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亮是圆的,眼前这人眼珠子也是圆的。 这是阮宝玉醒来之后的唯一观感。 至于其它,他一概想不起来。 沉默良久,他说了句所有失忆者的经典台词:“我是谁?” 跟前看他那人似乎不爱说话,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胸前。 阮宝玉低头,看见自己胸前挂了块牌子,上书大白话三句。 ——我叫阮宝玉 ——我很有钱 ——送我去府前街阮府赏银十两。 原来他叫阮宝玉,还很有钱。 宝公子立刻“哦”了一声,抬头:“现在你可以送我回去了。” 那人还是不说话,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胸前,在“府前街阮府”这五个字上扫了下。 那意思是要他自己回去。 宝公子又哦一声,迎风抖了记,轻声:“那请问府前街在哪里?” 那人起身,终于发话:“往南不远就是。” 说完一掠衣摆背身,已经准备离去。 宝公子还是慢吞吞,先“哦”,再愣下神,等那人走到八步开外,这才又跟一句:“那请问南边是哪边?” 那人脚步不停,还是伸出一根手指,这次阮宝玉看得清楚,是根食指,比一般人略长,直指的应该就是南边。 这一次宝公子没哦,因为那人已经走远,所以拿手圈住嘴巴,朝他大喊了一声:“喂!” 这一声很清亮,那人缓缓回身,迎月辉露出侧脸。 之后宝公子就说了一句很要紧的话。 “你长得真好看!”迎着月光他道,露出了一个宝光璀璨花痴万分的笑。 日上三竿,帛锦这才骑着他的菊花青不紧不慢来到大理寺。 没办法,虽然他这侯爷兼大理寺卿只是挂个虚职,但有时候不免还是要应个卯。 寺里李少卿远远见他,连忙喊人,摆上他最爱的葡萄。 葡萄是西番贡品,因为帛锦爱吃,皇上就常赏大理寺,寺里上下没少沾他光。 锦衣侯帛锦,倍受圣上恩眷,这是朝野上下人人皆知的事实。 帛锦迎风,为这恩眷冷笑了一记,坐下身来,拿一棵葡萄极是缓慢地剥皮,一边冷声:“那阮少卿今儿该来上任了吧,人呢,怎么没见?” “禀侯爷,是今儿上任,可人还没来。” “没来?日上三竿还不来?” 李少卿就有些讪讪,赶忙赔笑:“阮少卿素来散漫,但也颇有才名,曾是圣上钦点的状元,在山西的时候还接连破了几宗大案……” 说话时正主已到,那位阮少卿已经立在院口,正仰头眯眼,努力想看清牌匾上的大字。 李少卿连忙动身,疾步赶到他身侧,一边耳语:“快快快,侯爷都到了,你却……” 太监急煞皇帝却是悠哉,那阮少卿往里瞟了瞟,看见帛锦,却仍是不紧不慢,掸掸衣衫扶扶官帽,一边还道:“也不怨我,出门的时候我也蛮早,哪里知道今儿街上会有花会,那花魁又长得那么好看!” 路边姑娘好看,所以花痴来迟,这理由还真真是充分至极。 李少卿就益发讪讪,只好拉他衣袖,拽他到帛锦跟前,弯腰:“侯爷,我来介绍,这位就是……” “就是阮少卿,大名阮宝玉,住府前街,还很有钱。” 帛锦冷声跟上,眼睫低垂,在脸上落下两道扇形阴影。 李少卿吓了一跳,赶忙转弯拍马:“侯爷还真是挂心下属,这么快就知道了阮少卿住处,属下对侯爷的敬仰之情那是……” 一旁阮宝玉却是神色自若,只是俯身往前,凑眼去瞧帛锦,都快眼对眼了这才“哦”一声,仍旧不紧不慢:“原来昨晚瞧见我晕倒的就是侯爷。” 帛锦冷笑,言语不能,只好又找了颗葡萄来剥。 宝公子当街看了半天姑娘,这时候十分焦渴,于是咽了下口水,道:“侯爷不必替属下忧心。属下因脑仁被人敲过,所以有个好晕倒的毛病,醒来之后也会犯浑,但最多五六个时辰便可恢复,大夫也说没有性命之忧的。”说完又恶狠狠咽了下口水。 帛锦无法,只好做个手势,请他但吃无妨,一边闲话:“听说你是状元出身?” 宝公子吃葡萄很忙,没空答话,于是连连点头。 “可是我看你那块牌子,是半点文采也无。” 两句话的功夫宝公子已将一串葡萄吃完,先是拿官服袖子擦了嘴边,然后又伸出他湿淋淋的爪子,去怀里掏了半天,掏出那块牌子,在帛锦跟前摇晃,问:“侯爷是不是说这块?” 帛锦点头。 “禀侯爷,属下也想文采斐然来着。可又怕见我晕倒的是个粗汉,好不容易识得几个字,却又被我文采斐然晕了。” 帛锦失笑,抚额头:“看来你还心思细腻得很,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写自己很有钱,就不怕人家把你绑了?” “不怕的。”宝公子道,将手上汁水也悉数擦上官服:“一来侯爷要相信世人尽善,二来嘛,我根本就没钱,屋里穷得漏风,所以不怕被人勒索。” “那你不怕人家撕票?” “不怕。我长得这么好看,是人都不会忍心。”宝公子道,亮出他宝光璀璨的一个笑。 帛锦拼命压制,非常想问他怕不怕被人奸了,只好硬生生转个话题:“那好,既然来了大理寺,你就好好干吧。” 宝公子“哦”一声,终于有了三分正形,道:“禀侯爷,近来寺里案子我已先做了功课,觉得少年脑浆一案最是蹊跷,想从它查起。” “就是那十八个被劈开头顶,没了脑子的少年?” “是。” 帛锦沉默,若有所思,过很久才回神,起身:“那好,你查吧。我还有事先走。” 李少卿连忙弯腰恭送,宝公子却是欲言又止,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讲。 帛锦于是顿步:“你还有话?” “是。” “要不要紧?” “要紧的。” “那快讲。” “侯爷你长得真好看!比今儿街上的花魁还要好看!”宝公子于是朗声,迎风一笑,又是宝光璀璨花痴万分。 第二章 在连灌了八杯热茶之后,宝公子终于满足地嗳气,开始翻阅卷宗。 一旁李延直瞥眼:“你几辈子没喝过茶?还是看人好看口水流太多,虚脱了?” 两人曾是同窗,在一个书院念书,所以说话浑没遮拦。 宝公子伸个懒腰,又露出他一口白牙,宝光璀璨一笑,道:“没多久,也就从昨儿晌午起没喝。” “做什么?你不是水牛么,怎么突然转了性。” “我想着今儿要来上任,公家有的是茶,就没喝,替家里省些茶叶。”宝公子又伸懒腰:“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家是黄金万两只等闲,哪里会懂我们穷人的苦楚。” 李延翻了几记白眼,也是言语不能,只好也去看那卷宗,问:“这个案子到底哪里蹊跷,我看证据确凿,判得很工整。” 宝公子于是慢慢抬头:“不告诉你。你长得又不好看,我干吗要告诉你。” 李延后仰,气到打跌:“是是是,你别告诉我。反正在你眼里,世上人只分两种,好看和不好看的,我不幸是后一种,所以白白把你荐到京城来,也活该遭你白眼。” 宝公子闻言点头,很是郑重,一边眯眼:“要说好看,你觉没觉得,咱上司才是举世无双地好看,你仔细观察,他那双瞳仁不是全黑,是带很暗很暗的紫,神秘得很。” 李延又打个跌:“你不是眼力很不济么?怎么才一照面,便连人家瞳仁带紫也瞧见了?他鼻孔里有几根毛你瞧没瞧见?” “没瞧见。”宝公子愣了下,连忙起身,将卷宗一把抱起,突然间雷厉风行:“我现在就去补瞧,回头告诉你。” “喂!” 身后李延的这声长唤完全白费,宝公子这人虽然温吞,但瞧美人却绝对是一往无前,脚底生烟好似踏着风火轮。 所以李延只好作罢。 帛锦是怎样的一个人,圣上赏他的那些俊男美女,又是如何的一一全没了消息,这些传闻相信不用他说,宝公子也很快便会知晓。 书房,窗幔紧掩,一丝光线也无。 帛锦在凳间坐着,慢慢擦亮火石,点着了手上纸张。 纸张泛黄,很快就烈烈燃烧,烧到最后就只剩了纸心的一个字,“无”。 帛锦冷脸,慢慢看这字燃尽,火苗继续下延,烧上了他手指。 不是不痛的。 只是已经没了快感的人生,有痛感未必就是坏事。 世界在这时适时寂静,陪他一起体尝这活着的滋味。 敲门声也很适时,在他手指变成焦炭前响起,管家在门外小声:“大理寺阮少卿求见。” “不见。” “他说是为案子来,请侯爷务必一见。” 书房里一片寂静,过许久房门突然大开,帛锦已经冷脸立在门口,问:“他人在哪里?” 帛锦进门时,阮宝玉仰脖,杯口对嘴猛灌着上好的铁观音,见上司出现,一着急差点被茶叶沫子呛死,闷头猛咳。 帛锦目不斜视,只当宝公子鼻喷水是虚像,径自到上座坐定,举茶而饮,听到座下的咳嗽声渐息,方才问他,“阮少卿找我何事?” 宝公子眨巴着眼,吸吸鼻翼,毕恭毕敬地出列作揖,“侯爷,我眼神不好,晚上看人都双影子以上,眼一模糊,我脑子也跟犯混……” 帛锦放下了茶盅静瞻相望,不接话,也不吭声。 “那个,卑职能不能近前答话?”宝公子也不省油,直接挑明。 “嗯。”帛锦算是有求才应。 待宝公子靠近,立刻就侧头,对帛锦展开宝光璀璨的一笑,“侯爷,你真好看。” “阮少卿,找我就为这句?”此时,帛锦居然笑了,至少嘴角勾出了上翘的弧线,人笑眼却不笑,那半垂的眼睫下,双眸透出一种彻寒的光芒。 阮公子发痴了好半会才恍然,挺直腰板,“卑职是为‘脑仁’的案子。” 帛锦眼睫垂得更低,静待他的后话。 “属下怀疑是冤案。” “证据呢?”帛锦很自然地打起官腔。 “近看远看,侯爷都很漂亮。”阮公子一笑,牛头不对马嘴地送出一句。 “少卿,你说事有蹊跷,那证据呢?”帛锦脸色微变,眉头一揪。 宝公子好似应和地猛点头,然后不搭架地沉吟了句,“侯爷,我肚子有点饿了。”紧接着,他肚子发出一记怪响,声音响彻全厅。 须臾后,果然不负期待。 “少卿可以留下用饭。” 宝公子惊喜交加外,还斩钉截铁地报道,“我家每顿都是要吃鱼的。” “……” 这顿饭局,帛锦的筷子动都没怎么动。而坐在下首阮少卿很本份地用餐,吃一口也就多瞄帛锦一眼而已。对于他言,这顿饭吃得,胃肠和色心都很饱! “我一向少食多餐,侯爷如此过于铺张浪费了,……”风卷残云后的宝少卿,开始数落。 帛锦微愠再问,“少卿,收得了哪些证据,说这是冤案。” 筷子在瓷碟边沿停住,宝公子一怔,如实而告,“目前尚无确凿的证据。” 帛锦听了,还不及发火,就感到自己背脊开始芒刺,心也随之浮躁起来,连忙将手抵住眉心,“既然没有证据,那也没有翻案的可能,快点转交刑部定罪吧。” “啪!”阮少卿将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恭敬作揖,“侯爷,案有蹊跷,大理寺也不是草芥人命之地。 “行了,这事交给你全权处理就是!”恍惚间,他摆手,表示作罢。 “侯爷,乃是青天在世!” “够了,我累了,你早点回吧。”帛锦再没心思与他纠缠下去,疲倦地站起身,直接下了逐客令。 “侯爷真懂养颜之道!”花痴万分第二笑。 帛锦突然冒出种冲动,想活活掐死眼前这个花痴下属。 “侯爷,我可以将这桌佳肴打包吗?” “阮宝玉!” “卑职在。”春花盛开重重,第三笑。 “你……滚!” 深夜,府前街巷间,孤只白纸灯笼前后游荡。掌灯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亮着稚嫩的声音,长长喊着,“阮宝玉回来喽,阮宝玉,快回来喽,回家来吧。回来喽!” 刚进巷口的宝公子被吓得不轻,定神后忙一把夺下纸灯笼,“谁和你结仇,要你这么晚叫魂吓人!” “你还好意思说,我一个孩子那么晚还如此辛苦地出门,不就是怕你又昏倒了,不识归途!” 阮少卿这才悔悟,忙不迭地点头,赔笑称是。 “你啊,连马都不如。” “为什么?” “老马识途,没听说过吗?”小童见他没事,大摇大摆地打道回府。 “所幸不是种马。”阮宝玉在他身后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童子回头问。 “对对对!我连老马都不如。阮侬少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放心,我没昏过去,已平安返家了。” 那叫阮侬的小孩“嗯”了声,迈出几步,觉得依旧不解气,转回头,对着阮宝玉继续发飙,“可怜我小小年纪就开始持家。”到一半似乎想起了什么,将眼一瞪,“没昏,那么去哪里了?去哪里鬼混了?说!” “是饭局,正常的饭局,上司请的。”阮宝玉小心翼翼地作答,绝对没有做出任何抹汗举动。 “正常最好!你别忘记了,你是拖家带口,有家室的人。” 宝公子嗯嗯两声,不置可否。 “真的很正常吗?”进了家门,阮侬杀出一记回马一枪。 “当然!”宝公子脖子一昂。 “可是,为什么你笑得很色?” 月下,宝公子摸脸:“我有吗?” “你睡觉前,把柴房断柴理好。”阮侬眼泛酸,打了个哈欠,决定不再计较。 “恩。” “今天怎么那么爽气?”阮侬斜眼,平日叫他干活,他就会耍赖,趁机提条件的。 “吃的饱,干劲足。”宝公子摸脸。 “你不会天天想去噌饭吧。” 想的,人家未必肯呢! “阮侬,你能到后山帮我抓只兔子吗?”阮少卿身矮了几毫,讨好地要求。 可惜,第二天一大早阮宝玉根本叫不起阮侬,在吃了十八记劈心无影脚后,只好识趣地自己提笼子进山。 兜了大半天后,他终于瞧见了目标。 “小兔子来,乖乖地到笼子里来,让爷笑一个!要不,爷先给你笑一个?”阮宝玉眯眼,亮出他宝光璀璨的笑容,准备□。 他跟前的兔爷估计成精了,姿态相当地爷们,甩都不甩宝公子一眼,依然悠闲地啃它的青草。 宝公子挂着笑,撩起长袍下摆,蒙住脸,慢慢靠近兔子大爷,眯眼目测两者距离后,倏然纵身,来了个饿虎扑食。 兔爷耳朵一动,警觉地逃离,却也没跑太远;还有机会的宝公子后腿拼命一蹬,挣扎性地又扑腾出几步。 这一猛冲,算是成功——成功地追到兔爷短短茸茸的尾巴;具体地说,就是宝少爷的鼻头,正对上了兔爷的……臀部。 “吡嗒”一声之后,宝公子泄气地大字型趴在了地上,兔爷潇洒地逃跑了。 按宝公子自我的感觉,这只兔子在消失前,还很鄙夷地横了他一眼,才没进草丛深处的。 半饷,宝公子才坐起身,出手抹掉沾在鼻尖上的两粒兔屎。 “死兔子,等着瞧!” 功夫不负有心人,约午后三刻,阮宝玉终于又听到熟悉的窸窣声,他努力张开“猎”袍,又是一次飞扑,相当完美的飞扑,引得径边树上乌鸦受惊,“哇哇”疾飞上天。 宝公子大义,舍身狗啃泥,这一次终于功成,把个兔儿爷压得半扁,牢牢抱在了怀里。 第三章 内房,漆黑一片。 黑暗里的帛锦终于动作,起身点燃了一枝蜡烛。 有人在外头敲门,笃、笃、笃……意味深长的三声。 帛锦还是不动。 外头那人用了把力,木门应声而开。 有细碎的脚步声渐近,白衣白鞋黑色瞳仁,清冷干净的一个男人。 这是圣上亲赏的美男,叫做迟柳,来的时候曾被交代:锦衣侯喜欢人穿素衣,尤其白色。 所以他一如既往地纤尘不染,细步来到帛锦跟前,仰起他有些单薄的脸,楚楚发声:“侯爷,这天寒地冻,侯爷一个人睡,不嫌脚冷么?”说完又呵一口气,搓了搓双手。 帛锦冷笑一声。 迟柳于是又近一些,将手塞进帛锦外衣,轻声:“小的畏寒,侯爷介不介意帮小的暖暖手。” 帛锦没有拒绝。 那只手于是往下探去,流连在帛锦的锁骨,在那上面熟练的打绕,然后一路下滑,象条小蛇,盘到了帛锦胸前。 还是没有拒绝。 迟柳的手于是继续下潜,在那紧实的腰上盘旋,手指渐渐有了热意,滚烫烫一股欲火,燃着他飞快往下探去。 平坦的小腹,倒三角渐渐到底,目的地就在眼前,迟柳的手却被一把捉住,毫不留情推了开去。 帛锦的声音还是森冷:“一顿能吃三碗饭,伸腿就把下人腰板踢断的主,却来这里装弱受,阁下累不累?” 迟柳愣了下,居然并不尴尬,继续弱柳扶风,斜斜地靠上帛锦肩头,捧起了他右手。 因为中午被火烧过,帛锦的这只手就带着伤,而且不曾料理,看着有点可怖。 迟柳吸口气,将他手指放到嘴边,吹了吹,问:“侯爷这是怎么了,疼不疼?” 帛锦没有表情。 桌上那枝蜡烛突然跳了跳,燃出的光有点诡异,变成淡淡紫色。 一旁迟柳张嘴,将帛锦两根受伤最重的手指送进了口去,舌头微挑,轻轻舔了舔,又问一句:“侯爷,您疼不疼?” “不疼。” 迟柳一笑,这一次将他手指深送,湿漉漉地吞吐了几回,道:“看来侯爷和我一样,是懂得痛并快乐的人。” 说完便微微起身,拉着帛锦的右手,送到了衣摆下去。 衣摆下空无一物,帛锦的两根手指湿滑,很快便长驱直入。 迟柳微张了嘴,做一个痛苦的表情,咻咻喘气:“候……爷可以再放进一根手指,也……可以再快……些。”说完小脸煞白,这痛苦倒不象是装的。 帛锦依言,看他痛得滴出泪来,前面却开始昂扬,不由叹了口气:“为什么,你偏偏要来招惹我,养在别院吃穿不愁,这样不好么?” 迟柳有些迟钝,人软成了一滩水,又拖住帛锦一只手,握住自己□,闭上眼并不回答。 帛锦也不再问,犹豫了下,开始替他□。 前后刺激同步,有痛更有快,这滋味真是非凡,迟柳喘着气,腰弯成一个半弓,浑身毛发很快便已湿透。 屋里的那枝蜡烛这时就益发诡异,不止火苗,连上腾的烟气也袅袅带紫,而且带股说不清诡异的香味。 可惜的是迟柳没曾发现这些,一早就闭了眼,正享受这无以伦比的快感。 无以伦比,一点没错,连迟柳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今日这样敏感,很快就已经接近□。 可是帛锦不许,看技巧绝对是个高手,总是在他快到顶峰时罢手,稍稍冷静后又重新开始。 快感就这样开始跌宕,在最高端下落,然后又爬升,一次叠着一次,最后推他到云端,“砰”地一声炸了开来。 那一刻满世界静默,迟柳昂起,射了个痛快,有那么一瞬时的感官空白。 身上有些黏腻,大约是□和汗液,湿哒哒的。 迟柳终于睁开了眼,试图坐直,却发现自己无力,于是只好失笑:“劳烦侯爷扶我一把,该到我服侍侯爷。” 帛锦扶了他一把。 衣衫上还是很黏腻,黏腻到有些受不了。 迟柳有些受不住,于是伸手抹了下。 这一抹抹出了异样。 何止是黏腻,身上这湿淋淋的还一片猩红,分明就是血。 迟柳低呼了一声,这才发觉脖颈一阵锐痛,将手摸上去,原来是有一道窄小的伤口,正是这一衣裳鲜血的来源。 什么时候自己被割喉,然后血又如何慢慢淌了一身,他居然半点也不知道! 帛锦森冷的声音响起:“你可以咒我怨我,多恶毒都行,我是必有报应。” 迟柳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音,呼吸终止,眼神也定格在讶异怨愤的这一刻。 血还在流,慢慢漫上了帛锦的衣摆和厚底靴。 帛锦还是不动,在原处听夜风拍动房门,吱呀吱呀,一声又一声。 到最后蜡烛燃尽,那紫色的火苗妖异地升高,做了挣扎,最终却还是灭去。 一切又都归于黑暗。 沉静的无所不容的黑暗。 一夜很快过去,一个白天也即将过去。 帛锦在书房,侧头,看斜阳一寸寸西挪,许久许久后听到管家在门外禀报:“侯爷,大理寺阮少卿他……” “昨晚不是已经告诉你了?这人登门不用再通报了,直接打发走!” “是!”管家将头一低,“只是,他昏倒在我府门口的台阶上,已经多时了。” “当作路人,不用搭理。” “可是,阮少卿他穿着官服……” 已经有一个月没发毛病的宝公子,居然在三天之内连昏两次。 色令智昏,绝对的色令智昏。 帛锦冷着脸,对这位花痴下属实在是没想法,干脆差人去叫李少卿,让他想法子扛这位宝货走人。 不过盏茶功夫,李延人到,而宝公子也醒转,睁着迷茫的眼睛,先看了看李延,又看了看帛锦,比较后立刻目标明确,飞快挪到帛锦身边,又开始说他的经典台词:“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帛锦不吭声,一甩袖子走人。 上司离场,那李延立刻就没了正形,哼哼:“你叫做阮宝玉,被爹娘卖给我了,做娈童,今晚就破处。” 宝公子眨眨眼,“哦”了一声,反应慢半拍,过一会才皱起眉头:“为什么卖给你,我不要卖给你,我要卖给刚才那位好看的大爷。” 李延的脸立刻拉长:“你个小样,还敢挑主子?主子我现在要回府,你好生跟着,可别跟丢了。” 宝公子“哦”一声,爬起身,这才发现怀里抱着的兔笼。 “啊,那个,这兔子是你爹送的,买你送兔子,买一送一。”李延连忙补充。 宝公子又哦一声,很乖地跟在他后头,路上经过一面铜镜,又很臭美地照了两下,开始嘀咕:“你确定我爹没诓你?” “啊?” “你不觉得我做娈童太老了?你确定我还是处?” “少废话!再废话主子我割了你舌头!” “少废话!再废话我割了你舌头!” 一个时辰过后,李延还在重复这句,一边吩咐:“你出点力,让你替我搓背,你当挠痒痒?” 宝公子就只好撇嘴:“本来就是,你腰这么松,做主子的还不如奴才我好看。真是……还不许人家说。” 听了这话,李延的眼神就有点邪,咪咪笑:“这么说你腰很紧?那好,下来,陪主子一起洗。” 宝公子一愣,扁着嘴,不大愿意。 后来想想他是主子,主子的话焉能不听?于是开始脱衣服。 解腰带的时候他看了看身上刺绣,摸鼻头:“怎么我这衣服虽然脏,质料却很好,我爹不是因为很穷才卖我的吗?” 正四品少卿,官服质料当然很好。 李延开始蛰蛰地笑。 宝公子又脱,脱到差不多了,突然眨眨眼:“主子,我怎么觉得你很眼熟?” 昏倒之后他会犯浑,但恢复起来也快,这会子就已经开始恢复。 李延在浴桶,看他脱得清洁溜溜只剩一只裤头,笑得瘫成了一堆泥。 片刻过后。 “你个天杀的李王八!” 李府内房爆出一声断喝,宝公子双眼赤红,比笼里兔儿爷还红百倍,一把揪住了李延的头发:“我只给比我好看的人瞧我□,这叫贞操,你懂不懂啊懂不懂!” “好。我是禽兽不如,侮辱了你的贞操,随便你处置。” 又是片刻过后,李延已经彻底服软,耷着头比兔儿爷还温顺。 宝公子余愤未平,气喘得还是咻咻的,恶狠狠:“那好,你现在就替我做件事,兔儿爷,那只,你看见没,我要它的脑子。” 李延愣了,一双眼瞪得斗大:“你不是一向最和善,号称动物保护,在书院抢我鹿肉干,一边吃一边骂我不是人!” “你少提那没用的,快动手,这是公干。” “啥公干?替公家做兔肉干?” “刑部拿住的那个犯人,在他屋里搜到一堆脑子,问讯的时候他不是说了,那全是腌好的兔脑。” “这种鬼话你也信?蓝色药水腌兔脑,恶心成那样,他腌来干吗,吃?” “我信。”宝公子慢吞吞:“蓝柋汁腌兔脑入药,这是一种巫术的药引,有人曾经告诉过我。” “谁?谁告诉你?还有啥,巫术药引?既然是药引,那人犯又为何不申辩?” “这些你不用管。反正你替我弄,我知道你怕血,可谁让你侮辱了我的贞操,这是惩罚!” 半个时辰过去了。 兔儿爷还被捏在李延手里,宝公子的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定:“你觉没觉得它在看我?眼神很哀怨?” 李延立刻点头,也瞧宝公子,眼神比兔儿爷还要哀怨。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门没栓,来人一推,门户立刻大开。 李延的眼神就更加哀怨了。 不敲门直推而入的,是他那尚书老子。 跟尚书大人一起立在门口的还有个人,长身玉立,穿一件玄色的大氅。 本来李大人还很得意,正在介绍:“这位就是小儿,没啥出息,在大理寺做个少卿。” 再后来就无语了。 他其实很有出息的少卿儿子,这会子穿了内衫,正和另一位穿内衫的少卿蹲在一起,手里捏了只兔子。 这情形的确十分……诡异。 李延一向怕他老子,理所当然地慌了神,站起身来,脸红耳赤,问:“爹……爹你不是说下了朝还有宴席,今天要……晚回的吗?” 这一解释益发显得心虚。 李尚书乌云盖脸,黑得就只差滴墨。 李延急忙解释,因为心慌,兔脑子人脑子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气场就有些尴尬。 而门外那位来客在这时咳嗽一声,居然好似听懂,开始发声。 “蓝柋汁腌兔脑,这是一种巫术的药引没错。”那人道,声音低醇,好听地紧。 “至于少年人脑,这也是一味药引,你们知不知道?” 过一会他又道,大氅掠地,缓缓踏进门来。 第四章 京郊,凌云道。 路尽头是京城童生考报名处。 道不宽,两旁排满了测字算命的摊头,多到让人目不暇接。 五颜六色的招牌旗,展展迎风,眼花缭乱。 据说这道中某块石头曾绊倒一位六岁的天才童考生,从此他青云直上,故这路也成了京城里童考生必“摔”凌云道。处处能见有人练习狗吃屎,摔得鼻青脸肿,还兴致盎然。 看!又倒了一个! 宝公子相当不屑打斜眼,绝对没自己抓兔子时,那动作来得好看。 这时,阮侬嘴里很臭屁地叼了根狗尾花,相当流气地问他:“你确定我假报这个短命的生辰八字,童生试能额外加分?” “这八字吉利得很,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哪里……哪里短命了?” “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回答是事先准备好的?”阮侬挑眉又问。 “这个是官场的秘密,连李延都不晓得,我也是笑了好多次才换回来的。”宝公子毫不含糊,工整作答,“你成日叼个草做什么?” “练牙!”阮侬很痞的掀起一边嘴角,头一歪,人一抖一抖,“以后叼刀用。” “老子做官,你个小子居然想做贼?”阮少卿完全不能理解他暴力美学。 阮侬无视他的反应,闲闲了问了句,“你案子整得如何了?抓到真犯人没?” “贼人狡猾得很,有人顶罪就不就范了,哪里说抓就抓得到了!”宝公子心虚道。 “也是,就凭你个弱蛋……” “你……你哪里学来的!”宝公子俯下身,浩然正气地板过阮侬的肩头,“你有很多词可以用的,都比它优雅,含蓄。” “可是,这更简明扼要啊——你个弱蛋。” 宝公子咬牙,他不纠正好阮侬,今天他就自罚,不去看上司了! “阮宝玉!”正在气头上,身后居然有人叫自己。 宝公子还没来得及回头,阮侬就将草根朝他嘴里一塞,乖巧地作揖行礼,“李叔叔好!”声音骤然变得富有朝气,十足讨喜。 “阮侬真乖!”李延对阮侬笑笑,扭头又怪阮宝玉,“不是说好一起送阮侬报名的,你怎么不说一声早到了。” 宝公子不答,哼闷气嚼草。 “你啃什么仙草啊。”李延飞腿,踢宝公子的屁股。 “我爹说,他最近火气大,吃青草消火。”阮侬亲昵地抱住宝公子的脑袋,对着李延直笑。 “你听他歪理,迟早被带坏!”李延笑着抱起阮侬,“这么小就逼来考童生,你爹真狠,给你打名气也不用这么早。” 阮侬摇头,口齿伶俐地回道,“爹说,名气是不能换钱的;不过我若能早点出仕,可省他几年饭钱。” 李延闻言,愤愤地瞪了阮宝玉一眼! 阮宝玉叹口气,拍脸捏整出个微笑,“李延,和你打个商量。” “做什么?”李延明显受了阮侬引导,对他爱理不理。 “我把阮侬的户籍住地,写你家北边旧宅了。” “那边荒废太久了,鬼宅似的,你写那边做什么?” “不是说,穷人家有补助嘛。”阮宝玉头一歪,踢路边小石。石子滚到路中,绊倒一奔路的男子,男子高兴地欢蹦上好几尺高,“这回中定了!” 宝公子感叹,“造孽,有人注定就是要活到老考到老的。”他回头却见李延已经气得翻眼,阮侬正忙用手为他顺气。 “李延,答应吧,答应吧!”宝公子恢复了甩宝姿态,左右乱吠。 李延头晕,终于点头,“我派人去老宅等你的救济款就是。” “派人不可靠呢。” “就这点碎银,你还怕别人携款潜逃?”李延脸气的由红转青。 “我把当你当自己人啊!”宝公子对毫无保留送上花痴笑,“别人怎么和正直的你比呢?” 阮侬瘪嘴,委屈地眨眼,“李叔叔!” 李延实在架不住这对父子,“行了,阮侬放心,叔叔我亲自去等这笔款子!” 宝公子颔首,表情极为认真地指点道,“记得别带下人,咱就是穷人。” 夜色很美,月光很冷。 老宅,枯灯。 一切景色都很——欠杀。 窜入的黑影,脸上蒙布,只露双眼,人在月雾中叹气,小心地张望了下四周。这宅子不小,被荒废得可怕,远远而望,除了正位主屋子有光外,四周漆黑一片。 潜入无声无息,蒙面人环视,像似在等什么。 夜风呼呼。 蒙面人终于采取了行动,大大咧咧地跑去敲房门。 这投石问路的动作未免太大。 “深更半夜,谁啊!”李延暴躁地亮着嗓子,披裳揉眼走出。 蒙面人闻声一滞,转身想溜。 而眼前霍然火光传亮开来,火把顷刻成群,官兵已然列开了阵式。 在井然有序的阵式正中间,宝公子笑容灿灿,出手点指,“我等你多时了,你穿夜行衣的身材真好……不!我是说,左右给我拿下!” 话音落地,官兵刀剑破月,纷纷呼啸而来。 李延大骇,立即反应,夺下手下的剑刃,悍然入战。 蒙面人剑法出众,刀光锐风中依然境界如斯,对付重重官兵,委实游刃有余;双方恶斗正欢,蒙面人却不知为何,动作稍稍有了迟疑。 李延趁着一线之隙,冲剑直削扫对方腰际,瞬间,飞逸出一条血线。 宝公子跳脚惊呼,“流血的姿势也那么帅……李延,记得要捉活的!” 李延愤恨地抛给宝公子个大白眼。 蒙面人则皱紧眉,执剑虚刺,一手从腰际扔出一包裹。 趁众人疑为暗器避开时,他纵跃而起。在跳上墙垣逃逸前,他还深深盯了阮宝玉一眼。 包裹落地,竟然有碎银露出。 李延收剑怒目质问,“他为什么带银子?” “许是他是送补贴的。”宝公子懊恼地拉拉自己耳垂。 阮少卿说,放出疑犯出逃假消息; 阮少卿说,抓人不易,耐心等待,愿者上钩。 阮少卿说,他胆子大,一个人等在宅子里,即使有鬼也吓不死他。 阮少卿说,—— 不! 不需要阮少卿多说一句了,眼前只有一个事实,他给耍了! 李延开始狂犬呲牙,“阮宝玉,你个混蛋!” ※※※※※※※※※※※ 官兵们一起收工,宝公子拿着那袋碎银,很坚定地宣称这是证物,要拿回去研究。 李延的狂犬情绪还没平复,一路继续龇牙。 宝公子就一路拍他:“在你府里,那位客人不是说了,少年脑浆做药引,可以让太监重新生出□,这是上古邪方。一共需要二十一个少年的脑浆,还阳气越盛越好,而这位人犯已经做案十八起,还差三个。” “所以你就放假消息,说咱抓的疑犯跑了?勾搭他出来作案?” “嗯。” “还给阮侬报名童考,弄个阳年阳月阳日生的假生辰?” “嗯嗯嗯,报名那会都轰动了,大家都议论我家阿侬,说这小子生辰不得了。” “然后又报阮侬的住址是我家废宅,等人家来上钩?” “嗯嗯嗯,话说少卿你真是我的知己。” “那你为什么让我来这里等着!”李延一下跳将起来,狂犬情绪彻底发作:“为什么不干脆拿你家阮侬作饵,反正他又不是你亲生的!” 宝公子立刻正气凛然回他:“妇孺,还有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应该保护的,不能拿来冒险!” “我三者都不是,所以活该拿来冒险??!!” 宝公子咳嗽一声,被他嗓子呛到,开始扭手指:“那个……拿别人作饵,别人会生气的。” “我难道就不会生气!” 这下宝公子不做声了。 过一会开始转移话题:“我觉得这次来的不像正主。” 李延不响,当没听见,望天。 “如果是正主,按照他的武功,直接进去就劈了你脑袋取了你浆子,干吗还要敲门,咚咚咚这么大声。” 李延就开始冷汗如瀑,忍不住搭话:“那照你的意思,如果这位是正主,我就已经被劈了脑袋取了浆子?” “嗯。”那厢宝公子郑重点头:“我没想到他武艺轻功这么好。” 李延已经气得风中乱颤,忍不住又问了句:“那他不是正主他来干什么?” “不告诉你,你长得又不好看!” 这一下李少卿就只差吐血,连忙找了面墙来扶。 “明天我们一起去侯府,禀报上司的时候我顺便告诉你。” “我不去!我不要顺便知道,我有节操的!” “可是……”那宝公子又开始扭手指:“你不去他就不见我,也不来大理寺办公。你爹是尚书,他肯定见你,我就跟着你别进府去!” “不去!阮宝玉你听着,老子今天起跟你绝交,要是再听你差遣,就是你生的!” 李少卿的这句回绝酷毙,人也昂头,迎夜风飒爽拂袖而去。 半路上就只剩了阮宝玉,站在那里,先哦了一声,然后才蹙眉:“也真是,你能不能换个别的誓发,每次都这个,我又不是壮士,哪生得出你这么大的儿子。” 第二日午后,锦衣侯府门前。 李延通报:“请管家禀侯爷一声,大理寺李延求见,有公事需要禀报。” 管家进门,过一会回转,说了声:“李少卿请。” 李少卿自然是进了门,后面的阮少卿也立刻跟上,很标准地别进了门去。 帛锦在偏厅,里面光线偏暗,燃着浅淡的香。 为了御寒,厅里的木椅都铺了狐皮,帛锦如今就坐在一张纯白的狐皮上,左手撑头,眼底空空,就只有那么一点意兴阑珊。 “阮少卿找我何事?” 等了片刻他开口,语气也是,什么感情都不带,只有那么一点意兴阑珊。 阮宝玉立刻就绽开了他宝光璀璨的笑:“侯爷真是睿智,知道是属下要见侯爷。” 说完又加一句:“我眼神不好侯爷是知道的,所以……要近点禀报,侯爷不介意吧?” 帛锦没发话。 宝公子就立刻上前一步,几乎脸贴脸,开始向上司汇报案情。 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他说了大半天还没说明白,中间更是废话无数。 “侯爷你眼睛真好看!” “侯爷你手指真长!” “侯爷你手怎么啦?怎么受的伤,这么好看的手要当心!” …… 这期间帛锦一直毫无反应,到最后只是一句:“你说来的不是正主,那是什么人?” “我觉得他是来触动机关的人。” “什么叫触动机关?” “就是知道有诈,特地以身犯险,将我们的陷阱触动,提醒正主不要中了圈套。” 这一句让帛锦有了三分敬意。 李延这时终于开了口:“提醒他难道不会传消息,以身犯险?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似的这么傻?!” 阮宝玉不说话,居然不挤兑不回嘴,只是看着帛锦,两人四目对视,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帛锦眼底略动,正想开口,却看到管家进了厅门,正低头奏禀:“侯爷,圣上宣见。” “现在?” “是。” 帛锦低头。 从这一低头,宝公子看出了不情愿。 “那好,你准备轿子。”过一会帛锦发声,站起身来。 宝公子立刻跟在他身后,从偏厅出来一直跟着,还学他走路姿势,只差踩到他脚后跟。 快到大门的时候帛锦终于忍不住,霍然转身看他。 宝公子立刻绽开他宝光璀璨的一笑,道:“我不是有意要跟着侯爷,实在是侯爷身形太过好看,完全是情不自禁!” 从侯府到皇宫,路程不长,大约只要一盏茶功夫。 跨进大殿朱门的时候帛锦吸了口气。 年轻的圣上正负手候他,见他进门嘴角上挑,微微一笑。 帛锦下跪:“微臣参见圣上。” 圣上那个笑意扩大,很亲热地上前,扶他起身,看他看了一会,这才轻声:“他回来了,就在京城。” “谁?” “他。”这一声言辞肯定而且意味非常。 帛锦垂下了头。 “听说那个少年脑仁案有了进展,你们那位新少卿好像设了个局,虽然没捉住人,但把人伤了,就伤在右腰。”过一会圣上又道,为了示范,将手在帛锦腰眼重重一拍:“就是这里,右腰!” 第五章 “大夫,给这么好看的病人出诊,你居然还忍心收二十两!” 听到大夫最后的出诊数目,宝公子一如既往发出一声惨叫。 大夫就有点想哭:“少卿,阮大人,这里面有您一月要用的药材,通血明目样样名贵,收您二十两,我真的是赔本,您……” “十九两。”阮宝玉斩钉截铁:“大夫,给我留下一两吃饭,可怜我拖家带口开销大.” 大夫是个老先生,闻言只好举手投降:“十九两,阮大人,全听你的。” 阮宝玉立刻咧嘴,露出他宝光璀璨的一笑:“先生真是好人,既然是好人,就再帮我个忙如何?” 大夫立刻后退一步:“真的不能再便宜了阮大人,我……” “不是便宜,再便宜你就蚀大本,还咋混对不?” 大夫连连点头。 宝公子于是立起身来,笑眯眯:“我只是想请先生看看,如果有人是这样走路,会不会有什么不对?” 说完他便举步,步态完全变了,沉静无声,就和今日帛锦的一模一样。 在侯府时他跟着帛锦,从偏厅跟到大门,学了一路,学的有了起码九成象,这会子也一点没忘。 大夫蹙眉,去摸山羊胡,让他再走一遍。 宝公子于是再走一遍。 “这人腰上有伤,如果真是这么走路,肯定是腰上有伤,虽然极力隐忍,但还是不自然,是在让着疼。” 过一会大夫道,斩钉截铁。 大理寺偏厅,茶气袅袅,茗香四溢。 “第四十七遍了。”李延站立,头枕红柱,依稀嘟哝。 “什么?”宝公子大梦方醒。 “我说你不灌茶,情感充沛地点这些脏银,已经第四十七遍了。” “是吗?”阮少卿手捏着银袋抬头,困惑望望天色道,“这确实不像我的速度……” 李延横眼,鼻喷不屑地“哼”了声。 阮少卿低头,拿着银袋继续点银子。 “宝公子,我必须提醒你,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如今我们必须想到的是,犯人已经不会用以往的方式得到脑仁的话,那他会采取什么方式继续呢?” “李延,我们的上司他是怎样的人?” “你到底有没有想这个案子!” “怎样的?”宝公子仰脸,姿态□。 李延终于愿意无私奉献给宝公子一点灵光,坐下与阮宝玉平视,“你听着,侯爷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哦?” “侯爷和皇上的关系也非比寻常……” …… “你是说侯爷和那个炼丹的方士要好?皇上最后棒打鸳鸯?” “这只是谣言,不能全信的。”李延为难地整整官帽,咬文嚼字。 “那个方士很好看吗?比我还好看?值得侯爷这样!”宝公子瞪眼,杀气腾腾! 李延脸如受重击,铁青着迟迟不发一声。 “李延,你去寻个牙婆来。” 李延拢眉,当即会意。罪犯不愿再涉险,可那药方成功在望,怎会轻易放弃?现下最快且最有效的途径很可能是——正常买卖人口。 “你早就想到了,是吧?”李延眯眼,猜测阮宝玉拖延的理由,“你方才不会是想办法,再不动声色地拖我入局?” 阮宝玉摇手,撩起官袍就向门外走,“为了补偿你,这次我当饵就是。” “外头快下雨了,你做什么去?”李延见状心疑。 “向上司申请补贴去。”宝公子果毅作答,头也不回。 “少卿大人,如果我再劝你一句——” “你就是我生的!” 寒雨零星,天地之间尽是灰蒙。 帛锦在书房看书,却见下人拎一巨大木牌,步履匆匆经过门外回廊。 牌上朱赤大字赫然写着:府内新进恶犬看院,如有擅入者后果自负。 帛锦讪笑,随口问这是做什么用。 “管家说阮少卿站在门对面,神色极其恐怖,挂上这牌子,防范不测。”下人如实禀报。 帛锦听后沉思。 侯府门外三丈半,宝公子眼盯铁门,双手僵垂在身侧,与门持续对峙着。 骤然,大门洞开,帛锦独自一人缓缓从里走出。 “阮少卿,找我有事?”言语如空中浮云,悠悠飘荡。 宝公子伫立那厢,知趣地报以一笑,倏地张开双臂,拔腿拼命地冲了过来;帛锦愣呆,瞳仁冷绝地一缩,人没回神身体却做了反应,随手将宝公子扔了出去。 宝公子横飞射出,撞到对街的矮墙,才收住势头,四脚朝天闷声落地。 泥花带雨,四下溅开。 “你……没事吧?”帛锦微讶眯眼,没想到自己对这人的排斥如此大。 雨洼里,阮少卿边暗咒自己迟钝没吃上豆腐,边费力起身。官服拖泥带水已经湿透,他脸上却无半点狼狈的神情;只见他恢复神采,擦干嘴角的血丝,戴正顶上乌纱,恭恭敬敬地向帛锦礼,“侯爷,下官要回大理寺办案去了。” 帛锦沉默须臾,负手冷冷一笑,“那,不送了。” 宝公子领命,豪爽地迈开几步,又回过头,不忘那宝光璀璨地一笑,“侯爷,你必须承认我方才的样子,确实神气!” ※※※※※※※※3.24更新分界线※※※※※ 侯爷气力真不小,左膝盖被撞得快没知觉了。 宝公子深深吸气。 迎迎小风,淋淋小雨,都是风雅之举。 可先前李延的话,一直让宝公子有点不自在。 帛为国姓。 帛锦侯爷是先帝武皇的亲孙子,当今圣上的亲侄子,齐王唯一的儿子。 齐王原本才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可惜他福太浅。 浅到枉死荒野,死时双眼被挖,脸上只剩两只滴黑血的窟窿,浅到没命等到当皇帝,浅到没等到自己孩子降世,听他一声啼哭。 王妃得到此噩耗后,情绪失控,导致早产;分娩三天后,终于香消玉损,也跟着去了。 嗷嗷待哺的孤儿,送进后宫,由皇后——孩子的皇祖母亲自照看;同一日,与齐王一样同为嫡子的十三皇子帛泠,册立为太子。 日月如梭,帛锦长大,聪明灵气,极讨先皇欢心,好几次欲将皇位越过自己儿子,直接改传皇孙。此举,当然遭内阁大臣不满,他们连连上书,祖宗规矩万万不能逾越的。 谁知这一时兴起,也埋了祸根。 先皇驾崩,新帝即位。让皇帝最不舒服的就是这个侄儿。 那时候满朝风雨,百官们都在等候意料中的一场杀戮。 可是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帛锦只是由王降为侯,理由很简单:与宫廷方士沈落关系暧昧,品行不端。 沈落被逐出皇宫,帛锦也被软禁了好几个月;皇帝棒打鸳鸯,两人天各一方;不过之后倒是风平浪静,帛锦倍受圣上恩眷,华宅美人受赏无算。 天地依旧灰浊一片,只是雨好似大些了,宝公子抬头望天,自言自语,“侯爷,你为什么不能给我抱上一抱?我要开始查案了,本来也不想牵连这么好看的你。可是十八条人命,到底不能让他们枉死啊。” 三日后。 雨时落时歇地下了好几天,天是一天比一天阴冷。 天气不佳,烟花地的生意倒没因此清淡,照样是艳歌频频,媚香袅绕。 绘香院是个中楚翘,自然更是人声鼎沸。 浮华流金之地,却也难免有阴暗角落。 后门柴房,就是一个阴暗所在,里面潮湿阴冷,被送到这里的,一向就不会是什么走红交运的主。 今天一早就有人被送了来。 一只眼上满是血污,看样子还被打断一只手一条腿,只剩了半口气,这送来的根本就已经不像是个人。 院里做粗活的阿大上来瞟了一眼,立刻有些稀奇:“这是谁?没见过。是新人?新人怎么就被折磨成这样? 陪来的老鸨立刻就横他一眼:“不许问!反正这个人咱不要,谁买就拿去。” “瞎了眼断手断脚的小倌,有谁会买?莫非是疯了来买一个废人?” “不许问!说过不许问!”那老鸨恶狠狠甩下一句,过一会又回头:“还有,这位……小哥有任何话,你都听他的,不许问为什么,要是敢违逆一句仔细你的狗皮!” 阿大因此就迎来了他一桩苦笑不得的差事。 卖一个废人小倌,居然还要卖十两。 消息放出去三天,终于有人来买。 他走进柴房,那位小哥头一句就问:“买我的爷长啥样?” “胖胖的没头发,很福相!” “不卖!我只卖给好看的二十五岁左右的穿素色衣服和你差不多高的爷。” 阿大就有点想哭。 “还有,你去给我弄点吃的,瑞芳斋的兔腿,再加三两白干,兔腿要热的,凉了我不吃。” 阿大就更想哭了,扁嘴:“你确定你被打残了?为什么你中气这么足,比我还能吃!!” “再多问一句,小心你的狗皮!”屋里飞出一块干柴:“还有,去跟妈妈说,我要补妆,我的妆都花了!” 阿大扁嘴,仔细他的狗皮,没再敢问,只好上街替这位去买兔腿。 “好看的二十五岁左右的穿素色衣服和我差不多高的爷,会来买你?我呸!”一路上他愤愤:“做梦吧你就!” 梦,不仅能做而且有的时候还能成真。 是夜,绘香院有人来敲后门,居然是位爷,穿一件浅蓝棉袍,二十五岁左右,长得眉目清秀。 “据说你们这里有很灵气的小倌卖,十两是吗?”那人轻声。 阿大的眼珠子已经爆了出来,有点口吃回他:“那个……那个,人是已经被打残的,你……” “没关系。” 阿大就只好回身,把那位才吃了四条兔腿的小哥横拖了出来。 拖出柴房的时候这位爷还饱嗝连天,这回子倒好,见了买主立刻挺尸,动也不动。 那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打成这样,不会已经死透了吧。”声音轻轻的,像几年没有饱饭吃的模样。 说着话,他伸手对着地上那位的大腿狠狠拧了一把,见到昏迷的小倌眉心一动,才放心地取出银子,抛给阿大。 “少了点。”阿大掂了掂银子,开始为难地挠头。 “一个打残的小倌,卖十两你们不嫌太黑?” “最近京城不太平,官府都没了主意,说要户籍清查,人牙子最近都不能接生意做人口买卖了,现在两条腿的活人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弄……” 那人听后也不废话,多丢了二两碎银给他。生意算是成交。 阿大别进绘香院后,那人谨慎地望望四周,确保无人后,立即扛起小倌,匆匆消失在黑夜巷尾。 这人清癯修长,看着羸弱,其实耐力、气力都挺大。 一路七弯八拐丝毫没有耽搁,巧妙地避开闹街,来到东城偏角一座废弃已久土地庙内,才把混混沌沌的小倌安顿在泥人神像后。 点上油灯后,从容地端详了会地上小倌,细声建议道,“来年投胎,找个好人家吧。” 小倌倒很争气,这个时候居然掀掀眼皮,手指颤动,嘴空张,好似做出“救我”的口型,可惜一个字都没出口, 那人笑笑,笑容却比冬夜还冷,瞳孔里也无一丝怜悯,高高举起事先备好的尖头小锤,对着小倌后脑勺道,“我救你!” 小锤落下的瞬间,行凶的人与垂死的小倌之间,莫名地多了一块牌子,残灯诡秘地闪动,让人看清牌子上写着这么三句: ——我叫阮宝玉。 ——我很有钱。 ——送我去府前街阮府赏银十两。 行凶者的脸色,瞬间由白转为菜青,动作完成僵化;而小倌灵活地滚向了另一侧,利索站起,慢条斯理抖拍去身上的灰尘,宝光璀璨地笑道,“对你应该添上一句,吾乃大理寺少卿。” 此时,庙外破门轰然倒地,李延已经领差官冲入,顷刻灭了这厮狗急跳墙火苗。 “罪人沈落,还不就地伏罪?”宝公子冷然斥道。 大势已去,贼人抿唇,竭力控制住自己簌簌发抖双手,抛落锤子,算是束手就擒。 大功告成,官兵押犯人连夜返回大理寺。 李延趴回自己的案桌上,意兴阑珊地磨墨。两人定计,下令人牙子暂不作人□易,逼得罪犯只有买卖小倌一条道。 ——“价钱要便宜,只要一口气。如果他有钱,早就买人来取脑仁,何必犯险敲人后脑。”宝公子猜测犯人会开的条件。 ——“被打残的瞎眼小倌,会买的人,除了变态,就极有可能是他。反正他要的是脑子,不是人。”这一条就缩小了嫌疑范围。 ——“你作饵,有没有想过会被人五花大绑?”李延当时就不明白,这局宝公子明明可以不涉险,但他非要坚持亲为。 可惜任性的宝公子继续坚持,“我就是想看看那人,比比谁更聪明谁更好看,谁更值得侯爷挂心。” 门廊上足音传来,宝公子已经换回官袍,精神抖擞迈着方步,走了进来。 李延抬头就问,“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沈落?” 宝公子得意,乌纱两侧官翅颤颤,正要答话,门外却有人禀报,“侯爷来了。” 阮少卿眼色随之一黯,遗憾地垂头,看手里的钱袋,“侯爷,你果然还是来了。” 第六章 天难测,居然又开始下雨。 帛锦冒雨而来,入了前厅只将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拨开,冰冷雨珠缓缓沿脸庞滑落,渗进他颈子里。 厅内,蜡烛平静地燃着,焰芒火影偶然随风,摇曳不定。帛锦低头却见烛光下,有影两条。 可惜来的不是阮宝玉,而是李延。 他缓缓抬眼,冷冷扫过左右后才问,“阮宝玉呢?” “禀大人,他在连夜审案。”李延躬身作答,从从容容。 “少年被杀取脑的案子又非小案,你们也不知会我一声,就连夜一人独审!是不是不想将我放在眼里?” “侯爷言重,只是李延好奇,大人怎么断定阮少卿此刻审的是这案子?” 帛锦不怒反笑,“是与不是,咱们去看就知道了。”说着话,起身就想出门,却被李延黑着脸上前横拦。 “让开。”帛锦冷哼。 李延抿唇,取出个钱袋,卯足了劲问道,“这钱袋,侯爷应该认得吧?” 风将门猛然推开,冷气入室乱窜,连呼气都顿化成团团白雾。 “我不明白李少卿的意思。”帛锦依旧面如冷玉,眼睫半垂掩住眸里的寒焰。 “侯爷,我们提过上次设局,逃逸那人扔下银袋作为暗器,而这个布袋就是用当晚那只。阮少卿认得它是侯爷的。”李延将钱袋递到帛锦眼前。 帛锦没接,转身悠然地回坐到原先的位上,冷冷一笑,“你们这是在栽赃?” “阮少卿过目不忘,清楚记得那晚第一次遇见侯爷,他晕倒醒来,侯爷正弯腰看他,腰间垂着的这只银袋就恰巧在他眼前。” 帛锦听后,将身后靠,“这钱袋做工一般,用料也极其普通,京城店铺到处能见。即使我有相同的,你怎么保证别人必定没有?李少卿,你这玩笑开得过头了!” “这袋子是普通,可面上滴着几滴蜡油,蜡的颜色是紫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紫蜡是皇上专门恩赐侯爷的,全京城也恐怕只有侯爷才有。” “你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吧。” 李延叹息,“侯爷,沈落犯案,你还想包庇他做什么?都说侯爷已经浪子回头,可这事,皇上知道,又该怎么说?” “不用拿他来这吓我!做大理寺卿是我,不是阮宝玉。今夜这案,我非要参与,你若不同意,大可拦我试试。” “官大一品果然压死人,没想到侯爷那么想压我?”前半句低沉,后半句惊人地高昂;通常这话由正常人来说,往往怒里含威,可站在门前风口那主的语气,却载殷殷期待。 帛锦不屑望去,缓吐三字,“阮宝玉。” “卑职在。”宝公子不顾李延打的眼色,积极奉送上了自己璀璨的花痴笑。 “案子断得如何,沈落呢?” “侯爷,我不觉得辛苦,如果侯爷实在过意不去,可以用力拥抱下下属,全当鼓励。” “我问沈落怎么样了?” “侯爷放心,这次现场缉凶,人赃并获,他是翻不了案了。” “他……都招了?”帛锦、李延异口同声。 “侯爷请看供词。”宝公子不理李延,一味地向帛锦靠近! 帛锦擒笑,接过案卷,双手用劲将纸卷从中撕裂;李延冲上前阻止,可惜太迟。只见帛锦手在空中一扬,那碎裂的残纸,一如片片枯叶飘零落地。 “侯爷真神,怎么做到的,能再来次吗?”不知什么时候,宝公子已站在帛锦跟前,怀抱一打厚厚的卷宗。 李延气闷,帛锦冷哼。 宝公子终于瞥见李延的面色,忙陪笑安慰,“没关系,刚刚侯爷撕的是我手抄京城花榜美人的名单。” 随后,宝公子又瞧见帛锦极为阴狠的眼神,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滚上胸口。 他为难地垂头,“只是拿错了呗,侯爷,不会扣我俸禄吧!” 帛锦与李延双双面如死灰,好似阮少卿刚刚讲了个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侯爷,再撕一次吧。”宝公子又想起了什么,拽拉李延出门。 “你要做什么?”李延皱眉。 “我再单独欣赏次上司的美貌,你就不必作陪了。” 可怜的李延,还没应时地展开任何痛心疾首表情,就已经被宝公子无情地抛在了门外。 宝公子利索关门后,心虚地扭头,却发现帛锦在微笑,烛光下居然带出丝许的温润,“你赶他走,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宝公子转回,双手互藏袖中,低低起音,“兔子脑是巫医针对孕妇难产用的土方,而少年脑仁却是一味药引,传说脑仁攒到二十一个,加上秘方,可治男子无根。”宝公子说到这里,恰当地一停,又继续道,“所以,我开始以为,是宫里宦官犯的案;而设计那夜,却没见主犯,反而节外生枝,来了个高手,脱身时扔银袋做暗器,而我……恰好认出装脏银的袋子是侯爷的。” “继续。”帛锦一手支颐,平静地看着火烛。 “就此,我认定线头该在侯爷身上,所以我向李延打听侯爷的过往。” “然后知道了沈落?” “是。我想沈落不肯让侯爷受到半分委屈,所以才会动手害人;而侯爷可能也一时寻不到沈落,又不忍他一再涉险,在催我定案不成后,只好以身犯险触动机关,警示沈落。” 阮宝玉说到这里停下了。后面的事情,无需多说。