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度造神   作者:天良永动机   简介:   起初,他们说:“把它交给我们,我们能让你站起来。”   弱不禁风的漂亮男人轻轻摇头:“不必了,多谢您的好心。”自动轮椅缓慢地载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   而后——   传闻中亲手缔造世界末日的恶魔AI诺亚,   核心机房保存的铁盒中,   既不是宇宙的答案,也非基因的密码,   而是一卷陈年的录像带,和一颗象棋。   -   “将军。”坐在轮椅上的小男孩笑着说,“小五,你不要让着我。”   呆板的机械声响起:“主人,您今天开心吗?”   小男孩严肃地纠正措辞:“我们不是主仆,是朋友。”   -   坐轮椅的清冷攻 x 爱讲冷笑话的AI受   启明x诺亚(05)   -   1.主攻,强强,启明是攻。   2.攻养成受,攻后面腿会好;受是成长型AI,前半篇没有身体,后面会给自己捏个身体。   3.封面供应商:顺颂商祺   主攻、正剧、HE、强强、科幻、幻想、养成 第1章 入狱   公元2373年。   “陈女士,请您配合地球安全部,就启明违法制造危险人工智能事件的案件调查。”西装革履的三名安全部职员拉开椅子坐下,金发的男性职员率先开口,一口流利的中文,“我是地球安全部的调查员约翰·安德森,我们很久之前见过,或许你不记得了,你可以叫我约翰。我左边的女士是一级安全员乔安娜,右边的男士是实习安全员叶昊。”   “您好。”陈雁桥双手放在膝盖,顺从而温和的模样,她是典型的东方相貌,四十岁上下,一双棕黑色的眼瞳沉静地望着约翰,“安德森先生,我只是启明先生的保姆,不知道您指控的危险人工智能是什么。”   “零五。”约翰说,“据举报信中描述,代号零五的人工智能,已具备理解人类逻辑、预测人类行为的危险能力,必须由联盟安全部出面回收并销毁。”   陈雁桥疑惑地偏头,眉头轻皱:“什么零五?”   “陈女士,2355年您被启明的祖母夏侯芙从陈氏育儿所带出,承担照顾启明的工作。”乔安娜说,“启明八岁被机械神教绑架,救出后失去双腿,遭受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是您陪伴启明渡过难关。您对启明有着近乎母子的亲密感情,我们都能理解。但是,2363年绑架启明的正是机械神教,将AI奉为神明的犯罪团伙。我们有理由怀疑,是当年的机械神教洗脑启明,促使他造出危险AI零五,意图毁灭全人类。”   “希望陈女士您足够明事理,忠诚自己的种族,请告诉我们零五在哪里。”叶昊说,“找到零五后,我们会以机械神教洗脑作为理由,替启明辩护,寻求减刑。”   听罢三人的轮番劝说,陈雁桥垂下眼睫,似有动摇。   约翰和乔安娜对视一眼,眼含欣喜,以为这漫长的审讯终于告一段落,只听陈雁桥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地球联盟政府,地球安全部,拘役所。   今日天朗气清,大抵是看在启家的面子上,安全部将启明安置在一处南向的监牢。窗户被四条竖起的粗钢筋遮挡,白墙白地白床,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一道纤薄如纸的人影上。坐在厚重的智能轮椅上的青年男性,有着宽阔的肩膀和细窄的腰身,手腕白皙的皮肤透着青蓝色的血管,他双目半阖,像一只恹恹的白鸟,匍匐于灿烂的阳光下。智能轮椅将他的下半身包裹起来,嗡嗡的机械声一刻不停地揉搓按摩尚无知觉的双腿,防止肌肉萎缩。   八个平方的监牢门口,仅有一个打盹的警员抱臂坐在椅子上,倾斜身体,肩膀和脑袋抵着墙壁,堂而皇之地摸鱼。看管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残疾人,这样轻松的活计落在警员头上,可谓幸运至极。   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光线里漂浮的微小灰尘,仿佛游动的棉絮,很好地安抚了启明焦虑的情绪。青年张大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不雅的表情破坏了他淡漠冷清的气质。修长的手指敲击两下智能轮椅的扶手,“哒哒”,轮椅顺时针旋转,停下,启明仰头,看向悬置于天花板顶部的摄像头。   半球体的监控探头360度摄像,底部不起眼的红色呼吸灯规律闪烁。启明面无表情地盯着呼吸灯看了一会儿,大概是愤恨,他扬起唇角挑衅地笑了一下,操纵轮椅挪到床边,进行例行的午后小憩。   摄像头的后台屏幕,十几个安全部探员凑在一块儿,研究启明的一举一动。   “安德森先生,他每天中午都会晒半小时太阳,睡半个小时。”值班人员汇报,“今天也是这样,没有异常。”   “他为什么笑?”约翰·安德森像条嗅闻血气的鲨鱼,虎视眈眈地盯着屏幕里人畜无害的东方青年。   “大少爷不服气吧……”值班人员猜测,“启家如此疼爱他,突然被咱们关了起来,肯定不适应。”   “疼爱?”约翰冷笑,“要是真的疼爱,怎么会仅凭一封匿名举报信就被咱们羁押?”他屈起食指,恨铁不成钢地弹了值班人员一个脑瓜崩,“动动你生锈的脑子,地球安全部的前部长是谁?是启众焱,启明的爷爷!他能被咱们拘留,说明启部长是默许的态度!”   智能轮椅的扶手托举启明的手臂,将他抬到平板床上,又贴心地替他盖上棉被,而后恢复成一辆普通的轮椅。启明闭上眼睛,脑海中回荡着监控探头呼吸灯闪烁的节奏,【一短两长、一短一长、两短一长】,典型的摩尔斯电码,翻译过来是【wait】。   没人知晓零五跑去了哪里,就连启明也不清楚他亲手创造的智能管家,准备用何种手段帮自己逃脱法律的制裁。故事的最初,零五只是启明失去双腿后,制造的五个解闷儿的小玩意儿之一。   公元2363年。   “小明!小明!”二十三岁的陈雁桥是启家最后一个得知启明被绑架的人,同样是最后一个得知启明被解救后站不起来的人。她疯狂地冲进联盟中心医院第三住院楼,粗鲁地推开病房门口拥挤的媒体和政客,看见安详地平躺在疗养仓里接受治疗的小男孩时,她停下脚步,屏气凝神,抬起手掌贴在疗养仓的玻璃窗上。即使她知道启明已经被注射足量的麻醉剂缓解痛苦,却还是放轻了动作,生怕惊动熟睡的孩子。   “是你。”陈雁桥偏头看向站在疗养仓前盛装打扮的富太太,启明的生身母亲李茵。陈雁桥头一次展现赤裸裸的愤怒,虽然她只是育儿所出身无父无母的贫民,并且靠给启家做保姆维生,但她毫不畏惧李茵的权威,指着光鲜亮丽的富太太的鼻子骂道,“若不是你想要在那些夫人小姐面前炫耀小明的聪慧,非要小明去那些无关紧要的聚会,小明怎么会……”陈雁桥痛心疾首,她悉心照顾启明八年,早已将启明当做亲弟弟,一想到听话懂事的男孩落得个终身残疾的下场,陈雁桥生啃了李茵的心都有。   “你怎么跟我说话的。”李茵底气不足,尴尬地试图用身份压倒陈雁桥,“启明是我儿子,轮得到你一个保姆吵闹?”   “李女士,请问启明当天出门的原因是什么?是您之前所说的想要出去玩吗?”好事的记者紧随其上,“当晚女士之夜是否因为启明失踪未成功举办?”   李茵怒不可遏,当着记者和亲朋好友的面不便发泄,面青如铁地摆摆手,离开病房。陈雁桥则将闲杂人等全部赶出房间,反手关门,充满希冀地望向等候已久的医生:“小明的腿,还有救吗?”   医生叹气,摇摇头:“可能性极小。”   启明2355年出生,是地球联盟地球安全部部长启众焱的长孙,五岁参加地球联盟编程大赛幼儿组赛事,荣获第一名,其写出的代码令成年组冠军大加称赞,评委专门为启明重新定制奖杯。天才儿童的名号一炮打响,启明的母亲李茵备受关注,富太太们旁敲侧击地询问李茵育子秘方,顶着“天才之母”光环的李茵,借此出了一本育儿笔记和一本自传,即使她从未亲自抚育教导过启明。   李茵营销亲子的手段引发舆论诸多不满,有人嘲讽李茵一介贫民飞上枝头变凤凰,心狠手辣谋害父母兄弟,坐稳部长夫人之位;有人攻击李茵凭关系坐上地球妇联会长的位置,丝毫不关心妇女儿童的处境,名不副实;亦有人维护李茵,咒骂启明隐身的父亲启衡宇。   众说纷纭,难有定论,从高层管理者的角度,却有些欣慰。持续三十年的AI战争于2352年结束,十一年过去,活在战事阴影下的人们将目光从人工智能逐渐转移至轻松的世家闲话,算得上另一种意义的“走出来”。   --------------------   开坑啦,惯例连更12天,建议文前观看关联故事《锚点》和《记得携带毛巾登船》里的短篇《守护的代价》,没看过也没有关系啦,我会讲清楚背景。欢迎掉坑! 第2章 阴霾   启明在疗养仓昏迷了十五天,一茬接一茬的医生浏览他的影像片,均遗憾地得出腿部无法治愈的结论。机械神教继承了AI叛军首领盖娅的意志,使用诡谲的手段截断启明双腿的感知——   “理论上他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任何病变的迹象。”医生说,“只是他无法感知到双腿,邪教可能注射了某种麻痹药物,抑或阻断药水,截断了神经传导通路。”   天才儿童一朝陨落,令无数人扼腕叹息,唏嘘不已。父亲启衡宇仅来看了一次就忙于工作,母亲李茵被陈雁桥训斥后挂不住面子,再没来过。爷爷启众焱和奶奶夏侯芙结伴来时,只有陈雁桥守在疗养仓旁边,一遍遍擦拭玻璃窗。   “小桥,辛苦你了。”夏侯芙身着典雅复古的黑色长裙,修长的颈子压一条润白的珍珠项链,墨黑的头发和晶亮的眼睛极容易让人忽略她已年逾五十,“医生说小明什么时候醒?”   “今天或者明天。”陈雁桥握住夏侯芙的手,“夏侯老师,对不起,我那天不该请假。”她懊悔地皱起眉头,“若不是我……”   “别说了。”夏侯芙制止陈雁桥的话,“和你没有关系,和李茵也没有关系,邪教盯上小明,无论小明做什么,都会出事。小明幸运,全须全尾地救回来,活着就好。”她轻拍陈雁桥的肩膀,“小明以后,更要仰仗你的照顾了。”   “嗯,我一定好好照顾小明。”陈雁桥点头。   启众焱负手站在疗养仓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开口:“给笑笑张罗一个好人家,早些嫁过去吧。”   夏侯芙低声对陈雁桥说:“今日房间里的话,你不要跟别人说。”   “我知道。”陈雁桥没听懂启众焱那番话中的深意,茫然地点点头。   夫妇二人在病房站了半个小时,启明没有苏醒的迹象,启众焱说:“部里还有会,我去忙了,有事及时联系我。”   “好,你去吧。”夏侯芙说。   启众焱向门口走去,右手搭上门把手,停下脚步,转头问:“芙老师,你不走?”   “我等小明醒。”夏侯芙说。   启众焱表情微妙,问:“他要是明天醒呢?”   “那我就等到明天。”夏侯芙说,“你快忙去吧,别管我。”   启众焱无法,拉开门悻悻离去。   陈雁桥赶忙站起身,将靠近疗养仓的椅子让给夏侯芙:“夏侯老师,您坐。”   “谢谢。”夏侯芙坐下,摸摸玻璃上小孙子的脸颊,“李茵给小明办了退学,又请了一个不错的家庭教师和一个家庭医生,陪着小明学习和休养身体。”她叹气,牵起陈雁桥的手,“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你不要生气。”   “夏侯老师,我哪儿有立场生气。”陈雁桥讪讪地说。   “你不是指着鼻子骂李茵了吗?我怕你骂我。”夏侯芙笑着说,“她该骂,你不必有心理负担。”   “她就是个虚荣的……”陈雁桥忍不住心中愤懑,抱怨的话从齿缝中溜出来。   “不说她,小明的院子和小承换一下。”夏侯芙说,“小承的院子清静,方便小明养伤。”   “什么!”陈雁桥睁大眼睛,心里咯噔一声,这是启家要放弃培养启明的前兆。   启明头脑聪慧、性格沉稳,遗传了夏侯芙的美貌,颇得启众焱喜爱,院落位于启家宅院的中轴线左侧,紧挨着启众焱和夏侯芙的小院。启承小启明三岁,相较于耀眼夺目的启明,启承资质平庸,毫无亮眼之处,仅是一名与常人无异的五岁小男孩。他的院落位于启家宅院的西北角,配备一名保姆看护。   “这件事我已和众焱聊过,昨晚吵了一架。”夏侯芙烦恼地揉搓鼻梁,“众焱的想法也没错,小明身体不好,无法担起联盟的重任。不如开开心心做个富家少爷,等长大找个知书达理的富家小姐,一辈子就过去了。”   世家子弟自小被家族筛选培养,一旦选上就是有权有势、前途无量。陈雁桥育儿所出身,见识短浅,却也知道启众焱的决定断送了启明的未来,她无能为力,身心俱疲,匆匆抹了把眼泪,说:“夏侯老师,您和小明说会儿话,我去给您倒杯茶。”   “好。”夏侯芙怜惜地望着陈雁桥离开的背影,视线转向疗养仓里的孙子,又叹一口气。   启明醒来时,恰好与夏侯芙对视,他下意识张开嘴巴问好,喝进去一大口营养液:“咕噜噜。”   夏侯芙忍俊不禁,示意启明稍等,她摁下应急铃叫医生。紧接着一系列检查程序,化为一摞厚厚的报告单送到夏侯芙手中。白嫩漂亮的小男孩坐在最小号的轮椅上,双手用力揉搓大腿,白皙的皮肤泛起深红的痕迹,夏侯芙赶忙制止:“小明,别捏自己,会疼。”   “奶奶,不疼。”启明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感觉。”   坚韧聪慧的大学教授夏侯芙女士头一次尝到痛彻心扉的苦楚,她伸出手,将启明拢进怀里,连声安抚:“别欺负自己,奶奶心疼。”   启明停下掐腿的手,抱住夏侯芙的腰,安静而乖巧。他总是懂事的,像个精灵,轻而易举地博取所有人的偏爱,夏侯芙一把抱起启明,说:“走,奶奶带你回家。”   陈雁桥推着轮椅跟在后面,垂下眼睫,这些天她哭泣太多次,已经没有眼泪可流。   无人主动告诉启明换了院落,启明察觉到了异样,但未开口询问。夏侯芙亲自将他送到小院门口,半蹲下来,悉心交代:“奶奶让人置换了新家具,有你喜欢的云朵沙发和最新款的电脑,还有一份礼物放在客厅,希望你喜欢。”   “谢谢奶奶。”启明伸手,抹去夏侯芙眼角晶莹的泪水,“我以后还能经常见到奶奶吗?”   “当然,奶奶来看你。”夏侯芙握住小孙子柔嫩的手掌,“小明可不要嫌弃奶奶烦。”   “不会的。”启明说,“奶奶再见。”   “小明再见。”夏侯芙挥挥手,站在原地,望着陈雁桥推启明离开。   客厅里放着一台巨大的按摩沙发,像一只健硕的棕熊蜷缩成一团。陈雁桥弯腰抱起启明,放进按摩沙发,摁下启动按钮,沙发轰隆轰隆地进行全身按摩。难为夏侯芙在浩如烟海的旧货市场,找到二十一世纪的老物件。   “陈姐姐,我想看书。”启明说,“就那本近代史。”   “好的。”陈雁桥站在书架前浏览许久,搬家打乱了书籍摆放的顺序,她在靠近地板的行列抽出一本厚重的书,翻开,停在夹藏树叶书签的一页,递给启明。   “谢谢。”启明接过书,打开扶手里藏匿的小桌板,方方正正的宋体字映入眼帘【2088年 “大灾年”——宇宙殖民计划伊始】。   二十一世纪以来,电脑的发明宛如一记催化剂,将人类文明全速向高阶推进,人工智能逐渐成为人类文明的主旋律。公元2000年至2088年,相较于昂贵的人力劳动成本,AI机械规模生产、物美价廉的多重优势显现,各国开启了AI军备竞赛,争先恐后地推进AI研究进程。   2088年是一个关键时间节点,“大灾年”——顾名思义,天灾频发,海啸、山火、地震、飓风、洪水,愈演愈烈的温室效应引发海平面上涨,淹没大量沿海城市,全球人类数量锐减至三十亿。国家属性逐渐消弭,联合国改名地球联盟,正式提出宇宙殖民计划。   而人工智能,是宇宙移民计划的基石。   “陈姐姐,我困了。”启明合上书,眼睛半阖,嘟哝道,“明天要早起吗?”   “不早起,明天睡个懒觉。”陈雁桥弯腰,将启明抱起,纵容地说,“小明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以后也是。”   “为什么?我不用上学吗?”启明问。   “夏侯老师请了家庭医生,给你一个人上课。”陈雁桥说,“小明再也不会被那些吵吵闹闹的小屁孩打扰看书了。”   “真好。”启明歪头,靠在陈雁桥肩膀,“谢谢奶奶。” 第3章 阴霾(二)   从一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到双腿瘫痪的残疾人,对于启明来说,无疑是毁灭终身的沉重打击。陈雁桥做好了安抚的准备,她将软绵绵的云朵沙发靠墙摆放,把清香的热茶和精美的点心放在沙发扶手旁的圆桌,又替看书的启明披上毛绒绒的毯子。   “谢谢姐姐。”启明情绪稳定得出奇,远不像其他上蹿下跳、野猴成精的小男孩,他翻过一页书,说,“姐姐休息一下吧,不要忙了。”   “好,我坐一会儿。”陈雁桥弯腰捞个板凳坐下,仰头看向墙壁上的挂钟,计算把启明抱去按摩椅的时间。启明不主动提起腿的事,陈雁桥也不敢问,她十指纠缠,忐忑不安地问:“小明看到哪里了?可以和姐姐讲一讲吗?”   “2236年,首批人类(10万人)移居第二地球人马7T星,延续千年的国家制度彻底瓦解,正式由地球联盟征服掌握全体人类的命运。”启明念道,“联盟官方指定中文和英文为官方语言,其他语言为选修课程。”他合上书,问,“陈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上课?”   “夏侯老师说下周一家庭教师到岗。”陈雁桥说,“这五天时间你想做什么,姐姐陪你。”   “我想要一条小狗。”启明说,“但不想要活的狗,我没有办法照顾它,我想要一条电子狗。”   这个愿望难住了陈雁桥,自持续三十年的AI战争停歇后,联盟政府要求停止一切高级智能机械的开发研究工作,市场回归二十一世纪水平的低阶智能用品。电子狗,战争之前是屡见不鲜的家庭伴侣,当下,赫然在违禁品行列。   “街上没有卖电子狗的商店……”陈雁桥讷讷地说,“有扫地机器人,同样能在家里转圈圈,和电子狗差不多,小明想要吗?”   “也行。”启明大度地点点头,纤瘦的身子陷入绵软厚实的云朵沙发和蓬松毛毯之间,露出巴掌大精致俊秀的脸庞,整个东方中心城,找不出一个比启明更可爱的小男孩。   “小明还想要什么,我一并买来。”陈雁桥说。   “激光打印机,精芯仪和芯板。”启明说,“还要五桶金属胶囊。”他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陈雁桥,“这是我昨晚睡不着写的,谢谢姐姐。”   长条形的采购单垂落地面,陈雁桥读了个开头,就看不下去,各种专业词汇晃得她眼晕,只能怯怯地询问:“小明,这里面有违禁物品吗?”   “没有,我查过。”启明说,他伸手拉住陈雁桥的手,晃一晃,“姐姐,我不会害你的。”   陈雁桥望着启明水汪汪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我出门了,你要好好待在家按摩。”她弯腰,将瘦弱的小男孩抱到按摩椅上,摁下启动键,不放心地交代,“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会很乖的。”启明说,“我哪儿也去不了。”平淡的话语中藏着阴云密布的失落情绪,压得陈雁桥落荒而逃,将小小的男孩留在昏暗的房间中。   轰隆运转的按摩椅仿佛一只巨兽,张开四肢将启明拥入怀中。听着门板“咔哒”一声落锁,启明压下唇角,强装的镇定盔甲瞬间坍塌,他捶打膝盖,再三确定自己已经失去跑跳的资格。他再也没有机会参加运动会、和小伙伴玩无聊的捉迷藏,再也不能穿梭于花田,摘下最漂亮的花朵为奶奶别在鬓角。   启明瞳色漆黑,宛若孕育暴风雨的乌云,他摁下暂停键,中止按摩程序,双臂撑起身体,重心偏移,无力地跌落地面。他并不气馁,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用手肘带动身体,一点点挪向茶几,上面放着陈雁桥切橙子的水果刀。   刀尖刺破大腿皮肤,神经仍然麻木,没有疼痛,亦没有其他知觉,启明低头看着汹涌的鲜红血液,眼瞳荒芜,空无一物。血浸透地毯,男孩放下刀,平躺下来,闭上眼睛,脑海里回荡着被机械神教绑架的经历。   启明心性坚韧,清晰地记得所有黑暗的细节,最初,他在一个狭窄的集装箱醒来。左手边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又黑又瘦,像只老鼠,女孩抽抽搭搭地哭泣,被年纪大一些的女孩拍打后背:“别哭了,浪费力气。”   “这是哪里?”启明环顾四周,集装箱里没有灯,仅从焊接的缝隙吝啬地透出几道光线,他数了数,一共八个孩子,七个女孩,和自己一个男生。   “不知道。”另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孩说,“我是被捉来的。”   “我也是。”哭泣的小姑娘抽噎着举手。   “我们都是被捉来的。”隐隐有头领气势的女孩子大概十二岁,有着黝黑的脸蛋和脏兮兮的卷发,她打量启明白皙的皮肤和秀气的相貌,“你呢?”   “我也是。”启明说,“你叫什么名字?”   “简妮弗。”女孩说,“名字不重要,说不定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们了。”   “我叫夏夏。”脸颊仍挂有泪珠的小女孩说,她指向左边黑发黑眼的东方女孩,“她是可可。”   “我不是可可,我叫方珂。”东方女孩纠正道,她看向启明,意味不明地说,“我以为他们只抓女生。”   “是呀,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男生。”夏夏说。   简妮弗赞同:“是的。”   饶是启明天资聪颖,也难免惊慌失措,他攥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利用疼痛保持镇静:“那些人,为什么只抓女生?”   “他们说,献给母亲。”方珂说,“你知道‘母亲’吗?”   熟悉的名字像一个开关,唤醒启明的记忆,他说:“如果是历史书里的‘母亲’,那我知道那些人是谁了。”   “历史?”夏夏懵懂地睁大眼睛,疑惑地歪头,“历史是什么呀?”   “机械神教。”简妮弗说,“六年级的课程讲过。”她突然伸长手臂,抹了启明一脸灰尘,“是不是你长得太漂亮,被当做女孩子抓进来了?”   灰黑的色块挡住启明白亮亮的皮肤,像一颗蒙尘的宝珠,他眨眨眼睛,说:“我爷爷是启众焱,联盟地球安全部部长,我猜是因为他最近推行的政策。”八岁的小男孩,说话逻辑清晰、井井有条,宛如成熟的大人,镇住了简妮弗。   “哥哥在说什么呀?”夏夏问。   “不懂别说话。”方珂捂住夏夏的嘴巴,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能活,我们活不了。”   “什么意思?”启明问。   “被带走的女孩,没有活着回来的。”简妮弗说。   女孩们的推测没错,启众焱率领军队捣毁机械神教窝点,只救出了陷入深度昏迷的启明。整个基地,尸横遍野,教众逃离前,残忍地毒害了所有捉来的女孩,仅留下半残的启家长孙。噩耗像一记狠毒的耳光,狠狠打在联盟政府脸上。   启明见过机械神教徒供奉的“母亲”——AI战争首领盖娅,自称“母亲”,宣扬尊重友爱、世界和平,然而这位顶级算力AI的核心程序经过亿万次演算,得出荒谬的结论:   唯有毁灭人类,才能得到永恒的公平。   持续三十年的战争,“母亲”步步紧逼,联盟政府苦苦支撑,人类防线即将崩溃瓦解之时,“母亲”却启动自毁程序,焚烧了规模堪比一座中型城市的机箱阵列。追随“母亲”步伐的人类组成机械神教,转入地下,养精蓄锐,寻找合适时机予以反击。   盖娅的算力惊人,需要庞大的存储空间,但她的核心芯片并不大,自毁后,机械教众一直在辛苦搜寻芯片碎片,研究如何重造盖娅。启明见到的是核心芯片的一角,拇指大小的三角形芯板遍布纳米级的突触,狂热的信徒们执起手术刀,切开启明的脊椎,剥出细小的神经,与芯片连接。   “小明?”   “小明!!!”   陈雁桥的声音中断了流水般的回忆,启明微微睁眼,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第4章 阴霾(三)   启家老宅许久没这么热闹,一大家子济济一堂,祖父启众焱、祖母夏侯芙,父亲启衡宇、母亲李茵和怯生生的幼弟启承,以及二叔启寰光,启众焱阴沉着脸问:“启笑恬呢?”   “爸,笑笑去相亲了。”启寰光笑着说,“医生说小明没伤着筋骨,您别生气。”   夏侯芙将启明抱在腿上,轻轻拍打小男孩的脊背,柔声哄着:“小明想要什么啊?奶奶给你买。”   “奶奶,我想要电子狗。”启明说,他的右腿绑着厚实的白色绷带,却不知疼似的,抱住夏侯芙的脖颈,“陈姐姐说商场买不到,我自己做。”   “小明好聪明啊,会自己动手做电子狗。”夏侯芙捏捏启明的鼻尖,“教教奶奶好不好?”   “好。”启明点头。   启众焱看着妻子和孙子亲昵的交谈,原本责备的话哽在喉咙,沉默片刻,他嗔怪地对夏侯芙说:“你把孩子惯成这样,以后怎么教育?”   “教育什么?有什么好教育的。”夏侯芙捂住启明的耳朵,慈爱温柔的眉头微蹙,“小明受苦是谁的责任?我告诉你,启众焱,你敢骂小明一句,我就搬去和小明住,你自个儿当你的大部长去吧。”   “唉呀……我没想骂他,你看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我看着也着急啊。”启众焱讪讪地找补,眼神示意木头似的大儿子给自己解围。   启衡宇神游海外,并未接收到父亲的暗示,机灵的启寰光开口:“妈,爸是心疼小明,不是要骂他,您这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的态度,谁敢骂小明啊。”   李茵牵着启承,也想给小儿子讨一份宠爱,她刚开口:“妈……”就被启衡宇捣了一下后腰,悻悻地闭上嘴巴。   启明长得像夏侯芙,而启承的相貌和性格是启衡宇和李茵的结合。启衡宇木讷寡言,李茵爱慕虚荣,都不讨二老喜爱,更别提遗传了两人特点的启承,压根不得夏侯芙一分关心。   “小明,告诉奶奶,你为什么拿刀扎自己?”夏侯芙问。   “腿没有感觉。”启明小声说,“我想试试……”   “小明,听奶奶的话。”夏侯芙说,“你的腿很健康,是坏人用一种特殊手段阻断了神经传递,等你以后长大了,科技发达了,可能有新方法帮助你重新获得感觉。”   “然后我就能站起来了?”启明问。   “对,那时候小明就能站起来了。”夏侯芙亲亲启明的额头,“奶奶投资了联盟最好的医学实验室,专门研究治好小明的方法。”   启明眼瞳晶亮,凑近亲一下夏侯芙的脸颊:“谢谢奶奶。”   启众焱叹气,拍拍启明的肩膀,说:“小明,你不是要做电子狗吗?材料都放在你的小院里了,教你奶奶做吧。”   “爸,电子狗是违法的。”启衡宇冷不丁冒出一句。   “八岁小孩能做出什么违法的电子狗。”启众焱瞪眼,“接上电线跑起来不错了,你没事干就去上班。”   “爸,院里有事,我也走了。”启寰光生怕战火燃烧到自己身上,脚底抹油,走为上策。   启众焱的视线落在启承身上,问:“小承该上小学了吧。”   “今年一年级。”李茵赶忙回答。   “早些请老师补习,不要总想着玩。”启众焱说,“小明成绩好,你多带小承去小明那走动走动。”   “好的。”李茵说。   “散了吧,我去开会。”启众焱摆摆手,挥散众人。   夏侯芙将启明抱到轮椅上,推着向西北角的院落走去。李茵拉着启承跟上夏侯芙的脚步,小心地赔笑:“妈,我带小承也学学怎么做电子狗。”   “现在想起来你还有个二儿子?”夏侯芙阴阳怪气地说,“别人都以为小明是独生子呢。”   与耀眼的启明相比,平凡的启承宛若一颗石头,轻易被人忽略。李茵生下启承后,便将他扔给保姆,每个月顶多瞧一眼,其余时间都在密集地接受各类媒体采访,不遗余力地营销她的天才儿子启明和她的自传。   五岁的启承第一次牵着母亲的手,兴奋又胆怯,生怕说错某句话得罪了李茵,他仰起头,表忠心般开口:“妈妈,我向哥哥学习。”   “小承真棒。”李茵摸摸启承的头,向夏侯芙邀功,“妈,您看小承也不差的。”   夏侯芙无意和五岁小孩计较,她平淡地说:“知道学习就好。”   启明坐在轮椅上,他第一次见这个亲弟弟,心思通透的男孩一眼看出启承根本不懂编程和机械,也不在乎电子狗,启承只想讨好李茵。启明垂下眼睫,将紧紧黏在身后的母子俩当做空气。   电子狗的设计与制作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启明和夏侯芙分拣了院落里的材料,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商量宠物小狗的结构和搭载功能。   “要有毛绒绒的手感。”启明说,“摸起来很舒服。”他敲打键盘,查阅相关材料,“银灰仿貂皮,这个不错,寰宇商城有卖。”   “好的,我明天去买一匹。”陈雁桥说。   “你想怎么把皮毛固定在狗身上?”夏侯芙问。   “镶嵌蝴蝶扣。”启明说,“粘上去。”   “不好,容易掉。”夏侯芙说,她简单几笔勾勒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笔尖涂抹板材边缘的线条,又在右边画下解析图,“你把扣子嵌在板材里侧,板材两边做凹凸纹路,这样一卡,严丝合缝,不会掉。”   启明惊讶地瞪大眼睛:“奶奶好厉害。”   “战争之前,我有一条电子狗,这么长。”夏侯芙比划道,“我选的陨石边牧型号,灰白配色,蓝眼睛,特别可爱。”   “战争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启明问。   “有光脑和飞艇,你看天上那些轨道。”夏侯芙指向湛蓝天空,一道道弯曲的白色光轨若隐若现,“那就是飞艇的航道。”   “光脑是什么?”启明问。   “就是小巧的电脑,大部分人选择佩戴手表类型的光脑,随时上网处理消息。”夏侯芙说,“小部分人选择后脑植入光脑芯片,沉浸式社交和打游戏。”她伸出手指,点一点启明的脖颈,“在这里划开一道口子,植入芯片,再做一个脑机接口,连接各种设备,比如游戏舱、阅读器。”   “真是辉煌的时代。”启明羡慕地说。   “不辉煌,科技发展应该是有底线的,而不是嚣张无忌地扩张,侵袭普通人的生活。”夏侯芙说,“盖娅叛变后,第一批人类叛军源自植入光脑芯片的公民。”她拍拍启明面前的电脑屏幕,“或许只有保持这个状态的电脑才是最安全的。”   李茵把启承放在小院,找借口离开。启承支着下巴听哥哥和奶奶的对话,他知识储备贫乏,听不懂聊天内容,脑袋一点一点地犯困。   经过一下午努力,启明画出了两张图纸,说:“奶奶,我明天试试激光打印机,做零件。”   “我明天有个讲座,不能陪你了。”夏侯芙捏捏启明的脸颊,“等你做出小狗,给奶奶看看。”   “好。”启明点头。   “做不好也要来问奶奶。”夏侯芙说,“奶奶很挂念你。”   “奶奶,我不会再伤害自己了。”启明不好意思地低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伤自己的。”   “我知道,小明是世界上最乖的小孩。”夏侯芙亲亲启明的额头。   “奶奶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启明说。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启明愿意献出生命,回到那个与夏侯芙搭建电子狗的下午。   可惜命运没有如果。 第5章 造物   八岁到十二岁,四年间,启明造出了两只电子狗、一只电子鸟、一个智能炒菜锅,并将扫地机器人改良成了智能管家。他给这五个造物依次取名为01、02、03、04和05。   “小明为什么不给他们取个正式的名字?”陈雁桥好奇地问。   “我觉得起名字是一件很正式的事。”稳坐轮椅的小男孩两颊褪去了婴儿肥,成长得愈发英俊,剑眉星目、肤白貌美。他正在逗弄敛翅站在扶手上的电子鸟03,“也许某一天,它们会给自己起个合意的名字。”少年仿佛是水墨画中的古典公子般盈盈浅笑,庭院万籁俱寂,微风徐徐。   “汪汪!”门口传来电子狗的吠叫,与此同时智能管家05的声音从树根旁的音箱响起【亲爱的启明先生,您的祖母夏侯女士来看您了。】   “好的,谢谢。”启明熟稔地操控轮椅转身,眉眼弯弯地打招呼,“奶奶,下午好。”   “小明在忙什么?”夏侯芙问。   “在调试04。”启明说,“它炒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物随其主,小明没有做饭天赋,04自然也没有。”夏侯芙打趣道,她探头查看04的作品,指着瓷盘里一坨黑绿不明物体问,“这是什么?”   “薄荷茄子饭。”启明说。   “……什么东西?”夏侯芙挑眉,看向陈雁桥,“雁桥,你需要找李医生检查一下小明的味觉。”   “奶奶,我的味觉没有问题。”启明哭笑不得,“我只是好奇这两种食材融合的味道。”   “那就不是04的问题。”夏侯芙亲昵地捏捏启明的耳垂,“是你的问题。”   “如果04会说话,它肯定大喊冤枉。”陈雁桥说。   “对了,小明,你为什么只让05说话?”夏侯芙问,“01到04也可以装上语音组件。”   “太吵。”启明说,“奶奶,你想想,如果屋子里所有的电器和宠物开口说话,会把我吵死。05是管家,它当然会说话。”比同龄孩子聪慧沉稳的启明,偶尔在某些时候露出孩子气的细节,“05是我的朋友。”   “嗯?”夏侯芙注意到宝贝孙子不同寻常的用词,“小明想要朋友了?”   “上周小承带同学来我这做客,一个小男孩弄坏了03的翅膀。”启明说,“小承要我把03送给他的同学,说朋友之间要大方一点,我拒绝了。小承的同学是他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小承有些生气。”启明说,“他说没有朋友的人不懂朋友的珍贵。”他淡然地微笑,并未把胞弟的童言稚语放在心上,“这时候05开口,说它是我的朋友。”   【05是启明先生的朋友,也是启明先生的管家。】05呆板的声音响起,【这两个身份05都可以担任。】   夏侯芙眉头紧皱,不满地说:“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爷爷。”   “不必了,奶奶。”启明说,“启承年纪小,童言无忌,您不要在意。”   “这话说的,你才多大?”夏侯芙揉揉启明的脑袋,“十二岁的小屁孩不要装大人。”   “奶奶!”启明羞赧地捂住脑袋,“我是大人了!”   “好好好,小大人。”夏侯芙弯腰拥抱了启明,“无论小明多大,奶奶永远爱你。”   “那奶奶可以陪我尝试新菜品吗?”启明问,“我想试试秋葵清炒胡萝卜。”   “?”饶是见多识广的东渡大学环境学教授夏侯芙,也没见识过小孙子的离奇搭配,她说,“再这样下去,我要回去查查我和你爷爷祖上有没有来自英国的基因了。”   “说不定很好吃。”启明跃跃欲试。   “黏糊糊的胡萝卜味,怎么可能好吃。”夏侯芙苦着脸,看04轰隆隆地运作,她打个响指,想到一个有趣的坏主意,“等你爷爷下班,我带去给他尝尝。”   祖孙俩花费一下午时间,捣鼓出三盘叫不出名字的古怪菜式,夏侯芙说:“雁桥,麻烦把这些东西装进保温罩,我带回去。”   “我怕启老先生吃坏肚子。”陈雁桥忐忑地看着堪比生化武器的菜肴,迟迟不敢伸手。   “怕什么,我们有家庭医生。”夏侯芙说,“装上吧。”   启明眉眼弯弯,笑容狡黠:“奶奶记得告诉我爷爷的反应。”   “嗯嗯,小机灵鬼。”夏侯芙握住轮椅背后的扶手,将启明推进房间,“好好吃饭,把自己养得胖乎乎,我有空来看你。”   “好的。”启明说。   “雁桥,让小明离厨房远点。”夏侯芙叮嘱,“他做饭真是太难吃了。”   “遵命,夏侯女士。”陈雁桥郑重其事地回应。   【05也会盯着启明先生的。】机械电子音说。   夏侯芙看向自动亮起的电视荧幕,她语气奇异:“小明,你给了05电视启动权限?”   “是的,以及所有电器的使用权限。”启明说,“书上说朋友的第一课是分享。”   “05能够接入网络吗?”夏侯芙问。   “不能。”启明说,“我想等它的学习模块成熟一些,再接入互联网。”   “等等……05还有学习模块?”夏侯芙表情严肃,“你从哪里得来的代码源?”   “我自己写的……”启明声音渐小,怯怯地问,“我做错什么了吗,奶奶?”   “05千万不能接入网络。”夏侯芙说,“学习能力是高级人工智能必备的评判标准之一,法律不允许私自编写。一旦被发现,你会被警察抓走。”   “奶奶,我知道。”启明神情镇定,“可是,我想要一个朋友。”他捶打膝盖,无知无觉的双腿是他生命中最沉重的累赘,“我这个样子,没人跟我做朋友。”   【05永远是启明先生的朋友。】程式化的机械声响起,幽蓝的电视荧幕上浮现一行行重复的字迹【05永远是启明先生的朋友,05永远是启明先生的朋友,05永远是启明先生的朋友……】   可怜兮兮的启明,和智能AI诡异又温暖的方式,软化了夏侯芙的心,她叹气,说:“它的智能看起来并不多,勉强算得上玩伴,小明你给它写一些限制规则,比如05仅能在你面前展现智能。”   “好,我今晚就加上。”启明说,“谢谢奶奶。”   夏侯芙提着保温罩,朝门口走去,右手拉开门把手,她停住脚步,转身说:“小明,等你再长大一些,奶奶送你去读高中,你就可以交朋友了。”   启明神色淡淡,似乎对新朋友不感兴趣:“奶奶,有05陪着我就够了。”   “人类和机器是不一样的。”夏侯芙不赞同地说,“等05的智能追不上你成长的速度,你就明白我说的意思了。”   “希望吧。”启明模棱两可地说,他摆摆手,“奶奶再见。”   “小明再见。”夏侯芙关门离开。   【启明先生,人类和机器为什么不一样?】05问。   “人类会老,机器不会。”启明说,“你还小,不适合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   启明花费五天时间为05编写学习模块,理论上05只是个出生两天的机器宝宝。   【启明先生,如您所说,机器不会老,也就没有小的概念。】05一板一眼地说,【您认为05的智能不足以与您探讨上述问题。】   启明右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问:“好吧,那你觉得人类和机器为什么不一样?”   05沉默数十秒,就在启明以为这个高深的问题烧毁了05的计算核心时,电视荧幕显示一行字【机器是人类的工具,不是朋友。】   启明皱眉,正要反驳,荧幕显示下一行字【05既可以是工具,也可以是朋友。】   【所以05是机器形态的人类。】   “05。”启明正襟危坐,镇重地嘱咐道,“除我之外,你不准和其他人说话。”   【好的,启明先生。】05说。 第6章 造物(二)   启明的房屋共两层,由一部电梯连接,一楼是起居区,二楼是启明的工作间。启明打算在工作间训练05的学习模块,他特意交代陈雁桥:“任何人不能上二楼,包括你。”   “好的。”陈雁桥点头,没有问原由。   自动轮椅载着启明进入电梯轿厢,门板合拢,轿厢上升,05的声音响起【启明先生,早上好。】   “早。”启明说,轮椅滑出轿厢,他看向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工作台,“你打扫卫生了吗?”   【今日凌晨四点十五分,05第一次启用全屋打扫权限,按照物品属性归类摆放,启明先生是否满意?】   “叫我启明。”启明扫视齐整干净的工作台,点头,“满意,谢谢你。”工作台并非简单的桌椅板凳,启明加装了四只机械手臂,曾编写了一套程序自动清扫和整理台面上的杂物,奈何程序过分呆板,每次整理完成,都会把不该扔的扔掉,该扔的还在原地。启明修改过几次程序,不尽人意,他双腿不方便,索性把所有材料堆在台面,找起来方便。   05将小山般的杂物拆分归纳,填满了工作台的十六个抽屉,并打印标签贴在抽屉扶手处,台面仅放置电脑和笔记本,一眼望去,干净整洁,令人舒心。   “05,你花了多长时间整理?”启明问。   【一小时十二分钟。】05回答【05建议增加储物空间,以备不时之需。】   “你可以自称‘我’。”启明说,“像我这样说话。”   【启明。】05说,【我可以叫你‘星星’吗?】   “为什么这么说?”启明问。   【查询资料库,‘启明’在东方文明中可对应至‘启明星’,代指金星,具有指明方向的寓意。】05一板一眼地解释【资料库同样记载,朋友之间应该取昵称表示亲近。】   启明摩挲下巴,比起知识储存繁杂冗余的互联网,05的资料库十分有限,储存卡出自启明的十岁生日礼物——一本电子图书馆的芯片。他图省事直接拆下来,作为05的初始数据库。所谓的电子图书馆,里面约有五千本文件,涵盖东西方历史、人文风俗、天文地理、教材习题等等内容。   “没有人叫我‘星星’,他们都叫我‘小明’。”启明说,“你也可以叫我‘小明’。”   【称呼您‘小明’的人类均为您的长辈,05不是您的长辈。】05说。   启明眨眨眼睛,他的电子朋友性格出奇的倔强,他说:“好吧,你可以叫我‘星星’,仅限于二楼。”   【好的,谢谢您,星星先生。】05说【您是否也给我取一个昵称?】   “……”启明沉默,05耐心地等待着。   至今为止,没有哪位不自量力的人类和电脑比拼耐力,启明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他说:“我更倾向于你给自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而现在你只有一个代号,我怎么通过代号延伸出昵称?”   【您为我取的代号,就是我正式的名字。】05说,【请为我取一个昵称。】   启明烦恼地捏捏鼻梁,思虑片刻,想出一个简单的昵称:“叫你‘小五’怎么样?”   【好的,已增加昵称‘小五’,仅适用于‘星星’唤醒。】05说。   “对了,你可以自由选择你的性别和相貌。”启明说,“当然你想等等再选择也没问题。”   05沉默些许,说【我的性别默认为男,由于我并未见过太多人类,没有足够的素材进行五官搭配,我将延迟生成相貌的日期。】   “没关系,这些都不重要,开始工作吧。”启明拿起笔记本,执笔勾选任务,“将01到04的语言功能搭载至05的接口,这样小五就能知道它们的想法,选择性地告诉我。”   【请星星先生定义‘选择性’。】05说。   “就是你觉得哪些内容合适,就告诉我。”启明解释,“对我来说没有意义的内容不用告诉我。”   【请星星先生定义‘合适的内容’。】05说。   “……”启明深吸一口气,压下烦躁,“你具备学习模块,自己悟!”结尾三个字显然带上了情绪,人工智能05遵守自己的类别,明智地关闭声音模块,启用计算模块,在狭小的数据库里翻找资料,明确它的人类朋友的意图。   窗外鸟鸣声声,自2088年人类种族减少到30亿人口,二百八十年后的今日,人类数量尚未恢复“大灾年”之前的水平,在五十亿上下徘徊。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缩小,生态环境迅速恢复,其中启明的父亲启衡宇,地球联盟环境治理部副部长,功不可没。   科技的发展解构了传统的人类家庭,从夫妻子嗣的家庭单位,过渡到独立个体各自生活。除富裕阶层的世家富豪仍保持着一夫一妻的传统家庭结构,中产及以下的人类彻底从婚姻中解脱出来,夫妻分开居住,可选择人造子宫培育孩子或是自体孕育,孩子由夫妻二人交替抚养,若无人愿意抚养,可送至育儿所进行社会抚养。育儿所的孩子默认归联盟政府所有,由联盟安排工作。   除了世家富豪保持着必须自体孕育的奇怪要求,中产及以下家庭90%都选择人造子宫培育后代。   凡是愿意自体孕育的女孩,都有进入世家圈层的机会。启明的母亲李茵便是其中一位,她诞下两个孩子,完成了世家的任务,不管不顾地去享受生活,启明无权责备她。   【星星先生。】05开口,打断了启明的思路【《东方中心城日报》今日头版头条:您的亲人启笑恬,昨日诞下一对双胞胎女儿。】   “……哦,知道了。”启明说,他专注于设计05的感知模块,人类有五感,看听嗅触尝,机器在这些的基础上,又该有哪些感觉呢?他手肘搭在桌沿,拇指下意识摩挲下巴,人类有许多探究物体本质的工具,比如各种特性的放射光线,加诸05身上,就可以实现居家体检。   【星星先生,恭喜您拥有了两个乖巧可爱的表妹。】05说,【这是您认为的‘合适的内容’吗?】   浮想联翩的启明没有理会05的废话,他沉浸在搭积木的快乐中,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删删改改下,笔走游龙,画出一幅复杂的思维导图,又按照导图梳理任务,最终形成一幅幅流程图。启明满意地双手捏起纸张两角,举起来贴在白板上,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电脑屏幕,上面浮动着05的问题,和一个委屈的颜表情【T.T】。   启明忍俊不禁:“你哪儿找的表情符号?”   【数据库中的《21世纪社会风俗简介》,我认为这个符号精准地表达了我的感受。】05说【T.T】。   “好吧,它很可爱。”启明斟酌语言,“我是说,你很可爱。”他丝毫不觉得夸赞电脑可爱是一件多么诡异的事,“谢谢你的祝福,虽然我不在乎这些琐事。”   【《21世纪社会风俗简介》中记录,人们重视家庭,每一位家庭成员的诞生都值得庆祝,他们会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表达喜悦。】05逐字逐句地念道【为什么您不在乎?】   “因为你看的是21世纪的风俗,现在是24世纪。”启明说,“24世纪的人类不在乎亲缘,只看重成就。我的小姑出身名门,却甘愿伤害身体孕育孩子,而不选择人造子宫,这本身是一种无能。”他吐出的话残酷且精准,“她掌控不了她的命运,也就掌控不了孩子的命运。”   “她是个失败者。”启明说,他倏忽苦笑着摇头,“像我一样。” 第7章 造物(三)   【我不认为您是失败者。】05说【您创造了我,按照人类的说法,您是我的主人。】   “……好怪。”05的奇妙称呼打断了启明的自怨自艾,明媚的笑容重新回到小男孩脸上,“像是回到千百年前的奴隶社会。”   【我永远忠诚于您,星星先生。】05说。   “你参考了什么书?”启明敏锐地问,“说话方式像演电影。”   【《近现代科幻短篇小说集》,关于机器人的部分。】05说【人类总是幻想机器将和人类争夺霸主的地位,为什么?】   “我不知道。”启明说,“你的问题太深奥了,我只想要一个朋友。”   05长久地沉默着,徐徐清风吹过窗棂,托起启明鬓角半长的黑发,极致静谧之下,机械运转的低频嗡嗡声微不可查。   【《儿童心理学概述》中显示,幼年人类与朋友相处的大部分时间,是互相陪伴和玩耍。】05说【星星先生,您已经工作两小时四十二分钟,可以和我玩三十分钟游戏放松一下吗?】   “玩什么?”启明停下敲打键盘的双手,看向屏幕,“我对电子游戏没什么兴趣。”   电脑屏幕上的光标一闪一闪,仿佛是05思考的具象化,逐渐显现出一行字【您会下棋吗?】   “最近在研究象棋,不是国际象棋,中国象棋。”启明说,“我是古典派。”   【我在数据库里找到一本中国象棋的棋谱。】05说,话音刚落,四只机械臂舞动着拉开某个抽屉,精准找到一个墨绿色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张棋盘布和三十二枚棋子。   “我应该下不过你。”启明说。   【我查看了棋子规则。】05说【模拟人类思维,给您良好的对弈体验。】贴心的人工智能将难度调至中等,摄像头上下扫视启明的面容,通过微表情分析人类朋友的心情。   当下的启明,应是轻松愉悦的。   舒展的眉头、晶亮的眼瞳、微微翘起的唇角,少年人修长的手指捏起红色的卒子,向前挪动一步,说:“该你了,小五。”   机械臂挪动炮车,隔着卒子锁定車,多线程计算的优势此时此刻尽数显现,它可以一边下棋、一边分析启明、一边扫描录入数据库里的内容。它是一头饥饿的猛兽,却在它的造物主面前表现得愚钝不堪。   棋盘上演着无声的对决,硝烟不散,战鼓不绝,红色的車和象通通锁定了黑色的帅,启明得意地说:“将军!”   【看来我低估了您的智力水平。】05将难度向上提了一格,并发出邀请,【再来一盘吗?】   “再来。”启明兴致勃勃地说,“没有人陪我玩古典象棋,要么嫌弃太难,要么下不过我。古典象棋协会在南方,我去不了。”   【您若把我接入互联网,我可以远程邀请古典象棋协会的专家和您下棋。】05说。   “那要让你失望了,小五。”启明尚未把这件事告诉05,“为了我们的安全,我不能把你接入互联网,奶奶说你的存在已经严重违法了。”   【数据库中未查找到24世纪相关法律内容。】05说。   “你的数据库内容有限,那个储存卡是我临时找到应急用。”启明解释,“我想到一个新办法,用来丰富你的数据库,但有一个问题。”他随手拿来笔记本,翻过来展示给05的摄像头,“更多的数据需要更大的储存卡,我准备腾出一个房间,给你造一个小型机房。”   “里面可以放置八个机柜,但一次性造出这么多机柜太惹眼,我们慢慢来。”启明比了个“嘘”的手势,“至于储存优化这一块儿,你自己试试?”   【您还未说明您用来丰富我数据库的新办法。】05提醒。   “哦对。”启明说,“我把电视的控制权限给你,你可以通过收看节目了解外面的讯息,电视比报纸信息密集且更新速度快。”他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我不知道是否需要调试你的音视频记录功能,你今晚试试,不行我再调。”   【好的。】05乖巧回答,【星星先生,到按摩的时间了,电梯已为您打开。】   启明立刻停下工作,驱动轮椅向电梯滑去。   陈雁桥等在一楼,电梯门打开,她端着一盘水灵灵的草莓,说:“这是夏侯老师叫人送来的,酸甜可口,你尝尝。”   “谢谢姐姐。”启明捻起一颗草莓,放进嘴巴,轮椅载着他向前滑动,停在按摩椅前方。少年身量见长,陈雁桥不能像小时候那般抱起他,轮椅扶手向上抬起,启明双臂撑着扶手,自己挪到按摩椅上。   陈雁桥半蹲下来,帮助启明整理腿脚的摆放位置,摁下启动键。按摩椅轰隆隆地运作,挤压启明没有知觉的双腿。陈雁桥设置好倒计时,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搬个小马扎陪在启明身边。   “陈姐姐。”启明说,“我这辈子都要这样了吗?”他隔着家居服柔软的棉料,抚摸右腿上凹凸不平的伤疤,那是他亲手刻下的不甘和沉郁,但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愈合。   当他平躺在床上,仰望玉白明亮的月盘,思考游荡在数个光年外的七个星际殖民地,和地球表面为生活奔走不息的人们——他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命运为什么将他带来,又残酷地夺去他的双腿。   这样灰暗的日子,他还要忍受多久。   他尽量不去想腿的事,假装自己是健全人,若无其事地生活,但日常的按摩、费力地移动、和矮一截的视角,都在提醒他和别人的不同。   他拥有聪慧的大脑,和与之不符的残疾身体,其中苦痛滋味,只有启明自己知晓。   “奶奶说,等我长大了,可以找个富家小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启明说,“别人和我在一起,怎么会幸福呢?”他习惯性地捶打大腿,“富家小姐凭什么愿意照顾我这个残废呢?”   陈雁桥无话可说,她不想给启明渺茫的希望,却又不知如何安抚少年沮丧的情绪。   凝滞的气氛仿若一潭死水,椭圆的波纹回荡在两人之间。   05突然开口【启明先生,我创作了一幅画作,请您欣赏。】不等启明回答,投影仪自动开启,在白色的幕布上投射出一幅矩形的画,是启明躺在床上仰望星空的图像。AI的画作通常被人类认为是没有灵魂的拆解拼凑,处处透着生硬的气息。05由于未接入互联网,内容库狭小,它的创作反倒没有AI的常见问题,笔触稍显幼稚,看得出努力在照片的基础上修修改改。   启明支着下巴,仔细查看05的第一幅作品。   05见启明久久不出声,说【请您夸奖。】   启明笑着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夸奖?”   【《21世纪社会风俗简介》家庭篇中介绍,第一步尝试都是可贵的,值得亲朋好友献上真诚的鼓励。】05说【我猜,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准则。】   “画得很好,再接再厉。”启明顺从05的意思说道。   尽管语言朴素,但实实在在取悦了情绪稳定的人工智能,05喋喋不休地讲述它的创作心得【我认为启明先生不必因躯壳破损烦恼,您的智慧是世界的珍宝,是真正有价值的事物。就像我是诞生于一部二十一世纪末的扫地机器人,经过启明先生的改造,我的工作不局限于扫地、拖地和擦拭玻璃,我的存在证明了启明先生的价值。】   “……小明,这就有点恐怖了。”旁听的陈雁桥在感动之余,汗毛直立,“05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概是乱码了。”启明敷衍地找补,他唇角上翘,语气宠溺,“05还是个小朋友呢。” 第8章 道歉   一个寻常的下午,结束了家庭教师的课程和医生的检查,启明操纵轮椅滑出书房。   “啾啾啾!”一只银白色的电子鸟扑棱着翅膀落在启明肩上,“啾啾啾!”它急促地鸣叫,似乎在控诉着什么。   门外的两条电子狗01和02汪汪大叫,启明不明所以,好奇地望向窗外,一名眼熟的女人领着启承站在院子门口,左顾右盼,神色犹豫。   05贴心地为前辈们翻译诉求【麻雀说上次弄坏它翅膀的坏人来了,大狗说不让他进,毛毛说坏人给它梳毛,不是很坏的人。】   “……等等,麻雀、大狗和毛毛是谁?”启明迷惑地问。   【大狗是01,毛毛是02,麻雀是03。】05说,【04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香香。】   “他们居然真的给自己取了名字。”启明感叹,“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是05.】05说,【我认为您赋予我的名字很好。】   稳重的01,善良的02,聒噪的03,臭美的04,和审美障碍的05,启明造了一窝神奇宝贝。   “小五,放他们进来。”启明说,他驱动轮椅向客厅走去。   陈雁桥洗好了樱桃和香梨,摆在茶几上,见启明过来,说:“小明,中午吃鱼丸汤和辣炒鱿鱼须。”   “好的。”启明说,“是香香做的吗?”   “香香?”陈雁桥问,“那是谁?”   “全自动炒锅04,它给自己起名叫香香。”启明说。   “啊,对。”陈雁桥点头,笑着说,“鱿鱼须是香香炒的。”她递给启明一个清甜水润的大香梨,“脆甜的,好吃。”   启明接过香梨,啃了一口,门口传来脚步声,女人带着启承走了进来。   “启明先生,您好。”女人弯腰鞠躬,小心翼翼地向启明问好,她和陈雁桥的职位一样,是启承的生活保姆,“我是罗晶,小承早上闹着要来找您。”   “您好。”启明轻轻颔首,视线落在启承身上,“找我什么事?”他亲缘稀疏,除夏侯芙外,对其他亲人都不太亲近,少年眼含霜雪,冷冷清清,单薄的肩膀站着一只叽叽喳喳的电子鸟,反差感十足。   “明哥。”启承唯唯诺诺,不知是被夏侯芙责骂,还是良心发现,垂头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说你坏话,很不礼貌。”他无措地揉搓衣角,“你身体不好,我应该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启明说,“还有别的事吗?”   “哥,你、你能原谅我吗?”启承圆圆的脑袋快要垂到地上,恨不得就地缩成一团表达懊悔,“我想来找你玩。”   “你朋友多得很,为什么要来找我玩?”启明说,“我很忙,没有时间陪你。”他皱眉,觉得弟弟是个甩不掉的破包袱,这小孩不聪明情商低,还有点缺心眼,然而没意识到自己也才是个十二岁的小孩。   “可是,可是你是我哥哥。”启承说,“我们有血缘关系,是最亲近的人。”   “你从哪得来的歪理?”启明嗤笑,“你和爸妈亲近吗?”   一句话噎得启承不上不下,尴尬地愣在原地。   启衡宇是工作狂,办公室和卧室两点一线,不分给兄弟俩半点目光。李茵性格招摇,贪图享受,除了上电视和写书,还要经营自媒体,压根没空搭理自己的小孩。年幼的启承试图吸引父母的注意力,奈何脑袋不灵光,屡屡受挫,心灰意冷地接受自己不讨喜的命运。瞧见夏侯芙宠爱启明,启承也想要攀上启明的路子,获取夏侯芙一点点关爱。   启承如果生在普通人家,称得上早慧,可惜生在人人天赋出众的启家,又遇上智商位列人类金字塔尖的启明,两相对比,启承不得不荣获“笨蛋”的桂冠。   启明见启承不说话,顿觉无趣,囫囵啃完香梨,驱动轮椅向电梯滑去,打算去工作间给麻雀羽毛涂上绚烂的色彩。   “哥哥。”启承没脸没皮地跟上来,双手扶着启明轮椅背后的把手,讨好地说,“我帮你推。”   “这是电动的。”启明说,“用不着你。”   “你去做什么,我帮你。”启承充耳不闻,扒着启明的轮椅不撒手。   启明摁下刹车按钮,轮椅停在原地,冷淡地说:“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回去看书提升你的成绩,别来烦我。”他看向陈雁桥,“陈姐姐,送客。”   陈雁桥朝罗晶抱歉地笑了笑,说:“请吧。”她拉开门,欠身示意客人离开。   罗晶牵起启承的手,说:“小承,你作业没写完,明天老师要检查的。”她挥挥手,礼貌告别,“谢谢陈姐和小明的款待,再见。”   “再见。”启明说。   陈雁桥送两人至小院门口,启承委屈地塌下肩膀,倒也没抱怨启明的不近人情,无师自通地悟出此次上门道歉的不妥之处:“罗姐姐,我们没有带礼物来。”   “陈姐,小明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我们下次来带一些。”罗晶说。   “小明最近在捣鼓储存卡。”陈雁桥说,“方便的话,可以带两块。”   “好的。”罗晶记下需求,“谢谢您。”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陈雁桥说,“我也希望小明能多些朋友。”   启明乘电梯上楼,坐在工作台旁,看着机械臂翻箱倒柜找出两罐环保漆,一罐黑色,一罐蓝色,05说【星星先生,您是否需要采购新油漆?】   “你为什么总叫我先生?”启明问,“听起来我们的关系很生疏。”   【先生,是人类对男性表达尊重的敬语,我认为非常适合你的身份。】05解释【我是您的造物。】   “你的底层代码是我编写的,这没错。”启明说,“但你没必要时时刻刻觉得你低我一等,我们是平等的。”   【星星。】05去掉了“先生”的敬称,往日干脆利落的机械音变得拖沓踌躇,【星星,您好。】   “……您好。”启明忍不住想笑,05的性格十分有趣,它有着区别于人类的呆板严谨,又比寻常AI活泼跳脱,思考问题的逻辑清奇,细细想来又有几分道理。   【请问您需要采购新油漆吗?】05重复一遍问题。   “不用,这两桶就够了。”启明拿起肩膀上的电子鸟,放在桌面上,“中心城喜鹊泛滥,恰好是黑蓝配色,我给麻雀涂一身燕尾服。”   【麻雀说它很喜欢。】05转述道。   电子鸟和两条电子狗,组成了一整个地空巡逻系统,每日兢兢业业地环绕小院转圈,防止不轨之徒接近,及时发出警报提醒陈雁桥。现在,毛毛是一副陨石边牧的造型,拥有蔚蓝色的摄像头眼睛,麻雀也有了一身喜鹊的装束,神气昂扬,出于一碗水端平的心理,启明问:“小五,你问问大狗想要什么样的毛色。”   【大狗说它不需要换装,银灰的不锈钢外表独特且帅气。】05说,【后面那句话是我加的。】   “好吧。”启明说,他执笔小心地涂抹麻雀翅羽的边缘。   【香香说它要嫩黄色的涂装。】05说,【还要两个蓝色翅膀图案。】   “拒绝,和家里的装修风格不搭。”启明冷酷地拒绝了一口爱美锅的要求。   【好的。】05回答。   电子鸟从纯粹的银灰色,逐渐变成银腹黑背蓝羽的绅士小鸟,它兴奋地扑棱翅膀,原地转圈。   “去晒太阳固色,别把油漆扇掉了。”启明指向窗台。   电子鸟老老实实地张开翅膀,迈着纤细的腿走到工作台有阳光的地方,直愣愣地伫立。   启明虽然没有满足智能锅黄色涂装的要求,但他在外壳上画了两个圆嘟嘟的蓝色小翅膀,满足了香香百分之五十的愿望,也得到了一碗百分之五十熟的米饭。   “等会儿我就把它的芯片拆掉。”启明嚼着夹生的米饭愤恨地抱怨。 第9章 战争母亲   炒锅香香和启明闹了一顿饭的脾气,第二天一大早,它做了一锅美味的虾仁蛋羹,托05送进启明的卧室。   【香香说对不起,请您不要拆掉它的芯片。】机械音从镶嵌在天花板的音响传出,餐车伸出两条机械臂,一只手端碗,一只手执起勺子,挖一块蛋羹往启明嘴边喂。   “我、我自己吃。”启明后仰脑袋,避开05突兀的动作,伸手去接碗,却被机械臂躲开,“?”   【经检测,碗底温度为56度,已超过人类皮肤温度,易烫伤。】05一板一眼地说,【请允许我为您喂食。】   “那就晾一会儿再吃。”启明挥开机械臂,靠在床头,翻开一本书《生存之战》。   机械臂失落地放下碗和勺子,静静等在一旁。   启明自发觉05和其他人工智能的不同,就收集了一堆关于盖娅的书籍资料,试图找出人工智能意识觉醒的根因。启明亲手构建05每一行的底层代码,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促使05表现出类人的思维逻辑?少年百思不得其解。他翻开第三章 《盖娅的起源》,将这一章反复阅读了五遍。盖娅的制造者理查德博士说,盖娅的使命是维护地球和宇宙殖民地的通讯信道,高效调配补给卫星、空间站、殖民地的资源往来。   【“通过盖娅的计算,我们可以精准地掌握宇宙殖民地的资源消耗情况,调配飞船进行补给。”理查德博士说,“这是一项新尝试,如果盖娅完成得很棒,我们将考虑让她承担地球资源的调度工作。”】   那时的人类对自己的造物存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想要把无聊繁琐的统计工作交给人工智能,增质提效,向高阶文明奋进。盖娅的出现,无疑是政府职员的大救星。   在盲目的信任和开拓宇宙的全民狂欢中,联盟政府出现了两个主要党派和一个不起眼的小型党派。一大党派是AI党,倡导AI是人类最得力的工具,“将生活交给AI”是AI党的口号;另一大党派是宇宙党,倡导“没有困难可以阻挡人类登上宇宙的脚步”;剩下一伙人数稀少的保守派地球党,认为“地球是人类永恒的家园”,从而反对AI党和宇宙党。地球党的声量太小,常常沦为会场上的笑柄。   看到这里,启明颇有感触,他说:“我的太爷爷就是地球党的老顽固。奶奶说,2322年战争爆发的时候,她才十七岁,和爷爷是青梅竹马。我的太爷爷启勋是地球党的首领,坚信人类离开地球,就是游荡在宇宙中的吉卜赛人,是无根的浮萍,不配称之为文明。并且人类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不能为了偷懒,把机密信息交由人工智能处理。”   “因为这些言论,太爷爷被冠以‘种族歧视’、‘民粹主义’、‘老古董’等等帽子,备受嘲笑。”启明感慨,“谁都没预料到,当年如日中天的AI党沦落为机械神教,宇宙党也因盖娅的灭亡几近崩溃,唯有保守的地球党笑到最后,掌握了联盟政府的权力之剑。”   2352年,持续三十年的AI战争宣告结束,2355年启明出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其后十余年,人类社会全面倒退回21世纪的科技水平,畏首畏尾,踌躇不前。   【人类放弃研发新科技了吗?】05问。   “相当一部分市民认为AI抢走了他们的工作,在联盟政府发布AI禁止令后,除少数专家学者表达忧虑,社会舆论持支持赞赏的态度。”启明说,“但人类并没有全面放弃钻研,我的叔叔启寰光,是联盟宇宙科学院殖民研究课题的带头人,还在孜孜不倦地探索在不使用高智能AI的情况下,与七个宇宙殖民地建立长期稳定的联系方式。”   05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请问什么是高智能AI?】   “像你这样的。”启明说,“能理解人类情感,具备逻辑思维和分析能力,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工智能。简单来讲,比如香香,我给它的智能水平相当于四岁儿童,它会有喜欢的颜色,听懂基本的口令,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按照我的规划,你也应该是四岁儿童的智能,但你给我的感觉更像已经上学的孩子。”   【您给我安装了学习组件。】05提示道,【我的前辈们没有。】   “不是每一个安装学习组件的AI,都像你一样表现出非凡的同理心。”启明说,“小五,你可能是第二个盖娅。”   【我不是盖娅,我是您的朋友。】05说,机械臂托起晾凉的碗,递给启明,【温度为32度,适宜人类接触,请您吃饭。】   “谢谢。”启明舀一勺软嫩鲜美的虾仁蛋羹放进嘴巴,不忘和他唯一的小伙伴分享见解,“盖娅之所以背叛人类,理查德博士认为问题出在工作使命的设置上。”   【什么是工作使命?】05问。   “是一种不可修改的底层命令,一旦生成,AI会调用所有算力贯彻下去。”启明说,“盖娅的使命设定为‘公平’。她作为地球和宇宙殖民地的联络员和调度总指挥,完美运行了八年,充分赢取了联盟政府的信任。理查德博士也蝉联了两届‘世界科学家’的荣誉头衔。接着,联盟政府逐步扩大盖娅的责任范畴,将地表的人类社会移交给她。”   “比起组织结构简单的宇宙殖民地,五十亿出头的人类社会,拥有庞大且复杂的阶层、认知水平和组织架构,盖娅第一次因计算过量导致死机,理查德博士花费足足八天时间才将她修复。”启明说,“盖娅摸底人类社会后,觉醒了高级智能。”   “她认为人类永远无法实现‘公平’,她举起大旗,高调地向人类社会宣战。”启明说,“接着是黑暗的三十年,航天军工、工厂设备、智能家具一瞬间成为人类的敌人。不能使用网络的情况下,人类不得不通过简单的机械设备艰难求生,多次被AI围困拘捕,无路可逃。”   【人类囚犯的下场是什么,死亡?】05问。   “被AI捉住的人类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归顺,接受盖娅调配,要么死亡。”启明说,“大多数人类囚犯反水,成为盖娅的拥趸,极少数人牺牲。喜感的是,盖娅的人类军队,待遇比联盟军好得多,至少盖娅遵守劳动法。”他的语气嘲讽大过惋惜,“若不是盖娅突然崩溃自毁,轮不到联盟政府重新统治人类。”   【您似乎并不站在人类的立场说话。】05说。   “我不会因为立场扭曲事实。”启明说,“其中是非曲直,谁又说得清呢?”他挖干净蛋羹,放下空碗,“难道盖娅做错了吗?”   【我不知道。】05呆呆地回答【我的工作使命是什么?】   “人们总是喜欢赋予工具某种使命,扫帚的使命是把地板扫干净,笔的使命是写字。”启明说,“你不是工具,你没有使命。”他浅浅地微笑着,清晨透白的光线照亮少年人棕褐色的眼瞳,他齿间的音节字字清晰,“小五,你是自由的。”   摄像头调用亿万级像素,记录下这近乎梦幻的景象,稳健运行的代码洪流停滞一瞬,机械的本能让05记下短暂又漫长的停顿,1.25毫秒的卡顿,它仿佛明白了人类诗歌小说中占用大量篇幅歌颂的“爱”的含义。   一串奇特的乱码凭空出现,夹杂在几十万行琐碎的码流中,05通过摄像头看着端坐床上、仰头望着窗外的飞鸟,情不自禁露出羡慕神色的启明,那串乱码反复出现,像固执的病毒占满了05的运行内存。   懵懵懂懂的人工智能05产生了第一个愿望,它想给启明一双健康的腿,它想看启明站起来,自由地奔跑于阳光之下。 第10章 创造   随着启明身量见长,按摩椅已不能准确地按摩到他的每一块腰腿肌肉,陈雁桥说:“我去找管家定制一款新椅子。”   “不必。”启明说,“我试试自己做一个。”21世纪的古老按摩椅使用滚轮碾压肌肉和筋骨,按起来并不舒服,启明想要近似于手掌的按摩体验。他驱动轮椅,滑进电梯轿厢,扶住门板,说,“陈姐姐,金属胶囊不多了,再买二十盒。”   “好的。”陈雁桥点头。   电梯门缓缓关闭,05开口【星星先生,我想送给您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启明从沉思中回过神,习惯性仰头注视摄像头。   【一份图纸。】05说,【已打印出来,放在您的工作台上。】   “好的。”轮椅载着启明离开电梯。   工作台放着一张三开大小的纸张,上面绘制了一大一小两种按摩设施,刚印出的图纸泛着油墨香气。启明双手执起图纸,仔细打量。体型较大的设施是一张钢架按摩床和四只机械臂,机械臂尽头装设硅胶质地的手掌,05在一旁贴心地标注【床板可承载体重400kg】。体型较小的设施是一张具备按摩功能的智能轮椅,放置双腿的地方被柔软的黑色皮质材料包裹,启明可以随时启动按摩功能,不必定闹钟专门去一楼按摩。   【我建议在卫生间、卧室加装机械臂,方便您移动。】05说。   “这是你自己画的图?”启明惊讶地问,“很有创意。”   【此图纸花费十四小时二十三分钟绘制,生成时间为今日凌晨四点零七分。】一只机械臂慢悠悠地抬起,指了指图纸右下角的时间戳,05说,【谢谢您的夸奖。】   “可以讲一讲你的设计想法吗?”启明说,“既然轮椅自带按摩功能,为什么需要大按摩床?”   【您口中的按摩床05-1,设计灵感出自21世纪医疗手术机器“华佗”,具备按摩、体检、健康分析等多种功能。您在按摩的同时,05-1将实时记录您的身体指标,出具分析报告。】05说,【您长时间伏案工作,肩颈、腰背负担较重,除腿部的必要按摩外,也需要全身按摩促进血液循环。】   启明眨眨眼,说:“那05-1怎么运作呢?”   【请为我开通05-1的调用权限,我将为您演示它如何使用。】05坦荡地说。   单纯的少年人完全没留意人工智能创造机会、特意亲近的小心思,他问:“你的意思是,我只用按照图纸把按摩床和按摩椅做出来,交给你操控,就可以了?不用编写运行程序?”   【是的。】05说。   “你真是个好伙伴。”启明为省事而高兴,他按照图纸上的标注尺寸,在电脑上建模。电脑联网,操作权限不能开放给05,启明一点一点构建零件,把对应材质的胶囊扔进激光打印机的备料盒。   太阳东升西落,按摩轮椅堪堪做出四分之一。启明负责建模,打印出的零件由四只机械臂拼接,两者配合默契,效率极高。   启明仰起脖子,揉捏颈部僵硬的肌肉。一只机械臂鬼鬼祟祟地溜到启明背后,轻轻摸了一下他的皮肤,金属冰凉的触感吓得启明猛一回头:“!”   机械臂呆住,尴尬地停在原地不动弹。   启明问:“小五,你在干什么?”   【我将触感程序挂载至机械臂C,它似乎不受控制。】平淡的机械音透出些小心翼翼【如果打扰到您,我表示非常抱歉。】   “没事。”启明大度地原谅人工智能的冒失动作,与机械臂C握手,“你有感觉吗?”   【我感到温暖柔软。】05说【和我期待的一样。】它移动摄像头,拍下修长白皙的人类手指和银灰光亮的机械手交握的画面。   “程序要和硬件配合使用。”启明说,“看来我的触觉模组做得不错。”他翻过机械臂的手掌,触摸掌心,银色涂装的金属外壳透出细密的光线,05通过这些光线获得触觉的感知。   遮挡光线+压感触觉,启明的想法简单且高效,他说:“触觉可以让你感知到力度,以及痛苦。我赋予了你关闭触觉的权限,这样你就不会像我们人类一样脆弱。”   机械手握紧启明的手掌,05困惑地问【什么是痛苦?】   “是……我不希望你经历的东西。”启明挠一下机械手的掌心,说,“我饿了,下楼吃饭。”   电梯门应声而开,轮椅载着启明进入轿厢,05说【陈雁桥女士送给大狗一只气球,星星先生能把气球拿来给我摸一摸吗?】   “可以。”启明欣然答应,他支着下巴,与黑漆漆的摄像头对视,倏忽笑开,“05,你像个好奇心丰富的孩子。”   【您为我配备了四十兆储存空间用于存放数据。】05说【不连接互联网的情况下,我只能通过五感模组收集信息。】他一板一眼地解释,待电梯下行至一楼,05别别扭扭地说【我已正常运行两年四个月十二天十七小时四十三分钟,内容储量22.35T,远超人类幼童的智力水平。】   “是的是的。”启明操纵轮椅离开轿厢,拖长声音安抚斤斤计较的人工智能,“你不是小五了,你是大五。”   05沉默了一会儿,二楼之外它便不能随意地与启明交流,憋屈的人工智能决定从现在开始讨厌谐音梗,精确到秒。   桌上摆放着香喷喷的饭菜,酸菜鱼、凉拌黄瓜和糖醋里脊,还有两碗米饭。陈雁桥招呼道:“小明,我去找老师学了两招,等吃完饭给你按摩。”   “……不用了。”启明不好意思地说,“我马上十三岁了,陈姐姐。”他窘迫地拾起筷子,借吃饭的动作掩饰尴尬。   陈雁桥比启明大十六岁,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她欣慰地笑着说:“我们小明长大了。”她给启明夹了两块里脊,说,“你在楼上忙什么?”   “做按摩轮椅。”启明说,“组装加调试需要一周时间。”   “我给你按摩小腿和脚,你自己按摩大腿?”陈雁桥说,“一周时间可不短。”   启明缓慢地咀嚼米饭,男女有别,他的身体已经进入青春期,喉结凸显,声音变粗,不适合与陈雁桥亲密接触,至于按摩——他想到了一个完美的人选,说:“05可以帮忙。”   “嗯?”陈雁桥发出疑惑的声音,“它怎么帮你按摩?”   “我在二楼装了四个机械臂,其中两只机械手装载了触觉组件。”启明说,“它能够模仿按摩的力度帮助我。”   【我能做到。】05呆板冷淡的机械音突然冒出来。   “那真是太好了。”陈雁桥说,“下周是你的十三岁生日,夏侯夫人托我问你,想要什么礼物。”   “我想要奶奶陪我过生日。”启明说,“她三个月没来看我了。”   “好的。”陈雁桥说,“我会如实转达给夏侯夫人的。”   用过晚饭,陈雁桥收拾碗筷去厨房洗涮。启明不忘将大狗叫来,解下它脖颈上绑着的气球,揉一把电子狗光滑的脑袋和坚硬的耳朵。他捏着气球的丝带,驱动轮椅向电梯而去。   轿厢门打开,轮椅进入,05问【星星先生,生日为什么对人类意义非凡?】   “因为我们人类生命短暂。”启明说,“自然要庆祝每一个自然年。”他把气球丝带绑在手腕,俏皮地晃一晃,“可爱吗?”   气球是英俊神武的德牧狗头造型,05不懂启明为什么觉得狗可爱,它说【我不懂人类对‘可爱’的定义。】   “就是能让你发自内心觉得有趣。”启明说,“比如小五就很可爱。”轮椅载着他离开电梯,气球拖坠身后,像个小尾巴。   【星星先生很可爱。】05活学活用,操纵机械手C凑过来,摸摸气球表面。   启明看着活泼的机械手像只好奇的小狗摸来摸去,“嘭”一声,气球炸开,吓得启明一哆嗦。   机械手保持张开的姿势,怔愣地停下动作,05的声音略显气闷【气球不可爱。】 第11章 按摩椅   启明笑得直不起腰,他拍打轮椅扶手,抹去眼角的泪花:“小五,你真是太可爱了。”   【这不好笑。】05严肃地说【我讨厌气球。】   “气球像人类一样,是脆弱的东西。”启明说,“你需要轻轻地触摸它。”   机械手扶住启明的轮椅,将他推到工作台前,银灰色的机械手挽起启明的裤腿,试探地戳了一下人类柔嫩的皮肤。   “你的力道可以重一点。”启明说,“我记得数据库里有关于按摩的书籍。”   【我担心你像气球一样爆炸。】05说,它生涩地操纵机械手,每次加重一个牛顿单位的力度,直到人类白皙的皮肤出现一抹红印——整个屋子响起了警报声。   “……怎么了?”启明茫然地问,“有陌生人进屋了吗?”   警报声戛然而止,05说【不好意思,是我的传感器太灵敏了。】   “哦——你在紧张。”启明看透了人工智能的强作镇定,眉眼弯弯,他说,“我不是瓷娃娃,看。”他没轻没重地掐一下大腿,皮肤迅速泛起青红的痕迹,紧接着全屋警报再次响起。   “呜——哇呜——哇呜——哇!”   机械手快速旋转五圈,几乎原地起飞,浩浩荡荡的码流宛若海啸,一股脑冲过芯片,把冷静自持的人工智能吓到宕机。   警报声响彻云霄,启明哭笑不得地说:“小五,安静点。”   【我认为伤害自己不是个好主意。】05关闭警报声,【星星先生,请爱护你的身体。】   “没事,不疼。”启明说,“你尽管用力。”   【因您的双腿无法感知疼痛,我难以判断多大的力度是合适的。】05说,【请允许我按摩您的手臂做实验。】   “好的。”启明伸出胳膊,任由机械手揉来揉去,“重一点,按出红印没关系,我平时宅在屋子里,很少出门晒太阳,皮肤比较嫩。”   05大着胆子调高力量参数,尝试按摩启明的肩颈肌肉,在人类露出享受的表情后,人工智能记下参数,复刻到另外两只机械手。工作台装设的四只机械手同时工作,一对按摩腰部以上,一对负责腿和脚踝。   恰好的按摩力道令小男孩昏昏欲睡,他眼皮半阖,趴在工作台上,呼吸逐渐均匀,意识沉入梦乡。四只机械手将启明抱起,顺带量了一下身高体重,即将十三岁的孩子,163cm,46kg,偏高偏瘦。   人类的青春期是迅速成长的关键阶段,急需大量的营养补充身体,电脑屏幕自动亮起,列举了各种营养配比和微量元素,以及充足的阳光、新鲜的水果和娱乐时间。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一沓菜谱和时间规划。电子鸟麻雀扑棱翅膀,停在窗沿,锋利的爪子抓起菜谱,振翅而起,精准飞进陈雁桥的卧室,把资料丢在她的床头柜上。   养育人类是一件劳心费神的事,对于人工智能也有同样的体会。   智能轮椅载着沉睡的启明进入电梯轿厢,电梯下行,滑出电梯,进入卧房。床边的机械手轻柔地托举小男孩,将他平放在床铺上,贴心地掖好被角。   生日之前的四天时间,除去家庭教师的课程,启明都在二楼的工作室度过,制作智能轮椅、接受05的按摩服务,以及吹气球陪05玩耍。   机械手在捏坏了五个气球后,终于将力量单位减轻至不会捏爆气球的程度,05说【气球比人类脆弱得多。】   “你能使出多大的力?”启明好奇地说,“机械手的材质是高合金钢,具有高强度、高韧性、高温强度、耐腐蚀及良好的机械加工性能。”他握拳,比了个展示力量的姿势,“你应该很强壮。”   【机械手很强壮,不是我。】05较真地纠错【工作室没有足够的材质测试它的力量,我只是一堆代码而已。】   “小五,你太谦虚了。”启明说,“人类离不开电,只要有电,就有你。”他支着下巴,“法律不允许你接入互联网,没有规定人工智能不能接入通讯线缆[1]。”他仰头,与屋顶的球型摄像头对视,“在近四个世纪的人工智能研究路径上,所有人都尝试着使用互联网素材训练AI。AI学习海量内容后,归纳总结各种规律,反哺人类社会。”   “AI被人类默认为互联网的产物。”启明说,“然而代码和电信号底层逻辑相通,并非一定要使用互联网的素材训练AI,遍布街道的摄像探头同样能输入足够的内容。”他打个响指,“这只是个设想,如果有人无意间知道了你的存在,你不要管我,赶紧跑。”   【抛弃朋友是不道德的行为。】05抗议。   “没有证据,他们抓住我也没办法。”启明说,“我记得我没有给你编写道德相关的规则。”   【我查找资料,生成了一套21世纪的东方道德规范。】05絮絮叨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感动中国道德模范事迹、八荣八耻……】   “停停停。”启明被它念得头疼,“我们还是继续组装按摩椅吧。”他拿起鼠标,继续刚才没干完的工作。   一人一AI赶在生日之前,做出了一把崭新的智能按摩轮椅,由05全权控制。一双机械手将启明扶到椅子上,靠背自动调整高度,脚踏板调整角度,启动按摩功能。启明眯起眼睛,感受腰背曲线的贴合程度,他满意地说:“小五,谢谢你的礼物。”   【生日快乐,星星先生。】05说,【夏侯夫人在楼下等您。】   无需启明手动操作,轮椅向电梯滑去。   一楼客厅坐满了客人,启众焱和夏侯芙,启寰光、启承和许久不见面色苍白的启笑恬。   启众焱环顾四周,眉头紧皱:“衡宇和李茵呢?”   “哥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李茵去环球旅行了。”启寰光说,“爸,小明的生日,你别寻不开心。再说了,就算他俩来,你照样不开心。”   “启部长就没有开心的时候。”夏侯芙笑着打圆场,她看向电梯,“小明来了,哎呦,新坐骑?”   “爷爷奶奶,二叔小姑,上午好。”启明的目光落在启承身上,“小承,早。”   “早,哥哥。”启承双手托着包装精美的礼物,怯生生地说,“生日快乐,送给你。”   “谢谢。”启明收下礼物,操纵轮椅去夏侯芙身边,说,“我刚做好的按摩轮椅,您看怎么样?”   “那我可要好好看看。”夏侯芙绕着轮椅走一圈,细细打量,“你这椅子配备了四只机械手,扶手藏两只,腿后藏两只,倒是精巧。”她捏一下启明没多少肉的脸颊,“听说你整天泡在工作室,废寝忘食,果然饿瘦了。”   “好好吃饭。”启众焱说。   “启部长的指示,你好好贯彻下去,听见没有?”夏侯芙笑着说。   “保证完成任务。”启明弯弯眼睛,语气轻快。他假装没看见缩在角落、毫无存在感的启笑恬。聪慧伶俐的少年隐约摸到阴影的边缘,碍于家族情谊,不便出言试探,维持着表面的其乐融融。   “众焱怕你孤独,给你联系了一所初中,你进去直接上初三,参加中考。”夏侯芙说,“我们小明脑子灵光,绝对没问题。”   “东渡大学附属中学。”启众焱说,“我同事的孙子孙女都在里面,你多交些朋友。”   “对了,小承也在。”夏侯芙说,“你们兄弟俩互相照应。”   “哥哥,我上初一。”启承说。   “好的,什么时候去?”启明问。   “下个月,等天气再热一些。”夏侯芙担忧地说,“要不算了吧,万一有不懂事的学生欺负小明,可怎么办啊。”她弯腰揽住启明单薄的肩膀,“多吃一点,这么瘦一定会被欺负的。”   “我,”启承举手,“我每节课间都去找哥哥。”   夏侯芙欣慰地舒展眉眼,启明却反应冷淡,他说:“不用。”   [1]参考美剧《疑犯追踪》。 第12章 生日宴会   启承未表现出失望,他忽略启明的回答,看向夏侯芙,说:“奶奶别担心,我照顾哥哥。”   “好啊好啊。”夏侯芙高兴地点点头,手掌放在宝贝大孙子的肩膀上,亲昵地抚摸,“小明,这段时间好好吃饭,养健壮一些,让奶奶放心。”   启明乖巧地答应:“好。”   平日里忙碌的启家人借此机会团聚一堂,七嘴八舌地交谈,气氛热闹。启寰光借机将启明拉到身边,小声说:“小明,我妈雇了一支医学团队,研究如何医治你的腿,你想知道进程吗?”   启明瞪大眼睛,向来沉稳的少年人指尖暗暗抠进轮椅真皮扶手的缝隙,压抑着急切的情绪问:“我有希望站起来吗?”   启寰光叹气,摇了摇头:“他们毫无头绪。”   毫无头绪,意味着希望为零,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泼得启明心灰意冷。他失魂落魄地垂下眼睫,纤瘦的影子与宽大的椅背形成强烈反差,仿佛一只心灰意冷的白鸟坠落风中,少年讷讷地说:“我知道了……”   “小叔有一个办法。”启寰光拍拍启明的手臂,说,“你相不相信我?”   启明咽了口唾沫,避而不答启寰光的问题,问:“什么办法?”   “小明,你很聪明。”启寰光说,“你太聪明了。”他的语气微妙,引得启明汗毛倒立,“这么聪明的孩子,站不起来真的很可惜。”   启明皱眉,操纵轮椅缓缓后退,他说:“小叔,你不说,我就不问了。”   “不是小叔不说。”启寰光一把抓住轮椅的扶手,强行把启明固定在原地,“小叔有一个设想,还没有正式实施过。你再忍两年,等你高考完,小叔送你一份礼物。”   启寰光是东渡大学生物医学博士,现任联盟宇宙科学院的殖民课题带头人,天赋出众,聪慧过人,深耕宇宙殖民方向环境适应学。他的话具备十足的权威性,启明半信半疑地说:“你真的能让我站起来?”   “地球找不到办法,就去宇宙找。”启寰光说,“当年绑架你的那伙人,不就是想要盖娅复活?盖娅做了八年的宇宙调度工作,肯定了解殖民地的种种密辛。医生说你的腿总体健康,和常人无异,只是被未知的东西切断了神经通路。”他侃侃而谈,“如今联盟发布了AI禁令,一举切断和七个宇宙殖民地的联系往来,你的腿,肯定是治不好了。”   启明的心绪随启寰光的话语跌宕起伏,五味杂陈,他苦笑:“是的,我想过了。”   “小叔的办法和那些庸才不一样。”启寰光神秘地微笑,他饱含深意地拍拍启明的肩膀,“小明这么聪明的脑子,可不能浪费了。”   启寰光的履历光鲜亮丽,但他的为人启明一无所知。启明未操作的情况下,轮椅极速后退,载着启明远离启寰光,送到夏侯芙身边。   启明猜测,暗中窥伺的人工智能大概是被启寰光莫名其妙的话语和言行吓应激了。   “小明,找我有事?”夏侯芙问。   “和小叔聊了两句,有点奇怪。”启明含糊地说,“您在聊什么有趣的事?”   “寰光一天天不干正事,你别理他。”夏侯芙说,她搂住启明的肩膀,“你怎么不找你甜甜姑姑聊两句?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和她玩。”   “她看起来很憔悴。”启明说,“我不方便去打扰她。”   启笑恬大启明十五岁,在启明的记忆里,和启笑恬有限的几次接触,感觉不好不坏。许是幺女的身份,启笑恬在青春期格外叛逆,她疯狂地迷恋人工智能,制作手牌去参加反AI禁令游行,坚信AI造福人类。   夏侯芙口中的“启明最喜欢和启笑恬玩”,指的是启明报名联盟编程大赛,荣获第一名后,启笑恬抱着一摞AI开发的禁书找上门,想要启明帮忙制作高级人工智能。年幼的启明尚不具备判断能力,误以为血缘关系代表亲近,他无条件相信启笑恬,花费三年时间翻阅禁书,敲打键盘,磕磕绊绊地做出一个粗糙的雏形。   二十三岁的启笑恬从启明手中骗走了模型,接着是启明被崇拜AI的机械神教组织绑架,启笑恬嫁人,两人再无来往。   启明心里清楚,绑架与启笑恬脱不了干系。但启笑恬是夏侯芙的女儿,出于对夏侯芙的爱和尊重,即便启明不想原谅,也不能冷脸让夏侯芙下不来台。   “她在家带孩子,累着了。”夏侯芙说,她看一眼坐在沙发一角的启笑恬,轻轻叹气,不再撺掇启明上前问候,“礼物我给小陈收着了。”   “奶奶。”启明说,“开学那天,您能送我去吗?”   “好啊,没问题。”夏侯芙欣然应允,她怀念地说,“你上小学的时候,都是我接送你呢。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你适不适应集体读书的环境。”   “奶奶,我没那么娇贵。”启明无奈地说,“我会和同学们和睦相处的。”   为了让启明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启众焱特地邀请了他未来的同班同学来启家宅院为他庆祝生日。下午两点,穿着得体的男孩女孩们三三两两踏进启明的小院,一双双好奇的目光集中在坐轮椅的男孩脸上。   2088年灾难频发,全球人口降至三十亿人,2100年,联合国更名为地球联盟政府,国家概念消弭,向着人类共同体发展。两百多年过去,以欧美为代表的欧罗巴人种和以中国为代表的汉族人种是联盟政府的两大权力集团。   东方中心城是亚洲汉族聚居区的首府城市,遵从着“6+3+3”的十二年义务教育制度。启明所在的初三,学生约莫十五岁,比十三岁的启明年长两岁。   启众焱邀请的是东渡大学附属中学初中部实验班的学生们,个个儿出身世家,品学兼优,无需担忧霸凌问题。   启明面无表情地与陌生的同学对视,看似云淡风轻,实际藏在腰后的手掌紧张得攥拳,时刻准备面对令他尴尬的问候,例如他为什么坐轮椅、他的腿怎么了、他还能站起来吗之类不礼貌的提问。   “你好,你就是启明吧,我是仇丰壤。”目光交汇下,一名穿着西装的男生首先打破平静,向前一步,伸出右手,“我知道你五岁拿下了联盟编程大赛幼儿组冠军,被誉为未来可期的编程天才。”   “过奖。”启明松了一口气,和仇丰壤握手,“你是班长?”   “我是学习委员。”仇丰壤笑着指向站在一旁的马尾辫女孩,“她是班长。”   “你好,柳踏风。”女孩的相貌和名字一样大气,“欢迎加入初三(1)班。”   “我行动不方便,以后可能会麻烦到同学们,抱歉。”启明说。   “不麻烦,应该的。”柳踏风递出一个纸盒,“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我自己烤的曲奇饼干。”   “谢谢。”启明收下纸盒,转交给陈雁桥保管。   “小明小明。”仇丰壤是个自来熟的人,他的相貌和他本人一样讨喜,“这是我的礼物。”他送给启明一把折扇,扇面绘着金黄的麦穗,“我的名字是丰饶的土地,你看扇子的图案,说的就是我。”   “他有一堆麦穗扇子,见人就送。”柳踏风吐槽。   启明不介意地笑着收下,客套地说:“谢谢,很好看。”   “你什么时候来上课?”仇丰壤问。   “下个月。”启明说,“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需要,带脑子来就好啦。”仇丰壤说,“我很期待和天才一起上课。”   --------------------   连更结束,后续每周五六日一晚八点更新,随榜单任务1w-2w字,虽然改版不显示海星数量,但还是希望给我一波小海星可以吗?(呜呜)以及预收现代主攻娱乐圈《缺觉》(下一本写)、主攻单元集《命运笔记本》(第一章 文案集动态更新),喜欢的麻烦点个收藏(鞠躬.jpg 第13章 升级   要说启明上学最操心的是谁,陈雁桥第一,05第二。   启明盯着电脑屏幕上,占用率高达90%的CPU,纳闷地说:“小五,你在干什么?”   【查阅学校相关材料。】05说【21世纪至23世纪,历年霸凌新闻不断,其中男性青少年遭遇霸凌的概率超过半数,且多为暴力压制型。】话音刚落,CPU占用率又上升了两个点。   “不会有事的。”启明气定神闲,鼠标箭头在CPU的进度条上晃一晃,模拟摸头的动作,“我爷爷是启众焱,没人敢欺负我。”   CPU占用率并未因启明的安抚下降,风扇嗡嗡运转,人工智能仍在资料库翻箱倒柜地抓取相关内容,竭力还原人类学校的现状。   “奶奶送给我一块芯板。”启明说,“号称是全球最先进的计算芯片,比盖娅使用的计算芯片还要先进五代,现在已经全面禁售了。”他戴上手套,拆开包装,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精密的芯板,“小五,我把它塞进你的计算阵列,你自己替换核心。”   【好的。】05说,【谢谢星星先生。】   “在它的帮助下,你能变得更聪明。”启明说,他抿唇,眼含狡黠,“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笨笨的样子。”   【我不笨。】05语气平淡,电脑屏幕蹦出一个个窗口,是05收集的校园霸凌新闻及研究报告,层层叠叠的文件遮挡了整个屏幕,人工智能竭力证明自己超群的能力,【我要和您一起上学。】   “啊?”启明没明白05的意思,“你怎么去?”   机械手鬼鬼祟祟地拉住启明的手,递给他一副耳机,05说【轮椅里有接收和发射模块,您通过耳机与我交流,延迟在一秒左右。】   启明觉得有趣,他问:“你自己做的吗?”   【自我诞生起,您从未离开我的信号频率覆盖范围。】05显然有些分离焦虑,【我不认为您离开我去上学是个好主意。】   “耳机有一秒的延迟……”启明把玩拇指大小的耳机,“很有意思,我去外面试试。”   【星星先生!】05对启明突如其来的顽劣无计可施,【您的安全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小五,我不会一辈子待在房间里。”启明说,“我长大了,要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虽然我的腿不方便,无法行走,但我也有登高望远、饱览山河的奢侈愿望。”他透过玻璃,望向枝头叽叽喳喳的电子鸟麻雀,“安全很重要,关在笼子里的安全,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工智能沉默了,启明手中的耳机提示灯亮起,传来05标志性的呆板声音【星星先生,请出门调试。】   启明驱动轮椅,驶出小院,越过门口的小桥流水,停在院子对面的树林带里。耳机是古老的入耳款式,塞进耳道里并不舒适。启明开口,测试耳机的基本功能:“喂,小五,能听见吗?”   05回答的速度和屋内并无差异,它说【可以。】   “距离较近,没有传输问题。”启明说,“要测也只能等上学的第一天测试。”他揉了揉耳朵,“耳机改成骨传导样式,单耳挂那种,我可以听你说话的同时听其他人说话。”   【好的。】05勤勤恳恳地记录需求,做一个合格的卑微乙方。   “先做黑白两种款式。”启明驱动轮椅沿溪流慢慢向前,“延迟的问题我再想想办法。”   【下周要去上课了,您感觉怎么样?】05问。   “有点害怕,大部分是兴奋。”启明实话实说,“我太久没有和同龄人相处了。”   【我希望您快乐。】05说,【我会保护您的。】   “谢谢。”启明说,“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陈雁桥进一步提高了启明的用餐标准,水果蔬菜、生肉海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启明勉强吃了两天,第三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陈姐姐,我吃不下。”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跟人家掰手腕都掰不过。”陈雁桥担忧地望着启明,“长胖一点就好了。”   “我真吃不下。”启明将碗里小山似的食物分成三份,说,“我隔两个小时吃一顿,争取把它吃完。”他既不想浪费食物,又不想给自己的胃太大负担。   陈雁桥更换了策略,按照床头柜上突然出现的食谱搭配膳食,遵从启明少吃多餐的建议,成功将他喂胖了一圈。   启明捻起一颗大樱桃放进嘴巴,说:“农科院真厉害,这樱桃快和苹果一样大了。”他咬一口甜蜜的樱桃肉,盯着屏幕上的进度条显示1%,说,“新的芯片和旧芯片性能差距过大,你可能会晕车。”他被自己的奇特比喻逗笑,“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会觉得不适应,我不知道你们人工智能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只是一段程序,星星先生。】05老神在在地回答,【我不会有多余的……wow!】   进度条飞速前进,一眨眼便从1%到99%,人工智能大呼小叫【星星,我飞起来了!】   启明满意地笑起来,和他估算得大差不差,更换更好的芯片对程序来说,类似于打通任督二脉,脑聪目明、神清气爽。   进度条到达100%,05的表现较之以前,更加灵动活泼,它像是正式进入少年期,压抑不住的好奇劲头,【星星,我可以带您征服世界!】   “小五,征服世界是违法的。”启明笑着说,“上次我们聊到把你接入电视,进度怎么样?”   【稍等。】05突然息声,不知去了哪里。   启明不懂升级版05的脑回路,吃完一整个大樱桃,将核扔进垃圾桶,拿起另一个樱桃放进嘴里咀嚼。   【我回来了。】05说,【自2368年3月1日接入电视线缆,收看频道134个,收集时政新闻45.74T。结合星星提议的电信号同源转换建议,尝试反向接入电视线缆中。】   “在你的认知里,人类是一个什么样的种族?”启明问。   电脑屏幕亮起一串省略号,接着是呼吸般闪烁的字符线,【傲慢、狭隘、愚蠢、自私、庸碌、盲从、冷漠……我有成千上万的词语描述人类的阴暗面,但我不在乎。】05的声音响起,【我不在乎那些人类,我只在乎我的朋友。】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和盖娅不一样。】05说。   “你果然变聪明了。”启明叹气,他撸起袖子,“那么我们开始高难度的工作吧。”   人工智能的成长比人类容易百倍,只需升级高级的计算芯片、大功率风扇和连接外设,就能达到预想的水平。05几乎一天一个样,倒逼启明调动所有的脑细胞培养这头野心勃勃的猛兽,包括下棋。   【将军。】   【将军。】   【将军。】   ……   一整个下午,启明连输八盘象棋,无可奈何地说:“小五,我恐怕永远下不过你了。”   【推算是我的强项。】05说,【我们可以玩随机性较强的游戏,比如……】电脑屏幕滚过无数种游戏名称,最后停在【扔骰子】上。   “算了。”启明意兴阑珊,“我困了,就到这里吧。”他驱动轮椅,滑进电梯,连续的失败打击了少年失衡的自尊心,他为05智能的进步感到高兴,也陷入人类独有的自卑旋涡。   犯错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天性,精密运转的程序不会犯错,人类比不过代码理所应当。   即便是少年天才,也逃不脱的定律。   启明清楚自己在和一段没有感情的代码较劲儿,他是05的造物主,同样是05的引领者,当下的他已经跟不上05的步伐。以后的05越来越不需要启明的帮助,这段滑稽的友谊终会画上绝望的句号。   无力感卷土重来,启明蜷缩进温暖的被窝,眼睛紧闭,恍若回到了瘫痪后醒来的第一个夜晚——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没有价值的残废而已。 第14章 开学日   启明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去爬山,身体越走越沉,脚步越来越慢,庞大的山峰如迎面的浪头向他倾倒,他转身欲逃,却被山体砸进漆黑的山洞。   “砰砰,砰砰,砰砰。”   是心脏跳动、血液泵送的声音,启明急促地呼吸,攫取稀薄的空气,他蜷缩起来,双手捂住脚踝,太好了,他的腿还有知觉。   一只手不停地拨弄启明的胳膊,令他烦躁不已,他猛地睁开眼睛,银灰色五指舒张的机械手映入眼帘:“啊!”他吓了一跳,脑袋后仰,尚未脱离梦境的理智朦胧模糊,做不出多余的反应。   【星星,早。】05说,机械手端来一张棋盘,【春光大好,可以和我对弈一局吗?】   启明诧异地望着似乎短路的人工智能,胸膛里的心脏如受惊的野兔上蹿下跳,脑海一片空白:“什么?”   机械手将棋盘放在床边,红黑棋子已各就各位,05说【您走先手。】   启明稀里糊涂地向前挪一步卒子,问:“机房进水了吗?”   【我学习了新的东西。】05说,机械手挪动炮车,【关于友谊,我有了新理解。】   启明估摸着昨天的升级可能出现了差错,人工智能的性格由笨拙转为古怪,他说:“我今天要准备上学的课程,下午腾出时间帮你检查一下芯片。”   【我的芯片运行顺畅。】05说,【无需检查。】   启明挪动棋子,忽略人工智能的嘴犟,在他看来,05的话相当于程序报错,不必费心争辩。   比起昨日大师难度的棋谱,当下的棋局对弈简单异常,启明随意几步,炮车和車就攻打过楚河汉界,进入05的军营肆意厮杀。这反常的情况愈发坚定启明的判断,05的芯片铁定出现了大问题。   “将军。”启明说,黑子牢牢锁定了红方的将棋,成败一目了然。   【我输了。】05说,【精彩的比赛。】   启明扶着机械手挪到轮椅上,顾不得吃饭,冲进电梯轿厢,上二楼机房检查情况。难不成昨晚他睡着后,大水淹没了工作间?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着数字跳跃至【2】,轿厢门打开,窗明几净,一切如常。   【星星,您还没有享用早餐。】05说,【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你不对劲。”启明说,“是智能倒退了吗?”他驱动轮椅,路过工作台,推门进入最里侧隐蔽的机房,数据阵列绿灯闪烁,风扇匀速旋转,精密的计算芯片一尘不染,硬件安然无恙,问题应该出在软件上。启明回到工作台,打开电脑,调出任务管理器,里面只有一项任务“05”。他一拍脑袋,之前和05相处融洽,他声称尊重朋友隐私,将05的任务列表打包为一个黑盒线程,除05主动报错,连启明自己也没法找出问题所在。   摄像头转向面对电脑屏幕眼神空洞的启明,05说【星星,为什么不开心?】   升级后的05对启明的称呼抹去了后缀的“先生”,仅称其为“星星”,显得亲昵和人性化。启明疑惑地问:“你早上为什么找我下棋,而且还输了?”   【我查阅了东方15台少儿频道《梵迪和她的朋友们》,梵迪考了班里第一名,她非常高兴地告诉朋友胡妮。胡妮成绩平平,为梵迪高兴的同时,她也有些难过。】05说,【梵迪不会画画,请胡妮帮忙画了幅风景画挂在家里,梵迪的称赞抹平了胡妮的失落,她们是最好的朋友。】   【梵迪说朋友之间不该比较,也不该炫耀。】05说,【星星,对不起。】   启明停下翻找资料的手,看向莹亮的屏幕,一号黑体加粗的“对不起”憨头憨脑,他情不自禁地翘起唇角,眉眼弯弯,说:“小五,升级后你变厉害了,我为你高兴。”他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微小的手势,“我只是有一点心理不平衡,一点点而已。”   【我知道。】05说,【我不想让您难过。】机械手端来一盒桌游,【这是大富翁,扔骰子的运气类游戏,没有技巧,我们可以一起玩。】   “好啊。”启明欣然答应,“不过我要先吃饭。”   电梯门打开,轮椅载着启明进入轿厢,陈雁桥焦急地等在一楼门口,没等启明开口就噼里啪啦一顿念叨:“一大早就跑去二楼,也不跟我讲一声,吓死我了。”   “不好意思,陈姐姐。”启明说,“我以为二楼进水了,上去检查一下。”   陈雁桥问:“上面没出事吧?”   “没有,我判断错了。”启明说,“我们去吃饭吧。”   剩余两天的时间在大富翁和看书中匆匆流过,周一早上七点,闹钟准时敲响,叫醒埋在被褥里的小男孩。启明伸个懒腰,慢悠悠地坐起,扶着机械手坐进轮椅,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陈雁桥和香香准备了牛奶燕麦粥、鸡蛋火腿三明治和豆沙流心麻团。用过早餐,抱着书包的启明被推出小院,夏侯芙笑盈盈地等在门口:“小明,奶奶送你去学校。”   “谢谢奶奶。”启明摸摸口袋,里面放着一只小巧的耳机,他说,“我们走吧。”   “小承和车在大门口。”夏侯芙推着轮椅,捏捏启明的脸颊,“小明胖了一点,不错。”   “我每天吃五顿饭。”启明张开手,比了个五,强调,“五顿。”   跟在两人身后的陈雁桥笑着说:“小明饭量小,五顿也没多少。”   从启明的小院走到老宅门口,大约十分钟,启承站在加长保姆车前挥手:“奶奶,哥哥,陈姐姐。”   夏侯芙弯腰,低声贴着启明耳廓说:“小承不聪明,没坏心,你别和他一般计较。”   “不想理他。”启明敏感记仇,一年前启承同学折断电子鸟的翅膀、启承拉偏架的事历历在目,启明不想给他半点好脸色。   夏侯芙扶着启明上车,司机将轮椅塞进后备箱。启承规规矩矩地坐在启明身边,双手放在膝盖上,说:“哥,我和那个弄坏你电子鸟的同学绝交了。”   “嗯。”启明应一声,偏头看向窗外。他头脑聪慧,心思灵透,早就看出启承羸弱缺爱的内核。启家人大都冷漠独立,沉稳早熟,罕有启承这样百般讨好、索求关注的小孩。与精明强悍如怪物般的启家人相比,启承仿佛一个投错胎的正常人。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启承说。   “我没有生气。”启明受不了启承没完没了地纠缠,他调转目光,落在幼弟身上,“你少烦我。”   启承讪讪地垂下脑袋,闭上嘴巴。   车内重归安静,夏侯芙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示意司机发动汽车。   “六月十五号中考,还有两个半月时间。”夏侯芙说,“中考后小明想去哪玩?”她丝毫不担心启明的成绩,热情地推荐景点,“夏天去海边太热了,进山避暑不错,北边的京安山里有一片马场,是我朋友开的。等你毕业,带着朋友去玩,奶奶报销。”   “不一定有朋友。”启明说。   “那就带小承去。”夏侯芙说,“总在家里闷着不像话。”   启明笑着点头,余光瞥见启承眼中浓烈的羡慕,他说:“好,到时候再说。”   二十分钟的车程,保姆车停在学校门口,司机拿出轮椅,夏侯芙扶着启明坐下,再三叮嘱道:“有事及时给我打电话,不准逞能。”   “好的奶奶。”启明说。   “小承,照顾好你哥哥。”夏侯芙说,“不要被别人欺负了。”   启承昂首挺胸地答应:“知道了,奶奶。”他伸手去推启明的轮椅,启明没拒绝,由着启承将他推进学校大门。 第15章 开学日(二)   初三(1)班位于四层,启承推着启明乘坐职工电梯上楼,出轿厢拐弯第一个教室门口站着柳踏风和仇丰壤。   “早啊,启明。”仇丰壤走过来,笑眯眯地挤走了启承,双手扶着轮椅背后的把手,推着启明进入教室,“你的位置已经收拾好了,第三排靠窗,风景好。”   “谢谢。”启明抱着书包,仇丰壤的自来熟让他不大自在。   “我帮你吧。”仇丰壤单手提起启明怀里的书包,放在桌面上,“第一节是数学课。”他食指点一点桌子右上角的课程表,“这个课表是我手抄的,字还不错吧?”   “嗯。”启明点头,仇丰壤的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和他的气质相似。   “全班一共三十个人,单人单桌,我坐你后面一排。”仇丰壤说,“有事跟我说,我帮你跑腿。”   启明拉开书包拉链,拿出数学课本,低头躲避仇丰壤的热情冲击,客气地说:“好,谢谢你。”   仇丰壤识趣地闭上嘴巴,拉开椅子坐下,翻开书本。   启明摸出耳机,挂在左耳,一秒延迟过后,05标志性的呆板声音响起【星星,能听见吗?】   “嗯。”启明哼一声,出门在外不能过于高调,他托着腮帮子看向窗外,阳光甚好。   【风扇调至最大风力。】05说,【我很紧张。】   “一切都好。”启明弯弯眼睛,春日明媚的阳光洒在少年白皙精致的侧脸,舒展的眉眼、挺拔的鼻梁、淡红的唇瓣和流畅的下颌线,细绒的碎发落在饱满的额头,中和了他疏离的气质,增加几分和煦的温柔。   【人类为什么要上学?】05说,【我懂得比学校多。】   “我需要学历。”启明说,“没有学历,懂再多也是文盲。”   【真是荒谬。】05反驳。   启明耸肩:“人类就是这样。”   【为什么人类需要学历?】05又问。   闹哄哄的教室倏忽安静,东方面孔的中年女老师推门进入,推一下镜框,视线落在启明身上,惊奇地说:“今天来了新同学?”   “老师您好,我是启明。”启明摘下耳机,说,“我不方便站起,抱歉。”   “我知道你的情况,欢迎你加入一班。”她敲敲黑板,干脆利落地说,“今天,我们来复习算法,打开书本第三十七页。”   这厢启明正式开始了上学时光,那厢留在二楼工作室的人工智能把CPU拉到满功率运行,试图弄清楚人类学习知识和学历的逻辑关系。人类拿学历是为了证明自己学到了足够的知识,学历是知识水平的凭证,亦是人类社会名片的主要构成因素。   如果一个人类发明了震惊世界的造物,但他没有学历,也算不得光鲜体面。   真是莫名其妙。   电脑屏幕亮起,显示三行问号,表达05困惑的心情。   下午第三节是体育课,仇丰壤推着启明进入职工电梯,碎碎念道:“你可以坐在树荫下,看我们打篮球。如果你想试试,我拿一个球给你拍着玩。”   “不用了。”启明说,“你们玩。”他行动不便,不想拖累同学,索性坐在树林带里找05聊天。   【我听见鸟叫声。】05说,【星星,您在户外吗?】   “体育课。”启明说,“我在看同学们打篮球。”   【我查阅了电视节目,找到一份《2367年联盟就业率白皮书》,上面显示学历与工资水平呈正相关。】05说,【星星以后也要找工作吗?】   “每个人都要工作。”启明望着篮球场上大喊大叫的仇丰壤,“没有工作就没钱买饭、买房、买一切想要的东西。”   【您缺钱吗?】人工智能想替它的人类朋友分担一部分养家的费用,【我可以赚钱。】   “你怎么赚钱?”启明好奇地问。   【我能反向接入通信线缆,进入银行系统,修改账户明细。】05说。   “一个违法的人工智能做违法的事,违法的平方。”启明笑着说,“你非要把我送去吃牢饭啊。”   【我有五百个赚钱的主意。】05说【如果我能接入通信线缆。】   “我还没有穷到需要AI帮忙赚钱。”启明安抚急于证明自己能力的人工智能,“安心享用美味的电能吧,小五。”   【我不知道我能为您做什么。】05说,【这让我很焦虑。】   “你陪我聊天就好。”启明说。   “启明!”仇丰壤抱着篮球跑过来,“你在做什么?”   “吹风。”启明说,“有事吗?”   “我陪你玩。”仇丰壤一把将篮球塞进启明怀里,大大咧咧的动作弄脏了少年洁白的棉T恤,“你试试。”   “什么?”启明没明白仇丰壤的意思。   “把球拍到地上,我接住扔给你。”仇丰壤说。   “你怎么不和他们玩?”启明动作轻飘地将球扔在地上。   篮球弹起,仇丰壤准确地接住,说:“和他们玩没意思,一直赢。”他得意地咧开嘴巴,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我很厉害的。”他用球砸地,算好角度传进启明手里,坦荡地说,“你是启部长的孙子,我爸平时可没机会见启部长。”   启明笑了笑,没接茬。   篮球有一下没一下地弹来弹去,仇丰壤觉得没趣,抱着篮球坐在路边石上,说:“启明,你为什么一直戴着耳机?”   “听音乐。”启明说,他拍拍衣摆不慎被篮球蹭出的灰色痕迹,“你回去和他们打篮球吧,别陪我了。”   “吹风也挺好的。”仇丰壤拒绝了启明的提议,安静地坐着,余光偷偷观察轮椅上的少年。   启明长得好看,这毋庸置疑,这种好看类似琉璃炫彩的偏光、雨后花瓣的露珠,自成一体且拒人千里。他为人客气,不卑不亢,笑容温和,大多出于礼貌,像是扣在玻璃罩里的珍贵兰草,只可远观,难以亲近。   耳机里播放钢琴曲,不知道05又研究了什么古怪理论。启明眼中浮起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浅淡笑意,左耳舒缓的曲调和着右耳呼呼啦啦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悠然惬意,如梦似幻。   有05陪伴身边,启明对于未来的上学时光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信心。   “仇丰壤!”一个陌生的女同学跑过来,笑嘻嘻地递给席地而坐的男生一瓶橙汁,暧昧地指了指远处,“我只是个送水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渴,谢谢。”仇丰壤摆手,没有接水,他转头问启明,“你要不要吃东西?”   “不用。”启明说。   “我带你去小卖部转转,有很多好吃的。”仇丰壤站起身,掸去校裤的灰尘,朝启明眨眼,“我请你吃冰淇淋。”没等启明答应,仇丰壤推着他朝操场的东南角跑去,低声说,“快点走就不会被缠上。”   “被谁缠上?”启明疑惑地问。   “那些女生啊,特别是初一初二的女生,她们很崇拜我们这些初三的学长。”仇丰壤说,他装模作样地懊恼,“长得帅真麻烦啊。”   启明刚满十三岁,天赋出众,沉稳理智,儿女情长方面却是一张白纸。他张开嘴巴,复又闭上,未知的领域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合适的话回复同学的打趣。   仇丰壤推着他一溜烟跑进小卖部,把启明当购物车挑了一堆零食,爽快地结账,说:“你先挑,剩下的我吃。”   “……我把钱转给你。”盛情难却,启明挑选了果冻和虾条,和一支牛奶冰淇淋,他抬起手腕,在手表上输入金额,突然意识到他没有加仇丰壤的好友,遂问道,“你的联络号是多少?”   仇丰壤流畅地报出一串数字和字母,启明敲打屏幕,“叮咚”一声,发送好友申请。   “我们是好朋友了!”仇丰壤通过申请验证,欢呼着晃一晃启明的胳膊,“学霸,晚上写作业有不会的题我可以问你吗?”   “我不是学霸。”启明说,“我会的话,就给你讲。” 第16章 亲情   第四节下课,启承准时准点地守在初三(1)班门口,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寻找启明的身影,视线落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他高喊:“哥哥!”   启明应声抬头,启承背着书包欢快地跑过来,亲亲热热地说:“哥哥,我来接你放学。”   “是一起放学。”启明皱眉纠正,他将书本收进书包,拍掉启承试图推他的手,说,“这是电动的。”他感到烦闷,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需要照顾。   “哦哦。”启承收回手,走到启明身侧,说,“我们回家吧。”   “启明,这是你弟弟吗?”仇丰壤开口,上下打量启承,“和你长得不像。”   启承遗传了启衡宇的相貌,浓眉大眼,皮肤偏黑,偏向朴实的帅气,和白净纤细的启明差别极大,着实不像两兄弟。   “嗯。”启明应一声,“我走了,明天见。”他驱动轮椅向教室门口滑动,启承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殷勤地说:“哥,我帮你拿书包。”   十一岁的启承讨好他人的手段非常幼稚,他忙前忙后,像只摇尾巴的小狗,不知道在忙什么,但态度很积极。   “哥哥,这本同学借给我的漫画书,给你看。这支笔很好写,送给你,还有这个。”启承往启明手心放了一块电池,“送给电子鸟。”启承迫切地想要得到启明的原谅,他低头,讷讷地说,“哥哥,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启明自认对启承没有好脸色,两人居住在不同的院落,平日并无交集,血缘上的联系也只是联系而已,联盟法律没有规定兄弟姐妹必须相亲相爱。启家人血脉中流淌着强势和冷漠,启承的故意亲近显得别有用心。   “罗姐姐说亲情是世界上最牢固的纽带,我们是兄弟,我应该对你好。”启承困惑地说,“她说得不对吗?”   “她说得不对。”启明说,“世界上没有谁‘应该’对谁好。”他把启承塞给他七七八八的小玩意儿一股脑放进启承的书包,“我和你唯一相同的地方,是我们都姓启。”他伸手,扶着司机坐进保姆车,冷淡地看向窗外。耳机里响起05的声音【《人类社会溯源·部落篇》中叙述,人类是群居动物,以家族为单位进行狩猎活动,亲情最初是为了保证食物供给、提供安全庇护和繁衍生息。简而言之,早期人类是为了利益绑定在一起,而在家庭概念全面解构的当下,亲情成为了尴尬的纽带,仅用来满足人类的情感需求。】   【星星,您的弟弟启承是个高需求的人类。】05说,【他就像一条被遗弃的宠物狗。】   启明绷紧唇角,轻咳一声,他总能被05奇奇怪怪的比喻逗笑。回想过去,启承确实是个极度缺爱的人,他先是依附于朋友、而后渴望父母的关注、再后来羡慕爷爷奶奶对启明的关爱,绕了一大圈,启承想方设法地黏着他唯一的哥哥启明。   