“十天后。”   你高兴起来:“那我可以看恐怖小说了。”   你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单看封面就已非常惊悚的书,书名叫《如首无作祟之物》。半个月前你在书店买了此书,却一直没敢看——无它,你怕鬼,偏偏又爱看这类东西,简直就是又菜又爱玩。白天还好,晚上睡觉时你能吓死自己。   但如果有人陪着睡觉,你就不怕了。   谢问东说:“行程不一定,可能明后天就要出差。”   你委屈地说:“谢兄,不可以欺负我。”   他微笑着挑了挑眉:“叫声好听的。”   “男神。”   他不语。   你从善如流:“哥哥。”   他依然不语,眼含暗示。   你装作看不懂,一脸单纯地又叫:“男神哥哥。”   谢问东叹气,放弃了。   他说:“鬼灵精怪。”   “哪有。”   “看完早点睡觉。”   “嗯呢。”   小台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足够看清书页。谢问东没几分钟就睡了过去,你趴在他身边读小说,帐篷里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一颗毛茸茸的狗头顶开门缝钻了进来,盼盼在你身侧趴下,安静地睡着了。   情节果然惊悚吓人,你的后背一次次渗出冷汗。但左侧是谢问东温暖的身体与平稳的呼吸,右侧是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盼盼,你被他俩围在中间,恐惧便慢慢平息。   读完已是凌晨两点,你合上书,轻声对谢问东说:“晚安,男神老公。”   刚刚还明显熟睡的人倏地睁开眼睛,你被吓了一跳:“你没睡么?”   谢问东眼带茫然,望了你一会儿后又合上眼,含糊地说:“听到你在叫我。”   而后他伸手一捞将你捞入怀中,说:“看完了?睡吧。”   你按灭台灯,帐篷顿时陷入黑暗,书里的情节立刻在脑中重演,你嘶了一声,感觉到飕飕的凉意。   谢问东在你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声音里带着半睡半醒的迷糊:“老公在,别怕,安心睡觉。”   耳侧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你放松身体打了个呵欠,困意上涌,往他怀里靠了靠,安心地睡了过去。 第97章   愉快的周末过去,周一如约而至。   开车去单位的路上你已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甚至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可进入电梯后,你仍是深呼吸了好几次,才伸出颤抖的手指按了楼层。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你们部门的工位上零零星星坐了两三个人,同时抬头看了你一眼,你心里咯噔一下,却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   在茶水间遇见正在打奶泡的叶琪,她笑嘻嘻地问你盼盼的近况,像平常一般闲聊,你心里的那口气还没松呢,就被她的下一句话噎得五内俱焚。   “所以——”她凑到你耳边神神秘秘地问,“上次就是在车震吧?你和谢总?”   你:“……”   你严肃地说:“兄弟,无论你听到了什么,都是假的。”   叶琪说:“哦,我听到他们说,周末开视频会议的时候,你和谢总在镜头前激情热吻、颠鸾倒凤、你来我往,好不快活!”   你一脸面瘫:“……你听谁说的。”   “财务部崔倩。”叶琪说,“不只是我,还有好多人都知道了。诶,你们真玩儿这么大啊?当初你还骗我说不认识谢总呢。”   “大妹子你听听这像是真的么。”你接了一杯咖啡,无奈说道,“你是相信我是秦始皇,还是相信我和他在镜头前激情热吻?”   叶琪端着咖啡跟在你身后向工位走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就说啊,你那么沉默寡言的一个人,不能那么狂野吧……所以传闻是假的,你们没谈恋爱?”   你拉开椅子坐下,微笑说道:“谈了。”   她啊啊乱叫了两声,说:“我就说你最近咋这么活泼呢,原来是谈恋爱了!”   “活泼?”   “以前你坐在那一整天都不说话,跟自闭症差不多,但上周你竟然主动问我报数据没有,这还不活泼?”   “……上次你迟报数据就被总行通报了。”   “以前你哪会好心提醒我?果然谈恋爱让人关心人类和世界了呗?”她笑嘻嘻地又说,“大学霸,那你帮我写一份报告好不,我手里的活儿忙不过来了。”   你爽快:“行啊,一杯奶茶。”   正说着话,平措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来:“小顾,来帮我看一下电脑,又死机了。”   “好嘞。”   你很快帮平措弄好了电脑,一时无话,淡淡的尴尬弥漫在空气中。   藏族大叔拍了拍你的肩膀,说:“你问问谢总最近有空没,年底了,黄行长带队,一起吃个饭。”   他又添了句:“这是黄行长的意思。”   他的语气如此自然,翻译一下就是“问问你家那口子什么时候有空”。等你回过神来,他已经说起了其他话题,你只好应下。   一上午忙过去,下班前你打开微信,顿时又眼前一黑——   “靓妹四人行”群里,郑姐@了你:小顾小顾,听说你谈恋爱了,和你们分行的一位重要战略客户?   你:…………   你:?????   你崩溃:姐你是听谁说的……   郑姐:嘿嘿,姐自有消息渠道!你就说是不是真的吧?   那天参加视频会议的人,几位行领导之外,级别最低的也是部门总经理,平日里全是不茍言笑的无趣且秃顶的中年男人,到底是谁如此酷爱八卦?短短两天,这八卦已经从拉萨飞到了郑州……   你生无可恋地打开谢问东的聊天框,发了一条消息:你骗我。   他明明说视频对面没人看见你!   谢问东:[/疑惑.jpg]   你:算了,命当有此劫。[/萨摩耶哭哭.jpg]   谢问东: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   你:哦。   他打来电话,声音带着笑意:“下班了?带你吃饭去。”   你面瘫地说:“我没有心情吃饭。”   他说:“吃完带你去甜品店买抹茶千层蛋糕。”   你说:“也没有心情吃甜品。”   “酸奶泡芙。”   “……要六颗。”   谢问东果然说话算话,这一次回拉萨待够了十天。出差那天他起得很早,窗外漆黑,你还在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睡觉,就感觉手腕被系上了东西。   你睁眼一看,那是一条红绳编织的手链,坠着一个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我去寺庙开过光,能辟邪,戴上就不会遇见鬼。就算遇见,你也能超度它。”谢问东说,“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读完《如首无作祟之物》的那一周,你被吓得精神衰弱,每晚都要抱着枕头眼巴巴地等他处理完工作,紧贴着他,才敢闭眼睡觉。半夜尿急还得拉着他一起去卫生间。   此时你含糊地闷笑出声:“怕的期限是七天,现在是第十天,我已经不怕了。”   谢问东笑了笑,道:“行,再睡一会儿,还早着。”   你翻了个身,强打精神望着他:“下飞机记得给我发消息报平安,对了,冰箱里有做好的饭团,你热一下,去机场的路上可以吃。”   “好。”   你抱着被子半睡半醒地哼哼了两声:“咱俩这关系,老夫老妻的,我就不送你了,困……”   他低笑起来,揉了揉你的头发,离开了。   听到关门声响起,你短暂地清醒了几秒,在黑暗中下意识缩了缩。而后你握住手腕红绳上的弥勒佛,心里默念诛邪退散,安心地又睡了过去。   除夕前夜,你和谢问东喝完一坛老树根下的酒,开始了旅行。   春节、藏历新年再加上今年没休完的年假,总共有一个月的假期,你们的第一站是华山。   大一的暑假你曾独自一人夜爬华山,在日出的金光下泪流满面,手指颤抖地拨通了联系人A的号码又挂断。