沈落还是执迷不悟,终是落网难逃,而锦衣侯还是为他而来。 “听阮少卿的意思,我为他他为我,我们还真是有情有义的一对。” 过许久之后帛锦发了声。 宝公子连忙点头,就差双眼擒泪。 “好故事,真真是个好故事!” 又是一个微顿之后帛锦抚掌,姿势倦怠,可这顿巴掌却是拍了许久。 “侯爷……” “李延知道多少?” 宝公子微一犹疑,正色回复,“他就恼恨侯爷抛不下私情,一味包庇沈落。” 帛锦满不在乎地叹了口气,“说了半日,我只想问宝公子,我可否能单独见我那苦命的沈落一面?” 宝公子侧头,宝光露齿一笑,“必须有我作陪。” ※※※※※※※※3.30更新分界线※※※※※ 重逢。 并不激动也不恍如隔世,只是感慨,这一段和他相关的人生终于可以作结。 帛锦走到那人跟前坐下,眼神没有波动,仍是那一味的意兴阑珊。 对面,这位和他只隔数尺的清秀男子,名字叫做沈落。 爱穿素色,发起飚来一顿能吃半拉猪,可却喜欢捧着胃装弱受,这位沈落君煞是有趣。 有他做伴,人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寂寞。 所以那时新帝登基,大难临头,帛锦倒也坦荡。 了不得富贵荣华扔下,和这位伪弱受君远走天涯,从此笑笑闹闹,不也就是一辈子。 为这个他做了周全安排,先是自己金蝉脱壳,不动声色地人间蒸发,其实就藏在京城。而后等风浪稍平,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走远,放弃追逃,这才传口信给沈落,要他和自己会合,从从容容地浪迹天涯去。 那天是数九的最后一日,他记得自己坐在马车,路上看风景,枯枝都抽出了新芽,那绿是这样鲜活,仿佛带着希望,正从他心头萌出。 到了约定的地方,沈落已经侯在那里,手里捧着包袱,习惯性地咬着下嘴唇。 以前也有过约会,这位沈落君无一例外都会迟到,然后眼睛闪着泪花花:“你不会怪我吧大哥……” 帛锦拿他鬼办法都没有,是白白的颠倒众生叱诧风云,到头来却被一只伪弱受骑在头顶。 而这一天的情况和以往有所不同,伪弱受君居然没有迟到,早早的在巷口等他。 帛锦下了马车,走的近了,这才发觉他浑身颤抖,眼睛里闪着泪花,浑身颤抖,见他后开口,说的居然还是那句。 “你不会怪我吧大哥……” 当然这是个陷阱,陪沈落一起来的还有新登基的圣上,他骨血至亲的十三叔。 也就是这一天,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彻底破碎。 包括爱情,包括骄傲,还包括作为一个男人起码的尊严。 他记得很清楚,那日他们被双双拿下,然后又被运回宫中,一路上走了起码一个时辰。 这一路沈落都在颤抖,抖得像片风中残叶。 而他那时痴惘,到最后居然不忍,伸出一只手来,去握住了他肩,一直握到目的地到达。 目的地在皇宫,是一间阴冷潮湿的黑屋,屋子最特别之处就是正中一张大台。 这间屋子没有匾牌,但宫里人都知道它是什么所在,给它起名,叫做净身房。 帛锦被捆住四肢,大字型开着,就这样被绑在了那张冰凉的大台上。 咫尺之外的圣上带笑,笑的是这样玩味。 他说:“记得有人曾跟我提过,要毁掉一个骄傲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碾碎他的尊严。” 说完他便俯身,撩开帛锦衣摆,又亲手替他褪下绸裤。 那一刻帛锦就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 毁灭他的自尊,通过所爱之手,这法子的确高明至极。 也就从那一刻起,时间永远停顿。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清楚看见沈落,看见他手里握着那把弯刀,眼泪纵横流了一脸,一边颤抖一边向他两腿间走来,嘴里重复着这样两句。 “我也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你不要怪我大哥,真的不要怪我。” …… 如果那日弯刀向上,眼前这人能够顾念他一分,将刀插入他心脏,保全了他最最起码的尊严,他都会如他所言,不去怨他恨他。 可惜的是他没有。 为了保全自己,拿着一枚冷刀,亲手将他净身。 这便是他计划着要共渡一生的所谓爱人,阮少卿口中那有情有义的沈落君。 故事大抵就是如此吧。 这是个死局,那一刀割下,他心寒凉,可不能否认,挥刀的沈落也备受熬煎。 事后他设法逃出宫去,失踪三年,又冒大险取少年脑仁做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他很愧疚,也撕心裂肺无处容身。 所以,三年过去,两人第一次重逢,帛锦听见的还是这句。 “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如果不那么做,不止是我,我全家都会死得很惨!” 和三年之前一模一样。 有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帛锦有了气力,听见这句,能够牵起嘴角无声的冷笑。 无所谓恨也无所谓怨叹,心若凉了,怨恨感叹,都会觉得太费气力。 所以他只是冷笑。 而沈落的情绪则明显激动得多,略顿片刻后人冲上来,俯在他脚下,一边仰头:“只差三个人,我的药就要配成,你弄我出去,到时候你那里就可以重新长出来,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 帛锦闻言又笑:“是谁告诉你这个方子,你就真的相信?” “我能配出来的。你莫忘了,我是举国数一数二的方士,是先皇御用的炼丹师!” 帛锦不语,缓缓眨眼,睫毛隔断光线,眼底沉沉,里面是世上至深的黑暗。 “你以为,你亲手割断的我的□,会因为你一颗仙丹,就重新生长出来?就好像你亲手割断的情分,会因为你这一场愧疚,就可以重新来过?” 过了许久他才道,冷冷一句,无所谓怨恨感叹,只是很单纯的讥诮。 一旁阮宝玉连退三步,差点因他这一句喷出血来。 亲手割断。 亲手割断!! 这……原来才是他一直想要揭开的真相。 比所有猜测推断都还要残酷百倍的真相。 “太天真了。这么天真可不像你,我的沈落沈公子。” 不远处帛锦又说了一句。 就这一句,已经明显生出杀意。 没有丝毫迟疑,帛锦伸出了手,在沈落脖间使力一扭。 沈落应声瘫软,苍白瘦削的脸前栽,埋在了帛锦双膝间。 阮宝玉没来得及上前阻止,发觉自己双腿灌铅,居然是一步也不能进退。 而帛锦这时起身,广袖逆风,里面一把薄刀闪着光,很快就被他握在手心,架上了阮宝玉脖颈。 “我没有恻隐之心,也不怕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下。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就已经身在炼狱。” 幽闭的斗室里帛锦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再没停顿,薄刀携风,在阮宝玉颈间划下一道血线。 第七章 侯爷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绝对是宝公子当时真实的心理活动。 当然他还可以前栽,扑倒在侯爷怀里,血哗啦啦流了侯爷一身,那这谢幕就再完美不过。 可惜的是这一幕没有发生。 那枚和侯爷一样好看的弯刀划上他颈,的确精准无误找到了他动脉,可最终却只划破了他皮肉。 有程咬金半路杀到。 李延李少卿在顶顶关键时出现,因为手里没暗器,隔老远就一把将银袋砸了过来。 这厮武功稀疏平常,银袋生风,几乎把阮宝玉后颈砸个窟窿,可也总算在最后关头把弯刀震开。 帛锦微愣了下神,这一刻功夫李延已经插到他们中间,扯高嗓子喊人:“来人哪!人犯死了!” 牢房里立刻呼啦啦围来狱卒一片。 而李延此刻是毫不犹豫站在阮宝玉这边,一张脸冷着对牢帛锦,道:“属下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还有劳侯爷解释!” 武功的确是稀疏平常,可这厮对阮宝玉,却绝对是赤诚一片。 “人犯方才自尽,侯爷正在责问我看管不严!” 过了一会阮宝玉吸气,一手捂住伤口,大声回他。 “沈落是自尽的?自己把自己脖子扭断?” 一天之后在皇宫内殿,当今圣上这样向帛锦发问。 帛锦垂头,脊背刺疼,冷汗一层又一层涌了上来,已经几乎看不清眼前一切,于是很潦草地答了声:“是”。 “当时谁在现场?这案子是阮少卿负责,是不是他?” “不是。皇上其实知道,沈落之死和他一点干系也无。” 圣上闻言沉默,低下头去,看着帛锦:“阮宝玉把这案子查了个彻底,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你难道不想他死?” “想。” “那你还为他开脱?” 帛锦的头就垂得更低,脊背锐痛难当,可仍立得笔直。 圣上的笑于是又玩味了起来:“你是想他死,可是推搪陷害,这种事你还是不屑做,对不对?” 说完他便伸手,在帛锦右腰眼又是重重一拍。 帛锦仍是垂头,没有太大反应,可圣上收手,五指却是有了猩红颜色。 圣上又笑,伸舌头舔了舔那滋味,道:“那夜去的人果然是你,你是不想沈落被抓,泄露你无根的秘密?还是想自己先找到他,亲手将他结束?” “两者都有。” “很好,敢作敢当有所不为,你风骨犹在,做叔叔的也很欣慰。”圣上抚了抚掌,紧接着话风一转,又将手搁上他腰,在伤口使力一个厮磨:“只是你武艺好似大退,当年长剑一举莫敢不从的亲王少帅,竟被几个埋伏的官兵撂倒,居然还落了伤。” 帛锦在这时摇晃,终于熬撑不住,一个趔趄单膝跪地。 倒不是腰间剑伤,推倒他的是脊背上那刺骨的阴疼,仿佛有千万根绵长的针正从那里穿出,带着利爪,勾着他四肢百骸每一个能及之处。 “很难受是吗,是不是因为我赏你的紫烛最近不够用,所以你武艺大退形神潦倒,到这殿里来,连立也立不稳了?”一旁圣上轻声,可语调却无尽恶毒。 帛锦不语,伏在原地喘息,头渐渐贴近地面,冷汗一层层涌上来,将他身周地面悉数打湿。 圣上那笑就益加玩味,慢慢附身上来,呼吸渐粗,顶上了他,道:“我听说男人□只比女人更加□,只是还没试过。不如你求我试试,求的好了,我便赏你紫烛。” 地上帛锦激颤了下,人似上了机簧,往前死命一冲,等气息稍稍平顺,这才哑声:“我不求你,绝对不会。” 这一声黯哑但却决绝,他的骄傲,的确是还没有完全被碾碎。 圣上于是摊开了手:“不愿意那就不玩,无妨。” 说完又一步步走近,俯低看他:“你是真的真的很可怜,看在叔侄情分,我就赏你十根紫烛吧。” 帛锦垂头,仍是冷汗层出不能直身,可却许久没有伸手去碰那十根紫烛。 “不承认你可怜是吗?没错,你是生得俊朗无匹天纵英才,可是你想想,这天下地下,可有人真心对你,对你一腔赤忱生死不计?!没有……过去没有,今后……则更不会有!” 圣上长笑,将这句刺骨的话冷生生扔下,立时拂袖而去。 侯府。 阮宝玉立在门口,半只身子趴在门板,不依不饶地扣着门环:“喂,给我开门,我有公事禀报。别告诉我侯爷不在家,侯爷的轿子一个时辰前从宫里回来,走的角门,我都瞧见了。” 大门出乎意料地应声而开,宝公子靠门靠得太过严实,一头栽进去,栽到了半点也不好看的管家怀里,脸色顿时乌压压黑成一片。 一旁管家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将手一比:“我家侯爷说了,少卿若是想死,他在内房侯你。” 阮宝玉立刻大声:“我非常想死!请问侯府内房在哪里?” 管家就不做声了,引着他穿过游廊亭榭,走了许久后停下,将手一指:“那里就是,少卿请吧。” 阮宝玉嗯一声,泯不畏死地跨步上前,在门上敲了两下。 屋里黑寂寂一片,帛锦低哑的声音传来:“门没锁。” 宝公子哦一声,轻声推门,进到屋去,只见到黑乎乎一片,好容易摸黑半天,这才瞧见桌上有半支点剩的紫烛,于是摸出火石来:“侯爷我眼神不大好,能不能点根蜡呢?” 黑暗里沉寂了半天,帛锦才开口:“抽屉里有白蜡,你找出来点。” 可怜宝公子一只半瞎,在房里摸索半天,好不容易才点燃蜡烛照亮,这一眼瞧清,立刻便觉得不冤。 帛锦明显才刚洗浴过,头发湿着搭在肩头,身上只松松穿了件月色长袍,就这么懒散坐在地上,靠着床沿,那姿势是要多性感有多性感。 阮宝玉立刻开始扭手指:“侯爷那个……冬日湿寒,这样这样……” 话说到一半他已经完全忘词,只记得看住帛锦头发滚落的水珠,看着它一路下滴,滴到锁骨,胸口,然后渐渐蔓延到……腰。 到腰便停住了,因为宝公子在那里看到一道赤红,正洇透衫子,渐渐漫了开来。 想到这道伤口是自己亲自领人捅的,宝公子的心口就立刻象被活剐了似的生疼万分,手指就扭得更勤,脱口而出:“侯爷是我错了,我对不住你!” 帛锦到这时方才抬眼,幽幽一句:“你没有错。” 宝公子才刚松了口气,却听到他又森森跟上:“但是你还是得死。” 锦衣侯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言落刀至,还是那把薄刃,轻轻架上阮宝玉脖颈,轻轻催动,便割破了他颈上缠着的绷带。 阮宝玉立刻大声:“侯爷的秘密我绝对不会泄露,否则让我脸上生疮头发掉光,变个两百斤的大肥猪!” 这个誓发得不可谓不毒,可惜的是帛锦毫不买账,薄刃欺进,立刻割破了他皮肉。 鲜血顺着伤口渗了出来,可宝公子的花痴情绪却丝毫没被浇灭,还是大声:“我很喜欢侯爷,自打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侯爷要相信我!” 帛锦闻声笑了出来:“相比信誓旦旦的情分,我更相信死人才不会开口。”说完刀口便又进去半分。 这一句话虽是笑着说的,可阮宝玉却听出了里面的透骨寒凉,心下一酸,别说生死,便连自己姓甚名谁也快忘了,立刻将脖子一梗,往刀口上一送:“好!那就听侯爷的,我既然说了喜欢侯爷,那就自然全顺着侯爷,死生不计!” 死生不计。 这四个字让帛锦一顿,顿了许久,等到阮宝玉脖间鲜血顺着血槽流了他满手,他这才抬头:“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都听侯爷的,对侯爷一腔赤忱,死生不计!” 阮宝玉也绝对是花痴无畏。 帛锦的眼于是慢慢眯了起来,将身立直,逼近了他:“你的意思是你待我赤忱,什么都愿意从我?” “是!” “包括被这样的我压倒?只痛不快?” 帛锦立刻又沉声跟了一句,不等阮宝玉反应,已经贴身上来,就着他颈间热血,将一个湿漉漉的吻盖上了他唇。 ※※※※※※※※4.3更新分界线※※※※※ 一个……吻。 天外飞仙似的一个吻。 阮宝玉当然不会拒绝,只是有点意外,意外到脑门□,有那么一瞬只以为自己已经昏厥。 帛锦的这个吻是负气森冷的,可技巧仍是纯熟,气息在对方唇齿间流转,七分□两分霸道一分戏弄,轻轻巧巧的,就把阮宝玉的魂魄差点吸了出来。 阮宝玉已经脚不沾地,被他拦腰抱在怀里,脖间鲜血汇做一股急射了出来,可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两只手略微迟疑,一下就环住了他腰。 帛锦的双唇于是下移,吻上他颈,伸出一截舌头,描绘了他伤口的形状,接着又将他血上推,送进他口,又开始一气长吻。 血腥的粘腻的味道,这是不折不扣□的味道。 两人于是纠缠得更紧。 阮宝玉的下身也就在这时再正常不过地立了起来。 可就是这一立,帛锦却突然之间猛醒,眸里紫光一凛,身子也立时跟着僵硬。 阮宝玉这时已快飞仙,哪里还能察觉,一双手只记得使力,想将他抱得更紧。 可这一抱……显然已不合时宜。 历史于是重演。 帛锦单肩使力,只不过使了一分内力,那宝公子便好似一只米袋,被他“砰”一声甩出了门去。 脖子上流了起码三碗血,然后又被人过肩一摔,要是个正常人,便不死也残了。 宝公子的非凡之处也就在这时体现了出来。 身心俱受重创之后,他居然还能立起,还一步步又走上前来,走得很认真,居然好像在数步子。 “十步,这次侯爷你把我摔开了十步!上一次你摔我的时候起码有十二步!侯爷,我离你越来越近了!” 等走到帛锦跟前时他雀跃,居然又是咧嘴,笑得宝光璀璨欢欣万分。 到了第二天,阮宝玉还是觉得这一定一定是场梦,人昏昏沉沉,一直托着腮在大理寺发呆。 一旁李延也在,今天带了他的肥猫来,一边摸猫咪肚皮一边拿眼斜他:“沈落的案子就这么结了?自己把自己脖子扭断,你扭一个我看看。” 宝公子毫无反应,继续托他的腮发他的春梦。 李延就有点稀奇:“怎么你今天不瞧案子,连公家的茶居然也肯不喝?” “不喝,我嘴上有仙气,就算不吃不喝也能抵饱。” “……成,不吃不喝随你。那你总该看看案子吧,你一整天没做正事了。” “不看,你一人看。等忙飞了你就没空喂猫,省得你作虐,把一只丰神俊朗的碧眼黑猫喂成团肥肉。” 李延就有点气喘,恶狠狠盯他,又恶狠狠把只卷轴硬铺到了他眼前。 ——永昌银矿。 只看了这四个字宝公子便蹙起了眉,很正经说话:“我不能看东西,我脑仁被敲过,现在头疼!” 李延也立刻正经:“头疼我替你找根带子绑额头,阮少卿您稍等。” “没用。现在除非拿侯爷的发带绑我额头,否则我绝对没法看东西。” 阮宝玉轻声回了句,拂拂袖,很快就端着方步出了衙门口。 忙到半夜,李少卿才回到李府,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件新内衫,差下人裁成袜子。 袜子做好,他就日夜穿着,硬熬了三天三夜,没脱也没洗脚,就这么一直套着。 到第四天,这袜子便成了宝,他先把它脱下,挨个又搓了遍脚丫,然后才选了只味道更甚一筹的,“哗”一声撕出一条,小心地搁在官服袖口。 一切都安排好,第二日他照常去大理寺,照常去见那个整日发飘不做正事的阮少卿。 天可怜见,帛锦侯爷这天无聊,居然来大理寺巡视。 机会来了! 和阮宝玉略说两句之后帛锦告辞,他于是也起身,跟在帛锦身后,定要送侯爷出门。 寺里大院有些不平,于是他很有理由地摔了一跤,又顺势伸手,带到帛锦,将他官袍下衣衫“哗啦”撕下一条。 这一下帛锦不悦,可他却乐开了花,从袖里偷偷掏出那一条臭布,硬撑住笑熬到阮宝玉跟前,道:“看看我是怎么对你!刚才你看见了吧,我那一跤虽然故意,可也跌得不轻,可你看我弄到了什么,侯爷贴身衣衫上一条布!!” “头不疼了吧。” “嗯!” “侯爷的味道怎样?” “那还用说,肯定是仙气飘飘!” 片刻功夫之后,阮宝玉戴着那根长带,不仅脑仁不疼能看案子,而且还一心二用,居然想起了一件要紧事。 “先前那个因脑仁案被捉的疑犯呢?没放吧?” “没。你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放,说你还要审。我就奇怪了,既然已经查明人家是冤枉,你还审个什么劲。” “去把他传来。”宝公子一扬那仙气飘飘的长带,顷刻间恢复他过目不忘的本领:“还有,前几天你给看的那个卷宗,永昌银矿的那个,也找来我再瞧一遍。” 人犯被传来时,戴着仙带的宝公子正仙气飘飘地一目十行,拿手指依次划着卷宗。 人犯于是下跪:“多谢阮大人为草民洗冤,大人真是包青天再世!” 阮宝玉头也不抬:“你的确是被冤枉,兔脑腌来是给产妇止血,是种巫药,是他们孤陋寡闻了。” “是是是,大人明鉴。我那兔脑的确是腌来给产妇止血,大人真是青天!” “可你受审时却为何不说,宁可被人冤死,却一口咬定那兔脑是腌来做菜!” 阮宝玉的这一声喝问拔高,高得是毫无先兆,吓得那人顿时一凛。 “小……小的……是名……那个巫师,咱们做巫药的,总归……总归不大光明。”那人额头跑汗,好不容易才回了这么一句。 “这么说你入行已深,是因为很懂巫术,很懂巫行规矩,所以才宁死不说?” “是是是。”那人立刻点头犹如捣蒜。 “入行很深的巫师,你居然会不知道腌兔脑是用来引产而不是用来止血,被我一诓就诓了个正着!你根本就不是巫师,那兔脑也不是腌来做药,我猜得对也不对?” 阮宝玉的这一声不曾拔高,说得很是温吞和缓,可却绝对有效,让那人脸色立时大变。 第八章 寒风月冷。 大理寺临时关押嫌犯的地牢。 巫师抬头,有些失神地看着头顶方寸大小的一扇气窗。 窗台上蹲着一只野猫,碧眼闪着荧光,正森森看他。 阮少卿说的没错,兔脑并不是巫药,那是一根线引,一根绝对不能被牵起的线引。 “如果我是主子,知道有人对我起了疑心,也会把我灭口,将这根线索砍断。你说对不对?”心念至此巫师喃喃一句。 窗台上猫咪低头,“喵”了一声,似乎也表示同意。 “所以我要小心,万万分小心。”那巫师又喃喃,弯腰,枯瘦的手捡起地上那已经冷透的馒头,掰出一半,踮脚凑到猫咪眼前。 猫咪看来饿极,并不挑食,犹豫片刻后咬下一口。 不消片刻半个馒头报销,猫咪似乎意犹未尽,一双眼勾直,盯着他手掌里另外半个。 巫师定了半颗心,又担心这是慢毒,等了许久,这才举手,将馒头一口口咽下。 猫咪见吃食无望,将身子弓了弓,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寒风透窗,那巫师突然伸出手,一只伸出来卡住颈脖,另一只张开五指,痛苦地抓上了墙。 五指指尖劈裂,在墙上留下深深五道血痕,可他圆睁着眼,却不能为这痛苦哪怕发出一声呼喊。 见血封喉,这毒是如此霸道,甚至不允许他发出临死一声凄呼。 暗褐色的血从他五官渗出,他佝偻着身子,在地上挣扎扭曲,拿手指沾血,写了几笔,一个字还没写完,就已经四肢抽搐,万分不甘地咽下了他在人世间最后一口气。 从始至终,地牢始终安静,静的就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猫咪到底无灵,不能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又弓了弓身子,碧眼射出寒光,轻巧地跃下窗棂,很快便消失在夜下。 翌日大早,李延就心急火燎地来找宝公子。 他跨进门槛,正在大院子里喂鸡的阮侬,忙笑眯眯放下手里活相迎,“李叔叔好!” “你爹呢?” “还在睡呢。” “还在睡?衙门出大事了!”李延说着话就窜进了房,抓住瘫睡在床上阮宝玉双肩死晃,可惜宝公子没任何反应。 阮侬为难地耷拉下头,扁扁嘴,“他前几晚没怎么睡,整晚干巴巴瞪眼瞅房梁,昨晚倒算出了奇,竟然睡得非常踏实,所以……”他说着话,不知手里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棵大白萝卜,松手一掷,大萝卜相当准确地扔在宝公子的脸上,可惜成效依旧不大,于是阮侬连连叹息摇首,“叔叔你看,我连这法子都用了!” 李延深思须臾,撩袖跳扑上床铺,对着宝公子的耳朵嚷了句,“阮宝玉,侯爷要亲你喽!” 宝公子真乃神人,闻言后居然醒了,人一跃坐起,眼没张开,嘴先含笑,“我来了,来了,侯爷在哪里?”当他睁眼瞧清跟前是李少卿时,笑容立即垮下,缩退到床角,咬着被子,含糊质问,“你想怎样!” 李延面不改色地挑眉,果然天地有差! “宝公子,那个巫医死在大牢里了。” “是我昨天审的那个?”宝公子仍睡眼惺忪。 “对!就是昨天要你给他一天考虑的巫师。” “怎么死的?你怎么现在才说啊?”宝公子踢开被大吼。 李延没空和他再抬杠,如实以报,“是中毒,七窍流血而亡。” 宝公子愣住,冷静地扭头看阮侬,“儿子,我刚刚不小心把伤口吼裂了。” 阮侬却只惊喜地仰望李延,满含期待,“李叔叔,真的流了很多血吗?我……我能去看吗?” “我不能去了!”赶路走到一半的阮少卿突然打住脚步。 “为什么?”李延不解。 “发带不见了,我的仙带!一定是儿子藏起来了,我要回去取!”宝公子拍着额头。 李延当即气得发抖,指着宝公子的鼻尖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仙气带?” 宝公子不理,头一仰,“我不要,我头疼,我要带子,就要带子!带子,带子,带子!” 李延扶墙,差点瘫地不起。 宝公子胡闹了几句,才拧回几分正形,过来拽李延的衣角,声音相当诱哄,“人死已成事实,验尸有仵作;破案还有你李少卿呢!别耽搁正事,快去吧!新鲜的尸体还在等你呢!” 待等李少卿反应过来,眼前只见一遛尘烟,早没了宝公子的踪影。 阮少卿拐到家,搜回仙带陶醉地系好,没等阮侬盘问就拔腿飞奔出了门口,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阮少卿好!”那人凤目长眉,笑颜倜傥,下颚一道美人沟,外罩的仍是玄色大氅,正是那日在李延家遇到的人。 阮宝玉讪笑着回礼,心里却并不痛快。 只因那美人沟一直是心病。宝公子自认自己的俏脸上若配及上一道美人沟,便堪称完美。 可他偏偏就是没有,恨得他每每对着铜镜孤芳自赏的时候,都有冲进柴房拿斧劈自己下巴的冲动,烦到最后,终是有人一句:“当心手抖斧斜,弄成个三瓣兔唇。”灭了他常年的魔念。 如今吃不到的葡萄还是酸牙,宝公子故意茫然皱眉,只盯着人家的美人沟猛看。 “在下萧彻。” 宝公子“恍然大悟”地一笑,宝光璀璨,“上次在李尚书家,为那敲脑仁一案,多谢公子提点,来日一定酬谢!” 萧彻是藩国临淮王送来的质子,对他的称谓实在让宝公子难弄。 “少卿唤我本名就成。”萧彻微笑,“我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 宝公子闻风色变。 “今日就让我做东请少卿如何?” 宝公子悄悄咽了口口水,还没回绝就听到萧彻道,“裁春楼如何?” 这话正被追出来的阮侬听到,他猛拧宝公子的手臂,“不要为几盘菜,你就找不到北了!” 宝公子眼睛发直,鼻孔却看天,不迭地摇晃手指,“对对对!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本官能那么肤浅吗?”阮侬松了口气。 萧彻略略低头,“那就请少卿到我的住所小酌几杯,如果觉得闷,我请锁欢院花魁来助兴也成。” 半盏茶后,巷口只听得阮侬怒骂,“去喝你的花酒吧!暴食暴饮,伤口一定会裂开向外冒油的!” 几杯美酒下肚,宝公子开始撇开美人沟的阴影,确认眼前的萧彻很美,也比隔帘唱曲的花魁来得漂亮,迷人的笑容里还带种寒冬暖阳温柔,可自己没怎么犯花痴?宝公子慢嚼醉花生,难道因为自己喜欢了侯爷,花痴功能便受限了? “少卿在想什么?” “啊,你这里好香。”宝公子信口开河,反正有美人的地方总是香香的。 “可能是这屋里兰花香。” “哦,兰花啊!”阮宝玉热情地环视,果然盆栽兰花不少。 “这些兰花很少见,应该很贵吧?”宝公子若有所思地摸着额上头带。 “都是家乡带过来的,借托思乡情而已。开的那株原是我友人心爱之物,特别赠我的。” “那……转送我吧。”宝公子眼眸瞪了个饱圆,炯炯有神。 萧彻勉强牵动嘴角,没等他拒绝,宝公子又补上宝光璀璨的一笑,“就这株送我吧!” 半个时辰后,率先见到阮少卿的不是李延,而是锦衣侯帛锦。他见到阮宝玉时,宝公子正努力地从府院的狗洞里钻进来,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株兰花。 当宝公子瞧见今日的帛锦时,帛锦仍旧是拒人千里的冷漠,唯一不同的是长发只用绳带随意在身后绑成一束,风里发丝微拂。 宝公子顷刻眼无焦距,嘴微微张开,喃喃道,“原来侯爷是一箭穿心的美,真是要命啊!” 帛锦好似有点习惯了他的花痴病症,并不动气,只冷笑着勾勾指头,示意宝公子走出树荫,站在日头下。宝公子也识相,捧着兰花端端正正地立好,探询的目光盯着帛锦不放。 “这日头照着你,出来的居然是人影,不是狗影?”帛锦纳闷道。 阮宝玉一怔,旋即宝光闪闪露齿一笑,“侯爷就是侯爷,连说冷笑话,也那么生动逼真!” 帛锦垂眼无言。 “侯爷,这花好看不?我专门弄来送你的。”宝公子还是乐呵呵地,笑容花痴万分,隽朗十分,赤诚已然一片。 帛锦转眸还没开口,却听苑外有人高唤,“皇上驾到!” ※※※※※※※※※※※4月7日更新 ※※※※※※※※ “你穿着官服?” 缄默须臾后,帛锦说话。 “还戴着头带。”宝公子手指上扬。下句尚未介绍清楚,他便被帛锦拎进了暗室。 宝公子打眼四周,心如小鹿在跳。 暗室相会!进展不算太快,但已经很顺利了,只是皇上已经到访,必须先打发掉这位天子奸情才能继续。于是,他悟性极高地颔首,摸摸床沿,“我在这里静等侯爷好了。” “放心,我是不想让他知晓你来这里摸鱼而已!”帛锦拂袖而出。 房门一关,宝公子眼前顿时黑暗无边,过目不望的他自然记得那里能取烛,他一路摸索最终燃起一支。 这次不是白烛,是紫色的,宝公子倾头,深感这蜡烛又好看又有情调,可惜—— “点一支不够亮,十支又太亮了,就五支吧。”他决不黑心,留下五支以后慢慢用。 五支紫烛点亮,能见度和朦胧度都正正好好。这紫烛居然还带异香,五支同燃味儿也不算浓烈。 宝公子自得地支颐欣赏烛蜡点滴紫泪,挥手嗅嗅清香,时间一长又觉闷在房间里未免太无聊了,他也估测不出皇上什么时候能回宫。索性研好墨,舔舔笔尖,龙飞凤舞地给侯爷写起了情诗。 好香!闻得人有点发飘了。 桌脚那株盛开的兰花,无声地焉落一片花瓣,紧接着第二片…… 花败,坠落枝头,天子帛泠心不在焉地将脚下那梅花花瓣踩碎。 帛锦规矩地跪拜下去,皇帝遣退旁人后,回转对他一笑,“你是不是病了?下跪还挺着个脊背,整个人硬绷绷的。” 帛锦抬脸,直视皇帝,“臣不知有何病。” 帛泠打量了帛锦好一会,又微笑地看了看天,才挥手道,“起来吧。” “这两日你没上朝,担心你身体,所以特地来看看。”皇上折梅自顾游园,帛锦静静跟在其后头。 “昨日刑部御前告状了,知道告的是谁?”走出几步后,帛泠又扬起嘴角。 帛锦抬头同时,却正好瞧见,阮宝玉已经摸出暗室,在不远处游廊转角,向自己猛烈地招手,而且——衣冠不整!他忙收回目光,半阑眸子道,“微臣不知。” “有什么好装的?当然是你们大理寺,告的就是你家少卿阮宝玉!” 帛锦余光扫见,宝公子站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开始翩翩起舞,他咬牙沉声质问,“刑部怎么会告到他头上!” 皇帝顿了下,没料到帛锦会如此反应,随即还是淡淡一笑,“你这位大理寺少卿屡次扣下该转到刑部的卷宗,然后过很久一股脑儿发还。弄得他们不是闲得吹灰尘,就是忙得脚难落地,鸡犬不宁。” 宝公子半褪官服,翘起兰花指,缓缓开了那木门,圆眸死眯,对着皇帝背影吐舌头。 “阮宝玉!他……他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人……”宝公子明显神智不清了,扭动着又开始脱衣,“人也老实本份!”帛锦一字一字地解释。 “朕知他能干。”帛泠皱眉,“但永昌银矿,是国库用银主脉。劫银一案已经铁定了,竟然还被他扣着?何等居心!” “阮少卿扣下卷宗,自然有他的道理。铁案未必不是冤案!” “你在袒护他?”帛泠奇道。 帛锦张了张嘴,头皮发麻想说什么,不料传来一记奇怪声响,阮少卿抬屁股对着皇上这边放屁了。 “臣愿意亲自去永昌银矿,复查此案!”帛泠正想循声看看怎么回事,却听得帛锦倏地来了那么一句,转盯锦衣侯的双眼,“爱卿,身骨大不如前,你又能离京多远,多久?”语气揶揄,眼里却闪着极为复杂的光焰。 皇帝的注意力成功转移。 帛锦于是继续:“皇上,臣即使身不如前,也是朝廷官员,为皇帝分忧是臣子的本分。” “好好好!朕准你离京查案,近日启程吧!” 宝公子学鹅摇摆迈步,终于不慎,跌进房门了。 帛锦躬身,广袖掠地,“臣遵旨!” 送走帛泠后,帛锦便找阮宝玉,刚进回廊,就见活宝水池扑腾,抓住一条红鲤鱼,“今晚我就要吃这鱼!” 帛锦靠在曲桥栏前,顺手一指“这条太一般了,抓那条。” 宝公子“哦”了声,放了手里鱼,去抓另条。 帛锦斜睨他试探问道,“你吃错什么药,敢在皇帝跟前献宝?你是想害我,还是自己作死不想要命了?” 宝公子听后,眉飞色舞地摇手指,“我告诉你个秘密,天王老子我都不怕!我不怕!” 帛锦冷冷地瞪他。 “那……我怕你,行不?”大冷天,宝公子居然满面绯红,眉上的汗珠滴下,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侯爷,我给你写了情诗!”他猛然想起,擦干湿漉漉的双手,将纸谏取出。 还滴了紫色的蜡油,做点缀,竟然是紫色的! 帛锦勃然大怒,“你……你点了紫烛!”心里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侯爷,我不抓鱼了。现下我感觉很好,我们回屋吧,现在就回屋去。”宝公子拍拍自己滚热的脸颊,斩钉截铁地说。 帛锦默然许久后,长长地叹气,“我送你回自己家!” “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在黑屋里窝着!”宝公子冲上前,一把抱住帛锦,快速绝伦地嘟起唇,帛锦警觉将头一别,只觉耳垂湿热;尔后,更绝伦的速度,宝公子已被扔出八步开外。 宝公子再次确认是八步开外后,满足地昏睡过去了! “还没醒吗?” 大理寺内,李延浓眉紧蹙问屋里的仵作。 “少卿放心,小公子现下只是喝了的宁心茶睡着了而已,与刚才受到了惊吓昏倒不同。”仵作泰然回复。 原来,阮侬见阮宝玉出门,就溜到了大理寺,一是气不过,要向李延告状,二是好奇偷看尸体。谁知道他刚摸进停尸的小屋,就受惊吓晕倒了。 “以后停尸那屋一定把门关紧锁实,特别是验尸时,更要谨慎!”李延厉声继续教训,“看把这孩子吓得……”蓝衣仵作立身一旁不迭地点头,唯唯称是了会,才举目道,“少卿大人,我已经查清楚巫师身中的毒了……” 李延伸手阻止,打眼色让他门外说话。 “到底什么毒?”李延问。 “这毒名为朝暮,分成两味:一朝一暮,两者分开对身体根本无大害,放在一起就是剧毒。” 李延负手点头,“毒有一味是下在馒头里,那另一味呢?” “另一味应该下得早些。” “早些?” “应该早三两个时辰,属下推算,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阮少卿审这位人犯的时候。” 第九章 李少卿紧锁双眉,一言不发。 仵作偷眼看看他,也只好跟着沉默,静立一边不敢做声。 不久后,李延终是深叹了口气,甩手怏怏地遣仵作退下。自己依旧挂长脸,谁知他走出三步,突然又顿下唤住仵作:“蓝仵作,死者先前留下的兔脑,你要记得留下,不得丢失!” 蓝仵作回身,忙躬身应下。 李延点头,便向审案那堂踱去,边走边摇头。 巫医临死留下血字,可惜只写出个“疒”就被阎王无情地招了去,这案子的线索依然断在混沌不明处。 想到这层,李延气得一跺脚,脚前这时响起几声猫叫,他低头只见他家肥猫“印子”靠了过来。印子全身黑毛乌亮,脊背上两朵大小不同雪白色梅花印,所以得名。 李延俯身,伸手想抚印子的额头,印子却不肯低头,瞪着眼仰了头对他喵喵直叫。 李延觉得印子投来的眼神极为蹊跷,便迈步跟进。 廊头拐角不远,有一只野猫横躺,猫腹起伏,口里含糊呜咽,好似奄奄一息。 他连忙绕开带路的印子,径自来到野猫跟前细瞧,只见这猫眼眯成一线,嘴角挂着血丝,可还有气。李延心中一紧,大声唤道,“来人,把蓝仵作叫来!” 不消一刻,蓝仵作赶到。 “你看看这猫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中了同一种毒?” 蓝仵作急忙蹲身,翻翻那病猫的眼皮,又取银针沾血观色闻味后,才起身谨慎地禀报:“症状大致相同,只是这猫中得毒已浅,现在医治应无性命之忧。” 李延拂袖:“你先告诉我它和巫师是不是中了同一种毒?” “八、九不离十。” 李延原本郁郁的眸子逐渐清亮,他先吩咐其他差人送病猫去解毒,转脸又问蓝仵作:“这两味毒相遇如过了最佳时机,是否时隔越久,毒性越低?” “按道理是这样。” 李延点了点头,记得他盘问过牢头,牢头说巫医好心,吃饭前总是先分一半吃的透过窗子,喂好外面的野猫后才肯自己食用。 李延冷笑,一只杀兔取脑的巫师,大难临头怎么可能好心喂猫?分明是他畏死!怕被人暗算,所以先喂了野猫,证明没有被下毒,才敢吃。 只可惜千算万算,他还是被下了毒手死于非命。 而眼前这只野猫,应该就是昨夜吃了半只馒头的那只。 馒头里的毒只有一味,按理不会毒发。 除非它满寺乱窜,最终也遇到了这第二味毒药。 那这味毒药应该就在…… 李延低头,细寻着带血梅花足印,血渍滴滴,一路延向审案前堂:“另一味毒果然还在前堂!” “你是说,有人将另一味毒混在灯油里?灯油燃烧,毒也同时吸入身内。” 好不容易从侯府回到大理寺的阮少卿踮脚,有些发悚地看着灯柱上摇晃的火头。 “正是!猫血就是在这铜灯柱下消失不见的,于是我那么灵机一动,命人验了灯油,丝毫不差,就是朝暮的另一味!”李少卿拢拢衣领,摆出一副英明神武的官样,而旁边的宝公子却软绵绵的,好像迈不开步子。 “阮少卿,你怎么了?难不成,受了刺激?” 宝公子垂下眼睛,抚住自己的喉咙:“灯里有毒,那我不也中毒了,会不会毒发,毒发的样子难不难看?” “灯油早换了!你又只中了一味,根本不会有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毒发了,小小的野猫都没死,你是绝对死不了的,最多毒得口眼歪斜满脸毒疮!”李延扁扁嘴。 “那是那是!好人终归有好报的。看!你家印子有了新相好!这猫真通情达理,懂得以身相报!”宝公子万分感慨地指指对面房梁上两只晒太阳的猫,冷不丁后脑被李延轻轻一拍。 “报你个头啊,两只公的!” 宝公子似笑非笑干咳了几声,回到自己案桌前。 “阮宝玉,这巫师的案子就这么结了?” “灯油的毒谁放的能查吗?”宝公子托下巴。 李延摇头:“油去年元宵前买的,放小仓库也没什么人管。掉包太容易了。” “线都断了,结了吧!”宝公子同意,提笔在自己的纸上写下了个大大的“疒”字。 案子结了,事情没完。 阮宝玉风流潇洒过了,接着必须开始哄儿子高兴! “儿子,爹刚发现家里的一只母鸡居然下蛋了!以后我们天天有鸡蛋吃了!”阮宝玉提着只母鸡兴冲冲进了屋。 “我要上书院去了。”阮侬耷着头,闷声闷气。 “那我送你去吧!顺道探望你家教书先生。”宝公子弯腰与儿子平视。 阮侬为难,低低起音,小心翼翼地问道,“爹,你确定吗?我家先生长得很难看!” 宝公子中招,后退三步,“真的很难看?” “嗯,很难看!” “那……我还是不去送了。衙门事情也多。”宝公子望天皱眉。 “嗯!这只鸡你放回笼子前记得做个记号,省得以后你贪吃误杀了。”阮侬出门前,还是回头叮嘱上一句。 宝公子点头如捣蒜,“嗯嗯嗯,我这会就做记号!”父子果然是没有隔夜仇的! 做个什么记号好呢? 阮侬出门后宝公子蹙眉。 给鸡染色! 啥颜色? 还用说,当然是这天下第一好看的紫色。 宝公子打定主意,美滋滋把整个鸡头染成紫色,又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欣赏了遍,打开鸡笼竹门,正想把鸡放回去,脊背却突然一痛。 这一痛便如芒刺疾扎,疼得他周身一僵,冷汗层淋,手也无力地一松,掌心的母鸡脱开,拍腾着翅膀,竟然“咯咯咯”飞上了屋顶…… ※※※※※※※※※※※4月11日更新 ※※※※※※※※ 鸡飞蛋打了,阮少卿的状态也开始急转直下。 脊背上的疼痛并没有一直揪心,可却开始绵长,好似探着他的心肺,一下又一下挠拨,让他浑身上下每个方寸都在阴疼。 一晚上没有睡着,冷汗把被褥湿了一回又一回,可早上他还是起身,穿上官服去大理寺。 帛锦说了要去查永昌银矿的案子,那这两天就应该会来寺里看卷宗。 花痴,这是一种绝对超越□的精神力量。 在这强大力量的驱动下,宝公子勉强挨到大理寺,趴在桌子拿只笔,有一搭没一搭地写字,眼睛却始终瞄着门口。 一旁李少卿凑过来,看他:“你这又在写什么?新的京城美人名册?” 宝公子撇撇嘴,字亮出来给他看。 ——病 ——疼 ——疟 ——癞 这半天他一共就写了四个字,冷汗却又出了一身,把纸头浸得烂糟糟。 李延就稀奇:“你不是让我结案,那还在这里琢磨这些‘疒’字头做什么。” 阮宝玉哼哼:“结案是暂时。因为我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 “陪侯爷去永昌银矿,山高水长,一路欢畅。” 讲话都开始押韵,说明美得实在不轻。 李延的眼立刻就瞪了起来,先问了侯爷为什么要去永昌,之后突然转过弯:“为什么你有事这案子就得结,我难道不是人,我就不能查?” 宝公子趴在桌边,懒洋洋打过来一个眼神,意思很明确:我鄙视你,已经鄙视你很多年。 不过话他还是说得和软一些:“我审案的时候灯油就给下毒,说明寺里有内奸,而且离你我很近。咱们就先结案,让他松懈,我不在的时候你正好留神观察。” 说完他便提笔,又开始写字。 疒字头,耳旁,急,这是个瘾字。 写了许久他才写完,李延已经忍不住发问:“为什么你的手一直在抖?” 宝公子霍然抬头,觉得眼前一片空蒙,还不及回他,就已经听见门外有人扬声。 “侯爷到。” 这三个字让他站了起来,却没让他立住,他往前趔趄,一个前栽,顿时栽了个头破血流。 帛锦进来的时候阮宝玉已经倒在地上,人有些神志不清,拿五指不停抓着地面,抓得血肉模糊。 李延急了,也是一脸一头的汗:“难道是朝暮,这毒……” 一旁帛锦不语,蹲下身来,凑近看阮宝玉双眼。 那双瞳仁本来墨黑,现在却有些带紫,依稀的隐约的一分暗紫。 帛锦叹了口气,蹲在地上犹豫片刻,最终一把拎起阮宝玉,将他扛上了肩头。 锦衣侯向来只骑马不坐轿,阮宝玉于是和他同骑着那匹菊花青,靠着他肩头颠簸,一路半昏半醒,最终来到侯府,进了那间内房。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让神志不清的宝公子益发神志不清,连眼珠子都已经不会转动。 一旁帛锦仍是沉默,到里间寻了根长绳,一句话没有,就把他牢牢捆上了床柱。 阮宝玉冷汗如瀑,人已近乎虚脱,可仍有精神咧嘴:“侯爷……你……这是要玩花样么,我……我……没玩过,侯爷要多担待。” 帛锦仍是冷脸,绑好他后坐到桌边,倒了一杯冷香,无声无息在那里慢品,瞧也不瞧阮宝玉一眼。 阮宝玉就有点气闷,心神一个恍惚,脊背上的疼痛又来了,一波波向每个毛孔弥散。 他开始有种感觉,心里象住着一只兽,咆哮着对什么东西无限渴望。 冷汗又一身身地流了出来,他被那渴望折磨,呼吸越来越重,心跳得便似战鼓,终于忍不住开口:“侯爷……我……我……我要。” “你要什么?”桌边帛锦问了句,一双眼半眯,侧脸完美无缺。 “我……我要。”阮宝玉吃吃:“我……我要侯爷……喝的那壶茶。” 帛锦冷笑一声,伸手打开抽屉,取出一枝紫烛。 火石擦亮那刻阮宝玉顿悟,那只嘶啸的兽从心里冲将出来,和他一起迫不及待地吞下了紫烛的第一缕香气。 这就是他要的东西,那莫名的咬着他心的渴望,其实就是这缕香气。 “你要的不是我,更不是我喝的这壶茶。”一旁帛锦幽幽叹了口气,将手掌拢上烛火:“你要的是它,紫色蜡烛混着的一种药,名字很好听,叫做素燃。” 素燃。 多好听一个名字。 记得那时帛锦被沈落所伤,人在皇宫,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开始有人拿这种蜡烛来,每次在他床头点燃一枝,紫烟袅袅。 有了紫烛,痛苦似乎不再那么难熬,沈落这个名字似乎也不再那么锥心。 “你该感谢它帮你渡过难关。” 两个月后圣上亲来探望,也是这样拢着烛火,说的话他今生难忘。 他说:“紫烛里紫色的是味药,一味能够致幻成瘾的毒药,名字叫做素燃。只要你乖,我以后也会赏你。恭喜你我亲爱的侄儿,从今日起,你此生再没自由。” “只要被它缠上,此生你便再没自由。”回想到这里帛锦说了句,掌心收拢,‘啪’一声将烛火熄灭。 紫烟应声消散,阮宝玉一怔,感觉就像被人活生生剜了心,发出一声抓狂的嘶叫。 “两天后我会再来见你。” 几步开外帛锦沉声,并不犹豫,将门横锁扬长而去。 两天后,宝公子已经不再宝光璀璨,人挂在床柱边,半张着嘴巴,就只剩一口气还在出入。 帛锦进门,他半点也不知道,帛锦脱他衣裳,他也不知道,可等帛锦把他放进澡盆,口对口喂他茶汤的时候,他醒了,还醒得十分彻底 神智一旦回归,宝公子也立刻恢复花痴,闭着眼继续装晕,装咽不进去茶汤,人软嗒嗒挂在帛锦臂膀。 帛锦于是继续喂他,口对口,可却没耐心替他洗浴,就像猪蹄汆水似地把他在澡盆里上下推了几把,很快就将他一把拎起,湿淋淋拎上了床。 关于这点宝公子并不介意,也不介意帛锦把他翻身过来,盯着他赤条条的后背。 在侯爷这种好看的天人面前,三贞九烈算个屁! 而帛锦似乎也没意识到他在装晕,不紧不慢地立起身来,拿了一枝湖笔一个小碟,在床边慢条斯理地调着一种油。 油是温热的,里面和着浅茶色的药粉,几个搅动后混为一体。 帛锦于是提笔,在碟里饱蘸了几下,然后就将笔尖立直,搁上了阮宝玉后背。 他这是在写字,柔软而有韧性的湖笔拖着热油,极其暧昧地厮磨阮宝玉腰肢,一笔一划写着字。 要 不 要。 阮宝玉一凛,知道自己装腔失败,于是艰难地半扬起头,很是勉强地笑了一记。 这一笑帛锦理解为要。 湖笔于是又入碟,又蘸了油,这一次目标明确,直奔他□,在那周围打绕三圈,然后笔尖毫毛炸开,直接送了进去。 并不疼痛,只是温热麻痒,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阮宝玉将头昂起,忍不住“嗯”了一声。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步,帛锦却突然停住,拿起那只小碟,跑去添热油。 一边添他一边低声:“这次的就只是玫瑰油,方才送到你那里去的,里面加了□,很烈的那种。” 阮宝玉啊了一声,很快就感觉到一股热浪从□升起,“嗵”一声飞快撞上了他心。 药性果然激烈,他开始觉得自己空了,身下那里有一个滚烫的无穷无尽的空洞,无比渴望着谁来填满。 冷汗又一次发了上来,他通身湿透,不自觉已在喘气,兽一样吐着□的气息。 而帛锦这时起身,居然找出一根紫烛,点燃,放到床头,就在他眼前。 阮宝玉吸气,心头滚过一道疯狂的战栗。 两天过去了,他以为自己不再渴望。 可是他错了,等这紫烟一旦升腾,他才发现,原来那头渴望的兽还在自己心底,半分也不肯离开。 “多么美妙的滋味啊……” 心底里有道声音在低低徘徊,在他灵魂里回荡。 这个,便叫做心瘾。 如无意外,他一定会全心全意飘飘欲仙地品尝这种美妙滋味。 可是现在有意外。 在他身下,□还燃着火,烈烈烤着,都已经要把他烤焦。 热汗一滴又一滴滚了下来,打上被褥。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分辨到底哪一种渴望更加强烈。 而床沿的帛锦这时拿着那枝湖笔,居然蘸油,温热的□的热油,又开始写字。 一横,划过他臀尖。 一撇,划过……菊门。 一捺,已经近了,却只是□,离那里……半寸,然后无情地滑了过去。 还有两点。 阮宝玉感觉到他写了个灭,滅字里面最核心的部分。 这么□无良地写了个滅字。 “吹灭紫烛,你亲口吹灭,我就给你你想要的。”帛锦沙哑低沉的嗓音悠悠传来:“你要明白,素燃虽然美妙,可却不是……这世上最□的滋味。” 第十章 “你要明白,素燃虽然美妙,可却不是……这世上最□的滋味。” 帛锦的这句话在暗室里萦绕。 阮宝玉的挣扎也达到了顶点,人昂着头,胸口起伏不定。 而帛锦这时起身,人稍稍离开片刻,去桌上拿来了事先准备的道具。 一根铜棍,半截手臂那么长,光滑可鉴,是根已经被用顺的药杵,大夫们捣药用的。 一碗黏滑的液体,浅碧色,是府里存着的芦荟汁。 还有就是半篮东西,隐约有股发苦的香气,看着竟像用水浸过的药材。 帛锦低头,先把药杵沾上芦荟,再然后拿手拈起一簇药材,用药杵送进菊门去的时候发声:“这一味药,叫做细辛。” “而这一味,叫做碧囚。”第二次送进去的时候他又道,药杵缠绵,拔出的时候极是缓慢。 “第三味,叫做露中归。” 这第三次进出的时候阮宝玉已经失控,一只手发颤,死命抓住了床沿。 “细辛碧囚露中归,就是你所中□的解药。”帛锦轻声,将沾满芦荟的药杵轻轻滑了进去:“你说,我要不要……在你这里……把解药……捣出来?” “要……” 阮宝玉的这声回答是和着汗水欲望,尾音长颤,已经不能自控。 “吹灭它。” 帛锦的这句却是森冷,药杵沾着芦荟药香,粘腻腻,一寸寸撤了出来。 阮宝玉汗如雨下。 “吹了它,我就进去。” 那药杵搁在洞口,虽然微凉,可和□呼应,却是这世上最滚烫的诱惑。 阮宝玉心头的挣扎终于结束,带着浊浊□,从胸腔里吐出一口长气。 “噗。” 紫烛应声而灭。 而那药杵带着药香,也应声而进,一记全没。 生铜的药杵,就算沾了芦荟汁润滑,全送进去也是很难消受。 阮宝玉扬起了腰身,上牙咬住下唇,立刻咬出两个血淋淋的齿印。 帛锦的一只手伸了过来,沾着芦荟汁水的右手,上前来把住他胸。 药杵还在进出,一抽一送,而帛锦的两指也夹住了他胸前,浅碧的汁水揉着□,几番揉搓后死力一扯。 阮宝玉高高扬起头颅,腰肢弯成一个满弓,热汗顺着发顶下落,“叮咚”一声,落上了帛锦额头。 □的味道和热度,就这么从额头滚来,咸津津的,落进了帛锦嘴巴。 帛锦抿紧了双唇,呼吸竟也粗重起来,手下进出更快。 芦荟汁粘腻,那厮磨也是湿嗒嗒的,带着药香,终于有一次顶上了阮宝玉的极乐点。 阮宝玉低吼一声,前身立刻昂扬,喘着气:“侯爷……侯爷,我可不可以……靠着你。” 话音未落帛锦已经伸手,自己坐到床边,一把将他腰揽住,抱上了自己膝盖。 药杵露出半寸,他就把它夹在自己两腿之间。 先前用过的毛笔这时滚了出来,他便干脆将它拾起,狼毫百缕,麻丝丝在阮宝玉□打转。 痛的,就像□顶撞中流出的鲜血,刺目分明。 而快的,便像胸前这两颗被□□的□,昂扬不息。 阮宝玉已经不能呼吸,前身直直立了起来,根本不再需要任何抚触。 “我不碰它……”一旁帛锦的唇凑了过来,舔着他耳垂,然后舌头翻滚,湿漉漉去寻找第三个敏感点。 “我不碰它……你也不,但是它也能射。”几个裹动之后帛锦低语,握住了阮宝玉企图前去□的手腕,双唇往下,这一次咬住了他肩。 是实实在在的咬,牙齿嵌进皮肉,而帛锦腿间那根药杵这时也开始疯狂进出。 “画菊结愁寂寞天……” 极速喘息的阮宝玉这时居然开始念诗。 第一句时□滚热,激颤下药香四溢,顷刻间满室流芳。 “灵禽圣兽影窗前!” 第二句时毛孔齐张,每一个微末处都在滚着热浪。 “心随捣药璫璫落……” 第三句,□那里已经绷成一根直箭,只等着最后一发。 帛锦发力,将药杵死送到底,另只手也丢开湖笔,夹住他□,往外死命一扯。 极度的快感在极度的痛苦中绽放,盘旋着冲上顶峰。 “非杵非舂衔思缘!” 阮宝玉咬牙,念完这最后一句,□便真的好似一根直箭,昂扬着呼啸着顷刻射了个痛快。 ※※※※※※※※※※※4月13日更新 ※※※※※※※※ 极度的欢愉之后,人会有一点点发寒。 