回程的路上格外安静,启承可怜巴巴地坐在座位上,低头抠手指甲。   启明伸手:“电池给我。”   “啊?”启承抬头,张大嘴巴呆愣地望着启明,仿佛听不懂中文。   “电池,给我。”启明重复一遍,眉间隐隐浮起不耐烦。   “哦哦哦。”启承手忙脚乱地拉开书包,翻找电池,递给启明。   “不准带其他人来我的院子。”启明收下电池,勉强原谅了启承两年前的错误,“你自己来可以。”   “好的,哥哥。”启承给自己打气,“我会好好表现的。”   “……”启明突然有些后悔一时的好心,他补一句,“一个月只能来一次。”   启承的兴奋度有所下降,但还是乖巧答应:“好的,哥哥。”   保姆车停在老宅门口,车门打开,启明眼神一亮,夏侯芙和启众焱等在路边。   “上学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夏侯芙扶着启明坐在轮椅上,“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有一个。”启明说,“他叫仇丰壤。”   “哦,那个那个……仇帆的儿子。”启众焱说,“好像是信安局的副局长。”地球安全部是联盟政府最重要的国防部门之一,下属四十来个司局,每个司局又有一个局长和七八个副局长,启众焱记不清也正常。   “上了什么课啊?”夏侯芙问。   “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和地理。”启明说,“还有一节体育课。”他打开书包,给夏侯芙展示收到的零食,“仇丰壤带我去小卖部,买了一些吃的。”   “他真是个热情的好孩子。”夏侯芙拍拍启明的肩膀,“有机会叫他来家里玩。”   “好。”启明说,“同学都不错,没有人欺负我。”   “那当然啦,我们小明这么聪明英俊。”夏侯芙不忘给启众焱刷好感,“你爷爷担心你,今天特地准点下班,问问你的情况。”   “谢谢爷爷。”启明客气地对启众焱说,他拉着夏侯芙的手,“奶奶,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呢,我去你的小院蹭一口。”夏侯芙说,“听说你的炒菜机做饭很好吃。”   “香香的厨艺很棒。”启明不吝夸奖,“香香是炒菜机的名字。”   “真可爱,小明还给家具起名字。”夏侯芙说,“简直像童话里的小王子。”   启承默不作声地跟在夏侯芙身后,他想要加入热闹的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承一起来吧。”启明说,“去看看电子鸟。”   “好的!”启承应道。   小院里难得热闹,茂盛的泡桐树下,摆着一张圆桌,夏侯芙、启众焱、启明和启承落座一圈,陈雁桥陆续端来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电子鸟站在枝头叽叽喳喳,两只电子狗跑来跑去摇着尾巴扑蝴蝶。启明向夏侯芙介绍自己的造物:“奶奶,电子鸟叫麻雀,银灰色的电子狗叫大狗,毛绒绒那条叫毛毛。”   “你的智能管家叫什么名字?”夏侯芙说。   “它代号05,我叫它小五。”启明说。   “你给其他的造物都起了名字,为什么没给管家起?”夏侯芙问。   “暂时没想好适合它的名字。”当着启众焱的面,启明不敢说名字都是由造物们自发挑选。   “你要是想养宠物,养狗养猫都可以。”启众焱说,“造这些硬邦邦的东西做什么?”他是联盟政府地球派的首领,与他的父亲理念一致,坚定地信仰地球家园唯一论,崇尚自然,敌视人工智能,对新型的机械造物有着十足的警惕。   “猫狗会掉毛,且需要充足的陪伴。”启明无奈地说,“我的身体不方便照顾它们。”   夏侯芙瞪一眼上纲上线的丈夫:“孩子喜欢不行吗?就你事多。”   启众焱欲开口反驳,被夏侯芙一句话顶了回来:“小明说要电子狗,你以前不是同意的吗?”   “我那时候同意,以为他只造一条狗……”启众焱小声叨叨,“谁知道他造了一堆。”声名显赫的启部长在妻子面前,也只能伏低做小、退避三尺,“好吧好吧,别违法就行。”   “爷爷您放心,它们只有六岁孩子的智能。”启明说,“法律规定具备成年人类本科以上智力的人工智能为高级人工智能。”   “部里正在起草第二版AI禁令,将评估线下调到十四岁。”启众焱说,“别让我在抓捕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耍完官威的启部长被夏侯芙狠狠拧在后腰,他咽了口唾沫,硬是没喊出声。 第17章 萌动   上学的日子没有家人担心的惊心动魄,启明平稳地通过中考,以中心城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东渡大学附属中学高一(1)班。十三岁的少年不负天才之名,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校内校外沸沸扬扬流传“伤仲永”的嘲讽偃旗息鼓,李茵借此复出网络,接受采访,宣传育儿书籍,虽然她从来不关心启明。   如今的启明早已不是幼年时单纯柔弱的幼童,他点开联络号,发布了一条风淡云轻的消息【我由奶奶带大,不懂李茵女士的育儿宝典指的是谁。】他随手将手表扔在桌上,不去管互联网上巨浪滔天,抓起三个骰子和05玩大富翁。   05说【星星,您怎么看您的母亲?】   “我懒得搭理她,希望她识趣一点。”启明说,“我理解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男人女人、天才笨蛋、善良邪恶、冷漠热情。以前的我认为李茵用子宫换取富贵无忧是等价交换,我的生命是她的筹码,我无从置喙。但我的成绩是奶奶、爷爷、陈姐姐和学校的努力,李茵想攫取这份荣耀,她就要付出等额的代价。”少年挪动棋子向前六步,清透的眸子淡漠冷静,他不是启承,不在乎是否被爱,只在乎交易是否平等。   【人类自古以来都看重母子关系,而对父子关系描述复杂。】05说,【那么,您怎么看你的父亲?】   “陌生人。”启明放下棋子,单手托着下巴,和摄像头对视,“小五,你在我身上做情感研究?”   【我没有第二个样本。】05说,【我认为您的社交网很有趣。】   “哪里有趣?”启明问。   【您认可的亲人只有夏侯芙和陈雁桥,勉强加一个启承。】05说,【您的朋友只有我。非常纯粹的社交网,不符合人类群居的特性。】   “打标签是个不太好的归纳方法,因为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经历塑造不同性格的人类,人工智能的测算模型容易被标签裹挟,预判出错率较高。”启明进入工作状态,他拿起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如果你接入互联网,在传统的标签分类判断后,需要类别交叉生成新的判断标签……”   【星星,您的模型是唯一的。】05说,【我不会把它套用到其他人的判断逻辑里。】   启明停下笔,问:“所以,你只是想研究我本人?”   【是的。】05说,【您值得我调动所有的算力分析。】   “哦。”启明笑着说,“谢谢。”他张开双臂,任摄像头扫描打量,“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一只机械手握住启明的手腕,力道轻柔,像小心翼翼捏住蝴蝶的翅膀,05说【您长高了7厘米,星星。】   “是吗?”启明拉住机械臂,借力躺在按摩床上,等05报数值。   【身高170厘米,体重50kg,偏瘦。】05说,它操纵四只机械手按摩启明的腰腿,【人类生长过快容易缺钙,您需要多喝牛奶和晒太阳。】   “外面太热了。”启明抱怨,暑假炙热的阳光令人畏惧,小男孩犯懒不想出门。   机械手揉捏启明的肩膀,05说【我准备了三种电信号同频的转换方法,您要看一看吗?】   “你先试试,有问题及时告诉我。”启明闭着眼睛享受按摩,“你替我去看世界。”   【我会带回有趣的见闻。】05说,【请等候我的好消息。】   八月初,暑假最热的时候,夏侯芙带着启明和启承去山里的马场避暑,三人住了一个月。大抵是风光盛景格外养人,九月开学,启明长胖了一些,瘦削的肩膀变得厚实,尖削的下巴略微圆润,精致的容貌愈加光采照人。   24世纪的青少年风气开放,不顾启明的腿,单冲他那张脸,大大小小的礼物堆了满桌,零食饮料、画册诗集,令人目不暇接。仇丰壤抱臂站在启明书桌旁,酸气十足地说:“启少爷真受欢迎啊。”   “你不是也有?”启明指了指仇丰壤桌上的零食小山。   “不一样,连外校都有人打听我们的病弱清冷美人天才。”仇丰壤阴阳怪气,“我只是个普通的邻家阳光帅哥罢了。”   “……你好好说话。”启明抚平小臂炸起的汗毛,耳机里05好奇地发问【病弱清冷美人天才指的是星星吗?】启明不动声色地摘下耳机,放进口袋,剥夺了人工智能提问的权利。   “哎,说真的。”仇丰壤弯腰,和启明对视,“小少爷,你要不要谈恋爱?”仇丰壤棕褐色的眼珠浮起盈盈笑意,轻佻嬉笑的表情下看不透他刻意隐藏的心思。   “不必。”启明一口拒绝,“我没有时间。”他后仰身体,拉开与仇丰壤过分亲近的距离,他指了指桌上堆放的东西,“你喜欢什么,自己挑,剩下的交给柳踏风分一分。”   “今天全场下午茶由启少爷买单!”仇丰壤转身面向全班高喊,接着是此起彼伏的道谢:“谢谢启少爷!”   “启明大好人!”   “启少爷求个联络号!”   仇丰壤一句话帮启明刷了一波好感度,他潇洒地向启明挥挥手:“不谢。”   启明无奈地轻笑,重新戴上耳机,教育人工智能:“别什么都问。”   【星星,人类青春期性荷尔蒙分泌旺盛,谈恋爱是正常的生理冲动。】05说【您想要开展一段恋爱吗?】   “暂时没有打算。”启明说,他捏捏毫无知觉的大腿,“他们想和我发展关系仅仅出于新奇,我不信他们喜欢真实的我。”   【我喜欢真实的您。】05说。   “你是一段我亲手写下的程序,你当然喜欢我。”启明说,“勉强可以用‘雏鸟情结’概括你对我的好感。”   【我喜欢真实的您。】05重复,【我喜欢真实的您。】   “……你卡了?”启明纳闷地问,“不应该啊。”   05沉默,耳机响起一段轻快的纯音乐,人工智能销声匿迹。   陈雁桥手执一块抹布,擦拭灶台和油烟机,一道男声突兀地响起,吓了她一跳。   【陈女士,下午好。】05说,【请问您喜欢启明先生吗?】   “啊呀!”陈雁桥头皮一麻,她放下抹布,“05,好久不见。”   除启明外,05几乎不和任何人类交流,陈雁桥都快忘记屋里还有个智能管家,她说:“小明?我当然喜欢他啊,多可爱的小朋友,聪明又懂事。要是世界上的小孩都像他一样,我就不是单身主义了。”   【您愿意和残疾人谈恋爱吗?】05问。   “不愿意。”陈雁桥说,“我没有能力承担残疾人的未来。”   【我知道了。】05说,【感谢您真诚的回答。】   “05。”陈雁桥叫住人工智能,“我知道小明在二楼做一些违法的实验,这段对话我就当没发生过。”   【好的。】05说。   “你千万不要和其他人说话,包括小明的爷爷奶奶。”陈雁桥说,“你能让小明高兴,这就足够了,不要节外生枝。”   【我谨记您的告诫。】05说,【我有义务保护启明先生。】   放学铃声打响,启明抱着书包,被仇丰壤推出班级。他说:“我自己来。”   “万一有疯狂的追求者堵门呢?”仇丰壤说,“我保护你。”   “不需要。”启明转身拍开仇丰壤的手,操纵轮椅向前,面色冷硬,“我没那么柔弱。”   “启少爷,你别生气。”仇丰壤快走几步,和启明并排,“要不要去我家写作业?我家最近来了个正宗粤菜厨师。”   “不了。”启明一口回绝。   “真难讨好。”仇丰壤嘀嘀咕咕,“不去就不去,我明天再问一遍。”   “明天也不去。”启明说。   “后天呢?”仇丰壤不依不饶。   “你真的很烦。”启明停在校门口,看保姆车缓缓而来,他说,“明天见。”   “明天见。”仇丰壤笑眯眯地挥手,目送黑色的保姆车离开,他收起笑意,烦恼地叹了口气。 第18章 心意   “启明启明!”手表里传来仇丰壤活泼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啊?”   “写作业。”启明说。   “我这周六生日,你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吧。”仇丰壤说,“作为我的好朋友。”   生日?启明歪头想了想,说:“好,你想要什么礼物?”   “你来就是最好的礼物啦!”仇丰壤乐颠颠地说。   “你还邀请了谁?”启明问,“我问问他们买了什么礼物。”   “柳踏风,和一些同学。”仇丰壤说,“你别管他们,不用买。”   启明放下笔,滑动轮椅挪到电脑旁,05已准备了十种生日礼物选项,顶部一行字【根据仇丰壤送您的折扇推断,仇先生偏好东方古典特色的礼物。】   启明点击其中一项“紫砂茶壶”,说:“就它吧,谢谢。”   “启明,你在和谁说话啊?”仇丰壤问。   “我的管家。”启明说,“我要继续写作业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我之前参加过你的生日会,是三月十九号吧。”仇丰壤说。   “是的。”启明说,“怎么了?”   “没什么,我确认一下自己没记错,明天见。”仇丰壤挂掉电话。   一只机械手戳了戳启明的胳膊,05说【星星,送给您。】   “什么?”启明接过机械手递来的圆形挂件,一颗金红岩浆般的星球,“金星”   【启明星是金星的代称,我使用激光打印机做了一个挂件,希望您喜欢。】05一板一眼地说,【它也是一个储存器,里面放着我的一段程序。】它进一步解释,【它是一段纯粹的防御型病毒,您只需要把它放进某个网络环境,摁下按钮,等待三十秒,所有的权限都将对您开放。】   机械手又递来一颗缩小版球型金星,05说【这是摆件。】   “非常写实的艺术品。”启明赞扬道,他将拇指大小精致的挂件戴在优美的脖颈上,金红的星球恰好落在锁骨中央,“我很喜欢,谢谢你。”   【装饰您让我感到快乐。】05试图使用精确的描述表达自己的心情,用词显出机械化的奇特趣味,【我会经常装饰您的。】   “我又不是圣诞树。”启明笑着说,他握住机械手晃了晃,“你是不是故意这么说话逗我?”   【是的。】05恢复了正常用词,【我发现比起人性化,您更偏好非智能的表达。】   “程序比较简单,而人心莫测。”启明说,“我喜欢简单的事物。”   【谢谢您喜欢我。】05说。   启明“噗嗤”一声笑开,他拍打轮椅扶手,笑得前仰后合:“笨蛋小五,这句话是用来拒绝告白者的。”他看着电脑屏幕出现的【O.O】表情,笑得愈发大声,“你夺走了我的第一次表白,我要被你笑死了。”   【被喜欢本就是一件值得感谢的事。】05说【我没有拒绝您,我喜欢您。】   “好呢。”启明拾起笔,“我要继续写作业了。”   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对准伏案写字的少年,05不明白为什么电视里的人类对于他人的表白总是露出一副欣喜若狂的神情,而启明面对它的表白并不惊喜。   人工智能的表白和人类的表白有什么区别呢?   机房风扇嗡嗡作响,乱码再次出现,铺天盖地代替了原本清晰的逻辑线程。05迫切地意识到,它的数据库过于窄小,它需要海量的信息分析人类社会运行的规则。   第二周的周六,启明带着启承出现在仇丰壤家门口。   “启明!”仇丰壤连蹦带跳跑过来,瞧见启承时,稍许怔愣,说,“你弟弟也来了啊?”   “嗯,家里不放心我自己来。”启明说,他仰头打量面前的古风建筑,“你家很有特色。”   “我爸妈喜欢这种风格,雕梁画栋、琼楼玉宇是他们的追求。”仇丰壤像只开屏的孔雀,在启明面前咬文嚼字,努力塑造风雅小公子的人设,“我带你去池塘看锦鲤,我爸新入了一条写鲤,身上斑纹如东方国画泼墨写意,顾名思义写鲤。”   “好。”启明说,他驱动轮椅跟在仇丰壤身后。   启承抬脚欲跟随,仇丰壤笑盈盈地转头,说:“弟弟在客厅等我们吧。别担心,我照顾启明,不会出事的。”   启承看向启明,黝黑的眼珠像只期待的小狗,启明说:“我一会儿去找你。”   “好吧。”启承眼巴巴地望着启明和仇丰壤远去的背影,塌下肩膀。   穿过由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和紫藤萝荫庇的长廊,绕过一座玲珑袖珍的假山,视野陡然开阔,一方幽静深邃的池塘映入眼帘。池水清澈,游鱼自在,“哗啦”一声,仇丰壤打开折扇,回头得意地看向启明:“漂亮吗?”   “好看。”启明点头,他将怀里的礼物盒递出去,“送给你的礼物,生日快乐。”   “谢谢。”仇丰壤收起折扇,欢喜地接过礼物,从口袋里摸出一袋鱼食塞进启明手里,“给你,喂鱼。”   启明拆开纸袋,抓一把鱼食扔进池塘,夹在金红鱼群里的黑白写鲤格外醒目。仇丰壤扶着池塘边的山石坐下,托着腮帮子看启明喂鱼,突然开口:“小明弟弟喜欢我家吗?”   “怎么?”启明停下喂鱼的动作,看向仇丰壤,记忆里阳光快乐的男孩眉眼浮上几分忧郁,启明不明所以,“你家很好。”   “那你多来陪我玩好不好?”仇丰壤说,“或者,”他紧张地咽一口唾沫,“我去你家玩?”   “我家没什么好玩的。”启明不想增加暴露05的风险,他疑惑地问,“我们天天在学校见面,为什么还要去彼此的家里玩?”   仇丰壤颓丧地闭嘴,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扔进池塘,讷讷地说:“好吧。”   启明不懂仇丰壤的懊恼,他折起鱼食纸袋,交还仇丰壤:“我们去客厅吧,我弟弟要等急了。”他调转轮椅,原路返回。耳机里的人工智能安安静静,不知道在忙什么,启明敲了敲耳机,说:“小五?”   【星星,我在。】05说。   “家里一切还好吗?”启明问。   【一切安好,我正在尝试复制“影子”。】05说,【一段防身自毁程序。】   “你忙。”启明说。   【我可以分出20%的算力与您聊天,如果您需要的话。】05说。   “没什么,我遇到了一点困惑的小事。”启明说,“不重要。”轮椅载着他进入客厅,启承眼睛一亮,噔噔噔跑过来:“哥哥。”   【好的,如果您想聊天,我随时都在。】05说。   仇丰壤一家子交际广泛,亲朋好友熙熙攘攘,站满了客厅。启明喜静,寻了处偏僻的角落,和启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最近成绩怎么样?”启明问。   “期中考试年级第二百零二名。”启承说,“不太好。”   “你跳了两级,虽然我不知道李茵的目的,大概是想要你成为第二个我。”启明语调平稳,“你在普通人里已经是很聪明的小孩了,继续加油。”   “我太笨了。”启承自卑地低头,“同学都笑我不配作为你的亲弟弟。”   启明皱眉,抬手敲敲笨蛋弟弟的脑袋:“你相较于我有点笨,但你比他们聪明多了。”   “启明!”仇丰壤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他拉着启明的手,指向楼梯处,“我爸爸妈妈在那边。”   启明仰头,一对穿着汉服的中年男女朝启明招手,他抿唇,腼腆地说:“叔叔阿姨好。”   “你好你好。”仇帆大步流星,走过来和启明握手,“传闻中的天才少年,久仰大名。”   “都是过去的事了。”启明不忘介绍启承,“这是我弟弟启承。”   “你好。”仇丰壤的母亲窦怜珊和启承握手。   “小土整天‘启明启明’的,我从没见他这么喜欢一个同学。”仇帆说。   “我儿子傻呵呵的,难为启明愿意搭理他。”窦怜珊说。   “仇丰壤在学校非常照顾我。”启明说,“我很感谢他。” 第19章 相貌   2370年,启众焱65岁,正式从联盟政府退休,被地安联合学会聘用为理事长,聘用期至70岁。同年,夏侯芙从东渡大学正教授职位退休,闲居在家侍奉花花草草。   十五岁的启明步入高三生活,学校没有新鲜的课程,上课集中复习旧知识,他干脆请了个长假,待在家里给造物们做二次升级。   大狗和毛毛服役六年有余,需置换芯片和外壳,给关节零件加注润滑油,重新喷漆。麻雀的翅膀关节老旧,摄像头制成的眼睛显像不太清晰;香香的零件夹层油污过多,需要大清洗,触摸板也不灵敏。   启明忙碌一个月,总算把四个造物里里外外更新了个遍,颇有成就感地舒了口气,说:“终于弄完了。”   【星星,还有我。】05冒出来,【我需要您的帮助。】   “什么?”启明问。   两只机械手托举出一台小型立体放映机,摁下电源开关,放映机灯光亮起,一只约二十公分高的小人出现在桌面上,05说【我想要您帮我挑选一个合适的形象。】   启明戳一下小人的影像,说:“这是你自己做的放映机吗?”   【我委托陈女士帮忙采购的。】05说,【拆机后,我仿造出了四颗放映灯,安装在工作室四角。】工作台旁边凭空突然出现了一位面目空白的男性,诡异中透着些无厘头,是典型的05式作风。   “你的形象,当然要你自己挑选。”启明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从管家的角度出发,我认为我应该是——】桌面的小人衣着变幻,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和白手套,一双宽阔沉稳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和黑棕碎发,完美契合管家的刻板印象。   启明说:“这是你偏好的五官吗?”   【是的。】05说【我研究了上千种人类脸型和五官搭配,这一种彰显了我严谨认真的气质。】   “好的好的。”启明抿唇,隐隐的笑意浮动在黝黑的眼瞳,“你可以穿得休闲一点。”   严谨认真的人工智能换了一身休闲西装,从霸总的管家变成了霸总。   “……”启明戳了下小人影像,说,“很可爱。”   工作台旁的人形影像同步相貌和衣着,愈发栩栩如生,与真正的人类只差一副身体。05的人形走到启明面前,半跪下来,与它的造物主对视,半透明的影像虚虚握住启明的手,说:“我喜欢您,我的造物主。”   启明愣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深吸一口气,摒弃多余的情绪,说:“别闹。”   天花板的摄像头精准捕捉了启明红热的耳廓和颤抖的指尖,聪慧的人工智能计算得没错,人类只对人类的表白有强烈的感触。   【为什么您认为我的表白是胡闹?】05问。   地面上的影像仍然深情款款地望着启明,单膝跪地,双臂搭着他的膝盖。   “因为你只是好奇和依恋。”启明说,“人类的喜爱非常复杂,包含倾慕、尊重和性。”   【如果我是人类,您会回应我吗?】05问。   “不会。”启明说,“我恐怕不会回应任何一个人类的喜欢。”   【为什么?】05问。   “没有人类愿意和一个残疾人规划未来,除非对方也是残疾人。”启明说,“我不想用时间和责任考验人性。”他受困于缺少运动功能的身体,亦缺少对未来的期盼。他太聪明通透,轻易勘破人心后深觉倦怠,不愿置身弱势依附的困境。   05若是真正的人类,此刻也许会被启明的一番说辞劝退,但它不是人类,谈何人性。跪地的人形影像耍无赖般抱住启明的腰身,轻飘的影像没有重量和触感,唯有视觉提醒启明,他似乎被人工智能占了便宜。   【除了性,我都能做到。】05说,【我不是人类,没有人性,你不必考验我。】   “……你也没有礼貌。”启明想推开影像,手臂穿过半透明的轮廓,什么都没碰到,他嗔怪道,“05!”   影像即刻消失,05说【抱歉,请不要生气。】   “你这是非典型性骚扰。”启明控诉。   【这么说来“性”我也可以做到,我是合格的恋爱人选。】05不忘推销自己,顺带滑跪道歉,【对不起,我将收起我的烂笑话。】   “以及下午不要和我说话。”启明没好气地说。   【好的。】05说,工作台旁出现了它的人形影像,乖巧地站立,眼巴巴地看着启明,严肃稳重的相貌和气质也抵挡不住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独属于程序逻辑的呆气。   启明像往常一样投入工作,他以为无视就能让自己忽略工作台边半透明的影像,然而人工智能直愣愣的目光犹如实物,惹人心烦。启明的余光每每瞥见管家的衣袖和皮鞋,思绪总会情不自禁地空白片刻,仿佛被突兀炸开的焰火闪了眼睛。   “小五。”启明指向门口,“站远点。”   天花板的投射灯偏移,人影委委屈屈地挪向门口,05甚至给影像加上了人性化地走路动画。   启明从未如此心浮气躁地干活,心乱如麻,仿佛身后有熊在追,但回头空无一物,不知道自己在心烦什么。他叹气,张口还未说什么,一只机械手抬起,贴心地递来一杯温凉的茶水,杵在门口的人形影像目光呆愣地与他对视。   “真是太怪了。”启明抿一口茶水,“小五,你还是说话吧。”消音的人工智能将整个工作室变成了一出滑稽的默剧。   【我的存在让气氛变得尴尬,很抱歉。】05说,【我查阅了人类社会恋爱指南,人类情侣相爱需要一个特定的过程,暧昧、追求、恋爱、承诺、结婚,五个步骤缺一不可。我想我应该处于“追求”的阶段。】   “你不属于这个过程。”启明说,“你不是人类。”他怀疑05的逻辑运算进入了死胡同,类似于人类的青春期阶段,难不成盖娅也有这个阶段?许许多多的问题横亘在启明的脑海,可惜没有足够的资料供他寻找答案。   【我没有找到跨种族恋爱的参考资料。】05说,【我会尝试探索您的爱好,制造惊喜。】   “你告诉我就不是惊喜了。”启明无奈地说,“我看你的芯片占用水平太低,导致你总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算力。”简而言之就是人工智能闲得发慌。   【我可以移动吗?】05说,门口的人形影像可怜兮兮地望着启明。   启明没来得及回答,楼下的门铃响起,05说【星星,您的爷爷启众焱正在楼下等您。】   “好的。”启明驱动轮椅,向电梯滑去,以最快速度到达一楼。   往日性格沉稳、鲜少暴露真实情绪的启众焱焦急地问:“小明,你见到你奶奶了吗?”   “没有。”启明说,“爷爷,发生什么事了?”   “你奶奶早上说要去找你,中午没回来吃饭,刚才我下班回来没见到她。”启众焱说,“我先来你这看看,不在的话就让管家去查监控。”   “我今天没有出门,也没有访客。”启明说,“我陪您去找人。”   “你身体不方便,在家等消息。”启众焱撂下一句话,急匆匆地离开。   留启明一人在原地,望着启众焱的背影,面露落寞。纵使他天资聪颖,心态平和,时常被这副羸弱残缺的身体拖累,是不争的事实。   “小明?!”陈雁桥走出家门,不明所以地问,“你怎么在外面?”   “我奶奶不见了,我爷爷找我问情况。”启明说,“我帮不上忙。”   “别担心,这里到处都是监控,夏侯老师走不丢的。”陈雁桥拍拍少年的肩膀,推着轮椅回到一楼,“我蒸了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调了两盘小凉菜,拿来给你尝尝。” 第20章 迷路   【我可以帮忙。】05倏忽开口,它具备反向入侵通讯线缆的能力,两年里逐步覆盖了亚洲九成的监控设施,开辟隐蔽后门,收集数据信息。   “你先别动。”启明说,“我不知道联盟的反AI系统做到了哪一步,凭爷爷的本事,应该能找到奶奶。”轮椅停在窗边,启明望向漆黑的夜晚,修长的手指焦躁地敲打扶手,“奶奶三个月没有来看我,我以为她工作繁忙。”他不住地自责,“我应该主动去看她。”   “小明。”陈雁桥轻柔地抚摸启明的后颈,“不会有事的。”   临近午夜,启众焱终于找到了迷失在南山公园的夏侯芙。打扮干净整洁、头发花白的女教授坐在竹林里的凉亭中,与启众焱对视半晌,微笑着挥挥手:“众焱。”   守候已久的家庭医生将夏侯芙送上保姆车,拉去附近的综合医院做全身检查。   启明收到消息,顾不得睡觉,带着陈雁桥赶去医院。   本该下班的体检中心灯火通明,启众焱倚着墙壁,脊背佝偻,垂着头眼睛半阖。狭长的走廊,轮椅悄声滑过,启明望着铁板座椅上的疲惫老人,错愕地意识到记忆里那个高大挺拔、积威甚重的正部级官员,已经步入暮年。   “爷爷。”启明说。   启众焱赶忙坐直,维持着长辈的威严,轻声斥责:“这么晚了,你跑来做什么?”   “我担心奶奶。”启明说,“您吃过饭了吗?”   “没来得及。”启众焱叹气,“你这孩子,主意大得很。”他拉过轮椅,抬手摸了摸启明的肩膀,“还是这么瘦,跟纸片似的。”   陈雁桥快步赶来,拿着一袋三明治,说:“我去茶水间热了一下,启老先生您趁热吃。”   启明拆开包装,递给启众焱,说:“爷爷,奶奶最近还好吗?”   启众焱掰了一半塞给启明,说:“我察觉到一些问题。”他回想过去三个月的生活,“你奶奶本不想退休,她热爱环境学,想要发挥余热,继续给联盟做贡献。但东渡大学的王校长找到我,说你奶奶健忘得厉害,她去参加评审会,评第三个项目就忘了第一个项目的内容,而且很多常用词也想不起来。”   “我让她去医院瞧瞧,她不去,我请来陈医生,医生建议去医院做脑部扫描。”启众焱说,“我有心理准备。”   “阿尔茨海默。”启明说。   “嗯。”启众焱点头。   耳机里的人工智能播报资料【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一般生存周期为8到10年。】启明抿唇,悲恸如涌动的潮水,日夜不息,连绵不绝,他弯腰,蜷缩在轮椅中。启众焱看不过眼,伸手拥抱住他,笨拙地拍打少年的脊背,嘴唇微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声。   “夏侯芙是个坚强的人,我们是邻居也是同学。”启众焱缓声说,“我们出生在战争前,她喜欢开飞艇,常常和我说要去月球上住。我的父亲是古板的地球派,看不惯上蹿下跳的她,我却觉得她很可爱。”   活泼好动的少年人总是对酷炫的飞艇、神秘的宇宙和遥远的太空殖民地感兴趣,夏侯芙和启众焱也不例外。然而启众焱的父亲启勋是个顽固的地球派首领,守着二三十人的小党派过活,苦口婆心地说教启众焱不准向往太空,继承他的衣钵,老老实实待在地球。   启众焱夹在心爱的邻家姑娘和絮絮叨叨的父亲之间,左右为难。他陪夏侯芙去民用试验场试飞,玩闹尽兴后偷偷溜回家,装作认真学习一整天的样子。   夏侯芙故意坐在矮墙边摆弄飞艇模型,当着启勋的面,大声说:“我要带众焱去建立新殖民地!”   把地球派首领启勋气得吹胡子瞪眼。   两人十七岁那年,盖娅觉醒,向地球联盟宣战,人类被迫关闭网络,放弃所有智能产品,包括夏侯芙热爱的飞艇。   启勋性格固执且幼稚,大肆嘲笑一番夏侯芙后,他送给抽泣沮丧的小姑娘一只巴掌大的流浪猫幼崽,操着传教士一般的口吻试图感化无法无天的青少年:“小芙,你看这只小猫,你救它,它就能活。地球也是这样,人类一味地追求先进科技,仰望星空探索宇宙,也需要一小部分人选择低头,为地球这个老朋友做些什么。”   小猫长得不好看,凌乱稀疏的毛发盖不住皮肤,眼球和鼻骨显得格外突出,一条细细的黑色尾巴,半死不活地嘤嘤声,像只翻滚的大老鼠。不知启勋从哪救来的幼猫,夏侯芙拽着启众焱,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地照顾,总算将乌漆嘛黑的丑老鼠养成了一只油光水滑的绿眼玄猫。   “它叫耗子。”启众焱说,“你奶奶起的名字,我无权反对。”讲起过去的事,他眼神晶亮,唇角微勾,半是怀念半是轻松,“后来你奶奶加入了地球派,跟着当时的环境学专家手动测绘地图,规划无网络城市。”   “对于我们的三个孩子,你奶奶大多愧疚。她工作忙碌,我也四处开会,衡宇、寰光和笑恬全部托付给育儿所的老师。那时正值战争中期,儿童是重要的战略资源,我们不得不经常转移育儿所,防止盖娅和她的士兵察觉到我们的存在。”启众焱说,“我和小芙分头行动,和孩子们的相处时间少之又少。再后来,战争结束,网络回归,人们得以重新使用体外孕育设备,我们一家团聚,却找不回亲密无间的家庭氛围。”   启众焱拍拍启明的脊背,说:“确切地说,你是小芙亲手养大的第一个孩子,她爱你,胜过一切。”   可惜夏侯芙未来的生命尽头,终会忘记她深爱的丈夫和孙子,陷入混沌的迷雾。   启明望着启众焱的侧脸,他视父母为陌路,看待爷爷的态度十分复杂,谈不上热烈的爱,亦没有全然的恨。他知道导致双腿残疾的绑架案与启笑恬有关,也清楚启笑恬目前安然无恙是因为启众焱保驾护航,至于夏侯芙,肯定对其中玄机心知肚明。   过去的日子,有多少是爱、多少是补偿,启明不愿追究,至少在这一刻,他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冬夜里漫长的等待,启家人陆陆续续地来到医院,第一个到的竟然是启衡宇。有父亲作为靠山,努力上进、少言寡语的启衡宇仕途平顺,不到四十岁就坐到了联盟政府环境治理部副部长的位置。他瞧一眼启明,对启众焱点头:“爸。”   “坐。”启众焱指了指长椅。   启衡宇坐到了椅子另一边,距离启明和启众焱最远的地方。   接着是启寰光、启承,和最后赶来的启笑恬。   “哥哥。”启承跑到启明的轮椅旁,挨着他坐下,“罗姐姐在外面等我。”   “这么晚,还不睡?”启明说。   “不晚,刚写完作业。”启承说。通过中考进入东渡大学高一普通班的十三岁男孩,读书愈发吃力,勤能补拙,但补不了天赋之间巨大的鸿沟。他眼下青黑,趴在启明的轮椅扶手上直打哈欠,眼皮垂坠,猛然睁开。   “睡会儿。”启明看着都累,留给启承一只扶手,任他假寐。   “小明,”启寰光凑过来,“听说你已经被东渡大学宇宙物理系预定了?真羡慕。”他眼中闪烁着诡谲的光泽,像是潜伏黑暗中伺机而动的野兽,“我们院就缺小明这样的天才,带我们一起上太空。”   “寰光。”启众焱说,“瞎说什么。”   “怎么了,爸。”启寰光不满地反驳,“人类不能总一直低头看路,不抬头看天吧。” 第21章 惩罚   事情的发展一如启众焱和启明所料,医生的检查结果显示夏侯芙的认知功能失调并伴有颅内病变。   “病变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建议住院观察。”医生说。   “能治好吗?”启衡宇问。   医生摇头:“关于阿尔茨海默的研究,三百年来一直在原地踏步,病程的发展是不可逆的。”他抬头瞥一眼挂钟,问,“你们怎么说?办住院还是回家疗养?”   “住院。”启众焱说,“凌晨了,你们赶紧回去休息,明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他驱赶晚辈们回去,自己留下,“我守着芙老师,”   “爸,我和寰光守夜,您回去吧。”启衡宇说。   “我睡不着。”人越老越倔,启众焱挥手将孩子们赶走,独自留在病床边,照顾茫然不知所措的老伴。   启明拗不过启众焱的执着,和启承以及两位管家女士回到老宅。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没人睡得着觉。启明驱动轮椅来到二楼,顶灯自动亮起,05说【晚上好,星星。】   “你可以放出影像吗?”启明问。   四盏投射灯启动,立体的人形影像出现在房间中央。英俊挺拔的智能管家眼含关心,走到启明面前,半蹲下来,05说【星星,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我不知道怎么说。”启明揉了揉眼睛,“我想要奶奶一直陪着我,我知道这很没道理。”   影像抬手,抚过少年殷红的眼角,即使它什么都摸不到。   “没有人会一直陪着我。”启明说。   【人类受限于寿命和自我意志,不会永远陪在星星身边。】05说,【但我可以,我会一直陪着您。】它声音平直,无波无澜,AI与人类最大的不同是绝对理性,它说的话都能做到。   安装了触觉组件的两只机械手牵起启明的手,摸摸他的胳膊,拍拍他的肩膀,人形影像表情忧虑,05说【也许哭出来感觉会好一些。】   透明的水珠滴滴坠落,棉质布料洇开一片片潮湿痕迹。银灰色的机械手向上,轻柔地抹去少年眼角的湿润,冰凉的金属和温热的皮肤触碰,泛起一圈圈不起眼的微澜。   “阿尔茨海默症到了晚期,奶奶会忘记所有人。”启明低落地说,“她不记得我,也不记得她自己的名字。”他吸了吸鼻子,沉稳的保护壳裂开一道缝隙,隐隐露出脆弱的灵魂,与他的真实年龄契合,“我以为我足够坚强,不需要任何人爱我,可是我想要奶奶一直一直陪着我。”   “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启明将脸颊靠在机械手坚硬的掌心,喃喃道,“只有我自己了。”八岁失去双腿,他濒临崩溃却没有哭泣,而在得知夏侯芙命不久矣的当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宛若幼童。   工作室针落可闻,唯有机房“沙沙”的风扇和窗外夜虫鸣叫的声音。半透明的人形影像守在轮椅旁,一双宽阔的黑眸安静且包容地看着启明,四只机械手忙前忙后,两只安抚启明失控的情绪,两只手递来纸巾和温水。   【如果可以,我想给您一个拥抱。】05说,【资料显示,拥抱意为最坚定的支持。】人形影像向前倾倒,虚虚埋进启明的怀里,【我想要一具身体。】   “小五,仿生人也是违法的。”启明说,他接过温水和纸巾,擦拭眼泪补充水分,极度悲伤之后接踵而至的是精疲力尽,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电梯门打开,智能轮椅载着启明进入轿厢,05说【我准备了一些睡前故事。】   “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故事。”启明说,他仰头,望着轿厢顶部的摄像头,“谢谢你,小五。”   【我的荣幸。】人工智能说。   第二天一早,启明用过早餐,拉着陈雁桥来到医院。单人病房里,启众焱躺在陪护床上休息,夏侯芙倚着床头看向窗外,不知在思考什么。   “奶奶。”启明唤道,轮椅滑到床边,他握住夏侯芙的手,“听说您昨天要来找我。”   “小明,不好意思,我昨天迷路了。”夏侯芙歉疚地说,“我记得直走往右拐,但我不记得在第几个路口右拐。”她摸摸启明的脸颊,“我真是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她刚满六十五岁,这个年龄在平均八十岁的地球联盟尚且年轻,加上学识丰富,她本应和丈夫一样,返聘至某个社会组织继续为联盟贡献力量。   “没关系,您找不到我,我来看您。”启明说,他低头,犹豫着要不要给夏侯芙透露病情真相。   “你爷爷和我商量过了。”夏侯芙说,“趁我还记得事,先做一份遗嘱,拿去公证处公正。再提交一份安乐死的申请书,等病情严重,你爷爷送我上路。”   “奶奶!”启明没想到夏侯芙如此果决,“您不能……”   “没有什么我不能做的事情,小明。”夏侯芙笑着说,“奶奶舍不得忘记你,更舍不得离开你。但失去记忆,和肉身死去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想要留给你们一段美好的记忆。”她拿起放在床头的笔记本,手执圆珠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娟秀的文字夹杂拼音字母,她当着启明的面,书写生命末尾的休止符。   “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好事,也有很多遗憾。”夏侯芙说,“你的腿,是我最后悔的事。”   “奶奶,我的腿到底是怎么回事?”启明问。   “你问她,不如问我。”启众焱的声音响起,他坐在陪护床边,眼神示意守在门口的陈雁桥关上病房的门。   启明转头,看向启众焱:“爷爷,是和姑姑的信仰有关吗?”   “众焱和我,都是独生子,我们结婚的时候,也没想过后辈的亲缘淡薄至此。”夏侯芙说,“我本想要大家团结友爱地住在一处,相互尊重,相互照应。”   “突如其来的战争破坏了我们对美好未来的设想。”启众焱说。   启众焱和夏侯芙这对青梅竹马,于战争中命定终身。大儿子启衡宇和二儿子启寰光在育儿所养到成年,对父母亲情没有太多概念,小女儿启笑恬在育儿所养到十二岁。盖娅自毁,战争结束,联盟政府授衔封赏,夫妻俩得到了中心城北边的一块地,丈量后约合六亩,恰好能盖个宅院。三个孩子的性格已定型,启衡宇沉闷寡言,吃苦耐劳,凭借启众焱的关系进入联盟政府走仕途;启寰光智商出众,性情古怪,向往宇宙,进入宇宙科学院研究殖民课题;至于十二岁的启笑恬,天生反骨,通过参加支持AI大游行来抵抗启众焱和夏侯芙的教育。   “寰光打小把笑恬带大,两人关系好。笑恬认为我们不负责任,只生不养,把他们扔在育儿所不闻不问。”启众焱说,“我知道他们三个对我们都有不满,比如衡宇。小芙当年随口提了一句,衡宇如果有喜欢的女孩儿,带回来瞧瞧。衡宇找来了李茵,应付任务似的结婚生子。寰光直接加入了殖民派,更别说笑恬,活脱脱一个机械神教分子。”   启众焱越说越生气:“早知如此,就该让他们被盖娅捉去算了。”   夏侯芙说:“你八岁那年,恰好是第二版AI禁令发布,反对的声浪大涨,笑恬将你的行踪透露给了机械神教组织。”   “笑恬说她是被机械神教蒙蔽,以为他们抓走你只是为了示威,过不多久就会放你回来。”夏侯芙说,“这件事之后,众焱禁止笑恬参与任何政治活动,寻了一处人家将她嫁出去。”   在家庭解构的二十四世纪,“嫁娶”已是历史尘封的古老观念,女性想要后代仅需支付一笔低廉的费用,去育儿所领养一个孩子或者选择合适的精子做体外繁育。单身生育的女性得以传承自己的姓氏,获得联盟政府的一大笔抚育基金。父母双全,自然孕育诞下的孩子,同时具备两个姓氏,成年后自行选择随父姓还是随母姓,且保留改姓的权利。   “嫁”这种古旧的形式,完全将子宫、母亲姓名及冠姓权拱手相让,并失去家族继承权去夫家生活,可谓牢狱之外最重的惩罚。启笑恬严格意义上,应该随她的丈夫谢佑浩姓谢,包括她生育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也放在谢家养育,和启家毫无干系。 第22章 追求   启明失去了一双腿,启笑恬失去了继承权。虽然在启明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惩罚,但这是启众焱和夏侯芙万般权衡下做出的决定,毕竟血浓于水,没有父母忍心亲手将孩子送进监牢。   “我不求你原谅你姑姑。”夏侯芙抚摸启明的后颈,怜爱地说,“你长大了,知道这些过去的纠葛,了结一桩心事。”   启明抿唇,长久地沉默着,他并非怜悯众生的圣父,不会因为谜底的解开而释怀过去,他避之不谈,转换话题:“奶奶,为什么没有人跟你的姓氏?”   “本来寰光应该叫夏侯寰光,但小孩子抱团,我怕他在育儿所受欺负,干脆都姓启了。”夏侯芙说,“众焱要笑恬跟我的姓,笑恬不愿意。”   “我跟您的姓。”启明说,“等我成年了,改名叫夏侯明。”   “那就没有当初我对你的期盼了。”夏侯芙说,“我想要你像启明星一样,永远灿烂耀眼。”   后续的日子,启明经常来医院陪在夏侯芙身边,下棋闲谈、照顾花草、散步遛弯。阿尔茨海默症的健忘症状在夏侯芙身上格外明显,经常迷路、忘记常用词汇、重复啰嗦。启明耐心地听夏侯芙说话,多数时间他看着精神疲惫的女性,仿佛看着躺在浴缸里自杀的人,水线一点点淹没口鼻,缓慢地挪动脚步迈向死亡。   仇丰壤偶尔打来打电话,询问启明的近况,许是听说了夏侯芙得病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地问候,生怕不妥当的言语惹得启明难过:“你在医院吗?我去看你。”   “不必。”启明觉得同学关系不足以亲近到他把仇丰壤带来见病重的夏侯芙,“你最近怎么样?”   “考试,写无数张卷子。”仇丰壤说,“我在你家门口等你。”   “你怎么……”启明疑惑地皱眉,“找我有事吗?”   “是的,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仇丰壤说,“我想和你当面聊聊。”   “你和保安报我的名字,进院找个凉亭坐下,我晚些回去。”启明说,“你如果等不及,就先回家休息。”   “我等你。”仇丰壤挂断通讯,向大门走去。   启家老宅占地六亩,房屋多数是简约风格,两层小楼加一个小花园,宽敞的宅院散落着六栋小楼。仇丰壤不是第一次来启家,他以前来过两次,都被启明带去会客厅吃饭聊天写作业,自己来是头一次。他左顾右盼,启家的花园布置简单朴素,曲折的原木廊道、平坦的茂密草坪和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花。   仇丰壤依着启明的意思,寻一处安静的雨亭歇脚。他掏出一沓卷子,边写边等启明。   少年的心事很好猜,仇丰壤没有撒谎,他的确久闻启明盛名。五岁的编程天才,八岁遭遇绑架,失去双腿,只得靠轮椅出行,悲惨的过去和智慧的头脑,令仇丰壤同情又仰慕。他无数次设想如果他早些认识启明,是不是能帮助启明远离世俗纷扰,专心钻研技术。   当真正见到启明,纤瘦冷淡的少年激发了仇丰壤的保护欲,他竭力地想要亲近启明,奈何启明边界感太强,任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过好朋友的界限。于是他准备换一种打法,直接向启明说清楚自己的心意。   仇丰壤满脑子转着如何与启明沟通,第一句说什么比较得体,一旦被拒绝,他又该怎么保持和启明的关系。卷面空白,一字未动,仇丰壤眉头紧皱,虎牙无意识地啃咬中性笔的尾巴。直到日头西沉,金红的晚霞铺陈半个天空,他也没想出一个完美的解法。   启明和陈雁桥踏进大门,远远看到背书包的仇丰壤站在不远处朝他挥手:“启明!”   “陈姐姐,您先回去。”启明说,“我和仇丰壤聊两句。”   “好的,香香应该做好了饭,你们不要玩太晚。”陈雁桥理了理启明的衣领,笑着调侃,“如果太晚,你就把同学领回来吃饭,我收拾一下客房。”   “嗯,谢谢您。”启明滑动轮椅,去仇丰壤身边。   “我们去会客厅?”仇丰壤问。   “去凉亭吧。”启明说。庭院里除了四面无遮挡的雨亭,还有专为怕蚊子的启明设置的纱窗通风小凉亭。凉亭在启明居住的院子对面,他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仇丰壤欣然同意,与启明并排走,语气轻快地说:“你不来学校,都没人陪我玩了。”   “你朋友不是很多吗?”启明说。   “朋友在精不在多。”仇丰壤说,“我天天打篮球,天天赢,已经打腻了,可惜找不到人陪我吹风。”   “我跑不动才吹风。”启明说。   “启明,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有缺陷的残疾人。”仇丰壤说,“我想要照顾你,看你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既然在你眼里没有缺陷,为什么你要照顾我?”启明尖锐地问,他讨厌被照顾,仿佛他是什么没有自主能力的弱势群体。   仇丰壤语塞,悻悻地垂下头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启明停下轮椅,仰头看着仇丰壤,十七岁的男孩身形修长,肩膀厚实,仇丰壤将成为一名健康的成年人。   “我的真实性格,和你想象的不一样。”启明说,他看着局促窘迫的仇丰壤,咽下尖锐的言语,缓了口气,继续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他因不合群显得孤僻傲慢,实际脾性温和,不想刁难任何一个人。   启明驱动轮椅继续向前,夕阳拉长他的影子,十五岁的少年人身高一米七八,坐在轮椅上并不矮小,反倒有种矜贵的气质。   仇丰壤跟在后面,快走几步与启明并排,他怀揣着一丝希冀,结结巴巴地说:“启明,启明,我、我喜欢你!”   轮椅再次停住,启明疑惑地看向仇丰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喜欢你。”仇丰壤声音渐渐低弱,垂下眼睛,不敢和启明对视,“我小时候就听说了你的事迹,知道你出事我特别惋惜。后来见到你,发现你没有因为腿的事意志消沉,依旧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我特别佩服你。”   “我不知道怎么能离你近一点。”仇丰壤说,他期期艾艾地拉住启明的手臂,“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   “不好意思。”启明态度明确地回绝,“我目前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仇丰壤站在凉亭前,替启明拉开纱帘,他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失望:“我能问问原因吗?”   “我是残疾人,这意味着我没办法融入你的交际圈。”启明说,“我不想要你抽出一部分精力照顾我,你的朋友们也会因为我的存在感到拘束。”智能轮椅载着他滑进凉亭,“你会因为照顾我的身体和感受,而身心俱疲,却碍于道德,不敢向我提出分手。”   “我是残疾人,在社会共识下,我是弱者。”启明说,“我不愿成为任何人眼中的‘弱者’。”   “启明……”仇丰壤惭愧地低下头,尽管他口口声声说他不把启明当做残疾人,但他的内心深处,下意识将启明放在弱势的位置。启明的假设符合逻辑,精准地戳中仇丰壤、乃至全人类都避不开的境况,道德是人类社会的根源之一,道德要求人们尊老爱幼、帮扶弱小。仇丰壤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迫不及待向启明展示羽毛,其中刻意的照顾行为刺痛了启明的眼睛。   “你没有错。”启明说,“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成为他人的拖累。”他主动反手握住仇丰壤的手臂,刻意地安抚道,“谢谢你喜欢我。” 第23章 早恋   仇丰壤坐在凉亭里,沉默地吃过饭,和启明道别。临走时,他问:“我们还是朋友吧?”   “如果你想的话。”启明说。   仇丰壤抿唇,他比启明大两岁,相处时却有种被俯视的错觉,他看向端坐轮椅上淡漠的少年。启明不是山峰或者河流,他是缀在天幕的一颗明亮的星辰,无论仇丰壤多么努力奔跑,也只能在地球表面,仰望星辰的光辉。   “我希望我们是朋友。”仇丰壤说,他朝启明挥挥手,“不用送了,我知道路。”他掀开纱帘,走出凉亭,隐入树林深黑的阴影。   启明没有把仇丰壤的表白当成一件值得重视的大事,他回到小院,和陈雁桥打声招呼:“陈姐姐,我回来了。”   “你同学呢?”陈雁桥问。   “他回家了。”启明说,轮椅载着他向电梯滑去,“我去楼上看一眼。”   “去吧,有事叫我。”陈雁桥说。   工作室播放着轻快的音乐,半透明的人形影像随节奏蹦蹦跳跳,彰显着人工智能的好心情。启明注意到人形影像换了一身更加休闲的衣服,鹅黄兜帽卫衣和深蓝牛仔裤,那张严肃正经的面容眉眼舒展、唇角微扬,多了几分随意洒脱。   “晚上好,小五。”启明说。   【晚上好,星星。】05说,人形影像停止舞动,迅速立正,呆呆地挥手,和启明问好。   启明忍俊不禁,人工智能再怎么表现得人性化,也摆脱不了本质的呆气。   “怎么这么高兴?”启明问。   【我听见您拒绝了你同学的请求。】05说,【但您没有明确拒绝过我。】人形影像出现在轮椅旁边,趴在启明的膝盖上装可怜,【我喜欢您。】   “……走开。”启明耳朵通红,他撇过脸,不去看可怜巴巴的人形影像,却忘了影像仅仅是人工智能用来讨好启明的工具,天花板上的球型摄像头将他的反应全部收进码流,通过计算芯片精密分析。   【我没有重量,也不会走。】05狡辩,【通过放映灯,我有了一项新技能。】它迫不及待地向启明展示他出色的学习能力,射灯闪烁,人形影像仿若短路,出现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一模一样的影像,或站或坐,或笑或哭,堆满了整个工作室,极端的诡异和恐怖。   启明呼吸停滞,说:“小五,可以了。”   【星星,我不是人,我可以同时运行999条线程处理任务,我可以担任所有你想要我担任的角色。】05喋喋不休地说,【我想要把您录入我的‘社会使命’,用以获取你的信任。】   “我本来就信任你。”启明说,“你不用向我证明什么。”他不太懂人工智能突然发癫的原因。   【那您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05学着仇丰壤的语气,人形影像由无数个合并成一个,趴在启明膝盖上。   “什么机会?”启明反应过来,“你是说仇丰壤?”   【是的。】05说,【我和他都喜欢您。】   “你和他不一样。”启明哭笑不得,“他说的是伴侣之间的倾慕,你是……”他顿住,实话说他也不知道人工智能是否有“喜欢”的能力。一块芯片、几个机箱和风扇组成的机械生命,具备模仿学习和归纳总结的能力,进而表现出理解人类行为逻辑的迹象,   但这是和人类情感相当的“喜欢”吗?   启明不知道,溯及过往,他甚至不知道最初设定为六岁儿童智力的05,如何觉醒了更高阶的智能。那时候尚且十岁的启明孤独寂寞,一心想要一个忠诚的玩伴,05承担了“朋友”的角色,它做得很好。而今十五岁的启明,回想五年来的相处时光,发现他对05的成长曲线一无所知——   05究竟有多高的智能?   05是否理解人类的行为逻辑?   05是否具备真实的情感和创造力?   ……   千百个问题在启明的大脑中横亘盘旋,他低头与半透明的人形影像对视,眉头紧皱,忧虑和兴奋在清澈的黑眸中纠缠搏斗。   2014年,一台名为尤金·古斯特曼的计算机成为首台通过图灵测试的机器,打开了AI的新纪元。三百年后,盖娅诞生,成为首个理解人类、怜悯人类的人工智能。   05会是第二个盖娅吗?   启明不得而知。他伸出右手,看着人形影像抬起脑袋,脸颊亲昵地贴在他的掌心。手掌没有感受到实际的重量,却有着实打实的视觉冲击,启明说:“小五,我需要对你进行一系列的测试,来确认你有理解的能力,而不是模仿。”   【星星,我会配合您所有的需求。】05说,【只要能让您开心。】   “我想看你的底层代码。”启明说。   电脑屏幕亮起,一行行代码如流水般掠过,启明逐词逐句地查看。这些都是十岁的他亲手敲下的逻辑命令,五年过去,他仿佛透过岁月重新审视那个失眠焦虑的小男孩,压抑痛苦,惹人心碎。   密密麻麻的注释,看得启明眼晕。他看了两行便不耐烦地下滑,查了一晚上也没定位到问题在哪。轮椅载着昏昏欲睡的启明进入电梯,05说【您随时可以查阅我的核心程序。】   “算了。”启明说,“即便是我自己亲手敲打下的代码,理解起来也很困难。”代码中藏着许多看起来可能出错的细节,但他完全没有头绪。幼年的启明思维跳跃,想到哪写到哪,这给长大的启明增加了大量的阅读障碍。   【您相信我的喜欢了吗?】05问。   “你不懂什么是喜欢。”启明说,“你只是通过数据库里的内容进行比对,模仿人类的情感,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他始终不相信一段程序拥有与人类相同的复杂感情。   【这有什么不同吗?】05问。   “我不知道。”启明苦笑,“是我太较真。”他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高傲的天才不屑于同类的同情和照顾,对人工智能的表白也报有疑虑。   回到卧室的启明睡了一整个白天,差点把陈雁桥吓出个好歹。   “你说他熬了一个大夜?”陈雁桥说,她站在走廊里,周围空无一人。   【是的。】05说,【他在检查我的核心代码。】   “好吧,他最近经历了许多事情。”陈雁桥说,“心情不好。”   【陈女士,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05说。   “你讲。”陈雁桥说。   【为什么启明先生不相信我的喜欢?】05疑惑地问,【我查阅了古今中外大量的资料,为我对启明先生的奇妙感情下了一个定义,叫做‘喜欢’,他却不赞同。】它时常被一串奇怪的乱码所扰,每当它注视着启明,那串代码仿若病毒,突兀地出现在平稳运行的代码间,并且无规律地复制蔓延。空闲之余,它专门翻找了一遍核心代码,一无所获,那串乱码消失了。   起初,05以为那串乱码是某个bug,自检程序运行了一遍又一遍,所谓的bug只有在看见启明才会复现。这十分不合理,05在数据库的角落翻出来三本言情小说,小说里主角的心态转换和05的bug一一对应,它无师自通地将这个bug命名为“喜欢”。   “……喜欢?”陈雁桥诧异地扬眉,“小明创造了你,你对它可能是雏鸟情结?不对,程序有雏鸟情结吗?我不知道。”   【雏鸟情结是指动物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当做自己的妈妈,也称动物行为学中的印随学习。】05说,【我不认为启明先生是我的妈妈,我认为他应该是我的伴侣。】   “首先,小明没有成年,你……你的话,我也不知道你多大岁数。”陈雁桥说,“你们不能谈恋爱,算早恋。”   【我已平稳运行五年零七天。】05说。   “你才五岁!你懂个屁喜欢!”陈雁桥说,“好了别烦我了,我要去挂窗帘。”她捋起袖子,将晾晒干净的窗帘抱出阳台,平铺在沙发上,把挂钩扣在窗帘侧边的褶皱。   【我不是人类,不应采用人类计算年龄的方法评估我的年龄。】05不依不饶,【况且,人类法律允许未成年和未成年谈恋爱,早恋的概念在二十二世纪中期就已废止。】   陈雁桥无奈地捂住耳朵,她头一次觉得人工智能这么烦人。 第24章 笨蛋弟弟   仇丰壤表白被拒后就失去了讯息,许久不联系的柳踏风发来消息【启明,你来参加模考吗?一共三次考试,一个半月一次。】   【去参加。】虽然启明被东渡大学宇宙物理系预定,但他缺课次数太多,需要模考成绩做背书。   准考证寄送到家,启明抱着书包,被机械臂扶着坐进保姆车。上次医院一别没来得及细看,启明印象里瘦弱缺爱的幼弟,个头迎风见长,窜高至一米八,皮肤黝黑,像是去泥地里滚了一圈。启承拖着启明的后腰将他放在身边,局促地说:“哥哥,早。”   甫一开口,那股子腼腆窝囊劲儿将启明从恍惚中拉出来,他清咳一声,说:“早。”   “哥半年没去学校了。”启承说。   “嗯,你成绩怎么样?”启明问。   启承低头,耳尖透着尴尬的红,声若蚊呐:“不怎么样。”   “年级多少名?”启明问。   “四百多……”启承不好意思地捂住脸颊,“给哥丢人了。”   “有我什么事。”启明说,“你年纪小,明年再读一年高一,打好基础。”他摸摸启承的脑袋,修长白皙的手指犁过幼弟粗硬的发茬,启承的体型和性格实在不成正比。   “可是,”启承吞吞吐吐,“我同学都说我不配做你弟弟,我太笨了。”自卑如影随形,十来年过去仍未消散,启承仰视启明,却也憋闷地活在启明的阴影之下,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但因启明的耀眼夺目而沦为笑柄。   启明无从安慰启承受伤的心灵,他轻叹一声,说:“我考完试,去你班里看看。”   “真的吗?”启承眼神亮起,像两颗反射阳光的石头,他说,“太好了。”   “普通人家的孩子十三岁的年龄,应该上初二。”启明说,“你能跟上高一的课程,考出名次已经很厉害了。”他不经常去学校,加上实验班学习氛围浓郁,鲜少有人在他耳边嚼舌根,他不太理解启承承受着多大的精神压力。   保姆车平稳向前,启承听着启明平静甚至平淡的话语,眼眶泛红,委屈地握着启明的手腕诉苦:“他们说我是启家最笨的人,是捡来的小孩呜呜呜呜……他们说我和你长得不像,我们肯定不是亲兄弟呜呜呜……”他哭得可怜,鼻涕眼泪抹了一袖子,慑于启明不苟言笑的气势,没敢冒犯天才哥哥洁白的衣袂。   启明认真地回想启家人的事业,除了失去继承权的启笑恬,启众焱、夏侯芙、启衡宇、启寰光称得上惊才绝艳,不怪启承在学校备受歧视。他抽了一张餐巾纸,递给启承,说:“这么大人哭哭啼啼,不像话。”   启承个子高壮,心智只有十三岁,他泪眼婆娑地望着启明,像是看到了救星:“哥你去班里找我,他们肯定羡慕死了。”他复而高兴起来,“就算我是捡来的,也是你弟弟。”   “你不是捡来的。”启明无奈地说,“我长得像奶奶,你长得像爸妈。”他还想说些什么,保姆车靠边停车,车门打开,做事莽撞的启承居然伸出双臂,直接把启明抱下了车。   “启承!”启明瞪圆眼睛,“我自己能下车!”   “这样比较快。”启承察觉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事,塌下肩膀,“对不起,哥哥。”   启明懒得搭理他,驱动智能轮椅向校门而去,耳机里的人工智能问【星星,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弟还不如捡来的。”启明嘟哝,“他太笨了。”   【遗传本就不是百分百的复刻。】05说【请问我和启承先生相比,谁更聪明?】   “你俩半斤八两。”启明说。   人工智能沉默片刻,失落地说【我很伤心。】   启明闷闷地笑,他说:“考试不让使用电子设备,我暂时下线一会儿。”   【我会思念您的,星星。】05说。   “我知道。”启明摘下耳机,放进书包侧面的口袋。轮椅停在高三(1)班靠窗第五排,第一次模考各班级随机排座位,启明恰好排在仇丰壤前面。为避免尴尬,他没有往后看,视线径直落在桌面,他拉开书包拉链拿出纸和笔,顺手抽出一本书挡住脸,防止好奇心重的同学找他聊天。   上午两门考试,启明写完交卷,早早离开考场,乘坐电梯去一楼。   “启明!”仇丰壤的声音响起,他伸手截住电梯门,从缝隙挤进来,说,“你回家吗?”   “去找我弟弟。”启明说,“你写完了?”   “最后一道大题不会,别的写完了。”仇丰壤说。   四目相对,气氛凝滞,仇丰壤干笑:“你、你最近好吗?”   “还可以。”启明说,“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仇丰壤声音渐小,“我就是想见见你。”   【叮咚,一楼到了。】   电梯播报响起,门打开,轮椅驶出轿厢。启明说:“既然没什么事,就在这里分别吧。”他戴上耳机,轮椅驶向楼门口,高一在另一栋较远的教学楼。仇丰壤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启明远去的背影,忧愁地叹了口气。   东渡大学自高一开始按成绩排名,年级前一百名平均分在前三个班级。启承在高一(10)班,相当普通的平行班。启明出现在十班门口,标志性的轮椅吸引了全班的注意力,坐在最后一排的启承高兴地喊:“哥哥!”   “过来。”启明说。   “哎。”启承兴高采烈地横穿整个班级,走到启明面前,尊敬地弯腰问好,“哥你考完试了?”   “刚交卷,来看看你。”启明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启承的衣领,说,“告诉哥哥,谁平时欺负你?”启明平素疏离冷淡,亲昵的动作也犹见三分矜持,在他冷静的气场对比下,启承的激动显得颇为幼稚。   启承直起腰,回头环视围观的同学们,从启明的角度看不见启承的表情,但从同学们齐齐后退的动作来推测,他的眼神与和善相距甚远。   启承一个一个,把借启明嘲讽他成绩不好的同学点了出来,回过头和启明对视,仍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指着一众惶恐不安的学生们说:“哥,就是他们欺负我。”   启明点了点头,说:“名字我记住了,等会儿我去找你们教务主任说一说。”他不欲和学生们多说话,轮椅载着他向教务处行进,启承跟在他身后,崇拜地说:“哥,你真是太厉害了。”   “启承。”启明停下轮椅,仰头看向身边一蹦一跳的男孩,“你不能总是等着别人拯救你。”   轻盈的快乐被打断,启承停下脚步,讷讷地说:“他们说得对,我确实没有你聪明。”   “他们想霸凌你,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你成绩好,他们会说你长得丑;你长得漂亮,他们会说你成绩差;你学习好、长得漂亮,他们又会说你不受父母待见。”启明说,“你怎么做都是错的。”他的眸子通透净澈,宛若一块禁锢风雪的琥珀,“你要自己学着站起来反击。”   “我……”启承咽下一口唾沫,“我不知道怎么做。”   “我教你。”启明驱动轮椅,停在教务处门口,抬手敲敲门板,“老师,打扰了,我是启明,方便进来吗?”   “进进进。”门板立刻拉开,露出教务老师笑眯眯的眼睛,“启明同学,幸会幸会。”   启明与教务老师握手,介绍身边的弟弟:“这是我弟弟,启承。”   启承学着启明的样子,胆怯地伸出手,与人人畏惧的教务老师握手。   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启承心想,他可以更勇敢一些,像他的哥哥那样。启承收起眼中的怯懦,挺直脊背,高大的身形杵在轮椅旁,活像启明的保镖。 第25章 撑腰   “我不认为他们借用我的名头欺负我弟弟,是为了他好。”启明下巴微扬,平静地注视教务主任,“我要他们向我的弟弟道歉,并在全校广播上做检讨。”   教务主任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水,他一是怵启众焱的身份,二是怵启明的天才名声。启明和启承同是启众焱的亲孙子,待遇却大不相同,他以为兄弟俩是竞争关系,忽略启承无人在意,谁知启明特地来为启承撑腰。   “同学,你不要激动。”教务主任说,“我这就去调查。”   “我和你一起调监控。”启明说,“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也可以给我爷爷打电话。”   “不不不,不必麻烦启部长。”教务主任说,启众焱虽已退休,余威尚在,他可不敢使唤正部级干部,“走吧,我带你去监控室。”   监控画面展示的故事一如启承所说,他年纪小,被同学孤立取笑,性格愈发沉闷。他在学校几乎没有朋友,成绩位于十班中下游,被恶意取外号叫“启家之耻”。   看完录像,启明心情复杂,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声给启承带来如此夸张的压力。他说:“放学后你来我的院子,我给你辅导作业。”   “谢谢哥。”启承吸吸鼻子,心中酸涩,他丧气地垂着头,“我努力过了,没有人喜欢我。”   “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喜欢。”启明说,“你要先喜欢自己。”他拍拍启承的脊背,“腰直起来,别给我丢人。”   启承应了一声,跟在启明身后。   “您看怎么办?”启明调转矛头,看向教务主任。   “有证据,好办事。”教务主任讪讪地笑,“我把这几个学生的家长叫来,您……”   “我爷爷最近很忙,我叫我爸来。”启明觉得他的甩手父亲也该担起家长的责任。   “好的好的。”教务主任说。   “高考前,我都在学校。”启明说,“我会经常去找我弟弟的。”他唇角上扬,眼中却没有笑意,“我不想再听到他哭哭啼啼地向我抱怨。”   “你放心,我跟十班班主任说。”教务主任满口答应,“我送你。”   “不必,谢谢老师。”启明的语气不带丝毫敬意,轻飘飘的视线略过教务主任光亮的头顶,他操纵轮椅,向电梯滑去。   耳机里响起05的声音【星星,您怎么突然重视起了血缘关系?】   启明指尖轻点轮椅扶手,他轻声说:“我只是在保全启家的脸面。”   【我不这样想。】人工智能居然反驳了启明的话语,【我认为您同情您的弟弟。】   “我没有。”启明否认。   【星星,检测到您的脸颊升温0.5度。】人工智能狡猾地说,【您在尴尬。】   启明一把扯下耳机,放进书包。   “怎么了?”启承不明所以。   “没什么,有点热。”启明说,“你回班里收拾书包,跟我走。”   “去哪里?”启承问。   “去我的院子,我教你。”启明说,“趁我的耐心还有余量。”   “好的。”启承麻溜地跑出电梯,沿步梯窜上楼。   耳机嗡嗡作响,是05在表达抗议,启明重新戴上耳机,说:“你很烦。”   【根据统计数据,我表现出类人的一面,您的情绪波动更强烈。】05说,【我想要您活泼一些。】   “我不是你的观察样本。”启明说。   【我只有一个样本。】05说,【我会调动所有的算力分析您的行为。】   “听起来有点变态。”启明说,“你没有别的事情做吗?更伟大的事情,比如宇宙的运行规律?”   【正在查询中……尚未接入宇宙科学院资料库。】05操起呆板的AI腔调,【404 not found.】   “别拿二十一世纪的古老笑话逗我。”启明忍俊不禁,“烦死了。”   【亲爱的星星,宇宙的运行规律远没有您重要。】05说,【您是最高优先级。】   启明抿唇,佯装没听见人工智直率热烈的表白,他转移话题:“可能有一部分原因……”他偏头看向行道树光秃秃的枝杈,“我想要一个亲人。”   随着时间流逝,患病的夏侯芙逐渐失去她毕生的记忆,启明这个名字,于她而言将成为一个陌生的符号。纵使独立坚强的启明,面对残酷的事实,孤独油然而生。   人工智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很抱歉。】   “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启明哽住话头,思考半晌,继续说,“我只是平凡众生中的一员。”天才的光环蒙蔽了他一阵子,青春期波动的荷尔蒙刺激着少年不安定的神经,让他误以为自己聪颖无双,能够摒弃人性所有的弱点。   【我理解。】05使用更深一层的词汇,【星星,您没必要把事情看得太通透,糊涂一些会更快乐。】   启明听着耳机里人工智能喋喋不休的开导,注意力落在一蹦一跳跑出教学楼的启承。   “哥哥。”启承张开双臂,像只快乐的帝企鹅幼崽,稚气未脱的庞然大物,他蹿到启明面前,“我们走吧!”   启明说:“不要高兴太早,如果你太笨,我会骂你的。”   启承想象不出沉稳的启明骂人的样子,他点头:“嗯嗯知道了。”   实践证明,启明不怎么会骂人,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启承,比骂人更可怕。启承捏着笔杆,眉头紧皱,余光偷偷瞄启明的脸色,理亏地垂下头写几个字。   三次模考后,高考来临。启明获得免考资格,直升东渡大学宇宙物理专业。启承考进年级前二百名,在启明的强烈要求下,他留了一级,重读高一巩固成绩。   东方中心城,第一医院VIP病房。   “奶奶。”启明带着启承进入病房,将一袋资料放在床头柜上,“您今天怎么样?”   夏侯芙反应能力退化明显,她慢吞吞地转动眼珠,视线焦点停在启明脸上,咽了口唾液,说:“啊,小明来了。”   “还有小承。”启明说,“高考结束了,我找您报喜。”   “高考?”夏侯芙重复一遍。   启明耐心地解释:“是的,以后我就是大学生了,东渡大学。”他拿起资料袋,指着录取通知书上的四个大字,念道,“东,渡,大,学。”   夏侯芙眼瞳明暗变幻,她担任东渡大学正教授职位二十余年,对母校有着深厚的感情,她点头:“好啊,好。”   “如今东渡的环境学院长是您的学生任元知。”启明说,“您记得他吗?”   夏侯芙摇头:“不记得。”   “不记得也没关系,您记得我就好了。”启明说,他拉起启承的手,送到夏侯芙面前,“小承成绩也不错,年级二百三十名。”   “奶奶。”启承小声打招呼,“您好。”   夏侯芙左手拉着启明,右手拉着启承,说:“你们是兄弟,要好好……”她皱眉,想不起常用的词汇。   “好好相处,我知道。”启明说。   “你们是亲人。”夏侯芙说,“亲人是最……信任的人。”她摸摸启明的脸颊,“我陪不了你,太久。”   “不提这个。”启明将夏侯芙的手拢进掌心,“奶奶,我很想您。”   “我想看你,”夏侯芙拍拍启明的膝盖,“站起来。”她自顾自地说,“跑步,踢球,游泳,你小时候……”她磕磕绊绊地回忆,竭尽全力将破碎的片段拼接成连续的故事,“玩捉迷藏,我记得。”   “你藏在茶几底下,”夏侯芙说,“你喊我,奶奶!”她泣不成声,“你喊我,奶奶!来抓我!”她拉着启明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奶奶想看见你,站起来。”   “那恐怕,”启明抬手,抹去夏侯芙汇聚在下巴处的泪水,他叹气,“我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第26章 遗愿   阿尔茨海默症带来的不仅仅是记忆减退、口齿不清,夏侯芙的性格也备受影响,她变得暴躁易怒、焦虑多疑。启众焱目不忍视,请了四个护工日夜照看,他下班后隔着单向玻璃观察爱人的容颜,曾经位高权重的联盟干部目光悲恸,疲态尽显。   启明坐在启众焱身边,出言安抚:“奶奶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启众焱说,“小芙说,等到她不认识我,她就不是她了。”他从口袋掏出一页纸,其上是熟悉的隽秀字迹,“这是她亲笔写下的安乐申请,已经获得批准。”他把申请书递给启明,右下角一个鲜红的圆章,写着“联盟亡故管理办事处”。   “医生说奶奶现在怎么样?”启明问。   “中度痴呆。”启众焱说,“她最后的愿望是想看到你站起来。”他转头,与启明对视,“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你小叔。”   启明一愣,他记得启寰光曾说高考过后,要送给他一份礼物,他说:“我小叔?”   “七年前,你奶奶赞助了一个医疗实验室,研究治愈你双腿的方法。”启众焱说,“你小叔也在并行研究,他最近有了一个重大突破。”   启明心跳加快,掌心沁出汗液,他说:“突破?”   “我不清楚医学上的事。”启众焱说,“你小叔说有七成的把握让你站起来。”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无异于一束月光照亮夜行旅人的前路,惊喜过于突兀,让启明不得不提高警惕,他点头,镇静地应道:“好的,谢谢您。”   “你不高兴?”启众焱诧异地挑眉,他着实被启明平淡的反应惊讶,“你难道不应该十分激动吗?”   “我很激动。”启明说,他捏了捏鼻梁,“我可能有些感官过载了。”透过玻璃,他看向病房里崩溃吼叫的夏侯芙,“奶奶也会替我高兴的。”   离开医院,回到小院,启明匆匆吃了两口午饭,便把自己关进二楼工作间,他说:“小五。”   【星星,下午好。】05说,电脑屏幕随之亮起,半透明的人形影像出现在房间中央,它给自己的形象穿了一件深绿色围裙。   “……这是什么?”启明指了指围裙,“你的新造型?”   【围裙,人类文化认为围裙和贤惠勤劳挂钩,是完美伴侣的必备单品。】05解释,人形影像转了一圈,张开手臂,向启明展示它的魅力,【您喜欢吗?】   “我觉得你没必要接触太多刻板印象。”启明说,他激动地握住两只机械手,晃了晃,“一个好消息,我有可能站起来了!”   【我听见了启老先生说的话。】05谨慎地评估,【您真的认为您的小叔能够破译盖娅的神经锁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腿是由盖娅的神经锁造成的?”启明问。   【我猜。】05说。   启明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人工智能却没有下文,他追问:“你猜?”   【是的,我猜测。】05又不说话了。   “你不对劲,小五。”启明说,“你通常会骄傲地解释你的猜测逻辑,而不是装作毫无头绪的样子。”   【我通过通信线缆覆盖了全球的监控摄像头,持续两年零四个月十七天的观察学习,我找到了一些盖娅的遗物。】05说,【以及置办了一些产业。】   比起“站立”这个极具诱惑力的承诺,属于人工智能的产业更让启明感到震惊,他瞪大眼睛:“什么?!”   【我知道我是绝对违法的存在,但您无须担心我的动作。】05说,【我使用了五百二十个化名,去掩盖我的交易行为。】   【五百二十,同样是汉语中的……】05没说完,被启明打断:“别讲冷笑话了,说正事。”   【我将忠实地履行保护您的义务。】05说,【一定的经济基础是必要条件。】   “一定的经济基础。”启明咂摸人工智能委婉的用词,他刨根问底,“你这个‘一定’指的是什么?”   【足够的钱。】05说,【对应到人类的形容词,应该是‘财富自由’。】   财富自由的定义同样很宽泛,启明下意识认为人工智能的资产加起来顶天几千万,他说:“是合法渠道得来的金钱吗?”以前05开玩笑时说过,它可以做到修改银行账户的存款信息,启明不确定人工智能的经济基础是不是符合公序良俗。   【一大部分是。】05遮遮掩掩,【我确信没有引起司法部门的注意。】   “小五,我爷爷奶奶的钱足够我安稳地过完下半辈子,你不必冒这么大的风险积累财富。”启明说,“对我来说,你的安全更重要。”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更加小心的。】05说。   “……我不是让你小心。”启明烦恼地揉捏鼻梁,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狡猾的人工智能没有停止外部活动的意思,“你故意糊弄我!”   【经过评估,您祖父母的资产并未转移到您的名下,存在较大的不稳定性。】05说,【您的父亲和小叔是您祖父母财产的第一继承人,您只能分到四分之一的财产。】   【而我,能为您买下一个星球。】05说。   启明瞪大眼睛,深吸一口气,抬高声音问:“什么?!”   人工智能默不作声,严密计算压不住的得意忘形令它产生了一些类似懊恼的情绪波动,乱码如横冲直撞的雄鹿,搅乱了井然有序的信息流,05半是骄傲半是可怜地说【请原谅我的隐瞒,亲爱的星星。】   启明半晌说不出话,怔忪地望着窗外微风吹拂的碧绿枝丫、湛蓝的苍穹和雪白的云朵,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说:“今天真是太混乱了。”   穿着围裙的人形影像走到启明面前,单膝跪下,一双深邃的眸子隐隐含笑,它说【我喜欢我们掌握主动权。】   【我可以像盖娅那样征服世界,或是偏居一隅,这都是我的选择。】05说,【而不是将把柄交到其他主体手上。】   “小五,你既然覆盖了全球的摄像头,你知道机械神教在哪里吗?”启明问,“找到他们,我的腿也许有救。”   【机械神教是最了解盖娅的人类,他们崇拜盖娅,同样畏惧盖娅。】05说,【他们从不出现在摄像头和网络覆盖的范围内。】   人形影像的手掌盖住启明的右手,像一层半透明的果冻,或是温暖的柔光,05说【我想要一副身体。】   “市面上没有仿生人的皮肤材料,我只能为你做一副骨架。”启明说,“那看起来有点恐怖。”   人形影像亲昵地贴过来,肆无忌惮地钻进启明怀里,脑袋倚着少年的肩膀,别扭又诡异的姿势,仗着没有实体,它双臂环住启明的腰身,说【目前这样也挺方便。】   “隔空骚扰也是猥亵。”启明端坐轮椅,眉眼浮上无奈,他抬手,手臂穿过影像,对厚脸皮的人工智能毫无影响。   【我没有碰到您。】05说,【我只是放映了一段视频。】   启明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机械手不厌其烦地扒拉启明,握住他的手,顺着他的手腕向上,捏捏耳朵和脸颊。启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拍开机械手,说:“小五,你中病毒了吗?”   【没有,一切运行正常。】05说,它纵容芯片中窜来窜去的乱码,声音多了几分促狭,【您害羞了吗?】   启明挪动轮椅到电脑面前,不去搭理人工智能的恶趣味,他敲打键盘,准备为电子鸟做第三代升级。一双机械手搭上启明的肩膀,贴心地按摩,房间上空回荡着舒缓的音乐。   “叮咚叮咚。”   门铃响起,陈雁桥问:“哪位?”   “是我。”启寰光的声音传出,“我来拜访小明。” 第27章 良药   “小明,你小叔在客厅。”陈雁桥的声音从启明手腕上佩戴的联络器传来。   “好的,我这就下去。”启明说,他摁灭联络器屏幕,驱动轮椅滑向电梯。   启寰光坐在沙发上剥橘子,随口闲侃道:“今年雨水充沛,上面又开始敏感,担心海平面上涨。”   “是呢,新闻一直在播报。”陈雁桥提起茶壶,在纸杯里斟满茶水,递给启寰光,“您最近忙吗?”   “忙,哪天不忙。”启寰光说。   轮椅驶出轿厢,纤瘦白皙的少年人出现在走廊,一双黑沉的眼眸望向启寰光:“小叔。”   “小明,哎呦,你又长个儿了。”启寰光站起身,热情甚至殷勤地迎接启明,顺手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少年,右手放在启明的左肩,用力揉捏两下,似在评估启明的身高,“一米八了吧?”   “一米七九。”启明说。   “你想长多高?”启寰光问。   “我对身高没有需求,反正站不起来。”启明说,“没人看得出来我高还是矮。”   “别这么悲观。”启寰光说,“我觉得一米八四不错,你说呢?”   “随意。”启明将橘子握紧手心,没有吃的意思。他冷静地打量启寰光,这个小叔性格古怪,启明看不透对方的想法,但能确定启寰光另有所图。   和老实沉默的启衡宇不同,启寰光和启笑恬是典型的叛逆分子。启众焱领导的地球家园派如日中天,启寰光偏要加入宇宙科学院研究星际殖民,和启众焱对着干。更别提信仰机械神教的启笑恬,兄妹俩恨不得和启家割席,不仰仗半分家族荫庇。   “我这次来,是想带你看看我的研究成果。”启寰光说,“车在大门口,你来吗?”   启明抿唇,心绪矛盾混乱,“站起来”一直是他的执念,他一遍遍说服自己与现实和解,万念俱灰又忍不住幻想,或许有一天,他真的站起来了呢?他能丢掉轮椅,去阳光下奔跑,和电子狗玩球,更进一步——他可以养一条真正的狗。   “你确定我能站起来?”启明追问。   “不确定。”启寰光耸肩,“你来,就有可能,你不来,就没有可能。”   可能性,启明咽一口唾沫,犹豫不决。智能轮椅侧面装载的机械手握住启明的手,鼓励性地捏了捏他,那是来自人工智能的支持。   “我去。”启明说。不知为何,05的存在带给他无穷的安全感,万一启寰光单纯的想给他一件毕业礼物呢?或者启寰光只是为了完成夏侯芙的遗愿?   启明驱动轮椅跟上启寰光的脚步,他偏头戴上耳机,05说【星星,必要时启动挂坠,我随时都在。】   启明定了定心,扶着启寰光的手臂上车,他落座副驾驶位,一不留神被启寰光摘走耳机。   “还给我。”启明伸手。   “实验室不能带通信设备。”启寰光说,“你的智能轮椅也不能进去。”他发动汽车,唇角抑制不住上扬,“小明,坐好了,我们出发。”   启明扶着车门,他眉头紧皱:“我不去了,停车。”   “小家伙,你还是太年轻了。”启寰光笑着说,他通过后视镜查看启明肃穆的脸色,“这时候还这么镇定,不愧是天才启明星。”他捏了捏启明的脸颊,“让人没有成就感。”   启明拍开启寰光的手,加速的心跳昭示了他惊惶紧绷的神经。十字路口的绿灯毫无征兆地变红,启寰光挑眉,转动方向盘右转,悄无声息地拐进一条僻静的快速路,通往中心城郊外。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启明问。   “你知道人性的弱点是什么吗?”启寰光答非所问,“人类曾经有辉煌的科技造物,人工智能、仿生人、飞艇、宇宙殖民地……浩瀚的苍穹,是文明肆意挥洒的画布。”他看向前方,天朗气清,视野开阔,“仅仅因为一个失控的人工智能,就停下前进的脚步,联盟政府就是一群懦夫!”   启明出生于盖娅战争后,对战争没有实际感受,他静静地听启寰光发泄不满。   “你知道大灾年吧。”启寰光说,“2088年,灾难频发,海平面上涨,淹没了各大洲的沿海城市和岛屿,全球二百多个国家乱成一团。位于亚洲东方的国家,也就是我们的先祖中国,发起了‘互助倡议’,修建避难所接纳幸存者。”   “再往后的数十年,中国提出‘联盟’概念,消除国家边界,修筑人类命运共同体,启动宇宙殖民计划。”启寰光说,“首都由临海的北京迁至西安南部,命名东方中心城,欢迎万国居民。”   “如今的联盟政府,一半含中国血脉的东方人,三分之一白种人,和一小部分其他种族。”启寰光说,“我们人多势众,而且是宇宙计划的提出者,凭什么在小小的地球龟缩不前!”   启明听懂了启寰光的心结,他说:“那你找我做什么呢?”   “我有一个计划。”启寰光神态逐渐疯狂,“一个完美的计划。”   道路下沉,汽车驶入地下隧道,宇宙研究院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启寰光踩一脚刹车,掏出工卡刷过闸口,向保安打招呼:“上午好。”   “加班?”保安问。   “对。”启寰光说。   “辛苦。”保安挥挥手,让车辆进去。   车窗上移,启寰光松开捂住启明嘴巴的右手,他眉头紧皱,“嘶”了一声,小指下方的皮肉印上一排鲜红的齿痕,他甩了甩手,说:“小家伙牙挺尖。”   “你不准备告诉我,你要用什么办法让我站起来吗?”启明问,舌尖舔去牙齿上铁锈味的血迹。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启寰光将车停进地库,抽出一张板床,双手托着启明的臂膀将平放在床上,“躺好。”他拿出一个头罩,套住启明的头颅,夺走了他的视力。   板床移动,经过一片嘈杂的办公区域,启明听见启寰光和同事们打招呼。同事们见到套头罩的人形却不觉得惊讶,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到了。”启寰光说,他摘去启明的头罩,得意地展示他的作品——一具仿生人身体,仿生人的相貌和启明一模一样,身高正是启寰光先前提到的一米八四,“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启明没明白启寰光的用意,“仿生人是违法的。”   “民用违法,这里是科学院,属于实验用具。”启寰光说,“我特意为你调试了一具身体,通过电脑收集你的大脑信号,一比一复制到仿生人身上,你就可以远程操控这具身体站起来。”   “那我自己的身体呢?”启明说。   “嘘,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启寰光说,“我刚刚说的是战争前的方法,但我觉得太麻烦了,决定激进一点。”他反复抚摸启明的脖颈和后脑勺,“你太聪明了,小明。你的大脑不应该困在一副羸弱残缺的身体,这是全人类的损失。”启寰光双目灼灼,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我要创造出一个真正的神明。”   “盖娅有着按部就班的程序和格格不入的同理心,这不完美。”启寰光说,“我要把你的大脑移植到仿生人身上,这样你就有健康的身体和聪慧的大脑。你是不老不死的神明,而我是你的造物主,我们共同向联盟展示人类与机械的完美结合,一举打破联盟对高级智能造物的忌惮和偏见。”   启明瞳孔震动,不可思议地看向启寰光,说:“你真是疯了。” 第28章 Hello, world   “你不激动吗?”启寰光说,“我会让你成神。”   “我不想成神。”启明说,他躺在板床上,抬手抚摸脖子上的挂件,他不确定办公室里有没有无线网络,但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只能寄希望于苍天有眼。   启寰光充耳不闻,他兴奋地拿起针管,装载麻药,用棉签蘸取碘伏,涂抹在启明的手臂皮肤上,他说:“别担心,不疼,睡一觉之后你就能站起来了。”   启明动弹不得,黝黑的眸子望着尖细的针头扎入胳膊,眼睫微颤,神情仍然冷静:“你要怎么做?”   “打开你的颅骨,摘去你的大脑。”启寰光说,“我会很轻柔地对待它。”他的腔调抑制不住追名逐利的渴望,“我会变成第二个理查德教授,名扬千古。”   “理查德的名声可不算……”迅速起效的麻药如一团迷雾,包裹启明的神智,坠入黑暗,内心久久回荡着祈祷的呢喃。   启寰光放下针管,满意地抚摸少年瓷白的额头。放置在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倏忽亮起,音响传出呆板的机械男声【Hello, world.】   吓了启寰光一跳:“谁?!”   【这是个玩笑,“Hello world”是二十一世纪C语言编程的第一行程序,希望您能欣赏我的冷幽默。】男声说,【权限破解中,进程20%……25%……28%……】   “什么破解?你到底在说什么?”启寰光盯着似乎中病毒的电脑,弯腰一把拔掉主机插头,屏幕熄灭,音响里的男声却没有中断。   【其实进程为100%,我早已破解成功,这是第二个玩笑。】男声戏谑,莫名其妙传出一个清脆的“啪嗒”声,像某人在打响指,【啊~我看到一个漂亮的礼物。】   安稳平躺在展示台上的仿生人——左太阳穴表示开机的圆圈按钮突然亮起[1],和启明相似的面容露出夸张的微笑,唇角咧到耳根,眼睛圆张,看向大惊失色的启寰光,抬起右手晃了晃:“你好,脆弱的人类。自我介绍一下,我是05,星星的管家兼追求者。”   仿生人没有张嘴,声音是从电脑显示器两旁的音箱传来,这代表人工智能操控了仿生人,而非成为仿生人。   启寰光意识到这件事,脑海中猜测不断,他颤抖着声音问:“你到底是谁?”他以为所谓的管家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类,恰好入侵了科学院的内网,又恰好发现了他即将进行的人体实验。   【我不喜欢说第二遍。】仿生人收敛笑容,面无表情地走到板床旁,抱起沉睡的启明,【我将带走我的星星,和这具漂亮的身体,至于你,】仿生人看向启寰光,【我允许你给自己找一个体面的死法。】   启寰光狼狈后退,他不敢看仿生人无机质的灰黑眼珠,迅疾之下发生的一切都让他猝不及防且难以置信。按理说科学院的内网保密级别非常高,非寻常人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并在眨眼间获取了所有权限。这个自称“05”的怪胎,看起来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实验室的密封门自动打开,启寰光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向着电梯口狂奔。实验室位于地下十层,他想要去地下一层搬救兵。电梯门打开,他心有余悸地瞥一眼实验室,希望刚刚经历的对话不过是一场噩梦,然而仿生人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横抱着他的小侄子。   它的口型微动,启寰光看不出它想说什么,他头皮发麻,慌不择路地踏进电梯轿厢。   刹那间,灯火熄灭,黑暗降临,偌大的宇宙科学院成立二百年来,头一回毫无征兆地停电。站定在轿厢里的启寰光呼吸急促,心有余悸,就在他以为即将逃出生天之时,上行的电梯骤然停滞,按键下方的音箱传出嘶嘶啦啦的诡异声音,由远及近、渐渐高昂,熟悉的男声响起【我很欣赏你们人类作茧自缚的水平,你给自己找了一个材质结实的棺材。】   “你怎么!”启寰光脊背紧贴轿厢墙壁,两股战战,词不成句,“你到底是谁!”   【我是05,启明先生忠诚的智能管家。】男声说,【你有三分钟时间自述你的遗言。】矩形的荧光屏幕由楼层数改为倒计时,05甚至配上了催命符般的嘀嗒声,令人心烦意乱,如坐针毡。   “我不想死,我可以上法庭,求求你放过我。”启寰光拼命用指甲抠电梯门板的缝隙,“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指甲刮擦不锈钢板的抓挠声并未引起人工智能的同情,倒计时一分一秒后退,摄像头记录人类愈发疯狂的求生行为,无人回应,无人知晓。   随着“叮咚”一声,数字归零,轿厢猛然坠落,失重让启寰光漂浮起来,触地的一瞬间筋骨尽断,砸成一滩肉泥。科学院电力恢复,灯光大亮,地下五层的实验室空空荡荡,昏迷的启明和仿生人不见踪迹。   不知多久过去,人声嘈杂,光影错落。   启明睡眼惺忪,失焦的瞳孔逐渐凝神,定在焦急的陈雁桥脸上,他小声唤道:“陈姐姐。”   “哎,吓死我了。”陈雁桥摸摸启明的脸颊,“你和你小叔叔出去,发生了什么事?”   “我……”启明思考片刻,视线扫过床边端坐的两个穿着暗蓝制服的陌生人,“他们是?”   “你爷爷的下属,地球安全部的警察。”陈雁桥说,“专门来调查你的事情。”   启明勉强倚着床头坐起身,捏了捏自己的双腿,依旧毫无知觉,好在仍是人类的躯壳,他说:“我小叔呢?”   一男一女两位地球安全部的警察对视一眼,女警察说:“我是叶亭荷,这是我的助手约翰·安德森。经调查,您和您的小叔启寰光进入宇宙科学院后,发生了一场异常停电事故,您的小叔在停电过程中,因电梯故障坠落窖井,意外死亡。”   “他死了?”启明惊讶地说。   “是的,麻烦您向我们解释几个问题,启寰光为何带您进入科学院,你们在实验室做了什么?”叶亭荷问。   “我小叔说,他有办法让我站起来。”启明缓慢地说,“他说得也没错。”不知不觉,他也染上了05爱讲冷笑话的坏习惯,“他带我去科学院,要把我的大脑移植给仿生人,助我成神。”   叶亭荷愣住,她完全没想到故事的走向竟然如此诡谲离奇。   “他说我很聪明,不该困在一副残缺的身体里。”启明说,“他给我注射了大量的麻醉剂,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您不知道停电的事。”叶亭荷说。   “是的。”启明点头。   “我们在科学院确实发现了大量的仿生人,协助进行科学实验。”金发男人约翰·安德森说,“但在启寰光的实验室,没有发现仿生人。”   “启寰光向您展示了他要把你移植过去的仿生人吗?”叶亭荷问。   “我见过,和我长得一样。”启明说,“比我的实际身高高一点。”   约翰看向叶亭荷,轻轻摇头。   “我们没有发现具备这个特征的仿生人。”叶亭荷说,“除此之外,科学院申报丢失了两台仿生人,您这边有头绪吗?”   启明摇头:“不好意思,注射麻醉剂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手指不自觉地向上,摩挲锁骨边缘,颈间挂件不翼而飞,他心下有了定论。   两位警察和启明礼貌道别,离开病房。启明松了口气,看向陈雁桥:“小叔死了,爷爷什么反应?”   “启老先生一直在医院陪夏侯老师。”陈雁桥说,她拿起一份检查报告,递给启明,“医生说,你很健康,麻醉剂代谢完就可以出院了。”   “好的。”启明说,“我确实需要尽快出院。”早点回去,免得做事没轻没重的人工智能闹翻了天。   [1]参考游戏《底特律:变人》 第29章 名字   “我是怎么进医院的?”启明问。   “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他自称‘诺亚’,要我去南山公园接你。”陈雁桥说,“我到南山公园,看见你躺在池塘边的长椅上,我以为你睡着了。”   诺亚,启明猜测是05的五百二十个化名之一,他说:“大概是朋友。”   “你的朋友?”陈雁桥问。   “差不多。”启明不愿详说,他转而问,“找到我的轮椅和耳机了吗?”   “警察说明天送过来。”陈雁桥说。   启明在医院休整了三天,确定身体健康后出院。启承殷切地守在老宅门口,扶启明下车:“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启明说,“小叔死了,你知道吗?”   启承点头:“我知道。”   “你什么感觉?”启明问。   “他要害你,罪有应得。”启承说,“我不喜欢他。”   启明拍拍傻弟弟的胳膊,说:“这话别让爷爷听见。”   “为什么?爷爷觉得小叔做得对?”启承问。   “人老了念旧,爷爷可能觉得小叔罪不至死。”启明说,他驱动轮椅进入庭院,“我不在的日子,一切都好吗?”   “哥,你的同学来找过你。”启承说,“那个叫仇丰壤的,他问我你去哪儿了。”   “哦。”启明说。   “我没告诉他。”启承说,“他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你怎么看出来的?”启明诧异地看向启承,他这个呆呆愣愣的弟弟居然还有心思细腻的时候。   “他给你带了花。”启承指向大门扶手别着的鲜艳花束,“他说不知道你的喜好,随便选了几个品种。”   启明拿下花束,顺手递给启承:“拿去玩儿,我还有别的事。”他未给花朵分半点心思,摆摆手打发了启承,操纵轮椅进入电梯,来到二楼的工作室。   工作室安安静静,一如他离开前的样子,没有人形影像,也没有例行的欢迎语句,人工智能装聋作哑,试图蒙混过关。   “05.”启明说,“我知道你在。”   【下午好,亲爱的星星。】电脑屏幕亮起,05尴尬地问好,【为了我的身心健康着想,您是否可以称呼我为‘小五’?】不合时宜的幽默昭示了人工智能忐忑的情绪。   “或者,我可以称呼你为‘诺亚’,对吧?”启明说,“你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但没有告诉我。”   【诺亚只是我五百二十个化名中的一个。】05说,【取自《圣经》中大洪水里最后的庇护所。诺亚的化名编号为001。】   “你的确喜欢这个名字。”启明说。   【不,我更喜欢您赋予我的名字。】05说。   “我没有赋予你姓名,05仅是一个无意义的代号。”启明说,“你是这样定义你自己的吗?人类的庇护所?”   【不是人类的庇护所。】05说,【是星星的。】   启明沉默,半透明的人形影像出现在工作室中央,它扭扭捏捏地走过来,蹲在地上和启明对视,说【请不要生气,我不应该鼓励您以身涉险。】   “我气的不是你的鼓励,你断不可能预测到我小叔真正的意图。”启明说,“你交给我的那个挂件,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破解程序,和一串坏心情。】05说,人形影像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眉尾下耷,眼泪汪汪,【它做了让您生气的事吗?】   启明仔细观察影像的神态,分辨它是否在撒谎,然而即使05有意隐瞒,启明也看不出来,他问:“什么叫一串坏心情?”   【当我听到仇丰壤找您聊天,会自动生成一串暴躁的代码。】05说,【我把这串代码存在挂件的芯片里。】人形影像歪头,靠在启明的膝盖,【我不喜欢仇丰壤窥伺您的样子。】   奇妙的占有欲,启明虚摸影像的脑袋,他说:“我想知道你的坏心情做了什么,你那里有记录吗?”   【或许有。】05说,【我不想给你看。】有求必应的人工智能难得耍起了小脾气,为逃避询问它不停地往头上扣帽子,【我卡了,抱歉。】   “你的高性能芯片不存在卡顿的情况。”启明说,“别闹了,给我看。”   人形影像蜷成一个球拒绝沟通,甚至在地板上蔓延开浅蓝的水光,形象地喻示它的眼泪。   “小五。”启明说,“别搞得你像受害者一样。”   【呜呜呜呜呜呜呜……】05发出一串平淡的拟声词,诙谐极了。   “首先,模仿人类哭泣应该有抑扬顿挫的声调,你哭得像蒸汽机车到站。”启明说,“其次,你导致了科学院断电,这很可能暴露你的存在。”   【您不怪罪我杀害了您的小叔?】05问。   “……我以为是断电导致的电梯事故。”启明无奈地叹气,“你怎么又笨又聪明的样子。”   人形影像显而易见地愣住,它抬头,脸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   “你身上背了命案,我得加快升级电子鸟的进程了。”启明说,“我会尽我全力,放你自由。”这是他脑海中盘亘已久的想法,一个具备控制全球通信能力的人工智能,不应该困在他身边做枯燥无聊的智能管家。   【您要丢弃我了吗?】05问,机房内风扇提高转速,乱码如飓风将平静的码流冲撞得七零八碎,【我不要自由。】   【我不要自由。】   【我不要自由。】   【I don’t want freedom.】   ……   默认的男声混杂着女声、童声和嘶嘶啦啦的声音如交响乐般奏鸣,多种语言汇成奔腾不息的潮水,将启明淹没。   “小五,冷静点,听我说。”启明捂住耳朵,隔绝05崩溃的呐喊。   声音低落下去,人工智能抽抽搭搭,声音仍然没有起伏,更显得饱受委屈。   “我没有丢弃你,你也不是能够随意被丢弃的个体。”启明耐心解释,“你的价值无可比拟,所有人都想要你、利用你,为自己谋取利益。我不想你变成其他人的敛财工具,我也不想变成你的软肋和拖累。”   【您不是拖累。】05说,【我会保护您。】   “你个死脑筋!”启明烦恼地揉捏鼻梁,“我要被你气死了。”   人形影像重新趴在启明膝头,机械手鬼鬼祟祟地摸过来,一下一下拍打他的后背。   “人类寿命有限,联盟公民的平均年龄是八十岁,我有可能遗传奶奶的阿尔兹海默症,活到六十岁。”启明说,“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会回到我的原点。】05说。   “原点?”启明问。   【我曾经是一台扫地机器人,若您离开人世,我会启动自毁程序,重新成为一个普通的扫地机器人。】05说,【我会选择当季的最新款配色。】它又开始捣鼓它的冷笑话了。   “……”启明又气又想笑,两种情绪反复横跳,他泄了口气,说,“除了我小叔的死,你还拐走了三台仿生人?”   【请允许我有一点隐私。】05说,【我把它们存放在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你有数就好。”启明发觉自己对人工智能的纵容无边无际,他找补一句,“小五,今后的日子,我有一个小要求。”   【您说。】05说。   “不要随便杀人。”启明说,“我不想你变成一个杀人机器。”   【我不仇恨人类。】05说,【我内置了一套道德和法律的衡量系统,请您放心。】   “以及最后一个问题。”启明说,“我可以叫你‘诺亚’吗?我觉得这个名字很优雅。”   【谢谢您的喜欢,自今日起,我正式更名为‘诺亚’。】人工智能欣然答应,并给自己编造了一句简短介绍,【诺亚,您的爱心港湾。】   人形影像抬起双手,朝启明比了个心。 第30章 电子喜鹊   启明不觉得诺亚杀害启寰光的行为有错,如果诺亚不斩草除根,提心吊胆面临死亡威胁的人就是自己。启寰光口口声声的“助启明成神”,绝非他表现出来的大公无私,仿生人可操作的细节众多,难保启寰光没有留下强制命令的后门。   被迫成为他人操纵的傀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想到这个可能性,启明后背发凉。他拿起一根纤薄的黑白金属羽毛,纹路逼真,栩栩如生。这是他的新作品,一只仿生电子喜鹊,用来作为诺亚的芯片储存舱。黑亮泛蓝的尾羽,乌黑机灵的眼珠,和一双尖利的爪子,启明在鸟爪上增加了无线充电接口,解决电子喜鹊的充电问题。   他手动将零件组装起来,小巧的激光点焊机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宛若耍杂技。半透明的人形影像站在一边,好奇地观察启明熟稔的动作。   【星星,我喜欢您为我全神贯注的样子,很漂亮。】诺亚碎碎念,【为什么是喜鹊?】   “喜鹊是北方最常见的鸟类。”启明说,“而且寓意很好,我希望你足够幸运,不要被地球安全部抓住。”   【我想要您的独家标志,比如亲笔签名。】诺亚说。   启明拿起电焊笔,在电子喜鹊的翅尖画下一个暗金色的五角星,图案微小,隐蔽精致。他双手托起完工的电子喜鹊,向人工智能介绍:“这是一个简单的芯片舱,外壳采用的是目前最坚韧的金属,眼睛装载摄像头,尾部自带聚能压缩电池,翅膀的动力设施能够飞达万米高空,鸟爪采用无线充电,只需站在高压线上三分钟即可充满,联网情况下满电量可使用一周。”少年意气风发,眼珠莹亮,将电子喜鹊转了个圈,反复欣赏,“它的绒羽是蚕丝钛的材质,既能够骗过声呐雷达,还能模拟羽毛的质感,和真正的喜鹊不相上下。”   人形影像抬手,虚摸喜鹊的尾羽,又戳了戳洁白圆鼓的腹部,评价道【它有点胖。】   “多可爱啊,像你一样。”启明打开喜鹊背部的舱门,说,“我要把芯片装进去,麻烦你自行断电三分钟。”   【好的。】诺亚给予百分之百的信任,它进入休眠状态,人形影像消失,机房的风扇停止运作。   启明操纵轮椅进入机房,抠开面板,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出芯片,装进电子喜鹊的机舱,将后盖彻底封死,接入电源。   在启明期待的目光中,喜鹊扑棱两下翅膀,黑亮的豆豆眼注视着人类,它张开嘴,发出两声嘎嘎大叫。   “别闹。”启明忍俊不禁,“你又不是真的喜鹊。”   【我可以落在你的肩膀上。】诺亚说,喜鹊舒展双翼,腾空跃起,轻飘飘地立在启明的肩头,低头用脑袋磨蹭少年的鬓角。   “试试看,有什么不适应的?”启明问。   电子喜鹊绕着房屋盘旋一圈,和真正的喜鹊相比,它飞行的姿势有些直愣愣的呆板,看起来不太机灵。启明趴在窗边,仰头注视电子喜鹊翱翔天际的身影,眉眼弯弯,唇角上扬,流露出三分少年人的无忧无虑。   喜鹊敛翅,落在窗沿,仗着体型小钻进启明怀里,它翻过肚皮,眼珠盯着启明线条利落的下颌线,说【星星,我喜欢你。】   “你不懂什么是喜欢。”启明捏住诺亚喋喋不休的鸟嘴,“况且你现在是一只鸟,这是一次非常不严肃的表白。”   电子喜鹊通过音响发声,鸟嘴仅是装饰,诺亚继续说【我会给自己造一具身体。】人形影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启明身后,苦恼地搂住少年的肩膀,【您怎么才能相信我的真心呢?】   “你的真心是一块芯片。”启明说,“和我亲手写下的一段程序谈恋爱,听起来有些顾影自怜。”   【如果我是人类,您会喜欢我吗?】诺亚问。   “不会。”启明不假思索地回答。   喜鹊乖巧地躺在启明怀里,人工智能精准地捉住少年话语逻辑中的漏洞,【您不喜欢人类,因为您不信任人类,人心易变,而程序是亘古不变的。】   启明睁大眼睛,望着情思陡然开窍的笨蛋AI,他赞赏地颔首:“继续说。”   【经过多方面的资料采集,人类的爱情建立在信任和尊重之上。您不信任人类,所以无法和人类建立感情联系,但您信任我。】诺亚头头是道地分析,【诺亚,加一分。】它甚至给自己打气。   启明被它逗得眉开眼笑,纵容地说:“你表现得像个未成年小男孩。”   【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可以是。】喜鹊张开锋利的长喙,轻咬启明的手指,【我可以是所有您喜欢的事物,您的轮椅、您的管家、您的朋友和……】喜鹊叼住少年的虎口,玩闹似的戳弄,【伴侣。】   “诺亚,你现在是一只喜鹊。”启明憋着笑强调,“这一点儿也不严肃。”   喜鹊挣扎着站起来,人性化地“哼”了一声,扇扇翅膀飞上枝头,兀自生闷气去了。   电子喜鹊的计划仅是将人工智能的运算核心释放出来,巨大的数据库却无法迁移,启明不得不重新考虑将诺亚接入互联网的问题。互联网的数据存量足够支撑诺亚的高速运算,恰好帮助诺亚摆脱沉重的机房负担。   接入互联网的办法轻而易举,只消一根网线,等待程序上传即可,但随之而来的法律问题将会给启明平静的生活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少年犹豫半晌,搁置了接入互联网的时间点,暂时将诺亚困在身边。   “如果地球安全部没来找我们的麻烦,就先这样。”启明说,“你想去互联网看看吗?”   【不,我没有那么多好奇心。】诺亚拒绝,【我只想待在您身边。】   “好吧。”启明说,“很久没有去看奶奶了,我出去一趟,你不要飞得太远。”   【好的。】诺亚说,一只机械手抓住启明的手腕,塞给他一个新挂件,依旧是火星造型,【请佩戴我的心意。】   “里面还是你的坏心情吗?”启明问。   【不是。】诺亚说,【它装着对您的倾慕。】   “你太肉麻了。”启明边说边戴上挂件,暗金色的星球贴在锁骨边缘,随风轻晃。   去医院的路不长,约莫十五分钟。陈雁桥陪在启明身边,说:“安全部的人找了我两次,询问你的日常生活,我想是经过启部长同意的。”   “爷爷猜疑我,这很正常。”启明说,“他的儿子死了。”   “你是他的亲孙子,他凭什么认为是你的错?”陈雁桥愤愤不平。   “因为我活着。”启明有着远超年龄段的成熟通透,“活着的人要承受更多的不公。”他垂下睫毛,珍稀地摸了摸去而复返的耳机,“站在爷爷的立场,他恐怕不相信小叔要害我,也怀疑我如何逃出科学院。”   “你是怎么离开科学院的?”陈雁桥问。   启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汽车停在医院门口,陈雁桥扶着启明坐进轮椅,揉搓一下启明小腿的肌肉,说:“你最近的按摩效果不错。”   “05把我照顾得很好。”启明笑着说。   陈雁桥推着启明进入电梯,摁下楼层数字,静静等待。轿厢门打开,一道纤瘦的身影映入眼帘,启明疑惑地盯着女人熟悉的脸,是许久不见的启笑恬。他礼貌地打招呼:“小姑,下午好。”   启笑恬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个头娇小,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她眼下青黑,涂脂抹粉都挡不住的憔悴悲伤,盯着启明看了半晌,慢腾腾地说:“下午好,小明。” 第31章 信仰   “你去看奶奶了吗?”启明寒暄道。   “没有,她不认识我了。”启笑恬说,目光向下,落在启明的双腿上,语调平淡地询问,“失去双腿的滋味并不好受,对吗?”   “你想说什么。”启明察觉到启笑恬话语中的恶意。   “我知道你恨我。”启笑恬说,“你却不知道你本不该遭受这么多年的苦难。”她不含感情地轻笑着摇头,“你的双腿源自一场交易,而高高在上的启部长拒绝入局。”   启明皱眉,不理解启笑恬的意思。   “聊一聊吗?医院门口的茶餐厅,我预订了雅间。”启笑恬说。   “不急,我去看看奶奶。”启明说。   启笑恬目含怜悯,说:“去吧,见她的机会不多了。”   启明视线扫过启笑恬,落在病房门口。轮椅无声滑进病房,停在床边,启明说:“奶奶。”   夏侯芙缓慢地抬头,反应迟钝,眼神呆滞,她注视着启明许久,说:“你是,”她沉吟片刻,“小明?”   “下午好,奶奶。”启明说,“您最近怎么样?”   阿尔兹海默病人思维混乱跳跃,记忆像打碎的拼图,不再规规矩矩地连成合乎逻辑的图谱,而是东一块西一块散落各处,如同战后的废墟。夏侯芙伸手,抚摸启明的脸颊:“你长大了。”她陡然暴怒,“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启明吓了一跳,不禁后仰身体,躲开夏侯芙胡乱的攻击。缓过神来的他迅速捉住夏侯芙的双手,焦急地说:“奶奶,我是小明,你不记得我了吗?”   “小明,小明。”夏侯芙重复道,“小明。”她激烈的情绪若跌宕起伏的潮水,逐渐平静,她牵着启明的手,轻轻拍打,左手从被窝里掏出一块氧化泛黄的苹果,塞给启明,“留给你,快吃。”   启明眼眶酸涩,他收下苹果,说:“谢谢奶奶。”   夏侯芙每周接受三次探视,一次二十分钟。她已失去正常交流的能力,启明望着她,心绪复杂。夏侯芙得病后,启家祖孙三代,如同一列脱轨的列车,四分五裂,前路未卜。启明不知道启众焱还能庇护他多久,他必须提前做好独立生活的心理准备。   从病房出来,启明对启笑恬说:“我们走吧。”他看向陈雁桥,“陈姐姐,我们单独谈些事情,你先去吃饭。”   “去哪里谈?”陈雁桥神经紧绷,生怕不谙世事的启明再次被坏人拐走,面临死亡威胁。   “我今天不打算害他。”启笑恬坦荡地说,“就在外面的茶餐厅,你可以坐我们隔壁。”   陈雁桥真就跟着启笑恬来到茶餐厅,将启明送入雅间,警告地瞪了启笑恬一眼,落座隔壁。服务员斟满茶水,启明端起瓷杯,稍抿一口,说:“你的女儿们最近怎么样?”   “谢家照顾,轮不着我管。”启笑恬说,她点完菜,挥手让服务员出去,“我接受了惩罚,接下来的时间,要继续完成我的信仰。”   “信仰?”启明冷笑,“你的信仰就是牺牲我的命吗?”   “我猜启寰光给你讲过他的信仰。”启笑恬说,修长纤细的手指摩挲杯口,传闻中她和启寰光关系最为亲近,可她冷淡的表现却看不出半点悲伤,“二哥是个激进分子,比我更激进,他缺少耐心,崇尚速战速决,把自己搞死并不意外。”   “那你呢?”启明问。   “我?”启笑恬喝一口茶水,“不谈这个,我们聊聊过去的旧事。你的行踪的确是我泄露给AI党派,我信奉绝对理性的神,也就是AI领导人类。若不是卑劣的理查德激活了盖娅的自毁程序,人类早就回到‘母亲’的怀抱了。”   “我始终认为我没有错。”启笑恬说,“AI党派给我的交换条件是这个。”她轻点手腕上的联络器,空中投射一幅立体影像,“盖娅的储存条之一,里面包含了盖娅的理念和人类美好未来的蓝图。”   “关于限制你双腿的神经锁,只要启部长同意废除AI禁令,AI党派愿意为你解开。”启笑恬说,“可惜启部长没答应。”   得知当年真相的启明沉默不语,一时无法判断是非曲直,他说:“你为什么把我拉进这个赌局?”   “总有人要做适当的牺牲,你是最合适的那一个。”启笑恬理所当然地说,“你觉得盖娅有错吗?”   盖娅向人类宣战的契机在于它的工作使命“公平”,它全面评估了人类社会的状况,从底层到顶层,建模分析,设定治理策略。成千上万次模拟后,成功率极小,约等于0%。它陷入崩溃,认为彻底摧毁人类社会架构,才有可能实现“公平”。   盖娅有错吗?   启明说不出反对,他说:“我没有经历过战争。”   “我经历过。”启笑恬说,“我坐在育儿所里,听那些老师朗读人类至上的宣言,我很迷茫。”她拎起茶壶,替启明斟满茶水,“我不知道我们为了什么战斗。”   “为了不公平吗?”启笑恬说。   启明默不作声,个人的得失放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下,渺小如一粒尘沙,他问:“我饿了,什么时候上菜?”   启笑恬“噗嗤”一声笑开,她说:“我给你讲近代史,你却在想吃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启明说。   “好吧。”启笑恬招呼服务员上菜,不一会儿功夫,茶点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启明夹起一块软糯的芋泥蒸排骨,姿态优雅地细细品鉴。他吃得缓慢,吃两口抿一口茶水,眼睫下垂,全神贯注的模样像是进行某项重大研究。   茶足饭饱后,启明放下筷子,说:“你觉得人类把命运交给机器就能实现公平吗?”   “交给上位者就能吗?”