与陈知玉和好后,你总是卖惨地诉说独自爬山的孤苦伶仃,他被你烦得不行,拉着你又爬了一次华山。   而现在,谢问东知道后,非得拉着你再爬一次。   从高原回到内地,身体都轻盈几分,浑身充满用不完的力气。你们在华山栈道上闲庭信步,手指交握,随时随地亲吻。凌晨的山与天是墨黑的,四周喘气如牛的登山者们只堪堪顾得上自己的脚步,没有人发现你们毫不掩饰的柔情与亲密。   人多处,你们便只用眼神调情,手指在对方掌心跳舞。眉目传情,两心相悦,眼里有,口中无。   除夕的凌晨,你们到达了山顶。   去年除夕,你们重逢于饭局上,你冷漠抗拒,他温柔接近。他在拉萨的初雪中叫住你,邀请你共饮老树根下的“见君子”。   在那之前,你们相识三年,可真正的相处只有涪江那一晚。在那之后,他以朋友之礼待你,你真正向他交付身心,也不过才三个多月。可你们熟识得像是相处了五十年的伴侣,跨过了婚姻中所有的鸡毛蒜皮、争吵、疲惫与同床异梦,抵达了爱情的终点,共同驾驶那艘永不靠岸的霍乱之船。   你从来不相信任何关于磨合、关于适应、关于日久生情的言论,所有需要时间来打磨的关系都不完美。你只相信在最初便完美契合的关系,相信生涩、痛苦与热烈,相信凌晨三点钟的月亮,相信加冰的伏特加,相信从天而降的浪漫。   山顶人流如织,你们交握的手被冲散了,可是你一点也不担心。你向前伸出手,他的手便向后一捞,准确地在无数只手中握住了你的。   日出了。   你在日出的那一瞬确定了下一个旅行地点。   你说:“接下来去西湖吧。”   谢问东将保温壶拧开递给你,问:“为什么想去西湖?”   你距离西湖最近的一次,是大三的暑假在江苏实习时。那也是你拒绝了与他相见的那一次。   你时常在想,如果那年你与他见面,你们之间是否能少走那些弯路。   可你又想,若非经历了破碎与重铸、那曲月、山间孤魂与倾城,又怎能领略这份情感的曼妙。   于是你释怀。   你说:“不能假定没有选择的那条路会比现在的路更好,但我还是想去看看。”   到达西湖是傍晚,天空飘落濛濛细雨。你们撑着油纸伞,一人一口分吃热腾腾的烤红薯,沿着苏堤慢慢散步。   许多年前,苏轼写下“白雨跳珠乱入船”,来形容西湖之雨。十五年后,他再次来到杭州,情景再现。于是文豪挥墨,七绝传世。   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   你的故乡是苏轼的故乡,你与他是隔着千年的比邻,他是你最爱的中国文人。所以很多很多年前,你就想来西湖看一看。   二十四年不曾见跳珠,而今终于得见,身边有爱人相伴。   你望着雨打荷叶,问:“谢兄,接下来去哪里?”   谢问东没有犹豫,答:“渤海。”   冬季的渤海如那年一般萧索,你走在岸边,任由时涨时退的潮水浸湿你的裤腿。   谢问东跟在你身后问:“第二个带你看海的人是谁?”   你说:“你。”   他又问:“第三个带你看海的人又会是谁?”   “你。”   “最后一个带你看海的人呢?”   你无奈地说:“谢兄,除了第一个不是你,其他都是你,可以么?”   谢问东眼神幽深:“据说,你与发小在渤海边有过约定。”   你脚步一顿:“是么?”   直到现在,陈知玉仍时不时地在你企鹅空间的留言板上写抒情小作文,感叹时光易逝、物是人非之类的,什么“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什么“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什么“终不似,少年游”,大多发表于凌晨,非常之无病呻.吟。谢问东闲得没事就视奸你的留言板,然后旁敲侧击地来向你打听,你无奈极了。对了,此人专程注册了企鹅账号,鼓捣半天,在上班时间给你发来情侣空间的邀请。   他冠冕堂皇地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很感谢他在你低谷时陪你度过。作为你的合法伴侣,我有义务了解你的过去。”   非常之沉稳大气,善解人意。   呵呵,你才不上当,你疯了才说。要是让他知道那个约定的具体内容,他能立刻按着你在沙滩上做到天亮,想想都可怕。   你转移话题:“我之前埋了东西在这里。”   你走到一块凸起的石头前开始挖,谢问东蹲在你身边与你一起挖,仍然风轻云淡地旁敲侧击,你机智应对。   挖了大概二十厘米深,出现了六枚明晃晃的一块钱硬币。一共两层,每层三枚。你眼睛一亮,掀开最上面三枚,果然出现了一张迭成一指宽的纸条。   纸条濡湿,可依然能辨出大学时你的字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那年此处,你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叩响燕园的大门,留下了这张字条。   谢问东接过纸条,端详着上面的字迹,说:“真可爱。”   “哪里可爱?”   “像埋骨头的小狗。”   他说着,用纸巾包裹起字条,放入衣兜,微笑问道:“下一站去哪里?”   他不再追问那个约定,你却有点莫名心虚,眨了眨眼睛,软声道:“听老公的,我都行。”   谢问东眼神一深,说:“去看海。”   “哪里的海?”   “中国境内除渤海之外的所有海。”   他怎么能吃那么久的醋?!有什么可醋的?!你内心抓狂,却露出个乖巧的笑容:“好呀。”   “然后,在每一片海上看遍除仙女座星系之外的所有星星。”   你:“……”   难怪他此行随身带着一架天文望远镜,每一站都不辞辛劳地托运……你还以为他发展了什么观星的新爱好呢,怎么又是在吃醋?!   想也知道,他是读了你的诗集里的某一篇……大概内容是“仙女座眨眼,我在里,你在外,隔着围栏,晚香玉垂落你我肩头”之类的……   求问,有一个世界上最能吃醋的对象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第98章   租了一辆汽车后,你们从南方一座沿海城市出发,沿着海岸线与国道,在温暖湿润的海风吹拂下一路向东行驶。   你在四川盆地出生长大,从小最渴望的便是看海。二十岁那年,陈知玉带你去秦皇岛看了渤海,那是你第一次看见海。而现在,谢问东带着你从西向东,看遍了各种各样的海。   你们开着车即走即停,尝了广西米粉,广东早茶,喝了福建的武夷红茶。累了就找酒店住下,次日又在清晨的阳光下继续驾车东行。后备箱里放满了海景区特产的印满大花大叶的沙滩裤沙滩衣,傍晚去海边逛时就随意挑一套换上。   南方气候温暖,情欲也旺盛。年轻的身体那样的热烈又青涩,仅仅是触碰便能擦枪走火。你们频繁地做.爱,亲吻,身体交缠。夜里华灯初上时,谢问东在酒店的窗边摆上天文望远镜,带着你辨认星系。   此次出行,你随身带着那套《遵生八笺》,休息时便拿出来翻看。谢问东在拉萨封禁时送了你这套书,可那时的你还在艰难地与自己作斗争,任由它在玄关上落灰,一次也没有翻开。   谢问东作息规律,准时在十一点前洗澡睡觉。你会趴在他身边读《遵生八笺》,想着当催眠的睡前读物,可事实上你越读越兴奋。   现在是冬天,你读的是《四时调摄笺-冬》,作者高濓详细地介绍了冬季养生的方式,食材、运动与雅事,许多食材方子看得你两眼冒光。   “赤松子枸杞煎丸……”你轻声念,“枸杞子根三十斤,取皮,九蒸九曝……取根骨清水煎之……每服三五十丸,寿增无算。”   寿增无算!   你立刻拿出手机,下单了所需食材。内地就是好,无论买什么都能次日达。不像西藏,山高路远,一周才能收到快递。   或许是你太激动,原本熟睡的谢问东动了动,伸手揽住你的腰,含糊地问:“还不睡?”   “马上睡,兄弟,你先睡吧。”   你继续翻看,又是眼睛一亮。   “屠苏方。大黄十六铢,白术十五铢,桔梗十五铢……煎数沸,东向饮之……一家无疫……每岁饮之,可长年无病。”   你心痒手热,翻开手机地图,惊喜地发现两百米外就有一家中药店,而酒店里有供客人使用的厨房。于是,你很轻地拿走环在腰上的手臂,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谢问东没有醒。   忙活了大半夜后回到房间,疲惫的你将自己扔到谢问东怀里,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可几乎是刚闭眼闹钟就响了起来,你有气无力地哼哼:“谢兄,帮我起床。”   