宝公子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整个人闷在被里,先发了一会抖,然后才露出头来,眨眼睛:“侯爷你对我这般好,帮我戒瘾,还……我……” 脸皮赛金砖的人居然也会口吃,可见先前那一幕,的确是香艳过头了。 桌上这时点着一枝白烛,帛锦就靠在桌边,一只手撑头,眸里湛紫一片。 “我不是对你好,只是恨而已,因为恨它,所以不想它再去折断另一个人翅膀。” 这个它,当然就是素燃。 阮宝玉吸了口气,抬头:“紫烛里面有毒是吗?侯爷你也成了瘾?是谁害侯爷这样?” 帛锦冷笑,站起身来,将门大开,道:“这个与你无关,你现在可以走了。” “侯爷,既然我可以戒掉,你也可以!” “你可以走了。” 第二遍。 阮宝玉讪讪,裹着棉被起来:“侯爷,我的衣服还湿着,这夜风嗖嗖,万一吹坏了……” “这个与我无关。” “侯爷我脑仁被人敲过,很容易晕倒的!” “你可以走了。” 第三遍,帛锦的脊背又像万针齐刺般疼了起来,这一次再不和他废话,一把将他甩出了门外。 第二天,日上三竿过后很久,阮宝玉才磨蹭到大理寺。 李延少卿隔老远迎过来,蹙眉头,上下看他:“到公家来不穿官服,你这玩什么,玩作死?” 阮宝玉眼睛朝天,不理他,猛抖头顶官翅:“我这不戴着官帽嘛。”一边哼小曲往后堂走。 李延继续蹙眉,跟在他身后,又开始发话:“为什么你要撇着腿走路,象鸭子一样?” 阮宝玉哼一声,赶紧将腿夹住,忍痛走到后堂,撑着头,哗啦啦翻卷宗:“这几天你每天去我家十几趟,辛苦了,我现在已经没事。” 李延将头别过去,做一付漠不关心的腔调:“你死了才好,我去你家,是看你死了没,死的透不透。” 话才说完又忍不住发贱,问:“你干吗撅着屁股不坐凳,屁股上长了钉?” 这一次阮宝玉没理他,继续撅屁股趴在桌子,一边嘟囔:“卷宗呢,我的卷宗呢。” “永昌银矿的,是这个么?” 宝公子嗯了一声,继续撅屁股,眼睛凑得死近,一页页看那卷宗。 很贱的李延又忍不住问:“侯爷那天把你带走,做什么,我去侯府,那个……看你死的透不透,也没看到。” “侯爷带我回府解毒。”阮宝玉据实以告。 “怎么解?” “捣药……一边捣一边那个……敷,侯爷很能干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好了啊。” 这句也是实话。 再然后他屁股很疼,只能撇腿鸭子样走路,还不能坐凳。 这些则更是实话,可是不大方便讲。 然而李少卿的智慧还是有的,终于发话:“好了么?可为什么你看起来屁股很疼,这毒莫非转移了?” 阮宝玉咳一声,赶紧转移话题:“你娘出身皇族,里面的事情应该知道。我想问你,你既然说过圣上恨侯爷至死,可又为什么不要他的性命。” “不告诉你,你长的是好看,可我就不告诉你。” 李延切一声,总算找到机会报仇,扭啊扭回到自己桌子。 不过一会,李少卿又别过来了,凑在阮宝玉旁边,装腔作势也看卷宗。 阮宝玉叹口气,撅着屁股苦口良言:“你还是告诉我吧,你姓贝名一戈,不告诉我会睡不着。” 李延心想也是,于是苦着脸:“唉,我是疯了跟你说这些宫里的是非,真是作死。其实……先皇已经不在,可是太后还在,太后是侯爷的亲祖母,向来疼他入骨,而且又颇有权威,所以……” 宝公子闻言慢慢抬起了头。 所以圣上留帛锦一命,但却不甘,让沈落亲手伤他,毁了他的自尊,然后又拿紫烛做牢,让他成瘾将他彻底控制。 无情最是帝王家,真是半分没错。 所以帛锦才会那样颓唐,举手投足透着生无可恋。 阮宝玉叹口气,趴在桌边,感慨了不过一会,正主就到了。 是帛锦,这次来时没人通传,走近朝阮宝玉扬手,扔了样东西过来。 宝公子将东西接过,原来是自己的官服,昨晚落在侯府,这会子还湿嗒嗒的。 李延的脸立刻不自觉地发绿。 等帛锦一发话他立刻大声:“侯爷要去永昌,下官愿意随行,阮少卿就留寺里主持事务!” “永昌县令是下官宗亲,如此则万事方便!” “永昌气候湿闷,阮少卿要是去了,保不齐三天就昏两次!” 说完这三句他回头看阮宝玉,很欢快地等他跳脚。 可是阮宝玉没有跳脚,不仅没有跳脚,还在吃东西。 那卷宗不厚,纸张也算细腻,不一会已经给他撕下三四张,伸长脖子咽进了肚。 “很抱歉侯爷,现在卷宗缺失,还缺了顶要紧的几页。” 吃完之后他居然厚颜无耻地上来,朝帛锦很正经地抱拳。 “那怎么办?” 这一次连帛锦都开始觉着有趣。 “没关系,卷宗属下已经看过。” “我也看过!”一旁李少卿立刻大声。 “那请问李少卿,案子人犯一共多少死伤一共多少银矿损失多少当时形势如何又有哪里蹊跷?” 阮宝玉不带喘气立刻跟了一句。 李延双目一翻,好容易这才靠住桌脚,没曾被他气晕过去。 “强盗打劫银矿,最后生擒一共一十七人。” “矿银一共损失约一万两,据说强盗当时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 “最蹊跷的地方是居然没有搜到脏银,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居然在官兵眼皮底下人间蒸发。” “还有就是这群强盗的头领,官兵记得极其骁勇,可最终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铁桶一样的包围下也蒸发了!” “……” 大理寺门外,最终阮宝玉一边汇报一边随着帛锦走远。 而寺里李延憋气,正闷头寻他那头肥猫,好不容易寻到,立刻拎起耳朵一把揪住。 “半天不见你影子,是不是又寻那只野猫去啦!”可怜的李少卿穷凶极恶:“你个呆猫,那也是个公的,而且顶顶没良心,一点也不念旧情,你就死了心吧!” 死了心的李少卿留守大理寺,顺便还要照料阮侬,而阮宝玉则称心如意,和帛锦一同坐马车去了永昌。 非常奇怪,素来骑马的帛锦这次居然选择马车。 阮宝玉自我催眠,跟自己解释侯爷这是迁就他。 一路帛锦都无话,阮宝玉开口想说案情,看他一副恹恹的模样,也识相作罢。 第二天时他看出帛锦不对,趁帛锦不备时上去摸了一把额角,立刻失声:“侯爷你在发高烧。” 过一会又叫:“侯爷你右腰在流血,怎么过了这么久,伤口还没好!” 帛锦哦一声,嗓子发哑:“没什么,吸素燃久了,伤口是比较难愈合。” 说完就拿头抵住车角,冷汗一拨又一拨,很快将身上风裘湿透。 阮宝玉立刻明白:“侯爷,你是不是要吸素燃,属下这就出去赶马。” 帛锦深呼吸,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塞到他手间。 里面有紫烛,可只得四根。 “去永昌来回至少一个月,只有这四根,你替我计划着用,而且我们决计不回头。” 帛锦咬着牙,这几个字说得极是费力。 玲珑有如阮宝玉,立刻就明白了九分。 虽然中毒已深,可帛锦仍然不甘心受人摆布,带区区四根素燃出远门,也许便是戒毒的第一步。 他于是轻声:“那我能为你做什么侯爷。” “看好紫烛不许我抢夺,还有就是闭嘴。” 帛锦沉声一句,头还是抵住车内一角,这一次干脆翻身,留给阮宝玉一个脊背。 可就是这样一个僵直的在极力控制颤抖的背影,看了一会之后,阮宝玉突然觉得不能承受。 “我……我可不可以抱着你侯爷。” 过了一会他扭着手指,终于发声:“先前侯爷用过的那个法子,不知道……” 第十一章 淡暮布下,宝公子偷偷靠近,盯着帛锦的紫瞳猛瞧,那双眸映出的暮色美如画。 “侯爷别误会,我是……我不是单单想和你亲热亲热而已。” 一抹影森森笼了上来,下一刻有人横着被扔出马车,而马车上扔人那位神色自若地吩咐出发。 落地的阮少卿再次坚强地站起身,拍打尘土,沮丧地看地,“这次怎么是十步?” 骏马嘶鸣,宝公子握拳自我安慰,“是马在动,所以远了,一定是这样的。” 帛锦从窗口探头看他,他的心又没出息地“噗通”乱跳了,“侯爷,等等我啊!” 马车在官道上微微颠簸,一路天涯。 “听说永昌的猪肉很好吃。”宝公子乐陶陶地点着游记宝典给帛锦看。 “那是因为给猪喝的是人乳。”帛锦眼角一瞟,恹恹侧身看窗外的远山。 “这……我还是吃鱼好了。” 不一会,宝公子眸子又开始灵动,又开始新话题。 “侯爷背疼不舒服?我帮你揉揉……” 帛锦昨夜自己控制少吸素燃,现在身体时出冷汗。心燥时,他将颈子扯开了些。 宝公子捂住嘴,直勾勾的目光沿着帛锦肩颈线条,一直延到那耸起的锁骨。 魅惑人心的骨感…… “侯爷,你长得真好看,哪里都很好看!”宝公子侧头,宝光璀璨地笑。 帛锦狠剐了他一眼,没说话。 “侯爷,身体不舒坦,不用费力甩我出去,我自己能跳!” 转眸间,马车里少了个人,帛锦拢上衣领喃喃道,“居然真跳了。” 永昌银矿,四字概括,富得冒油。 十里永昌矿洞多,左右作坊也多,开采出的银矿几日后就能提炼出银子,经官家集中查验后将这些银两运上京师,打烙上印记就能成官银。 银子多人就不穷,虽然流通受官方限制,多少还是能抽出油水的,外加山高皇帝远,不能说人人都财大气粗,但至少是丰衣足食,每逢佳节家家还都爱斗个富。总之,这里就是安居乐业,年年上报朝廷都是“狱空”记录第一,总得皇帝额外嘉奖。 谁想今年出了那么大事,银矿年出银六万,这次一劫就少一万。 皇帝跳脚,办事的地方官却还是保持作风拖沓恶习,如果不是皇帝下旨封路,作出只许进不许规定,案子的卷宗估计现在都没个正影。 北方春迟,风里总卷着零星寒沫。知府段子明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削尖的狐狸脸略低着,浅浅埋在衣领的银毛里。 帛锦一下马车,他就迎了上去;宝公子被硬生生地挤出他们两步开外。 “早知巡检官是如此美人,属下一定再出城三里相迎!” 帛锦面不改色地还礼,杀回的宝公子利索拍开段知府欲伸出的淫爪,“你想对侯爷做什么?” 段子明小移半步,冷瞥宝公子道:“你又是谁?” “随行的大理寺少卿。” 段知府报以一笑,春风暖阳的调调,眼帘却伏得很低,几乎遮住眼睛,“你是随行来的大理寺少卿?官印拿来,我瞧瞧。” 语气挑衅,却合规矩,宝公子只能取印。 段子明草草地扫了眼官印,却对宝公子挂着的木牌产生了浓重的兴致,指尖点字,慢慢细读道,“我叫阮宝玉;我很有钱;把我送到大理寺卿身边,赏银十两。” 接风的队伍低头闷笑,帛锦则回过头,望了宝公子一眼。什么时候牌子内容都改过了…… 段知府啧啧,“我出三十两,扔你进猪圈,这里都未必有人肯卖力那么做。” 宝公子捏着牌子的手紧了紧,□且秀雅地笑道,“你把钱给我,我马上去!” 段子明没料到阮宝玉来这招,杵立在原地发愣。 “阮少卿,不得胡闹!”帛锦薄斥了句。阮少卿张口欲言,却还是乖乖地闭上嘴。 段子明眉目展欢,又次挤开宝公子,侧身恭敬地引路,“大人来得真巧,今朝正是这里叩谢天地厚爱好日子,我已在府中设下家宴,一为过节,二来正好为大人洗尘。” 宝公子一把紧抓住帛锦的广袖一角,嘟囔道,“我们是审案,谁要去赴你的鸿门宴!” 段子明眼珠一转,为难地问宝公子道,“少卿,你今日就要审案?” “正是,我今日就要审案。” “段知府,这案拖不得。”帛锦也朝段知府笑笑。 “禀大人,本地每年此时节庆,供奉天地,这风俗下官改不得。” 帛锦皱眉。 “不过,少卿还是坚持马上要审案吗?”段子明放柔声音,欺身靠近宝公子。 “正是!”宝公子怒视他,寒风里昂首挺胸,相当无畏。 “大人,卑职有主意了!”知府手指顺眉,“阮少卿既然那么执着,就让他去审案,大人来赴宴,这次两不耽误。” “我……我一个人不行,而且我不认得衙门。” “少卿真会说笑话!下官自然会派人护送阮大人去衙门,并协助阮大人查清案子的。” 宝公子拧手指,却气得出不出话。 “大人说了要审,就去审吧。”段知府一把推开他,“侯爷,这边请!” 宝公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只手极为敏捷将他扶住,低声道:“你去吧。” 帛锦发话,宝公子只好瘪嘴离开,一路频频回头。 这次审讯,可以说徒劳无获。阮宝玉心思完全不在,醒堂木拍断,一群贼人只会摇头。 “你们头目呢?”摇头。 “劫的一万两银子呢。”摇头。 “真没人情。”宝公子头疼,从袖里掏出一只长匣,“侯爷不知道如何了?这个段知府真讨厌!” 这是一只用来装扇子的楠木长匣,密闭性能极好,用来装他那根得来不易的仙带。 匣子一路没曾开过,这猛然一揭味道立刻四散。 那可是李少卿三天三夜不洗脚不脱袜硬沤出来的味道! 几个劫匪终于有了动静,有人皱眉暗顶肘另一位,悄声道,“这味道好熟悉,好似头目那气味。” 阮少卿耳尖,忙将仙带系上,堂木再拍“你们说什么,什么味?再不回答,大刑伺候!我要叫你们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劫匪们愣了片刻,相互交换了眼色,好似觉得交代实话并无大碍。 “我们头子脚臭,而且最恨洗脚,那个……那个味道……和大人的味道差不多。当然,大人轻爽多了。”胆大的那位膝行上前一步,如实回明。 阮宝玉一怔,重新坐回座位,若有所思地夹着头上发带。 ——看看我是怎么对你!刚才你看见了吧,我那一跤虽然故意,可也跌得不轻,可你看我弄到了什么,侯爷贴身衣衫上一条布!! 好你个李延,别人欺负我,连你也欺我,你……你等着! 这时,堂外却传来击鼓声。有人击鼓,就有人来鸣冤? 阮宝玉一把扯下带子,吩咐将劫匪押回牢房,传击鼓人上堂。 带上来的是位老婆婆,后面还跟着一条邋遢、羸弱的大病狗。 “老人家,你怎么晚来做什么?”阮宝玉走下案,搀扶起老妇人。 “老身是来报案的。有人要杀……”妇人年纪挺大,可能情急说话都稍稍带有大喘气。 “杀谁?”阮宝玉正色以对,耐心细听。 “杀……杀这条狗!”老妇人坚定地朝身后那只病狗一指。 答案足让正常人厥倒,可是阮少卿只神秘微笑,安慰道,“老人家,本官是借这里审案,这案子我管不了。” 妇人眯眼,茫茫然地瞅瞅衙门二堂高悬的匾额,一时没理解。 几分狡黠染点圆眸,宝公子缓缓笑道,“我现下就带你去找,找段知府断这杀狗案!” **************4月25日更新*************** 到了知府宅门,守门差头报信回转后,原本那张苦瓜脸也变得十分客气,提着盏新灯躬着身直让抱着病狗的宝玉和老太太进大庭院。 顶头弯眉月爬得老高,阮少卿却还在沿甬道绕弯。 弯有大有小,有左有右,宝少爷抱狗的胳膊开始发酸。 “怎么还没到?”他忍不住问道。 “快了,快了,不远了。”苦瓜脸带笑,提高灯笼。 一盏茶功夫,又连拐了四个。 宝公子步子不挪了,恼火地腾手拣起一块板砖对着那引路灯就是一砸:“老子不走了!让那个姓段的来接!” 此时一旁的月洞门开了,有人嘻皮笑脸道:“阮少卿,有失远迎。” 段知府率先走出,带出股叠混酒气的热风,阮宝玉眼瞥随之跟出的人群,心里郁闷十分。 苦瓜脸见了段子明忙上前耳语了几句。 段子明摇头道:“阮少卿,你怎么把我家新灯笼给砸坏了,你得赔我。” 一听到要赔钱,阮宝玉抱着病狗,身体本能地缩了缩,转眼又眯眼成线在人堆里找帛锦。 月门洞那头,帛锦靠站在抄手游廊前,也正将目光投向他,月下那对紫瞳尤见璨亮,清清冷冷的模样与之身后厅堂内喧嚣相衬,显得格格难入。 宝公子突然觉得鼻头发酸,十分委屈地眨巴眼睛,想靠前却被段知府恶意堵着,他恶狠狠地将病狗往段子明的怀里一送,“不就是个灯吗?等会赔你就是!你先断了这案子再说。” …… 听完叙述后,段子明垂下眸子,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了,这案嘛,过两日再审!”明显打哈哈。 “段大人,你是这里的父母官,切莫忘记各衙门的‘戒石铭’上刻得很清楚,‘尔俸尔禄’……” “民脂民膏。”段子明很客气地点头接下宝公子的话,“可本官最近烦心的事很多,外加狱空记录已毁,对这案子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 宝公子瞪他,正经八百地瞪他。 段知府终有了为官自觉,微微弯腰拱手道:“不如下官拿从四品的官衔,与正四品的少卿大人,打个赌。” “你想怎么样?”宝公子睁圆了眼睛。 “我与大人打赌,你断人案,我断狗案。少卿若先破案,在永昌这段时日,我必将做牛做马,为奴为仆;可如果我先破案,烦请少卿上书,推荐我做顶你之位子,你我换个官衔位置,如何?”段知府步近宝公子,轻声细语地商量着。 “我……我不要!”阮宝玉再寻帛锦,目光依旧被段子明所挡。 “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怎么可能输给我?这不过是让下官产生点破案的兴趣,大人执意不肯,莫非自知不如我?” “你……你!”司马昭之心!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少卿大人不会徒名无实吧?” 众目睽睽之下,宝公子无奈被赶上架,“赌就赌!” “好!你我三击掌!”段知府得利后,有点不好意思抬眉偷望阮宝玉,“阮少卿,人情归人情,我们赌注不管怎样,这灯你还是要赔我的。” “你要我赔多少?”宝公子咬咬牙问道。 “不多,白银五百。”段知府手指顺眉。 得了这个答案后,宝公子当然跳脚,唾沫星子乱喷。 可是人家是地头蛇啊!地头蛇很耐心地向他说明这不是一般的灯。灯外罩琉璃,灯芯是玛瑙碾碎当丝,如果不是被宝公子砸了,可燃百日不灭。 宝公子能说什么,乖乖地立欠条签字画押。 回去的这一路,宝公子一直耷拉着脑袋,嘀嘀咕咕口算着自己大约要几年能本利还清。 帛锦冷哼:“笨!” 宝公子慢慢斜靠帛锦身上,讨好地笑:“侯爷不在身边,心神不宁,一时失察嘛!” 帛锦肩一侧,宝公子靠空摔倒在地。 “其实我不怕的!侯爷,一定会帮我!”落地的宝公子露笑,宝光璀璨。 “你与他有差吗?我身边也不过是从一个花痴换成另个花痴。”帛锦别眼。 宝公子笨拙地站起,洒脱地掸去身上尘土,“他当然不如我。人像九尾狐,舌如乌鸦噪,暴似三脚虎,毒比两头蛇!整个就是禽兽不如,怎么和我比啊!侯爷放心,即使单单花痴这一项,我也是最出类拔萃的!” 帛锦冷冷地望他,叹气道:“你以为他的狱空记录真只是运气好,只是等皇帝大赦天下,牢狱才得以清空?” 宝公子歪头痴迷地对视帛锦,浑然不觉这话的意思。 “他破案狱空记录排名第二。” 阮宝玉悔悟,窜到帛锦跟前,用期待目光继续凝望:“那第一呢?” “死了。” 宝公子一怔,又点自己的鼻头:“侯爷!那我呢,是不是第三?” 帛锦静默了会,瞧了会夜月,终于寻了个比较安慰人的答案:“不记得了。” 随后,他毫无悬念地听到宝公子自夸宣言,“哎,我出道晚了点,就暂时屈居第三吧。” 此时侯爷的背又开始锥刺般疼痛,他再不理会立阮宝玉,径自跨步疾走。 “和侯爷快点上床,才是正经。”宝公子还在自我陶醉,嘴角色迷迷地牵出一道弧线。 待他们走远,巷尾一直隐藏着人影才缓缓探出了半身。 第十二章 翌日天明,段知府果然一改半死不活的温吞样,冷起了脸端坐正位,扫眼缩在墙角休憩的大狗,开始问案。 他从地保挖到村长,三、五人一拨,逐个过堂辨认这病狗。 一轮轮地过去,大家走马观狗,终是有个村长跪倒在地,磕头回禀:“回大人,这狗这我认得。” 段子明狐笑道:“讲!” “是我村牛大盖家养的。”村长如实以告。 段知府点头吩咐差役:“把牛大盖叫来。” 不消三刻,牛大盖被带到堂,却是身裹麻孝,两眼如桃红肿。一旁病狗见到了主人,“汪汪”叫了两声,瞪着眼想挣扎地站起,却听牛大盖对它怒斥:“滚开!” 段子明身子后靠,冷冷打量下委屈不敢上前认主的病狗,眯眼质问牛大盖原因。 牛大盖跪地哭诉道:“大人明察,这狗害死了我爹。” 原来这老病狗确实是他爹养的,老头平日没事就爱牵狗到处溜达。 前些日子,老人家没事牵狗到矿洞附近窜门,结果不慎摔死了。 事后听人说起,是因狗突然狂叫跑没影了,牛老头着急去追造成的。 说的人摇头叹息:“谁知晌午是人狗同去,傍晚却只有狗回来,还到处乱叫!有心细的觉得不对,于是就随狗跟了过去,居然发现了牛老头的尸体,那人本想将尸体带回,可惜老头又壮又重,根本搬不动,等回来叫齐人再去那里,出怪事了,尸体不见了!” 牛大盖也算是个孝子,一听到自己爹为追狗摔死了,而且死不见尸,立刻拿着锄头追狗。 狗也算机灵,受打几锄后,已经逃逸,已经离家数日了。 “为何不让狗去寻你爹尸首?” “小的一时恼火怎么想到这个?随后是借邻家的狗找,也寻不到。” “所以你恼恨,想要害死这狗喽?”知府追问。 “大人,小的最近一直忙着找爹的尸体,哪里有时间管它?” 也是。段子明颔首,又问:“那你想想,这狗还做过什么坏事,让人恨得要弄死它?” 还没等牛大盖回答,堂下有人左右分拨人群,冲出大吼,“段子明,你无耻!” 段子明顺声望去,鼻孔哼哼,身体前倾掀唇亮齿,“阮少卿,你有眼疾吧!近前来,看看清楚,我齿如珍珠,整整排齐,哪里无齿?” “我问你,这个是什么?”宝公子高举手中几张大纸,怒问。 “本地邸报!” “果然是地头蛇,想出的名字也又臭又毒!好个诋毁纸报。”宝公子咬牙,手中纸揉捏成球,扔向段子明,“叫你诋毁我!” 原来他为探敌情,特地换穿便服,想混进爱看热闹的百姓堆里,偷瞧段子明断案情况。沿路走来,却总见两三人传发纸单,路人皆领一份细阅,看后总是发笑。他也好奇领了一份来看,却不料,说的正是他与帛锦来的全过程,甚至还提及了自己与段子明的赌约。 叙述中,帛锦当然冷傲孤绝,风华绝代。而他—— “我就是地头蛇,你待怎样?”段子明不含糊地梗脖子。 宝公子冷笑着点自己凉凉鼻尖,“我就算是风雪霜打鳏夫脸,也比你愁苦苍凉忍尿相,强上百倍千倍!” “你……阮宝玉!你有胆再把这话说一遍!” 宝公子踏进大堂叉腰,摆开顶天立地架势,“段子明,撅起尔的驴耳,给爷听仔细了……” 堂内堂外除了他们两个对骂,周围都奇静,一边随堂师爷率先反应,本着衙门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识相地指挥差役关闭了审堂大门,成功地将热血的官衙上司与看热闹的百姓隔离后,也火速撤离了。 而堂上两人继续靠近,嚎吼对喷,随后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两人倒地扭杀到了一起。 宝公子骂人可以,打架却简单,只会双手轮拍,间隙里至多是抬腿送蹄。 逐渐段知府占了上风,他一个翻了个身,将宝公子压在身下,硬揪起他衣领。 “你们两个真空闲。”审案桌前有人发眼,声音低沉悦耳,是帛锦。 阮宝玉当即推翻段子明,吸鼻首先告状:“侯爷,我审十七个,段知府只审一只,我已经很吃亏!他还刻意隐瞒流动户籍资料。他作弊!” 帛锦平静地将案上笔录看完,斜扫一眼宝公子:“把衣领拉好!” 宝公子擦擦鼻上的细汗,和颜悦色地拉好衫子,对帛锦频频送笑。 而帛锦早将目光投向段子明。 段知府也低眉垂目,“那……我愿意让他十七个时辰就是!” “谁要你让!把流动户籍资料给我,我要查案!”宝公子当场反驳。 “你们两个,十七时辰后都要结案!”帛锦起身,迈出正堂。 宝公子眼带惶惶一路尾随着,穿过卵石甬道后,帛锦终是止步,冷冷回头:“你跟着做什么,破案去!” 阮宝玉咬唇,耳根红通通的,一本正经地张大双臂,想一头扎进帛锦怀里,帛锦大咧咧地拎起他的后领,没意外地又把他甩扔了出去。 居然还是八步。 宝公子此次倒没气馁,精神抖擞地站起,歪着头宝光璀璨地一笑,“这个……侯爷,我马上就去破案!只是尚有一句话,非说不可。” 初春阳光暖熙,帛锦心知他要说什么,也不说不畅,索性仰面眯眼看浮云,耐心等待。 “我与那段禽兽没任何关系。侯爷放心,我烈受决不事二攻!我破案去了!” 帛锦顿住,忍不住直看他背影。 彩石小径尽头,宝公子又倏地扭头,耀眼地亮笑:“还有句顶顶重要,侯爷你长得真好看!” 如此花痴,古来无有。 阮少卿这次行动迅猛,说断就断。 等不及段子明补送卷案,先勘察劫银现场。学侯爷骑马,不坐官轿。 一路和风微寒却也轻柔,吹得他精神振奋。 偶尔落花花瓣滞在他肩头,他侧头吹开。路赶到一半,小队停下。 阮宝玉询问原因。 差役回禀:“前面有人赶尸。” “赶尸?”宝公子挑眉,一直听闻过这么新奇的事,却无缘见到。好容易有了机会,可看这时辰…… 正矛盾着,只听当地随行差官窃语:“这次赶的是北村的翠巧姑娘。好似要赶回自己的家乡安葬。” “是嘛?好好个大美人客死他乡,哎挺惨。” 宝公子听后,眼睛发热又开始犯病:“居然死的是个美人,我都没见就死了。这……这太可惜了。我要去瞧瞧,对着尸体哀悼几句,就瞧瞧哀悼下,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料想段子明也没那么快。 ※※※※※※5月3日更新分割线※※※※※※ 美人是美的,可还没有美到可以跟侯爷匹敌的地步。 阮宝玉下马,很克制地围美人只转了三圈,摸下巴叹气:“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坯子,虽然没我家侯爷好看,但也算难得。” 说完又开始绕那棺材打转,问赶尸的:“这个棺材是做什么用?” 赶尸的低头,答:“白天的时候,尸首就装棺材里,晚上再赶。” 宝公子“哦”一声,拿指头点尸首:“你一次赶五具尸首,却只有一付棺材?怎么最近死人很多吗?” 赶尸的还没出声,旁边随从已经回答:“回大人,咱这附近还有个铜矿,最近出了瘟疫,死了好些人,所以赶尸的就忙了。” 赶尸的也连忙补充:“挖矿的大多很穷,买不起棺材还乡,所以只能将就,白天找个荫凉的去处躲着太阳。” 阮宝玉又“哦”一声,这一次拿手直拍棺材,咧嘴:“这么大付棺材,若是藏银子,怕是能藏不少呢!” 赶尸的立刻慌了神,不不不的连说一气,抬手就去将棺材盖打开,要阮宝玉查验。 一旁随从也跟着说话:“大人,这人叫阮方,在这带赶尸也有年月了,人人都认得。前阵丢矿银的时候,段大人也验过他棺材,怕他有夹层,把棺材劈成八瓣来着。” “劈成八瓣后没有?” “禀大人,没有。” 嫌疑已经排尽,那叫阮方的身上一股恶臭,估计是尸气,阮宝玉终于受不住,起身上马,一边叹气:“同样是姓阮,咋做人的差别这么大呢,你怎么就一点也不好看,还长了一脸麻坑。” 阮方没听清他讲什么,侧身,赶尸首靠边,给他让道。 天际这时又飘起细雨。 永昌向来潮湿,泥土松软,阮宝玉催马远去,一路留下深深蹄印。 不多时矿洞已到,阮宝玉下马,指头勾勾,让带来的犯人上前,问:“你们是在哪里打劫的银子?” 犯人将手一指:“这里,这里……这里,矿洞附近的炼银作坊,全都抢了。” “抢完之后呢?” “之后官兵就来了,打起来了。” “我问你抢来的银子呢?” 那人犯眨眨眼,想了半天,中气十足回答:“我不知道!” 阮宝玉绝倒:“抢了半天你连银子在哪都不知道,你是干吗来的!” “当家的说了,抢的人只管抢,运银子的只管运银子,这叫……啥,对了,叫分工!” “嗯,这分工的确好。你们负责做炮灰,很快剁头,你们当家的主要负责卷银子跑路,很好很好。” 那强盗闻言立刻就扁起了嘴:“可不是,当家的不是人。还哄我们,说是这次事成,酒随便喝,女人□随便摸的!” 阮宝玉翻眼睛,又问:“那你可记得他们运银子是朝哪边去的?” 人犯立刻凑了过来:“大人,我这要立了功,有没有奖赏,能不能赏个女人摸□?” 不关心能不能饶命,却关心有没有□可摸。 这人就是一傻子。 最可悲的在那十七个活捉的人犯中,他还算智慧超群的。 看来这强盗头子的确计划周详,带来打前锋做炮灰的,全都是些没大脑的戆头。 阮宝玉叹口气,已经知道问他无用。 果然,问他一共来了多少人抢银子,不知道。 现场除了他们还有些什么人,不知道。 运银子的人朝哪里去了,不知道。 连强盗头子姓甚名谁,他也不知道,还中气十足:“当家的就是当家的,谁没事研究他姓啥叫啥。” 一路无功,阮宝玉只好问身后官兵,让他们重演了当日打斗的路线。 而官兵们众口一词:“来的时候就没看见有人运银子,没看见。” 阮宝玉无语,沿矿洞仔细看了下地形,只得催马回转。 回转之后阮宝玉当然要找帛锦,向上司汇报案情。 帛锦没有听段子明的住在段府,而是另外寻了个清净的住处,对于这点阮宝玉甚感欣慰。 进门的时候他咧嘴,朝帛锦发话:“侯爷我回来啦。” 帛锦斜靠在凳上,看他兴高采烈,于是问一句:“案子有进展了吗?” “目前没有。” “没有你走路还发飘。” 阮宝玉嘻嘻一笑:“侯爷觉得我该怎样,蹲墙角冥思苦想?那我立刻就去!” 这话说完帛锦却没有反应,反而凝神看向窗外,过片刻丢出一只茶盅去,声音冷肃,只有两个字:“出来!” 茶盅去势凛冽,却没砸中暗处那人,落在院内立时粉碎。 来的显然是个高手,这时也不再躲藏,现身出来,抱拳:“小的见过侯爷。” 帛锦紫眸微缩,冷笑出声:“方倪方副统领,圣上居然派尊下前来监视,对我果然是上心至极。” 方倪,禁军副统领,大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帛锦所言不虚,当今圣上对他的确很是上心。 而那方倪将拳一抱,也是面不改色,道:“圣上是担心侯爷安危,特派下官暗中保护。” 帛锦闻言又是冷笑:“我这里很安全,不劳方统领费心,统领还是请回吧。” “未必。”那方倪抬头,一双眼在暗夜精光乍现:“下官方才就看见有人潜见侯爷房内,还请侯爷海涵,为了侯爷的安全,让下官入内一搜。” 情势顿时便有些紧张。 阮宝玉四下打探,果然看见床后有人影闪动,看身形应该是个孔武的男人。 不等他判明形势,那厢帛锦已经发话:“不必了,来的是我旧部,找我叙旧而已。不敢劳动方统领。” 他这般坦荡,方倪倒是有些意外,隔了一会才说话:“那下官更是要进去了,来的时候圣上口谕,如有故人来见侯爷,下官是要悉数拿下的。” “不行。” “侯爷,这是圣上旨意,下官也是身不由己。” “方统领。”帛锦立身,袖里真气流窜:“既是旧部,就是曾和我比肩沙场的兄弟。你说,我可会束手让你将人拿去?” 方倪觉察到不对,立刻运掌,掌风横扫,将木门一记击得粉碎。 来人就在床后,他一眼瞧得分明,掌风回转,毫不凝滞便朝床后荡去。 一旁帛锦无话,上来硬受了他这一掌,袖里薄刃出鞘,冷冷泛着寒光。 “走!” 只这一字床后那人已经意会,击碎窗格脱身,很快就消失在夜下。 没曾吸过素燃的帛锦,实力不在方倪之下。 可是现在,能把方倪缠住盏茶功夫,他就已经是出尽全力。 来人已经走远,而方倪也不敢动真格伤他,脱身后立刻跃上屋顶,追着那人朝南而去。 院里于是只剩下帛锦和阮宝玉。 宝公子花痴,立刻眼冒红心扑上来:“侯爷您真帅!无敌地帅!” 帛锦却不说话,扶墙慢慢走回屋里,又慢慢坐下,过了一会脱口吐出好大一滩鲜血。 阮宝玉吓得不轻,去扶他肩,这才发觉他仍在发烧,衣服也被冷汗湿得通透。 又过一会,帛锦又吐出一口血,好大一口,堪堪将阮宝玉整个衣摆染红。 阮宝玉心如刀绞,站在那里简直失了魂,道:“这个方倪是活腻了不成,居然出手把侯爷伤成这样。” 帛锦慢慢埋头:“他没有下重手。是我已经废了,没了素燃,就跟个经年的痨病鬼一样,禁不起一点风吹。” “那怎么办,侯爷我去找大夫!” “没用,除了素燃,其它一概没用。是我太天真,居然以为可以将它戒掉。” “那怎么办,素燃已经没了!带来四枝全没了!” “不怎么办。至多一死,无非一死,……而已。” 帛锦缓声,将头伏上桌面,很从容地浸入黑暗,失去了意识。 第十三章 帛锦昏了过去,阮宝玉开始着忙,第一件事先替他降温,拿毛巾替他敷额头,接着又想将他湿淋淋的衫子换了。 领口打开,那颈下锁骨嶙峋,宝公子想了想,还是将他衫子合拢。 那里面有一个不能触碰的伤口,还是不要探究的好。 要战胜色心,这对宝公子而言着实不易,所以他站床边扭动半天,拳握了又握,这才说了一句。 “不管是谁,把侯爷你伤成这样,都是不可饶恕!” 这个谁,自然不是方倪。 这一句逆天的话说完,他就出去找大夫,大夫来看诊,他又出去寻一架梯子,费力地爬上屋顶,坐那里吹风。 过了一会方倪无功折返,果然不走正门,从后面翻墙而入。 阮宝玉坐在屋顶,拿手圈嘴,大喊了声:“喂!” 方倪摸摸后脑勺,纵气跃了上来。 “侯爷被你伤得快死了!” 方副统领还算沉稳,听完这句没从屋顶栽下去。 “麻烦你现在回宫,到屋顶最高的段狐狸家抢匹快马,跟圣上说侯爷现在需要紫烛。你武功这么高强,连骑带飞三天足够了吧!” 这一句之后方倪却是沉默,又摸后脑勺,过一会从怀里掏出一只纸包。 “紫烛?是这个吗?圣上临行要我带了。还有一句话要带给侯爷。”将纸包打开后他轻声。 “圣上说,折断翅膀的鹰,是飞不出牢笼的。” 过了一会他才将这句极低极低地说了出来。 阮宝玉心口大痛,拿着紫烛退后,一个恍惚踩错步,立刻从屋顶摔了下去,屁股着地,何止摔成了八瓣。 用紫烛之后,帛锦在清早醒来,将大氅拥着,眯眼看那半截紫烛,第一句就是:“我果然是只被折断翅膀的鹰。” 说完就斜靠在床角,没有任何要理睬阮宝玉的意思。 阮宝玉气闷,屁股疼到要死,只得一瘸一瘸地别到衙门。 衙门里情敌段狐狸正好也在,在跟牛大盖问话,见他瘸着进来立刻笑魇如花,活脱脱一只狐狸相。 那牛大盖也是个向来多嘴的,见到阮宝玉忍不住一句:“大人这是怎么了,走路一瘸一瘸,倒跟我那长短脚的老爹似的。” 比什么不好,偏偏要将丰神俊朗的宝公子比作他那死鬼老爹。 阮宝玉的脸绿得要滴出水来,阴森森靠近,道:“你看清楚了,你爹要是有我一分好看,哪里还会生出你这种样貌的儿子来!” “那是那是,我爹哪能和大人比,除了长短脚,还大小眼酒糟鼻,可比大人您难看多了!” 阮宝玉不说话了,眨着眼睛半蹲下来:“你刚才说什么,你爹是长短脚大小眼酒糟鼻?” “嗯!他绝对比大人您难看!” “你爹多高?” “比大人还矮,嗯,矮半头的样子!” 听完这句之后阮宝玉直身,居然毫不计较,立刻抬手,道:“来人,提犯人,我们再去一次矿洞!” 说是去矿洞,宝公子却一再重复必须走原路,走一半停下了,问:“我们就是在这里遇见那个死美人的吧?” 首先回话的是那个嫌犯,道:“大人是的,那姑娘虽然死了,可□还是很大!” 阮宝玉横他一眼,蹲下身来,撅屁股看了半天,开始自言自语:“没错,这就是那姑娘的脚印。” 说完自己站起身来,居然学那死美人被赶尸,又僵又板地走了两步。 “好了,去矿洞!” 弯腰仔细看过脚印之后他抬手,龇牙咧嘴地跨马,忍住屁股剧痛,扬鞭走在了前头。 到了矿洞,还是那些问题,强盗还是一问三不知,不同的是阮宝玉开始陪他,一路回想抢劫经过。 “是从这里开始抢起的吧。” “嗯。” 第一个被抢的作坊,靠近矿洞一条支道的出口。 “怎么抢的。” “我们冲在前面,把人全砍了。” “然后呢。” “然后就去前面那个作坊接着砍人。” “银子你们不管?” “有人专门捡银子,我们只管杀人,不是说过这叫分工。” 就这么一路讨论着,阮宝玉已经陪他走过八九个作坊,托着腮问:“他们捡完银子没有跟着你们吗?” 那强盗蹙起眉头,很努力地想。 “使劲想,想的清楚了,赏你个女人摸□!” 这个刺激显然奏效,那强盗立刻大声:“我想起来了!他们一开始是跟着我们的,好像就是从这里开始,他们不见了!当时我们杀红了眼,就只管接着往前杀,没顾上盯着他们!” 一旁官兵闻言站上前来:“对,大人,就是从这里开始,前面还有四个作坊,里面的人全被杀了,银子却没丢,没人捡!” 阮宝玉不作声,沿着抢银子的路线来回走了几遭,又问:“那你们当家的呢,是捡银子还是杀人?” “杀人!这不当家的领头杀人,咱们才放心跟着他,不去管银子的。” 那官兵也跟着应声:“是!那头目甚是骁勇,我们赶到之后,有好些兄弟丧命在他一把横刀之下。” “那他人呢?” “逼退我们兄弟之后,往那个方向跑了。”官兵将手一指,对着前头第一个被抢的作坊。 “那你们不搜?” “怎么不搜!”那官兵恨恨:“城里挨家挨户地搜,出城的就更不提,且不说活人,就连附近铜矿死了被赶尸的,也都一个个戳过,怕他装死人。结果就是没有,这厮真是生了翅膀,飞了!” 从矿洞回转,宝公子又去寻帛锦,扭手指:“侯爷我可不可以在你这里想案子,靠着侯爷仙气,我脑仁都不疼的。” 帛锦不说话,他就老实不客气落座,一双眼盯着帛锦侧脸,食指“咄咄”叩着桌面。 “侯爷!” 就在这时有人发声,在门外说话:“下官段子明有事求见。” 阮宝玉于是恶狠狠前去开门。 “侯爷。”那段子明进门后立刻靠前,一张狐狸脸埋在裘皮围脖里媚笑:“我查出为什么有人要杀牛大盖家那只狗了。” “阮大人,你输了。”片刻之后他又回身,朝宝公子扬起他的尖下巴:“少卿这个位子马上就是我的了。侯爷很快就会发现,我远远比你聪明比你好看,牙比你白腿比长眼睛比你水,就连胳肢窝的毛都比你齐整!” ※※※※※※※※※※※※ 5月 13日 更新※※※※※※※※ 面对恶毒挑衅,阮宝玉反倒从容,偷偷黏靠近帛锦身侧,不哼声地仰头看横梁,乖乖顺顺拧着自己的手指。帛锦倒是把握住他几分脾性,斜斜扫了眼,淡然问道:“阮少卿你呢?” “我现在为难是,如果我两个案子一起破了,侯爷能否有额外嘉奖?” 帛锦没搭话,段子明已不怒反笑,无偿地送他个“吹,你就吹吧”的眼神:“如此下官敬请阮大人先说。” “侯爷……”阮宝玉却巴巴看某人。 “你先说吧。” “为什么有人非要杀那条狗呢?”阮宝玉于是拖长音调。 不等段子明回话他立刻又自问自答:“是因为狗是要找主人的,即使主人已经死了,它也会追着不放。” “哼。”段子明闻言立刻冷哼。 “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您继续。”段子明翻起一个白眼:“继续,我看您还能不能吹出一朵大花来。” 阮宝玉于是继续:“牛大盖他爹已经死了,尸首却是不见,这只狗去寻他主人的尸首,又妨碍了谁,弄得别人非要灭它的口不成?除非……” “除非这尸首有问题,牛大盖他爹是被人害死的。”帛锦也不禁接了一句。 “也许。”阮宝玉点头:“但是人已经被杀,凶手本可以逃去无踪,又何必非要冒险将尸首弄走呢?” “那就是这尸首有用处。”帛锦慢慢抬头:“可是……一具尸首能有什么用处?” “侯爷,湘西这里盛行赶尸,一具尸首如果肚囊空了,就……” “就可以藏不少银子!”这一句帛锦和阮宝玉是异口同声。 “没错,侯爷果然一点即透。”阮宝玉立时又笑得宝光璀璨:“所以说,脏银失踪和这黄狗被追杀,根本就是同一宗案子!” “最先给我启发的,是那天牛大盖说的话。”阮宝玉低声开始回述,看向段子明:“你记得吗?那天他说,他爹是长短脚大小眼酒糟鼻。” “是。” “我前夜也去过矿洞,路上遇见过一个赶尸的,赶了五具尸首,我记得很清楚,其中一个就是长短脚大小眼酒糟鼻。” 一个职业赶尸的,没有人雇他差他出银子,却无缘无故来赶牛老爹的尸首作甚。 阮宝玉的疑问就是从这里开始。 所以他火急火燎去了现场。 万幸,永昌气候潮湿冬雨不歇,那些赶尸留下的足印还在。 别人的足印他不好判断,可那死美人他是围着看了三圈的,腰细如柳不堪一握,要是上秤肯定比他宝公子要轻得多。 也因为这个,他就在原地,也学人被赶尸,僵挺着往前走了两步。 不出意外,那美人的脚印比他的还重,重得多。 这就说明美人身上有东西,很重很重的东西。 “这很重的东西,就是失踪的脏银。”回忆到这里阮宝玉结语:“失踪的一万两银子,就是这么被藏在尸首肚里,一批批赶了出去。” 段子明顺手抚自己的眉:“少卿,老狗找到的也可能是个地方。” 帛锦眯眼前倾:“若是牛老头带狗无意中闯到了歹人的禁地,狗若不死也很可能再领他人前去,所以继续杀狗。那个地方,莫非是藏银之地?” “如果是藏银之地,他也可说自己连破两案呢。”宝公子断然否决,人又挨近帛锦一寸,“侯爷,是人。” “阮少卿,侯爷当然是人。”段子明狡诈地挑出宝公子口误,“而老狗找到的是个地方。” “人。”宝公子涨红脸,窜蹦三丈高。 “地方。” “是人。” “狡辩无用,那地方——下官已经去勘察过了。” “那是什么地方,找到的又是什么?”宝公子拧起眉忙追问。 “不告诉你。” 阮少卿昂首叉腰,两人正僵持,一旁却传来关门落锁的声音。宝公子率先反应,厅堂里少了帛锦。 “侯爷。”他苦着脸跑向门前。 “你们二人慢慢吵,等确凿有了结果,再禀明不迟。”站于门外帛锦勾起笑唇吩咐完后,步移游廊尽头,人靠红柱坐下,望着冷月无语。 “侯爷笑得真好看!”宝公子扒着门缝回味,花痴得猛咽口水。 “滚!这笑容叫空洞冷绝。”段知府狠踢宝公子。阮少卿毫不含糊,利索转身楸扯段子明的耳朵。 “你……你回来洗过手没?随行的差衙早告诉我,你今天去看人赶尸了。别拿脏手碰我!” “我让你闻闻尸臭!”宝公子阴森森地笑。 “你有常识吗?赶尸前都需焚香,哪里有什么尸臭?” “你说什么,赶尸前要焚香?”宝公子放开段子明,竖起双眉。 “你不懂了吧,赶尸的都要焚香,而且要带着香料防止尸气沾身。你还想知道什么,跪地请我赐教。”段子明揉揉发红的耳朵。 “赶尸的要焚香?”阮宝玉眼转寒光,忽然有了正形:“段知府,本官现在告诉你,我已在赶尸群里发现牛老爹的尸体,凶手很可能就是那个赶尸人。而劫银的匪徒头子,极可能也是他!” 强盗头子天生脚臭而且从不洗脚,赶尸前再怎么香薰也是无法消除;银两不是装在棺材里,而是装在尸身里,批量转移出去,所以雨后路道上足印才深重。 至于劫银当日银子是怎么被藏起,后来又是怎么一一被填进尸首肚囊,阮宝玉说他要到矿洞才能解释。 段知府听完分析后愣了会,也正经回复道:“那狗发现的地方,藏的不是官银,而是炸药。” 事情基本清楚了。牛老头遛狗瞎逛发现了炸药,被人半路上杀人灭口。又因他体型肥大,是贼人装银的好器具,所以才转眼不见了尸身。而贼人担心狗鼻灵验再带人发现玄机,所以才要杀狗斩草除根。 “可是,既然贼人已得了银两,为什么还要放炸药呢?”两人坐在地方一番推理后,宝公子指尖画地,继续挑出疑点,“难道要炸了银矿?” “放心!我已经命人转移了炸药。” “矿场大洞连小洞,小洞接大洞,你肯定炸药就此一处?” 段子明哑然失笑:“要尽快将赶尸人收监,还要去次矿场清查下。” 宝公子点头,奔向窗口大吼道,“侯爷快开门,段子明他踢我屁股!” “段大人,你确定是这条路吗?”夜里又是一个趔趄,宝公子险些栽成大头葱。 “你当我如此动人明亮的眼睛是瞎?”段子明果毅反问。 “你可能夜盲。”宝公子翻眼看弯弯月牙,脚深脚浅跟着。 段知府狠别了宝公子一眼,露出讨好的狐媚笑容,“阮宝玉,侯爷为何要你我先行探查银矿,何事缠身必须迟些到?” “我和他的秘密多呢,你这个路人怎可体会?” “放心!”段子明不露声色地瞥了身后几个随从一眼,磨齿低语威胁,“只要你一落单,我会再送你记窝心脚的。” “来吧,千万要踹得我呕血三里,侯爷会更疼我!”劲敌当前,宝公子威风凛凛。 冷月里,段子明继续边送笑边磨牙。 两位相轻文人一路挤兑到了原先安置炸弹矿洞前,段知府微皱眉纳闷,此处明明已派兵把守,却连只鬼影都没瞧见,莫非自己手下懒性又发作了。 迈入洞内没走出七步。段子明倏地脸色大变,食指指路:“阮……阮宝玉……前面……” 后他一步的宝公子也不含糊,撇嘴笑讽道:“食指也没我家侯爷来得修长,伸出来就两个字——丢人!” “是……尸变了!” 启明星落。 “侯爷。”县官领着卫队头目疾步赶到帛锦跟前躬身。 “被当人质的段知府和阮少卿,就是被囚禁在这间木屋?”帛锦眯细了眼,指着银矿地图的某点问。县官与兵头连连点头。 “还在和那贼人交涉吗?” “是,按侯爷的意思已经在尽量拖延时间了!而且下官已经照侯爷吩咐,寻来熟悉矿洞矿民,据他们说此屋下面便有矿洞隧道。可是……与地面距离甚远,短短几个时辰内是决计挖不上去的。” 帛锦表情依旧森冷:“我记得段知府缴到一批炸药。” “是。” 帛锦冷笑一声:“那就将他们炸下来。” “这,这是……” “没明白吗?派人进入隧道,估摸着在这屋下的四角埋上少许炸药,炸塌小屋入洞。” “侯爷……” “横竖是死,不如一试。有什么意外我担着就是,更况且我坚信一句话。” 众人好奇,却迟迟不敢问是哪句话。帛锦倒大方,“祸害遗千年,我就不信炸得死他们。” 第十四章 不久有人禀明,一切准备妥当。 帛锦点头,紫眸微微眯起,目光犀利,如寒雪冰刀。 稍远处屋里两位大人倒挺安分,乖乖地背靠背坐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结实地捆着。 宝公子再次认定这地方与自己犯冲,环视四周围困他们的尸体,除了个大胸脯的美女外没个好看的。 而跟前那位满脸麻子的赶尸人更不用说了,上好布料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遮挡不住满身土气。如今这厮还大大咧咧地坐在长凳上,用手一会抠搓自己的脚丫,一会凑进自己鼻子闻闻那脚臭味儿。宝公子当场脸变得惨绿,别过头干恶心。 “你不会怀上了吧?”段知府眉眼弯弯,冷嘲着。还好他们被捆着,他可不想见这个没出息的,抱着自己发抖。 宝公子继续青绿着脸,用肘捅捅段子明,低声建议:“他一直在这里赶尸,和你肯定有几分交情,不如你去勾引他,引开他的注意,我若出逃成功,绝对会替你报仇的。”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段子明表面依旧笑得很奸,悄声回道,声音却听起来似在磨牙。 “因为我官位比你高上那么一点点。” 段子明横了他眼,眼神跟冰刀似的,活脱像要刮了宝公子,“阮大人,卑职清楚地记得——你我是捆在一起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宝公子在觉悟中深深叹息:“我忘记了。如此一来,只能走这条路了。” “什么?” “和难看的人谈判!”宝公子说完,突地咋呼起来,“赶尸的,你就是那个劫银的头目吧?你把银子藏在哪里,藏得稳妥不?还余下多少没运?搬运人手够不?要不……我帮你搬,段大人愿意留下做人质!” 段子明颈上青筋暴跳,被缚的手却只能在宝公子后腰这狠狠拧上一把。 “他和我是本家,都姓阮。”阮宝玉欢欣地解释,又朴实无华地补充上一句,“虽然长相云泥有别。” 段子明翻眼,运气真背!自己上辈子怎么积德的,这辈子要和这号人捆扎在一起? “这位大人,您弄错了。赶尸的确实姓阮,而我不是!”赶尸的瞄了眼屋外境况,回身露牙一笑。 阮宝玉与段子明交换了个眼神,异口同声问道:“你到底叫什么?” “这我不能说。虽然你们都要死,但是万里总有一。小的觉得二位到阎王那里报道时,做糊涂鬼比较好。”假阮方十分狡猾。 “那真的阮方呢,被你杀了?”段子明将自认顶顶好看的双眉一拧,正色问道。 “正是。他就是坑坑洼洼麻子脸,纯粹‘痣多星’一个,麻子多块少粒没人会注意的;易容起来十分容易。” “我记得差役说过,案发当时阮方是在西面矿洞休息……” “差役来查的时候,就已经是我了。银子其实就藏在那个矿洞里,差役只戳过尸身防人假冒,当然不会怀疑我。” “你和真阮方原本是一伙的吧?”阮宝玉推测,“否则你藏银,怎会如此顺当?” 强盗头目怔了会,寻思说这些并没什么大碍,便笑回道:“原先是这么商量好的,可惜五五分赃对我而言太多了。何况,赶尸就那么几招,挺容易学会的,所以我一个人足够了。” “你领群傻子闯进作坊抢银子,一路人就往前冲杀人,一路抬银子。负责杀人的见官兵就砍,管银子的后跟,这样一作坊一作坊挨着砍,砍了七八个作坊,到了第四个作坊,也就是离阮方休息那个矿洞最近的地方。杀人的继续向前杀人,而你则命令抬银子的不用跟了,把银子抬进矿洞,藏好。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都是你事先就计划好的,这个矿洞其实就是安排阮方赶尸体休息的地方。当他们把银子埋好后,阮方便杀了埋银子的,灭了他们的口;而这时你已经杀到了最前面的作坊,估摸时间差不多了趁乱折回,到了矿洞杀了阮方,化妆成了他。 原来抢银子手下早就杀红了眼,心眼本身也直,哪里知道身后面的勾当;所以被抓后一问三不知。”阮宝玉开始仔细分析。 “阮方”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点头承认道:“也算我运气好,邻地铜矿那地死了挺多人,我藏尸分批运银,比预计的次数要少很多,这次已经是最后一批了。” 永昌银矿出名,开采钱自然分派也多;相比之下邻地铜矿开采条件就要差许多。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肥水不流外人田”,本地人当然都到了银矿做活,谁还去铜矿?所以那矿洞里的矿工一般都不是当地人。 “既然你已经得逞,为何还要埋炸药?”段子明打断了强盗头目的得意,只问自己关心的,“如果不是你杀了牛老爹,说不定你早远走高飞了。” “阮方”眼珠一转,又迟疑了下:“拿人钱财,于人消灾。如果我说有人出大价钱要我埋炸药才是正经事儿,劫银只是我临时起的贪念,二位信不?” “本府不要银子,你把藏炸药的地方告诉我。我放你走!”段子明有点着急了,区区万两银子算什么。 “江湖道义在先,改不得的。”“阮方”连连摇首。 “那人出多少,我加倍。” “段大人,这不行……”行字刚滚出喉,只听得一声轰鸣,地动山摇的震撼后,房子整块地陷下去…… “阮宝玉……” 耳朵在轰鸣,太阳要下山了。 阮宝玉睁开眼皮,第一眼就瞧到不远有个很好看的人嘴巴在动,好像在和人说话,可惜那个人不是自己。 那自己是谁呢?他努力想了想,肯定自己不知道了。在他身边居然还躺了个人,昏迷着,看情景估计伤得挺重,而这厮天生惨白狐狸脸,令他作呕!于是,宝公子很自觉地将眼睛整成斗鸡,继续盯这个好看的人猛瞧。 好看的人应该注意到他醒了,走过与他说话了,耳朵还在轰隆隆地响。 “我是谁?”阮宝玉伺机瘫进那人怀里,霜打茄子般虚弱地问。 夕阳下那人带紫的瞳仁略微缩了缩,狐疑地盯他看了会,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胸前一块牌子。 宝公子煞住了,只看那人,没看牌子。 只觉得自己被他戳得心乱跳,贼痒痒的,而且还是够不着、挠不到的那种骚痒,接着他感到耳朵也跟着痒痒的,这他挠得到,于是他顺手一摸,摸到热热黏黏的湿润,手伸眼前一瞧:“我流血了。” 一个宝光璀璨的笑后,依旧后跟那句:“你长得真好看……” 接着头一歪,又昏过去了。 初春,皇宫西海池边,春花倒映碧波,同样嫣红斑斓。 当今圣主帛泠与萧彻正在池边对弈。 帛泠下棋风格犀利如尖刀,天生威严;而箫彻落子严谨,算是讨巧求生。 微风再起,萧彻溃败:“臣认输。” “萧少保不善弃子。”帛泠持白子凝视碧水,闲闲道,“与帛锦一般。” 箫彻只得赔笑:“臣一时眼花,错看一子以为自家,导致‘劫’不得解。” “眼花一时事小,只是既然有‘成王败寇’道理,少保就该学会顾全大局的手段。”帛泠话锋突然一转。 萧彻心底深深一寒,谨慎地斟字酌句:“君是君,臣当臣,均是天命所归;况且方寸棋盘怎么扯上大局二字。” “可惜这世上总会有人成王,相对的也必有人为寇。”帛泠喃喃自语,嘴边弯起一抹嘲笑,眼如深潭寒波泠泠。 萧彻埋头默然理棋子入钵,不敢作声。 这时,内侍奉上越地的贡茶,帛泠接过,视线却上移望茶盅上方那旋旋的暖烟,又想起了某人。 这滋味如噬魂毒药,一面烧得他心焦,辗转难宁;一面又被其吸了魂魄,让人欲罢不能。 “陛下,方副统领派人回来了。”亭外有人通禀。 帛泠“嗯”了一声:“命他步晖殿等候。”转而起身,萧彻识相忙躬身而送,待天子走后,他才想起手上扔执着一枚黑子。他浅笑着拂拂衣角,随手将黑子抛出,子落白钵之中——轻轻一声,尘埃落定。 ==========5.27更新分割线================== “卑职见过圣上。” 步晖殿内,回转的不是方倪,是他亲信。 帛锦还没回来,负责盯梢的方副统领自然还要尽责,所以派人先来传递消息。 不消片刻,来人已经把永昌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帛泠显然对那个私下探访的帛锦旧部很感兴趣,追着问了句:“来的是谁,没追到可看清楚了是谁?” “回圣上,方统领说,看样貌那人像是裴翎。” “裴翎?谁?” “这人是介武夫,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军功,以前一直随着侯爷打仗,是个指挥使而已。” “就为了护住区区一个指挥使,他硬受方倪一掌,差点送了命?”帛泠勾起唇角:“看来我说得一点没错,他心性未改,还是这么执拗,不懂得弃子。” “是。”那厢来人顿首:“统领有话,侯爷武艺大退心性未改,而且受素燃所制。圣上可以不必忧心。” 帛泠闻言沉默,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滋味。 亲手折断他翅膀,看他颓靡堕落却依旧执拗,这滋味,可真是奇异美好至极。 同一时刻,萧彻已经走出皇宫,天气阴寒,在入轿之前他将风裘又裹紧了些。 体弱畏寒,这对旁人不算什么,可对他萧少保而言,却是个莫大的耻辱。 临淮王萧鼎,曾随先皇平夷定邦,戎马一生从无败绩,如今仍然镇守北疆,是一藩之主。 可自己作为他的子嗣,居然先天体弱,别说习武,就连杆长枪也提不起。 这不是耻辱是什么。 新皇初立,临淮王功高震主,圣上要他送质子入京,京内百官就曾断言,送来的一定是萧彻。 临淮王共有两子,萧彻萧旭,哪一个比较无足轻重,明眼人都看得分明。 来的果然是萧彻。 圣上不悦,猜忌之心更重,所以才有了先前那机锋重重的一席话。 ——“可惜这世上总会有人成王,相对的也必有人为寇。” 这句话已经说得极重,重到他萧家绝对担待不起。 路上的风此时更紧,萧彻低头,将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终于上轿,扬手:“起轿回府。” 忠君者未必得报,这十里官场,果然不胜寒凉。 “冷。” 百里之外的永昌,觉着不胜寒凉的还有少卿宝公子。 “冷。” 又叫一声,终于有人理他,不远处那个穿锦衣好看无匹的人回头,说了一句:“你这祸害果然比段子明更大,居然只昏这么一会就醒了。” 段子明?谁?怎么这名字听着这么恶心? 宝公子蹙起眉头,脑仁剧烈疼痛,又开始思索那个严峻无比的问题。 ——我是谁? 还不等他说话,那好看无匹的人已经走近,蹲下身来,道:“那赶尸的已经被炸死,之前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赶尸的?谁? 宝公子再度蹙起眉头。 昏倒之后必然犯浑,他这毛病看来没有好转。 帛锦于是只好叹气,抬高声线:“把尸体肚子里的脏银都收好,抬上段知府,咱们先回去。” 炸药炸塌了房屋,尸体有些被炸碎,肚里脏银也就露了出来,官兵们如今正在收拾。 宝公子的耳朵嗡嗡作响,耳廓里仍有鲜血外渗,可话仍是大致听清了。 尸体,脏银。这字眼还真耳熟。 还有两个字,好像和这个有关,非常非常重要,跟着这两个词一直在他喉口盘旋,呼之欲出。 是什么呢? 脑仁越来越疼。 有人上来开始抬他,往洞口走。 出洞口了,山路不太平顺,天上的星星眨啊眨,挺美。 “炸药!矿洞里还有炸药!” 等他想起这要命的两个字时已经晚了,刹那间矿洞已经地动山摇,有声巨响从矿洞深处传来,轰隆隆顷刻已到耳边。 巨响之后,山里陷入暂时的平静。 阮宝玉喘着气,已经想起自己姓阮,正费力回忆自己的名字,突然间就看见山顶一阵烟起,顷刻间已是尘土飞扬。 山崩! 在所有人反应之前,山顶已经有不止一块巨石下落,激起漫天尘烟。 阮宝玉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向帛锦。 第一块巨石已经近到眼前,他看见帛锦回身,眸里紫光微闪,劈手就夺过了身后一个官兵的长刀。 很普通的一枚长刀,刃口很薄,被他握在掌心,挑上了下坠的巨石。 长刀是毫无意外地折断,可巨石也被他借力挑起,斜飞击上半山一棵红杉,将红杉拦腰击成两截。 广袖随风激荡,这一刻的帛锦侧目,顾盼间凛凛生风,并无有一丝畏惧犹豫。 山石还在顺着斜坡滚落,可是阮宝玉眼里,就只剩了跟前帛锦这攫人眼光的锋芒。 这人是谁,还没想起。 可阮花痴已经愿意为他去死。 所以当山上一群碎石滚落,帛锦力竭,眼看就快要被一颗巨石砸中头顶时,他是毫不犹豫扑将上去,一把就将帛锦推落。 救美,这桥段是老套的。 当巨石砸中阮宝玉肩背,将他右肩死死压住时,他的心情也是老套的,只得两个字:值得! 一天之后,阮宝玉半边身子肿起,吊着胳膊,可回忆起这段经历仍然是洋洋自得:“所以我说花痴也是需要天分,像我这种,连自己名字都没想起,却还记得侯爷命比自己重要的,那才是古今花痴第一人!” 被炸那会他伤了耳廓,听力大大受损,所以说话也分外大声。 在他对面的段子明脸色就越发惨白。 银矿被连根炸起,他可能罪责难逃,这还只是他脸子发白的原因之一。 更要命的是他受了伤,右耳被炸飞半个,伤了他顶顶自傲的脸面。 想起这些他就气恨,说话也有气无力:“那下官就恭送侯爷和少卿回京。” “为什么要回京,矿都被炸了,案子还没完。” 段子明于是看向帛锦。 帛锦还在发怔,闻言轻咳一声,道:“阮宝玉我们必须要回京,这是圣上旨意。” 侯爷发话,阮宝玉当然没意见,于是冲段子明发话:“也好,我们回京,这案子你先查着,虽然肯定查不出什么名堂。” 段子明翻了翻白眼。 “强盗头子已经被炸死,那到底是谁引爆的炸药?这是其一。其二,为什么他要等我们出洞才炸,为什么不把我们一锅端了?” 宝公子这下面的却绝对不是废话。 段子明于是只好哼哼:“是,少卿。请问少卿还有什么吩咐?” 阮宝玉侧头,想了一会之后大声:“有的!” “少卿请吩咐。” “听说你们这里的猪很出名,做熏肉极好,多少银子一只?” “少卿想买最好的那种?” “废话,那当然!” “最好的猪从仔猪时起便吃人奶,出的肉叫做雪花肉,也不算太贵,二两银子一斤,请问少卿要半只还是整只?” 阮宝玉愣住。 “二两银子一斤,的确不贵!”宝公子最终一甩头,豪气干云:“你这就出去,给少卿我采买,买它个……三两 !” 三两雪花猪肉,蒸熟后拿盐腌,再拿布包紧,做出的肉枣也算不小。 阮宝玉随帛锦回到京城,在自己院里躺下,看见桌上这只肉枣,心情就十分舒畅。 不过一会功夫,李延李少卿果然驾到,怀里抱着刚下学的阮侬,见到他就鼻孔朝天:“让你跟我抢着去永昌,活该,怎么才砸断只手,没把你四只蹄子一起砸断!” 阮宝玉低头,做出一副浑身胳膊疼的苦相,答他:“是啊,我知道错了,这次回来,还有事求你。” “啥?” “你帮着跟你爹求个情,让他保住段子明,毕竟他也是你家宗亲。” “你求的我肯定不帮。” “这么绝情……”阮宝玉闻言蹙起了眉:“还亏得我念你的好,这千里迢迢还给你带了肉枣,永昌有名的雪花肉呢。” 李延哼一声,恶狠狠骂了句不稀罕,可心里又按不住欢喜,对着那只肉枣瞧了又瞧。 “尝尝吧。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 “我闻闻臭不臭。”李延少卿的手探了过去。 吃的时候他吃得极仔细,生怕阮宝玉这难得的情义被自己一口吞没了。 “好吃么?” “不错,永昌的雪花猪做熏肉,那可是一绝,贡品呢。” “熏得入不入味?” “入味的。” “那……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裹肉枣的布,有一点点眼熟呢?” 又过了一会,躺在床上的阮宝玉轻声,语调往上,心情万分舒畅。 第十五章 不用说,那根用来扎紧肉枣的布带就是仙气带。 那根他套在脚上三天三夜死沤到臭的布。 可怜的李少卿吃了大瘪,但硬气还是有的,一梗脖子:“熏肉嘛就是要熏,臭豆腐还是大粪捂出来的呢!” 阮宝玉心情就益发舒畅:“哦,那你干吗不吃了,还剩着呢。” 李少卿又一梗脖子,瞪大眼睛把剩下的肉枣咽了,恶狠狠喊一声:“好吃!” 宝公子捶床,快活得要飞,连忙表示关怀:“好了,现在已经吃完,你赶紧回去吧。” “为嘛。” “回去吐啊,我担心你憋太久憋出病来,心疼你。” 这一句可绝对是真心大白话。 可惜的是李少卿没机会回他,因为院里来人,细声细气在那里说话:“请问阮少卿在吗,郎尚书有请。” 刑部郎尚书,大理寺的顶头上司,阮宝玉这才是第三次见他。 刑部的光线偏暗,郎尚书看起来有点心力交瘁,见面就叹气:“阮少卿,事情为什么会这样。你和侯爷去之前,就只丢了一万两官银而已,去了可倒好,银矿被人炸平,你怎么交代。” 阮花痴的第一反应就是抬头:“这件事情和侯爷完全无关,查案是下官,出事也是因为下官。” “和侯爷有没有关系,你我说了不算。”郎尚书又叹口气,将头别了过去,看往皇宫方向:“要在那里,圣上裁夺的才算。” 阮宝玉的心立刻吊了起来:“这么说圣上已经问过侯爷的罪了?” “是。”那厢郎尚书答话:“看来这次圣上是动了真怒,你们刚刚回京就召侯爷入宫,都不等明日早朝。” 话不曾说完阮宝玉已经不见。 奔往侯府看侯爷有没有事,这对宝公子而言,绝对比上司问话要重要百倍。 帛锦不在侯府,人还在皇宫,紫英殿内。 不过圣上帛泠看起来倒并不真怒,而是饶有兴味,俯身看他,道:“你可以解释,告诉我永昌银矿被炸和你无关。” 帛锦跪地低头,不说话。 “永昌银矿年出官银六万两,几乎是我朝一半,如今被炸了个彻底,就这个罪责,我拿你怎样都不为过。” 帛锦还是低头,声音清冷:“那就请圣上责罚。” 帛泠冷笑一声,缓缓踱步:“我到底是你十三叔,应该体恤晚辈。这样吧,你告诉我那个裴翎的去处,还有他找你做什么,银矿这件事我便不追究。” “他找我叙旧。” 好容易帛锦有了回话。 帛泠于是牵起嘴角:“很好,那他的去处呢?我很好奇,当日他是怎么成了漏网之鱼。” 帛锦沉默。 当日,跟随他的旧部,和他交好的朝官,曾经有一场不动声色的血洗,对这一切他记忆犹新。 所以此刻抬头时他仍有恨意:“这个问题恕微臣不能回答,诚如圣上所言,微臣从来不懂弃子。” 帛泠的唇角于是益发上扬,叹气:“你果然还是这么执拗。” 说完便开始击掌,啪啪啪清脆的三下。 有太监提着一根木棍进来,沉香木,暗红色的一根雕花木棍。 帛泠的声线里含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兴奋到已经有些嘶哑:“杖脊这种活需要技巧,你可要拿捏好了,千万别把侯爷打残。” 太监弓腰应了一声,上前,道:“还请侯爷除衫。” 帛锦后背僵硬,顿了一会后缓缓脱去朝服,露出上身。 年少时便开始从戎,所以他的肤色并不十分白皙,呈蜜色,后背肌肉流畅,虽然瘦削但却绝不嬴弱。 帛泠踱后,找了张扶椅坐下,一只手搭上了唇。 “杖脊二十,如果侯爷后悔,肯回答我的问题,那立刻便停。” 有这句话,他这十三叔也不完全是无情无义。 那厢太监顿首,闻言挥起长棍,照准帛锦脊骨狠狠落下。 一杖虽然不能碎骨,可被一根重愈十斤的沉棍打中脊梁,这滋味绝对很难消受。 帛锦咬牙,努力没有改变跪姿,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前面书桌。 第二棍下来,皮肉就已经发紫,脊骨则更是受创,每一个骨节都依次传递疼痛,叫嚣着传往腑脏深处。 第三棍,第四棍,第五棍…… 帛锦始终无语,而帛泠冷眼,就这么看着他那只右手越握越紧,五指指尖苍白,几乎要将红木桌腿捏断。 第十棍了。 若是文臣,十棍杖脊,就足够让人残废,终身不能行走。 可是帛锦仍跪得笔直,膝下甚至没曾挪过一分。 帛泠吸了口气,右手食指伸到唇边,呼吸开始粗重。 第十一棍,帛锦身子前倾,脱口吐出一道鲜血。 杖脊仍在继续,按照技巧绝对不该打破皮肉,并不见血,可这每一棍都落在人最最脆弱的脊梁,却还比皮开肉绽更伤人百倍。 帛锦的后背开始汗出,每个毛孔里都淌着细密的冷汗,渐渐地打上地面,蒸腾起痛苦的热气。 痛苦的滋味,本身这滋味就已经让帛泠着迷。 更何况这人是曾经如朗月般圆满无缺的帛锦。 帛泠开始兴奋,搁在唇边的右手止不住开始发颤。 “你退下。” 几乎是毫无意识的,这三个字出了口。 太监闻言立刻出殿,临行前看他眼神,将那根沉香棍留下,就放在他脚边。 紫英殿内一时无声。 帛泠提着那根长棍,一步步走到帛锦身后,右手轻轻按上他脊骨,叹了口气:“你现在松口也还来得及。” 帛锦依旧沉默。 沉棍于是携风落下,第十六棍,落点准确,在椎骨中央。 帛锦喉咙里冲出一股灼热的气流,人急急往前,额头就有一滴冷汗后甩,正巧甩上了帛泠右手食指。 一滴热汗,痛苦无声蒸腾着的热汗。 帛泠吸了口气,心里那股按捺太久的热潮也开始往上升腾,冲破一切礼教束缚。 那一滴汗还在他指尖。 而眼前帛锦低头,脊骨受创,可那后背线条,仍是无以复加的匀停美丽。 帛泠于是抬手,起了个势,想着是将那滴汗在他背上擦干,可手指却不禁往下,顺着帛锦受了重创的脊骨,划下了一道……□蒸腾的曲线。 ===========6.4更新分割线=============== 李府,富贵闲适的所在,可李少卿此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闲适,把自己先关在房里,扒马桶边吐到抽筋,紧接着就坐在凳上,拿着那根仙气带瞪眼珠子。 瞪了有一会眼珠子很累,他还不解气,去床边拿个枕头,用仙气带勒住,想象是勒着阮宝货的脖子,一边咬牙切齿:“个乌龟壳子王八盖子,老子以后要是再理你,就是你儿子生的!” 正骂得入港外头有人敲门,李少卿甩手出去一个枕头:“都说过少爷我今天辟谷,不吃饭了,不要再来烦我。” 外头没回音,过一会门被推开,宝公子挤了进来,嘻嘻地笑,脸上堆着一朵谄媚的菊花。 李少卿立刻把他很累的眼珠子再度瞪起,恶狠狠:“谁放你进来的,哪个小厮,我这就去打断他的腿。” 宝公子挠挠头,继续笑,答非所问:“咱娘最近好吧,好久没拜见她老人家。” 李延立刻呸了一声:“那是我娘,你是我媳妇么?咱娘咱娘,我娘跟你一点干系也无。” “那请问,咱娘最近有没有进宫去陪陪太后?太后在宫中寂寞,咱娘是太后的亲侄女,应该常进宫去瞧瞧的。” 这一句问完李延就蹙起了眉:“你又玩什么?又准备阴我?我告诉你,我是有智慧的!” “我是在求你。”宝公子吸吸鼻子:“看在这十几年我尽心尽力欺负你的份上,我求你帮我这一次。” “我再说一次,我是有节操和智慧的!” “我求你……”说这一句的时候阮宝玉已经有了三分端凝。 “没用!端茶下跪也没用!” “那如果我……用这只手端茶向你赔礼呢?” 过了一小会阮宝玉轻声,将那只受了重伤的右臂从绷带里脱将出来,费力端起了桌上一只茶杯。 他肩胛受了重伤,就这一个动作,已经是满头冷汗。 李延这一次愣住,过好久才反应:“做什么?你玩真的?” “我是认真的,今生今世,从未如此认真过。”那厢阮宝玉轻声,费力将茶杯举高,送到了他眼前。 稍后,紫英殿内,帛泠的心也在煎熬。 □和理智在厮杀,道德的防线节节败退。 跟前的帛锦在喘息,痛苦湿淋淋的,在一寸寸撩着他的神经。 沉香棍还在他手里,他将手指按上帛锦骨节,在方才落棍的地方施上内力,狠狠地捏住,声音沉住发话:“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痛苦屈辱你还要活着?” 帛锦意识到他这手势的暧昧,挣扎着握住书桌,想要立身起来。 身后的沉香棍这时高举,胁裹着帛泠所有内力,狠狠敲上了他腰椎。 “我替你回答,你活着,是因为我还没死,因为你恨我。” 一棍之后帛泠矮身,将脸贴近帛锦,吐出气息,热辣辣地扫着帛锦脸颊。 两张有三分相似的脸,印证着彼此相连的血脉。 同根同系的亲叔侄,这罪恶感让帛泠益发兴奋。 “因为恨我,所以活着,多么美妙……”他的呼吸越来越近,近到唇依唇,吐着同一个呼吸。 危险和□同时靠近。 帛锦咬紧了牙,将头昂起,使尽所有气力退后,跪得笔直。 姿势虽然是曲膝,可是他眼里,分明住着一只咆哮的兽。 帛泠又笑,这一次欺身上来,干脆捏住了他下颚。 唇在越凑越近,帛锦眼里那只兽脱围而出,身体也立刻有了反应,一拳携风,毫不犹豫击上了帛泠肩窝。 帛泠后退,摊开双臂,笑容益发玩味。 “很好,使出你全力。”他眯眼:“如果被杖脊后你仍能赢我,那我认命,便承认你不可征服。” 紫英殿场地开阔,帛锦的这一仗打得极其痛苦,可最终仍是赢了。 五十八招过后,他的手肘已经架上帛泠喉咙。 汗水像热泉一样涌了出来,浸湿了他每根毛发每寸皮肤,甚至顺着睫毛开始下落。 说实在的他已经力竭,每一口呼吸都像生着火,热辣辣烧着胸膛。 “能够亲手杀我,这滋味是不是很诱惑?”在他肘下帛泠哑声,眼里跃动着光:“你要不要试下,在力竭时能不能将我一击毙命?” 帛锦大声喘息,看着窗外祟动的影子,将唇咬出了一个血洞。 “是我输了,我承认你不可征服。你若能挺得住剩下的这三杖,这件事我便从此不再追究。” 帛泠的这一句是终于让他放下了手肘,人也失去支撑,颓然倒地。 沉香棍拖地的声音在身后传来,他将手撑地,慢慢将后背立直。 一棍携风而来,但落点却不是他背脊,而是他的后脑。 不轻不重一记,刚刚巧够把他敲晕。 失去意识之前他感觉到帛泠俯身,捏住他下颚将胸膛贴在他后背,声线是这样虚无,道:“经历过这许多,你却还是这么天真,相信这世上仍有信义,很好,真的很好……” 很好。 真的很好。 这被汗水濡湿承受过太多的肩膀。 这蜜色的上面仍有从戎时伤痕的后背。 这紧致的就算失去意识仍然绷着倔强的腰。 还有,那起伏的曲线下,紧闭的……诱惑。 帛泠切入,没有□抚摸,直接切入。 鲜血在两人□处流出,帛泠将它挑起,慢慢画上帛锦后背。 猩红见证粗暴,这,才叫征服。 帛泠动作,拥着他腰,摇动他身体,感觉到他受伤的脊骨发出痛苦的声响。 毁灭他,撕碎他,将他烧成灰,在他的痛苦里享受绝命的快感。 这样强烈的情感,谁敢说那不是爱! “恨我吧……因为恨我,所以存在。”在快感的空隙里帛泠哑声,将牙齿咬上帛锦肩头,越咬越紧,血淋淋撕下一条皮肉。 就算失去意识,这时的帛锦也感觉到痛苦,身体本能地僵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 帛泠的快感于是益发强烈,□越加疯狂,□混着血腥的味道,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紫英殿。 离□只差一寸了,只差那么一点,殿外却有太监远远高声:“太后驾到!” 帛泠不理,依旧前冲,直插到底,最终射在帛锦身体深处。 不管了。 就算天道不赦人伦难容,就算毁天灭地触雷霆之怒,他也绝不放手! 须臾之后,被太监左右拦架的太后终于走进紫英殿。 帛泠已经收拾好一切,这时神色如常,上前去迎住了太后:“母后在德馨寺的斋戒不是还有两天,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通知儿子迎驾。” “小锦呢?”太后看来有些憔悴,富贵盖不住病容:“我听说小锦犯了大错,你把他叫来,怎么样?你答应过我不难为他的!” 帛泠脸色一变:“是哪个这般大胆,居然敢搬弄是非,跑到母后这里吹风!” “我问你小锦呢!” “小锦……”帛泠弯腰,上前去扶住了太后:“小锦犯错,被我喊来私下教训几句,早就已经回府。母后这么急匆匆回宫,一定还没用膳,儿臣也没,就随母后一起回福宁宫传膳吧。” 第十六章 帛锦是被秘密抬回侯府的,他完全清醒后第一眼瞧见的是阮宝玉。见他醒了,宝公子瞪大了眼,先前在脑子里拟定的安慰版本瞬间一扫而空,他一句都说不出,只能将小心翼翼地控制住呼吸,做到不轻不重。 帛锦人趴在床上,削尖的下巴顶着枕,散下的长发让整个人不带零星血气。静默里,他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就看见宝公子对他微笑,可惜这厮演得不够精致,颓下了自己肩。 “你想说什么?”对帛锦而言,那动作如芒如刺,活脱是——有人生生将盐洒在他后背的伤口上。 宝公子勉强弯弯嘴角,摇头。 “你想听什么?”还是摇头。 “滚。”帛锦眉睫微动,两道凛然的冷光扫去,寒竹冷露,依旧一箭洞穿的美。 宝公子低下头拧着自己的手指,呼吸艰难:“侯爷,我就站在门外,成不?” 帛锦别脸向里无话,宝公子果然出了屋子,果然直直地在门外守着。 月儿穿云,时隐时现。 帛锦伤痛趴床上自然睡不着,而扭回头就能看到映在门格上的身影。 四更天,门外影子突然不见了。 帛锦忍伤披袍出门,见那人坐上台阶上。 “一个男人半夜缩角落,哭什么哭,没出息。” 宝公子狼狈地用肩狠狠地抹去眼里泛起的刺痛,笑嘻嘻地哼哼道:“侯爷看错了,没有没有。” 帛锦眯起那特好看的紫眸,慢慢地又踱回了屋:“滚吧,我没事。”说完,着实关上了门。 天明。 阮侬起床,揉揉渴睡的眼睛,走进后院,却见自己的爹卓然孤立晨风中,凝神眼望远处。若不是站在鸡笼旁发呆的话,此情此景堪称卓越。 阮侬走近,却发现宝公子两眼□:“你一夜不睡,在这块晾什么杆子?怕人偷鸡?” “我去大理寺调些卷宗,你吃饭找你李叔叔,有事到大理寺找我。” 阮少卿说去就去,这一查就是三日。连李延都闹不清阮宝玉查的是什么,居然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好奇如他,软硬手段试探了好几次,宝公子就是不松口。最后阮少卿倒来了脾气:“你那么空,喂猫去!” 李延挂不住,当场甩袖,恨恨地跺脚:“再理你,我跳黄河!” “黄河在那边。”宝公子头依旧低埋,出指如风,指明方向。 这边李延气疯,那处阮侬倒不介意,每日衙门按时报道,看看阮少卿没事,就偷偷混到仵作间去看挺尸。 这三日里,帛锦一直没有现身。第三日夜里,很有骨气的李延大人,很不小心地把晚饭吃得太饱,又很不情愿地出门散步,最后很不凑巧地走进了大理寺衙门。 见书房灯火犹在,案前的宝公子却不再埋首卷宗,又开始猛灌公家的茶水。 “阮宝玉,你思路都整理清楚了?” “是。” “那贺诗呢,也写好了?” “什么贺诗?”宝公子又灌好一海杯。 “中宫新诞皇子百日,圣上下旨命在京文武官员,明早承折时,附上贺诗。我昨日和你说过!”李延额角青筋又开始暴跳。 “好似听过那么一句。”宝公子努力回忆,却见李延面色泛青,忙讨好道,“我炸伤后,听力也没怎么恢复,而且这手也没好啊” 智慧的李延咬牙问他:“你想怎么样?” “能者多劳!”宝公子嘴角漂亮地上扬,笑到一半,忽然僵住正色问道,“你说,皇帝为什么要贺词?” “贺皇子百日啊!” “他又不是生头胎,用得着布置那么多活吗?” “天子高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李延莫名。 “我人不舒服,要先回去了。” 侯府内房,依旧昏暗。 三日里,亏得宫中送来的伤药高档,帛锦身上伤势算是好上大半。 此时他正坐在雕栏扶椅上,漠然地看着桌上紫烛发出的妖焰发呆。 “侯爷,阮少卿求见,说有急事!”门外管家通报。 帛锦冷笑出声,“你也真信他,哪次他来,说不是急事求见?” “我这就打发去……” “不必了,让他来这里见我。” 不一会儿,阮宝玉推门而入。 帛锦一手支颐,另一手拨弄着羊毫,轻问:“少卿又有什么要事找我?” “我……我能看看侯爷的贺诗。” “不能。”帛锦有下没下地将羊毫吸饱墨汁,“你的事情解决了,可以走了。” “侯爷,是否记得赵越?” 帛锦一怔后,缓缓点头,“赵越赵将军,我记得。” 赵越为人正派,手握重兵,却洁身自好,不屑结党。只因钟情娼院小倌,为其赎身,并免争议,一直对外谎称是家中远亲。 帛泠得知后,借题发挥,硬给赵越套上了欺君之罪,将他卸了兵权,发配劳役。 “赵将军触犯圣上,充军千里。而我上迁来京时,曾在驿站遇上过他们。” “他们?” “是,他们。赵越发配,而那小倌根本不算是配流之列,却一路跟随。即使再苦,即使行乞,他都跟着,一个一个驿站这样跟着。” “这……又是何苦。” “不苦!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好似浩大天地间,眼里只有彼此,只剩了彼此。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我能遇到这样的人,此生足矣。” 帛锦勾唇而笑,紫瞳却是寒星点点。“人活一世,真正信得过的又有几个?” 宝公子吸吸鼻子,宝光璀璨地一笑:“侯爷,能算上我吗?” 帛锦置若罔闻地转过脸,望着紫烛。 “侯爷现在心里没我,也没关系。我有信心!”宝公子豪气握拳,姿势摆了好一会,又放下讨好笑道,“说了那么动人的故事,侯爷该打个赏吧?” 帛锦气结却不意外冷冷地问:“你要什么?” “我要侯爷……的贺诗,借我抄抄吧!” 闲风殿。 天子百无聊赖地放下奏章,柔声问内侍太监,“朝中大臣的贺诗都交了吗?” “回皇上,都交了。”站在一旁的太监忙跪禀,将整理好的贺诗递上案桌,“请陛下御览。” 帛泠闷“嗯”了声,再问:“锦衣侯帛锦的,有没有呈上?” “有。”太监领悟帛泠的授意,寻抽出帛锦的折子。 帛泠阑目人靠龙椅,揉着眉间,“念。” 西海瑞气祥,碧甲麒麟访。 池中有深意,盼等游龙畅。 很稀疏平常的贺句。帛泠半睁开眼,托腮静静地远望殿外。 春阳醉人,暧昧的暖意,照人身上,透心的酥麻。 今日按旧历君臣赏花日,帛泠下完朝便领大臣入宫游园。 西海一池碧波,岸边迷花缭乱,新枝点翠,习习东风卷来声声丝竹,扶撩起一色春波。 圣上走前,臣子随后,满朝文武就是阮少卿落在最后。 “阮宝玉,你眼睛贼溜溜的瞧什么呢?别人都走很远了!”李延干着急。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刚刚够格迈入赏花之列,按官级排队,是该靠后,但是靠后不等于落后到离谱吧? 附近没黄河,宝公子自然不担心同窗旧友会去跳,所以他依旧漫不经心地龟式挪步。 “难得我进宫,如此美景,当然要慢慢欣赏喽!”宝公子耳朵没好,发声当然很大。声音洪亮到引众臣窃语,天子回眸。 相隔甚远,一首一尾遥遥想对。 “阮少卿,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回陛下,臣没看花,看池底呢!”宝光璀璨地一笑。 帛泠挑眉问道:“池底有什么好看的?” “细对水底望,才悟是蟹忙。 笑指月到秋,青肤换菊黄。”宝公子恭恭敬敬地卖弄文骚,耍着墨酸。 一旁太常寺卿率先扯笑道:“阮少卿诗句相当莫名,好似无头一般。” 宝公子挠头,讪讪陪笑道:“这就麻烦了,我自认为很工整,没想到被说成没头没脑。” 说者可能无心,听者有意,帛泠沉默了好一会,觉得这诗句隐隐总说了点什么,一时却参透不了,于是展笑道:“到底是大理寺少卿,吟诗不通却还带刺!” 阮宝玉忙躬身,“臣不敢。” 帛泠也不追究,君臣继续玩乐,宝公子继续慢慢地跟从。 因顶头上司帛锦被太后召去,叙就聊天伦之乐,所以现下不在赏花队列;帛锦不在,宝公子很容易疯马脱缰,李延深谙宝公子近日时常神经错乱,所以他立志步步为营,相当体恤地紧紧跟随。 深宫大院,新奇的事物很多。阮宝玉初来乍到,难免眼睛外瞟。眼一瞟,人的方向就不容易掌握,睫毛一眨,定眸一瞧,路之前方早不见帛泠他们的踪迹。 李延再谨慎,却仍为阮宝玉而脱离了大众,只得与宝公子孤单对视。 习惯憋气于胸的他也不和宝公子盎盂相碰,斤斤计较了,只跺脚催促:“快走快走,好在我记得路。” 宝公子耳朵不好,当然听不真切,正动情地回眸想问他说什么时,眼底一只黄雀飞过,欢叫着穿过绿柳拍翅而上;又成功获得了宝公子的款款凝望。 “侯爷到时会出席宴会的!”李延见阮宝玉心思又转到鸟身上,无奈使出杀手锏,“你去迟了,皇上责怪不说,还挤不到侯爷身边就座。” 一招见效,宝公子撒腿就跑。 “不是那方向!”须臾后,李少卿回神撕心裂肺地呼唤,却于事无补。眼见,宝公子的背影越来越小,李延只能咬牙跟上。 宝公子跑得不慢,可不认路。刚开始,紧随其后的李延,还能辛勤如蜂纠正:“你怎么走这条路?错了,这里!” 可惜,八拐八拐后,他也只能对着树枝辨南北了。 宝公子终于止步,恬不知耻地埋怨道:“你怎么带路的?看,迷路了不是?” 在发飙前,宝公子宝光璀璨地笑了,“如今只能靠我的感觉,向侯爷迈进了。” 李延别他眼,气喘吁吁道:“人有三寸不烂之舌,你不能问吗?” “李大人,庭院深深,谨慎谨慎!” 两人摸瞎,反而越走越僻静。 李少卿几乎绝望地扶墙:“我们是不是摸进冷宫了?” “我有预感,马上到了!”宝公子声音爽利,显得信心十足。 这时果然隐隐传来讴者唱声,李延耳尖,提上一口气,骑上青墙,兴奋笑道:“这边这边,翻过这道墙就是了,我瞧见宴厅了!” 宝公子翻翻眼,皮笑肉不笑地谦虚:“如此甚好,李少卿先请!” “我翻过去了,你能自己翻过来?”李延狐疑。 宝公子摊手:“自然不能。” 隔了好一会儿,李延怒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很情愿地请你踩我过去啊!” “我们可以舍近求远,绕道而行。大臣众多,相信皇上一定不会注意到我们迟到的。” 须臾后,很顾大局的李延,相当诚恳地请宝公子,踩他肩膀翻过了墙头。 墙那头是座小院,沿着卵石甬道,打开紧闭的拱月门,左转过去就是宴席厅。 李延庆幸的当口,阮宝玉又出了花样,没去开院门,反倒对院中小屋有了兴致。 “看这布置,该是位宦官的院落。”李延正解释,宝公子已经点破窗纸,向内细看。 屋里鼎炉龙涎香生烟,有一女人披头散发、赤着身子盘坐在一面姿清秀的男人身上,水色青衣被扔在地上。两人律动却闷声不肯发出粗气,女人薄汗滴下,双手抠掐男人肩头,上下频频波动。 无意能见活色生香的一幕,可算有福。更令人惊异的是,女人腰肢柔软,□间,插着的是根粗大的白玉狎子。此物做得精巧,往来进出,居然还冒出烟。 阮宝玉与李延面面相觑了片刻,宝公子很受不得惊吓地吼出了声! 石破惊天的一声,惊悚的音调,顿时灭了不远处软语笙歌声。 很快帛泠就得到了消息,顿时脸变得铁青,阴云层层压下,整个人都开始微微颤抖。纵欲的男女,一是宦官,一是后宫罗昭仪。 如何处置已经很棘手,更何况皇上的女人,居然被太监干!他的脸面何在? 他恼羞成怒地俯视跪地捉奸的两人。 李延吓得面色灰白,不敢抬首,额头磕碰大理石地面。阮宝玉却瞪大眼睛,直直地看向皇帝,足有昂首天外的气魄。 四目而对,帛泠慢慢起身,踱步到阮宝玉面前,倏地对他飞腿踢出一脚。 宝公子当即如断线风筝,横飞了出去。 “砰”地又重重落在殿堂门外,两边文武都倒吸凉气。 靠坐门边的萧彻壮胆,想扶起宝公子。 好一会,宝公子才喘过气,闷咳了好几声后,才张嘴将一口血水咳出。 搀他虽然不是侯爷,好歹也是美人。有美人环住了自己的腰,花痴的宝公子马上来了精神,吁吁地呼气,嘴上也不讨饶,只将眼光望向帛泠。 帛泠愈加愤怒,这人胆子忒大。 这念想,让他一个激灵,突然醒悟。这厮方才那四句与帛锦的诗合并,就是: 西海瑞气祥,碧甲麒麟访。 池中有深意,盼等游龙畅。 细对水底望,才悟是蟹忙。 笑指月到秋,青肤换菊黄。 居然讥笑朕非九五,不是龙相而是池里横行的螃蟹,只等秋天烹菜,青的煮成黄的。用心险恶,其心当诛,罪不可赦! 帛泠陡然回座抽出架上的宝剑,挺身便向阮宝玉刺去。 锋刃映出宝公子眸子那瞬,已有只手将剑刃握住,血珠顷刻顺指缝溢出,如朱剑龟裂。 “陛下,刑不上大夫。” 血滴滴落下,没入宝公子先前吐出的血滩中,溅起血花。 第十七章 帛泠的眉一跳。在他面前如此逞性的,正是他的亲侄子帛锦。 刑不上大夫? 是啊,是啊,他可以私下以长辈之名罚自己侄子;却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阮宝玉当场分尸。 从来做君不易,能让史官记下的明君更不易。 只是这剑要收也不容易啊。 血继续滴答。气氛依旧凝固。 这时,殿前有内侍拔尖的声线唱道:“太后驾到!” 话音刚落,太后凤驾已经站在殿门前,目光安详,手数碧色翡翠佛珠:“太极殿今朝怎么如此寂静了?” “太后千岁。”众臣齐齐叩拜。 帛泠恢复常态,欺身在帛锦耳畔讽道:“锦衣侯可以放手了,否则叫朕如何收剑?况且,朕也没使多大劲,他只是吐了一口血而已。” 帛锦抿唇冥思了下,终是松开了手。 帛泠这才绕过他,迎接太后,施礼前冷扫了侧旁宝公子一眼。 既然帛锦如此在乎这个新任的少卿,那么大家来日方长。 太后款款入座后,也不废话,笑颜逐开地称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吵闹。 帛泠温和地笑道:“今日既然未能君臣畅饮,就不必入册特载了。众爱卿自然也无需在自己要志中记下今天,否则——”天子笑意更深,“株杀九族。” 众臣哪里敢说不是,一路低头,默默撤离殿堂。 不消三刻,最后圣旨下达:罢了宝公子和李延的官,罚到羽雅殿清扫鸽笼。 两人脱难自然不是运气。 宝公子不死,靠的是李延;李延能活,靠的是他娘亲。 李延娘是太后的侄女,老太后自然会保。更何况这事说难听些就是家丑,压根就不能闹大。 自感心细如发的李延勤恳地扫完鸽粪后,托着个下巴坐在笼前,开始深思。 一直知道宫里有谣传,太监也会有上床与不上床之分,李延心里也一直存有好奇;现在好了,好奇心彻彻底底被满足了,官职也弄没了。 昨夜若不是他亲娘死死护着,他早被尚书老爹给活活抽死了。 回想起来又是一身冷汗。 空中善鸽飞过,爪上鸽铃清脆。 宝公子开始擦洗鸽笼,李延负责在边角洒水,边洒边想。 从捉奸想到太监,从太监想到了—— 然后他招子一亮,挑起一瓢水泼在宝公子脚前,不确定地低问:“你是不是早计划好的,想拖我下水?” 宝公子也不看鞋,只对着地上水滩照影,取下留在自己头发上鸽子毛:“你想说什么?” “你别打一锤,哼一声;给一棒,跳一步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日翻的案卷,就是那少年脑仁案。而你查的不是别的,就是以前秘密收集宫里太监的资料!” 取少年脑仁是个秘方,传说可以重长□。所以他们得了消息后,立的第一目标便是调查京城的太监。 当时,李延是负责打听花钱买入各种八卦,而阮宝玉则备案粗做分析,最后太监没出问题,反是揪出了沈落。案子已结,那些八卦跟着卷宗一道被封存了起来。 “你故意装听不清楚,就是想撞那一幕?所以,你非要踩我翻墙头!所以,你故意跑去看!所以你故意叫得杀猪样!” 宝公子极其认真地看李延胡乱挥动的水瓢,也不反驳,绝对默认的表情。 李延最终气馁:“你怎么寻到那里的?你一直找不到北。” “我袖子藏着司南呢,自然找得到北。” “你宝公子真能人,送死还拉我垫背,真够朋友!”李延大智者脖子一梗,扔了瓢,摔了水桶! 宝公子拧手指,态度诚恳,语气讪讪道:“你在,才死不了嘛。” “……” “是!我是查了宗卷里太监那部分,里头有很多公公说过这八卦,只是各说各知道的部分,不仔细推敲,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你和罗家有仇吗,要害昭仪?” 宝公子摇头,神情凝重:“你别多问了,我有我的道理。” 李延听后,怒发冲冠:“行行行,不毒不奸不丈夫。以后大丈夫的活自己抗,别找我!我……我和你割袍断义!”说罢,他就开始扯自己的袖子。 宝公子眨眨眼,吸鼻唏嘘道:“如果不拖你下水,我早没命了!那……那阮侬怎么办?年纪小小,没人照看……” 李延动作迟缓了下来。 “再说你那动作叫断袖,不叫割袍。” “阮宝玉!” “哎,不知道这鸽子会飞到侯府去吗?会的话,我系上情书给侯爷送去!”宝公子对着天空开始花痴笑。 李延又要发作,却听得放鸽台那端有人唤问:“阮少卿在吗?” 两人回头,是萧彻。 “我只是路过,突然想起阮少卿的伤势,所以过来瞧瞧。” 当日萧彻扶身一恩,宝公子当然要感谢。于是他掸落肩头一粒鸽屎,向萧彻走去。 李延也想跟着过去客气几句,就又提起水桶拎水去了。 “萧兄当日多谢了!” “阮少卿,刚才你与李延说的话,我听了个大概。我忍不住想问你一句。” “哦?”宝公子歪头。 “虽然我与少卿接触不多,但是听说少卿做事一向胸有成竹,有章有法。怎么当日如此冲动幼稚?”萧彻笑容没减,双眸含光,“你完全可以嫁祸他人。” 宝公子沉默了会,突地望着蓝天,宝光璀璨地一笑:“萧兄,你一定听过比干挖心的故事,人无心则死!如果我说,我的心有夜也被人生生地挖了,你信吗?” 萧彻不言,想拍拍宝公子的肩,手伸一半却又缩了回去。 宝公子依旧噙笑看天,“一个无心之人,哪里会控制自己的心绪,去想太多事?” 李延提水回来,却只见宝公子,萧彻已经离开。 “你又偷懒不干活,在摆弄什么呢?” 宝公子欢笑地抬头,抖眉毛将东西收好:“是狎具。” 李延鼻子一歪地耻笑:“你吹吧!我再信你,是你生的!” 宝公子耸肩,自己说了真话,不信算数。 其实自那日起,宫里狎具都成了宫里最大的忌讳,内侍太监们惶惶不安,手头这些玩意儿藏也不好扔也不是,只好私下偷偷找人带出宫,一找找到了萧彻。 萧彻与宝公子聊天,无意中当笑话说起这事。 宝公子当下就拧着袖口,奸笑着挨近萧彻:“有好的吗?给我一根!” 隔了好一会子,李延见宝公子没登鼻子上腔,又追问:“真是狎具?你要那玩意做什么!” “李延,你说这鸽子能将情书送到侯府吗?”阮宝玉只寻思鸽子送情书的事。 “不用送了,侯爷近日不在侯府。” “为什么?” “刚我遇到侯爷了,他说要陪太后去瑶光寺住段日子。” “他和你说,为何没和我说啊!”宝公子一蹦三尺高。 “我哪里知道?不过也怪,我遇到他时,正是他从羽雅殿出来的道,怎么他没见你?” 宝公子卷袖子,人向外冲:“一定没有走远,我去追!” “小锦。” “皇祖母。”帛锦回神,嘴角露笑。 “在想什么那么入神?我都唤你三次了。”太后慈爱地看看他,“皇上说你近月,更加不洁身自好,纵欲滥情。以往看重你的老臣也开始对你颇有微词,所以我想反正你大理寺卿的头衔也只是虚挂,不如陪我去寺庙,安神宁性几天。” “孙儿悉听皇祖母安排。”帛锦垂目,心里却暗自冷笑,他叔叔不是就要这个结果吗? “还有件事,我要问你,你对那挨罚的阮宝玉,可动了龙阳之心?” 帛锦微微蹙眉,须臾后摇头道:“孙儿没有想过。” 佛珠转动,太后微笑睨他:“如果真是这个答案,为何还要想了好一会儿后才答。” “确实没想过。” 太后停下数珠,拍拍帛锦的手背:“这样最好不过。” 帛锦颔首笑笑,眸光清澈,耳边却响起自己在羽雅殿外听到的话: ——如果我说,我的心有夜也被人生生地挖了,你信吗? ——一个无心之人,哪里会控制自己的心绪,去想太多事? 四月头两日,雷雨交错。 帛泠在紫英殿批阅奏章,却听得殿前廊下传来交耳的窃窃声。 “发生了什么事?”帛泠问道。 得了消息的太监忙落膝跪禀,颤声道:“禀陛下,刚刚宫外传来消息说,说管……管大人与曹将军在汤山……被雷劈死了。” 皇帝手一软,朱笔落下,人呆坐着久久不能站起。 隔了好半晌,他才喃喃问道:“你说的是管铭?” “是,正是都水司管铭大人。” “你们都出去,朕想一个人呆会。”又是好一会,帛泠才无力挥手。 死了一文一武,都算是他的左膀右臂。 管铭更令他心痛,打小就是他的伴读,六岁时便在一起。 帛泠继位,管铭可以说功不可没。八面玲珑的人物,本来就体弱多病,这些年又劳累过度,身体几乎拖垮。因此帛泠特许,他不用时时早朝。 管铭也不贪权,主动要求谪为都水司。 ——臣不上朝,自然有人异议。不如,在都水司,也能为陛下分涝旱之忧。 帛泠欲哭无泪,偌大的殿堂,独自枯坐一宿。 翌日早朝,帛泠首先说的就是这事情,决议厚葬。 然而,旨意未下,礼部崔尚书率先出列:“臣以为不可。” 帛泠手扶龙椅,冷冷问道:“为何不可?” “管、曹二位大人为朝廷鞠躬尽瘁,按理应该大葬;可朝中早有律条,被雷劈而亡者,应不得追封厚葬。更何况……” “何况什么?”帛泠前向倾身,脸色相当难看。 “陛下息怒。臣得到确切消息,说管大人与曹将军虽被雷劈,尸身却有异;市井已传谣言,说管大人乃狐妖变化,故遭天谴。” 帛泠拍案,“既然是市井谣言,有什么好听的!”不过一夜,起得了多大的风? “陛下,谣言虽止于智者;但如不给百姓个明确的说法,马上追封厚待,恐有损朝廷清誉。” 君臣双方各不相让,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回到寝宫,帛泠如坐针毡,伺候在旁的太监忧心忡忡劝解。 “陛下,派人复查案,还管大人与曹将军一个清白,也不是难事。” “今日刑部尚书也和礼部一样说辞,朕派他复查,怎么可能查出端倪?” “刑部不查,还有大理寺啊。羽雅殿前,不是现成两位大理寺少卿吗?”太监机敏地奉上茶盅,帛泠接过。 “你去传朕口谕:命李延、阮宝玉速查此案。如他们能还管铭清白,朕准他们官复原职。” 领旨后的阮宝玉,蓦然抬头,目光灼灼:“有劳公公向皇上请旨,令侯爷同我们一道断案。如果圣上不肯,就说阮宝玉不见侯爷,只有扫鸽粪的本事,根本断不了案。” ※※※※※※※※※ 汤山的温泉古来闻名,有老板懂得经营的,就干脆圈了温泉眼盖起庭院,里面养着莺莺燕燕,也不挂牌,庭院深深专供贵人享乐。 阮宝玉又撂下李延,提着圣旨连夜寻到帛锦。如今就跟着他,低头走在这样一个庭院里,身周雕梁画栋,可他却一心一意只盯着帛锦的背影。 很快目的地已经到达,那位走路咯吱作响,能把石子路戳出个洞来的瘦老板抬手,指着前面一只泉眼,道:“就是这里,两位大人就是在这里出事的。” 泉水冒着热气,颜色略略发白,并没有什么异常。 阮宝玉蹲身,伸手抄了把热水,问:“这池子出事后有没有人泡过?” “没有……哪还有人敢来泡。”那老板立刻拉长脸:“现在这个园子全部闲置,我就只好在池里养了些鱼,供别的园子里泉眼使用。” “哦。”阮宝玉应了一声,伸出手去又撩了下泉水,“你去吧,我和侯爷在这里查案,需要定心,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老板诺了声退去。 池边于是只剩下两人。 帛锦低头说了句:“你就快查吧,查不出可就只好回去接着扫鸽粪。” “好!”阮宝玉大声,立起身来就蹬掉了脚上靴子:“侯爷,我们现在开始查案吧。” 说完就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一条底裤,“噗通”一声就跳进了池子。 帛锦忍不住有些发笑:“你就不怕也被雷劈死?” “办案的功夫还能揩油洗个澡,多美。”阮宝玉舒口气,找个角落靠着:“侯爷你是不知道,我家那个澡盆漏水,我每次洗都像打仗,不然水漏光就只好干搓。” 这一次帛锦没笑,立在原处,身影孤清。 阮宝玉于是又干笑一声:“侯爷你也下来吧,温泉水能够止痛疗伤。我看侯爷走路姿势,觉得侯爷脊背有很大问题。” 很意外的,这一次帛锦没有拒绝,也将外衫除尽,一步步踏进池来。 已经过了将近十日,他脊背上的伤痕还是触目,乌紫肿胀,连成一片。 阮宝玉死咬下唇,忍住没有发声。 等了一会帛锦闭上双眼,他开始慢慢涉水过去,伸出一只手,抚上了帛锦后背伤痕。 池面这时荡起一层雾气,阮宝玉闪了个神,眨眼间脖上已是一凉。 “我不喜欢你这个动作。”池间帛锦缓缓亮起紫眸,手里薄刀如雪,冷森森映着水光。 宝公子立刻就亮出了他宝光璀璨的笑:“侯爷你发飙的样子真是绝顶好看!”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水下这时突然有了响动,一尾小鱼似乎是游迷了道,居然撞上阮宝玉心门,在他胸前轻啄了一口。 阮宝玉笑出了声,伸出手来去掸,一边笑骂:“你这鱼是饿疯了不成?我长得这么好看,哪里像你家水草了,居然跑来啄我。” “它没有饿疯,老板养的这群本来就是淫鱼。”一旁帛锦发声:“啄你的是雄鱼,池子里应该有很多。” 语音未落池子里响声大作,果然有许多雄鱼涌出,一只只扑到阮宝玉身上,鱼唇便好似润湿的嘴唇,在他前胸吻遍。 阮宝玉有些哭笑不得,“为什么这些雄鱼都来啄我,难道他们也瞧出来我是受?” “一般这些鱼是要被催情才会出来,你问问你自己,是不是身上带了迷香啥的。” 阮宝玉蹙眉,很窘地发现自己居然被这群淫鱼吻出了感觉,于是断断续续喘气:“侯爷,那雌鱼呢,莫非这些淫鱼都是断袖,所以不需要雌鱼?” “雌鱼自然是有,长得极其艳丽,是雄鱼克星,你若真带了迷香,不妨试试将它薰出来。” 说完这句他就阖目,任由阮宝玉在水里扑腾,被那群淫鱼追得无处容身。 “等着,你们等着,我去把你们母皇上薰出来,瞧你们还追不追我!” 过了一会阮宝玉突然大声,站将起来,探手就往池边的衣服摸去。 离水之后淫鱼大多四散,可也有两条色心不死的,居然吸住他胸前两点,翻了两双死鱼眼,和他恶狠狠对视。 阮宝玉气厥,一把就将衣服里藏着的东西揪出,坐到池子中央,开始揉搓。 东西就是他在宫里弄到的狎物,白玉的,里面中空,填着香料,遇热就会生出迷烟催情。 他这一通穷搓,□中间果然生出白烟,在池面袅袅散开。 泉眼一时寂静,过了一会深处搅动,看样子果然有一尾大鱼游了出来。 雄鱼闻声立刻退散,剩下的就只有原先那两条色鬼,泯不畏死地依旧霸住他胸前不放。 阮宝玉再次气厥,伸手去赶,却看见一条橙色的鱼尾划过水面,顷刻间已到自己眼前。 雌鱼……果然身有七彩艳丽非常。 阮宝玉吸气,看着它越游越近,游到自己身下,钻进底裤,最后张口,居然……□上了自己的□! 池面迷烟氤氲,这雌鱼一个吞吐,阮宝玉立刻如遭电击,通身麻酥,忍不住就呻吟了一声。 胸前那两条色鬼雄鱼这时也开始激动,在他胸前疯了一般□,盘着旋儿□。 阮宝玉咬牙,分开池水就朝帛锦走去,喘着粗气:“侯爷……你……能不能……” “能不能把它们赶跑?” “嗯……啊……是!” “不能。雌鱼没有吃到□,是绝对不会离开,你想我硬拔么?” “那……嗯……怎么办?” “可以让它快些吃到。”在他身后帛锦低声,伸出右手,握住了他掌心那根□。 阮宝玉通身一个激战,明白到他要做什么,于是连忙转身,和他四目相对,“侯爷,我……我可不可以这样,嗯……这样就能看见你的眼睛。” 帛锦不作声,将他两条腿架起,盘上了自己腰身。 □被他深送几乎没顶,池水本来温热,那迷烟益发四散,在水面燃起一股异香。 雌鱼于是益发□,在阮宝玉下身变着法子吞吐,鱼尾湿滑,不停扫打着帛锦小腹。 帛锦将眼半眯,在这一片烟雾中居然也升腾起欲望,于是将□在两腿间夹紧,挺腰就是一送。 阮宝玉“啊”了一声,足尖踩住池边,痛极快极,两腿将帛锦夹得更紧。 “我说过的,跟着我,痛便多过快,也无有将来。” 帛锦沉声,将手握上阮宝玉肩膀,指甲嵌进了他皮肉。 阮宝玉身子后仰,喉咙里吐出一股热气,已经没有气力答他。 胸前那两尾雄鱼这时已经下滑,追着迷烟而来,在他□不停打绕,帛锦每将那□抽出,它们便扑将上去,疯了般□一口。 帛锦足尖点着池底,两股间□不停□,一只手腾空,捏上了他□,和着泉水,开始不停揉捏。 “嗯……” “啊……” 池面雾气缭绕,阮宝玉这一声低一声高的呻吟便有如一双火烫的手,灼灼烫着帛锦身体深处沉睡已久的□。 仍旧没有快感,这世上并无奇迹,可他感觉到了欢愉。 水下那条雌鱼做了一个极深的吞吐,他也将□拔出,看着阮宝玉呼吸停止。 只差一点了,他的心也跟着激颤,跟阮宝玉一起,跳动起疯狂期待的节律。 雌鱼进前,湿滑炙热地包覆住了阮宝玉的□。 他于是也挺身,胯上使力,将那根□同时刺进了阮宝玉身体深处。 阮宝玉头发披散,终于把持不住,弓身射了出来。 雌鱼鱼尾颤动,要到了要它想要的,立刻松口,在水下翻滚,似乎情绪难控。 那两尾雄鱼明白到大祸临头,立刻开始奔逃。 可惜已经迟了。 那雌鱼情绪失控,追上来便是两口,将它俩活生生撕碎吞下。 血沫升腾,混着它方才吞下的□,一起浮上了水面。 □不堪的味道,□不堪的一场鱼水之欢。 天色渐晚,可阮宝玉看见帛锦双眸晶亮,里面终于跳动起一丝生气。 他抿唇,试着将头耷下。 许是累了,这一次帛锦没有抗拒。 于是满心烟花齐放,他,将下巴慢慢慢慢靠在了帛锦肩头。 第十八章 过了许久,阮宝玉还没动。 帛锦于是侧了侧肩膀。 阮宝玉还是没动,刚才动作太过激烈,说话有些虚飘,喊了声:“侯爷。” “嗯?” “不论侯爷如何筹划,我都愿意和侯爷同生共死。” 这一句话来的有点莫名。 帛锦侧过了头,紫眸里绽出寒光,深深看他。 阮宝玉还是死皮赖脸将头搭在他肩膀,“侯爷的武功没有大退,那天山石崩落,我看到侯爷使出了全力。虽然我不懂武功,但也知道先前对战方统领,侯爷是很有保留。” 帛锦腾出一只手,已经去池边握住了他那把薄刀。 阮宝玉还在继续:“这样推想,侯爷受素燃所制也应该不像表面那么深。那天在永昌来客,也绝不仅仅是叙旧。” 毫无意外,那把刀再一次架上了他颈脖。 “侯爷。”阮宝玉终于直起了头:“如果有别的人像我这样刺探,你却把刀架上人家脖子,那就等于默认!” “你是谁,准备做什么。”过许久帛锦才说话。 “我是阮宝玉,准备和侯爷同生共死。侯爷心性单纯,我愿意跟着侯爷,替侯爷搅动风云。” 帛锦唇角扬起了一个讥诮的笑。 “我知道侯爷现在还不信我,也不起毒誓。但是我知道,侯爷不会杀我,对我已经有了一分心,我会努力,把这一分变成十分的!”过了一会阮宝玉道,笑得宝光璀璨,又把头伸出,想继续靠着帛锦温存。 帛锦将身一侧,这一次他又被甩出,而且是赤身□往前滑了好远一段。 “往前滑的不算。”阮宝玉爬将起来,往前步测:“侯爷脊背受伤,就当力道只剩一半……嗯,那这样,侯爷你这次只把我甩出了五步!” “我去查案了侯爷!”之后他又兴高采烈跟了一句,草草裹上衣服,叉腰对着池里一指:“你们这些贼鱼听着,我家侯爷在这里泡澡,你们要是敢占便宜,我回来立刻把你们一锅煮了!” 离开泉眼,阮宝玉围着事发地点绕了一圈,蹲一旁假山上眯眼,左看右看,石头上的土也拿起来闻了,这才招来那瘦老板问话。 瘦老板显然精明至极,句句话都要思量一下才肯回答。 “管大人身体不好,常来园子泡澡驱寒。” “曹将军不常来,那天他们是不是约好,小的不知道。” “一般大人们说话下人都回避,他们那天的情况小的不清楚。” …… 这么问了半天,除了不清楚就是不知道,等于没问。 阮宝玉却不着急,仍是慢吞吞,“你们这里一般打雷后下不下雨?” 老板愣了下,这次没回他不知道,点了点头,道:“下的。” “你说过管大人身体不好?” “嗯。” “那为什么管大人看见天色不好不避雨?偏偏要在露天池子里等雷来劈死?” 老板就开始眨眼睛。 “尸体是谁最先发现的呢?” “是小尤,园子里的侍女。