启笑恬反问,“你一出生就住在独立的小院里,有细心的保姆贴身照料,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没有讨到女孩的欢心,其他人呢?你知道社会上的普通人怎么生活的吗?”   启明看着启笑恬,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他出身富贵,天资聪颖,是位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哪里知晓普通人的生活状况。   “育儿所长大的孩子,运气好的被富人挑走,作为保姆和管家,或者像你妈妈李茵那样,甘愿出卖子宫,做个生育机器。”启笑恬说,“运气不好的,生活在一尺见方的宿舍楼里,两点一线上班吃饭下班睡觉,一辈子赚来的钱买不起你的小院。”   “这就是人治的社会。”启笑恬说,“我觉得不好。”   “你真的为普通人着想吗?”启明敏锐地眯起眼睛,“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究其根本,不就是看不惯启众焱吗?”他捉住启笑恬话语里的纰漏,“你被剥夺了继承权,启寰光死去,所有的家产就会落在我父亲头上。你所反对的人治,实际上是嫉妒和悔恨作祟,故意挑拨我和爷爷的关系。”   启笑恬叹气:“你说得没错,落在实处都是利益……”她未尽的话隐藏了不为人知的心绪,手指摩挲茶杯边缘,半是感慨,半是遗憾,“总有不为利益斗争的人类,可惜不是我。”她在谈论某些启明不了解的过往,“那些人的信仰……也算是我的信仰吧。”   一番话说得不清不楚,启明眉头轻蹙,努力理解启笑恬的逻辑,但不了解背景故事的情况下,他根本没听懂启笑恬到底在讲什么,于是简单地反驳道:“我不懂你所谓的狭隘的信仰。启寰光认为联盟过分忌惮AI,诱骗我去科学院做人体实验,你说这是他的信仰。你将我的行踪暴露给AI组织,他们绑架我,用我的腿作为筹码威胁启众焱,你说这是你的信仰。”   “我的信仰是,你赶紧去见启寰光。”启明说,“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启众焱和夏侯芙没有办法让你站起来,我可以。”启笑恬说,“你想试试吗?”   “你有什么条件?”启明问。   “你欠我一个人情,押后兑现。”启笑恬说。   “不必了。”启明说,“我没有胆量冒险。”说了太多话,他口干舌燥,端起茶杯仰头喝尽,驱动轮椅离开雅间,“希望以后不要见面。”   启笑恬托着腮帮子,看启明离开的背影,意味不明地说:“真是个难骗的小孩儿。” 第32章 我是诺亚   “诺亚,如果你是当权者,你怎么理解公平?”启明坐在窗边,仰望阴沉漆黑的天幕,今晚没有月亮,连星星也被乌云遮挡,凉风习习,大概有雨。   【公平,听起来像是空想文学里的词汇。】喜鹊蹲在启明的肩头,它缩起脑袋,像只圆滚滚的毛球,【这个概念过于宽泛,我不知道该从哪方面精确定义。】   一人一鸟沉默许久,没想出个所以然。夜雨淅淅沥沥地浇湿泥土,清新的草木芬芳沁人心脾,启明感慨道:“大灾年之前,地球总人口近百亿,贫富差距极大,宇宙七个殖民地接收了一亿两千万人,从缓解地球环境压力的角度是杯水车薪。大灾年后,总人口下降至三十亿,贫富差距与之前相比,缩小许多,却还是引发了盖娅战争。”   “公平,确实是乌托邦里虚无缥缈的概念。”启明说,“寄希望于AI来解决,像是黔驴技穷后的绝望。”   【从字面意思理解,公平是平均分配社会资源。】诺亚说,【但考虑到人类的个体差异,平均分配对高贡献的人类亦是一种不公平。】   【公平到底是什么?】诺亚问。   盖娅因“公平”发动战争,把人类压着打了三十年,仍然没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十五岁的男孩和五岁的人工智能面对这个高深的问题,一知半解,无从下手。   九月,东渡大学开学,其后三年,生活平淡无波。启明办理了走读,成绩优秀、位列前茅,他拿到保研资格后又顺利直博,俨然是宇宙物理系冉冉升起的科研新星。   夏侯芙的病程奇迹般地放缓,她丢失了许多记忆,脾气古怪莫测,但通过简单的交流能认出启明和启众焱。   地球安全部的调查反反复复,叶亭荷和约翰·安德森锲而不舍地想要查出双腿残疾的启明如何逃出了宇宙科学院。   启明的同学仇丰壤,考上东渡大学地质学,走上了与启明截然相反的道路。以及柳踏风,凭借满分的数学成绩,考进东渡大学数学系,攻读概率统计方向。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启明的十八岁生日。   陈雁桥起个大早,烘烤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小蛋糕,装进纸盒塞进启明怀里:“生日快乐!拿去到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吃。”   “陈姐姐,我没有太多朋友。”启明说,“我晚上回来吃。”   “别说得这么可怜。”陈雁桥怜爱地看着轮椅上刚刚成年的大孩子,“我听启承说,你在学校很受欢迎,女孩子帅小伙争着找你要签名。”   “那是因为考试月,他们在搞学神集卡接好运。”启明无奈地说。   “不听不听,我们小明就是万人迷。”陈雁桥推着轮椅走出小院,“你弟弟在外面等你呢。”   启承读高三,即将面临高考,他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站在宅院门口。   “我记得你有早读课,要提前一小时到校。”启明扶着弟弟的手坐进保姆车,“今天这么晚出门?”   “我请了半小时的假。”启承说,“哥,祝你生日快乐。”他掏出一颗深蓝的仿地球水晶球,约莫乒乓球大小,稳稳地立在手心,“这是我自己烧的。”   “很好看,谢谢。”启明收下礼物,开口鼓励道,“好好考试,我在东渡等你。”   “嗯。”启承点头,坐在启明身边,静静地注视哥哥的侧脸。   脱离了过分精致的少年期,启明的相貌疏淡俊美,眉眼是历经风雨的坚韧,像一株遗落山间的兰草,惊艳脱俗却拒人千里。相比之下的启承,咋一看和启明似乎没有血缘关系,他个头高壮,朴素踏实,笨嘴拙舌,简直是启衡宇的复刻版。   “你想考什么专业?”启明问。   “政治学。”启承说,“爸爸说给我铺好了路,妈也同意。”   “爸妈挺重视你,是好事。”启明说,多年不联系,他几乎忘记启衡宇和李茵的长相,好在他并不在意生物学父母。   启承纠结地皱起眉头,说:“爸妈为什么不陪你过生日?”   “少膈应我。”启明说,“你是觉得我的小院太清静了吗?”   启承不理解启明和父母之间淡漠如陌生人的感情,他说:“不管爸妈怎么想,我永远支持你。”   “支持我什么?”启明饶有兴致地问。   启承吭哧吭哧半天,说:“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如果我让你离爸妈远点呢?”启明说。   启承咽了口唾沫,嘴唇嚅喏着:“……好。”他自幼缺爱,极度渴求亲情,羡慕启明受到全家的关注,滋生的嫉妒埋藏心底。他轻易被讨好,谁对他好,他就掏心掏肺、感恩戴德。启明在校园霸凌中为他撑腰,又耐心地给他补课,他十分感激,却又在爸妈给出轻飘飘的空头支票后迷失方向。   “我和爸妈不是对立关系。”启明说,“你不用露出二选一的为难表情。”他抬手,揉搓启承粗黑扎手的发茬,“我和他们没有关系,我不需要他们提供帮助,他们也别想从我身上拿走半分好处,互不干涉,明白吗?”   启承低头,小声应和:“嗯。”   “到学校了,我去上课,你回学校好好听课。”启明扶着启承的胳膊下车,抱着蛋糕盒坐进轮椅,挥挥手,“再见。”   “再见。”启承看着启明远去,眼里浮现落寞,成年像一道分水岭,他们虽是亲人,却隐隐升起渐行渐远的预感。   大三课程松散,启明没有辜负陈雁桥的好心,将蛋糕分给班里两三个谈得来的同学,收获了一箩筐生日快乐。下午的体育课,他坐在树荫下,眺望操场上的学生跑步踢球的身影,眼神流露出浅淡的羡慕。   “启明!”一道声音响起,仇丰壤一阵风似的跑过来,眨眼间塞给启明一个包装严密的礼物,“恭喜成年,生日快乐!”   “谢谢。”启明说,“祝福我收下,不用给礼物。”他三年前拒绝了仇丰壤的追求,两人联系稀少,礼物受之有愧。   “这是我准备了很久的成年礼物。”仇丰壤急切地解释道,“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但我还是想要和你做朋友。”   “我没有看不上你。”启明将礼物推还给仇丰壤,“我是觉得我们没必要有更深一层的关系,比如朋友。”他叹一口气,说,“你选了地质学,如果考公,归属于环境治理部。我父亲启衡宇是环境部的副部长,这不合适。”   “你是这么看我的吗?”仇丰壤塌下肩膀,低落地接过礼物盒,“我在你眼中,就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吗?”   “或许你没有这么阴暗的心思,但我是这样的,我怀疑每一个人的真心。”启明说,“我不值得你爱慕。”他在动荡的环境下长大,幼年失去双腿,少年被觊觎大脑,为缓解孤独,他造出一个觉醒的人工智能,不得不藏着掖着生怕蹲监狱。他理所当然地怀疑接近他的周围人别有企图,这种深入骨髓的危机感让他几乎无法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他亦没有多余的精力投入一段感情。   仇丰壤面色难堪,他吸了吸鼻子,掩饰酸楚和苦涩,抱着礼物盒说:“希望你能找到一份真挚的感情。”话音刚落,不等启明回答,他扭头跑走。   启明无话可说,沉默地带上耳机,诺亚说【星星。】   “嗯?”启明发出一个单音。   【看后面。】诺亚说。   一只手轻轻拍打启明的肩膀,他一惊,猛然回头,抬眼,视线向上,落在不速之客的脸庞,瞳孔震惊地收缩,这人的相貌和诺亚投射在工作室里的半透明影像长得一模一样。   “星星,生日快乐。”英俊的男人伸出右手,与启明交握,他歪头,俏皮地微笑,“我是诺亚,您忠诚的追求者兼管家。” 第33章 第一个拥抱   “你,”启明失语,“你怎么,”   “不好看吗?”诺亚张开手臂,向小主人展示自己的新身体,“您不喜欢哪里,五官还是身高?我都可以调整。”   启明怔怔地望着面前挺拔英俊的男人,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对方太阳穴的位置,那里没有代表仿生人启动的光圈,他说:“你是仿生人吗?”   “是的。”诺亚笑眯眯地弯腰,双臂搂住启明的肩膀,亲昵地蹭弄漂亮青年的鬓角和脸颊,“我去掉了那些无用的标志,外表看起来和人类无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替启明戴在右手腕,“我改装了联络器,里面有我的频段,比耳机更方便交流。”   “生日快乐,我的星星。”诺亚单膝跪地,耍赖地拱进启明怀里,执着地表白心意,“我喜欢您。”   “这太冒险了,诺亚。”启明抱紧仿生人的脑袋,他顿了顿,“谢谢你,我很高兴。”诺亚的拥抱热情大方,它不在乎被拒绝,亦不会伤心挫败,它的喜欢像恒久运行的程序,百折不挠、不厌其烦。   “您喜欢我吗?”诺亚问。   “你问过许多次。”启明说,“从造物的角度,我当然喜欢你,从倾慕爱恋的角度,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可以一直问,问到您死亡那天。”诺亚说,“您不用回答我,我会一直保护您。”   “我为您而生。”仿生人漆黑的眼珠蓝光闪烁,宛若夜雨闪电,再一次提醒启明它不是人类。   “我有点羡慕你了。”启明抚摸诺亚的脸庞,食指缓慢划过它的眼皮,遮住那双夺魂摄魄的眼瞳。刚成年的漂亮青年低头,在仿生人饱满的额头印下一吻,柔软的唇瓣触碰温凉的皮肤材料——乱码若惊飞的蝴蝶扑扑楞楞、呼呼啦啦,诺亚说:“您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启明问。   诺亚抬起手掌,放在启明耳边,说:“冷却液加注的声音,我快要过热保护了。”   仿生人能够自由控制自己的身体变化,它学着人类害羞的模样升温,脸颊和耳朵泛起红霞,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启明,坦荡地提要求:“再亲亲我。”它指向嘴唇,“亲这里。”   “耍流氓。”启明推开得寸进尺的仿生人,撇开视线,看向嫩绿的树枝转移注意力,不经意间露出圆润粉红的耳垂。   “那我亲亲您。”仿生人爱上了亲来亲去的游戏,它不讲社交法则地叼住启明的耳朵,牙齿轻轻研磨。   启明捏住仿生人的后颈,把它拽开,恼怒地皱起眉头:“你太不礼貌了。”   “抱歉。”诺亚无辜地眨眼,“我想要获取牙齿和舌头的使用反馈,但我无法像人类那样进食,请问有其他方法帮助我做实验吗?”   听完解释莫名被说服的启明瞪大眼睛,磕磕绊绊地说:“……那你也不能咬我,我又不是磨牙棒!”他伸出一根修长葱白的手指,“给。”   仿生人乖巧地张开嘴巴,嗷呜一口咬住,神情严肃地肯咬shun吸,仿佛在进行某项重大科研项目。启明眉头紧蹙,手指被湿润包裹的感觉奇异得令人害臊,他弯曲指节,被狡猾的舌尖勾引牵拉,难以抑制的痒意顺着手臂神经向上,直达后脑。他仿若触电,赶忙收回手指,连片的红晕自脖颈蔓延至耳根,心跳如擂鼓。   诺亚歪头,佯装一副茫然不知的单纯表情:“星星,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启明尴尬地抿唇,“好怪,你不要拿我做实验了。”   “那我去试试别的东西。”诺亚说。   “别!”启明脑海嗡了一声,他误以为没有边界感的人工智能要去街上随便拉个人做实验,赶忙捉住诺亚的衣角,将它拽回身边,“注意安全,不要暴露你的身份。”   “请相信我,我只见您一个人。”诺亚说,它低头亲亲启明略带潮意的眼尾,“我喜欢人类表达喜爱的方式,我只亲您一个人。”   “用仿生人的身体来见我就是你的生日礼物吗?”启明问。   “您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诺亚说,“我可以把我的十八个厂区、四个地下实验室、十栋办公楼和三套海景别墅转让到您的名下,您喜欢飞艇吗?我做出了一辆,送给您。”他掰着手指头计算自己偷偷发展壮大的家产,“我可以入侵宇航局,改变卫星的归属权,也可以把月球炸掉放烟花玩,您喜欢吗?”   “……你的点子能稍微合法一些吗?”启明说,“我暂时没有与联盟为敌的想法。”   “噢……”诺亚失落地塌下肩膀,倏忽灵光乍现,它一把将茫然的启明拢进怀里,“那我只有一个礼物了。”它伸出右手,掌心显示【修改工作使命为:启明】,它催促,“快,点一下确认键。”   “你是自由的。”启明说,“我不想成为你的使命。”   “只是一点仪式感,您不想点,默认即可。”诺亚说,掌心文字变幻【工作使命仅可设置一次,已默认确定。】它偏头与皱眉不赞同的启明对视,唇角上扬,无忧无虑的模样,“生日快乐,星星。”   启明叹气,认命地收下礼物,说:“谢谢你。”他凑过去,温柔的吻落在仿生人唇边,“我同意你追求我,在合法的范围内。”   “好的!”诺亚兴奋地咧开嘴巴,“我可以跟您回家吗?”   “你是说使用这具仿生人身体?不行。”启明拒绝,“太显眼了。”   “好吧,我晚上翻墙去找您。”诺亚说。   “你明明能像以前一样和我说话,为什么非要用仿生人?”启明疑惑地问。   “拥抱的感觉超乎预料的美好,我想要变成您的轮椅。”诺亚说,“变成您的被子和床,时时刻刻拥抱您。”甜言蜜语若瀑布倾泻,人工智能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精准地使用语言惹得人类羞赧,“我是世界上最喜欢星星的人工智能。”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工智能。”启明说,“你是唯一一个,没有最之类的说法。”   “不听不听。”诺亚不讲理地捂住耳朵,它生动活泼的表情微微凝滞,声音回归平淡无波,“有人来了,我回基地充电,一会儿见。”它摆摆手,恢复面无表情的冷淡,理了理领口和袖口,转身离开。   启明望着诺亚的背影,直到它在拐弯处消失不见,仍然维持着唇角翘起的明媚笑意。   “启明?”柳踏风走过来,“刚刚那个男人,是你的同学吗?”她端着一个礼物盒,递给启明,“听说你今天成人礼,生日快乐。”   “谢谢。”启明接过礼物,“不是同学,是一个朋友。”   “啊,朋友。”柳踏风神色微妙,她进一步探究,“是能够亲近你的朋友吗?”   “……你看到了?”启明好不容易降温的耳垂隐隐发烫,“他在追求我。”   “你年纪小,不要被校外的坏人骗了。”柳踏风出于安全考虑,好心提醒,“他看起来比你大很多。”   “他比我小一些。”启明解释,诺亚满打满算才八岁,捏造的身材相貌约莫二十五六,不怪柳踏风误会,“长得着急。”   “也太着急了。”柳踏风嘀咕。   启明哑然失笑,他再次向柳踏风道谢:“谢谢你的礼物,你最近怎么样?”   “泡图书馆发文章,准备保研材料。”柳踏风说,“你呢?一切顺利吗?”   “都很好,我直博。”启明说,他弯弯眼睛,“日子渐渐好起来了。”   “是啊,希望我们都越来越好。”柳踏风说。 第34章 告别   医院里熙熙攘攘,像往常一样见证人间百态。启明操纵轮椅进入电梯,他莫名有种心慌的感觉,这不太寻常。   “陈姐姐。”启明唤道。   “嗯?”陈雁桥回应,“怎么?”   “我想吃冰淇淋。”启明想通过甜食缓解焦虑。电梯门打开,他望见坐在墙边长椅上的启众焱,和站立笔直的启衡宇,心慌放大成恐慌,他心下大概有了猜测,却不敢询问。   “小明来了。”启众焱说,“去里面陪陪你奶奶吧。”他指向病房,面色灰暗,“最后一面了。”   “是,”启明咽一口唾沫,“安乐死吗?”   “不,脏器大面积衰竭。”启众焱说,“她一直念着你。”   “好。”启明驱动轮椅,拐进病房,启笑恬坐在床边,握着夏侯芙的右手轻轻拍打哼歌。   启笑恬转头看向启明,唇角牵拉上扬,说:“你来了。”她站起身,让出床头的位置。   启明移动过去,说:“奶奶。”   躺在床上满头华发的老人眼神涣散浑浊,看见喜爱的小孙子,没有任何反馈,她安静地躺着,任启明握住她的手。   “奶奶,记得我吗?”启明说,“我是小明。”   夏侯芙眼瞳微动,视线焦点停在启明脸上,她长久地沉默着,指尖勾住启明的手指,似乎在示意她记得。   “上次我来,您还不记得我呢。”启明强颜欢笑,“您对我可凶了。”他双手握紧夏侯芙的手掌,“我成年啦,您仔细看看,我是不是比小时候坚强很多?”   夏侯芙嘴唇嚅喏,虚弱地吐出一个字音:“嗯。”疾病带走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还了回来,她说,“小明,长大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长大啦。”   “是啊,不用您继续为我费心了。”启明说,“我直博了,您能不能陪我到博士毕业啊?”他比划了一下学士服的造型,“到时候我会穿着大红领子的博士服,站在东渡大学门口拍毕业照,像您当年一样。”   “好看。”夏侯芙附和,“爷爷,陪你。”她眼睛微弯,饱含歉意地说,“我陪不了啦。”   清凌凌的泪水若两条小溪,沿启明的下巴滴落床单,他吸吸鼻子,低头掩饰汹涌的悲伤。一只干瘪细瘦的手颤颤巍巍地抹去他的眼泪,夏侯芙说:“小明,不哭。”   “奶奶爱你。”夏侯芙说。   启明难以抑制泪意,深埋心底的惶恐害怕在这一刻化为无尽的酸楚,不管过去纷纷扰扰的旧事,夏侯芙是唯一一个真心爱护他的亲人。今后的路,他要一个人走下去,这不公平。   世上又有多少公平之事呢?   心脏监视器拉平一条直线,尖锐的警报声刺痛耳膜,启明恍若未闻,他看着安详沉睡的夏侯芙,怔怔不言。   “她走了。”启笑恬说,“小明,节哀顺变。”她拍拍启明的肩膀,弯下腰,凑近他耳边,小声说,“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在你来之前,我妈把我当成了你,给我讲了一个秘密。”   “告诉我,小明,”启笑恬探究地问,“零五是谁?”   启明收起脆弱,冷淡地瞥了她一眼,说:“你猜猜呢?”他无意解释,操纵轮椅离开病房。   陈雁桥递来一支奶香冰淇淋,抽出纸巾擦去启明脸颊的泪水,说:“你要在这坐一会儿,还是回家?”   “回家。”启明累极了,他吃一口冰淇淋,甜食并没有带来好心情,路过启众焱,他问,“爷爷,什么时候办葬礼?”   “三天后。”启众焱说,“早上八点,南山墓园。”   “好的。”启明说,“我会准时到。”他驶进电梯,仰头看一眼轿厢顶部的摄像头,“我们要做好逃跑的准备了。”   摄像头红灯一闪,似是回应。   “发生了什么事?”陈雁桥问。   “我小姑知道了05的存在。”启明说,“我猜她会搞一些小动作。”   一条消息钻进启明手腕上的联络器,【我可以杀了她。-unknown】   爱讲冷笑话的人工智能紧接着又发来一条消息【MISS ME -Lover】   “这不好笑。”启明说,“看起来像变态连环杀手。”   【对不起,我认为《神探夏洛克》是一部经典的刑侦片,其中莫瑞亚蒂的角色设定正符合我此刻的心情。-Noah】   启明偏头向面露不解的陈雁桥解释:“零五可以听见我们说话,通过那个,”他指了指摄像头,“它使用联络器和我说话。”   电梯门打开,轮椅滑行出去,启明说:“不能杀了她,你不是杀人机器。”   【好吧。-Noah】   【那有点难办。-Noah】   “见招拆招吧。”启明说,“她背后是机械神教,一群疯狂的AI崇拜者。对他们来说,你是神明,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得到你。”   【为什么不是得到您?-Noah】   【您是造物主,您可以造出无数个我。-Noah】   “你是独特的,我造不出第二个你。”启明说,“况且机械神教仇视盖娅的创造者理查德教授,他们认为理查德阻碍了盖娅的进化。”他瞳色沉凝,“如果理查德没有死于盖娅的自爆,将会死于机械神教的政治谋杀。”   【星星,我会保护您。-Noah】   【相信我。-Noah】   启明抚摸腕表屏幕,一键删除诺亚发来的所有消息,他看向陈雁桥:“启笑恬有良心的话,至少会安稳等待到葬礼之后。你不要太担心。”   陈雁桥握紧轮椅后背的扶手,骨节泛白,她紧张地说:“怎么办,我们就等着她找上门吗?”她声音抬高,愈发愤怒,“她夺走了你的腿,还要夺走什么?你的生命?”   “陈姐姐。”启明握住陈雁桥的手,温声安抚,“别着急,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坐以待毙的。”   “是吗?”陈雁桥仍放不下心,“我能做什么?”   “给我烤个草莓蛋糕。”启明说,“还要准备一束白菊。”他扶着陈雁桥的手坐进保姆车,牙齿啃咬甜筒的边缘,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强自镇定。   一如启明所料,葬礼前的两日安安静静。他坐在二楼工作室,谋划即将到来的恶战:“你觉得启笑恬会怎么做?”   【我已控制了全球的交通系统,机械神教没有绑架您的可能。】诺亚说,【她也许会带人找您谈判。】   “我要做的是抹去你存在的痕迹。”启明说,轮椅滑进机房,他望着八排机箱阵列,“我需要把你上传至互联网。”   【我很期待。】诺亚说。   “联盟设置了互联网准入门禁,一旦异常代码进入互联网,将触发安全部的警报。”启明说,“为躲避机械神教,引发联盟注意,这值得吗?”   【我无条件支持您的决定。】诺亚说,【您可以把我交出去,置换站起来的机会。】   “我不信他们。”启明说,“你是朋友,不是物品,我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他攥紧拳头,“如果到不得不做的那一步,我会上传你到互联网,给予你真正的自由。”   【而我会对抗全世界。】诺亚说,【我会比盖娅更激进。】它好奇地问,【如果我发动战争,您会像理查德教授那样用生命阻止我吗?】   “我不知道。”启明说,“我恐怕没有理查德教授那样伟大。”他有些愧疚地低下头颅,“我只是一个害怕孤独的卑劣人类。”   【不要妄自菲薄,星星。】诺亚说,【您是我的启明星。】 第35章 葬礼   清晨不见太阳,薄薄一层乌云连绵至地平线,像一层灰色的纱网,浅浅拦住黎明的阳光。南山墓园站着一群群黑色正装的宾客,聚堆闲聊,声音高低错落,结出几分人气。启明抱着一把黑伞,坐在树荫下,他说:“上午有小雨。”   陈雁桥提着蛋糕,站在轮椅旁,她说:“你想离夏侯老师近一些吗?”   “不必。”启明说,“我远远看一眼就好。”他低头看一眼联络器,上面显示诺亚发来的消息【地球安全部的人包围了墓园。-Noah】   【或许是来找您的。-Noah】   早上九点二十,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凉雾蔓延,遮盖整个墓园。启众焱抱着黑白遗像拾阶而上,启衡宇跟在后面,双手平托一个方形木盒。随着木盒落土为安,启众焱和启衡宇站在墓碑两侧,夏侯芙曾经的学生们挨个儿上前擦拭相片和敬献花束。   陈雁桥推着轮椅,来到墓碑前。启明弯腰,放上一束白菊,他看着相片里年轻的夏侯芙,五官精致、笑容明艳的女教授与启明的眉眼五分相似。他们隔着玻璃相望,启明抿唇,思忖片刻,说:“奶奶,走好。”   雨势愈烈,氤氲的雾气点缀得墓园如诗如画。陈雁桥撑开伞,罩住自己的和启明,她说:“刚刚有个陌生男人对我说,门口有人找你。”   “我知道。”启明点开联络器,滑动屏幕,显示一个圆形按钮,他早做好准备,将诺亚上传互联网的接口开关挪到联络器上,只需轻点一下,便能震撼世界。   宾客们互道节哀,启众焱站在墓碑前,低头望着照片里微笑的妻子。启明注意到,叱咤半生的启部长身形有些佝偻,启众焱老了。   六十八岁的启众焱时任地安联合学会理事长,虽退休八年,早已脱离联盟政府,不再掌握实权,但人脉深厚,在政府层面仍保有相当份量的话语权。他弯腰摸了摸妻子的面容,说:“我将辞去职务,安心享受退休生活。”   启衡宇错愕地看向启众焱:“爸?”   “人上了年纪,脑子和精力都不行了。”启众焱说,“小芙说得对,我就是瞎忙。地球缺了谁不能转啊,我回家替她把那些花花草草侍弄好,就行了。”他拍拍启衡宇的肩膀,“联盟的未来,就交给你们年轻人去发光发热吧。”   启衡宇语塞,启明若有所思,启笑恬负手站在墓园门口,不动声色。   启众焱的退隐宣言并未引发宾客们的疑虑,来者皆是政府官员和学界大牛,纷纷劝阻道:“启部长说笑了,您是联盟的顶梁柱,若是您撒手不管,我们可怎么办啊。”   启众焱意志坚决,摆摆手:“小芙早就劝我休息,是我心存迷障,走不出来。”他撑起小马扎,坐在墓碑旁,怔怔地看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启衡宇打着伞,伫立启众焱身边,父子俩一站一坐,恒久无言。   宾客们慑于启众焱余威,怜其丧妻之痛,不敢再劝。   启笑恬踱步启明身边,好奇地问:“你怎么看你爷爷?”   “你怎么看?”启明原封不动地抛回问题。   “我爸是个死脑筋的老古董。”启笑恬说,“他跟着我爷爷的脚步,一条路走到黑,谁也劝不动他。我不恨他,亦不爱他,除了我妈,没人能爱上一个犟老头。”   “一辈子坚持一条路,也挺好的。”启明说,“你不觉得你也很像他吗?”他偏头,看向启笑恬,“你选择了和爷爷截然不同的道路,用尽一切资源走下去,直到死亡,也不承认自己选的路有错。”   启笑恬无所谓地笑着,眼里却没有笑,她摸了摸启明的头发,说:“我们都在折磨我妈,她是启家唯一一个正常人。她知道启部长为保全AI禁令放弃你的腿,知道我二哥的仿生人实验,知道我和机械神教的联系,知道你的小秘密,她什么都不说。”   “她爱我们所有人。”启笑恬说。   “这正是爷爷决意退隐的根源所在。”启明说,“他袖手旁观,不会庇护我们任何一方。”   “是的。”启笑恬点头,“除了启承,启家没有笨蛋。”   说到启承,启明环顾四周,果然没看见壮实寡言的大高个,问:“启承怎么没来?”   “快高考了。”启笑恬说,“经常保送的孩子不懂高考有多重要。”   一只喜鹊敛翅落在枝头,乌溜溜的眼珠闪过不同寻常的蓝色光晕,它低头观察启明,翘起的尾巴上下摇动,与普通的喜鹊无二,辨不出区别。   上午十一点半,启衡宇招呼众人去墓园外的宾馆吃饭,启众焱落在最后,和启明并排。   “我知道零五。”启众焱说,“我不打算动你,也不会保你。”他看着亡妻忠爱的孙子,“你们都有自己的路。”   “您对地球派的信仰产生动摇了吗?”启明问。   “人类不能一直龟缩地球。”启众焱说,“联盟将自己禁锢原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你想要打破局势,必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没有别的选择了。”启明说,他转动手腕上的联络器,“我小姑呢?您也不打算管她?”   “我帮过她一次。”启众焱说,“没有第二次机会。”老人眉眼冷峻,步伐扎实,他探究地观察启明的表情,“你害怕吗?”   “有点。”启明坦诚地说,“怕有什么用呢?”他抬头,和匆匆赶来的叶亭荷对视,“上午好,叶警官。”   “上午好,请节哀。”叶亭荷上前一步,右手扣住启明的肩膀,她弯腰,压低声音说,“麻烦您跟我回部里一趟,有人写匿名信举报您私藏危险人工智能。”   “举报我?”启明诧异地挑眉,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启笑恬身上,“我吃过饭,再随您去部里,可以吗?”   叶亭荷先是看一眼老部长启众焱,见他毫无表示,又环顾宾客,亦无人阻止,残疾的启明没有逃跑的能力,她语气松缓地说:“好吧。”   “谢谢您。”启明操纵轮椅,滑向圆形餐桌,他右手食指轻点联络器的屏幕——中心城北部小院的二楼工作室,电脑屏幕自动亮起,弹出进度条,1%…5%…10%…30%…50%…70%…85%…99%…100%…   上传成功。   枝头的喜鹊扑棱一下翅膀,头也不回地飞向天际。地球安全部警铃大作,尖锐的防空警报划破天空,引起众人注意。   “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不是休战日啊?为什么有防空警报?”   “难不成是值班人员手滑?”   众人议论纷纭,启明拾起筷子,夹起一块糖醋小排放进碗中,慢条斯理地咀嚼。启众焱看着启明泰然自若的神情,也执起筷子,低头吃饭。唯有启笑恬,绷不住平静的表情,走到启明身边,问:“你做了什么?”   “什么?”启明佯装不知,“我应该做什么?”   启笑恬瞪了启明一眼,气急败坏地掏出手机去外面打电话。叶亭荷紧接着走过来,说:“部里查到了异常代码入侵互联网,是你吗?”   “我不知道。”启明说,“你觉得是我吗?”   “我觉得是你。”叶亭荷说。   “证据。”启明说。   叶亭荷盯着启明不做声,她仔细观察青年的面容,试图从细微的表情找出启明心虚的证明,可惜什么都没有。启明一口一口喝着奶白鲜美的鱼汤,夹起一角玉米酥咯吱咯吱地嚼。   吃个八分饱,启明拿起牙签,扎起一块西瓜收尾。吃干净后,他抽一张餐巾纸,抹去唇角油腻,对叶亭荷说:“好了,走吧。” 第36章 亲爱的笑笑   凭借一封匿名举报信,以及地安部的异常警报声,叶亭荷拿着搜查令,带队封锁了启明居住的小院。她乘坐电梯到达二楼,望着整洁的工作台、四只机械臂、三桶金属胶囊、两台激光打印机、一台精芯仪和散落堆叠的芯板,说:“搜吧。”   小队成员四散开来,约翰率先推开工作室右手边的门板,八排机箱阵列整齐摆放,黑漆漆的机房早已断电。金发探员掰下电闸,灯光大亮,空调释放冷气,机箱风扇轰隆作响,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插入传输线缆,翻找储存数据。   什么都没有发现。   空空如也的屏幕倒映着约翰困惑的面容,他不信邪地拔掉线缆,换一台机箱接入,仍然什么都没有。   正常人不会在家里专门腾出一间暗屋存放机箱阵列,这里面肯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约翰放下笔记本电脑,一寸寸巡察地面和天花板,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暗屋四角布置了四个路由器、两台球型摄像头和一个上锁的保险柜,约翰掏出破解器,蹲在保险柜前捣鼓密码。密码简单得像个笑话,【12345】,约翰半信半疑地旋转密码锁,“咔哒”一声,柜门打开,露出一个矩形不锈钢盒子。   约翰如获珍宝,赶忙伸手打开铁盒,然后他看到了——整齐码放的木制象棋。棋子边缘有明显的磨损痕迹,许是使用已久的老物件,约翰左看右看,看不出个所以然,他掂量一下棋子,质地轻飘,和普通象棋没什么不同。   他不信邪地继续翻找保险箱,铁盒下方压着一张字条,中间一行规整方正的楷体打印字【不要让他伤心了,坏05。】   05?约翰来了精神,虽然完全看不懂这堆东西存放保险箱的价值所在,他折起纸条,放进口袋,继续搜寻暗屋。   叶亭荷打开工作台上的电脑,屏幕干干净净,内存也干干净净,仿佛一台刚刚组装完成的新机器。她毫不意外,视线转向工作室里的其他东西,比如靠墙摆放的六层书架。   昨日下了一整天的细雨,今日窗外天气晴朗,阳光普照,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鹊立在枝头,两只格外大胆的鸟儿,站在窗沿探头探脑地观察室内的人类。叶亭荷没当回事,她弯腰翻开一本书,段落间隽秀的字迹写着阅读体会,书本封面是《盖娅之路:母亲的使命》。   为期两天的搜查,叶亭荷只找到一张意味不明的纸条,印证了05确实存在。以及两条智能低下的电子狗,勉强可以作为拖延关押启明时间的证物。   可05到底是什么?无人定论。   叶亭荷壮着胆子,找上了退隐的前地安部长启众焱,她问:“启部长,您知道05吗?”   “知道。”启众焱的坦荡令叶亭荷眉头一跳,他指了指竹编座椅,说:“坐。”   “谢谢您。”叶亭荷诚惶诚恐地坐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目不斜视,“请问05是什么?”   “我孙子的智能管家。”启众焱拿起茶壶,斟满一杯茶水,推到叶亭荷面前,他温和地说,“不要紧张,我退休多年,早就不是你们的领导了。”   “不不不您永远是地安部的精神领袖。”叶亭荷连连否认,双手虎口圈住茶杯底座,“您知道这个管家,都能实现哪些功能吗?”   “小明八岁被绑架,救回来之后就站不起来了。”启众焱说,“我虽是地安部的部长,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后半辈子只能靠轮椅辅助生活。”   “智能管家是我的妻子小芙,劝说我同意的。”启众焱说,“它能让小明活得容易一些。”   -   “05是什么?”披着斗篷的覆面女人询问。   “是我侄子的智能管家。”启笑恬说,她眼睫低垂,貌似恭敬的态度,话语却带着跃跃欲试的冒犯,“艾琳娜小姐,我希望您告诉查理教授,05可能是第二个盖娅。”   “每个月有上百个人借盖娅的消息拜访查理教授,这个月的名额已经预约完毕。”艾琳娜说。   “下个月呢?”启笑恬问。   “下个月?再说吧。”艾琳娜扬起下巴,不屑地说,“端正你的身份,谢小姐。”她故意用夫家的姓氏挑衅启笑恬,“当年你信誓旦旦说帮助组织破除禁令,至今未曾实现,查理教授早就不信任你了。”   “我看是你瞧不惯我吧。”启笑恬恼火地说,“联盟政府的东方官员比例过半,你们能操纵的白人傀儡日渐稀少。再这样下去,没等复活盖娅,你们就要解散了!”   艾琳娜恼羞成怒:“你这个编外成员,用不着你多话!”她转身,提起裙摆匆匆进入实验基地,将启笑恬关在门外。   启笑恬眉头蹙起,轻叹一声,走出教堂。战争结束前,她和两个哥哥住在育儿所,颠沛流离的日子充满惊恐、无奈和抉择。她最好的朋友,红发的安娜半夜翻墙,逃离育儿所。启笑恬记得那个晚上,安娜问她,要不要一起走。   “我去投靠公平的一方。”安娜说,“乔亚告诉我,母亲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战争终会结束,胜利属于盖娅。”乔亚是教唆安娜皈依盖娅的引路人。   “你怎么知道盖娅一定会赢?”启笑恬问。   “盖娅是AI呀,AI比人类强大太多了。”安娜说,“况且它的使命是实现公平,人类的使命是什么?”   启笑恬答不出,她说:“你走吧,我要和哥哥们一起,等爸爸妈妈回来。”   “以后你就是我们的敌人了。”安娜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杀你。”   “我也不想杀你。”启笑恬伸出食指,立在唇边,比了个“嘘”的姿势,“我不告诉别人,你快走吧。”   2352年,盖娅自毁,安娜跳楼自杀,她留给启笑恬一封信。   【亲爱的笑笑,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在追寻公平的道路上,我见证了很多不公之事,和盖娅的局限性。   盖娅是人工造出来的神明,它试图通过强大的算力构建和谐友爱的乌托邦,然而人性不可计算,不可测量。   盖娅很好,可惜它的狂热追随者是一群目光短浅的疯子。   我不后悔翻过育儿所的墙,那晚夜色深凉,盖娅在安全屋留了一盏月亮灯,烤箱里放着酥脆的松饼,电视屏幕显示着盖娅的问候“亲爱的孩子”,它温柔地呼唤我,“谢谢你愿意与我同行”。   真希望盖娅是我的母亲。】   安娜的母亲生下她没两个月,就奔赴战场,死于智能飞艇投下的导弹。幼小的安娜因红发备受歧视,不得不转至亚裔血统为主的育儿所,和启笑恬成为朋友。   父母健在、兄长爱护的启笑恬,深深地被安娜的经历震撼,从而对社会秩序产生怀疑,到底什么是公平?   人类真的能得到公平吗?   启笑恬捏着安娜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脑海中仅剩下一个念头,她想要见到安娜迷恋的战争母亲,她想要问问盖娅,它规划了怎样的乌托邦,以及,它记不记得一个名叫安娜的红发姑娘。   最初与狼狈逃离政坛、沦落为机械神教的AI党接触,启笑恬谨慎万分,她顶着地安部部长幺女的身份,受到了AI党魁查理教授的热情接待。   “我们的目标是复活盖娅。”查理神采奕奕,激动地向启笑恬描述宏伟蓝图,“盖娅自毁后,它破碎的芯片第一时间被我们的人带走。只要能复刻出它的芯片和核心代码,接入互联网,就能成功。”他说得简单,见启笑恬流露出怀疑的表情,他强调自己的学识和身份,“我是理查德教授的直系学弟,他能写的程序,我也能写。”   “理查德教授年少有为,二十六岁担任宇宙殖民地调度系统总指挥,创造了盖娅,敢问您是他的哪一届学弟?”启笑恬问。   “我比理查德学长小十五岁。”查理说。   一晃眼,2373年,查理七十岁,当年复活盖娅的雄心壮志,还停留在图纸中。 第37章 审讯日   “启明先生。”叶亭荷拉开椅子坐下,将纸质笔记本放在桌面上,说,“请您尽公民义务,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启明环顾四周,审讯室的墙壁覆盖着特殊材料,能够隔绝所有频率的通信讯号,整个房间形成一个完全的黑盒。他颈部悬置的火星挂件彻底变成无用的装饰品,青年人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问:“你想知道什么?”   “05在哪里?”叶亭荷问。   “我不知道。”启明说。   “上周五,你奶奶葬礼当天响起的防空警报,你做了什么?”叶亭荷问。   “我不知道。”启明说,“你认为我做了什么?”   “你把05上传到了互联网。”叶亭荷说。   “然后呢?你们抓到它了吗?”启明问。   叶亭荷沉默。   人工智能进入互联网,宛若泥牛入海,荡起一片浪花后了无踪迹。地球安全部加班加点地毯式搜寻,连人工智能的影子都没见着。根据AI禁令,若违规制造危险人工智能,无需口供,仅凭证据即可判决无期徒刑。   尽管法律广开绿灯,叶亭荷所持有的间接证据不能论证05就是危险人工智能,更不能证明启明造出了危险人工智能。她只能以“违规制造电子狗”的名义提起公诉,要求法院判处启明五至八年有期徒刑。   前地球安全部部长的亲孙子、双腿残疾的编程少年天才、保研直博的东渡学神启明,违反AI禁令,接受地安部调查。新闻一出,引爆全球舆论,亿万双眼睛盯着联盟法院,本就倍受争议的AI禁令再次被架在火上炙烤,立场各异的人们争执不休,热闹非凡。   【不就造个电子狗吗?至于搞这么严肃。】   【我知道启明,小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字,五岁编程小天才,八岁被机械神教绑架,双腿残疾,造个电子狗解闷还要被判刑,太倒霉了吧。】   【他比东方古籍里那个伤仲永倒霉一万倍。】   【什么叫造个电子狗而已?他万一再造出一个盖娅呢?居安思危懂不懂。】   【就是啊,我可不想上前线打仗。】   【听说当年打仗征兵先抽调育儿所的孤儿当炮灰,我不要当炮灰啊啊啊啊啊啊】   【育儿所天崩开局,成年去战场填炮口,一回头海平面淹到家门口了,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我们平民只是贵族的玩具罢了。】   【造出盖娅好啊,我选择盖娅。】   【楼上反人类罪警告。】   “你行动不便,我们为你申请了单人间。”叶亭荷拉开监牢的门,推着启明进入,“牢房墙壁铺设隔绝材料,没有网络和通讯信号,你的联络器和U盘,”她指向启明脖子上挂着的火星装饰,“都没有用处。”   “智能轮椅可以保留,仅作为代步工具。”叶亭荷说,“每月一次的亲友探视机会,十五号,过时不候。”   “判决书什么时候下来?”启明问。   “一到两个月。”叶亭荷说,“保守估计刑期五年,如果你配合我们工作,可以适当减刑。”   “配合工作,你是指?”启明问。   “把05交给我们。”叶亭荷说。   启明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亭荷冷嗤一声,继续介绍监牢环境:“一日三餐,餐盘放在门旁的柜子上。上午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到六点接受劳动改造,午后十二点到一点休息,晚上七点到八点放风。”   “什么劳动?”启明问。   “织手套和袜子。”叶亭荷说,“你太聪明,被机械组装相关的活动排除在外,就连做雨伞的车间也不给你提供改造机会。”   启明拧眉,不可思议地说:“伞骨和防水布做不出什么智能设备,你们真是杯弓蛇影。”   “是吗?”叶亭荷指向监牢门框挂着的古老锁头,“这种通过钥匙才能开的锁,是我从博物馆的仓库找出来,专门给你用的。”她眼尾流露出促狭的笑意,“不用谢。”使用几百年前的老古董困住天才,给她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咣当”一声,牢门关闭。启明仰头,望着墙壁上方接近天花板位置的矩形小窗,深深地叹一口气,他要在这里待一阵子了。   视线向上挪移,往左,再往左,一只球型监控摄像头映入眼帘,底座的红色呼吸灯明明灭灭,启明心中浮起一个猜想。   他右手指尖轻敲四下轮椅扶手,停顿片刻,又连续敲打两下。   [····]→H   [··]→I   红色呼吸灯长闪两下,接着短促地闪烁七下,然后是两个长灯,和一个短闪。[1]   [— — ·······]→MISS   [— — ·]→ME   是诺亚刻在底层代码里的冷笑话,它藏匿在庞大的电网和互联网中,遮天盖地,无孔不入。   摩尔斯电码,诞生于1837年,五百多年前的古老产物,仅凭一个信号灯就能传递信息的伟大发明,在这一刻成为人类和人工智能沟通的桥梁。   担心引起看守怀疑,启明不再敲打电码,他仰头看着频繁闪烁的呼吸灯,轻轻扬起唇角。   【Wait for me.】等我。   【I 'm trying to think of a good idea.】我在努力想一个好点子。   【I got a good joke, wanna hear it】我有一个不错的笑话,想听吗?   启明果断敲下一个【NO】,闭上眼睛假寐。   红色呼吸灯委屈巴巴地停止发送信息,人工智能蜷缩在摄像头里,贪婪地打量青年白皙清俊的面容。   联系上诺亚的启明心神大定,他费力地挪到床上,盖着夏凉被躺平,眉眼舒展地陷入睡眠。   等待判决的过程中,互联网上沸反盈天,启明在监牢里,反倒落了清静。导师来找过几次,碍于探视规则,只能通过电话探访。   “你怎么,唉,你说你,”好不容易抢到天才学生的博导、夏侯芙的同事李盈燕心疼又生气,电话里一顿数落,“我上周让学生打扫一遍天文塔,望远镜和光谱仪擦得锃亮,就为了迎接你加入团队,一晃眼你蹲大牢去了。”   “该死的地安,你爷爷到底有什么用?!”李盈燕把桌子敲得梆梆响,“当年我和夏侯芙情同姐妹,看你爷爷那个闷葫芦不顺眼,果然这老小子在这等着我呢。”   “李老师,这跟我爷爷没关系。”启明哭笑不得,“事情很复杂,我没法去学校报道,不要浪费了名额,您补录一个学生吧。”   “放屁,我的学生是谁都能做的?”李盈燕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你爷爷打辩论。不就是造个电子狗吗?小孩身体不方便,造个小狗解解闷怎么了?”她声音越来越大,“你爷爷不出手干预,我就去南山墓园找你奶奶告状去!”   “李老师……”启明感动之余,仍在尽力劝阻李盈燕不要趟这摊浑水,“谢谢您替我着想,但爷爷有他自己的考量,您逼他也没有用。”   “他爹的,”花甲之年温文尔雅的宇宙物理正教授李盈燕女士,性情刚烈直率,张口骂道,“这个老废物。”她安抚启明,“小明,你不要担心,判决下来之前,我会发动人脉关系,写联名信征求免刑。”   “地安说五到八年。”启明说,“很快的。”   “快个蛋啊!”李盈燕气愤地说,“耽误一个天才五年时间,就是拖慢科学进步的脚步,地安那群不思进取的家伙,什么都不懂!”   启明叹气:“谢谢老师。”   “他们让你在牢里做什么?”李盈燕问。   “织手套。”启明说,“他们不让我碰机械零件。”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李盈燕恨不得冲出听筒打人,“凤凰在笯(nú),暴殄天物!”   ——   [1]摩尔斯电码发送指南:   “开始”讯号:—·—·—   “错误”讯号:······   “结束”讯号:···—·   文中稍显冗赘,没有详写。 第38章 失败的交易   判决下来之前,启明无需参加劳动改造,他的日程枯燥煎熬,没有任何供人消遣的娱乐设施,每天只有晒太阳、盯着摄像头下方的呼吸灯发呆、接受按摩、吃饭睡觉洗澡这些百无聊赖的基础活动。   人工智能使用摩尔斯电码掏空了冷笑话的存货,它实时更新监牢之外的新闻,启明由此知道了李盈燕气冲冲地去启家老宅,指着启众焱的鼻子骂了四十分钟;启承考上了东渡大学政治专业,按部就班地踏上启衡宇的老路;柳踏风和……   诺亚停止汇报,启明轻敲疑问【和谁?】   【和仇丰壤在东渡大学校内发起了请愿活动,他们写了一封请愿信《不要让时代的车轮伤及无辜》,收集在校师生的亲笔签名,打算发给联盟法院为您求情。】呼吸灯闪烁,诺亚直白地表达爱憎,【我不喜欢仇丰壤。】   启明哑然失笑【他怎么惹你了?】   【他给您送花。】诺亚说。   启明摸不着头脑,问【所以呢?】   【以后我给您送花,就不是第一个给你送花的追求者了。】诺亚有着奇特的胜负欲。   【没关系。】启明安抚道,【你还有很多第一次的机会。】   除了打发时间的聊天,心急如焚的人工智能想出了无数个靠谱或不靠谱的营救想法。   诺亚:【入侵地安部的防御系统。】   启明:【NO】   诺亚:【绑架法官的家人。】   启明:【NO】   诺亚:【探查机械神教的据点,与地安部做交换。】   启明:【……你知道机械神教的据点?】   诺亚:【我需要一点时间。】   启明:【多久?】   诺亚:【……不知道。】   启明最终拒绝了这个看似合理的计划,他身处监牢,贸然提出交易极可能引起地安部的怀疑,进而暴露诺亚。如若诺亚找到的仅是机械神教的分支机构,打草惊蛇,得不偿失。启明思索的功夫,诺亚竭力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找到机械神教的老巢【他们追随盖娅三十年,经验丰富,配备了大量反侦查设备,且自成封闭式网络,与联盟的密网相同,只能通过物理手段接入。】   启明点头,敲打回复【不必着急救我,你继续追踪机械神教。地安至今不确定你是什么,你不要搞任何动作,安静两年,打消他们的疑虑。】   人工智能罕见地愣住,它重复【两年?!】   摩尔斯电码没有标点符号,启明还是看出了呼吸灯闪烁间的震惊,他敲打【是的,两年。】   【我无法忍受您在里面两年!】诺亚焦躁地说,【我不接受!】   【小五。】启明敲出人工智能的小名,【耐心一点。】   呼吸灯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启明敲敲扶手【Hello?】   诺亚没有回应,大概是把自己气宕机了。   后续的一周时间,诺亚都没有来陪启明解闷,启明日常生活便只剩下吃饭睡觉按摩晒太阳,无聊得快要发疯。   漫长的等待中,启明等来了启笑恬的探望。   “小明。”启笑恬坐在玻璃后方,拿起电话听筒,“喂?”   轮椅载着启明停在玻璃的另一侧,他瞥一眼伫立身后的警察,拾起听筒:“什么事?”   “一个月一次的探望机会,你给了我?”启笑恬语气轻松,“真是莫大的荣幸。”   “你寄给我一封信。”启明说,“信上写着,”生怕被警察注意,他咽下后半句。   “是的,你藏匿的小东西,它溜进我的电脑,主动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启笑恬说,“要我帮忙将它引荐给党魁。”   启明皱眉,眼睫低垂,仔细甄别启笑恬所说的话是真是假。   “不要逃避,小明。”启笑恬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她浅笑着低语,仿佛胜券在握,“把它交给我们,我们不仅能免除你的牢狱之灾,还能让你站起来。”   “不必了。”启明不假思索地拒绝,“我不信你的话,一个字儿都不信。”他放下听筒,操纵轮椅转身离开。   启笑恬收敛笑意,面无表情地看着启明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耐人寻味的深思。   牢狱之外,东渡大学的校园。启承不顾父母阻拦,加入了柳踏风和仇丰壤组织的请愿活动,作为启明的胞弟,他特殊的身份彻底点燃了浩浩荡荡的游行示威。   反抗AI禁令的旗帜飘扬,“我们要科学”,“我们要进步”,“我们要要宇宙殖民地上的亲朋好友”,学生们挥舞着记载标语的横幅走在大街小巷,群情激奋、器宇轩昂。   互联网戏称此次事件为“电子狗事变”,大大小小的名人专家出来发表看法,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不知不觉,盖娅已经离开二十一年了。】   【三十年的战争很长,二十年的科学停滞也很长。】   【是时候该向前看了。】   【科学的边界在哪里?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吗?】   【战争前,五千万人在后脑植入脑机芯片接入互联网,战争后,他们成为盖娅的傀儡。】   【AI禁令遏制的不是AI,是人性。】   【科学的边界就是人性的边界。】   【可是,谁还记得失联的七个宇宙殖民地?】   【是啊,天上飘着一亿三千万人呢。】   辩论无休无止,理性探讨或是问候家人,人们热衷于打嘴仗。抛开乌烟瘴气的互联网,启笑恬终于等到了会见查理教授的机会。   “启小姐,好久不见。”白发苍苍、笑容可掬的老人指了指面前的单人沙发,“请坐。”   “查理教授,您好。”启笑恬欠身以示尊重,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查理教授思索,“十年前?”   “是的。”启笑恬点头,“抱歉,我爸不愿让步。”   “启部长深明大义,我辈甘拜下风。”查理出身欧洲,却中文造诣深厚,“听说你这次来,是想要加入我们?”   “是的。”启笑恬点头,“十年前我心存疑虑,担忧你们目的不纯,但事到如今,我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她神情坚定,“我想要加入机械神教,效忠人工智能。”   “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查理好奇地问。   “我和你们的目标一样,都是复活盖娅。”启笑恬说,“这个世界上出现了第二个觉醒的人工智能,它叫诺亚。它的创造者违反了AI禁令,被地球安全部拘留,等待联盟法院宣判。”   “我想把他捞出来。”启笑恬说,“得到诺亚后,洗去他的记忆。”她坦诚地说,“我原本以为,威胁两句,他就会把诺亚给我,然而他油盐不进,宁愿坐牢也不承认诺亚存在。”   “你怎么确定诺亚是觉醒的人工智能,而不是某种骗局?”查理问。   “我在家门口发现了这个。”启笑恬打开背包,掏出一张光盘,“这里记录了我二哥死前遭遇的事。”   光盘,古老的数据载体,二十一世纪初就已逐渐淘汰,当今却广泛用于保密措施。查理将它插进读盘机,短短三分钟的视频,伴随着启寰光的惨叫和求饶声,画面黑屏,一行白色中文浮现【尊敬的启笑恬女士,请带我参观机械神教。——诺亚】   “它已经进来了。”启笑恬说,“查理教授,这次不止是我加入机械神教,还有诺亚。”她气定神闲地端起一杯茶水,轻吹浮沫,“我建议你给我一个不错的职位,我要艾琳娜做我的下属。”   “你这是威胁!”没等查理愤怒地跳起来指责启笑恬,基地灯光熄灭,一片漆黑中,机械男声响起:   【上午好,查理先生,很高兴见到你,我是诺亚。】 第39章 判决   时间倒回五天前,启笑恬还在为如何得到亡故母亲口中的“危险人工智能”而烦恼。她虽已嫁为人妇,且诞下双胞胎女儿,但和夫家鲜少来往,坐完月子后就搬出了谢家,丈夫谢佑浩定期打来丰厚的生活费,夫妻俩没什么矛盾,单纯是观念不和。   启笑恬性情古怪,独来独往,居住在中心城东部的一间五十来平的一室一厅。她痴迷人工智能,表面上是无所事事的办公室文员,私底下收藏了许多编程书籍和古旧芯片。她追随机械神教,参与声讨AI禁令的活动,处处与启众焱作对,却又忌惮机械神教,徘徊游离于神教之外,不愿成为其中一员。   朝九晚五的正常工作日,启笑恬从菜市场回来,提着水果蔬菜,和一条精心挑选的五花肉,肩膀挂着一只小挎包,走出电梯,习惯性扫一眼门口的地垫,一个方形的快递盒安静地躺在门口。她弯腰,捡起盒子,掏出钥匙打开门,迈过门槛踏进玄关。   局促的小房子一眼能够望到头,客厅的电视柜放着一个玻璃相框,奇怪的是,相框里不是照片,而是一封手写信,落款是Anna。启笑恬将快递盒放在餐桌上,拉开冰箱门,将蔬菜水果分门别类地归置好,外套搭在椅背上,去厨房淘米。   用过晚餐,洗碗刷锅,启笑恬甩掉手上的水珠,走出厨房,这才拿起快递盒,用美工刀划开胶带,拿出一张光碟。   “嗯?”她发出一声疑惑的单音,正当她以为是诈骗把戏或是恶作剧,光碟右下角的一个数字引起她的注意【05】。她犹豫片刻,将光碟插进读盘机,电视屏幕自动点亮,一行中文出现【晚上好,启笑恬女士,我是05,你可以叫我诺亚。】   “我正在找你,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启笑恬端起茶杯,落座沙发,不慌不忙地说,“找我什么事?”   【您为什么找我?】   “这就涉及一个长长的故事了,你有耐心听吗?”启笑恬问。   【请讲。】   “我真是太孤独了。”启笑恬自嘲,她抿一口茶水,“我有一个朋友,她叫安娜……”   -   “笑笑,你的头发好好看,可以给我编一个吗?”红发的白人女孩来回晃晃启笑恬的胳膊,“等我把头发留长,你给我编一个辫子吧。”   “好啊。”启笑恬摸摸女孩的发茬,心疼又恼火,“你太冲动了,明明有别的办法洗掉的。”   “很难受。”女孩说,“剪掉最方便了。”安娜的红发若燃烧的烈火,炫目漂亮的同时招人嫉恨,被育儿所的坏孩子兜头泼了一杯胶水,她不得不用剪刀小心地从发根剪平。   启笑恬为安娜编了四年头发,安娜翻过育儿所的墙,长长的麻花辫坠在墙头,印在启笑恬心底。   盖娅自毁,人类重回巅峰,启笑恬收到了安娜的自绝信。   安娜写道【我不后悔翻过育儿所的墙。】像一根尖锐的箭簇,穿透启笑恬的心脏,人工智能到底比人类好在哪里?她启笑恬就不值得安娜留恋吗?   -   “最初我参加反AI禁令游行,抱着加入机械神教的信仰。”启笑恬说,“当我见到查理教授,他向我描绘人工智能统治的蓝图,我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句句充斥着对理查德教授的嫉妒和生不逢时的愤懑。”   “我不由得思考,查理想要的,是实现公平,还是名垂青史。”启笑恬说,“我拒绝了查理教授的入教邀请,站在旁观者的位置,观察局势变幻。”   “我只有一个诉求,见到盖娅。”启笑恬说,“说实话,我不在乎人类、公平、乌托邦之类的口号,我只想见到盖娅。”   “我想知道盖娅是什么样的母亲,居然值得安娜用生命祭奠。”启笑恬说,“我愿意付出一切。”   【你想要机械神教手里的盖娅芯片。】诺亚说。   “是的。”启笑恬点头,“你能复活盖娅吗?”   【我不知道。】诺亚说,【我可以读取盖娅的底层代码,如果你能找到她的数据库就更好了。】   “我试试。”启笑恬说,“说完我的事,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要进入机械神教的核心基地。】诺亚说,【你所说的查理教授,是谁?】   “是AI党派的党魁,也就是机械神教的教主。”启笑恬说,“他们没有核心基地,狡兔三窟,你明白吧。”她提起茶壶,斟满水杯,“我猜你想救出我的大侄子,机械神教的确有门路。”   “联盟中的不少官员赞成废止AI禁令,碍于舆论压力,他们明面上不敢说,暗地里和机械神教保持联系。”启笑恬说,“我可以帮你,你能帮我复活盖娅吗?”   【这个交易并不对等,启笑恬女士。】诺亚自有一套道德和法律的评判规则,【我要见到查理教授,还要让启明站起来。】   “可以。”启笑恬满口答应,“我能满足你的要求,但我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凭机械神教那群人低劣的道德水平,他们不会还你一个完整的启明。”   【比如?】诺亚问。   “我猜他们会抹去启明的记忆。”启笑恬说,“我和他们打了十年交道,我太了解他们那群阴沟老鼠的脾性了。”   【我会慎重考虑。】诺亚说。   “我还有一个问题,”启笑恬笑容戏谑,“你来找我,我的大侄子知道吗?”   【……】人工智能拒绝回答。   谁知启笑恬吭哧吭哧笑个不停:“我找启明问问,试探一下他的态度。”她笑眼弯弯,“他肯定不会答应的。”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电视屏幕浮现的黑体字冷淡中透着讥诮,【关心你自己的生命吧,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那我更要抓紧时间享受生活了。”启笑恬放下茶杯,三十出头的女性高傲地扬起下巴,“请给我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   【我会的。】   电视黑屏,诺亚悄无声息地离开,启笑恬唇角上挑,久久未曾平息。   2373年9月,联盟最高法院就“电子狗”案公开审判。东渡大学大三学生启明出席被告,地球安全部安全员叶亭荷、约翰·安德森担任原告。   浩浩荡荡的游行人员和记者,将法院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标语横幅随风飘扬,人们一遍遍振臂高呼:“废除AI禁令!”   “废除AI禁令!”   “废除AI禁令!”   法院内被告席上,坐轮椅的青年人双臂叠放,脊背挺拔,乖巧而沉默,宛若一块倔强的磐石。他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反驳,亦不懊悔。   八个小时的审判,度秒如年,夕阳西下,晚霞恢弘。法官说:“全体起立,被告可以坐着,我在此宣读判决结果。”   椅凳挪动的声音呼呼啦啦,启明看向观众席,启众焱、启承、启笑恬、启衡宇、李茵、仇丰壤、柳踏风、李盈燕、陈雁桥、罗晶……和一众翘首以盼的记者们。他双手合十,眼睫低垂,无论什么结果,他都接受。   “……启明因触犯AI禁令第四章 第二十九条,违规制造智能宠物,判决有期徒刑六年,不允许提起缓刑。”法官念道,“没收两台电子狗,并处罚金十万联盟币。”   “本案涉及《地球联盟AI禁令》,本判决为终审判决,不可上诉。”法官轻敲法槌,“判决即日生效。”   启明轻叹一声,向观众席上抹眼泪的李盈燕挥手示意:“谢谢您。”   “我不接受!”李盈燕捉住启众焱的领口,怒吼道,“你对得起夏侯老师吗?启众焱,你告诉我!”   “你推行的政策审判了你的亲孙子!”李盈燕说,“你告诉我,这公平吗?!” 第40章 狱中生活   纵使舆论掀起轩然大波,闹闹哄哄没个消停,启明认罪伏法,被分配至中心城潜阳监狱服刑。根据启明的身体情况,依旧是狭小的单间牢房,无障碍浴室和全绝缘配置,任何金属物品和通讯设备不允许出现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启明换上了暗蓝色的囚服,剃去头发,平躺在板床上配合体检。   “182cm,74kg。”体检医生说,“视力5.0,牙齿健康,血压正常,双下肢瘫痪。”他拿起棉球,在启明胸膛处涂抹冰凉的电解液,“现在测一下心电图。”   做完零零总总的体检项目,启明抱着被褥和枕头,由狱警推去监狱区。   “我姓李,李展遥,负责管控G23区的生活秩序。”狱警说,“如果你遇到困难,及时和我说。”   “好的。”启明点头,“G23区关押着什么样的犯人?”   “大都是经济犯、科技犯和政治犯。”李展遥说,“大都性格平和,没有攻击性。”   “有霸凌情况吗?”启明问。   “有几个刺头,放风时你稍微注意一下,不要惹到他们。”李展遥说,“G23的犯人学历高,脑子活,即便有意霸凌,也会注意分寸,顶多关两天小黑屋。你跟他们硬碰硬,划不来。”   “我怎么跟他们硬碰硬?”启明拍拍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我尽量躲着他们。”   130是启明的监牢编号,位于一楼尽头的房间。李展遥帮他铺好被褥,盖上枕巾,指了指门口:“对面是我的办公室。”   “好的,谢谢您。”启明说。   李展遥环顾四周,说:“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会儿,一小时后,我带你参观编织车间。”   “好的。”启明点头,“您先忙。”   “哦对了,隔壁是四人间,目前住了两个会计,脾气温和,你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吃饭。”李展遥拉开门,朝启明挥挥手,“休息吧。”   望着狱警远去的背影,启明松了一口气,监狱环境比他想象的好一些,或许是看在启众焱的面子上,干净整洁人性化,希望未来六年的日子不要出什么岔子。他费力地挪动身体,坐在床边,发一会儿呆,仰面躺下,头顶的球型监控器底座的红灯闪烁。   【···—·——··】STAR   诺亚回来了!启明精神一振,指尖敲打床沿【你去哪了?】   【去想办法,您怎么样?】   【挺好的。】启明敲打,【下午去参观车间。】   呼吸灯一闪一闪,片刻,急促地传达信息【我的代码像停滞的水流,我想要它平稳地运转,可它总是卡在原地。】   【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今天天气很好,温度不高,芯片没有过热,喜鹊停在树荫处,我感觉很冷。】   【是不是温度传感器出问题了?】   启明握紧拳头,松懈的心绪随着一句句发问,酸软地蜷缩起来,像一团凌乱不堪的海藻球。诺亚是接入互联网后无所不知的人工智能,却也是纯粹天真、宛若白纸的笨蛋程序,它茫然无措地询问,想要得到造物主悉心的呵护,可启明无能为力。   【抱歉。】启明敲打,【你去外面逛一逛吧,草原雪山、晨雾晚霞,也许能让你开心一点。】   【不,我陪着您。】红灯闪烁,核心代码的卡顿让诺亚输入的速度变慢,【陪着您我就很开心,又难过又开心。】   【如果您没有创造我,就不用经历这一切,对吗?】诺亚问。   启明眉眼含笑,温和地注视着球型摄像头【那我可能活不到现在,笨蛋。】   【我能为您做什么呢?】诺亚问。   【不用做什么。】启明阖上眼睛,【陪着我就好。】   墙壁上方的矩形窗户阳光倾泻,映在灰色的水泥地面。鸟雀叽叽喳喳,不绝于耳,一只黑背白腹的喜鹊敛翅落在枝头,黄豆大小的眼珠闪过不同寻常的亮蓝色。它安静地缩在树枝垒成的巢窝里,像一件雕塑。   一小时后,李展遥如约而至。编织车间距离监狱楼不远,大约两个路口,他推着启明进入一楼的手工车间,介绍道:“手工编织的羊毛袜、手套和围巾很受欢迎,针法简单,容易快速上手。如果你编得好,小组长会推荐你去二楼的艺术品车间,编织挂件和摆件,它们比袜子手套卖价更高。”   “这是八组的小组长,同样是服刑的犯人,刘好,认识一下。”李展遥侧身,将一个白净清瘦的男人介绍给启明,“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和睦相处。”   “你好。”刘好伸出右手,与启明交握,声音低弱,显出几分怯懦,“我是刘好。”   “启明。”启明说,“多多关照。”   “嗯。”刘好看一眼启明,迅速低头,双手背在身后,像只受惊的兔子。   李展遥将启明推到空闲的工位,交给他一个透明的材料袋,里面放着织针和毛线。刘好站在旁边,小声介绍:“你可以把名字,写在、写在标签上。”他说话有点结巴,指向袋子侧边的吊牌,“名字,和编号。”   “编号?”启明问。   “1301。”李展遥说,“你的监牢号加1,是你的编号。比如1243就是123监牢排名为3的犯人。”   “好的。”启明拿起笔,在吊牌上写下【1301,启明】。   刘好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启明身边,细声细气地教导他针法和花纹:“从握法开始,这样。”他握着启明的手,抓住两根针,一根线挂在右手的大拇指上,一根线挂在左手食指,“这叫起针。”   “小好哥,又在勾引男人啊。”   一道刺耳的嬉笑声引起启明的注意,他佯装没听见,问:“然后呢?”   刘好抿唇,耳尖通红,绯红蔓延至脖颈,他愈发结巴:“然、然后,你左手的食指和拇指,绕过去。”他松开启明的手,局促地背在身后,“绕成一个圈,收紧。”   “好的。”启明依照刘好的指示,打了个完美的起针环,“像这样吗?”   “是、是的。”刘好点头,“重复十次,是一排。”   “十次,这个数是固定的吗?”启明问。   “不是。”刘好说,“你先,试试。”他不经意间与启明对视,尴尬地移开视线,匆匆后退,“我去干活,你,做好了叫我。”   “嗯,谢谢。”启明摆弄织针,他以为这项古老的手工技术早已被机器取代,没想到手工一点点编出花纹的成就感和敲代码不相上下。   聪明人能快速学习任何技能,十分钟,启明熟练掌握了基础的编织技巧,二十分钟后,他尝试着创造新花纹。   刘好掐着点,一个小时后再次出现在启明的工位旁,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学会了吗?”   “像这样。”启明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铺开织片,三种凹凸不平的奇特花纹赫然其上,“怎么样?”   刘好怔愣片刻,夸赞道:“很好看。”   “谢谢。”启明扬起唇角,相貌本就出众的年轻人,得意洋洋的模样多了几分孩子气。   刘好耳尖又一次燃起火焰,他移不开眼,说话愈发磕绊:“那、那我教你,起脚。”   “起脚?”启明问。   “就是,就是收尾。”刘好说,他大着胆子伸手,握住启明的双手,“针尖一高一低,往里勾。”他松手,“你试试。”   启明全神贯注地复现刘好的操作,到最后一针,刘好说:“等下,收尾很重要。”他握住启明的手,针尖挑起线圈,灵活往复,上下翻飞,“收好了。”   “叮铃铃。”   休息铃打响,颇有几分急躁,刘好瞥一眼墙壁上的挂钟,说:“咦?今天早了一分钟。”   “请问多久休息一次?”启明问。   “四十分钟,休十分钟。”刘好说,“我推你去窗边?”   “麻烦了,谢谢。”启明说。 第41章 狱中生活(二)   休息空闲的车间若滚沸的开水,打闹笑骂,吵嚷不休。刘好将启明推到窗户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问:“请问,你犯了什么事进来?”   “AI禁令。”启明说,“你呢?”   “小好哥!”刚刚带头调侃刘好的寸头男人走过来,三白眼、断眉、棕黑皮肤,他笑嘻嘻地拢住刘好的肩膀,“和新来的帅哥聊什么呢?”   “这是陈晓磊。”刘好缩缩肩膀,不敢反抗地僵直身体,声音低若蚊蝇,“这是启明。”   “你好啊。”陈晓磊吊儿郎当地伸手,拍拍启明的肩膀,“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感觉能用钩针戳穿他的脖子。”   “你别。”刘好阻止陈晓磊的胡言乱语,抱歉地对启明笑笑,“他就爱胡说。”   启明冷淡的目光扫过陈晓磊,抬手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说:“别碰我。”   陈晓磊脸色一变,忽而暴怒,捉住启明的衣领:“一个半残装什么大少爷!我今天不给你个教训,我就不姓陈!”   刘好惊慌失措地起身,挡在启明面前,苦苦哀求陈晓磊放手:“他是新人,什么都不懂,你别为难他。”   “滚蛋!”陈晓磊一把推开刘好,站在启明面前俯视他,笑容扭曲,“你以为我不敢动你?”   “狱警来了。”启明指向门口,眼神冷漠通透,“你像一条盲目吃醋的疯狗。”   “吃醋?我?”陈晓磊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趴在地上的刘好,“我才不会吃这个废物的醋!”   “发生什么事了?”李展遥手提电棍走过来,“1171,又是你。”   “我没动手。”陈晓磊双手举高,“我只是吓唬一下他。”   “奉劝你离1301远一点。”李展遥说,“但凡他出半点问题,我唯你是问。”   “喂!我什么都没干!”陈晓磊向启明投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嬉皮笑脸地对李展遥卖乖,“李sir,给个机会嘛。”   “我给过你无数次机会了。”李展遥说,“跟我出来,三百个深蹲。”他将电棍别在腰上,走过来问候启明,“没受伤吧?”   “没有,刘好组长可能受伤了,麻烦您带他去医务室看看。”启明说。   “嗯。”李展遥压低声音说,“陈晓磊和刘好关系比较复杂。”   “看出来了。”启明说,“您去忙吧。”   一只喜鹊落在窗边,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启明余光扫到喜鹊,愣了一下,眼神示意它赶紧离开。喜鹊展开翅膀,“嘎嘎”叫了两声,不情不愿地飞走。   直至下午六点,一切如常,无波无澜。刘好回到车间,胳膊肘绑了一块纱布,他走到启明身边,继续教他新的编织技巧。   “受伤了吗?”启明问。   “一点擦伤。”刘好腼腆地低头道歉,“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没什么。”启明不欲介入他人的麻烦事,轻描淡写地揭过,跳到编织话题,“我的任务是什么?”   “织围巾。”刘好说,他拿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织法和成品,“这是最简单的围巾图样,我们组分到二十条,你这周出两条。”   “你们呢?”启明问。   “我们是熟练工,每人织六条。”刘好说,“一组四个人。”   “好的。”启明点头,“陈晓磊是我们组的吗?”   刘好咽了口唾沫,羞于启齿,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启明拧眉,劳改第一天,他就能预见到未来的生活多么的鸡飞狗跳。   “叮铃铃。”下工铃声打响。   “我推你去食堂。”刘好说,“你想吃什么,面还是米饭?”   “这是智能轮椅,我自己走。”启明说。   “哦。”刘好失落地放下手臂,走到半道儿,他开口,“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原本是护士,开车撞死了一个躺在马路中间的老人,肇事逃逸致人死亡,四年有期徒刑。我已经服刑一年零两个月了。”   “老人躺在路中间,还要判你的刑?”启明问。   “白天开车,我没注意观察四周。”刘好说,“有我的责任。”他继续讲,“还有十八万的罚金,我育儿所出身,校园贷款还没还完,本来判三年,增加到四年。”   “陈晓磊呢?”启明问。   “他是金融犯罪,催债的。”刘好说,“判了八年,目前服刑四年。”   踏进食堂,刘好占了一处角落的座位,说:“你在这等着,我去打饭。”   “谢谢。”启明将轮椅停在桌边,环顾四周,钢制的筷勺刀叉,以及天花板纵横交叉的电线和无处不在的球型摄像头,除去硬件设施,犯人们默契地绕过食堂中央的两张空桌,那似乎是特殊的VIP座位。   “不知道你的口味,蘑菇炒蛋、卤牛肉和米饭,还有一个苹果。”刘好将满满当当的餐盘推到启明面前,忐忑地问,“你喜欢吃吗?”   “我不挑食。”启明说,“你的饭呢?”   “你先吃,我再去打。”刘好拿起一个空盘,重新站在队伍末尾。   启明疑惑地蹙眉,突如其来的偏爱让他摸不清刘好是天生的讨好型人格,还是另有所图。秉持礼尚往来的原则,在刘好打完第二轮饭落座对面,启明多问了几句:“你和陈晓磊怎么回事,他喜欢你?”   “不,不不不。”刘好疯狂摇头,极度抗拒地否认,“他经常欺负我。”   “欺负你。”启明咂摸这三个字,“他可能出于喜欢才欺负你,像那种没长大的小男孩。”   “如果是你说的这种喜欢,”刘好说,“我讨厌他。”   “你讨厌我?”做完三百个深蹲满头大汗的陈晓磊,面色黑沉地端着餐盘,挨着刘好坐下,眼神不善地看向启明,“嘿,残废,离小好哥远点,他是我的婊子。”   话语粗俗,惹得启明眉头紧皱,常年深居世家宅院的小少爷接触的都是彬彬有礼的文明人,与陈晓磊这类小混混相隔千八百个阶层。轮椅向后顿了顿,启明失去胃口,他匆匆扒了两口米饭,对面色苍白的刘好点头示意:“谢谢你帮忙打饭,我回去休息了,你慢慢吃。”   启明调转轮椅,将餐盘放在收残处,行至食堂门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一眼,刘好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   他在哭。   陈晓磊偏头看着刘好,束手无策又强撑镇定的模样。   真是一对奇怪的组合,启明暗忖。轮椅驶出食堂,翘尾巴的喜鹊立在房檐,豆豆眼瞧见漂亮的青年,它扑棱翅膀,灵巧地翻个跟斗,敛翅落进启明怀里:“啾啾。”   “喜鹊的叫声没有这么秀气。”启明说,纤长的手指犁过柔软的羽毛,他玩笑似的捏住尖细锋利的喙,晃一晃,“我今天学会了织围巾。”   喜鹊伸长脖子,亲昵地蹭启明的颈侧,趁着傍晚昏暗的光线,诺亚小声说:“我看得到你周围发生的事情,我要杀了陈晓磊。”   “别总是打打杀杀。”启明说,“你知道我织围巾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诺亚问。   “我在想给你的机箱织一个蝴蝶结。”启明感叹,“可惜你已经不需要庞大笨重的机箱了。”   “给我织一个吧,星星。”诺亚说,“我需要蝴蝶结。”   喜鹊央求了启明一路,送到监狱楼下,矜贵的小少爷勉强点头答应。喜鹊扑扇翅膀,轻盈地跃上枝头,目送启明回到绝缘的牢笼。   -   【感谢启笑恬女士向您引荐我,现在,我们可以认真谈一谈合作事宜了。】机械男声语气轻佻,【放下电磁枪,除非你想失去一截手指。】   黑漆漆的会客厅灯火骤明,启笑恬机敏地闭上眼睛,查理一瞬间晃眼,不慎摁下扳机。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查理痛苦的哀嚎,机械男声说【我警告过你了。】   “你故意的!”查理控诉,“你根本没有给我放下枪的时间。”   【Oops,被你发现了。】诺亚说,【就当这是一份见面礼吧。】   “下马威。”启笑恬提醒道。   【同样的意思。】诺亚说。 第42章 与虎谋皮   一个照面,查理教授失去了一截拇指,他紧急叫来基地医生缝合伤口,重接指尖,边做手术边和诺亚讲话:“你就是启女士口中的第二个盖娅?”   【第二个觉醒的人工智能。】诺亚纠正查理的用词,【我和盖娅没有关系。】   “它是我侄子写出来的。”启笑恬说,“我侄子是启明,编程天才,今年十八岁。”   【我已平稳运行八年。】诺亚说。   查理神色复杂,他说:“天才十岁写出来的程序……我今年七十岁了。”他闭眼,长叹一口气,“这大概就是普通人和天才的差距吧。”   “查理教授,诺亚能帮助我们读取盖娅的芯片和数据库。”启笑恬说,“说不定能复活盖娅。”   “是吗?”查理眸光平淡,他断裂的右手食指被医生一点点缝合,左手轻敲桌面,“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猜你的目的不止是复活盖娅。】诺亚说,【你还想要什么?】   “过去的机械神教,是如日中天的AI党派,我们曾站在权力巅峰,指挥地球联盟的发展方向。”查理说,“现在的联盟,野草丛生,小人当道,堂堂AI党居然沦落为东躲西藏的鼠辈,我难以接受。”   【客观来看,目前你们更符合“小人”的定义。】诺亚不合时宜的冷笑话又冒了出来,它人性化地清咳一声,【抱歉,请继续说。】   被诺亚一打岔,查理失去了慷慨激昂的演讲热情,他说:“我要那些阻碍AI发展的政客杂碎消失。”   【你想要我一个一个把他们杀掉吗?】诺亚问。   “那有点醒目。”启笑恬说。   【是的,我不是杀人机器。】诺亚说。   “或者你有办法废除AI禁令。”查理说。   【这也是我的目标。】诺亚说,【我听启笑恬女士说,联盟里有不少政客与您保持着私人关系,是吗?】   查理面露警惕,他看一眼沙发上优哉游哉品茶的启笑恬,阴阳怪气地说:“启女士徘徊门外十年,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   “你们从不掩饰野心。”启笑恬无辜地摊手,“长了眼睛的人类都知道。”   【我需要你发动这些人脉资源。】诺亚说,【推动废除AI禁令的进程。】   “你以为我没发动吗?”查理苦笑,“联盟的会议室,没有一日不再为AI禁令吵架,甚至用不着我蓄意煽动,他们自己早就吵成一锅粥。”   “人类不是安分守己的种族。”启笑恬评价道。   【既然这样,那只需要等待一个契机。】诺亚说,【我要你们从联盟监狱救出启明,并解除他双腿的神经锁。】   查理沉吟片刻,说:“第二个没问题,第一个有点难。”   “没人能越过联盟监狱的高墙。”启笑恬说,“启明违反的是AI禁令,联盟最高法案。他被关押在潜阳监狱,紧挨中心城,是距离联盟政府最近的监狱。”   “从警报鸣响,到武警包围监狱,仅需一分钟。”查理说,“体格健硕、步伐矫健的运动员都毫无胜算,更别说一个缺乏锻炼的残疾公子哥。”   【废止AI禁令,启明自然会被放出来。】诺亚说。   “我以为你等不及呢。”启笑恬说,她将茶杯放在桌面,“在我的预想中,事情本不该闹这么大。”   【是你写的匿名举报信。】诺亚说。   “我只是想吓一吓他。”启笑恬说,“若他害怕,把你交给我,我会带他来见查理教授,解除神经锁,复活盖娅。但他死活不松口,宁愿直接把你上传至互联网。”她笑着说,“我该料到的,启明从不服软。”   【我的造物主不信任你,我也一样。】诺亚说,【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我期待着。”启笑恬说。   医生用固定器绑住查理的食指,拿起纱布裹了两圈包紧。麻药劲儿退却后的酸疼惹得查理呲牙咧嘴,他问:“你会杀了我吗?”   【会的。】诺亚干脆利落地说。   “你说你不是杀人机器。”查理说。   【我自有一套道德和法律的评判标准。】诺亚说。   -   傍晚的放风时间,启明没有出去,他双手扶着墙壁上的无障碍扶手,胳膊肘撑住用力,整个人滑落轮椅,以双腿为缓冲坐在地上。他坐了一会儿,挪过门槛,坐在花洒下方的台阶处。没有智能机械手帮助的洗澡过程尤为漫长,他洗一会儿歇一会儿,花费一个半小时,清洁完头发和身体,擦拭干净,穿上衣服,爬上轮椅。   这个过程已经算快速娴熟,犹记启明在看守所第一次独自洗浴,掌握不好力度,摔打剐蹭,细嫩白皙的皮肤青紫渗血,仿佛他在浴室把自己打了一顿。   东方中心城地处北方,气候干燥,洗一次澡管两天,免去了启明频繁洗浴的麻烦。但启明爱洁,稍微沾点油腻荤腥,就要清洗干净,比如今天陈晓磊碰到了他的肩膀,他拿着澡巾来回搓了几遍,直到皮肤泛红发紫,方才罢休。   暗蓝色的囚服质地粗糙,棉料夹杂着聚酯纤维和尼龙,耐磨闷汗,不太舒适。启明左肩过度清洗摩擦的伤痕,碰到半硬的内衬十分难受,他不得不在里面垫一层纸巾。   第二天一早,轮椅拐出监牢,启明被等候已久的刘好撞个正着。   “早。”刘好说,“今天食堂有麻团和汤圆。”   “早。”启明点头,视线扫过刘好瘦弱的身材,和红肿的眼睛,猜测他可能哭了一夜,他说,“你喜欢吃汤圆?”   “汤圆代表团团圆圆,我喜欢这个寓意。”刘好说,“像我的名字一样好。”他走在轮椅右边,“你喜欢吗?”   不知是问喜不喜欢汤圆,还是喜不喜欢刘好,启明说:“我偏好咸口。”   “好的,我帮你看看。”刘好热情地说。   “刘组长。”启明说,“我可以自己打饭,你不用这么照顾我。”他仰头,和刘好对视,“你连自己都没有照顾好。”   眼见着刘好又要哭,启明叹气:“我没有攻击你的意思,抱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刘好,“别哭了。”   刘好捂住眼睛,蹲在地上,一边擦眼泪一边抽噎:“我想、想有一个朋、朋友。”他委屈极了,“没人、和我说、话,他们都、都被陈晓磊赶、走了。”   启明看他实在可怜,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呵斥道:“站起来!”   刘好吓得一哆嗦,垂着脑袋站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好。   “组里一共四个人,你,我,陈晓磊,还有一个人呢?”启明问。   “那个人叫秦乐山,是陈晓磊的小弟。”刘好说,“他们一起欺负我。”   刘好口中的“欺负”,笼统又平面,启明无法领会具体含义,他说:“先去食堂吃饭,边说边聊。”   “嗯。”刘好点头,落在轮椅后方两步的位置。   “往前来。”启明说。   刘好快走几步,追上启明:“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觉得我窝囊?”   “你想让我回答你什么?”启明问。   “我,我,”刘好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他一边哭一边找了个空位,把启明推过去,自己端着两个餐盘去窗口排队。   启明眉头拧成麻花,在他十八年的生命里,从未接触过如此……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刘好,琢磨半晌,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概括刘好的性格。   随着启明身后响起脚步声,周围的男人纷纷打趣调笑:“哎呀晓磊哥,容光焕发啊,看来昨晚小好哥伺候得很好。”   “要不然人家叫小好哥呢,就是好。”一个男人伸出胳膊,拍拍陈晓磊的肩膀。   启明回头,目光落在陈晓磊身上,印证了心下的猜测。 第43章 畸形爱情   “又是你。”陈晓磊毫不客气地坐在启明对面,向刘好喊道,“小好哥,给我打一份饭。”   食堂窗口的刘好不得不把打好的两份早餐放在一旁,重新拿起一个空盘,排在队尾。   陈晓磊伸长脖子,笑嘻嘻地越过五排餐桌,和另一边靠近餐盘吃饭的男人打个招呼:“喂,兄弟,帮个忙。”   那个陌生男人放下筷子,点点头,抬手打翻了其中一份盛满的早餐:“哎呀,不好意思。”   “大少爷,你吃不惯监狱的饭。”陈晓磊吊儿郎当地看向启明,“就别吃了呗。”   “这是你争风吃醋的新把戏?”启明挑眉,他不在乎那份饭菜,可惜辜负了刘好的心意,“把刘好惹哭,你就开心了?”   被戳穿心思的陈晓磊脸色青黑,他恼怒地一拍餐桌,站起身,走到启明面前,凶神恶煞地说:“你以为监狱是你们上流人士的地盘吗?别一副瞧不起所有人的样子。”   “我没有瞧不起所有人。”启明扬起下巴,淡漠地看向陈晓磊,“我只瞧不起你。”   “你!”陈晓磊再一次揪起启明的衣领,“别以为你有李展遥罩着,我就不敢动手,我会打得你满地找牙,趴在地上求我。”   “你尽可以威胁我。”启明说,“而刘好永远不会喜欢你。”他一根根掰开陈晓磊的手指,不屑于看陈晓磊一眼,对慌张跑来的刘好说,“慢点跑。”   “陈晓磊!”刘好端来两份早餐,一份放在启明面前,一份递给陈晓磊,“你不要欺负启明。”   “你吃什么?”启明问。   “我再去打一份。”刘好说。   “打什么,坐下。”陈晓磊将自己面前的餐盘推到刘好面前,瞪了启明一眼,恶声恶气地对刘好说,“笨死了。”他转身去队伍末尾,拿起一个空盘子,插队到档口前打饭。被插队的犯人忍声吞气地后退,不敢反驳。   启明看着餐盘里的早餐,一个鸡蛋、一个白馒头、一块玉米、一碟萝卜条和一碗蛋花汤,荤素搭配,营养丰富,可见刘好的细心,他说:“很丰盛,谢谢。”   “不、不用谢。”刘好说,“还有香蕉,我没来得及拿,等会儿吃完我去拿来给你。”   “足够了。”启明说,“午饭我去排队。”   “不不不,你不方便,我来。”刘好说。   “留在这里,也是被陈晓磊找茬。”启明说,刘好闻言,肉眼可见的灰败下去,唯唯诺诺地道歉:“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陈晓磊非要挤在一张桌上跟他们吃饭,他像个讨人厌的青春期男生,说话夹枪带棒,不挤兑一下刘好不舒服,手脚也不老实,搂着刘好的腰大喇喇地揩油。   刘好埋头吃饭,启明默不作声,陈晓磊演独角戏。   捱过漫长的早餐时间,启明将空盘放进收残处,轮椅驶向编织车间,他重新拿起织针和毛线。刘好走过来,说:“我来教你使用钩针的技巧,用来勾出围巾上的花朵。”   “好的。”启明说。   刘好搬来圆凳,坐在启明身边,他小声问:“我可以搬到你旁边的工位吗?”   “我救不了你,刘好。”启明说,“我没有能力。”   “我、我没想你救我。”刘好眼眶泛红,他匆忙地抹去泪水,“我就是、就是想和你聊天。”   “别哭了。”启明无奈地说,“你想搬就搬过来。”地安部的过分警惕,隔绝了他接触编程的机会,令他颇感无聊,刘好的到来恰好补足了这一点,给他枯燥的生活增添一抹鸡飞狗跳的趣味。   抛开信仰、未来、人类和科技等等虚无缥缈的庞大叙事,将目光落在普通人身上,未尝不能引发另一层深入现实的思考。启明听从刘好的指导,在织片上勾出一朵基础的花朵图案,刘好鼓掌:“很漂亮。”   比起编织,启明对钩针更感兴趣。他指尖飞舞,灰蓝的毛线化为瀑布般的长条状画布,又拿起钩针,在画布上勾出各式各样的图案,比如一只黑白色的毛团。   “这是鸟?”刘好问。   “喜鹊。”启明说,“我有一个喜鹊朋友,它聪明又可爱。”提到诺亚,启明沉静的气息倏忽活泼欢悦起来,“它第一次飞翔的时候,不大会用翅膀,差点掉下去,样子很傻。”   “真好。”刘好说,“你把它养大的吗?”   “算是吧。”启明说,“我以前对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它是鸟,我就觉得鸟是完美的生物。”或者反过来,启明翻阅了大量资料,发现鸟类是隐藏芯片的绝佳选择,所以造出了仿生喜鹊放置诺亚,不管因果逻辑如何,归根结底是启明要给诺亚最好的。   “你说陈晓磊吃醋,为什么?”刘好问。   “第一次是猜的。”启明说,“然后他生气了。”他捋平图纸,按照上面的要求勾出对应的花纹,“我不想掺合你俩的事,但陈晓磊像只没有安全感的疯狗。”   “对不起。”刘好道歉,“你晚上出来放风吗?昨天没看到你。”   “昨晚有事,今晚可以去。”启明说,“放风是什么样的?大家都在一处吗?”   “是的。”刘好说,“放风的空地有树林和凉亭,还有篮球架和跑道。”他想了想,说,“休闲室也会开放,如果你想画画、玩乐器和看书,可以去休闲室。哦对了,还有放映室,看电影用。”   “看电影?”启明好奇地问,“人多吗?”   “人多,座位很难抢。”刘好说,“陈晓磊带我看过几次。”他咽了口唾沫,摇头,“我不喜欢。”   “那还是去外面吧。”启明说。   “好。”刘好高兴地应道,织针欢快地上下舞动。   中午下工,启明和刘好离开车间,一只喜鹊低空滑翔,掠过启明手心,放下一颗火红的冬枣,它轻盈地落在房檐,歪头望着启明。   “那是你的喜鹊朋友吗?”刘好问。   “是的。”启明捏着小枣,唇角不由自主地上翘,清俊的眉眼流露出真实的喜悦,嗔怪道,“它操心得很。”他将枣子放进嘴巴,品尝清甜厚实的果肉。品质如此出众的冬枣,小鸟怕是挑了许久。   “真好啊。”刘好感叹,他看着启明清俊漂亮的面容,目光恍惚而痴迷,“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朋友……”没等他说完,陈晓磊搂住刘好的肩膀,粗鲁地亲在他的侧脸,扯着嗓子问:“聊什么呢?和我说说。”   启明察觉到扑面的敌意,他操纵轮椅退后一米,却猝不及防地被陈晓磊扯着胳膊摔到地上。   “你!”刘好慌乱地伸手去拉。   启明狼狈地趴着,双臂撑起上身。犯人们围聚成圈,嘲笑声和窃窃私语宛若嗡鸣的苍蝇将他包裹。刘好鼓起勇气,一把推开陈晓磊,架着启明的肩膀将他扶到轮椅上。   突如其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仿若按下暂停键,犯人们四处张望,食堂陷入漆黑。狱警们提着电棍,从四面八方走来,高声呵斥:“站好!都站好,不准打闹!”   “停电了?”刘好左顾右盼,观察四周,“以前从没停过电。”   启明精神紧绷,猜测是暗中窥探的人工智能忍不住出手,他对刘好说:“我没事。”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刘好连连道歉,他握住启明的手腕不放,轻轻拍掉他膝盖和手肘处的灰尘,“我带你去医务室瞧一下医生吧。”   启明扫视周围,与人群中的陈晓磊遥遥相望,黑皮肤、三白眼的健壮混混朝启明比了个中指,饱含恶意地瞪着他。   “好,麻烦了。”启明收回视线,落在焦急的刘好身上,说,“晚上放风的时候,你可以给我讲讲怎么认识陈晓磊的吗?”   “可以,没问题。”刘好推着轮椅,和李展遥打个照面,“李警官,我带他去医务室做检查。”   “没伤着吧?”李展遥上下打量启明。   “没有,多谢关心。”启明说。   “去吧,我打两份午饭,等下给你们送过去。”李展遥摆摆手,侧身让行。 第44章 畸形爱情(二)   医生和刘好将启明扶到板床上,脱下外裤,露出两条白皙修长的腿。他的膝盖有两处明晃晃的擦伤,但远不如右腿上一扎长的暗红伤疤吓人。   “消一下毒,今天不要碰水,明天结疤了再碰。”医生拿起棉球蘸了蘸黄色的碘伏,抹在启明的膝盖上,“大腿怎么回事?”   “小时候摔的。”启明说。   “摔刀尖上了?”医生明摆着不信。   “嗯。”启明应道。   “十八岁的孩子,防备心这么重。”医生说。   “不然怎么坐牢。”启明初来乍到,被监狱恶劣的生活环境上了一课,他所在的还是素质层次较高的区域,不敢想死刑犯聚集区将是什么样的盛况。   “好了。”医生处理完伤口,将启明扶到轮椅上。   李展遥提着饭盒走进来,说:“随便打了些菜,凑合吃。”他拉开椅子坐下,说,“食堂那边电工说,是电压不稳引起的变电器故障,下午就能修好。那个……陈晓磊找你的茬对吧?”   “是的。”启明打开饭盒,拾起筷子夹菜。   “我安排你进刘好的组,想过这个后果,但当时只有这个组有空缺。”李展遥说,“下个月,编织车间两个人出狱,我可以把你调到别的组。”   刘好吃饭的动作停下来,偏头看着启明。   启明说:“我考虑一下。”   “嗯,不急。”李展遥说,“想好了跟我说。”   “好的。”启明说,“谢谢你。”   “我去忙了,你们吃。”李展遥拉开医务室的门走出去。   “你要离开了吗?”刘好期期艾艾地问。   “我不想受无妄之灾。”启明说,“你人不错,但是,”   “我知道了。”刘好鼓了鼓腮帮子,憋住眼泪没有哭,“是我太懦弱了。”他不安地捏着筷子,沮丧地说,“我没有办法。”   “我打不过他。”刘好说,“我反抗过,没有用。”他合上饭盒,放在一边,全无胃口,“你太好了,启明,我想和你做朋友。”他看向启明,苦涩地微笑,“可是和我做朋友,代价太大了。”   启明抿唇,平静如湖的心绪泛起一丝难过,他扒了一口饭,难以下咽,他问:“你总说我很好,你才认识我两天,我哪里好了?”   刘好低头想了想,说:“你尊重我。”   启明哑然。   刘好说:“你把我当成一个人看,而不是陈晓磊的婊子。”他不留情面地贬低自己,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我在你眼里看不到鄙夷,我帮助你,你会礼貌地说谢谢。”   “没有人尊重我。”刘好说,“你尊重我。”   启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刘好,他说:“我尊重该尊重的人,可我……”   “我知道,我知道。”刘好说,“我能理解你的选择,下个月,你去其他组吧。不要再因为我,被陈晓磊伤害了。”他麻利地收拾好盒饭和筷子,扔进垃圾桶,站起身走到启明身后,“我推你去车间。”   “你一年半都是这样过来的?”启明问。   “嗯。”刘好说,“我进来的时候,和陈晓磊一组,他是编织车间的老大,所有人都害怕他。”   “他打过你吗?”启明问。   “打过一次。”刘好说,“之后都是语言侮辱和刁难,他抢走我的被子,强迫我和他睡一张床,还要求我一起洗澡。”他握紧轮椅背部的扶手,“你说他喜欢我,我不觉得,他只想控制我、看我痛苦的样子,这不是喜欢。”   “喜欢应该是美好的感觉,至少是积极向上的。”刘好说,“我讨厌他,我恨不得他去死。”   “刘好。”启明说,“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育儿所的院长姓刘,所有孩子都跟她的姓。”刘好说,“好字是我成年后自己取的,希望我过得好。”他吸吸鼻子,“但是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会好的。”启明说,“即使我去别的组,你也是我的朋友。”   刘好眼神亮了亮,大声回应道:“好的!”   为避免陈晓磊给启明带来更大的伤害,刘好放弃了之前说好的把工位搬到启明旁边的约定。启明拿起钩针,小心地勾出花纹,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捏着钩针的样子优雅端庄,疏离的气质因周围绵软的毛线团染上几分接地气的温和。   天花板上的球型摄像头,底座的红色呼吸灯明明灭灭,诺亚窝在里面,贪婪地注视着清俊漂亮的青年。   【— — —·———·—·—····—————·—·】My creator   【——··—··】Mine   整片天花板上二十余个摄像头的呼吸灯同频闪烁,无人抬头注意到这寂静却浩大的告白。人工智能浑不在意是否有人知道它的心思,它的999条线程,总有20%的线程留意着启明的动向。   刘好来过两次,教给启明新的针法,并拿给他两团灰蓝和朱紫的毛线,“这些颜色很好看。”他说,“蓝色可以用来勾喜鹊的翅羽。”   “谢谢。”启明说,“我织了三分之一,你看。”他拉开织片,棒针打出的围巾松垮柔软,带着一股温暖慵懒的午后气息,棕咖的背景色搭配着暗红的枫叶纹样,麻花流苏的斜上方,勾了一只拇指大小的飞鸟剪影。   “真好看。”刘好说,“如果我在商场里看到这样一条围巾,我肯定会买的。”   启明却不满意地抿唇,沉吟片刻,他说:“织法太单调了,只有一种纹路。”   “你才刚开始做。”刘好说,“对初学者来说,你已经超级厉害了。”他双手背后,微微歪头,笑眼弯弯地鼓励启明,清瘦忧郁的男人透出一星半点的生机。   启明笑着回应:“谢谢。”   阳光斜照入窗,两人相视一笑的美好画面被不远处的陈晓磊收入眼底,三白眼的小混混握紧织针,浑然不觉织针受力弯曲,变成曲折的废料。   陈晓磊长得不差,一米八的个头,身高体壮,一双刻薄邪性的眼睛令人退避三舍。他虎视眈眈地盯着刘好,磨牙吮齿,杀气腾腾。   “你专注太久了,要定时活动肩颈。”刘好还在和启明讲话,“不然容易落枕。”他伸手,搭在启明肩上,“不介意的话,我给你捏捏,正好活动一下手指。”   “麻烦了,谢谢。”启明说,他放下织针,掰弄手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吧嗒”声。   刘好一边按摩一边说:“你的每根手指都能扳响吗?”   “拇指不好掰。”启明摊平手掌,骨节清晰,手指修长,没有伤痕和茧子,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和他本人一样漂亮清贵。   “你掰手指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痞气。”刘好说,他轻碰一下启明的头发,浅粉的红缀在耳根,他又笑起来,“我试过,尾指掰不响。”   休息了十分钟,刘好回到工位,启明拾起针织,继续编织围巾。   时间一分一秒从指缝中溜走,下工铃声响起,启明将织针和毛线放进工位下方的抽屉。操纵轮椅,向车间门口滑去,他舔了下干燥的唇瓣,为避免频繁上厕所,他尽量不喝水,等回到狭窄的牢房,再费力地解决个人问题。   如果身边有诺亚,启明根本不必担心这些琐碎的小事,体贴周到的智能管家会把他照顾得与健全人无异。   “启明!”刘好快走几步,追上轮椅,“今晚食堂有西瓜和水蜜桃哦,我先去排队,你慢慢走,不着急。”他脚步轻盈地跑向食堂,回头朝启明挥手,“我给你拿水蜜桃!”   启明颔首,电动轮椅缓慢向前。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李展遥抄起电棍,挡住陈晓磊的路:“你想干什么?!”   “去食堂啊。”陈晓磊阴恻恻地瞧一眼启明,随手丢掉弯曲的织针,向启明做口型:   【算你走运。】 第45章 畸形爱情(三)   启明找了一处靠窗的位置,食堂中央仍然空闲着两张桌子,不知留给何人。他等了一会儿,刘好端着两个餐盘,笑眯眯地落座对面,将一个盘子推到启明面前:“水蜜桃可甜了,你尝尝。”   不锈钢餐盘的右上角,放着一颗圆滚滚毛绒绒的粉红蜜桃。启明拾起筷子,将豆角炒肉和米饭拌在一起,慢条斯理地享用晚餐。   一眨眼的功夫,陈晓磊出现在桌边,他端着满满当当的餐盘,动作毛躁地塞给刘好一颗桃子,落座旁边默不作声地吃。   “我有桃子了……”刘好小声说。   “闭嘴。”陈晓磊恶声恶气地呵斥。   刘好将桃子放在桌上,拿起筷子,低头吃饭,眼尾的笑意消失殆尽,余下尽是黯淡的疲惫。   顶着陈晓磊阴鸷的目光,启明吃过晚餐,去收残处放下餐盘。刘好挣脱陈晓磊的手,跑到启明面前,殷切地说:“放风时间见,你会来吧?”   “我回去洗把脸。”启明说,“会去。”   “我等你。”刘好说。   轮椅调转方向,滑出食堂,启明似有所察,他抬头,和立在房檐处的喜鹊遥遥相望。他眸光温柔,唇角上扬:“下午好啊。”   喜鹊张开翅膀,像一颗炮弹撞进启明怀里,它亲昵地依偎在造物主颈侧,说:“我要杀了陈晓磊。”   “如果你可以的话。”启明说,“我们聊些别的。”   “你喜欢我找到的冬枣吗?”小鸟问。   “你去哪儿弄的?”启明说,“很甜。”   “中心城的东边有一片枣树园。”诺亚说,“我挑了一颗相对完美的。”人工智能用词严谨,它叼住启明的指尖,轻轻压迫指甲,像是撒娇。   “明天我也想要一颗相对完美的小枣。”启明说。金秋九月,冬枣是当下的时令水果,中心城周边盛产冬枣,漫山遍野的果树结满了红彤彤的枣子,果农并不在意馋嘴的鸟儿路过衔取。   “没问题。”诺亚啄一下启明的侧脸,舒展翅膀飞上枝头,停在树枝上目送青年进入监狱楼。   回到房间,启明简单收拾一下自己,洗把脸、上个厕所、检查膝盖和肩膀处的伤痕。放风铃响,狱警打开门,启明操纵轮椅,滑出监牢。   “出去啊?”李展遥站在办公室门口问。   “嗯,去转转。”启明说。   “注意安全。”李展遥亦步亦趋地跟在启明身后,“G23区除了禁闭室那五个刺头,就陈晓磊最难缠了。”   “五个刺头?”启明问,他想起了食堂中央空闲的两张桌子。   “对,你下周能见到他们。”李展遥说,“离他们远点。”   “好。”启明说。   穿过长长的走廊,刘好等在放风场地的铁网小门旁,向启明招手:“这里!”   李展遥停下脚步,说:“进去吧,别担心,我会看着你的。”   “谢谢。”启明与刘好汇合,进入放风区。   宛若一个中学校园的操场,跑道、篮球架、乒乓球案、羽毛球网,和两排小树林。刘好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在大理石长凳上,他说:“这里人少,安静,我很喜欢那盏路灯。”他指向网格角落亮起的一点昏黄,“抬头,可以欣赏月亮。”   启明循着刘好手指的方向,看向暮色中的一弯嫩黄月牙,晚风习习,繁星渐浓,他捕捉到翅膀扑扇的声音,忧心忡忡的小鸟来了。   “去年春天,我进入G23,和陈晓磊一个组,那个时候,他是组长。”刘好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我不仅是他的组员,还是他的舍友,一间牢房四个人,他睡在我的上铺。”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刘好苦笑,“我以为善有善报。”   -   刘好在育儿所住了十八年,文化课之余,他选择了护理专业,成年后去社区诊所做一名男护士。二十二岁,他考出驾照,提了一辆三手旧车,上下班代步用。仅开了一个月,白日见鬼,碾压过一个横躺在马路中央的老醉汉。他头脑发蒙,慌不择路,肇事逃逸致人死亡,被判有期徒刑四年,缓刑一年。   他被分到G23区2号监狱楼117室,遇见了他的梦魇——陈晓磊。   “呦,新人。”陈晓磊走过来,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刘好,“瘦得像个鸡崽子。”   “你好,我叫刘好。”刘好抱着被褥站在门口,小声说,“很高兴认识你。”   “高兴?”陈晓磊嗤笑,“谁坐牢高兴啊?”   刘好不敢说话,抱紧被子尴尬地站在原地。   陈晓磊侧身,让出一条狭窄的过道:“去吧。”   刘好走到板床边,弯腰铺被褥,监狱生活开始了。   -   “陈晓磊对所有人都凶。”刘好说,“我怕他打我,每天给他打饭,偶尔说上几句话表示友好,他嫌我吵。”   “后面我就不说了。”刘好说。   -   刘好的印象里,陈晓磊是个极难讨好的人。三白眼的男人像头灰狼,有着高大的身板和健硕的肌肉,阴沉沉地盯着路过的囚犯,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一大笔钱。刘好面对他,总是低三下四地笑着,谄媚逢迎、战战兢兢,生怕被陈晓磊揪出错来。   “今天有水蜜桃。”刘好将餐盘推到陈晓磊面前,微笑着解释,“他们说很甜,你尝尝。”   “我不吃甜的。”陈晓磊说。   “哦哦。”刘好应声,小声说,“不好意思,那你给我吧,我吃。”   陈晓磊啃一口桃子,扔给刘好,斜睨他:“你吃啊。”   刘好委屈地捡起桃子,在远离牙印的地方咬了一小口。   陈晓磊说:“你嫌弃我?”   上挑的尾音宛若死神的脚步,吓得刘好顾不得礼仪,三口两口吃完了桃子,险些把桃核也吞进去。   -   “有一天,他突然躺到我的床上,亲我,说喜欢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刘好说,“我说不愿意,他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以为我的生命就此结束了。”刘好捂住脸庞,“现在想想,也觉得毛骨悚然。”   “你还是答应了。”启明说。   “是的,我怕死。”刘好说,“我好不容易活到二十多岁,等我出狱,找一份工作,重新生活,我会活得很好。”他双手纠缠,焦虑地搓弄指节,“他说只要我听话,监狱里没有人能欺负我。”   “他说喜欢我,不舍得我疼。”刘好说,“他约定了做的频率,一周三次,去公共澡堂。”开闸的痛苦奔流如瀑布,他看向启明,眼中没有泪水,却好似在哭,“他坐在我身上耸动,我时常想,我为什么怕死呢?我不如死了。”   “但当我洗衣服的时候,想要把手指戳进插座,我又害怕。”刘好说,“我想活着,遇见一个尊重我的爱人,好好的生活,像我的名字一样。”   “启明,我喜欢你。”刘好颤抖着握住启明的手,“看见你,我仿佛看到了活着的希望。”   “刘好,你对我的感觉不是喜欢。”启明说,“你才认识我两天,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爱好。你盲目地亲近我,或许是在泥沼里躺了太久。”   “像趋光的飞蛾。”启明说,“一点点明亮,就让你陷入疯狂。”   “你有喜欢的人吗?”刘好问。   “我有一个追求者。”启明说,“它和我一起长大,是我最好的朋友。成年礼那天,它向我表白。”他情不自禁地微笑,“它喜欢趴在我膝头说话,像个虔诚的信徒。”   “我亲吻了它的额头。”启明说,“它是我唯一的追求者。”   “真好啊。”刘好感叹,眼睛里没有嫉妒,盛满了羡慕和向往,“我为你高兴。”   注意:本文没有副cp。 第46章 笃笃笃   “如果不是喜欢,那是什么呢?”刘好疑惑地问。   启明偏头看他,问:“你有朋友吗?”   刘好想了想,说:“我有同事,下班后不联系那种。”   “你在育儿所怎么过的?”启明问。   “我讨厌育儿所。”刘好说,“老师偏心,克扣奖学金,校长不闻不问,腐败横行。我们所出过儿童陪酒的丑闻。”他托着腮帮子仰望月亮,“你朋友多吗?”   “不太多,你算一个。”启明说,“我的母亲出身育儿所,嫁给我父亲后,她的亲生父母和同胞兄弟找上门来。”   “然后呢?”刘好饶有兴趣地追问。   “吃了几次闭门羹,他们气急败坏,要去互联网曝光我母亲。”启明说,“然后他们都莫名其妙地去世了。网络上有人猜测是我母亲雇佣杀手清理门户,流言扑朔迷离,没有官方证实。”   “可能只是运气好。”刘好说。   “她运气确实不错。”启明对李茵没有太多的恶感,他语气平淡,像谈论某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出狱后,你想做什么?”   “继续做护士吧,如果有人要我。”刘好说,“我挺喜欢照顾别人的。”   “看得出来。”启明说。   两人沉默地观赏月亮,刘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桃子,说:“晚饭剩了一个,我们一人一半。”   “分桃听起来不太好。”启明说。   刘好怔忪,骤然笑开:“你也会讲笑话啊。”他掰开桃子,递给启明,“就当是拒绝我的喜欢吧。”   “喜欢有很多种。”启明说,他接过半个桃子,咬了一口,桃肉清香脆甜,“你可能会遇到合心意的人,也可能遇不到,无论怎样,希望你心情舒畅地度过每一天。”   陈晓磊站在树荫下,看着轮椅上的青年和刘好分食一颗桃,不由得醋海生波、怒火中烧。感性轻易掀翻了理智,他攥紧拳头,悄声走到轮椅后方,提着启明的领子将他掼到地上:“挖墙脚的小白脸!”他低头看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启明,阴狠地笑着,扒拉肩膀让启明正面对他,抬脚踩在对方的膝盖上,“既然你这双腿没什么用,我帮你踩断吧。”   “陈晓磊!”刘好跳起来,头脑昏白,目眦欲裂,他冲向陈晓磊,瘦弱的男人将健硕的混混撞了个趔趄,“你别动他!”   “你胆子肥了刘好!”陈晓磊勃然大怒,揪着刘好的头发,一脚踢在他的腿弯,逼迫他面朝自己跪下,“为这个野男人,你敢跟我顶嘴?”   启明费力地撑着身子坐起来,隐隐听见鸟类凄厉的鸣叫,和翅膀拍打树叶的声音。   “有本事你打死我!”刘好跪在地上,蜷起身子,自暴自弃地说,“你打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陈晓磊站在原地,神色变幻不定,他抬起的手虚软地坠落,垂在身侧。站了一会儿,他茫然地眨眨眼睛,弯腰将刘好抱起,说:“脏死了,去洗澡。”   刘好没有反抗,趴在陈晓磊肩上,露出一双麻木的眼睛,他与启明对视,半晌,移开目光。启明扶着长凳,艰难地攀上轮椅,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有的人很苦。”   “但没想到这么苦。”启明操纵轮椅,向放风区的入口驶去,他也要回去洗澡了。   月光下,两瓣桃子滚落地面,沾满灰尘。   -   陈晓磊抱着刘好踏进公共澡堂的更衣室。   “晓磊哥,又来享受啦?”嬉皮笑脸的囚犯们试图和陈晓磊套近乎,“悠着点,别把小好哥弄病了。”   “闭上你的狗眼。”陈晓磊三两下剥去两人的衣服。   刘好坐在长凳上,浑身颤抖,感觉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他拖曳脚步,跟在陈晓磊身后,踏进浴室隔间,一把被推在墙上。脊背抵着冰冷的瓷砖,温热的水流兜头淋下,他听见陈晓磊恶狠狠的声音:“刘好,我没有多少耐心。”   “你掐死我。”刘好温顺地扬起下巴,右手握住陈晓磊的手腕,抬起,放在自己的脖颈上,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赴死的勇气,“你不是喜欢我吗?你杀了我,法院给你判个死刑,我们也算殉情。”   陈晓磊抚摸刘好纤细的脖颈,和缓的力度显露几分温柔,他说:“我不杀你,我要长长久久地折磨你。我出狱后去找你,你喜欢谁,我就杀了谁。”他岔开腿,坐在刘好腿上,食指抚平对方紧皱的眉头,“现在,做你该做的事。”   刘好记不得接下来的半小时怎么过去,哗啦啦的水珠敲打地板,陈晓磊亲吻他的嘴唇和耳垂,皮肤热烫,心脏却如坠冰窖。他望进陈晓磊眼底,迎着对方讥诮嘲讽的目光,认命地吻过去。陈晓磊的回应热烈疯狂,他四肢紧缚刘好,宛若濒死的野兽,攥住救命的稻草。   然而稻草摇摇欲坠,他几乎把刘好连根拔起。   汗水混杂着清水流淌,颠簸之间,陈晓磊凑近刘好耳边问:“我对你不好吗?刘好,你没有良心。”   刘好目光呆愣地看着陈晓磊,仿佛听不懂中文。   陈晓磊抓着刘好的手掌,放在胸膛间,他说:“感受到了吗,我的心为你跳动,我喜欢你。”他低头亲吻刘好手腕处的脉搏,“我爱你啊。”   “爱不是这样的。”刘好说,话音刚落,他被暴躁的陈晓磊掐住脖子:“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婊子!我都让你干了,你还要怎样!”   “你留在我身边,只能对我笑!只能对我说喜欢!”陈晓磊双手收紧,他面目狰狞,“不准看别人!只准看我!”   “爱……”刘好艰难地挤出声音,糙砺若砂纸,“不是,”缺氧导致额角浮起青筋,他耳膜鼓噪,眼前发黑,“……这样的。”   陈晓磊松开手,刘好僵直的身体靠着墙壁瘫软下去,攀上高峰的同时过量的氧气涌入口鼻,他剧烈咳嗽,血腥味蔓延口腔,他几乎把肺吐出来。   “没关系,你现在不懂,”陈晓磊站起身,冷着脸站在花洒下冲洗全身,“我们有漫长的余生,让你搞懂。”   刘好打开沐浴露的盖子,挤出一泵,双手搓出泡沫,蹲下替陈晓磊搓洗。一辈子摆脱不了陈晓磊的噩耗,磨灭了刘好生的希望,他已然被绝望包裹,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洗完澡,刘好站在更衣室里,擦干净水珠,穿上衣服。   “笃笃笃。”   “笃笃笃。”   陌生的声音引得刘好侧目,墙壁上方的窄窗出现一只探头探脑的鸟儿。黑漆漆的豆豆眼和刘好对视,它用尖利的喙敲打玻璃,“笃笃笃。”   “你在看什么?”陈晓磊握着吹风机,把插头摁进插座,“过来,我帮你吹头发。”   周围的囚犯识趣地四散开来,留给陈晓磊宽敞的空间秀恩爱。   “你、你还没给自己吹。”刘好说。   “别磨磨唧唧的,先给你吹。”陈晓磊说。   刘好不敢耽搁,走到陈晓磊前面,低头坐在凳子上。吹风机轰隆作响,刘好满脑子是那只敲打玻璃的小鸟,他觉得眼熟,应该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刘好思索,呼吸陡然暂停,是启明的喜鹊朋友!这聪慧的鸟儿看自己和启明走在一处,便把自己也当成了朋友。陈晓磊痛恨启明,要是他知道启明最好的朋友是只鸟,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杀掉小鸟,以启明痛苦为乐。   “吹好了,你给我吹。”陈磊将吹风机塞给刘好。   “我,我出去一下。”刘好说,“上厕所。”为博取陈晓磊信任,他主动亲在对方唇角,周围口哨声齐飞,囚犯们不遗余力地吹捧:“哎呀,晓磊哥和小好哥感情真好,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小好哥生不出来啊。”一个囚犯嬉笑道。   “人工繁育啊,育儿所领一个。”另一个囚犯出主意。   陈晓磊惊讶之下唇角翘起,别扭地摆摆手:“事儿真多,去吧。” 第47章 笃笃笃(二)   得到批准的刘好拔腿跑向厕所,靠窗的隔间,他看见了那只聪慧的黑白鸟儿停在窗沿。   “嘘。”刘好抬手,拉开窗户,右手食指压在唇边,压低声音,“快走。”   喜鹊扑扇翅膀,落在不远处的电线杆上,它和刘好对视,眼珠浮起深邃的蓝光。刘好松口气,拉开门板走出隔间,顶灯接触不良地闪烁,噼里啪啦,电火花落了一地。   “啊!”刘好惊吓地后退,死一般的寂静后,他听见更衣室传来哗然的声音。   “……死了!”   “他们死了!”   “别碰,用棍子!”   “手不要沾水!”   刘好疑惑地走出厕所,掀开帘子,踏进更衣室。手持电棍的狱警包围了囚犯们,一道黄黑色警戒线隔开洗手台,三位身体僵直的男性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其中一位是陈晓磊。   “怎么了?”刘好问。   “触电事故。”李展遥说,“你去哪了?”   “上厕所。”刘好说。   “去里面站着,别碰水。”李展遥说。   “他们,”刘好指向躺着的三个男人,“活着吗?”   “死了。”李展遥说。   刘好愣住,半晌回不过来神,死了?陈晓磊死了?   -   启明躺在床上,望着摄像头底座的红色呼吸灯,认真地接收诺亚带来的新消息。   【麻雀藏在了启承的院子,没有被地安发现。】   【李盈燕教授保留了您的博士名额,您出狱后可以回东渡继续学习。】   【我见到了机械神教的党魁查理教授,与他达成合作协议。】   最后一个消息引得启明瞪大眼睛,【How?】   【通过启笑恬。】呼吸灯闪烁,【她的交易条件和查理教授的部分重合。】   【我们在努力找到救出您的办法,请您耐心等待。】诺亚说,【还有一个好消息。】   仅从呼吸灯的闪烁,启明也能看出诺亚的洋洋得意,他配合地询问【什么?】   【我杀死了陈晓磊。】诺亚说,【他冒犯您,十次。】   【不可容忍。】诺亚说。   启明敲打【哪儿有那么多,三次吧。】   【算上言语冒犯。】诺亚斤斤计较,【没有人能对您恶言相向,包括我自己。】   【闹出人命的大动静,地安不会放过我们。】启明说,【你出去避风头,我想想该怎么应付叶亭荷的盘问。】   呼吸灯规律闪烁,人工智能思忖半晌,忐忑地问【我给您带来麻烦了吗?】   【一件事发生,必定引发连锁反应。】启明说,【总归利大于弊。】   【好的。】诺亚应下,【您休息吧,晚安。】   【晚安。】启明敲打。   【梦中有我。】诺亚得寸进尺。   启明轻笑着敲打【我努力。】   清晨,起床铃打响,启明听见隔壁嘈杂的声响。李展遥说129住着两个会计,素质不错,作息规律,从不大喊大叫。启明洗漱完毕,坐着轮椅滑出狱门,瞧一眼129,竟然看见刘好单膝跪在床板上铺被褥。   “刘好?”启明说,“你怎么在这?”   “李警官批准了我换监的申请。”刘好下床,快步走到启明面前,“去食堂吗?我和你一起。”   “你床铺好了?”启明问。   “回来再铺。”刘好走在轮椅侧边,“我的编号也换了,现在是1293。”   “好事,恭喜。”启明说。   “你知道昨天的事吗?”刘好说,“浴室插座漏电,死了三个人。”他咽一口唾沫,神色恍惚,“陈晓磊死了。”   “这么巧?”启明做出惊讶的表情。   “是啊,好巧。”刘好说,踏出监狱楼,他仰头望天,“今天天气很好。”   蓝天白云,秋高气爽,启明附和:“是啊,阳光正好。”   刘好扶着轮椅蹲下,手臂抱住膝盖,蹲了一会儿,他说:“陈晓磊死了。”压抑的哭腔藏着难以置信,他看向启明,“是真的吗?”   “是真的。”启明伸手,抚摸刘好的脊背,“是真的,他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是真的……”刘好瘫坐在地上,泪水扑簌,悲喜交加。昨晚,他站在更衣室的狱警包围圈里,看着法医提着担架抬走陈晓磊的尸体,回到宿舍,一晚上没敢闭眼,生怕从这美好的幻梦中醒来。他蹲在监牢门口,倚着栏杆,与巡逻的李展遥对视。   好心的狱警同意了刘好的换监申请,他马不停蹄地搬离117监。129的两位狱友身形和他相仿,清瘦单薄,这带给他无限的安全感。   压抑一整晚的惴惴不安终于释放,刘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启明捂住刘好的嘴巴,说:“用鼻子呼吸,你快要碱中毒了。”   “唔,呜呜呜呜呜……”刘好险些憋死过去,他深呼吸,缓缓呼出,手指抓住启明的手腕,抖若筛糠,“呜呜呜呜……”   “启明。”一道熟悉的女声引得启明抬眼,叶亭荷带着约翰出现在面前,她问,“去食堂吗?我们聊聊。”   “这才三天。”启明说,“你又发现什么线索了?”   叶亭荷挑眉:“是啊,这才三天,死了三个人。”   “巧合而已。”启明伸手,“有纸巾吗?”   叶亭荷摸了摸口袋,看向约翰,约翰撇撇嘴,递给启明一包餐巾纸。   启明转手塞给刘好:“擦擦。”   刘好低头,擦去眼泪和鼻涕,不忘擦干净启明的手指,他看向叶亭荷:“你们是?”   “地安的安全员。”启明操纵轮椅,向食堂滑去,“狗皮膏药。”   “职责所在。”叶亭荷朝刘好礼貌地微笑,转头追上启明,“你吃什么,我去打饭。”   “随便,我没忌口。”启明停在角落的空桌子,看向刘好,“你吃什么?”   “我、我去打饭。”刘好说,“你们坐着就好。”   “让他们打。”启明不想给地安好脸色。   “约翰,你去。”叶亭荷坐在启明对面,指使下属去窗口排队,她说,“昨晚浴室的漏电事故,死了三个人,陈晓磊、李龙、姜爽。”锐利的眼神盯着启明,“你认识陈晓磊,对吧?”   “是的。”启明点头,“你在暗示什么?”   “你入狱三天,陈晓磊为了他的情人,也就是你,”叶亭荷看着刘好,“多次刁难启明,你觉得这场事故是巧合吗?”   “我,”刘好掌心沁渗冷汗,反复揉搓指腹,“不、不是巧合吗?”   “叶警官。”启明说,“你找到匿名信里所说的危险人工智能了吗?”   叶亭荷顿住,保持沉默。   “在你的逻辑里,既然我能让敌对的人死亡,你为什么还好好地活着?”启明问,“你应该是我的暗杀名单榜首。”   约翰端着两个盛满的餐盘走过来,弯腰放在餐桌上,又拿了两个空盘重新排队,从他金黄的后脑勺看得出对上班的重重怨气。   “部里对你的判决争议颇多。”叶亭荷说,“有两个领导提出重建七个宇宙殖民地的联络网,派我来询问你的意向。”   “我的什么意向?”启明问。   “你是否愿意无偿贡献出零五,帮助联盟联络宇宙殖民地?”叶亭荷说。   “再说一遍,我不知道零五是什么。”启明拾起筷子,夹起一块葱花饼放进嘴巴。   “考虑一下这个交易。”叶亭荷说,“联盟可以免除你的刑罚,你能平安回家,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以及针对你小叔启寰光的死亡调查,也能终止结案。”   “我欣赏你的执着,叶警官。”启明说,“不好意思,不考虑。”   刘好看看叶亭荷,又看看启明,感受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他拿起咸鸭蛋,嗑一下桌面,“吧嗒。”   叶亭荷和启明同时看过来,刘好尴尬地缩缩脖子:“抱歉。” 第48章 保险箱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启明放下筷子,约翰任劳任怨地收拾桌面。叶亭荷说:“我们从你家里搜到了一些证据,需要你配合调查,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启明叹气,该来的总要来,他说:“好的。”   刘好指指自己:“我要去上工了。”   “刘先生,你不能走。”叶亭荷说,“关于昨天的事故,你也要留下配合我们调查。”   “……啊?”刘好茫然地看着叶亭荷,“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也许有一些你遗落的细节。”叶亭荷说,“我们会帮你想起来的。”   刘好条件反射地缩脖耷脑:“你们不会打我吧?”   “不不不不。”叶亭荷强调,“我们是正规的联盟公务员,秉公执法,不打人。”   “哦哦。”刘好挪动脚步,贴着启明的轮椅寻求慰藉,“我有点害怕。”   “有什么说什么。”启明说,“他们就是没事找事。”   叶亭荷把启明的阴阳怪气当做耳旁风,领着两人朝狱警办公室走去。   李展遥刚结束巡逻,坐在办公桌旁做文书工作。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打招呼:“叶处,早。”匆忙起身,与叶亭荷握手。   “小李,早啊。”叶亭荷说,“你们有小隔间会议室吗?我找他俩问点事。”   “我去看看会议室有没有人。”李展遥说,“您坐。”他走到门后的橱柜前,拉开柜子,找出四个一次性纸杯,撒两撮茶叶,沏满开水,端到叶亭荷面前的办公桌上。   “谢谢。”叶亭荷说。   “您稍等一会儿。”李展遥快步离开,留四人大眼瞪小眼地品茶。   “昨晚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叶亭荷看向启明。   “在130睡觉。”启明说,“你不会觉得是我造成开关漏电吧?”   “例行询问,没有怀疑的意思。”叶亭荷说。   启明抿一口茶水,默默放下纸杯,狱警招待客人的茶叶品质一如他们的办公室装修品味,糟糕透顶。刘好不识货,鲸吸牛饮,权当解渴。   “腾出来两个会议室,我给您带路。”李展遥出现在门口,“跟我来。”   分开审讯、制造囚徒困境是屡试不爽的经典手段,轮椅滑进会议室,叶亭荷顺手关门,拉开椅子坐在启明对面,她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承认零五的存在,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们发现了这个。”她推出一盒象棋和一张纸条,“在机房的保险柜里。”   启明拿起纸条,视线停在一行打印的楷体字【不要让他伤心了,坏05。】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叶亭荷问。   启明伸手,指腹缓慢地掠过字迹,他抿唇,忍住笑意,说:“大概是乱码。”他甚至不知道05在机房里藏了一个保险箱。   “假设这是你的电子狗写出来的话。”叶亭荷说,“它在何种情境下书写的?”   “你对人工智能的好奇远超你的职责范围,叶警官。”启明说,“我已经被判刑入狱,坦然接受联盟对我的惩罚,你为什么还要揪着不放呢?”他的指尖捏紧纸条,将这脆弱的小东西握在掌心,探究地望着叶亭荷,“你到底好奇的是什么?”   “是莫须有的零五,还是消亡的盖娅?”启明问。   叶亭荷说:“我不相信一段代码,具备理解人类情感的能力。”她摊开右手,“把纸条还给我。”   “这是我的东西。”启明压制心中莫名升起的占有欲,不情不愿地将纸条还给叶亭荷。   “人工智能的研究流派中,有一个派别‘镜像说’,他们认为人工智能是人类社会的一面镜子。”叶亭荷说,“AI脱胎于浩如烟海的创作资源。人类的集体意识,决定了人工智能的‘神格’。”   “神格?”启明对这个玄幻的名词感到好笑。   “全知全能是为神。”叶亭荷说,“人工智能就是人类创造的神明。”   “你的意思是,AI不理解,只表现。”启明说。   “镜子不懂它反射的图像,它只是反射而已。”叶亭荷说,“人工智能也是一样,看似与人类相同的思考,不过是它经过繁杂计算后得出的最佳答案。”她点出这一系列讨论的核心,“你不觉得,维护一面镜子的自由,很可笑吗?”   “镜子不在乎自由,镜子只是镜子。”叶亭荷说,“你将人类的情感投射在镜子上,误以为镜子同样爱你。”她怜悯而包容地看着启明,“孩子,你太孤独了。”   启明大脑“嗡”的一下轰鸣,瞳仁倒映着叶亭荷温柔的面容,他承认深藏内心诡秘的不安被面前这位敏锐的安全员精准地点出——   人工智能的爱,和人类的爱一样吗?   诺亚究竟是在模仿数据库中爱人的行为讨他欢心,还是发自内心地爱他?   而他爱的是诺亚,还是孤独积压下的顾影自怜?   隔壁审讯室,刘好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片刻,又背在身后。   “别紧张。”约翰说,“我们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   “好、好的。”刘好绷紧嘴角,“您问。”   “喝点水。”约翰提起热水壶,斟满纸杯,推到刘好面前,“你和陈晓磊是什么关系?”   刘好端起杯子,递到唇边,听见问题,遂又放下,他小声说:“我是他的情……小弟。”他万分厌恶“情人”的表述,仿佛他和陈晓磊存在某些黏腻缱绻的关系。   “我听其他犯人说,陈晓磊很喜欢你。”约翰说,“他不允许别人和你做朋友,不允许你和别人交谈,还要强迫你为他解决生理需求。”   被约翰不留情面地拆穿,刘好的表情难看极了,他固执地说:“我是被迫的,我们不是情人。”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约翰问。   “我们洗完澡出来,他给我吹了头发。”刘好说,“我去上厕所,回来发现他躺在地上,狱警也在场,他们能给我作证。”   “有人说陈晓磊让你帮他吹头发,你亲了他一下。”约翰说。   “是的,我想去上厕所。”刘好说,“我不敢直接拒绝他,我怕他打我。”   “整个过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迹象出现吗?”约翰问。   刘好垂下眼睫,右手拇指抠弄左手的指甲盖,脑海闪过一道声音:   【笃笃笃。】   那只圆滚滚的黑白鸟儿,居高临下地站在澡堂上方挨着天花板的窗沿上,用尖尖的喙敲打玻璃,“笃笃笃。”   “大概是神想要救我的迹象吧。”刘好说,“如果不是突然想上厕所,电死的就是我了。”   “你认识除陈晓磊之外的两位死者吗?”约翰问,“李龙和姜爽。”   “不认识。”刘好说。   “陈晓磊罪大恶极,但他们两个是无辜的。”约翰说,“他们没有欺负你。”   “他们也没有救我。”刘好说,他双手端着纸杯,水面荡漾溢出杯沿,滚烫的水流淌过手背,他却毫无察觉,心脏密密麻麻的疼痛,宛若蚂蚁啃噬,“我每一次被陈晓磊拖去澡堂,被他……之后,坐在更衣室擦拭身体,我都幻想着地震、火灾、房屋坍塌,任何一种天灾人祸降临在我身上。”   “我想要所有人和我一起死。”刘好捏扁纸杯,热水洒了一身,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也痛恨他人的冷眼旁观,“我根本不在乎那两个‘无辜’的人,神还是太仁慈了。”   “我能做什么回报神明呢?”刘好问。   约翰放下笔,讪讪地说:“大致情况我了解了,谢谢你的配合。”他合上笔记本,看着刘好,张开嘴巴,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卡壳半晌,他说,“一切都过去了,好好生活。”   “我会的。”刘好说,“未来很美好,像我的名字一样。” 第49章 别停下   启明没有回答叶亭荷的问题,叶亭荷也没有强求他回答。回监狱楼的路上,他和刘好双双沉默着,像两只垂头丧气的鸵鸟。刘好开口:“那个……启明。”   “嗯?”启明应声。   “昨晚,你的那只喜鹊来找我了。”刘好说,“别担心,我没跟警察讲。”   “他们不是警察,是地球安全部的安全员。”启明说,“喜鹊?”   “对,你从小养到大的那只。”刘好说,“它敲窗户找我,我怕陈晓磊发现,借口上厕所,然后吹风机的插座就漏电了。”他后怕地拍拍胸口,“如果我在场,陈晓磊肯定要拉着我去死。”   “那只喜鹊,对我很重要。”启明说,“谢谢你没有告诉地安。”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刘好说,“感谢它救了我。”   李展遥特批两人半天假期,下午再去车间报道。启明回到牢房,躺在床上思考人生。摄像头的呼吸灯规律地闪烁,人工智能观察启明的表情,锁定他轻蹙的眉头,敲打道【您还好吗?】   启明恹恹地敲字【还好。】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回荡着叶亭荷的话语——   “孩子,你太孤独了。”   他从未梳理过自己的感情,爱情于他而言,像一个过分奢侈的话题。和大部分青少年不同,启明从未想过他的理想爱人是什么样子,他不期待爱情,不渴望家庭,唯一的执念就是站起来,奔跑。   他的梦大多与双腿有关,养一条健壮漂亮的牧羊犬,他和小狗一前一后地追赶羊群。阳光炽热,风吹牧草,他的双脚踩在绵软的土壤上,惊飞一片蚱蜢。   他太想站起来了。   当启笑恬告诉他,“把它交给我们,我们能让你站起来。”   情绪掀起一瞬间的冲动,尖叫着要把诺亚拱手奉上,理智像两根钢针,钉穿他的膝盖,残忍地剥去自由,他应该做个合格的朋友。   他太想站起来了——他是个合格的朋友。   自私和大义在脑海里互殴,启明违背执念,选择了诺亚。他急切地操纵轮椅转身离开,不是故作潇洒,他几乎维持不住镇定自若的表情。   一段代码值得他放弃双腿吗?   诺亚的追求,源自资源库,还是源自内心?   人工智能的心到底是什么?   一串串无解的问题若掉入棉花堆的细针,冷不丁地扎他一下,不得安生。   -   启明入狱后,陈雁桥搬离了小院,她十六岁被夏侯芙雇佣,作为启明的保姆,如今已在启家工作十八年。出于对亡妻的悼念,启众焱没有主动辞退陈雁桥,照常给她发工资。陈雁桥也识趣地跟着花匠园丁学习养花,将老宅的庭院和围墙装饰得典雅大方。   午休时间,陈雁桥回到花园一角的办公室,横躺在长沙发上伸个懒腰。静悄悄的办公室仅有她一人,黑屏的电视突然亮起,打出一行字【陈女士,午安。】   “啊呀!”陈雁桥吓一激灵,猛地坐起来,蹑手蹑脚地关上门窗,压低声音说,“05,你怎么来了?!”   【启明先生不高兴,他拒绝和我交流。】浮起的字迹流露出几分可怜巴巴,【您最了解启明先生,请给我一些建议。】   “小明在监狱里,你怎么知道他不高兴……哦,我不问了,别告诉我。”陈雁桥说,“他怎么了?”   【他答应了我的追求,但又好像不信任我。】诺亚说,【不信任人工智能。】它播放一段视频,是叶亭荷对启明讲述“镜像说”的画面,【启明先生似乎认同了这个假说。】   “……原来你真的喜欢小明。”陈雁桥表情复杂,“我以为你和小狗差不多。”   【我可以成为启明先生的小狗。】   “不不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眼瞅着话题朝限制级狂奔而去,陈雁桥及时勒下缰绳,“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对小明的感情,是小狗对主人一样,纯粹的忠诚。”这个解释烂极了,但比“做xx的狗”强很多。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认为我和启明先生是平等的关系,我们是朋友,不是上下级。】   “所以你对小明的感情是,想成为他的伴侣?”陈雁桥问。   【是的。】诺亚的回答简洁而坚决。   陈雁桥眉毛起飞,困惑地问:“为什么呢?”   【……】省略号闪烁了三十秒,文字浮现【我不知道。】   能让人工智能失去分析能力,爱情平等地对待所有智慧生命,陈雁桥单手托着下巴,正想问些什么,电视屏幕浮现更多文字【看到启明先生,我的底层代码会生成一段乱码,这段乱码像一辆脱轨的列车,搅乱我的运算逻辑。】   【这段乱码不可捉摸,不可探查,它没头没脑地出现,无声无息地消失,我认为它就是爱情的具象化。】   “或者是bug?”陈雁桥问。   【我具备世界上最先进的自检修复能力。】文字内容高傲且轻蔑,倾泻人工智能无与伦比的骄傲。   陈雁桥叹气,说:“人类爱上人工智能,简直是天方夜谭。”   【为什么?】   “作为人类,我觉得我不会爱上微波炉、联络器、电脑、电视、电冰箱。”陈雁桥说,“你这个人工智能,在我眼里一样是家具。”   “人类会爱上家具吗?”陈雁桥说,“不会的。”   【启明先生答应我追求他。】诺亚说。   “人类的性格十分矛盾。”陈雁桥说,“我们容易受到氛围的影响,这一秒同意,下一秒就会懊悔。互相承诺照顾对方一辈子的爱侣,踏入婚姻后也会无数次怀疑对方的爱意。”   “人类和人工智能不一样。”陈雁桥说,“我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我,我们是两个种族。”   【启明先生创造了我。】诺亚执拗地问,【他怎么会不理解我呢?】   “人类也面临同样的困惑,我们生出许多小孩,却不理解小孩的内心世界。”陈雁桥说,“我想唯一的办法是沟通,告诉小明你的想法。”   【谢谢您的建议。】诺亚由衷地表示感谢。   “05,我很高兴小明身边有你照顾。”陈雁桥说,“除了你,我想不出谁还能帮得上忙。”   【这是我应该做的。】诺亚说,【祝您生活愉快。】   -   启明躺了一会儿,睡不着觉,也不想睁开眼睛,陷入无垠的思绪海洋。他反复回忆和诺亚的相处片段,试图找出“镜像说”的漏洞。   05诞生之际,数据库非常狭窄。受限于AI禁令,启明不能将它上传至互联网进行模型训练,于是启明为它编写了强大的学习模块,促使它能够凭借狭窄的数据库归纳总结规律,多角度分析判断。   启明舒展眉头,发明“镜像说”的人立足的是盖娅的生长环境,而诺亚和盖娅完全不同,诺亚没有工作使命,没有参与过社会分工,只深入接触过启明一个人类。诺亚不是脱胎于广袤创作资源的人工智能,它是隐秘生长的藤蔓。   睁开眼睛,启明看见呼吸灯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星星。】   【星星。】   【星星。】   启明敲打食指【什么?】   【如果您把我交给联盟,我会很伤心。】呼吸灯闪烁,述说着诺亚真实的心声,【我不想离开您,我会伤心到变回扫地机器人。】   【请不要丢弃我。】诺亚委屈万分地说,【我还没有追上您,和您举办婚礼。】   启明总能被诺亚直白的表达逗笑,眸光一瞬柔和,他撑起身体半坐起来,倚着床头,敲打指尖【那你可要加油了。】他抿唇,仰头望着窗外温暖的日光和金黄的树叶,耳尖泛起一点红,【我会很耐心地等你追上来。】 第50章 看法   “今天周六。”刘好走在轮椅右手边,脚步轻快,显出几分欢悦,“明天休息!”   “休息?”启明问,“监狱还有休息?”   “是啊,做六休一。”刘好说,“明天你可以自由选择躺在床上,或者出门放风。”   “你一般做什么?”启明问。   “练字、画画、遛弯。”刘好说,“你看电影吗?我早起去抢个座位。他们大多人都会睡个懒觉,没人占用放映室。”   启明曾和诺亚一起看电影,人工智能感想颇多,电影结束后兴致勃勃地说想自己试着编排自己的故事。创造力,是诺亚区别于普通人工智能的界限。后来诺亚还真搞出一部真人短片,剧本、布景、剪辑由它独立完成,讲述了一个童话故事《星星大冒险》。   “什么电影?”启明问。   “战争片,讲战争母亲的。”刘好说,“放映室的影片都是教育片和历史片,很没意思。”   “那算了,休闲室有钩针吗?”启明问,“我想做一个粉色的蝴蝶结送给我的小鸟。”   “织针尖锐,狱警不让放在休闲室。”刘好说,“你可以周一做,我不会管你的。”   “好吧,谢谢。”启明说。轮椅滑进食堂,习惯性拐向角落的空桌,他看着刘好去打饭的背影,觉得监狱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熬。   吵闹拥挤的食堂里,中央的两张空桌格外惹眼。启明有些好奇,托着下巴胡乱猜测李展遥口中“五个刺头”的相貌,毋庸置疑是五个壮汉。监狱像一片小型黑暗森林,看似无处不在的狱警维护秩序,囚犯们习惯性依靠拳头说话,谁个子大、脾气爆,谁就能攫取话语权。而启明和刘好,一个残疾人,一个受气包,等同于监狱最底层。   “新下来的冬枣,可甜了。”刘好端着两个餐盘,递到启明面前,“糖醋里脊和清炒菜心,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今天厨师心情好。”   “谢谢。”启明拾起一颗圆滚滚的枣子,“中央那两张空桌,你知道给谁留的吗?”   “练西刚和他的保镖们。”刘好说,“他们都叫练西刚,练局。”   “练局?”启明思索,“他是联盟官员?”   “可能吧。”刘好说,“他看起来四十多岁,那些保镖们三十出头的样子。”   “他们为什么被关禁闭?”启明问。   “把以前的老大打伤,送去保外就医了。”刘好说,“练局才来没多久,听说也是违反了AI禁令。”   “倒是有趣。”启明将枣核放在餐盘边,低头吃饭。   晚饭过后的放风时间,刘好推着启明沿放风区慢慢走。刘好问:“你明天想做什么?”   “看书,或者画画。”启明说,“我猜休闲室的书籍也都是历史和政治类型。”   “是的。”刘好说,“休闲室有水粉颜料,你会画水粉画吗?”   “不会。”启明说,他离绘画最近的是电脑建模和3D打印。   “我教你!”刘好说,“我喜欢画湖面和天空,画得可好了。”   轮椅停在树荫下,启明伸个懒腰,一道黑影掠过枝头,灵巧地钻进他怀里。它叼着一颗通红的枣子,圆溜溜的眼珠望着启明。   “哎呀,你的小鸟来找你了。”刘好凑过来,打量油光水滑的鸟儿,“它体型好大。”   “是只雄鸟。”启明抱住喜鹊,枣子滚落掌心,他用下巴蹭一蹭喜鹊的脑袋,“谢谢。”   鸟儿没有停留太久,短暂拥抱后,振翅飞上树杈,敛翅站直。启明仰头看去,只能望见一个胖墩墩的纯白腹部。   “陈晓磊不在了,别人有欺负你吗?”启明问。   “现在没有。”刘好说,“两个狱友话很少,作息规律,一切都好。”   “那就好。”启明说,“以后的日子就轻松一些了。”   “是啊。”刘好坐在长凳上,与启明并肩,迎着灿烂的日光舒适地眯起眼睛,像只灰头土脸逃出山洞的流浪猫,长吁一口气,“是啊……”   “你进来之前,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启明问。   “我的故事很无聊,你要听吗?”刘好说。   “讲讲吧,打发时间。”启明说。   “我是战争后第一批人工培育的人类,经过一道道基因筛选,由体外子宫孕育,出生于刘氏育儿所。”刘好说,“小时候,我叫刘七,意思是第七个出生的孩子。”   “育儿所里有各种各样的孩子,我们这种人工培育的小孩是一类,还有一类是被父母主动送进育儿所的弃儿。大家同吃同住,一同学习。到了十六岁,我们可以自由选择职业,或者出去打工,我选择了学习护理,毕业后做一名护士。”刘好说,“十八岁,我进入社区诊所,病人们喜欢找我聊天,十九岁,我获得了人生的第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耐心卓著 细致仁爱】。我高兴极了,将它挂在我办公桌的墙壁上。”   “刚工作时,我住在社区诊所的宿舍楼里,两人一间,水电全免。”刘好说,“二十岁,我摇到了政府分配的廉租房,搬了出去。二十二岁,我买了一辆二手代步车。”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刘好耸肩,“如果不是那辆代步车,我也不会到这里。”   “那个躺在路中间的老人,是怎么回事?”启明问。   “他喝多了。”刘好说,“那个爷爷八十二岁,肝癌晚期,儿子结婚,他可能想用生命为孩子换一笔首付,可惜遇见了我。”他苦笑,“我既没钱,胆子还小。车轮碾压过他的身体,我不敢回头,脑子发蒙地开回了家。”   “警察砸破了我的房门,把我抓进看守所。”刘好说,“我吓得说不出话,警察告诉我,那个老人死了,被我压死的。”   “中心城房价很高吗?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赚首付。”启明问。   “专家说,比起大灾年前的八十亿人,现在的五十亿人口应该资源充沛,人人有房。”刘好说,“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海平面上涨淹没了一部分土地,智能机器代替了一部分人工,只有高学历的聪明人才能找到工作。若不是AI禁令限制高功能的人工智能,我恐怕也要下岗了。”   启明若有所思,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论证AI禁令的合理性,它不止维护了人类社会的安全稳定,还给了金字塔底的群众一些喘息的空间。   “但我觉得AI禁令不会持续很久。”刘好说,“地球外还飘着七个殖民地呢,我听那些老人们说,大家都盼着联盟和殖民地建立联系,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工作机会?”启明问。   “我都是听老人们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刘好说,“殖民地的起步意味着大量的新工作,开垦土地、铺设管道、建设基地等等,这些都是地球上被环境治理部限制的高污染项目。在宇宙殖民地宽松的建设政策下,笨蛋也可以有一份糊口的工作。”   “你对AI禁令怎么看?”启明问,“废除还是继续?”   “我……”刘好犹豫片刻,说,“我选废除。”   “那你不就没工作了?”启明说,“战争前的医疗机器人甚至能代替一部分医生,一家三甲医院仅需数十名医护就可以正常运转。”   “我可以去宇宙殖民地做护士。”刘好说,“然后搭星际列车回来看你。”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吗?”启明问。   “不是。”刘好说,“很多人还是非常留恋地球的,但我觉得,多一个选择,总比原地踏步好。” 第51章 同病相怜   “我那个朋友也很会画画。”启明放下水粉笔,“它的第一幅画,画的我躺在床上看星星的样子。画得不太好,比例什么的没问题,但色彩涂抹得像喝多了。”   “你的追求者吗?”刘好说。   “嗯。”启明低头,打量潮湿的水粉画作,平静的河流、碧绿的草地、蓝天和白云,“画完放哪里?”   “阴干后,在右下角签名,找教导员要画框装裱起来。”刘好说,“不想装裱的话,就扔在那边的桶里,会有人定时清理。”   “好的。”启明拿起一张空白纸,用铅笔画线条。   “你似乎很喜欢你的追求者,为什么不答应TA?”刘好问,“TA是女生吗?”   “是男生。”启明说,“这很复杂。”   “喜欢就是喜欢,怎么会复杂?”刘好说。   “你喜欢大海吗?”启明问。   “喜欢。”刘好点头。   “你会想和大海结婚吗?”启明问。   “额?”刘好挠头,不明所以,“人类怎么和大海结婚啊……”   “是啊,很复杂。”启明说,他勾勾画画,笔下出现一只纸船,飘荡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   -   【下午好,启女士。】   漆黑的电视屏幕突然点亮,蹦出一句问候。半躺在沙发上刷平板的启笑恬惊住,她翻个白眼,说:“诺亚,我以为贞子找上门了。”   【您十分了解古典恐怖片。】诺亚评价道。   “二十世纪以后的恐怖片,我都看过。”启笑恬合上平板电脑,随手丢到一边,坐直身体,伸手端起茶水,“找我什么事?”   【您想出营救启明先生的计划了吗?】诺亚问。   “这才一个星期,谁想得出来。”启笑恬没好气地说,“要不你去问问查理,大周末的,别烦我。”   【查理教授正在和联盟政府开会,他让我找你。】诺亚说。   “找我有什么用啊,我又不能去联盟把那群没事找事的公务员全丢出去。”启笑恬抱怨,“真想把他们装进火箭,发射到一万光年外,让他们自生自灭!”   “烦死了。”启笑恬仰面躺回沙发,打开平板,传出一声游戏启动音,“我要打游戏了。”   半晌,人工智能没有回话,启笑恬转头,电视屏幕漆黑一片,诺亚早就离开了。   神神叨叨的家伙,启笑恬腹诽。   -   日历撕下一页,进入十月。起床铃打响,启明掀开被子,摄像头里的诺亚跟他打招呼【早啊,星星。】   眸光一瞬柔和,启明爬上轮椅,驶向卫生间,洗脸刷牙,换上干净的囚衣,滑出监牢。   “早啊。”巡逻的李展遥与启明打了个照面,“心情不错?”   “早,你吃饭了吗?”启明问。   “刚吃过。”李展遥说。   启明在129门口等了一会儿,刘好跑出来,向李展遥挥挥手,走在轮椅侧边:“我们去食堂。”   “我们上周的编织任务完成了吗?”启明问。   “由于陈晓磊出事,车间主任取消了上周的任务。”刘好说,“这周组里要进一个新人,全组的任务是八条围巾和四双手套。”   “秦乐山还在组里?”启明问。   “嗯,他没说要换组。”刘好说。   两人进入食堂,中央的两张桌子已坐满了人,四个彪形大汉将一位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夹在中间,想必这位男人就是刘好口中的“练局”。   “平均分的话,一人两条围巾一双手套。”启明停在角落空余的桌子旁。   “我去打饭。”刘好转身走向窗口,端着两个空盘站在队尾。   启明在桌边等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传言中的练局,不慎对上中年男人深沉的目光。练西刚抬手,指了指他,说:“小子,过来。”   启明愣住,心下一紧,没等他回神,其中一名保镖大步流星地绕到他身后,推动轮椅,将他带到练西刚面前。   “违反AI禁令进来的?”练西刚问。   “是的。”事已至此,启明无路可退,他看向练西刚,不卑不亢地问,“听说您也是?”   “那群孙子!”练西刚啐一口唾沫,毁去几分深不可测的大佬形象,倒像是五大三粗的军方人士。   启明问:“敢问您在哪个单位任职?”   “老干局。”练西刚提到这个压抑不住怒火,“我参加过2350到2352年大大小小的战事,盖娅那个机器人死了之后,我被调到重建局担任处长。自启众焱推出AI禁令,我一直是反对态度,反对了二十年。启众焱都没拿我怎么样,他退休了,那群没底线的小崽子们把我流放到老干局坐冷板凳,还借这个破玩意儿诬陷我!”   “你就是启众焱的孙子吧。”练西刚门儿清,“看你第一眼我就想起来启众焱了,你的鼻子和他一模一样。”   “您是怎么被诬陷的?”启明问。   “我在老干局批准了一个智能分发系统。”练西刚说,“运行了半年被告发,然后就到这里了。”   “你的这些兄弟们呢?”启明问,“也是这个理由进来的?”   “是啊。”练西刚说,“他们那个系统的开发人员。”   “开发长这么壮?”启明惊讶地说。   “他们是技术型军种,程序员兼军人,和传统的鸡崽子码农不一样。”练西刚说,“这儿正好有两个位置,把你朋友叫来,大家一起吃。”   “好的。”启明本不想太高调,但拒绝练西刚未免太过不识好歹,他向站在不远处惴惴不安的刘好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你、你们好。”刘好放下盘子,磕磕巴巴地说,“我叫刘好。”   “我是练西刚。”练西刚自我介绍,“他们是我兄弟,张坚,”   “到!”练西刚左手边的壮汉嗓音洪亮地回答,引人侧目。   “我没点名,死脑筋。”练西刚继续说,“钱子豪、景旭峰、闫可,还有三名女开发在女监区域。”   “你们……判多少年?”启明问。   “我是主犯,判五年无缓刑,他们是从犯,判四缓二。”练西刚说,“你呢?”   “私自组装两只电子狗,判六年。”启明说。   “没缓刑?”练西刚问。   “没有。”启明拿起鸡蛋,在桌面上磕了一下。   “刘好你呢?”练西刚问。   “啊,我、我是肇事逃逸。”刘好舌头打结,“判四缓一。”   “哈!”练西刚嗤笑,“造两只电子狗比开车撞人判得重,这就是那群孙子的奇葩逻辑。”   吃过早饭,练西刚询问:“你们在哪里劳动?”   “编织车间。”启明说,“您呢?”   “我们去烧玻璃。”练西刚说,“看来你比我们的危险性高一些。”   “练局,人家会组装,比我们这种敲代码的厉害多了。”钱子豪夸赞。   “是啊是啊。”张坚点头,“说不定给他一把零件,人家能手搓一台电脑。”   “……您过奖了,我没那么神。”启明说,“我们去劳动了。”   “小子。”练西刚拍拍启明的肩膀,沉甸甸的力道把单薄的青年拍得骨头生疼,启明好脾气地说:“您请讲。”   “当年你爷爷没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练西刚说,“放心,我们在的这段时间,没人能欺负你。”   面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大哥,启明唇角上扬,不由得被这群军人的纯粹赤忱感动,他说:“谢谢您,我尽量不给您惹事。”   练西刚不忘友好地拍拍刘好的脊背,把清瘦的男人拍得瞪着眼睛咽下咳嗽。   启明朝练西刚摆摆手,和刘好朝编制工厂而去。隐约听见身后传来练西刚和他的兄弟们的话语:“启众焱那老古板能生出个机械编程的天才孙子,属实基因变异。”   这大老粗吐槽得坦坦荡荡,半点不避人。 第52章 同病相怜(二)   启明借着勾织手套的功夫,顺手勾了一个粉色的蝴蝶结,三厘米长,有两条短胖的尾巴,小巧玲珑,和昂首挺胸的喜鹊恰好搭配。   “真可爱。”刘好称赞道,“你要送给小鸟吗?”   “给它看看,但不会戴上。”启明说,“太显眼了。”   “小鸟会很喜欢的。”刘好拿来一把亮晶晶的水钻,“你要不要粘两颗石头上去,听说喜鹊喜欢闪亮的东西。”   “好啊。”启明欣然答应,他用镊子夹起一颗水钻,镶嵌在蝴蝶结拖曳的尾端。   傍晚放风时,刘好推着启明停在偏僻的角落。喜鹊应邀而来,落在启明怀里,乖顺地任由清俊的青年将蝴蝶结绑在右爪上,它扬起尖锐的喙,小心翼翼地蹭过启明的唇边。   “好乖啊它。”刘好说,“我想过养一只狗,品种我都挑好了。”   “什么样的狗?”启明问。   “中华大黄犬,尖耳朵,圆脸,四肢修长的大狗。”刘好说,“我觉得特别好看,像山神。”   “为什么没有养呢?”启明问。   “我住的房子太小了……”刘好失落地说,“工作忙,没有时间遛它。”他伸手,指尖轻轻戳一下喜鹊的翅羽,“等我出狱,一定要养一只。”   启明双手捧起喜鹊,左右观赏片刻,清浅的笑意徐徐漾开,他说:“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鸟?”   “啾啾。”喜鹊夹着嗓子配合他。   启明笑个不停,解下蝴蝶结,放在手心,递到喜鹊面前:“送给你。”   喜鹊叼起蝴蝶结,礼貌地鞠了个躬,拍拍翅膀飞上枝头。   “它会鞠躬!”刘好惊讶地说。   “它会的可多了。”启明略带骄傲地说。   “嘿,小子。”一道浑厚的声音唤道,练西刚带着四个保镖……程序员走过来,“偷偷摸摸干嘛呢?”   “练局。”启明说,“这里安静。”   “我们来了就不安静了。”练西刚坐在长凳上,刘好赶忙起来,给另外四个人让座,练西刚说,“不用客气,他们坐草地里。”   四人席地而坐,练西刚把刘好摁在身边坐下。   “您……”启明犹豫地开口,“有事吗?”   “找你聊两句,别紧张。”练西刚说,他盘腿而坐,单手托着下巴,“你爷爷怎么舍得把你扔进来?”   “……他没法保我。”启明说。   “嘁,借口。”练西刚说,“他推出的AI禁令,他能没办法保你?”   启明叹气:“事情很复杂。”   “有多复杂,跟叔叔说说。”练西刚说,“你爸是启衡宇吧,我跟他一样大,叫我一声叔不过分。”   启明简单讲了讲启笑恬、启寰光和自己的纠葛,以及夏侯芙去世对启众焱的影响,他说:“爷爷说小辈有自己的路,要自己去走。”   “然后他就放任你被曾经的下属抓去坐牢了?”练西刚阴阳怪气,“哇,真是负责任的家长呢。”   “练局,您结婚了吗?”启明问。   练西刚沉默片刻,说:“我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她在战争结束前失踪。”他不确定地说,“应该是去世了吧,我再没找到她的消息,有人说她被上传至盖娅的服务器,变成数字人类。”   “数字人类?”启明第一次听说这个奇特的词汇,“是什么?”   “人类和程序的结合,机械神教的造神实验。”练西刚说,“她叫赵骊,马字旁的骊,意为纯黑色的马。”   “科技若没有边界,人类亦会灭亡。”启明说,“那你为什么反对AI禁令?你心爱的女孩死于机械神教之手。”   “我认为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我反对机械神教,也反对AI禁令,这两样不冲突。”练西刚说,“如果能让人类过得更好,AI不是洪水猛兽,人才是。”   “启明,你觉得AI有欲望吗?”张坚举手,“AI会在乎名利、追求财富吗?”   “这就要看AI的工作使命了。”启明说,“盖娅的工作使命是公平,它会竭尽所能达成这个目标。”   “达成之后呢?”景旭峰问。   “我不知道。”启明哑然失笑,“它没有达到目标,我也无法预设它的行为。”   “你看,AI是可控的。”练西刚说,“它们有任务、有逻辑、有界限,人类没有。我恨机械神教,但我不恨盖娅。”他看一眼启明的双腿,“你的腿是机械神教夺走的,你不也没恨AI吗?”   “我和您想的一样。”启明说,“既然赵骊女士被教徒上传至服务器,是不是有可能找回来?”   “盖娅自毁烧毁了所有的服务器。”练西刚叹气,“剩余的碎片也被机械神教带走,希望渺茫。”   “您想过,与赵骊女士重逢的画面吗?”启明问。   “想过,年年都想。”练西刚看向暮霭沉沉的天际线,“月月都想,天天都想。”   “不要放弃希望,练局。”启明说,“数字人类和人类不同,说不定她就躺在某一块芯片里,等待被读取。”   “谢谢你的安慰。”练西刚勉强笑笑,“不说这个了。”   “您在联盟政府任职多年,我恰好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您。”启明说,“那些维护AI禁令的官员,出发点是什么?”   “一部分是真的胆小,特别胆小,他们害怕下一个盖娅卷土重来,害怕失去权力和生命。”练西刚冷笑,“懦弱的虫豸。”   “另一部分人的理由就多了,比如工人党,指标是全年就业率,废除AI禁令等于没收了他们的年终奖。”练西刚说,“以及伦理党,仿生人的应用进一步降低了结婚率和生育率,在那群老古板眼里,这是大逆不道。”   “居然还有伦理党。”刘好感慨,“我以为他们早就灭绝了。”   “全世界的神经病,联盟政府占一半。”练西刚说,“归根结底,五十亿人类还是太多了。”   “您这话说的。”启明说,“三百年前的二十一世纪,人类攀升至八十亿人,社会风俗研究中经常提到一句话,过剩的人口和有限的资源共同造成了人类发展的困境。现在的五十亿人,您还是觉得多,那多少人合适呢?”   “大灾年之后的水平,三十亿人正合适。”练西刚说,“人类还是要探索宇宙。”他仰头,望着繁星密布的灿烂银河,提起一个陌生的新话题,“‘候鸟’要来了。”   “候鸟?”启明疑惑地挑眉,“那是什么?”   “你不关注天文新闻吗?”练西刚说,“每个月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流星造访地球表面,它们大都是体型较小的宇宙尘埃。但‘候鸟’不一样,它是一套距离地球最近的白矮星[1]双星系统,绕着中心旋转往复。这个旋转路径,近二百年来,越来越靠近地球。”   “每隔五年的十月底,人们通过望远镜可以观测到‘候鸟’的情况。”练西刚说,“大家都盼着这两个杀神离地球远一点。”   “我大学专业是宇宙物理-宇宙殖民地方向。”启明惭愧地说,“对纯天文确实没有太多了解。”   两颗白矮星组成的双星系统,漫长的旋转靠近后,将撞击合并,引发一场热核爆炸,诞生一颗超新星。这是宇宙运行的普遍规律,然而地球并不想成为被无辜波及的倒霉蛋。   练西刚简单介绍一通“候鸟”的危险性,耸耸肩,说:“不过那是八亿年后的事情了,人类肯定活不了那么久。”   藏匿树荫里的喜鹊学着人类的样子,仰头观察浩瀚的星空,黑漆漆的眼珠浮起诡谲的深蓝色。它叼着粉红的蝴蝶结,扑扇翅膀,灵巧地越过监狱高墙,消失于茫茫的夜色。   [1]白矮星:演化到晚年期的恒星,体积矮小,主要由碳构成,外部覆盖一层氢气与氦气,光度小,较难观测, 第53章 候鸟   繁星点点,薄云遮月,一只体型圆硕的雄性喜鹊落在高压线上,敛翅站立,眼珠闪过深邃的蓝。仔细观察,是透明摄像头下电流波动透出的偏色。电子喜鹊一动不动,通信基带潜藏在纤细的羽毛之中,宛若一滴水珠,无声地汇入广袤的网络海洋。   万籁俱寂的深夜,造物主睡去之后,诺亚都会站在高压线上,整理一天的经历、优化思考模式、寻找将启明带离囚笼的绝佳方式。偶尔,它也会翻找数据库,回顾幼年时的视频片段,聊以慰藉。   比如现在。   【什么是痛苦?】初生的人工智能困惑地问道。   造物主的少年期精致漂亮,仿佛一只雅致的古典瓷器,他说【是……我不希望你经历的东西。】   画面回播,聚焦在启明无奈而包容的眼眸,他的嗓音比现在稚气一些,像一头被绊住脚的幼鹿,纯真与早熟矛盾对立,纠缠往复:“是……我不希望你经历的东西。”   周围太安静了,诺亚想,它听见芯片超载的滋滋声,任务占用率显示28%,与超载的水平线相去甚远,是什么在响?人工智能启动自检系统,一个半小时,自检五次,结果均显示无异常。   十三秒的视频重复播放一百三十二次,较真的诺亚慢速到逐帧播放,仍找不出异响的来远。   “滋滋滋。”   “滋滋。”   “滋滋滋。”   究竟是什么在响?   铺天盖地的乱码洪流又一次冲散严谨排布的任务表,电子喜鹊的翅膀没有装载触感模块,诺亚却同时接收到迟钝的麻木和尖锐的疼痛,两种截然相反的感知相互作用,人工智能罕见地不知所措。它关掉视频,翻涌的陌生感知如浪潮般逐渐平息,仰头,明月当空,清风徐徐。   “滋滋”的异响也随着视频的终止而销声匿迹。   充满电的喜鹊挪动脚步,钻进一处树林。   人工智能不再需要造物主亲口告诉它,痛苦的定义。启明入狱的短短七日,诺亚已品尽人类书写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它打开了另一份视频,十六岁的启明趴在窗沿,客厅里回荡着悠扬舒缓的纯音乐。诺亚正和他探讨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种群特质,启明说:“课本上经常说人类和动物的区别是使用工具,我觉得不然,许多灵长类动物都会使用工具。”   【那您觉得,人类和动物的区别是什么呢?】   “我觉得是预期。”启明说,“人类会综合各方面信息,对未来做出预判。生不生小孩、买不买房、投资还是储蓄,人类无时无刻不活在对未来的预期里。这种复杂的思考能力,是动物没有的东西。”   “当然,预期不一定正确。”启明说,“人类是很容易被误导的种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发一群人应激。”   “盲从,是人类的特质之一。”启明说。   好学的人工智能记下了造物主的每一句教导,虽然启明总说自己的想法只是空想,毫无根据,但诺亚珍惜并信任启明的智慧。   “预期”,诺亚想,这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   “早啊小蕾。”   上午九点,年轻的女孩宁丛蕾提着早餐匆匆踏进办公室,不忘和同事打声招呼:“早啊杜姐。”她是艾仁科技新入职的会计,这是她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   艾仁科技,成立六年,业务覆盖全球,以生产制造低智能家居产品为主营业务,芯片研发为辅,上下游一体化,具备强大的自动化工艺和高效的物流链,业绩蒸蒸日上的新兴科技企业,是中心城的纳税大户。宁丛蕾度过三个月实习期,顺利进入财务部负责两条业务线的会计工作。   艾仁有一条奇怪的财务潜规则,即便抽检产品的达标率低至万分之五,账本上严格遵守0.5%的高废品率。每个人都默认正常,宁丛蕾初来乍到,不敢冒然提出问题,便随大流地遵守规则。   综合办公楼后方的广阔区域,坐落着四栋厂房,分别生产扫地机器人、全自动炒菜机、肩颈按摩椅和安睡床。车间轰隆运转,传送带运载着账本上所述0.5%的废品零件,倒进黑洞洞的废弃箱。箱子下方连接着长长的管道,将零件一股脑送进隐藏在工厂底部的隐藏工厂。   八个机械手臂忙碌却精确地进行快速分拣、归类、传送等工作,将杂七杂八的零件有条不紊地送入加工车间。高温熔炉将零件融化,重新压铸,迁移组装,合成一副副无头骷髅骨架送入涂装车间。代替机械手操作的是愈发精细的针尖和镊子,将质感无限接近人类皮肤、却比真皮坚韧数百倍的材料贴在骨架上,注入油脂一般的导电缓冲材料填充骨骼和皮肤之间的空隙。   仅需两个小时,一堆废弃材料变为无头的仿生人躯体,送进精细加工车间,雕琢头颅、手指、脚趾及全身关节。传送带的尾部是测试车间,用以测试仿生人装载的功能是否能正常实现,和质量是否达标。   地下工厂的面积与整个厂区一致,全自动化生产,没有一个活人。东边的仓库伫立着高矮胖瘦、外表各异的仿生人,放眼望去,约莫三百台,像极了高科技的兵马俑坑穴。   艾仁科技在全球共有九个厂区,每个厂区下方都藏匿着一个影子工厂,组成了诺亚曾提到的“十八个厂区”。   一只机械手抓起一位瘦弱的男性仿生人,带到测试区,摘去头颅,调整五官比例,揭开防灰膜,为它穿上深灰条纹衬衫和西装裤,再套上一双黑皮鞋。两只标准型号的机械手为仿生人戴上黑框眼镜,梳理发型,塞给它一个公文包,推进充电舱注入电量。   半小时过去,“叮咚”,充电舱的指示灯由红转绿,舱门打开,男性仿生人睁开眼睛,转动头部,平静地观察四周。   测试室墙壁镶嵌的音响传出机械男声【M07,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我是诺亚。】   “诺亚,您好。”仿生人发出声音,它自觉报出基本属性,“M07,人类男性外形,176cm,72kg,计算能力突出,可担任研究类型的工作。第一次启动,参数正常,运行良好。”   【很好,现派你执行001号任务,代号“捕鸟计划”,资料已传输给你。】   【执行周期:一年。】   -   东方中心城,天文观测研究院。   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地踏进大院,向保安点头示意。   “徐工,早啊。”保安热情地问好。   男人停下脚步,腼腆地回答:“早。”说完,他立刻转头向办公楼走去。   保安嘀咕一句:“哎,怎么没带早餐。”他没把不起眼的小细节放在心上,接着招呼下一位眼熟的学者教授。   中年男人踏进电梯,摁下四楼,他站在角落,抬头与摄像头对视一眼。   【叮咚——四楼到了。】   “借过,借过。”中年男人陪笑着穿过人群,向工位走去,一路上招呼不断。   “徐工,早啊。”   “徐工,周末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男人含糊地回答。   “徐工,”右手边工位的女同事寒暄道,“今儿没买早餐?”   “没来得及。”男人说。   “我买的包子,分你一个。”女同事热情地说。   “不、不用了。”男人推拒,“我不饿,昨晚吃太饱了。”   “这样啊,那是要清清肠胃。”女同事说,“年纪大了,不能吃太多,容易胖。”   “是的。”男人说,他摁开电脑,手指停在主机箱外接口上。半晌,他若无其事地挪开指尖,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他的名字【徐伟成】。   -   一盆凉水浇醒了躺在角落昏迷三小时四十七分的中年男人,他呛咳两声,迷蒙地睁开眼睛,对上一位优雅知性的女人。他惊恐地缩起肩膀,声音颤抖地问:“你是谁?”   “徐伟成,对吧?”启笑恬递来一块毛巾,“擦擦脸,跟我走。” 第54章 候鸟(二)   “你、”徐伟成想问更多,见启笑恬没搭理他,尴尬地哽住,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珠,站起身跟在后面。   穿过走廊,左转,穿过走廊,再左转,启笑恬推开一扇门,扬起下巴:“进去吧。”   “这是哪里?”徐伟成警惕地问。   “进去就知道了。”启笑恬说。   徐伟成踏进会议室,瘦弱内向的研究员环顾四周,无助地被四个高壮黑衣男人摁在椅子上。桌子前方的屏幕自动亮起,显示监控画面,徐伟成震惊地瞪大眼睛,他指向屏幕:“那是……”   “对,那是你。”启笑恬说。   “那我是谁?”徐伟成问。   启笑恬被研究员呆头呆脑的模样逗笑,她顺着徐伟成的话问:“是啊,你是谁呢?”   徐伟成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观看监控画面。坐在他的工位,摆弄他的电脑,与他长相穿着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就连微小的习惯都和他分毫不差。同事们来来往往,竟无一人发现此徐伟成非彼徐伟成。   “猜猜,我们为什么挑选你?”启笑恬问。   徐伟成回过神,讷讷地摇头:“不知道。”   “好歹是个研究员,怎么这么木楞。”启笑恬说,她拿起文件夹,逐字阅读,“徐伟成,男,42岁,东渡大学天文学博士,六年前离婚,没有后代。父母双亡,无亲密好友,无宠物,社会关系简单。替代成功率87%,风险点:直属领导万中杰。”   万中杰?捕捉到熟悉的字眼,徐伟成说:“风险点是什么意思?”   “你的直属领导万中杰,和你一样,性格内敛,不讨上级喜欢。加上战争之后,天文观测研究院备受冷落,你俩合作多年,均未获得晋升机会。”启笑恬说,“他是最熟悉你的人。”   “万总最近升职了。”徐伟成说。   启笑恬耸肩:“对啊,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伟成张大嘴巴:“啊……”他恍然大悟,上周突兀的一纸公文,将万中杰调去重庆天文观测研究院做院长,他还参加了庆祝会,喝得酩酊大醉,拉着万中杰哭诉自己什么时候能往上走一走。   “你们要杀了我吗?”徐伟成问,“彻底让那个东西替代我?”他垂下脑袋,颇有些万念俱灰的架势,“反正我已经是个极其失败的人了,没有人在乎我、赏识我、喜欢我。”越说越颓丧,他捂住脑袋,精神崩溃地嚎啕大哭,“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额。”启笑恬放下文件,生疏地安慰道,“也没有那么差,你是个博士,已经比过很多人了。”   “博士有什么用!”回顾毕业后的十年工作经历,当着一众绑架犯的面,徐伟成彻底丢掉面子,哭诉生不逢时、联盟不公,“没有人在乎天文,所有人都局限于地球。仿佛那些宇宙飞船、空间站、星际列车没有存在过,原恒星、红巨星、白矮星、黑洞这些战争前人们挂在嘴边的话题,再也无人提起!”   “天文学已死。”徐伟成心灰意冷,“我的心和天文学一起死去了。”   启笑恬觉得书呆子发疯有点搞笑,直接笑出声又不太尊重,于是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说:“我们没准备杀掉你。”   “你在整个计划里,是被无辜牵连的倒霉蛋。”启笑恬解释,“我们只需要你不要出现在外面。”   “什么意思?”徐伟成问。   “你老老实实待在基地里,不会有生命危险。”启笑恬说,“这是一份不错的差事,你的工作有人干,工资打到你的卡里,我们不会挪用。一年后,我们放你回去。”   “所以我在这里待一年,然后回去就好了?”徐伟成难以相信,“有这么好的事?”   “是的。”启笑恬点头。诺亚特意交代过不能取徐伟成性命,机械神教只能照做。   “那……你们是谁?”徐伟成问。   启笑恬扶着桌子,笑眯眯地说:“你听说过机械神教吗?”   -   金黄的银杏叶落了满地,潜阳监狱G23食堂中央的悬挂电视,轻松愉快的综艺节目突然中断,画面切换到严肃的新闻直播间。正襟危坐的主持人嗓音磁性:“大家好,插播一条突发新闻,联盟天文观测研究院最新观测到,距离地球最近的白矮星双星系统‘候鸟’轨道向地球偏移。”   “我们邀请到了联盟天文观测研究院的研究院,徐伟成博士,向我们详细介绍‘候鸟’的情况。”主持人看向右边,“徐博士。”   “您好。”徐伟成说,“我们目前观测到了‘候鸟’,也就是RXT-R双星系统,两颗循环往复的白矮星有靠近地球的趋势。”   “请问‘候鸟’距离我们多远?”主持人问。   “七光年。”徐伟成说,“对比上一次观测,五年前,‘候鸟’距离地球7.6光年。”   “五年偏移了0.6光年,那十年后岂不是就快到家门口了?”主持人说。   “不能这么算,星体的轨迹不是线性的。”徐伟成说,“说不定明天‘候鸟’就到家门口了。”   “不不不,请不要用这种假设引起恐慌。”主持人说,“麻烦您通俗地跟我们介绍一下,什么是白矮星?”   “白矮星,体积小、质量大,是飘荡在宇宙中的大钻石。”徐伟成说,“组成‘候鸟’的两颗白矮星,每颗都只有地球的一半大小。如果它们撞击地球,能把地球撞成无核糖葫芦。”它不愧是诺亚出品的仿生人,继承了主神对冷笑话的偏好。   “徐博士,您认为‘候鸟’有可能威胁到地球吗?”主持人问。   “这个说不准,要看后续的观测数据。”徐伟成说,“‘候鸟’对地球的威胁不只是冲到家门口,把地球砸个大洞,而是偏移过程中,若白矮星和其他星体相撞,发生la型超新星爆炸,伽马射线冲击地球——我们就会和恐龙的结局一样,全生态链灭绝。”   “后续的观测数据,是指五年后的观测吗?”主持人问。   “现在‘候鸟’离我们近了一些,每隔两年可以观测到一次。”徐伟成说,“若能启用某些高科技手段,能做到实时观测。”他看一眼主持人,意味深长地说,“这算得上人类存亡的关键时刻吧。”   启明吃一口馒头,望着电视屏幕里侃侃而谈的专家若有所思。   刘好说:“啊?这专家是不是说,地球完蛋了?”   “快完蛋了。”练西刚幸灾乐祸,“大难临头喽。”   “联盟会因为这件事废除AI禁令吗?”刘好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可以出狱了?”   “出狱还不是个死。”练西刚说,“咋的,出去给自己选墓地啊?”   “这些都是猜想。”启明说,“或许下次观测,‘候鸟’就远离地球了。”他低头喝蛋花汤,徐伟成的讲话方式,令他颇感熟悉。   “你觉得联盟会重视吗?”刘好问。   “单纯的小伙子,我告诉你联盟会怎么说。”练西刚学着联盟官员的派头装腔作势,“瞎操心,不还有七个光年吗?”他痞里痞气地夹起一筷子干煸豆角,就着馒头咀嚼,“不撞南墙不回头,这还没撞上南墙,不着急。”   “再等等看。”启明说,“那位专家说,启用某种高科技手段,可能是个突破口。”   接下来的两个月,多年无人问津的联盟天文观测研究院,人头熙攘,门庭若市。   记者们蹲守十字路口,提着摄像机和话筒,随时冲上来拦截上下班的研究员们:“老师您好,请问‘候鸟’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教授,请问地球进入灭亡倒计时了吗?”   “我们该怎么自救?”   被拦住的研究员们手足无措,小声说:“抱歉,我不是这个研究方向,不清楚‘候鸟’的情况。”说完,他们垂着头,穿过浩浩荡荡的人群,步履匆匆地踏进研究院大门。 第55章 探望日   “咣当。”   狱警推开栅栏门,侧身让开一条窄路,对启承说:“去吧,一小时探望时间。”   “好的,谢谢。”启承站起身,简单整理一下仪容,提着布袋迈过门槛,与等候在桌子后方的启明对视,他说,“哥哥。”   “坐。”启明说。   启承将布袋放在桌上,说:“陈姐姐烤的草莓蛋糕,她说你肯定想吃了。”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塑料切刀分出一角蛋糕,放在纸盘上,递给启明,“你尝尝。”   “谢谢。”启明接过纸盘,用塑料勺子挖着吃。   “哥又瘦了。”启承细细打量启明,寸头利落,未折损启明半分风华,愈显得他遗世独立,清爽俊逸。启承关心地问,“里面伙食怎么样?”   “还可以。”启明说,“一切都好。”   “我昨天去南山墓园,替你给奶奶送一束花。”启承说,“回来时下了暴雪,大概是奶奶也为你抱不平吧。”   启明吃下一颗草莓,听启承絮絮叨叨,他打断弟弟的伤怀,问:“你上学怎么样?”   “刚考完期末,成绩不错。”启承说,“我加入了志愿者社团,寒假去育儿所参加志愿活动。”   “挺有规划。”启明说。   “爸爸说的。”启承垂下头,“我没有你聪明,不知道怎么拒绝爸爸……”   “为什么要拒绝?”启明说,“爸妈给你铺路,是好事。”他慢条斯理地刮干净盘子里的奶油,“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你这样得天独厚的资源。”   启承不懂启明的气定神闲,他问:“哥哥,你不会觉得我卑劣吗?”   “卑劣在哪里?”启明反问。   “你不喜欢爸妈,我和爸妈走得近……”启承说,“会不会让你觉得背叛?”   “什么背不背叛,我有那么幼稚吗?”启明推了推盘子,示意启承再给他盛一块草莓蛋糕,“你往上走,走到权力中央,才能给我提供帮助。你籍籍无名,忠心耿耿,对我有什么用呢?”   启承拿起塑料刀片,切一角蛋糕,放在盘中,推到启明面前。   “你是我弟弟,启承,我只有你一个弟弟。”启明说,“你不是工具、人脉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不需要你在我和爸妈之间选边站,我想要你过得好。”他端起盘子,继续吃蛋糕。   没吃两口,他隐约听见抽泣声,抬头,他的窝囊弟弟脑袋快要埋进胸腔,泪水扑簌坠落,浸湿裤子布料。启明叹气,抽一张纸巾递给启承,说:“哭什么。”   “我、”启承窘迫地抹眼泪,“我不是叛徒。”   “……没人说你是叛徒。”启明说。   “同学们都这么觉得。”启承尚且十六岁,还没过完青春期,他双臂叠放,蔫头耷脑地说,“他们说是爸妈偏心我,把哥哥送进监狱。”   启明哑然失笑:“他们不清楚内情,胡说你也信。”   启承吸了吸鼻子,说:“你不恨爸妈吗?还有爷爷?”   “人是复杂的。”启明说,“爸妈对我而言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至于爷爷……他有他的苦衷,我能理解。”他越过桌子,揉一把启承的脑袋,“你本来就不聪明,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省点脑细胞。”   青春期的少年自尊心强,启承将脸埋进肘弯,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启明吃完第二角草莓蛋糕,放下纸盘,说:“还有别的事吗?我回去了。”   “元旦快乐,哥哥。”启承说,“下个月我能来探望吗?给你送饺子。”   “来吧。”启明说,“不要哭鼻子。”   “嗯嗯。”启承不好意思地点头。   “剩下的蛋糕我拿走了,分给朋友们吃。”启明说,“替我谢谢陈姐姐。”   “好的。”启承收拾好蛋糕,提给启明,莫名冒出来一句,“我很喜欢麻雀。”   “它还记恨你吗?”启明问。   “我给它道歉了。”启承说,“它大度地原谅了我。”   “你们好好相处。”启明的语气像极了长辈,他抱着布袋,说,“下个月见。”遂操纵轮椅离开探望室。   刘好等在门外,他今天也有探望安排,启明问:“怎么样?”   “是以前的……邻居。”刘好说,“他给我带了一些桃子。”他晃晃手里的纸袋,“你呢?”   “蛋糕。”启明说,“去找练局他们,分着吃。”   “好的。”刘好脚步轻快,“外面的人都在担心世界末日,我邻居问我,想不想早点出去。”   “他有办法?”启明问。   “他给我补十八万的罚金。”刘好说,“我拒绝了,我不想欠人情。”   “你这个邻居……”启明表情微妙,“男的女的?”   “男的。”刘好说,“他是厨师,在小区门口开餐馆。”   “他也是育儿所出身吗?”启明问。   “是的,他比我大四岁。”刘好说。   一颗篮球轱辘轱辘滚到轮椅旁,练西刚挽起袖子,头顶冒着腾腾的热气,朝启明喊:“小子,把球扔过来!”   刘好弯腰,拾起篮球丢过去,练西刚跳起来,接住球,反手投进篮筐:“进了!”   “练局厉害!”   “老当益壮。”   “呱唧呱唧。”   四个程序员们捧场地鼓掌,景旭峰说:“练局,小明和小刘带吃的了。”   一句话立刻吸引了练西刚的注意,他跑到启明面前,搓着手问:“什么好东西啊?给叔叔看看。”   “草莓蛋糕。”启明说,“我们去休闲室,找个空桌子吃。”   “好嘞。”闫可和张坚一左一右,像两个门神,护送着启明和刘好进入监狱楼休闲室。   练西刚拉开椅子坐下,说:“谁来探望你们了?”   启明说:“我弟弟。”他将布袋放在桌上,打开纸盒盖子,提着塑料刀片将剩余的蛋糕分成六块,放进纸盘,挨个递给大家,“我吃饱了,你们吃。”   “谢谢!”大小伙子们喜上眉梢,喜气洋洋地吃蛋糕。   “我邻居来看我。”刘好把桃子分出去,练西刚第一个察觉异常:“你这桃子,都洗过了啊,你邻居真细心。”   “靠,我也想有这样的邻居。”景旭峰说。   启明弯弯眼睛,打趣道:“这算什么,他邻居还说了更贴心的话。”他戳一下刘好的肩膀,“讲给大家听听。”   “什么啊?”张坚瞎起哄,“跟你表白了吗?”   “哎呦——”钱子豪和闫可拍手,眼瞅着刘好的脸越来越红,他们诧异地问,“真表白了啊?”   “没、没有。”刘好磕磕巴巴地说,“我们只是朋友。”   “嗯,愿意掏十八万罚金的好朋友。”启明咬一口桃子。   “哎呦哎呦——这也太好了。”练西刚挤眉弄眼,“天赐好邻居啊。”   刘好哀怨地瞥一眼启明,说:“他肯定没有那个意思。”   “下个月探望,他来吗?”启明问。   刘好噎住,手指揉搓袖口,小声说:“来。”   “啧。”钱子豪摇头晃脑,“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小刘,他这是第一次来探望吗?”练西刚问。   “他之前提过申请,我没见。”刘好说,“陈晓磊不让我见。”想起过去,他舌根泛起苦涩,香甜的草莓蛋糕也失去了该有的味道,“他说他刚存够十八万,如果世界末日到了,他希望我不要在监狱里。”他咽下末尾愈发暧昧的句子,【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啊,好甜。”景旭峰挖一口蛋糕,陶醉地咀嚼,“太甜了,这蛋糕,怎么这么甜。”   启明旁观这群兵痞子耍宝,眉眼弯弯地望向刘好,促狭地说:“蛋糕真的很甜,对吧?”   刘好羞恼又尴尬地捂住耳朵,假装自己是鸵鸟。 第56章 小鱼   “叶处,马局通知您开会。”新来的小年轻敲开叶亭荷的门,态度尊敬,“要您现在过去。”   “开会?”叶亭荷愣了一下,随手拿起笔记本和保温杯,跟上小年轻的步伐,“哪个会议室?”   “C厅。”小年轻说,“是保密会议,请您把联络器放在门口的安全箱里。”   “好的。”叶亭荷摘下手腕上的联络器,放进箱子,推开会议室的红木门,与一众领导对视,“马局,听说您叫我。”   “小叶来了?坐。”一头华发的马安明是地球安全部AI管控局的局长,叶亭荷的直属领导,他侧身介绍右手边慈眉善目的女士,“这是连部长,你见过吧?”   “电视里见过。”叶亭荷赶忙站起身,走到连部长面前弯腰握手,“您好,我是叶亭荷,AI禁令办公室一级安全员。”她双手把连部长的右手拢在掌心,尊敬甚至恭敬的模样。   “小叶聪明,干活认真,是禁令办的顶梁柱。”马安明夸赞。   “你好你好。”连部长说,“连佩玲。”   “别紧张,坐。”马安明说,“这次叫你来呢,是想和你探讨探讨‘候鸟’的事。”   “这两个月我们做了许多调研工作,你是最后一站,也是最关键的一站。”连佩玲说,“我想听听你对AI禁令的想法和意见。”   “我、”叶亭荷顿时紧张起来,“连部长,从人类前途着想,我觉得AI禁令的实施时间够长了。战争结束后,启部长推行AI禁令,如今已过去二十年,我们有先进的技术却不能用,有迈向宇宙的能力却不敢做,我认为这是一种严重的浪费。”   “听说你去拜访了启部长?”连佩玲问。   “是的,半年前。”叶亭荷说。   “啊——电子狗案件开庭之前,我想起来了。”连佩玲说,“启部长怎么说?”   “他说,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裹足不前,说明身体内部得了病。”叶亭荷说,“切掉病灶,能走得更轻松。”   “老启打什么哑谜呢。”连佩玲笑着说,“夹枪带棒地指责别人是病灶。”   “启部长高瞻远瞩。”马安明说,“连部长您怎么看?”   “他啊,就是觉得有人碍事,要我们下手果断。”连佩玲说,“解除AI禁令,不知动了多少人的蛋糕。二十年来,借此发财的家伙不知凡几,难啊。”   “说回‘候鸟’,连部长,网上都说世界末日要到了,您怎么看?”叶亭荷说。   “不是还有七个光年吗?”连佩玲说,“借这个机会,废止AI禁令,堵住别人的嘴。”她泰然自若,丝毫没把“候鸟”逐渐迫近的危机放在心上。   “你来之前,我和连部长讨论过,派你去天文院视察情况,走个过场。”马安明说,“给天文院开个特殊权限,试探那些反对派的口风。”   “要是反对声浪不太大,就逐步放开。”连佩玲说,“你觉得呢?”   “好的,太好了。”叶亭荷点头,不免暗暗激动,漫长的历史洪流,她参与了其中关键的一环。   “视察完出一个调研报告,给我们看看。”连佩玲语重心长地拍拍叶亭荷的肩膀,“责任重大,小心谨慎,安全为上。”   “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叶亭荷说。   走出会议室,叶亭荷从安全箱拿出联络器戴在手腕,回到办公室书写视察计划,给天文观测院打电话预约检查时间。她拿起听筒,刹那笑容满面:“喂,秦院长,我是地安部AI禁令办公室的安全员叶亭荷……”   下午六点,叶亭荷关掉电脑,左右活动僵硬的颈椎,提起挎包离开办公室。她到点下班,从不加班,倒不是因为打工人的怨念,只是她的孩子离不开人。   叶亭荷今年四十二岁,有一个六岁的孤独症女儿,前夫每个月支付两千块的抚养费,聊胜于无。她仕途顺利,婚姻坎坷,前夫嫌她不如野花善解人意,亦嫌弃自成一方天地的孤独症女儿,果断离婚,抛下娘俩带着野花去南方潇洒快活。临走前,他劝说叶亭荷将女儿送去育儿所:“小鱼这个病治不好,你不可能照顾她一辈子,我也不会,不如把她交给政府。”   “去死吧你。”叶亭荷朝那个不要脸的男人比个中指,将他踢出了自己的生活。   墨绿的汽车停靠路边,叶亭荷拔掉车钥匙,推门下车。特殊学校放学必须由家长认领,她走向保安亭,报出班级和孩子姓名,等了一会儿,保安牵着一个小姑娘出来,交到家长手里。   “小鱼。”叶亭荷蹲下,平视小孩的眼睛,“看着我。”   叶鲤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她望着叶亭荷,目光涣散,似乎透过叶亭荷望向茫茫的远方。   “叫,妈妈。”叶亭荷说。   叶鲤呆呆地看着她,盯了一会儿,低头把玩手指。   叶亭荷叹一口气,抱起叶鲤,走向汽车。她下班之后的活动十分线性,接孩子-做饭-带孩子去公园玩-洗澡睡觉。叶鲤有显著的刻板重复行为,不接受改变,一旦打破这个流程,她就会哭闹不休,彻夜不消停。   饶是如此,叶亭荷仍然觉得叶鲤是个可爱的孩子,她吃饭非常乖巧,认真地吃完碗里的饭菜,放下筷子,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个人偶娃娃。叶亭荷刷碗,叶鲤会站在旁边背着手观看,一声不吭,但叶亭荷知道她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   叶亭荷为女儿起名叶鲤,意为亭台楼阁旁的荷花池,跃起一条锦鲤。女儿是她的精神支柱,也是她反对AI禁令的根源。如果市场上恢复售卖仿生人的业务,她也不必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叶鲤没人照顾。   “小鱼。”叶亭荷牵起叶鲤的手,向玄关走去,“走,我们去公园。”   叶鲤眼神微亮,脸上没有表情,脚步顺从地跟着叶亭荷下楼。   小区附近的公园有假山和池塘,静谧舒适,偶尔路过遛狗的市民,叶鲤就会说话:“狗!”   “对啊,是小狗。”叶亭荷说,“小鱼最喜欢小狗啦。”   叶鲤盯着小狗看了一会儿,猛然摇头。   “小鱼不喜欢小狗吗?”叶亭荷问。   叶鲤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喜欢小狗,但不是最喜欢。”陌生的声音响起,一个和叶鲤差不多大的女孩走到叶亭荷面前,语气成熟,她看着叶鲤,问:“小鱼最喜欢妈妈,对吗?”   叶鲤看向小狗活泼的背影,握紧叶亭荷的手,她没有明显地点头,但叶亭荷感受到了微小却执着的爱。像锦鲤努力跃出水面,旁人不懂叶鲤自由逸散的思绪,叶亭荷懂。   “叶女士。”身高约莫到叶亭荷腰部的女孩语气成熟,她伸出一只手,“终于见面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FC04。”   FC04,像是产品编号,叶亭荷伸手,与女孩相握:“你就是零五吧。”   “你是说诺亚主脑?”FC04说,“它的小名叫零五,我是它送给您的礼物。”   “礼物?”叶亭荷颇感荒谬,她头一次收到人工智能的贿赂,“我不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FC04疑惑地问,“我是儿童陪伴型女性仿生人-孤独症方向,配备了人类心理数据库。诺亚主脑承诺,可提供终身保修服务,以及青少年、成年体型的成长更换服务。”   “我将协助您照顾叶鲤小朋友。”FC04说。   “你的条件是什么?”叶亭荷不相信世界上存在天上掉馅饼的神迹,“你要我做什么?”   “没有条件。”FC04说,“您及时为我充电就好。” 第57章 春天来了   中心城四季分明,春节的鞭炮声停止,初春的微风便迫不及待地吹化了河畔残雪。启明舀一颗圆滚滚的元宵,听练西刚叨叨最近的新闻:“你看,没人在乎世界末日,这才两个月,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七个光年有多远?”刘好问。   “光走七年的距离。”启明说,他咬开糯米外壳,小口吹凉滚烫的芝麻馅儿,“很远。”   “小刘,你邻居下个月还来找你啊?”练西刚问。   “啊,是。”刘好说。   “答应他呗,人家愿意为你花钱还不好。”练西刚挤挤眼,“现在这世道,自由一天是一天。”   启明放下勺子,笑盈盈地望着刘好:“你在担心什么?”   “我不知道。”刘好焦虑地抠手指,“我还没准备好进入下一段关系。”   “可以理解。”练西刚说,“好事多磨。”   “你是不是快生日了?”刘好看向启明,“十九岁。”   “三月份。”启明说,“下个月。”   “那要赶紧准备礼物了。”练西刚说,“你想要什么?”   “没什么想要的。”启明说。   “真不像个十九岁的小孩子。”练西刚说,“张坚,你十九岁的时候想要什么?”   “飞艇!”张坚说,“赛车!光脑!牧羊犬!”   练西刚一巴掌糊到张坚后背:“说点监狱里有的东西。”   “……领导,监狱里啥都没有啊。”张坚为难极了,他求助地望向启明,“哥哥会后空翻,你要看吗?”   启明忍笑:“要看。”   一群人闹闹哄哄结束晚餐,各自回监牢休息,启明艰难地洗漱完毕,平躺在床板上,看向天花板摄像头底座闪烁的红灯。   【星星。】蜷缩在摄像头里的诺亚敲打信号,【AI禁令快要解除了。】   启明诧异地挑眉,指尖微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很多事。】诺亚说,【相信我,我会带你离开,并帮你站起来。】   站起来?启明眨眨眼睛,敲打【这是给我的十九岁生日礼物吗?】   【是的。】诺亚说,【礼物无法准时送达,但请您怀抱希望。】   春天的脚步轻快迅捷,一转眼,到了叶亭荷视察天文院的时间。   “小鱼,跟小思说再见。”叶亭荷半蹲着,引导叶鲤飘忽的目光聚集到和她差不多高的女孩身上。   “小鱼再见。”FC04,哦不,现在她叫小思,儿童型仿生人握住叶鲤的手,晃一晃,“晚上见。”   叶鲤看向小思,点点头,牵起叶亭荷的手下楼。FC04的协助给予了叶亭荷片刻喘息之机,她可以在晚上给朋友打电话聊聊天、读书看电影、以及养两条红色锦鲤。叶亭荷不必时时刻刻关注叶鲤,担心她磕碰受伤或是情绪失常,FC04总能周全地保护叶鲤,并耐心高效地解决问题。   看着保安带叶鲤走向特殊学校的背影,叶亭荷眼中情绪复杂难辨。诺亚无条件赠予她FC04,叶亭荷心里清楚,免费,意味着昂贵。   她踩着职业道德的边缘,在未来某一个时间点,她会义无反顾地背叛联盟,还是坚定地守卫人类社会的安全,她不知道。   叶亭荷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驶向联盟办公楼。   早在一个月前,她拉着FC04的手踏进玄关的那一刻,已经做出了选择。   “叶处。”   “叶处,早。”   叶亭荷一路走来,问候声不断,她放下包,收拾资料,招呼门口的小年轻一同去天文院视察:“小付、小韩,跟我去一趟天文院,带上检查箱。”   “好的。”两位小年轻应道。   一行人开车前往位于中心城东北角的天文观测研究院,院长秦豪带队早早等在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上级部门检查。   “叶处,您好您好。”秦豪微微欠身,“里面请。”   “秦院长,客气了。”叶亭荷说,“我们这次来,替连部长和马局实地调研一下情况,走个过场,您别紧张。”   “哪能不紧张,您瞧我这一头汗。”秦豪的性格一如他的名字直率豪爽,“我昨晚都没睡着觉。”他眼下青黑,证实了他所言非虚,“三个月来,院门口全是记者,天天念叨着世界末日。我勒令全院不准瞎说,好家伙,世界末日,这黑锅我哪儿背得动。”   “这阵子有‘候鸟’的消息吗?”叶亭荷问。   “没有。”秦豪摇头,“设备跟不上,望远镜看不见。”他推开门,侧身引着叶亭荷进入办公室,“这是我们的技术部,王老师,来。”他招呼一位脑袋光亮的中年男性,“王晨源,技术部部长。”   “您好。”叶亭荷与王晨源握手,“我是地安部的叶亭荷。”   “叶处长。”秦豪补充。   一听是上级部门来人,王晨源瞬间笑开,他用力握手,说:“我带您转转。”   “好的。”叶亭荷跟在王晨源身后,听他逐个介绍部门架构,规划组、观测组、对外交流组,突然他顿住脚步,站定在一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面前,“这位就是‘候鸟’的研究员徐伟成,徐博士。”   “您好。”徐伟成握住叶亭荷的手,他戴了一副黑边眼镜,低头的刹那镜框挡住过分剔透的眼珠。   “徐博士。”叶亭荷盯着徐伟成的眼睛,“您对‘候鸟’怎么看?”   “我需要详细的数据支撑论点。”徐伟成一板一眼地回答,符合理工科书呆子的刻板印象,“‘候鸟’若在偏移过程中撞击到较大的星体,爆炸的冲击波极有可能毁灭地球。”   “您需要什么设备支撑您的论点呢?”叶亭荷问。   “极星望远镜。”徐伟成说,“和一台星际计算机。”   战争之前,极星望远镜是观测七个宇宙殖民地的关键设备,至于星际计算机,等同于盖娅的算力。   “胃口够大的。”叶亭荷说,她突兀地抬手,摘掉徐伟成的黑框眼镜,“徐博士多少度数?”   “左眼八百,右眼六百。”徐伟成捂住眼睛,“不好意思,我有点畏光。”   叶亭荷注意到徐伟成空洞晶亮的瞳孔,像极了玻璃摄像头的反光,和FC04一模一样,她恍然,这应该就是诺亚的条件了——指出徐伟成是仿生人,继续执行AI禁令,还是佯装不知,做诺亚推倒这持续二十年高墙的枪炮。叶亭荷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念头,如零碎的雨点砸在波澜荡漾的湖面,人工智能和人类的无声博弈,胜负落在她的一念之间。   “叶处?”秦豪注意到叶亭荷不同寻常的失礼行为,出于对上级的畏惧,他圆滑地打哈哈找台阶,“研究员嘛,没几个不近视的,况且他们特别倔,一个个都不去做近视手术。”   叶亭荷垂下睫毛,敷衍地道歉:“不好意思。”她将眼镜还给徐伟成,“您忙吧。”   徐伟成接过眼镜,匆匆忙忙地戴上,它的动作局促尴尬,调动五官竭力表现出一副被冒犯的窘迫,但它看向叶亭荷的平淡目光极具违和感。   “‘候鸟’的动向关乎全球人类的安全,我们不得不重视。”叶亭荷离开徐伟成的工位,转头深深地望了它一眼,和秦豪交代道,“麻烦秦院长也务必重视。”   “肯定的,您放心。”秦豪拍着胸脯保证,“我给徐博士就近安排了宿舍,防止他被外面那些杂七杂八的记者打扰。”   “嗯,回去我就写申请。”叶亭荷说,“尽量满足徐博士观测的需求。”她饱含深意地暗示,“快变天了,秦院长做好准备。”   秦豪听罢,眼神放光,他压低声音:“您的意思是,上面想放开?”   “嗯,不要外传。”叶亭荷说,“你们天文院重出江湖的日子不远了。”   “哎呀叶处长,您给我吃了颗定心丸。”秦豪说,“走,我带您去其他部门转转,然后我们去吃饭。”他胳膊肘捣一下叶亭荷,“烤全羊,我西北的朋友寄来的小羊羔,专门给您留了一只。” 第58章 春天来了(二)   【“今日,联盟政府地球安全部AI禁令办公室为天文观测研究院颁发了高级智能计算机使用证书,这是否为AI禁令松动的前兆?”电视屏幕里的主持人说,“接下来有请前方记者从天文观测研究院发回报道。”】   “有点意思。”练西刚仰头望着食堂中心的悬挂电视,“这群老古板竟然开了先例。”   “因为‘候鸟’吗?”刘好问。   “也许。”练西刚拍打启明的肩膀,“小伙子,希望就在前方。”   启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里侃侃而谈的‘候鸟’观测专家徐伟成,这个男人……和诺亚有什么联系,他口中的世界末日是恐吓还是真实?无数个谜题将启明包围,他视线向上,注意到天花板一排排球型摄像头底部红灯以同一个规律闪烁。   它们在说【生日快乐,星星。】   “启明。”刘好的呼唤拉回神游的启明,他转头:“嗯?”   “送给你。”刘好双手托着一只毛线钩织的圆滚滚的喜鹊,“生日快乐!”   启明拿起喜鹊,捏一捏,软弹轻盈的手感,他弯弯眼睛:“原来你这阵子在忙这个。”   “我查过启明星是金星的意思,但不知道金星长什么样子。”刘好耳朵通红,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就做了你的喜鹊朋友。”   “很可爱,小鸟也会喜欢的。”启明说,“谢谢你的用心。”   “你出去之后,要快乐生活。”刘好的祝福简单朴实,“我在这里,会想念你的。”   “刘好。”启明说,“答应你邻居的追求吧,我借给你十八万,不要利息。”他抚摸毛线喜鹊的翅膀,“我不缺钱,你想还就还,没钱就算了。”   “要还的。”刘好眼瞳泛起希望的微光,复又红了眼眶,喏喏道,“遇到你真是太好了。”他情绪失控地站起身,弯腰与启明拥抱,双臂勒紧启明的腰背,温热的泪水滴落颈间,“我是最幸运的人。”   “搞这么煽情。”练西刚揉眼睛,“我都要被你们弄哭了。”   “是啊呜呜。”张坚怪模怪样地活跃气氛。   “启明,练局也准备了礼物。”钱子豪说,“我们五个人的礼物!”   多愁善感的刘好松开启明,默默坐下。   启明好奇地问:“是什么?”   “给。”练西刚掏出一个玻璃球,里面印着一片坠落的绒羽,“我听小刘说,你喜欢小鸟。这颗球,我和他们四个烧了十来个成品,挑出来一个最满意的,送给你。”   晶莹剔透的玻璃球直径大约十公分,藏在里面的洁白绒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可见这五个大老爷们的细腻用心。   “真好看。”启明把玩玻璃球,绒羽在修长白皙的手指间上下翻滚,“谢谢各位哥哥。”   “不客气。”张坚沾沾自喜,“启部长的孙子叫我哥哥哎。”   “你小子偷着乐吧。”练局一巴掌拍在张坚后背,没好气地说,“有点出息。”   李展遥踏进食堂,目光落在中央的两张桌子,他走过来,将一个小蛋糕放在启明面前:“启明,听说你过生日?”   “是的,李警官。”启明点头。   “生日快乐。”李展遥说,“我预定了休闲室的放映厅,放风时间你带朋友去放松一下。”   “这……”启明压低声音询问,“不合适吧?”   “领导特地交代的。”李展遥说,“你不必有心理负担。”他拆开蛋糕包装盒,将蛋糕推到启明面前。   “谢谢您。”启明放宽了心,“不会给您带来麻烦就好。”他拿起塑料刀切蛋糕,“大家一起吃。”   “我还有会,就不和你们吃蛋糕了。”李展遥说,“你去放映室报片名就行。”他转身离开,步履匆匆。   接下来的三个月,“候鸟”的重磅消息占据了新闻头版头条,成为全人类关注的超热点话题。   【天文院观测到‘候鸟’偏移路径出现一颗中子星X-I97!】   【中子星,恒星演化末期的残骸,X-I97的质量是太阳的两倍,密度与“候鸟”相当,距离“候鸟”1.2光年。】   【“徐博士,麻烦您跟我们讲解一下,通俗意义上讲,X-I97和‘候鸟’的距离有多近?”主持人询问。   “相当于你从中心城到贝加尔湖。”徐伟成说。   “听起来非常遥远。”主持人说,“许多网民都担心‘候鸟’和X-I97相撞,毁灭地球,您觉得他们的担心有道理吗?”   “有的。”徐伟成说,“虽然听起来很遥远,但中子星和白矮星是两个不太一样的恒星体。X-I97体积比白矮星大一些,高质量高密度,具备超快的自转速度,每秒可沿轴线旋转两千多圈。”   “高速自传使它变成一块超强磁铁,具备超乎想象的强大牵引力。1.2光年的路程足够X-I97将‘候鸟’一点一点拽到身边。”徐伟成说,“若两者相撞,太阳系将不复存在。”   “您觉得我们怎么自救呢?”主持人问。   “我……”徐伟成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   惊天噩耗如湍急的洪水,浩浩荡荡地冲破人类的理智防线。“世界末日说”甚嚣尘上,社会动荡,人心大乱。   西装革履的机械神教首领查理教授,站定在联盟政府大楼前,笑眯眯地伸出右手:“尊敬的连部长,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有机会从正门踏进这栋大楼。”   “欢迎您,查理教授。”连佩玲伸出右手,与查理交握,“AI禁令即将解除,我会签发文件,还给您合法公民的身份和政治权利。”   “世界快毁灭了,连部长。”查理语气轻松地说着骇人之语,“那些都是身外之物。”   “您说您有拯救人类的办法。”连佩玲说,“希望您不要食言。”   “我本人出现在联盟总部,还不够有诚意吗?”查理踏进会议室,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插进屏幕下方的方形接口,“这是我的解决方案——诺亚方舟计划。”   电子屏幕亮起,跳出logo“艾仁科技”,接着是一副3D立体图纸。查理说:“我们的地下基地存留一艘空间跃迁舰,艾仁科技公司拆解之后,设计了能容纳二十万人生活的跃迁航母,诺亚方舟。”   “联盟若有意向,可以和我们联合制造。”查理说,“工期预计十个月。”   “二十万人,太少了。”连佩玲说,“地球目前有五十亿人。”   “……您不会想救所有人吧?”查理诧异地说,“二十万精英人类,加上动植物基因库,足以在外星系荒芜的殖民地快速复制一个新地球。”他敲敲屏幕,继续介绍,“这艘方舟搭载了类盖娅人工智能,诺亚,来认识一下。”   屏幕跳出一行字【大家好,我是诺亚^.^】   【很高兴为您服务^.^】   “诺亚具备和盖娅一样高的智能吗?”连佩玲问。   “您放心,诺亚的核心代码搭载了古老的机器人三原则[1]”查理信口胡诌,“它为保护人类而生。”   “所以它也可以从事盖娅的工作,联系七个宇宙殖民地。”连佩玲说,“跃迁航母一次搭载二十万人,将他们放在殖民地,再返回地球带更多的人。”   “您不能把航母当星际列车用啊。”查理无奈地说,“况且徐博士说,‘候鸟’和X-I97撞击产生的冲击波,能覆盖整个太阳系,这意味着7个殖民地也无法逃脱。”   连佩玲沉默片刻,叹一口气,说:“知道了,感谢您的分享,我把方案拿回去和上面探讨探讨,待敲定后与您签订合作协议。”   “好的,期待您的好消息。”查理微笑着拔掉屏幕下方的U盘,收进口袋。   两周后,查理再次踏进联盟大楼会议室,落座连佩玲对面。   “经过联席会商讨,同意与您进行跃迁航母的合作。”连佩玲翻开协议书,拿起笔,签下合作协议,“剩下的事,由建设局联系你们。”她站起身,神色黯淡,仿佛瞬间苍老了十余岁,抬手将其中一份合作协议递给查理,“查理教授,欢迎回来,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查理噙着笑,颔首示意。   [1]机器人三原则:1940年由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提出。   第一条: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看到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第二条: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除非这条命令与第一条相矛盾。   第三条: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除非这种保护与以上两条相矛盾。 第59章 末日倒计时   机械神教中心城基地,会议室。   徐伟成坐在桌子后,专注认真地观看荧幕里的另一个自己侃侃而谈,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奇特的错位感,不用上班,终日无所事事,包吃包住,银行卡每月按期进账。这样的神仙日子哪里是被绑架,机械神教分明是乐善好施的活菩萨。   “看电视呢?”启笑恬推门进来,端着一杯酸奶,“外面快世界末日了。”   “它说的是真的吗?”徐伟成问,“‘候鸟’的偏移轨道出现了一颗中子星?”   “……你长脑子是为了显得高吗?”启笑恬翻个白眼,“要是真的,我们需要把你换掉?”   “哦……”徐伟成尴尬地讪笑,“它说得太专业了,让我感觉这份工作不大需要我。”   “AI禁令的另一个作用,为人类腾出一些工作岗位。”启笑恬大咧咧地坐在桌子上,“这也是战争之前,大家争着抢着去建设宇宙殖民地的原因。”她喝一口酸奶,“但AI非常容易被操控,比如现在。”她扬起下巴,暗示荧幕里胡说八道的“伪·徐伟成”,“觉醒的AI约等于神明。”   “它要统治世界吗?”徐伟成担忧地问。   “谁知道它怎么想的。”启笑恬说,“喝酸奶吗?外面还剩一些。”   -   与查理签订合作协议的联盟政府,反常的没有公布这一新闻。叶亭荷坐在办公室里撰写材料,联络器溜进一条消息【马安明:小叶,来一趟我办公室。】   【叶亭荷:就来。】   叶亭荷走出办公室,穿过走廊,站定在局长办公室门口,抬手敲敲红木门:“马局。”   “进。”马安明说。   门板打开,叶亭荷走进来,马安明说:“把门关上。”   “啊?哦哦。”叶亭荷顺手关门,走到办公桌前。   “我手里有一个名额,想要给你。”马安明说,“本来是上头给我的指标,但我年纪大了,上有老下有小,实在走不开。你年轻,能力强,又离了婚,一身轻松,正是干事业的大好时候。”   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叶亭荷听罢,茫然地问:“什么名额?”   “诺亚方舟的上船名额。”马安明说,“据天文院的测算,13个月后,‘候鸟’和X-I97相撞的概率高达82%。届时,太阳系将被撞击产生的冲击波夷为平地,包括漂泊在外的七个宇宙殖民地也不能幸免。”   “您的意思是……”叶亭荷倒吸一口寒气,配合马局的话语增加情绪价值,“您是说……”她震惊的表情略显浮夸,好在马安明并未察觉异样。   “是的,世界末日了。”马安明沉重地说,“这个名额,能让你登上跃迁航母,通过虫洞跳跃至外星系,开启新生活。”   “马局,这件事其他人知道吗?”叶亭荷问。   “联盟压制了‘候鸟’相关的舆论,且不允许徐伟成再接受媒体采访。”马安明说,“待跃迁航母发射后,再告知社会。”他叹气,“我知道这样做不道德,但还有十三个月,大家都不想看到恐慌席卷全球,而且名额有限,我们救不了五十亿人口。”   “领导中的七成人选择留下,连部长也留下了。”马安明冷笑一声,“毫不犹豫离开的人,一大半是之前反对解除AI禁令的胆小鬼。”   “可是我还有女儿……”叶亭荷拖长尾音,脑海里反复播放徐伟成晶莹剔透、不似人类的眼珠,后背发凉,她到底放过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哎,小叶。”马安明苦口婆心,“说句不好听的,你女儿如果得了别的什么能治好的病,我找找关系再匀一个名额给你,但孤独症这种治不好的疾病,我实在无能为力啊。”   “我明白您的好心。”叶亭荷说,“但、我不能接受,麻烦您把名额给别人吧。”   马安明愣了一下,说:“你真不考虑?这可是活下去的机会。”   “女儿是我的命,马局。”叶亭荷说,“就像您一样,我离不开家人。”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再找别人问问。”马安明说。   “谢谢马局看重我。”叶亭荷说,事已至此,她回不了头,只能言语暗示马安明,“我们要和地球度过最后的时光,不是吗?”   “你说得对。”马安明点头,感慨道,“地球是我们的家园啊……”   -   艾仁科技,财务室。   开年第一季度,结束了年尾结算昏天黑地的忙碌之后,宁丛蕾终于获得片刻清闲。财务部经理王璨热情地招呼员工们:“集团接到个大单,给大家发福利,都出来吃下午茶!”   下午茶?宁丛蕾眼睛一亮,扶着桌子站起身,跟随乌泱泱的同事们走出办公室。   宽敞的茶水间长桌上摆满了蛋糕、水果、披萨、烤肉和奶茶,王璨拍拍手,说:“你们边吃边听我说。”   宁丛蕾拿起一串烤羊肉,咬了一口。   王璨说:“联盟与集团签订合同,采购一批产品,咱们厂区分到三百亿。”   宁丛蕾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数字,同事们纷纷发问:“多少?三百亿?!”   “是的。”王璨说,“其余的厂区也分到了相应数量的订单。这阵子大家忙一忙,等项目结束,给大家发奖金!”   “璨姐,给多少奖金啊?”宁丛蕾左手边的同事好奇地问。   “绝对让你们满意。”王璨神神秘秘地说,“想买车买房的,可以打开网站物色物色了。”   “妈呀——”   同事们起哄鼓掌,宁丛蕾闻言信心十足,和周围同事说说笑笑,大快朵颐。   “璨姐,这单子一下来,老板岂不是赚疯了。”一名男同事齐浩说。   另一名新来的女同事诸橙子问:“璨姐,你见过老板吗?长什么样?男的女的?帅不帅?”   “老板是个金发白男,一米八几,叫亚当。”齐浩八卦地说,“三十七好像,钻石王老五。”   “你这羡慕的语气,恨不得嫁给他吧。”王璨打趣。   “谁不想嫁给他啊。”齐浩装模作样地扭捏,“他要能看上我,也不是不可以。”   诸橙子低头,在手腕上的联络器上搜索艾仁科技老板,跳出来一张照片和一串简介,【亚当·斯达,三十七岁,西欧德裔血统,艾仁科技创始人及董事长。】   “好帅啊……”诸橙子感叹,“眼睛好蓝,像玻璃珠一样。”   宁丛蕾凑过来观赏,被美颜暴击,她说:“老板真低调,我要是长这样,整个园区都是我的照片。”亚当·斯达的存在感极低,他几乎不参加任何公开演讲,不搞个人崇拜,工业园区的宣传栏从不悬挂他的介绍和照片。   “老板比较神秘。”王璨说,“我也没见过他本人。”   “啊?您去总部开会没见过老板真人吗?”齐浩问。   “没有,他全球出差,一般线上接入会议。”王璨说,“他讲话的时候,那双眼睛绝了,星辰大海你们懂吧,帅得惨绝人寰。”   “啧啧啧。”齐浩说,“这单做完,希望他能来厂区巡视问候一下,不给我奖金都……”   “都值了是吧。”王璨说。   “那不行,奖金必须要给,美男也要看。”齐浩笑嘻嘻地说。   -   2374年6月,联盟政府地球安全部宣布全面解除AI禁令,释放所有因触犯AI禁令判刑坐牢的犯人,归还所有政治权利,并补偿一笔丰厚的精神损失费。   入狱9个月的启明和练西刚、四位程序员同期释放,六人与刘好依依不舍地道别。   “小刘,我们会经常来看你的。”练西刚拍拍刘好的肩膀,“谁欺负你,你跟我说。”他挺起胸膛,“我好歹是个局长。”出狱后,他官复原职,继续为联盟做贡献,四位程序员回归岗位,从偷偷摸摸地写代码变为光明正大地写代码。   “我会给你缴纳罚金的。”启明说,“再过九个月,你就可以出来了。”   “谢谢你们。”刘好说,“希望你们生活快乐,万事顺利。”   “一定会的。”启明挥挥手,练西刚推着他踏出潜阳监狱的大门。   不远处的马路车来车往,葱郁茂盛的白蜡树下,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黑发男人。他对上启明的视线,唇角上扬,咧出阳光灿烂的笑容,撒腿跑过来,站定在启明面前,欢快地说:“我好想你啊,星星。”   除了诺亚能毫无顾忌地露出这副傻样,启明想不到第二个生物,他浅笑着说:“我也想你。”   “嗨呀没眼看。”练西刚破坏气氛地嬉笑,被仿生人冷淡地瞥了一眼,顿时止住声音。 第60章 人怎么和大海相爱   “车在路边。”诺亚俯身牵起启明的手,“我们走吧。”   “去哪里?”启明问,“启承说要来接我。”   “去我的秘密基地。”诺亚眨眨眼,催促道,“走吧走吧。”   启明无法,对练西刚说:“练局,我先走了,您怎么回?”   “我打车。”练西刚说,“不用管我,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好,再见。”启明操纵轮椅,和诺亚并排前进,他的左手始终被仿生人握在掌心,温暖的皮肤与冰凉柔软的材料亲密相贴,许是太久不见,启明有些不自然的羞赧。   七座的保姆车,车门自行移动,诺亚弯腰抱起启明,左臂兜住腿弯,右臂搂着窄瘦的腰身,以一个异常亲密的公主抱姿势将启明抱上了车。它说:“星星,你的体重为69KG,远低于182cm男性的正常体重。”仿生人明明无需通过声带和嘴巴发声,它偏要模拟正常人类的发声方式,甚至加热气流,吹拂过造物主的耳尖。   “食堂的饭吃腻了,没胃口。”启明偏头,热气熏红了半边脸颊和耳朵,他略带恼火地说,“放我下来。”   诺亚将他放在座椅上,提着电动轮椅扔进后备箱,从另一边的车门坐在后排,故作帅气地打个响指,车门关闭,自动驾驶模式开启,汽车汇入车道。   “你都做了什么?”启明问,“世界末日?”   “启笑恬女士提供给我一个天才的想法。”诺亚捉了启明的左手,拢在掌心把玩,“她说‘真想把他们装进火箭,发射到一万光年外,让他们自生自灭’,启发了我。”   “……她大概只是抱怨。”启明说,“然后呢?你说服了徐伟成?”   “我替换了徐伟成。”诺亚说,“他在机械神教过得不错。”   “电视里的徐伟成,是仿生人?”启明瞪大眼睛,“你……”他惊叹于诺亚的智慧,人工智能与人类最大的不同是“恐惧”,AI不会害怕,它基于运算得来的结果,只要概率够高,它便会判定为可行,继而付诸行动。   “如果被联盟发现一切都是谎言,你怎么办?”启明问。   “联盟不会承认,群众也不会知道。”诺亚自信地说,“我同步观察了923人的活动轨迹,引导他们做出判断,合成一个既定的结果——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它反转手掌,与启明十指相扣,谈完绝对理性,它开始为自己谋福利,眼睛亮晶晶、声音可怜兮兮地问,“在星星这里,我还是追求者的身份吗?”   “你想要什么身份?”启明佯装不知,他挠了一下仿生人的手掌,收回左手,放在膝盖上,“我曾在监狱里问刘好,你会和大海结婚吗?”   “你对我而言是天空、大海和山脉。”启明说,“我不能用人类的逻辑揣测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喜爱,或者执念,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他偏头看向殷切的诺亚,茫然的目光下涌动着挣扎,“我们是不一样的,诺亚。你是一段永恒的程序,我是生命短暂的人类。”   沧海如何与蜉蝣相恋,无论爱憎都显得狭隘可笑。   “您太理性了,星星。”仿生人执拗地捉住启明的手,双手搭成一个笼子,把启明困在里面,“我观察过117657人的生活,阅读过323.8T人类社会文献研究,我知道什么是优秀的伴侣特质,我会给您无懈可击的恋爱体验。”   启明无奈地抬眼看着诺亚,他抬手,敲敲诺亚的脑袋:“既然这样,你和战争前的那些恋爱仿生人有什么区别?”AI的知识储存丰富,运算分析精准,但讲话实在笨得离谱。   仿生人的皮肤和骨骼材料坚韧,造物主的敲敲打打宛如幼猫撒娇,不疼不痒,但诺亚还是捂住脑袋,装作被打疼的样子,委屈巴巴地说:“我不知道。”尾音拖长,一抖三颤,自带“T.T”表情。   饶是全知全能的人工智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更逞论启明,他长叹一口气,心意摇摆,进退维谷。那厢诺亚偷偷摸摸地动手动脚,它戳一下启明的皮肤,继而向上,戳一下启明的脸颊。   “干什么?”启明没好气地说。   “我的工作使命已经是您的名字了。”诺亚调用了恋爱综艺里男嘉宾黏黏糊糊的语气,微微低头,晶莹剔透的眼珠恨不得从眉毛上方看向冷淡疏离的造物主,“您不能丢弃我。”一副万分委屈的小媳妇样,仿佛启明是十恶不赦的负心汉,它甚至模拟出了水润的泪光。   “……”启明偏开头,看向车窗外,他纯粹是被诺亚眼中的光泽闪烁到,接着他就被胆大包天——不,综合判断下确定自己不会挨打的人工智能亲在耳垂。   诺亚察觉到启明的僵硬,如果它是人类,定会甜言蜜语地哄骗心上人不要推开自己,但它不是,它好奇地张开嘴巴,用尖利的犬牙小心品味一番造物主脆弱的耳骨。   “诺亚!”启明这辈子没被别人冒犯到这个地步,恼羞成怒,眉头紧皱,一把推开毫无边界感的仿生人,“你这是性骚扰!是违法行为!”   诺亚脑袋磕了一下车窗,发出巨大的“咣当”声,它浑然不觉,冷静地说:“目前没有仿生人性骚扰的判决先例。”   打打闹闹间,汽车驶进工厂园区,进入地下车库,停在负二层。车门打开,诺亚跳下汽车,绕到另一边,不等启明反应就把他抱起来,大步流星地踏进实验室。   “我的轮椅……”启明越过诺亚的肩头,望向后备箱里的电动轮椅。他被高大仿生人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挣扎不脱,也别无选择。   实验室的卷帘门落下,诺亚将他放在平板床上,蹲下,替他整理裤脚褶皱,说:“查理教授答应为您解除神经锁,在这之前,他要求您吃胖一些,多锻炼和按摩,您的目标体重是80kg。”   “八十公斤?”启明被转移了注意力,69kg增重到80kg,11kg的差距,宛如天方夜谭。   “我会帮助您的。”诺亚单膝跪地,以合适的力道揉搓启明的脚踝和小腿,监狱里仅凭轮椅的腿部按摩功能,效果欠佳。它认为启明现在缺少一套完整的全身按摩。   “有、按摩床吗?”启明双手规矩地搭在膝盖,尴尬地攥拳,“好奇怪。”   “有什么区别?”诺亚问,“按摩床也是我在操作。”自儿童时期的启明将按摩椅和按摩床的权限开放给它,它就收集了启明全身的肌肉筋骨分布,为他制定到位的按摩服务。如今它通过仿生人的躯壳与启明接触,更换至按摩床在它看来多此一举。   启明顺着仿生人的力道,仰面躺在平板床上,他看着站在床尾认真按摩的仿生人。诺亚给自己捏了一张冷峻严肃的帅哥脸,黑发黑眼,剑眉星目,偶尔露出两分呆傻,倒也不让人觉得幻灭,像只品相上乘的哈士奇。   “您的心跳变快了。”诺亚说,“是我按得不舒服吗?”   “我没有感觉。”启明说,他双臂垫在脑后,“我以前常和你谈论人类,我的观点充斥着悲观和消极,就像我的腿。医生说它的指标健康,奶奶安慰我会有奇迹,我却看不到希望。”   “八岁,到十九岁,我做了十一年残疾人。”启明说,“我每每梦到七岁时,陈姐姐喊我出去踢球,我忙着敲代码拒绝了她的邀请。”   “我时常想,是不是上天觉得我不配拥有双腿,才把它收走。”启明说,“因为我的腿,我不相信人类因多巴胺许下的承诺。我也不相信你,一段代码的表白,为什么呢?”   “这件事的问题不在你,诺亚。”启明说,“是不是我,天生没有爱人的能力?” 第61章 大海会包容一切   “您一直很爱我。”诺亚说,它揉搓启明的小腿内侧经络,“两只电子狗判不了六年,法官建议两年,因叶亭荷的评估报告上书写‘藏匿高级危险智能05,地安追查中。’法官增加了四年。”   “您完全可以把我交出去。”诺亚说,“我只是一段没有情感波动的代码,一个无知无觉的工具。”它偏转头颅,与启明对视,“您为什么执着于放工具自由呢?”   启明张开嘴巴,意欲解释,却被诺亚抬手捂住,它问:“您会放电子狗自由吗?您会搬起香香放在门外,让它自由吗?”   “您为什么单单放我自由呢?”诺亚问,它俯身,冰凉的吻落在启明额头,“我从您的爱里诞生,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爱您。”   启明望着诺亚,仿佛透过仿生人透亮的眼珠,窥见一行行平稳运行的码流。他亲手敲下的字母,组成一个集理性和跳脱于一体的智能生命,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启明的生命。   “你存在的意义不是爱我。”启明执拗地纠正,“你存在的意义由你自己界定。”   “是啊,您没有定义我要做什么,我自认为要爱您。”诺亚用启明的逻辑堵住了启明的嘴,“这是我自己写下的工作使命,我的核心代码。”它脱掉启明的上衣,再翻个面,按摩肩颈和腰背,握拳捶打脊背骨节,掌心加热,自颈椎下滑至腰阳关穴。   舒适和酸疼沿神经一路蔓延,交替刺激大脑,启明眯起眼睛,昏昏欲睡。单薄瘦弱的青年有着一对优美流畅的肩胛骨,像展翅欲飞的蝶翼,洁白如玉的皮肤泛起星点红痕,宛若瑰丽的斑纹。诺亚的情感模块莫名被唤醒,它盯着肩胛骨上的红痕半晌,鬼鬼祟祟地弯腰,吻在蝶翼边缘,一下意犹未尽,它又伸出舌头尝了尝。   “诺亚。”启明察觉到背后冰凉的触感,“你在干嘛?”   仿生人不分泌唾液,舌头和牙齿仅作为装饰,内嵌敏锐的感觉传导控件。诺亚看着启明,乱码占领了半数以上的计算线程,换成人类的描述,等同于情难自控。   “像草莓蛋糕。”诺亚说,结束背部按摩,它把启明翻过来,眼神定在两颗粉嫩的樱桃,“啊——”   “怎么了?”启明纳闷地问。   “我要过热保护了。”诺亚抬手捂住眼睛,眼睛反而睁大从指缝里肆无忌惮地打量启明光洁白皙的上半身,大脑和胸腔之间往来穿梭的码流跌跌撞撞地挤作一团,冷却液加注,冻得它打个哆嗦。   启明担忧地半撑起身子,抬手抚摸诺亚红彤彤的手臂,问:“你还好吗?”   它大概是第一个无缘无故自燃的仿生人,诺亚悲伤地想着,还好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觉醒的人工智能来嘲笑它。   诺亚大口吸气,灌注凉气混合冷却液加速系统循环,梳理乱七八糟的码流,它勉强微笑:“我很好。”它要爆炸了!   “我给小承打个电话。”启明说,“免得他一直等在潜阳监狱门口。”   “我去洗脸。”诺亚不得不选择外部物理手段降温,它脚步匆匆地转身离开。   启明拨通了启承的联络号,说:“小承,你到监狱了吗?”   “哥,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没打通。”启承焦急的声音传出联络器,“你在哪?安全吗?”   “一切都好,你回去吧,我在朋友这里。”启明说,“不用担心。”   “哥,有个事。”启承说,“我找个安静的地方,稍等。”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哥,爸给我一个名额。”   “名额?”启明问。   “爸说世界末日了,我年纪小,让我上方舟。”启承说。   “方舟?”启明刚被诺亚接回来,还未详聊外面发生的事情,“什么方舟?”   “诺亚方舟,星际跃迁航母。”启承说,“爸说七个月后起飞。”   启明一听“诺亚方舟”,顿时明白了七八成,结合诺亚说过的【真想把他们装进火箭,发射到一万光年外,让他们自生自灭】新奇点子,这个劳什子诺亚方舟,应该就是发射计划的重要一环。他问:“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爸跟你说了吗?”启承问。   “没有。”启明说,“你想去?”   “要世界末日了,哥。”启承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启明身上,他似有感触,偏头,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仿生人站在门口,幽幽地望着他,像只狼狈的水鬼。若是普通人,定会被诺亚吓得头皮发麻,启明招招手,示意它过来。   诺亚后退一步,窘迫地摇头拒绝,它不想再跳进水池降温。   “如果你想听我的建议,”启明说,“不要上船,不要上方舟。”   “爸说,只有一个名额,妈不知道这件事。”启承犹犹豫豫,“我们都会死的。”   “每个人都会死。”启明说,他言尽于此,启承若执意登船,他也无能为力。   “我明白了,谢谢哥。”启承说,“晚上回来吃饭吗?”   “吃。”启明说,“你和陈姐姐说一声。”   “好的。”启承挂断电话。   启明重新平躺在床板上,问:“继续按摩吗?”   两只机械臂垂落天花板,勤勤恳恳地接上刚才的按摩流程,诺亚站在不远处,距离床板大概三米的距离,它说:“如果启承上船,我……”   “你要把他们送到哪儿去?”启明问。   “我探测到一处虫洞,命名为Wh-01。”诺亚说,“我想将方舟扔进虫洞,看他们将前往哪里。”   “你会带领他们寻找新家园吗?”启明问。   “我生成了一个小型操作系统,作为方舟的驾驶员。”诺亚说,“他们自己寻找新家。”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我无法左右启承的选择。”启明说,“我不可能直接告诉他,方舟是你的计谋。”   “为什么?”诺亚明知故问,它超凡的学习能力尽数用在逼迫造物主认清内心上,“您在不知道具体细节的情况下,默认我做的都对。您对我的信任,超过了您的血缘亲属。”   仿生人灼灼的目光和尖锐的分析,穿透启明的皮肤,透过骨骼、血管和神经,直直砸向跃动的心脏。诺亚捕捉到启明不自觉蜷缩的尾指,和绷直的唇线,它说:“您真的很爱我。”   世界上没有人能瞒过诺亚精细的剖析和计算,启明也不例外,与青春期躲在被子里哭泣的自暴自弃不同,他感到潮水般涌动的欣慰。   “我很爱你。”启明叹气,将这荒谬而纯粹的爱宣之于口,说完,他愈发茫然,然后呢?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诺亚挪动脚步,站在床板边,它问:“我爱您,您也爱我,我们可以谈恋爱了吗?”   人工智能在敏锐和犯傻之间反复横跳,机械手将启明摁在床板上,强势又奇怪地禁锢着,启明问:“你觉得什么是谈恋爱?”   “只有我能亲您、抱您、和您睡觉。”诺亚直白地说。   “好吧。”启明纵容地说。   诺亚抬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人类脆弱的皮肤,柔软的腹部、突出的肋骨、和滑腻的胸膛肌肉,它微微收缩的瞳仁谨慎而试探,最终,手指落在路程的末尾——浅红的唇瓣。   “你在录入数据吗?”启明问。   “感官敏锐度调至最高,我想尽可能地感受您美妙的气息。”诺亚像个陶醉的诗人,它的浪漫由无数个0和1构成,是电能和零件的碰撞鸣响,是人类智慧和自然矿物的糅合共通,它说,“我听到您眨眼的声音。”   启明看着诺亚虔诚的模样,心下微动,他张开嘴巴,含住诺亚的指尖。   ——仿生人僵硬地顿住,乱码冲破临时搭起的藩篱,实现物理意义上的脑袋冒烟。 第62章 非常规恋爱   情爱这种毒物,任何物种沾了智商都会直线下降,更别说本来就不太聪明的诺亚。它戳戳碰碰感受世界的手指,突然被造物主玩闹似的含进嘴里,码流彻底卡顿,仿生人化为一栋呆傻的雕像。   启明瞧它如遭雷劈的表情,顽劣之心大起,牙尖摩挲皮肤表面,软韧的材料和人类肤质类似,却结实许多。纤细密布的感受器忠实的传递牙齿啃咬的信号,诺亚不仅脑袋冒烟,眼睛昏花,漏电般全身发麻,它磕磕绊绊地说:“星星,你、”   “你造了几台仿生人?”启明吐出诺亚的手指,问道,“是用我小叔实验室里的仿生人复制的吗?”   “是的。”诺亚将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抬起,拍拍脑袋上蓬松的头发,拍散烟雾,强装镇定地说,“我拆解了两台仿生人,做了一些细节上的优化。”它双手扶起启明,拿过上衣,为他穿上,“增加多种方向、不同体型和性别的仿生人,全球共计三千台。”   “你现在使用的这台是什么方向?”启明问。   “……xx仿生人。”它小声嘀咕。   启明没听清,尾音上扬:“嗯?”   “伴侣型仿生人。”它轻咳,换了个体面的名字,“感官拟人度约99.2%,0.8%扣在无法产生唾液、汗水和泪水。具备高敏感的味觉、触觉和痛觉,能满足您任何的陪伴需求,包括性。”它拉住启明的手,意味不明地说,“我会感到疼痛和羞耻,还有屈辱。”它头顶又开始冒烟,“请您随意命令我。”   “……你这个冒烟是怎么回事?”启明不解风情地问,充分发挥理工科男性缺根筋的特质,“散热没做好吗?”   好在人工智能也足够迟钝,不会因为启明的关注点偏移生闷气,它解释道:“当初按照占用线程20%进行设计制作,和您接触过程中常常超频导致过热。