谢问东按着你的腰将你推坐起来,你梦游似的伸手拿床头的衣服。   “才六点,这么早起做什么?”谢问东看了看表,搂住你的腰身将你抱回去,“再睡一会儿。”   你用了极强的意志才推开他,再次坐起身来:“你等下就知道了。”   去厨房端来小火慢炖了一整夜的屠苏汤,回到房间,谢问东正靠坐在床头看早间新闻。他问:“拿的什么?”   你将手里的碗递过去:“屠苏汤,喝了后一家无疫,长年无病。谢兄,你先尝尝。”   谢问东放下遥控器,看着那一碗黑糊糊的散发不明气味的汤汁,神情微妙:“……是吗?”   他看向你,皱了皱眉:“脸色好差,为了弄这个没睡好么?”   “嗯,但是值得。”你真诚地说,“你怕有毒?那我先喝。”   没等他阻止,你端起碗喝了一口,瞬间脸色一变,艰难地说:“啊……你别喝了……嗷……呕……”   这是一股类似于臭水沟煮辣椒加香叶八角的味道,熏得你差点翻白眼。   谢问东接过碗,面不改色地喝了大半碗。   你愣了一下,随即豪气顿生:“有毒就有毒吧!我与谢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来,干了!”   然而你接碗的手被他挡了回去,他利落地喝完剩下的小半碗,按着你的腰把你按到枕头上:“乖乖补觉。”   你悲壮地说:“啊,谢兄为了不让我中毒,竟独自一人喝光了九毒穿肠散,这恩情让我如何才能报……”   “睡觉。”他打断你,手掌拂过你的眼睫,“不许再叭叭。”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谢问东正坐在桌前用电脑办公。   你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问:“谢兄,你怎么样啊,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辣嗓子。”谢问东关上电脑,“醒了?去吃饭吧。”   你却放心不下,拉着他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确定无事才松了口气。   傍晚,你们在一家靠海的海景餐厅吃过饭,正欣赏海上落日,服务员送来一瓶包装精致的酒,拆开后,瓶身写着“屠苏”二字。   谢问东往两个杯子里斟上酒,说:“尝尝,这款酒和你的屠苏汤是同样的配方,喝了后一家无疫,长年无病。”   你愣了愣,心里很软很软地酸了一下。有一个人,他包容你所有天马行空的幼稚,参与你所有奇思妙想的灵感。   “上午帮你拿了快递,又看了《遵生八笺》里你折起来的地方。”谢问东说,“你要做的赤松子枸杞煎丸需要九蒸九曝,拉萨才有这样的阳光,等回去后再做吧。”   你很乖地点头:“好。”   夕阳洒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浮光跃金。   你慢慢喝着屠苏酒,说:“谢兄,你是我各种意义上的理想型。”   谢问东与你碰了碰杯,微笑说道:“谢谢,很高的评价。”   “我是个骨子里的文科生,想要一个和我互补的伴侣。”你说,“而你是个学物理和计算机的理工男,这是其一。”   “我喜欢江湖,而你是大侠,这是其二。”   “我是个标准很高的颜控……高到什么程度呢?活到现在我基本没有注意过别人的长相,标准线以下的长相,在我眼里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所以我是脸盲。”夕阳温柔,情话很自然地流出,“但你长得太好看了,是满街马赛克里唯一会动的真人。如果那年在涪江畔的不是你,而是其他的什么人,我或许压根不会注意到那里有人。谢兄,这是其三。”   “我喜欢优秀的聪明人,你是清华本硕。这是其四。”   “我喜欢有趣的人。你总是能把我逗笑,我很不容易被人逗笑的,你问陈知玉就知道……这是其五。”   ……   你喝着酒一条一条地跟他念叨。   谢问东拉过椅子坐到你身边,安静地望着你,说:“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呢?明明经受过苦痛,却仍然赤诚天真,毫无保留地表达爱意。你要相信,没有比这更可贵的事情了。”   他在落日的余晖下吻你,餐厅紧靠大海,天容海色,他的身后是全是湛蓝。   你们带着剩下的半瓶屠苏酒回到酒店,在微醺中亲吻,拥抱,身体交缠。   屠苏汤的失败只令你低落了半天,你很快重拾斗志,一路都选带餐厅的酒店住,做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唯一成功的是某种补肾气的药丸,你俩在酒店做了三天,基本没下过床,严重耽误行程。   在你开始读穴位与针灸的部分时,谢问东那一向沉稳平静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   “乖,晚上看电影。”他合上你的书,“我订票。”   恐怖电影,看得你刺激无比,一边冒汗一边觉得爽。   回到酒店后,你连洗澡都没敢关门,生怕镜子里爬出一颗带血人头。你哪里还顾得上看书,天还没黑彻底就上床裹紧被子,催促谢问东:“快来睡觉。”   等他上床来搂紧你,你一边往他怀里缩一边说:“谢兄,你可以等我睡着后再睡么?”   “好。”   你闭上眼睛,催促自己入睡,生怕一睡晚就会有干尸从床下爬出来。你不敢平躺,因为害怕有“东西”隔着床板与你背靠背,你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贴在谢问东怀里。   一部电影治好了你的熬夜,直到旅行结束你都没再翻开过那本书。   你们看的最后一片海,是海南的海。   过年期间的三亚游人如织,站在海边一眼望过去,全是穿着鲜艳沙滩裤与人字拖的游客。   你们订了海边的酒店,吃了特产的椰子鸡和糟粕醋火锅,看了日出和日落。   一天傍晚谢问东有视频会议,你便一个人去海边逛。这一个月你看了无数的大海,可你看不腻,每一次看都会有新的心动。就如同爱一个人,见过千千万万面,但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都会有不同的心动。   沙滩上充斥着人群与欢笑,小孩子们用玩具挖沙,穿着漂亮裙子的女孩们摆着各种pose拍照,情侣拉着手踩沙散步。   你端着一碗三色冰激凌清补凉一边吃一边走,不时驻足欣赏海面的日落。   “顾如风?”   你转头看去,一个满脸惊喜的男生小跑到你面前,长相有些熟悉。   “是、是我啊!”他结结巴巴,手舞足蹈地比划,“高中室友!”   你想了半天,终于隐约记起一个名字:“苏锦华?”   “你居然还记得我!”苏锦华立刻笑得灿烂,“咱俩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你高考后就失踪了,完全没消息,我找了好多人打听……”   半个小时后,你们来到一家咖啡店。   高中同学里除了吴文瀚,你没有与任何人再联系过。这次相遇,倒也算是惊喜。   你们点了咖啡,坐在一起闲聊。   自从解开心结后,你不再一味地否定过去,也不再觉得那一切都不堪回首。随着时光流逝,你偶尔也会怀念高中生活,想起老师与同学。   从苏锦华口中,你听到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也知道了他们的近况。   “我学的审计,毕业去了PwC,来海南是做年审的。”苏锦华说,“你呢?”   你说:“我在西藏工作,来旅游。”   “怎么跑那么远啊?”苏锦华向你靠了靠,“前年的同学聚会,我还以为你会来的,当时在出差,还特意从东北飞回四川……”   你突然察觉,你们的距离好像过于近了,原本在对面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你身边,他的手似有似无地划过你的大腿。你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些。   一开始你以为是他聊得太投入,可当他再次把手往你大腿上放时,你终于感觉不对劲。   一瞬间,你想起了高中时他爬上你的床给你口的事,心里冷笑了两声。   