去的时候看见一池鱼都被电死,两位大人也已经身故,可是尸体却一点也没有焦糊。这个小的跟刑部大爷也详细说过。” 朝中文武两位大臣,被天雷击中居然尸首如常,一点也没有灼伤。 满街的流言就是从这里起端,说是天谴妖狐,只是劈去了妖魂,所以肉身才毫发无伤。 阮宝玉沉吟了一会,扭扭手指,这才冲老板一笑:“你觉得管大人和曹将军谁是攻谁是受?我赌一根黄瓜,曹将军是受!” 那老板被他吓到,脸色白了一阵,连忙低头,“小的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不明白你瞳仁为什么一缩?被我说中了吧?”阮宝玉长笑,转身朝他扬扬手:“老板,你欠我一根黄瓜,可千万莫要赖账哦。” 回到那眼温泉的时候阮宝玉仍然在笑,美滋滋的。 帛锦已经穿戴好在池边侯他,忍不住就问了句:“你干什么美成这样?” 阮宝玉干笑。 帛锦也懒得和他追究,将手摊开,给他看掌心东西。 阮宝玉侧头,看了一眼:“侯爷这是田黄。很值钱的,这么一小块够换我家一窝鸡。” “刚才我在池子里偶尔发现。”帛锦将东西放到他手心:“看样子像是从印章上磕下的一角,不知道有没有用,给你吧。” 阮宝玉“哦”了一声,一双眼珠子却根本没瞧那田黄,只顾着感慨:“侯爷你怎么连手也生得这么好看,手指……” “好了,我们回吧。”那厢帛锦却是意兴阑珊。 “哦。”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园子。 一路帛锦都在沉默,耳边始终回荡着当日帛泠在大殿上那句。 ——“经历过这许多,你却还是这么天真,相信这世上仍有信义,很好,真的很好……” 一声声讥诮,在他心敲打,几乎锥出血来。 最终他立定,低垂了头,声线里热意又复退去,道:“你去查案吧。先前那些话我只当没听过,我并不需要谁和我同生共死,也根本没想搅动什么风云。” 同一时刻。 宫墙内的帛泠也在推敲阮宝玉,听太监细声说他的底细。 “阮宝玉,祖籍西凉,书香门第,祖上曾有人官至五品中侍大夫,但家道早已中落,其父在京城靠教书为生。” 帛泠哼了声:“这么说就是没有家世背景。” “嘉定十七年阮宝玉中举,曾在闽南和江西任职,为官清廉颇有政绩,后被李尚书举荐来京。” “那他是李尚书的人?” “也不尽然。”太监弯腰:“阮宝玉曾和李尚书公子同窗,两人私交甚好,但他为官后和李尚书并无来往纠葛,而且来京时日尚浅,表象上看并没有参与任何派系。” 帛泠的眼就慢慢眯了起来,食指叩打龙椅。 太监于是近前一步,“启禀圣上,风闻这位阮少卿那个十分不检,在江西时就得过诨号,人称‘阮花痴’。” “阮花痴……”帛泠的笑意渐渐扩大,将这诨号连念了几次:“一个花痴能有几分真心。看来无需废多大气力,你很快……就能成为第二个沈落。” ==========6.20更新分割线=================== 大理寺停尸房,因为案子需要复审,所以管大人和曹将军的尸体被送了过来。 阮宝玉跑来做正事,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了阮侬。 这小子听说有新鲜尸体看,便从私塾逃学,躲在仵作身后又害怕又兴奋地瞪着眼。 阮宝玉翻了翻眼睛,轻手轻脚跑过去,一只手搭在他肩膀,冷飕飕发声:“这个尸体长得好不好看啊?” 小变态“啊”了一声,看见是他胆气却立刻壮了,一梗脖子,“好看的,那个管大人长得很好,你小心看了又犯病。” 阮宝玉又翻眼睛,上去看了眼,不说话了。 这管铭的确长得周正,而且体型修长,就连肩旁的锁骨也性感万分。 “身体还十分不好,一步三喘……”阮宝玉嘟囔:“连缺憾美都齐了,怎么却不长命。” 说完他又跑去瞧那曹将军,结果大倒胃口,回来就开始恨铁不成钢:“你这么一个人,怎么能和那匹夫死在一处,瞧瞧他那肚子……” “肚子大才好玩,用刀拉开,里面白花花的。” 一旁阮小变态立刻回了一句。 阮宝玉愣住,被他这变态程度吓到,也顾不上花痴了,两只手握住他肩,“拉刀子有什么好玩,你一个小破孩,赶紧地给我追鸡撵狗去。” 阮侬吐吐舌头,躲到仵作身后,轻车熟路地他兜里掏出把果脯,一边吃一边昂头:“我就不走,我长大要和蓝叔叔一样,也做仵作!” 这话说的那仵作就有点不好下台。 他叫做蓝庭,长得有些女气,孤身一人,为人很是和蔼,可却没什么人能够说话。 一个仵作,成天和死尸为伍,旁人怎么看都是碍眼的。 所以他对阮侬很是疼爱,难得有这么个知音,连忙去摸摸他头发,“少爷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可别再说这种傻话。” “做我爹那种?不要,我才不要做软蛋。”阮侬又吐舌头。 阮宝玉气厥,想想自己干架干不过这小子,只好压制住将他教训一顿的念头,转身说话:“蓝大哥,这尸首你也看过,觉得有什么不对?” 蓝庭连忙弯腰:“回大人,这两位大人的尸首不许动刀,小的只能看看表象,不对肯定是有,但具体原因说不上。” “哪里不对?” “两位大人的死因是心脏停跳,的确是被雷劈过的典型死法,可尸首却一点也没焦糊,而且肤白如玉,一点也没起尸斑,非常蹊跷。” “连尸斑也没起?” “回大人,是的。” 阮宝玉蹙眉,略想了一下,没有什么眉目,只好又问:“其余的证物呢,有没有随尸首一起转来?” “回大人,一起转来的还有两套衣物,说是出事当天两位大人穿的。” 阮宝玉于是转身去看那两套衣物。 管铭管大人的是套月色长衫,腰带上面有块玉,翠□滴。 曹将军的就是套绛紫色长袍,上面花团锦簇,怎么富贵俗气怎么来。 这两人无论长相品味都有云泥之别,如何看都不像一对。 阮宝玉开始后悔,觉得自己的那一根黄瓜赌得草率了。 这之后他就开始觉得两套衣服也有不对。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 头又开始疼了。 这死头破头,每次他英明智慧要大显神威的时候就来作乱。 阮宝玉恨恨,伸出两只手指去搓太阳穴,还没想出眉目,就听见停尸房来了人。 来的是李少卿,阮侬最喜欢的李叔叔。 这小变态心里欢呼,脸上却不动声色,跑上去乖乖行个礼,两只眼睛水水地看他。 李延弯腰,立刻一记眼刀杀向阮宝玉,“你干什么又带小孩来这种地方!” 阮侬眼睛就更水了,连忙凑到他跟前,“李叔叔我好害怕,爹没钱付书院的学费,把我带来这里,而且也不做中饭我吃。” “阮宝玉你个杀千刀的!”李延果然着道,蹲下来拍拍他头:“你别怕,李叔叔这就去书院,把你这辈子的学费都交了!“ 阮宝玉哭笑不得,头居然不疼了,真是喜感。 那厢阮侬暗笑,朝他眨个胜利的鬼眼,一边继续在李延怀里蹭来蹭去:“李叔叔上次在你家吃的红烧蹄髈真好吃。” “想吃蹄髈还不容易,叔叔这就叫小厮带你去吃。” “那我爹呢?”阮侬撇撇嘴,做出一副他不仁我不能不义的腔调,意思要把阮宝玉带上。 “我喜欢吃鱼!”阮宝玉立刻表明立场。 “想吃鱼?一会跟萧少保说去。”李延哼一声:“萧少保给我来了帖,请我和你去他府上,品今年的极品新茶。” “我不去,我也是有智慧和节操的!” “据说那茶叫做玉螺茶,不是炒出来,是在姿色极佳的□胸口捂熟的。” 阮宝玉的节操立刻就不见了,腆着脸,父子两个一般无耻,问:“哦,那萧少保家在那边?还是去吧,人家好心好意,做人嘛不能太各色……” 玉螺茶,顾名思义,小小的蜷起,像只螺的模样。 一只杯子里放十来片螺叶,加了热水,螺叶就开始舒展,将水晕成苍翠的绿色。 阮宝玉有些口渴,忙不及地牛饮了一口,差点给烫破了嘴。 李少卿又一记眼刀杀到,将杯子高举,极其斯文地闻香,用行动表示对他的鄙夷。 “装吧装吧。”阮宝玉在心里暗骂:“让你装高深,也不知道当日谁在书院和我打赌,输掉后生吃了一斤茶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茶的!” “好茶!”那厢李少卿装的正欢,“茶香馥郁,茶色清亮,螺叶根根直立,的确是一等好茶!”说完就将杯子凑到嘴边,吹气,吹了一口又一口,却是不喝。 “李少卿并不爱茶,萧某知道,不必勉强。” 主座上的萧彻见状笑了笑,长有美人沟的下巴微抬,开口解围。 这个围解的李延就有点尴尬,反倒让他横了心,蹙眉起来狠喝了半杯。 阮宝玉可就别提有多快活了,美得在座上打颤,一边闲话:“不知道萧少保为何请我们两个待罪之人来品茶,是有什么指教么?” 萧彻一笑:“阮少卿言重,萧某哪有什么指教,这京城里边,哪个不知道我萧某无事忙,最爱的就是交些朋友,大家一起附庸风雅。” 他这话说的和善,阮宝玉的脸皮于是就顺杆子厚了起来,悄声道:“听说这茶是姿色极佳的处子那个……不知道……” “你说处子捧心炒茶?”萧彻会意:“这个我府上没有,但要是少卿想看,却也不是难事,日后萧某必定做东。”说完就低低咳嗽了两声。 吃了人家的茶嘴软,阮宝玉于是只好问候两句:“萧少保你不要紧吧,我看你身体欠佳,这都四月天了,却还捧个手炉,是寒症么?” 萧彻摆摆手,“无妨,倒叫少卿见笑了,可怜我爹一世英雄,却生出了我这么个不能经风的没用儿子。” 话没说完那咳嗽却又来了,一阵比一阵猛烈,渐渐的控制不住。 萧彻脸犯苦色,将身子靠上桌面,面容苍白,细汗很快布满额头。 一旁下人连忙伸手来拍,他摇手示意不用,忙乱中把一杯茶水带倒,泼了自己一身。 这么一团糟的过了片刻,咳嗽渐止,萧彻慢慢将头立直,笑得就有些尴尬:“真是让两位见笑,萧某去换件袍子,劳烦两位稍等。” 说完又叹口气:“真是可惜了,这件衣服我倒是喜欢的很。” 阮宝玉一愣,心头急掠过道灵光,连忙抬头:“怎么,少保这件衣服就不能要了么?” 萧彻一笑,指指腰里一只浸水的绣囊,“少卿有所不知,这只绣囊是千绣坊的抢手货,颜色艳丽绣工出色,但有一桩,经了水穗绳就会褪色,而且怎么也洗之不去。我这袍子沾了它的颜色,可不就不能要了。” 话还没说完阮宝玉已经跳起,两手一抱,跑得比兔子还快,嘴里振振有词:“萧少保你帮了我大忙,这个人情阮某日后必定还你!” 第十九章 厅中另两人耳中只有宝公子的余音袅袅,而跟前那发声的主已然消失。 转念回神,两人对视遥望。李延总不能如此无品跟着跑,只能相当卑贱地赔笑:“萧少保见谅,这人破案就是玩命样。” 萧彻想回应几句,却又被自己的咳嗽声打断,只能连连点头。 “少保也见过管铭大人吧。”李延皱眉,忆起被雷劈的死者,倒是体质一样弱的两人。 萧彻咳声渐轻后,送出一到难以捉摸的浅笑:“自然见过,也……自然记得。” 记得很深、很深。 阮宝玉飞到大理寺衙门,首先就去拿着这死人的两件衣服,对着光头死照。果然没见一点水渍,雷雨天气再怎么好的面料浸了雨,即使干了多少也该不同的。 宝公子皱起眉头,将衣服搁到一边,又去检验管铭那随身而带,装官印囊袋,果然与萧彻的绣囊一样同是千绣坊的。他翻翻眼,瞄瞄四下无人,很英明神武地对着穗绳啐唾沫星子,等润湿了手指一搓捏,当真褪了色。 但月白的衣服干干净净的。难道衣服生了腿,人没避雨,衣服自己避雨去了,等雨停了再跑回来? 那就是有人在落雨前取走了他们的衣衫,等雨停后又放回。可为什么呢? 宝公子头又开始疼,指敲桌冥思苦想了好半天,没想出什么来。最后他无法,闭眼捂脑袋,想顶顶好看的侯爷。一想侯爷,心花怒放,头就不疼了。 “侯爷说过,管铭很不喜欢他人碰触,连碰个手指都不喜欢。”如果这样的怪人,在落雨前发现自己穿的衣服没了,是绝对不肯裸奔回到自己房门的。 “有人故意要留他们在温泉,好遭雷劈。如此看来,温泉那里还是有古怪!”宝公子继续枯想侯爷,继续自言自语,“找侯爷再去次温泉好了。” 然后他们会发生什么呢? 当然是弄碎一池碧水,颠乱人间。 很快,宝公子的计划美美地实行了。温泉边他眼珠瞪得老大,看着侯爷宽衣解带,紫眸含情,而后靠近他,很不客气地送了他——十八记劈心无影脚。 最后一记绝命剪刀脚,把宝公子给掐醒了。 昨天乐陶陶地去寻侯爷,却扑了个空,太后身体欠佳,侯爷赶回去照看了;所以不是侯爷,是阮侬。 “今天什么日子?你居然还在做春梦!” 宝公子竖抱枕头,夹住裤裆,遮去自己的尴尬,半晌后觉醒道:“旷工捕鱼日。” “鱼饵准备好了,快去!”阮侬登鼻子上脸架势丝毫不减,“出门前记得换底裤,别太丢人啊!” 阮宝玉没料到阮侬会来这句,赤红的脸苦撑了好半会儿,兀自强硬地怒视:“你成日在看什么书!” “滚!” 所谓阮家传统旷工钓鱼日,其实就是寺庙的放生日。因为放生日,放生池中会有多鱼。 身为被救生的。宝公子按时报道。 情场诗意,鱼池得意。 宝公子以怨报德几乎把佛堂池中鱼全“拿”下,这活干得放肆,自然有几个面善的人出面指控。 他乐呵呵地弯眼,帅帅地迎风甩官袖,文绉绉道:“办案用的!” 顷刻非议荡然无存。 事情办妥,宝公子满心欢喜地提篓回家,一路上拨弄分配:“这鱼熏着吃,这尾腌藏起来……这鱼营养好,送侯爷家去。” 拐到府前街,迎面就遇着了萧彻。 “阮少卿。”萧彻人模样长得好,因畏寒开春的日子仍穿的不少,所以在熙攘的街上,显得非常惹眼。 宝公子眼珠一骨碌,欣赏了下,才欣然施礼:“昨日有事不告而别,望萧兄海涵。” 萧彻还礼,还是那种千锤百炼的客气。 两人很形式地酸上几句,萧彻就探身瞅篓子里的鱼,条条萎靡不振。 “少卿,这鱼……” “我抓的。” “少卿真厉害,一下能抓那么多条。” 阮宝玉耸肩:“独家诀窍,不传外人。” 萧彻不改笑意,很不仁道地揭穿:“这篓子有股乱七八糟呛鼻的酒味,你事先将鱼饵浸过烈酒了?” 独家诀窍被公布,宝公子也不脸红,眼尖地指着,萧彻身后几位随从捧着的木盆,问道:“萧兄,你也去放生?” 萧彻还没回答,宝公子就鱼贯式地窜到木盆前,看看肥鱼宝光璀璨地笑道:“美人干什么事情,都是赏心悦目的,比如萧兄你。” “少卿想说什么?” “那个……反正都是放生,我们不如先换鱼吧。”宝公子双手交握,两眼放光地盯着萧彻的大鱼,“当然全部放生在我家,那是最好不过了。” “这鱼本来就是送给少卿的。”萧彻不经意地忽略掉宝公子垂涎的目光,“我此来,还想看看上次送少卿的那株兰花长得如何了?” 话音掷地,跟前的少卿大人立刻搔头,干咳了两声,正正经经地问道:“昨夜,李延回来告诉我,你与管大人用一样方子,吃一样的药。” “也不算是药,同种调养汤汁而已。” “你与死去的管大人交情不浅嘛。” “当年是他兵临城下。”萧彻嘴角上扬。 陈年往事了。 兵荒马乱的岁月,夜空时时战火熊熊烧红半天,他周围每个人,来来回回都是惶惶恐恐的一张脸。 那夜,内监禀报,他们的父亲萧鼎要见他和弟弟萧旭。 这一路风很大,古树枝叶乱晃的影子显得狰狞。 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根本拉不住活泼的弟弟,很快落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进了厅堂。 偌大的厅,空空如也,火炉里火苗噼啪噼啪地响,他们的父亲坐在正中,盔下阴影让人看不出表情。 “我们赢了吗,父王?”年幼的萧旭扑进自己爹的怀里,欢快地问。 “我们输了。”萧彻直视萧鼎摸剑的手,平静地说。 终于萧鼎抽出了剑,锋刃寒光森冷,累累钝痕。萧彻走近自己的父亲,伸手触摸那柄锋刃,手与刀是同样冰凉。 “输了就输了吧,爹。” 两日后,萧彻、萧旭两兄弟跟着自己的父亲跪地迎军。 一顶蓝顶大轿随军而至。 萧彻明白,萧家军不是输给了什么朝廷兵马大元帅,而是输给了轿子里的那个不会骑马的军师——管铭。 而那晚这军师的一封密函,救了他们的命: 只要支持太子殿下,萧家军哗变不与追究。 虽说谁人无死,人若一死万事百了。可是人必会贪生。 萧鼎思前想后后终于刺指血书,递上了降表。 萧家兵变,是奸臣逼反所致;如今奸佞已除,皇恩浩荡,一切不与追究。 “成事在人,败事在天;天无定数,人无定心。”轿子里的管铭就说了这么几句。 这几句话,萧彻一直记得很清楚,记得很深很深。 那年他只有七岁。 “你为何会与李延说起药的事?”阮宝玉斜眼追问。 “大人认为我有嫌疑?”萧彻莞尔。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跳出来?” “我掩饰也没大用,大人总是会查到的。” “你不怕我认定你耍‘此地无银’的手段?” “一来,萧某不认为做什么亏心事,没什么说不得的;二嘛,是因为我相当喜欢你,阮宝玉。”回答得四平八稳。 宝公子当即石化,很明显一时上消化不了这句话。 “说这话,是我深思熟虑过的。阮少卿,可以好好考虑。”萧彻态度挺诚恳。 此时,不远处有人亮声:“我有公事,找阮宝玉。敬请少保回避。” 不知道何时,帛锦出现在他们身后。 ※※※※※※※※6月26日更新※※※※※※※※※ 萧彻眼皮一颤,不动声色地望去。 帛锦斜斜靠立在街角的青墙下,墙头上闹盈盈的杏花压枝怒放。 天依旧蒙蒙,风浅且闷热。 灰天,青墙,红杏带上雨后潮氲,像幅吸饱了墨汁的山水画。 而那人整个就融进了这春色画中,看得宝公子——心花跟着春风一并荡漾开去,毫无休止地荡开,再荡开。 他圈着竹篓的手,又开始拧起。如果,如果他此刻扑过去,帛锦会不会把他再扔出去;如果要扔的话,又会能扔多远呢? 其实他在思考前,身体已经开始了行动,早早地冲扑将过去,而这次他很确定没被扔出去。因为,他没看见街道上的绊脚石,摔得非常豪迈。 青石板的街道,没给他狗啃泥的机会,直接让他额头顶上了个大青包,鼻孔跟着滚出两道鼻血,竹篓被抛得贼远,骨碌碌滚到锦衣侯的脚边。 帛锦微微地侧了侧头,人依旧挺拔而立,只瞄了地上阮宝玉一眼,也好没意外地看到宝公子嘴角滴淌着的……口水。 “侯爷。”黑眸痴痴迷迷地亮起,像只邀欢讨宠的猫咪。 萧彻优雅地小退半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只道了句:“告辞。” 帛锦对上句不送,言词里多少带了点扬眉吐气的味道。 宝公子宝光璀璨地笑,心荡神驰地抬着头,还是不知道起身。 帛锦伸手:“起来!管铭死前上了道奏折,是说治水的。” “啊?” “那道折子,可能是假的。” 管铭掌印都水司,管的就是治水。最后那道奏折,是对治理江淮的建议。折中建议皇帝,建淮堰。堰上植树巩堤,堰底以铁为基;虽劳师动众,却永绝崩堤之忧。 “百年来,历代治水从来不截不堵,以疏为主。尤其淮河流沙成积,怎么可能造堤成堰?”帛锦说完回头,见宝公子乌玉的眼睛仍盯着自己,“你在听吗?” “嗯,也许是管大人死前回光返照,脑子恢复以前应该有的呆傻了。” 帛锦瞪他,居然还在记恨着狐狸脸:“我瞧过折子,官章缺了一角,而我也回大理寺对照过,温泉那块田黄,就是玉印上磕下的。” “也有可能早就磕掉了,管大人身体不好,所以懒得重换了。” “以前的折子我也去验查过了,前一道折子就在案发前一晚送出的,章当时没坏。还到礼部印曹,没寻到管铭要求补印的记录。” “所以侯爷认定了奏折是假,章是有人在管大人死后盖上去的。” “应该八九不离十。”这应该就是动机。以管铭为人,死也不会出这样的馊主意,所以他必须死,他死了才可能出现这样的“建议”;而天子对管铭信任有加,最后那道折就等于遗言,帛泠没有不遵循的道理。 “嗯,侯爷真英明神武,掐得处处是点。”宝公子花痴表情一丰富,鼻血又开始汩汩流出。 “你不觉得,我去印曹查档,是画蛇添足?”帛锦真有点啼笑皆非。 宝公子傻兮兮地擦完鼻血,努力摇头。 “你快去断案,我去向皇上说明。”帛锦转身,却被宝公子一把从身后抱住,同时将脸埋在他肩上。 “侯爷,等我断了案子,你再去成不成,和我一起去,成不成?我会很快的,真的!不会误事。” 帛锦皱了下眉,风又起,他抬头看落花,紫眸中也含上那抹春色。“阮宝玉,眼前这景致该配上哪个成语?” 宝公子抬眸,憋屈闷声回道:“红杏出墙。” 有了目标的阮少卿,干活做事都非常卖力,他赶到便命人将温泉截流,滔干泉水。 “禀大人,没有异常,只在泉壁发现有个小洞。” 阮宝玉拢眉亲自去看那洞口,只一枚铜板大小,洞不大却貌似挺深。宝公子手扒开了些,发现里面有东西。 “挖开!” “是。” 一柱香的工夫,手下的差役报告:“阮大人,是根铁链,应该沿着洞伸长的,暂时还拉不出来。” 阮宝玉转目,厉声命令:“沿铁链一路凿挖下去,把店主人给我叫来!” 四更过后,等在侯府的帛锦得了阮宝玉快马送来的消息。 知道宝公子已经发现有了机关,那条铁链一直延伸到了店外的小树林里。 “这链子一头藏在洞里,一头装在林里的机关上。林子里的机关一转动,池壁里的链子就会伸到温泉池中。”衙役喝饱水后,吁吁禀报。 “这么大的动作,店主人不知道?”帛锦眯眼。 “阮大人问了,那主人说,前两年有个地师路过,闲聊中说温泉风水不好。店主人信了,就出钱留他下来改建了一番。” “单凭一道机关,一条铁链也引不了雷啊。”帛锦将眉头皱得更紧。 “阮大人连夜问过村民,说是前些日子这林子里莫名出来根铁杆子,大家也不知道来头,派什么用,有几个心黑的想偷了换钱,因为雷雨所以将这事搁浅了。等天晴去看,杆子莫名又没了……” 帛锦这才颔首,这才是关键:“阮宝玉还有什么事情交代过你?” “侯爷这边就只要禀报清楚,不需您担心。还有就是让我禀告李大人声,说阮大人请他去要萧彻萧少保药方子。” “不用劳烦李延了,我去吧。” 帛锦登门访萧彻时,萧少保正在院里很专心浇花。 引路的家人轻唤,他才转身,对帛锦吟吟一笑。 帛锦礼貌地说明来意后,萧彻点头,抬手命手下去取方子。 “侯爷,容我把余下的花浇完。”萧彻干咳了几声,敛广袖继续旁若无人地浇花。 “这是兰花?”晨风吹着话声,慢悠悠地飘过。 “侯爷认得?” “我识兽,不识花。” “春天花开,侯爷不识美景可惜。” 帛锦展颜,“我只知道春天幼兽到处撒野,想扩大自己地盘。如果萧少保身体不好,不能狩猎,见此情景。你可以借鉴其他动物瞧见。” 萧彻眯眼,依旧有条不紊地浇花:“比如?” “狗。” “侯爷说我像狗一样,随地撒尿圈地盘?”萧彻一怔,又咳嗽了几声,放下浇壶扶阑转身。 “我有这样说吗?” 萧彻薄唇扯牵起淡淡弧线,缓缓躬身施礼,“侯爷,昨天是我错了,是我扯谎了,万望您见谅!我不是相当喜欢阮宝玉,而是非常喜欢他!” 第二十章 案子简单,实在无聊。 折腾了一个通宵,阮少卿在管铭的那间卧房休息。精神算好,人坐地头斜斜靠塌脚,手指撑起眼皮,尚能识别物种。 管大人为这小房取了个非常有趣的名字,“敛诗间”。 如今终于敛尸了,圆满了。而这屋木格的门窗,似乎多了那么一点儿情趣,只是一点儿。 宝公子亮牙,微笑。 这时手下有人通禀:“大人,小尤带到。”小尤就是第一个看到尸体侍女。 他懒得起身,只招招手,道:“唤她进来。” 侍女进门跪地,宝公子见人家面容姣好,又有了劲头:“你叫小尤?” “是。” “是你最先发现尸体的?” “是。” “听说管大人来,都是你伺候左右的?” 小尤再次点头应下。 “将军来呢?” 宝公子摇头,这我都听过,说点其他的。 “民女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的不知道吗?”阮宝玉眼睛笔笔直盯住小尤,指着这屋子的某点,“这个破圆点,是不是很有趣?” “……” “我上次来没有注意到这里。这个小小圆孔,正对着回廊的拐角角落,那边可以算是死角,很少有人会路过吧。而高度也该是人跪坐的高度。” 小侍女骤然红潮泛起。 “如果我没猜错,有人喜欢躲在这里偷窥管大人。”宝公子很贼很贼地笑笑。 “大人饶命!民女只是看看,真的……真的只是看看。什么都没做过啊,这命案和我没半点关系。真的!”把戏揭穿,姑娘被吓得脸都青绿了。 “别怕,别怕。美人当前,又有地理优势,要我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宝公子安慰,骤然又眉间拢起,警觉性逼视,“那日,我和侯爷来此查案,你没偷看吧?” 小尤明显受了惊吓,双手急得乱晃:“没有,绝对没有。” 也是,闹了那么大事,谁要有心思。 宝公子满意地点头,压低声线神经兮兮地再问:“那你发现什么?管大人有什么不良嗜好?” 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一直独自欣赏无法与人分享秘密的小尤,如今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了!她暗地清清嗓子,一五一十地告诉阮宝玉,管铭的生活习惯,桩桩件件如数家珍,听得宝公子连连翻白眼,果然日理万机,白蜡人生,听得人只想瞌睡! 熬到三支香以后,阮少卿终于无力瘫地投降:“那曹将军来,他们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一句问话,小尤好似被点了穴,木木地回想了好半天,摇头。“曹将军来,管大人就挺严肃,说话也很小声。我唯一一次能听清楚的是,他们说的是——马。” “马?”不是水,是马?宝公子顺了口气。 “案发当日,曹将军前来和以往有何不同?” “曹将军来时,很高兴,直嚷嚷给管大人带了份好礼!兴许因为太高兴了,他说完就一口气把管大人留剩半碗汤药,当茶给顺了。” 阮宝玉眯起眼,点点头后,又环顾周围:“你说有礼物?什么礼物?这屋子里,我没见到什么礼物啊。” “这……民女好奇,偷偷去看过。”小尤脸又红起,埋头低低回道:“那礼物其实……其实是个疯子。” “是人?还是个疯子?”宝公子声音不自觉地拔高,眼波一转追问,“是男,是女?” “男疯子,疯疯癫癫地说胡话,带的是京城口音。” “这么大事,怎么没听人说起?你家店主为何知情不报?” “不是不是!”小尤忙否认,“案发之后,店主和先前查案的差官说起过,可没想到他们去关疯子的地方,疯子已经不见了。后来,原来办案的大人警告说,管大人的清誉已经遭损了,这事不许再提了。” 宝公子揉揉鼻子,有点不解:“为什么说是诋毁清誉?” “嗯……”小尤支吾,“他们说管大人是狐妖化身,需要吸食人的精血,所以曹大人才送来……” “明白了。”宝公子体贴地打断,知道小尤不喜说管铭坏话,“姑娘,你可记得那疯子的相貌?” 小尤点头:“民女记得。” 阮宝玉会意,命人将小尤领下,按她叙述给逃跑的疯子画影图形。 出门前,小尤频频回头,欲言又止。 “放心,本官会努力还管大人个清清白白的光辉形象的。”如果可能的话。 画像出来,居然长相居然不错,眉清目秀的,难怪园子的小侍女记得。 宝公子扔人安排将图招贴悬赏后,再次翻看死者的案卷,的确发现了几张地方官报,张张皆带辖地村民的马被窃的消息。 阮少卿当场头疼,瘫地不起。 帛锦人进屋时,阮宝玉非常不雅地大字形仰面睡地,愣愣地瞪着房梁,神游八方。 听到声响,宝公子别过眼。 “侯爷!那管大人,管得太多了。”开始抱屈。 “他姓管。”帛锦踞身俯看他。 宝公子的眼睫不是很长,也不密,只是眼睛很亮,即使在迷茫时候,依旧是种透亮,恁然含情。 “姓不好,人也怪,说不准还喜欢‘上’疯子。”宝公子开始数落,却偷偷将官报藏匿起袖中。 “我该怎么办,侯爷?”宝公子如虫蠕攀树枝,目光炯炯,稍带着璀璨的光头。 “你先别猴在我身上。” 话音落地,宝公子连忙缩头欲退,却没料帛锦一把夺过他藏起的官报,掠了眼,面不改色地问道,“丢失的都是阉马?” 宝公子愁苦如一只讨欢不成的春猫,转为四平八稳地颓躺在地,声音满载期待:“侯爷,你能亲我一下吗?” ※※※※※※※※※※7月4日更新※※※※※※※※ 静默了一会。 宝公子在这间隙里,已经有了撕衣耍泼的打算;而帛锦却欺近吻了下来,毫无芥蒂地吻了下来。 阮宝玉当场感觉一颗心砰砰地乱蹦,后悔自己前面一直在憋尿,现在只能稍稍屏住呼吸,隐忍着。 嘴里的温热带着甜蜜,丝丝渗进他的意识里,他只能努力回吻,两人唇舌纠缠;整个人都开始失重,手攀挂着侯爷的项颈。 帛锦呼吸微乱,紫眸依旧挺亮,无有热度,眼波荧荧,淹死众生。 宝公子下身又鼓胀起几分,腰间玉带也不知道怎么松开,被谁松开;袍领顺应大开,沿肩一路滑褪下去,直落腰间。 吻在继续加深,宝公子身体硬将挺立,仰面呻吟。帛锦松口,唇移他耳垂,指尖由颈滑至他下腹。 官袍进一步被褪下,掩住腿间春色。 忍尿十分不爽,宝公子憋红了脸,手护住要害。 “侯爷,这次不用……真的,真的不……不用。”声音断续沙哑,自己听得都觉得有点浪。 帛锦侧目,冶妖的眸光一闪,搂圈宝公子的手转向了□。 指揉菊瓣,由里向外抚着向外舒展的纹条,速度缓得让人磨牙。咸湿暧昧时,宝公子痛苦地捂着小腹,声息大喘:“侯爷,我……想去小解,我……我不行了!” 帛锦额角青筋暴起,手指往中心地带一记狠送插入。 “啊!”旋即屋子传出一声淫叫。 帛锦抽手而出,看着指头上稠液带着血丝,有点发呆。 宝公子突地直起身,伸手去狠狠地扭捏帛锦的脸。 “你做什么?”侯爷被拧得脸颊发红,怒道。 “这个……侯爷”宝公子放手,吞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听说,江湖上有种套人皮的易容术……” 帛锦狠剜他一眼,“你不是去小解吗?去啊。” “哦。”阮少卿开始收拾自己的衣衫。 “我来一来是看看案子的进展,二来是知会你一件大事。”帛锦平静地把手指上的血渍擦干,“太后知你办事卖力,如你能及时破案,在皇上给你官复原职后……” “嗯?” “会给你赐婚。” 宝公子用力地眨眼,消化着方才的话,“我如果不能破案呢?” “你以为皇帝还会轻饶你吗?”帛锦直视他,语调温软、残酷。 “原来侯爷亲我,为的是提出分手……” 阮少卿眼里的炽热开始困顿,因忍尿身体微颤,他闭上了眼睛。 “你自己想吧。” 宝公子再度睁眼,帛锦已经离开。 一切就像一场春梦,而这春梦的最后,似乎听到侯爷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固然很轻,但是阮宝玉还是听到了。 可能是忍住不尿太久,宝公子反倒没那么冲动了。他眼睛乱转一通后,自恋地开始分析: 萧彻那件事有点触及侯爷的神经了。但是侯爷对自己的在乎,超出了他的计划范围。正进退两难时,无所事事的老太后发挥婆妈的本性,要为自己保媒作为破案的额外奖励,于是帛锦非常顺手地将自己这个香饽饽,当作了烫手的山芋,扔了出去。 宝公子在得出结论后,脸上挂笑着奔去小解。释放回屋,人独立抱着床枕,在地打滚:“怎么还是那么难过呀!” “你人不舒服,就在家休息。一时半刻也来查不出什么的。”李延好意关心。 “稍微发烧而已,无碍。”宝公子灿烂一笑,“我最近胖了些,正好有发烧的本钱。” “我看你是发骚。”李延冷哼。 “还是没那清秀疯子的消息吗?”宝公子一如既往地灌茶。 “就知道你会先问这个,暂时没有。萧彻那边送来的药已让仵作在验了,暂时也无进展。” 阮宝玉点点头,提笔做摘记:“管铭为什么对马有兴趣呢?收罗的还是年前冬天被盗的阉马。” “阮宝玉,圣上只是要我们查出两位大人并非被雷劈死,还他们清白即可,有必要深究这事吗?”李延狐疑地问。 “当然必要!”斩钉截铁的回答。 此刻衙门外传来马蹄踏响声,又远而近。 入门的差役一路疾走,步伐不带缓息:“大人,那疯人的画影图形有人认出了。” 两人大喜,异口同声探问下文。 “回二位大人,是扶青馆的打杂龟奴。” “带他上堂。” 不消一刻,龟奴上堂跪地:“小的乐平给大人们叩头。” “乐平,你说认得画像这疯子?” “是,小的认得。这人原来是本院里的倡倌,因为年数大了些,年前被人便宜赎身买了去。” 李、阮两少卿无言对视。 “你说有人来赎。可记得那人模样?” 叫乐平的龟奴摇头,“那人来那夜,风雪很大,人进了厅门也不脱雪帽,时时低着头,外加帽压得很低,小的看不清楚。不过这人出手很大方!当时我就挺纳闷这主儿那么阔绰,为啥没要红人,一口气赎了七、八个男倌,都是岁数不轻,色衰的。” “你说不止一个?”李延挑眉。 “是。” 宝公子撇撇嘴,“你们院都出疯子吗?一出就七、八个?” 小龟奴摇头不迭,“谁说是疯子啊。这几个离院前正常得很,没个是疯子。” 两位大人再次对视。 很好。现下的版本是管大人或曹将军差人去买了一群小倌,并且很没人性地把人给玩疯了。 问完话后,乐平被带下领赏。 李延终于软软地伏趴在案,挠桌怨恨道:“叫你不要再查了,这下可好,这管大人哪里还有清白啊!” “这案自己复杂起来的,不是我拖延时间哦。”宝公子施施然地提笔吸墨:“盗马和买人,居然都发生在年前的大冬天。” 李延继续哼哼。 “李延,你说我怎么样才能让太后,你的姑姥姥喜欢我?” 第二十一章 继续调查的结果更让大理寺少卿们为难,被贩卖的小倌还不只这一家,据查买主顺道,陆陆续续晃了四、五家有余。 李少卿窘极,无力扶墙。宝公子过来,拍拍他肩,运用眺望天边的姿态道:“你说这管大人平常吃什么药啊,如此神奇?这一口气就弄了近三十个了。” “你……闭嘴。”李延嘴角抽搐,国之栋梁啊,就这样给毁了,“一旦史官落笔,我们一定会被皇上安排充军荒地的。” “放心,史官如果敢来大理寺,我们关门,放狗!”宝公子十分义气安慰。 “大理寺有狗吗?” “那……放猫,挠他!”这回没错了吧。 “我感觉放你比较有效。最好你去磨磨牙,弄得更加尖锐点。” “那可不成,史官又长得不好看。”宝公子立即捂住嘴,“牙磨尖,弄疼了侯爷的舌头怎么办?” 所幸李延心思不在,没听清他的后半句,只是觉得心头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又开始埋头案子。 “阉马的事情有什么新线索吗?” “阉马被盗的官报,管铭搜集了很多,时间跨越最早的是前年冬天的事了。”阮少卿歪着头,“都是大冬天,其他的资料我收集得零零落落,都不专业,想不出什么。” “去兵部问吧。” “去兵部问人家阉马?” 李延掩面:“事到如今还能怎样?但愿能调查出什么,挽回一点管铭大人的颜面。”如果再是什么负面消息,他一定通宵去收拾东西,准备好充军的行李。 当然前提条件是——他那做尚书父上,没发火把他勒死。 兵部属于武系,所以各属各部对文官来访并不热情。 宝公子靠着璀璨好看的笑容,与三寸不烂之舌,花了不少工夫,才问到了骏马监管事的头上。 “我听说战马都是阉马。” “大人真会玩笑,战马如果都为阉马,那以后我军战骑如何培育出世?”这位骏马监署令姓钱,人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倒算客气。 战场无情,军队怕公马作战时不听指挥,对母马示好,所以选用阉马和母马自然是有,但不是绝对。 大理寺两文官频频点头,隔行如隔山,受教了。 “我们这次来是讨教些阉马的问题,不明白何为有人专盗阉马。”李延将管大人收藏的邸报一一取出。 署令扫过几眼摇头:“为什么要盗阉马,你们查案的弄想不明白,我当然也想不出道理。” “你是说阉马没特别大用?”李延心紧抽了一下,“再想想看。” 钱署令拢起眉头,眼睛蓦地一亮,一拍大腿,笑道:“哦,我想去来了!丢马的这几处正好是涿洲牧马监管辖地带,那里方圆三十里,是不允许母马随便出入的,所以地方百姓一般就养阉马居多,不养母马。” “……” 钱署令说得开心,又见跟前两人一脸糊涂,又道:“两位大人,我去取各地牧马监驻扎点的地图来给你们看。” 不一会儿,地图呈上。 “这里就是涿州牧马场。” 宝公子低头将丢马的几处,在地图上寻出,果然都是在牧马场附近。 “我看啊,哪些盗马的没什么马可以偷了,只好对阉马下手。”钱署令非常神气,充当一副屡破奇案的架势。 “可为什么牧场附近不能母马呢?”宝公子托腮。 “怕偷马种呗!”钱监令又解释。 原来这处牧马监放牧的都是种马,每月春季会等其他圈养母马牧马监将母马送到牧场,与其□配种。牧马监怕有贼人趁机偷马种,所以有法令规定附近百姓不能擅养母马。 “母马和种马是隔离饲养?”李延皱眉,配个种还要将母马赶来赶去,多费神啊。 钱署令点头:“因为种马发情不定,而母马发情从三月开始,约到七、八月方止,发情只有五日,其中间隔近二十日。非这期间,种马是近不了母马身的;所以,我朝定规种马与母马分开圈养,以免马匹不必要的受伤。” 李延偷眼只见宝公子口半张,听得一愣愣的。 “可为何是母马走动?” “那是因为就算母马发情,瞧见不顺心的种马靠近,依旧会反击;所以选母马往回,路程不远,也能消耗些体力。” “原来种马可以一直发情,母马才有五日。”宝公子骤然抬头,神经兮兮地问道,“那如果母马发情,种马正好没兴趣,不理会呢?” 李延听后,目光飘移做无视状,心里却狠狠地暗骂:你就爱这类问题。 “嗯……种马不发情,就喂配上□草料,到时候就什么都要上。”钱署令笑不可抑。 “这□怎么配的?”宝公子灼灼欢笑着,人向前倾,冷不丁被李延死拧了下胳膊,“噢噢,我是说……我们能去次涿洲的牧马监吗?” 钱署令为难:“去是可以,可按时季,正牧马监配种的日子,那边必然很忙,可能顾不了二位大人。” 好奇心切的阮宝玉当然不肯罢休,夺命宝光笑再次发挥作用,没几句骗到了兵部牒令,他欢天喜地跨出了门。 “阮少卿,请你不要笑得如此□,可以吗?” “李延,我突然有了一个很恶毒的想法。”宝公子得意地笑笑,“我们先赶去涿洲吧,快马加鞭半天的路程,说不定正好有眼福,能看到举世名驹在配种。” 李延没料到他花痴病日渐越长,居然到了连骏马都不放过地步。他调整了呼吸,干眨了几下眼,静静地缩到一边,关切地问:“你这几日该发病了吧。” “?” “最好一到那里立即发病,我正好不认得你。” 宝公子撇嘴没搭理李延诅咒,仰面继续盘算着自己的观摩计划。 此时,有人心急火燎地朝他们奔来,正是大理寺衙门差役。 “二位大人,找到那疯子的尸体了。” 宝公子半起秀眸,两消息:一、疯子找到了;二、疯子死了。 然而,美尸和美马,确实是两难的抉择啊。 ※※※※※※※※※※※7月11日更新※※※※※※※※※※ “李延,我想去看小倌的尸体。你先去牧场,瞧着了好戏记得告诉我。”宝公子迎风而立,笑颜清爽。 李延还没说出个好字,眼前的宝公子已经撩起官袍,向大理寺方向冲去,即使是上坡道,也没缓步的气势。 一口气冲进仵作间,宝公子就大吼:“尸体呢,没腐烂吧,好看吗?” 蓝仵作明显对他的闯入没有防备,受了不小的惊吓,隔了一会才起身施礼。 阮宝玉摆手,急问道:“尸体在哪里,验得如何,怎么死的?勒死的舌头长,淹死的人浮肿,中毒的脸发青,这些情况我都不要看了,我就喜欢看好看的。” 蓝仵作垂头跟在他身后转悠,低低回了他句,尸体在停尸房不在仵作间,心里却暗骂:屈死的能有几个好看的? 宝公子转身,蓝仵作忙收势,小退半步:“大人,这人是伤痛过深致死。” 阮宝玉歪着头凑近,眯眼盯了蓝仵作好一会“什么个过深法?” “脊骨,肋骨多有压裂痕迹。” 宝公子笑容未尽,湛亮的眼眸弯弯,锐光清澈,“没有其他奇怪的发现吗?” 蓝仵作咬咬唇,恭敬屈身禀报:“死者身体遭受性侵犯,且重创极深,内脏都捣烂了……” 阮少卿听后,嘴角依旧笑眯眯的弧度,眼里却没了温度:“据你推测凶器有多长?” 仵作蹙眉,用手比了个把尺长度的距离。 阮少卿再次转向蓝仵作,正想说什么,却听衙门有人通报:“大人不好了,史官的轿子向这边过来了。” “告诉他,没人。我去涿州牧场了。”话音未落,他人已然奔出屋子,过甬道从偏门逃去。 李延赶到涿州牧场,天气已入黄昏。 牧马监果然很忙,他进门时,牧场正要卸下草料,他只见人进出,却不见人搭理。 好容易熬到了掌灯,终于有人比较善意地向他方向,扫了他一眼。 李延无法,只要扬起热脸,贴上别人的冷屁股:“请问这里监丞忙好了吗?” 那人打量了李延会,讪讪道:“少卿大人,我家马监丞还在仓房忙着,估摸一时好不了。你若不嫌弃脏乱,就跟我一块儿去仓房吧。” 李延心想,自己总不见得在这厅堂打地铺吧,如今他也只好点头:“烦请带路。” 一路夜风还挺大,顶着风,李延只能捂鼻,还真受不了马场的那股臭味。 牧场的仓房,灯火通明。 管这地的监丞姓马,人不随姓,整个脸长得却像牛,鼻大,眼大,嘴巴大,活脱脱牛头马面转世人间。 李延暗自摇头,还好爱看美人的宝公子没来,否则他的心情一定会变得很糟糕。 官场客气了几句后,李延大人又被晾到了一边。 李延委实没劲,只好眼睛到处乱瞟,瞥见库房先生的入库的登记册,原来现在进的参了野茴香□,他情不自禁叹道:“给马吃的□,需量还真大!” 话一出声音不小,忙碌的都停顿了手里的活,齐刷刷转脸瞪向李延,弄得李延狠不得钻地遁逃。 但这次马监丞倒给他面子了,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人,是不是认为育马很容易?” “没有,我没有轻看的意思,只是……” “说不来可能你不信,这里也是个玩命的活。我们搏命,上头只当这活清闲,就算弟兄被马踢伤了弄残了,兵部也只会拿出几个小钱,轻易打发掉。” 李延没想到这么一句,会引起监丞如此大的不满,他只好虚应着干笑了几声,埋下头继续扫入库的小册。 看到后面,他的心一动,倏地抬头盯住马监丞:“监丞大人,李某不研究种马食用媚草□量度,只是听兵部骏马监处人说过,母马如今才发发情,而你大冬天就高价购入野茴香,是不是过早了点?” 马监丞当时就顿住,脸色阴晴不定:“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他们有猫腻!”抢话那主稳稳站立库门,逆着光,努力摆出个引人注目的亮指姿态。 李延听后,机警地向门口退去。 “你是谁?” 马监丞眼里射出两道浑浊的冷光。 “大理寺少卿阮宝玉。” 仓房内又陷入一片寂静,仓外面照明用的火把支支燃燃,肉眼就能瞧见一只只小虫扇着翅膀,飞扑过去。 “呵呵,我这里吹的是什么香风,能把大理寺两位少卿都引来?” “这位别岔开话题啊,”宝公子保持潇洒风姿,一步步走来,“告诉在下是不是这里有猫腻?” 马监丞牛眼瞪得奇大,还没发作,就见阮宝玉过来,乐呵呵地夺了薄本,啧啧低问道,“大人,寒冬进货,一定压了不少价吧?” 隔了好一会,牛脸的马大人才缓和下情绪,与阮宝玉相视一笑,竖起拇指:“果然是大理寺来的人,厉害厉害!” “哪里哪里。” 马监丞人长得牛,心却挺细,凑近宝公子,神秘地央求:“不过大人,这事也算是本牧场私下小动作,只为了换点酒水钱。” “牛大哥放心,大家都是明白人,我和李大人至多……也是今夜到这里来,多讨杯酒喝而已。” “好说好说。不过,在下姓马……” 他们商讨热烈,一边的李延再次受到无视,等他反应过来,宝公子已经拿了一包贿银,拉他一块向外走去。 “阮宝玉,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我要和你断交!” 宝公子倒没言语,头一歪靠上李延的肩,喘粗气:“我人不舒服,想吐,那人长得太难看了。” “你活该!谁让你跟人家靠那么近,还拿人银子。你绝世名臣的清誉不要啦!” “我欠了一屁股债,缺好多银子。”宝公子打趣,面色依旧难看,终于没忍住,冲到牧场一边角落,呕吐起来。 宝公子这么一吐,使得风里的恶臭又加上了几分酸气。 李延气得皱眉跺脚,却发现脚底异常,像是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 于是他蹲身低头细看,足边泥里居然是一只手!一只带着泥渍、血渍的人手。李延斗胆将泥土扒开些,发现掩埋掉的尸体还不止一个。他惊呼出声,被刚吐清楚的宝公子捂住了嘴。 “别吼,别吼,我没带人手!” “你说什么!” “都怪史官来得太巧,我来不及叫部下跟随。”宝公子无辜地擦擦嘴,“现在是人家的地盘,咱们必须快溜吧。” 李延狠狠瞪了他一眼,只能猫腰转身,准备开溜。 可惜太迟了—— “没想到,两位大人对这牧场的兴趣那么大啊!”四周火把在话落瞬间点亮,马监丞昂着牛脸出现了,而他身后跟着密密麻麻好多人,都是牧场的厩差。 一声极轻的叹息,宝公子整整官服,将前面拿来的贿银抛到马监丞脚边,淡淡道:“本来我还犹豫如何了结此案,看来上苍注定,今夜非破不可了!” 马监丞大笑:“说来听听,我很好奇你知道多少了,大家都亮个底吧。” 宝光璀璨地一笑后,宝公子依然口气淡然:“你们偷盗军马马种。” 一语中的! “你们给种马喂□,使种马发情。它们发情后什么都上,你们又利用阉马取代母马,与种马□,事成后引出种马□,偷偷贩卖出去。” 李延颔首:“难怪,他们那么早进了大量野茴香。可是,阮宝玉,这和死人有什么关系?” “李延,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就是被买来的小倌。” “……” “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阉马换成人,可能人比马更好控制吧。”阮少卿将目光投向难看的马监丞。 马监丞点点头:“你推论得不错,开始我们是靠阉马得到种马的□,迅速运出从中牟利。可去年冬天不知道怎么,兵部的管制阉马的法令突然严格了许多。哎,阉马脾性本身就不好控制,现下又开始难弄,所以雇主聪明出了个买人的好主意。” “是。小倌属贱籍,其去向果然不受限制。”宝公子眯眼,“牛大哥,你这里是不是逃了个小倌?” “对。” “那你想知道为何兵部对阉马的管制突然严格了吗?” “……” 宝公子冷笑:“是因为曹将军和管大人,他们发现了蹊跷。” 马监丞皱眉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他们发现了蹊跷,所以管大人才会收集资料,曹将军才一路查探下去,并带来那已经疯掉的小倌……” “所以曹将军才会对管铭说,那已经变成疯子的小倌,是一份好礼。”李延接下话头。他们一开始只看到表面的暧昧,所以一路推断错了,管铭他们既没买什么阉马,也没派人去买什么男倌。 “是你们害死了管大人和曹将军,杀人灭口!”李延怒指。 “是不是,我认为根本不重要了。二位大人,为什么不问问,本监丞如何让种马一下就上了那些男倌?” 话声掷地,马监丞身后冲出两人,手提木桶对着阮、李二人扑了一身黏腻的腥水。 马监丞一阵阴笑后,他的人左右两边分开。 其后,出现好几匹高大的马,狂躁地踢蹄,蹦跳。 火光下,尺长的□高昂,血脉贲张。 李延扯住宝公子就逃。 “你们逃不了了,方才水里参合了母马的气味。”马监丞率众得意地大笑。 种马闻着气味蹦跳着追去。 李延继续拖着阮公子没命地逃。 “李延,我头晕,可能要发昏了。” 李延难以置信地看宝公子:“你真这时候发晕?” “我快不行了。” “不许晕!”李延揪起宝公子的耳朵,抽他脸。 “你把我放在顺风地方,自己逆风逃吧。” “不行!” “这样我比较安全的。你放心吧,我要死也死得风流。如果你回来我还没恢复,记得把我运到侯爷那里!”宝公子硬撑住最后一丝清明,说完这句话后,头一歪眼一闭,结结实实地昏了过去。 李延闷声背起昏迷的宝公子一口气跑出牧场,耳边风声呜呜咽咽。 这样拖下去肯定不行,他偷眼,还好没见追兵,只有追马。 于是他咬咬牙,将宝公子藏匿在顺风灌木丛里。 自己果真逆风继续逃去,种马闻到母马气味,不在胡乱地踏蹄,追了过来。 李延几乎力竭,哪里逃得过马,一路滚地逃命。 这时,夜风里马铃叮当,他面前出现有数骑骑兵,驻马远立。 李延绝望看去,却见月下旌旗招展,隐约能见一个斗大的“苏”字。他恍然大悟,不是追兵。 他嘶哑举手高呼救命时,后面的种马已然杀到,对着他抬起前蹄。 “嗖嗖”几道血箭,疯狂的种马应声倒地。 李延狼狈的膝行。 “你没事吧?”马上领军的翻身下马,慢慢走近李延。月光下这名将士身姿英气挺拔,面貌却艳色过甚,尤其左眼角下方一滴胭脂血痣,配上副娃娃脸,使得这人好似永远停驻在雌雄难辩的年纪。 “救命啊!我……我是大理寺少卿!救命啊!我们被牧马场的贼人追杀,我还要一个要救。”李延无力一指,“就在那边。你们能不能帮我……” “不能。”领军将士摇头。 “你说什么?” “在下苏银,隶属是临淮王座下军将,藩地兵士不能随便闹事。”这个叫苏银回复表情相当礼貌,归总下来也就是那么句:与他无关。 李延当场呆住:“那刚才为何要救我。” “刚才是情急,不得以而为之。而且……”苏银抚虎筋弓背,“我技痒。” “有人会死的!”李延嘶吼。 苏银挥手,微笑着准备退离。 李延气得人开始发抖。 横竖是死,不如风流死去。他突然有了主意,发狠板回苏银的肩膀,对着他的嘴,狠狠地啵了口。 苏银原以为李延拦他只为了说理,没想到他会扑上来亲自己,他脑子一下木住了,等他反应过来,李延已然逃开好几丈外:“我就是亲到了,你来抓我呀!” 苏银的随行亲卫当场目瞪口呆,僵化而立。 你死定了,我记得你的衣服!”苏银翻身上马怒斥,双目□,“你们都愣着做什么!给我追!” 第二十二章 宝公子醒来的时候,头顶的月亮依旧很圆。 还有更圆的,是一双赤红的马眼。 虽然李延逆风行走,引走了绝大多数发情的种马,可还是有一匹鼻子灵光,居然闻到了昏厥宝公子的气味。 “那个……马兄台。”难得宝公子醒来还认得是马,还抬起手打个招呼:“你好。” 马儿打着响鼻,没空和他招呼,伸出一只蹄子,将他身子掰了个面。 宝公子屁股朝天,仍旧在犯浑阶段,见马凑了过来,连忙大声:“喂,喂!你是马对吧,那应该我骑你,不应该你骑我!” 马儿喘着粗气,后腿跪了下来,将前腿搭上他肩,焦躁地想寻找合适体位。 宝公子虽然还在犯浑,可已经感觉到事态非常,连忙挣扎着往前爬了两步。 种马吃了□,哪里会容他挣扎,前蹄用力,正巧踩在他肩膀的旧创,一下子疼痛锥心,让他气力顿消。 耳边是种马炙热的呼吸,宝公子动弹不得,觉得后臀那里有一样死硬的东西顶了上来。 马的□尺寸骇人,在他身后一个死戳,没有命中,鼻孔里立刻呼出一记焦躁的响鼻。 宝公子通身一震,脑里热血上涌,突然间就明白了状况。 现在…… 他…… 正在…… 被一匹发情的种马□!!!!! 这突然的清明让他潜力爆发,居然挣脱马蹄,往前爬了几步。 灌木丛里枝杈尖利,很快就划破他衣衫,在他臂膀腿侧划下无数条血痕。 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来,雄马许久不得发泄,似乎更加抓狂,急踏了几步上来,前蹄高举,这一次是对准了阮宝玉后脑。 和有些吃不着热豆腐的急色鬼一样,这位发了情的马兄台,是准备要先杀后奸了。 阮宝玉已经无有退路,脑海里翻江倒浪,可怜临死还是没法想起自己是谁。 可是在心海里,有两个字却是鲜明的,似乎比他名姓生死节操还要重要。 “侯爷!” 在马将要踏蹄的时候他豁出去了,撕心裂肺把这两个字喊了出来。 “该死的阮宝玉。” 骑在菊花青上的帛锦恨骂了一句。 这大半夜的寒风鬼扯,自己居然策马百里寻来牧场,可真是疯了。 在收到阮宝玉捎来消息的时候,他是坐在正厅品茶,想的是这阮花痴死了便死了吧,和自己毫无干系。 可到了半夜,他居然脊背疼痛,疼到不能入睡,起来溜达,然后一溜达就溜达到了马房。 菊花青似乎也明白他心意,居然大半夜的精神矍铄,在马房安静地吃草。 “我和他本来就没有干系,只是作为他的上司,不应该看他这么犯险寻死。” 上马之后他这么跟自己说,将马鞭一挥,一走便是半夜。 到了涿州牧场,情况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失控,远远地便可看见牧场半夜烛火大作,发情的种马满场嘶鸣,那长着一张马脸的监丞居然半夜不睡,一听他开口询问,立刻就黑着脸孔连声否认。 “什么阮少卿,你是谁,他堂堂四品少卿,怎么会夜半来我牧场!” 这回答一听便有鬼祟,帛锦拉起马缰,再不犹豫,立刻满场开始搜寻。 种马被催情的气味弥漫在夜风,淫靡粘腻,几乎令人作呕,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将马场溜了一圈。 暗夜星稀,他远远看见有一个人踉跄狂奔而来,后面跟着一对人马,领头的似乎还拿了一张大弓。 他扬了扬马鞭,正想迎上前去,就听见了夜里那一声嘶嚎。 “侯爷!”…… 声音离他有些距离,可他听得清楚,那绝对是阮花痴没错。 目标终于出现。 他勒住马缰回头,循声看见的却是一匹纯黑大马,在夜下正高举前蹄,是要把阮宝玉头脸踩成稀泥。 没有时间了,他来不及策马过去,于是手腕发力,将袖里那枚从没离身过的薄刀射出,逆风朝马颈抛去。 同一时刻,奔得只剩半条小命的李少卿也听见了那声嘶叫。 虽然很是介意这一声叫的并不是他,他还是顿住脚步,在原地钉成了一根桩子。 后头追他的苏银急忙勒马,差一点便从马上掀了下来。 “射死那匹马,射死它!” 李延的嗓子已经沙得像只破陋风箱,将手高抬,指向了夜下那匹踏向阮宝玉的种马。 苏银定了定神,立刻搭弓满上。 虽说作为藩王的家将,他要时时小心不能造次。 可眼看着一个活人被烈马踏死蹄下,他却还是不能忍心。 他的弓名唤长弦,是名动三军的利器,此刻被他拉满然后将箭射出,立刻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叫。 白羽箭去势如风,取的是那种马颈脖,绝对不会有丝毫偏差。 薄刀长箭,两样利器,取的都是种马颈脖,哪一样都能叫它毙命当场。 夜风里划过两道弧线,同样的力藏千钧,可居然就在马颈一寸开外相遇了。 薄刀遇上长箭。 刀断箭折两败俱伤。 饱读诗书的李少卿此刻心胆俱裂,骂出了他此生第一句脏话:“他祖母亲的!” 而那厢马蹄无情,既然是刀箭都没能伤他,自然是一脚踏下,结结实实踩上了灌木丛里的阮宝玉。 ==========7.21更新分割线============ 马蹄生风,向下踏来,宝公子为了活命往前挣扎,虽然没有被它这一脚踏成无头鬼,却也被它结结实实踩中。 这杀千刀的死马,踩哪不好,偏偏又一脚踩中了他右肩的旧创。 骨头碎裂的声音沿着后脑传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觉得疼痛,那雄马的前蹄又一次高高举起。 只这一愣神的功夫,帛锦身形已到,大氅掠地,人蹲身闪到马腹下,劈天便是一掌。 雄马受了重创,却没有当场毙命,发狂半立,前蹄直朝两人踏来。 苏银的第二枝箭这时杀到,取的是种马双眼,来势凶猛而且精准无比,箭尖对穿马眼而过,那雄马立毙当场。 危机总算过去,阮宝玉在原地惊魂未定地喘气,因为在灌木丛里爬行,衣服烂了大半,一条大腿很不雅地露了出来。 帛锦沉默了一阵,弯下腰去,扯下自己大氅替他盖上。 阮宝玉还在犯浑状态,可花痴功力未减,立刻凑到帛锦身边,眨巴着眼:“多谢这位好看的英雄相救。” 随后跟到的李延气厥,跑上去看他伤口,忍不住又骂了句粗话:“他祖母亲的,你看到救你的英雄好看,伤口便不疼了么,还真不愧是阮宝玉!” 话没说完他就觉得后颈一凉,人立刻便站住不动了。 苏银的白羽箭又已经搭弓上弦,指上了他后脑。 “方才轻薄我的人是你么?” 这句话已然带了森寒杀气。 李延忍不住哆嗦了下:“不会吧,被亲一下就要杀人,你做人可不能这么小气。” 苏银不说话,只是将弦拉得更满,在夜下咯吱做声。 李延的心开始狂跳,急中却还生出了三分智,道:“你刚才说你是什么来着,临淮王的将士?那很好很好,我认识你家少主萧彻,前些天还和他喝茶来着。” “那又如何?” “还有,你不认得我没关系,你认得官服吧。我是大理寺李少卿,兵部尚书李停云的独子,太后的侄孙!杀了我你陪命不要紧,可你家主子却要大大的不妙!” 身后拉弓的声音渐止,看来这句话抓到了苏银的软肋。 李延的腰杆立刻就硬了,摆个谱伸出一只手:“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就只当被狗啃了一口,可千万别想讨要回来。” 话里的语病他自己没听出来,却只听见耳后拉弓的声音又起。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给啃我的狗做个记号。” 苏银略显清稚的嗓音响起,然而那箭却是凌厉无情,擦着李延颈后飞过,在他颈下留下了一道极深的血痕。 苏银领兵而去,帛锦领着两人,也不再停留,连夜雇了马车回京。 阮宝玉的肩伤十分严重,在马车里折腾,不管换什么位置什么姿势都龇牙咧嘴喊疼,一直到头搁上帛锦大腿,这才消停,伤口也不疼了,咧着嘴白牙盯帛锦看。 帛锦于是叹了口气:“你这只膀子可能毁了,以后写字画画都成问题。” 阮宝玉却不以为意,继续笑:“这位英雄你真好看。” “他祖母亲的!”一旁李延骂粗口还上了瘾,拿手捧住后颈伤口,道:“你个阮王八再装,这都走了一个时辰,你那该死的失忆老早就恢复了!” 个杀千刀的妨碍他们温存。 阮宝玉扭头,冲他也绽开一个宝光璀璨的笑:“这位不好看的壮士,天黑着赶马大哥容易犯困,我觉得壮士应该出去陪一下。” 难得李少卿居然识趣,不废话真的出了车厢。 阮宝玉于是试着把头又往帛锦身上靠了点。 这个时候李延开始哼曲,大夜里地拉开他破锣嗓门,扯锯一样唱起了昆曲。 宝公子立刻也不装弱柳扶风了,脱下一只鞋,气势汹汹飞了过去。 踩满马粪的臭鞋正中李延后脑,李少卿到底是李少卿,遇挫不馁,嗓门却是更大,益发扯锯地吼起了秦腔。 情调给破坏殆尽,看来是不能和侯爷温存了,阮宝玉就只好窝在帛锦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讲话。 “侯爷,我们走了,那牛监丞可怎么办?” “我来时已经通知刑部和兵部,不管是谁管事,这是管大人的事情,他们都不会怠慢,这人跑不了。” “哦。”阮宝玉愣了下:“那这个案子基本已经清楚,我要跟圣上复命么?” “为什么不?” “不是说我官复原职后,太后要赐婚么?那我宁愿扫鸽子粪。” “可是我不愿意!!”马车外立刻传来李少卿的狮子吼。 帛锦闻声沉默了一会。 “那是一个好姑娘。”过许久他道:“也许……过一段和我无关的人生,对你更好。” 这话虽然说的温吞,但隐约有了感情。 阮宝玉抬头,看见他一向意兴阑珊的紫眸里涌动着一脉星光。 只是这一脉光亮,却叫他看到了无尽希望。 马车又走了许久,但他一反常态,居然一路都没说话。 “和侯爷无关的人生,就不叫人生!”到京城时他说了一句,脱下另一只臭鞋飞向车厢外的李延:“你给我不要唱了,等我伤口处理下,立刻便同你去面圣!” 隔日早朝,吊着条胳膊的阮宝玉果然带齐所有证物上朝。 “管大人是被人故意引雷前来劈死的。”阮宝玉拿出管铭的那件月白长衫:“圣上请看,这件衣服如此齐整簇新,根本没曾淋过雨,可管大人那天被雷劈后,汤山明明下了倾盆大雨。” 温泉明明露天,可衣服居然没被淋湿,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出事那天管铭的衣服是被人偷走,为的是让他不能出池,事后这衣服才被人送回。 被人谋害,这就说明管铭不是遭天谴身亡,金殿上的帛泠脸色稍霁。 “雷是被一根铁链引入池中,圣上可以亲去汤山查看。” 阮宝玉的这句帛泠没有理会,只是将手一挥:“堂下可还有谁认为管大人是妖狐所变?” 满朝文武诺诺。 “至于说管大人遭雷劈后身体完全没有焦糊,这是因为有人在管大人所喝的汤药里下了手脚。”阮宝玉承上了他的第二件证物:“圣上请看,这是当日管大人在汤山所服药汤的一点残余。” “因为管大人和萧彻萧少保患的是同一种寒症,而且补药都是一位药师所开,所以微臣拿萧少保所服的汤药和这残液做了对比,结果发现残液里有不同寻常的沉淀物。” “后来微臣为此请教了宫里方士,多方打听,证实这东西是方士们炼丹常用的咸荼。” “这种药无色无味,大量服用后人的尸首能够历十天而不腐。而且,更重要的是,方士记得,曾经有位道士服下此药,登仙台寻雷羽化。” “结果呢。”帛泠从龙椅上坐起。 “结果道人羽化,据说遭雷击后虽然仙去,但毫发无损。”阮宝玉回道:“此事在方士们常看的《十方坛》里早有记载,书微臣也带来了。” 言毕他将书呈上,记载此事的那页他早做了折角,帛泠翻开后粗看了下,立刻唤太监,示意给群臣传阅。 “管大人是遭奸人所害!”刑部尚书此时第一个站出来说话:“微臣先前接大理寺消息,已经去涿州牧场将那监丞拿下,此人虽然否认杀害管大人,但已经承认每年越冬都私卖我良种战马马种,至今已三年有余。” “此事被管大人碰巧撞破……”阮宝玉接着把事情大致交代,最后结语:“所以他要杀管大人灭口,也极有可能。” “这么说管大人他并非妖孽,也不是遭天谴身亡!”帛泠长呼一口气,从龙椅上霍然起身。 “管大人雄才大略,而且淡泊名利。是真真正正的好官。” 阮宝玉应声下跪,这一捧膝下黄金,却不是捧给帛泠,而是给那一生清淡的管铭。 一手扶帛泠上位,为这位新皇呕尽心血,事成后却不贪恋名利,拖着病躯,在司水监夜夜费心治水,这样的人,的确当得起他这一跪。 帛泠沉默,就算薄凉如他,这时这刻也难免心绪如潮。 “管铭大人按国礼厚葬,追封护国公……”最终他朗声,朝堂下阮宝玉投去神情复杂的一眼:“至于阮少卿,因为查案有功,即刻起官复原职!” “恭喜阮少卿。”下朝之后阮宝玉听的最多就是这句,听一次眉头就锁一分,哪里是在听恭喜,分明就是在听丧钟。 这么走了一路,还没出宫门,帛锦的步子他没碾上,那丧钟却是结结实实听见了。 “阮大人留步。”有位矮胖太监喘着粗气追到了他身后。 “阮大人请留步。”他平了平气,脸上堆出一朵菊花:“阮大人,太后有请……” 第二十三章 太后信佛,所以延禧宫内飘着一股禅香。 阮宝玉跟着那位白胖太监,在外殿等了许久,太后才缓步而来。 “哀家身体不便,倒害阮少卿久等了。”见到阮宝玉后太后一笑,很是和蔼。 阮宝玉连忙弯腰叩拜,因为右臂有伤,起身的时候颇费了些周折。 “少卿这伤……不碍事吧。”太后皱了皱眉。 “不碍事,只是日后不能使力,不能再写字画画而已。”阮宝玉连忙出声。 他一介书生,不能写字画画,那可不就是半个废人。 太后的眉又皱紧了些,“那阮少卿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微臣父母已经亡故,家中还有稚儿六岁,名叫阮侬,很是听话懂事。” “你才几岁,便有这么大的孩儿了?” “微臣二十有四,按说有这么大的孩子也不稀奇。”阮宝玉将声音放大:“但这个孩子,却不是我亲生的。” “哦,那便是你心存良善,看孩子可怜收养的么?” “应该是吧……”阮宝玉蹙起了眉:“具体微臣也记不清楚了。” “你记不清楚?” “是,微臣在外省为官时曾遇到歹人,被人敲过后脑,醒来时将前后差不多两年的事情忘了个干净。” 太后显然无语了,沉默一阵才道:“那少卿后脑的伤……没落下什么病根吧。” “也没有什么大碍的,不过时常会昏倒,醒来会犯一两个时辰的浑而已。病根倒不算什么大病根,只是总头疼,看病很费银子,把家底都掏空了。”阮宝玉据实以答。 “也就是说……你家中……不大宽裕?” “还好。”阮宝玉还是实话:“不请家丁,我还养些鸡鸭,养活自己和儿子问题不大。” “养鸡鸭?” “是啊太后,不止我会这些活计,连我家阮侬都会劈柴担水了呢。” “他这么点岁数,就会劈柴担水?” “是啊。”阮宝玉答:“他不仅会劈柴担水,还会武功,力气大得吓人,我要犯病晕了,他扛我就跟扛根白菜似的。” “他居然会武功?这么小年纪倒也稀奇,跟的是哪个师傅呢?” “这个……”阮宝玉嗫嚅:“回太后,微臣真的是不太清楚,为这个也问过他,可他年纪尚小,兜来兜去也说不清。” 话问到这里太后彻底沉默。 年纪老大不小,拖着个来历不明的儿子,家里穷得叮当直响,脑仁曾经受伤,现在还废了条膀子,连写字画画都不能了。 这个阮少卿,条件还真真不是一般的差。 躲在屏风后面的那位姑娘这时也忍不住了,发起急来,将脚狠狠一跺。 太后叹口气,将手抚了抚膝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抬手示意,要阮宝玉回转。 进到内殿,那本来要赐婚给阮宝玉的姑娘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不停在那里撒娇:“太奶奶,你难道真忍心让我嫁给那个穷汉,给他养鸡养鸭?!还有他脑仁有病,说不定我过去不到两年就做了寡妇,太奶奶……” 太后上了年岁,儿女心便重,虽然有些着恼,却到底不忍心苛责自己这个重孙,一时间觉得疲累不堪,只好先安抚了她,让她回去。 日头渐渐移向了中天,太后在原地坐了一会,等着心头那阵烦闷过了,这才抬头,却看见管事的太监早已侯在一侧,此时才敢发话:“那阮少卿不肯回去,还在殿外跪着,说还有话。” 太后一惊,要太监扶着走到外殿,瞧见阮宝玉果然直挺挺跪在门口。 被传见之后,阮宝玉还是跪着,无论如何不肯起身,道:“臣有话,只能单独和太后说。” 太后屏退了众人,揉揉眉心:“阮少卿还是起来,我知道你不想赐婚,但哀家心意已决,你这样也是无用。” 阮宝玉执意跪着,却将一双眼抬起,毫不畏惧看向太后,道:“微臣知道太后为什么定要赐婚,是因为锦衣侯帛锦侯爷。” 太后脸色大变,那被病容掩盖的威严陡然浮了上来,厉声:“阮少卿说话要有分寸,哀家要赐婚于你,却与锦衣候何干!” “太后韬光养晦,其实心里却再明白不过,这桩桩件件,没有一件能逃过太后法眼。” 太后一顿,慢慢移步过来,俯身看他:“你倒是告诉我,我明白什么?” “太后未必全都知道,但一定明白侯爷现在日子过得凄苦。” “他日子如何凄苦?” “那日太后在庙内祈福,有人传信给太后,说侯爷有难对么?”阮宝玉不答反问。 “是你给我传的信!” “是。”阮宝玉道,一双眼灼灼看着太后,过了许久才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太后想必也明白,不知道太后有没有跟微臣一样,有种被人一刀将心剜去的感觉。” 太后咬紧了唇,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嘶哑:“那晚什么也没有发生!阮少卿你该明白祸从口出这个道理!!” “臣不怕死。”阮宝玉抬起了头,“圣上大宴那日,太后就应该已经看出,臣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也知道你那日是替小锦寻仇。”太后退后一步:“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必须……” 必须什么她没说出口,只是将拳握得更紧。 “太后是害怕侯爷动了心。”阮宝玉迎头将她话接上:“所以才必须赐婚给微臣。微臣斗胆猜测一句,许久之前,太后也势必曾经这样赐婚给侯爷。可结果如何呢?” 太后的双拳开始颤抖。 阮宝玉将眼追了去,盯住她双眸,仍是丝毫不惧,道:“被太后召见之前,微臣曾经冥思苦想,该怎么讨太后欢心。” “最后臣想明白了。”他将身伏低,声线渐渐在延禧宫回荡:“对侯爷赤忱,让侯爷余生有伴,不再凄苦,就是对太后最大的逢迎。” 从延禧宫出来,阮宝玉一直不紧不慢踱着步子。 穿过御花园的时候,天际忽然下起大雨,瓢泼着似乎要讲一切浇透。 阮宝玉抬了抬头,朝领路的太监一笑:“这春日里下急雨,倒是难得,公公就请回吧,出宫的路我认得。” 那公公年事已高,可禁不起风寒,推脱两句后也不再客气,抱起头便奔了回去。 雨是越下越大,打得阮宝玉右肩伤口生疼。 他却不着急,仍是在原地立着,朝天发呆。 过了许久,终于是有个人影走近,虽说是没有体贴地为他撑伞,可到底是一步步走到了他身边。 宝公子那宝光璀璨的笑即时亮起,毫不客气将头一侧,花痴了句:“侯爷。” 帛锦唇紧抿着,不发一言。 “侯爷留在皇宫,可是知道太后找我,在等我的消息?” 将话题挑破的依旧只能是阮花痴。 “那请问侯爷,如果我答应了太后。”阮宝玉顿了一顿:“侯爷会怎样,是会欢喜,还是有一点失落?” 帛锦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宝公子的笑就益发宝光璀璨了,道:“我知道侯爷想我应了这门婚事,从此和我再无瓜葛。那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和侯爷再亲热一次。”阮宝玉抬起手指,略微扫视后将手停在了假山后一架秋千:“就在……那里。” ========7.29更新分割线======== “我是疯了,这句话侯爷不必再说。” 过得片刻阮宝玉又道,将身子靠上去,脑袋厚颜无耻搭上了帛锦肩膀。 大雨如注,两人都没打伞,被淋得湿透,就益发感觉到彼此胸膛里透出的暖意。 帛锦迟疑着,将手慢慢搭上了阮宝玉后背:“可是……你的伤。” “我不要紧!” 阮宝玉大声,仰起脸来,找寻帛锦双唇。 帛锦再没有犹豫,将头低了下来,一气深吻,顺带着撕咬,似乎要把阮宝玉生吞进肚去。 阮宝玉幸福到晕,肩上的伤也不疼了,两条腿上来盘住帛锦腰肢,‘咻咻’喘气:“侯爷,虽然咱们是在作死,但还是去假山后头吧,这里……” 帛锦应了一声,抱他转身,一路下吻,舌头挑着他耳垂,咬了两记,又下滑到他耳后,咬开他领口,湿漉漉地一路探到锁骨。 这么走了一路,等转到假山后头,阮宝玉上身衣服已经差不多被褪了个干净,只余下受伤的右手还在袖里伸着。 帛锦矮了身,将阮宝玉放到秋千架上,吻很轻,一点点落在阮宝玉右肩,然而手却很重,抚着他身体,胸膛,腰身……像是一寸寸要把他揉碎。 雨水疯了般浇灌下来,从帛锦睫毛坠落,一滴滴,打在阮宝玉脸颊。 阮宝玉喘着粗气,看向上方,这时候仍然能够看出帛锦眼眸紫得诡异,于是勉强坐直:“侯爷……你是不是该吸素燃,你……” 说话的时候帛锦已经俯身,一口咬上了胸膛,舌头有节律地在他□打颤,另只手则伸到他官服下去,一把将他底裤扯烂。 还来不及呻吟出声,帛锦的唇已经凑了上来,一只手握住他□,轻轻打圈,间或耳语:“我是该吸素燃,现下脊背很痛,非常非常痛。” “那……”阮宝玉咬唇,想说的是不要也成,可人却被帛锦抱上了膝盖,两人坐上秋千,脚轻轻一点,随秋千呼一声飞了起来。 大雨如瀑,就是最好的润滑,帛锦手下不停,秋千荡到高处时就疯狂□,秋千下来时就和缓些,服侍得阮宝玉不住呻吟。 “我无所谓。”在倾天的雨水里帛锦跟他耳语:“你快,我便痛吧,至少这是活着的滋味。” 说完他手下动作加快,脚尖一荡,呼一声便直上云天。 阮宝玉靠在他胸前,被他那一句说得心口一紧,身体上的快感同时也在心尖一滚,似乎被这痛刺激,很快爆发,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达到□,射了出来。 白色的□粘腻,帛锦将它挑起,抹了一点到阮宝玉□,轻轻摩挲,其余的则一点不剩全推进了他□。 “侯……爷” 阮宝玉全身微微颤抖,想靠得更紧,帛锦却是抽身,从秋千架上下来,单膝跪在了湿滑的泥地里。 脊背上的刺痛越来越锐利,大雨迷蒙,天际乌云蔽日,他的视线渐渐模糊。 他弯低了腰,将东西从袖口里扯了出来。 莹亮的柔光在假山背后亮起,并不像夜晚那么刺眼。 这是一串夜明珠,总共十一颗,颗颗圆润,有半个鸡蛋大小。 大约一年之前,帛泠将这串珠子当着众臣面赏他,是这么说的。 “这是高僧开过光的宝物,能够辟邪,还望爱卿时时带着,体会朕一片心意。” 一片心意。 回想到这四个字帛锦又是冷笑,将珠子的线绳扯断,一头打个结固定住,然后一颗一颗塞进阮宝玉□。 珠子体积不小,进去的时候颇有些痛楚,阮宝玉将头抵在秋千绳,□止不住抽搐,立时便有白色的□涌了出来。 帛锦凑前,手指挑起那白色液体,送进阮宝玉口中,和他舌头交缠,几下安抚,轻声:“我们来玩个夜光照菊的游戏,会有点疼,你要玩么?” 阮宝玉呜呜作声,说不出话,只好恶狠狠点了点头。 十一颗夜明珠于是全数被送进了他□。 “你猜你会有第二次□么?”帛锦凑到他耳边,就着雨水,在他□弹动,最旖旎的时候发力,将秋千轻轻一推。 他人半跪在原地不动,线绳的一端还握在他掌心,秋千一动,珠子在阮宝玉□摩擦,最终是有一颗被拉出了菊口。 痛是在所难免,阮宝玉倒吸了口气,又荡回原点。 帛锦伸手,将那颗脱出的珠子又塞了进去,另根手指在他□轻轻一弹,道:“痛的话你可以赋诗,你不是素来有才。”说完又将秋千荡了出去。 这一次珠子脱出三颗,已经沾血,回来时帛锦张口,细牙咬他耳垂,也是咬出了血。 阮宝玉吃消不住,□却是不争气立了起来,于是涎着脸:“侯爷,有才的我能不能不赋诗,说些个大白话?” “行。”帛锦应道,没有提示,将秋千用力推了出去。 秋千荡到高处时珠子全脱,阮宝玉也是疯了,居然和着雨点大声:“侯爷,我只所以要和你在这里亲热,是想告诉侯爷,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这句帛锦听得清楚,却无有反应,待他荡回,只是沉默着将珠子又塞了回去。 又是一荡。 珠子上面滴答着□和少许鲜血,缓缓坠落帛锦掌心。 危险而淫靡的味道,看起来却极是诱惑,帛锦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不错的味道。 秋千又荡起弧线,阮宝玉的声音重新响起:“侯爷,我并不奢望你现在立刻相信我,我只想你肯冒这个险,和今天一样,冒险和我在一起。” 帛锦一怔。 阮宝玉荡了回来,将珠子重又和血塞进他□时,帛锦心间翻滚,居然重又烧起了□。 “我们没有将来。” “我只要现在。” “我比你想象中更加黑暗复杂。” “我比侯爷想象中更无所畏惧。” …… “我受过伤,很难再试第二次。这就好比你方才已经□,短时间很难第二次一样。” 话说到这里秋千已经第数十次荡到高处。 乌云压住日头,正午时分,花园里居然一片黑寂。 夜明珠缓缓挣出菊口,一颗复又一颗,光亮照着淫糜的血色。 阮宝玉荡了回来,身体敲中帛锦心口。 帛锦掌心握着夜明珠,另只手去抚他□,没曾想阮宝玉居然通身一颤,□猛然缩紧,前面也激射,热辣辣射了帛锦一手。 大雨如瀑,花园那头奔来不知是谁急促的脚步。 危险和□同时弥散,那夜明珠照彻黝黯,居然在帛锦身体深处,撕扯出了一丝雷触般的快感。 第二十四章 角落碎步声又逐渐远去,声音虽被雨水掩盖,帛锦还是听到,扫了一眼:“是宫人。” “哦。”雨落身上,点点飞溅成水花,宝公子依旧神采熠熠,笑得耀人心目。 天雨如瀑,将一切笼罩起来。 两人释然对视一笑,不管是太后派的,还是皇帝派的,都不打紧。 “侯爷,无论谁怪罪下来,我都会承担责任。”阮宝玉慢吞吞地耍赖,“我若应了亲,就是逃避;所以亲事,我不会答应的。” 帛锦没有表态,微微俯过身,覆住他上方。两人几乎裸身相贴,宝公子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目光缱绻,阮宝玉痴迷九分,一分遗憾;遗憾的是帛锦紫眸里这笑意还是太浅。 他转眼又为自己打气,不管如何,总归在无声无息地滋长,若侯爷能长长久久这样子,才好。 “侯爷,前日我做梦,梦到少时与你共读书院。” 帛锦眉心一动,莫名地笑笑,“荒唐。” 确实荒唐,连阮宝玉自己都不解,所谓梦是心头想,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就在方才,阮宝玉陡然心里一动。 如果能早点相识多好,如果早点遇到,他一定拼命把帛锦护得周全,绝对不给那狗娘受——沈落一点机会;就算帛泠身边有管铭又如何,他一定要与那主儿斗一斗。 是了,这梦是这个意思! 想到这里,宝公子已然乏力,累得意识有点迷迷糊糊。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那句没有,或许说了,或许没有。 反正他此时觉得眼皮压有千金,动舌起音都有点艰辛。 然而他能感觉,睡死前,抱住他的帛锦顿了顿,朦胧里依稀听到一声叹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一夜雨歇,水珠沿碧绿修竹叶尖滴下,淅淅沥沥。太后手动念珠,远望宫门台阶前宫人清扫一地乱红落叶。 “知道。”帛锦垂袖跪地。 “小锦……” “孙儿不愿意,见他与旁人好。”一字一句。 太后垂目没说话,只招手让宫女帮忙捶腿。 这时,殿外有宦官禀报,说皇上派人询问赐婚阮宝玉的事宜。太后睁目,瞧着慢慢步进殿堂的晨光,缓缓道:“都道年纪大了,好些事都不记得了,哀家真有要帮阮少卿赐婚这事吗?” 她面带慈祥,一笑置之,后半句也只问帛锦一人。 “太后说不记得了?”帛泠停下手中紫毫笔。 “是,陛下。” 帛泠沉思了一会,唇角勾起:“宣阮宝玉,黄昏紫英殿问话。” 傍晚,阮少卿奉圣命进殿,殿堂行君臣之礼,帛泠却只当没听到,埋头于案。 阮宝玉从太阳落山一直跪到掌灯,从掌灯跪到更楼敲更,终于等到帛泠批阅完奏折。 “给阮少卿赐座。”帛泠将奏章卷轴带一份份慢慢系好。第一句,就明确地告诉阮宝玉,皇帝不装糊涂,就是故意整他。 “不知,圣上召见有何吩咐。”阮宝玉就座,略略躬身。 “没大事,只想对卿家说个故事。”帛泠悠然呷了口茶,举目暗示遣退他人出去。殿堂上只有他与阮宝玉二人。 灯火下,阮宝玉只见帛泠在笑,眸子很水,却是满目坏水。 “故事起因是,管铭官大人撤手归西,朕终日心痛难眠。三日后,朕将亲临管府,祭奠亡魂,不料管府居然有人埋伏,欲行刺朕……” 阮宝玉皱眉,一脸讶异地接受欲将打下的晴天霹雳。 “阮少卿不猜,刺客是谁?”帛泠笑容未尽,扬手轻拍自己的头颈,那对眼波泛水更烈,层层叠叠,整个是坏水无边。 “臣愿意听下去。”袖底双手渐渐紧握成拳。 “据查证刺客,很像萧家的将士——苏银。”完完全全的坏水,“朕的故事开头精彩吗?” “臣,不太明白。” “你明白的。” 帛泠笑意加深,眉宇间却腾升起一股煞寒,“朕想派阮卿家,去替朕安排这个故事后续。这个故事发展到后面就是,大理寺接案,查出萧家有不臣之心。” 他的意思很清楚,三日后他会去管铭府上祭奠,从而险些遇刺;而刺客就该是苏银。兜兜转转,就是一个结论,帛泠要萧家死。 “陛下,臣生来愚笨,怕整不出这样的故事,难当重任。” 帛泠意兴阑珊地叹气,声线却非常亢奋:“少卿不愿,朕也不为难,这差事就转交他人便是。只是,阮宝玉,你不怕朕,来个一箭双雕?” 宝公子震住,霍地抬头。 一箭双雕。 既然帛泠可以嫁祸萧家,为何不能捎带嫁祸给帛锦? 只要口供是两者勾结,就能一箭双雕。 “臣愿意为皇上解忧。”阮宝玉起身,伏地跪拜。 帛泠冷笑:“愿意了?” “是,臣愿意。” “你愿意了,可如今朕改主意,不愿意了。少卿,你看怎么办?”帛泠慵懒地支颐,口吻轻佻。 =======================8月8日更新================== 宝公子双手撑地,眉目慢慢抬起:“管铭是本朝中流砥柱,就这样平白无故地离世了,陛下当然会难过。且陛下想除后患,一为心安,二为杀一儆百,这些臣都明白。”寥寥几句顷刻消弭,帛泠猫抓耗子往死里戏弄的心思。 只声管铭,他就好似被人戳点软肋。 良久后,帛泠微微一叹:“对于萧家,朕有苦衷,也别无选择。” “不,陛下是有选择的,和旁人一样。”宝公子不怕死的明点,在触怒圣颜前,话锋妙转,“陛下如交重任,臣尽臣职;但若陛下认定我是烂泥,不会考虑将我涂墙了,选别人也成。” 帛泠低了下眼:“好!就依阮爱卿。朕希望卿,计划周密端详,千万别给朕一箭双雕的机会。” 阮宝玉领命欲退,却又被帛泠唤住:“等等……” 宝公子拢眉,假意揉右肩上伤处,心里防范着皇帝,不知道又要闹腾什么,正装伤残时,却听得一句—— “管铭那事,多谢。”帛泠。 翌日,阳光普照。 大理寺例行晒宗案资料的日子。 宝公子因右臂有伤,推了不少重活,只象征性地拿几份年久卷宗经典案例。 “你右臂伤,又不是半身残废。就让你拿这点东西,有必要这样呲牙咧嘴的,搞得像产娘做月子。” 宝公子颤微微地抬脸,懒洋洋地了声:“很重啊。” 李延睇了他眼,咬牙提起自己拎的书箱:“要不要我和你换个试试,比比哪个重?” 阮宝玉大喜过望,点头把卷宗交给李延。 不等李延恶毒地将重物给他,就扭头转身,若无其事地看看碧空,扬声道句:“此风此景,适合春游啊。”说着话,他人已撩袍,潇潇洒洒地跑出了院落,混身轻松。 李延气得眼前金星点点,逐渐聚集,最后化成银河一道,“阮宝玉!” 衙门外。 帛锦刚步上大理寺台阶,却见萧彻迎面走来,后面跟着家将苏银。 “萧少保有事?”帛锦立定而问。 萧彻泰然自若地取出块牌子,含笑道:“那夜,银子回来说,阮少卿掉了这个。” 帛锦延颈一瞧,牌子清楚清楚,标明某花痴经典三句。 果然是阮宝玉的,必定是那夜他忙乱逃命掉落,被苏银拾到的。帛锦抿嘴,伸手欲取牌子: “多谢送回。” 他捏牌子一角,那厢萧彻却没松手。 帛锦略微挑眉:“放手。” 萧彻目光坚定,笑意从容:“我没说让你。” 僵持之际,衙门口宝公子欢快地窜跨出高高的门槛,后面紧跟将扫帚高举过头的李延。 一刹那,大家面面相觑,头顶浮云缓缓随风飘过,无声无息。 “又闹什么?”帛锦横了眼,缩藏扫把到身后的李延后,转看阮宝玉。 “侯爷,大好时光,我们一起踏青春游吧。”宝光璀璨地笑。 说春游就春游,大家都是行动派。 一个建议,四个人点头;萧彻首先迎合,愿意做东。 于是一干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不是两人单独,是确确实实地一干人。 城外山间,潭边风好,暖风里还透点凉气。 四环绿柳,一空飞燕徘徊。 李延见到苏银多少心虚,尽量回避。 萧彻想让李延放心,故意打发苏银一旁去打理吃喝后,又漫不经心地叹气:“银子是位猛将,可惜他一激动,便认不清人面孔,典型只认衣服不认人。” “那……那他上战场怎么办?”李延惊异地张大嘴,问道。 “哎呀,这个忒简单了,只要做个标记就成了。关键是……他如果一激动,回了家门,想和他家娘子亲热——”阮宝玉一番抢答后,又极认真地冥思出新的问题,“上错对象了,怎么办?” 李延听闻,拍拍宝公子的肩头,赞同地连连点头:“是啊,那怎么办?” 帛锦平静地看向碧潭,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萧彻哑然失笑:“这……我没想过。不过,银子至今尚未娶妻。” 大理寺两活宝少卿默契地对视,阴毒一乐:肯定是这缺陷造成的。 这时,李延还想问什么,却发现苏银不知何时,已经面带不善地站在自己身后了,他识相地摸摸颈字的浅疤,淡定地临风去也。 苏银铁着脸道,酒菜备好。 大家以地为席,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闲来无事,苏银开始讲起军营里的鬼故事。李延知道宝公子胆小,故意在旁呼呼出气,造就冷飕飕阴冷声势。 宝公子脸色青白地双手蒙脸,指间留缝地看苏银讲故事。 帛锦好笑,“大白天的,你怎么还会怕这个?” “侯爷,真鬼我是不怕,我就怕假的。”宝公子继续耸肩缩着。 帛锦睨他,“即使怕,也是堵耳朵。不该遮眼睛吧。” “我……我想听。”阮宝玉颤颤地回答。 帛锦闷头忍笑,稍稍挪移,靠近宝公子一点。 暖风划过,燕子依旧闹飞,柳絮无声纷落,滞在阮宝玉的发上,许久后才慢慢地滑下,落沉在肩头。 宝公子头一缩,往帛锦身上一靠,长长呼出一口气。 故事终于结束。 大伙都拍手,称好。 李延多了句嘴,说苏将军可以改行说书,顿时引来苏银怒目。 李延知错,又想到他的毛病,忙拽起阮宝玉,一起去解手,想趁机混淆视听。 他们离开,苏银深深盯了帛锦衣袍一眼,霍地起身,走到帛锦面前一拱手:“侯爷,在下有个不请知请。” “哦?” “久闻侯爷大名,我想和你打一场。”苏银一副不容拒绝的表情。 帛锦转看萧彻,萧彻垂眼,识相地离席。 “如何?”苏银踏前一步,又问。 “好!”帛锦应下。 千古深潭,平静如镜,风也带倦。 碧水映出蓝天。 萧彻去了鞋袜,赤足,坐在潭边青石之上,取出随身带来的竹萧,低低起音。 那边拳脚相抵,燕子惊起,拍翅疾飞;这厢萧声荡起,悠悠扬扬,如微风穿指间徐徐拂过,又似雨后水珠凝在叶尖,欲滴不能。 这音曲就像根细细的线,牵住春燕,诱着它们回返。 “好听,真好听!”宝公子赞许,顺风里让人闻到醇酒的香甜,微微含热,这距离虽不近,但可勉强属于——唾手可得。 箫声停下,萧彻指腹抚萧,“这支曲子名为:燕返。” 宝公子扒扒头发:“好名字。” “少卿有心事?” “还好,只是刚才贪杯了点,头有点疼而已。” “那……早点回去吧。”萧彻随口一句。 “萧兄,保重。”宝公子站定深深作揖,长袖衣边轻轻掠地。 萧彻拢眉,眸里流露出丝丝许许的落寞,最后他还是柔和地一笑:“好说。” 第二十五章 日月更迭,转眼到了商定那日。 风挺好,不大不小;日头却没半点朝气。 皇帝飒飒爽爽地去拜祭,之前有交代:其他人随意,可朝里识相的大臣还是积极迈入三陪的行列——陪进、陪出、陪哭,君臣一同期期艾艾。 帛锦眉头紧皱,人在管府门口趑趄不前,一抬头却又见萧彻独自一人远远而立,似乎仍在等人,十分地耐心。 帛锦将眉头锁得更紧,上前问道:“萧少保已经归还失物,还找阮宝玉?他今日不来。” 萧彻摇头,善气迎人:“这次寻的是侯爷。” “哦?”帛锦意外,举目直直望去。 “侯爷,想趁机上疏,劝皇上不要下旨沉铁修河堤?”萧彻不看帛锦,只睇他手中紧捏的疏折。 “你这都能知道?看来萧少保果然不简单。”帛锦眯起眼睛,冷冷一哼,“不过,少保这打探的本事,有些夸张了!” “谬赞!这是萧某存活如今的拙技而已。”萧彻敛袖含笑,学风里的墨兰,略带谦卑地低下头,“其实我很羡慕侯爷。羡慕侯爷单鹄寡凫,一个人惯了,就算是引火自焚,也不必担心旁人伤心难过。我没那么自在过,要顾及很多。” “今天此举,少保不顾及了?” 萧彻依旧和颜悦色:“侯爷,听这哭声。你说,来这里奔丧的,又有几人真心?据我所知,管大人一直在大臣中,是个不讨喜的人物。” 管铭不讨喜,是因为他积极推崇科举制度。 自古以来,宦官,权臣,外戚一直是皇权最大威胁,而科举制度恰恰是,抑制此三势力得势的最佳良方。 管铭是国家的擎天柱,却也成了朝中夺势大臣心里一根脆刺。 可视他为眼中钉的大臣们又很无奈,因为管铭就是只——光溜溜的鸡蛋,而且是只他娘的没有缝的硬壳鸡蛋! 大臣干跺脚急放屁,就是耍出不了把戏,扳倒管铭。 如今这个娘娘腔的生病狂终于死了,他们欢呼都不及,如果不是帛泠要悼念,他们怎会哗啦啦地仰泪问天? “侯爷认为皇上对你的折子,会如何处置?” 帛锦别头不说话,心里很明白,运气好是置之不顾,运气不好是引火上身。可这事,偏偏不是私人恩怨的问题。 “管铭生前最后一折,皇上是不可能不批的。”萧彻并不吝啬地点明。 “这不是管铭所书。”帛锦牙缝挤字,“有人杀了他,伪造这治水的折子。” 萧彻微微皱眉,敛笑正色道:“侯爷,你们大理寺已经破了这案,凶犯是兵部牧马监的人。恕在下愚笨,我实在想不出,一群养马的要伪造这份折子的理由。” “……” “侯爷,你这一折一告,会推翻的是谁的定案?”萧彻迈近一步,“你是不是从未想过,如此会殃及阮、李两位少卿么?” 帛锦——又是个无措的停滞。 “侯爷非常肯定,沉铁铸河堤,是个错误的法子?” “不是。”以往谁都没试,当然不知道。 “那侯爷,这样冒冒然出头,又为什么?”萧彻笑意如清水泠泠,清里带寒:“你不是个烂好人,就是在伪善。” 帛锦低头,内心犹豫。 “如果侯爷不担心连累阮少卿的话,那——随便你。” 这句话说得和和气气,而帛锦就像被他抽了一巴掌,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帛泠做事永不靠谱! 巷道府前风扫过。 萧彻顺风,帛锦逆风。 此刻,附近府前街方向上空,冒起了黑烟。 “不好了,府前街着火了!”街口路人吼出一句话,让两人同时吃了一惊。 萧彻脸顷变得惨白,没说一句,人已经冲了过去。 夕空顷刻变得通红。 今朝,苏银无事,在自己房瞎折腾。 “无聊。”最后他百无聊赖趴在床头,乱打哈欠。忽地一道森光破纸窗,闪入。 一头扎进床柱,颤动着发出“嗡嗡”声。 飞镖一枚! 闭门家里睡,祸从天上来。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 “谁?”苏银两眼瞬间亮了起来,敏锐地拔长剑,飞身出门。 院落无人,悄然无声。苏银侧头环视,眼角扫见西房屋顶上,有抹飞影掠过,速度极快,青衣。 见苏银发现,又送出一镖。 苏银翻身,半空一个倒挂金钩,将镖踢回,直送那人的太阳穴。 刺客侧头,见飞镖错身擦过后,发出一记冷笑,脚一点屋上的黑瓦,纵身飞逃。 暗算不成就想脚底抹油,跑人?哪里那么容易! 骄傲的苏银脑子里只有一个字—— 追! 那抹幽影,逃得不快。苏银追得不慢,却因为不谙熟地形,吃了点亏。 一直是眼瞧这要追上时,被那人一拐弯,又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苏银额角着急冒汗,却听得墙下有人跟着跑,并很客气地打招呼:“这个……苏将军也去急着救火啊。” 苏银低头,面孔模模糊糊的,声音勉强认出是李延。 “不是。”苏银勉勉强强回答。 李延甩汗,还好不同路:“那我去那边了。”人一抬头,那个野路子男人早不见了。 风里,他咧嘴,亮着白白的牙,维持着仙人指路的姿态,独独的。 顺风,指着。 人呢!明明看见那人逃到这个院落的,怎么不见了? 苏银眯眼,带着困惑,跳下屋顶,轻轻落地。 瞬间尘埃落定。 四周骤然发出一阵慌乱的骚动声,一大群人,向他压来。 搅乱了苏银的思维。 瞧打扮就是内侍卫,堂堂的刀剑齐刷刷地指向了他。 苏银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大胆刺客,竟敢行刺圣上!” 出人意料的情景,让他根本回不了神。 “不是我。”苏银本能退后一步,慌忙辩解。 侍卫凶神恶煞地瞪着苏银手上利刃,“捉贼见赃”,根本没有给苏银还剑入鞘的机会,刺客就这样敲定了。 苏银面色沉重,茫然环视,却见苑门前有人站在石阶之上,负手而立,微微侧着头,一对略带戏虐的眼眸眯紧,睥睨着所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形式,就算你是一只鹰,也必须变成了束手就擒的小鸡。 苏银当时就猜透了几分,他僵硬地站直身子,捏紧剑柄,咬咬牙,一闭眼松开了手。 剑被弃,悍然落地,发出一记脆响,一声不服气的呜咽。 “皇上,末将冤枉!”苏银跪下,郁闷非常! 逆风,跪地。 帛泠手抚着右臂轻微擦伤的伤口,暗自冷笑。 伤口虽浅,手还是沾了血,他舔尝了下,血微腥。 布局虽笨拙,还是有效,贵在出其不意。漏洞百出的过程只是过场,他要的是结果,如此而已。 “禀陛下,刺客是箫家的苏银。”侍卫禀报。 短暂的沉默,帛泠轻问:“萧彻呢?朕要他的解释。” “禀皇上,方才听说府前街走水。箫少保好似和锦衣侯一同赶过去了。” 帛泠挑起一边的眉:“哦?走水的可是阮宝玉家?” “据说是。” 真会算时间。 帛泠人靠后,头枕门墙,看看带着黑烟的天空,“封锁消息。派人去请箫少保回府,此案交大理寺秘密处理。事情水落石出前,萧彻不许擅离!” 没错,火烧得很巧,就是阮宝玉家着了火。 火势很雄壮,根本救不了。 阮宝玉与阮侬并排坐在对街地上,大家捏着刚刚烤熟的鸡翅,拔毛去皮,直接啃。 先赶到的是萧彻,他一过来就死死地扣住阮宝玉双肩,大颗大颗汗珠从额角落下,累得只会喘粗气,说个“你”字:“你……你,你……” “萧兄,我没事。”阮宝玉维持着一手一鸡翅的优雅姿态,目光却一直向萧彻身后瞄。 侯爷怎么没来? 当看到帛锦时,宝公子得意地又啃了口鸡翅。 不小心啃到鸡毛时,李延气喘吁吁出现了,胡乱地摇着手:“不好了,管府有人刺杀皇帝了,传出消息说,被抓的是苏银。” 阮宝玉收敛花痴笑容,将头一缩。 “萧少保,快想办法。皇上派人来拿你了。”李延撩袍,一路跑近。 萧彻一怔,深深望了阮宝玉一眼后,转向李延反问:“我该想出什么办法?” 出了这事,除了束手就擒外,还有什么办法? “苏银将军无辜,我可以面圣去作证。不过现在皇上在气头上,你先躲躲,再做打算。”李延急道。 萧彻缓缓回身,走到帛锦跟前:“我说过,我很羡慕侯爷,萧某要顾及很多。” 帛锦锐气瞳仁一缩,心里很明白他这位皇叔,是个醉心皇权的人,而帛泠是不可能错过灭萧家这个机会。 萧彻这命,贱如草芥。 一念转变间,帛锦将折子随手抛入火中:“谁说我是烂好人?” ※※※※※※※※※※※※※8月24日更新※※※※※※※※※※※※ 李延老实,真在萧彻被押走后,连夜进宫去寻帛泠申辩。 帛泠很有心地给李延赐坐,很耐心地听他解释了半天。 夜风从窗缝挤进,吹斜了烛火,灯下的影子瞬间拉得很长。 帛泠指扣黑檀龙案:“所以?” “所以苏银他不可能在短时间犯下如此大罪。” “哦,你说的,我都听说了。这类谣言比较让人误解。”帛泠口气表示相当理解。 “皇上,这不是谣言!”李延猴急,明明是自己亲眼所见,几时到帛泠口里成了谣言?“再说萧家没有理由,做得那么明显。” “有个理由。”帛泠缓缓目光压向李延,谦和地低笑,“朕想灭了萧家。” ——天下最大的理由,最好的理由。 李延一惊,好悬没从椅子上摔倒,搞半天是皇帝搞娱乐消遣。 “李延,你不是外人,朕对你明说好了。永昌银矿被炸毁,近两年恐怕是恢复不了了。国家哪里都需要银钱运作,所以必须要找到可以取而代之银矿。而最佳选地在离钟。” 离钟,隶属临淮王。李延头也开始痛了。 “现在的萧家,对朕威胁过大,朕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地方,交予萧鼎?”帛泠,又送出个深远的微笑;声音却如一条冰凉凉的蛇悠悠然地钻入李少卿的耳朵里,寒嗖嗖且带点毒。 颠倒黑白,是是而非,一切却可以被他弄得很有理由,而且九五之尊的他兴头已起,谁管得了? 尽管这样,一向盼善断恶的李延,还是本能地拨弄下脑袋,感觉不能接受。 帛泠好似很为难地吸了口气,略微停顿后,怏怏道:“这样吧,卿只要苏银招认是萧家指示所为,朕答应既往不咎,不取他性命。” “陛下,据臣知道苏银这人脾气刚毅,他如坚持不招呢?”李延跪地。这明明白白的欲加之罪,谁肯认呢? 帛泠微微扬起下颚,冷冷一笑:“你们大理寺的刑具是摆着,让人欣赏的么?”他向来喜好坚毅之物,更爱亲自毁之,这层邪恶绝对登峰造极。 一句话,李延彻底萎了。 恍恍惚惚,他回到大理寺,就见阮宝玉趴在案头,手点卷宗,思考着。 许是听到脚步声,宝公子抬头,一乐:“回来了,结果如何?” “好消息,明日审苏银,皇帝屏后监听。”他坚持请命的后果。 “我让你买通太监,去吹风说苏银好话。去了么?” “银子是收了,不知道效果。” “哦。” 宝公子抓抓头,继续看案卷。 “你看什么呢?”李延问。 “研究明日对苏银用该上什么刑。” “明日皇上监督呢,做不了假了。” 宝公子摇摇手指,脱口而出:“我在研究用哪项最狠。” 李延反应,憋着的怒火骤然高涨,指着阮宝玉的鼻子,骂道:“你祖母亲的,我问候你全家!” “阮侬,是我儿子。” “他不算。” “那就剩我了,多谢关心。”阮宝玉耸肩。 李延拿这赖皮无法,气得直咬牙跺脚。 “别祭出你的晚娘脸了。刑若做不了假,我们就来个长痛不如短痛。一次重刑,让苏银痛死吧。”宝公子很正经道。 李延惊悚:“什么刑?” 宝公子出手果决地一指,瞳仁映像里映出一个“剜”字,堂内灯火颤动。 堂外门廊,帛锦皱眉,独站月下深思不语。 天明。 大理寺大门紧锁,对外关闭。 堂内一片肃穆。帛泠果然来了,悠闲地坐在四扇风屏后旁听。 阮宝玉醒堂木一拍,正声道:“带苏银。” 苏银被压上堂,沉重的铁镣在地砖拖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今日苏银,九死一生。 过场的都是废话,关键就是要他招认。 李延嘴里的大道理说得琅琅上口,苏银跪着充耳不闻,脊梁笔挺。帛泠透过屏风镂纹,屡屡向他那个位置瞧,想着朝气蓬勃的家伙如何销声匿迹。 “苏银,再不招认,大理寺可要用刑了!” 阮宝玉拍案。 李延眼皮一跳。 苏银抬头凝望,有点出神。 帛泠接过随行内侍递上的清茶,低头轻轻吹动瓷盅上方的热气。 苏银被按倒,精赤地趴在堂的中间,地砖冰凉。 刑为剜刑。 烙铁烙熟了后小腿,在用刀剖开焦皮,掏剜出肉。 由浅挖深,由上至下地剜。 “嘶”地一声。 烙铁烧下,苏银感到每根血管都在发烫,一根接着一根爆裂开来。 随之冰冷的刀划开皮肤,反倒给了他痛快的解脱,紧接钻心的痛。 被按住苏银艰难地仰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面涨赤红,血筋暴现。 “招是不招!”阮宝玉再次拍案,背后官袍已显汗湿。 苏银咬牙,双目通红:“无词可招。” 阮少卿吸气,闭了闭眼:“继续用刑!” 血成屑,在空中飞舞。 满堂飘散这带着焦臭血腥味,令人苦胆都想呕出。 剜到最后,脚踝皮被剖裂开来。 阮宝玉急道:“苏银,你若再不招认。就要挑断你脚筋了。” 苏银嘴角溅血,吃力地又一次摇头。 “你若脚筋就要断了,你就废了!”李延插话。 阮宝玉扫了眼风屏,眼珠一转,“你若废了,别说武功,就连正常行走,多是困难。我估计你就和死去的管铭一样,弱不禁风,一辈子离不开轿子了。” 这话不知怎地,让旁听帛泠心一动,偷眼看看汩汩冒血苏银。 他倒没料到大理寺一上来就用如此重刑,且不带假。 一路看下来,人倒跟着心悸身寒。 苏银的刚毅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本是颗将星,就此殒落,委实可惜。 想到这里,帛泠脸上绽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笑容。 在大理寺再次用刑前,帛泠终是出声喊了句:“且慢。” 帛泠步出风屏,众人拜倒。 帛泠不理,只慢慢地走到苏银跟前。 “别犯混了,这个游戏不是你这样无权无势的小人物玩得起的。”帛泠蹲下身,带着慈祥的目光,对着血淋淋的苏银轻声道,“伸出你的手,朕可以给你,你想要的权力。” 地上的血沾染上了他的龙袍,沿着阴绣龙纹缓缓攀腾而上。 苏银睁眼都困难,眼睫颤动。 死生只在一念。 第二十六章 “臣是被冤枉的。” 隔了许久,帛泠等到的依旧是这句回答。 那种通往心肺的快感慢慢升腾了起来,帛泠勾唇,从腰间拔出了随身的银鞘小刀。 “冥顽不灵……”他叹息着,将手指抚上苏银脚踝伤口。 那上面鲜血淋漓,皮肉下的脚筋痛苦地裸露着。 帛泠将手翻过,小刀同时也被翻转,厚而钝的刀背搁上了脚筋。 “咯吱……” 大堂里响起了一道细微的声响,麻而酸,直钻人心。 帛泠开始起势,很耐心地拿刀背磨苏银脚筋,一下又一下,姿势极其优雅,就像在拉动一把绝世二胡的琴弦。 苏银已经不能抬头,只是将十指张开,死死抠住了地面。 “你猜……”说了这两字之后帛泠微顿,很享受地去看苏银表情:“这样用刀背来磨,要多久才能将你脚筋磨断?” 苏银不能说话,神智渐渐模糊,只能咬住了那句,“臣是冤枉的……” 于是刀背又开始动作起来。 “咯吱……咯吱……咯吱吱……”一声声的恍若魔音。 李延开始坐不住了,伸出只手,去掐阮宝玉的大腿。 阮宝玉被他掐得受不住,摇晃起身,走到堂下,缓缓下跪,“圣上,这苏银吊着一口英雄气,怕是很难松动,不如给他一晚时间考虑,等他松了弦,也许反倒好说。” “一晚上?”帛泠牵起了唇:“少卿拿什么担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阮宝玉无言。 就算他拿脑袋担保,在帛泠眼里也抵不过一只夜壶。 “臣担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门内这时突然响起一道人声,是帛锦踩着细步来迟。 “臣担保。”他道,缓缓下跪:“而且臣请罪,因为臣一直无心大理寺事务,所以见驾来迟,还请圣上责罚。” “侯爷……”帛泠回宫不过片刻,阮宝玉的声音就开始起腻:“侯爷你居然替苏银担保,真是肝胆照乾坤啊!” 帛锦却不说话,只是弯了腰,去看苏银双眼。 苏银已经痛到神智颠倒,抠着地面的十指指甲开裂,只以为眼前的还是帛泠,于是连忙又抽气追加一句:“臣的确是冤枉的,更不会是受谁指使。” 帛锦叹了口气,起身,冲阮宝玉做了个手势:“你家里烧光了是吧,那就跟我回去。” 阮宝玉脚底发飘,幸福到就要临空飞起,赶忙瞟向李延:“那苏银……就你负责,没问题吧?” “李少卿是家中独子,要回去陪伴爹娘。”帛锦生硬地跟了一句。 那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阮宝玉被哽了一下,“可是……可是侯爷,你方才……是做了担保的。”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那厢帛锦回了一句,声音清冷,埋首已经走出了公堂门口。 无月无星,这么黑寂的一个夜。 苏银被关在囚室,掐紧掌心,勉强维持清明,将手里字条一点点撕碎,吞进肚中,然后将头侧过,看向窗外一角云天。 是夜无明,可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漫长。 起早时牢里终于有了人声,步子细碎,由远及近。 是李延,因为在家熬了一夜,所以这会一双眼赤红,到近处看见苏银一动不动,立刻假模式式开始骂人:“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让你们看好看好,怎么人还是死了!” 骂半天牢里却有了动静,苏银抬头,很嘶哑发声:“很抱歉大人,我还没死。” 李延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蹲下身来,道:“那啥……你还没死,要不我过一会再来?” “请问大人,我为什么一定要死?” 李延抓头:“你不死,今天就要继续磨脚筋,这个……” “再请问大人,我如果死了,我家主子是不是就能撇清干系?” 李延无话了。 所谓君要臣死,就算苏银这个人证灭了,那为臣的萧家上下也是非死不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我死了,我家主子也是逃不开逆反的罪名,对么?” 李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也许是吧。可是你……如果不死,就会生不如死,这个……” “谁说的?”