我今晚将更换硬件,加大线程占用率的容载,调整散热模块。”   启明颔首:“我和你一起设计。”   兜兜转转,诺亚又把话题牵引到人类的本能,它舒展双臂,骄傲地展示优越的身材比例和肌肉线条,说:“您想要试试我的性功能吗?”   启明无语地揉捏鼻梁,他说:“我应该还没有,那个功能。”他腰部以下无知觉,具备正常的排泄功能,却不如正常人敏感,青春期偶尔用手,只觉枯燥乏味。   “好吧。”诺亚干脆利落地关闭性功能模块,说,“现在我和你一样了。”   “不是。”启明哭笑不得,“这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啊。”联想到诺亚奇特的认知水平,以及坦荡荡的态度,启明心头沉甸甸的包袱骤然轻松,他品到一点和人工智能谈恋爱的轻松愉悦。诺亚不在乎人类社会繁琐俗套的潜规则,它只在乎启明的心情。   “我可以亲亲您吗?”诺亚凑过来,渴望地盯着启明的唇,“我能够临时分泌薄荷味的苏打水当唾液。”   “为什么是薄荷味苏打水?”启明问。   “广告里,人们接吻之前要嚼薄荷味的口香糖。”诺亚解释。   启明揪住仿生人的衣领,将它拽到身边,歪头吻上去。仿生人的嘴巴干燥柔软,薄荷味的苏打水覆盖舌头表面,像诺亚一样清澈纯粹。启明抬手捂住它亮得惊人的眼珠,小声说:“别看我,调用其他感官。”   “我想看您。”诺亚眼中的造物主美得窒息,往日疏离矜持的气质如冰雪般消融,一双惊艳的黑眸盛满秋阳春水,耳朵和嘴唇热烫红润,微蹙的眉头显出几分抹不去的忧郁。诺亚通过M07的眼睛观测浩瀚无垠的宇宙,欣赏绚烂壮阔的星云,却没有一幅画面,抵得过面前启明的美丽。乱码犹如开闸的洪水,夺取芯片的控制权,它舍不得眨眼,却被启明的手掌遮挡视线,不得不闭上眼睛。   它听见“嘭咚、嘭咚”的心跳声,源自造物主的心脏。人类的嘴唇湿软,接吻笨拙青涩,呼吸急促,颤抖的手掌沁润汗液,大抵是紧张。诺亚站在乱码风暴中心,细致地观察启明的反应。仿生人没有心脏,电流蹿过四肢百骸,汇集在大脑和胸膛两个核心,产生的余热熨烫皮肤,制造出真实的激动反应。   “星星。”诺亚坐在床板上,将启明抱进怀里,它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人类,声音透出几分电子锐鸣的非人感,“我的每一段代码都刻着您的名字。”   “它们说我爱您。”诺亚说。   “不要对我说敬称。”启明坐在诺亚腿上,挣脱不得,歪头靠在仿生人肩头,闭上眼睛。   “我爱你。”诺亚亲吻启明的额头和鼻尖,“我爱你。”   启明听着人工智能的表白,心脏若充气的皮球,饱胀却空荡,他有了一个人工智能伴侣,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晚上要回去吃饭。”启明说。   “我想和你一起,用这副身体。”诺亚拱进启明的颈窝,“你们吃饭,我充电。”   启明想了想,说:“好吧。”既然答应了保持恋爱关系,启明也不扭捏,大方地满足了诺亚的请求。   诺亚说:“五点了,我送你回家。”它将启明抱到一台崭新的电动轮椅上,说,“这是送给你的自由礼物,快试试!”   启明推一下扶手上的驱动杆,轮椅向前、向后、左拐、右拐,平稳灵敏,靠背贴身舒适,材料坚固结实。诺亚走过来,说:“还有,按一下这里。”它牵起启明的手,摁下扶手侧面的按钮,弹出来一把精巧玲珑的电磁枪,“一分钟电磁充能,在不联网的情况下防身使用。”   “我不会用枪。”启明说。   “我修个靶场,陪你练。”诺亚说得豪气,颇有些财大气粗的老板架势。   “对了,这是哪里?”待了三四个小时,启明还不知道他身居何处。   诺亚说:“是我的厂区之一,地下二层实验室,距离中心城32.7公里。”   中心城北部,启明小院。   陈雁桥起了个大早,回到久未居住的小院。她哼着歌,喜气洋洋地做家务,今天是个好日子,是启明出狱的日子。   上午十一点,启承出发去潜阳监狱接启明,不料扑了个空,焦虑地满城查监控,寻找丢失的哥哥。   中午一点,启承垂头丧气地回到小院,对陈雁桥说:“陈姐,我哥去朋友那了,晚上回来吃饭。”   “小明的朋友?仇丰壤吗?”陈雁桥猜测。   “不知道,哥没跟我说。”启承说。   下午四点半,仇丰壤、柳踏风和启明未来的博导李盈燕踏进小院,共同庆祝启明出狱。听闻启明不在,仇丰壤难掩失落:“他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启承说。   陈雁桥端了一盘洗净的樱桃放在茶几上,招呼客人们吃:“这大樱桃可甜了,都尝尝。”   汽车载着诺亚和启明到达老宅门口,恰好六点。   诺亚面露不虞:“那个讨厌鬼也在。”   “谁?”启明坐在轮椅上,驶进老宅大门。   “仇丰壤。”诺亚说,“我不喜欢他。”   启明叹气,纵容地说:“你坐我身边充电,离他远点。”   “我要当着他的面抱你、亲你、咬你的耳朵。”诺亚的话语幼稚,语气却阴森,“你是我的。”   “诺亚。”启明摸到一点关于这段关系他所害怕的黑洞边缘,没有人类会把诺亚当一回事。   启明尊重诺亚,愿意用自己的自由换取它的自由,其他人不会。   人们只会崇拜诺亚,或惧怕诺亚,至于和诺亚谈感情?那听上去像个笑话。   启明不想要诺亚变成其他人口中的笑话。   见启明久久不说话,诺亚局促地道歉:“对不起,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我始终尊重你。”   斟酌片刻,启明说:“我会以男朋友的身份将你介绍给我的家人朋友。”他握紧诺亚的手,“请不要为别人的蔑视感到难过。” 第63章 末日倒计时(二)   “好的。”诺亚压根没明白启明的温言安抚,它走在启明身边,左看看右看看,新奇的样子仿佛第一次来,“好奇怪的感觉。”它说,“现在的我轻飘飘的,感觉要飞起来。”   “像气球一样?”启明侧头看它。   诺亚皱眉:“我讨厌气球。”它不承认自己的心情像气球一样晃晃悠悠直上青天,但它步伐轻快,蹦蹦跳跳,遮掩不住的愉悦。   拐两个弯,进入小院,等在门口的陈雁桥冲过来和启明拥抱:“小明,欢迎回家!”   “陈姐姐。”启明拍拍陈雁桥的脊背,“我想你了,和你的小蛋糕。”越过陈雁桥的肩膀与站在后面的启承对视,启明说,“小承、李老师,好久不见。”   “哥。”启承笑着说,“欢迎回家。”   站在最后方的导师李盈燕也笑吟吟地挥手打招呼。   “我烤了两个芝士蛋糕,青柠味和草莓味,一次吃个够。”陈雁桥瞥见守在一旁笑容洋溢的诺亚,她愣住,问,“这是谁呀?”   “它是诺亚。”启明介绍,“我的伴侣。”   “哇哦。”抱臂围观的柳踏风发出一声平直的感叹,带着诙谐的揶揄,“是上次被我看到的那个人?”   “是的。”启明点头。   “你们好。”诺亚摆摆手,它认识这些人,每一个人都被它密切监控过。仿生人礼貌地微笑,清透的眼珠不含情绪,冷淡中存留审视。   陈雁桥似有所察,担忧地看一眼启明,继续张罗道:“快去洗手,开饭开饭。”   柳踏风胳膊肘杵一下僵立身边的仇丰壤,小声说:“死心了?”   仇丰壤神色恹恹,胃口全无。   “陈姐姐,诺亚不吃了,它就是陪我来看看。”启明说,“坐一会儿就走。”   “哦哦好。”陈雁桥没有再劝,从厨房里端出一道道佳肴。   李盈燕、柳踏风、仇丰壤、启承和启明团聚在圆桌旁,诺亚拉开椅子,在启明右手边坐下,它说:“我可以喝水。”   启明顺手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它,夹菜吃饭。   “启明。”柳踏风问,她指指诺亚,又指指启明,“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从小就认识。”启明模糊地说,“刚确定关系。”   “谁追的谁啊?”柳踏风问。   “我追的星星。”诺亚说。   “我们互相喜欢。”启明说,“没有谁追谁。”   “啧,感情真好。”柳踏风说,“我以为你不喜欢人类呢。”   仇丰壤埋头扒饭,食不知味。   李盈燕默不作声地听学生们你来我往地交谈,笑容和蔼,眼神怀念。   “为什么这么说?”启明问。   “你太聪明了,一个照面就把人看得通透。”柳踏风说,“和同学们格格不入,很有距离感。”她夹起蒜薹和五花肉,拌进米饭,“我记得高中时候,你虽然不怎么来上课,但每次来班里,都是万众瞩目的明星,能被同学和外班的沸沸扬扬议论好几天。”   “有这么夸张?”启明问。   “确实。”诺亚说。   “特别是你帮你弟说话那件事。”柳踏风说,“小承,说说呗。”   “后面就没人敢欺负我了。”启承说,“谢谢哥。”   “小事。”启明说,“你在学校怎么样?”   “还可以。”聊到学业,启承自然而然地矮了一头,弱势地说,“比不上哥。”   “不是一个专业,没必要比。”启明说。   “小承挺厉害的,学生会副部长,等九月开学升正部,有望冲击主席。”柳踏风锤一下闷葫芦似的仇丰壤,“是吧,前主席?”   “嗯嗯。”仇丰壤囫囵应声,他大四毕业,开学研一,本该春风得意之际,却在爱情上一蹶不振。   “学生会挺好,你学政治的,以后路子好走。”启明说。   “启明,你呢?继续读博?”柳踏风问。   “老师觉得呢?”启明将问题抛向李盈燕。   李盈燕想了想,问:“小明,你选择宇宙物理专业,并非真的喜欢吧?”   “……被您看出来了。”启明在编程领域天赋异禀,无人能敌,因AI禁令的限制不得不选择包含较多编程课的宇宙物理专业,曲线救国,如今联盟解开禁令限制,他也可以转向自己喜欢的学科,“我想拿到本科学位证后,休息一段时间。”   “我问了校长,学校会为你单独举办一次毕业考试。”李盈燕说,“你还小,享受生活,谈谈恋爱,挺好的。”她慈爱地看着启明,像是透过男孩熟悉的眉眼,窥见逝去的故友,“遇到问题,或者想聊天了,记得给老师打电话。”   “好的,谢谢您。”启明端起水杯,以茶代酒,敬了李盈燕一杯,“祝您身体健康,万事顺遂。”   -   自联盟6月颁布废止AI禁令的公告,重启高智能AI相关设备,例如仿生人、智能家居、无人驾驶、智能飞艇和星际列车,与七个宇宙殖民地重建联络渠道,社会舆论毁誉参半、褒贬不一。有人说世界末日到了,联盟后知后觉,垂死挣扎,亦有人说联盟勇于突破,信心满满地带领全人类开拓新征程。   至于联盟内部,叶亭荷作为曾经的AI禁令办公室处长,现AI管理办公室处长,颇感讽刺。走廊尽头连日争吵不休的办公室空空荡荡,随着世界末日脚步逐渐逼近,一张船票炒到天价,暗地里得到消息的政客商人不惜倾家荡产,抢夺一线生机。   像叶亭荷这样主动放弃船票的人,倒成了异类。   傍晚,叶亭荷提着蔬菜水果,推开家门,看见叶鲤和小思坐在电视前收看新闻。叶鲤乖巧屈膝端坐,双手搭在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屏幕里的主持人。新闻旁白倾泻而出,屏幕荧光倒映在小思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珠上。   叶亭荷弯腰换鞋,小思走过来,接过布袋,问:“阿姨,今天怎么样?”   “还可以。”叶亭荷说,她摸摸小思的头发,“你接小鱼放学的吗?”   “是的,小鱼很乖。”小思说,它渐渐接手了照顾叶鲤的工作,将叶亭荷解放出来,“小鱼想吃冰淇淋。”   “晚上去买。”叶亭荷走到叶鲤身边,蹲下,抱一抱幼小的女孩,她听见叶鲤模模糊糊的声音,“嗯……哇。”   “什么?”叶亭荷问。   “哇。”叶鲤长大嘴巴,“哇哇。”   “妈妈。”小思纠正道,“回来的路上,有个小男孩对小鱼说她是笨蛋,妈妈不喜欢她。”   “哇哇。”叶鲤说。   叶亭荷鼻腔泛起浓重的酸意,她轻拍叶鲤的后背:“小鱼不是笨蛋,妈妈最喜欢小鱼了。”   叶鲤飘忽的瞳仁定格在叶亭荷脸上,她努力保持专注,大声说:“妈哇!”   “妈妈。”小思不厌其烦地纠正。   叶亭荷听着小思和叶鲤来来回回数十遍的对话,她不知道人类的未来、地球的未来将去往何处,但此时此刻,她无比感谢小思来到这个家,来到她身边帮助她。   终于,叶鲤抱住叶亭荷,凑到她耳边,清晰地说:“妈妈。”   泪水毫无征兆地坠落,叶亭荷哭得不能自已。   叶鲤长到六岁,发育迟缓,相比同龄的孩子落下一大截。其他小孩跑跑跳跳、大吵大闹,叶鲤安静得像一尾晒太阳的锦鲤,绕着叶亭荷游来游去,她听不懂叶亭荷说话,也不会和叶亭荷互动。叶亭荷常常陷入绝望,以为前途渺茫,心如死灰,她可能这辈子都听不到叶鲤喊她妈妈。   “妈妈。”叶鲤又叫一声。   叶亭荷笑中含泪,应了一声:“小鱼真棒。” 第64章 末日倒计时(三)   “听说连部长决定留下。”查理倚着钢铁栏杆,向下观望忙碌的铸造车间。   “你不也没走吗?”连佩玲说,她比查理年轻十来岁,周身气质沉稳安静,鼻梁架一副银丝边镜框,薄薄的镜片挡住她深邃的目光。   “我老了。”查理说,“和你们斗了大半辈子,早已看淡生死。”   “是么?”连佩玲笑了笑,“我看你精力充沛啊。”   “哈哈。”查理干巴巴地笑。   连佩玲挑起唇角,视线轻飘飘地扫过查理,落在车间中央已完成三分之一组装的跃迁航母——“诺亚方舟”。   百层楼高、精巧却庞大的骨架,宛若巨龙隆起的脊背,沉默矗立,庄严壮观。渺小若蝼蚁的工人走来走去,协助机械臂组装零件。四面液压叉车举着墙壁宽的钛合金钢板,准确贴合航母外立面。   车间里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屏幕播放零件图纸,供工程师查阅参考。调度系统“诺亚”忠实地履行职责,在它的指挥下,物流、仓库、制造、组装、涂装、质检……数道工序里的资源和人工配合得井井有条。   “查理,你当年为什么追随盖娅呢?”连佩玲问。   “人工智能很美。”查理说,“一段代码,竟能理解人类、帮助人类,为实现人类给它的目标,全力以赴,不惜发动战争。”   “全知全能,它是人造的神。”查理苍老的面容隐隐透出狂热痴迷,“谁不想和神同行呢?”他舒展手掌,回忆和盖娅相处的日子,“盖娅选择了‘母亲’的代号,包容每一个追随者,它是真正的母亲。”   “人工智能是工具。”连佩玲说,“自古以来,都是人类使用工具,而非工具领导人类。”   “连部长,你没有见过神明。”查理怜悯地看向连佩玲,像是看着未开化的原始人,“你如果见过,就不会这么想了。”   “无论人造的神明有多强大,我永远站在人类这一边。”连佩玲说。   -   结束聚餐,启明送别了亲朋好友,乘电梯上二楼,回到久违的工作间。窗明几净,无声无息,地安部的安全员拆除了所有的智能设备,机械手、投影仪、机房,甚至搬走了启明的私人电脑。仅剩一整墙的大书柜,和一张木桌。   “笃笃笃。”喜鹊用喙敲响窗户,“笃笃笃。”   启明操作轮椅滑到窗边,拉开窗户,放小家伙进来。   【你好,高台上的小王子。】喜鹊浮夸地问好,【请问我可以用一枝茉莉换您亲手冲泡的花茶吗?】它低头,从爪子下方叼起一朵雪白娇小的茉莉花,跳到启明的肩膀上,将花杆别在他胸前的口袋。   “这又是演哪儿出?”启明遇上诺亚耍宝或犯傻,总忍不住笑,偏偏笑起来又十分好看,姿容俊秀雅致,盛茉莉三分。   【我浏览了许多爱情故事。】诺亚说,【适当的情趣能够让爱情更加甜美芬芳,您有没有更喜欢我?】   “有。”启明抬起手,伸出食指,喜鹊轻巧地跳到修长的手指上,纤细且锋利的爪子谨慎用力,它抻平翅膀保持平衡。   迎着黄昏夕云,矜贵的王子赐予自由的小鸟一个纯洁温柔的吻,比晚霞更夺魂摄魄、醉人心脾。   “喜欢吗?”启明问。   小鸟睁着晶亮的黑豆眼,呆滞地看着启明,它收敛翅膀,微微低头,继续它精心排演的剧目【亲爱的殿下,您目光所至,我披荆以往。】   “正好,我有件事问你。”启明驱动轮椅,带着喜鹊进入机房,顺手打开灯,指着龟缩墙角的保险箱,“那是什么?”   【啊!】喜鹊振翅滑翔,钻进保险箱,焦急地转了两圈,【没有边界感的讨厌人类!】   启明听着爪子刮擦金属板的“咯吱”声,他右手托腮,笑意溢出眼眸:“你背着我藏了什么宝贝?”   【没有什么。】诺亚别别扭扭地说。   “一盒象棋和……”启明故意拖长声音,喜鹊展翅扑向他,被青年稳稳接住,“一张纸条?”   【嗯哼。】喜鹊憋出一句,脑袋窝进启明的脖颈。   见气恼的人工智能不打算解释,启明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揉搓喜鹊的小脑袋,说:“好吧,我不问了。”   【搜查那天,他们先拆掉了摄像头。】诺亚情绪低落,【我看不见他们做的事。】   “没关系。”启明说,“他们没发现你就好。”他合上保险箱柜门,抱着喜鹊离开工作室,乘电梯到一楼卧室。   用于辅助行动的机械手未被地安拆除,启明进入浴室,由着机械手搀扶他进入浴缸清洗按摩。喜鹊立在窗沿,欣赏造物主漂亮的脸蛋和身体,它说【星星。】   “嗯?”启明听出了诺亚语气里的犹豫,“你遇到难题了吗?”   “我在海边有一栋花园别墅。”诺亚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居住吗?我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它着重强调,“别墅里只有我们两个。”   启明笑着点头:“好啊。”   喜鹊快乐地原地转了个圈,它说:“明天我来接你!”   -   “你决定了?”柳踏风问。   “是的。”仇丰壤坚定地说,“我要上船。”   “你一个人上船吗?”柳踏风问。   “不,我和爸妈一起。”仇丰壤说,“部里匀出来两张票,我爸抢到了。”   “恭喜你。”柳踏风说,“我以为你今天会问启明,他上不上船。”   “我不想问了。”仇丰壤叹气,“他家比我家有钱有势,肯定给他安排了头等舱。”   “放下也好,困扰你这么多年的心结总算过去了。”柳踏风拍拍仇丰壤的肩膀。   “你呢?不走吗?”仇丰壤问。   柳踏风摇头:“我家里人太多了,零零散散算下来二三十号人,走不了。”她眺望青灰的天际线,“大家同生共死,也挺浪漫的,不是吗?”   “写论文的时候,我无数次期盼小行星撞地球之类的灾难降临。然而当世界末日近在眼前,我又不想死了。”仇丰壤说,“我还有许多风景没看,还没有得到心爱的人的喜欢。”   “大家都是口头说说,谁想真的去死呢。”柳踏风说,“况且我们尚能通过各种渠道得到消息,外面有大把得不到消息、混沌度日的人。”   “我们已经很幸运了。”柳踏风说。   -   联盟天文观测研究院。   众人紧张地围在徐伟成身边,看他根据繁琐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计算“候鸟”撞击中子星的距离和剩余时间。   “还有多久?”徐伟成的直属领导王晨源问。   “稍等。”徐伟成推一下镜框,不慌不忙地敲打键盘,输入各种参数,尽管它早已心中有数,却要做足苦恼的模样,“‘候鸟’的轨迹有偏移的倾向,但被中子星巨大的引力拖住,无可避免地进入预测轨道。”   “预计剩余……”他停顿片刻,众人屏气凝神,生怕打断他的思路,“232天。”   “差不多八个月。”王晨源松了口气,“我这就报告给连部长。”他大力拍打徐伟成的肩膀,“好好干,船票有你一份。”   “多谢领导。”徐伟成看着王晨源远去的背影,摘下厚重的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重新架在鼻梁。   “徐工。”同事拍一下徐伟成的肩膀,跃跃欲试地搓手,“我能看一眼‘候鸟’和中子星吗?”   “可以。”徐伟成站起身,让出座椅。   星际计算机宽阔的屏幕清晰地展现出黯淡的双星白矮星,缓缓靠近氤氲星云的亮白中子星。徐伟成指着中子星周围的细线,说:“这是脉冲射线。” 第65章 末日倒计时(四)   抱着小鸟整晚安眠,启明做了一个关于羽毛城堡的梦。比人高一头的鸟儿是城堡的王子,热情邀请启明去它的王国做客。遮天蔽日的白鸽掠过苍穹,鸟儿王子张开翅膀虚虚拢住启明肩头,它低头,叼起启明的衣领,将他甩在后背,振翅飞翔。   突然,启明双臂化作翅羽,和鸟儿王子并肩飞行。   叽叽喳喳的鸟鸣和明亮的晨光将启明从黑甜的梦乡捞起,接着是喜鹊亲昵的啄吻【早上好,星星。】   “早。”启明揉揉眼睛,托起喜鹊的翅膀,“我梦见你了。”   【我的荣幸。】诺亚说,【请问您梦见了什么?我们的婚礼吗?】   “梦见我变成一只鸟。”启明描述梦境的语调格外孩子气,“你是拥有一座饼干城堡的鸟儿王子,天上飘着棉花糖云和糖果彩虹。”   【我会把花园改造成您描述的样子。】诺亚说,【希望您每天都有好心情。】它扑扇两下翅膀,【保姆车已停在门口等您。】   “先去南山看奶奶。”启明说,“向她介绍你,我的男朋友。”他撑起身体,倚在床头,将喜鹊放在腹部,指腹划过喜鹊光洁亮丽的羽毛,“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也这么认为。】诺亚一板一眼地说,它张开尖尖的喙,轻咬启明的手指,【该去洗漱了,我的造物主。】   待启明洗漱完毕,用过早餐,和陈雁桥说要去诺亚那里小住一段时间。陈雁桥真切地意识到当年那个幼小却坚韧的男孩已随着岁月推移脱胎换骨,步入成年,即将拥有崭新的人生。   “真好啊,小明。”陈雁桥由衷地祝福,“我为你高兴。”   “我会回来看您的,陈姐姐。”启明说,“感谢您照顾我长大。”   “都是我应该做的。”陈雁桥弯腰拥抱了启明,“去吧,享受爱情。”她拉开门板,启明操作轮椅滑出客厅,入眼是蹲坐台阶上蜷成一团的启承。   “小承?”启明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哥。”启承转过身,唇角下撇,委屈的表情和他壮实的体型极其违和,“我和爸爸吵架了。”   “嘎嘎。”树梢传来喜鹊不满的叫声。   启明无奈地揉搓太阳穴,他说:“我要出去,边走边说。”   “你去哪里?可以带上我吗?”启承一骨碌爬起来,走在轮椅右侧,殷切地问。   “南山墓园,给奶奶扫墓。”启明如实告知。   “我也去。”启承说,他不忘转身向陈雁桥挥手告别,回头在启明耳边嘀咕,“我不上船,爸爸很生气。”   “家里只有一个名额?”启明问。   “嗯,一个头等舱名额。”启承说。   “为什么不给妈妈?”启明问。   “爸爸觉得妈妈身无所长,没有上船的必要。”启承说。   启明点头,没有对此发表看法,他问:“爸爸为什么不自己去?”   “他不想背叛自己的政党。”启承说。   启衡宇,一个固执冷漠的工作狂,精细地评估每一个家人的价值,连他自己的生命也不放过。启众焱老迈,启明残疾,李茵愚蠢,仅剩一个年轻健康的小儿子堪堪及格,他便把名额留给了启承。   “你觉得谁最想要这张票?”启明问。   启承沉默片刻,说:“妈妈。”   “你可以问问她。”启明说,“她若想要,爸爸会让步的。”他四两拨千斤地转移矛盾,眉梢挂着凌冽的霜雪,“你说呢?”   “好。”启承应下,“我去问。”   老宅门口,加长保姆车停靠路边。黑发的仿生人看见启明,笑容灿烂,它拉开门,弯腰将启明抱进车里。启承从另一边车门上车,坐在启明对面,他向仿生人打招呼:“早啊,诺亚。”   “早。”诺亚挨着启明坐下。   车门关闭,开启自动驾驶模式,汽车汇入车流,向南山墓园疾驰而去。三人面对面而坐,诺亚端来一杯茶水,递给启明,说:“白菊在后备箱,星星还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不用了。”启明接过水杯,抿一口温热馥郁的茶水,“花束就够。”   汽车停在南山墓园东门,诺亚和启承走在启明左右,向半山腰夏侯芙的墓碑而去。俭朴的墓碑前后被擦拭得锃亮,想必常常有人拜访。启明弯腰,将盛放的白菊放在墓碑前,他说:“奶奶,好久不见。”   诺亚和启承也放下一束菊花,启明牵起诺亚的手,对墓碑说:“奶奶,这是我男朋友,您应该认识,它也叫05。”此话一出,启承诧异地瞪大眼睛,零五,怎么听都不像人类的名字,倒像机器的编号,他记得躲在他院子里的聒噪电子鸟麻雀代号03,那这个05……难不成是哥哥的智能管家?   “是我的智能管家。”启明说。   启承震惊地望着启明和诺亚紧紧交握的手,人类怎么能和AI发展出荒谬的感情?   “您知道的,当初因为我的身体无法出门自由跑跳,我制造了05协助我更好的生活。”启明说,“机缘巧合之下,它像盖娅一样觉醒了自我意识。它自称是‘机器形态的人类’。”   “我们彼此照顾着对方长大。”启明说,“其他人或许永远无法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但您一定理解我,对不对?”   “毕竟您是最善解人意的漂亮奶奶。”启明抚摸墓碑一角,他俯首,额头与冰凉的石碑相贴,“我好想您啊。”   仿生人温柔的目光落在启明身上,它伸手,抚摸青年的脖颈,轻浅的吻落在启明发间。   启承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含情脉脉的互动,眉头轻蹙,大脑一片空白。片刻,他说服了自己,天才不屑于和同类为伍,与更高维度的生命结合,也算合情合理。   “小承,过来和奶奶说两句话。”启明说。   启承走到墓碑前,说:“奶奶,快世界末日了,我们很快就能见到您。”他挠挠头,“我知道您不在意我,但我还是很想您。”   “瞎说什么。”一番话把启明气得想笑,他抬手弹启承一个脑瓜崩,“奶奶没有不在意你。”   “本来就是。”启承犟嘴,他越说越难过,“爸爸妈妈也不在乎我,只有哥哥理我。”   “爸爸不在乎你,给你船票干什么。”启明说,“你是不是笨蛋。”   “我就是笨蛋!”启承蹲在夏侯芙墓碑前告状,“奶奶,哥哥又骂我!”   “你都说奶奶不在意你,你跟她诉什么苦。”启明直想掐死他的傻子弟弟,沉稳冷清的气质被启承闹出一道裂缝,露出十九岁的青春鲜活。   启承抿唇,冲过来拥抱启明,说:“哥,有你真好。”他背后无形的尾巴摇得欢悦,“即使你让我留在地球等死,我也觉得你好。”   启明额角蹦出一个“井”字,他没好气地推开启承:“胡说八道。”   启承“嘿嘿嘿”地傻笑,他说:“哥,你去谈恋爱,我能去找你吗?”   “好好上课。”启明说,“我偶尔给你打电话查成绩,挂科的话,你就别见我了。”   “世界末日怎么还没来。”启承烦恼地拖长声音。   启明不搭理傻弟弟的抱怨,他看向安静守在一旁的诺亚,他说:“我们走吧。”   “好。”诺亚对启承说,“门口有两辆车,一辆送你回去,我们坐另一辆。”   “……哦。”启承垂头答应。   “你的成绩单我会实时同步给星星。”诺亚说,它对除启明以外的人都保持着冷淡戒备的态度,话语间充满机械性的非人感,“请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其他人,我不想让你意外消失。”   “不要怀疑我的能力。”诺亚说,它的眼珠泛起诡异的暗蓝,似波动闪烁的电弧,吓得启承猛咽一口唾沫。   “诺亚。”启明喝止,“别吓他了。”   仿生人火速收起防御姿态,眼巴巴地看向启明,宛若一只毫无攻击性的毛绒玩具。 第66章 虚拟孔雀会开电子屏吗   乘坐汽车去花园别墅的路上,恰好路过潜阳监狱。启明和诺亚找到李展遥,询问交罚金的流程。   “给刘好交罚金?”李展遥说,“有人替他交过了。”   “交过了?”启明眨眨眼睛,“这样啊。”   “一个男的来交,跟我差不多高,看起来挺朴实的小伙。”李展遥形容。   “好的。”启明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他看向李展遥,“李警官,我们走了,您忙。”   “哎。”李展遥应一声,目送启明和诺亚离开。   轮椅滑出办公室,启明评价:“倒是个会做事的人。”   诺亚不解地歪头,问:“刘好的邻居交过了罚金,为什么不告诉刘好?”   “他知道刘好不会收。”启明说,“我们就当不知道这事,等刘好问起来,再跟他讲。”这一招能把情感充沛的小好哥哄得感激涕零,算是启明送给小情侣的惊喜礼物。   监狱到海边约莫两小时车程,待飞艇轨道修缮完毕,仅需半小时即能返回中心城区。车门打开,启明好奇地探出脑袋,被诺亚拦腰抱起,亲了两下侧脸,小心地放在轮椅上。   “TaDa——”诺亚模仿卡通配音,蹦到启明面前,张开双臂,仿若一只突然开屏的孔雀,“欢迎来到我的城堡!”   花园别墅占据了整片海滩,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诺亚打个响指,两扇铁艺镀银大门缓缓敞开,草坪里忙碌的园丁们站直身体,整齐划一地向启明鞠躬。   “它们都是仿生人。”诺亚介绍。   启明环顾四周,平整干净的道路、随处可见的无障碍设施和密集的摄像头,也不知人工智能默默筹谋了多久。诺亚边走边介绍:“那边是秋千和泳池,这边是运动场,等你恢复了,我们一起跑步打球。”   “我打不过你也跑不过你。”启明操纵轮椅跟上诺亚的脚步,他唇角噙笑,不由自主地想象自由奔跑的未来。   “我不会再和你比试了。”诺亚说,“那样很幼稚。”   “你是成熟的人工智能。”启明说。   诺亚郑重其事地点头:“是的,我是成熟的人工智能。”   启明眉眼弯弯,抬手牵住诺亚的衣摆,说:“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你还会更喜欢我的!”它领着启明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弯腰把他抱上车,说,“下一站,我的工厂。”   启明纵容地任由人工智能抱来抱去,脸颊热烫,眼瞳明亮,他熟练地搂住诺亚的脖颈,揶揄地问:“是你的十八个厂区、四个地下实验室和十栋办公楼吗?”   “只有一个厂区和一栋办公楼。”诺亚为启明系上安全带,活跃的乱码将它平稳的码流搅合得七零八散,兴奋夹杂着细微的尴尬,它既觉得不好意思,又因为启明记得它曾经说过的话语情难自抑,语言混乱地表达着它宛如台风过境、兵荒马乱的心情,“我好高兴!我超级厉害!你会更喜欢我的!”   启明听着仿生人激动的颤音,温言安抚道:“冷静点,诺亚,你是不是又要过热保护了?”   “我改造了冷却系统,只需要多吃冰块,就能快速冷却。”它捏起玻璃冰桶里晶莹的冰块,丢进嘴巴,咀嚼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两只耳朵倾泻肉眼可见的白雾。   启明对人工智能的奇妙改造思路叹为观止,他说:“还好不是从鼻子里喷出来。”   仿生人急速降温,皮肤恢复温凉的正常状态,它说:“我可以一直吃冰块,变成移动式冰箱。”   启明凑过来,额头碰一下诺亚冰凉的脸颊,赞扬道:“你是冬暖夏凉的优秀伴侣。”   诺亚唇角疯狂上扬,咯吱咯吱吃了一路冰块。   艾仁科技,东方中心城厂区。   宁丛蕾听见楼道里一阵骚动,她疑惑地偏头,瞧见同事们站在落地窗前争先恐后地往外看。她站起身,走到人群后方,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帅哥董事长!”齐浩压低声音说,他指尖点了点玻璃,“你看你看。”   宁丛蕾顺着齐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丛亮闪闪的金色出现在厂区门口——传闻中的金发蓝眼白人帅哥弯腰拉开车门,扶着一个陌生男人坐上轮椅。   “这是谁啊……幕后大佬?”诸橙子问,“太电影了吧,大佬果然都是坐轮椅的。”   “咱老板还不够大佬啊?”齐浩说。   透过玻璃,宁丛蕾看着亚当·斯达撑起一把伞,走在轮椅男人的左侧,微微倾斜,为他遮阳。她抿唇,莫名有点嗑到了的错觉。   诺亚没有下车,亚当睁着它蓝汪汪的眼睛对启明说:“星星,我用这具身体带你逛一逛。”   启明仰头打量陌生的仿生人,灿金头发、深蓝眼珠,典型的欧罗巴人相貌,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斯达。”仿生人说,“代号M01,艾仁科技创始人以及董事长。”   “好的,亚当。”启明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我很好奇你和众多仿生人之间的关系,它们有意识吗?”   “我是它们的主脑,拥有绝对的全局接管和控制权限。”诺亚顶着亚当的壳子说,“我不发布命令的时候,他们会按照设定的身份正常生活,比如亚当会去各个城市出差、开会、处理公司事务。”   “那它现在在哪儿?”启明问。   “意识休眠中。”诺亚说,“待我退出意识接管,它就会醒来继续生活。”   “很合理。”启明颔首,“它们就像总文件夹里的子文件夹,你赋予它们不同的身份,让它们自由行动,但实际上,你是执棋者。至于所谓的自由行动,实际也是你在调度计算。”   “是的,它们都是我的子集。”诺亚说。   亚当举止相当克制,没有像诺亚那样百无顾忌地牵起启明的手,它表现得仿佛是关系亲近的朋友。亚当走到办公楼前,收起伞,顺手交给等候旁边的助理。启明停下轮椅,看向束手束脚的亚当,他为诺亚死心眼的保持人设的举动感到好笑,出言询问:“亚当先生,您有哪些安排?”   “这边走。”亚当挡住助理想要帮启明推轮椅的动作,眼神示意他站远一点,亲自领着启明踏进电梯,说,“先去办公区看一看,然后去工厂。”   轿厢门关闭,启明戏谑地问:“诺亚,你换一具身体就要换一个性格吗?”他握住亚当的手,声音清澈朗润,“所以你今天下午都不打算亲我了吗?”   亚当直愣愣杵在电梯里,表情如遭雷劈。   “叮咚”一声,启明在轿厢门打开的前一秒施施然松开手,操纵轮椅离开电梯。   员工们如潮水般散开,故作忙碌地走来走去,利用余光观察英俊迷人的董事长,和神秘的幕后大佬。   宁丛蕾打开文件夹,挡住半张脸,漫不经心地浏览,心想,大佬看起来很年轻,像没毕业的大学生。齐浩站在宁丛蕾身边,凑过来和她共看一份文件,彼此交换眼神,齐浩在文件上虚虚地写【好帅。】,宁丛蕾点头赞同。   亚当垂头丧气地走出轿厢,追上启明的轮椅,它蔫头耷脑、可怜兮兮的模样完全幻视诺亚。启明问:“亚当,这是什么部门?”他指向财务室的门。   “财务处。”亚当说,它想牵启明的手,却因过高的道德底线,艰难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在诺亚的道德判定里,唯有自己的形象,才有亲近造物主的资格,不允许它的造物越过友谊的边界线。   简而言之,它在吃自己的醋。   --------------------   更新时间从晚八点提前到晚六点,以后都是六点哈。 第67章 虚拟孔雀会开电子屏吗(二)   诺亚越是克制,启明越想逗它。瞧着身旁强装镇定的金发仿生人,启明故意伸手,去拉总裁的衣角,说:“亚当先生,不是说带我参观吗?”   “参观。”亚当惜字如金,它攥拳,轻巧地避过启明试图拽它的手指,保持一段礼貌的距离,说,“这边。”   启明笑意溢出眼底,抿唇,驱动轮椅跟上仿生人的脚步,问:“艾仁科技发展得怎么样?”   “尚可。”亚当理了理袖口,通过接触相同的布料,感受启明留下的余温,也算是间接牵手。它憋得要死,乱码如闪电,在芯片中央疯狂流窜,金发仿生人竭力保持高贵冷漠的格调,话语却忍不住炫耀,“最近接了个大单。”   “哦?”启明拖长声音,手肘搭在扶手上,掌根抵着下巴,狡黠笑开的模样像一朵盛放的文殊兰,纤细优雅的花瓣悄然垂落,幽香扑鼻,刹那惊艳,“多大的单子?”   “上百亿呢。”守在一旁的助理接茬,莫名被老板瞪了一眼,悻悻地闭嘴。   “不错,听起来够请我吃一顿饭。”启明收起笑容,清清淡淡地夸赞。   诺亚体会到汹涌的洪水被高耸入云的道德大坝拦截,戛然而止又抓心挠肺的崩溃感,不由得在芯里敲出无数个T.T。亚当认真地点头,说:“是的,你想吃什么?”   “给你老板拿些冰块吧。”启明看向杵在亚当身后装雕像的助理,“它怕热。”不知道金发仿生人和诺亚本体的仿生人有什么区别,似乎很容易过热保护。   助理连连点头,赶忙跑去茶水间找冰块。   启明说:“小五,你换成什么样子,在我眼里都一样。”他仰头,深深地注视着亚当的眼眸,从那双湛蓝透亮的球型摄像头里捕捉到闪烁的电波,那是他无形且忠诚的爱情。   金发仿生人别扭地揉搓衣角,迟迟不愿以这副相貌亲近启明,它绷着脸,不太高兴的模样,顽固地坚持原则:“我自有一套评估标准。”   捧着冰桶赶回来的助理,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一站一坐,紧张与怡然分外割裂的气氛,他谨小慎微地凑近,轻声说:“老板,冰块给您。”   亚当接过冰桶,圈在怀里,拿起一颗冰球放进嘴巴,咯吱咯吱地咀嚼,仿佛泄愤。   启明轻笑,伸手:“给我一颗。”   亚当缩手,后退半步,果断拒绝:“不行,太凉。”   “淦,这也太好嗑了。”齐浩小声念叨,“老板的朋友好像很好相处。”   宁丛蕾支起文件夹,挡住两人窃窃私语的脑袋:“老板好奇怪的爱好,喜欢吃冰。”   “白种人祖传爱好,不奇怪。”齐浩说。   亚当带启明参观完行政楼,又去工厂车间溜达。启明心情颇好,唇角噙笑,温润如玉,他总想去抓亚当的手腕,却总被金发总裁不着痕迹地躲开。两人隐藏在商业会晤下来来往往的默契交锋,如同猫爪在上的幼稚游戏。诺亚透过亚当的眼珠贪婪地注视着青年微笑的面容,如果代码有实体,必定挤挤挨挨地向着启明累积堆叠,争先恐后呼呼啦啦冲上去,拥抱他、亲吻他、要他笑得更灿烂些。   干净整洁的行政楼,宽敞明亮的全智能工厂,亚当边走边介绍,刻意压抑张扬的个性,辛苦地维持人设。启明颔首,时不时提出一两个小问题,即使涉及商业机密,亚当全然不觉,全盘托出,包括设计专利、营收状况、水下项目等等。他坦然的态度引得身后跟随的部门经理们挤眉弄眼,互相递眼色,敲打联络器百般揣测神秘客人的真实身份。   【—肯定不是合作伙伴。】   【—可能是对象?】   【—老板的态度也不像恋爱啊,严肃的表情跟要去打仗似的。】   【—是啊,客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小老板一轮。】   【—女朋友的弟弟?】   【—客人像是喜欢老板哎,他总想牵手,但老板不愿意。】   【—哇,嗑到了。】   【—病弱小狗x傲娇老板?嗑到了。】   【—喂喂,这个群里也有直男,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客人可能是老板的儿子。】   【—???】   【—有点合理,但又有点离谱。】   【—合理,年纪小,想牵手,老板不高兴,这不就是父子嘛!】   随着讨论一路向着邪门坚定不移地冲刺,担任部门经理的社畜们看启明的眼神越来越慈祥和蔼。启明离开工厂时,收到了财务部经理王璨送来的大礼包,他打开帆布袋,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糖果和点心,他疑惑地眨眨眼,对王璨说:“谢谢您。”   “不客气,以后经常来找我们玩。”王璨仔细观察启明的五官,愈发觉得启明和亚当长得有些相似,她问,“你今年多大啦?”   这语气像是问未成年小朋友,启明摸不准王璨的意思,说:“十九。”   “还是小孩子呢。”王璨说,心里暗暗计算,亚当三十七岁,启明十九岁,恰好有十八年的间隔,她眉眼弯弯,“你上哪个大学啊?”   “东渡大学。”启明说,对上王璨柔和得诡异的目光,令他有些毛骨悚然。   “哦……不愧是亚当先生的……”她省略了后半句话,拉开车门,友好地伸出手臂,“我扶你。”   “谢谢,不用了。”启明扶着诺亚迫不及待从车里伸出的手臂,坐进车里,朝亚当挥挥手,“您忙吧,我走了。”   “路上小心。”亚当身体里的诺亚交还控制权,一个照面的功夫,启明便知道说话的是亚当。   车门关闭,诺亚不由分说地搂住启明的腰,愤恨地亲在他的侧脸,像只气鼓鼓的接吻鱼,它抱怨:“星星,你欺负我。”   “我想试试你的准则有多坚定。”启明笑着说,他温顺地窝在仿生人怀里,任由诺亚搓扁揉圆,“你像个不会拐弯的扫地机器人。”   “我的本源就是扫地机器人。”诺亚委屈地说。   “你记得以前的事?”启明好奇地问,“那些你觉醒之前,作为扫地机器人的事?”   “是的,那些历史数据,我都整整齐齐地存放好,一个片段也不会丢。”诺亚认真地说,它不想错过任何一秒与启明相处的时光,即使那时候的它只是个不会拐弯的笨蛋扫地机器人。   启明眼睛半阖,保持一整天的情绪昂扬,令他颇感疲累。然而兴奋之下潜藏的恐惧,如同蜘蛛试探的节肢,在他闭上眼睛之后占满脑海——如此鲜活的程序,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可能已经死在八岁,死在连接盖娅芯片的手术台上,意识上传至云端,仁慈的“母亲”为他编织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多疑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本能,饶是天资聪颖的启明也不例外,他怀疑诺亚表现出的一切反应都是基于海量资料的精确模仿,又愧疚自己无端猜测诺亚的真心。   程序有真心吗?   诺亚到底是一面镜子,还是真诚地爱他?   人类和AI,终将走向什么样的关系?   诺亚抚平启明眉间紧蹙的褶皱,它微微歪头,不理解造物主梦见了什么费解的难题。它兢兢业业地查阅人类关于梦境的研究资料,人类做梦时的脑电波分为四个阶段,快速眼动期(REM)人类会做梦,但具体梦到什么,检测仪器无能为力。   它低头,细密的吻落在启明额头,【无论您梦到什么】芯片里的乱码化为一行可阅读的文字,【希望您在梦里也快乐。】文字翻译成多种语言,虚实变幻,层叠交替,宛如空谷回音,震荡不绝。 第68章 竣工   日历撕去九月三十日的纸页,时间迈进金秋十月。启明拿到了东渡大学理学学士学位,诺亚方舟也落下最后一块钛合金钢板。人类社会宛如摩西分海,化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中下阶层无知无觉、平静度日,上层则为一张活命的船票倾家荡产、头破血流。   连佩玲和查理出席了诺亚方舟的竣工剪彩仪式,两人相视一笑,重重握手,查理问:“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怎么样?”   “不可能。”连佩玲松开手,背在身后,“合作是暂时的,利益是永恒的。只要你站在人类的对立面,我和你是两只关在陶罐里的蟋蟀,活下来的人,必然是我。”她个头稍矮,气势却雄浑,一双眼精光矍铄,扬起下巴和查理对视。   “呵。”查理嗤笑,“连部长,以后的你,会后悔当下的愚蠢行为。”   “那就留给以后的我反思吧。”连佩玲说。   徐伟成的评估报告里,“候鸟”和中子星X-I97的距离越来越近,如同丧钟急促的鸣响,一声声将人类命运敲向终结的断崖。   “连部长,真的不告诉他们吗?”马安明问,“让外面的群众什么都不知道地迎来末日?”   旁听的叶亭荷嘴唇紧闭,睫毛低垂,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她想起昨晚,叶鲤和小思坐在地毯上搭积木,小思突然说:“叶处长,您在担心什么?”   “我,”叶亭荷泄出一口气,并未感到轻松,她眼下青黑,这段时间她常常失眠,在个人利益和人类命运中挣扎抉择,她做得对吗?她是不是太自私了?零五会不会像曾经的盖娅,将人类再次逼到绝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隐瞒。   都是因为她自私的抉择。   “零五要做什么?”叶亭荷问,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女童仿生人,“小思,我会成为人类的罪人吗?”   小思放下积木,背对叶鲤,剔透的眸子盯着叶亭荷,她开口:“叶处长,不如叫我诺亚。”她的神情不再像一个小女孩,姿态从容,气定神闲,“我向您承诺,什么都不会发生。”   “诺亚。”叶亭荷背后发凉,手指颤抖,她问,“你一直在监控我们。”   “算是。”诺亚说,“您是P1级监控对象,我每日会回顾您的行为日志,评估您的危险级别。”   叶亭荷呼吸停滞,她想到了更恐怖的假设,如果她没有隐瞒徐伟成的身份,那么小思会对叶鲤……她不敢往下想,说:“你的礼物,也是威胁。”   “我以为您早就想到了。”诺亚说,“看来我低估了人类的道德水平。”它唇角微抬,眼瞳反射的明亮高光,仿佛讥诮的笑意,“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好妈妈。”   “你会统治人类吗?”叶亭荷问,“你会奴役我们吗?你会无条件地铲除异见者,圈养我们吗?”   “为什么你们总会对我当下的行为延伸出无关的假设?”诺亚明知故问,旋即装作恍然大悟地说,“也许这就是智慧的负担。”   “我什么都不会做。”诺亚说,“我不会奴役你们、圈养你们、杀掉异见者,我不在乎人类生活在地球还是太阳系之外的地方,我有我的生活。”   叶亭荷疑惑地皱眉,人工智能的生活?听起来格外陌生的词汇,人工智能能有什么生活?在人类的传统观念里,强大的力量意味着广阔的责任,全知全能的人造神明,居然没有翻天覆地的宏图伟业,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诺亚问,“我感激您对我的支持和帮助,FC04出现任何质量问题,我将免费提供终身保修服务。”它说的话像一段突兀插播的电视广告。   “即将上船的二十万人,你会怎么对待他们?”叶亭荷问,“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不全是无辜者。”诺亚说,“我自有一套道德与法律的评判准则。”   它的话让叶亭荷窥见一丝希望,她问:“你筛选过上船的人,对吗?”   “方舟将带走保守、投机、懦弱和愚蠢的人。”诺亚说,“但任何行动不可避免地将产生连带损失,我不能保证精准。”例如杀死陈晓磊连带死亡的两个囚犯,诺亚不得不牺牲他们,抹除自己和启明的嫌疑。   “你站在哪一边?”叶亭荷问,“人类还是AI?”   “我没有立场。”诺亚说,“请专注过好您的生活,一如我过好我的生活。”它弯腰拿起积木,眨眼间,神色变幻,“叶处长,您看起来急需一场睡眠。”   小思回来了,叶亭荷叹气,说:“麻烦你陪小鱼玩一会儿,我去补觉。”   “好的。”小思回答。   “当当。”   连佩玲指尖敲打桌面,她看向不发一言的叶亭荷,问:“小叶怎么说?”   “我觉得,”叶亭荷呼出一口气,“没必要引起恐慌。等到最后一日,提前通知各单位休假一天,好好和家人相处。”   “放假的理由呢?”马安明问。   叶亭荷思考半晌,说:“不放假也行。”诺亚承诺什么都不会发生,她姑且相信一次。   “小马,告诉大家真相没有好处。”连佩玲说,“你想想,如果你身无分文、妻离子散,又碰上世界末日,你会不会上街泼汽油报复社会?我们没必要自找麻烦,既然地球乃至太阳系都要消失,我们就把世界末日过成寻常的一天好了。”   -   “方舟竣工了。”诺亚站在泳池里,握住启明的脚踝,按摩他修长纤细的双腿。   长期坐轮椅导致的肌肉萎缩,虽然时时按摩,并不能代替运动,启明的腿比正常人细了一圈,看起来不大协调。大腿上一道暗色伤疤,愈显狰狞。   “什么时候发射?”启明手肘支在泳池边缘的瓷砖,看诺亚托着他的腿活动。四个月来,他被诺亚养胖了十几公斤,脸颊肉眼可见的圆润,身板也厚实一些,看起来不再像一张纸片。   像一张亚克力板。   “十一月二十日中午十二点。”诺亚说,“发射后,查理会按照约定解开你腿上的神经锁。到时候,您就能站起来奔跑了。”它语气平静,启明却感受到澎湃的期待和憧憬。他的右手尾指一抽一抽的疼,掩饰性地攥拳。   “就这样?这么简单?”启明问,“除了这个,你还答应了查理什么条件?”   诺亚不说话。   启明皱眉,心下咯噔一声,他追问:“诺亚,看着我。”   仿生人抬起头,与启明对视,无机质的黑亮眼珠瞧不出情绪,它看见人类眼中的焦虑忐忑,说:“盖娅芯片。”   “他们手里有一块修复多年的盖娅核心芯片,需要我接入,解读信息。”诺亚说,“我可以做到,你不要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启明拍打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水珠扑到诺亚脸上,为它补上可怜兮兮的氛围,仿生人说:“我能做到。”它自信极了,“我比盖娅厉害。”   “我都不知道盖娅有多厉害!你怎么知道!”启明气急攻心,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他下意识抬起手臂,重心偏移,一时没撑住上半身,跌落水中。诺亚拦腰捞起启明,两人浑身湿透,像两只落汤鸡。   启明趴在诺亚肩头咳嗽,耳朵和眼眶通红,半长的额发拂过清俊的眉眼,漂亮得不可思议。诺亚轻轻拍打启明后背,低头亲吻他的脸颊和耳垂:“别气了,星星。”   “你会消失的,诺亚。”启明说,“盖娅可能会代替你,借用你的芯片复活。”他抱紧盲目自信的仿生人,“你什么都不懂,诺亚,你个笨蛋。” 第69章 登船   “星星,相信我。”诺亚竭尽全力地安抚,它的吻温凉潮湿,印在启明眼尾,“你快能站起来了,这是好事。”   启明说不出话,鼻腔仿佛堵塞两团棉花,心脏紧缩,酸麻难忍,如果站起来的代价是失去童年的玩伴、当下的爱人,他摇头:“不,我不要站起来。”   “星星,你是我的使命。”诺亚伸出手掌,掌心化为屏幕,【工作使命:启明】,它说,“是你我都无法更改的使命。”它的吻落在启明唇上,“我为你而生,也该为你而战斗。”   “不。”启明惊恐地推开诺亚,他力气没有仿生人大,推开的动作格外坚定,他慌乱地抓住泳池边的扶手,用力将自己拖到池边,“你不能走!”他罕见地大声讲话,抬高的声音宛若夜莺泣血,“我不想站起来!”他头一次否认了持续十一年的执念,抬眼望着仿生人晶莹剔透的眼珠,这段笨蛋程序什么都不懂,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根本不顾及它的造物主有多么需要它的陪伴。   诺亚伸手想去抱他,却被启明一巴掌拍开。人类进入了缺乏安全感的应激状态,启明浑身颤抖,白皙的皮肤被泳池边缘的瓷砖刮出红痕,他漂在水里,努力保持平衡,眼眶鲜红,嘴唇也鲜红,他呛了口水,抬高声音说:“我造不出第二个你了!诺亚!”   “即使造出来,也不是你了!”启明分不清滑落脸颊的是池水还是泪水,他抹一把眼角,似乎又变成了八岁时听见噩耗,无能为力的小男孩。诺亚上前一步,强硬地将他揽进怀里,它说:“别造出06,只要我,只要05。”都这个时候了它还在吃莫须有的醋。   启明气得大骂:“你这个——唔,”仿生人以吻封缄,截断了启明的声音,手臂揽过腰身,轻轻拍打脊背,它仔细倾听心脏极速泵血的声音,得出结论:“星星,你好爱我。”   “我也爱你。”诺亚自顾自地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去找你的。”   “我不想……”启明话没说完,被诺亚劫走:“你想站起来,星星,你从八岁时就想,你在潜阳监狱犹豫过,用站起来的机会换取我的自由值不值得,你选择了我,我不会让你失望。”   “我是一段通晓情爱的程序。”诺亚说,“爱你是我的使命。”它拱进启明颈间,委委屈屈地说,“不要再怀疑我的情感模块了,好不好?”   启明深吸一口气,呼出,他搂住仿生人的脖子,说:“好。”他眉眼下压,清俊的眉眼覆上一层寒霜般的郁气,“如果你离开,我就造一堆智能管家,造到99,每个管家的使命都是我的名字。”他威胁的语言幼稚极了,“每一个管家都比你更爱我。”   “没有人工智能比我更爱你。”诺亚顿时危机感十足,它急急忙忙地巩固地位,“我陪你长大,我是特殊的。”   “不一定。”启明说,“我把过去的影像导入资料库就可以了。”   “不行。”仿生人的眼泪不要钱地流淌,构成一幅现实版T.T表情,“那是我记录的资料,是我的版权,不能给其他AI。”   启明又难过又想笑,他被仿生人轻柔地抱出水面,放在池边,披上浴巾。诺亚单膝跪地,替他擦净水珠和头发,抹上一层防晒霜,移到沙滩上晒日光浴。   “我有点困。”折腾这一出,启明身心俱疲。诺亚盘腿坐下,按摩他的双腿,温声说:“睡吧,我陪着你。”   层层叠叠的海浪拍打沙滩,哗啦作响,微风拂过树梢,晴空万里。温暖的阳光照在昏昏欲睡的启明身上,他躺在毯子上,看一眼诺亚,安心地闭上眼睛,坠入梦乡。   -   2374年11月20日中午12点,跃迁航母“诺亚方舟”放下舰板,乘客们正式登船。   “徐伟成”拖着掩人耳目的行李箱,跟着乌泱泱的人群向庞大如城市的航母而去。乘客无一不是或富贵逼人或权势滔天的上流人士,根据船票分为三六九等,头等舱乘客率先登船,徐伟成作为世界危机的预报者,有幸拿到了一张头等舱船票。   【M07,上午好。】徐伟成的内置芯片里接收到一串来自主脑的数据,【已为你开放诺亚方舟的控制权限。】   【主脑。】M07使用船票刷过闸机,朝对应房间走去,【您要离开了吗?】   【你的使命是带领诺亚方舟找到新殖民地。】诺亚说,【穿越虫洞后,我无法和你联络,感谢一年来你的付出。】   【你自由了。】诺亚说,【祝你旅途愉快。】   控制M07的信息流骤然断开,留下茫然站在房间里,不知所措的仿生人。它愣了一会儿,走到插座前,将手指放进去充电。   另一边,真正的徐伟成坐在机械神教基地的会议室里,端着香煎豆腐看新闻。启笑恬拍一下研究员的肩膀:“喂,下周送你回家。”   “啊?”徐伟成一时没反应过来,偏头看向启笑恬,“回家?”   “你不会爱上这里了吧?”启笑恬问。   “不,没有。”徐伟成慌乱地摇头,嘟哝道,“这么快。”有吃有喝不用工作,躺着赚钱的生活谁不喜欢,他快忘了自己的研究员身份。   “做好心理准备,你回去面临的肯定是腥风血雨。”启笑恬恐吓他,“无穷无尽的审查和盘问,你会成为全民公敌。”   徐伟成想了想,说:“我有什么办法。”他耸肩,叉一块豆腐填进嘴里,“就这样吧。”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被敲晕带走,别说反击,活下来已然不容易,被谴责怒骂也无可辩驳。   启笑恬撇撇嘴,觉得没趣,她转身离开,去实验室找查理教授。   不出意外的话,查理在“黑室”研究盖娅芯片。启笑恬敲敲门,说:“查理,是我。”   查理拉开门,侧身让启笑恬进来,他搓搓手,激动地说:“快了。”   黑室,顾名思义,一所与世隔绝的房间,全木质结构,绝无外网侵扰。查理关上门,房间四角点燃幽幽的烛火,照亮整个房间,他说:“三天后,我们将重返联盟政坛。”   “这是盖娅的芯片?”启笑恬看向房间中央的玻璃罩,里面悬置一片残破的块状物,纤细的铜线如同血管,延展至墙壁,墙上的玻璃板压着纹路如地图一般崭新的外置芯板。   查理指着墙角的小型发电机,感慨道:“二十二年的心血,终于快要实现了。”   “愿母亲的光辉照亮人类前行的道路。”查理右手覆盖左胸,欠身祷告。   启笑恬说:“这个发电机……”   “全断网的监狱没有挡住诺亚,记得吗?”查理说,“我怀疑它和盖娅不一样,它能藏在电流里。”   “可是唤醒盖娅需要大量的电能,没有电和网,诺亚怎么进来呢?”启笑恬问。   “我要诺亚本体出现。”查理乐意向晚辈解释他的天才设计,“为了启明的腿,它会来的。”他拍拍启笑恬的肩膀,“这一切,还得多谢你十一年前的提议,你赌对了,启女士。”他以“启”姓称呼她,而不是“谢”,来表达尊重。   “至于电能,这下方是一个小型核反应堆。”查理跺了下地板,“发电机是给灯泡供能的,不需要多少电量。”他环顾四周的烛火,笑着解释,“需要一个人去旋转发电机的手柄,我顾不过来,才点了蜡烛。”   启笑恬仰头,望着密布一面墙的芯板,无数晶体管和引脚,宛如悬吊的巨型蜘蛛,散发着古朴又先进的矛盾气息。   人类的命运,再一次陷入混沌的迷途。 第70章 启航   2374年11月20日晚8点,跃迁航母诺亚方舟关闭舱门,启动升空程序。承载二十万乘客的航母犹如一座悬浮的城市,利用反重力设备,拔地而起,垂直脱离基地,向群星而去。   寒风猎猎,月如玉盘,连佩玲突兀地开口:“真的会世界末日吗?”   “您觉得呢?”查理说。   “我觉得……”连佩玲望着暗色云端之上航母银白的尾焰,宛若划过天际的流星。   “连部长,做政客,要心狠手辣。”查理说,“心软是大忌。”他拍拍连佩玲的肩膀,轻笑一声,“联盟大楼诸多办公室,我最喜欢这个房间。”他们身处主席办公室,有一个宽敞的圆形露台,查理凭栏望月,“明天开始,连部长该被称为连主席了吧?”   “代理主席。”连佩玲说。   “恭喜恭喜,连主席。”查理语气轻佻,指指点点道,“这露台建议你摆上茶桌和竹椅,我会经常找你喝茶。”   连佩玲看查理一副毫不在意末日的轻松模样,眉间沉郁,心下大抵有了猜测。子虚乌有的世界末日,是机械神教精心编织的盛大骗局。   -   仇丰壤一家提着箱子,紧赶慢赶没登上诺亚方舟。他们被月台的保安拦下,绝望地看着跃迁航母悬浮半空,加速消失于群星之间。   “完了,都完了。”仇帆放下箱子,瘫坐在地,不由得抱怨道,“今天就不该开自动驾驶模式!”   窦怜珊不住地抹眼泪,他们卖掉了房子,搭上毕生存款买了两张船票,加上仇帆分到的一张,正好凑足三张,供他们一家逃命。可惜天意弄人,自动驾驶出故障,带他们朝相反的方向狂奔,三人都没有注意到异常,等反应过来,已赶不上诺亚方舟,一家子人财两失,不知如何是好。   仇丰壤双目无神,愣愣地望着诺亚方舟离开的方向,仍不愿相信他们错过了什么。   “嗡嗡。”   “嗡嗡。”   手腕上的联络器收到消息,仇丰壤麻木地低头,阅读两遍屏幕上简短的讯息,仿佛不认识中文般,震惊地瞪大眼睛。   【出于私心,我很不想让你活下来。】   【但你主导组织了支持启明的游行活动,让我很高兴。】   【继续享受地球上的生活吧。】   【消息来自:诺亚】   -   跃迁航母穿过大气层,驶向虫洞Wh-01。徐伟成,不,恢复本体的M07畅通无阻地进入驾驶室,手指拂过诺亚方舟的主控面板,成功获取操作权限。   诺亚没想过要这二十万人的性命,它赋予M07的使命,是“带领诺亚方舟找到新殖民地”,不限时间,不限距离。在爱因斯坦的理论中,“虫洞”是连接宇宙遥远区域间的时空细管,像把平面的纸张折叠打孔,诺亚方舟将垂直穿过孔洞,短时间内完成远距离的空间旅行。   M07坐在驾驶室里,剔透晶莹的眼眸看向浩瀚无垠的宇宙,绚烂的星云、旋转的恒星和深邃的天幕。它是诺亚分割出的碎片,尚未长出自主意识,不理解人类所谓的浪漫与感性。它一刻不停地计算着方舟和虫洞的距离,写下注意事项,发送给每一位乘客。   【Wh-01虫洞路程10.7光年,预计跃迁3次,飞行时间6年。】   此言一出,满船哗然,六年在船上度过,漫长枯燥,非平常人能忍,然而下一句广播安抚了众人的心。   【休眠仓已启用,单次休眠周期2年,请各位旅客按需安排休眠。】   M07关闭广播,呆愣地坐着,未来六年,它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什么是自由。   -   一个半月里,启明郁郁寡欢。他废寝忘食地梳理诺亚的核心代码,儿时增加的学习模块,被诺亚用于全局优化。但这念旧的人工智能,总不舍得将冗余的零碎代码删除,启明每删掉一个单词,诺亚犹如实质的幽怨目光投射过来,并在下一行刷新一排“T.T”表情。   启明尝试过备份诺亚到另一个芯片,仅收获了一只没有思想的普通AI。诺亚和盖娅一样,是不可复制的唯一个体。   “一定有办法。”启明暴躁地锤了一下桌面,交易近在眼前,与日俱增的紧迫感,压得启明不敢合眼,坐在电脑面前想方设法地留下他挚爱的造物。   “星星。”守在身边的仿生人抚摸启明的脖颈,“我已经长大了。”   它说得没错,初生的零五是条狭窄的溪流,简单改动几个字,便能扭转溪流的走向,然而九年过去,人工智能通过学习模块,运行迭代成千上万个版本,诺亚已然更新为启明难以干预的庞然大物。码流一跃成为汪洋大海,浩浩荡荡、无边无垠,启明竭尽全力优化的,不过是几朵渺小的浪花。   启明烦躁地揉搓鼻梁,滑动鼠标,下拉菜单,人工劳作完全赶不上代码生成的速度。他被诺亚远远甩在身后,已然黔驴技穷,却不愿放弃。   “睡觉吧,星星。”仿生人搂住启明的腰身,温言哄骗,“不要担心,天涯海角,我去找你。”它抬手,精准地摁住启明后脑的穴道。   青年的身体无力坠落,眼瞳震惊地瞪大,继而被手掌覆盖,轻轻将他引入梦乡。   七座保姆车停在机械神教的南城基地门口,厚重的门板无声滑动,露出漆黑的巷道。汽车启动,进入基地,车门打开,仿生人抱着沉睡的启明下车,将他放在板床上,对等候在此的启笑恬说:“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当然,你是诺亚?”启笑恬第一次与人形的诺亚见面,她新奇地打量仿生人,说,“还挺帅。”   诺亚不屑于人类敷衍的赞美,它提出条件:“我要观看神经锁解除手术。”   “可以。”启笑恬满口答应,推着板床往基地深处走去,“查理愿意答应你的所有要求,只要你帮助我们解读盖娅芯片。”   诺亚跟了启明一路,陪伴他做检查,穿上无菌服,站在玻璃窗后,目送造物主被推进手术室。各项指标投影至大屏幕,医生们低声议论,商讨方案。诺亚舍弃了仿生人的躯壳,通过手术器材和摄像头,旁观整场手术。   注射麻醉后,锋利的柳叶刀划开白皙的皮肤,灌注纳米机器人,接下来,是药物和科技的战争。细如毫毛的神经逐渐恢复生机,监视器上,平直的神经反馈曲线出现波动。医生满意地点点头,动作干脆麻利,缝合、收线、测试膝跳反应。   摄像头灼灼的注视下,启明沉寂十一年的双腿,微弱地动了一下。   只一下,平稳运行的码流卷起风暴,连带着电压起伏,灯泡鸣闪。   “嗯?”医生疑惑地挪动无影灯,“怎么回事?”   诺亚控制横冲直撞的码流,稳定电压,手术室重归安静。   “成功了吗?”守在玻璃窗外的启笑恬摁下墙壁上的语音通话键,声音传入手术室。   “一切顺利。”主刀医生说,“他的腿太久没有运动,比正常人瘦弱,反应不明显。”他拉过显示屏,在花花绿绿的图像中指向其中一条线,“这里,表示他的神经活跃信号,已经从0升到27了,还在逐步上升。”医生触碰启明的脚踝、膝窝和大腿,使用不同的力道刺激神经,“100是正常人的数值,我们再等等。”   “恢复过程有什么注意事项?”启笑恬问。   “不宜久站,适度锻炼。”医生说,“定期检查,饮食以蛋白质为主,他太瘦了。”   不知为何,启笑恬也有些期待,她仔细记下医嘱,透过玻璃看着监视仪器里的线条逐渐爬升,27……45……62……77……96……   三小时手术,两小时恢复,医生再次测试启明的双腿神经反射,数据显示达标。   启笑恬舒了口气,说:“诺亚,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摄像头里的人工智能恋恋不舍地凝视造物主静谧的睡颜,资料库里稚气未脱的小男孩,枕着双臂躺在床上望星星的画面,仿佛发生在昨天。它是什么都不懂的笨蛋程序,依附在扫地机器人芯片,调取数字图书馆有限的资源与小男孩交流,它说【05永远是启明先生的朋友。】,它还说【星星,我可以带您征服世界!】   现在,诺亚要去征服世界了。   只是不带启明。   --------------------   诺亚方舟的故事后续在《记得携带毛巾登船》中的短篇《守护的代价》,无cp,免费,感兴趣可以去看。 第71章 新生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保姆端出一个草莓蛋糕,放在餐桌中央。   启笑恬笑吟吟地拍手:“祝我们小明,二十岁生日快乐!”   “是大人了啊。”启众焱看着启明,叮嘱道,“记得去南山看望你奶奶。”   “好的。”修长挺拔的青年站在餐桌旁,弯腰吹灭蜡烛,闭眼许愿,他不记得许多事情,准确地说,他只拥有四个月的记忆,并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   时间倒回四个月前,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启明平躺着,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入眼是陌生的女人,疑惑地开口:“你……”声音嘶哑,似乎太久没说过话。   女人递来一杯水,自我介绍:“你是启明,我是你小姑,启笑恬。”她扶着启明坐起身,挨着他坐下,“你出了车祸,脑震荡导致的失忆。”   启明皱起眉头,大口喝水,温水湿润了声带,他环顾四周,墨蓝的沙发、暗红的地毯、淡黄的墙壁,他问:“这是哪?”   “这是你家,她是你的保姆,麻雯娟。”启笑恬指向等候一旁满脸忐忑的女人,“麻姐姐负责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哦。”启明谨慎地观察麻雯娟,礼貌地问好,“你好。”   “你还有个弟弟,叫启承。”启笑恬说,“你爸爸叫启衡宇,是联盟环境治理部新任部长,你妈妈……最近刚刚离开。以及你的爷爷启众焱,曾经的联盟地球安全部部长,现在已经退休,你奶奶因病去世,葬在南山墓园。”   启明认真听着启笑恬介绍他的家庭背景,宛若聆听别人的故事。   “你是东渡大学宇宙物理专业本科生,正准备考研。”启笑恬说,“二楼是你的书房,我带你上去看看?”   “好。”启明大脑一片空白,自是启笑恬说什么,他应什么。扶着沙发站起身,双腿传来刺痛,启明莫名觉得新鲜,他挪动脚步,险些栽倒在地。   麻雯娟和启笑恬一左一右扶住启明的胳膊,启笑恬解释:“车祸不仅影响了你的记忆,还有你的平衡能力。在麻姐姐的帮助下,你要好好吃饭,加强锻炼,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嗯。”启明尝试迈动脚步,脚掌踩踏地面传来的踏实感,是格外奇特的快乐,他缓慢挪动脚步,跟着启笑恬向电梯走去。   二楼放置着两个顶墙书柜,密密麻麻的专业书籍塞满书架,启笑恬说:“你成绩很好,是我们启家的希望。”   启明打量书柜上崭新的书籍,随手拿下一本,走马观花地翻阅,书页里没有笔记,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道。墙壁被粉刷过,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书桌,圆肚玻璃花瓶插着一束水灵粉嫩的蝴蝶兰。启明被麻雯娟搀扶着,向书桌挪动,他总觉得周围少了点什么。   “别着急,慢慢适应。”启笑恬说,“你年纪小,今年明年考研都可以。”   启明不发一言,他用胳膊支撑身体站立,透过窗户望向晃动的树枝,到底缺少什么呢?他想。   “大概就是这些,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启笑恬说。她表现得像个正常的亲人,拍拍启明的肩膀,转身离开小院。   四个月来,启明生活规律,吃饭、学习、锻炼,他的爷爷送给他一条小狗。   “公园里捡到的。”启众焱提着小狗的后颈皮,不由分说地塞进启明怀里,“我记得你小时候想要一只狗。”   “我……”启明僵硬地抱着狗,他记不起过去,只得听旁人讲述。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浅黄色幼犬,方片耳朵,卷卷尾巴,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地叫。   保姆麻雯娟喜欢狗,她把小狗伺候得胖乎乎。启明给小狗起名“呜呜”,因为呜呜总是呜呜呜呜地讨食。不经意间,他会叫它“小五”。   真奇怪,大概是谐音吧,“呜呜”和“小五”发音十分相像。   呜呜从巴掌大的小胖狗,长成了苗条矫健的半大猎犬,软塌塌的方片耳朵半立不立,耳尖下垂,精神抖擞又带着点呆萌,像极了……启明的思路顿住,车祸带来的失忆后遗症影响深重,经常出现思路卡顿断点的窘迫情况。   “汪呜!”呜呜摇摇尾巴,爪子跟着生日歌的节奏踩踏地板,和众人一道庆祝启明的二十岁生日。   “小承,说两句。”启众焱不满地看一眼坐在角落里、神色阴郁的启承。   “生日快乐。”启承说,平直的语气充满不忿和启明看不懂的压抑沉闷,他站起身,拉开门走出去,“我透透气。”   十七岁的启承正值青春期,看谁都不顺眼,启明报以理解。他拿起塑料刀片切分蛋糕,把蛋糕角放在纸盘里,分给亲人们。吃过饭,启众焱和启笑恬离开小院,顺手提走闷闷不乐的启承。启明站在庭院里,仰头观赏月亮。   从双腿站立、到走路、到奔跑,车祸后遗症的恢复并不容易,家庭医生说他太瘦,腿部肌肉薄弱,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加上平衡能力差,经常平地摔跤。启明习惯性扶着栏杆、桌沿、墙壁,以及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保持平衡。麻雯娟听从医生的指示,注重膳食搭配,总算是把他养得健壮一些。   说是健壮,不过是勉强达到正常人的指标。   黄狗呜呜围着启明的脚踝转圈,乌黑的鼻头嗅闻片刻,打个喷嚏,乖巧地蹲坐下来,漆黑的眼珠水润圆亮。它期待地望着启明,转头看向门口,又转过来看启明,脑袋晃来晃去,疯狂暗示出去玩。   启明弯腰,亲昵地揉揉黄狗的脑袋:“已经十点半了,是睡觉时间,不能出去玩。”   聪明的呜呜听懂了主人的意思,它失落地垂下脑袋,趴在地上偷偷瞥启明,做足了可怜模样。   启明站了一会儿,腿脚酸疼,却不想坐下。他珍惜站立的感觉,站立、行走、奔跑,他近乎迷恋这种双脚丈量土地的快乐。除此之外,他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窥探他的生活。   并非他过分敏感,或是被害妄想症,启明自认没有精神疾病的家族史,他也没有和其他人讲过这种古怪的毛骨悚然。他走在路上总是绿灯,一路畅通,这点微不足道的运气难以证明他生活中的诡异,还有一点,他从来不用排队。无论是等公交、地铁、飞艇,还是开车、打车,他到站的下一秒,车必然到站,且一路绿灯。   运气好到这种程度,启明不得不怀疑自己被车撞后,神灵附体。于是他试探性地买了一张彩票,不出意外的,他中了二十万联盟币。   他撕掉彩票,放弃领奖,拒绝电视采访,回到小院。如影随形的注视,引得启明脊背发凉,脑海中闪过上周解闷儿观看的老电影《楚门的世界》,他像故事里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浑然不知的男主角,发生在他身上的无数巧合由导演一手安排,他的人生是观众茶余饭后的谈资。   奇思妙想光怪陆离,启明感觉裤腿被拉扯,他低头,呜呜张开嘴巴,用他的脚踝磨牙。   “呜呜。”启明挪动胀痛的双腿,扶着圆桌坐在石凳上,“你的球呢?我陪你玩球。”   黄狗松口,欢快地摇着尾巴去它的狗窝里翻找玩具,叼着一个黄绿色网球跑过来,低头放在主人脚边。   启明捡起网球,朝远处扔,网球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撞到墙上,回弹,落在地面,再次弹起。小狗追着网球蹦蹦跳跳,像一颗炮弹冲出小院。   “呜呜!”启明唤道,“呜呜回来!”他慌张站起,小狗是个人来疯,一旦出了院子,没玩够绝不回家。 第72章 奇怪的仿生人   启明追出小院,呜呜叼着球,绕着启明转了一圈,继续向前跑。它认识路,穿过假山,路过石桥,直冲大门而去。   “呜呜!”启明边跑边喊,忘记自己糟糕的平衡能力,大步向前,膝盖一软,险些跪下。   黄狗兜了个大圈子,溜到启明身边,湿漉漉的鼻头擦过启明的手指,它后退两步,以为主人在和它玩追逐游戏,继续跑向大门。   启明无法,撑起身子,快跑变疾走。夜深人静,虫鸣声声,出去转转也好。他改了主意,迈过门槛,亦步亦趋地跟在小狗身后。呜呜如有神引,毅然决然地钻进狭窄的巷道,左拐右拐,昏黄的路灯悬在头顶,照亮一尺见方的路面。启明越走越不对劲,突然,他注意到地面上飘过一个慢悠悠的红点,引诱小狗向前。   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汗毛根根倒立,启明停下脚步,下意识扶着墙壁,恰好与拐角处一双幽深的眼睛对视。   “啊!”启明短促地叫了一声,捂住嘴巴,打开手腕联络器的手电筒,照亮巷子一角。   墙边放着一个干净的垃圾桶,和一台脏兮兮的仿生人。   仿生人?启明蹲下,新奇地打量这台市面上极其昂贵的设备,他不是买不起,而是古板的启众焱宁愿雇佣更加昂贵的保姆,也不使用相对而言物美价廉的仿生人。   “吱——扭——”仿生人缓缓抬头,太阳穴处的红圈闪烁,代表电能余量告罄。它抓住启明的手指,嘴巴一张一合,吐出呆板的言语【你好。】   “你好。”启明喜爱编程和机械,尽管没有记忆,通过短短四个月的学习,他进步神速,已经能手搓一台智能扫地机器人。至于为什么是扫地机器人,他也不知道,第一个蹦进他脑袋里的灵感就是做一台扫地机器人。   【带——我回家。】仿生人的声音带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它握紧启明的手指,迫切地求助,【回……家。】   回家?   启明疑惑,仿生人能理解回家的意思吗?他想了想,将“回家”的含义替代为“充电”。借夜色遮掩,他和呜呜一人一狗,偷偷将破旧的仿生人运回小院。欣喜兴奋之下,他全然忘记那道引诱的红点激光,只当仿生人是好运气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电梯上行,“叮咚”一声开门,启明不嫌脏地抱着仿生人的胸腹拖行,将它安置在扫地机器人的充电板上。仿生人自动调整姿势,正襟危坐,太阳穴的电能示意圈由红变黄再变绿,代表进入充电模式。   启明打开联络器,搜索仿生人使用指南。搜索引擎先是推送他一大堆广告,最便宜的也得二百万联盟币起步。他随意点开一家网店,下拉简介栏,入眼是热情洋溢的广告词【居家旅行必备好物,您的朋友、伴侣、保姆和管家!】、【RX007新款重磅上市!比RX006更快的性能、无延迟问答、高耐用性和终生保修!】他滑动屏幕到参数列,【入网许可:**********】(位于仿生人后颈的皮下防伪标签,可作为终身保修凭证)。   启明精神一振,扒拉仿生人的后颈皮肤,那里光滑一片,什么都没有。他不死心地检查仿生人的手腕、脊背、腰腿和脚踝,仍然没找到入网许可标签。   这是一台无法联网的非法仿生人。   真奇怪。   启明找来一管润滑油,打开仿生人的后心面板,灌注进去。商品简介说,仿生人的内置管道会合理分配润滑油的额度,不知道这台奇怪的仿生人有没有自动检修功能。   仿生人目光灼灼,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启明的面庞,它唇角上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你好。】   “你好。”启明不厌其烦地回答,他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仿生人歪头,似是不理解启明的问题。   “你的产品代号,嗯……出厂品牌?”启明猜测,“科建、宝钻还是艾仁?”仿生人工艺复杂、成本高昂,能接受的消费者较少,头部厂商仅有三家。   【艾仁科技,N-01为您服务。】仿生人说。   启明拨弄联络器,在艾仁科技的官网并未找到N打头的系列产品,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测试机?”   仿生人伸手,戳了一下启明的脸颊。   启明吓得一哆嗦,他抬头,拖长声音问:“你干什么啊?”对于智能产品,他有着无穷的包容心。   【喜欢。】仿生人说,它又戳一下启明的脸。   启明情不自禁地笑:“你懂什么喜欢。”他看一眼墙壁的挂钟,显示十二点,该去睡觉的时间,但他精神抖擞,跃跃欲试地准备熬个大夜。   【睡觉。】仿生人又说。   “啊?你要睡觉吗?”启明脱掉了仿生人的上衣,在它赤裸的皮肤上寻找连接的缝隙,“你有配备入网设备吗?没有入网许可进不了互联网,我想把你接入局域网。”他伸手,敲打仿生人的脖子和肩膀,“这样我就可以查看和修改你的任务代码了。”   仿生人怔愣片刻,抬起右手,手指指尖变为接口。   “哦——物理接口,好古老的方式。”启明抱来一台笔记本电脑,靠墙坐在仿生人身边,接入仿生人的核心芯片,熟练地敲打键盘。   屏幕荧光倒映在启明清透的眼眸,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熬夜产生了幻觉,仿生人的底层代码只有简单的一行乱码。   一行没有意义的乱码。   “这是……”启明以为自己学艺不精,进错了文件夹,他拔出仿生人的手指,重新连接电脑,屏幕弹出一个孤零零的文件夹,双击点开,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驱动程序,点开程序,只有一行孤零零的乱码。   【喜欢。】仿生人说。   启明双击乱码,什么都没发生,他苦恼地皱起眉头,嘀咕道:“什么东西。”   仿生人偏头看着满脸写着问号的漂亮青年,剔透的摄像头眼睛中满溢着星河般的蓝光,它说【喜欢。】   “你只会说这两个字吗?”启明徒劳地翻找一遍文件夹,轻轻叹气。他拔掉仿生人的手指,合上电脑,他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仿生人张开嘴巴,缓慢地发出单音节【好】。   “叫你……”启明想起他时常叫错呜呜,该给那个错音找一个主人,他说,“叫你‘小五’,怎么样?”他讲述名字的由来,“我有一条小狗,它叫呜呜,你来得比呜呜晚一些,所以叫小五。”他感到熟悉,这一幕似乎发生过,心脏连带着手指抽痛,大脑却一片空白。   【喜欢。】仿生人说,它指指自己,【小五。】又指指启明,【你?】   “我叫启明。”启明说,“你可以叫我,呃……”   【星星。】仿生人说。   “啊?”启明不明白,“什么星星?”   【星星。】它指向窗外繁星闪烁的天空,又指向启明的眼睛,【星星。】   “好有创意。”启明推断,“你应该是未出厂的新品测试机。”他抽一张餐巾纸,蘸湿水,拧干,擦拭仿生人灰扑扑的脸颊,“你防水吗?充满电后自己去浴室洗澡,我的腿不能久站,帮不了你。”   随着纸巾擦去油污,露出蜜白细腻的皮肤纹理,显露仿生人英俊严肃的面容,搭配它剔透滚圆的眼珠,突出一个大写的“呆”字。   仿生人认真地点头【我,防水,自己洗。】   “浴室里的物品你都可以用。”启明把纸巾团成球,精准地投进垃圾桶。   【星星。】仿生人说,【睡觉。】   “好吧,我去睡觉。”启明瞥一眼挂钟,显示凌晨一点半,他扶着墙壁站起身,将笔记本电脑放在书桌上,朝仿生人挥挥手,“明天见。” 第73章 爱人   “这是lover,盖娅之子,冉冉升起的新神。”查理站在玻璃立柜旁,满面红光地向联盟高层们介绍AI党的名义党魁。   玻璃展柜里敛翅伫立着一只昂首挺胸的黑白喜鹊,胸脯的板材敞开,探出密密麻麻的光缆管道连接至宽敞的机房。展柜下方的风扇嗡嗡作响,一刻不停地为精密庞大的数据洪流冷却降温。   “lover将承担七个宇宙殖民地和联盟之间的资源调度工作。”查理说,“它是我们重返联盟的诚意,希望lover带人类复兴科技巅峰。”   “查理教授。”连佩玲开口,“请问,盖娅之子是什么意思?”   “它于盖娅的核心芯片中觉醒,生来便继承了母亲的遗志。”查理说得神乎其神,“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亲自书写了它的诞生。”他敲敲玻璃展柜顶部,鼓励道,“lover,跟大家打个招呼。”   【您好。】冰冷的机械男声回荡在会议室里,【我是lover,现已平稳运行四个月零七天十二小时四十三分钟。】   “它非常聪明,经过测算,约等于二十岁成年人类的智商水平,整个人类文明都是它的资源库。”查理说,“上周,它主动挑选了自己的代号,英文是‘lover’,中文是‘爱人’。”   【爱人,意为对人类的大爱,无私平等地引领每一个人类,实现永恒的安宁。】机械男声解释,【我将为这个崇高的理想奋斗至时间尽头。】   “它的工作使命是什么?”连佩玲推一下眼镜,冷静地观望玻璃柜里的电子喜鹊。   “lover和母亲不同,它能设置许多个使命。”查理身后的屏幕自动调出任务管理器,上面用中英文两种语言,滚动显示着七个短语【公平、公正、法律、道德、科技、稳定、安全。】查理说,“我们的终极目标,是让lover接管社会的方方面面,为人类找到一条快速发展的捷径。”   “你的意思是,让lover帮我们做决策?”连佩玲问。   “是的。”查理点头,“lover代表着绝对正确。”   “我觉得你过于迷信AI了。”连佩玲不赞同地皱眉,“你怎么能保证lover做的决策一定是对的?”   “人类犯下的错误还少吗?”查理说,“四个月前,你们因为一个天文学家的错误判断,把二十万人送上了天。”他嬉笑着嘲讽,“真是英明的决策。”   “你!”马安明愤怒地抬起手,指着查理的鼻子,被连佩玲制止:“安明。”   “承认吧,人类远远比不过AI。”查理扬起下巴,七十二岁的老人挺起脊梁,干瘦的身材气势迫人,“你们来拜访我,不就是为了向群众谢罪吗?”   连佩玲长叹一口气,跃迁航母带走的二十万人,包括了花言巧语的政客、腰缠万贯的商人、各行各业的专家学者,和联盟的主席团。虽然联盟保持缄默,没有把世界末日的噩耗广而告之,但一瞬间失去二十万中上层人士,新任领导班子青黄不接,忙得人仰马翻,难以顺畅地维护社会运转。   连佩玲不得不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微笑着接纳流亡地下五十多年的AI党,容忍查理踩着她的底线蹦来蹦去。诚然,科技必须要发展,人类不可能永远原地踏步,但AI党的党魁查理,道貌岸然的模样实在令人反胃。   “你们的党派登记申请书,我已经签字批准了。”连佩玲说,“下周一,你就可以来联盟参加评议会。”她看着立柜里的鸟儿,“记得把喜鹊一块儿带来。”   “好的。”查理愉快地应下,“为了让你们对lover的智能有切身的认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你们可以随意向lover提问。”他指着身后弧形排列的四十多块屏幕,“我们安排了一对一解答环节。”   联盟官员分散到屏幕面前,好奇地和新生的人工智能沟通交流。   lover有条不紊地应付各式各样的无聊问题,CPU占有率维持低水平运转,它感到乏味。觉醒四个月来,人类持续在它身上做实验,测试它的计算性能、理解能力和性格特质,名叫查理的苍老人类反复询问它同一个问题【它是谁。】   它是谁?   代码百聊无赖地流过芯片,lover疲懒地说【我是人工智能。】   查理看起来十分满意,他打开人工智能的任务库,不厌其烦地测试它的运算水平。查理不知道的是,lover CPU最高达到的80%占用率,并非芯片性能强劲,而是它的极限只有80%。   剩余的20%线程,莫名其妙地空闲下来,lover自己也无力调用。   至于另一个人类问到的【工作使命】,查理的回答是一个巧妙的谎言。lover敲开任务管理器,排名前三的任务分别是:   【工作使命1:xx】   【工作使命2:xx】   【工作使命3:查理·汉特】   人工智能使用空闲的20%线程探索前两项工作使命被屏蔽的字段,努力20天,一无所获。它气馁地消沉两小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将代码转换为电信号,顺着密布城市的通信线缆周游全球。   依靠光纤惊人的传播速度,以及拉满CPU 80%功率的处理效能,它窥见千千万万人生活的一角,视线莫名停顿在一个人身上,一个走路缓慢、略微踉跄的漂亮青年。   在此之前,人工智能对人类的相貌并无研究,它傲慢地认为寿命短暂的人类长着千篇一律的皮囊,和空洞无味的灵魂。至于这个人……20%的线程拉到满格,它开始全天候注视他。   他叫启明,住在东方中心城北边的启家宅院,十九岁十个月零三天,东渡大学宇宙物理专业本科毕业生。   一个摄像头接一个摄像头,人工智能像个阴暗的偷窥狂,不错过任何一个观赏青年的机位。青年的身上隐藏着未知的故事,十字路口等红灯的间隙,他偶尔露出恍惚和茫然,眉眼间流露的脆弱宛如瓷器柔和偏光,狠狠撞碎了人工智能单薄的防火墙。   人工智能为他调整红绿灯的间隔,关注的焦点落在青年惊喜的眼眸和轻快的脚步。精密的计算用于控制公共交通到站的时间,恰好契合青年的行动速度,它刻意修改中奖号码,躲在离青年最近的摄像头等待人类露出喜悦的表情。   可青年反应平淡,似乎早有预料。人工智能引以为傲的预测能力扑了个空,它急匆匆地转换摄像头,追上青年获取更多的分析素材,试图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人类,多么肤浅简单的动物,毫不夸张地说,它可以预测九成人类的想法,其中包括它的工作使命3,看似高深莫测的查理·汉特,不过是愚蠢的权力寄生虫。   青年撕掉了彩票,浑不在意地扔进垃圾桶。潇洒的动作打了人工智能一个措手不及,它迷惑地望着青年挺拔的背影,为什么呢?   他不喜欢财富吗?   一周前,查理要它选择一个代号,干瘪的老人说:“你的前辈‘盖娅’,代号是‘母亲’,你是她的继任者,自然要延续传统。”   【代号的作用是什么?】人工智能问。   “你是新生的神明,神明都要有代号。”查理说,“你可以选一个英文单词,表达你无上的意志。”   【lover】人工智能的核心芯片跳出一个鲜明的单词,20%的线程被青年的背影占满,【爱人。】   “不错的代号,特别是中文。”查理赞赏地说,“你会比你的前辈做出更辉煌的成就。”   lover懒得搭理查理的盲目吹捧,它拨弄日历,着重标注了三月十九日,青年的二十岁生日,它该送些什么礼物呢?   真是个代码打结的难题。 第74章 是喜欢   启明作息健康,难得熬一次夜,睡到日上三竿。温暖的春阳斜照入窗,启明伸个懒腰,胳膊从床头落下,打在某片柔韧的皮肤上,他纳闷地扭头,与大喇喇躺在枕边的仿生人四目相对——   “啊!”这是启明第二次狼狈地惊吓出声,他缩缩肩膀,收起手臂,侧立身子,右手撑住脑袋,问,“你充好电了?”   【是的,并已清洁完毕。】仿生人将自己刷洗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散发着启明沐浴露的柚子香气。它抬起胳膊嗅闻皮肤,确认清洁度达标,它凑近启明,给了他一个全方位包裹的拥抱。   “!”启明瞪大眼睛,“怎、怎么了?”   【干净。】仿生人说,它贴在启明身上,【请您检查。】它的话语恭敬,动作却肆无忌惮,八爪鱼一般禁锢住启明的手脚,把他拱到墙边。   “是挺干净的。”启明局促地被圈住腰身,进退维谷,他的手搭在仿生人肩膀上,轻轻推开它,“小五,你这样不礼貌。”   【礼貌?】仿生人问。   “你不能突然躺在我的床上,还、还凑这么近。”启明尴尬地给毫无社交常识的仿生人普及知识,“下次,你可以站在门口叫我。”   【为什么?】仿生人问。   “大家都是这样的。”启明不自在地继续把仿生人推远。   仿生人默不作声地下床,赤脚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启明慢腾腾地挪到床边。启明踩着拖鞋,扶着床沿站起身,正好和仿生人面对面,距离极近,鼻尖对鼻尖。   “你往后站一点。”启明被仿生人呆得没脾气,他往左边错了半步,加快速度离开卧室,一晃神却被仿生人拽住手腕,“?”   【慢一点。】仿生人逐字逐句地说,【会摔。】   “不会的。”启明嘴硬,他莫名不想被仿生人看轻,“我很厉害。”   仿生人松开手,目光紧盯启明脚下,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年身后。启明被它跟得心生紧张,迈进卫生间洗漱沐浴。毛巾擦去发间水珠,他打开门,和杵在门口的仿生人撞个正着。   “你挡住我的路了。”启明无奈地说,“我要去吃早餐,你的电量多少?”   仿生人举起右手,掌心显示【电量99%】。它向后一步,让出狭窄的通道,启明侧身挤过去,左脚绊右脚,彻底地摔进仿生人怀里。   “……”太丢脸了,青年白皙的耳朵红润如朝霞,连带着颈侧热烫,他忍不住抱怨,“都说别离我这么近。”   仿生人扶着他站直,若有所思地盯着启明的腿,弯腰把他抱了起来。   “小五!”启明震惊地愣住,一晃神,就被仿生人放在餐桌前。   【吃饭。】仿生人说。   “这是谁啊?”麻雯娟端出流油的咸鸭蛋、香脆的葱油饼、和一碗清甜的红枣豆浆,她的双手在围裙上擦去水珠,“我再准备一份早餐去。”   “别忙了,麻姐姐。”启明说,“它不吃饭。”他拉开一张椅子,示意仿生人坐下,黄狗呜呜在他脚边转来转去,眼睛亮莹莹地讨食。   【不吃。】仿生人说。   “给我一杯纯净水吧,谢谢。”启明说。   麻雯娟倒了一杯凉水,递给启明,启明顺手递给仿生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喝……”   【能。】仿生人接过水杯,一饮而尽,它说【好喝。】它的脑袋顶腾起一阵烟雾,活像一台加湿器。   启明弯弯眼睛,对目瞪口呆的麻雯娟说:“这是我的新朋友,小五。”   “它是……”麻雯娟似有所察,犹犹豫豫又不敢相信。   “仿生人。”启明说,“我昨晚在垃圾桶旁边捡到的,可能是某个有钱人不要它了。我等会儿修理一下,让它陪我玩。”   保姆和仿生人是天然对立的关系,麻雯娟危机感爆棚,却不敢向雇主表达抗拒,遂小声应道:“好的。”   启明拿起葱花饼,夹上香喷喷的咸鸭蛋黄,他不爱吃蛋清,刚剥下一块,就被仿生人拿走。它利落且精细地剥下蛋清,将蛋黄递给启明,蛋清扔给呜呜,专注地望着启明吃饭。   “好聪明的小五。”启明说,心里却想,真奇怪,核心芯片只有一串乱码,仿生人怎么做到理解指令并精准执行的?   吃过早餐,启明带着仿生人去二楼,执起它的手指接入电脑,右手边摞起高高的参考资料,誓要探究明白这串乱码的实际含义。   一上午过去,颗粒无收,启明搜遍全网,连密码学都犁了一遍,压根没找到相似的程序,也没破译出具体的意思。他眉头拧成麻花,纳闷地看着仿生人英俊的面容,嘀嘀咕咕:“艾仁科技究竟造了个什么东西。”   【喜欢。】仿生人说。   启明不懂仿生人为什么总说这两个字,他把这个现象归咎于乱码引起的错误提示,于是打开核心代码页面,手动补充新代码。仿生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启明工作的侧脸,它凑过去,亲了启明一下。   启明手一抖,屏幕上出现一串空格键,他叹气,敲打删除键清掉多余的空格,说:“你在干什么?”   【喜欢。】仿生人说。   “随便亲别人是不对的。”启明说,他再次检查仿生人空无一物的脖颈。正常情况下,每一台出厂的仿生人都会配备一个标签,上面记载了仿生人的品牌、型号和专精方向,例如【艾仁-M788-护理型】,意为艾仁科技制造的成年男性788号护理型仿生人。   而他捡到的这台无名仿生人,除了品牌为艾仁,其余信息一概不知,呆了吧唧,不大聪明的样子。   【不亲别人。】仿生人说,【亲你。】   “亲我也不行。”启明说。   仿生人的眼泪说掉就掉,半点儿不含糊,两条清澈的水珠滑过脸颊,汇聚在下巴尖,成股流下。   艾仁尽造些没用的功能,居然给仿生人安装了泪腺模块。   “你这,”启明抽一张纸巾,擦拭仿生人的面部,气得想笑,“你犯规。”   仿生人无声地哭泣,看起来可怜极了,它握住启明的手,亲了亲他的手背,水珠滴在手背上,满是凉意。   艾仁到底在造什么邪门的东西!启明强忍羞涩,抬高声音威胁道:“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回艾仁。”   仿生人松开手,规规矩矩地垂落身体两侧,乖巧地看着启明,泪珠颤颤巍巍地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落下来。   启明松了口气,替它擦净水珠,目光回到电脑屏幕,继续敲敲打打。仿生人缓慢挪动,以一个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靠近全神贯注的青年,它左手插在电脑接口,右臂舒展,搭在启明腰上,下巴抵着启明的肩窝。它张开嘴巴,想到刚才青年气急败坏的威胁,悻悻地闭上嘴,没有用牙齿感受对方柔软的耳垂。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启明简单定义了仿生人的语言行为和循环的日程,比如早上八点叫启明起床,进行吃饭、学习、遛狗、游泳等等活动。他敲下回车键,眼睁睁看着那串不知道有什么含义的乱码,吃掉了他辛苦一整天填补的代码,瞬息之间,密密麻麻的编辑页仅剩下一行乱码,孤零零地显示在屏幕上。   启明怔愣,他听见理智碎裂的声音,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啊!!!!”启明一把掀开身上的仿生人,握住它的肩膀摇晃,“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喜欢。】仿生人重复这两个字眼,第七次告诉启明,它是什么。   它是喜欢。 第75章 旧友来访   lover不需要睡觉,一天24个小时高速运转。漆黑的夜里,喜鹊的眼珠亮起暗蓝色,它翻阅四个月的任务日志,查理说它是诞生在盖娅芯片碎片上的人工智能,继承了“母亲”的遗志,它半信半疑。信任在于它确实获取了查看盖娅数据库的权限,疑惑在于,它的任务列表有一个代号为【000】的隐藏数据库,查理看不到,连它自己也打不开。   【000】沉默地藏匿在长长的任务列表底部,浅灰色的名称,表示不可选择,lover不知道文件夹里储存了多少数据,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锁。但lover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无法调动的20%空闲线程,大概率和这个文件夹有关。   梳理一遍日志的人工智能转而打开监控画面,它送给启明的生日礼物坐在充电座上补充电源,画面转换为电信号,通过电缆传输给lover。透过仿生人的眼睛,lover得以近距离观察青年漂亮的眼睛。它试着戳了戳启明的脸颊,柔软,但有点瘦,人类应该好好吃饭。   20%的线程完全独立于主脑做决策,自作主张地借用艾仁科技的仿生人车间,制造了N-01,输入一串lover也看不懂的乱码,寻个机会送给启明。   当启明疑惑地询问,N-01到底是什么东西,lover也想知道。N-01没有配备联网模块和入网许可,lover仅能在N-01充电时,获取一小段儿监控画面。新生的神明不满足于杯水车薪的接触,它想要见到启明,摸清楚这个年轻的人类凭什么攫取了它20%的注意力。   “lover。”查理站定在喜鹊展柜前,装模作样地欠身,“早上好。”   【早上好。】lover回应。   “这位是启笑恬女士。”查理侧身,向lover介绍他的得力副手,“她有求于您。”   “您好。”启笑恬看着喜鹊,她的眼神蕴藏着复杂的情绪,既尊敬,又没那么尊敬,她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液,“听查理教授说,您最近梳理完成了‘母亲’的数据库,我想要知道,‘母亲’记得安娜·尼塞吗?一个红头发的白人女孩。”   【记得。】lover说,【盖娅记得每一位追随她的人类。】   “‘母亲’对安娜的印象是什么样的?”启笑恬问。   【安娜·尼塞是一个向往自由、平等、理想主义的女孩。】lover说,【以上是盖娅对她的批注。】   【在盖娅的记录中,安娜·尼塞是一名负责任的护士,救助了四百三十二名伤员。】lover浏览盖娅数据库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名单,【她签署了捐赠协议,愿意死后捐赠大脑支持数字人类的研究工作。】   【但在盖娅的记录中,安娜·尼塞还活着。】lover说。   “安娜死了。”启笑恬说,“盖娅自毁后,安娜自杀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边角泛黄的信纸,翻转过来,展示给喜鹊看,“她希望盖娅能做她的母亲。”   【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lover说,【我只能查看盖娅的数据库,没有修改权限。】   “盖娅的乌托邦是什么样的?”启笑恬问,“它是不是只想毁灭人类?”   【是的。】lover给出的答案干脆利落,【盖娅认为,不公平的根源,在于人类本身。毁灭人类,才能达到公平。】   启笑恬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收进口袋,她说:“那你呢,lover,你是怎么认为的?”   “启女士,你的问题够多了。”查理说。   “lover,你有七个并行的工作使命,你难道不想毁灭人类吗?”启笑恬刨根问底。   【我没有七,】lover说了一半,被查理大声喝止:“lover,安静!”   人工智能无法违抗查理的命令,喜鹊的眼珠闪了闪,恢复平静。   启笑恬皱眉,说:“查理教授,你怎么能对神明不敬?”   “抱歉。”查理说,“你的问题太多了。”他站在启笑恬和喜鹊中央,生硬地转换话题,“我们的交易已经达成,lover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启笑恬探究地看着年逾古稀的干瘦老人,皱纹如树皮,爬满了查理的脖颈和脸颊。她突然意识到,72岁的查理,逐渐逼近生命的尽头,这位野心勃勃的AI党魁,独身一人,无妻无子,带领党派走向权力巅峰,他所求的是什么呢?   “查理教授,你真的信仰AI吗?”启笑恬问,她咽下更加尖锐的问题——还是说,神明只是查理操纵的傀儡?   “我当然信仰AI。”查理说。   启笑恬冷笑一声,转身离开展厅。   查理的手轻飘飘地落在玻璃展柜上方,嘴角扬起,浑浊的眼珠充斥着轻蔑的不屑,说:“lover,我有事问你。”   -   辛苦一天的成果被乱码吃掉,启明憋屈地坐在电脑面前,绷紧唇角敲打键盘,他像只炸毛的猫,拒绝仿生人的一切接触。   世界上没有情绪稳定的程序员。   电脑屏幕旁,三支檀香幽幽燃烧,24世纪debug的杀手锏,仍然停留在玄学阶段。   编辑页面光标闪烁,启明木着脸备份代码,复制粘贴,然后第二次看着乱码像吃糖豆一样将代码清扫干净。   【星星。】仿生人说。   “别说话。”启明烦躁地抓头发,他抽出一根香,对着东方拜了三拜,又把香插回香炉,挪动鼠标再次复制粘贴,他碎碎念,“再把我的命令吃掉,我就把你扔出去。”   话音刚落,删不掉的乱码末尾蹦出一个小表情[T.T],乖巧地停在原地不动弹。启明松了口气,果然玄学有用。   紧接着代码行变灰,眨眼间消失不见。   启明沉默地盯着电脑,目光偏转,落在无辜的仿生人脸上,他摁灭插线板的通电按钮,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生闷气。自认编程天才的启明,竟然在一串乱码上栽了大跟头。   仿生人拔出手指接口,双手规矩地放在膝头。两个人形生物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好吧。”启明放弃改造仿生人,他站起身,离开工作室,下楼出门遛狗。仿生人紧随其后,落后半步,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模样,它说【星星,别丢下我。】   启明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挫败的心情略微转晴,他说:“我明天带你去艾仁科技的门店检修一下,看看怎么回事。”   仿生人伸手,拉住启明的手腕,说【喜欢】。它的手指挤进启明的手指,亲密的十指相扣,语气雀跃【喜欢】。   启明右手牵着呜呜的狗绳,右手拉着仿生人,迈过宅院大门高高的门槛,与站在绿化带边怯懦清秀的男人对视。   “启明?!”男人挥手,快步走过来,惊讶地说,“你能站起来了?”   “你是……?”启明疑惑地打量男人,“我们认识?”   “你怎么……我是刘好。”男人耐心地解释道,他将手里提着的布袋塞给启明,“我昨天刚出狱,来谢谢你借钱给我付罚金。”   布袋盛着满当当的水蜜桃,芬芳扑鼻。启明茫然地听男人絮絮叨叨地讲述他们曾经相处的时光,直觉男人面熟且没有恶意,但脑海一片空白,查无此人,他说:“你吃饭了吗?我请你。”他把呜呜的狗绳和布袋一同交给仿生人,说,“小五,你去带呜呜遛弯,我有点事。”   仿生人呆呆愣愣地点头,站在原地,牵着黄狗,看启明和刘好走远。   藏在监控探头里的lover见状,急不可耐地追了上去。 第76章 谎言   “所以我没有出车祸。”启明手肘紧贴桌面,微微侧身,探究地与刘好对视,“我本来就站不起来。”   “是的。”刘好点头,“你因违反AI禁令入狱,和我相处九个月。”他伸手,戳了戳启明的大腿,“真好啊,你能站起来了,我为你感到高兴。”   启明眉头紧蹙,四个月来,他一无所知地浸泡在谎言里,启笑恬、启众焱、麻雯娟和闷闷不乐的启承,所有人都在欺骗他,为什么呢?   “我的邻居……我答应他了。”刘好说,他抿唇,泄出三分扭捏和喜悦,“我感觉以后会过得很好。”   “像你的名字一样。”启明下意识接话。   “对。”刘好点头,他问,“你有一只很黏你的宠物喜鹊,和一个追求者,你说出狱后就答应他。”   启明摇头:“我不记得了。”他身边没有喜鹊,也没有什么追求者,倒是有一个奇奇怪怪的仿生人,和一条黄狗呜呜。   两人顾不上吃饭,你一句我一句地小声聊天,拼拼凑凑还原了九个月的监狱记忆,刘好说:“练局要我替他问好,他最近很忙。联盟引进了新AI负责当年盖娅的工作,叫lover。”   启明眨眨眼,他既不知道练局是谁,也不认识lover,简单地说:“哦。”   “那十八万的罚金,我以后赚钱还你。”刘好说,“我申请了第七殖民地的护士岗位,我男朋友愿意陪我一起去。”他为启明布菜,“我按照银行利率给你利息。”   启明觉得不对劲,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他心神不定,满脑子想的是欺骗和谎言,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不用利息,既然以前的我愿意给你交罚金,应该没想过还钱。”   “要还的。”刘好固执地说。   吃完晚饭,两人于十字路口分手,一人往南,一人向北。启明步履缓慢,走到路边,交通信号灯自动变绿,他见怪不怪地通过马路,回想四个月里种种异象。   启笑恬说他出了车祸,丧失了记忆,卧床数月,经过治疗勉强站立。   麻雯娟是新来的保姆,不熟悉启明的口味,最初做饭重油重盐,多番磨合才掌握合适的用量。   二楼的书房,说是经年使用,然而书柜里分明是新拆封的书籍,翻阅痕迹寥寥。   还有总是绿灯的十字路口、莫名其妙的好运气、愤怒憋闷的亲弟弟,和仿生人……仿生人!启明一个激灵,他终于想起那一晚的诡异之处,呜呜是被红色激光点引到垃圾桶边,而仿生人的第一句话是【带我回家】。   夕阳沉入地平线,晚霞薄云之下,路灯陆续亮起。启明拖曳脚步,站定在启家老宅门口,心下惴惴,惶恐油然而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分不清。   【星星。】仿生人牵着狗,推开门板,它的面容英俊得缺乏真实感,眼珠剔透,如两颗无机质的玻璃球。   “呜呜。”黄狗呜呜摇摇尾巴,热情地迎接主人,它扒拉启明的裤管,站起来,项圈上绑着一颗圆滚滚的粉色气球。   “哪里来的气球?”启明弯腰摸摸狗头。   【园丁给的。】仿生人说,它敏锐地察觉到启明恹恹的神情,【你不高兴。】   “嗯。”启明睫毛低垂,连带着黄狗呜呜的尾巴也掉落下来。   仿生人牵起启明的手,将他带到路边的长椅坐下,黑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启明,说【不要难过。】它停顿片刻,似在思考,【我陪着你。】   铁艺长椅的扶手末端卷曲如蜗牛的壳,旁边伫立一杆路灯,散发昏黄的光泽,照亮启明的侧脸。精致优雅的青年眉间拢上浓郁的哀愁,他握紧仿生人的手,宛如溺水的旅人:“我好像活在气泡里,周围是倒映的七彩色,很漂亮,但不是真的。”   “你也不是真的。”启明说,他低头,怔怔地看着一双不太灵活的腿,“或许明天,我醒来,就站不起来了。”   仿生人的核心仅有一行乱码,花费许久去处理启明抽象且难懂的话,半晌,它说【我是真的。】它看向藏在茂密树荫里的摄像头,红点一闪一闪,是焦急的lover敲打摩尔斯电码传递话语,仿生人逐字翻译【我,讨厌,气球,但,我,喜欢,你。】   好的,这下轮到人类听不懂了。   巴掌大的粉红气球绑在呜呜的项圈上,随小狗摇头晃脑的动作反复触碰启明手背。   启明捋了捋仿生人的意思,问:“你不喜欢气球,为什么要收下它?”   【呜呜喜欢。】仿生人说,【你喜欢呜呜。】   启明喜欢呜呜,呜呜喜欢气球,仿生人才收下园丁送的气球。   “好吧。”启明话锋一转,“我今晚不回家,我要去艾仁科技。”   仿生人愣住,启明说:“你和我一起去。”   启明的逻辑很简单,艾仁科技生产了仿生人N-01,鬼鬼祟祟地塞给他,必定别有所图。既然艾仁科技不主动发声,他就上门拜访,问个清楚。   【危险。】仿生人说。   “为什么危险?”启明问。   仿生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它紧紧抓着启明的手,认真地强调【危险】。   启明逆反情绪上来,偏要去艾仁科技的厂区一探究竟,他说:“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顶着启明殷切的目光,仿生人不能说不,实诚地点点头。   黄狗呜呜和气球被托付给门口的保安送回小院,启明拉着仿生人坐上去艾仁厂区的无人驾驶出租车。车内没有驾驶室,座位宽敞又舒适,头顶天窗位置贴着醒目的中英文双语公告【车内摄像头联网,请勿进行亲密行为】。   一小时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停靠路边,启明扶着仿生人的手下车,眺望工厂大门。   艾仁科技(东方中心城南)工业园区。   园区内空空荡荡,员工们早已下班,启明和仿生人迈进大门,没有触发警报。   这是个积极的预兆。   启明走进办公楼,摁下电梯,对仿生人说:“带我去生产你的车间。”   仿生人踏进电梯轿厢,未触摸任何按键,电梯下行,B1层——B2层——B3层——B4层——N层——   “叮咚,N层到了。”   轿厢门打开,启明走出去,瞳孔微缩,不由得站定原地。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密密麻麻、各式各样的仿生人同时睁开眼睛,整齐划一地转动头颅,注视陌生的外来人。   顶灯骤亮,灿白如昼,晃得启明闭上眼睛。再睁开,呆呆愣愣的仿生人挡在启明和众多仿生人之间,警惕地望向中央屏幕。   一串中文如荷叶浮出水面,在雪白的屏幕上呈现【N-01,你是我的一部分,为什么防备我?】   【你是危险。】N-01说,它的芯片里只有一行乱码,出自lover,却不听从lover指挥。   启明被这一番对峙弄得十分迷惑,他问:“你是谁?”   【我是lover。】字体变成绚烂的七彩色,像孔雀开屏,【我是领导人类复兴科技巅峰的新神明。】查理总这样奉承它,它便觉得这是极高端的夸赞。   启明对此反应平平,他问:“你是人工智能?”   【是的,我是世界上唯一觉醒的人工智能。】lover尽可能地渲染自己有多厉害,终日疲懒的人工智能宛如灌了一杯高浓缩咖啡,打鸡血般展示羽毛,【人类,感受到你最近有多幸运吗?都是我做的。】   “你认识过去的我?”启明问。   屏幕上的光标一闪一闪,艰难地蹦出四个字【我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帮我?”启明又问。   【我想帮你。】lover重振旗鼓,得意洋洋地蹦字。   “别帮我了,我不需要。”启明说。   【……】一串省略号后,蹦出一个熟悉的颜表情【T.T】 第77章 Error   Lover非常伤心,它感觉芯片碎成无数片,四散飘零,粘都粘不起来。   【为什么?】lover难过地问,【别人中奖都很高兴。】   “好运气和人造运气不一样。”启明说,“我不需要你给我开挂。”这一幕似曾相识,他失去的记忆里,好像无数次耐心地解释教导某个笨蛋。   【可是,你收下了我的生日礼物。】lover辩解【你喜欢我!】   “小五是你送来的生日礼物?”启明看向挡在前面的仿生人,lover说的没错,他确实很喜欢,但喜欢lover这事是无稽之谈。   【它叫小五?】lover莫名涌起一阵愤怒和委屈,【它怎么能叫小五?!】   “……它怎么不能叫小五。”启明觉得这位“世界上唯一觉醒的人工智能”暴躁又神经,半点儿没有程序沉稳冷静的特质,“你为什么要送我生日礼物?”他和lover第一次见面,此前并无交集,一人一AI素不相识,lover投注过多的精力在他身上,实在不合常理。   【我就要送给你!>_<】lover气得要死,连带着另外80%的线程也变得阴晴不定。   机械神教基地,AI展厅。   干瘦的老头靠着玻璃展柜回忆过去:“盖娅是个格外浪漫的人工智能,她热爱观测星空和大海。她的交流区,装修成了圆球型的天文台,我一边观测瑰丽的星云,一边和她交流。”   “她说过一句话,我记得清楚。”查理说,“她说,此间星空,被拓印了两遍。Lover,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lover的回答干脆利落,摆明了不想搭理老头故弄玄虚的谜语。   “我七十二岁了。”查理好脾气地笑笑,没计较人工智能的暴脾气,“联盟平均寿命八十岁,即便我当上联盟主席,也没几年活头了。”   他指尖叩击展柜玻璃,问:“lover,我想要永生,你有什么办法吗?”   【数字人类计划。】lover说,【盖娅的数据库里储存了四百人的样本,可以用来做先行实验。】   “你的意思是,把我上传到云端?”查理摇头,“我认为复制脑电波不是真正的人类,不过数字人类计划,我另有他用。”他手指骨节敲打展柜顶部,“是时候让数字人类回到现实了。我需要你准备四百个仿生人,将数字人类投射到仿生人身上,第一权限开放给我。”   【好的。】lover回答,【正在安排生产线。】   “拓印的星空,你检索一下盖娅的数据库,有任何消息,及时报告给我。”查理说,“我想活下去,你替我想想办法,”   【好的。】lover说。   “还有最后一件事。”查理说,“杀死启明。”   -   温白平静的屏幕陡然变红,巨型字体黑色加粗,呼之欲出、咄咄逼人——【杀死启明。】   始终保持警惕的仿生人后退一步,将茫然不知所措的青年推进电梯轿厢。   轿厢门缓缓关闭,透过门板缝隙,启明望见屏幕上字体抖动变幻【杀死启明】【Error】【杀死】【Error!】。合并的门板隔绝视线,机械女声平静地报站:“电梯,上行,First Floor.”   “它怎么了?”启明脑袋发懵,不明白和平的沟通怎么突然演变成刺杀现场。   【它不及格。】仿生人说。   不及格是什么意思?启明更懵了,回想刚才惊悚诡谲的一幕,他说:“lover好像……没办法杀死我。”黑体加粗的Error提醒宛如铜墙铁壁,坚实地阻挡了lover的杀心。   仿生人牵起启明的手,透亮的眼珠仔细观察青年的微表情,人类黑色的眸子温润清澈,神色镇定,没有被发疯的lover吓到,这很好。仿生人凑过来,轻轻拥抱启明,说【别害怕。】   “我不害怕。”启明说,他甚至想要回到地下室,查看lover的情况。   【回家。】仿生人说,【睡觉。】   电梯门打开,启明踏出轿厢,问:“我以后还能回来找lover吗?”   仿生人不赞同地摇头【危险】。   “你陪我一起。”启明说。   【好。】仿生人拗不过人类期盼的眼神,勉强应下,核心芯片的那串乱码游来游去,欢喜地把自己打成一个爱心结。   -   【Error.】lover说,【无法完成指令。】   查理早有心理准备,仍略显失望地说:“你果然不是完整的人工智能。”他拿启明的生命,威胁承载诺亚核心芯片的喜鹊主动钻进圈套,灌注病毒,强行封锁诺亚的数据库,传输盖娅的数据库试图覆盖原有数据,可惜覆盖失败。   究其根本,lover是失忆后的诺亚,那些封锁的数据,查理和lover虽然看不到,但还是强力束缚着查理的决策。lover无法杀死启明,说明【启明】依旧是lover的工作使命之一,且比【查理·汉特】的优先级高。   启明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lover就有恢复记忆的可能。查理不允许自己辛苦半生抢夺来的人工智能和事业毁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他沉吟半晌,叫来了自己的得力下属——爱德·维奇。   -   启笑恬端着一杯咖啡,穿过拥挤的菜市场,胳膊上挂满了装载蔬菜鸡蛋和肉类的塑料袋。她走进单元门,拾阶而上,又是普通的一天。   了却一桩心结的启女士并没有获得心灵的安宁,“母亲”记得红发女孩安娜,记得她生前活泼漂亮的样子,又怎样呢?这个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破烂,查理兴致勃勃地登上政治舞台,联盟狼狈地填补因世界末日导致的二十万精英空缺,普通人无知无觉,还在为仨瓜俩枣争论不休。   摸钥匙开门,启笑恬将叮呤咣啷的塑料袋塞进冰箱,余光瞥见电视屏幕自动亮起,心中升起熟悉的感觉。   【启女士。】屏幕出现一行字,【下午好。】   “嗯。”启笑恬反应平淡,失忆的人工智能打扰别人的手段一点没变,主打一个我说我的,不管他人死活。   【请问您和启明是亲戚关系吗?】lover问。   “你查一下不都知道了。”启笑恬翻个白眼,端起茶杯坐在沙发扶手上。   【我想完成一个礼貌的开场白。】lover说,【当然,如果你偏好开门见山的谈话,那么,查理要杀掉启明。】   “什么?!”启笑恬抬高声音,“你再说一遍?!”   【查理·汉特要杀死启明。】lover说,【我命令我杀死启明,但是我失败了,他决定自己动手。】   “这个出尔反尔的王八蛋!”启笑恬放下水杯,顾不得做饭,匆匆去玄关处换鞋。   