你攥住他伸向你大腿的手,握住手腕两指一捏,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干嘛呢?”   苏锦华嘶了一声:“啊,痛痛痛!顾如风你手劲儿咋这么大!”   被拆穿后他彻底不装了,竟然直接道:“你一个人来玩多无聊啊,今晚约一个呗?都是老同学,知根知底,不比其他人方便多了?你说是不是?”   你冷笑道:“苏锦华,你真是没变啊。”   他嘿嘿一笑:“变了,口的技术更好了,你试不试?”   你根本连话都懒得说了,叫来服务员结了账,起身离开。   苏锦华追着你来到门口,还想继续劝:“哎呀,都是成年人,有啥约不得的?顾如风,你看起来这么禁欲,没享受过吧?让我来伺候你,我技术可好了……”   你停下脚步,指了指两条街外最高酒店的最高层:“那里,看见了么?”   苏锦华兴奋起来:“顶楼吗?房间号多少?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时间太早?那我晚一点再来!”   你微笑说道:“可以啊。”   他激动地掏出手机:“那你把手机号给我!”   “不巧的是,我先生也在房间里。他特能吃醋。”你添了句,“哦,对了,他还有一把枪。”   苏锦华愣住:“你先生?”   你懒得理他,大步离开。   身后传来他崩溃的喊声:“顾如风,你不是说你是直男吗!!!”   天色已暗,谢问东打来电话,你告诉他马上回去。回酒店的路上路过一家装潢清新的文艺风甜品店,便打算买一些甜品当宵夜。   玻璃柜里的甜品多是莫兰迪色系,形状简洁可爱,你往盘子里夹了一个又一个,爱不释手,几乎半柜子的甜品都被你夹光了。   等待结账时,一个人从烘焙室掀帘走出,倏地顿住脚步,声音带着迟疑:“……顾如风?”   你抬头望去,似乎穿越了十年时光,回到了那年的南山山脚。   今晚真是熟人多啊,你心道。   你说:“好久不见。”   面前的许潇然与十五岁那年并无多少不同,只是长高了,成熟了。可他望向你的目光,依然与那年一般无措。   “你……你来这里旅游的么?”他从梦游的状态回过神来,看了看你选的甜品,“还有没有其他想吃的?各种都拿一点吧……这些是我做的……我大学毕业后就开了这家甜品店。我之前是不是告诉过你,我喜欢做甜品?”   他慌乱地拿起一个新的盘子,推开玻璃柜。   你说:“小许,坐下吧,聊聊。”   他慢慢平静下来,与你走到角落的桌子前,面对面坐下。   你微笑道:“怎么了?”   他终于抬头看你,脸却一下子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顾如风,你……你好好看啊,比之前更好看了。”   “谢谢。”你回答他之前的问题,“那年你确实告诉我,你数学不好,但做甜品很厉害。”   他开心起来:“你还记得啊?那你记得我送你的小蛋糕么?”   “记得。兔子形状是抹茶馅的,小狗形状是草莓果酱馅,小猫形状是红豆蜜枣馅,都很好吃。”   “你怎么这么好啊。”许潇然说,“顾如风,你太好了。”   其实你一点都不好,你不但骗了他无数次,还利落地失踪失联,让他记挂了你这么些年。那些青涩年华里的种种,都是你负了他。   庆幸的是,现在的你不再需要撒谎,你将真相一一告诉了他。关于收发室里那封放错了格子的信,关于高考的失利,关于中途放弃的考研。   坐在对面的许潇然听得很认真。你说的那些,或许他早已从别人口中听说过,可他还是听得那样认真。   你们聊得投入,店员来添了好几次水。   许潇然说:“你知道我们有一个群么?我和你的发小,还有果果姑娘。”   你点头:“嗯,知道。”   “前不久你的发小发消息说,你谈恋爱了,而且准备考研。”许潇然望着你,“顾如风,你现在过得开心么?”   你说:“很开心。”   他笑着说:“那就好。”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开口道:“咱俩在网上认识的时候,我爸妈刚离婚不久,我跟着我爸,他很快又结婚了。那段时间,他和阿姨的孩子快要出生,我的成绩下降得很厉害,他对阿姨呵护备至,对我动辄打骂。”   你喝了一口水,安静地听他诉说。   “找网恋对象,就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压力太大。”他说,“然后我遇见了你,你那么温柔那么耐心地给我讲数学题,那次月考,我成了班上的进步之星,数学考了98分。我爸开心坏了,对我的态度也好了起来——他做生意发家,算是暴发户吧,没有学历和文化,所以对我的学习成绩特别看重。那个月他给了我好多好多的零花钱。”   “或许就是因为成绩变好了,弟弟出生后他也没有冷落我。直到现在,我和爸爸关系依然很好。我时常想,如果不是你初中时给我讲题,可能我爸早就嫌弃了我。”许潇然停顿了一下,说,“所以,顾如风,你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人。”   你望着他,说:“谢谢,这很珍贵。”   你们又谈了一些各自的见闻,不时欢笑。   夜色已深,店员已下班回家,甜品店中只剩你们两人。   许潇然认真问道:“如果那封信没有放错格子,如果那年你考上了北大,那么……你会与我在一起么?”   会么?不会么?时间的河流分岔后,谁又能预知另一条支流的走向呢?   可是……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别,这最后的答案,你又何必再令他伤心。   反正你已骗过他这么多次。   “会。”你微笑说道,又重复了一遍,“会的。”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会什么?”   声音很熟悉,语调很危险。你瞬间从时空、青春、年少的淡淡惆怅中抽身出来,回到当下,看了眼墙上挂钟的时间后,你眼前一黑。   你僵硬地转过身去,谢问东站在甜品店门口,眯了眯眼睛,神情莫测地望着你。   你:“……”   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99章   晚上九点时,你在电话里告诉谢问东马上回酒店。而现在,墙上挂钟明明白白显示着时间——十一点三十五分。   在这两个半小时里,你非但没有发消息告诉他你遇到了熟人,还让他听到了刚才那句话。这下子,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瞬间,很多解释的话语涌到嘴边,可解释起来又太过复杂,你无从说起。如同面对一道错综复杂的难题,千头万绪,无从下手。   可是,与他眼神相触的剎那,你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告诉过你,面对他时,你可以永远从容。   于是你冷静了下来,不再试图解释,只是委委屈屈地向他眨了眨眼睛。   谢问东:“……”   他唇角微勾,一抹无奈的笑意一闪而过,而后他向你走来。   正当你思索该如何向他俩介绍对方时,身后传来许潇然略带讶异的声音:“谢先生?”   谢问东向他看去。   许潇然说:“啊……我的父亲是许松,三年前他带着我参加和生意伙伴的饭局,当时您也在场。”   谢问东略一思索,微笑道:“幸会。上个月我刚与你父亲见面吃过饭。”   这一小插曲令你短暂惊讶了一番,随即松了好大一口气——既然是认识的人,那便不用你介绍了。   你向谢问东递眼神——“既然认识,那刚才的事情就当没发生?不然尴尬……”   谢问东回了你一个眼神——“回去再说。”   行吧。   不知什么时候起,你和他发展出了用眼神交流的特技。左思右想,可能是这段时间共同吃下的由你炼制的这丸那丸、这汤那水,让你们养出了相同的神识……谁能说没这可能呢?   毕竟那补肾气的药丸就给了你俩相同的身体体验。   重新回到桌前坐下后,谢问东开始与许潇然闲聊一些许父的事情。他态度温和,谈话气氛和谐。你听了一会儿后放下心来。一开始你还担心他会阴阳怪气,事实证明你多虑了。此人在生意场上浸淫多年,深谙谈话的艺术,言辞得体极了,完全就是一位温和的年长者形象。   一放松下来你就有些累。傍晚散步很久,又偶遇苏锦华和许潇然,说的话比过去一周加起来都多。