隔了许久苏银回话,慢慢起身,膝盖着地,抓住了栏杆:“我的路,除了死和生不如死,明明还有第三条。” “你什么意思?” “大人,我的意思是我招。”苏银勾起唇角,眼下泪痣闪烁:“既然我家主子在劫难逃,我又何必螳臂当车。” “我是受二公子萧旭的指使,前来刺杀圣上。” “二公子早有逆心,早先纳了个绣女为妾,私制龙袍。” “私开铁矿打造兵器,这件事是二公子差我亲自督办的。” “二公子的意思,是要趁机先推翻王爷,然后再起兵造反。” …… 这么招了半天,李延算是听出了名堂,“推翻王爷?你的意思是临淮王并没有参与谋反,一切都只是二公子萧旭的意思?” 苏银低头,“王爷最近重病缠身,所以并不知情。如果少卿觉得非要卷王爷进来,那我也可以改口。” 李延咳嗽,本来还对他残存一丝幻想,这会子也被他一句话给敲了个干净,于是恨声:“好了,你继续!我不插话就是。” 就在这当口阮宝玉别八字进来了,还很大声:“我来迟了,你们继续!我也不插话。” 李延翻给他一个大白仁,差人继续记供词,等问完了拿给他看,这位阮少卿却还是正眼都没一个,只顾趴在桌子发痴。 “喂!你到底要不要看!” “这个你拿给圣上看就好。”阮宝玉哼哼,终于抬起眼,去看了下苏银:“苏将军,你笔笔直跪在那里,伤口莫非不疼么?” “是……很疼。”苏银连忙低头:“多谢阮少卿关心。” 话说完他才稍稍挪动位置,地上鲜血立时便氤氲开来。 能熬住这等腿伤一动不动回话的人,居然也会贪生怕死出卖主人,还真真是有点稀奇。 “很好。”隔了有一会阮宝玉说话:“那你先去吧,这供词呈上去,圣上必定大悦,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苏银沉默,很艰难起身,拖着一路血去了。 “哼!” 过许久他身后李延恶狠狠一声,想起自己居然曾经亲过这么号人,连忙抬起袖子,将嘴巴擦了又擦。 有了苏银的供词,萧家谋逆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帛泠很是满意,于是异常仁义,让传递消息给临淮王,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很快,半个月后,萧鼎那边的交代来了。 临淮王萧鼎,亲自搜罗证据,又亲手绑了次子萧旭,来京谢罪。 帛泠觉得有趣,也就随他意,宣他进殿解释。 他记得,上次见萧鼎的时候是太后五十寿辰,那时候萧鼎还英雄无匹,走起路来凛凛生风,一点也不像和太后同岁的样子。 不过时隔两年,这次召见,萧鼎走进步晖殿,却是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慢慢一点点拖进来的。 年前萧鼎抱病,这个帛泠也曾经风闻,却没想到他是中了风,中在右半身,连嘴巴都不能完全合拢,需要带方帕子不停擦口水。 “罪臣参见……圣上。”萧鼎跪得艰难,说话则更是难上加难:“罪臣管教逆子无方,特来向圣上请罪……” 下来的过场就有点无趣了。 也曾经一世英雄的萧鼎老泪纵横,说次子和自己的性命都任由圣上处置,但长子萧彻一直在京城为质,和此事无关,只求圣上能够留存他萧氏最后一点血脉。 帛泠当然是不允,先将他父子收监,命刑部给萧旭使了百般酷刑,可那萧旭却是一口咬定,说此事全是他一人谋划,其父萧鼎重病缠身,自是全然不知。 场面演变得有些尴尬。 萧家曾在朝内使过的银两开始发挥作用,不止一人启奏,先歌颂圣上仁义,接着便替萧鼎求情,说他当日如何劳苦功高,今日又如何手缚爱子来朝,其情可悯,理当轻判。 帛泠先前挂了个仁义招牌,这一来便有点骑虎难下。 想想也是,除了萧旭,留萧彻在京为质子,这中了风的临淮王就好比被拔了牙的病虎,便放他回去又如何。 这也是个大好时机,显示自己的仁德。 “也罢。”想到这里帛泠挥手:“此事临淮王虽然难逃干系,但念其是两朝老臣,就免死罪,除名流放庆州。其子萧彻一向温良,和此事并无瓜葛,就保留少保职衔,仍留在京城。” “至于萧旭……”在这一点上他还是颇为快意,俯身问了句刑部尚书:“谋逆之罪,该如何处置啊?” “当处以凌迟极刑。” “那便依律。”帛泠抬了抬手,看到堂下一直垂头的阮宝玉,突然间心念一动,问:“阮少卿,现在苏银何在?” “仍在大理寺收押。” “将他放了吧。”帛泠道,眼里光波涌动:“他检举有功,朕先赏他监斩萧旭,日后再做重用。” =======9月1日更新分割线=========== 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苏银小腿的伤处依旧很疼,如果站着,只能坚持很小一会。 现在他端着酒碗,立在即将行刑的萧旭面前,已经站了很久。 萧旭身形挺拔,和苏银一般高,眉毛很浓,不管哪个角度看都很飒爽,标准沙场男儿的模样。 现下他就正看着苏银,目光灼灼,并不掩饰愤怨。 苏银于是又将酒碗端高了些:“还请二公子喝了这碗壮行酒,大公子和王爷都不能前来送行,就只好苏银代劳。” “我现在不想喝酒。”过了许久萧旭才答:“我比较想喝你的血。” “二公子就不要为难苏银,这碗酒很烈,二公子喝了,一会行刑的时候会好受一些。” 萧旭略顿,许是有些心动,终于说话:“那好,你喂我喝吧。” 苏银连忙上前,将大碗凑到他唇边,等看见他眼里厉色时却已晚了,那厢萧旭已经张嘴,在他虎口死命一咬,活生生咬下了一块皮肉。 “叫……”就在纠缠的时候苏银听见了这么一个字,很含糊也很轻,但千真万确是萧旭说的。 他连忙张口,撕心裂肺叫了起来。 “让我哥替我……好生活着。”萧旭松了口,赶着他叫声连忙说了一句,开始时有些唏嘘,可最后四个字还是很干脆飒爽。 苏银眼睛有些湿,就看见自己虎口的血落进酒碗里,萧旭又咬住碗边,一口吞了进去。 下面的话萧旭骂得很大声,但他脑子发木,没怎么听清。 无非骂他是条忘恩负义的狗吧。 是该骂的。 后面有人提醒,说是时辰到,他该回监斩台监斩了。 脑子还是很木,他抬脚,走了没几步掉下刑台去,摔了个标准的狗吃屎。 台下观刑的百姓哄笑,这么多张面孔,他没有一张能看清,全是雾煞煞一片。 凌迟,是要割三天三夜,三千多刀。 他脑子里来来去去就只有一个“三”字。 怎么一步步挨到监斩台他不记得了,怎么扔出行刑牌他也不记得,他已经魔怔,一下下数数,数着侩子手落刀的数目。 每一个数目过去,二公子便要少一块皮肉。 数到九十九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发疯,连手上的汗毛都在发抖。 阮宝玉这时来了,站一旁看他半天,他也没发觉,仍然发木,很认真地数了下“一百”。 阮宝玉只好叹口气:“我来是想告诉你,监斩并不是要一直监着,不是要监三天三夜,你如果不想看,现在就可以跟我走。” 苏银“哦”了声,站起身,跟他走,走下监斩台,走出人群,走到一条长街,却仍然没停口,一直在数数。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一…… 阮宝玉跟在他身后,看他小腿又洇出血来,便问他:“你要不要坐轿子,我才领了俸禄,现在有钱。” 苏银摇了摇头,走得也盲目,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大理寺附近。 李延今天躲懒,回去吃了午饭又眯了会,也正好才到。 三个人还差十步的时候李延肚子胀气,轰隆隆在里面滚雷。 他瞧见阮宝玉,心想自己中午吃了黄豆又吃了韭菜,可千万不能浪费,于是连忙将腿子夹紧,三步并两步朝阮宝玉奔了过去。 时间刚刚好,距离也刚刚好,离阮宝玉那异常发达的鼻子不足一尺,他心满意足,丹田往下沉气,将这个屁威风八面地放了出来。 绝对很黄豆也很韭菜的一个屁,他闻见,阮宝玉闻见,苏银自然也闻见了。 唯一没有皱眉的是苏银,他在这时彻底崩溃,人直挺挺往前,晕了过去。 李延大惊,断没料到会出这种状况,说话都结巴:“这……这……这是什么情况?他……他……他……” 阮宝玉皱眉,很严肃回他:“现在的状况是:你一个韭菜屁把人家臭晕了,你要负责把人家抬回家去,还要负责人家的医药和精神损失费。” “啊?” “别啊了,赶紧抱人找大夫。” “你也来帮忙。” “我还有事,很重要的事,我午饭还没吃,侯爷家的鱼还等着我呢。”阮宝玉继续很严肃地蹙眉,脚底生烟,一溜子早就没了人影。 “侯爷……我回来啦。” 一进侯府大门阮宝玉就开始大嗓门。 “侯爷正在接待客人,你还是先去吃饭。”接话的却是阮侬。 阮宝玉“哦”了声,搓手直扑他的清蒸鲈鱼。 帛锦本来并不爱吃鱼的,可自打他恬不知耻搬进侯府,府上就顿顿离不开鱼了。 想着这个阮宝玉就很美,小酒就鲜鱼,越喝越有,渐渐就喝大了舌头。 阮侬也不去私塾了,就立在旁边看他,阮宝玉喝一杯,他就骂一句:“淫贱!” 阮宝玉心情正好,也不和他计较,冲他招手:“你知道什么是淫贱么?那私塾的先生莫非是吃干饭的,把你越教越傻。” 阮侬哼一声,很奸诈地一笑:“我不傻,我晓得家里那火是你放的,你故意放的,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你每天晚上带我睡, 我就告诉你。” 阮宝玉在心里问候了句他娘亲,正想上去教训他下,帛锦就到了。 一有外人阮侬就顺毛了,装乖巧装得比谁都像,奶声奶气道:“爹,我去私塾了,你不用送我,我认得路。” 说话走到了门边,居然又回头:“爹,你要记得你是属于娘的!” 阮宝玉气厥,咬牙切齿,连忙抬头去看帛锦:“那个,小孩子不懂事胡说,那个……” “小孩子而已。”帛锦接一句,看阮宝玉喝得高兴,便也添了个杯。 屋里这时没有下人,阮宝玉喝的有点大,就趁酒疯往帛锦那里死凑:“侯爷……侯爷你除了好看还很智慧,真不愧是侯爷。” “你说什么?” “那天审苏银的时候侯爷没去,说是要去见一个人,我知道侯爷去见了萧彻。弃一子保一子,不管这是谁的主意,都是好主意,是最好的结局。” 帛锦沉默。 阮宝玉则继续笑,宝光璀璨:“王爷你不必承认也不必否认,心里的事未必告诉我。但我知道什么想些什么,却是一定要告诉侯爷的。” 这句作为情话,无疑是非常动人。 帛锦紫眸动了动,去看他右臂:“手怎么样?你一个状元郎,从此却不能写字画画,是不是很难受。” “没关系。”阮宝玉咧嘴,举起左手:“我不是还有左手。我可以练,那个那个,如果能画侯爷,相信不用多久,便能超过右手的。” 帛锦低头,笑了一下,走过来牵他手:“那好,我密室里有纸墨,现在就可以去练。” 去练,还在密室!!!!!!! 阮宝玉幸福到没了边,嘴歪着,踩弹簧样走路,就差没蹦起戳穿屋顶了。 密室很快就到,只差一个拐角,个该死的管家却岔了出来,拦在两人跟前:“侯爷,永昌那边有消息传递过来。” “什么?” “是段子明知府,他说炸矿一事已经查明,不日就到京城,亲自向侯爷奏禀。”管家低头,规规矩矩回话。 第二十七章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但是,很多不如意是自找的,比如—— 阮宝玉。 听完这话后,皮比城墙厚三层的阮宝玉,应该继续抱住侯爷的腰,往密室里拖。可他脑筋搭错一根线,摆出稍高的姿态,客气道:“既然侯爷有事,我先回大理寺公干好了。” 帛锦看阮宝玉,表情有点认真,丝毫没挽留的意思,只说了个字:好。 “哦。”宝公子闷闷回道,脚尖开始默默刨灰,磨叽磨叽地向外挪去,心里恨不得将地刨出个窟窿,自己一下跌倒昏过去。 想到主意,一回头,帛锦已经不见,他只好怏怏地出了门。 好半天,才磨回到大理寺,宝公子心一个劲地泛酸,什么案子都没心思往深处想。 反正是——非常非常地不爽! 归根究底,他就认定,是这个段子明不好。诅咒这厮在千里之外,也能随时打喷嚏打到抽筋。 “不过,早点回去,还能逮机会补偿。”灵光猛地一现,宝公子又开始精神,翻翻宗卷,随带给自己灌灌公家的茶水,毫不含糊。 李延回转,见阮宝玉翘着腿,很不雅地在伏案用左手写字,歪歪扭扭,如蟹横爬,却也能辨认是:痨、瘟、瘁。 还是拼那个“疒”字,还是在想那个巫师兔脑案。 那巫师冤死大狱里,到现在还揪出没有真凶。 李延想到这层,重重地叹了口气,宝公子抬头,“你说兔子脑,是不是毒药?” 李延忙摇头,“那兔脑子假巫师吃过,没死。只是口渴,喝了不少水。” “兴许,他事先吃了什么解药。”宝公子不信,摔下一句话,“拿来,我吃吃看。” 李延从来拗不过宝公子,心想兔子脑是腌的,大理寺保存得也挺仔细,压根没可能变坏。 于是,不消一刻,一盆兔子脑就精准地放阮少卿面前。 拖泥带水不是宝公子的作风,他立刻吃了一只。 苦里带点涩咸,还不是一般地难吃。但是……没事。 也许一只还不够药力,他继续第二只,第三只。 眼瞧一盆要见底,宝公子突地张口,伸出隐隐发蓝的舌头,感觉非常难受。 这举动,让李延万分紧张,脑中一片空白,脸色则比脑子更白。 “你怎么样?” “渴!”要了他命的渴啊。 李延忙将茶壶拿到他跟前,宝公子是很饥渴地一饮而尽。 “还要!” 很快,第二壶一滴不剩地见了底。 “李延,你就不会拿个大点壶?” 半柱香的光景,宝公子已经灌下了三十大水壶,两只眼珠都含水,水汪汪的,就是有点向外突。人一动,载满水的肚子也跟着晃,还股动劲,相当的排山倒海。 “你……没事吧?” “没。”宝公子说一字,吞回一口泛出喉咙的水,“好似是没事。” 李少卿气急败坏跺脚:“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要,我还要回侯爷那里吃饭。”阮宝玉慢条斯理晃着肚子,斩钉截铁地拒绝。 回侯府,阮侬也开始折腾,刚吃完晚饭就说自己肚子疼,死勒着宝公子的脖子不放,就要他陪睡。 阮宝玉只拿眼扫桌边的帛锦。 帛锦皱眉,只问他,怎么今天吃那么少。 “我没胃口。”一肚子的水,吃啥都不香。 “那你早些休息去吧。” 一句话,又让宝公子失落了半天,等回过神,发现自己躺床上,听阮侬睡前教育,说他是他娘的人。 真是他娘的人。 呸! 如果不是听说书院的先生长得很丑,宝公子一定提着菜刀,去质问:到底是怎么教他儿子的! 三更过后,揪住宝公子头发的阮侬终于睡死,渐渐松了手。 阮宝玉平躺在床,肚子还是荡荡得难受,心里又痒痒地想帛锦。 所以,他很小人地爬下床,一路踮脚小跑,拐到了密室门外。 强耐住自己摸黑偷情的心绪,宝公子顺顺草窝样的秀发,整好衣领,又想想,拉开了些,斯文扫地地露大半个香肩。 夜风呜呜的,肚子里的水咕咕的。 侯爷好人,大半夜门居然没锁,一推就开。 屋内,只见帛锦赤着上身,散开发趴在床,一动不动。 宝公子动情地呼唤了几声,帛锦没应声。 房间灯火昏,紫烛刚刚烧尽,虽泯灭了最后的火星,残烟却搞得周围很香。 好几十只蝶随了香,飞入密室,休憩避寒。昏暗的灯下,好几只停滞在床头木几的琴弦上,偶尔它们扇翅,气氛诡谲,靡废得让人发寒。 宝公子拢了眉头,想赶走蝴蝶,蝴蝶飞散开去。 不知为何,弦从弦柱上松开,一声响。 宝公子转眸,帛锦仍未醒,不识相的蝴蝶却转停到了他身上。 最可恶的是,一只蝶停在,帛锦缺乏血色的嘴唇上。 明明白白地吃豆腐! 是可忍孰不可忍,宝公子又开始捻酸,愤然挥手去赶蝶。 温度太低,那只吃豆腐的蝴蝶飞不远,只停到帛锦腰际。 继续吃豆腐。 宝公子发怒了,打了一个嗝,水嗝。 蝴蝶没动,帛锦动了,掀起眼皮,淡淡往他身上一瞥。 “侯爷,我来了。”宝光璀璨的笑容,袭进紫眸里。 吸了素然的帛锦,满眸布着□,优雅清闲的浅笑,人缓缓地欺近,然后—— 舌点开阮宝玉的嘴,深深□,勾缠他舌头,挑弄他的牙根,口无遮拦。 紧接着,是手无遮拦。 指尖顺着宝公子的脊背,慢慢地往下探。 落在帛锦腰际上的蝴蝶感觉到危机,微微震翅,却飞不起来。 屋内越来越燥热。 宝公子的□,已经傲气十足地顶立。人一激动,肚子咕噜噜一声爆响。 帛锦停下,斜斜地靠着床柱看着他笑。 “我回来的路上,买了本龙阳春宫图鉴,侯爷想看不?” “不想。” 帛锦半阖眸,真的意兴阑珊。 “好!我们自己演!”宝公子豁出去了,脱衣服扑上去,抱住帛锦,牢牢抱住。 ※※※※※※ 9月 6日 更新 ※※※※※※※※ 帛锦姿态优雅地一让,阮宝玉扑了个空,头埋进床褥里。 宝公子不甘,对这帛锦的嘴就亲,速度狂飚。 帛锦挑起一边的眉,静静地笑着。 动作忒大,几上的琴弦又莫名地松了一根。 其上的蝴蝶,凝了几分暖气,勉勉强强地飞了起来。 这蝶多少沾了紫烛的香,宝公子吸入,虽然无大碍,身心多少有点飘飘然。 “侯爷笑得真好看!”他捧着帛锦的脸,学猫撒娇的模样,来回地蹭。 耐心从不是帛锦的本性,他扭脸一个翻身,将阮宝玉压在身下,低头,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长发垂下,扫过宝公子背上。 阮宝玉怕痒,笑趴在床:“侯爷,为何你我经常见到,在我心里依然会朝思暮想?” “你,胡思乱想。”帛锦嘴角微扬,两指夹起松下的琴丝一根。 细丝,紧紧环绕二指。 帛锦将缠着琴丝的手,施施然顺着脊梁一路下去,峡谷地底部,一个冲进,非常精准地入了宝公子的□。 阮宝玉闷哼一声,两腿不自觉地夹紧,臂肘支起前身,头略微后仰;帛锦前倾吮住他肩膀,入穴的手指彬彬有礼地探进,一边旋转一边挺进。 琴弦是鹍筋制成的,遇上温湿,慢慢膨胀开来。 帛锦手指送抵到深处,指尖夹牢弦头,猛地将手向外抽出! 穴径很紧,琴弦通不过,便逐渐一路从手指松脱掉。手指出来,温润鹍筋大多还留在菊□内,没出。 而帛锦没有放慢速度,手指夹住琴弦一拉。 纤细的弦丝狠狠地划过穴壁,全部顺泻出来,沾着菊花洞里□甘露,在半空甩出一道弧。 切风的一记脆响,奇音乍现。 周围的蝶,被弦丝抽断了小翅,挣扎地落下,稍带弄得翅膀上的鳞粉,拂拂飞扬。 这一记,好似放在饿汉跟前,没吃上几口的饭菜,一下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了。让阮宝玉身痛却不满足,□高涨,人后仰得更高,张开嘴。帛锦怕他吸进鳞粉,嘴对嘴,噙住他的唇。 宝公子闷闷的一声嘶吼,好似全数进了帛锦的口中。 毫无窒碍,帛锦转指,将弦收回,重绕。 这次换成三指。 再入菊花,这次手指探得更深。 宝公子眼睁得滚圆,帛锦对他吹气:“你喘粗气,需控制些,这些蝴蝶这几天夜夜停到这里,多少沾点毒的。” 阮宝玉点头,帛锦趁机又飞抽出琴弦。 屋外,月从云头里钻出;屋内,又一声琴音撕夜。 阮宝玉背贴着帛锦,两人都薄汗一身,紧紧粘在一起。 床褥带湿,且紊乱。 密室里,咸腥味夹带着男人□自发散出淡淡的麝香。 宝公子为平顺自己的呼吸,将琴抱住,十指抠着琴座。孽根挨着琴弦,直楞楞地顶住琴座。 如此,他更耐不住体内的火头,终是侧过身,抓起帛锦微凉的手一路向下,去握住横刀立马的□:“侯爷,这里……” 激情使得他的声音沙哑,却尤为诱人。 帛锦皱眉,却没甩开手,只轻轻摩挲着阮宝玉□,倏地拨开他的铃口。 宝公子咬着琴,将口里尾音灭下。 在他努力顺气的当口,帛锦将鹍筋的一头绕系在阮宝玉□粉红色的顶端,一头绕住自己手指,手一拉琴弦,□能跟着翘动。 帛锦把手指又送进宝公子的□。 前后两处,牵一线。 手指在□来回□,弦的另头牵扣宝公子的□粉头,来回晃动,一下一下地碰击琴弦。 根根弦丝带腥热。 帛锦舔尝着宝公子的汗珠,紫眸只盯着他瞧。 这场□的暴力,相当漂亮。 琴声断断续续,却不歇。 夜尽日出。 筋疲力尽的蝴蝶开始嚣张,翩然张翅。 鳞粉纷落,弄得床上浊液开始反光,淫光粼粼。 毫不废话,蝴蝶很快飞出最后一只。 最迷乱的时刻,产生最醉心的碰撞。 宝公子绷紧的身体也跟着,熬到了极限,喉咙嘶哑地“啊”出一声,终于控制不住将混热浊液喷射而出。 昏香小房间,血腥的咸味细粉末,塞满了阮宝玉的鼻腔,他连打喷嚏的力气都没,直挺挺的瘫软下来,眼皮重若千斤,再也撑不起来。 宝公子再次睁开眼皮,日头已经朝西。花痴少卿睁开第一眼,就认枕边人。 可惜枕边无人。 也是,猪那么晚才窝床呢。 于是,自封为猪,还浑然不觉的宝公子,兴致勃勃地穿好衫子,颤颤地下了床。 身后那只小眼,刺麻麻地疼,他撇着外八步,美滋滋地出了密室,见了管家就问侯爷的行踪。 “侯爷用过午饭,就访萧少保去了。” “哦。”对于萧彻,阮少卿毕竟气弱了几分,还好对方没有万念俱灰,寻死觅活。实在不该深想这件不愉快的事,他只好抬头换着角度,欣赏太阳。 夕阳独好,就是近黄昏。日染云霞,红中镶紫。 这让他想起帛锦,越想心越动。 此只摸着文人边角的阮宝玉,灵感大发,负手托着自己的臀部,又溜回了密室。 找出文房四宝,左手落笔,挥洒丹青。 画到一半,他又感觉嗓子奇渴,便出门找水喝。 喝饱了,端着肚子,又去回去画。没过多久,又渴了,他根本忍不住,只好奔出去再找水喝。 “你这来来往往,是做什么?”帛锦回来了。 “侯爷,我口太渴,可手不方便,想提壶,去房里都不能,所以只有来回跑。” “你不会吩咐下人?” “噢。我一时忘记了。”宝公子喜不自胜地挠头,甩着细汗,来拉帛锦“侯爷,快去看我画的画。” 画是不错,笔锋虽艰涩,一眼就能看出用力非常不当,却画得声色风流,墨韵很到位。 帛锦尽量让自己处乱不惊,指着宣纸挺平和地问:“这是画什么?” “你和我。” “在做什么?” “昨夜做的事呀。”宝公子精神抖擞,“以后我们只要一起快活,我都会画下来。嗯……还得配上几句诗。” “收起来。”帛锦万分祥和的笑容出现了,眼神却隐着不善。 “攒多了,就缝订成册。一本又一本!”阮宝玉乐陶陶地冥思,“当然现在,我是画得不怎么好,可我今日心里只要想着侯爷,左手就变得听话了许多。我相信多加时日,勤奋练习,一定能和右手同样灵活的。” “哦。”帛锦本来想制止他说下去,听到他说到左手,想起他的手伤,也没多说。应了宝公子后,才感到不对劲。那个勤奋练习的前提,不就是他们要一同滚地、勤奋快活吗? 想到这层,帛锦脸稍稍有点红:“先收拾好!吃饭去了。” “好好好!”出了门,宝公子撒娇,“侯爷,我画得如此辛苦,需要奖赏。” “那,我让你抱抱,好了。”勉为其难的音调。如果这话是侯爷说的,那阮宝玉,绝对会怒放的;而事实上,宝公子真格是——怒了! 说话的那位,烟蓝色的长袍染着风尘,散着长发随晚风拂逸,巧妙地遮住耳朵。 上半脸带银色狐脸面具,露出一对细长眸子,嘴角含笑,却只翘一边,狐狸模样俏尖的下巴。 阮少卿卷起袖子,骂道:“段子明,你个死狐狸!” “少卿大人,先付钱吧。”段子明文绉绉地摊开一张纸,白纸黑字,“不多,白银五百两。” 第二十八章 “这里是哪里?” 所有昏厥一天以上病人必说的一句俗话。 苏银也未能免俗,见无人答话又放大嗓门:“请问有人吗?” “中气这么足,看来你是没事了。”李延这时从衙门回转,踱步到他跟前,仔细看了看他气色:“还好还好,不像有内伤的样子。” 放个黄豆屁把人熏到内伤,那罪过可就大了。 “你是谁?”苏银侧了侧头。 “你不认识我是谁?”李延怒,拧起眉头:“你别告诉我你啥都不记得,跟那阮花痴一个毛病。” “我记得,我叫苏银。我只是不认识你是谁。” 他有个毛病,在心神恍惚或者激动的时候就认不得人脸,病名很耸,给他瞧病的大夫说叫做人脸识别障碍。 李延翻眼睛,没心思和他扯,扒头发露出后颈给他看:“那这个你总认得吧!” 苏银楞了下,不一会想起来,点头:“哦。你就是咬我的那条狗。” 这他倒记得清楚! 李延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正想挤兑他两句,却听见门口有人突突突跑了进来。 “儿子,你爹从福州提早回来了,说是今晚就到,我把我的金背藏你这,你看好了,可千万别给你爹看见。”来人一边说话一边弯腰,手里捧着一只蟋蟀碗,根本没瞧见床上还坐着个人。 李延一听这话也急了,站起身来不管苏银:“这次我可不替你背黑锅,你藏下人房里去!” “不行!我这金背把他们个个都赢得脱裤子,他们还不得找个机会整死它,不行不行。”来人跺脚,继续弯腰找合适的蟋蟀窝,一边皱眉:“你这屋子咋这么脏,下人都干啥去了,作死么?” “你天天逼着下人和你斗蟋蟀,把人个个赢得脱裤子,人家没了工钱,谁还来费心做事!”李延的嗓子大了起来。 “喂!”来人终于直腰,兔崽子还没骂出口,就看见了床边的苏银。 气场尴尬。 李延咳了声,干巴巴介绍:“这位是苏银,前临淮王家将。这位……是家母。”说完低下头。 李夫人眨眨眼,虽然手里捧着蟋蟀碗不大方便,但还是尽力摆出一个贵气姿势,雍容地笑:“这位,那个苏将军,是小儿新交的朋友吗?以前倒不曾见过。” “他不是我的朋友!”李延立刻打断:“我只是那个……碰巧看见他晕倒,然后家里客房灰有三尺厚,没办法才把他搁我屋里的。现在他已经没事,马上就会回去。”说完就拿眼恶狠狠别着苏银,一直别到他坐不住,起来穿好鞋子。 “打扰了夫人。”起身后苏银道,往门口挪步。 步子很小,他走得很慢,倒不完全是因为脚伤,是在想该往哪去。 原先住着的萧彻府上肯定是不能回去了,自己现在又身无分文,是真正成了一只丧家之犬。 “苏将军府上在哪,可以让轿夫送过去。”好心的李夫人加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这其实是毫无图谋的一句实话。 李夫人怔住,站原地念了好几遍他的名字,突然间就想起:“苏银!你就是那个……那个揭发自家主子的苏银?” “是!”李延声如洪钟回答。 意想中的鄙夷没有出现,相反的,李夫人眼里亮光一闪,连忙走上前:“我听说你是神箭手,百里之外拉弓,能将敌军帅旗射断,是不是?” “传言夸张了。”苏银低头,虽然谦虚,但锐气仍在。 “那树上的鸟呢?比如说一只很小的翠鸟,你能射到么?”李夫人又走近一步。 “娘!” “苏将军既然在京城还没有住处,那不如留在李府,也好和小儿切磋武艺。”李夫人充耳不闻。 “他不会替你射那只鸟的!” “延儿,你这朋友怎么当的。”这一次李夫人听见了,转过脸去对着自己儿子:“苏将军没有住处你都不知道,我这就去找管家,让他准备客房。”说完便将蟋蟀碗往他手里重重一放,很小声动嘴,大致是她有他把柄,仔细去告诉他老子的意思。 李延不响了,这个把柄看来很大。 李夫人施施然而去,走路姿势非常欢快。 “她留你在这,是想你替她射死一只鸟,这只鸟曾经吃了她的宝贝蟋蟀,她说要拔光它的毛烤来吃。家里所有下人都上树替她捉过。”过了一会李延恨声。 “哦。” “我知道你很有节操的,绝对不会留在我家白吃白喝。” 苏银沉默。 “客房在哪?”过一会他道,慢慢抬起了眼。 情势造英雄,连苏银子也学会了充耳不闻,那咱脸皮赛城砖的阮少卿怎能落后。 “五百两!” 锦衣候府,段子明的嗓子已经大到不能再大。 “不就是五百两嘛。”阮宝玉这才慢吞吞:“干什么这么大声,我又没被炸掉耳朵见不得人。” 段子明气厥,伸出去的爪子幸好是被帛锦拦住,不然绝对把他耳朵撕成八瓣。 “五百两,你要银票还是现银?”帛锦道,抬手找管家。 “欠我钱的不是侯爷!” “这事和侯爷无关!” 这一次两人倒是齐声。 “你不是有要事跟我说。”帛锦只好转移话题,“是炸银矿的事有了眉目?” “查出些东西。”段子明道,拿眼扫了扫阮宝玉:“侯爷我们换处说话。” 阮宝玉“切”一声,鼻孔朝天,做出不屑一听的样子,踱方步走开,一边走一边回头,直到确定他们没去密室,这才加快步子,去寻水喝。 侯府的雀舌,他一口气喝了十八壶,却还是觉着渴。 不过除了让他水牛一样喝水,这腌兔脑似乎倒也没有别的害处。 “都快两天了,还这么渴,也不知道喝水撑死算不算工伤。”阮宝玉骂骂咧咧,丢下茶壶直奔茅房,来去了好几回,正巧看见阮侬放学,手里好似还牵着一个男孩。 “爹!”这一声叫得特别响亮特别乖,叫得阮宝玉浑身寒毛直立。 无事马屁,非奸即盗。 “爹我回来啦!”这一句更嗲更乖:“这位是我同学金大标。” “叔叔好。”金大标小朋友倒是很憨厚,肥脸蛋厚嘴唇,一看就是被阮侬骑在头顶的料。 “你好。”阮宝玉拿手去捏捏他肥腮:“和阮侬来玩是么,我让他们去拿点心。” “他不是来玩的,他是来报案的!”阮侬大声。 “啊?” “我娘不见了。”金大标的嘴扁起,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你帮他找到他娘!”阮侬补充。 阮宝玉扶住额头:“这个事情,好像不归我大理寺管,你……” “我答应了他的!” “你答应了也没用……” 阮侬不说话了,看见管家走过,连忙追上去,很乖地先鞠躬,道:“管家伯伯好!” 管家很是喜欢他,笑眯眯弯腰:“阮少爷有什么事。” “请问侯爷在哪里?”阮侬侧头,一副天真样子:“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阮宝玉满脸黑线,连忙扑过去,死拖活拖算是把他拖开,累得咻咻喘气:“你个小王八羔子……” “你帮他找到他娘,我晚上就不要你哄,自己一个人睡。”阮侬小朋友果然是人才,威逼完开始利诱。 阮宝玉动摇了:“你自己睡?半夜不爬起来装肚子痛找我?” “嗯!” “金大标他娘叫什么?什么时候失的踪……” 金大标的娘叫做吴婉,失踪了已经六天,金大标他爹言辞闪烁,非常可疑。 两个时辰后,阮宝玉从马家回转,已经有所收获。 阮侬的愿望得到满足,果然很乖,自己爬床睡觉。 侯府里静悄悄的,也不知那只缺耳死狐狸走了没有。 阮宝玉还是渴,又喝了一肚子水,虽然小心翼翼走路,但肚子里面还是咣当咣当乱晃。 很快密室就到了,这个点帛锦一般不会在那里。 可是阮宝玉却突然听见了声响,很闷的一声,像是人撞上了什么家具。 夜半三更,是谁在里面东突西撞,难道段狐狸没走? 阮宝玉睁大眼,热血呼一声就涌上了头顶。 ※※※※※※※※※※※※※9月13日更新※※※※※※※※※※※※ 密室阮宝玉来过何止一次,当然知道机关在哪,要进去易如反掌。 而他也决计不是圣母,肯定不会黯然神伤听壁角,再黯然神伤离去。 进去,没什么好犹豫,手指轻轻一按那门就开了,他往里跨进三步,凛凛无畏。 密室里面漆黑,他眼神本来不好,这第三步立刻就拌上了凳角,摔了个标准式的狗吃屎。 鼻子很疼,膝盖更疼,可是我们的宝公子却欢欣无比,咧出了他的一口白牙。 里面没有一只耳段狐狸,只有侯爷,他的一只手如今正巧握住了侯爷的脚踝。 “侯爷……”难得宝公子还会觉得尴尬,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那个,刚才……门没关好。” 帛锦没有说话,只是咬紧了唇,冷汗淋淋地低头,看向阮宝玉。 阮宝玉这时已经适应黑暗,抬了头,看见他双眸煞紫,满脸满身都是汗,胸口正在不停起伏。 “侯爷……”阮宝玉又喊一声。 帛锦似乎有点茫然,有些机械地直起身,将脊背敲上身后的大床,“砰”的一声,并不很重,里面已经含着隐忍。 方才阮宝玉在门外,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 “紫烛在哪?还是在抽屉?”阮宝玉立刻明白状况,摸索着就要起身。 帛锦还是咬着唇,只将右手伸过来,扯住他衣袖。 “侯爷你想戒了它么?”阮宝玉凑近过去:“可是我记得上次……侯爷你差点连命都丢了。” 帛锦脊背锐痛,肝脏脾胃一起搅动,一时无法耐受,过来将头搁上了阮宝玉肩膀。 “你家房子是你自己烧的吗?”他轻声,胸膛起伏:“段子明说,必定是你自己放火烧的。” 个一只耳死狐狸!! “那个……”阮宝玉嗫嚅,发觉自己还是没法在帛锦面前撒谎:“是……是我自己放的……火,我……” “你放火烧自己房子,是为了搬来监视我吗?” 阮宝玉突然间就有些感动,凑上去死抱住帛锦:“侯爷这么问我,就是相信我不是,对不对?” “我应该相信你吗?”帛锦将头抵在他肩膀,这一句是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阮宝玉抱紧他腰身,感觉到他周身肌肉的战栗,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抖了起来,于是又问:“侯爷,你要不要紧,要不要我去拿紫烛?上一次在永昌……” “上一次我在做戏,给监视我的人看。”帛锦紧跟了一句:“如你所说,只不过是做戏,让那个人放松警惕。” “侯爷……” “这句话我说了,就是信你。”帛锦斩钉截铁,将眼高抬,冷森森看向黑暗,就好像看着那个总在幽魅处冷笑的帛泠。 帛泠说,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真心对他,他不信。 帛泠又说,沾上素燃就此生被缠永无自由,他不信。 凡他说的他都不信。 终有一日,他会要那个折断他翅膀的人明白。 --有一些倔强,是不可征服。 一直到密室里的这夜,阮宝玉才算真正得到了帛锦的心。 段狐狸不怀好意来提醒帛锦,要他提防阮宝玉,却反倒激将出了他的决心。 这么说来还真真是要感谢这个一只耳。 想到这些阮宝玉就开心,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嘴巴乐得就没一刻合上过。 他这一开心李延就烦躁,跟猫爪挠心似的,浑身都不自在,瞧他哪都不顺眼。 “喝喝喝,又喝!喝不死你!”见阮宝玉奔去添茶,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喷沫。 “第三天了。”阮宝玉闻言打个水嗝,伸出三手指:“离吃兔脑都已经三天了,我还是这没命地渴,跟水有仇,你说这厮腌这个兔脑到底干吗?有什么阴谋?莫非想毒害百姓,要人集体变水牛,扒岸边把长江喝干?” “喝干倒好。”李延哼一声,没个好气:“省得总发水,还要举国征铁,去修那个劳什子大坝。” 沉铁修堤,阮宝玉这才想起这出,所谓管铭临死前的最后一道奏折。 “这么快就要动工了吗?”他眨眨眼,凑过去冲李延笑:“皇上要派谁去督造,你知道不?” “不知道!” “咱爹肯定知道。” “那是我爹,没你啥事,少套近乎,没用!!” 个死李子,吃枪药了。 阮宝玉哼一声,翻个大白眼也不鸟他,跑一边继续灌他的茶。 不一会有个差役进来了,朝阮宝玉一弯腰:“少卿,那个叫金大盖的来了,就在外面。” 金大盖者,金大标他爹是也,这一家子可真会起名。 “哦。”阮宝玉应一声,“你领他去大堂,让他跪那候着,我一会就来。” 金大盖年近四十,是个肥硕的小地主公,整个审堂,就他的身材相当有膨胀感。 阮宝玉审案前还做了功课,粗粗询问过金大盖周围的邻居。 邻居们都说,金大盖与妻吴氏,为人都很不错。男的老实,收人地租也挺讲诚信;女的持家勤俭,吃斋念佛,菩萨心肠。夫妻感情一直挺好,膝下就金大标一根独苗,非常宝贝。 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 从金大盖的神态,就让人觉得他很有问题。 阮宝玉手臂有伤,他若无其事地将醒堂木推给了李延。 李延面无表情道:“金大盖,你妻吴氏失踪,你为何不及时报官?” “禀大人,我昨日已经同阮少卿解释过了,我……” “是。你说她与你吵架,你以为她赌气回了娘家呗。”宝公子和颜悦色地打断。 “大人好记性。” 阮少卿干笑了几声,金大盖想讨好,跟着他一块笑。只是这地主,发觉一旁的李延正用很遗憾的眼神怒视自己后,没胆笑出来,脸上横行的肉只是抽动了两下。 “她离家几日了?” “近十日了。” “你家娘子,是坐轿出门的?” “没。她那顶轿子在家,没动。” “她娘家在哪里,也在京城?”阮宝玉再问。 金大盖摇头:“在登州青阳。” “金大盖,我听说街坊们,都夸你娘子持家有道,非常能干。” “拙荆的确能干。” “如此能干之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定会带够盘缠吧?”阮宝玉将眉头深锁,“但是,本官问你家帐房时,他却一口咬定,你的夫人没有领过分毫银两。” “这也许她身边有银子……” “哦。”宝公子颔首,“走得好匆忙,连她的贴身丫鬟也没带上。” “是,是匆忙了。” “金大盖,你可知罪?”李延骤然拍案! 金地主面如死灰,全身颤抖,眼神散乱。 阮少卿延颈前探,很不友善地冷哼道:“本官问了这么多问题,其实都是你家夫人不可能回娘家的疑点;而你既然清楚地知道吴氏已经失踪,那还努力掩饰这些没用疑点,做什么?” “啊?” “就算你再辩解也无用,你家夫人失踪,你必定知情!”阮宝玉使眼色,李延会意再次狠拍惊堂木。 “二位大人!草民实在是没法子了,才那么做的。”金大盖终于崩溃。 番外 罪孽 “这孩子,难养。”迷迷糊糊里他又听到那么一句叹息,声音不轻不重,却还是很刺。 只是心被刺得麻木了,根本不算什么。 他睁开眼,窗外碧空万里,他仔细看,想将这天全数映进他的眼里,也……只能映进他眼里。 “铭儿,你醒了?” 他听得有人唤自己,扭过脸,微笑:“是。” “外面起风了,把窗关上吧。”他听见母亲在指挥。 关上窗的时候,他的眸子只是有点水,仅此而已。 管铭出名很早,据说四岁的他,就能左右开工,人模人样地书写梅花篆。 事发后第四天,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龙颜大悦,大笔一挥,送出“神童”二字。 可惜,天才向来短命的鬼,所以,管铭一直在生病。 请医,曰:养身。 请道,说:靠福。 兜兜转转到头,就是那么几句,要活的长些,就是吃药,吞丹。 房间几乎就是他的整个世界;窗外的天,是他能见最远的地方。 突然有一天,有人踢开他房的门。 管铭抬起头,撞上的那道眼神很有力道,一副咄咄逼人气势。 “喂,你是管铭?”说话那人也是个小孩,衣着华楚,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只是比他结实,比他高,“肯定是你,身上一股子药罐味道。”小孩十分挑剔皱起鼻。 “谢谢。滚出去!”管铭放下书,明显不买账。 “喂!我是十三皇子,帛泠!你叫我滚,我如果告诉了父皇,哼哼!立刻杀你全家,嚓嚓嚓!”帛泠坏笑着,举手示范。 管铭吓住了,气又开始喘。 帛泠见自己占上了上风,得意地勾起坏笑:“姓管的,我哪里不好,你不肯给我当伴读?” 管铭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边摇头,边努力顺气。 “算了算了。”帛泠挥手,门外立即出现太监,迅速地将一杯墨汁,一只绿色的大虫子,一盒糯米饼,端端正正摆在管铭面前后,又退了出去。 “喂,这三种东西,你最想吃哪个?”帛泠歪着头,很认真地问。 “你认为我会吃虫子?”管铭眨眼,脸色有点发青。 “我想瞧瞧你哪里不一样。”帛泠仔细端详着这个很羸弱的神童。 “殿下,如果我叫你滚出去,殿下真的会杀了我全家么?” “当然真的!” “哦。”管铭认真地想了想,仍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指着那只绿里带黄的虫子问,“这是什么?” “虫子啊!”帛泠想当然地回答。 “什么虫子?” “……”大家石化。 桌子上虫子不客气跳了下,所幸有细绳系着,逃不掉,被帛泠一下就拉了回来,“喂,有口气的,都给我进来。”帛泠吼门外太监。 管铭轻蔑地白了帛泠一眼:“亏你还是成天在外面,居然自己都不认得,还要问宦官。” 帛泠被气到,一脚踢翻墨汁,将刚进门的小太监给骂了出去,指着管铭鼻头,怒道:“你还神童呢,还不是一样不知道。” 管铭拍开帛泠的手:“我不喜欢别人碰。” “!” “你过去把书柜第四排,右起第五书拿来给我。” “这本?” “嗯。” 不久,管铭颇为慎重地指着书的其中一页:“肯定了,这是只蚂蚱。” 两个孩子带着稚气地相视一笑。 “管铭,你真的不能做我陪读?” “我身体不好,出不了门。”管铭慢嚼着糯米饼。 “那还不简单,我来这里呗。” 蚂蚱跳起,又落下,落在管铭刚刚翻的书上:走火入魔,江湖术语,实指…… 管铭,帝伴读,年五岁。 帛泠十四岁被立太子,帛锦入宫。 “管铭,他大哭怎么没流眼泪的?”帛泠指着摇篮里的帛锦,问管铭。 “孩子出生都这样。”管铭无动于衷地回答。 “他在吮我的手指。” “那是饿了。” “来人……” “太子殿下,忘记他的爹是谁了吗?” 帛泠生生顿住,将想去抱婴儿的手收回,望向管铭,配合性地冷笑,“我只是想,如果手上沾上点什么药,他吃了会是如何反应。” 时间又好似回到了那一夜,谁都不该忘记那夜。 管铭从没想到帛泠会怕得发抖,他听完帛泠说的秘密后,平静地吞下了新拿来、恶难吃的丹药:“等我出仕,立于朝堂后,我来解决这事。” 帛泠点头。 那年,他们都十一岁,显现危险的锋芒。 可能野心勃勃,可能迫于无奈。 那夜开始,管铭时时做梦,梦见他少时,总扬脸问父亲:“什么叫逆天?” 梦里,他父亲有没有回答,管铭不记得。 现在他很明白,逆天者,会遭天谴。 “原来如此。”管铭终是了然,世间还有一词为:罪孽深重。 管铭随着帛泠步出殿门,外面落叶萧然。一旦脱离温暖的殿堂,管铭身体就会冷得直哆嗦。 没走出三步,管铭就开始扶柱,大口大口喘息。 帛泠回首,深望管铭,想伸手拉他,却想起来,这人是一向不喜旁人碰的。 “你……没事吧?” “太子殿下放心,臣没事。”新配的丹药比原先的药效要强许多,看来他还能撑着活下去蛮多几年。即使,形如鬼。 “好。”最后帛泠依旧没伸出手。 尔后帛泠登基。 从此,君与臣,注定的死结。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是祸,是福? 不详。 第二十九章 帛锦还没走进大理寺街口,就街另端阮侬一跳一颠,乐呵呵地奔过来了。 “阮宝玉不是说今天问案,只让你在书院等消息,怎么又逃课?” “哪里是逃课?是上不了了,教我们的书院院士死了。”阮侬满脸期待地眨眼,“我就是去你的大理寺报案的。”他现在可喜欢去书院呢,天天有大事发生。 “怎么死的?” “悬梁自尽的。”阮侬很形象地将自己脖子一掐,伸出了长长的舌头。 帛锦眯眼,眼角扫见一道身影一晃而逝。 “先生死了,你倒挺开心。” “谁让他昨天还打我手心来着,今天还有点肿。”阮侬嘻哈解释,突然很礼貌地拉住帛锦袖角,“锦叔叔,你去验尸不?” “这我不在行。”帛锦谨慎地环视周围,仍未有异常。 “那我去找蓝叔叔了。”阮侬早料到,欢腾地向大理寺那边蹦。 天不随人愿,蓝仵作突然告假,偏巧不在衙门。阮侬兴匆匆来,却扑了个空,一屁股坐台阶上,呼呼生闷气。 “不去看你爹审案。”帛锦将书院的事情交待给旁人后,问阮侬。 “没心情了。”阮侬嘟嘴。 “我送你回去。”不知为何,帛锦总觉得不怎么放心。 孩子毕竟是孩子,这一大一小拐到了闹街。阮侬粗着脖子,用两文钱血拼到一大坨藕丝糖后,心情果然大好。 看着摊贩老板哭丧的脸,帛锦心里摇头,有其父必有其子。 “锦叔叔,你家西后院子,好大一片,种的是什么树啊?”阮侬一路舔着糖,笑嘻嘻地问。 “梅花。” “那怎么没见它们结梅子啊?”阮侬相当怀疑地问。 帛锦抬眉,认真地寻思了会,摇头:“应该不接吧。” “那留着有什么用?改菜地吧。”阮侬一下变积极了,猛拍胸脯,“我种这个很在行。” “……” “肥料方面,你也放心。我能吃,也很能拉!况且,你府里手下人那么齐全,不可能每个人都便秘的。” 帛锦面无表情地消化着他天真的童语,并很有气度地没接话茬。 “你家用院落大,可惜人多,开销也大。这片菜地,我估摸不够自给的,不过积少成多,年尾一对帐,能省下好多钱。” “不差这点菜钱的。”帛锦好半天,方寻到措词。 “我爹说,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要帮你算着花。”阮侬耸肩,“不过,我想等我家修筑好了,我和爹始终是要离开侯府的。侯爷,你说对不?”这才是他的目的。 帛锦不答话,一把拉住阮侬,把他纳入自己身后。 从大理寺到帛锦家,要经过澹琼湖。 阮侬这才注意,湖边没有平时热闹,说更明白些,碧绿的湖边就剩他们俩了。 而且—— “看日头,我们早该到家了,怎么还在湖边转悠?锦叔叔,别是遇上鬼撞墙了吧。” 帛锦眯眼—— 湖上,水天一色。 一叶小舟,剖开碧水,缓缓划来。 船头坐着红衣一女子披着长发,口叼支半残的莲花,脚尖漫不经心地点着湖面,荡起涟漪一圈一圈。 帛锦护住阮侬,慢慢退后,刻意保持着距离。 舟靠湖边,岸上莫名开始起烟雾,绯色。 帛锦连忙捂住阮侬口鼻,自己屏住呼吸。 “抱歉,你们暂时回不去了。”红雾里,船上女子站起。 ** ** “哪里来那么多废话!快说,你把你娘子怎么了?”阮宝玉吼道。 “我只是把她关起来了。” 李、阮两少卿交换了下眼神:“为什么要关起来?” “她……她疯了,一心想杀大标啊!”金大盖瑟瑟道。 “金大标难道不是吴氏所生?”宝公子问。 “是她亲生的儿子!”金大盖泪眼摩挲,“所以说她疯了!” ** ** 红雾越来越浓,气氛也随之更为诡谲 雾里,帛锦听到脚步声,逐渐向他们围拢过来,人数不少。 “你们是什么人,如果是要银子,告诉我个数,给你们就是。” 船头女子跳上岸,人轻飘飘地落地,眉目慈祥地用手一指阮侬:“他。” “哦。他不值钱。”帛锦为难地吸了口气,摊手,“所以——无、价!” 话音未落,他已经抓抱起阮侬,冲进浓雾,向他方才认为人最少的地方冲去。 红衣女子,指尖一动,送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一线银光削过。 利器险险地擦过帛锦的肩胛而过,阮侬目测,感到自己会中家伙,缩在帛锦怀里一闭眼。 等他睁眼,自己毫发无损。帛锦已经精准地咬住了,飞来的利器。 浓雾无歇,继续转浓。 脚步声又进,那女子从绯雾中渡出。 无声。 亦无人。 女子纳闷,试探性地搜索,依旧不果。 她失去了耐心,将残莲掰开,花瓣落地,红雾不再飘荡,而是花瓣,大片大片地沉淀下来。 雾沉下,如沙,极细,却会动。 躲在湖边垂柳上的帛锦,立即明白,这雾不是雾,而是蛊,很小很小的蛊。 蛊屑缤纷,渐渐沉静,铺天盖地地落下,就像一张密密的网,罩住了帛锦和阮侬。 如此细小的蛊虫,居然只只带刺,迅速渗入皮肤,刺麻麻的。 帛锦心一抽,这蛊虫果然带毒。 找到了。 树下众人松了一口气,为首的女子抬头,盈盈一笑,“这蛊名沉香,就是逮人用的。” 帛锦撩开落在阮侬身上的蛊,突地甩手,将原来暗器射回。 树下红衣女子旋身,避闪不及,划空血色圆弧,血珠落地,渗入土中。 就是这个空隙! 帛锦伺机抱阮侬腾空跃起,逃出包围圈。 女子眼瞧着他们跑远,却没有追赶。 “护法,少主他……” “无妨,少主会回来的。”女子轻笑。 ※※※※※※※※※※※※※※ 9月 27 日更新 ※※※※※※※※※ 大锁落下,门被打开。 里头跪在蒲团上的妇人,仍不为所动,虔诚地供奉着她的佛。 阮宝玉一跨进门槛,就看烟雾云绕御前雕像,他喃喃道:“这尊神像倒挺眼熟,却好似不认得。” 李延白他眼,心里暗骂:似懂非懂说白了还是不懂,不认得就明说好了。比如他就是不认得,所以他一个屁都不放。想到这里,李延自豪地正了正官帽,自己是多实在个人! “金大盖,这就是你家娘子?” “是。” 李延甩袖,怒瞪金大盖:“她如此烧香拜佛,是疯婆会做的事么?” “大人,她平常是这样,可见了儿子眼睛就发光。”金大盖抹汗。 “原来你见到自己儿子,眼珠子会瞪得像死鱼样啊。”阮宝玉侧头,嘴角上翘,眼里却无笑意。 “那不是正常的光啊,真个是凶光!”金大盖急得眼圈又红了,咧开镶着金牙的大嘴。 根据他的说法,吴婉是个信佛的人,还入了香团,逢上初一、十五就可与其他女眷一同去庙烧香。不知何时,她中了什么邪,晚上梦呓着自己要杀人。开始金大盖自然只当芝麻绿豆的事,没放在心上。然而有次深夜,金大盖醒来,摸不见自己的老婆,就下床去寻,却见月夜里自己的娘子,提了把明晃晃的菜刀,在儿子金大标门前傻站。 他在衙门说得逼真,可两少卿瞧见的却不是那么回事。 屋里的吴婉不算有事,除了走路有点点蹒跚,头发有点点散乱外,其他一切算自然。 李延向阮宝玉递眼色,意思明确还是:虐妻。 没等阮宝玉表态,帛锦家的管家这时,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见了他俩直叫:“侯爷出事了。” 帛锦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却是阮侬,这小子他正扒着床沿,中气十足地哭叫自己为师傅。床尾架起一只大竹蒸笼,腾腾地冒着热气,却不知里面蒸着什么。 阮侬见他醒转,哭得更加伤心。 开始,帛锦认为自己听错,后面细听,是那两字没错。他皱眉问:“你和你爹一样犯了病么?”莫非这毒,出的症状不同,自己昏迷,阮侬毒傻了? “锦叔叔,我要拜你为师!”阮侬一擤鼻涕,泪水汪汪,“将来学好本事,可以保护大家!”勾搭厉害的人,让他们成为自己靠山,他的幸福生活才有根本的保障。 帛锦不及回答,屋子里一口气就涌进了三个人。 阮宝玉,李延,还有……仵作蓝庭。 阮宝玉闷头拧手指,却不说话。倒是李延算是比较镇定,关切地开口:“侯爷中了毒。” “我知道。”帛锦当然知道,也自知中的毒不重,只是不明白在路上,他为什么会不醒人世。 蓝庭探身轻问:“侯爷感觉如何?” “浑身刺痛得厉害,其他……”帛锦自我审定一番,皮肤不红不肿,也没任何出血的伤口,“应该无恙。” “侯爷晕倒,正好遇到蓝仵作。他说他认得这毒。”阮宝玉终是开了金口,“我们前面就在准备东西,把这毒给引出来。” “哦。”帛锦老神在在看他。 “那我们开始吧。”宝光璀璨花痴一笑,“你们可以出去了。” “你不要帮忙么?”李延还没问完,已经与蓝庭一起被宝公子推出了门外。 门碰地关上,随即又骤然洞开。 第一时间,里头横飞出了阮侬。 蓝庭手脚麻利,立即把他接住。阮侬落脚站稳,一个健步就冲过去,试图要听墙角,却被李延一把拉住,“蓝庭说你也可能中了蛊。” 说着话,他与蓝庭一人一手将猴精腾空架走。 那头房门一关,屋里就显得更热。 阮宝玉窜回床边,便去揭开竹蒸笼,整出一团白乎乎的东西。 “你揉糯米团,做什么?”帛锦问。 “用热的糯米团,可以把毒刺黏揉出来。” “就这样?” “就这样。蓝仵作说,这种蛊不致命;只是不明白侯爷怎么会昏倒。” 宝公子吹气,手揉搓糯米团,又时不时眯眼,用手捏自己的耳垂。 “烫手的话,先晾会再说。”帛锦建议,“这疼和素燃毒发差不多,我能习惯。不差这点时间。” “我皮厚,这点热,烫不出泡的。”阮宝玉依旧努力地搓面,“侯爷,我能看着你想案子么?” “哦。” “侯爷,你不是浑身疼吗?那早点宽衣吧,面团我马上就好了。” …… “侯爷,你的锁骨真好看!” 软趴趴的糯米粘出毫细的毒针,让帛锦舒服了不少。阮宝玉大口吞咽着自己的口水,充满贪念地盯着面团经过的每一处,心里拙劣的兴奋感,又次荣升了一个档次。 一滴汗,沿着帛锦额角滚落。 不知是谁的。 帛锦很不客气地扫眼宝公子的裤裆,那里果然是炮筒高抬。 是时,侯府门外,灰蒙蒙的天空落起了细雨。 一位穿红色绢衣女子站在点点淋漓的廊下,悠哉游哉地取出弯刀,在自己掌心轻轻一划,横空甩出一道半弧血线。 血珠落地。 