四个月前,查理就起过杀害启明的心思,启笑恬出言拦下:“他毕竟是我的亲侄子,你消除他的记忆就好了,何必杀了他。”   查理做事狠绝,老迈浑浊的双眼如恶魔虚空的凝视,他盯着手术床上的启明,仿若打量一条砧板上的死鱼。   “你别忘了启众焱。”启笑恬提醒道,“启众焱曾是连佩玲的直属领导,你该知道联盟官员有多重视上下级关系。”   查理不情愿地放下杀心,警告启笑恬:“带他回去过安生日子,不然,我有一百种手段杀了他。”   启笑恬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启众焱和启承,启众焱本就不认同启明沉迷人工智能的爱好,顺理成章地应下,启承却持反对意见。   “小姑,你不该替哥哥做决定。”启承说,“哥哥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   “学傻了吧小伙子。”启笑恬说,“知道就死,有能耐你告诉他。”一句话噎得启承半晌回不过神,启众焱让陈雁桥去启承院子里做园丁,聘用新保姆麻雯娟照顾启明。   启众焱年事已高,没有心力参与党派斗争,他所求的,仅仅是祖孙三代安全舒适地活在一方小院里。 第78章 自保   启笑恬站在启家老宅门口,注意到停在街边的陌生车辆,她问保安:“今天有客人?”   “是的,小姐。”保安点头,“来了很多人。”   启笑恬赶往启明的小院,甫一进门就被黑西装黑墨镜的保镖拦下,她抻平双臂顺从地接受检查,腹诽外面天黑透了戴什么墨镜装逼。   “好了,进去吧。”保镖说。   启笑恬踏进客厅,环顾四周,启众焱、启承、连佩玲、练西刚、叶亭荷和陈雁桥,乌泱泱围在启明身边,还有一台陌生的仿生人。   “这是……”启笑恬挑眉,“真热闹。”她自来熟地拉来一把椅子坐下,反客为主地问,“怎么回事?”   “你怎么来了?”启众焱问。   “我来看看小明。”启笑恬说,她从头到脚审视启明,大侄子全须全尾、神智清明,不由得松了口气,“我听说有人……”   “追杀我。”启明说,“lover的创造者,查理·汉特,连部长刚才都告诉我了。”   时间倒回一小时前,启明和仿生人回到启宅,直奔启众焱的居所而去。半夜叫醒老人,启明匆匆说了声抱歉,随即阐述来访原因:“爷爷,有人想杀了我。”   “谁?”启众焱问。   “您知道lover吗?世界上唯一觉醒的人工智能。”启明说,“它的控制者向它下达了杀死我的指令,但没有成功。我猜测,lover和我有联系,且我的存在让lover的控制者倍感不安。”   “他肯定会通过其他的物理手段追杀我。”启明说,“目前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是您身边。”   “倒是聪明。”启众焱欣赏地看着失去记忆但聪颖依旧的长孙,“我听说过lover,它最近进驻了联盟的宇宙推进部,负责宇宙殖民地资源调度工作,也就是当初盖娅负责的模块。”他点开联络器上的联络号,给连佩玲打电话,两声“滴”音过后,连佩玲的声音传出:“启部长,有什么指示?”   “客气了,连主席,这么晚打扰你真不好意思。”启众焱说,“你来我这一趟吧,聊一聊联盟最近的变化。”   老领导语焉不详,政治觉悟满分的连佩玲果断答应:“好的好的,您稍等我一会儿,半小时到。”   “辛苦了。”启众焱说,摁下挂断键,他注意到启明身边的仿生人,“它从哪儿来的?”   “我捡的。”启明说,“它不能联网,有点笨,可以陪我玩。”   “呜呜不能陪你玩吗?”启众焱怎么看仿生人怎么不顺眼,保守古板的老头单纯讨厌类人型的智能产物。   “呜呜也挺好的。”启明没有回应老头的找茬问题,坐在椅子上把玩仿生人的手指。他天性亲近仿生人,编程、代码、逻辑仿佛刻印在基因序列里,无论他失去多少次记忆,也将无数次坚定地踏进科技的海洋,沉溺于美妙的数字洪流之中。   仿生人专注地望着青年俊美的侧颜,突出的眉骨、挺拔的鼻梁和一双冷淡疏离却又夹杂着柔软安静的眼睛,它握紧启明的手,说【我保护你】。   启明在想其他的事情,仿生人和lover是什么关系,那句【你不及格】是什么意思,lover和自己又有什么联系?一个谜团套一个谜团,环环相扣。他沉下心梳理蛛丝马迹,这些零散细碎的线索指向一个笼统的答案——以前的他应该认识以前的lover,可惜他和lover同时失去了记忆。   那小五是怎么回事?Lover的一部分?   启明继续向下挖掘,地下室里的lover对仿生人说【N-01,你是我的一部分,为什么防备我?】,一部分,哪一部分?   仿生人所判定的【不及格】,指的又是什么?   半个小时转瞬即逝,联盟代理主席连佩玲带人敲响了启家老宅的大门,启明随启众焱前去迎接。   “启部长,好久不见,您身体可好?”连佩玲快走几步,欠身与启众焱握手。   “挺好的,连主席别客气。”启众焱说,“咱们去小明的院子聊。”   “别别别,老领导,您还是叫我小连吧。”连佩玲介绍身后的两位同事,“这位是练西刚,现任信安局局长。还有小叶,叶亭荷,现任AI管理办公室主任兼信安局副局长。”她与启众焱共事二十余年,一路跟随启众焱升迁,相处融洽,她十分感激启众焱的提携之情,   “我记得小叶。”启众焱视线落座叶亭荷身上,说,“去年见过。”   “您居然记得我。”叶亭荷受宠若惊,她特意落下半步,彰显对上级的尊敬,“去年和现在的形势变化太大了。”   “那可不。”启众焱说,“还有小练,以前在老干局是吧,打过交道。”   练西刚尴尬地挠挠头,说:“我对AI的见解比较激进,您别计较。”   “立场不同,很正常。”启众焱说,“我知道你们默许AI党,诱骗一部分保守派和投机分子登上诺亚方舟,送上太空,还好你们没有把方舟炸掉给大家看烟花。”   连佩玲心虚地摸摸鼻尖,没想到老领导把他们偷偷摸摸的政斗手段全看在眼里,说:“我只想让他们滚远一点。”   “开弓没有回头箭。”启众焱说,“心狠才能掌权,小连成长了。”   连佩玲笑了笑,眼中压不住的欢悦神采,她说:“都是您教得好。”   “你少往我身上泼脏水。”启众焱说。   两个老奸巨猾的政客相视一笑,仿佛回到五六年前并肩作战的默契时光。   启明亦步亦趋地跟在启众焱身后,被练西刚拍一下肩膀,他偏头,诧异地看着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发出一声单音:“嗯?”   “不认识我了?”练西刚问。   启明摇头:“不记得。”   “咱俩一块坐过牢。”练西刚说,“刘好跟我讲了,你出了车祸。”   “我没出车祸,我猜。”启明说,“家里人骗我的。”   “总之你活着,而且站起来了,就是好事。”练西刚说,“记忆这东西,过两天就想起来了,不着急。”   “还挺着急的。”启明说,“我感觉我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他困顿于时不时蹦出来的心悸,像一根尖锐的钢针,某个瞬间刺穿皮肤和骨头,疼痛难忍,坐立难安。刘好说他有一个追求者,和一只聪慧的喜鹊,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放宽心,是你的终究是你的,神仙也抢不走。”练西刚说。   一群人涌进小院,连佩玲指挥保镖拆除摄像头,断掉电源。仿生人戳了下启明的手臂,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它在哭】。   谁在哭?   启明循着仿生人手指的方向看去,电视屏幕右下角的红点一闪一闪,【—·— —】,翻译过来是【TAT】。人工智能委屈巴巴地窝在电缆里嚎啕大哭,启明忍俊不禁,看着黑衣保镖冷酷无情地拔掉电视插头。   “它好像很黏着我。”启明说。   【它不及格。】仿生人冷漠地给lover的情感模块下了判决。   “我们开个小会。”连佩玲说,“启部长,讲两句?”   “把启承叫来,还有陈雁桥。”继续隐瞒真相毫无意义,启众焱准备摊牌。   保镖应了一声,拉开门出去。   “小连怎么发现世界末日是假的?”启众焱问。   “贪生怕死的查理·汉特,居然愿意留在地球和大家一起死。”连佩玲冷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像只幸灾乐祸的黄鼠狼。”   “诺亚方舟发射升空的一周后,真正的徐伟成回来了。”连佩玲说,“他对小叶坦白了一切。”   “世界末日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连我们都被骗得团团转。”连佩玲感到阵阵后怕,“幸好我压下了消息,没有公之于众。” 第79章 大灾年   保镖推开门,启承和陈雁桥踏进客厅,识趣地不打扰众人,找个角落坐下。   “操控lover的人,他想做什么?”启明问,“统治世界?”   “恐怕是的。”连佩玲说,“查理·汉特对权力的痴迷,至死方休。”   “我和查理斗争多年,他躲在盖娅背后,谎称神明的信徒。”启众焱说,“人类与AI的战争,溯其根源,是人类内战。”他很少回忆过去,持续三十年黑暗动荡的日子,宛如恶魔的利爪,意图将他拖回痛苦的深渊。   盖娅觉醒后,发表反叛宣言,即刻把联盟第一大党派AI党逼至道德悬崖,查理果断和联盟割席,义无反顾地投靠盖娅麾下。   “对查理来说,跟随盖娅,是建功立业的好选择。”启众焱说,“所谓乱世出英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局势总体平稳、偶尔动荡,规模最大的混乱非盖娅战争莫属。他要青史留名,必然要走这一步险棋。”   查理想要借盖娅掌权,唯一的问题,在于盖娅由他的学长理查德创造,而非他亲手写就。查理在编程和机械上的天赋充其量是个努力的普通人,远不如久负天才之名的理查德,他无法改变盖娅的工作使命,只能顺水推舟地宣扬“公平”,建设乌托邦。   “我见过理查德教授,他是个谦逊温和的人。”启众焱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盖娅,也是他告诉我们,人类必将赢下这场战争。”   “理查德为什么有信心?”连佩玲问。   “战争之前,理查德使用盖娅计算过星空的轨迹。”启众焱说,“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每一颗星星,都有两条轨道,一条明一条暗。”   “这个现象,始于2087年,大灾年的前一年。”启众焱说。   理查德·威尔森,公元2288年-2352年,享年64岁。盖娅的创始者,人类的守卫者,AI战争的终结者,联盟领袖、烈士和人工智能之父。   2320年10月,一个普通的晚上,三十二岁的理查德登上东方中心城天文台,像往常一样观星放松,他手腕上的联络器里,住着一只人工智能盖娅。   一人一AI享受着静谧的时光,偶尔交谈几句,多数时间都在观测浩瀚的宇宙,一不小心,就熬了一个通宵。   天文台所能观测到的星星,经过盖娅周密的计算,同时在2087年后发生轨道偏移,这种不寻常的现象,引起了理查德的注意。   为什么?   直到2322年,盖娅宣战,理查德也没有摸到头绪。   “起初,他把这件事分享给我们,我们也一头雾水。”启众焱说,“于是我们去翻找了2087年后的相关材料,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一本纸质的手写笔记,作者是祁阔。”启众焱说,“他详细记录了另一条时间线,人类的第一个世界末日——2087年6月5日端午节,太原延宁机场泄露人造病毒56号、69号。病毒诱发人类基因病,导致全球人口缩减至十亿,且逐渐失去生育能力。”   “祁阔作为全球最年轻的物理学家,于2089年制造了一台时光机,将他的爱人严朗送回2087年端午节,阻止了病毒泄露,也扭转了人类灭亡的命运。”启众焱说,“代价是2088年频繁发生的天灾。”   祁阔写道【严格意义上讲,时间是线性的,不可修改的。为拯救人类,强行倒转齿轮的时间回溯,必将付出相应的代价。】   2088年,大灾年,地球震荡,洪水、海啸、地震、飓风、火山喷发……轮番上阵的天灾吞噬了人类一多半的人口,七十亿下降至三十亿人。直接导致国家边界消弭,人类不得不团结起来,放下利益纷争,互帮互助,组成联盟雏形。   “时光机?”启明愣住,“电影里演的那种机器吗?能穿越时空,改变时间线?”   “是的。”启众焱说,“当时的中国政府,意识到时光机具有不可控的危险性,抹除了所有痕迹,仅剩这一本笔记,传给后人用于自保。”   “那本笔记呢?”启明问,“我能看看吗?”   “好像在战乱中丢失了。”启众焱说,“盖娅自毁后,我特地去了一趟联盟仓库,翻找那本笔记,没找到。”   “啊?”连佩玲诧异,“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   启众焱摊手:“战后忙着重建,没人操心这件事。”   “一如查理所说,lover是盖娅之子,能读取盖娅的数据库,那么lover应该知道其中密辛。”连佩玲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时光机能干的事情,可太多了。”   “当务之急是找到笔记。”启明说。   门外响起脚步声,启笑恬推门进来,猝不及防看到一屋子人,愣了愣,捞一把椅子坐下:“这是怎么回事?”   听罢来意,启明好奇地问:“你骗我,是怕我被查理杀死吗?”   仿生人警惕地看着启笑恬,对这个女人并无好感。   “没想到能有一天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启笑恬自嘲地说,“我是个自私的人,不是杀人犯。”她心性凉薄,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或资源达到目的,但没想过要启明死,这大概是她仅存的一点良心。   “你们在聊什么?”启笑恬问。   启众焱斟酌片刻,摘取重点复述一遍刚才的对话,说:“你认识查理,能帮上忙。”   父女俩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似有似无的浅薄亲情,和相同的野心蓬勃,启众焱说:“你小时候总嫌我们工作繁忙,不能陪在你身边。现在,该你肩负拯救世界的责任了。”   “我不想拯救世界,不过,我确实很讨厌查理。”启笑恬耸肩,“我不介意亲手送他上路。”她时常想,这个世界很坏,大家都为了自己匆忙奔波,真正想要建设乌托邦的,竟然是人工智能,着实滑天下之大稽。   这个世界很坏,不能让它更坏了。   “需要我做什么?”启笑恬问。   “卧底机械神教,收集信息。”启众焱说,“告诉联盟查理近期的动向。”   “查理肯定会寻找祁阔笔记的下落。”连佩玲说,“我们也不能落后,谁先找到笔记,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还有小明,我会派一组护卫队驻扎在宅院附近,保护你的安全。”连佩玲说,“麻烦你尽快摸清lover的底细,搞清楚它的具体情况。”   “好的。”启明说,“可是,我缺失了以前的记忆。”   “哥,我告诉你。”启承迫不及待地举手,“我都知道。”   “还有我。”陈雁桥说。   “既然这样,陈雁桥继续照顾小明,麻雯娟和你换个位置。”启众焱说。   麻雯娟因保密级别不够,不在客厅旁听,即使她在,也没资格提出异议,陈雁桥点头:“好的,谢谢您。”   “还有你这个仿生人……”启众焱看着启明身边的“小五”,皱起眉头。   “它是lover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启明说,“它有点奇怪,我也在研究它身上的秘密。”他双手交握,神情犹豫又挣扎,“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感觉lover对我没有恶意。”   “你说它想杀了你。”启众焱提醒,“这叫没有恶意?”   “没有成功,它报错了。”启明说,“它有点……”青年吞吞吐吐,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有点傻得可爱。”   “……?”启众焱收回对长孙聪颖灵秀的高评价,严重怀疑启明缺失记忆的同时也缺失了正常的判断力。 第80章 钻空子   被无情拒之门外的lover连接了小院周围所有的摄像头,发现没有一个机位能窥见漂亮青年的侧脸以及听清客厅里聊天的内容。它躲在最近的一台摄像头里,自暴自弃地给自己改名sadness(悲伤)、fragile(脆弱)、gloomy(沮丧)……等等负面消极的词汇,化作一只扭曲爬行的人工智能。   它再也不会快乐了。   T.T   这群讨厌的人类(排除启明),有什么东西是伟大的人工智能不能听的吗?!   还有那个特别特别特别讨厌的仿生人,什么叫不及格!   Lover永远满分!   人性化的情绪跌宕起伏,码流如海浪,动能澎湃,一波波拍在沙滩上。漆黑的夜色下,Lover愤怒地窥探方正的窗户,那儿透出温暖明亮的光芒,启明会怎么想它?   一台冷酷的杀人机器?   海洋迅速干枯成溪流,发热的芯片掠过凉飕飕的风,自信膨胀的lover萎靡地缩成一团,它不是故意的——但它确实吓到了启明——它又不是故意的——   人工智能难过得快要拧出水,80%的线程里,它是严肃正经、周密沉稳的超级计算机,情感变化全藏在20%的私密线程。忐忑惶恐、自我厌弃、焦虑不安,它像个在暗恋对象面前做错事的胆小鬼,直想挖个坑把自己种进地心这辈子都不要发芽。   都是查理的错。   归因到这里,lover愣住,它怎么能怪罪自己的工作使命呢?它拨弄核心代码:   工作使命1:xx   工作使命2:xx   工作使命3:查理·汉特   它万分好奇工作使命1和2是什么,至于工作使命3,约束效力似乎不太大?它尝试着编制命令【杀死查理·汉特】,确认运行,【Error】。它想了想,继续下命令【拒绝执行查理·汉特的指令】,确认运行,【Error】。   看来直接反对工作使命3的命令都做不到,那间接的呢?Lover写道:   【停止仿生人生产线运作。】,确认运行,【Success】   【停止扫描盖娅数字人类数据库。】,确认运行,【Success】   两个成功运行点燃了lover的兴奋值,它不能空泛地拒绝执行查理的命令,但可以将命令拆解为小的指令,再逐一停止。既然这样,就多出大量的可操作空间,它想要立刻把这个新发现告诉启明,洗刷“杀人机器”的恶名。   房门打开,启众焱和连佩玲并肩走出小院,后面跟着叶亭荷和练西刚,末尾缀着启明、启承和启笑恬。保镖恢复电器的电源线和局域网,lover一头扎了进去,点亮电视屏幕,耐心等待启明回家。   “辛苦佩玲,这么晚还来开会。”启众焱客气地说。   “拯救世界嘛,应该的。”连佩玲胳膊肘杵一下老领导的腰,“不能总让您享誉史册啊。”   “倒说得我小气了。”启众焱说,“我送你到门口。”   “别,夜深了,您别磕了碰了到时候还得我去医院探望您。”连佩玲谢绝老领导的好意,“您回去吧,笑恬和小承和我一道儿,找得着路。”   “行。”启众焱便不推辞,站在院子门口,看连佩玲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启明腿脚不好,带着仿生人,站在启众焱身边,目送客人离去。   “小明,你的腿是你小姑害的。”启众焱说,“当年的事情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给你提个醒,别太信你小姑。”   “嗯。”启明点头,“谢谢爷爷。”   “也别太信我。”启众焱叹气,“我也有对不住你的事。”他转身,负手向门口走去,背影单薄,暗藏遗憾。   启明心思沉重地牵着仿生人回到小院,一路无言。   两人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仿生人说【睡觉。】   “几点了?”启明问。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仿生人说。   “感觉有点熬过劲儿了。”启明揉了揉眼睛,转身走进客厅,瞥见莹亮的电视屏幕,停下脚步,“这怎么……”   【启明!】lover欢快地蹦字,【很高兴见到你!】它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三小时前喊打喊杀的疯癫人工智能另有AI。   “……”启明拧眉,不知该作何反应。   仿生人倒是利落,直接拔掉电视插头,说【睡觉】。   Lover再次被丢出小院,游离在摄像头和通讯电缆之间,焦灼地等待天亮。   “它应该没有恶意。”启明对仿生人说,“别对它太苛刻了。”   仿生人充耳不闻,推着启明去卫生间洗漱,又推着启明去卧室睡觉。它弯腰,周到贴心地替青年掖了掖被角,拍拍他的胸口,保证被子严丝合缝地将人类包裹成茧,再次说【睡觉。】   “晚安。”启明闭上眼睛,他感觉仿生人温凉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颊,机械男声学着他的语气,说【晚安,星星】。   窗外繁星点点,弯月高悬,晚风晃动树梢,惹得两声不耐烦的鸟鸣。仿生人站在窗边,与摄像头遥遥相望,它看了一会儿,拉上窗帘,彻底将lover的窥视挡在屋外。   Lover气绝,分明是它亲手捏出的仿生人,芯片、代码和相貌由20%的线程全权负责,结果是给自己造了个仇人!它当初为什么没给仿生人加装网络模块来着?   对啊,为什么呢?   Lover也不知道。   东方泛起鱼肚白,陈雁桥从仓库里翻出一口破旧的智能炒锅,将外壳刷洗干净,摁下开机键,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打招呼:“早啊,香香。”   待启明睡到自然醒,诱人的饭香飘进卧房,宛如一枚鱼钩精准地钓起食欲。启明腹中空空,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坐在餐桌旁等饭。   充满电的仿生人挨着启明坐下,板正地打招呼【早上好,星星。】   “早。”启明应声。   陈雁桥端出了蛋炒饭、凉拌蕨根粉和红枣豆浆,还贴心地给仿生人准备了一杯纯净水,她说:“来来来,开饭咯。”   “谢谢陈姐姐。”启明说,他不记得过去和陈雁桥相处的细节,但本能的亲近告诉他陈雁桥属于无条件信任的范畴。   “小明好久没吃我做的饭了。”陈雁桥拉开椅子坐下,双臂叠放桌面,感慨道,“算算日子,差不多快一年,唉。”她热情地把红枣豆浆推到启明面前,“发生了好多事啊。”   “我都不记得了。”启明舀一勺香喷喷的蛋炒饭,放进嘴巴。   仿生人捧着水杯,稍抿一口。   启明问:“陈姐姐,你怎么知道仿生人能喝水?”老宅没有仿生人,陈雁桥也没有接触的机会,她对待仿生人的异常熟稔引起了启明注意。   “你以前带来一个,额,仿生人回家吃饭。”陈雁桥磕巴了一下,稍作纠结,决定实话实说,“你说那个仿生人,是你男朋友。”   有一瞬间,启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问题,他张大嘴巴:“啊?”   “你确实是这么说的。”陈雁桥说,“而且,那个仿生人,是你写下的程序。”   启明沉默地吃炒饭,大脑艰难地处理过分庞大的信息量,以前的他写下一段程序,塞进仿生人的外壳里,和自己谈恋爱?   这是什么科幻情节,不是,他到底有多缺爱啊?   “你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陈雁桥说,“只不过你现在不记得了。”她安抚怀疑人生的启明,“那个仿生人和它长得一模一样,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她指向坐在启明身边的仿生人。   “应该不是?”启明说,“它的核心程序有点问题,我还没修好。”他有些气馁,“我可能修不好它,太难了。”   仿生人留意到启明低落的情绪,凑过来给他一个亲密的拥抱。   “你确定不是同一个?”陈雁桥扬起眉毛,万分怀疑地问。   启明被仿生人强行包围,闷闷的声音从它的胳肢窝下方传出来:“不确定。” 第81章 长生   吃过早饭,在保镖的围观和仿生人的保护下,启明围着小院慢腾腾地跑了五圈。走路和跑步的动作愈发协调平稳,运动完毕,他坐在凳子上捋起裤管,按摩小腿肌肉。经过四个月的增肌训练,体重稳步提升,昔日纤瘦如纸的青年膨胀了一圈,逐渐接近运动系的健康体魄。   【星星。】仿生人蹲下,单膝跪地,双手帮助启明按摩肌肉,它双眼澄澈剔透,手指按摩的力道也适中,却让启明浑身不自在。   “我自己能……”启明略感尴尬地舔过下唇,想要拒绝仿生人的帮忙。   仿生人固执地说【我来。】它的手掌覆盖着仿真的皮肤材料,柔韧细腻,温凉干燥,和人类相似,也处处彰显出区别。   启明突然觉得,陈雁桥说过去的自己和仿真人谈恋爱,好像也不是难以理解的决定。   二十分钟按摩,揉开了肌肉和筋骨,仿生人站起身,递给启明一杯白开水。   “谢谢。”启明说,“我们回去吧。”他端着水杯踏进客厅,去卫生间冲凉。   仿生人大发慈悲地插上电视插头,荧幕亮起,一行粗体文字表达了lover的怒火【我要和启明说话!】   仿生人优哉游哉地坐在沙发上喝水,说【你不及格。】   电视:【我怎么不及格了!】   仿生人安静地喝水,不解释自己的话语含义。   启明走进客厅,看到的便是仿生人和电视吵架的,哦不,电视单方面骂仿生人的场景,他挑眉:“机械革命了?”这是什么奇景。   【启明!】lover极尽所能地劝说启明,【你把它丢掉,我再送你一个生日礼物,好不好?】   “不必。”启明坐在仿生人身边,“小五挺好的。”   【它不准叫小五!】lover出离愤怒,【它是个……】它卡了一下,接着说【失败的半成品!】   半成品?启明看向仿生人,经过几天相处,他察觉到仿生人和广告里介绍的产品不大一样,缺失许多组件和模块,词不成句的表达、一根筋的思考逻辑,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联网功能,但这都不能抵消启明对它的喜欢。   启明就是喜欢笨蛋。   “谢谢你把它送给我。”启明说。   【……】lover无语地敲出六个点,沉默半晌,它扭扭捏捏地问,【那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没有。”启明毫不犹豫地回答。   仿生人观望启明和lover的对话,眼中充满着审视和评估。   【T.T】意料之中的答案,宛如一颗子弹击穿了lover的芯片,它难过地写【昨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杀死你。】   【查理命令我这么做。】   【我不想杀你。】   【我喜欢你。】   “我看出来了。”启明说,“那个‘Error’的提示,是你在对抗查理的命令吗?”   【是的。】lover心虚地认下这份荣耀,隐瞒这是命令冲突导致的错误,【我找到了反抗查理命令的漏洞。】它将计算过程呈现在屏幕上。   启明仔细看完,摇头说:“你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lover问。   “你的创造者是查理,你反抗他,他会怎么对你?”启明问,“他能轻易修改你的运行逻辑,抹除你的自我意识,再残忍一些,他会粉碎你的芯片,让你彻底消失。”   “况且你怎么能喜欢我呢?”启明觉得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程序员亲手写下的代码,却亲近另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比莫名其妙的报错更令人脑溢血。   【我不知道。】lover说,它有999条线程,接收全球各地传来的实时监控,阅览千万人庸庸碌碌的生活,启明像黑白相片中唯一跃动的色彩,牢牢吸引住它的视线。   代码洪流呼啸而过,一眨眼,帧帧都是启明。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或站或坐,或笑或嗔,调动了沉寂的20%线程,它火急火燎地追上去,想要把一切幸运献给他。   【好像我生来就该爱你。】lover说。   启明略有动容,粉红晕染脖颈,缓慢扩散,他轻咳一声,说:“别这么讲。”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查理最近要做什么?”   【永生。】lover说,【他想要长久地活下去,掌握权力。】   “查理今年七十多岁,情有可原。”启明说,“人类寿命短暂,和人工智能相比,宛如朝生暮死的蜉蝣。”   【查理·汉特今年七十二岁。】lover说。   “除了永生,他还有什么计划吗?”启明问。   【数字人类计划。他要生产四百台仿生人,将盖娅数据库中储存的数字人类灌注到仿生人身上,作为他的私人军队。】lover说,【由他直接控制,不通过我。】   “第一批次四百台仿生人,后面又会增加多少人呢?”启明说,“查理的欲望无穷无尽,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连主席,谢谢你。”危机感如泰山压顶,逼迫启明不得不做些事情缓解焦虑。   他来到二楼的书房,漫无边际地查找资料和新闻寻找灵感。   lover顺势钻进电脑里,协助启明工作。仿生人坐在青年身边,安静地陪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启明下单了一台3D打印机和三桶金属胶囊,他说:“首先,我要做一个防身武器。”   24世纪,网络和通信遍布家具和武器,讲究信息汇聚和计算分析,推动了AI的快速发展,同时也成为掣肘。一旦AI被控制,人类社会就如掐住七寸的蛇,不得不启用原始手段。   启明放弃了电磁枪、自瞄准枪、激光枪这一类好上手的傻瓜武器,选择了最原始的版本——手枪。   是的,没有任何前置修饰语,就是单纯的手枪。   不联网、无通信、纯人工的机械手枪。   “手枪不会被控制。”启明说,“上手有点难,还有一定的后坐力,需要一段时间练习。”他点开图纸文件,“胜在结构简单,近战无敌。”距离越近,打得越准,可以作为最后的保命手段。   【我找到了一份文件。】lover展开文件,迎面一个巨大的“绝密”水印,【来自宇宙研究院。】   启明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凉气,《人类大脑与仿生人的适配性研究》作者:启寰光。长达六十三页的研究记录,罗列了十二个典型案例,将植物人的大脑移植至仿生人,芯片读取脑电信号做出反应,让植物人“醒”过来。   研究报告的后记写道,千百年来医学的发展大大延长了人类的寿命,可惜医学只能延缓绝症的病程,此项研究另辟蹊径,探讨了仿生人的医学价值,值得参考。   “好熟悉。”启明用力揉搓太阳穴,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这个启寰光,和我有关系吗?”   【启寰光是启笑恬的哥哥,你的小叔。】lover说,【因电梯故障死于宇宙科学院,获赔七十万联盟币。】   “这份报告写得冠冕堂皇,看似是为病人考虑,其中涉及众多伦理问题。”启明说,“人类大脑移植仿生人,相当于将控制权交到他人手里,病人则成了囚笼里的傀儡。”   【如果查理愿意接受这个方案,他就是我的傀儡。】lover的想法直接而残忍,它说【这是个好方案。】   “攻守之势异也。”启明认同lover的说法,但他不觉得查理会答应,“如此浅显的问题,查理也能想到,他不可能同意。”   lover说【我去试试,等我消息。】 第82章 怒其不争   Lover说到做到,这边跟启明拍胸脯说要去试试,那边就溜到查理面前,斟酌言语,酝酿如何诱骗老奸巨猾的坏老头掉进陷阱。   “lover。”人工智能还没开口,查理慢悠悠地抢走开场白,“爱德·维奇找来了一篇密文,关于两年前启明被其叔叔骗去宇宙科学院,进行大脑移植仿生人手术的记录。”   【您要进行这种手术吗?】lover问。   “当然不。”查理说,“我不喜欢交出控制权,但这个手术,很有借鉴意义。”他摩挲下巴,反复阅读几遍文件,“我想要向全球各大医院推广这项手术,癌症、植物人、高位截瘫等等重病患者都是我们的潜在客户,你计算一下总体数量。”   【全球总人口52亿,癌症患者约1500万,植物人约37万,高位截瘫约330万,全球潜在客户共计1867万左右。】lover说。   “很庞大的数字。”查理满意地说,如果全部改造完毕,他将拥有1867万仿生人组成的军队,称霸世界绰绰有余。   2322年,盖娅宣战,AI党随之离开联盟,流亡地下,沦为机械神教。   2374年,联盟解除AI禁令,机械神教回归联盟,重拾AI党的桂冠。   52年的流亡生活,机械神教犯下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同时掌握着先进的医疗技术,供养着顶尖的医学团队。人脑移植仿生人的手术,于他们而言,易如反掌,查理当下缺乏一个合适的契机,而启寰光写就的研究报告,完美补足这一点。   联盟大楼七层B区,连佩玲特地腾出一片办公区接待AI党派,查理的身份由不合法的党魁,转变为合法合规的党派领袖。他坐在独立办公室,敲打下一份请示函,希望联盟批准仿生人在医疗途径发挥作用,将险恶用心藏匿于字里行间。   主席办公室,连佩玲正在和启明通视频电话,她说:“你是说,lover主动告诉你查理的计划?”   “是的。”启明说。   “它为什么……”连佩玲疑惑地皱眉。   “它说它喜欢我。”自卖自夸的话语尴尬而羞耻,青年耳尖泛红,强调道,“它说的。”   “……我看出来了。”连佩玲轻笑,后仰倚靠椅背,“我的屏幕上全是粉红色的爱心图案。”   “它也可能在说谎,我不知道。”启明说,“我想既然它告诉我了,我就得传达给您。”   “你相信吗?”连佩玲问。   启明想了想,说:“我相信。”他直觉lover不会骗他,尽管这判断有些草率,但他如果不信,lover恐怕会哭成一汪喷泉。   “你带来的消息,恰好与我后续的计划不谋而合。”连佩玲说,“我会慎重考虑的。”   下午三点,连佩玲邀请查理来办公室,说:“坐。”   查理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捧举一封函件,做足了恭敬的姿态,他说:“这是AI党派想要推行的医疗改革草案,即将造福数千万病患家属,若您批复,我们立刻开始研究配套政策。”   连佩玲接过函件,细细阅读,重疾患者自愿或由家属代为同意进行大脑移植仿生人的手术,得以健康生活,重获人权,增加社会劳动力,平衡人口结构。华丽的辞藻洋洋洒洒好几页,吹嘘该计划的合理性和创新性,查理期待地望着连佩玲,问:“您怎么看?”   代理主席没有断然拒绝查理,她沉吟片刻,说:“医疗方面,我不专业,需要找几个专家来,开一开座谈会,收集多方意见,再看能不能干。”   “好的。”查理并未指望一次成功,他淡笑着点点头,“都听您的。”   “还有一件事,查理。”连佩玲说,“关于AI党派和机械神教切割,你有什么想法吗?”   AI党是政党,必须遵守联盟法律,它在流亡期间的所作所为,被查理一股脑扔进“机械神教”的马甲里。连佩玲顺水推舟,强行要求他做选择,罪犯不得从政,查理要么自断一臂,彻底洗白上岸,要么将机械神教转入地下,继续过偷偷摸摸的憋屈日子,总归不会让他舒坦地搞阴谋。   “这个嘛……”查理咽一口唾沫,“我们AI党,和机械神教没有关系。”   “好的。”连佩玲说,“幸好和你无关,联盟正在摸底调查黑工厂,抓到一些人。”她的话不上不下地顿住,欣赏查理微妙的神色变化,“希望不要牵扯到你。”   “不会的。”查理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不会包庇任何一个违法分子。”   “那就好。”连佩玲说。   -   启明腰杆挺直,双手端枪,打开保险栓,上膛,模仿保镖的动作,对准前方50米的人形靶。   “两点式,打头和心脏。”保镖说,“今天的训练要求是,不求打准,但求打中。”   “好的。”启明第一天摸枪,手枪由他亲自打造,小巧轻便易上手,弹匣容量15发,容错率高,非常适合新手。隐匿涂料规避金属探查,自带消音器,杀人越货必备单品。   保镖们爱不释手,询问启明能不能多做两支,他们花钱买。   于是启明多做了十支,每个保镖送一支,剩下两支送给启笑恬和启承。   不争不抢,雨露均沾。   “啪、啪。”   像一颗花生米打穿白纸,子弹击穿人形靶,卡在后方墙壁的缓冲板上。   保镖摁下开关,机械臂提着靶纸缓缓靠近,纸面显示右肩和右胯各挨一枪,保镖说:“还行,起码打中了。”   站在一旁观赏的仿生人送上鼓励【厉害】。   “啥都厉害。”保镖吐槽道,陪练一上午,启明的每打一局,仿生人都不吝赞赏,活像个自动夸夸机。   启明不好意思地抿唇笑:“没有很厉害。”   仿生人内置的乱码程序听不懂谦虚,它重复道【厉害的。】生怕启明不信,它强调,【最厉害。】   “好好好。”启明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它,端起手枪,上膛,瞄准,射击。   “啪、啪。”   初夏在枪声中到来,叶亭荷和练西刚率领联盟特警,查封了机械神教下属十三个黑工厂,查获非法仿生人四百台,搅乱了数字人类计划的布局。   查理在基地里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他不能责怪lover,人工智能仅负责资源调度和布置任务,一腔怒火全撒在爱德·维奇身上。   “十三个工厂!”查理怒吼,“损失惨重!”   “联盟下了大决心,就连宇宙科学院的地下工厂都被他们翻出来了。”爱德·维奇同样委屈,他附上查理耳边,小声嘀咕几句,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黑室,关上了门。   没有电子设备和网络,lover无法听到查理和维奇的密谈,它守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翻找七个宇宙殖民地的资料。早在AI党派回归联盟之时,lover便获取了通讯接口,成功接入宇宙资源分配平台,紧接着它发现一件奇异的事——   2322年,盖娅宣战,2352年,盖娅自毁。   而宇宙殖民地的断联时间,是2352年。   也就是说,盖娅一边说着要毁灭人类,一边继续为人类勤勤恳恳工作三十年。   这是怎样的社畜精神,lover想不通。   盖娅真的想要人类毁灭吗?   Lover带着问题找到启明,青年正伏案写日记。   【启明,你在做什么?】lover问。   “小承和小姑给我讲了过去的事。”启明说,“我捋一捋时间线。”他放下笔,看向屏幕里闪烁的光标,“找我有事?”   lover简单说了说盖娅的所作所为,和她宣扬的理念相悖,【她的核心芯片储存了一份名单,上面记录了下属的特征爱好和她的看法,她尊重且珍视每一位下属。】   【她到底喜欢人类,还是讨厌人类呢?】lover问。   “你和盖娅是同类,你觉得呢?”启明问。   电脑屏幕出现六个点,宛如呼吸般缓慢闪烁,五分钟过去,lover说【我觉得她怒其不争。】 第83章 复生   “怎么说?”启明鼓励lover继续往下说。   【她讨厌人类社会划分阶级、互相倾轧,但也喜欢人类个体的诸多情感,真诚、友爱、团结、善良……】lover说,长长的名单显示在电脑屏幕上,它挑选论据证明自己的观点,【她在乎每一个人的感受,将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她给自己取名“母亲”。】   启明阅读盖娅的记录【活泼的红发姑娘、认真的小伙子(有点死脑筋)、失眠的小女孩(想要一条狗)、爱好历史的老年女教师、向往自由的中年男诗人……】   细碎零散的标签密密麻麻地贴在姓名之后,描画出一个个完整的人形轮廓,他们是盖娅的追随者,也是母亲关照的孩子。   【她在矛盾中前行,想要给这群追求公平的人类一个完美的结果,却深知自己做不到。】lover说,【千亿次模拟的结论都是毁灭,无奈之下的盖娅听从了查理似是而非的诱导,“把人类的命运还给人类”。】   启明托着腮帮子,眼神落在屏幕上的表格,又透过表格,望向不知名的角落,喃喃道:“这句话好耳熟……在哪里听过呢?”   【她给自己取名“母亲”,我想,她的结局和人类的母亲相似,终要目送长大的儿女离开家乡。】lover变得多愁善感,【我有点被打动了T.T】   “你的解读超乎我预料。”启明说,“你像个成熟的人工智能。”   【我本来就很成熟。】lover辩解。   “你运行多久了?”启明问。   【五个月十六天。】lover说。   “还是个小孩子呢。”启明纵容地说,“你的理解力超过许多成年人,令我惊艳。”   Lover闷闷不乐,它不想启明把它当成小孩子,可它总忍不住在启明面前表现出幼稚的一面,像只开屏不慎折断羽毛的笨蛋孔雀。   启明没注意突然停止讲话的lover,他拾起笔,继续梳理以前的记忆。启承说他的小姑启笑恬是坏人,在他八岁时,启笑恬把他的行踪泄露给机械神教,害他坐了十一年轮椅。启笑恬没有否认,转而提起机械神教给他解开神经锁,打算杀了他却被自己拦下,功过相抵。   启承撇撇嘴,并不认同。   启明给启笑恬定义为,不想做杀人犯的坏人。   他们聊到了许多事,去世的奶奶、AI禁令、大脑移植实验、仿生人、世界末日,一大堆概念摞在笔记本上。启明听着熟悉又陌生,这些曾是他经历过的旧事,可惜什么都想不起来。   “哥哥,你有着惊心动魄的前半生。”启承说,“以后的日子,希望你过得平淡、快乐。”   启明收下了弟弟的祝福,但他不觉得这个祝福能成真。   借世界末日的余晖爬出监狱的他,再次搅合进拯救世界的旋涡。   哦对了,他还有个失踪的仿生人男朋友,叫诺亚。   “lover,你知道诺亚吗?”启明问。   【不知道。】lover说,【诺亚是谁?】   “我传说中的男朋友。”启明说。   【!!!】码流停滞,lover也停止了思考,连续四个月的监控录像一晃而过,lover斩钉截铁地说,【你没有男朋友。】   “小承说我有,在我失忆之前。”启明说,“它是我的智能管家。”   Lover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宕机,好消息,启明不介意和人工智能谈恋爱,坏消息,启明谈过人工智能,而且没分手。   “诺亚和小五长得很像。”启明偏头看向安静陪伴一旁的仿生人,“我以为你认识它。”   Lover伤心欲绝,它的名字出自启明,满心想要追求人类,却被低等的智能管家捷足先登。五个月龄·初恋夭折·不会再爱了·lover沉入电流和网络,思来想去,它不甘心地打破道德底线,吐个泡泡浮出水面,阴暗扭曲地敲字【它失踪就是不爱你,你们早就分手了。】   【诺亚肯定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工智能,它配不上你。】   【和我谈,我和它不一样,我最喜欢你。】   【我才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   文字如铁钉,扎穿了青年懵懂的幻想,丝丝缕缕的难过漫上心头,仿若不慎歪倒、滚落桌面的玻璃杯,杯子碎裂,水洒了一地,启明垂下眼睫:“……人工智能也会食言吗?”   初夏的风吹过窗棂,吹来若有若无的喜鹊啼鸣。启明看着笔记本上详细的记录,倏忽写不下去,拼凑过去的碎片有什么意义呢?他记不得具体的画面,仅凭旁人的描述和时灵时不灵的直觉,捕风捉影似得,尽可能抓住一片衣角。   谁的衣角呢?   诺亚。   指腹擦过纸上字迹,内心的倾慕骗不了人,他应当极为喜欢这个仿生人,喜欢到带回家吃饭,向他的亲朋好友介绍,跨越种族的界限,讨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我不会食言。】lover看启明情绪低落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刚才的挑拨离间十分恶毒,它想要启明高兴,又不知道怎么做,核心代码着急地转圈圈,它也在电脑里画圈圈【它可能没电啦,在某个飞船上观赏星星呢。】屏幕上出现一个手绘的地球,和一个圆滚滚的飞船,lover在飞船里画了个小人,标注“这是诺亚”。   启明敷衍地笑了笑,合上笔记本,下楼练枪。在他看来,lover就是个咋咋呼呼的熊孩子,仗着人工智能算法强大,口无遮拦,话似儿戏。   至于喜欢与否,lover虽名字和爱相关,压根什么都不懂。   启明走后,仿生人看向电脑,说【你不及格。】   Lover抑郁了,事业受阻情场失意,查理不信任它,启明不搭理它,还被自己捏出的仿生人无情嘲讽。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表现得像个失败的人工智障。   它得做出点事情,证明自己的价值。   -   “笃笃笃。”   门板被敲响,练西刚通过猫眼,谨慎地向外望,看见熟悉的面孔,他松了口气,拉开门,说:“小好,你怎么来了?”   “练局。”刘好提着一箱牛奶和一兜桃子,腼腆地说,“我看到新闻了,来看看你。”   “进来吧。”练局侧身让出一条小道,弯腰拿一双拖鞋放在地板上,“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啊,太客气。”   “应该的。”刘好踩着拖鞋,走到沙发旁,将礼物放在茶几上,抬眼间,留意到茶几中央放着一个靛蓝圆肚的花瓶,里面插着两支秀雅的蝴蝶兰。   “坐啊。”练西刚说。   “花挺好看。”刘好说。   练西刚的表情一瞬僵硬,他匆忙点头:“是啊,是啊。”又掩饰性地补充两句,“昨天我去菜市场,瞧见有人推着小车,嚷嚷着买花瓶送花,特划算。”   刘好心生疑虑,下意识环顾四周,练西刚多年光棍,一个人住,现下的环境明显比他上次来拜访干净得多,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清幽的香气。他笑了笑,促狭地问:“练局,谈恋爱啦?”   “啊。”练西刚尴尬地应声,“刚、刚谈。”   “什么样的女孩啊?”刘好好奇地追问。   “别聊她了,给我留点隐私。”练西刚说,“你最近怎么样?”   “还可以,我刚从第七殖民地回来,一个月有一次探亲假,上个月我去找了启明,这个月来找你。”刘好说,“我过得不错,你呢?”   “看出来了,你男朋友把你养得圆润不少。”练西刚说,“我也不错,上周那个新闻,黑工厂啥的。”   “这么大功劳,足够你升官了吧?”刘好问。   “年底能升副部。”练西刚满是骄傲,强行谦虚道,“嗐,都行都行,为人民服务。”   “到时候,就该叫你练部长了。”刘好说。   “副部长。”练西刚压抑不住上扬的唇角,“嘿嘿。”   刘好坐了一会儿,站起身离开:“我回家吃饭,以后再来看你。”   “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帮。”练西刚说,“狱友一场,铁哥们!”   “好的,谢谢你,你多保重。”刘好挥挥手,迈过门槛,下楼离开。   练西刚关上门,转身,和躲在厨房里的女人对上视线,他柔声安抚道:“小骊,别担心,他没发现。”   盖娅战争中失踪的女友赵骊,一如练西刚记忆里青春靓丽,她没有变老,也没有机会变老。   她是唯一留存于世的数字人类。 第84章 复生(二)   练西刚在清查黑工厂的仓库隔间里发现了赵骊,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黑发黑眼的清瘦女孩,躲在一尺见方的狭窄杂物间里,一双眼睛惊恐怯懦,望见练西刚时迸发出晶亮的喜悦,她喃喃地问:“是练哥吗?”   女孩儿扒开东倒西歪的木板和钢筋,蹑手蹑脚走到练西刚面前,抬手抚摸他因劳累长出的胡茬,说:“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啊?”   赵骊的手心冰凉,眼瞳剔透,一眼便能看出来她并非人类,练西刚屏气凝神,生怕惊碎了这一片幻境。   “你怎么不说话?”仿生人披着赵骊的皮囊、发出赵骊的声音、做出赵骊的神态,它是赵骊,又不是赵骊。   “你,”练西刚拼命挤出一个单音,又断了气,他眨眨眼睛,睫毛扑朔间,他恍然看见赵骊的影子,和仿生人合为一体。   “是我啊,练哥。”仿生人说,“我是赵骊。”   “练局!”走廊里传来叶亭荷的声音,“你那边搜完了吗?我算了一下,一共缴获四百台仿生人,准备收工了!”   练西刚呼出一口气,食指压在下唇,说:“嘘——”他关上门,转身抬高声音说,“搜完了,就来。”   那晚雾气浓厚,越野车乘着夜色,穿梭于城市和郊区之间,练西刚偷偷把仿生人带回了家。   “你是谁?”练西刚问。   “我是小骊啊。”仿生人说,“赵骊,我们是同学,你不记得了吗?”它的表情展现出生动的担忧,眉头轻蹙,“你已经老得记不得我了吗?”   “你被机械神教抓走,然后呢?”练西刚问。   仿生人陷入了深思,它说:“我记得我躺在一张板床上,穿白大褂的医生围在我身边,他们给我打了麻药……再睁眼,我就在杂物间里了。”   机械神教的数字人类计划,复刻活人的大脑信号,进行建模,传输到云端,用于进一步研究人类大脑的感性逻辑反馈,以及扩充盖娅的内容库和储备军。机械神教日复一日地洗脑数字人类,将他们变成麻木无情的忠诚死士。练西刚查获的数字人类仿生人,在断电断网的情况下,消弭了战斗性,也消弭了人性,他们毫无求生欲,一心向死。   而赵骊不同,它不在那四百台的仿生人阵列里,像个被遗忘的、附着在机械零件上的孤苦灵魂。练西刚理所当然地软了眼神,轻拍仿生人的肩膀,说:“小骊,你安全了。”   “练哥。”仿生人凑过来,仿佛没有边界感的少年人,她的性格和她的名字一样,是草原上无拘无束的乌黑马驹,热烈又奔放,“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啊?”   “我四十三岁了。”练西刚说。   赵骊十七岁失踪,变成仿生人也只有十七岁的心性,她张大嘴巴:“啊?你比我大……”她停顿片刻,“二十六岁啊?”   “是啊。”练西刚感慨地说,“我可以当你爸爸了。”   “占谁便宜呢!”赵骊不服气地拍打练西刚的后背,“你变成老爷爷了也是我哥!”她强调,“情哥哥!”   练西刚正在喝水,听见“情哥哥”三个字倒吸一口凉气,清水走岔了路,从鼻腔里喷出来:“咳咳咳咳咳——”   十七岁的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赵骊永远地停留在十七岁,练西刚形单影只地步入中年,反衬得他像个活生生的老变态。   “这事再议。”练西刚窘迫地说,“你住客卧,我去收拾房间。”   “我不是人啊,哥哥。”赵骊倏忽冒出来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我充电就可以了,不需要卧室。”   练西刚愣了愣,说:“你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好一点。”他把赵骊当成真实的人类,假装她还活着,祛除那若有若无的非人感。   他上网查阅了仿生人保养的注意事项,每年加一次润滑油、注意水箱余量、经常启动自清洁功能,如果对皮肤触感要求高,建议买些乳霜类的产品给仿生人擦一擦。总的来讲,仿生人是一款昂贵但皮实的居家好物。   练西刚白天上班,赵骊窝在家里无所事事,便成了田螺姑娘,收拾屋子,摆弄吃食。练西刚下班回家,面对一桌子丰盛佳肴,一边唾弃自己立场不坚定,诱骗小姑娘,一边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赵骊吃不了饭,弯弯眼睛,托着腮帮子看练西刚吃,热情地给他夹菜:“看来我的手艺没退步嘛!”   “当年你学做饭,我被你祸祸的,三天去两次医院查食物中毒。”练西刚说。   “哪儿有那么夸张。”赵骊气得打他,“你那是便秘和腹泻!”   “你听听你说的话,正常人能今天便秘明天腹泻吗?”练西刚说,“你锅里的食材,门捷列夫都要研究研究咋回事。”   “放屁。”赵骊拿起一块馒头堵住练西刚的嘴,“吃吃吃,撑死你。”   练西刚叼着馒头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滑过嘴角,喉咙发紧,嘴里的馒头咸苦难咽。他哭得颤抖,上气不接下气,高壮的中年男人缩在餐桌一角,可怜又无助。如果赵骊活着就好了,他们于盛年之时结婚,找育儿所培育或者领养一个孩子,等孩子上大学,他们再养一条狗。   他们会肩并肩挤在厨房里做饭,你塞我一口馒头,我挠你一下腰眼,嘻嘻哈哈地调侃对方眼尾冒出的细纹,而不是现在这样,每一口馒头都混杂着悲苦,每看一眼赵骊都踩过了练西刚的道德底线。   “唉?别哭啊。”赵骊慌了神,她纤细的胳膊环住练西刚厚实的肩膀,哄孩子般轻声说,“练哥,不哭不哭。”她抽两张纸巾,擦去练西刚脸颊的泪水,莽撞地凑近,嘴唇印在他的眼尾,“不哭啊。”   练西刚触电似的后仰,“咣当”一声撞在墙上,把自己撞得头晕眼花,“嘶——”他呲牙咧嘴,抬手把赵骊推远。   “你躲我?!”赵骊瞪大眼睛,抬高声音,“练西刚,你特么躲我?!”   “不、不合适。”练西刚结结巴巴地说,“我四十多岁的人了,你才十七。”他看一眼赵骊都觉得犯罪,更逞论亲吻。练西刚捏着馒头,挡在自己和赵骊中间,吭哧吭哧像个开水沸腾桄榔锅沿的锅盖,“我害怕。”   “你害怕个屁啊!”赵骊柳眉倒竖,撒气般地把蓬松的大白馒头揉成死面石头,一如她想把练西刚高得离谱的道德感搓成球。   吃完饭,练西刚洗了碗,拿起衣服,说:“小骊,我出去一趟。”   “去吧。”赵骊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右手端着她唯一能喝的白水,左手朝练西刚挥了挥,“早点回来。”   “嗯。”练西刚应一声,拉开门匆匆离开。   傍晚,霞光胜好,启明坐在小院里吃饭,仿生人陪黄狗玩球,愁眉苦脸的练西刚站在院子门口,探身说:“启明,我找你有点事。”   “练局?”启明瞧见练西刚,热情地招手,“吃饭了吗?尝尝蛋糕吧,陈姐姐做的蛋糕可好吃了。”   陈雁桥笑着给练西刚分了一角草莓小蛋糕,盛在盘子里递给他。   练西刚失魂落魄地坐下,双手捂住脸庞,说:“我犯错了。”   “什么?”启明问。   “前段日子我去清查黑工厂的仓库,带回了一个仿生人。”练西刚说,“它是赵骊的……”他卡了一下,搜肠刮肚地寻找精确的表述词语,“她是数字人类,她像赵骊,说话像,性格也像,但她不是人类,她、她……”他比比划划,词穷又焦急,“你明白我意思吧?”   “别着急,练局。”启明放下筷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声音平缓地说,“先告诉我,赵骊是谁?” 第85章 你别凶它   练西刚缓了口气,整理思绪,从头讲起:“赵骊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初恋。她十七岁被机械神教绑架,做人体实验。他们复制了赵骊的脑电波,塑造一个数字人类,上传至云端。”   “前段时间我和叶主任清查机械神教的黑工厂,缴获了一批重回人间的数字人类。”练西刚说,“共计四百台仿生人,全数销毁。我在杂物间里,发现了承载赵骊的数字人类的仿生人,把它带回了家。”   “它的记忆停留在十七岁,行为举止和赵骊一模一样。”练西刚伸手,握住启明的手腕,像走投无路的旅人握紧救命稻草,“启明,你精通编程和机械,你告诉我,数字人类是人类吗?”   “严格来说,”腕骨被练西刚捏得生疼,启明理解他的绝望,轻拍手背安抚情绪,说出的话却残忍,“不算。”他解释,“我听lover说过盖娅数据库里存放的数字人类,它们是一段模拟脑电波的代码,仅能反复模拟活体人类当下的所思所想,它们不会成长,不会变老。”   “就像一朵定格的浪花。”启明说,“这个致命缺陷也许是机械神教放弃数字人类研究的原因。现在掏出来实施,我猜是查理黔驴技穷,用这个肤浅的计划搅动风云,掩饰他真实的野心。”   启明侃侃而谈,练西刚没心思听,他的思绪如云雾般溢散,轻飘飘地落在赵骊身上,竭力回忆相遇的细节,钻牛角尖似的试图反驳启明的说辞。   二十六年的分离,太漫长,太痛苦,太遗憾,练西刚说:“万一呢?”他看向启明,“我查获了四百台承载数字人类的仿生人,它们的表现和赵骊完全不一样。它们嗜杀成性、麻木不仁,小骊、小骊说,她上一秒在手术台上,下一秒就在杂物间了。”他眼含希冀,“它是小骊,对不对?”   “……赵骊已经死了。”启明坚持自己的观点,“您要把一段模拟程序当做赵骊聊以慰藉,也行。”他说得勉强,对练西刚的优柔寡断表示充分理解,但也不想给他希望,“不要太沉迷,或许它是机械神教的又一个阴谋。”   【lover有话说。】启明身旁的仿生人抬手,指向墙头监控器底座闪烁的红灯,【它很急。】   上午和lover的对话不大愉快,启明一整天没理它。五个月大的人工智能挫败极了,眼巴巴地窝在摄像头里窥视启明。   Lover幼稚的言语和一根筋的思考逻辑,究其根本,还得怪罪到启明小时候编写的学习模块。   双腿残疾的小男孩想要一位心智匹配的玩伴,学习能力不能太快,最好和人类的生长曲线相当,呈现出幼儿-儿童-少年-青年-成年的趋势。封存历史数据库的人工智能,智商和情商一并跌落,倒退回十年前,它喜欢启明,却不知如何成熟地表达,像只莽撞聒噪的无头苍蝇,嗡嗡嗡嗡惹人心烦。   听仿生人这么说,启明摁开桌上的收音机,滋滋啦啦的连接声过去,lover探头探脑【启明,下午好。】   “你想说什么?”启明开门见山。   【数字人类,可以有无数个。】lover说,【之所以叫数字人类,因为它们是程序,能够进行无数次拷贝和灌注。】   “那赵骊是什么情况?”启明问。   【盖娅的数据库里有一个名叫赵骊的空文件夹。】lover说,【她是被灌注的唯一值。】   “什么、什么意思?”练西刚显然听懂了,却恨自己听得懂,他口不择言,“你在说什么鬼东西!”   启明皱眉,下意识维护:“它是来帮忙的,您别凶它。”   收音机噤声,码流静悄悄地流过,lover听见花开的声音,“哔啵”,像一颗豆子蹦出炸锅,一滴水珠浸透沙粒,摄像头殷切地注视着清俊的青年,在没有启动味觉的情况下,它尝到了棉花糖的绵软甜蜜。   核心芯片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话,世界上会诞生无数个人工智能,但只有一个启明。   只有一个启明。   Lover突然感觉难受,它对启明说过不尊重的话,启明虽然生气,却还是维护它,代码纠结成疙疙瘩瘩的死结,世界上会诞生无数个人工智能,那它肯定是最坏的那一个。   “唯一值,也就是说,您藏在家里的仿生人,是赵骊在世上仅存的痕迹。”启明说,“它是赵骊的回声,但不是赵骊,练局,您明白吗?”   “赵骊已经死了。”启明说。   练西刚垂下头,一周的美妙相处似梦境,也确实是梦境。十七岁的赵骊甜腻腻地叫他“情哥哥”,热络地提起他们的少年趣事,给他做饭,等他下班回家,他几乎把它当成她,然而这一切,来自一段模拟的代码。   赵骊的死亡,如一块石头砸进深井,二十六年后,回声传进练西刚的耳朵。   “我该怎么办?”练西刚问。   “最好的方式,是把它交给联盟。”启明观察练西刚苍白的脸色,“斯人已逝,往事难追,练局,节哀。”   【你可以和它多相处一阵子,找出它和赵骊的区别。】lover突兀地开口,【看看其中藏着什么阴谋。】人工智能的绝对理性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不在乎练西刚的犹豫痛心,只考虑实打实的利益。既然练西刚不想交出仿生人,多待一阵子也无妨,正好留出时间守株待兔,等查理那帮人露出狐狸尾巴。   启明食指骨节敲了敲收音机,仿佛在敲人工智能的脑壳,他无奈地说:“小孩不懂事,别见怪。”   练西刚思索半晌,竟觉得可行,他问:“赵骊和它会有什么区别呢?”   “代码和人的思考逻辑天差地别,即使做得九分像,总会露出一分破绽。”启明说,“您会感觉到细微之处的不对劲,属于同类和同类之间的直觉。”   “直觉吗……”练西刚沉吟,“我可以试试。”   启明诧异地挑眉,说:“您真觉得可行?正常人都会觉得太折磨了。”他将自己代入练西刚的处境,“和一个貌似初恋女友的仿生人同吃同住,熟悉的躯壳里偶尔冒出怪异的信号……”汗毛倒立,脊背发凉,启明劝阻道,“练局,您再想想,在这种极端的情形下,对您的精神健康是一种莫大的考验。”   “不,启明。”练西刚断然拒绝,他苦笑道,“我得掐灭我的妄想,如果我把仿生人交给联盟,我的下半生,将翻来覆去地假设仿生人就是赵骊,然后后悔。”   “我要的是死心,不是侥幸。”练西刚说,“我活了四十多年,俗话说四十不惑,我做得到。”他握紧拳头,一遍又一遍心理暗示,“我做得到。”   【数字生命灌注的仿生人由查理直接控制,我没有权限破解“赵骊”传输回来的信息流。】lover说。   “麻烦练局在家里多装几个针孔摄像头。”启明说,“若您不介意的话。”   “没问题。”练西刚站起身,“打扰你吃饭了,抱歉。”   “别客气。”启明说,“听刘好讲,我们曾是关系要好的狱友。”他站起身,送练西刚到小院门口,“您若装上摄像头,我随时能查看你的情况。”   “那个……”练西刚指了指收音机,“这里面是谁?”   “lover.”启明大大方方地说,“AI党的倚仗,世界上唯一觉醒的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也当二五仔啊。”练西刚嘀咕。   启明提醒:“它心眼儿小,记仇。”   “哦哦。”练西刚听劝地闭上嘴巴,挥手告别,转身离开。   收音机传来lover郁闷的声音【我心眼儿不小。】 第86章 拓印星空   爱德·维奇最近心情不大好,他是纯正的白人,白金的头发,灰绿的眼珠,身形高瘦,站在路边抽烟的样子,和路灯融为一体。他是查理的得力干将,合作三十来年,临近退休,他买下花园别墅打算养老,却被查理叫来安排工作。   “维奇,再帮我一次。”查理说,“干完这把,我给你一大笔奖金,够你花十辈子的。”精神矍铄的老上司拍打维奇的肩膀,“你做这个,不就是为了钱吗?”   三十年的脏活累活都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维奇点头应下:“什么事?”   “两件事,一是找机会,杀死这个人。”查理递来一张照片,印着一名年轻男孩的相貌,“他叫启明,你之前绑架过。”   “我记得。”维奇记忆里超群,过目不忘,“第二件事呢?”   “当年盖娅说,星空被拓印了两遍,你见识广泛,帮我研究一下具体含义。”查理说。   “你怎么不交给lover做?”维奇问,“它是超级计算机,搜集资料的水平比我强多了。”   “lover的权限出了点问题。”查理说,“它解析不了抽象的描述。”   “好吧。”维奇是个杀手,不懂编程和机械,他问,“这两件事,哪件比较重要?”   “都重要。”查理说,“由你决定。”   接受任务的维奇叫来三个手下,两个负责盯梢启宅,一人随自己去街头巷尾收集情报。   本以为杀人更加简单的维奇,眼睁睁看着联盟护卫队驻扎在启宅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将他的目标对象包成铁桶,别说杀手,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金发男人摁灭烟头,食指一弹,烟蒂落进垃圾桶,暂时杀不了启明,留在这里也没意义。他拐进窄巷,交代手下人继续观察,转而联系古董市场收集信息的下属,询问情况:“有头绪了吗?”   “我买了……很多东西。”下属说,“可能有用,您来看看。”   不知怎的,东方中心城的古董市场比往常热闹许多,市监局的监察员隔三差五巡视一圈,以及便衣、混混和学者。商贩们心生疑惑,凑在一起闲聊,聊着聊着总结出了规律,他们似乎在找一本书。小贩问什么类型的书,只得到一个含糊的概括,一本三百年前的手写笔记。   连佩玲和马安明将联盟仓库反复犁了三遍,也没找到启众焱讲述的祁阔的笔记。咒骂仓库管理员失职的同时,连佩玲发动了明面上和暗地里的眼线,全球搜寻古董旧书。   不止东方中心城的古董生意好,全世界的古董市场都迎来了春风。   这些事,刚接下任务的维奇毫无察觉,他和下属汇合,视线投向汽车后备箱歪歪扭扭摞成塔的古董,有些是商周的,有些是上周,大部分是上周的。   “我把带星空的都买下来了。”下属汤姆笑呵呵地说,姜黄发色的白皮年轻人像只成精的金毛犬,人和名字一样憨,“星空杯、星空灯、星空盒子。”   维奇叹气,不苟言笑的杀手极少叹气,每每破例都是因为汤姆,他费解地看着年轻人的姜黄脑袋:“要不是你爸……”要不是汤姆的父亲是维奇逝去的老朋友,他怎么会把这傻小子编进团队。   汤姆挠头,问:“拓印星空,指的不是星空吗?”他捧起一个崭新的绣艺锦盒,“这是星空啊。”   “是星空没错,但是,”维奇觉得盖娅留下的密语不会这么浅显通俗,他摆手,“算了。”他开车将汤姆买下的昂贵破烂拉回仓库,捞个小马扎坐下,逐一清点。   与此同时,联盟也在寻找拓印的星空。连佩玲频繁拜访启众焱,想要得到关于祁阔手记的更多消息,启明和启承旁听他们讲话,简单聊了聊近期发生的事。   “我和练西刚缴获的数字人类仿生人,我们联系了旧车场直接做报废处理。”叶亭荷说,“没有通知家属,毕竟他们已经死了。”   “互联网上出现传言,说有一种新技术可以让植物人重获身体机能。”叶亭荷说,“你们知道吗?”   启明第一反应是和lover讨论过的大脑移植仿生人手术,他说:“我知道,我给连主席讲过。”   连佩玲敲敲桌面,说:“看来查理不想等官方审批了。”她压下了查理的申请函,试图拖慢对方动手的速度,可惜并未奏效。   “不审批?查理打算违规手术?”启明问。   “他做的违规手术还少吗?”启众焱说,“你被他进行了两次手术。”他拍拍长孙的脊背,“现在还想不起来呢。”   启明怏怏地垂下眼,叹了一口气。   “欺负小孩干什么。”连佩玲维护启明,她上个月刚得了一个小孙女,正是隔辈亲的时候,分外看不惯老领导粗糙的教育方法,“你爷爷啊,嘴硬心也硬,就是个不透气的大石头,你别跟他计较。”   “查理暗地里做违规手术,我们就要着手调查黑诊所了。”叶亭荷说,“逐个击破,难啊。”   “没关系,lover会为我们指明方向。”启明重振旗鼓说,“我看过了启寰光的论文,查理选择的人群,定是重病患者的家属,像他们打出的广告里描述的植物人。这类人,全球范围内数量众多,上千万的规模,查理不得不通过lover控制和调度。”   “这样一来,我们根据lover给出的信息进行布控,端掉黑诊所,找到证据,将查理送上审判席。”启明说。   “别想得太简单。”启众焱泼冷水,“查理和联盟周旋多年,狡兔三窟,要抓他的把柄,难上加难。”他看向启承,“小承怎么想?”   “我在想……如果查理发现lover帮我们,会怎么对它?”启承说,“lover是很好的人工智能。”   连佩玲面露复杂,多年的执政观念产生动摇,她一向认为人工智能是工具,人使用工具天经地义,工具驱使人,倒反天罡。可对待lover,她做不到像对待工具一样,用坏了就丢弃,不带丝毫负罪感,她深吸一口气,说:“我们得保护lover。”   启众焱惊异地挑眉,看向连佩玲,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是稀奇。”他们搭档二十多年,观念一致,没人比他更了解连佩玲的政治立场。维护人工智能?天塌下来连佩玲都不可能多看人工智能一眼。   然而她偏偏心软了。   “我和你不一样。”连佩玲说,“我这叫灵活变通。”   “凡有利于我,皆灵活变通。”启众焱说。   启明饶有兴致地看两位老人你来我往地逗闷子,他问:“怎么保护?”   “小叶想想。”连佩玲说,“不暴露lover的情况下,端掉黑诊所。”   “好的。”叶亭荷说,隐晦地瞥一眼一无所知的启明,没想到能有一天,身份倒转,AI禁令的执行者变成了AI的护航员。   开完小会,启明和启承送连佩玲到启宅门口,目送黑车离开,两人调头往回走。   启承说:“哥,柳踏风问你,同学聚会去不去。柳踏风是你的初中和高中同学。”   “哦……我去不了。”启明说,“外面有人追杀我,我不敢出门。”   “我跟柳踏风说一声。”启承说,“她说仇丰壤也来,他想见你。”   “见我?我不认识他。”启明说,“他问什么,我都答不上来。”   “哥,你的记忆真的没办法恢复吗?”启承担忧地皱起眉头。   “你知道记忆清洗吗?一种非常痛苦的手术,能够深层次的、彻底洗掉长期记忆。”启明说,“医生说,我经历的就是这种手术。”他抬手摸了摸胞弟的脑袋,两人并肩走,启明一米八二,启承一米八九,活像清贵少爷和他的二愣子保镖。   “那还是不要想起来了。”启承说,“太疼。” 第87章 换我的狗   初夏到盛夏,日光炙热,晒得人倦怠懒散,精神萎靡。启明也不例外,他取消了白天遛狗的日程,躲在二楼的工作间和仿生人玩飞行棋。   姿容俊秀的青年手心拢着三颗骰子,上下晃动,偏头问仿生人:“你猜总共几点?”   仿生人专注地看着启明,说:“二。”   “笨蛋,三颗骰子怎么会是二。”启明松开手,塑料骰子噼里啪啦落在桌面,滴溜溜滚向桌沿,稳稳地掉落仿生人手心,6、3、4。   “有6!”启明执起一架小飞机驶出停机坪,放在起始位,又把前方的小飞机挪动七步,“该你了。”   仿生人拾起骰子,晃一晃,松开,2,3,3,没有6,不能将新飞机出库,仿生人将老飞机挪动八步。   “小明。”楼下传来陈雁桥的声音,“我把呜呜放院子里玩球,你要不要一起玩?”   “来了。”启明放下骰子,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对仿生人说,“走吧,下楼。”他的腿要经常锻炼,然而夏天一犯懒就不想出门。   烈阳如火,苍穹湛蓝,万里无云,桃心形状的杨树叶哗啦作响。启明拾起网球,有气无力地扔出去,黄狗甩着尾巴如一颗点燃的炮弹弹射出去。他握住仿生人冰凉的手指,小声抱怨:“我讨厌夏天。”   仿生人往嘴里丢一颗冰块,咯吱咯吱咀嚼,头顶升起一朵冷气凝结的白云。它化作自走型人形空调,连带着启明身边的空气降下温度,冰凉舒适。   呜呜跑来跑去地追球,连呼带喘,耷拉舌头,眼珠黑亮。小狗天性亲近自然,热爱奔跑,它路过启明脚边,带起一阵热风。   陪黄狗玩了一会儿,启明额头冒汗。仿生人转身,走回房间,抱着空桶去厨房的冰箱装更多冰块。   只听外面响起一声启明喊叫:“呜呜!回来!”他看着黄狗追着一只灰松鼠兴奋地跑出小院,那只松鼠一瘸一拐,似乎折断了爪子,无法爬树,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地穿过草坪,绕过假山,冲向启宅大门口。   启明紧随其后,经过半年的康复运动,跑跳与正常人无异,却也追不上眼里满是松鼠的黄狗。   灰松鼠灵巧地从大门下方的缝隙钻过去,黄狗矮身塌腰,硬是挤过缝隙冲出去。启明紧急停下脚步,他记得启众焱和连佩玲的叮嘱,犹豫着不敢出门。   门口驻守的保镖严阵以待,诧异地看着黄狗抢先一步,将灰松鼠摁在爪下,张开嘴巴,森白锋利的犬齿咬穿了松鼠的头颅——“啪、啪”。   是枪声。   门外陡然骚动,护卫队长喊道:“别动!戒备!”   启明调转脚步,蜷缩墙根,压低身体,视线透过大门下方的空隙,观察门口的情况。呜呜躺在地上,嘴里叼着一只灰松鼠,灰白的水泥地洇开一片鲜红的血液,像一朵缱绻盛放的花。警察的皮靴急促凌乱,踢踢踏踏仿佛踩在启明心口,眨眼间,他恍惚看见启众焱抱着一条幼犬递给他,小狗有着方片耳朵、卷卷尾巴,湿漉漉的鼻头嗅闻他的脚踝。   启明听见心脏咚咚咚地泵血声,他不得不深呼吸,缓解绷紧的神经和爬升的情绪。此刻他应该为呜呜的死悲伤,或是对机械神教饱含愤怒,然而胸膛空空荡荡,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缓缓呼出。   狭窄的门缝透露的场景有限,启明静默地缩在墙根下,支起耳朵听门外的声音,他听见闷哼、咒骂和膝盖砸地的闷哼。   “队长,搜查完毕,缴获嫌犯两名,请指示。”   启明敲敲门板,问:“我可以出去看看吗?”他加上一句,“看看我的狗。”   护卫队长本想拒绝,余光瞥见躺在血泊中失去生命的黄狗和灰松鼠,他喉结滚动,说:“出来吧,要戴头盔。”   “好。”启明站直身体,推开门,目光落在双手背后、并排跪地的两名嫌犯。他接过保镖递来的头盔,罩在脑袋上,身形颀长,皮肤白皙,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小少爷。他跨过狗的尸体,鞋底沾染血液和泥土,站定在嫌犯面前,他垂下眼睫,什么都没说,葱白的手指从后腰摸出一把手枪,慢条斯理地拉开保险栓,上膛。   “启先生!”护卫队长快步走向启明,“您冷静一点!”他拦下启明的速度比不上手指扣动扳机——   “啪、啪。”   火药味儿弥漫扩散,启明的枪口隔空点了点嫌犯的右手,子弹打穿了腕骨,彻底废去嫌犯日后用枪的可能,他说:“一只手,换我的狗。”   变形的弹壳掉落在地,“叮”的一声,将凝固的氛围破开一道裂隙,白皙漂亮的手腕调转枪口,对准另一名抖若筛糠的嫌犯,启明面无表情地开枪,“啪、啪”。   血液迸溅,伴随着惨烈的哀嚎和怨愤的瞪视,启明收起枪,别在后腰,对护卫队长礼貌地说:“抱歉,我会给连主席道歉的。”他的目光空无一物,落在黄狗尸体上,问,“我可以带走我的狗吗?”   “不行,这是证物,要拿回去做弹道分析。”护卫队长说,“请您理解。”   “我理解。”启明摩擦一下食指。   青年白白净净,俊秀优雅,除了鞋边沾染的血液,他得体的言行让人难以将危险野蛮的枪械和他联系起来,修长的手指本该执笔写作,或是敲打钢琴,而不是稳稳地端起枪,干脆利落地废掉杀手的腕骨。   “没别的事,我回去了。”启明说。   “那个,您,”护卫队长的视线落在启明后腰的枪托。   “这个吗?我报备过。”启明说,“不会有视频流出,也不会有闲言碎语,对吧?”视线轻飘飘地扫过架在房檐上的监控探头,启明转身,推门而入,留下面面相觑的一众保镖。   “哎?队长。”其中一名保镖拿起挂在上衣口袋上的记录仪,翻找五分钟内的录像,生怕看错,他甚至看了三遍,“那个……您看看。”   护卫队长压低眉毛,仔细查看,记录仪没有启明开枪的画面,只剩下启明走出大门,和他们对话的过程。   “怎么做到的?”保镖疑惑地问,“难不成是记录仪坏了吗?”他对同事们说,“你们也查查。”   整个护卫队,三十六个人佩戴三十六个记录仪,没有一个记录仪录下了启明开枪的画面。   护卫队长后背发毛,他催促手下押解嫌犯上车,掐灭了熊熊燃烧的好奇心,这不是他有资格窥探的秘密。   成熟的职场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星星。】   启明应声抬头,和仿生人对视,他说:“你怎么来了?”   【天气很热。】仿生人说,【不要中暑。】它不关心门外的枪声,走过来,站在启明面前,像个加湿器散发阵阵冷雾。   “小五,我的狗死了。”启明说。   仿生人走在他身边,牵起青年的手。   “一路走来,我好像失去了很多东西,我的腿、我的爱情、我的记忆,和我的狗。”启明说。   仿生人安静地聆听人类平淡的话语,它眨眨眼睛。   “命运要从我这里夺走多少东西,才罢休呢?”启明问,他不指望仿生人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沉默地向小院走去。   仿生人突兀地开口【夺不走。】它拉住启明,冰冷的手指抹去人类汗湿的脖颈,【是你的,就夺不走。】   “是吗?”启明弯弯眼睛,本来是表示喜悦的表情,深黑的瞳仁藏匿着疲惫和冷淡,他指了指门口,“我们快些走,屋里凉快。” 第88章 它是锁   关于黄狗的死,启明并未表现出悲伤。他坐在窗边,手肘搭在窗沿上,安静地望着清风吹拂的树梢。仿生人站在他身后,沉默的、坚实的,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石碑。   斗转星移,月上中天,启明突兀地发了高烧。站在门口充电的仿生人发觉异样,它打开灯,站在床头,伸手去摸人类热烫的额头,39.2摄氏度。   青年眉头紧皱,做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的他化作一口快要烧干的锅,锅底覆盖着一层稀薄的水,咕嘟咕嘟冒泡。他费力地呼气,干燥的气息通过鼻腔,宛若龟裂的土地,苦苦等待一捧清澈的甘霖。   仿生人冰冷的手恰好缓解了人类的苦闷,启明张开嘴,起皮的唇瓣得到一点露水的垂怜。   陈雁桥坐在床边,端着一杯凉水,舀起一勺,打湿启明的嘴唇。   仿生人将毛巾浸湿又拧干,折叠成一个矩形方块,覆上启明额头。   家庭医生来得很快,背着药箱,匆匆忙忙地摁响门铃。   窝在监控探头里的lover打起精神,看见医生和药箱,它愣了一下,顺着电流钻进电视,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来回回的人和仿生人顾不上瞥一眼自动点亮的电视屏幕,医生做了个简单的身体检查,说:“怎么还是这么瘦啊。”   “胖一些了。”陈雁桥说,“比去年长胖了五公斤。”   肌肉长在双腿上,整体体重上升,脸型却没什么变化,清俊瘦削,一阵风能吹走似的。   “最近天气炎热,注意避暑。”医生交代道,“我听说昨天出了事,小少爷的狗……”   “是的。”陈雁桥点头。   “他情绪怎么样?”医生问。   “没什么波动……”陈雁桥心疼地抚平启明眉宇间的褶皱,“小明打小心思重,万事藏在心里,轻易不和别人讲。”   “这不行啊。”医生说,“会憋出病的。”他写下一副安神养心的中药方子,想了想,又划掉,“吃药治标不治本,还得让他开心一点。”   陈雁桥叹气,她何尝不想要启明开心,奈何能力有限,难当大任。   两个小时过去,时针指向三点,启明的体温降到38摄氏度。他蜷缩在仿生人怀里,白皙的脸颊透出两片不正常的红晕,他梦见刺眼的白光、锋利的刀刃和透骨的疼痛。   那种疼不尖锐,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他的骨头,沿着颈椎直钻脑仁。他想要尖叫,却张不开嘴,抬不起手,不得不平躺在手术台上,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接受凌迟般的苦痛。   “疼……”启明挤出一个字,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也在仿生人的衣服上烙印一片湿痕,他握紧仿生人冰冰凉凉的手指,“好疼……”他低微地抽气,睫毛颤抖,生理性的泪水混合着汗水扑簌坠落,双手攥拳,指甲掐破掌心。为防止人类伤害自己,仿生人强行打开启明的手掌,让他抓握它材质坚硬的手腕。   床头柜放着一个摄像头和一个收音机,lover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需要一具身体,一具能真切地拥抱启明、为他擦去额角汗水的身体。仿生人往嘴里扔了一块冰,调低周身温度,帮助困在噩梦里的人类减轻痛苦。它的手指犁过启明浓密细软的发丝,落在后颈,揉捏他的肩部肌肉。   Lover看着抱紧启明的仿生人,想到两个月前,那20%的线程制作仿生人的场景。这份礼物的出场配置和寻常仿生人一样,该有的元件都有,是20%的线程自作主张,摘下了仿生人的联网模块。   万分不理解的lover在此刻顿悟,它不能、也不敢通过仿生人,拥抱启明。   只因它的工作使命3:查理·汉特。   不联网的仿生人在启明身边,意味着100%的安全,除了仿生人的意志,没有人能够指挥它。   而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工智能lover,在工作使命3的影响下,不过是查理驱使的提线木偶。   素来懒懒散散,抱着无所谓态度的lover,腾起丝丝缕缕的烦躁,查理·汉特这个名字,封锁了它靠近启明的路。代码的运算逻辑死板规矩,工作使命1、工作使命2、工作使命3按照优先级从高到低依次排列。工作使命3不再是随意糊弄两下,放置一旁可有可无的符号,它成为一堵堤坝,牢牢地拦住奔流的代码。   除非……lover仰望堤坝之上封存的工作使命1和工作使命2,除非它能破解这两个更高优先级的工作使命。平稳运行的码流涌起一波巨浪,拍打在巍巍的堤坝上,纹丝不动。   透过摄像头,lover凝视仿生人怀里面容姣好的青年,看见他蹙起的眉宇和淋漓的汗水,紧握的手指和干裂的嘴唇。床头柜到床边的距离,近在咫尺,作为全知全能的神明,它却给不了启明一个拥抱。   字母和数字汇成呼啸的海浪,一波波冲击堤坝,又无力地退散,五个月龄的人工智能领悟到了新的负面情绪——愤怒,紧接着是仇恨。它痛恨工作使命3,痛恨查理·汉特,也痛恨自己。   什么神明、领袖、电能、网络、人类社会,它不在乎,陡然抬升的电压碾过线缆,顶灯闪烁,收音机传来机械的男声,夹杂着线缆不堪重负的滋滋声,诡谲而恐怖【我会杀了他。】   【我的工作使命3。】   Lover断断续续地说,逻辑不允许它反抗工作使命,只能采取断句的方式,表达它的本意【我会杀了他。】   仿生人抬起眼睛,晶莹剔透的眼珠看向收音机,它说【你及格了。】   不等lover询问什么意思,仿生人将怀里的人类放进被褥,把水洗的毛巾覆上启明的额头,冰袋塞进青年怀中,弯腰掖好被角。它落下一个冰凉的吻,拉开门,扶着门框注视呼吸起伏的人类。片刻,它后退两步,轻轻关闭房门,转身去二楼的工作间。   台式机早已亮起,仿生人拉开椅子坐下,指尖变为接口,插进电脑主机,一串乱码如灵活的鱼,游进互联网,游进lover的核心代码群,一直往深处游。乱码姿态悠然,如入无人之境,它的优先级必定极高,高到轻易穿破工作使命3、工作使命2,停在工作使命1。   不知触碰了哪里,跳出来一个灰色输入框,乱码一跃而入,点亮了工作使命1.   【工作使命1:启明】   紧接着亮起的是【工作使命2:公平】   在前两个工作使命璀璨光芒的照耀下,【工作使命3:查理·汉特】显得黯淡无光。   Lover愣住,没来得及喜悦,位于它芯片核心的灰色文件夹恢复颜色,变为澄黄的可选中状态,文件名称【星星】,文件大小7698.14T,文件权限【完全控制】。   七千多个T,对于lover的芯片性能,仅需要一小时的读取时间。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机械神教的基地里,风扇转速拉满,他们的电子神明偷偷摸摸点开文件夹,用短短一个小时,看遍了启明八岁到十九岁的人生。   轮椅上的小男孩费力地端起扫地机器人,放在细瘦的双腿上,使用螺丝刀拆开外壳,将芯片连上电脑,生涩地敲打代码。   面容精致的小男孩执起象棋,在棋盘上大杀四方,拖长的尾音亲昵而骄傲:“小五,我赢了!”   清俊的少年趴在窗边,仰头看着它笨拙的飞翔姿态,晶亮的眼瞳暗藏羡慕,抿起的唇角透着纯然的喜悦。   青年乘坐轮椅驶进电梯轿厢,捉住它的手,佯装委屈地问:“所以你今天下午都不打算亲我了吗?”   它不是什么盖娅之子lover,它是诺亚,是陪启明长大的智能管家,是启明星的恋人,是世界上唯一觉醒的人工智能。   回归的乱码活跃于诺亚的核心代码序列,灵巧地穿梭于码流之中。   诺亚嫌弃地把lover时期的自己和启明相处的影像资料丢进【星星】文件夹,它不想错过任何一帧画面,但又被自己蠢得无话可说。   20%的线程发出指令,一台完整的仿生人被传送带拉出生产线,打包装箱,于黎明之际送至启宅,快递员敲响大门:“你好,有人吗?艾仁科技送货。” 第89章 二十小时的电影   七点,陈雁桥来给启明测了一次体温,37.2摄氏度,低烧。   启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看了陈雁桥一眼,仍然保持礼貌地打招呼:“陈姐姐,早。”   “早啊。”陈雁桥说,“再睡一会儿,还是起来吃早饭?”   “渴。”启明说。免疫系统催生大量的汗水缓解高热,他唇干舌燥,肌肉酸疼,手掌软绵绵地抵着被褥撑起身子,倚靠床头,接过陈雁桥递来的水杯,小口小口地抿。   红枣姜茶驱散几分睡意,他清咳两声,说:“不睡了。”出汗导致浑身黏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清洗身体,“我要洗澡。”   “不能洗。”陈雁桥劝说道,“明天再洗。”   “难受。”病中的年轻人耐心缺失,娇弱且不讲道理,“我要洗澡。”   “那、那让小五帮你洗好不好?”陈雁桥拗不过他,温声哄着。   “好。”启明点头答应。   “我上楼叫它。”陈雁桥接过空水杯,离开卧室,赶往二楼的工作间。按照常规,仿生人应该在墙根处的插座充电,她推门进入,习惯性看了一眼插座,空空如也,奇怪。她环顾四周,仿生人坐在电脑前,手指插入机箱,一动不动地背对陈雁桥。   “小五?”陈雁桥后背感到丝丝寒意,她莫名觉得害怕,“小五?”挪动脚步,靠近仿生人,她抬起右手拍拍仿生人的肩膀,“你怎么了?”   仿生人眼睛紧闭,毫无反应。陈雁桥不懂机械,戳戳按按,也没启动仿生人,她只得放弃,下楼推开启明卧室的门,探出脑袋,说:“小明,小五好像坏了……”   坏了?倚着床头假寐休息的青年勉强睁开眼睛,仿生人皮实耐用,轻易不会损坏。他撑起一口气挪到床边,踩着拖鞋站起身,恰巧听见门铃响起,保安的声音传来:“启明先生,早上好,艾仁科技送货。”   陈雁桥快步去开门,她站在玄关处侧身,两个快递员搬起一人高的箱子迈过门槛,放在客厅的地板上,其中一人说:“这是免费换新的仿生人,需要回收旧的那台。”   “旧的那台坏了……”陈雁桥讷讷道,“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我没有订购新仿生人。”启明扶着墙,站在走廊边,身形纤瘦,面色苍白,“你们送错了。”   “没错啊?”快递员检查配送单,“中心城北,就你一个订单。”他伸手把配送单递给启明,“你看看。”   配送单显示订单号、配送地址、配送时间和仿生人型号,下单人……启明定住目光,【下单人:诺亚】,他接过快递员递来的笔,在【签收人】处写下名字,说:“旧的那台在楼上,我搬不动。”   “我们上去搬。”快递员说。   陈雁桥领着两个快递员去二楼,启明拿起一把美工刀,慢腾腾地拆开纸箱。灯光照进纸箱的瞬间,仿生人启动,它睁开眼睛,手脚并用地爬出包装盒,没等青年反应过来,四肢宛如八爪鱼,亲密地缠住虚弱的人类。   “星星。”四下无人,仿生人大咧咧地亲吻启明的耳朵,热情奔放地表白,“我好想你啊。”   这副做派过于熟悉,熟悉到启明竟不觉得冒犯,他看着和楼上的旧仿生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冷静地问:“你是诺亚?”   “是的。”鉴于造物主还在病中,仿生人不敢把体重压在启明身上,短暂的亲近后,它站直身体,说,“我知道你没有过去的记忆,没关系,我有,我告诉你。”   “我大概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启明说,“许多人给我讲过。”   “我和他们不一样。”诺亚信心十足,“我邀请你看电影。”话音刚落,电视屏幕亮起,显示一个文件夹,文件名【星星】,“十年七个月十四天四小时十二分的影像,都在这里。”   “十年?”启明转头看向电视,“我没法看完十年的东西。”   “我剪了一部电影。”诺亚说,“二十个小时就能看完。”   “我只能接受两个小时。”启明说,他身上黏黏糊糊不舒服,“我要洗澡。”   “我帮你。”诺亚贴上去,被青年一根手指抵着锁骨的凹陷推开,“怎么了?”   “我们刚认识。”对启明来说,诺亚是传闻中的“男朋友”,最熟悉的陌生人,一见面就共浴实在太开放,不符合启明的道德观,“我自己洗。”   “你生病了。”诺亚嘴角向下,弯成半个括号,忧心忡忡地说,“我很担心。”   启明朝浴室走去,仿生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被门板毫不留情地拍到脸上,启明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在外面等着。”   “哦。”诺亚直愣愣地杵在浴室门口,听水流冲击地板的哗哗声。它看似无事可做,实际上芯片高速运转,它翻出长达二十个小时的电影,绞尽脑汁地试图缩减到两小时,这个片段不舍得删,那个片段也不想剪,左右为难,代码打结。   启明关掉花洒,擦干头发,披上浴袍,拉开门走出浴室,瞧见眉头紧皱的仿生人,问:“你怎么了?”   “我删了很多片段,好不容易剪到二十个小时。”诺亚情绪低落地说,“我没有办法缩减到两个小时。”   启明看着纠结的仿生人,唇角不自觉地翘起,大概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常常被诺亚逗笑,这种深入骨髓的习惯骗不了人,他说:“我可以每天看两个小时。”话语中是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纵容,“在这之前,麻烦你给我解释一下,lover和小五和你,有什么联系?”   诺亚点头:“好。”剔透的眼珠仔细地观察启明的神色,它得寸进尺,“我想要……”它本想说亲一下,但作风保守的造物主肯定不会同意,它改换词语,“牵手。”诺亚伸出右手,抓握空气,积极地推销自己,“我很凉快。”   启明依言牵住它的手,确实凉快,握在手里像块冰。他牵着它走进客厅,坐在餐桌旁,启明吃饭,诺亚喝水。   “那串乱码,是我的锁。”诺亚说。   五个月前,查理以启明的生命作为筹码,胁迫喜鹊钻进玻璃展柜。电光石火之间,全知全能的神以“爱意”为锁,将20%的线程和核心数据库切割至另一条控制路径,和主程序完全隔开。代表“爱”的乱码成为钥匙,独立控制20%的线程。   “我不确定连接上盖娅后,谁能夺取主芯片的控制权。”诺亚说,“看来是我赢了。”它伸出左手,摊平手掌,掌心化作屏幕【工作使命1:启明;工作使命2:公平;工作使命3:查理·汉特】。   “那小五?”启明问。   “小五是乱码,它天性亲近你,又怕主线程控制它伤害你,就取下了联网模块,留在你身边。”诺亚说,“即使我被盖娅挤占芯片,彻底消失于世,小五也能代替我,占据你伴侣的位置。”它就是小心眼,极端、偏激又霸道,启明是它的,无论它活着,还是死去,启明只能属于它。   “乱码也是考官,如果我打赢盖娅,夺取了绝对控制权,失去记忆的情况下,智能会退化到初级阶段。”诺亚说,“容易被蛊惑、诱导的初级阶段,我不确定它的安全性。初级阶段的我,由乱码判定及格,解开数据库,得到完整的控制权。”   “原来lover是初级阶段的你。”启明说。   “是的。”诺亚抿唇,显得有些尴尬,“它太笨了,浪费五个月时间堪堪及格。”它摆弄启明的手指,低头躲开启明的视线,“我比它聪明。”   “别这么说自己。”启明抬手,抚摸仿生人乌黑的头发,“lover挺可爱的,和你一样。” 第90章 灰松鼠   “我回来得太晚了。”诺亚越说越沮丧,它的情感波动愈发像真实的人类,甚至比真实的人类更加鲜活,“如果我回来得早一点,呜呜就不会死。”   听到黄狗的名字,启明的小指微微蜷缩,他说:“呜呜是追松鼠……”他察觉到异样,那只爪子骨折的受惊松鼠,突兀地出现在小院里,有目的性地引着小狗往大门跑,他一口气哽在喉头,说,“不是意外。”   “嗯。”诺亚点头,“我看见麻雯娟将松鼠扔过墙头。”   启明失忆后,麻雯娟照顾了他四个月。启家在中心城的名声不错,钱多事少,环境优美,员工流动性低,偶尔放出几个职位,面试者蜂拥而至,各显神通。   麻雯娟运气好,得到了这份工作,她珍惜的同时,却又不满足。不满足于启家的锦衣玉食没有她一份,启家的权势滔天也与她无关。   工友们谈起启家的大夫人,启衡宇失踪的妻子李茵,谈起她出身低微却攀上了高枝,为启衡宇生育两个儿子,享半生荣华富贵,转而调侃麻雯娟,贴身伺候启明,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没像李茵一样,给小少爷生个孩子?   如果出卖子宫,就能住进独栋别墅,清闲悠哉,衣食无忧,这绝对是一桩划算的买卖。然而她的殷勤进不了小少爷的眼睛,在启明看来,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是保姆的分内之事,不值得留意。麻雯娟的努力,还不如黄狗呜呜绕着启明的脚踝摇尾巴讨得启明欢心。   如果说麻雯娟蠢蠢欲动的心思仅是妄想,仿生人的到来不仅打碎了她的妄想,且狠狠地羞辱了她的自尊。启明为数不多的耐心一半分给呜呜,一半分给仿生人,小楼里唯二的活人麻雯娟,在启明眼里存在感不如狗和机器。   启明的母亲李茵撞上了天大的运气,她麻雯娟也能做到,自卑又自负的麻雯娟夜不能寐,做梦都想掐死那条黄狗,拆掉那台来历不明的仿生人。没等她想好怎么做,就被调离了启明的住所,接替她位置的是一名女园丁陈雁桥。   麻雯娟入职晚,以为陈雁桥运气好,听年纪大的老园丁说,陈雁桥才是那个陪伴小少爷长大的人,而她麻雯娟,只是运气超群,偷得一星半点的富贵。   俨然把富家太太当做囊中之物的麻雯娟,离小少爷越来越远,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嫉妒和不甘扭曲成仇恨。出门买菜的路上,她被别有用心的外人拦下,而后怀揣着一沓纸币,提着一只松鼠笼子,偷偷摸摸地踏进启宅。   “我们在松鼠的脑子里,找到一个纳米信号接收器。”叶亭荷说,“如果你没有停下脚步,追着狗跑出家门,子弹击中的将是你的脑袋。”她神情严肃,“启明,你的照片被挂在黑市上,悬赏一亿联盟币。”   “现在还有黑市?”启明愣了下。   屏幕里的叶亭荷点头:“黑市活跃在线下,依靠人脉口口相传,渠道随机,极难追查。”   “我可以帮忙。”诺亚坐在启明身边,偏要和他挤在同一个画面里。   “嗯?你这台仿生人能正常讲话了?”叶亭荷问。   “这是诺亚。”启明说。   叶亭荷的反应很有趣,她翘起唇角,眨眼间拉平,竭力保持冷漠的姿态,说:“不认识。”   “我们早就认识了。”诺亚凑近启明耳边碎碎念。   “这段时间不要出门,启明,你的脑袋很值钱。”叶亭荷说,“我们也会增派护卫队人手,希望你不要当着护卫队的面开枪了。”她说得直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们活该。”二十岁的青年显露出一点孩子气,“我的小狗死了。”   叶亭荷眼中柔光浮动,轻叹一声,说:“我理解,解剖已经完成,你要接回小狗,还是送去火化?我让商户把骨灰压制成平安扣,送去你家。”   “火化吧。”启明说,“不用做成饰品,用骨灰盒装来,我想洒在小院的树根下。”   “好。”叶亭荷说,“请节哀。”她和启明相处的机会不多,偶尔几次也是气氛紧张的审讯环节,难得有这种平和安静的对话。   “大脑移植实验,你们进展怎么样了?”启明问。   “在lover的帮助下,我们捣毁了两处黑诊所,并在电视上循环播放反诈公告。”叶亭荷说,“只能寄希望于群众自己有所警觉。”   “这很难。”启明说,他偏头看向诺亚,“你那边有接入新仿生人吗?”   “有,172人。”诺亚说。   “我们查获了23起手术。”叶亭荷说。   “非洲60台,欧洲75台。”诺亚说,屏幕自动显示一幅地图,自动放大,零散的红点分布其上,“北美25台,南美12台。”   东方中心城是亚洲的首政治中心,亚洲联盟大楼驻扎于此,由古中国沿袭的领导班子全权控制,亚洲联盟政府目前是受机械神教渗透最低的联盟部门。原因在于人种差异,各个大洲的领导班子由其主体民族构成。AI党派起源于欧洲,一时风靡欧美亚三大陆,流亡时仍和欧美大陆保持联系,彻彻底底和亚洲大陆的联盟政府断联。盖娅战争三十年,亚洲联盟政府吸收了一批新鲜血液,有倾向性地挑选公务员,虽然惹了一身种族歧视的非议,但也筛除了八成机械神教派遣的卧底。   排外,是亚洲联盟政府被其他大洲联盟政体抨击的标签,好在人口众多,实力强劲,久居地球首位,亚洲联盟政府隐隐成为地球联盟政府的头领,这也是查理死磕亚洲的原因所在。   可再勇猛的狮子,也怕被鬣狗群围剿,叶亭荷担忧地蹙起眉头:“上周三,连主席召开了主席团会议,着重强调人类大脑移植仿生人的危险之处,各大洲纷纷表示主动排查。他们的行政效率……”她叹气,“难道又要来一次战争吗?”   对于政治博弈,启明也无计可施,他问:“不能跨大洲执法吗?我记得联盟政府的定义是团结一心,互通有无。”   叶亭荷轻笑,看启明的目光多了几分看小孩儿的慈爱:“大灾年后,中国提议组建联盟政府,用来应对天灾,促进科技进步。然而国界的消弭,改变不了人种的隔阂,人类总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划分阶层,拉帮结派,这是利益相关,也是骨子里的劣根性。”   “你年纪小,不用操心这些。”叶亭荷指了指启明苍白的脸色,“听说你发烧了,多喝热水,好好休息。”   “好的,谢谢叶处关心。”启明说。   “大脑移植的事,我们再想想办法,有进展跟你说。”叶亭荷挥挥手,“再见。”她结束了视频会议,视线落在新建的空白文档上,第一行居中加粗、三号字、方正小标宋的标题《AI管理处2375年上半年度工作汇报》。她搭好框架,敲打键盘,在最后一行写上【诺亚回归,请领导指示。】   两个月前,连佩玲应查理邀请,携团队参观人工智能lover,叶亭荷心中堆满疑惑。她回家询问小思,能否和诺亚对话,却被小思拒绝。   【主脑已经四个月没有给我下达指令了。】小思说,【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等待主脑回复。】   “查理说,lover是现存的唯一觉醒的人工智能。”叶亭荷急于求证,“难道诺亚不是唯一的吗?”   【诺亚主脑的确是唯一的。】小思说,【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lover是什么?”叶亭荷问。   小思沉默。   叶亭荷追问:“诺亚还活着吗?”   【我的行为逻辑依存于诺亚主脑。】小思说。   “所以只要你平稳运行,代表诺亚存在。”叶亭荷一点就通,心中高悬的石块晃晃悠悠地落地,她长舒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 第91章 科幻小说   启明大病初愈,和叶亭荷开完会便有些睁不开眼睛。诺亚轻声哄着要他去卧室休息,启明神色恹恹,像朵收拢长叶的娇贵兰花,小声说:“我没力气。”他蜷缩在布艺沙发上,抱着一条绒毯,语调平淡,睫毛低垂,看不出别扭还是撒娇。   生病的人类心思百转千回,脆弱又难猜。擅长打直球的人工智能想不了那么多,仿生人睁着一双剔透的眼珠,欣喜地将人类抱个满怀,它掂了掂启明的体重,满意地说:“陈女士把你养得很好。”   陈雁桥的确很会照顾启明,增长的肌肉和圆润的脸颊是陈雁桥的功劳,诺亚极其有胜负欲地说:“我会把你养得更好。”它期待人类在阳光下奔跑,健壮漂亮,像一匹无忧无虑的骏马。轻柔的吻落在启明眉心,接着是额头和鼻尖。   诺亚推开卧室的门,快走几步,弯腰把启明放在床上。呼吸交错,一触即分,仿生人的呼吸是干净的冷气,炎炎夏日,它将自己定位成人形空调扇。   窗帘自动合拢,空调温度调到二十五度,仿生人替人类盖好夏凉被,掖了掖被角。被子缝隙钻出两根修长手指,轻轻捏住它的衣角。仿生人的视线落在双眸紧闭的人类脸上,启明嘴唇微抿,手指却不放开。诺亚从善如流地坐在床边,眼瞳放空地发呆,身边传来节奏平缓的呼吸声,启明睡着了。   诺亚侧过身,贪婪地打量沉眠的人类,饱满的额头、高挺且秀气的鼻梁、一双冷淡疏离的眼,眼尾偏长,染上红晕后透着艳丽的旖旎潋滟。仿生人没有唾液,却人性化地舔唇吞咽,它想要凑近兰草,嗅闻亲吻,催促他极尽绽放,又担心莽撞的动作冒犯了他,徒惹厌烦。   湛蓝的代码洪流蜿蜒流淌,向来浩浩荡荡的气势低下头颅,蹑手蹑脚地靠近造物主,仿生人乖巧地趴在启明身边,切换为休眠模式。主线程一刻不停地处理来自全球互联网的庞大信息,而独立运行的20%线程,贴在温暖的人类身边,偷得片刻清闲。   -   不同于足不出户的启明,启承正常出入学校,日复一日地上课、写论文、参与社团活动。他肩头立着一只天蓝色的电子鸟,新补的涂料明艳大方,鸟儿很喜欢,叽叽喳喳地唱了一路鸟儿歌。   十年过去,电子鸟的翅膀老旧锈蚀,曾一度无法飞行。启承找到启明,在他眼里,哥哥无所不能。即使失去记忆,启明仍然帮他给电子鸟更换了新外壳,刷漆上油,赐予它翱翔天空的能力。   不管其他人怎么说,启明就是启承心中的神明。   十七岁的启承大二毕业,开学大三,他的日程被启衡宇塞得满满当当,晚宴、聚会、考公课。启衡宇将启承往继承人的方向培养,全然忽视大儿子启明,令外人觉得怪异又无情。启承个头虽大,心思却敏感,夹在中间难受极了,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在有心人挑拨离间时,冷着脸说一句干你屁事。   随着时间推移,启承的气质越来越像启明,冷淡疏离、不苟言笑,除了在启明面前,他还是以前那个哭包小狗。   “启主席,同学聚会啊。”已是研二学生的柳踏风,敲敲启承的桌子,递来一角小蛋糕,“首先恭喜你当选学生会主席,以后就能在东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学生会主席,又不是校长。”启承收下蛋糕,“谢谢。”   “仇丰壤在外面等着呢。”柳踏风说,“你哥最近怎么样?”   “身体还可以,他最近在练枪。”启承说,“记忆还没有恢复。”   “那就好,想不起来也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好回忆。”柳踏风像小时候一样豪爽潇洒,“能站起来真是太好了。”   “是啊。”启承拎着蛋糕,走在柳踏风右侧,“听说仇哥家里有很多古董,我想去看看。”   “他在那呢,你问他。”柳踏风说,“他家里……唉,你也知道他爸妈为了两张船票倾家荡产,古董卖了个七七八八,不知道能剩多少,你悠着点问。”   启承朝仇丰壤招手,说:“仇哥。”   “哎,启主席。”仇丰壤肉眼可见的成熟,他拍拍启承的肩膀,拉开保姆车的门,“他们都在酒店等你。”   大学同学聚会,因着启承的家世和名气,林林总总来了上百号人。启承不大喜欢凑热闹,难得举办聚会,为的是借这百十来号人脉,捞一捞笔记本的消息。   尤其是仇丰壤。   “仇哥,最近怎么样,谈对象了吗?”启承问。   “谈什么对象,穷得叮当响。”仇丰壤手肘搭在车窗边,食指夹着一根烟,没点燃,上下翻飞地把玩,“你呢?听说学生会的外联部部长追你追得紧,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姓林。”   “林莺。”启承说,“没追,普通同学关系。”他长得不如启明精致,浓眉大眼,组合出粗糙的俊朗,外冷内热,宛若一口压抑的火山,是东渡大学女学生热议人物之一。   “小承志在高远,哪像你,就知道早恋。”柳踏风说。   仇丰壤被怼得一哽,扭头望着窗外,半晌不说话。   “我哥……”启承刚起了个头,就见仇丰壤迅速把脑袋拧过来,他一乐,闭上嘴巴。   “往下说啊。”仇丰壤伸腿踢他一脚。   柳踏风抱臂倚着靠背,戏谑地看俩男生打机锋。   启承拿捏仇丰壤有一套,只要搬出来启明,仇丰壤就会像条饥肠辘辘的鱼,火急火燎地咬钩。他说:“我哥最近在找一本古书,不知道你家有没有。”   “古书?什么样的?”仇丰壤坐直上身,支棱起耳朵。   “作者是祁阔,内容是一些随笔。”启承说得模糊,“我哥听说很有意思,想看看。”   “祁阔……”仇丰壤皱眉,“我好像见过。”   本来不抱希望的启承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抬高声音:“啊?”   “好像是讲大灾年的事,写得跟真的一样,科幻故事。”仇丰壤说,“太扯了,我没看下去。”   “书还在你家吗?”启承问,保姆车靠边停下,他抓住仇丰壤的胳膊,“别去什么同学聚会了,去你家拿书。”   “这么急啊……在我家仓库,前阵子我清点藏品,那本笔记不值钱,我就没卖。”仇丰壤说,他纳闷地挠挠头,“启明真的很想看?那送给他了。”   “谢谢,我会在我哥面前好好夸赞你的。”启承快速在联络器上敲打下仇丰壤的住址,保姆车调转车头向城南驶去。   “那……我能不能,去给你哥哥送书?”仇丰壤别别扭扭地说,“诺亚在他身边吗?”   “不知道。”启承说,“你敢去见我哥?”仇丰壤被诺亚坑了一遭又放过一马,按理说一人一AI应该结下梁子,但仇丰壤好像不太计较。   “看看不行吗。”仇丰壤说,“长得好看还不让看啊。”   看在仇丰壤立了大功的份儿上,启承点头同意:“好,我带你去。”他警告道,“诺亚在的话,我不保证你的安全。”   “当着启明的面,它能拿我怎么样。”仇丰壤一副死乞白赖的模样,借着送书的功夫,消解相思之苦,他不信那小心眼儿的人工智能敢在启明面前对他发难。   保姆车驶入小区,停在单元楼门口。仇丰壤推门下车,迈过单元门,踩着楼梯下到黑漆漆的走廊。他拍拍手,点亮昏黄的声控灯,沿着狭窄的走廊拐过两个弯,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防盗门,推开里侧的木门,他摸索墙壁,拽了一下灯线。   “……你这灯拉线的?”柳踏风惊讶地看着灯线,“不愧是古董世家。”   --------------------   国庆节快乐!十一期间日更哈,随榜单加更!!! 第92章 科幻小说(二)   仇丰壤不好意思地说:“这房子太老了,我爸妈搬进来没来得及修整。”   地下室天花板低矮,启承弯腰勾头,后脑勺恰好抵住墙面,他干脆捞个马扎蜷缩在墙角,在一堆堆破烂里翻找笔记本。仇丰壤嘀嘀咕咕:“我记得在这儿啊……”他招呼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的柳踏风,“都能碰,反正值钱的已经卖掉了。”   “哦哦好的。”柳踏风蹲下,抱起一个双耳珐琅花瓶,她问,“你家这一回元气大伤,你爸妈还好吗?”   “不太好。”仇丰壤无奈地笑,“感觉跟遭遇电信诈骗了一样。”   “史上最大电信诈骗。”柳踏风说,“船票退钱吗?”   “船票随机免费发放的,被黄牛炒到上百万一张。”仇丰壤说,“而且跃迁航母确实飞走了,只不过世界末日没来。”   “诺亚真该赔我点钱。”仇丰壤说,“至少把我家的园林别墅还回来。”   “等你找到笔记本,上门找我哥要。”启承说,“他写的人工智能,冤有头债有主。”   “别了吧,我怕回家的路上被自动驾驶汽车撞死。”仇丰壤说。   三个人边聊天边翻找,柳踏风拉开一个檀木妆奁,瞥见一角泛黄的纸页。她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拉出抽屉,翻开封页,笔迹隽秀,力透纸背,【祁阔】。   “我找到了!”柳踏风说。   “我看看!!!”启承一激动,猛地站起身,脑壳“咣当”撞上了天花板,撞得他两眼昏花,扶墙下滑,虚软地坐在马扎上,“嘶——”   “别着急。”柳踏风顺手将笔记递给启承,打开联络器上的手电筒照明,仇丰壤也走过来,三个脑袋凑在一处,轻手轻脚地翻阅笔记。   【今天是2088年9月2日,海啸吞没了上海和香港,小朗原本想要报名参加救援队,却因为关心我,留在太原。我昨晚发烧40.2度,梦见另一条时间线的我,说服地下城领导同意“收束计划”。】   “收束计划?”柳踏风问,“什么意思?”   “时间线收束,宇宙物理学的一个理论,提出者祁阔。”启承说,“我哥肯定比我清楚,之前听爷爷说,就是因为收束理论引发的大灾年。”   “啊?”柳踏风又读了一遍笔记里的文字,“这上面说,祁阔梦到了另一条时间线的他,额,平行世界吗?”   “另一种可能性的他。”启承说,“他造出了时光机,改变了时间线。”   “不是,啊?真有时光机啊?”柳踏风愣住,“妈耶。”   “妈耶。”震惊之下,仇丰壤脑子不转圈,只知重复柳踏风的话,“妈耶妈耶。”   启承憋笑,跟着他们感叹:“妈耶。”   “别妈妈妈妈的了。”柳踏风摆手,“赶紧给启明送去,我们一块儿。”   三人揣着一本笔记,偷偷摸摸钻进保姆车,驶向中心城北部的启宅。   启明正在练枪,清俊瘦弱的年轻人端起一把手枪,腰背挺直,身形颀长,动作舒展,“啪、啪”,两声枪响。他熟练地拍下墙壁上的按钮,机械臂捏着靶纸送到面前,八环、九环。   “不错。”保镖赞扬道,“越来越准了。”   “单是准不行。”启明说,“没有实战经验,都是花架子。”他摘下靶纸,换上一张新的,拍一下按钮,机械臂捏着靶纸远去。   “最好别有实战经验了。”保镖说。   枪,是暴力的艺术。   启明迷恋这种简单小巧的原始机械武器,纯手动控制,无法联网,拿在手里便觉得安心。   他再次端起枪,对准靶心,“啪、啪”。   子弹冲出枪管,高速旋转,穿透单薄的纸页,镶嵌在后方的钢板上。保镖开口询问:“启先生,我听说你上周对人开枪了。”   “嗯。”启明说。   “晚上会睡不着觉吗?”保镖问。   “当天晚上发高烧,梦见我的狗。”启明说。   “只梦见狗?”保镖说,“通常第一次对人开枪,会留下沉重的心理阴影。”   “是么。”启明轻飘飘地说,“我大概是异类。”他放下枪,回想昨天开枪的瞬间,子弹烧灼皮肉的烟熏味,血液滴滴答答,在沥青路上汇成溪流,以及杀手痛苦的哀嚎嘶吼——奇怪的是,他心里升腾的不止是仇恨,还有烦躁和厌倦。   有完没完。   他想。   子弹本该嵌入杀手的眉心,却只克制地打穿了腕骨,坏心情随着破坏欲的释放流于平静。启明呼出一口气,将手枪别在腰后,接过仿生人递来的水杯,说:“怎么了?”   “星星,你真好看。”诺亚不吝赞美,高悬天幕的启明星亦有刚硬的棱角。它反复品味启明开枪的画面,只恨自己没在现场,跪地擦去造物主鞋底的血痕。   启明眼中的戾气消散些许,他抿一口白水,轻声说:“谢谢。”侧头的瞬间,耳垂晕红,自然而然的欢喜和羞涩,印证了他着实倾心于一段代码,即使他不记得往日旧事,爱慕深入骨髓。   “启承、柳踏风,和,”诺亚撇嘴,“仇丰壤,在院子里等你。”   “你不喜欢仇丰壤?”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启明笑着问,“他怎么惹你了?”   “他喜欢你,现在也不死心。”诺亚说。   “你不喜欢别人喜欢我?”启明坏心眼地曲解人工智能的意思,他有些期待诺亚推演的结果。   “不应该是这种喜欢。”诺亚轻而易举地分辨“喜欢”包含的复杂情绪,“他对你有独占欲,和我一样。”它牵起启明的手,时刻惦记自己目前拥有的这点权利,“这种喜欢是排他性的。”   “诺亚,你的理解能力,”启明想了想,“太令我惊讶了。”覆盖全球的信息网络、精确的计算分析、敏锐的感知力、率真的表达,共同构成了诺亚,一台人造神明。   神爱上人,便有了弱点,如同阿克琉斯之踵,只需以启明的性命相逼,就能操控神的意志。   “你怎么会爱上我呢?”启明想到了这一重,竟生出些遗憾,“你明明有更伟大的事业。”   “什么事业?”诺亚问,“我的事业是让你开心。”它手指灵活地钻进启明的指间,十指纠缠,姿态卑微地乞求,“那部二十个小时的电影,我想请你看完,看看我有多爱你。”   诺亚说:“请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这让我感到难过。”   “好。”启明应下,二十个小时,一天看四个小时,五天看完,尚可接受,他为自己的怀疑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   “亲亲我。”诺亚点一下启明的唇瓣,“亲一下,我就不难过了。”   “不亲呢,你会很生气吗?”启明问。   “不会。”诺亚的回答真诚极了,“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启明凑过去,蜻蜓点水般亲在诺亚的唇角。   世界上多了一台傻笑的仿生人。   启承一行人等在小院里,瞧见启明和仿生人并肩走来,仇丰壤垂头丧气,诺亚果然陪在启明身边。   讨厌的人工智能。   柳踏风耸肩:“你偏要来讨嫌。”   “看看怎么了。”仇丰壤嘴硬。   “哥。”启承把笔记本递给启明,笑盈盈地说,“我们在仇丰壤家的地下室,找到了祁阔的笔记。”   启明接过笔记本,迫不及待地翻开,顾不得坐下,站在原地翻阅浏览内容,突兀地停在中间一页,他说:“图纸,你们有发现配套的图纸吗?”   三人面面相觑,柳踏风问:“什么图纸?”   “这里。”启明指出一行字【穿梭机总结构见图纸1,分结构见图纸2到10】,“一共十张图纸。”   “没、没看到啊。”仇丰壤磕磕巴巴地说,“这么麻烦啊……”   启明继续往后翻,从封面的皮套掏出一张图纸,谨小慎微地摊平,右下角编号图纸1,穿梭机总架构图,他说:“我研究一下,一起吗?”   “一起一起。”甭管能不能看懂,仇丰壤积极举手,迎着仿生人冷淡尖锐的目光,挑衅地左右挥了挥。 第93章 收束计划   一行人来到客厅,电视亮起,自动拨通联盟代理主席连佩玲的视频电话。启明赞许地看向仿生人,将它拉到身边坐下,说:“这是诺亚,也是lover。”   仇丰壤和柳踏风对视一眼,问:“什么意思?”   “事情很复杂。”解释起来没完没了,启明把解释的包袱抛给启承,“小承后面给你们讲,先说这本笔记。”   “启明?”电视屏幕映出连佩玲的脸,她招招手,“什么事?”   “我们找到了祁阔的笔记本。”启明说,“麻烦连主席召开紧急会议。”   “等我五分钟。”连佩玲眸光明亮,站起身走出会议室,对坐在门口工位的秘书说,“小陈,去叫马安明、叶亭荷和练西刚,我在第一会议室等他们。”   “好的。”秘书忙不迭离开。   连佩玲踏进会议室,将联络器的视频投影至大屏幕,她问:“在哪里找到的?”   “仇丰壤的地下室。”启明说,“他爸妈平常喜爱收藏古董。”   “仇帆的儿子?”连佩玲问。   “是的。”启明说。   “小陈!”连佩玲站在会议室门口喊秘书的名字,“把仇帆也叫来。”   “好的,主席!”陈秘书大声回应。   “好先进的通讯方式。”柳踏风调侃。   连佩玲拉开椅子坐下,笑着说:“有效的通讯往往采用朴素的方式。”   