此时谢问东在你身边,你不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便略微放松了板正的坐姿,在桌下将膝盖靠着他的膝盖。   过去你与秦悠谈恋爱时,她总爱坐在你身边与你腿贴腿。现在你也爱做出这样的动作。   谢问东垂下手捏了捏你的膝盖,依然从容地聊着天。   许潇然问:“顾如风,你饿不饿?”   你诚实地说:“饿了。”   他去玻璃柜里盛来一块月亮形状的淡紫色蛋糕:“你尝尝,这款是新品。”   “谢谢。”   拿起小木勺,你却担心在别人谈话时吃东西会显得不礼貌,于是你问许潇然:“你吃吗?”   许潇然笑道:“我们做甜品师的,一般都不爱吃自己做的甜品。”   你点头,又转头问谢问东:“你吃吗?”   谢问东说:“我不饿。”   你点头:“那我吃了。”   你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奶油里淡淡的甜夹杂着淡淡的咸,好吃极了,里面的黄桃果粒更是香甜。   他俩聊天,你在旁边埋头吃得不亦乐乎,一连吃了三个,草莓馅,樱桃馅,全都棒极了。谢问东不时把盛着温水的纸杯推到你面前。   谢问东说:“这个地段很好,店面装修也不错。有没有想过扩张店面?”   “旁边的理发店干不下去了,确实在招租。”许潇然摸了摸鼻子,腼腆地笑了一下,说,“谢先生,但我没有经验,恐怕做不起来。”   “不用担心。”谢问东说着抬手揉了揉你的头发,正埋头苦吃的你茫然地抬头看他。   “他嘴可刁了,他爱吃的店铺一般都能火起来。拉萨有一家即将倒闭的火锅店,萧条得很,他每个月要去好几次。后来火锅店莫名其妙地生意好了起来,还开了连锁店。”谢问东微笑地看向你,“是不是,小顾同学?”   你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说:“瞎猫撞上死耗子而已,谢兄,你可别抬举我了。”   “实话实说。”   你并没有向许潇然介绍你与谢问东的关系,可是又怎能看不出来?许潇然的眼神有一点难过,可他笑得很灿烂:“顾如风,很高兴你喜欢我做的甜品。”   你说:“特别好吃,还会有很多人喜欢的。”   “隔壁理发店的两间店面,就当做我的投资吧。”谢问东说,“做生意切忌瞻前顾后,确定了方向便着手去做。小许,你的父亲前不久帮了我一个忙,两间店面便当做礼尚往来。可好?”   “谢先生,这太贵重……”   许潇然求救似的望向你。   你冲他竖起大拇指:“加油,争取做大品牌,把连锁店开到拉萨。”   听完你的话,许潇然又犹豫了一会儿,对谢问东鞠躬:“那……多谢谢先生的好意。”   “不用客气。”谢问东站起身来,“好好干。”   离开甜品店时,已是满街月色。你和谢问东沿着沙滩慢慢走着,银白的月光一直铺陈到大海深处。身后是暗夜与风声,怕黑的你心里发毛背后发湿,可牵着手逆着风向前走时,你仍然觉得浪漫。   谢问东说:“顾卿卿,你不解释一下么?”   你说:“我爱你。”   你知道不用解释,他明白一切。   谢问东停下脚步,说:“还是吃醋,怎么办。”   你无辜地看着他,将问题抛回去:“是啊,那怎么办呢?”   谢问东说:“那你和我结个婚吧。”   你说:“好啊!”   月光将影子铺得很长很长。   要结婚,自然要先办理户口事宜。三天后,你们到达了这一趟旅行的终点,你的故乡,四川眉山。   谢问东独自去你家之前,把你送到了三苏祠。他说:“我很快回来,让东坡先生陪你一会儿。”   你仍然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吧。我现在情绪很平静,即使见到他们,也不会崩溃。”   没说出口的理由是,你清楚你父母的德性,你怎么忍心让谢问东去承受那些可能会有的谩骂与不公。除了面对你时,他何尝对任何人低头过。   谢问东看穿了你的想法,笑道:“放心吧,这世上有谁能让我吃亏?”   你即答:“我。”   “自我认识很清晰。”谢问东捏了捏你的脸,“好了,笑一笑,相信你老公的办事能力。”   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你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在竹林边坐下。说是释怀,可又怎能完全释怀。那未眠的四十八小时,跌跌撞撞逃离家门的清晨,额头的血迹,一切的一切,你都还记得。重回伤心地,你又怎么可能全无感触。   可你并不懦弱,只要身后有人陪伴,你便可以鼓起勇气对抗全世界。   向来如此。   你在竹林边坐了一会儿,盯着池塘里的鱼发呆,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接通后,你有气无力地说:“喂。”   陈知玉的声音传来:“顾哥,旅游到哪里啦?还在海南吹风呢?”   你用指尖捏住一片飘落的竹叶,说:“我在三苏祠呢。”   “什么?!”他的声音骤然拔高一个度,“你回眉山了?我也在啊,我现在来找你!”   他小心翼翼地又问:“你没事吧?”   你从未与他谈起过那两天两夜,他也从来默契地不问。这是你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起。   你说:“我没事,就是有点惆怅吧,触景生情。”   你顿了顿,说:“空了慢慢跟你说吧,不是什么大事。是我自己当年太脆弱,太幼稚了。”   “好。”陈知玉说,“你在三苏祠待多久?马上闭馆了,我去哪里见你?”   你说:“先等一下吧,谢兄去找我爸妈弄户口的事情了,晚上我再联系你。”   “行。”   电话挂断后没几分钟,谢问东的声音隔着镂空的围墙传来:“宝贝,这里。”   你惊奇地小跑过去:“这么快么?”   “很顺利。”谢问东说,“他们给了我一些你小时候的照片。”   你的目光从他手上的照片划过,沉默了一会儿。   他在外,你在里,隔着镂空的围墙,他陪你慢慢散步。   他有意逗你开心:“第二个隔着墙陪你走路的人是谁?”   你一下子笑出声来:“谢兄,都看过那么多次星星了,你不许再喝这一瓶醋。”   谢问东停下脚步,又道:“那么,第一个隔着墙与你牵手的人会是谁呢?”   你停下,从镂空的墙里伸出手去,与他握在一起。你们手指交缠,温度传递。   离开三苏祠时,你的目光扫过对面的街道,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人快步向你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又顿住脚步。你浑身一颤,移开视线。   你身侧的手攥紧了。   那年你十五岁,盛夏的南山蝉鸣阵阵,空气燥热,他从重重人群中挤出来,擦着汗咧嘴笑着对你说:“A1,四万多个考生中,只有两百多个A1.”   在下山的人流中,他用汗湿的手掌紧紧拉着你的手臂,生怕你走丢。他一遍遍地说,儿子,你是爸的骄傲。   可是,同样一个人,在你面对折磨与酷刑时,选择了成为暴君的帮凶。   “宝贝,来。”   手被拉住,你茫然地抬头看去,谢问东担忧地望着你,拉着你往街边靠了靠,站在你身前挡住你的视线。而后他捧住你的脸,轻轻吻你的唇瓣。   熟悉的触感令你回过神来,你闭上眼睛,咸涩的液体终于顺着眼角滴落。   咸咸的吻结束后,你哽咽说道:“为什么啊。”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向他们要过任何东西……”你断断续续地说,“玩具,零花钱,电子产品,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只是,想要一句话。”   谢问东伸手帮你擦眼泪,安静地听你说话。   “只要一句话,高考前,我只想听一句——‘就算考不好也没关系’,只要这一句……”你吸了吸鼻子,说,“只要这一句,我就能考好的。可是,没有,只有压力和咒骂。”   “如来说,离一切相,修一切善法,善法是什么呢,善法是对治。”你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面对一个懒惰、没有上进心的人,当然可以用严厉的语言鞭策他。可面对一个自我要求很高、已经把自己逼得很紧的人,难道不是应该为他松绑吗?”   你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滴:“为什么啊……我只是想要这一句话而已。又不是仇人,为什么要对亲生儿子这么苛刻呢,为什么啊。”   “还有……那年,明明只要他一句话,只要他站在我这一边,我就不会放弃的。”你说,“我不软弱的,我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成为我的支点,我才能去对抗世界。如果没有,我只能放弃。因为我害怕孤独,我不想孤军奋战,太寂寞了。”   “好啦。”谢问东亲了亲你的嘴唇,“没关系,他们没有给你的,我来给你。”   他说:“宝贝,年底考研,考不好也没关系。”   你明明还在哭,听到这话却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哭又笑,好不狼狈。   你哭哭啼啼地说:“谢问东,你什么意思啊,我是大学霸,从小到大都是学霸,怎么可能考不好。”   “嗯,说错话了。”谢问东从善如流地认错,“带你去吃火锅赔罪,好不好?”   你又埋在他胸前哭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平静。等你再抬头看去,街对面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可当晚你们非但没有吃火锅,还悲催地去医院挂点滴。   都说胃病是心病,这话果然没错。哭完之后你便胃疼得厉害,甚至连站也站不稳,被谢问东带去了医院。   你已经很久没有犯过胃病,这一次却来势汹汹,挂第一瓶水时仍在呕吐不止,连胃酸都吐了出来。胃里像是有小刀在不停地剐,疼得你嘴唇发白。   第二瓶水挂到一半,你终于不再呕吐,却仍然蜷缩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你疼得躺不住,谢问东把病床调高后上床搂着你,让你能窝在他的怀里。   他用热水袋帮你摁着胃,稍微用了些力气揉按,你有气无力地倚在他怀里哼哼。连续的呕吐让你有些发烧,在疼痛下也控制不了情绪,于是时不时地又掉几颗金豆子。   谢问东用唇吻去你的眼泪,不时亲亲你的额头。   “我是不是很麻烦。”你闭着眼睛蹭了蹭他的下颌,“一受刺激就生病。”   “嗯,瓷娃娃。”谢问东说,“得好好养着。”   你吸了吸鼻子:“麻烦你了。”   “又和男朋友客气么?”谢问东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嗯?”   “两年前,我把很大一部分业务转移到了西藏,因为我预计会在西藏停留很久很久。”   你听懂了他的话,重复道:“很久很久么。”   “嗯,我预计用来追你的时间,很久很久。”谢问东揉了揉你的头发,“可是你这么快就让我追到了。所以,你没有让我吃亏,你是让我占了便宜。不要再觉得你麻烦了我,好不好?”   “哦。”你说,心脏被软软地拨了一下。   “乖。”   你又掉了两颗眼泪,闷闷地说:“想喝水。”   谢问东单手端来床头的温水,递到你唇边,你说:“不想仰头,累。”   他轻声叹了口气:“怎么这么会撒娇?”   你又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他便含了一口温水,与你嘴唇相贴,小心地将水渡到你口中。   第二瓶点滴挂完,胃里小刀剐蹭般的疼痛减轻了些,你终于能稍微放松弯仄的腰身。谢问东握住你挂点滴的左手按摩冰凉的指节,不时帮你紧紧被子,不时帮你揉一揉胃。你闭着眼睛靠在他肩头,感受着他的动作,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过了一会儿,床头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陈知玉的名字。谢问东用眼神询问你,你没什么力气地说:“你帮我接吧。”   谢问东单手拿起手机,另一只手臂仍熨帖地揽着你的肩膀。   “你好。”   “对,我是。”   “他身体不太舒服,现在正在挂点滴。”   “嗯,行。”谢问东摸了摸你的头发,“412病房。”   你递了个眼神,谢问东便开了免提,把话筒凑到你嘴边。你气若游丝地说:“兄弟,给我带一份,你家旁边,那家店,的炸洋芋。”   陈知玉说:“你这说话气儿都喘不上了,还想着吃炸洋芋呢?”   你轻声哼哼:“我不吃,你吃,我闻味儿,太想念,那个味道。”   陈知玉笑道:“好好好。”   几句话耗尽了你的体力,你身体发软地靠在谢问东怀里喘气儿。他喂你喝了点温水,你慢慢地缓过劲儿来,却还强打精神给他打预防针:“谢兄,我没精神劝架,等会儿他来,你俩能和平共处不?就当是为了我。”   回想起封城时那段打游戏时光,你仍会无奈扶额叹息——这俩人在游戏语音里针锋相对,这人叫你一声宝贝,那人就会立刻找机会叫回来。你真是服了他俩了。   谢问东说:“宝贝,我没有那么幼稚。”   你双目无神地盯着他,呵呵了两声:“是么?”   谢问东面不改色:“叫声好听的。”   你眨了眨眼:“老公,男神老公,哥哥老公。”   谢问东含住你的唇深深地吻了一会儿,直到你开始气喘才放开。   “好。”他说,“听顾卿卿的。” 第100章 无断无灭   很快,陈知玉过来了。   距离去年在上海相见已过去了一年。这一年中,你经历了拉萨封禁,居家办公,更是陷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中,久久地瞻前顾后。可是现在云散月明,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   谢问东果然很讲信用,彬彬有礼地打过招呼后,便准备离开病房,从根源上避免冲突的产生。   你虽然早已料到,却仍然下意识拉了拉他的衣袖:“去哪里啊。”   “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你爱吃的东西。”谢问东说,“等你挂完水,恢复胃口,或许能吃一些。”   你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衣袖:“那你别走远了,我会很想你。”   谢问东揉了揉你的头发,离开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陈知玉拖了个椅子在床边坐下,坏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咱顾哥谈恋爱后变得这么黏糊。”   你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弯了弯腰把热水袋往胃里摁摁,说:“这是从我的家庭环境得到的经验。”   “细说。”   “要用爱来表达爱,而不是用恨来表达爱。”   陈知玉道:“听不懂,解释解释。”   “很多的中国式家长都是这样——‘我骂你是因为爱你、打你是因为爱你’,这不是太拧巴了么?你永远无法通过一个痛苦的路径来获得美满的结果,只能让对方恨你。任何关系都是这样,既然爱,那就坦坦荡荡地表达关心和依赖,这样比较好。”   陈知玉对你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顾哥,大智慧啊。”   说完这么一长串话,你趴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喘气,哼唧了两声:“别损我。”   陈知玉去角落的饮水机接来热水,说:“不舒服就少说话,我就是来看看你,或者你听我说话也行。”   你喝了水又缓了一会儿,说:“就是因为不舒服才要多说话,好歹能分散些注意力。”   陈知玉说:“怎么办,我竟然觉得你的歪理很有道理。”   你理直气壮:“本来就很有道理。”   你俩对视了两秒,同时笑出声来。   你问他:“你怎么会在眉山?”   “顾哥,您这话说得,让我无言以对。”陈知玉似乎是被你的问题梗住了,“你忘记我也是个土生土长的眉山人了?怎么不能在这里?