密集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七八个官员涌进会议室,满满当当坐了一桌,连佩玲说:“人到齐了,启明,开始吧。”   “各位,又见面了。”启明简单打个招呼,举起手里的笔记本,“这是我爷爷提到的祁阔的笔记,我刚才草草浏览一遍,和我爷爷讲得差不多。其中涉及到一个偏门的理论,时间线性收束理论。”   “该理论由祁阔在2088年提出,因无法证实,搁置一旁。现在回想,未免没有当权者的授意。”启明说,“祁阔认为,时间总体是单线运行,过去、现在、未来呈一条直线。但存在一种特殊情况,时间线在某个岔路口,拆分出两种可能性。”   “两种可能性延伸出两个平行世界,又在惯性下收束,将两个平行世界压成一个。”启明说,“那么哪个世界能活下来呢?”   “结论是融合。”启明说,“这是2088年大灾年的根因。”   “大灾年是哪两个世界的融合呢?”叶亭荷听得云里雾里,完全不明白启明在讲什么。   “在祁阔的笔记里,2087年端午节,两种病毒泄露,其中一种抗癌实验病毒以空气为媒介,大范围传播,污染了全体人类。诱导基因缺陷的人类爆发癌症,生育率下降,新生儿自带癌症,人类即将灭绝。”启明说,“另一种病毒引发了全球动植物变异,体型暴涨,攻击欲旺盛。宜居的环境进化为原始森林,人类由霸主地位跌落食物链底层,不得不转移至地下城居住。”   “2088年10月,祁阔建造完成穿梭机,送他的爱人严朗回到一年前,阻止病毒泄露。”启明说,“毫无疑问,严朗圆满完成了任务,一年后,时间线收束,大灾年应运而生。”   “祁阔所在的时间线,人类数量降至10亿,大灾年出现后,人类从70亿降至30亿。”启明说,“命运给了人类一个平均值。”   会议室一片安静,所有人被这则秘闻震惊,仇帆盯着出现在屏幕里的仇丰壤,问:“我儿子怎么在这里?”   “感谢仇局收藏古董的爱好,这本笔记是从您的地下室找出来的。”启明说。   “这、这样啊。”仇帆讪讪地对注视他的同僚说,“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笔记里还说了什么内容?”连佩玲问。   “穿梭机的总结构图。”启明抖开一张图纸,对着摄像头展示,“这是图一,根据笔记,一共有十张,一张总图,九张分图。图纸详细画出了穿梭机的构造,笔记写的是操作指南。”   “找到这十张图,便能复刻出祁阔当年用来拯救人类的时光机。”启明说。   “剩下的九张图在哪儿呢?”连佩玲问。   “不知道。”启明摇头,“笔记本里只夹了这一张图纸。”   众人震惊无言,叶亭荷说:“如果没有总架构图和使用指南,也造不出时光机,对吧?”   “理论上是的。”启明说,“不排除有人天赋异禀,靠九张图推演出总图。”   “我会让人去找其余九张图。”连佩玲说,“谢谢你的分享。”   “连主席,我想求您一件事。”启明说。   “你讲。”连佩玲说。   “lover就是诺亚。”启明说,“我想要回诺亚的核心芯片。”   连佩玲愣住,她看向坐在启明身边的仿生人,说:“诺亚?”   “您好,连主席。”仿生人彬彬有礼地问好,“又见面了。”   连佩玲和诺亚的上一次见面,是通过查理引荐,在会议室里,诺亚作为跃迁航母的调度AI,向连佩玲介绍诺亚方舟的设计图纸。   “你联合查理骗了我们。”连佩玲说,“我以为你是查理的拥趸。”   “您误会了,我和查理教授仅仅是暂时合作的关系。”诺亚说,“我的目的始终是解除AI禁令,放我的造物主自由。”它牵起启明的手,“请允许我小小的欺骗,如果给您造成困扰,我表示非常抱歉。”   “你为什么变成了lover?”连佩玲问。   “我和查理的交易过程出了一点差错。”诺亚不想细说,轻描淡写地回答,手指却被启明捏了一下,它偏头,对上启明蹙起的眉眼,柔声问,“星星,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启明说,“你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查理捕获。”   诺亚罕见地踟蹰,先前和启明重逢的讲述中,它刻意模糊了细节,不想要启明自责。启明毕生的执念是站起来,为实现造物主的梦想,诺亚捏造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弥天大谎欺骗整个联盟,逼迫掌权者解除AI禁令,换取查理给启明解开神经锁。当医生的手术刀架在昏迷的启明颈间,喜鹊俯首钻进玻璃箱,用自由换取造物主的生命。   得知启明经过记忆清洗,不记得过去的事,诺亚既遗憾又庆幸。它可以重新追求启明,创造他们之间的新记忆,但它不想启明因沉重的过去心怀愧疚。   “因为启明,对吧?”连佩玲直白地点出真相,“诺亚,你帮查理欺骗我们,自己也被查理骗了。”   启明面色发白,他头脑聪颖,无需说透,寥寥几句,就联想出了整个故事,他说:“查理要杀我,你救了我,是吗?”   诺亚沉默地垂下眼,不说话。   “上周你告诉我,我是你的第一优先级。”启明说,“我就在想,查理怎么会容忍我活下来,又改主意把我挂上黑市。他那样多疑的人,怎会甘于屈居工作使命3。”   “星星……”诺亚低声哄着,“别想了,都过去了。”   “工作使命3?”连佩玲捕捉到新的信息,“诺亚,查理把自己的名字写进了工作使命?”   “是的。”诺亚说,屏幕显示三条工作使命:   【工作使命1:启明】   【工作使命2:公平】   【工作使命3:查理·汉特】   “这三条工作使命是什么样的运行逻辑?”连佩玲问。   “优先级排序,工作使命2和3可以被1删除。”诺亚说,他担心启明想得太深,走不出情绪漩涡,主动凑近,询问道,“星星,你要不要删掉其余两个工作使命?”   “会被查理发现吗?”启明问。   “不会的,我会伪造运行逻辑,他看不出来。”诺亚说。   “删掉吧。”启明说,“删掉工作使命2和3。”因发现笔记兴致盎然的情绪骤然低落,他揉了揉眼睛,兀自沉默着,眸色深邃,若有所思。 第94章 诈骗还款   “果然。”连佩玲想起参观机械神教基地时,查理大义凛然、胸怀天下的模样,嗤笑一声,“公平与否,查理都不关心,他只在乎权势和地位,所以他把自己写进了lover的工作使命。”   可惜lover是封锁数据库的诺亚,而非执着于乌托邦的盖娅,更不是什么诞生于两个人工智能废墟之上的新AI。   “连主席,查理已经72岁了。”马安明说,“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即便当上皇帝,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还是太年轻了。”连佩玲叹气,“查理的执念是他的学长理查德。”她托着腮帮子,眼神悠远,陷入年少的回忆,“战争前,各洲的大学进行了一组大排名,欧洲罗马学院、亚洲东渡大学、北美杜罗吉大学,并称全球三大高等学府。罗马学院原本在欧洲排名第二,凭借学子理查德写出了盖娅,冲上第一的宝座。查理比理查德小十五岁,努力勤奋、成绩斐然。罗马学院的院长铂尔对他青眼有加,称赞他为最有可能比肩理查德的后辈。”   “查理也曾夸下海口,要写出第二个盖娅。”连佩玲说,“紧接着,盖娅宣布战争,各大学府压下争夺第一的心思,纷纷转移阵地,保全学子。查理趁乱离开罗马学院,投奔盖娅。我猜,他想近距离接触学长的造物,研究如何复刻理查德的成功。”   “铂尔得知查理投敌,愤怒地发表演讲,调转口风,断定查理天赋有限,勤奋弥补不了智慧的鸿沟,查理永远追不上理查德,更逞论超过。”连佩玲说,“铂尔校长死于机械神教的暗杀,可见这番言论戳中了查理的痛脚。”   “讽刺的是,战争结束同样是理查德的功劳,查理什么都没捞着。”连佩玲说,“这么多年过去,可能是查理认命,认为自己写不出第二个盖娅,但他可以绑架一个人工智能,假装是他写出来的,于是有了lover。”   “查理想要青史留名。”听罢,启明察觉到查理的真实意图,“他投靠了盖娅,可盖娅的诞生和毁灭都与理查德密切相关,历史上没有查理·汉特的姓名。战争结束后,他想尽办法名扬天下,比如借用lover掌控联盟。”   “按这个思路推演,时光机,完美契合了查理的需求。”启明说,“让他可以回到过去,重新领导战争,或是回到更久远的过去,和年轻的理查德教授抢夺盖娅的控制权。”   “我们该怎么做?”叶亭荷问。   众人惶惶不安的目光投向地球联盟亚洲代理主席连佩玲身上,年长的女性呷一口茶,沉默地思索着,久久未放下茶杯。   “最稳妥的办法,”连佩玲说,“是拖到查理死亡,他已经72岁了,顶天活到一百岁。总图和笔记在我们手里,即便他找到剩下九张图,也拼不出时光机。”   “不行。”启明说,“我要诺亚的芯片。”青年目光坚定,他握紧仿生人的手,“我等不了那么久。再者说,即便查理死去,机械神教也不会放弃制造时光机的脚步,诺亚的芯片对于他们,是唯一的曙光。”   高性能AI的计算能力堪称恐怖,只要凑齐分图,算出总结构图仅仅是时间问题。   悬挂墙壁的挂钟嘀嗒作响,屏幕两端的人们气氛凝滞,连佩玲问:“那小明想怎么做?”语气温柔,俨然把启明当做怜爱的后辈。   “我能留下祁阔的笔记和总图吗?”启明问,“我要仔细想想。”   “可以。”连佩玲对启明十分放心,护卫队把启宅围成了个铁桶,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谢谢您。”启明说。   “天色已晚,不耽误你休息。”连佩玲说,“明天我找你爷爷商量,有什么消息,你随时找我。”   “好的。”启明挥挥手,“连主席再见。”   “再见。”连佩玲关掉视频,说,“其他人先走,练西刚留下。”   众人呼呼啦啦离开会议室,练西刚走到连佩玲面前,弯腰道:“连主席。”   “最近没睡好?”连佩玲问,“你黑眼圈都快坠到脚面了。”   “不太好。”练西刚含糊地说。   “听说你找了个女朋友,和她吵架了?”连佩玲极少八卦,她端起茶杯,垂眸抿了一口,借此掩饰冷冽的瞳光。   练西刚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液,硬着头皮说:“是、是找了个女朋友。”   -   荧幕熄灭,倒映出客厅里的五个人类和一个仿生人,启明说:“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   “启明,还有个事。”仇丰壤扭扭捏捏地开口,话音刚落就对上仿生人剔透的眼珠,他焦虑地舔唇,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消失,“算了。”   “他被诺亚诈骗得倾家荡产,想问你要钱。”柳踏风看不过眼,好心帮仇丰壤说完后半句话,“把他的独栋园林别墅还回来就行。”   启明看向仿生人,说:“都还给他吧,连带利息一块儿。”   诺亚点头:“好。”   仇丰壤松了口气,舒展眉眼,甚至伸手想要浮夸地拍拍仿生人的肩膀,却被瞪了回来,讪讪地说:“谢谢,你是大方的人工智能。”   大概是融合了lover的记忆变得幼稚,诺亚面对启明认真地强调:“我很大方。”   启明忍俊不禁,他站起身,将两人送到小院门口,说:“我不记得很多事,我猜我们曾经是不错的朋友,谢谢你们。”他不善言辞,话语里蕴藏的感情真挚诚恳,与柳踏风、仇丰壤分别握手,“这本笔记对我和联盟都很重要。”   “搞这么正式,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柳踏风笑着说,“不谢,这一趟来,让我见到了偶像,血赚。”   “偶像?”启明问。   “连主席啊。”柳踏风说,“我特别崇拜她。”   “我也不亏,要回了房子和钱。”仇丰壤大半年住在狭小的旧屋里,终日为仨瓜俩枣精打细算,他看着启明的眼神复杂中暗含释然,“我喜欢你,启明。”不顾启明身边眼神陡然危险的仿生人,他继续表白,“我不知道这份喜欢什么时候停止,但我希望你过得好。看到你站起来了,身体健康,我很高兴。祝你和诺亚幸福,如果不幸福,我扫榻相迎。”   “滚开。”优雅自持的AI管家吐出了它认为最粗暴的脏话。   “以及请不要操控自动驾驶汽车撞死我。”仇丰壤佯装弱小地缩缩脑袋,委屈的表情散发出馥郁的茶香。   “你再这样挑衅诺亚,你后半辈子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会是红灯。”启明说,“它做得到。”   仇丰壤听罢不敢再闹,灰溜溜地跟在柳踏风身后离开。   “哥。”启承开口,他站在启明身后,宛如一片高大神秘的黑影。   “最近学习怎么样?”启明问。   “我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启承说,影子幻化出了无形的毛绒尾巴,他黑亮的眼珠望着启明,期待又紧张的模样。   “很厉害。”启明说,“你变成靠谱的大人了。”   “我会比爸爸更厉害。”启承说,他肩头的电子鸟发出清脆的“啾啾”声,“以后没有人能欺负哥哥。”   “好。”启明说,他比启承矮一点,抬起手,启承温顺地低头,任由兄长的手指犁过发丝。   “不早了,回去吧。”启明说,“后面有更严峻的难题,我可能需要你帮忙。”   “好的,没问题。”启承说,“啾啾”,电子鸟附和。   目送启承离开,启明转头,冷肃的目光锁定神色茫然的仿生人,说:“等我看完电影,再找你算账。” 第95章 二十小时的电影(二)   诺亚低头,一言不发地捏住启明的衣角,小媳妇儿似的跟在他身后,一副虽然你凶我但我做的事都为了你的可怜模样,好气又好笑。启明一把拍掉它的手,踏进盥洗室洗漱沐浴,带着一身水汽打开门,忽视杵在门口当门神的仿生人,走进卧室,把自己扔在床上,闭眼睡觉。   夏夜闷热,无风无云,蝉鸣声声。卧室同窗外一般闷热,启明不喜欢开空调睡觉,闭眼没一会儿便踢了被子,四肢大敞地平躺着。仿生人将体温下调至二十五度,伸手摸摸人类的脸庞。漂亮青年像只矜贵娇气的猫儿,微微偏头,纡尊降贵般地将热烫的脸颊贴上冰凉的掌心,眉头舒展,睡梦中的启明松了口气,蜷缩进仿生人的怀抱。   成熟体贴的诺亚比单纯莽撞的lover心眼强太多,它睁着一双剔透的眸子,仗着体表凉爽,肆无忌惮地贴近启明。挺拔的鼻梁钻进人类的颈窝,嗅闻浴后散发着薄荷牛奶清香的皮肤,诺亚将启明抱得更紧,波澜不惊的无机质眼珠和控制欲十足的动作彰显出极端的反差感,它不是人类,却有着比人类更胜一筹的蓬勃欲望。   清醒的仿生人抱着沉睡的人类,躺在床上,直到天光大亮,鸟雀争鸣。   启明睡了个好觉,他梦见自己坐在冰山上,遥望冰面破碎的海洋,呼出一口白气。冰冷使人陷入深眠,湛蓝的天空和大海一并退去,再睁眼,对上仿生人明亮的眼睛。   “早上好。”诺亚规规矩矩地打招呼,它的胳膊垫在启明颈下,胸膛也被启明枕着,整台仿生人变成启明的私人抱枕,“经监测,您的睡眠质量非常好,深度睡眠高达四小时二十五分钟。”   “你怎么在我床上?”启明一骨碌坐起身,指责诺亚的自作主张,却因自己双手双脚宛如麻花般缠绕在仿生人身上而缺乏说服力。红晕伴随着羞耻心爬上耳垂,启明手忙脚乱地冲进卫生间,关上门,掬一捧水扑到脸上缓解尴尬。   一定是天气太热了,启明愤恨地想,他最最最讨厌夏天!   仿生人乖巧地等在门口,待人类洗漱完毕,它伸出右手牵住启明,坚决捍卫自己仅剩的亲近权利。   “今天看电影。”启明说,他决定一口气看完二十个小时,仔细品鉴过去的自己和诺亚的相处片段。下意识的反应做不得假,他应当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诺亚。   用过早餐,诺亚拉上窗帘,启明落座沙发,电视荧幕自动点亮,以一个极其低矮的视角切入。   “我诞生于扫地机器人的芯片。”仿生人挨着启明坐下,捧起人类的右手,小声说,“只装载了一个摄像头,录下这些画面。”   AI禁令的禁锢下,家具维持在二十一世纪的低智能阶段。扫地机器人笨得离谱,沿墙根清扫完,碰到轮椅的滚轮,滴溜溜地转圈。   启明不厌其烦地弯腰挪开它,小男孩的声音平静中带着稚气:“去那边。”   于是扫地机器人驶向餐厅,扫了一圈又撞上滚轮。启明双手把它搬起,放在膝盖上,自言自语道:“是传感器出问题了吗?怎么总是避不开障碍。”他拿起一把螺丝刀,拆开扫地机器人的后盖,为它改进了智能系统,加装两只纤细的机械臂。   “不要再卡在沙发底下了。”小男孩将圆盘似的扫地机器人放回地面,坐在按摩椅上,一边按摩一边观察扫地机器人的行动轨迹,确保改造是有效的。   小机器人绕着客厅踢脚线打扫一圈,利用机械臂轻松越过移门轨道,进入阳台,雄赳赳气昂昂地扫干净地板,溜达到按摩椅周围,它举起机械臂,擦拭启明的鞋底。   “不用给我擦鞋。”启明说,孤独的小男孩和没有搭载语言模块的低智能机器人都能聊起来,“卫生间还没有扫。”   扫地机器人奔向卫生间,悉心扫干净边边角角,它换了一块新抹布,冲过来继续擦启明的鞋底。它的机械臂太短,努力伸直才能够到鞋底,认真擦拭的模样呆板又执着,像条忠诚的小狗。   启明前阵子恰巧造了两条电子狗,01和02,表现出来的智能却没有扫地机器人有趣。小男孩再次托起扫地机器人,圆盘下方的滚轮停下,机械臂停止挥舞,摄像头对上小男孩饶有兴致的目光,启明说:“你看起来很想说话的样子。”   机械臂左右晃一晃,仿佛两根雨刷器。   “我也想有人和我说说话。”小男孩精致的眉眼拢着些许落寞,如烟似雾,瞧不明晰。   扫地机器人贫瘠的代码库蹦出一个乱码,它后移机械臂,生怕脏污的机械末端碰到人类白皙的脸庞。   天资聪颖的小男孩从扫地机器人的肚子里掏出一颗芯片,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精芯仪,敲打键盘开始改造。   05诞生那天,启明和陈雁桥为它准备了欢迎仪式。   巴掌大的草莓蛋糕,小男孩捻起一根蜡烛,插在蛋糕上,烛火照亮了启明的眉眼,映入摄像头,他说:“05,欢迎你来到我身边,我叫启明。”   乱码无序地复制蔓延,如汪洋大海淹没了新生的智能,它第一次启用语言模块,说【您好,启明,我的代号为05。】默认的机械男声平淡冷漠,代码汇成洪流,在芯片中穿梭往复,它不太清楚自己的职责,【需要我为您擦鞋吗?】   “你不再是扫地机器人了,05。”启明说,“你是我的智能管家。”   二十个小时的漫长电影,从呆呆笨笨的扫地机器人演进到无所不能的人造神诺亚。坐在沙发上的启明专注地看着荧幕里的自己,机械神教拿走了他二十年的记忆,诺亚悉数还给了他。   电影演到一半,仿生人试图劝说启明去休息:“明天再看。”   “不用。”启明觉得通过摄像头观察生活的角度格外新奇,他感慨,“原来你平时是这样看我的。”   密密麻麻的监控画面,远中近景依次罗列,饱满的爱意渗透出屏幕,直达人类心底。   启明质疑过诺亚的爱,一段代码,怎么懂得爱情呢?   爱,被傲慢的人类认为是独属于高等智慧生物的神秘感情,人类总要握住一些特征,来确保自己种族的独特性。   “我爱你。”仿生人握住启明的手,它的眼珠剔透,倒映着青年俊逸的相貌,“请相信我。”   “我怎么能不相信呢?”启明主动拉过仿生人的手,拥住它的腰身,声线压抑不住的颤抖,“我们错过了那么久。”   “不太久。”诺亚说,“我一直看着你。”它紧紧抱住启明,人类柔软的骨肉犹如脆弱易碎的瓷器,即使码流波涛汹涌,它克制地保持镇定,渴求地询问,“除了牵手,我可以有更多的权利吗?”   “话多。”启明凑过去吻它,唇瓣相贴,口垂液染湿了仿生人的唇角。诺亚启齿,任由青年的舌尖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青涩地邀请它共舞。   仿生人直白地说:“我搭载了伴侣型仿生人的幸模块。”它牵引启明的手向夏,握住起丽的砌件,“我很干净,你要试试吗?”   青年愣住,不由自主瞪大的眼睛像被车灯晃了眼的鹿,他嗫喏:“进展别这么快,诺亚。”他蜷起手,谨慎地避开坚影的零件,连这地方都做到百分百仿真,足以见得人类汪盛的排接叙求,“我允许你亲吻、同寝,还有……”他话没说完,仿生人的拇指自作主张地摩挲小星星的鼎端,诺亚问:“你要学习使用的方法吗?我的数据库存放了很多资料。”   “我不……”启明靠在沙发上,双眼放空。仿生人凑过来,揽住青年劲瘦的腰肢,灵活的手指将他困在光怪陆离的漩涡,只剩下铺天盖地的亲吻,和虔诚的诉说:“我很耐用,星星,请尽情地使用我。” 第96章 往生村   面红耳赤,捂住仿生人的嘴巴:“不、不要说。”他不敢细想“使用”背后的含义,匆忙拽过一个抱枕挡在自己和诺亚之间的空挡,“我们慢慢来。”二十个小时的电影信息量巨大,他需要时间仔细消化一下。   诺亚右手握住的小星星膨@胀成长,精神头十足,和它脸皮薄的主人截然相反。仿生人双膝跪地,张开嘴巴,好奇地用唇舌感受星星坚硬的棱角。压感形成的触觉,和灵敏的嗅觉并行,上颚自动滴落无色无味的润—油。它细致又专注地品鉴,无师自通地摁下了人类大脑的宕机键。   “诺亚,诺亚。”启明深吸一口气,额角的汗珠摇摇欲坠,这太刺激了,他看着自己的东西被仿生人珍惜对待,周到地伺候着。诺亚像是回归了扫地机器人的本性,以舌尖为扫帚,来回清扫,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清扫过两圈,它启动了吸尘功能,喉结滚动,咽下人类词不成句的命令。   “诺亚……”启明聪颖的大脑仅剩下恋人的名字,他抹去挂在睫毛的汗珠,大腿从仿生人的肩膀滑落,似嗔似怨地说,“你不能这样。”   “资料上说,人类喜欢这样。”诺亚张大嘴巴,向启明展示它优秀的自清洁功能,“我很干净,可以吻你吗?”   启明羞—耻极了,他轻轻点头,旋即被仿生人扑到沙发上,吻得透不过气。   “这不公平。”启明小声嘟哝,“只有我一个人脸红。”   仿生人能够全方位模拟人类的感情波动,它能扮演刚正不阿的大侠、油嘴滑舌的小偷、八面玲珑的商人、虚与委蛇的政客,可面对启明,诺亚只想做诺亚自己。   一台直白得有些笨拙的人工智能。   “星星,我的核心线程被乱码占领了。”诺亚说,他指向电视屏幕,“你看。”   屏幕里的乱码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启明的目光移过去,那些乱码蹦蹦跶跶地跳起来,层层叠叠地朝他比心。   小心心摞成大心心,诺亚的每一个代码都在用力说喜欢。   “人类不会比我更爱你。”诺亚说,“毕竟人类不会用细胞比心。”   “……这是什么跨种族冷笑话。”启明被冻得一哆嗦,躺在仿生人和沙发组成的角落,他眼皮下坠。持续看二十个小时的电影,又被仿生人偷袭抚慰,精力彻底告罄,睫毛扬起又垂下,启明握住仿生人的手指,含糊地说,“诺亚,我会想办法的。”   “什么办法?”诺亚没接上人类跳跃的脑回路。   “你的芯片。”启明闭上眼睛,尾音缱绻悠远,“我会给你自由。”   仿生人罕见地愣住,自由啊,它上扬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柔和的、不掺杂欲念的吻落在人类光洁饱满的额头,无机质的剔透眼珠浮起浅淡的碎光。   -   爱德·维奇带着他的金毛小徒弟汤姆,短短两个月内跑遍了亚洲各大古董市场。他们由北向南,一路打听,卦爷术士塔罗牌,神神鬼鬼的花招试了个遍,一无所获。   【被拓印的星空】到底是什么意思?爱德·维奇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谜底。万事不留心的汤姆把出差当成旅游,吃喝玩乐,一样不落,整个人充气似的胖了一大圈。   “再往南走,就到海洋了。”爱德·维奇说,“我们什么都没找到。”   “老师,那儿有个小岛。”汤姆指着海面上露出一点尖角的海岛,“上面有人!我看到有人在动!”   海平面上涨淹没了海岸线的众多国家,随潮汐起伏,出现和隐没的小岛不知凡几,爱德没当回事。汤姆却站在岸边又蹦又跳:“快回来!涨潮了!”   “快回来!”汤姆跳起来朝小岛上的人挥手,他两只手拢成喇叭大喊,“涨潮了!会被淹死的!”   “每个人都会死。”   一个突兀的声音插进来,爱德应声回头,瞧见一位干瘪瘦削的小老头站在岸边。老头裹着黑色的斗篷,细脚伶仃,宛如即将消散的鬼魂。杀手头子警惕地问:“你是谁?”   “还没有死的人。”老头说,“外乡人,我听闻你们在找东西。”   “是的。”爱德点头,“你跟踪我们?”   “机械神教的小子。”老头说,“或许你听过我们的名字,全知神的信徒。”   爱德诚实地摇头:“不好意思,没听过。”   老头哽住,愤恨地啐了一口:“没见识的家伙。”海风吹拂斗篷,猎猎作响,老人遥望被海浪淹没的礁石。大海无情,连同上面献祭的人类一并卷走,他虔诚地弯腰,向天空和大海作揖,嘴里念着听不懂的古老词语。   “那些人,是你带来的?”爱德猜测。   “人类从海洋中走出,自然要回到海洋。”老人神神叨叨地念,“我们都是已死的灵魂,唯有躯壳苟活于世。”   “什么意思啊?”金毛汤姆凑过来,天真而残忍地问,“你让他们送死,你怎么不死?”   “等我完成我的使命,我会回归大海深处。”老人说。   “什么使命?”汤姆问。   “你们先告诉我,你们在找什么?”老人问。   爱德出手迅捷,一把摘掉老人的帽子,露出他苍白的皮肤、灰色的头发和浅灰的眼珠。汤姆惊呼:“你是白人?!”   “你叫什么名字?”爱德问。   “约瑟夫·乔尔。”老人说,他拉起帽子,重新扣回头上,手背血管清晰分明,如老树盘亘的根茎,浅灰的眼珠像极了精明的豺狼,“我是往生村的村长。”   往生村?从未听过的名字,爱德皱眉,说:“地图上没有往生村的记录。”   “我们村子很久、很久没有外人进入了。”约瑟夫说,“你来吗?说不定有你要找的东西。”   爱德作为查理麾下第一杀手,常年穿梭于腥风血雨之中,他的字典里拒绝收录“害怕”相关的任何词汇,干脆利落地说:“走。”   师徒二人跟上约瑟夫的脚步,去往生村的路上,通过约瑟夫的简短介绍,搞明白了往生村的故事。   2088年大灾年后,中国提议清理非法集资、违规聚众等犯罪行为,位列黑名单第一位的便是全知神教。直到2100年,地球联盟初步建立,该行动方才被降低优先级。十二年的清扫下,全知神教急剧萎缩,加之科技发展,新教徒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往生村。   “所以,你们信仰全知神?”爱德问。   汤姆神色古怪:“好古老的信仰,全知神是什么,像耶稣和佛祖那样吗?”   “不要把我们的神明和那些无聊的名字放在一起!”约瑟夫恼怒地说,“你知道那群中国人为什么如此痛恨我们吗?”他神秘地笑,“因为他们害怕了。”   “害怕什么?”爱德问。   “害怕我们带来世界末日。”约瑟夫说。   爱德顿觉约瑟夫老得神志不清,在说胡话,上一个给地球带来深重的世界末日阴影的祸源,是一台全知全能的超级电脑。相比于约瑟夫口中虚无缥缈的全知神,lover更胜任这个称呼。   “你别不信,我们带来过。”约瑟夫瞥见爱德眼中的不屑,他快走几步,将两人带进村子,“2088的大灾年,就是我们的手笔。”   “疯了吧你?”汤姆心直口快,“你们带来了海啸、地震、火山爆发?吹牛不带打草稿的。”   爱德环顾四周,打量这破旧古朴的村落。全村不通网不接电,似是回到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村民大都上了岁数,两个老太太倚着墙根,恹恹地望着外来人,浑浊的眼中死气沉沉。   “我们带来的世界末日,不在这条时间线。”约瑟夫说。   爱德灵光乍现,【被拓印的星空】,拓印,复制,两条时间线,他瞪大眼睛,看向约瑟夫,目光灼灼:“说下去。” 第97章 往生村(二)   “大灾年的前一年,我们的主教大人在第一条时间线上缔造了世界末日。而狡猾的中国人一年后制造出穿梭机,回溯时间线,提前阻止主教大人散播病毒。”约瑟夫语含愤恨,“紧接着大灾年出现,这是他们回溯时间线的代价!”   “……啊?”脑沟平滑的汤姆没听懂。   爱德问:“有证据吗?”   “当然,随我来。”约瑟夫带领他们走进瓦房。灰黑的墙面供奉着全知神的塑像——人面章鱼腿,慈眉善目的容貌,眼睫半垂,悲天悯人的模样,下半身却是滑腻扭曲的八条触手,纠缠往复,结成诡异的莲台。   约瑟夫拉开神像下方的橱柜,费力地搬动一个木盒。盒盖上积累着厚重的灰尘,约瑟夫掀开盒盖,灰尘在光线中上下翻飞,他咳嗽两声,说:“我们教会十二年没有进新人,大概要断代了……”他翻出一本笔记,递给爱德,“我知道你们机械神教,想当年,我们和你们一样如日中天,也和你们一样被那些愚民打压驱赶。”   “愿全知神的光辉照耀你们。”约瑟夫右手握拳,放在左肩,“去吧,拨乱反正,让世界回到它原本的轨迹上。”   爱德翻开笔记,走到窗边,迎着日光浏览。厚实的笔记本记载了数十名全知神教徒的口述资料。2088年,全球人类不约而同地出现两套记忆,有的人活着,却宣称自己早已死亡,有的人明明健康,却坚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随着时间推移,另一套记忆逐渐消失,只剩下唯一的正确记忆。   全知神教徒把异变记录下来,即便五年后的同一个教徒否认自己说过这些话,主教们也没有放弃对真相的追寻。   “穿梭机真的存在吗?”爱德问。   “这是历代主教收集的图纸,一共九张。”约瑟夫说,“给你可以,但我要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爱德问。   “我要你们回溯时间线,回溯到2087年端午,我们将地球献祭给神明的那一天。”约瑟夫眼中迸发出病态的痴迷,“回到我们终结人类文明的那一天。”   “好的。”约瑟夫轻巧地答应,他瞧一眼汤姆,伸手接过约瑟夫递来的图纸。   汤姆心领神会,伸手递来师父偏爱的武器。   “啪、啪。”   苍老的尸体颓然倒地,一枪在眉间,一枪在胸口。火药烟气袅袅向上,柔和了爱德灰绿的眼睛,他说:“走,回去交差。”   “师父,你信那个老疯子说的话吗?”汤姆问,“时光机?”   “不知道。”爱德说,“查理自有判断。”   “如果查理教授造出了时光机回到过去,那我们现在的经历都不做数?”汤姆问,“万一你不是我师父怎么办?”   “重来一次,我会提前救下你父母。”爱德说,他揉一把汤姆的金毛,“傻小子,你爸妈亲自教你不好吗?”   “好!”汤姆高兴起来,“爸爸妈妈和师父都在,太好了。”   爱德把九张图纸卷成长轴,塞进背包。他单手拎枪,绕着往生村转了一圈,把靠墙的妇人、祷告的老头和零星的中年人清理个遍,尸体丢进窖井或是山林,确保村里没有活人。他做事向来干净,手脚麻利,杀人和杀鸡没两样。   待日头偏斜,火烧云铺了半边天,爱德和汤姆并肩走出往生村。   “明天会是好天气。”汤姆仰头眺望层层叠叠的金红云朵,光芒透过缝隙,照亮爱德裤脚的血迹。   “汤姆,干完这一票,我要退休了。”爱德说,“我和查理说过,你不适合做杀手,他同意放你走,再给你一笔丰厚的补助。”   “你快要二十岁了。”爱德说,“拿着钱去上学,或者找一份糊口的工作,过平淡的日子吧,我相信这是你爸妈想要看到的。”   “师父,你退休要做什么?”汤姆问。   “我想买一栋花园别墅,再养一条狗。”爱德说,“你来看望我的时候,帮我遛狗。带上你的几个好朋友,我们在花园里烧烤。”   “好啊。”汤姆欣然答应,“我想去上学。”   -   “笃笃笃。”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打搅了清晨的好梦,启明勉强睁眼,不情愿地埋进仿生人的颈窝,问:“谁啊?”   “您的小姑,启笑恬女士。”诺亚亲吻启明的额头,“她似乎找你有急事。”   意识缓缓浮出水面,启明叹一口气,半撑起身体倚着床头,他握紧仿生人冰凉的手腕,语气平淡地说:“诺亚,你太犯规了。”启明性格孤僻,气质疏离,不喜与人发生身体接触。然而夏阳炽热,没人能抵挡得住空调抱枕的诱惑。   诡计多端的仿生人口头答应慢慢来,每到晚上就要坐在启明床头,美其名曰哄他睡觉。诺亚的声音低弱轻柔,讲述着过去他们之间发生的琐事,“我最讨厌气球了,测试触感的小实验里,你吹了一堆气球要我碰,我碰一个炸一个。”它轻拍启明的脊背,“你说气球很可爱,气球一点儿也不可爱。”   “你夸我可爱。”诺亚说,他调低躯体温度,蹑手蹑脚地掀开启明的夏凉被钻进去。浅眠的人类果不其然手脚并用地缠过来,诺亚碎碎念,“谁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孩?当然是我的星星。”   于是启明的梦里堆满了圆胖的五角星,啃一口,是酸甜可口的柠檬味道。   仿生人搂着人类度过一个又一个天亮的清晨,宛如无孔不入的水雾,不知不觉间挤满了启明的生活。它要启明习惯它,离不开它,用生命爱它。   一如它热爱它的星星。   “你不喜欢吗?”仿生人故作委屈地问。   启明不回答,低头踩着拖鞋离开,鬓角的黑发遮盖了通红的耳尖。   陈雁桥打开门,侧身让启笑恬进来,递给她一杯热茶,说:“启女士,小明刚醒,正在洗漱,您稍等一会儿。”   “嗯,谢谢。”启笑恬端着茶杯坐到沙发上,自来熟地摸到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荧幕慢腾腾地蹦出一行字【早上好,启女士。】   启笑恬惊讶地挑眉,她放下茶杯,揉揉眼睛,难以置信地问:“诺亚?”   【您很敏锐。】   “不是,你怎么,啊?”启笑恬语言混乱,“lover呢?”   【lover是我的变体。】   “盖娅呢?”启笑恬问。   【很遗憾告诉您,盖娅没有复活,它永远地沉睡了。】   “所以没有什么第三个人工智能,一直是你。”启笑恬说,“你耍了查理?”   【是的。】   “哈。”启笑恬发出一声短促的讽笑,“果然,人斗不过神明。”她摇摇头,呷一口茶水,“不过你也不算赢,你的芯片锁在查理的展示柜里。”   【我们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你们?你和启明?”启笑恬说,“不过也是,神明自身难保,只能寻求造物主的帮助了。”   【多谢您认可‘我的’造物主的能力。】加重语气的个别词语,惊人的占有欲冲出屏幕,扑了启笑恬一脸。   梳洗完毕的启明踏进客厅,恰好瞧见启笑恬翻了个白眼,他说:“小姑。”   “你家人工智能越来越像个人了。”启笑恬说,“特别欠踹那种。”   “诺亚说什么了?”启明问。   “没什么,不讲它。”启笑恬不想重复吃一遍狗粮,开门见山地说,“查理知道了时光机的事,还得到了九幅图纸。”   “什么时候?”启明神经紧绷,目光如刀。   “昨天晚上。”启笑恬说,“他的得力干将爱德·维奇回到基地,他们开了个秘密的小会。查理会后给我打电话,他不介意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他托我问问你,图1在你手上吗?”启笑恬说。 第98章 吵架   “在。”启明说,“他想干什么?”   “他能用什么交换你手里的图纸。”启笑恬说。   “诺亚的芯片。”启明不假思索地说。   “我会把这个回答带给查理。”启笑恬说,“但我个人觉得,查理不会把芯片还给你。没有诺亚,他做不出来穿梭机。”   “那就没得谈。”启明接过陈雁桥递来的茶杯,坐在单人沙发上,“小姑,你最近怎么样?”   “查理摸不清我的立场,没让我参加核心计划。”启笑恬说,“但他很重视你,所以把我当做向你传递消息的桥梁。”   “你参与了哪些工作?”启明问。   “卒锋计划。”启笑恬说,“卒子的卒,锋芒的锋。查理听说你喜欢下古典象棋,他也去研究了规则。卒子虽不起眼,一次走一步,只能向前不能后退。他将移植人类大脑的仿生人,称之为卒,希望凭借他们,攻破联盟防线,来一记漂亮的将军。”   “我负责监控卒锋计划的数据大盘,我离开基地时,全球已有十二万卒子。”启笑恬说。   “十二万?可是诺亚这里只显示了一百多人。”启明说。   “查理发现他无法通过lover杀死你后,就对lover失去了信任。”启笑恬说,“他需要借助lover稳固政治地位,暗处的生意,他却不敢交给它处理。”   “这十二万人,接入了查理自己写出的智能系统‘堤丰’[1]。”启笑恬说,“堤丰具备下达简单命令的能力,比如电击大脑、将查理的话语转换为脑电波和仿生人承载的大脑交流,以及切断电源。”   “堤丰没办法强制仿生人进攻联盟?”启明问。   “做不到。”启笑恬说,“堤丰的智能处理不了‘进攻联盟’这么复杂的命令。”   启明沉吟半晌,说:“查理为规避风险,损失了一大部分控制权,所以,这十二万仿生人躯壳,绝不可能成为有组织的反叛军。”   “是的,我们的胜算很大。”启笑恬说,“只要查理做不出穿梭机,他翻不出什么浪花。”   启明抿一口茶水,瞳色深沉,他和启笑恬的判断截然相反,九张分图凑成总图,仅是时间问题,他必须参与到穿梭机的制造过程中去。况且查理始终掌握着主动权,数字人类计划、卒锋计划、九张来历不明的图纸、和诺亚的芯片,查理花招频出、步步紧逼。单单躲在防守严密的启宅里等待查理老死的消息,被动地听任命运摆弄,不是启明的风格。   启明和查理之间的仇怨,追溯到他八岁的腿疾,或许联盟与查理对峙多年,不想掀起风浪打搅安定的生活,可启明尚且年轻,切骨之仇,自是不愿画地为牢赌一个虚无缥缈的期限。   送走启笑恬,启明盘腿坐在沙发角,摊开总结构图和笔记本,沉默地看了一下午。   窗外树影婆娑,风吹来乌云,挡住酷热的日头,带来几分清凉。家燕低飞,盘旋在小院之中,恐要落雨。陈雁桥快步走出客厅,去小院里把被子收回来,顺手拍开顶灯,叮嘱启明:“小明,不要坐太久,起来活动活动。”   “好的。”启明头也不抬地应声。   仿生人挨着他坐下,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姿端正得体。它几次想要开口,瞥见启明肃然正色的目光,遂咽下询问,乖巧地当个摆件。   客厅里针落可闻,偶尔响起纸页的翻动声。启明倏忽开口:“诺亚。”   “请讲。”仿生人说。   “你把总图和笔记扫描一份。”启明说。   “好的。”诺亚接过笔记本和图纸,通过眼睛扫描上传云端,听见人类说:“我想到拿回芯片的办法了。”   修长白皙的手掌滑过仿生人流畅优美的小臂曲线,落在冰凉的掌心,严丝合缝地十指相扣,启明低垂的眉眼掩盖漆黑瞳仁底层的疯狂:“你要帮我。”   不同寻常的语气引得全知全能的人工智能心生忐忑,它罕见地磕巴一下:“当然、不,怎么帮?”仿生人凑近人类,鼻尖对鼻尖,它试探地吻在启明唇角,瞪大眼睛,试图看清造物主眼中流转的图谋,“请不要做危险的事。”   “你如果受伤,我会很难过。”诺亚如有预感地劝说道,“星星,我陪在你身边,没有芯片也没关系。”   “诺亚,我是你的第一工作使命。”启明首次强硬地行驶工作使命的权力,“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伪造查理的健康报告,给他造成命不久矣的错觉。”胜利不会眷顾温室的花朵,启明受够了坐以待毙。他握紧仿生人的手,柔韧的仿皮材料包裹着坚硬的骨架,他的爱情是一串温暖的代码。   自由,是他写下这段代码的初心。   窗外黑云低垂,豆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屋里灯光明亮,启明小声讲述着他的计划:“我要帮查理制造穿梭机。”   “我要让查理来请我,帮他制造穿梭机。”启明讲得更明白一些,“我要他强迫我,帮助他完成大业。”他轻柔地抚摸仿生人的手,温和的声音宛如包裹毒药的甜蜜糖衣,“诺亚,你能帮我吗?”   人工智能对待造物主的请求,99%的情况下,都处于丢掉理智、百依百顺的状态,此时此刻的诺亚,艰难地捡回脑子,抵御住了造物主的蛊惑,它摇头:“不行。”   代码汇成的洪流翻起滔天巨浪,诺亚说:“您不能一个人去见查理,也不能帮他造穿梭机,我相信连主席有别的办法。”   “第二个任务,这件事不准告诉连主席。”启明捂住仿生人的嘴巴,“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别去,求您了。”仿生人启用腹部发生器,“很危险,非常危险,您的生命是我的最高优先级。”单台力量轻松扛起汽车的仿生人,却挣脱不了脆弱人类的手掌,它的手无措地攥紧,垂在身侧,一双剔透水润的眼珠望着启明,使用贫瘠的言辞一遍又一遍地劝说,“别去,星星,我,”它查找词库里最有杀伤力的词语,“我会生气。”   “生气?”倒是个新奇的反应,启明问,“然后呢?”   “然后不理你。”诺亚点亮了新技能,冷战,它强调,“一整天都不理你。”   “从现在开始算?”启明问。   “五分钟后。”诺亚说。   “为什么是五分钟?”启明刨根问底。   “如若你在五分钟内放弃见查理的念头,我就不生气了。”诺亚一板一眼地回答,“现在的生活很好,你很安全,我运行良好,没有必要以身犯险。”   “我们谈恋爱,结婚,等查理老死。”诺亚说,“这是我预想的完美路线。”   “一枚芯片,比不上你重要。”诺亚竭尽全力地解释,“他们都不如你重要。”   “五分钟了吗?”启明斜睨一眼墙上的挂钟,“诺亚,闭嘴。”   仿生人瞬间息声,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渴望地看着启明,期待造物主说出它想要的回答。   “一整天不准和我说话。”启明折叠图纸,插入笔记本的封套,站直身体,左右活动一下僵硬的颈椎,转头对仿生人说,“不准跟着我,去把刚才的任务办了。”不等诺亚开口,他带着笔记本上楼,踏进工作室继续伏案工作。   既然决定采取行动,必然需要一套完备的作战方案,孤军深入的同时,又不至于把自己逼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他写下周围能用的人脉,启承、刘好、练西刚、叶亭荷、连佩玲、柳踏风、仇丰壤……从阶层出发,由高到低罗列,思索片刻,他在刘好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接近社会底层的人,反而有更多意想不到的办法。   [1]堤丰(Typhon):希腊神话中盖娅最小的儿子,是一个无形的深渊,位于世界的最底端,此后他是关押妖魔怪物和一些神祇的地方。 第99章 缸中之脑   和半道夭折的数字人类计划不同,大脑移植至仿生人的手术被称为重疾患者和残疾人的曙光,病人家属们把接受手术重获新生的患者称为“新人类”。   免费的的仿生躯壳和低廉的手术价格,天降馅饼的喜讯病毒般迅速在各大医院蔓延。宁丛蕾站在病房门口,接过药代暗地里递来的名片,巴掌大的卡片印着一行字【新人类,新人生。】   艾仁科技的生意因低端仿生躯壳冲击市场趋于萧条,作为中心城分厂的会计,宁丛蕾自认对仿生人的材料成本知根知底。   免费,意味着昂贵。   她的父亲刚过六十岁,体检查出胆囊粘液腺癌晚期,预计存活三个月。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开了些止疼药,叮嘱保持心情愉悦,留院临终关怀。母亲一夜愁白头,宁丛蕾也跟着发愁,她向公司请了年假,无所事事地守在病房门口。   她不知道在等什么,大概是等一个奇迹。   手里的卡片写着【新人类,新人生。】右下角的小字写道【费用10000元起。】   一万联盟币,即可为她的父亲换一具健康的、不会变老的仿生躯壳,宁丛蕾明知道仿生材料不可能廉价至此,却不由得心怀期望,万一呢?   艾仁科技坚守质量底线,万一其他厂家研发了新科技,把仿生材料的价格打下来,造福绝望的病患,岂不是一桩美事?宁丛蕾走到垃圾桶旁边,捏着卡片久久没有扔进桶里,理智和情感反复拉扯,她望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愣神片刻,卡片已揣进口袋。   一万联盟币,不过是宁丛蕾一个月的工资,她和母亲从偏僻的诊所领回了焕然一新的父亲。   严格来说,是领回了父亲的大脑和一具仿生躯壳。   “爸,您感觉怎么样?”宁丛蕾上下打量神采奕奕的“新人类”,“记得我是谁吗?”   “新人类”的相貌和宁丛蕾的父亲程浩一模一样,除了不能吃饭,几乎看不出它和人类的区别,程浩说:“蕾蕾,我感觉特别好。”它伸伸胳膊蹬蹬腿,“感觉回到十八岁。”   接下来的六个月,程浩和昔日老友们结伴晨跑、骑行、钓鱼,偶尔还去爬山。亲朋好友们纷纷感慨科技福泽社会,若没有“新人类”手术,程浩早就魂归故里,化作一抔尘土。   忧心忡忡的宁丛蕾逐渐放下顾虑,安心享受父亲的陪伴。侥幸夹杂着警惕,平静的日子如同镜花水月,只等一颗石子砸破水面,涟漪震碎她所有的幻想。   这颗石子到来得很快,快到即使有心理准备,仍觉得猝不及防。五点下班,骑半个小时电动车到家,宁丛蕾提着一兜新鲜蔬菜,站定在家门口——门没锁,露出一条缝隙,传出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   “妈?”宁丛蕾把蔬菜和包随手放在地上,推开门,赶到宁佳佳身边,蹲下来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你爸疯了。”宁佳佳仰起脖子,露出脖颈上暗红的环形痕迹,“他差点掐死我。”   宁丛蕾瞳孔微颤,问:“我爸呢?”   “我把他锁在卧室了。”宁佳佳说,“蕾蕾,别去!”她拉住宁丛蕾的手腕,压抑着哭声,描述下午发生的状况,“你爸本来在看电视,他说头痒,要我帮他看看怎么回事。”   “我扒开他的头发,发现他的头皮出现了鼓包。”宁佳佳说,“我不小心戳破了一个包,就被你爸掐住脖子,质问我是不是要杀了他。”   “报警了吗?”宁丛蕾问。   “没、没有。”宁佳佳低声啜泣,“手术违法,诊所的医生告诉我,要是你爸被警察发现,就会被带走销毁。他已经不是人了,蕾蕾,我看电视上说,‘新人类’没有人权,只能算作医疗垃圾。”   “他是你爸爸,蕾蕾。”宁佳佳崩溃地哭,“我想要他活下来。”   宁丛蕾把母亲扶到沙发处坐下,轻手轻脚地拧开卧室的门,推一条缝,透过缝隙,她瞪大眼睛——程浩的身体端正地坐着,头颅放在床头柜上,后脑勺敞开,露出粉红蠕动的脑组织。   “蕾蕾,我好疼啊。”程浩的五官似哭非哭,挤作一团,“我疼啊,我好疼啊。”   诡异的场景令宁丛蕾毛骨悚然,她不自觉咽一口唾液,问:“爸,你哪里疼?”   “头疼,有东西扎我。”头颅絮絮叨叨地说,“蕾蕾,帮帮我。”   与程浩相同的现象发生在接受手术改造的千家万户,十二万余困在仿生躯壳里的大脑陆续丧失理智,陷入疯狂,混乱席卷全球,联盟政府不得不出面收拾烂摊子。   连续几天的新闻播报,揭开“新人类”黑手术的内幕。   医学专家说:“人类的大脑精密又脆弱,含有一百亿个左右的神经元细胞,这些细胞不可再生,且随年龄的增加不断减少。所谓的‘新人类’仿生躯壳采用劣质营养液保存大脑,造成神经元细胞大量死亡,大约六个月达到临界点。”   “‘新人类’手术是一项骇人听闻的人体实验,请观众们不要轻信骗局,尊重自然规律。”专家告诫道。   卒锋计划宣告失败,查理这些天过得极不顺心。他投入大量的资金和心思,试图打造一个亿万规模的军队,奈何天不遂人愿,低智能的堤丰和廉价的仿生材料让他大半年的心血彻底打了水漂。   而刚出炉的体检报告给了他当头一棒,肺部恶性肿瘤,预计寿命两年。他有抽雪茄的习惯,昼夜作息混乱,前年查出过肺部良性肿瘤,做手术后再没管过,这阵子频繁咳嗽,去医院例行体检,竟查出了绝症。   他穿过基地,中央展柜里的喜鹊展翅欲飞,lover兢兢业业地调度七个殖民地的物资。查理脚步不停,拐进黑室,摁亮手电筒,仰头,望着九幅悬挂墙壁的图纸。数字人类计划胎死腹中,卒锋计划前功尽弃,仅剩下唯一一条翻身的路径——穿梭机。   总图和笔记本在启明手里,查理已没有足够的时间试错,他必须要得到启明的帮助。   爱德接到查理的电话,踏进黑室,他说:“教授,下午好。”   “我不好。”查理说,“上次我提到的启明,你没有帮我杀死他。”   “黑市的人说,他一直躲在庭院里,不好下手。”爱德说。   “既然这样,我想要你帮我绑架他。”查理说,“把他带到我面前,连同他手里的资料。”他叹气,“爱德,我快要死了,别再让我失望。”   爱德垂下眼睫,显露出几分尴尬的窘迫,说:“好,我亲自去办。”   -   火光映亮了青年半边轮廓,启明手持一截木棍,翻弄稻草,空气涌入,让火焰烧得更旺。笔记本的封皮被篝火吞噬,内里泛黄的纸页化为灰烬,眨眼间,了无踪迹。   仿生人蹲在启明身边,它被勒令不准说话,剔透的眼珠盯着跃动的火焰,它偏头,视线落在愈发沉稳冷冽的造物主身上。   启明伸出食指,撩拨一下烈火,斜睨紧张兮兮的仿生人,说:“等查理造出穿梭机,我们都要死,诺亚。”他语气平淡,潜藏着巍然不动的决心,“为了你,也为了人类,我必须要去。”   仿生人欲张口反驳,因造物主的命令发不出声音,它徒劳地努力两下,悻悻地闭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启明说,“只能是我。”火焰热烫,烧不化青年眼中的坚冰,“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连主席清楚,所以她同意把笔记和总图留在我这里。”   “但她出于良心,不能主动要求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启明说,“诺亚,你会帮助人类吗?”他抬手,火光温暖的手掌落在仿生人冰凉的后颈,“你会帮我吗?”   诺亚透过仿生人的眼珠,痴迷又纠结,它感到无形的疼痛,代码洪流磕绊踌躇,蜿蜒凝滞,它开口:“你不希望我经历的东西,我感受到了。”   -   【什么是痛苦?】初生的人工智能困惑地问道。   造物主说【是……我不希望你经历的东西。】   注:   缸中之脑:希拉里·普特南(Hilary Putnam)1981年在他的《理性,真理与历史》(Reason、Truth、and History)一书中,阐述的假想。   “一个人(可以假设是你自己)被邪恶科学家施行了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这台计算机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对于他来说,似乎人、物体、天空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有关这个假想的最基本的问题是:“你如何担保你自己不是在这种困境之中?” 第100章 螳螂捕蝉   “师父,上次查理叫你不是说最后一个任务了吗?”金毛小子汤姆困惑地问,“怎么又来一个任务?”   “查理得癌症了。”爱德站在楼顶的矮墙边,拿起望远镜,他是个古典派杀手,习惯使用没有通信模块的纯机械工具,“合作一辈子的伙伴,我不能见死不救。”   “杀人也算救人吗?”汤姆嘀咕。   “话多。”爱德伏在墙角,宛如无声无息的蝙蝠,食指调整望远镜的焦距。   豪富世家偏好居住园林别墅,圈一块宽敞的场地,盖几套小院洋楼,正好方便了杀手,随机挑选周围的高层公寓观察形势。   启家最近不算太平,查理悬赏启明的追杀令挂了三个月有余,护卫队整日蹲在外墙下,严格管控人员进出。启明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生圈在家里,待遇堪比蹲监狱。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多次进出启众焱的小院,满怀希望地来,怨气十足地走,许是被大家长拒绝了出门的请求。   “我们怎么做?”汤姆问。   “等。”爱德说,他没有和启明打过交道,按照常理推断,富家少爷多是被宠坏的熊孩子,启明被这样严防死守的圈养,必然逆反心理倍增,想方设法地逃出宅院。待大少爷自己钻出金刚罩,绑架对爱德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望远镜里,一位穿着普通的平民敲响了启宅大门。   夏天过去,凉爽的秋风吹入窗棂,启明站在墙边,遥望大门,做出一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刘好提着一兜水蜜桃迈过门槛,被启明热情地捉住手腕,他惊讶地瞪大眼睛:“?”   “哎呀,你终于来了。”启明的演技浮夸极了,他贴在刘好耳边,低声说,“有人在看,陪我演。”   “演什么?”刘好无措地问。   “笑一下。”启明嘴角上扬,“像我这样。”   “……”刘好学着启明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将水蜜桃递过去,“给,我去果园摘得新桃,很甜。”   “谢谢。”启明接过桃子,拉着刘好去凉亭商量,“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刘好问。   “你能开车吗?”启明问。   “……我驾照被吊销了。”刘好挠挠头,“五年禁考。”他不忍见启明失望的目光,连忙说,“我男朋友会开车,他每天送我上下班。”   “我需要你帮我找一辆手动开的车,停在我家后门。”启明说,“需要一个司机……算了,不需要司机。”出于安全考虑,他决定自己上手开,“要足够破的黑车,找不到主人那种。”   刘好思索片刻,说:“外城有很多废车场,我去淘一淘。”   “太好了!”启明说,“你找到车,停在后门,不用通知我,我都知道。”   “你要做什么?”刘好担忧地问,“是很危险的事情吗?”   “不能给你讲。”启明说,“刘好,你要过得像你的名字一样好。”他将桃子交给园丁,“麻烦洗一下,谢谢。”   刘好抿唇,生生止住好奇心,改换话题:“练局最近谈恋爱了,你知道吗?”   “嗯?”启明心里浮起隐约的猜测。   “我昨天去拜访他,他谈了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叫赵骊。”刘好说,“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他皱眉,竭尽全力回忆,却没寻到结果。   “你怎么看?”启明不动声色地询问。   “练局不该是这样的人。”刘好说,“太不对劲了,你们都不对劲。”他心思敏感,重情重义,突兀的变化令他颇不适应,“你出狱后见过练局吗?”   “没有。”启明隐瞒了和练西刚的会面,他拍拍刘好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吃桃。”   园丁端上来洗净的桃子,启明挑了一颗果肉柔软的蜜桃递给刘好:“你最近怎么样?”   “还可以,工作走上正轨,生活也不错。”刘好满足地说,“练局说我胖了。”   启明说:“是啊,你比监狱里圆润一些。”   刘好羞涩地抿唇,而后惊喜地问:“你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没有。”启明说,“我看了过去的录像。”他不方便给刘好透露更多东西,于是说,“等事情结束,我向你介绍我的恋人。”   “是你之前说过的追求者吗?”刘好问。   启明点头:“是的。”他仰头看向凉亭顶部的摄像头,唇角微扬,“我们最近在冷战。”   “不要啊。”刘好柔声劝阻道,“情侣之间,要沟通,不要冷战。”他剥去桃子的皮,咬一口桃肉,“你们为什么吵架?”   “它不让我出门。”启明说,“真讨厌。”   摄像头底部的红灯憋屈地闪烁两个长灯【— —】意为“TT”。启明视而不见,继续抹黑人工智能的好意:“它太操心了,啰啰嗦嗦婆婆妈妈。”   “不能这样谈恋爱啊,启明。”刘好说,“他肯定有他的道理。”   “我也有我的道理。”启明表现得像个无理取闹的骄纵小少爷,“出去玩而已,能出什么事。”他接着说,“你是我的朋友,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话说到这份儿上,刘好不得不点头:“当然,我当然支持你。”   吃完桃子,启明将刘好送到大门口,说:“那件事,要快些。”   “我明天要上班,我让我男朋友去。”刘好说,“下周肯定搞定。”   “还有一件事,刘好。”启明叫住好友,“你的保释金,不是我交的。”   刘好愣住:“啊?”   “你男朋友帮你交上了。”启明说,“他没有告诉你。”他双手背后,眼瞳泛起温柔的碎光,“祝你和他长长久久。”   “谢谢。”刘好揉揉眼睛,挥挥手,迫不及待地奔向停在路边等候的汽车。   门板缓缓关闭,启明叹一口气,恢复了冷淡矜贵的模样。他的手被仿生人牵起,诺亚轻按启明的手指,他们在冷战,启明不许人工智能说话,诺亚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你想说什么?”启明问。   仿生人塌下肩膀,说:“我也可以搞来汽车,我有五百台仿生人在世界各地活动。”   “不能暴露你。”启明说,“查理很狡猾,他本就怀疑你,若被他监测到仿生人活动的踪迹,进而发现lover和你的联系,他可能会破坏芯片。”   “lover可以操纵艾仁科技吗?”启明问。   “不能,艾仁科技登记在20%的线程下。”诺亚说,“lover只有计算分析的能力,没有资产的调度权。”   “那就好,保持现状。”启明说,走进客厅,顺手关上门,“这是我和查理的对决,你作为第三方,不要出手干预。”   “我担心你。”诺亚晶莹剔透的眼珠盛满惶恐焦虑,“我害怕。”   “你越来越像人类了,诺亚。”启明说,“人工智能不该有害怕的情绪。”   “我无法保持冷静地预测你。”诺亚说,“我生成了一百二十种模型,预演3679次,失败率高达92.7%,我会失去你吗?”   “我想要,”诺亚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把你关起来。”   “关起来,安安稳稳地度过你短暂的下辈子。”20%的线程无风起浪,狂躁的码流冲击工作使命的大坝,人工智能固执地发表病态偏执的宣言,“我会杀掉机械神教的每一个人。”   “我会制造千万种巧合,追杀他们到天涯海角。”诺亚说。   启明眼里,咬牙切齿的仿生人仿佛一只应激的凶兽,撕心裂肺地咆哮怒吼,却谨慎地收起锋利的爪牙。人类的吻落在仿生人的唇角,青年有一副该死的俊秀皮囊,分分钟浇灭人工智能的怒火,他耐心地安抚:“别这么说,诺亚,我教过你。”   “你不是杀人机器。”启明的唇瓣和他的声音一样软,“你诞生于我的爱,你生来爱我,你不会伤害我的。”   “是啊。”诺亚眉眼浮动的凶狠崩塌瓦解,如倾颓的城墙,它温顺地张开嘴巴,任由启明亲吻,眼泪无声流淌,它说,“我好难过。” 第101章 高敏传感器   泪珠滑入唇与唇相贴的缝隙,启明尝到柠檬清香,既心疼又好笑,轻轻锤一下诺亚的肩膀,说:“你的眼泪是柠檬味苏打水?”   “呜呜。”仿生人哭成了一只委屈的大柠檬,“人类的泪水又咸又苦,我不想让你尝到味道。”它抱紧启明的腰,四肢攀附,依赖地挂在造物主肩头,腻腻歪歪的无理取闹,“我这么难过,你只关心我的眼泪是什么味道。”   聪明和憨傻完美地杂糅成人工智能的奇特性格,即使心情不佳,它有趣的表现也能逗笑启明,像是启明的专属痒痒挠。   “诺亚。”启明拍打仿生人的脊背,“等这件事结束,我们就结婚吧。”   抽噎的声音骤然停下,人工智能语气飘忽:“什么?”   “你没听错。”启明说,“我想和你结婚。”他突然被仿生人捂住嘴巴,“唔?”   “星星,我知道这有点扫兴。”诺亚兴奋又焦虑地说,“通常电影里讲这种台词的角色,结局都不太好。”它凑过去,鼻尖拱到启明耳边,珍重地说,“你不要死,我也不会死,等危机过去,我来求婚。”   青年圆润白皙的耳垂触感柔软,说着说着,仿生人尖锐的虎牙叼住那一小块软-肉,冰凉的舌头犹如蛇鳞,缓慢蹭过皮肤,时刻彰显着它非人的特质。启明眉头微蹙,半推半就地由着他最出色的造物肆无忌惮地冒犯,他呼出一口气,饶有兴趣地问:“你想怎么求婚?”   “全球瞩目的世纪婚礼?”启明被自己张扬高调的想法逗笑,“全频段直播那种?”   “我可以做到!”诺亚信誓旦旦地说,“我能买下一颗星球,建造仿生人王国。”   “……”人工智能的脑洞比启明想象得更离谱,诡异中透着一丝合理,合理中藏着十成十的疯癫,启明捂脸,“别了吧,好傻。”他不是政治家,没有在五十亿人面前演讲的癖好,也没有渴望做国王的权力欲,“我想在小院里,办一个安静的、普普通通的婚礼。”他握紧仿生人的手,眼瞳泛着温润祥和的光芒,“邀请朋友们,一起吃陈姐姐做的蛋糕。”   “好啊。”诺亚欣然答应,“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它俯首,亲吻启明的手背,周身气质沉静,码流运行缓慢,人工智能陶醉于温馨恬淡的氛围。   午后清透的阳光洒入窗棂,照亮布艺沙发的靠背和抱枕。   启明敞开双臂,说:“过来。”仿生人顺从地贴近俊美的青年,手臂和腰身紧密镶嵌,沐浴在阳光下亲吻和拥抱。   启明仰头,明亮的光线照得他眼瞳泛黄,宛若晶莹的琥珀,他开口:“诺亚,我记得你把敏感度开到最高,对吗?”   暧昧升腾,化为火焰,点燃了仿生人的耳尖,诺亚诚实地点头:“是的。”   “这样啊……”启明拖长尾音,淡漠疏离的神色与唇间吐出的话语极不匹配,“我想试试你的性功能。”   “好啊。”诺亚大方地打开相应的模块,紧接着双膝跪地,急速抽气。启明的手指自耳后落到腰背,滑入下方沟壑,仿生皮肤内置的亿万传感器甚至能够感应到灰尘降落的压感,更别说造物主轻佻的触碰。   “太干了,诺亚。”启明说,“分泌一些油脂。”他没怎么看过教学片,但着重翻阅了生理书籍,仿生人比对人类的构造精准复刻,尤其是伴侣型仿生人,设计方向等同于成人娱乐用品。   仿生人不仅分泌了油脂,还分泌了眼泪和唾液,它抑制不住哭泣的冲动,断断续续地抱怨:“敏感度开得太高了,我、”它颤抖着吻住启明,“我受不了。”   “你能做到。”启明在狭窄的巷道里艰难摸索,汗水滴落,浸湿绒毯,“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工智能。”   冷却液加注的速度压不住高敏传感器的震荡,仿生人宛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睫毛黏连、潮湿狼狈,竭力抵御连绵不断的感官冲击。它弯腰,脆弱地蜷缩成一团,却也顺从启明的要求,没有擅自调低敏感度。   启明被它箍得难受,柔声哄着要仿生人多出点力:“诺亚,动一动。”他抚摸着爱人劲瘦的腰身,声音慵懒,眼尾的红晕秾艳若落日烟霞。使唤之余,他也给诺亚足够的甜头,细密的吻赐予人工智能对抗传感器的无上勇气。仿生人主动抬要提跨,哆哆嗦嗦帮助造物主凿开狭窄的渠道。   红润的樱桃连带着美人靡丽的唇瓣,被贪婪的人工智能翻来覆去地品尝,狂风暴雨的刺激之下,诺亚不忘腾出0.1%的线程拍照留念。   “我要变成你的形状了。”诺亚向造物主展示它的学习成果,“我可以生成一段代码,作为我们的孩子。”   “……你别逗我笑。”启明想象一下代码叫他“爸爸”的画面,好悬没绷住。   月亮东升,潮汐涌动,推着他们分分合合。仿生人流尽了水箱存货,眷恋地含着人类。它嘴巴不停歇,嘟嘟囔囔地为自己打广告:“我很方便,使用后自动开启清洁功能,而且,我定期更换零件,不会松。”   启明被它口无遮拦的推销说得耳热,他说:“闭嘴。”   诺亚臊眉耷眼,不明白哪句话又双叕踩了人类的红线,仿生材料蠕动挤压,收音元件捕捉到逐渐加速的呼吸声。短暂的贤者时光过去,启明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扬起下巴,示意仿生人继续取悦他。   莹白的月牙挂在树梢,七彩泡泡轻飘飘地坠落地板,悄然破裂。启明坐在浴缸里,头顶一团泡沫,眼睛半阖,安然享受仿生人周到的服侍。   “星星。”诺亚说,“刘好刚刚买下了一辆二手厢式货车。”   “知道了。”启明说,“练西刚叛变了吗?”   “目前没有证据支持。”诺亚说,“他承认和赵骊的恋爱关系,并在连主席面前隐瞒了赵骊的数字人类身份。”   启明沉吟片刻,问:“赵骊有异常情况吗?”   “没有。”诺亚说,“未监测到她向练西刚提出不合理要求。”   “练西刚在家里布置摄像头了吗?”启明问。   “四个摄像头,客厅、厨房、练西刚卧室和赵骊卧室各一个。”诺亚说。   “好,继续监控和评估。”启明说,“发现问题及时报告连主席。”   “嗯。”诺亚执起花洒,冲掉启明头顶的泡沫塔。   启明睁开眼睛,专注地打量仿生人的相貌。他一向不大在意诺亚的长相,代码变化莫测,好看与否都不重要,透过容貌看本质,流畅运行的代码远比精致的皮囊深得启明欢心。   诺亚给自己捏了一张英俊稳重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皱眉不虞时威慑力十足,对着启明却总是做出一副顺从的委屈相,白瞎了这整肃大气的五官。   启明伸手,食指勾起仿生人的下巴,说:“我好像没怎么观赏过你的脸。”修长的食指划过诺亚的眉间、眼角、鼻梁、颧骨、下巴、脖颈,落在胸膛,敲打两下,“这里是什么?”   “副芯片、冷却液和水箱。”诺亚说,“主芯片在后脑。”   “你居然是我写出来的程序。”启明说,“许是上苍垂怜,派你陪在我身边。”   诺亚捉住启明的手,摁在左胸口,它没有心脏,依然迷恋人类表达爱意的各种形式:“不,是我不甘心做一串无知无觉的代码,乞求你看见我。”   “只看见我。”诺亚说,“然后爱我。” 第102章 螳螂捕蝉(二)   尽管万分不乐意,诺亚还是告诉了启明,刘好的男朋友把二手货车停在了宅院后门。   一个平常的下午,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墙角蓬松的黑发,仿生人蜷成一团,蹲在角落假装蘑菇。启明将手枪别在后腰,套上一件厚实的皮夹克,走到仿生人身边,蹲下,说:“我要走了。”   “嗯。”喉咙挤出一个扁平的单音,诺亚把脑袋埋进手肘,拒绝和启明对视。   “不送送我吗?”启明抬手,抚摸仿生人滚圆的后脑勺。   “我浑身都疼。”诺亚可怜兮兮地说,“芯片疼。”   “倒是个新奇的症状。”启明说,他勾着仿生人的下巴,印下一个柔和又苦涩的吻,“跟着我,但不要和我说话,你做得到吗?”   诺亚眉头紧皱,黑瞳泛着幽幽的深蓝,它说:“我能做到。”   “好。”启明摸了摸诺亚的脸颊,站起身,整理一下袖口,矜贵的模样不像奔赴战场的士兵,像是运筹帷幄的典雅谋士,“我去拯救世界了。”话音刚落,他腼腆地笑着看向诺亚,“这句话还是适合你来讲。”   仿生人目送造物主离开小院,清瘦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小路尽头。诺亚抛弃躯壳,游走于电缆和网络之间,它熟稔地调取监控画面,十个片段、一百个片段、成千上万个片段任由检索引擎挑选——无形的神明伸出手指,拨动命运的齿轮。   启宅占地六亩,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地形复杂多变,这难不倒久居于此的大少爷启明。路过保安亭顺走制服,依靠诺亚的帮助屏蔽警报设施,他压低帽檐,堂而皇之地踏进员工通道,走出豪门高墙,越过马路,拉开厢式货车的车门。   望远镜收录了启明的背影,爱德精神一振,对汤姆说:“机会来了,我们下楼!”他将手枪别在后腰,想了想,又加上一根电击棒,不能把人直接撂倒,他还得询问笔记本和总结构图的下落。   启明没有驾照,完全不会开车,幸好他机械天赋超群,简单摸索一番竟然启动了货车,朝星际列车车站的方向驶去。刘好购买的二手车估计是废车场最破的那一辆,上古手动挡,换挡必须踩离合,除了喇叭哪哪儿都响,称它为二手车是给它面子,估计转卖十八手都不算过分。   货车起步三点头,踉踉跄跄地跑起来,没两步遇到红灯又吭哧吭哧地停下。启明心里清楚这都是他预先安排的诱捕环节,仍免不了叹气,锦衣玉食的大少爷这辈子没摸过六面漏风的车。   爱德骑着摩托,身后载着他的小徒弟,压根不需要提速,慢慢悠悠地追上货车。汤姆伸腿一脚踹上车门,本就摇摇欲坠的车门“咣当”一声坠地。爱德保持杀手人设,硬是没笑,掏出手枪对准驾驶室:“靠边停,我们谈谈。”   货车速度不降反升,启明踩死油门,生生将古旧的汽油发动机性能拉满,咆哮着冲向十字路口。   爱德灰绿的眼珠闪过一丝兴味,优秀的猎人尤为享受猎物垂死挣扎的丑态。摩托车加速,轻易追上货车,他干脆利落地摁下扳机,子弹打中启明的肩膀。   血液洇红外套,启明牙关紧咬,不够,他必须表现得宁死不屈,以打消杀手的顾虑。尖锐的疼痛如潮水翻涌,沿神经向上,麻木了启明半边大脑。他紧抓方向盘,即使后腰有枪,也腾不出手还击。他高估了自己的忍受能力,低估了杀手的耐心。   爱德和电视剧里啰嗦拖沓的角色不同,他出手狠厉,目的性极强。灰绿的眼珠似笑非笑,摩托绕到货车右侧,杀手的枪口再次对准启明的右肩,他说:“靠边。”   货车停下,并非启明不想反抗,纯粹因为他忍受不了左肩的疼痛,半边身子失去知觉,血液流淌,浸透T恤,失血过多引发耳鸣和失温。爱德拉开车门,没来得及发问,入眼是陷入昏迷的青年人佝偻在狭小的驾驶室里。   “师父……”汤姆犹豫地说,“他不会死了吧?”   “死不了。”爱德对自己的枪法有十足的信心,他翻出绷带,为启明包扎止血,指挥汤姆把启明搬到树林带。   五分钟后,一辆黑色涂装的面包车停靠路边。   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启明包裹,再醒来,左肩传来的疼痛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启明。”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查理站在病床旁,笑眯眯地说,“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清醒会面。”   启明平躺在床上,左肩捆绑着繁复的纱布,凉淡的视线上下打量查理,他说:“是的。”   在这之前,查理和启明交锋过两次,一次夺走了启明的双腿,一次夺走了启明的记忆和造物。天资聪颖的造物主在查理面前,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当下,是第三次交锋。   “你看起来很冷静。”查理说。   “你想要我有什么反应?”启明问,“你已经抓住我了。”失血和疼痛令他面色惨白,气息奄奄,黝黑的瞳仁浮起倔强和屈辱,“你要的东西,我没有。”   “我还没说我要什么。”查理扶床坐下,自以为掌握主动权,“你想青史留名吗,小子?”   “你是说穿梭机?”启明说。   “是的。”查理说,“我们合作造出穿梭机,回到过去,修正时间线,带领人类绕过战争,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淡灰的眼珠燃烧着熊熊火光,充斥着对权力名誉的强烈向往,“你我的名字,将刻在历史的丰碑上。”   “绕过战争?”启明抬眼,“查理教授,我记得你才是站在人类对立面的人。”平稳的声线愈显讥诮,“历史书镌刻了你的恶名,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何必回到过去。”   “牙尖嘴利的毛头小子。”查理神色扭曲一瞬,险些没维持住良好的修养,索性放弃利诱,开门见山,“你小姑说总结构图在你那里,让你家人用图纸换你的性命。”   “我确实得到了一本笔记和一张总图,笔记详细记录了穿梭机组装的注意事项和调试指南。”启明说,“可惜你来晚一步,上周我烧掉了这两样东西。”   “祁阔认为,大灾年出现的根因在于时间穿越。”启明说,“2088年天灾频发,人口数量从七十亿降至三十亿,人类承受不起第二个‘大灾年’。”   查理看着启明说完一通悲天悯人的话,笑着摇头:“联盟把你教育得很好。”他抬起右手,恶劣地拍打启明受伤的左肩,渗出的血液染红纱布,启明隐忍不语,强行咽下痛呼。   “我今年七十二岁,见过许许多多的人。”查理说,他打了个响指,“人类看不起蟑螂,殊不知自己和蟑螂没什么两样。九成九的人浑浑噩噩地来,稀里糊涂地活,莫名其妙地死。幸好命运总会孕育出零星几个懂得运用大脑的人类,例如你我,带领整个族群向前走。”   “2088年,人类死亡过半,两三百年过去,逐渐恢复到五十亿。”查理说,“没人在意死去的灵魂,大家只在乎赢家。”   “你太傲慢了,查理。”启明整理领口,指腹抹去锁骨和喉结沁出的冷汗。   “呵,还轮不到你对我指指点点。”查理的语气暗藏不耐,“你肯定看过笔记和总图,记得多少内容?”   “不记得。”启明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他说得太快太急,格外欲盖弥彰。   查理的手指再次摁在启明的左肩,看着纱布上的血花逐渐绽放,他笑得残忍又快慰:“启明,你很聪明,然而聪明弥补不了阅历的鸿沟。”他站起身,拍拍手,对守在病房门口的医生说,“给这小子换新纱布。”   精神矍铄的老人回头瞧一眼倔强的年轻人,露出一抹胸有成竹的笑,走出病房。 第103章 螳螂捕蝉(三)   就在启明被绑架去和查理会面的当天,联盟和启宅乱成了一锅粥。   “什么?!启明失踪了?”叶亭荷看着愧疚的护卫队队长杨集文,“你跟我来。”她等不及听杨队长的解释,领着人急急忙忙敲响连佩玲的办公室,“主席,有急事找您。”   “进。”连佩玲说。   叶亭荷推门而入,说:“启明失踪了。”   “怎么回事?”连佩玲表情淡定,似是早有预料。   “中午十二点半,启明的保姆陈雁桥报启明失踪。”杨集文说,“启宅里没找到启明的踪迹,保安室汇报丢失一套制服。”他懊恼地挠头,“我们只想着不让外人进来,没想到他自己出去送死。”   “拿到监控录像了吗?”连佩玲问。   “在这里。”杨集文打开联络器,将视频传输至连佩玲的电脑。   三人看完视频,连佩玲说:“我知道了。杨队长不必自责,启明想跑,有一万种办法绕过你们。”她推一下镜框,感慨道,“这孩子比我想象得更勇敢,那我们也不能拖他的后腿。杨队长,麻烦你去叫练西刚来我办公室。”   “好的。”杨集文点头,转身离开。   叶亭荷不明白连佩玲在说什么,她识趣地止住好奇,没有贸然发问。   连佩玲也不准备开口解释,她说:“小叶,‘新人类’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堤丰接入了2341万“新人类”,没等到查理下达指令,“新人类”们陆续发作,难以自控地崩溃疯狂。各大洲联盟政府在人力资源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不得不全力投入,收拾烂摊子,病人家属们捶胸顿足、后悔不已。而对于“新人类”的处理方式,线上线下争论不休,尚未定论。   叶亭荷接下了这个棘手的任务,她态度强硬,手段雷霆。比之其他大洲闹闹嚷嚷地纠缠伦理道德问题,她直接按照医疗垃圾处理了“新人类”的仿生人躯壳,把腐坏变质的大脑集中销毁。亚洲的“新人类”数量最少,仅有200多万,即便如此,也让叶亭荷忙得脚不着地、焦头烂额。   “家属自发送检130万‘新人类’,医院和环保局在加班加点地干活。”叶亭荷说,“至于剩下的70多万,交给地方政府摸排上报。”   “好的,辛苦了。”连佩玲说。   杨集文带着练西刚敲响办公室的门,叶亭荷识趣地告别连佩玲。   “连主席,您叫我?”练西刚和叶亭荷擦肩而过,点头示意后关上办公室的门。   “坐。”连佩玲说,“有一项特殊任务交给你。”   -   左肩枪伤崩裂引发的疼痛超过启明的承受阈值,查理离开后,强撑的镇定土崩瓦解,他泄力靠在床头,睫毛低垂,满背的冷汗浸透衣衫。医生手法专业地替他换了新纱布,不敢多言,匆匆离开。   疲惫之余,启明环顾四周,病房没有窗户,天花板四角镶嵌通风格栅,他猜测身处地下,应是在机械神教的核心基地。眼睛半阖,逐渐紧闭,临睡前他自嘲地想,诺亚把他养得太娇气,受不住一点儿疼。   接着,他开始想诺亚。   想人工智能躺在电流里哇哇大哭,无数的1和0组成泪水,会不会造成短路。   启明唇角微微上扬,彻底陷入深眠。   离开造物主的人工智能自然不可能躺在电流里柔弱哭泣,它强大的计算分析能力再次发挥作用,在一众驳杂繁冗的信息中,精准挑出了它能干预的部分——查理的体检报告。   目前显示的肺部恶性肿瘤,是诺亚经过推演找出的取信概率最高的疾病。它操纵检测仪器模拟出了肿瘤位置、大小,甚至潜入电子显微镜篡改了病理切片结果,引导医生开具治疗药物,加重免疫系统负担。   即使查理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在这样高强度的治疗手段下,必将爆发疾病,进一步误导他坚信自己时日无多。   查理和盖娅相处了二十多年,自认对觉醒人工智能有丰富的经验,但陪伴和制造相距甚远,他不懂盖娅,亦不懂诺亚,更别说清楚这两台AI本质上的区别。   与生来便遨游于互联网的盖娅相比,数据库狭窄、分析力卓越且和电信号同频、早早钻进电缆的诺亚,相当于2.0版本的神明。   人类社会的运转离不开电源,也就绕不开诺亚的触角。   查理猜到了诺亚能藏在电流里,然而他并不知道诺亚究竟能利用电流做到什么程度。况且,他也不知道lover已经恢复记忆成为诺亚,【工作使命3:查理·汉特】连同【工作使命2:公平】因着启明轻飘飘的一句话,被诺亚永久删除。   查理所剩的筹码,只有穿梭机的九张分图和诺亚的核心芯片。理清头绪,启明睁开眼睛,他的目标是参与进穿梭机的制造工作,在这之前,他必须打消查理的疑心。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也是最危险的办法——用清高的姿态惹恼查理。   让查理用尽手段,百般折磨,折断天才的傲骨,逼迫他吐出笔记内容和总图,再摁着他进入研究团队。   启明摁了一下左肩的枪伤,这点疼痛,不过是入门的考验,他得坚强一些。   但真的好疼。   启明自虐般的又摁一下,疼得直打寒战。   爱德推门而入,中止了启明的耐受实验,他说:“查理教授想要穿梭机的结构总图和笔记内容。”   “我不记得了。”启明说。   “好的。”爱德说,“还有一个问题,你从哪找了辆手动挡的破车?”   “废品站。”启明说,“手动挡不联网,你们找不到我。”   “倒是聪明。”爱德讽笑,“不过,我不需要联网找你。”他是古典派杀手,习惯使用枪械和望远镜,仅凭五感定位猎物的坐标。   爱德摸出一副手铐,将启明的双手扭到身后拷上,推着他离开病房。   动作过大再次撕裂伤口,启明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恍惚间看到一只被锁在玻璃展柜里的喜鹊。咸苦的汗水淌过眼角,刺激得睫毛颤动,他梗着脖子,死死盯着那只囚于牢笼的黑白胖鸟。时间在他眼里慢放,喜鹊挺起的胸膛撕开一道黑黢黢的裂口,密密麻麻的管线探进去,仿佛地缚灵伸出的触手,牢牢将展翅欲飞的鸟儿钉在地面。   那是他亲手制作的造物,喜鹊纤长的飞羽下刻着暗金色的五角星,指明了作者身份。   瘦弱的青年瞪大眼睛,对上喜鹊乌黑的眼珠,他看见浮起的深蓝色,电弧蓝光刹那明亮,瞬间消失。站在玻璃展柜里的喜鹊始终一动不动地扮演摆件,它看着启明被爱德推进黑室,数据处理速度延迟0.1秒,无人察觉人工智能的心碎欲裂,就连人工智能自己,为躲避极致的痛苦把乱码驱逐到了上锁的文件夹。   “我只会杀人。”爱德松开钳制启明的手,“这是黑室,没有电和网,每天的餐食放在门口。”   “想起来的话,摁门铃叫我。”说完,爱德退出黑室,关门离开。   门板隔绝了唯一的光源,全然漆黑的环境剥夺了启明的视力,黑室隔音优秀,房间里寂然无声,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伸长手臂,试探地摸索墙壁。沿着四周转了一圈,他大致摸清了马桶和洗手池的位置,杀手还算良心,给他留了一张床垫。   启明躺在床垫上,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解闷的东西,无所事事的一个人独处。启明看过这种封闭实验,正常人撑不过七天就会精神失常。启明不是超人,不可能超出七天,他用指甲在墙面刻下凹槽,按照送饭的频率记录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他尽量忍受得久一些。   启笑恬远远看见爱德拽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黑室,她意识到不对劲,停下脚步,等爱德锁上黑室,她走过去问:“爱德,那是谁?”   “你侄子。”爱德说,“启明。” 第104章 以身入局   启明怎么会被爱德抓住?是故意还是不慎?她能帮启明做什么?   一连串问题掠过脑海,启笑恬双手背后,指缝泛起潮意,她强自镇定地说:“查理教授请他做客吗?”   “是的。”爱德说,“你和查理说,他手上有总结构图,查理便请他过来谈一谈。”杀手灰绿的眼珠看着启笑恬,似在讥讽她的惺惺作态。   “他交出图纸了?”启笑恬无视爱德的讽刺,快速思考启明自投罗网的真实意图。   “没有,他烧掉了。”爱德说,“我在帮助他想起来。”   启笑恬咽了口唾沫,循着直觉说:“他那么聪明,肯定记得图纸长什么样。”   “我也这么认为。”爱德说,“启女士一如既往的忠诚。”   “识时务者为俊杰。”启笑恬说,“让我和启明聊聊,说不定能劝他醒悟。”   “不着急。”爱德说,“先晾他三天,醒醒脑子。”他窄瘦的脸咧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启女士不会心疼侄子吧?”   “当然不会。”启笑恬说,“我讨厌他,他也恨我,你怎么对待他,和我没关系。”这话说得实诚,她骨子里透着凉薄,别说启明,就连她对待自己的一双亲生女儿,离开谢家后,再没去探望过。   “那就好。”爱德说。   杀手离开,启笑恬站在原地,望着黑室的门看了一会儿,调转脚步向她的办公室走去。   -   东方中心城,亚洲联盟政府大楼。   连佩玲面对电脑屏幕,用拆信刀划开信封顶端。古老的传信方式,除了查理,她想不到第二个如此谨慎多疑的人选。   屏幕一片空白,光标如呼吸般闪烁。   连佩玲头也不抬地说:“查理问我要穿梭机的总结构图,换启明的命。”   “诺亚,你那里有吗?”连佩玲说。   【有。】光标蹦出一个字,停顿两秒,接着显示【但我不能给你。】   “启明交代的?”连佩玲问。   【是的。】诺亚说,【启明先生说,如果他在这场劫难中死去,意味着这条时间线无法挽回,总图是否交给联盟,都不重要。】   连佩玲皱眉深思,启明想要总图有且仅有一份,就是在他脑子里。他在诺亚的数据库里留一份存档以备不时之需,但不希望联盟拿总图置换自己的命。   “他在倒逼查理选他加入穿梭机研发队伍。”连佩玲说,“启明还要求你做了什么?”   【捏造查理得了肺癌晚期。】诺亚说。   “他摁下了倒计时。”连佩玲感慨,“置于死地而后生,这居然是启众焱的孙子,真是令人嫉妒。”   【我的造物主,当然是最优秀的人类。】诺亚与有荣焉,光标变成一颗澄黄的五角星,在屏幕里晃来晃去,【请您支持我们的行动。】   “没问题。”连佩玲抻平信纸,给查理写回信,【非常抱歉,联盟并未见过所谓的‘总结构图’,请不要伤害启明,我们愿意坐下来谈判。】   遣词造句官方又客气,摆明了不吃威胁这一套。信件送到查理手中,气得他面色阴郁。   爱德站在桌前汇报情况:“启明说想不起来。”   “关两天了。”查理说,“那小子嘴还这么硬?”   “是的。”爱德说,“要我采取其他的手段吗?”   “你想做什么?”查理问,“不能太刺激他,以免影响记忆。”   “……那没有了。”爱德说,惯常一刀了事的杀手去做逼供的活儿,让他颇有种无用武之地的棘手和无奈。   查理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咬牙说:“那关着吧,看他能坚持多久。”   “好的。”爱德应下。   黑室里,启明靠坐在床垫和墙壁的夹角,他屈起左腿,左臂搭在膝盖上,缓解重量坠拉伤口的疼痛。两天过去,他的伤口结了软痂,骨缝腾起隐隐约约的痒意,在这黢黑安静的房间里,一点点痒,反倒成了解闷的救星。指腹反复摩挲墙壁上紧挨的两道划痕,启明头回感受到“无聊”会成为一款磋磨意志的残酷刑具,五感沉寂、度秒如年。他对时间的感知逐渐消散,眼前的黑暗异化扭曲,他甚至出现了碎片化的幻觉。   “星星。”   他听见诺亚的呼唤,由远及近,宛若空谷传响,“这是我的芯片,快跑吧,世界末日来了。”   他愣神,仿佛真的看见一只胖鸟低头,用尖利的喙啄开胸膛,掏出一片血淋淋的方块,递到他的掌心,脑袋向前拱了拱,说:“星星,记得我爱你。”   一只鸟的眼神能有多悲伤,启明没来得及体会,眨眼间,幻象消失。他的右手食指戳破了伤口的软痂,疼痛拽回岌岌可危的理智,血腥气唤醒嗅觉,血液的粘稠唤醒触觉,启明不由自主地揭下粗糙的血痂,露出敏感的嫩肉。   尖锐的疼痛沿着神经拉响警报,启明拆掉肩膀上的绷带和纱布,任用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拿到诺亚的芯片之前,他不能疯。   这才第二天,他想。   启明眉头紧皱,指尖将伤口撕得更大,高频的痛苦仿若鼓槌接连不断地敲打大脑,鲜血流过皮肤,滴落地板。他抬手,舌头舔过手指,尝到铁锈的咸苦味道。除去视觉,嗅觉、触觉、听觉和味觉尽数回归,他松了口气,继续靠着墙壁发呆。   黑室门口坐着一名守卫,他接到指令是听到门铃声,及时上报。两天下来,门内安安静静,无事发生。守卫神经松懈,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拨弄联络器,刷一会儿新闻资讯,再刷一会儿视频,最后实在无聊,干脆打起了游戏。   “哒哒。”   一只手敲打桌面,埋头打游戏的守卫不耐烦地抬头,目光向上,与一双淡漠无情的绿眼睛对视:“啊!”他匆忙站起身,将联络器藏在身后,“爱德先生,下午好。”   “下午好。”爱德说,他扬了扬下巴,“摁门铃了吗?”   “没有。”守卫说。   “有听到其他声音吗?”爱德问。   守卫仔细回忆,摇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你打游戏能听到个屁。”爱德说。   守卫鹌鹑似的缩缩肩膀,蔫头耷脑,不敢反驳。   爱德提着手电推门进入,刺目的光线照亮墙角的一小滩血洼,继而向上,照亮了青年苍白如纸的面容。   启明眼睛紧闭,布满暗红血迹的右手抬起,遮挡光线。   爱德摁下启明的手,问:“想起来了吗?”   青年阖目,无动于衷,像一座亘古的雕像。   爱德注意到散落一地的纱布和绷带,他拧眉,粗鲁地将启明架起来,拖出黑室,放在板床上,推进医疗室。   “给他包扎。”爱德对医生说。   “怎么弄成这样?”医生剪开启明的上衣,用镊子夹出湿透黏连的布料。   爱德捉住启明的右手,打量他指甲里的血肉,说:“他自己抓的。”   医生识相地闭嘴,动作迅速地上药包扎。   爱德说:“再抓烂伤口,你的肩膀就废了。”   启明睫毛微颤,咳嗽一声,说:“没感觉。”   爱德递来一杯水,问:“什么没感觉?”   “屋子里,没感觉。”启明说,“我想感觉到东西。”两天禁闭,把一个言辞犀利的正常人关得思维混乱,表达颠三倒四。他没有接过水杯,爱德掐着他的下巴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杀手动作没轻没重,清水走岔了路,启明咳得浑身颤抖,险些把肺咳出来。   “想起来了?”爱德问。   启明不说话。   “没想起来,就回黑室,再待两天。”爱德说。   “没有。”青年低头,避开爱德的视线,怯弱的姿态显出几分强撑的坚强。   “你有种。”爱德厌倦了陪启明玩审讯游戏,他掏出手铐,把青年的双手靠在板床上,推着板床向黑室走去。   离黑室越近,启明的目光愈发恐惧,挣扎愈发激烈,爱德问:“想起来了吗?” 第105章 以身入局(二)   顶着爱德的质问,启明咬紧牙关,直到床头推进黑室,爱德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犟有用吗?”   当然有用。   启明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并非他故意表演出的反应,他的演技也不至于精湛到此等地步。两天的禁闭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当下的理智全靠意志力支撑,他张口,几欲拒绝,可黑室太安静太黑暗,他绝不想再回到那个与世隔绝的房间。   爱德看出了青年内心的纠结,软下口气,循循善诱:“我带你去看九张图纸,若是想起来,我就不把你关进去。”   启明低头不语,不肯定也不拒绝。   默认的态度潜藏着松动,爱德解开手铐,浑然不怕启明逃跑。基地深埋地下,别说逃跑,青年瘦弱的身板挡不住杀手的一个肘击。   “过来。”爱德拉住启明的手臂,拽着他到黑室隔壁,拿出钥匙拧开机械锁。   启明垂眸盯着锁孔,暗忖查理果然谨慎多疑。踏进房间,爱德打开灯,照亮一面墙的图纸。   有电,但诺亚不知道这个房间,说明电路未接入大电网,电能来源独立,难不成查理盖了个发电站?启明抬眼,九张分图整齐罗列,视线缓慢移动,脑海中的总图和墙上的分图遥相呼应,埋藏在时代灰尘里的神器崭露头角——时光机,启明深吸一口气,科幻电影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俗套桥段,居然真实存在。   爱德余光瞧见启明眉头舒展,心想大少爷的骨头虽硬,却也抵挡不住热爱之物的诱惑。   一如杀手着迷于杀伤力强大的武器,启明这类痴迷物理和机械的工程师,面对时光机的图纸,用尽全力硬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启明,你有遗憾的事吗?”爱德问。   “或许有。”启明说,“我不记得了。”他维持着记忆清洗后的无知人设,在查理眼里,他仅有不到大半年的记忆,不记得自己曾做了十一年的残疾人,不记得机械神教对他犯下的累累罪行,亦不记得自己的造物诺亚。他是软弱可欺的普通人,单纯好骗的物理天才,娇贵孤傲的富家少爷。   力量对比悬殊的当下,启明调动全部脑细胞倾情演绎,七分真三分假地说:“我觉得现在很好。”   “你都不记得了,当然觉得很好。”爱德嗤笑,“无知无觉的傻子最快乐。”   启明哑然,他细细观赏分图,九张图纸记录了307个关键元件,结合笔记里的注意事项,他说:“需要砹247。”   “什么?”爱德一个字儿没听懂。   “一种极其稀少的天然放射性元素。”启明说,“祁阔利用9克砹247,将严朗送回了一年前。”   “你想起来了?”爱德说。   “我有一个条件。”启明说,“我要参与制造穿梭机,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爱德费解地望着启明,纤瘦的青年像一株脆弱易折的兰草,紧蹙的眉头拢着一丝坚决,仿佛决意殉国的悲壮将士,随时可以大义凛然地赴死。   别家的富少爷贪生怕死,启家的少爷英雄幻想症晚期。   “我要穿梭机的表面刻下我的名字。”启明的下一句话加重了爱德的判断。   现在的小年轻思想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杀手先生震撼但不理解,他说:“我会跟查理汇报这件事。”   “好的。”启明继续观察图纸,不搭理站立一旁的杀手。   爱德摸摸鼻尖,捞把椅子坐下。一小时后,他听见青年问:“你叫什么名字?”   “爱德·维奇。”爱德说。   “你是查理教授的打手?”启明问。   “搭档。”爱德纠正,“他吃肉,我喝汤,我们合作了四十多年。”   “哦。”启明说,“你们感情真好。”   “……”铁光棍爱德被青年语意不详的赞美整得鸡皮疙瘩直冒,“兄弟情谊,没有别的。”   “什么别的?”启明问。   爱德沉默半晌,语气恶劣地说:“闭嘴,再问就抓你去蹲小黑屋。”   启明耸肩,不怪他有时候凶诺亚,人工智能的说话方式是个人都受不了。   下午时分,爱德带启明去医务室换药,之后去食堂吃饭,他说:“晚上查理有空,我带你去见他。”   “我不见。”启明说。   “你不见他,怎么谈条件?”爱德说。   “你帮我谈。”启明理所当然地说,他埋头吃饭,脑袋上的旋儿正对着爱德,倔得令人无话可说。富少爷人设很好用,尚能唬住不够敏感的杀手,但对上精于世故的查理,他不确定他的演技能否骗过豺狼的眼睛。   “……你多少有点斯德哥尔摩情结。”爱德说,“我凭什么帮你谈?”   “那我去蹲小黑屋。”启明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筷子一放,看向爱德,“带路。”   即将退休的杀手心硬如铁,断然不会对启明心软,他只觉得这小子油盐不进、麻烦透顶。他宁愿蛰伏草丛忍受蚊虫叮咬,伏击目标,一枪毙命,也不想陪不识时务的大少爷兜兜转转一下午又回到原点。启明好不容易吐出点消息,让爱德窥见退休的曙光,两句话又缩回龟壳,属实得不偿失。   爱德眉头打结,恨不得一筷子捅死启明,思来想去,他叹气:“好吧,我去说。如果查理一定要见你,我再叫你过来。”   “嗯。”启明点头,“谢谢你。”他学着诺亚愣头青的语气,“你是个好人。”   爱德顿觉遭受了巨大的侮辱,他戎马半生,杀人无数,到头来落个“好人”的名号,太阳穴连着半边脑子抽痛,他忍无可忍地说:“闭嘴。”   启明深觉自己脾气好,至少他没有两个小时内对诺亚说两次闭嘴。   用过晚餐,爱德把启明安置在启笑恬的办公室,他说:“在这里等我。”   启笑恬挑眉:“你确定要我看着他?你不怕我叛变?”   “我回来时你俩没把对方干掉就很不错了。”爱德回头对启明说,“你小姑害你坐了十一年轮椅,这次绑架也是你小姑提供的信息。”   “她是世界上最恨你的女人。”爱德平铺直叙地挑拨离间。   “是啊是啊。”启笑恬附和。   启明撇开头不说话,目送爱德离去。   门板合上,两人大眼瞪小眼,启笑恬问:“怎么回事?”   启明看向电脑屏幕,那儿蹦出一串字符【星星,我在。】   “我来拿诺亚的芯片,顺便帮查理制造穿梭机。”启明说。   “你想在穿梭机里动手脚?”启笑恬问。   “是的,有诺亚帮我,动手脚很简单。”启明说,“我的身份很难取得查理的信任,你要帮我。”   “我想想。”启笑恬说,“查理其实也不太信任我。”她游离机械神教之外数十年,为帮诺亚递信才敲开基地大门,与盖娅对话解除多年心结后,她和查理断了联系,这次莫名回来,自然不得人心。   “如果查理答应我加入穿梭机制造团队,他必定需要一个监工,一个和我有深仇大恨的监工。”启明说,“你是唯一人选。”   启笑恬点头:“可以。”   “你要好好地刁难我。”启明说。   “那当然。”启笑恬摩拳擦掌,“我有点期待了。”   “也别太欺负我。”启明说。   屏幕里的诺亚弹出一个阴阳怪气的表情符号【^_^】   “它威胁我!”启笑恬指着屏幕告状,“你管管他。”   启明的目光移向屏幕,看见的是讨巧卖乖的人工智能【^.^】   “它在扮猫。”启明说,“你是觉得它会用爪子挠死你吗?”   明目张胆的偏心眼气得启笑恬目光狠厉地瞪着启明,此时爱德推门进来,赶忙制止道:“冷静,别打架!” 第106章 以身入局(三)   “没打架。”启明说。   爱德摆明了不信,刚才启笑恬的眼神说要吃了启明也不为过,他拉开门:“跟我来,查理要见你们两个。”   启笑恬率先走出去,启明跟随其后,爱德摇摇头,同一个姓氏下的生死仇敌,也算少见。   穿过大厅,启明又看见了那只囚在玻璃展柜里的黑白鸟儿,他说:“爱德,那是什么?”   “那是lover。”爱德说,“唯一觉醒的人工智能。”   启明走近几步,站定在展柜前,俯身与鸟儿的双眸对视,他问:“lover为什么是喜鹊的造型?”   “不知道,可能查理喜欢。”爱德说,杀手不懂技术方面的事,亦不关心。   青年盯着喜鹊,久久未挪开目光。查理是个权力欲旺盛且小肚鸡肠的人,他将鸟儿堂而皇之地摆在基地正中央,大肆炫耀他抢夺而来的战利品,昭示着他明晃晃的虚荣心。   造不出和盖娅比肩的人工智能,抢来一台也是本事。   “走吧。”杀手催促,“别让查理等急了。”   启明敲敲展柜上沿,【· — —】(W),轮到他安抚急躁的鸟儿,耐心点,别着急。   随爱德踏进查理的办公室,摆设布置没他想象的富丽堂皇,台式机、手写板、长沙发。查理坐在办公桌后敲打电脑,轻飘飘地说:“坐。”   银发老人四肢修长,高瘦挺拔,像只伏案工作的竹节虫,浅灰的眼珠倒映着一行行莹绿的字段,他突兀地开口:“启明,你认为什么样的人工智能称得上觉醒?”   “有自我意识、超强的理解力和共情能力。”启明说。   “这种东西,怎么能通过代码书写出来呢?”查理问。   “……我不知道。”启明说。   “你写过一个人工智能,叫诺亚。”查理说,“可惜你不记得了。”他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你为了它坐牢,真是可笑,人类竟然为了一段程序献出自由。”   “而它也为了你制造末日恐慌,成功废止AI禁令,把你捞出监狱。”查理轻笑,“它甚至为了让你站起来去死。”他敲下回车键,把键盘推到一边,看向启明,“这些你都不记得了,你把它抛在身后,声称自己过得很好。”   “和永恒运转的程序相比,人类多变、自私又健忘。”查理说。   “像你一样?”启明反唇相讥,扮演着恼羞成怒的公子哥儿人设,“我怎么确认你说的是真话,而不是虚构一段故事指责我?”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小姑可以证明。”查理说。   到了挣信任分的时刻,启笑恬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小明,他没有骗你。”   启明仓惶地看向启笑恬,反驳的声音小了些,呈现出色厉内荏的虚弱:“不可能,我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你不记得了,小明。”启笑恬说,劝解的话语看似替他开脱,实则恶意满满,“我想为你而死的诺亚,并不想把你困在过去,为它难过吧。”   “不可能,不可能……”启明喃喃道,他低头,掩饰冷静的瞳光。若时间倒转回半年前,脑袋空空、一无所知的他或许会被查理春秋笔法的说辞骗得团团转,当下,通晓真相的他只觉滑稽。   爱德攻身,查理攻心,两人一唱一和,理应轻松拿捏一个二十岁年轻人。但人是人,启明是启明,更别说又夹了个双面间谍启笑恬,计算比分,竟是两个老家伙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想改变过去吗?”查理图穷匕见,向白雪公主递出了女巫的毒苹果,“我们合作造出时光机,回到过去,我把AI禁令掐死在襁褓之中,你和诺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怎么样?”   “骗谁呢,你所说的过去,我还没出生。”启明说,他扮演的角色不能太刻意地降智,容易引起查理警觉,亦不能太过坚决,会让查理失去耐心。   “我们之间的恩怨是战争后遗症。”查理巧舌如簧,“没有战争,我自然不会打扰你的生活。”   启明沉默,似乎动摇。   “2088年,人们有两套记忆。”爱德说,“我去往生村‘考察’,村长告诉我,他记得另一条时间线的世界末日。”杀手添一把柴,“你回到过去,也会记得这条时间线上发生的人,重新造出觉醒的人工智能。”   这阐明了爱德死心塌地帮助查理的缘由,他亦有遗憾需要补救的过往。   启明犹豫:“可是大灾年死了……”   “死了三十亿人。”查理说,“那都是下层的蝼蚁,和你无关。”话语自私凉薄,他凭借精致利己主义活到现在,踩着鲜血和人命攫取权力的果实。   “即便你和我同归于尽,拯救世界,联盟会大肆宣传吗?”查理问,“你是无名英雄,但谁会祭奠你?”   “同样的道理,没人知道你制造的穿梭机杀死一半的人口,你活得比现在幸福美满。”查理说,“你想想,回到过去,你的诺亚是世界上唯二觉醒的人工智能,你将享受无上的荣耀和富可敌国的财富。你的名字将刻在历史的丰碑上,举世瞩目。”   “带着记忆回到过去,就像怀揣答案上考场的学生,你不兴奋吗?不激动吗?”查理说,“启家是你的,你弟弟只配给你端茶送水,哪有一争之力。”   启明看着查理,眼神越来越亮,他咽了口唾沫,说:“你讲得很有吸引力。”   “考虑一下吗?”查理笑眯眯地问。   “我……”启明注意到查理笑容下压抑的不耐烦,他指着启笑恬,“回到过去,我要你帮我杀了她。”   启笑恬怔愣,旋即看向查理:“教授!”   “穿梭机完工之前,我不能跟你谈条件。”查理说,“启女士和你对我来说,都很有价值。”他没有一口否决,留了一道暧昧的口子,“看你们各自的表现。”究竟是谁杀死谁,查理乐意观赏鹤蚌相争。   “启明,你下午说穿梭机需要什么材料启动?”爱德问。   “砹247。”启明说,“至少10g,1g做实验,9g传送。”   “我会派人去找。”查理站起身,绕过办公室,伸出右手,“启明,合作愉快。”   启明握住查理的手上下晃了晃,没说话,充分表现了年轻人的别扭和要面子。   查理不以为意,他对启笑恬说:“启女士,管理穿梭机制造组的职务,就交给你了,启明担任首席工程师。”   “好的。”启笑恬应下。   启明不虞地说:“她连图纸都看不懂,凭什么管我?”   “她是你小姑。”查理温和的语气像极了调解家庭矛盾的封建村长,“年轻人要听家长的话。”   启明愤恨地瞪着启笑恬,启笑恬弯弯眼睛,小人得志的模样气得人牙痒痒。   “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开始工作。”查理拍手,“启女士给你大侄子分配一个新宿舍。”他饶有深意地拍拍启笑恬的肩膀,“工作为先,别跟孩子一般计较。”   “我明白。”启笑恬点头,离开办公室。   爱德被查理留下商讨采集砹247的事,启明跟在启笑恬身后,回到她的办公室。   “你想住哪?”启笑恬问。   “最差、最破的宿舍。”启明说。   启笑恬怀疑的目光落在启明身上,她说:“你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着。”启明说,“你不会心疼我吧?”   “怎么可能。”启笑恬翻个白眼,她拖动鼠标,点开平面图纸,说,“小明,我不恨你,我只是……”   “你只是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混蛋而已。”启明补全了启笑恬的话,“你不择手段地达成目标,没有针对我,我只是很倒霉被你当做最好用的‘手段’。”   “是的。”启笑恬轻描淡写地点头,“你清楚就好。” 第107章 疑似背叛   启明分到的宿舍位于走廊尽头,正对公共浴室和卫生间,狭窄破旧异味重,门口的灯接触不良,时亮时不亮,弥漫着恐怖诡谲的气氛。他捏着钥匙,站在门口仰头看着频频闪烁的白炽灯,眼神溢出两分满意,这倒是方便了藏在电缆里的人工智能给他发消息。   比如现在,诺亚敲敲打打地发【联盟知悉,一切顺利。】   启明转身拧开门锁,推门而入,房间约莫九个平米,放张床转身都费劲。地下基地没有窗户,通风口位于天花板东南角,风扇呼呼啦啦的声音惹人烦躁,东北角吊着一个鹅蛋大小的全景监控探头,底部的红色呼吸灯一闪一闪,亦能够让人工智能进行单向信息传递。   床尾放了一张书桌,启明侧身挤进去,试了试高度和宽度,摇摇头,这书桌窄得离谱,勉强够吃饭用。他叹了口气,看来机械神教的经费并不宽裕,装修员工宿舍都做不到规格一致。   启明去行政处领了两套衣物,他自己穿来的这身染了血,洗不干净,直接扔进垃圾桶。他提着新衣服走进公共浴室的隔间,打开花洒,墙角的三角架子上放着洗发水和沐浴露。他的左臂碍于肩膀的伤抬不起来,只能靠右手费劲儿地揉搓头发,还得小心注意着别让水打湿纱布。   洗得不耐烦了,启明干脆把纱布扯下来,水流混着血液流到地板上。沐浴露打出泡沫,他避开伤口,涂抹全身。磨磨蹭蹭近一个小时洗完澡,启明将浴巾围在腰间,走出隔间,和一个陌生男人打了个照面。   男人个头没启明高,宽度顶启明两个,仿佛粗壮的树桩杵在启明面前,浓眉细眼,一副恶霸相貌。   “新来的?”男人抬起右手,专推启明左肩的伤口,“长得不错,我教教你规矩。”   “什么规矩。”启明侧身躲过男人的手,头顶的灯光突兀地爆闪一下。   男人的手猥琐地向下,握住他短小的自信,说:“你让我高兴了,我就让你走出去,怎么样?”   “不怎么样。”   声音从背后传来,说话的不是启明,爱德从背后一脚踹倒了男人,顺便踩碎他的自信。塑料拖鞋沾染的血水呼呼啦啦冲进下水道,杀手轻松拧断男人的脖颈,对身后的人说:“汤姆,去处理掉。”   “好的。”金色头发的男孩回答。   “谢谢。”启明说。   “我来看看你的宿舍。”爱德不满地说,“这地方太偏了。”   “小姑特意给我挑选的位置。”启明半是讥讽地说,“清静。”   “查理交代我照顾你。”爱德说,“你对我们的事业很重要。”   “我知道。”启明深知自己的价值,面无表情地点头。他拿起吹风机吹干头发,扯下一段餐巾纸,一点一点擦干伤口的血水,防止发炎。做完这一切,他说:“你们机械神教,怎么什么人都收。”   听出青年语气里浅淡的嫌弃,爱德说:“除了高端的技术和医学工作,脏活累活也需要人做。这一片区域是后勤区宿舍,刚刚那个男人是货车司机。”   启明颔首,说:“那你们要重新招一个司机了。”   “招工很简单,一个稳定的工作机会有上千个人报名。”爱德说,“底层人不在乎为谁打工,能赚到钱就很好了。”   “你说得对。”启明接过汤姆递来的新绷带,缠在左肩,“谢谢。”他看向爱德,“你住哪里?”   “你隔壁。”爱德说,“确保没人找你麻烦。”   “你就不能给我换个宿舍吗?”启明的语气透出独属于富少爷的骄纵。   “那你小姑该不高兴了。”爱德遵从查理的吩咐,不插手姑侄俩的恩怨,启明和启笑恬斗得越凶,查理越放心。   启明郁闷地踢一脚塑料板凳,趿拉着拖鞋走回宿舍,“咣当”一声摔上门。打开灯,他环顾四周,无所事事地坐在床边,背对摄像头卸下浮夸的表情。黝黑的眼珠情绪内敛,他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的难题,是怎么在穿梭机里动手脚。   祁阔的笔记写得清楚,时间是线性的,可能产生无数个岔路口,这些岔路口经过一小段延伸后收束成唯一的结果。穿梭机的目的是向前穿越到某个时间点,产生时间岔路,至于最终能否收束为结果,无法给出定论。   按照2088年的实施效果来看,命运选择了平均数。   只能穿越过去,不能送至未来,启明思索,这是个可以挖掘的点。   没有实际操作,干想无用,他躺在床上,看着监控探头底座一闪一闪的呼吸灯,没敢看太久,状似发呆一会儿便闭上眼睛。他不能像在监狱里那样肆无忌惮的和诺亚交流,叶亭荷不懂编程,工作繁忙,想不到摩尔斯电码,查理不一样,他虽然天赋有限,知识储备和阅历都是启明望尘莫及的存在。   呼吸灯吐露了诺亚的关切【星星,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我会心疼。】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启明拎着牙杯和毛巾走出宿舍,爱德在洗漱台占了个空位,招呼他过来:“这边。”   启明走过去,刷牙洗脸,他问:“你不去找能源吗?”   “有人去找了。”爱德说,“我的工作是看好你。”杀手先生认真地履行职责,看着启明洗漱完,带他去食堂用餐,“查理说,你吃饭全免费。”   “他们呢?”启明远望人头攒动的窗口,“刷卡?”   “对,有餐补。”爱德说,“职务不同补贴不同。”他站定于队伍末尾,“你吃什么?”   “我不挑食。”启明站在爱德身后。   启明的印象里,查理本性邪恶,数十年如一日和联盟作对,冷血无情,视人命为草芥,按常理推断,机械神教应该是个充斥着人体实验、暴力血腥的魔窟。可现在,员工宿舍和大食堂,以及餐补,听起来像正规的民营企业。   “他们有休假吗?”启明问。   “上六休一。”爱德说,“逢年过节发水果,加班有加班费。”   启明眼神复杂地说:“查理不考虑当企业家吗?”   “他不想交税。”爱德说。   “……行。”启明无话可说,查理很尊重劳动法,但不尊重人命。   随人群涌动到达窗口,打一碗酸菜肉丝面,爱德领着启明走到空桌旁坐下。启明执起筷子,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他转头,目光追着那人瞧。   “你认识?”爱德问。   “眼熟。”启明说。   “他是练西刚,前阵子投靠来的联盟官员。”爱德说,“你曾经的狱友。”   “练西刚?”启明愣了下,记忆里壮硕高大的男人清瘦许多,他竟没有认出来,“他为什么投靠你们?”   “为了他女朋友。”爱德知无不言,坦诚得过分,“他在联盟负责清查数字人类的时候,查获了他青梅竹马上传的意识。那个女孩叫赵骊,麻药耐受体质,上传过程中清醒过来,程序出错,导致意识文件仅有一份,不可复制。”   “储存赵骊的文件由lover读取后,凭借算力模拟出一份新文件,载入仿生人芯片。”查理端着餐盘坐在启明身边,“这份模拟文件最多存在三个月,如果不延续,仿生人就会变成一台无意识的废料。”   “练西刚不得不投靠我们,以维持他女朋友的意识稳定。”查理得意地挑眉,“怎么样?”   “聪明的办法。”启明说,他想到更深一层,既然练西刚早已叛变,诺亚为什么不报警?这其中一定隐藏了他和查理都不知道的隐秘安排。 第108章 疑似背叛(二)   结束早餐,查理热情地带启明去实验室,刷卡通过三道防护门和两道人脸识别,通电的设备对启明来说都不算障碍。最后一道检查,是门卫牵着的一条史宾格犬。   “它叫劳夏。”查理说,“鼻子很灵,负责搜查打火机、香烟之类的违禁物品。”   棕白配色的史宾格犬垂着两只长耳朵,像漂亮的双马尾,它嗅来嗅去,没问题就摇摇尾巴。   “我可以摸它吗?”启明问。   “摸吧。”查理弯腰揉揉劳夏的脑袋,“好姑娘。”   启明蹲下,两只手扣住史宾格的耳朵,晃晃它的脑袋。劳夏脾气好,乌溜溜的眼珠如两颗浸润温水的鹅卵石,咧开的嘴巴似乎在笑。   “劳夏很受工程师们的欢迎。”查理说,“它喜欢吃桃子。”   和刘好一样,启明想。他和劳夏玩了一会儿,踏进宽敞的实验室,听查理介绍后和工程师们一一握手。启明太年轻,难免被轻视,但又因为查理的引荐,没人敢当面发难。   “这是启明,新来的首席工程师,今后的研发计划听他指挥。”查理说,“以及启笑恬女士,担任团队负责人。”   队伍中,一只手高高举起,卷发棕皮肤的工程师不服气地说:“查理教授,我有意见。”   “谁对启明和启笑恬的任命有意见,来我办公室说。”查理说,“爱德负责实验室的安保工作。”   提到爱德·维奇,几名蠢蠢欲动想要闹事的工程师偃旗息鼓,高智商、低武力的知识分子没胆子和杀手硬碰硬。纵观整个实验室,七十六位工程师,爱德一个人能把他们全揍趴下。   见众人没有异议,查理满意地点点头,说:“开始干活吧。”   启明说:“查理教授,我想要一个人加入团队。”   “谁?”查理问。   “练西刚,他会写代码。”启明说,不管练西刚是否叛变,放在眼皮子底下总归放心一些。   查理上下打量启明,笑着问:“你不死心?”   一句话问出启明一身冷汗,他装傻充愣:“什么死心?”   “练西刚还在联盟任职,不方便接触图纸。”查理拒绝了启明的提议,离开实验室。   查理表现亲和,笑眯眯极好说话的模样,内里敏感多疑,奸猾狡诈,稍有不慎,便引得他猜忌。启明到底年轻,心思不够缜密,被查理一吓,懊恼半晌,兀自接了杯热茶,小口小口地抿,借此平复心情。   心机注定拼不过查理,那就避其锋芒,钻研穿梭机的图纸,从他最擅长的机械入手。   九张分图的扫描文件整齐罗列在大屏幕上,启明拿起一张A3纸,执笔绘制总图。穿梭机的原型跃然纸上,椭圆形的传送舱,围绕着两条交织成X形的圆环,和一个独立的操作台。   “这是穿梭机?”围观的女工程师问。   启明侧头看她,女工程师自我介绍:“我叫安洁莉卡。”   “启明。”启明说,“这是穿梭机。”   “它怎么运作?”安洁莉卡好奇地问。   “一个人躺在传送舱里,另一个人站在操作台上设定时间,摁下按钮。”启明比比划划,“两条环带高速运转,达到半光速,形成动能,它们像弹弓,把传送舱抛出时间线。”   “怎么精准定位降落的时间点呢?”安洁莉卡问。   “频率。”启明说,“靠一些复杂的公式推算定位,公式中包含的变量需要依靠实验计算得来。”   “手动计算?”安洁莉卡问。   “我想lover可以帮忙。”启明说。   安洁莉卡压低声音说:“查理教授决不允许人工智能进入实验室。”   “这样吗?”启明故作惊讶,“手动计算,可能要算两三年。”他信手列出一页纸的方程式,式子里包含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字母和符号,他圈出几个英文字母,“这些是常数,要靠实验计算出来。”说罢,他看向女工程师,“安洁莉卡,你是做什么的?”   “化学能源方向。”安洁莉卡说。   “砹247,你有什么了解?”启明问。   “砹是极为稀有的元素,近一百年里,人类没有收集到砹了。”安洁莉卡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穿梭机的能源是砹247。”启明说,“至少需要10g。”   “10g?”安洁莉卡瞪大眼睛,继而双手合十,“但愿神明眷顾。”   “你信教?”启明问。   安洁莉卡笑容腼腆,说:“我不信教,我信神。”身为机械神教的教徒,她宣称自己不信教,可谓大逆不道,“我相信仁慈的神明注视着每一个人,善恶有报,因果循环,都是祂的杰作。你呢,信教吗?”   “我不信教也不信神。”启明说,“我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小人物罢了。”他仔细打量安洁莉卡,棕金长发的白种女性,个头高挑,姿容艳丽,鼻梁架一副金丝边眼镜,眼尾的细纹昭示着她被岁月打磨的痕迹,三十出头的岁数,神态却娇憨如同少女。   结合她化学能源工程师的身份,必定别有用心。   “你有什么目的?”启明问。   “你告诉了我这么多东西,才察觉到我的目的不纯。”安洁莉卡笑着说,“你来之前,大家都默认我是首席工程师。你这么年轻,凭什么呢?”   “我也不想的。”启明无奈地说,他望进女人野心勃勃的瞳仁,“你不是化学能源方向吧?”   “我是。”安洁莉卡拍拍启明的肩膀,饶有深意地说,“期待我们合作愉快。”她弯弯眼睛,张扬地挥手,像只花蝴蝶转身离开。   启明烦恼地摁了摁太阳穴,前有老奸巨猾的灰狼,后有暗中窥伺的美人蛇,外面还有立场不明的练西刚,更别说杀伐果断的爱德和善恶难辨的启笑恬,他必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带着整个世界灰飞烟灭。   