当然,如果你是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在这里,那是因为我回家过年了,又多呆了一段时间,现在是自由职业者,不用赶着去上班。”   你微笑起来,你永远会被此人东拉西扯的啰嗦能力震惊到,适合去说单口相声。   “哦。”你慢吞吞地说,“我只记得苏轼是眉山人,我的可爱老乡。”   陈知玉笑出声来:“得了,知道他是你的偶像了。”   “你不喜欢苏轼吗?你作为眉山人怎么能不喜欢苏轼呢?”你真诚发问,“身为眉山人你不觉得骄傲和自豪吗?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苏轼呢?”   陈知玉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喜欢,喜欢,谁能不喜欢?莫听穿林打叶声,人有悲欢离合,千里快哉风,你看我会背这么多!你别大串大串说话了,躺好。热水袋还热着不?”   你裹了裹被子:“我给你讲那件事吧。”   时隔三年,你非常平静地对他讲起那两天两夜,甚至还能自黑打趣。陈知玉默默地听完,神情复杂地看着你,连续叹了几口气。   “我说你怎么下午还活蹦乱跳晚上就进医院了呢,要办户口的事,让你男朋友自己来一趟不就行了,你跟着来干啥呢,触景伤情多不划算。”   “生病也并不是全无好处啊。”你说,“他答应给我买炼丹炉了。”   陈知玉惊奇地问:“买什么?”   “对,你没有听错,你面前是一个即将拥有炼丹炉的男人。”你嘿嘿一笑,“等我炼出仙丹,分你几颗啊。你可别小看我,之前炼出一种补肾气的药丸,效果可好了。”   ……就是有点太好了。   陈知玉更惊奇地问:“你这是在邀请我一同赴死吗?”   你不满地说:“我技术很好的,而且有古籍佐证。”   他更更惊奇地问:“你的谢兄会纵容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吗?”   “哦,他会先检查药材和配方。”你说,“他会和我一起吃。”   说到这里,你不禁感叹:“我一点也不软弱的,你看,有人陪,我连死都不怕。”   陈知玉一脸被震惊到了的表情,无言以对地看着你。   你又哼唧了两声:“胃疼。不许说教我。”   他酝酿了许久,最终叹着气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对了,我爸妈惦记着你呢,让你明天带着男朋友一起去我家吃个饭。”   你啊了一声:“叔叔阿姨还记得我呢?”   “你是我唯一带回家过的朋友啊,当然记得了。”他说,“你不舒服的话就等两天再去,不着急。”   “嗯,行。”   又聊了一会儿,谢问东回来了,陈知玉告辞离开。   谢问东并没有带吃的回来,只是往你嘴里塞了一颗水果硬糖:“猜你还是没胃口。”   你含着糖,没什么精神地嗯了一声:“难受,吃不下。”   “没关系,等想吃再吃。”谢问东按住你的后颈,亲了亲你的唇瓣,“葡萄味儿的顾卿卿。”   三瓶水挂完,夜色已深,他带你回了酒店。   简单洗漱一番后你就上床窝着,谢问东熟练地揽着你的肩膀和腰身,将你抱入怀中。你动了动,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胃疼时你总爱没精打采地蜷缩着,像极了某种可怜兮兮的小动物,只有怀抱与温度能让你舒服一些。   “睡吧。”谢问东一下一下轻抚你的后背,声音和缓,“夜里要是不舒服就叫我,饿了也要叫我。”   “嗯……”   夜里,一阵突如其来的呕意令你惊醒,连鞋也顾不上穿就跑到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呕吐。谢问东很快醒来,跟着你来到卫生间,一手扶着你的肩膀,一手为你揉按胃部。你呕得眼圈泛红,却在吐出一些清水和胃液后奇迹般地舒服了许多,就像吐干净了郁结多年的痼疾。   谢问东点了两碗馄饨,一碗猪肉馅,一碗牛肉馅,就着月色,你俩一人一颗吃着。剩下最后一颗,你们各吃了半颗。这股黏糊劲让你自己都脸红。   吃饱后躺回床上,你问他:“陈知玉邀请我们去吃饭,你去吗?”   谢问东说:“你安排就好。”   “啊?”   “你的社交圈,你来决定行程。我负责全程跟着你。”   你笑了起来:“行。”   第二天傍晚,你和谢问东来到陈知玉家里,叔叔阿姨热情地招呼你们。谢问东谈吐不凡,举止大度,氛围无比融洽。饭后,陈父拉着谢问东大谈股票和房市,陈知玉便拉着你上楼去了书房。   距离你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已过去了十年。   那年你念初一,在这个房间里,陈知玉为你注册了企鹅账号,教你玩偷菜,在你的空间留下了第一条留言。   ——【我来给你踩踩了,你记得回踩哦!】   “来,坐。”陈知玉拉过椅子让你坐下,打开那台十年前的电脑。网速有些慢,你们耐心等待。   他打开空间留言板,从头到尾翻给你看。   【我来回踩了,你也要再回踩哦!】   看到这条十年前的留言,你喷笑了出来:“操。”   【看到青莲地心火了,实在熬不下去了,哥要困死了。】   【看到三千焱炎火了,你绝对没我看得快!】   陈知玉继续往下翻动,时间来到了中考后。   【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s.】   你嘶了一声,挠了挠头发:“啊这,真是我发的?好肉麻!!!”   “那可不。”   他又滑动鼠标。   【凭咱俩的交情,你他妈可以在我生命中嚣张一辈子。】   你被这燃烧着中二气息的留言尴尬得起了鸡皮疙瘩,又笑又骂:“操……啊啊啊,快删了吧。”   陈知玉说:“不删。那年我妈看到了,高兴地说‘哇,我可以嚣张一辈子!’”   你笑得停不下来。   顺着时间轴,留言往后。   【困,但不能睡。记得回踩。】   陈知玉问:“对了,这条到底是为啥不能睡?打电话问你也不说,寒假也不告诉我。”   你想了想,说:“舍友爬床,骚扰我,那晚都没怎么睡觉。”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突然说:“要是我和你一起上高中就好了。”   你笑了一下:“都过去了。”   后面的留言变少了,陈知玉滑得很慢。顺着留言想起了许多往事,你们边笑边闹边回忆,时间过得很快,窗外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黑了。   你说:“把那几条删掉。”   陈知玉连问也没问是哪几条,立刻严词拒绝:“不。”   “求你了哥,太傻太中二了。”你放软声音说。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那也不行。”   “哦。”   你装作投降,却出其不意地去抢鼠标,哪知他早有预料地精准避开,挑眉冷笑道:“顾如风,你别找骂。”   你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咳了一声:“你这……”   又说笑了一会儿,你准备下楼离开,推门前,陈知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往日低一些。   “顾哥,你成为了别人的,但至少也该让我留着这些回忆。”   你脚步一顿,随即转过身,微笑说道:“顾哥永远是你顾哥,不会变。”   “好。”   漫长的新年假期结束,回到拉萨后,第一件事便是从同事家里接回了盼盼。一个多月不见,盼盼眼见的肥了一圈,往你身上全力一扑差点让你闪着腰。可它还以为自己是个宝宝,嘤嘤嘤叫着非要你抱,大有不抱就哭给你看的架势。你只好咬牙抱了。   结果……真闪着腰了。   晚上谢问东用活络油为你揉腰,他手劲大,按得你龇牙咧嘴,吸气的间隙不停感叹年纪大矣,挨了他一个脑瓜崩。   你委屈地捂着额头:“谢兄,为什么要弹我。”   “半夜不睡觉跑去看炼丹炉,今天吃饭时困得差点睡着,不弹你弹谁。”   你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可怜巴巴地垂下头。   果然,他动作一顿,语气里便带上了无奈与温柔:“没凶你。对不起。”   你很乖:“下次不会了。”   “要看就看吧,但晚上要乖乖睡觉。”   “嗯嗯。”   春天来临后,庭院绿意盎然。盼盼爱极了谢问东家里的大庭院,每天都在刚长出的青草地上奔跑撒欢,在秋千旁边晒太阳。雪白的狗子在泥里滚得乌漆嘛黑,你和谢问东便一起洗狗子。   平日你与谢问东住在别墅这边,但遇上雷雨夜,你们就会回到你家的电竞房,他在折迭床上抱着你睡觉。   你爱极了他送你的大书房,每天一下班就忙不迭地进入书房,踏过“循此苦旅,以抵繁星”的牌匾,开始鼓捣这鼓捣那。   先打开古典木质的音箱,在阳关三迭或广陵散的旋律中,哼着歌开始打香篆——偶尔嫌麻烦了,就去放线香的小木柜里挑一款香,划火柴点燃后插入香炉,你最近偏爱二苏旧局,并决定短期内都不点鹅梨帐中香。那香太甜了,勾得你俩前天在书房做了很久的爱,严重影响复习进度。   有了音乐与香,接下来就是看书么?不不不,精致男孩看书前当然还有许多其他步骤。你会悠悠地挑一款茶叶,将老树根下埋的去年雪水煮沸,泡出两杯香气四溢的茶。而后你拎起浇水壶,在夕阳下为窗边的青松、兰花和月季浇水。   再然后呢,你会慢慢地挑选出一套今日宠臣——笔墨纸砚。古人讲,不动笔墨不读书嘛!读书前哪能不准备好工具呢?   你磨磨蹭蹭地做完所有准备,就差沐浴净身了。而这时,饭后吸完雪茄的谢问东会带着电脑与文件进入书房,你会分给他一杯茶,两人隔着桌子对坐。你读书写字,他办公或敲代码。   黄花梨木书桌实在是大,一开始你们坐在同一侧,可很快就发现这行不通。你实在是太爱贴贴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你恨不得全身软在谢问东身上。谈恋爱后你才知道,你天生患有一种亲密接触渴望症,要时刻与爱人贴着才能心安,尤其喜欢被搂腰。   谢问东不停探索与发掘你身体的敏感之处,在这之前,你自己完全不知晓这些点位,最明显的一处便是腰身。髋骨往上一点点的地方,一碰就酥,就像是电流灼过,连带着喉咙一起震颤,发出暧昧的声音。   在床上时,谢问东会故意使坏地揉捏你的腰,一开始你强忍着紧咬下唇绷紧身体,他却有一万种方法让你放弃抵抗,叫出声来。偶尔在外面时,他也会不经意地用指节蹭过你的侧腰,眼底带着只有你们两人能看懂的戏谑笑意。你会警告地看他一眼,用眼神告诉他——“今天晚上不给你泡茶了!”   最近你沉迷于看古代的小黄书,比如这本朋友、同学、主仆之间的同性恋故事,你一边喝茶,一边读得津津有味,不知夜之将至。   “……翰林不敢造次,款款而动,温存着意,彼怜此病。”谢问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你身后,“顾同学,你在看什么东西?”   你条件反射地合上书,转头露出一个单纯无辜的笑容:“没看什么呀。”   谢问东眯了眯眼,视线落在书名上:“弁而钗?怎么看着不像正经读物呢?”   “谢兄,你这就狭隘了。”你语重心长地说,“书籍哪有高低贵贱?读四书五经难道就比读色情小说更高贵吗?可如来早就说过了,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平常心才是佛法。”   谢问东点头:“哦,所以这是色情小说。”   你:“……”   啊啊啊啊啊,多么会抓重点的理工男!   谢问东微笑说道:“原来学霸也会偷得浮生半日闲。”   你眨了眨眼睛:“学霸还能把鱼摸死。”   “承认在摸鱼了?”谢问东笑了一下,将你从椅子上拉起来,手指如弹琴般在你的腰间抚过,带起一阵过电般的酥麻。你低低地叫了一声,耳朵立刻发起烫来。   春风宜人,夜里也暖意十足。大尺寸的摇篮被移到了庭院的树荫下,你们身上随意搭着条薄毯,紧靠在一起,听他教你辨认星系。   天气逐渐炎热,你摸鱼的时间渐渐少了,开始正正经经地复习背书起来。偶尔学得晚了,想着趴在桌上小眯几分钟,醒来却已经好端端地躺在了床上,身后是熟悉的怀抱。   复习并不会耽误工作,反倒相互促进了效率的提升。你将二者兼顾得非常好,甚至获得了总行的“优秀青年员工”称号,有一个烫金的红本本。   公司业务部的工作内容你已经非常熟悉,偶尔会有些倦怠,正巧科技部缺人,你向人力资源部递了申请,借调去了科技部。全新的工作内容令你每天都活力满满,与新同事的相处非常愉快且顺利。偶尔有解决不了的计算机问题,你就记下来,晚上回家一条一条向谢问东请教。   进入九月,你正式提交了考研报名信息。   三个多月很快过去,转眼来到了十二月底。   考试前一天,谢问东带你逛商场,买了书包,钢笔、铅笔、圆珠笔等各种笔,尺子、橡皮、文具盒等各种文具。   你好笑地说:“谢兄,你像个送孩子上考场的家长。”   “怎么不是?送我宝贝去考试。”他说,“紧张么?”   你仔细感受了一下,摇摇头:“不。”   谢问东说:“你复习得很好。”   “不全是。”你向他剖析,“几年前备考时会紧张,因为在那个时候读研是唯一的路,可现在对我而言,读研是一种选择,是我人生中会有的一段经历而已。这样想,就完全不紧张了。”   第二天你们早早地起床,谢问东送你去考场。在你进去前,他叫住你。   “我知道,你一定能考好。”他用指节蹭了蹭你的下颌,温柔说道,“可是宝贝,你也知道,考不好也没有关系。”   你的眼眶一湿。   谢问东说:“我等你出来。”   你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进入了考场。   年底,一场长达两个月的跨年旅行后,捷报与落地拉萨后的手机信号同时到达,你以初试第一的成绩进入了复试。   接下来的复习便如水到渠成,你与谢问东每晚都窝在书房,在壁炉的温暖火光中,他每天向你抽背知识点,帮助你保持思维的运转。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在北京的春光中,你走出复试的考场,一眼便看见了在路边等待的谢问东。   你向他走去。   你望着他,他望着你,谁也没有说话。   谢问东突然轻叹一声:“有一瞬间,一种自私的想法出现在脑海里。我想冲进考场将你绑走,也好过三年的两地分居。”   你们先前已谈论过这个问题,他将大部分的业务转移到西藏后,暂时没有办法再动。如果你来北京读研究生,你们只能暂时异地恋了。   你说:“谢兄,结果还没出呢。”   谢问东说:“但冷静下来想,宁可两地分居,也不愿意你失败。”   你难得见他如此纠结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汝等勿谓如来作是念:我当度众生’。为何?因为外界是不可左右、无法改变的,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心。谢兄,你这是心外求法,着相啦!”   谢问东望着你,轻声道:“宁负如来,亦不负卿。”   你在春风里心动不止,与他吻在一起。   而后你们牵着手,慢慢地散步。   谢问东说:“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次没能考上,你会难过么?”   你笑了起来:“哪里是万分之一?明明是二分之一。”   “我不会难过呀,没考上说明实力不到,再加油就是了。”你晃了晃交握的手,“哪里是结束?哪里是开始?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因为每个结束里已蕴含了新的开始,每一个开始都在走向结束。”   你停下脚步,含笑望他:“于法不说断灭相。”   谢问东揉了揉你的头发:“乖。”   他又说:“去看看你的房子,想想怎么装修。”   你说:“如果考上了,我要住宿舍的呀,体验校园生活。”   谢问东停下脚步,捧起你的脸,亲了亲你的嘴唇:“房子准备了好几年了,你要让我送不出去么?你要住宿舍,周末我来找你时住哪儿呢?”   你想了想,点头:“好嘛。”   你们走在春光里,轻声细语地说着话,十指交缠。你们说起五年后,甚至十年后的生活。他问你读完书后想去哪里,你告诉他,要回拉萨。   你说:“拉萨是故乡。”   “为什么?”   你说:“因为你在拉萨。”   似乎是预料到了你接下来会说什么,谢问东眼神深深,温柔望你。   你微笑着说:“你是故乡。”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