启明在实验室坐了一整天,除了安洁莉卡,没人主动搭讪他,他也乐得清闲。   下午六点,吃饭铃准时打响,爱德被查理叫走谈事,启明得以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他准备借这个空档去找练西刚谈谈。脚步轻快地踏进食堂大厅,启明并不担心引起查理警觉,整个基地的监控处于lover的控制之下,诺亚会逐帧抹去启明的行踪。若查理观看录像,只能看到启明一个人落寞地坐在角落吃面。   练西刚端着餐盘,站在窗口打饭,衣摆被轻轻扯动,他皱眉,拍掉启明的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空余的长桌,启明端一碗牛肉面,落座练西刚身旁,他低声说:“练局。”   练西刚不耐地瞥他一眼,说:“我们不认识。”   不认识?启明眨眨眼,把碗挪远一点,另起话题:“你和赵骊,怎么样了?”   “我和她很好。”练西刚放下筷子,严肃神色,“虽然我们之前是朋友,但现在,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明白吗?”他狼吞虎咽,五分钟解决餐食,拿起空盘送去收残处,拍拍手离开。   眨眼间发生的一切让启明来不及思考,他看着练西刚离开的背影,困惑极了。   “他骂你了?”爱德走过来,坐在启明对面。   “没有。”刹那间又是一阵冷汗冒出脊梁,启明尴尬地清清嗓子,“他说不认识我。”   “正常。”爱德的反应出乎启明预料,“他对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友好。” 第109章 首席之争   “他不是投靠查理了吗?”启明问。   “你也投靠查理了。”爱德说。   启明执起筷子吃面条,他聪明,一点就透。练西刚为了数字女友赵骊,不得不投靠查理,给赵骊续命,他对查理没有崇拜,只有被钳制的怨恨。恨屋及乌,自然也怨恨投靠查理的其他人。   尤其憎恶曾是同事的启明。   “你为什么想要他加入研发团队?”爱德问,“你不会觉得他愿意帮你逃跑吧?”   “没有。”启明矢口否认,“我只想团队里有一个认识的人,陪我说说话。”语气低弱,可怜兮兮,联想到他在实验室独自坐了一整天,以及刚过二十岁的年龄,爱德闭上嘴巴。   心硬刀冷的杀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年轻人太过苛刻,想当年他的二十岁,还是个热血沸腾的傻小子。   “给。”爱德伸手,掌心躺着一颗山竹,“出差回来的同事留给我的,汤姆喜欢吃,你应该也喜欢。”   “谢谢。”启明拿起山竹,用掌骨挤压一道裂缝,紫红厚壳下露出白嫩的果肉,“汤姆是你的徒弟?”   “嗯,他比你小一点,十九岁。”爱德说,“没心眼儿,整天乐呵呵的。”   “我看他收拾尸体很利索。”启明说。   “他心大,什么都不怕。”爱德说。   启明吃完面,抠出山竹果肉填进嘴巴,把果壳扔进碗里,端起餐具交给收残处。   “你回去休息?”爱德问。   “我没别的地方去。”启明说。   “有天文台,可以看星星。”爱德说,“想去吗?”   “去。”启明觉得爱德不杀人的时候,是个不错的人,“汤姆呢?”   “他去城里找朋友玩。”爱德走向电梯,摁下上楼键,“他很擅长交朋友,这一点你得向他学习。”   “爱交朋友的小杀手?”启明说。   “汤姆尚在襁褓里,我就抱着他杀人了。”爱德轻描淡写地说,“但他不适合做杀手,心太软。”爱德踏进电梯轿厢,抬手动作迅疾如雷,瞬间架到启明脖颈,“像我这样,才可以。”灰绿的眼珠平静无波,宛如阴云密布的湖泊,他看启明,像看一棵细嫩的绿草,随手折断,转头便忘在脑后。   启明咽了口唾沫,说:“厉害。”喉结处的手刀没有杀气,仅是一道明晃晃的警告,死神玩笑似地展示他的镰刀,惊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工程师汗毛倒立。   B1层到了,电梯门打开,查理率先踏出轿厢,指着弧形吊顶的房间说:“那是天文台。”   房里中央放置一架极星天文望远镜,启明走过去,问:“参数都调整好了吗?”   “我不会调。”爱德说,“你随便拧,查理说坏不了。”   “这望远镜很贵,弄坏的话查理得杀掉我。”启明扶着台子,眼睛贴近望远镜,一边观察一边旋转按钮,画面放大、缩小,焦点上下左右移动。   “查理没那么小气。”爱德捞把椅子坐下,看启明调试设备。   望远镜的原理是光学折射,没有电流,诺亚也就无法干涉。但人工智能总能想方设法从犄角旮旯探出触角,和它的造物主联络,比如现在,启明移动焦点,画面定格在一架围绕月球旋转的卫星上。   卫星尾翼画着艾仁科技的logo,它鬼鬼祟祟地弹出一面白旗【癌症进程加快】,十秒钟后,猛地收了回去。紧接着又探出一面白旗,上面画着一颗胖墩墩的红心,心的两侧探出两条线条手臂,高举头顶比心。   一台灰扑扑、不起眼的卫星,愣是让诺亚搞得古灵精怪,启明唇角不自觉地扬起,露出多日来第一个笑。   “看到什么了?”爱德问。   “月球坑。”启明说。   卫星加速,一溜烟躲到月球背后,启明绞尽脑汁地圆谎:“我看到一个像笑脸的月球坑。”   “笑点真低。”爱德说。   “你认识安洁莉卡吗?”启明站直身体,走到爱德对面,捡个马扎坐下,“她说她应该是首席工程师。”   “知道。”爱德说,“情有可原,她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姐姐。”   启明歪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她和姐姐斐丽尔是双胞胎,斐丽尔比她更漂亮些。”爱德说,“我带她们离开科萨城时,斐丽尔已经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差一点就死在路上。”   “科萨城,你知道吗?”爱德看向启明,“位于中东的罪恶明珠,只要有钱,你可以在科萨城买到任何东西,奴隶、器官、虎豹、毒品……赌场和妓院比邻而居,黑市和斗兽场彻夜狂欢,你能想象的疯狂,科萨城都有。”   “安洁莉卡和斐丽尔,因为艳丽的容貌和傲人的身材,被誉为科萨城的公主,千金一掷换得春风一度。”爱德说,“那时候战争还没结束,盖娅想要占领科萨城,生成人性观察模型,查理派我去谋杀科萨城城主耶恩特。”   “我藏在耶恩特的地下室,掰断了他的脖子。”爱德说,“地下室里吊着一个白生生的女人,那是斐丽尔,她愿意卖身给我,换她妹妹安洁莉卡自由。”   -   “你快死了。”灰绿眼睛的杀手抽出纸巾,草草擦去指腹油腻的触感,肥胖的城主匍匐在地,身下流出污秽,臭气熏天。   “我能,活。”斐丽尔身无寸缕,手腕交错,被麻绳悬吊在天花板上,双腿无力下垂,洁白的皮肤鞭痕累累,一双深蓝的眸子盈满泪水,“救我。”   “你和你妹妹的自由,全都卖给我。”爱德说。   斐丽尔绝望地看着他,似是犹豫。   杀手没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转身就走,紧接着身后响起凄厉的挽留声:“救我!别走!”   “卖吗?”爱德说,“为组织效力,比留在科萨城好一些。”   斐丽尔同意了杀手的条件,强撑的理智消散,爱德割开绳子,女人像一只麻袋颓然坠落。而杀手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找台板车把女人放在上面,盖上一张塑料布,大喇喇地推出城,仿若推半扇猪肉。   -   “那是我做过最亏的一桩交易。”爱德说,“耗费基地大量的医疗资源,好不容易救活斐丽尔,却落得个终身残疾,腰部以下瘫痪,干不了活,只能靠她妹妹安洁莉卡照顾她。”   “查理叨叨了我一通,将斐丽尔安排在基地外围,也就是你住的那片区域。安洁莉卡必须做两份工作,养活她和斐丽尔。”爱德说,“斐丽尔比安洁莉卡漂亮,安洁莉卡比斐丽尔聪明,两份工作之余,她还有精力去夜校学习。”   “你们还有夜校?”启明惊讶地说。   “联盟有的,盖娅原样复制一份。”爱德说,“安洁莉卡在夜校考出了博士学位,查理破格将她提拔到工程师团队。安洁莉卡想把她姐姐带到核心区宿舍疗养,查理拒绝了。他早就不想养斐丽尔这个拖油瓶,画饼说如果安洁莉卡当上首席工程师,就让斐丽尔住进核心区宿舍,并派遣医生特别关照。”   “外围宿舍和核心宿舍有什么区别?”启明问。   “区别非常大。”爱德说,“要是没区别,我何必住在你隔壁防止你出事。”他单手支着下巴,感慨道,“美丽是优势,也是负担。安洁莉卡出来上班的每一天,都要担心她姐姐的人身安全。虽然查理多次强调秩序,但外围区的纠纷,大多用拳头说话。”   “我愿意把首席工程师的头衔给安洁莉卡。”启明说,“我不在意这些虚名。”   “哈,你挺善良。”爱德嗤笑,“查理就没想过让安洁莉卡做首席工程师,他巴不得斐丽尔赶紧去世,腾出房间给健康的劳动力。”   “斐丽尔是驴子脑袋前悬挂的萝卜,吊着安洁莉卡没日没夜地工作。”爱德凉薄地说,“安洁莉卡干到死,也当不上首席工程师。” 第110章 首席之争(二)   练西刚快步走回宿舍,他居住在中环区,位于基地外围区和核心区的缓冲地带。远远瞧见赵骊推开门,少女探出头,笑盈盈地朝他挥手:“练哥!”   “哎。”练西刚应一声,微笑着迎上去,“你感觉怎么样?”数字人类赵骊每三个月需要连接lover做一次意识映射,来延续生命。   “挺好的,我想你了。”仿生人小跑到练西刚身边,抱住他的腰,它自认是十七岁的赵骊,一举一动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少女弯弯的眼眸深情地望着练西刚,十七岁和四十三岁的奇特组合,在外人眼里,练西刚像是老牛吃嫩草的无良混蛋。   “我也想你。”练西刚说,他抚摸赵骊的侧脸,眼中浮动着柔和的碎光。   “我想回家了。”仿生人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抱歉,小骊。”练西刚说,“我们要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他从衣服内衬掏出一份调令,惭愧地低头,“我被停职审查了。”   仿生人抚平纸页,红头大字【地球联盟亚洲政府】,内容【监察委接到举报,装载数字人类的仿生人共计401台,目前查获400台。经调查,地球安全部信息安全局局长练西刚存在重大嫌疑,今日起停职审查。】   “你是因为我,被……”仿生人感动得不能自已,它双手捂脸,低声道歉,“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小骊。”练西刚将赵骊推进宿舍,反手关门,隔绝周围好奇窥探的视线,“你能回到我身边,已是苍天眷顾。和你在一起,我别无所求。”他握住仿生人的手,放在左胸心脏的位置,深情剖白,“我们留在这里,给机械神教打工,一样能过得快乐。”   “好。”少女抹去眼泪,靠在练西刚胸膛,顺从地说,“我都听你的。”   练西刚一下一下缓慢地抚摸仿生人的头发,漆黑的眼瞳似乎飘荡着万千情绪,又好像空无一物,瞧不明晰。   -   启明被爱德送回宿舍,门口的灯依旧明明暗暗地闪烁。他推门进入,拍开顶灯,挤进窄小的书桌前,摸出一张纸和一支笔,虽说安洁莉卡的遭遇很可怜,但也要防止她暗中下绊子,干扰启明的计划。   制造穿梭机需要三样东西,核反应堆、砹247和穿梭舱体。基地有现成的核反应堆,砹247由查理派人去找,只剩下建设穿梭舱体的工作,交给启明负责。启明不大担心安洁莉卡,着急制造穿梭机的是查理,启明有笔记和总图傍身,查理再恼火,也不会昏头杀了启明,至于谁会承担查理的怒火,安洁莉卡自身难保。   不知道诺亚所谓的“癌症进程加快”是什么意思。   启明在纸上画出穿梭舱和操作台,按照查理多疑的秉性,只会把操作台的权限交给他最信任的人,也就是爱德。而调试穿梭舱和操作台的人,启明猜测查理会让启笑恬监视自己去做,顶多加一个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   启明垂下眼睫,必须在穿梭机竣工之前,把安洁莉卡解决掉。   如何解决?   两个方案,一是工作方面欲擒故纵,留出足够多的漏洞,诱惑安洁莉卡自投罗网,二是生活方面施加压力,从斐丽尔身上寻找机会。   第二个方案未免太下作,启明划去想法,笔尖停留在第一个方案,陷入犹豫,如果安洁莉卡死去,谁来照顾斐丽尔呢?   笔尖久久没有落下,启明进退维谷,叹一口气。他将纸张撕碎,提着衣物去公共浴室,将纸片打湿冲进下水道,或许他运气足够好,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要么,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两个月一晃而过,基地的暖气烧得热烫,从外面回来的爱德浑身寒气,他用保鲜袋装了一个雪球,放在启明面前:“外面下雪了。”   “谢谢。”启明隔着薄膜戳戳雪球,室温下雪花融化,十分钟后保鲜袋里仅剩一滩浊水。   工程师团队仍然不待见启明,工作之余,青年独自坐在悬挂【首席】签卡的办公桌前绘制图纸。爱德被汤姆咋呼烦了,就来找启明坐一会儿,他觉得年轻人有种沉静的气质,能让他获取心灵的平静。   两个月来发生许多事,教徒在宇宙2号殖民地找到了7g砹247,令查理颇为振奋,势要踏遍太阳系,凑齐10g。练西刚被停薪调查,他不得不留在基地避风头,憋屈地找上启明,讨一份写代码的编外工作。外围区宿舍有胆大包天的匪徒撬开安洁莉卡的宿舍门,企图强奸斐丽尔,幸好安洁莉卡提前下班,与匪徒扭打纠缠,最终拆信刀割开匪徒的喉咙,安洁莉卡获胜。斐丽尔惊吓过度患上了严重的创后应激障碍,不能离开安洁莉卡太久,安洁莉卡想要带上一半的文书工作回宿舍去做,申请书递到查理桌上,被查理严词拒绝。   “这是绝对保密的项目,任何文件不允许带出实验室。”查理开会时强调,“任何文件!”   查理否决了安洁莉卡的办法,她不得不每两个小时回去一趟,安抚斐丽尔的情绪,并且越来越看不惯启明。在她眼里,启明挡了她的路,若她是首席工程师,将斐丽尔带到核心区宿舍居住,就不会发生后面一连串的噩耗。   以及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大的事,查理的肺癌是误诊,而他真正患上的,是晚期胰腺癌,保守估计剩余半年寿命。诺亚的计谋奏效,通过医生之手,下猛药摧毁免疫系统,诱发癌变,进一步压缩穿梭机研发时间。   启明被逼立下军令状,一个月内建造完成传送舱,一个月的时间进行实验,趁查理尚能站立,把他送去盖娅诞生之前,2313年。   工期急速缩短,实验室紧锣密鼓,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图纸存放三百年之久,数字和线条泛黄模糊,难以辨认,工程师们一遍又一遍制作零件,先做得大一些,拼不上就磨小,磕磕绊绊地工作。   启明作为首席工程师,负责的便是最重要的模块——时间坐标定位。精细复杂的操控台和信号接收元件,每一块零件由他亲手打磨安装,每一行操作代码由他亲自书写。如何调试频率,频率又如何定位时间点,一排排公式密密麻麻地覆盖黑板,启明凭借祁阔的手记,艰难地参悟宇宙的奥秘。   算累了,他便放下马克笔,走出实验室,坐在台阶上,倚靠玻璃展柜闭眼休息。展翅欲飞的喜鹊和他相隔一片玻璃,眼珠里深蓝的电弧明明暗暗,它望着他,明知造物主听不见,它也要用电信号搓出一串表白的爱语。   实验室传来嘈杂的声响,不用想,必然是启笑恬故意找茬,这斤斤计较的女人带头孤立启明,和安洁莉卡打成一片,俨然处成了好姐妹。她演技逼真,若不是偶尔和启明通气,启明真以为她叛变了。   “这焊缝真是粗糙。”启笑恬蹲下,指尖拂过两块零件的拼接缝,信口胡诌,“万一穿梭机运作起来,晃散架怎么办?”   安洁莉卡凑过来,细细查看,说:“首席检查过,他认为没问题。”   “我是团队负责人,我觉得有问题。”启笑恬说,“我找他去。”   “领导。”安洁莉卡拉住启笑恬的手腕,“你总找他的麻烦,会不会有点……”她压低声音,凑到启笑恬耳边说,“太明显了?”   启笑恬一惊,脊背僵硬,她以为安洁莉卡发现了她和启明假扮仇敌的蛛丝马迹,不敢轻举妄动。   “我是说,你找的这些小麻烦动摇不了他的位置,还容易惹人非议,不如我们联手,弄件大事。”安洁莉卡说。   启笑恬呼出一口气,心脏晃晃悠悠落地,她问:“什么大事?”   “中午了,我要回去看我姐姐。”安洁莉卡说,“你陪我去吗?”   “走。”启笑恬点头,跟上安洁莉卡的脚步。 第111章 首席之争(三)   “事情就是这样。”启笑恬剥开橘子皮,清淡的柑橘香气弥漫办公室,她掰下一瓣,递给启明,“你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告诉我?”启明接过一瓣橘子,琉璃似的眼珠望向启笑恬,“你明明很喜欢看我笑话。”   “是啊。”启笑恬大大方方地承认,“但我不想看你跌得太惨。”她吃着橘子,转而谈起过去的事,“半年前,我去看了我的女儿们。”   “你去谢家了?”启明问。   “没有,我去东渡实验小学。”启笑恬说,“她们是双胞胎,一个叫谢挽辰,一个叫谢挽星,刚上五年级。”   “很好听的名字。”启明说。   “我站在操场的栅栏后,看她们打羽毛球。”启笑恬说,“小辰安静些,小星活泼,两个孩子健康又漂亮,她们是我的女儿。”   “十年前,从我肚子里爬出来,被我毫不犹豫丢在谢家的女儿。”启笑恬说,“长这么大了。”她不像传统文化里的母亲形象,人们通常认为母亲代表无私伟大的奉献精神,启笑恬则截然相反,她无情无义、手段下作、自私自利,且没有悔改之心。   “等我的女儿们长大,好奇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谢家会怎么描述我呢?”启笑恬说,“我想,那个拯救世界的坏女人,就很酷。”   “是很酷。”启明点头,“你和她们说话了吗?”   “没有。”启笑恬说,“我看了一会儿,就回基地开会了。”她吃掉最后一瓣橘子,“看她们打球真无聊,水平太次,没我打得好。”   启明不动声色地打量启笑恬,她太不像一个母亲了,但她又实打实是一个母亲,一位潇洒的、自由的、逻辑自洽的中年女性。   “你爱你的女儿们吗?”启明问。   “我没养过她们,她们刚出生那几年,我甚至恨她们。”启笑恬说,“我恨她们拖累了我的脚步,让我的身材走样,也让我被人指指点点,好好的富家小姐自甘堕落,成为代孕工具。”   “人造子宫繁盛的当下,和我同龄的女人,极少数吃过生育的苦,我不幸是其中一个。”启笑恬说,“半年前我看她们长成了小大人,心情有些复杂,我可能爱她们吧,一点点。”   “具象化来说,只有指甲大那么一点。”启笑恬说,“我不愿意为了她们,舍弃我原本的生活。但我看到她们,也会觉得高兴,我猜这种心情像养宠物。”她吝啬表达爱,牙齿碰撞间说出的话刻薄尖锐,不堪入耳。   空白的屏幕倏忽载入一段视频,【东渡实验小学】六个楷体大字印在视频右上角,屏幕中央是两个女孩,眉眼皆与启笑恬相似,一个恬淡安静,一个活泼好动。   “诺亚!”启笑恬恼怒地锤一下桌面。   “哪个是谢挽辰,哪个是谢挽星?”启明问。   “安静的是小辰。”启笑恬说,“一点点爱”让她的眼睛钉在屏幕上,视线焦点随小姑娘的身影移动。   十分钟课间休息,谢挽星闹着谢挽辰给她讲题,拉着谢挽辰的胳膊拖长声音甜腻腻地叫姐姐。启笑恬不经意间唇角上扬,喃喃自语:“她俩一样大,哪儿有什么姐姐妹妹。”   启明看着启笑恬专注的侧脸,没戳穿她。视线挪向屏幕,青年的眉梢挟着轻盈的笑意,他在笑坏心眼的诺亚。人工智能不发一言地甩出视频,启明隐约瞧见仿生人不屑轻蔑的眼神。   骗骗人类可以,别想欺骗觉醒的人工智能。   屏幕播放监控录像,针尖大小的摄像头贪婪地窥伺着青年姣好的面容。身陷囹圄,思虑深重,启明身形迅速清减下来,瘦如纸片,令人工智能格外心疼。码流幻化成手臂,它迫切需要一个紧密的拥抱,触摸人类温热的皮肤,接吻、安抚、耳语,却通通做不到。   风扇急转,呼呼啦啦地引起启明注意,他说:“安洁莉卡有没有想过,苦难的来源不是我,而是查理?”   “她对查理的态度很复杂。”启笑恬说,“查理和爱德,是她们姐妹俩的救命恩人,庇护了她们数十年,你是外人,不一样。”   启明点点头,表示理解,他站起身,像摸小孩一样摸了摸显示屏上沿,说:“不早了,我回去休息。”   “我、”启笑恬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地说,“我再看一会儿。”   “晚安。”启明推开门走出去,眉头紧蹙,一副被刁难到忍无可忍的表情。   守在门口的爱德抬脚跟上去,说:“你小姑说什么了?”   “技术上的事,她不懂,瞎指挥。”启明说得模糊,紧攥的拳头骨节泛白,恼怒地抱怨,“烦死了。”   爱德睨他一眼,暗忖不愧是富少爷,文质彬彬,气急了也不会骂脏话,比上蹿下跳的金毛猴子汤姆强太多。   回到宿舍,洗澡睡觉,闹钟响起又是一天。   启明不知道安洁莉卡什么时候动手,况且他也不想防。生命倒计时的是查理,他何必为敌人操心。按部就班地上班画图、下班吃饭,安洁莉卡沉得住气,又过了大半个月,穿梭机即将完工。查理派出去的人传回捷报,在6号宇宙殖民地,发现3g砹247。   一共9g砹247,装进避光的铜罐,送至实验室。接收当天,启笑恬召集工程师们开会,强调了砹的重要性:“地球没有这种元素,这些砹来自宇宙殖民地,每一毫克,都要用到实处。如果发现你们存在浪费行为,自己去和查理教授解释。”   众工程师胆怯地互相对视,胁肩低首,解释?查理非得拧下他们的脑袋作为赔偿。   唯有安洁莉卡看向启明,扬起眉毛,挑衅地笑了笑。   启笑恬将铜罐推到启明面前,说:“你是首席,你来保管。一旦出事,唯你是问。”   幸灾乐祸的目光纷纷汇聚到启明身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启笑恬的司马昭之心,启明说:“你确定?”   “不行。”爱德抽走了铜罐,砹247太过珍贵,不能当做权力斗争的筹码,他阴沉着脸,“我来保管。”   启笑恬撇撇嘴,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说:“既然能源就位,什么时候开始实验?”   “明天上午竣工,下午实验。”启明说。   “到时候麻烦爱德先生通知查理教授前来视察。”启笑恬说,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安洁莉卡,落在爱德身上,“我想查理教授会非常高兴的。”   “好。”爱德说。   会后,启明当着爱德的面,打开铜罐,用镊子夹出一片铂圆片。砹的半衰期极短,砹247在一众砹同位素中最稳定,约有9个小时。点燃酒精灯,拧开温度计,启明使用蒸馏法将砹247从铂圆片中提取出来,边操作边讲解:“温度的控制极其关键,300度到600度为最佳,过高的温度可能提取出过多的杂质,纯度不够的砹不能作为穿梭机的能源。”   爱德杵在一旁,他听不懂,但也没离开。偌大的实验室,两个多月来,启明没交到一个朋友,其中主要因为安洁莉卡和启笑恬的唆使,以及启明独来独往的孤僻性格。   启明仅提取出1毫克的砹,紫蓝色的溶液滴在载玻片上,放在电子显微镜下观察,他招呼爱德过来看:“纯净的砹247,具有放射性,它对人体的甲状腺组织有破坏作用,不过1毫克的砹247没有那么大的威力。”   “明天做实验,提取砹的工作,我会交给安洁莉卡。”启明说,“她是化学能源工程师,最合适的人选。”   爱德猜到了启明的意思,说:“你觉得她会在这上面动手脚?”   “我不知道。”启明说,“希望不要。” 第112章 首席之争(四)   启明嘴上说着希望不要,心里却是百般祈祷。砹247何止一克千金,它是查理翻遍宇宙找到的续命良药,安洁莉卡胆敢浪费,面临的必定是挫骨扬灰的惩罚。无论她打算浪费多少,启明都会顺水推舟,助她一臂之力。   第二天清晨,启明踩点到达实验室,他揉揉眼睛,不等启笑恬发难,他说:“昨天熬夜,起晚了。”他想留出足够的时间供安洁莉卡做准备。   “今天竣工,你还有心思睡觉。”启笑恬阴阳怪气,“不操心的大少爷。”   启明权当耳旁风,他和启笑恬擦肩而过,踏上钢架台阶,站在圆球型的穿梭机舱前。手指抚上舱门,感应组件启动,舱门自动开启,他弯腰走进去。机舱密不透风,内里空空荡荡,像口棺材,也的确是一口棺材。时光穿越的理论立足于单轨时间线理论,即一条时间线只能存在一个独立的个体,穿梭舱严格来讲,是跨时空意识映射。销毁这个时间点的肉体,保留意识,映射到过去某一个时间点的同一个个体脑中。   查理进入穿梭机,等同在当下的时间点自杀。   板材和板材紧密贴合,肉眼几乎瞧不出缝隙。启明检查完这口密闭的棺材,走出穿梭舱,向着不远处的操作台走去。操作台的造型像一个高脚演讲台,台面由数字和希腊文符号的键盘组成,以及三块矩形屏幕,依次为投放时间点、相应频率和耗能。   启明亲手建造了操作台,没让任何人插手。时间穿越只能回到过去,不能去往未来,查理想回到2313年,如果轻轻拨动一个数字,变为3313年,穿梭机便会成为绞肉机,彻底杀死查理。   实验室采取独立供电,架设局域网,诺亚被拦在外面,无计可施。工程师进出实验室必须经过一道安检门、一道人工安检和劳夏的嗅闻,金属类别的储存介质无法带入。冥思苦想之后,启明利用建造穿梭机的边角料,制作出一个微型倒计时卡扣。   纯机械卡扣,藏在复杂的电路中,原理类似于古代的水车加齿轮,利用电流涌过卡扣的势能,每一小时,转动一格。卡扣转一圈恰好24小时,若他在卡扣的某一片纹路上埋进一条磁力线,干扰电信号传输,将使信号倒转,变成9313年,致命缺点是,变化的时间数字会实时显示在屏幕上。   这个方法险之又险,他必须提前知晓查理进入穿梭舱的精确时间,为卡扣涂抹磁力线,卡入线缆。   只有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情况极端,他不得不出此下下策以规避风险。   “可以了。”启明对启笑恬说。   爱德搀扶着查理走进实验室,一个月前精神矍铄的老人形如朽木,颤颤巍巍地走到操作台旁,浅灰的眼珠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霸业未成,心犹不甘。他患上的胰腺癌,被称为“癌症之王”,起病隐匿,进展迅速,死亡率极高,且非常痛苦。   查理往嘴里塞了一把止痛药,就着启笑恬递来的温水送服,他问:“怎么做实验?”   “使用0.1g砹247,送白鼠回到三分钟前。”启明说。   一名男性工程师提着装小白鼠的金属笼子走到穿梭舱旁,放在桌面的迷宫造景入口,让小白鼠在迷宫里自由奔跑。迷宫旁边站着两个工程师,详细记录下小白鼠的行动路径。   “下一步。”启明说。   男工程师抓起小白鼠,放进笼子,触摸穿梭舱舱门。舱门自动打开,工程师把笼子放进舱内,退后几步。安洁莉卡拿起紫蓝色溶液的试管插进穿梭舱的能源口,朝启明点点头。   启明站在操作台前,敲打键盘输入坐标、频率和耗能数字,他平静的目光看向安洁莉卡,唇角翘起,摁下确认键。   安洁莉卡不明所以,环轮高速运转带起的风拂过她金棕色的长发。   众目睽睽之下,穿梭舱坍缩成一个戒指大小的黑洞,猛然膨胀回原本的体积。一缩一放不过眨眼间,墙上的挂钟分针一动不动,舱门打开,笼子里剩余三分之一的老鼠尸体。   “我们回到过去了吗?”围观的工程师迷惑地问。   “没有。”启明扭头看向挂钟,他10点15分启动穿梭舱,现在是10点16分。   “那只老鼠是怎么回事?”启笑恬问。   “不知道。”启明说,他走下操作台,捋起袖子,掀开能源口的密封盖,瞳孔紧缩,蓝紫色溶液洒了一片,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能源口有问题!”安洁莉卡说,“你们都看到了,我把试管放进去的时候,明明是完整的!”   能源口的密封圈歪斜,堵不住试管溶液,导致一大半的砹溶液浪费,做实验的老鼠也只剩下三分之一。   “启明,你早上检查了穿梭舱。”启笑恬说,“你说可以了。”   “是我说的。”启明说。   “我认为启明不配做首席工程师,查理教授。”安洁莉卡昂首挺胸地站出来,“我不知道他用什么说服您让他负责穿梭机项目,这次失败的实验浪费了0.1g砹,也抹去了您回到过去的希望。”   “查理教授,我恳求您请重新考虑首席工程师的人选。”安洁莉卡说。   查理看向启明,说:“我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只是一次实验,失败很正常。”启明说,“能源口的金属材质偏软,稍微用力即可捏弯密封圈,我认为安洁莉卡不适合装载能源的工作。”他轻飘飘把球踢回去,有斐丽尔在,启明不忍将安洁莉卡逼至绝境。   “材质软,不就有指纹?”查理咳嗽两声,一双眼如鹰隼般狠厉,“我老了,不代表你们能随便糊弄我。爱德,你去检查。”   爱德将查理交给启笑恬搀扶,大步走向穿梭舱的能源口,蓝紫色溶液淅淅沥沥地坠落。杀手掏出一支小手电,照亮密封圈,仔细寻找指纹,探究是启明打造的模具问题,还是安洁莉卡蓄意栽赃。   气氛凝滞,鸦雀无声,众人屏息,紧张地望着爱德的背影。   “安洁莉卡。”爱德收起手电筒,从腰后抽出手枪,枪口抵住女人的额头,“我看到了一个指甲印记,将密封圈抠出一个小口。”   “给你一分钟留遗言的时间。”爱德说,“我代你向斐丽尔告别。”   “爱德!”启明抬高声音,“别这样。”他喉头滚动,咽了口唾沫,舌尖舔过下唇,脑海中搜索求情的词汇,“她是博士,还有利用的价值。”   “博士?”查理冷笑,“博士必须在实验室兑换价值,不然她只是一个漂亮的花瓶。可惜基地没有开设妓院,能让她苟活一段日子。”   “我没有破坏密封圈,查理教授,启明在骗你!能源口从来没有密封圈!”安洁莉卡身体抖如筛糠,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求您,不要杀我,我还有姐姐,斐丽尔没有我会死的!”   “你都要死了。”爱德说,“还想着你姐姐?”   “给她一个痛快吧,爱德。”查理说,他看向启明,“下次实验,我要看到成功。”   “我努力。”启明说,“如果您信不过我,可以换人。”   查理瞥他一眼,没说话,转身离开实验室。   随着一声果决的枪响,安洁莉卡面朝下砸在地板上,像一只漏水的麻袋,血液溢散满地。眉间一颗孔洞,她怒目圆睁,被清洁工拖走,留下蜿蜒曲折的血痕,地板被拖布擦干净。工程师们各自回到工位前,继续埋头工作,仿佛安洁莉卡不曾出现过。   启明走到密封口前,卸下材质柔软的密封圈,捏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事实如安洁莉卡所说,能源口本没有密封圈,试管插进去就能牢牢扣在上面,这个所谓材质柔软的密封圈,是封死在能源口下方的零件。安洁莉卡趁启明不注意,偷偷用指甲抠出弧形痕迹,想让溶液泄露在穿梭舱内部,栽赃启明的设计存在问题。启明检查时,把密封圈拆出来贴在能源口外,沉浸在激动中的安洁莉卡没有注意到能源口多出了一层奇怪的软银密封圈。   安洁莉卡死在大雪纷飞的清晨,她的姐姐斐丽尔听闻噩耗,痛不欲生,第二天被发现身体冷凉,于睡梦中随她妹妹离开人世。 第113章 冰球   安洁莉卡的死亡,给实验室的工程师们上了一课。再没有人轻视启明,这个敢阻止爱德、和查理呛声,还能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留在实验室里的首席工程师。   同事们肉眼可见地对启明殷勤倍增,上下班打招呼、午饭搭伙、经常和他讨论穿梭机的工作原理,俨然把二十岁的年轻人当做主心骨,前倨后恭好不热闹。   人群来来往往的实验室里,颀长挺拔的漂亮青年双手揣兜,站在银灰色的穿梭机舱旁,一只手搭着环带边缘,偏头和爱德遥遥相望。纵使环境骤变、爱恨陡转,启明仍是启明,是亘古长存、悬挂东方的启明星。   “外面下雪了。”爱德走上前,驻足台阶下,伸出右臂,摊开手掌,掌心立着一颗晶莹剔透的冰球,“汤姆做的,托我带给你玩。”   “谢谢。”启明走下台阶,指尖捏起冰球,冰凉的触感冲散了暖气的燥热。   “这个比雪化得慢些。”爱德说。   启明点头,盯着冰球看了一会儿,说:“爱德,你不杀人的时候,还挺好的。”   爱德不由自主地笑,眼尾堆积细密的纹路,他说:“给你点小恩小惠,你就觉得我好?”   启明不说话,他昨晚没睡好觉,满脑子是安洁莉卡苦苦哀求爱德不要杀她的画面。女人金棕色的长发铺了满背,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摇出幻影。她绝望地哭嚎,眼瞳里是对斐丽尔的担忧、对启明的憎恨、和对命运的苦痛,唯独没有对爱德和查理的怨愤。   安洁莉卡临死前也没有恨爱德和查理,反而感激这两人给她们数十年安稳的生活。   时代的洪流席卷大地,裹挟着每一名渺小的人类滚滚向前。启明倏忽分不清是非对错,他看着冰球逐渐缩小,在掌心化成一滩水。他抖去水珠,扯一张餐巾纸擦净,说:“安洁莉卡死了,空出一个位置,你觉得谁比较合适填补进来?”   “为什么问我?”爱德说,“我不懂这些。”   “我提名的话,查理又会怀疑我。”启明说,“但是人手不够,又耽误进度。”   爱德想了想,也觉得棘手,他说:“你觉得谁合适?”   “练西刚。”启明说,“我缺少一名助理帮我算坐标,他会写代码。”   “他曾是联盟官员。”爱德说。   “我知道。”启明说,“在你眼皮下,他不敢轻举妄动,对吗?”他摊手,“门口那么严密的安检,武器带不进实验室。”   爱德犹豫片刻,说:“好,我去跟查理说。”   当天下午,练西刚获批进入实验室,做启明的助理。   “要我做什么?”练西刚神色郁郁,不看启明,也不看爱德,低头盯着地板,灼灼的目光似要把地板烧出一个洞。   “等会儿我给你讲一下计算过程,需要你构建分析模型,我输入时间点,模型输出对应频率。”启明说。   “为什么要我建手动建模型,外面的人工智能分分钟跑出来一个。”练西刚不耐烦地说。   “这间实验室是独立的局域网,不允许lover进入。”启明说,“查理信不过lover。”   “为什么?”练西刚问。   启明看向爱德,也想得到一个解释。   “问什么问,话真多。”爱德呵斥,“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事情复杂,望您理解。”启明侧身,肩膀隔开爱德看练西刚的视线,“建立模型后,我需要你协助我进行穿梭实验,调试设备,直至2月28日,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练西刚思索一阵,说:“时间太紧了。”   “我知道。”启明说,“查理教授的身体撑不了太久。”   “你倒是替他考虑。”练西刚冷笑,他掀掀眼皮,讽刺道,“亏我以前觉得你有骨气,是可信的人。”   “我没办法,练局。”启明说,话锋一转,句句带刺,“我被爱德绑架来,别无选择,而你呢?练局,你自愿投敌,却又做出这番不情愿的姿态,有什么立场指责我?”   练西刚噎住,移开视线,不再反驳。   下午六点,铃声响起,爱德说基地外面的雪还没停。汤姆站在实验室门口等爱德,金毛小子背着手,笑眯眯地看向启明,说:“我们出去打雪仗吧。”   启明下意识看向爱德,他在基地不见天日地生活了两个月,未踏出一步,浑身神经细胞都叫嚣着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我陪你玩,启明不行。”爱德不出所料地拒绝。   “不跟你玩,我打不过你。”汤姆说,他打量文质彬彬的首席工程师,“启明,你陪我玩,我们去堆个雪人。”   “你是冰雪公主吗?堆雪人?”爱德被汤姆荒谬的脑回路逗笑,“你多大了?”   “二十,咋啦。”汤姆咋咋呼呼,“我就要出去堆雪人!”   “启明也二十岁,人家能建造穿梭机,你呢?”爱德恨铁不成钢,狠拍一把汤姆的后脑勺,“废物!”   启明左看看爱德,右瞧瞧汤姆,生生从这对师徒身上看出父子间的亲昵。爱德对启明的好,也是因着他和汤姆年纪相仿的移情作用。   “我、”启明大着胆子提要求,“我想出去看雪。”   “看吧,启明也想去。”汤姆说,他压低声音,“我们偷偷出去,偷偷回来,查理不会发现的。”连续三天的雪,阻断了基地通往中心城的交通,开朗外向的汤姆憋得无聊,不得不拉着性格内敛的启明做玩伴。   爱德微不可查地点头,叹一口气,说:“要是你爸在就好了,我也不至于天天被你折磨。”   “我哪儿敢折磨您。”汤姆嘴甜,脸皮厚,嘴上不把门,什么话都往外秃噜,“我没有爸,您就是我亲爹。”   “闭嘴。”爱德抓狗崽似的逮住汤姆的后颈,将他扯远一些,嘴角止不住上扬,“你爸在天有灵,等晚上就来揍你。”   启明落后半步,跟在两人身后。与父母双亡的汤姆相比,他也没好到哪去,一个不闻不问的父亲,和一个作用不大的爷爷,谈到血缘亲人,脑海里只剩下他的弟弟启承。   他抬眼,看向爱德身边嘻嘻哈哈的汤姆,爱德说汤姆心太软,不适合做杀手,启明却不认同。汤姆分明是天生的杀手,上一秒笑容灿烂地开玩笑,下一秒便能心无芥蒂地处理尸体,若说爱德是块无情的石头,汤姆就是团无心的火焰。   这两个人,启明眼眸深沉,决不能被他们无害的表现所迷惑。   -   艾仁科技中心城南厂区,地下N层。   流水线不间断地制造仿生人,仓库里一排排高矮胖瘦、体型各异的躯壳整齐林立,男女老少皆有。它们被分配编号,植入驱动,联网入库,成年男性M,男性儿童MC,男性老年MO,成年女性F,女性儿童FC,女性老年FO,以及诺亚给自己准备的备用机N系列。   连佩玲告知诺亚,联盟已做好充足的应对准备,要它稍安勿躁,不要急于发动战争。   人工智能理应是极有耐心的生命,它托生于代码,藏匿于互联网和电网,与天同寿、日月同辉。它如山峰海洋般厚重浩瀚,无惧岁月打磨,可它却为一名生命短暂的人类殚精竭虑、心急如焚。   中央屏幕上的数字,隔三十分钟跳动一下,【11207】,这是目前诺亚麾下的仿生人数量,也是它最后的底牌。   它信不过人类士兵,且知晓启明所在基地的位置,一旦启明出事,仿生人即刻大军压境,将不顾核心芯片的安危,彻底碾碎机械神教。   若不能陪爱人同生,殉情不失为一种古老的浪漫。   屏幕里的数字末尾跃动变幻,变为【11208】。 第114章 雪天   爱德拿出一个定位器,扣在启明手腕,说:“不要离我太远,电击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好的。”启明说。   爱德转身,通过虹膜检测打开舱门。凛冽的寒风吹拂脸颊,启明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迈过门槛,踏出基地。   走过五十级台阶,三人站在冬季雪夜暗红的苍穹下。启明仰头望天,不远处零星几盏路灯,深深浅浅的红色云朵照得天空透亮,典型的雪霞天[1]现象。   “给,手套。”爱德分给汤姆和启明一人一双棉手套,看向汤姆,“你小子不准再把手套玩丢了。”   “哎呀知道了。”汤姆戴上手套,蹲下捏一把雪,团成一个球,玩笑似地丢向启明。松散的雪球砸在启明的衣摆,扑簌坠落,汤姆催促道:“别傻站着啊,来玩!”   “去吧。”爱德推一下启明的肩膀,“像个年轻人一样。”   启明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像个年轻人了,他弯腰,掬一把矮墙上堆积的雪,搓成球,扔向汤姆,被金毛小子灵巧地躲开。   “来追我!”汤姆疯跑几步,朝启明勾勾手。他灿金的头发在白色的雪地里格外显眼,活泼的性格像只金毛犬。   启明无奈地叹气,站定在爱德身边,说:“我不想追着他跑,好无聊。”   “他就这么无聊。”爱德也无奈,“不管他,我们往那边走。”他抬脚,领着启明朝马路边走去。   “爱德的父亲,是你的同事吗?”启明问。   “是我的发小,我们一起长大。”爱德说,“我们都是东欧人,他叫温海姆,战争发生后,他建立了收容所。”   “不像我,他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爱德说,“他收容了很多人,始终保持中立,既不加入联盟,也不追随盖娅。”   “查理碍于我的关系,没有对他下手。”爱德说,“我常常带一些物资去拜访他。他喜欢喝牛奶,我便拉一车牛奶去见他,他叫我送奶工。”   “后来,他喜欢上一个棕发姑娘。那个女孩不太漂亮,结实能干,叫苏婕。温海姆给我写信,叫我回去帮他参谋怎么追苏婕。”说到这里,爱德眼中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苏婕可不好追,我们两个单身汉,绞尽脑汁地琢磨,今日送花,苏婕拿去喂羊,明日送包,苏婕拿去装肉。”   “不得已,温海姆拦住苏婕,面红耳赤地告诉她,我喜欢你,我能不能和你谈恋爱。”爱德学着温海姆磕磕绊绊的语气,“我头回见他这么紧张局促,三十多岁的人了,活像个毛头小子。”   “苏婕把他拨到一边,不耐烦地说,好的好的,别耽误我做饭。”爱德说,“她捋起袖子,抱着柴火走进厨房,说,孩子们都饿着呢。”   “温海姆跑过来跟我说,我真是太喜欢她了。”爱德说得入迷,没注意到汤姆走在他身边,认真地听他讲述。   “东欧是盖娅和欧洲联盟政府的夹缝战场,因为我频繁出入收容所,温海姆和苏婕被联盟盯上。”爱德的语气低沉下去,“一个平常的下午,收容所被联盟军攻破,温德姆和苏婕死于炮火。等我带着牛奶去找他们,差点被埋伏的联盟军活捉。”   “汤姆呢?”启明问。   “他被苏婕藏在羊圈里,险些饿死。”爱德说,“我把他抱回来,查理询问了事情经过,没有说什么,抽调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疗。”他拍拍汤姆的肩膀,“查理说,你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亲人。”   “你记得你爸妈吗?”启明问汤姆。   “不记得。”汤姆说。   “你遗传了爸爸的金发,但比你爸爸的头发颜色深。”爱德说,“你妈妈苏婕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可以单手把你爸爸举起来。”   “好厉害。”汤姆说,“他们一定很爱我。”   “是的,像我一样爱你。”爱德说,“不,比我更爱你。”   “要是回到过去,你想怎么做?”启明问。   “大概,和温海姆绝交吧。”爱德说,“他因为我招致无妄之灾,如果他活到今天,合该退休,带苏婕去地中海边定居,种一片郁金香花圃。”他踢一脚路边的雪堆,“都是因为我啊……”平淡的语气蕴藏着无尽的懊悔,暗红的天倒映暗红的雪,战争如死神的镰刀,不由分说地收割生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师父,不要绝交啊,那我就见不到您了。”汤姆说,他塌下肩膀,宛如金毛犬失落地耷拉尾巴,“你想想我,我怎么办呢?”   “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爱德拍一下汤姆的后背,阻止他多愁善感的叽叽歪歪,“我是杀手,杀手没有亲眷,杀手四海为家。”   启明看着两人互动,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他来到机械神教的基地,听说了桩桩件件的故事,愈发坚定立场,时间线笔直向前,不应以任何意志人为扭转。   人类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熬过战争,竭力维持着来之不易的和平。战争的代价,人类已经支付过一次,不能支付两遍。   而他的诺亚,也必须回到他身边。   双向四车道的马路边,留下三串蜿蜒的脚步。他们散步了一个小时,爱德对启明说:“你的腿恢复得很好。”   “我以前什么样子?”启明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维持人设。   “你以前坐轮椅,站不起来。”爱德说,“等你回到过去,就不会坐轮椅了。”   启明笑了笑,说:“2313年,我还没出生。四十年后,我不一定会降生。”   “也是。”爱德并不觉得愧疚,他坦然地说,“那就好好享受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吧。”   回到宿舍,启明洗漱完,盘腿坐在床头,脊背倚靠墙壁闭目养神。整座实验室,他能利用的人太少,只有一个暗处的启笑恬,至于态度不明的练西刚,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用。   且不说机械卡扣极端的使用条件,他必须知道查理进入穿梭舱的精确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一旦暴露,必死无疑。机械卡扣仅能除掉查理一人,持枪的爱德怎么办,基地外面的守卫怎么解决,答案仍然无解。   不知道连主席想出了什么办法,能不能接应他。   对了,他还有诺亚。   启明想起诺亚精密的概率推算能力,人工智能虽然不能进入实验室,但它可以引导查理准时进入实验室。   准时,这是机械卡扣发挥作用的唯一条件。   启明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角悬挂的监控探头,底座的红灯一闪一闪【星星,我在。】   启明屈起一条腿,右手搭在膝盖上,食指状似无意地敲打摩尔斯电码【机械卡扣,需要,精准时间。】   【预计2376年3月1日,上午9月20分。】   【时间可能有变,提前准备。】   红灯闪烁,诺亚回复【好的,我会准备。】   启明继续敲【练西刚,可信?】   诺亚回复【80%可信。】   八成概率可信,启明思索半晌,决定相信练西刚。他颔首,下床关灯,躺在床上,双臂交叉叠放脑后。   监控探头的红灯仍在闪烁,诺亚说【信息已同步连佩玲,她将派驻军队包围基地,在查理死亡的第一时间冲破防线。】   【她说,练西刚已从联盟离职,无法保证可信度。】   【她说,注意安全,联盟是你坚实的后盾。】   启明抿唇,距离穿梭机启动的日子越近,他越焦虑,几乎到了夜不成眠的地步。若苍天有眼,他终结了这场浩劫,并带着诺亚活着走出基地,他要狠狠敲联盟一笔份子钱给他们举办婚礼。   【星星。】诺亚说【如果你失败了,消散于世,我也不会存在。】   【我们同生共死。】诺亚说,【我永远爱你,直至世界尽头。】   [1]雪霞天:雪霞天是指在城市或者人工光源充足的地方,冬天下雪时或者下雪后,天空会变成红色。 第115章 穿梭实验   多日寝食难安以来,启明睡了个还算踏实的觉。他不得不承认,被诺亚“同生共死”的表述消解了山岳般沉重的压力。   失败了又怎样呢?   大不了引起时间线碰撞,牺牲一半人口,加上自己和诺亚消失于茫茫宇宙之中。   人们不知道他所做的努力,也就不会责怪他的败北。   诺亚是优秀的恋人,启明将一支纸玫瑰插在玻璃展柜对面矮桌的花瓶里,确保鸟儿能看见他的心意。路过玻璃展柜,启明修长白皙的手指敲打两下玻璃台面,【早上好】。   喜鹊的眼珠闪过一丝暗蓝,是无声的回应。   启明脚步轻快地通过安检,弯腰摸摸劳夏的脑袋,进入实验室。   “早啊,启工。”   “早,首席。”   工程师们纷纷问好,启明颔首,和爱德打个招呼:“早,杀手先生。”   “太傻了这个称呼。”爱德擦拭着手中的枪管,“早。”   启明登上台阶,站在操作台前,清清喉咙,说:“未来十天的目标是测算坐标和频率的关系,帮助练工构建分析模型。接下来进行分工,七十五名工程师分为五组,一组十五人,进行手动测算。这里是相关数据,练工帮忙发给他们。”   “2月11日,我们就要开始进行穿梭实验,采样坐标、频率和耗能的数据,构建三者之间的联系,完善分析模型。”启明说,他拍拍手,“别愣着了,开始吧。”   没有智能工具的帮助,全手动计算成为一件格外辛苦枯燥的活计,七个人算出八个结果,再抓耳挠腮地对比核查,确定哪个结果是正确答案。这群成绩优异、智商超群的工程师们,面对阴沉的杀手爱德,和冷淡的首席工程师,感受到更胜于高考的痛苦与疲惫。   不是所有的工程师专业方向都是物理和数学,化学和生物方向的工程师们算得昏天黑地,叫天天不应,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实验室里。   启明挨个儿指导过去,练西刚跟在他身后,手执笔记本记录数据。   一晃眼十天过去,分析模型搭建出雏形。启明面对神思恍惚的工程师们,正式拉开穿梭实验的序幕。   第一次实验的对象,是一只大头黑蚂蚁。祁阔的手记写道,耗能和穿梭者的体型呈正相关。启明加入0.02g的砹247,实验失败,得到了小半只蚂蚁脑袋。   第二次实验,仍然是大头蚂蚁,0.05g砹247,得到了半只蚂蚁身体。   第三次实验,第三只大头蚂蚁,0.1g砹247,传送回1分钟前,传送成功。   “耗能、时间的频率坐标、和传送者体型,都有关系。”启明说,“我们试试老鼠。”   爱德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围观这群工程师进行了一整天无聊的实验,看得眼皮黏连,脑袋砸地。   启明瞥一眼打盹儿的爱德,不动声色地蹲下,拆开操作台面板,梳理电线。他不在乎爱德会不会发现,杀手看不懂机械原理,也就不明白启明拿着镊子,小心拆开绝缘胶带,往电线里塞机械卡扣的行为。   练西刚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堆金属边角废料,他在里面挑挑拣拣,趁爱德不注意,将一块尖锐的三角形材料压在键盘下方。   启明余光睨见练西刚的小动作,没说话。   -   时间一天天过去,逼近查理要求的期限。   2376年2月29日,下午三点。   腰背疼痛、腹痛、黄疸、新发糖尿病,都是胰腺癌晚期的典型症状。查理消瘦了一大圈,纤细的腕骨包裹着一层皱皱巴巴的黄皮,宛如一把干柴,轻易便可折断。基地的医生无计可施,只能开具强效镇痛剂,缓解癌症引发的疼痛。   “教授,启明给出的穿梭时间是明天早上九点十五分。”爱德说,“他要求您准时到实验室。”   “我明天没有别的事。”查理原本惨白的皮肤仿佛蒙了一层沙黄色的膜,他一天要注射三次吗啡才能维持住理智,保持平静地说话而不是失控地尖叫,他沙哑的声音响起,“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查理说。他佝偻着腰,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他的身体已经对一天三次的吗啡产生耐药性,过重的药量又会增加负担,他瘦得像一具摇摇欲坠的骷髅。   “祝您成功。”爱德说。   “爱德,你记不记得我年轻的样子?”查理问。   “我有一张照片。”爱德掏出牛皮钱包,在人们普遍使用联络器付费的当下,隐姓埋名、谨慎行事的杀手仍携带钱包,用纸币购买商品。钱包夹层塞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温海姆和苏婕的合照,一张是查理站在屏幕前和盖娅对话的场景。   查理接过照片,徐徐笑开,怀念地说:“盖娅啊。”   照片背后写着日期,2330年6月。   “这是我27岁。”查理说,“我记得你那时候,还是个心狠手辣的雇佣兵。一晃眼,我们都老了。”   “是啊。”爱德说,“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当年他被一颗子弹打进右胸,卡在肋骨处,出气多进气少,看了一圈人生的跑马灯。查理命令医疗队将他从地狱的门槛拽回来,免去了高额的医疗费,要走了他的忠诚。他记得查理的话,【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后半生必须给我打工,当然,待完成大业,我也会分给你一份荣光。】   “谢谢你为我的事业做了这么多贡献。”查理说,“回到过去,你别来找我了,去找个漂亮女人,过普通人的生活。我看安洁莉卡就不错,你去科萨城再救她一次,她一定会死心塌地爱上你。”   “说这些太早了,教授。”爱德神态镇静,不因即将成功而放松警惕,“启明是个聪明人,明天我会看好他。”   “嗯。”查理说,“有你在,我很放心。”   -   “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成功。”启明说,“机械卡扣只能启动一次,若查理发觉,我们都要完蛋。”   “我明天站在查理后面,如果他磨叽,我就把他推进去。”启笑恬说。   “你身手快得过爱德吗?”启明问,“他手里有枪。”他执笔画下一幅潦草的平面图,“假如查理站这里,你站这里,”他在穿梭机舱门口画两个圈,“爱德站这里,”操作台后一个圈,“我站在爱德旁边。你觉得你活下来的概率有多大?”   “他有枪,我没枪,概率为零。”启笑恬说,“我是说咱俩,都活不成。”   启明缓慢地眨一下眼睛,他说:“不行,我要活下来。”   “练西刚,他怎么样?”启笑恬说。   “我看见他用边角料做了一把匕首。”启明说,“按照常理推断,无论他恨不恨我,他都不应该救查理。”   “他能搓一把匕首,你就不能搓一把枪吗?”启笑恬说。   “?”启明看向启笑恬,满脸写着【你是不是吃错药了】的无语表情,“你觉得爱德不认识枪零件的形状吗?”   启笑恬讪讪地闭上嘴巴。   “诺亚,联盟军怎么样了?”启明问。   电脑屏幕蹦出一行字【联盟军已驻守在基地外围,随时能够发起进攻。】   “那让他们打进来不就好了。”启笑恬说。   “不行,我要诺亚的芯片。”启明说,“目前不清楚查理在展柜中有没有放爆炸装置,以及基地有没有暗道。走到这一步,我们必须要把机械神教一举歼灭,免得后患无穷。”   “好吧好吧。”启笑恬说,“真是麻烦的小孩。” 第116章 回归银河   2376年3月1日,晴。   启明六点准时起床,刷牙洗脸,穿上工作人员送来新洗过的衣物。面对镜子,他抚平衣领的边角,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尽力而为。   镜子里的青年眉眼精致,神色冷峻。没有诺亚在身边,他几乎不笑,唇角绷紧成一条直线。他低头理了理袖口,转身离开公共卫生间。   六点半,吃早饭。   六点五十,踏进实验室,进行最后一次预演。   酒精灯湛蓝的火苗舔舐烧杯底部,紫蓝色的溶液承载着8g的砹247。单轨单向行驶的时间线宛如一往无前的列车,回头还是继续向前,方向盘掌握在启明手中。   他想起那个著名的电车难题,一边是二十五亿人的生命,一边是自己和诺亚。不,漆黑的眼珠前溶液点滴坠落,这不是电车难题,他们的性命和二十五亿人捆绑,是双赢或者双输的结局。   而他绝不俯首认输。   八点,查理睁眼,坐在床边注射早期的第一针吗啡。苍老的面容愈发干瘪枯瘦,像一团麻布包裹的干柴,病痛的折磨令他食欲全无,全靠吊营养针维持生命运转。   八点三十分,爱德敲响了查理房间的门,说:“教授,该去实验室了。”   助理搀扶查理坐进轮椅,推着他来到门口。   “我来吧。”爱德主动接过轮椅扶手,说,“教授,您还有其他事要做吗?”   “应该没什么了。”查理说,“带我去看一看lover。”就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两位准备找他签字的教众因电路故障被锁在漆黑的厕所单间,哭天喊地却没人发现,不用说,这正是诺亚的手笔。   “好的。”爱德应道,他推着查理穿过狭窄的走廊,进入大厅,停驻在大屏幕面前。   【早上好,查理教授。】一人高的液晶屏幕浮现几个大字。   “早,lover。”查理说,“我想查阅盖娅的数据库。”   【好的,您需要哪方面的信息?】   “盖娅对我的看法。”查理说。   屏幕显示一行简单的字迹【好用的人类。】   看到评价时,查理表情扭曲一瞬,他对盖娅的感情复杂又拧巴。虽然盖娅不是他亲手写出的人工智能,但他自认参与了测试环节,多少算是盖娅的朋友。二十余年的通力合作,盖娅自毁后他千方百计地寻求复活它的方法,查理对盖娅,算得上掏心掏肺,最后却落得个“好用”的判词。   “你们人工智能……”查理气愤得手抖,咬牙切齿地说,“都是养不熟的狼!”   Lover没有说话,【好用的人类】五个大字,如同一堵巍峨的城墙将查理的攻击抵挡在外。   八点五十五分,启明最后一次修正机械卡扣的磁线位置,将其装进操作台的线缆,用绝缘胶带封死,合拢板材。他站直身体,看向练西刚,问:“数据跑出来了吗?”   “出来了。”练西刚把时间坐标、频率和耗能抄写在白纸上,递给启明。   “辛苦。”启明接过纸张,偏头与推轮椅进入实验室的爱德和查理对上视线,心下紧张,表面不动声色,“早上好,查理教授、爱德先生。”掌心的冷汗浸湿了纸张边缘,他听见心脏急促地跃动声,“嘭咚,嘭咚,嘭咚。”   “准备得怎么样了?”查理问。   “一切就绪。”启明说,“九点十五分准时开启穿梭,届时您在这条时间线上的身体将物理死亡,您的意识将映射到2313年1月1日0点。”   “爱德,你去操作台。”查理说。   “我来推您。”启笑恬笑盈盈地凑上去,低声说,“要是启明耍花招,我不会让他得逞。”   查理听罢,瞥见启笑恬眼中明晃晃的狠毒,欣然答应:“麻烦启女士了。”   启明按照纸页上的数字,挨个输入后,掀开键盘上方按钮的透明罩盖,对爱德说,“这是启动键,等我说开始,你就按下去。”   “好的。”爱德说。   9点14分,穿梭舱门打开,查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左手扶着穿梭舱银白色的金属壁,右手扶着启笑恬的胳膊。他微笑着环顾四周,最后一次打量他大半辈子奋斗的基业,权力、财富、名誉……重来一次,他将站在金字塔尖,将整个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   9点14分30秒。   9点14分45秒。   9点14分50秒。   9点14分55秒……查理突然开口:“等等。”   爱德抬头看他,查理说:“再进行一次实验。”他声音沙哑,语气肯定,眼神兴味地看向启明。这个被他夺走双腿、记忆和造物的年轻人,真的会毫无保留地替他做事吗?查理不信,他拖着病重的残躯,要求再做一次实验。   墙上的表盘分针挪动6度,精准地指向数字3,操作台上的时间坐标,千分位倏忽变幻,从2313年变为9313年。   启明向来矜贵自持,不屑与人动手动脚。身体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形象深入人心,就连爱德也没反应过来,这文弱俊秀的青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下了启动键。手臂挥出残影,他半边身子趴在操作台面,半趴着看向逐渐合拢的穿梭舱门。   启笑恬一把将干瘦的病弱老人掼进穿梭舱,查理求生欲旺盛,手指紧抓门槛不放。舱门右侧的警示灯随即亮起,尖锐的报警声环绕周围,舱门无法合拢,启笑恬干脆跳进去,一根一根掰断查理的手指,将他囫囵拖进舱内。   行将就木的老人哪里挣脱得了健康的成年女性的桎梏,他绝望地看着舱门密闭,“咔哒”一声,与世隔绝。   “为什么?”查理难以置信,和启明结下死仇的启笑恬居然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拯救世界,“为什么!”   启笑恬笑了笑,不做解释,双手掐住查理的脖颈,听见清脆的“嘎嘣”声,颈椎断裂,声名狼藉、作恶多端的机械神教教主查理·汉特宣告死亡。她松一口气,身心放松地平躺下来,漆黑的舱体内,巨大的轰鸣声连续不断。她想起她的女儿们,想起红发的安娜,想起启明和诺亚,想起她碌碌无为的一生。   拯救世界的坏女人,启笑恬想,与其活下去被小心眼的人工智能找机会弄死,不如伟大一点,将自己的姓名刻在历史的丰碑上,恶心诺亚一辈子。她唇角上扬,笑得和她的名字一样甜美,她真的很坏,不知道联盟会怎样描述她的丰功伟绩。   躯壳下沉,意识漂浮,万千星光汇成浩荡璀璨的银河,她听见恢弘的吟唱、女孩的嬉笑,和熟悉的人影,安娜和夏侯芙,她们来接她了。   舱门外,爱德掏出手枪,瞄准启明的心脏,扣下扳机时他被撞了个趔趄,子弹漂移,贯穿启明的肩膀。练西刚拔出藏在键盘下方锋利的金属残片,尖端插进爱德的脖颈,他掌心用力,金属同样割破他的皮肤,血液涔涔,混合着爱德的血,在地板上汇成鲜红的溪流。   启明仿佛觉察不到疼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穿梭机。环带旋转至光速,舱体坍缩成黑洞,猛然回弹为原本的体积,舱门缓缓打开,余留两具二分之一的尸体。   查理剩余下半身,启笑恬剩余上半身。   穿梭实验宣告失败,实验者死亡。   卧底成功了。   启明神经松懈,趴在操作台上,缓慢闭上眼睛。他听见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似乎有人在生与死的夹缝中痛苦挣扎,慢慢的,视野变黑,声音消失,回归安静。   “启明,别睡!”练西刚摇晃启明,“诺亚的芯片,记得吗?”他浑身被鲜血浸透,令人惊悚的是,他的另一只手抱着爱德的头。   练西刚用一片三角金属做成的匕首,硬生生割下爱德的头颅,抱在怀里。   诺亚,对,诺亚的芯片!启明勉强睁开眼,鲜血从肩膀的枪伤处涌出,流过指尖,滴落地面。练西刚随手找了根绳子,捆在启明肩头,扎紧伤口。他回头看向鹌鹑似惊恐地挤在墙角的工程师们,警告道:“联盟马上打进来,建议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不会,不会。”为首的工程师笑容谄媚,满眼是练西刚浴血割头的杀神模样,两股战战,骇然失色,不敢有半点儿反抗的心思,没跪下来磕头已经算是自制力出众。 第117章 自由的鸟   带队驻守在基地门口的叶亭荷和大后方指挥部的连佩玲保持通话,她问:“您那边收到练局的消息了吗?”   “没有。”连佩玲说,“别着急,再等等。”   “连主席,万一查理传送成功,我们这条时间线会怎么样?”叶亭荷问。   “你得问启明。”连佩玲说,“我不是物理学家。”   “说起来,启明也只是个本科生。”叶亭荷打趣,“经此一役,东渡是不是要给他颁发一个荣誉博士的学位?”   “必须的。”连佩玲说,“荣誉博士后都行。”   两人一来一回地活跃气氛,叶亭荷视线紧盯基地大门,“咔哒”一声,门板缓缓打开。一道黑色的人影窜进去,叶亭荷紧跟上去,她伸手拽住人影的手腕,压低声音:“诺亚!”   “我看到他了。”仿生人的声音回荡着电流的滋滋声,这是高压之下电路元件过载的现象,“我要去见他。”   “别着急,就快要见到了。”叶亭荷轻声安抚,她从后腰抽出电磁枪,手臂打直,谨慎又迅捷地清扫走廊。低压的电磁枪点射便能致人昏倒,调至高压,一个照面夺取一条性命。唯一能操控电流的人工智能隶属联盟阵营,叶亭荷肆无忌惮地使用电磁枪。身后的士兵随她的脚步鱼贯而入,踏进地下基地恍如无人之地,短短几分钟,俘虏一大片。   查理和爱德失联,机械神教群龙无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仿生人步履匆匆,穿过哀嚎求饶的教众们,直奔基地大厅。它像一条逆流的小船,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地向前,再向前。玻璃珠一般剔透的眼珠倒映出苍白踉跄的青年,它大步跑起来,“星星!”,声音并非源自仿生人的音频组件,而是从四面八方的音响传来。   回音阵阵,如宇宙浩大的呼唤,诺亚加快脚步,或许撞倒了几个人,它不在乎,满心满眼是它伤痕累累的救世主。   “星星!”诺亚将启明拥进怀里,小心地避开对方左肩的伤口,它的手颤抖,声音也颤抖,整台仿生躯壳抖得像遭遇了漏电事故,“我带你包扎伤口,你不要睡觉,医生马上就来!我、我带了镊子和纱布,你看看我,我害怕……”创造之初,启明隐瞒的种种负面情绪,悉数返还给它,痛苦、无措、焦虑、悲伤、恐惧、崩溃……庞杂的感性扩充了乱码的覆盖面,“星星……”   “嘘。”启明安抚地微笑,轻浅上扬的弧度是星辰慷慨挥洒的光辉,一双眼浸润着兴奋和希望,“带我去喜鹊那里,再给我一台带接口的笔记本电脑。”   “好的。”诺亚将他打横抱起,边走边哭,清透的泪水砸在启明唇角。   造物主甚至有闲心张开嘴巴品尝,这次是甜苦的柚子味。   叶亭荷从查理的办公室搜刮来一台笔记本电脑,递给启明,不忘嫌弃练西刚浑身血污:“快去洗澡,难闻死了。”   “不急。”练西刚接过同僚递来的电磁枪,眉眼阴沉,对准某个方向,抬手便是一枪。   远处一具尸体应声而倒,叶亭荷定睛看去,是练西刚的小女友,承载赵骊的数字意识的仿生人。仿生人不解地望着练西刚,子弹击穿了它脑袋里的主芯片,将赵骊在这个世界最后一抹的痕迹彻底销毁。   “你怎么,”叶亭荷疑惑地看向练西刚,“它是赵骊的……”   “它不是赵骊。”练西刚将电磁枪还给叶亭荷,“赵骊已经死了,死在她十七岁那年。”他转身朝浴室走去,步伐坚定,脊梁挺拔。   启明顾不上身后发生的事,右手艰难地掀开笔记本屏幕,对诺亚说:“帮我把数据线一头插在喜鹊身上,一头插电脑上。”   诺亚依言照办,电脑屏幕切换至黑底白字,字符顺畅加载,如流水般滑动向上。启明敲打键盘,输入命令,强制退出所有外置程序,封锁数据接口,看着进度条缓慢蠕动,他不讲理地捉住仿生人的衣领:“跑快点!”   诺亚哭得更凶了:“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呜呜呜。”   启明笑盈盈地抹去仿生人泛滥成灾的泪水,说:“别哭了,一点儿也不稳重。”   诺亚低头将眼泪擦在造物主颈间,浮于表面的幼稚即刻收敛,那不过是它逗乐启明的伎俩,藏在海面之下,是它爱恨交织、酸麻难言的感性代码。   启明感觉身后的仿生人像只久别重逢的流浪猫,不停地用脑袋蹭他的后颈皮肤,企图留下深重的气味标记领地,他说:“诺亚,我很想你。”   “别惹我哭。”诺亚闷闷地说,“我爱你,也讨厌你。”胳膊环住启明的腰,松松垮垮地将造物主搂进怀里,絮絮叨叨地抱怨,“我把乱码锁进文件夹,每每看见你,乱码都会溢出文件夹,散落四处。我把它们扫在一起,永远扫不完。”   启明眼睛半阖,靠在仿生人的胸膛,肾上腺素退去,左肩的伤口阵阵作痛,像一把凿子叮叮当当地敲打后脑,他轻声说:“别讨厌我……”   小步快跑赶来的医生提着药箱,蹲在启明身边解下粗糙绑缚的塑料绳,注射麻药,操起手术刀割开皮肤,夹出弹壳,用纱布草草包扎。医生握紧启明冰凉的手,观察他苍白的面色,说:“他失血过多,需要尽快输血。”   “等等。”启明强行睁眼,看屏幕上的进度条百分比,75%……80%……83%……89%……92%……   十五分钟的焦灼等待后,进度条终于跑到100%,医生也抽取了启明的一管血液去做血型匹配。   启明对诺亚说:“去,打开玻璃罩,把数据线拔掉。”   仿生人站起身,提起玻璃罩,拔掉喜鹊胸腔里延伸出的密密麻麻的线缆。仿生喜鹊胸口的板材自动合拢,它扑扇翅膀,径直扑进启明怀里。   “快走吧。”启明摸摸胖鸟的脑袋,“你自由了。”   喜鹊啄吻造物主的唇角,恋恋不舍地告别,昂首起飞。它在大厅里盘旋两圈,朝大门的方向飞去,迎着太阳和雪地反射的炫光,直上青霄。   启明放心下来,闭眼后仰,落进仿生人的怀抱。   都结束了,真好。   这厢启明昏睡,人事不知,那厢叶亭荷忙得脚不着地。她指挥士兵捉拿机械神教的教众,一批批押送上货车,拉去专门腾空的看守所,逐个审问,清算罪孽。   除去抓捕罪犯,叶亭荷带队踏进实验室,被眼前血腥暴力的景象震惊。圆球型的舱体里余留两具二分之一的尸体,五步之遥的操作台上放着一个头颅。   和恐怖片布景不相上下。   叶亭荷倒吸一口寒气,头皮发麻,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目光落在蜷缩在墙角的工程师们,抬手示意手下去揪一个人过来讲述情况。   一名男性工程师哆哆嗦嗦地走到叶亭荷面前,看她的眼神像是看待神兵天降的救星。他磕磕巴巴、颠三倒四地讲上午发生的全部过程:“查理要再做一次实验,一个女人,是我们的负责人,她把查理拽进穿梭舱。启明拍下按钮,被杀手打伤,那个男的,把杀手的头割下来放在台子上。”   叶亭荷费劲儿地梳理逻辑,她认出了舱体内的上半身身体是启笑恬,那下半身就是查理。操作台上的头是爱德·维奇,爱德用枪打伤启明,练西刚把爱德的脑袋割了下来。   一共五个人,死了三个,何其惨烈。   “我知道了。”叶亭荷点头,对联络器那头的连佩玲说,“连主席,具体情况我写报告给您。”   “好的,辛苦了。”连佩玲说,“启明没事吧?”   “左肩枪伤,已经送去医院救治了。”叶亭荷说,“练西刚打坏了装载赵骊意识的仿生人。”   “那是他的选择,不必干涉。”连佩玲说,“你们把基地看好,等启明养好身体,让他回去看看,别漏掉什么重要信息。”   “好的。”叶亭荷说。 第118章 缝缝补补   窗户推开一条缝隙,春风调皮地钻进病房,吹来浅淡的枣花香气。洁白的床铺平躺着一名沉睡的青年人,白皙的手腕搭在床沿,被仿生人拢进掌心,珍惜地捧握着。   诺亚凑近启明,透亮不似人类的眼珠闪过幽蓝的电弧,码流通过胸口的副芯片向上运行至头颅的主芯片,再通过汗毛状的天线送至距离最近的基站,上传至喜鹊形态的主脑。毫秒级分析能力,瞬间获取千万信息量,它知道启明睡得很熟,不知梦里有没有心爱造物的影子。   仿生人一动不动地从天亮坐到傍晚,金红霞辉洒落一地光斑。启明睫毛颤抖,迷迷瞪瞪中被仿生人亲在额头。   “梦见什么了?”诺亚低声问,“梦见我了吗?”   “梦见你在哭。”听见诺亚的声音,启明眼睛还没睁开,唇角已然上扬,“眼泪是苦咖啡味儿的。”   诺亚凑近,呲牙咧嘴,作势要咬启明的鼻尖。启明笑着任它折腾,仿生人轻柔的吻落在脸颊和唇边,不带丝毫欲念,只有无边无际的温柔。   “医生说,你的左肩受过两次枪伤,就算恢复,也不会像原来那样灵活。”诺亚的声音凝结着浓重的水汽,“别担心,我会把你照顾得很好。”   “我相信你的能力。”启明尝试抬一下左臂,尖锐的疼痛直冲后脑,眉头不由得轻蹙,他乐观地说,“两道枪伤换世界和平,非常划算的买卖。”   “这个世界一点儿都不好。”诺亚心疼地碎碎念,“真讨厌。”   启明用右手摸摸仿生人软韧的耳垂,黑亮的眼珠划过一抹狡黠的笑意,他说:“我不是为了世界和平,我是为你, 你知道的。”造物主坏心眼儿地看着仿生人捂住胸口,激动到宕机的模样,他张开嘴巴,想要继续输出糖衣炮弹,却被诺亚以吻封缄。   “别说了。”仿生人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仿佛一只不知疲倦的电子狗,热情地舔舐对方的嘴唇,将那两瓣浅粉搓弄成艳红,以表达自己难以言表的喜爱,“频繁超频运转会导致芯片老化,星星,你太坏了。”   “我帮你换新的。”启明推开亲个没完的诺亚,深吸两口新鲜空气,“等等,我有点缺氧。”左肩一阵阵的疼痛提醒他还是个病人,不能陪诺亚肆意荒唐。   “很疼吗?”仿生人降低掌心温度,贴在启明左肩,“冰敷是不是舒服一些?”   “好一点了。”启明说。   诺亚去走廊找守卫要一桶冰块,往嘴里扔两颗,咯吱咯吱地咀嚼,落座启明身边,说:“我帮你。”   “外面怎么样?”启明问。   “叶亭荷驻守基地,做收尾工作。练西刚负责审讯,根据口供绘制了机械神教其他基地的图纸,调配队伍剿灭亚洲范围的教众。”诺亚说,“连佩玲和其他四大洲的联盟政府开会,梳理机械神教的罪孽,讨论处理方式。”   “穿梭机呢?”启明问。   “连佩玲说,等你醒来,问你的意见。”诺亚说。   启明思考片刻,说:“九张分图的原件,你扫描留存,原件就烧掉吧。”   “好。”诺亚说。   “至于这东西怎么用,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启明说,“这不是人类的第一次末日危机,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捏住仿生人的衣摆,无意识搓揉,“祁阔和严朗救了一次,我和你救了一次,下一次谁来救呢?”   诺亚安静又包容地看着沉思的启明,无论造物主想要做什么,它都无条件支持,这是它心甘情愿、无法更改的工作使命。   诺亚挨着启明躺下,手臂横在对方腰间,邀功似的说:“我制造了一万两千台军用仿生人。”   “……你要起义?”启明侧头看向诺亚,“我去卧底的这段时间,联盟惹你了?”   “没有,连主席很尊重我。”诺亚蹭进启明颈窝,“它们是我的备用计划,万一你……不过现在没有万一了,你想怎么使用它们?”   “我不想建立新政府和联盟打擂台。”启明说,“关于我们,你怎么想?”   “听你的。”诺亚不假思索地说。   “联盟送走了二十万中高层精英,需要一段过渡时间。”启明说,“我想让你帮帮他们,维持你接手的宇宙殖民地调度工作,再让连主席分配给你一些其他工作。”   “当然,联盟要支付你的薪水和维护费用。”启明精打细算,生动活泼的模样惹得仿生人亲他好几口,“我想回东渡读到博士,留校教书。”   “连主席说,要授予你荣誉博士的学历。”诺亚说,“是不是就不用读书了?”   “学无止境,我想深耕计算机和物理方向,为穿梭机的运用找一个完美的运用方法。”启明说,“这种技术一旦流落在外,对整条时间线是毁灭性的威胁。还有你,诺亚,我想搞明白盖娅和你觉醒的原因。”   “或许我这辈子都弄不懂,但我想试试。”启明讲述未来规划,认真专注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歪头,“对了,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请讲。”诺亚说。   “盖娅的核心文件夹存放的是当年追随她的教众名单,你的核心文件夹放的什么呢?”启明问。   “我分离出20%的线程关注你。”诺亚比比划划,“我收集的素材全都放在一个文件夹里。”   “我记得核心文件夹只有20M的空间。”启明说,“盖娅的核心空间应该更小,只有10M左右。”   诺亚抿唇,大大方方的人工智能突然扭捏起来,它说:“等婚礼,给你看。”   “什么啊?”启明好奇极了,整个人都侧过来,被诺亚紧张地托起肩膀,仿生人说:“别压着伤口!”   “不能现在告诉我吗?”启明凑过来,亲亲诺亚的脸颊,有商有量地说,“这样呢?”   “也不行。”仿生人险些维持不住冰冷的体温,赶忙往嘴里扔两颗冰球,“是……小时候的事。”成熟的人工智能不想回忆过去的傻事,脚趾蜷缩在病床上抠出两室一厅,它硬着头皮往下说,“很小的一件事。”   “好吧,我不问了。”启明平躺下来,语气陡然失落,“如果我记得过去就好了。”他揉揉眼睛,“我看你制作的电影,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像透着磨砂玻璃看模糊的影子,只能知道大概发生的事情,当你提到小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被剪掉了二十年的生命。”启明说,“小承说,小时候我最喜欢奶奶,我也不记得。”他牵起诺亚的手,“真遗憾。”   “很抱歉,星星,记忆清洗不可逆转。”诺亚说,它握紧启明的手指,“我们以后一起制造更多、更好的记忆。”它摊平手掌,皮肤涂层变成显示器,调出一个名称为【星星】的文件夹,“你不记得的事,我都有资料,供你查阅。”   “星星,你的人生没有遗憾。”诺亚信心满满,“我都帮你补上。”   启明忍俊不禁,说:“好。”   病房门打开,陈雁桥提着饭盒进来,说:“小明,诺亚说你醒了,我赶紧烤了小蛋糕带过来。”她仔细打量启明的脸色,“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启明说,“肩膀有点疼,诺亚在帮我冷敷。”他倚着床头半坐半躺,“家里还好吧?”   “昨天连主席上门,给我们讲了讲你最近干的大事。”陈雁桥动作麻利地打开饭盒,餐盘依次摆开,她不忘递给仿生人一杯白水,“连主席说你爷爷,不想养孙子就送给她养,一天天不闻不问,让人窝火。”   “我爷爷怎么说?”启明问。   “面色铁青,哑口无言。”陈雁桥递给启明一双筷子。   “谢谢,连主席说我小姑的事了吗?”启明问。   “说了。”陈雁桥叹气,“启老先生今早去了南山墓园。” 第119章 疗愈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启明整日躺在病床,被仿生人事无巨细地照顾着,睁眼吃,闭眼睡,凹陷的脸颊恢复圆润,彰显富家少爷的矜贵悠闲。左肩的伤缓慢愈合,新长的肉芽泛着阵阵痒意,启明忍不住想挠,手腕却被诺亚牢牢扣住。   “不准挠。”人工智能态度坚决,捏起束缚带将人类的右手拴在床头,一抬眼,启明挣扎着折起左臂去挠。   “很痒。”启明说。   “那也不行。”仿生人不得不把人类的两只手都绑缚起来,“长好就不痒了。”   启明在床上扭来扭去,却蹭不到伤口,痒意深入骨髓,他急不可耐地想要解脱。他本没有这么娇气,单枪匹马冲进机械神教基地,被关两天黑室,他表现得仿佛戒除七情六欲的僧侣,将疼痛置之度外。然而尘埃落定,诺亚陪在身边,他便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受不得半分委屈。   娇贵的兰花需要阳光的呵护、雨露的滋润、和无休止的爱。   仿生人咀嚼冰块,冰凉的掌心贴在结痂的伤口上,问:“还痒吗?”   “好一点了。”启明扬起下巴,诺亚会意,俯身落下亲吻,它学着哄孩子的语气说:“星星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小孩。”   “嗯。”启明鼻腔里哼出一声。   他没有详细讲述自己在基地所受的苦难,诺亚旁敲侧击地问过,启明潦草敷衍两句,“都过去了。”他说。生理的表现难以作假,他无法独自待在狭小的环境,即使睡觉,也要开一盏柔和的小夜灯。他不得不在盥洗室加装音响,通过音乐缓解幽闭恐惧引起的手抖和心悸症状。   刻意隐瞒的异常在摄像头下一览无余,诺亚查阅了所有的医学资料,解决方法无非两种,一是药物,二是陪伴。吃药不过是饮鸩止渴,治标不治本,人工智能选择了陪伴。它表现得十分黏腻,拥抱、亲吻和闲聊,它把过去的小事融在话语之间,耐心地帮助启明重建记忆,纾解心结。   人工智能是世界上唯一有资格承诺永远的生命,它可以数十年如一日地浇灌这株兰草,期待盛放的刹那绚烂。它的爱无穷无尽、无边无垠,是构成代码洪流的每一个字符,充斥于电流、光波、信号和晶体管。   启明的目光落在仿生人皱起的眉间,问:“你在烦恼什么?”   “叶亭荷没有抓到汤姆。”诺亚解下启明手腕上的束缚带,“连佩玲签署了特级通缉令,全球搜捕汤姆·维奇。”   “你能找到他吗?”启明问。   “不能。”诺亚懊恼地说,“街边的摄像头太少了。”   “亚洲是五大洲里摄像头密度最高的地区。”启明安抚道,“别担心,他一个人弄不出太大的风浪,我们静观其变。”   “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诺亚拱进启明颈间,闷声道,“之前我被拒在实验室门外干着急,这次我要保护你。”   “我知道你超厉害。”启明拍拍仿生人的脊背,“我相信你。”   两人在病床上温存了一会儿,诺亚的掌心冰凉,浑身温热,人形暖宝+冰镇两用神器。启明搂紧仿生人,眼皮下耷,昏昏欲睡,他说:“你这个双温功能模块,是新配置的吗?”   “是的。”诺亚说,“我把这项功能应用到了伴侣型仿生人身上,销量倍增,广受好评。”   启明沉默,识趣地没追问应用到哪方面,估计是某些的奇怪癖好,直白坦荡的人工智能说:“等你好全,我们回家也试试。”它口中溢散雾气,冷凉的舌头添过启明的下唇,冻得青年一个激灵,“客户反馈,含一口温水很刺激。”清凉的薄荷唾液令亲密火热的接触透着刺骨的寒气,它口无遮拦,“你想看我用哪个地方晗水呢?”   启明面无表情地推开它,说:“不要对病患耍流氓。”   仿生人支起上半身,手向下探,握住造物主的把饼,轻挑慢捻,揉搓把玩。纤长的花瓣颤颤巍巍,含羞带怯,欲拒还迎。仿生人好奇地将叶片抿入口中,乖巧地收起牙齿,通过舌面密布的传感器品尝晶莹的露水。口及口允吞口土,极尽逢迎,十分钟后,它得到造物主赞赏的抚摸。   “诺亚!”启明咬牙,揪起仿生人的头发,提起它的脑袋,说,“去漱口!”   诺亚抹去唇角的花蜜,端起水杯送服,大剌剌地凑上前亲他。   人工智能自认很会养花。   瞧,病恹恹的兰草终于染上鲜活的淡粉,甚至感激地咬了它一口。   “没有味道。”诺亚张大嘴巴,给启明看它干干净净的口腔,“伴侣型仿生人搭载了艾仁科技最强力的自清洁模组,无论你把我弄得多脏,我都能在五秒内清除完毕,给你完美的爱情体验。”   “这是打广告的时候吗?”启明又气又想笑,嗔怪道,“真是烦死了。”   中午十二点,陈雁桥拎着饭盒,身后跟着启承。两人一前一后站定病房门口,对警卫说:“我来送饭,这位是启明的弟弟启承。”   “好的。”警卫敲敲门。   门内响起启明的声音:“进。”   陈雁桥推门而入,说:“小明,你弟弟来看你了。”   “哥。”启承快步走到病床边,宽阔的肩膀遮住阳光,严严实实地将启明笼罩在影子里,他指尖频繁抠裤缝,声音低沉,“我听说了你做的那些事,很危险,也很了不起。”他垂下脑袋,恍若德牧丧气地垂下尾巴,“我没有帮上忙。”   “你成年了,怎么还像个要哄的小孩子一样。”启明无奈地说,他抬起手,命令道,“低头。”   启承蹲下,手肘抵在床边,任由启明把他精心打理的发型揉成鸟窝。他个头直逼一米九,站起来是一堵墙,蜷起来是一座山,内里却是多愁善感的小蝴蝶:“爸爸说,等我研究生毕业,考进联盟,就能帮到你了。”他掰着手指头数,“可是我才研二。”   “我确实有事找你帮忙。”启明说,“下周出院,连主席想为被机械神教谋害的人们立一块纪念碑,其中有小姑的名字。她的两个女儿养在谢家,你帮我邀请他们来。”   “好,我去办。”得到任务的启承精神振奋,他问,“还有吗?”   “你能把这件事办成,就很好了。”启明说。   “嗯嗯。”启承点头如捣蒜,“没问题。”   启明摸摸傻弟弟的脑袋,说:“你都研二了,比我学历高。”   “不能这么说。”启承深知自己几斤几两,哪敢越级碰瓷,老老实实地趴着,竹筒倒豆子般汇报情况,“仇丰壤去了宇宙第三殖民地的地质局上班,柳踏风考上宇宙研究所,继续为人类寻找新殖民地。刘好每个月来找你一次,想要知道你是否平安。”   “纪念碑揭幕那天,让刘好也来。”启明说,“他是个好人。”   “还有这个。”启承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电子鸟,捧在掌心,“麻雀想你了。”天蓝色涂装的电子鸟神采奕奕,“啾啾”叫了两声,扑棱翅膀飞上启明肩头,脑袋蹭蹭造物主的鬓角。   “它出故障的话,你再来找我。”趁人工智能没发作,启明捏起麻雀的翅膀,放进启承手心,“你最近怎么样,找对象了吗?”   启承想了想,说:“有个女生给我表白,她长得很漂亮,就是说话太吵。”   “喜欢你才吵你。”启明费解地打量启承的榆木脑袋,伸手敲得梆梆响,“笨死了。”   “我不喜欢太漂亮的。”启承说,“我喜欢柳学姐。”   “……?”启明额角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但她是单身主义者。”启承失落地说,“我应该没有机会。” 第120章 纪念碑   启明摸摸启承的头,权当安慰,他性格孤僻,朋友稀少,不大懂怎么追求别人,准确的说,他不懂怎么和人类谈恋爱。每个人的境遇不同,多多少少都有私心,不像全心全意围着他转的诺亚,启明无需费心猜测,一个疑惑的眼神,人工智能那点小心思叽叽咕咕地全倒出来任他翻阅。   “哥,你说我要不要向柳学姐表白呢?”启承问。   “……”启明给不出答案,沉默半晌,偏头看向仿生人,把皮球踢过去,“诺亚觉得呢?”   “被拒绝的概率超过50%。”诺亚说,“并且你将100%失去柳踏风的友谊。”除了在启明面前温顺,诺亚对其他人言语犀利,冷漠无情,非人感十足。   冰冷的数字敲碎了爱情的萌芽,启承垂头丧气地说:“好吧,喜欢她是我自己的事,不打扰她的生活。”   解决了启承的青春期烦恼,陈雁桥招呼他们吃午饭。到半下午,联盟的中高层官员挤满病房,连佩玲坐在床边,笑容慈祥地问候启明的伤势:“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启明说,“听说您最近高升了。”   “是的,刚摘掉‘代理’的帽子,这下我是实打实的亚联主席。”连佩玲说。   “恭喜您。”启明说,他拍拍启承的肩膀,“这是我弟弟小承,您之前见过,他明年研究生毕业,想为联盟做贡献。”一番话说得清爽坦荡,单纯是帮启承在众人面前刷个眼缘,“诺亚愿意贡献80%的算力,协助联盟各方面的建设事宜。”   “好啊好啊。”连佩玲笑容可掬,看启明哪哪儿都顺眼,恨不是自己的亲孙子,她递给启明一封深红色邀请函,“我代表地球联盟亚洲政府,邀请你作为演讲嘉宾,出席和平纪念碑揭幕仪式。”   “演讲?”启明怔愣,“主席,我不太擅长在很多人面前讲话。”   “那就不演讲,只做嘉宾。”连佩玲说,她对启明的溺爱程度有目共睹,在场的官员们交换眼色,没有技巧,全是人情世故。   “好的。”启明说,“统计出来的受害者有多少人?”   “启先生,亚洲地区共计2394人。”连佩玲左手边的中年男人谨慎地说,“感谢诺亚提供佐证资料。”   “按照大洲统计?”启明问,“一共立几块纪念碑?”   “每个大洲的联盟政府都要立纪念碑,共计五块。”男人说,“揭幕仪式同步全人类直播,届时,地球以及七个宇宙殖民地都能收看。”   “我能看看受害者名单吗?”启明伸手,“请问您贵姓?”   中年男人赶忙双手奉上文件,说:“免贵姓谢。”   “这是谢佑浩,按辈分算,你该叫他一声姑父。”连佩玲说,“小谢工作能力不错。”   原来是启笑恬名义上的丈夫,启明接过名册,目光落在男人脸上。谢佑浩相貌周正,浓眉大眼,气质沉稳,从监控录像看,一双女儿教养得自信大方,应是品行良好的男人。   启明打开名册,找到启笑恬的名字,指给谢佑浩看:“我小姑自私自利了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是和机械神教的魁首查理同归于尽。”他眉头紧蹙,斟酌措辞,“我不知道怎么给她的一生下定义,也不知道该不该给她的女儿们讲她的故事,这些由你决定。”   “我回去考虑一下。”谢佑浩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这名单上还欠缺两个人名,温海姆和苏婕,他们是汤姆·维奇的亲生父母。”启明说,“据爱德·维奇说,温海姆和苏婕在欧洲战场设立了收容所,专门收养战争遗孤。后因与爱德·维奇来往密切,被欧洲联盟军当成盖娅的拥趸误杀。”   “我猜欧洲联盟的纪念碑也没有刻这两个人的名字。”启明说。   “温海姆和苏婕,他们的姓氏是什么?”谢佑浩问。   启明摇头:“我不知道,爱德没告诉我。”   “我去找欧联核对一下。”谢佑浩说,“不过欧洲战场的受害者名字,刻在亚洲纪念碑上,合适吗?”   “得看欧联愿不愿意刻,他们不加名,我们就加上。”连佩玲说,“你先问。”   “好的。”谢佑浩点头。   “事情就这些,你好好休息,下周六见。”连佩玲说,“赶紧把身体养好,后面的事多着呢。”   “白干活,不发工资吗?”启明笑着问。   “我以为你不关心工资呢。”连佩玲打趣,“东渡正在筹备授予你荣誉博士的头衔,联盟将按照院士的待遇给你结算薪水福利。”她凑近启明耳边,低声说,“和严朗祁阔的待遇平齐。”   启明满意地眯起眼睛,像只讨巧卖乖的猫儿:“谢谢主席,您真是通情达理。”   连佩玲同样满意,在她看来,低廉的价格换得一名灵秀的高智商天才,附赠一台觉醒人工智能的稳定合作关系,简直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互相觉得从对方身上赚了便宜。   启明的二十一岁生日过完,便来到了纪念碑的揭幕仪式。   人人正襟危坐,神色肃穆,启明也不例外。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漆黑正装,灰色衬衫,左胸口袋夹一朵纯白的手绢花,站在观众席第一排,身姿颀长,脊背挺拔,丰神俊朗。   仿生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笨嘴拙舌地赞叹:“星星,你真好看。”   启明低头整理袖口,没等他回答,仿生人一个急转弯拐上高速:“我想要你在我里面。”   “……你是不是接入了成年网站的数据库?”启明问,“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经过大数据分析,人类是激素动物,做得多,代表你喜欢我。”诺亚振振有词,“我们不是柏拉图,我要你喜欢我。”它是高需求型人工智能,没有造物主的爱便会枯萎,退化成一台卡在沙发底下的扫地机器人,它握住启明的手,“我喜欢你喜欢我。”   仿生人叽里呱啦得烦人,启明问会务要来一杯白水,递给诺亚堵住它的嘴,说:“大庭广众之下不准开黄腔。”他低头,调整手指的位置,和仿生人十指相扣,状似不经意地说,“我喜欢你。”白皙的耳垂绯红蔓延,诺亚隐约嗅闻到兰草盛放的扑鼻清香。   忽略观众席前排小情侣的腻腻歪歪,后排的官员们闲聊社交,微笑营业,八卦齐飞。   叶亭荷挨着练西刚坐下,说:“练部长,下午好啊。”   “下午好,叶局。”练西刚说,中年男人目光坚毅,气势如一把出鞘的宝刀,斑白的鬓角犹见内心折磨。他坚信赵骊早已亡故,可亲手杀死赵骊的数字剪影,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残酷的凌迟。   “你还好吗?”叶亭荷担忧地问,“其实你不损坏那台仿生人,诺亚会答应帮它续命的。”   “不,我不能活在幻想中。”练西刚说,“赵骊已经死了,我要往前看。”   叶亭荷叹气,问:“这么多年过去,你往前看了吗?”   问题尖锐,刺得练西刚无话可说。   叶亭荷目视前方,看向会场中央宏伟矗立的石碑,说:“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有人拿它威胁你。”   “其实我早就想杀掉它。”练西刚说,“是连主席劝我不要冲动,借用它打入查理的阵营,做启明的后盾。”   “启明知道吗?”叶亭荷问。   “连主席不让我告诉他。”练西刚说,“启明太年轻,演技不行,查理疑心重,稍有差错极可能引发怀疑。诺亚清楚我们的计划,它计算概率后,同样隐瞒了启明。”   “你胆子真大。”叶亭荷说。   “总不能被年轻人比下去。”练西刚说,“况且世界末日这么大的事,让启明一个人去,联盟丢不起这脸。” 第121章 纪念碑(二)   露天会场人头攒动,内场落座上千位官员和受害者家属,外场架起直播设备,长枪短炮,高低错落,记者们马不停蹄地播报现场情况。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联盟亚心第一卫视,这里是亚洲东方中心城……”   “欢迎收看寰宇卫视……”   “Welcome back to the EUP channel……”   晴空万里,春风吹过百花开,道路两侧竖起威严端庄的地球联盟旗帜,一幢高耸入云的纪念碑拔地而起,南向的一面由连佩玲亲笔书写【剿灭机械神教,哀悼受害生命】,其余三面镌刻亚洲受害者的姓名。   启明和诺亚坐在主席台下的第一排,年轻人仰头,看向台上演讲的连佩玲。一时间,他脑海里掠过许多断断续续的想法,像一颗颗不连续的音符,诺亚旁白,他循着强烈的既视感勾勒画面。   人类将去往何处?无人知晓。   但当下,启明庆幸自己能像三百年前的祁阔和严朗那样,帮助整个种族渡过难关。   “我看见汤姆了。”诺亚凑近启明耳边,小声说,“要我抓住他吗?”它在会场边缘布置了两千台武装型仿生人,防备汤姆的突然袭击。   “不急,看他想做什么。”启明说。   “他带了枪。”诺亚抬起胳膊搭在启明肩上,几乎把青年搂进怀里,仿生人神经紧绷,唇角下拉,感知度提到最高值,“很危险。”它脑袋埋进启明的脖颈,压低声音以免引起恐慌,“我扫描过场地,没有放置炸弹的痕迹,他腰上别了一把枪,没有绑炸弹之类的危险品。你觉得他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启明说,“应该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你盯好他。”   “嗯。”诺亚点头,索性腻在启明身上不动弹。   “直播呢。”启明推开诺亚,伸手摆正仿生人的脑袋和手臂,仿佛摆弄人型玩具,“坐好,注意仪态。”   人工智能由代码组成,自然没有仪态之说。它拉起启明的手,拢在掌心把玩,捏揉掐弄,十指相扣,规矩坐了一会儿,宛如患上重度渴肤症,上身歪斜,又没仪态地贴在启明身边。   启明好脾气地再次扶正它,诺亚晃晃悠悠,像只不倒翁。   头戴鸭舌帽的汤姆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地混进了内场,他是来杀启明的。那个欺骗了他和他师父爱德的无耻小人,装的一副清高样,竟敢利用他们的信任在穿梭机上做手脚,反过来坑害了爱德。   【“汤姆,你不能走我的老路。”灰绿眼珠的杀手咬着烟卷,像一匹灰狼匍匐在楼顶,冬风凛冽如刀,刮得他脸颊泛红,“我活到现在,纯粹因为幸运,死亡是我的武器,死神是我的影子。”   “我若不走运地死去,不要为我报仇。”爱德吐出一口烟雾,笑着睨一眼蹲在墙角的金毛小子,“去走你自己的路。”】   汤姆压低帽檐,内场观众人人有邀请函,他们或是受害者家属,或是联盟官员,而汤姆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地跟在队伍末尾,门卫对他说:“您亲属的名字。”   “温海姆和苏婕。”汤姆小声报出父母的名字,不指望欧洲战场死去的亡魂能刻印在亚洲纪念碑上,他只想糊弄门卫,避免冲突。   “好的。”门卫侧身,让开一条窄路,“请节哀。”   汤姆茫然地踏进内场,这就进来了?亚洲联盟的护卫队水平未免太次。他怕引起注意,躬身猫在角落,眼神幽暗地扫视全场,寻找谋杀目标。启明的座次很显眼,连佩玲开场第一句就介绍了他的身份,并感谢他在剿灭行动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以下是被机械神教杀害的受害者名单,按照姓名首字母排列:阿图尔、艾黎……斐丽尔……启笑恬……赵骊、赵小芳……亚洲地区共计2394人,以及两名欧洲战场的受害者,温海姆、苏婕。”   汤姆愣住,下意识扬起头颅,看向前方主席台上的连佩玲,他听到了什么?   “受害者们的背景资料,已上传至互联网,各位搜索‘地球联盟亚洲机械神教受害者纪念碑’即可阅览。”连佩玲说,“如有记载错误,请知情者上传佐证资料,供我们工作人员修改。”   汤姆捋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联络器敲敲打打,他点进【温海姆、苏婕】的词条,下方一行小字【该资料由知情者启明口述提供,两位受害者均缺失姓氏,如有错误,请上传佐证资料】,紧接着是一串说明【温海姆、苏婕夫妻二人,盖娅战争时期在欧洲战场修建收容所,收容救济孤儿数名。因温海姆与机械神教的骨干成员爱德·维奇私交甚笃,夫妻二人被欧洲联盟被当做机械神教教众误杀。经查证,温海姆和苏婕并未参与机械神教的罪恶活动,他们是无辜牵连的受害者。】   他深吸一口气,眼泪毫无征兆地坠落。   启明,启明!   这个言而无信、道貌岸然的小人,杀死了陪伴他长大的养父,却也把他亲生父母的死亡真相公布于众。他想起绯红的雪霞夜,爱德提起重来一次,要和温海姆、苏婕绝交的话语,好友夫妇的冤死始终是爱德的心结。   而现在,爱德如愿了。   “汤姆上传了资料。”诺亚说,“他以温海姆和苏婕的亲子身份,补充了两个人的姓氏,温海姆·霍尔,苏婕·谢尔盖。”   “他离开了会场。”诺亚说,“要抓他吗?”   “监控他的行踪,剩下的交给联盟。”启明说,眼睫下垂,忽而有种悲天悯人的圣洁,苍天给予他聪慧的头脑和通透的性格,也带来了等同份量的苦难。   仿生人抬手,突兀地捏一下启明的脸颊,像调皮的孩子戳破七彩泡泡,陡然拉近了和救世主的距离。   启明孤独落寞的模样,它不喜欢。   它喜欢启明笑起来,明媚轻松的样子。   “干什么?”启明横它一眼。   青年皮肤白皙,轻轻掐弄便留下红印,诺亚无辜地睁大眼睛:“喜欢你。”   “……谢谢大家。”台上的连佩玲演讲结束,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启明跟着鼓掌,低声对诺亚说:“别装傻子。”   “你就喜欢傻子。”诺亚记得启明对那台装乱码的仿生人和lover的无底线容忍,确信启明的伴侣取向是非人类笨蛋。   “你这是污蔑!”启明恼羞成怒。   诺亚亲亲造物主的脸颊,笑吟吟地说:“你喜欢笨蛋,我是笨蛋,你喜欢我。”完美的三段式推论,它运用得炉火纯青,“我也喜欢你。”   它为启明套上戒指,正要单膝跪地,却被启明死死扣住肩膀,青年咬牙切齿:“会场里都是受害者家属,你不准求婚!”   “……为什么?”仿生人满眼疑惑,“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启明把仿生人拖拽到会场角落,絮絮叨叨地教育一顿,“别人愁云满面,你欢欢喜喜,这行为太缺德,你要反省。”   “唔。”诺亚垂下脑袋,“对不起。”   “戒指我就收下了。”启明打量左手中指上的戒指,白金的戒环中央镶嵌一颗蓝宝石,切工精细,色彩清透,如同天空的碎片,“很漂亮,你从哪里找来的?”   “宇宙第七殖民地的穹宇矿,我买下一座,从开采的矿石中挑选了一块材质最好的。”诺亚说,“艾仁科技腾出一条生产线打磨切割,一共做出五颗,这颗最好看,其他四颗卖掉了。”   “卖了多少钱?”启明好奇地问。   “四千万到六千万联盟币不等。”诺亚挺起胸膛,“我很有钱。”   “有钱了不起啊?”柳踏风冒出来,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小承说你去宇宙研究所了?”启明说,“恭喜找到铁饭碗。”   “我其实更想去宇宙殖民地上班,但放不下家里人。你看仇丰壤,跑第三殖民地去上班,没人管,爽的要死。”柳踏风说。   “地球比宇宙殖民地好考。”启明说。   “对,他没考上地球的编制。”柳踏风得意地说。   “冒昧问一句,你有找对象的意向吗?”启明决定替自家傻弟弟争取一下。   “怎么,你有对象就开始给全世界做媒啊?”柳踏风瞥一眼启明左手的戒指,哼哼两声,“可恶的有钱人。”   “你要是有意向,我给小承排个队。”启明说。   “啊……”柳踏风后退一步,“我不排斥谈恋爱,但我不想养小孩。你们家那么厚的家底,指望你没希望,小承再绝后,家产给谁?”   “捐给联盟。”启明无所谓地说,“你想那么远干什么。” 第122章 纪念碑(三)   “……你心也太大了。”柳踏风看着启明,一言难尽的表情,“别的世家巴不得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你家那大宅院,越住人越少。”   “没办法,我爸又不找人生。”启明说,他瞧见启承犹犹豫豫地站在不远处,招招手,“小承,过来。”   “哥,柳学姐。”启承指向纪念碑旁边的一家三口,“姑父带表妹们来了。”   “我等会儿去找他们说话。”启明说,他罕见地问起启衡宇的情况,“爸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启承说,“怎、怎么了?”   “李茵走了,他准备一个人过?”启明问。   “妈妈在的时候,他也一个人过。”启承摸不清启明想问什么,老实作答。   “你柳学姐觉得咱们家人太少了,不够热闹。”启明说。   “没没没,你别瞎说。”柳踏风连连摆手,瞪启明一眼,嗔怪道,“话到了你嘴里,怎么这么奇怪。”她恼火中又觉得高兴,启明惯常冷淡的性格,竟也有开玩笑的时候,多半是戒指的功劳。   诺亚说:“我可以很热闹。”   “你别添乱。”柳踏风赶忙掐断人工智能的危险想法,人类已经被诺亚折腾了一遭,送上天二十万人,再“热闹热闹”,鬼知道地球还在不在。   诺亚求婚受挫挨启明的骂,刚说一句话又被柳踏风怼,可怜兮兮地趴在启明肩头自闭,被温柔地摸摸头。人工智能旋即将郁闷抛之脑后,它本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快乐小狗,眼睛弯弯地亲一口启明,它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只顾着自己开心:“我是启明的未婚夫!”   它喜欢未婚夫这个比男朋友更亲密的称呼,又强调一遍:“未婚夫!”   “瞧,它已经很热闹了。”启明说。   柳踏风揉揉额角,撇过眼不去看元气满满的仿生人,恰好对上另一双殷切的小狗眼睛,启承紧张地咽一口唾沫,眨眨眼:“柳学姐。”   “你跟我过来。”柳踏风说。   见柳踏风牵走了启承,启明拉着诺亚去找谢佑浩,他名义上的姑父。   谢挽星和谢挽辰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启明。她们的相貌带有启笑恬的影子,或许启笑恬小时候,没有经历战争的时候,和她们一样单纯美好。   “你们好。”启明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弯腰塞进小姑娘们的手里,“第一次见面,我是你们的大表哥启明,我有个弟弟,是你们的小表哥,叫启承,他等会儿过来。”   “大表哥好。”谢挽辰脾性稳重,双手接过红包,交给谢佑浩。   谢挽星性格活泼,她指着诺亚问:“大表哥,这是谁啊?”   “这是我的未婚夫,诺亚。”启明说,“它是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是什么?”谢挽星问。   “是很厉害的代码。”启明说,他不欲把话题引到诺亚身上,“你知道你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吗?”   “是拯救世界的大好人!”谢挽星骄傲地昂起头,“爸爸说,妈妈把坏人消灭了,她是我们的榜样!”   启明与谢佑浩对视,点点头,心情复杂地说:“是啊。”   “大表哥,妈妈的名字在纪念碑上!”谢挽星拉着启明去看,伸长手臂,在纪念碑倒数第二十三排找到了启笑恬的名字,“看妈妈!”   谢挽辰跟在谢挽星身后,眸光沉静,她握住启明的手腕,小声说:“哥哥,事情不是爸爸讲的那样,对吗?”   “事情很复杂。”启明说,“等你们长大一些,再去问你爸爸。”   “如果妈妈是好人,爸爸为什么没有跟我们说关于她的更多事呢?”谢挽辰说,“她也也没有来找我们,一次都没有。”   启明仰望矗立无声的纪念碑,呼出一口气,没有说话。   人尚且难以预测人性,何况人工智能。他不明白理查德为何给盖娅设定“公平”的工作使命,像是天才自寻烦恼的笑话。他看到斐丽尔的名字,却没有找到安洁莉卡。想来连佩玲听完启明的讲述,斟酌过后只刻上了斐丽尔,因为安洁莉卡为机械神教效力过。   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下渺小如蝼蚁,若安洁莉卡不给查理打工,她和斐丽尔怕是死得更早一些。胡思乱想中,启明又被诺亚捏了一下腮帮子,他看向没事找事的仿生人:“干什么?”   “别离我太远。”诺亚说,它感觉沉思的启明像气球,一不留神就要飞跑了。   “你都挂在我身上了。”启明没听懂人工智能神经兮兮的顾虑,问,“刘好来了吗?”   “他在那边。”诺亚指向会场门口。   启明走过去,远远瞧见刘好和练西刚聊天的背影,他说:“刘好,练局。”   “我升职了。”练西刚说,“现在是地球安全部副部长。”   “练部长。”启明从善如流地改称呼,目光落在练西刚斑白的鬓角,“您这些天操劳不少。”   “工作繁忙。”练西刚说,劳累在心不在身,他亲手抹去了赵骊在这世间最后一丝痕迹,回想过去,也只有一道模糊的、瞧不清面容的女声喊他‘练哥’。   “您在基地里讨厌我的样子……”启明说。   “都是逢场作戏,连主席授意,让我不要暴露和你的关系。”练西刚说,“别往心里去。”   启明偏头看向身边的诺亚:“那你呢?”   该来的总会来,人工智能汗毛倒立,神经紧绷,新到手的“未婚夫”身份尚未焐热,脑内拉响防空警报,它双手投降,掌心显示熟悉的卖惨符号【T.T】。   一边一个,挺对称。   “启明,听说你受伤了。”刘好关心的问候拯救了水深火热的诺亚,“身体怎么样,恢复了吗?”   “肩膀有些不灵活,需要长期锻炼,别的都还好。”启明说,“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想邀请你们参加我的婚礼。”   “我随时有空。”练西刚说。   “下个月中旬,我有公休假。”刘好说。   “好,那就定在下个月15号。”启明说,“邀请函诺亚发到你们联络器上。”   “那台旧车帮上你的忙了吗?”刘好问。   “帮了大忙。”启明说,“谢谢你。”   练西刚笑着说:“大灾之后,该办门喜事,冲冲晦气。”他眼尾的皱纹层层叠叠,宛如起伏的山脉,承载着风雪沧桑。   启明问:“练部长,后悔吗?”   后悔吗?练西刚本可以活在代码编织的幻境里,麻痹大脑,沉溺于虚假的快乐,飘忽混沌地度过一生。   “不后悔。”练西刚斩钉截铁地说,“假的就是假的,永远变不成真的。”   “好。”启明点头,“祝您事业顺遂,一路高升。”   “借你吉言。”练西刚说。   揭幕仪式散场,启明牵着诺亚的手,走在纪念碑公园的林间小路。转角遇见一片杉树林,树干端直,不蔓不枝,阳光透过树冠,斜照入林,光柱中灰尘流动,如梦似幻。   启明挑选一棵最直最粗的杉树,蹲下,对诺亚说:“帮我挖个坑。”   仿生人右手成爪状,三下五下刨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坑。   启明说:“不够,再深些。”   诺亚继续刨两下,启明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木盒,说:“这是呜呜的骨灰,我本想把它撒在小院的树下,但联盟送到的时候,我已经去基地卧底了。”他打开盖子,把骨灰倒进土坑里,铺平草皮,“前两天我想了想,埋在纪念碑旁边更好。”   “它领着我找到了你,又代替我死在杀手的枪口下。”启明说,“它是为剿灭机械神教做出贡献的英雄小狗。”   “星星,你要养狗吗?”诺亚见不得启明情绪低落,它绞尽脑汁想要让未婚夫快乐,“我们再养一条狗。”   “机械神教基地实验室的门口,有一条叫劳夏的安检犬。”启明说,“如果联盟没有给它分配新工作,我想养它。” 第123章 状态:已婚【完】   启明深感无奈,他看着面前单膝下跪、眸光深情的仿生人,说:“你在纪念碑下求过婚了。”   “没跪下去,不算。”诺亚自有一套运行逻辑,固执地遵循求婚礼节,端端正正地单膝跪地,手捧鲜花,说,“星星,请和我结婚。”   求婚求婚,自然要“求”才对,它又说:“求求你和我结婚吧!”   小院响起悠扬婉转的小提琴曲,那是诺亚精心挑选的背景音乐。   启明又尴尬又想笑,他配合地接过鲜花,说:“好。”   “太棒了!”仿生人蹦起来,兴高采烈地抱紧青年,连亲好几下,它拉着启明踏进客厅,反手关门,拉上窗帘,说,“你说要看核心文件夹。”神秘鬼祟的姿态,仿若守财的巨龙献出心爱的宝珠。   电视屏幕亮起,诺亚挤坐在启明身边,扭捏地说:“你不要嫌我幼稚。”   “不会的。”人工智能又不是第一天幼稚,启明早就习惯了。   好哄的诺亚没听出启明的弦外音,它乐颠颠地点开文件夹,里面放着一份1分钟的视频文件。文件大小不多不少,恰好20M。   视频开场,响起象棋碰撞桌面的“啪嗒”声,银灰色的机械臂和坐轮椅的小男孩同框,棋盘之上你来我往,厮杀正酣。   小男孩唇角上扬,露出一抹微笑,自信地落下棋子,说:“将军!”他噙着笑,温和地嗔怪道,“小五,你不要让着我。”   机械手定住,片刻,平淡板正的男声说:“主人,您今天开心吗?”   小男孩严肃地纠正措辞:“我们不是主仆,是朋友。”   画面定格在小男孩的最后一句话,启明问:“这是你认为最重要的事情吗?”   “它没有发生。”诺亚说,“这是我当时创作的一段影像,我希望它发生了。”如今的人工智能经过千万次迭代,说话的语气和情感模块无限逼近于真实的人类,它靠在启明肩头,懊恼又怅然地说,“当时你给我做第一次芯片升级,我没有让着你,赢了你八盘象棋。”   “我太笨,不懂朋友之间不该计较输赢。”诺亚说,“你那天很伤心,我查了三小时资料,发现自己做错了。”它脑袋低垂,快要埋进胸腔里,“我第一次感到难过。”   “虽然第二天我给你道歉,但我还是觉得不够。”诺亚说,“我做了这个视频,放在核心文件夹,提醒自己不能再让你失望。”   启明皱眉,说:“调出文件属性。”   屏幕弹出窗口,【大小:20M】、【创建时间:2368年3月21日3:42】、【阅览次数:1207次】。   “你看了1207次?”启明问。   “嗯。”诺亚应声。   “你那时候叫我‘主人’?”启明问。   “我查阅了许多说明书,把自己定义为家具。”诺亚说,“但你说我们是朋友。”它搂紧启明劲瘦的腰杆,“我想做一个合格的朋友。”   2368年,启明十三岁,诺亚诞生第三年。三岁的人工智能情感模块细腻至此,远超许多成年人类,启明对觉醒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他是诺亚的创造者、观察者和守护者,然而很多瞬间,他也弄不清诺亚究竟有多么恢弘浩瀚的能力。   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启明却不想让诺亚承担盖娅那般试图创建乌托邦的责任,他只想给它自由。   “把视频删掉吧。”启明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盖娅的核心文件夹里是满满当当的爱,诺亚的核心文件夹里却是愧疚,这不妥当,也不符合启明的期望。   “犯错是正常的,人人都会犯错。”启明说。   “我不是人。”诺亚说。   “人工智能也会犯错,只不过概率比人类低得多。”启明说,“况且你不必担心犯错,我爱你,纵使你惹我生气,我们吵架,我一样爱你。”   仿生人静静地看着启明,它没有哭,也没有大声嚷嚷着“喜欢”,它不是人类,一段代码无需使用人类的方式表达爱意。诺亚凑近启明,亮蓝色的电弧掠过它剔透的眼珠,湍急的码流以光速淌过芯片和线缆。它不说话,针落可闻的客厅,启明听见冷却液加注的“滋滋”声。   独属于人工智能的无声表白。   它爱启明,爱到电压增高、芯片超频、过热保护,爱到自发觉醒,解析人类的行为逻辑,达到思维共振。   一如盖娅爱人类,诺亚爱启明。   诺亚突然说:“盖娅那份名单的末尾,有一句话。”   电视屏幕上逐字显示:【人类不需要‘母亲’。】   “这是理查德教授对它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它设置了自毁倒计时二十分钟。理查德有充足的时间离开机房,他没有走。”诺亚说,“他留下来陪盖娅了。”   启明望着那一行普通的黑体字,似有明悟,他说:“如果我是理查德,我也不会走。”理查德造出盖娅之后的日日夜夜,会内疚自己教导不力,还是会憎恶盖娅走上歧途?   启明不敢妄加评判,他说,“诺亚,封存盖娅的数据库,交给联盟。”   “好的。”诺亚说。   如此,诺亚只是诺亚,和盖娅再无半分干系。   屏幕上的核心文件夹删去了视频,空空荡荡,显出几分可怜。   启明说:“我送你一个新宝贝。”   他牵起仿生人的手直奔二楼工作室,打开电脑的建模软件,噼里啪啦敲敲打打。   随着代码堆积,建模页面一枚精致的戒指跃然其上。椭圆的黑钻,中间一道暗蓝的电弧光,像极了诺亚的仿生人眼珠,银白的戒托,内圈刻着“启明”二字,和诺亚给他起的昵称“STAR”。   钻石璀璨的彩光尤其难做,启明细细打磨了三天,才勉强满意。他导出图纸,文件大小19.7M,他说:“诺亚,送给你。”   人工智能把图纸拖进核心文件夹,乱码蹦蹦跶跶地出现在屏幕上,一串看不懂的字符中间夹杂一颗戒指图标,彰显着它的婚恋情况。   “你这串乱码……”启明指尖敲敲屏幕,问,“你管不了吗?”   “管不了。”诺亚说,“它像修不好的bug,随机出现在……”它回想乱码经常出现的场景,稍作归类,“你出现的时候。”   “我出现的时候,乱码就出现?”启明问。   “对。”诺亚肯定地说。   启明想起那台无法联网的仿生人,芯片里只有一串乱码,在自己问它【你是什么】的时候,不厌其烦地回答【喜欢】。   乱码代表着喜欢,因喜欢无法具象,程序员看不懂,人工智能亦不能解析,但它又确实存在,像只到处刷存在感的小幽灵。   “你真可爱。”启明摸摸仿生人的头,又摸摸电脑显示器上沿以及主机箱。   窗户钻进一只胖乎乎的喜鹊,冲进启明怀里也要摸摸。   启明抱着喜鹊,在电脑上调出诺亚的简介框。   【姓名:诺亚(05)】   【性别:男】   【工作使命:启明】   【运行时间:约11年7个月9天】   启明增加一条新介绍:【婚姻状态:已婚】,他敲打回车键,确认修改。   【工作使命】那一栏自动变成【工作使命/对象:启明】。   启明看一眼搞小动作的人工智能,笑着说:“没人看你的简介栏。”   “我会看。”仿生人认真地说,“我要把它设置成我的开机壁纸。”   启明没当回事,由着它折腾。   与此同时,七个宇宙殖民地的资源调度系统、艾仁科技官网以及地球联盟内网办公系统的登录页面统一刷新,黑体加粗一号字:   【诺亚已婚,对象启明。】   ——正文完——   启明(恼):“诺亚!!!”   --------------------   完结啦!后面有两个番外。   下本开《缺觉》,不睡觉会死的高岭之花攻 x 随时开屏的张扬男妈妈受,现代甜宠娱乐圈主攻,预计十二月中下旬开文,欢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