那瞬—— 帛锦皱眉,心莫名地一紧,感觉有无数的悬线,一根接一根地紧紧缠住自己身心。 周身的血液,史无前例地沸腾起来。他抓住床柱,调整呼吸。 腰际呈出一个红点,很快这个红点像有了生命,顺着血管,变为的数个,接着是几十个。 这斑斑点点的殷红以轰然速度扩张分散,如夜里昙花,冉冉绽开,越开越大,逐渐凝成一个诡异图腾,霸染住原本浅密色□的身躯。 “侯爷……”如是心惊,阮宝玉久久才寻到自己的声音。 图腾触目惊心,眼花缭乱,最后几乎要烙刻进那对紫眸里。 宝公子心知不妙,还是不要命地上前探问。 帛锦毫不客气地出掌,拍在阮宝玉的心口。 宝公子倒地,顿觉胸口闷热,喉头一阵腥甜,喷出了一口鲜血。天旋地转,人只能迷迷糊糊地看这帛锦披上衣袍,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走进阮侬那屋,李延就感气氛不对。 有节操,有智商的李少卿,性格也很是刚烈,他撩高袖子,随手操起黄铜大面盆,凛然地挡住了帛锦的去路。 帛锦侧身,躲开面盆。 李延趁机出拳,谁知第一拳就挥空,被帛锦擒个正着,臂骨喀然一折。 李延当场痛得摔到了地上,帛锦转看紧抱住阮侬的蓝庭。 蓝庭咬唇眯眼,拽着阮侬步步后退。 门外的风雨轻轻细细。 房极上红衣女子端坐其上,微微皱起眉头,缓缓吹着掌心的还没凝固的血珠。 帛锦已经走出,怀里抱着已然昏迷的阮侬。 女子撩开额前发丝,笑道:“带上少主,跟我走吧。” 一切顺利。 女子飘然落地,帛锦行路突然一滞。 有只右手,一把抓住了帛锦脚踝。 因为太过用力,几只指甲不慎翻起。 帛锦目不转睛地对地上阮宝玉看,瞳孔陡然一缩,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翻起的指甲当场被踩得龟裂,指头根根渗血。 “阮宝玉,放手啊!”隐约听到李延在他身后吼。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阮少卿当然是懂,但是他还是死死咬牙,没有半毫松手的意思。 几道血腥红,和着雨珠,顺着手缝滚滚流下。 “你让我很惊艳呢。”红衣女子俯身,很耐心地审视着阮宝玉的手,右手指甲几乎是没个完好的了,“指甲里粉嫩的肉都翻出来了。”浅浅带血雨洼里,映出一张甜甜的笑脸。 阮宝玉虚弱地陪笑:“好看吧?看了要付钱,没钱把侯爷留下抵。” 女子为难地摊手:“他体内的蛊,要饮我的血才能生存。蛊死,侯爷也死。怎么办?” “不过,也不是绝对没商量的余地。”女子露出一种让人不放心的微笑,“唯一的条件是——” “……” “你找到我家教主,用人来换。” 第三十章 “你找到我家教主,用人来换。” 之后整整一天,阮宝玉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这一句,在大理寺野猫似地乱窜,不停哀嚎:“教主教主,你倒是告诉我你是哪派哪教,是哪路神仙嘛。” 一旁李延也是熬了整晚,阮宝玉口述,他执笔,画帛锦背上那个曾经显现的图腾,这会子终于大体画了出来,于是叹气:“我觉得你最好把你的手处理一下,虽然你这是狗爪,但指甲这么翻着,你难道就不疼?” 阮宝玉甩着手,“疼当然是疼,但现在我儿子和侯爷性命更重要,反正我这手也没侯爷的好看,没关系。”说完就勾头去看纸上的那幅图腾。 那是朵花,和莲花形似,花瓣繁复,每个花瓣上都有血管样的细纹,似乎汩汩流着鲜血。 阮宝玉盯着它看了一会,也不知怎的,渐渐入了神,满眼血色,紧接着脑子里一片炸响,疯了般疼痛起来。 “怎么了?”李延看他脸色不对,扶桌子站起身。 “这图有问题,不能久看……” “没有啊。”李延侧头,把那图颠来倒去看了个够:“不就是朵稀奇古怪的花,没什么。” 阮宝玉的头还是疼得打钻,思索不能,只好死顶着太阳穴:“那你把这图多画几张,找些江湖线人看看,我……”说完就直挺挺晕了过去。 阮宝玉昏倒并不稀奇,但这次晕得比较久,过了三四个时辰也没有醒转的意思。 可怜的李少卿苦命,只好叫人把他扛回家,找大夫替他包扎好十根手指,替他换下血淋淋的官服,然后又撅屁股画那张图腾,一张张画过去,还不时回头,看他醒了没。 “贱,贱就一个字啊。”一边画画的时候他还感慨,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 好容易画好,叫人送出去,他趴桌边睡了不到两个时辰,阮宝玉就醒了。 照例,这位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不停追问为什么自己要和一个不好看的人同处一室。 李延强打精神和他纠缠,眼皮子打架,都快哭了,外头小厮回话,说是大理寺有消息带到。 是坏消息,寺里的人说,画给江湖上的几个线人看过,没有人认识。 李延就更想哭了,趴在桌上,不理阮宝玉呱噪,抱住两只耳朵,对着剩下的一张画吹气。 天色这时已经向晚,寄住在李家的苏银练功完毕,刚巧经过他门口,于是踏进门来,一眼就看见了那朵纸上莲花。 “西番莲缠枝,你画这个干吗?”苏银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李延呆愣愣。 “我说你没事画这个干吗,西番莲缠枝,是诃利帝母教的图腾,这可是个邪教。” 银子银子,果然是样好东西。 李延的两眼放出光来,凑上前去:“诃利帝母教,这是个什么教?你也知道么?” “诃利帝母教,信奉鬼子母,教里掌权的都是女人,但是新人入教有一个规矩……”话说到这里苏银顿了下。 “什么规矩?” “必须杀死自己的孩子……自己亲生的骨肉。”苏银垂首。 李延语塞,还没开口,却听见一旁阮宝玉跳将起来,“嘭”地一声拍了下桌子。 “金大盖。”拍完桌子之后他又说了这三字。 李延抱住头:“拜托,你这又是发什么疯。” “带上这幅画,我要见金大盖的老婆。”阮宝玉斩钉截铁,眸里凌光一闪,显然已经恢复记忆和神智。 不多时,两位少卿又回到了大理寺,李延在一旁哼哼:“如果你不拍桌子,我也能想起这两件事的关联,没啥。” 阮宝玉鼻孔朝天,表示对他的鄙夷,“那你记不记得,那个红衣女人叫阮侬什么?” “这个,当时情况这么紧急……” “少主。”阮宝玉沉下了嗓子:“她叫阮侬少主。” “莫非阮侬是那邪教的下任教主?” “你没听见苏银说,教里掌权的从来都是女人?” “阮侬不是女人,这个我知道,我还弹过他的□。” “所以就只有一个可能。”阮宝玉又鄙夷地看他一眼:“阮侬是她们教主的孩子,而这个教主她们既然要找,肯定是已经失踪了。” 看来比智慧结果已定,李延吃了大瘪,所以只好转移话题:“金大盖家的怎么还没传到?” 正好差役这时进了门,金大盖家的紧随其后,跪在地下,道:“民妇吴婉见过大人。” 看着挺温婉的一个女子,没有太明显的异常,也就眼神稍微涣散。 “这幅画,你可认得?”阮宝玉也不废话,将那幅西番莲缠枝拿过来,递到她眼前。 吴婉抬头,看了那画,慢慢定住,似乎被纹样吸引,呼吸急促起来。 “你到底认不认得!”堂上李延大喝。 吴婉仍不作声,只是看着那画,眼里渐渐露出凶光。 阮宝玉灵光一现,回身去找李延,捉住他手,对着他食指就是一口狠咬。 李延“嗷唔”一声跳将起来,可这该死的阮宝玉却还不肯罢休,捉住他受伤的食指猛挤,将血挤上画纸,一边叫骂:“喊什么喊,你这手指又不好看,有啥好心疼的!” 这一会功夫鲜血已经漫上纸张,阮宝玉吹了口气,那株西番莲便染了血色,立时变得妖异,和那日帛锦背上的图腾有三分相像。 血色的西番莲,这一张画被递到吴婉眼前,吴婉立刻通身直颤,伸出两只手来捧住了心,嘶声道:“圣明的母神,我一定会献出自己的子嗣来供养您的孩子,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说完就开始直身,眸里凶光大露,一双眼四处在找寻,大约是在找寻自己的儿子金大标。 阮宝玉深吸了口气,拦到她跟前,沉声:“杀死自己的孩子供养圣母,这是你们教主的意思吗?” “教主……”吴婉胸口起伏,似乎犹疑不定,但片刻已经恢复:“护法说了,教主不日即可归位,为圣母献上自己的子嗣,到时候我教必可昌复!!”话说到最后声音凄厉非常,而且气贯云霄,完全不像一个弱女子能够发出。 阮宝玉不语,跟在她身后,抄起桌上的纸镇,一记就敲上了她后脑。 “阮侬就是少主,教主失踪,而且她们也在找她。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这个教主不肯杀死自己的孩子,带着阮侬叛教出逃了。” 这一次连李延都能够推测出来。 阮宝玉抱住头,不作声。 “既然阮侬在你这,她们就料定你知道阮侬的娘在哪,所以问你要人。”李延继续:“那你记不记得,是谁把阮侬交给你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脑仁被强盗敲过,把前后两年的事都忘了!” “仔细想想……” “想不出来。”阮宝玉放弃努力,趴到桌上打滚:“怎么办,侯爷和儿子等我去救,我顶顶好看的侯爷……” 这么无赖了一会,他停住了,还是趴在桌子,看向李延,“如果你是这个教主,带着儿子逃出那个劳什子教,你会把他送人么?” “会。这样就算自己被抓住,孩子也安全了。” “送人之后呢?想不想看他?” 李延抓头:“我又不是娘们,没生过孩子,按理是应该想看的吧。” “那会不会她躲在某个不远不近的地方,乔装打扮,如果实在想了,就可以过来看一下?” 李延顿住,似乎也触摸到了些什么。 “你说,有没有哪个七岁的孩子,会真的喜欢看死尸,看死人被拉开肚子露出一堆白油?” 到最后阮宝玉道,慢慢坐直,眼半眯露出了一个笑。 ※※※※※※※※※※※10月11日更新分割线※※※※※※※※※※※※ 被叫来的时候,蓝庭依旧弯腰,还是那个低眉顺眼的姿态。 “你是个女人。”阮宝玉开门见山:“虽然你伪装得很好,但是有些时候习惯还是难改,我不止一次看见你含胸。” “大人好眼力好记性。”蓝庭依旧波澜不惊。 “我想知道你的本名,阮侬我替你抚养了两年,也算尽心,应该有资格听你一句真话。” “我本名阿那然,今年二十六岁整。”蓝庭抬起了头,“很感谢大人这两年多庇护我家阿宝,大恩不言谢。” “阿宝?阮侬他便没有名字吗?” 蓝庭沉默一会,“是,他没有名字,一个生下来就为了献祭的孩子,不需要名字。所以我还要感谢大人赐给了他名姓。” 这一来她已经默认自己便是诃利帝母教的教主,丝毫没有要推诿狡辩的意思。 李延就有些不解,“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怀疑你吗?” “女扮男装,懂蛊辩毒,而且待阮侬亲厚,我留下的破绽已经太多。”蓝庭苦笑。 “那你可愿意去换侯爷和阮侬回来?” “如无万全把握,我不会去。她们抓阮侬回去是为了逼我献祭,只要我一天不出现,阮侬便安全。” “借兵去将她们团团围住,一百个灭她一个,这样就该万全了吧!”李少卿豪气干云。 “你见过她们给侯爷下的蛊么?”蓝庭叹气:“那蛊叫做血饲,种在饲主血管深处,可以完全控制饲主神智。侯爷武艺这么高强的人都未能幸免,你送些小兵小卒去,不是白白地送饲主上门,供她差遣?” “会下血饲的人有几个?”阮宝玉这时突然发话。 “左右护法,一共两人。” 阮宝玉向前,“那如果有人箭法如神,百步之外能轻松取她们性命呢?” 蓝庭沉默。 李延咧开了嘴,第二次感慨:银子银子,果然是样极好的东西。 “这未尝不可。”蓝庭顿了顿,过后看向阮宝玉:“但是大人,侯爷血管里的那只蛊虫,是要喝左护法的血才能活,左护法死则蛊虫必死,蛊虫若死,便会化成剧毒流遍侯爷全身。大人,你要思量清楚。” “一,二,三……七。”李延数数,冲阮宝玉瞪眼:“连你我一共七个人,就准备去赴约了?” “不连你,所以一共六个。”阮宝玉回瞪。 “你不怕你家顶顶好看的侯爷死了么?昨天你和蓝庭到底嘀咕了啥,还特意支开我,说是让我去找苏银,别当我傻,我是有智慧有节操的!” 阮宝玉扭头,当他空气,只问苏银:“苏将军,你要取的是右护法的性命,样貌蓝仵作已经向你详细描述过,你有没有把握一箭毙命?” “有。”苏银昂头,有一弓在手,便立刻生出无所畏惧的豪气。 “那左护法呢?”李延实在忍不住插话。 “左护法侯爷自会解决。”提到侯爷这两字,阮宝玉立刻眼放宝光。 “你脑子坏掉啦?你家侯爷被人控制,前天还一巴掌劈得你吐了半盆血!” “我们准备出发。”阮宝玉继续当他是空气。 有节操有智慧的李少卿坚定不移跟在他们中间 蓝庭看着不忍,终于说话:“其实阮大人不让李大人去,也是不想你涉险。还有,侯爷的那个蛊虽然是控制他神智,但也不是完全无解,一旦有极大的痛苦作为刺激,他有很大机会能够暂时清醒。” “极大的痛苦?他?阮花痴?他会舍得让他家侯爷吃多大的痛苦?” “我自有分寸。”阮宝玉回身,难得正经:“你回大理寺,两个时辰后,我自会带侯爷和阮侬回转。” 李延停住了脚步。 什么时候的阮宝玉是可以调戏,又什么时候的阮宝玉是可以信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阮宝玉于是动身。 极大的痛苦,他自然是舍不得给。可是帛锦已经几天没吸素燃,而毒瘾在月正中天的时候发作,那痛苦会有多大,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就这一只……小东西,便能找到她们?”走到半路,阮宝玉还是忍不住问。 蓝庭仍是淡淡:“大人放心,她们走时一路其实留下信号,是我教特有的西番莲香料,这只蛊虫嗜香,自然是能够寻到路。” “哦。” 下来一路就无话了,因为要在月中前赶到,一行人走得很急,出了城门,朝的是西南方向。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蛊虫停止扇动翅膀,飞回来,歇在蓝庭手指。 阮宝玉抬头,看见眼前寺庙破落,门匾上字迹却是俊逸,写着“慕圣寺”三个字。 带来的四个人之中有轻功卓绝的,立刻跃上屋顶侦查,按照蓝庭交代,看见人影即刻回转,不能靠近红衣女子一丈之内。 不多时那人回转,道:“她们在后院,里面一共两间房,一间有灯,另间也有人,总共绝对不会超过十个。可以将她们引到后院,大殿屋顶是个很好的埋伏点。” “那好,你带苏将军去大殿屋顶,苏将军脚腱受过伤,你带好他,不能发出响动。”阮宝玉说话,“苏将军想必也记得,我大喊一声侯爷,你就可以动手。” 苏银点头,很快掩入月色,寺前于是只剩下了四个人。 蓝庭抿了抿唇,伸出手,将头发放下,挺起胸,女人姿态便出来了,身姿是极好的,但脸上人皮面具仍在,五官平淡,仍是那个木讷温顺仵作的模样。 “这么久没见的故人,该怎么打招呼呢?”她叹了口气,面容虽然平静,但到底心绪难平。 “开门!”那厢阮宝玉却早已撩起袍子,一脚踹上庙门:“我带人来了,快点开门!” 有人前来应门,阮宝玉一头撞过去,脚不沾地奔到后院,站住喘气:“我家侯爷和阮侬呢,你要敢动了我家侯爷一根汗毛……” 院后房门大开,那红衣女子靠门,后面跟着□上身的帛锦,听见他这话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指头,立时便拔下了帛锦一根头发,“扑”地一声吹到他眼前。 阮宝玉眨眨眼,“那啥汗毛动了也就算了,你要是敢动别的……” 这一次红衣女子却没理他,相反却是站直身子,屏住了呼吸。 在阮宝玉身后,大殿的后门,蓝庭踏着月色,已经缓步走了过来。 院里另间房门也大开,有个黑衣女子怀抱阮侬,定身站在门口。 “教主……是你吗?”两个女子弯腰,诃利帝母教一左一右两位护法,声线一样紧绷,似乎既期待又害怕。 蓝庭缓步过来,撕下脸上面具,真容渐现,额心一朵黑色莲花,似乎深深洇进了骨血去。 “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与他人无关,你将侯爷放了吧,替他解了血饲。”她一步一句。 两个女子不语,那黑衣的似乎比较软弱,双眼渐渐濡湿。 “不行!”阮宝玉这时大声,退后伸手,一把拦住蓝庭:“你放侯爷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红衣女子牵起嘴角,朝帛锦挑挑手指,“你,走过去。” 帛锦埋首,似乎无有魂灵,便顺着她那根手指,一步步走了过去。 “侯爷……”阮宝玉低声,做心碎状,眯着眼,努力想看清帛锦双眸。 帛锦越走越近,月正中天,银辉透过薄云,照着他眼,双眸果然是一片湛紫。 夜风撩动他发,他看向阮宝玉,极缓极缓狭了下眼。 老天果真有眼,素燃之毒发作,侯爷果然清明! 阮宝玉脚底立刻生风,花痴无畏状扑了上去,一只手伸进袖管,握住那把薄刀,等扑到帛锦跟前,立刻撕心裂肺喊了一声: “侯爷!!!!!!” 大殿屋顶一枝黑羽箭应声破风,射破夜色,携万钧之力而来。 蓝庭急退,而阮宝玉那把薄刀已经递到帛锦掌心,人伏在他肩膀,急声:“伤红衣女,夺阮侬,退回大殿!” 帛锦回身,薄刀脱手,直中红衣女右肩,伤人后仍然去势不减,劲风带她后退,一直将她钉上身后白墙。 而那枝黑羽箭这时也找到目标,钉穿黑衣女子右眼窝,箭尖扯出血雾,穿后脑而出。 苏氏弓满,无有空回。这句果然不是虚言。 黑衣女子殒命,甚至连一声惊呼也没来得及发出,手里阮侬落空坠地。 帛锦身形这时已到,抄手便带起了他,急速退往大殿,途中看阮宝玉奔命不暇,还顺手带了他一把。 后院这时还剩三人,那红衣女子虽然受创,但到底武功了得,第一个抢身过来,顷刻已追到大殿后门。 “撒网!”大殿里,阮宝玉的声音再清楚不过。 立在后门两侧的两人得命,立刻便抛出了软索。 这两人是阮宝玉从刑部借来,别的本事没有,手里这一张软索网却是了得,不知曾经捉过多少江洋大盗。 红衣女子落套,这两人将经线一收,立刻便将她密密捆成了一个粽子,别说挣扎,就连动根手指都难。 后院余下的两个女子仍想前冲,不需阮宝玉知会,苏银拉弓满弦,一人一箭,都分毫不差射进了她们膝盖。 大功告成,帛锦阮侬全身而退,活捉红衣女,所有目标都圆满达成。 阮宝玉咧嘴,这一笑就别提多春风得意宝光璀璨。 “教主!”过了片刻,大殿里响起那红衣女子凄厉的声音:“诃梨帝母在上,你抬头看,难道就不觉得于心有愧吗?!” 殿内光线昏暗,但里面供奉的铜像点尘不染,是个手抱孩童的妇人,脚踩缠枝西番莲,面目慈和,无限悲悯地看着脚底众生。 蓝庭抱着阮侬,抬头与神像对视,道:“孩子是我的骨血,他的命便是我的命,若圣母真的慈悲,就应该懂得。而如果她不懂,定要怪罪,便是劈下十万雷霆责我罚我,我也不怕。”语声清平缓和,但却有一股无法撼动的力量。 “圣母!你听见没有,这便是你选中的传人,伍凝惭愧,愿厉魂化作十万雷霆,替你责罚这个叛徒!!” 红衣女子厉声,虽然手脚被缚,但却从深处里迸发出浓烈的怨忖和绝望。 阮宝玉听着惊悚,连忙上去捏开她嘴,道:“你别想咬舌头或者服毒,我家侯爷的命很贵,你赔不起!” 红衣女子斜眼看他,却也有些睥睨的气度,缓缓笑了:“你当服毒就只有咬牙齿里的毒丸么,井底之蛙!很好,我这两天根本就没喂你家侯爷的蛊虫,这下一死,你家很贵的侯爷也必死,阴曹地府,我等着你来找我赔命。”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她额头便炸开一条黑线,疯了般往下蔓延,不过片刻,便已经蛛网般四散,从头到脚无一幸免。 “她在血里散毒,你退后!”蓝庭高声。 阮宝玉痴怔,还呆呆站着,一旁帛锦运掌,将他立刻劈出一丈有余,自己也跟着急退。 红衣女子血管这时爆裂,毒血便似黑雾,“嘭”一声散了开来。 帛锦退避不及,血管里蛊虫饥渴,遇到主人的血,居然挣出他颈项,贪婪地吸了几口,然后又快速团回帛锦身体。 血是毒血,毒是剧毒,帛锦身形落地,后背又开始绽出细点,但这一次是墨黑。 心头似有狱火焚烧,他单膝着地,脱口便吐出一股黑血。 第三十一章 尘埃落定,红衣女子死了,所有人都没事,除了帛锦。 阮宝玉定了定心,走过来,刚将手放上他肩,就看见他后背的黑点开始迅速蔓延,以惊人速度吐出一朵花蕊形状。 “原地不动,平心静气。”蓝庭急步奔来,“只要毒没入心,都还有救。” 帛锦依言,盘腿坐了下来。 蓝庭到他身后下蹲,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银刀,比着他后背一处颜色最深的黑点,朝阮宝玉扭头,道:“你真的想好了么,这法子虽然能救侯爷,但是你也有风险。” “有风险就不必。”帛锦跟了一句,慢慢起身,并不看阮宝玉:“你找件衣服给我,我们回府。” 蓝庭跺脚:“侯爷你不能回府,这蛊虫喝了毒血,不等你到府上便死了,蛊死你也必死,连我也没有办法化解。” 阮宝玉也不说话了,上来就表演抱大腿神功,死活不让帛锦挪步。 “你到底要不要脸!”帛锦叹气。 “我不要脸,侯爷都不要命我还要脸干吗。”阮宝玉抱得更紧:“我的脸一点也不贵。” “谁说我不要命了?” “那你起码听完蓝庭怎么救你。” “是。”蓝庭连忙跟进:“阮大人来的时候就做好打算,万一左护法死了,他就用这法子救侯爷,想的这么万全,侯爷千万不要辜负了他。” “什么法子?” “侯爷,你中的这个蛊虫叫做血饲,是左护法伍凝用自己的血培育出来的,终生都只以伍凝的血为食,一旦断食死去就会化成剧毒,随你血液流遍全身,普天之下无解。” “伍凝已经死了。” “没错,所以阮大人托我,用他的血也培育出一只血饲,如果让这只新虫去吃了伍凝那只衰弱的,以后他拿血来饲,侯爷就可暂时无虞。” “我已经中了伍凝的毒血。” “没关系侯爷,我曾经是诃利帝母教教主,虽然武艺一般,但运蛊解毒十分在行,这个毒我先替侯爷解了,再来解决血饲的问题。” 听起来万无一失的样子。 帛锦终于还是忍不住:“那你刚才说他也有风险。” 蓝庭抿了下唇,偷眼去看阮宝玉。 阮宝玉豁出去,干脆大声交底:“风险就是这只蛊虫的胃口会越来越大,如果过个三年五载,可能我的血还不够喂它。这个蓝庭会想办法,反正侯爷你不肯接受,我现在就磕死,哪,就这根柱子,我说到做到的!” 蓝庭没有虚言,不废多少气力,她就解了伍凝的血毒。 新的血饲蛊虫是来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的,装在小匣子里,很小很小一只,米粒大小,颜色却是鲜红,红到有些渗人。 “准备好了吗?”蓝庭将蛊虫捻出来,这一次是问帛锦:“新蛊吞旧蛊,过程会比较痛苦。” 帛锦就笑:“如果能准备好,那就不叫痛苦。你动手吧,我没所谓。” 蓝庭于是不再说话,银刀推进他脊背,划开一个血口,将新蛊投了进去。 “一山不容二虎,这只新蛊必定会吃了旧的。”做完之后她道,“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忍耐,至多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就在这里?”阮宝玉问,抬头看看破败的大殿和那尊神像。 “侯爷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移动。” “你们都走吧。”帛锦的喘息开始有些粗重:“等会我自己回去。” “嗯。你们都回去。”阮宝玉跟声:“阮侬怎么还没醒,她们给他吃了什么药。蓝仵作你带他回去,别的事……回去我会问你。” “你也……回去。”帛锦嗓子发哑。 “我才不走。”等人走光阮宝玉靠过来,抱住帛锦腰身:“我没脸没皮,油盐不进,侯爷你别想打发我!” 过了许久,帛锦身体开始发抖,冷汗一层层的,把阮宝玉身上衣衫也全部浸湿。 阮宝玉心痛如搅,左一遍右一遍重复:“为什么侯爷你总要受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帛锦回身,大约是嫌他呱噪,唇对唇堵上他嘴,辗转疯狂地一个吻,一边将他推倒,哑着嗓问:“那你为什么偏要救我,本来我生我死,和你半点关系也无。” 阮宝玉本来是要豪言壮语一番的,结果帛锦压了上来,和他十指交叉,身体将他扣住,疯了般下吻,一路滴汗,声声打在他肌肤。 他的痛苦,有那么一部分,也压在了阮宝玉身上。 比如吻到锁骨,阮宝玉就感觉他身体僵直,扣着的手指猛然一收,紧接吻就不自觉成了撕咬,牙齿穿透皮肉,在他锁骨留下两个牙洞。 锁骨上涌出少许鲜血,帛锦用舌头挑起,一路推下来,到□停住,湿漉漉打圈。 似乎是闻到阮宝玉血腥味道,他身体里那只新蛊振奋,热意滚滚在血液里流动,去追逐那只早已衰弱的旧蛊。 这是种说不清的感受,蛊虫游走全身,疼痛似乎只停留片刻,却又无处不在,最后千针万刺般戳穿他每根神经。 第二次,他无法耐受,轻咬上了阮宝玉□,手也放开阮宝玉十指,从他敞开的衣领下探,沾着自己的热汗,一路下推,最后死死按在了他腰。 阮宝玉上衣已经完全不在,被他撕咬着也渐有感觉,腰紧紧绷了起来,后臀曲线就益发明显。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帛锦喃喃,右手从他腰滑下去,先落,再起,不停婆娑他臀线。 阮宝玉也开始出汗,从腰际坠下,一滴滴滚烫,打在帛锦手背。 帛锦的手势越来越快,似乎要把他揉碎,人也坐起,抱阮宝玉在膝盖,贴面和他舌吻。 阮宝玉就看见了他后背,看见一个个新鲜的红点在他后背蔓延,而那些仍带着浅黑的暗褐色血点则开始撤退。 又过一会,帛锦将头搁上他肩膀,仍是那个耐受痛苦的姿势,下巴死死顶住他肩胛,呼吸时断时续。 阮宝玉找到机会,将手抬起,咬破手腕,然后搭到帛锦后背那个血口,立刻就感觉有东西吸上了他伤口,“嗖”一声开始汲取他的鲜血。 同一时刻,帛锦的手指也刺进,两根向里,一根盘旋菊花形状。 阮宝玉前身开始昂立,帛锦摸索着,找到他另一只汗津津的手,于是将它握住,两只手一起搭上了他的□。 时快时慢的□开始,帛锦将头靠得更紧,另只手也有节律挑弄他□,连喘息都是哑的,问:“这样的我……又有哪里值得你欢喜,值得你那所谓的死生不计。” 阮宝玉不说话,只是喘息,两人的汗汇到一处,渐渐流向欲望的顶端。 血饲蛊虫仍在吸血,帛锦并不知道,只知道身体越来越烫,那种烧灼,类似欲望,也在寻找一个突破的顶点。 “不管怎样的侯爷,我都欢喜,都会死扒着不放。”最终阮宝玉道,含住一口呼吸,快意在前身层叠,只等着穿云揽月。 帛锦察觉,做了最后一次□,另只手在他□,中指长而有力,也下死力飞快地撩过了他极乐点。 浊气从喉口冲出,阮宝玉低低叫了一声,悉数射在帛锦腹沟。 同一时刻,帛锦后背的红点哄然大散,似乎红雨骤泼,新蛊终于寻到旧蛊,将它一口吞下。 身体的苦痛达到顶点,似乎一把烈焰最终灼穿,帛锦张口,咬住了阮宝玉肩,在那一刻,竟也隐约生出种极致的快感。 危险过去,新蛊吞回旧蛊,而且饮血饮得餍足,于是慢慢收梢,团进帛锦血液。 那一背诡异的红点开始消散,慢慢不见踪影。 血饲,果然换到暂时的安宁。 阮宝玉抬头,看着头顶的诃梨帝母神像,并不觉得亵渎,厚颜无耻和她对视。 “你愿意跟我走吗……”依稀里他听见这句。 “啊?” “跟我走……天高海阔,我们离开京城。” 黑夜里,帛锦的声音暗哑,但却刺出一道炫目的光亮。 ※※※※※※※※※※※※10月19日 更新※※※※※※※※※※※※※※※ 佛前,香云雾遮,烟幔里神佛那眼含慈悲的笑容,时隐时现。 念珠转动,太后闭目温婉地问道:“大印已经送到陛下那里了?” “是。”堂下的段子明恭敬地回答,“是李少卿亲自呈上的。” “锦衣侯没说别的?” 段子明顿了顿,再回:“殿下说,审凶断案始终非他强项。” “殿下”这一词抛出,明明确确地表明了段狐狸所站的立场。太后纳罕,睁开眼,睇了段子明好一会,“他就说了这个?” 段子明古井无澜,依旧低眉称是。 这个“是”字,却换来太后怆然一声叹息:“段子明,你觉得圣上如何?” “君臣之别,有资格说陛下品节的是史官,子明论不得。” 太后颔首,微笑:“明白了。皇帝这里,哀家自然会去招呼。” “多谢太后成全。” “那……你觉得阮宝玉如何?” 段子明皱眉,低头望脚下玉砖,倒影中脸上面具冰莹:“怎么看,阮少卿都是个手零足碎的痞子!” “……” “太后放心,等殿下交代子明查的案子有了定论,臣就立即回到殿下身边,保护殿下。” “这案子……”太后终是停下数珠,不再装糊涂,延颈而问,“可有了眉目?” 段子明咬了咬唇,谨慎道:“线索,依旧甚少。” 太后眼神一黯,旋即展笑:“时隔那么多年,小锦的确太为难你了。” “子明,无碍。” “段子明,哀家沉疴久抱,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太后……”段狐狸欲言被太后扬手打住。 “你查的案子,无论怎样的结果,哀家都想第一个知道答案,可以吗?” 段子明沉思了下,点头允下:“臣知道了。” 太后闻言,敛眸:“你去吧。” 段狐狸告退,人走到门廊却又站定,平静地瞧着,不远处内侍们利索地更换着时牌。 “太后,我不知道您每天祈福,是不是为了陛下。但是我觉得,就算神会原谅了陛下,很多人也不会原谅他的!” 是时,丽日当空,风过桂花林。 绿叶中桂花,层层点点压枝喧闹,其香随风而飘。 林里,有人缓缓睁开细长双眸,俊逸的脸庞温润如玉。 人很美,但更残酷,异常清醒的残酷——帛泠。 眼前西风,揉出一场桂雪,簌簌落下。花雪落覆在两枚大印之上,帛泠正眼都没有去看,视若无睹,只当灰尘。 抬手,他优雅地接过太监递来的汤药。碗里黑色的药汁,轻荡。 “母后要你传什么话?”帛泠将药一饮而尽,顷刻涩苦满口。 “太后说,锦衣侯原本只是告假,休整些日子,又怕自己误了朝廷大事,所以才辞官的。” “哦?”帛泠换过瓷碗,这次是甜羹,桂花酒酿。 “太后请陛下不必为难他们。” “锦衣侯是朕的侄儿,阮宝玉命虽极烂,但也算屡立奇功的大臣,朕怎么可能为难?。你去回太后,说朕心里明白得很,请她放心。可他们职位必须保留,就当朝廷修养放他们长假,帛锦与那……阮宝玉何时想返朝,自然官复原职。”帛泠搅动瓷匙,声音高高在上,暖如春风,却听得让人悚然。 帛泠品羹,一勺入口,果然甘甜清香。 夏天一过,皇帝会很忙,祭天祭地祭祖宗,太常寺每年这时候都会天天伏地,告户部——不给钱。 今年,铁公鸡的户部尚书,也不含糊,成日里在帛泠面前苦着脸,只差没当场把算珠拿出来,拨得当当响了。归纳到最后就是一句,国库没多少钱送太常寺大办。 “尚书可以亲自呈谏,劝朕取消祭奠。”帛泠调解到最后,没了耐心,放出杀手锏。 这下,尚书惶恐不安了,愿意和太常寺商议解决。他们没问题了,帛泠倒被烦出了病,虽说小恙,毕竟伤神。 所以,没料到帛锦他…… 帛泠心思辗转,嘴里突然嚼出酒酿里异物,舌尖去舔,小而坚硬,应该是碎掉的瓷渣。他没有勃然大怒,吐出异物,仍是面不改色,狠狠地嚼动着。 瓷渣坚硬,根本咬不碎,却在他狠命地咀嚼下,渣尖飞快划破牙床。 嘴里尝到一丝腥甜味道。 那血腥渐渐取代了桂花的香甜,满口的血,终于缓慢地嘴角滑出。 身旁的侍卫太监见状吓坏了,个个不明状况,有的大声疾呼着要寻太医,有的跪地低头:“圣上,请保重龙体。” 帛泠这才将瓷渣吐在手上,血顺着指缝,一滴滴落下,融蚀入地,浸染上了桂花,点点红斑。 “定是御厨办事不小心,碎了瓷碗没收拾干净,请皇上饶命!”戚戚央求声。 帛泠露出猫捉耗子,看着自己戏弄猎物濒临死亡时的微笑:“罢了。” 有素燃在,他怕什么? 帛锦的事……过些日子再说,也成。他当真说走就走得了么? 当然说走就走。 当时,花痴阮宝玉为这句话,立即感动得不行,色令智昏。 他赶回侯府,就卷起铺盖,算是收拾完了自己的行李,扛上阮侬,捎上蓝庭,目不斜视地往门外冲。 帛锦一把拉住他。 “走啊,侯爷。”阮花痴,宝光璀璨地笑着,目光还是有点呆。 “你不向李延道别?”帛锦很婉转地,很婉转地提醒他。 “哦,我已经把官印留下了啊!” “……” “侯爷,我这人就是重感情!我怕再多想想李延,会控制不住带上了他的。我们还是快走吧,否则要带上好多人呢……”阮宝玉眉垂圆眸地回着话,心里明白:就是不能带上那根能点天灯的大蜡烛。 帛锦莞尔,当真被宝公子攥着衣袖,走出京城。 四人真正地徒步,走出了京城! 出城好几里,宝公子才累得不行,停下喘粗气;才很有智慧地想起,这人间尚有雇车做脚力这回事;随后他更有智慧,劫拦别人的车,动之以情要人家让位。 最后,在帛锦的银票劝导下,车上的一行人终于不再嗤鄙宝公子,乖乖地让出了牛车。 私奔初步,可谓顺利。 尔后这一路,天空清明,凉风飒爽。 阮宝玉也不欣赏秋景,整日里色迷迷瞪着帛锦瞅。 车外面野菊灼灼,人与黄花各自香。 “我有灵感了,侯爷就保持这位置不动哦。”阮宝玉吐口水当墨,开始动笔,“侯爷,你真好看。” “……” “侯爷,我能不能不吃猪肝啊。猪长得一般也就算了,肝也长得太难看了……”最令宝公子不爽的是,要吃猪肝。每顿都有,烧法不同。可他本来就不爱吃! “那你别喂血。”帛锦很干脆。 “侯爷坐身边,连猪肝都变得挺好看了。”阮宝玉委屈地举筷。 每逢这时,阮侬都会将头枕在蓝庭肩上,撒娇:“娘啊,你当年怎么把我丢给这样的人做爹呢?” “那是因为……”蓝庭举手抚额,好似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 眉月东升,一天又如斯而过。 是晨正午,缓行的牛车过山道,突然停了下。 阮侬最先从掀帘,探出头。他刚想问车夫怎么停了,就见车前有支张狂马队,雁翅排开。 最前几骑,举着短弩,支支尖锐的箭头,对着牛车青布帘门。 枯叶纷落,气氛凝固,无声地向四周渲染开。整个山道间,只听得高空鹰隼盘旋长啸的声音。 “你们是……追兵吗?”阮侬小心翼翼地问。 听到追兵一说,帛锦抬眉,出了牛车,“他们不是官兵。” 身披铠甲,却非官兵。那是—— 阮侬眨眨,兴奋欢叫:“师傅,他们是山贼,对不?哈哈,进山好多天,终于让我遇上山贼喽!” 这阵欢声一出,极其洪亮,回音隆隆。 可能没料到,阮侬有这一吼,对面的马队中,有一马倏然惊动,而马背上开弩的也跟着,不慎人向后仰,手微微一抖,弩床上锐箭对天射出。 箭声破空那瞬,高空的鹰隼忽然俯冲下来,逼近弩箭那刻,巨翅速敛,低头迅猛地叼住射出弩杆,随即黑翅扇动着,稳稳落在帛锦肩头,歪头,俯瞰侧望。 “恭迎殿下,恭迎殿下,恭迎殿下!” 马队骑兵好似如梦初醒,全都放下弩器,整齐叫喊着。声似雷鸣,字字震天动地。 猎猎风中,帛锦广袖如翼,肆意张开。 第三十二章 “阮宝玉,你个犬母所生的!”李延啐了一口,第九千九百九十八次地诅咒,脚第到九十七次踏进侯爷府的门槛,去找管家问有没有侯爷他们的消息。 管家老实善良,每次都无奈摇头:“恕难奉告。” 也是,人家私奔会告诉你去哪里吗? 李延垂着头,打算打道回府,却见萧彻迎面走来。他知道,帛泠已经对萧彻法外开恩,解了他的禁,派他监督淮河沉铁一事。 风徐送,带着药香。 多月不见,眼前的萧彻又瘦削了很多,气色也不是很好,站得挺远也能听出他呼吸中夹带着粗喘,然而腰杆还是天生地挺拔。 “萧少保……”李延开口招呼,才想起苏银那个叛徒,还寄宿在他家,心里顿觉尴尬,可惜有点晚了。 “李少卿别来无恙。”萧彻微笑着还礼。 “哦,我是来看看有没有侯爷他们的消息。” “我听说了,即便是人去楼空,也想来看看。” “萧少保,苏银他……”李延搓手,试图解释。 “我明白,人各有志,不全怪他。”萧彻洞悉,摇摇手。 这一句,又让李延接不上话,傻呆了会。 “两位大人,大风天的,不如请到耳厅歇歇脚,喝口茶再走。”侯府管家及时插了话。 “也好,李少卿,请。”萧彻大大方方答应了。 李延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侯府耳厅不大,堂内兰花盛开。 李延本来就不喝茶,少见的是萧彻也不碰茶盏,进了厅只对着兰花瞧。 “这兰花怎么了?” 萧彻感慨,“这盆兰花是原先阮少卿问我讨去的,那夜他家失火,我以为花也跟着毁了。原来留在这里,还活得不错。” 李延皱眉,回想起那晚,萧彻着急的样子,恍然道:“少保,着急也不全为了阮宝玉啊?”闹了半天,你担心的是花,难怪阮宝玉跟着侯爷奔了。 萧彻好似受不起花香,没回答,便开始一个劲地咳嗽,凶得好像整个肺都快被他咳出来。 弄得李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自己急得甩汗,袖口一挥,一张纸也顺带飘出,悠哉哉地落地。 “这是……”萧彻捡起。 “哦,这是阮宝玉欠段子明的借条。我和段子明交情不错,把单子帮他赎回来了。” 萧彻手捏纸张,肃然起敬,嘴角勾出了一道弧线:“字不错,我想留作纪念。” 李延一顿,连忙摇头。你当我傻的!五百两银子欠条啊,又有阮宝玉摁的手印,说给就给怎么可能! “少卿怕我讹阮宝玉,转问他要钱?”萧彻死捏这纸不放,指骨分明。 “我……”李延握拳,考虑着自己是否要点头承认。 “那我出五百两,放李少卿这里,做个抵押。纵使我以后真问阮宝玉要了钱财,你大可以用我的钱来换赎,帛管家出面个人证。如何?” “他日,你见到阮宝玉,自然能问他要墨宝。” “如果我没记错,阮宝玉已经无法右手写字了,就算再写,也和这张文墨不一同了。”萧彻言之凿凿,眼神坚定,就是摆明立场,反正这张纸头,他是要定了。 谛誉山,永昌界内,风景奇好。 千峰竞秀,万壑藏云,帛锦的军队也藏在这里。 裴翎从鹰的脚环上取下一小纸团,小心地慢慢展开。 帛锦见他皱眉,问道:“上面是罗敷的回复么?” 裴翎颔首,将纸条递上。 帛锦扫一眼,面不改色将纸条,揉碎。 “这事我会处理,你和段子明别管了。” “殿下……”裴翎欲言又止。 罗敷者,罗昭仪的堂兄是也。罗昭仪,就是和太监欢爱又极其不幸被宝公子看到那位。 罗昭仪被勒死后,他自然也受殃及,让帛泠贬到边疆守城。 人不重要,手下的兵士倒不算太少。段子明和裴翎想趁机拉拢,人家也很爽气,要帛锦交出阮宝玉再说。 “这档事别对阮宝玉说,只字不许!”帛锦漠然道,“段子明不是已经赶回来了,怎么不见他人?” “段子明和阮宝玉,他们一言不合,约到后山东侧枫树林里,对决去了。”裴翎垂眉回道。 后山东侧,山枫绝美。 段子明两手叉腰,悍然道:“阮宝玉,你皮真厚,缠着我家殿下混到这里!一直做花痴,你不腻味?” “我就是喜欢侯爷,我就算当天下第一大花痴,你这一只耳朵的臭狐狸,也管不着!”宝公子不屑地撇嘴。 所谓对决,就是对骂,一口口的口水对呸! 段子明冷笑:“说的真轻松哦,你知道自己是要和谁对着干吗?是皇帝。别怪我没提醒你,和皇帝叫板,很容易死的,阮少卿。” “你们能与侯爷生死与共,我就不能么?” “这里的兄弟,好端端的军兵不干,偏要来这里占山做寇;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能与殿下,生死与共,那是忠义之气。你呢?” “我很简单,我就是喜欢他。喜欢到愿意和他一起死!” “莫名其妙!” “我的情话,本来就不是说给你听的。你又没侯爷好看!” “阮宝玉,我将来可能会佩服你花痴本事;但是,我就是不信你!”狐狸面具下钻出嘲讽,“我猜殿下也不全信你,否则他怎么令我查他父母被杀的沉案,不找你呢?” 这句尖锐,狠狠地刺了宝公子一记。 “谁求你信了!侯爷是我的,你少借公事缠他,你个歪嘴的骡子,别想充当千里驹!” “阮宝玉……我讨厌你!”段子明气得脸色泛青。 “我也一样!”阮宝玉,又呸出了口水。 “如果你们吵完,记得回去吃午饭。”帛锦,不愠不火,“望二位抓紧,太阳已经西沉了。” “殿下。” “不吵了。”阮宝玉低下脑袋,不看帛锦,郁郁寡欢地离开,头也不回。 回到山寨,他一头钻进自己“巢”,气呼呼地对饭碗,舀了几勺汤,用右手凶猛地端起,受伤的手“争气”地一歪,汤汤水水翻了一地。 宝公子狼狈地对着地上的汤水。 “阮宝玉,你在做什么?”帛锦回来了。 “我看看我哪个劳作的模样比较帅,能给侯爷手留下好印象。”阮宝玉深吸一口气,灿烂地笑笑,“结果,好似搞砸了。” 帛锦深看他一眼,“你不方便,就别勉强自己了。” 他明白,阮宝玉这几日过得并不舒畅。 阮侬是个孩子,眼会看风水,嘴巴又能甜。大家能轻易喜欢上。 蓝庭怎么说都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美女。大家能谦让。 他,阮宝玉,一弱体书生,除了说话很琅琅上口外,无一是处。 “我自己能收拾的,不勉强。”这回笑得更灿烂了,宝光璀璨。 帛锦缓缓伸手拉住他,隔了好久,才说话:“阮宝玉,我有话对你说。” ※※※※※※※※※※※※10月29日更新※※※※※※※※※※※※※ 灯火微微颤动,气氛温温吞吞,足显暧昧。 这时,房门一开,门外风绝对豪气地灌入,打岔的人出现了。 “爹,师傅!看我用花生做饵,逮着只黄鼠狼!”阮侬粗着脖子,举着手里的一只黑眼溜溜的小动物,喊道。 宝公子向他的方位瞪了眼,心潮澎湃地磨牙:“此为松鼠也。” 两人之间,多隔了一个阮侬,而阮侬手上提着一只松鼠。 阮宝玉的话,阮侬压根不信,大大咧咧地卷起宝公子的衣袖给自己抹汗后,冲着帛锦直笑:“师父,是松鼠吧?” 帛锦微笑摇头:“松鼠。” 觉得无趣的阮侬放松鼠落地,惊吓过度松鼠得了自由,急忙兜兜转转了一圈,居然又跑阮宝玉的翻的汤地方,啃吃的。 三人都不吭声,随即,他们听到很轻微的“咯”声。 “它牙崩了。”阮宝玉眼睫一低。 “可能啃到小石子了。”帛锦推测。 阮侬不搭腔,讨好凑到帛锦身边:“师父,我们啥时候造反啊?” “小孩子别瞎咋呼。”宝公子端起爹的架子。 “裴叔叔告诉我的,还有错?师父,我也要造反,我要当枭雄!” “那侯爷应当马上去感谢你娘,她生了位枭雄!”宝公子睨他。 “这个……”帛锦倦顿地将紫眸藏匿在长长的睫毛下,“是你段子明叔叔他们,希望造反,推我做皇帝。” “为什么,师父,不想造反做皇帝了?” “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嗯……你爹知道的原因,裴叔叔、段叔叔他们并不知晓。反正怎么看‘名动天下’,都不是我的命。真闹起来,我皇祖母也会很伤心……有她在,我绝不造反,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毕竟不多。” “那多窝囊!”阮侬嘴上挂起油瓶。 “是挺窝囊,却也是事实。原想一个人能解决掉,没想到现在多了一点负担。”顶美的一个微笑,大方地送到阮宝玉身上。 “等算清之前的债,我自会放下一切和你走的。”嘴角掠出一道精彩的弧线。 宝公子鼻头有点酸,觉得屋子的灯火也有点浑浊,朦朦胧胧的。他一把抓住帛锦的手:“没关系,就算以后活得再艰难,我可以去骗钱,如果侯爷不愿意去抢,蓝庭可以当扮巫师,阮侬能充小乞丐。只要在一起,再怎么苦,也不是苟活于世!”宝光璀璨,满脸花痴着未来。 屋外寒气颇重,门里他的表情却如火如荼。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同理。 一切成空,亦是路。 自尊荣辱,在宝公子眼里,竟如草芥。 当晚,阮宝玉有礼貌地去给段子明送鸡汤。 见到宝公子,段子明略微讶异。 “听说你明日就出寨,要滚回去了。既然你是侯爷的手下,当然也算是我的手下。你这些年辛苦了,我特意帮你送鸡汤,给你补补身。”宝公子悠然自得地将食盘里的鸡汤碗放在段子明桌前。 狐狸爱吃鸡是常识,而这碗鸡汤香味扑鼻,令人委实难以拒绝。 段知府自觉过滤掉话里刺耳的部分,施施然搅动汤勺,“你——这汤里投毒了?” 宝公子忙摇头。 “泻药?” 眼眸交会,宝公子继续摇头。 段子明放下勺子,一撩额前的散发,眯眼盯着阮宝玉的笑脸:“你不会傻乎乎地放□吧?” 还是摇头:“你我讲和吧。” 段子明了然地挑眉,优雅地敛袖一笑:“好是好,不过,我是不会借给你钱的。” “我是真诚的。”如今心情特好的宝公子,智慧也跟着见长,如果段子明不和自己折腾,他到今日还是恹恹的。 段子明狐疑地横了阮宝玉一眼,真端起鸡汤,不怕死地一口口喝起来。汤不是最烫,碗很快见了底。 喝完汤,段狐狸慷慨取出一块木牌,推给阮宝玉,也还以真诚:“既然到了这里,你也该换个标记了。我认为你出门有了状况,还是送到永昌,我府上比较安全。” 宝公子低头一瞧,牌子上写着: ——我叫阮宝玉。 ——我很穷。 ——但是永昌段知府有的是钱,送我去他府上,赏银二十两。 阮宝玉垂头,思索了好一阵,伸出两手指捏起木牌,气魄十足地拍在段子明笔挺的鼻梁上,“这块牌牌,我拒绝!” 帛泠,脸色铁青,眸里翻涌出的戾气,排山倒海。 探子跟帛锦他们,才出京城三日,就把人给跟丢了;之后的半月,都是每处岔道一个不落地搜寻,依旧没有帛锦他们的踪影,最后只好带回帛锦故意丢弃在客栈桌上的一包素燃,向皇帝谢罪。 “当真可以放下那么多吗?就为了一只碍眼的蟑螂!”帛泠手指一转,用点燃的素染,静静地烫自己的手腕。 腕背冒烟,只一会就烧出了个不大不小,极浅的洞。 非常雅致的苑中小亭间,弥漫出一股焦味,很怪异的焦味。 许久后,帛泠轻佻地把灭掉的素燃,扔在地上。 他跟前跪着的一行内侍,没人敢抬头。 远处灯火如豆,帛泠眯眼,隐约瞧见甬道上有一修长、且略显单薄的身影,由着两名宫人引路,向修竹林小径走去。 这方向—— 帛泠皱眉:“是太后想传召什么人吧?” 大太监忙比手画脚,示意人去打探。 不一会打探消息的人回道:“禀陛下,太后传召的是永昌知府,段子明。” 帛泠闻言,低喃地应了句:“他姓段?” 夜风中,他的身后的大氅随之张开,好似嚣张身形,欲扑杀猎物的眼镜蛇。 四月后,立春,天气依旧是寒风刺骨。 李延回尚书府,刚进自己房门,就见他的母亲大人正神秘兮兮地用剪子缴自己的衣服:“娘,你是不是又想买新衣服了?你买你自己的就行,不用管我。爹说过,要节俭,节俭!” “我不是要买新的,是要补旧的。”尚书夫人笑嘻嘻高举剪刀。 原来前些日子,各部尚书夫人搞赏梅聚会。 说是聚会,就是比华丽。 聚会上,李夫人得了一条消息,说是福乐客栈铺子来了位洗衣娘,会绣花修补客人的损坏的旧衣。消息一传开,许多有钱人特意买她的绣品。 “她们都有衣裳上都绣着花,漂亮极了。我不能给她们比下去,我也要!买新的你爹有意见,补旧的总可以了吧。儿子,你反正阮宝玉也不在京城,你也没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娘跑次,将这堆衣服送去福乐客栈。那洗衣娘子答应我了,我的破衣服可以最先开工补绣的。” 李延听后,连连摇头,“不去,你可以找下人去。” “下人没你能催。去嘛,你的衣服已经坏了……” “我替换的衣服足够了。”李延机灵地避开李夫人的擒拿手,夺门逃出。谁知,他两只脚刚在廊下站定,“嗖嗖嗖”三道寒光向他扑来! 李少卿惊魂甫定,背上冷汗如瀑。 暖和的阳光从游廊的东侧透过,秀艳的苏银站在与他距离十步开外,正拿着弓,歪着头瞅他。 这个!这个吃在他家,喝在他家,睡在他家的人,方才居然张开了弓箭,射穿了他……他的衣服。这可是新领的官袍哦。 李延气急败坏地冲到苏银跟前,指着苏银的鼻子,厉声质问:“你认得我是谁吗?你居然拿箭射我。” 苏银手抚弓背,清亮的眼瞳,如雪莲绽放,冰凉凉,不含任何杂质,也不透任何心绪,“认得官袍。”随后,他又侧头,犹如仔细辨认李延后脖子的疤痕,猩红的泪痣相当耀目,“没错,射的就是你。” 这时,李夫人昂首阔步地捧着一大堆衣衫,走了过来,喜滋滋道:“儿子,现在你可以去送衣衫了,记得早去早回。” 饱受惊吓的李延,木然地接过衣服,何时他母亲豢养出如此鹰爪? 他不示弱地扣住苏银的手腕,眸里火焰悍然:“你得和我一起去。” 谁知天有不测,他们出去不足三刻,管家便一路大吼冲进,胡须迎风四散凌乱:“夫人不好了!少爷,掉进冰湖里了。” 第三十三章 说是去替李夫人送衣服,这李延偏偏要去结了冰的湖上打溜,劝也劝不住。 大理寺少卿,居然撩起袍子,在湖上撅屁股溜冰,样子跟只呆熊似的,苏银看了好笑,只好骂:“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话还没说完,那边李延就出事了。 开春,湖上的冰本来已经松动,加上他溜得不得法,只知道一只脚死命往前用力,结果薄冰架不住他这只笨熊,漏出一个大窟窿,他还没来得及喊叫,便“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苏银手里拿着包袱,离他甚远,见状急忙丢下东西溜了过去,等跳进水,这才发现李延已经沉到湖底。 开春的湖水仍然冷得刺人,他的水性一般,人潜到湖底抱住李延,已是十分勉强。 这李延更好,干脆是个旱鸭子,人已经昏沉,但还记得保命,一双手上来死死抱住苏银脖子,就差没把他箍死。 苏银在水里扑打,右脚受过伤的跟腱又开始作梗,软绵绵使不上力,一个打岔,就跟着李延沉了下去。 李延已经入水多时,这时候嘴里吐出一串气泡,眼见就要不成。 苏银情急,也不及多想,俯身便将唇凑了上去。 湖水冰冷刺骨,李延的唇也发木,这个渡气之吻并不□。 可是苏银的心里还是生出一点奇妙的感觉,麻酥酥的,好似舌尖含了花椒,莫名地在颤动舞蹈。 “算是……报仇。”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脚底突然便有了力,猛地一蹬,立时便浮出水面。 湖面无人,他拖着李延,一路发抖,将他拖到了湖岸,几乎脱力。 李延没有醒转,他只好又替他控水,折腾了好一会功夫,这才看见李延吐出了一口长气。 “我死了么?他祖母亲的,阮宝玉这个祸害还没死,我怎么可以先死。” 李延醒来的第一句话。 苏银叹口气,强打精神,替他脱下湿透的外袍,将包袱里他娘的衣服给他草草裹上,这才跑上大路,找人去李府传信。 回到府上,李延理直气壮地受寒生病,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不停支使下人跑进跑出,嗓门挺大中气挺足。 “我看你就是装病。”尚书夫人一进房就开门见山,吩咐丫鬟不要给他端水,让他自己起来喝,不起来就渴死。 李延捶床:“我肯定就是你捡来的,一定肯定绝对!” 跟在夫人后面进门的苏银咳嗽了一声。 两母子的战争却没停止,那厢做娘的还在说:“真是,我的衣服也被你糟蹋了,害我又另外找衣服来剪洞。你多大的人了,还跑去湖上溜冰,没脑子么?” “那你上次去酒楼吃饭,还不是施展狗屁轻功,从二楼跳下来,摔得半月不能走路?” “我是你娘,有你这么跟娘说话的吗?” “你有点做娘的样子吗!?” …… 一旁苏银看不下去,又咳嗽一声,问:“夫人你手上的衣服是新铰的么,要不要我送去给绣娘?” “好。” “别给她送,你是我的人,不是她的狗腿!” 母子两个又同时发话。 你是我的人…… 为这个苏银冷笑了一记,拿过夫人手里的衣服,没说话,直接出门去找绣娘。 同一时刻,段子明拜会过太后,正从步寿宫里出来。 三天之内太后两次次召见他,盯梢的太监也觉得情势微妙,急忙去找帛泠禀报。 帛泠捧一只手炉,似乎漫不经心:“你去把太后身边的素蓉叫来。” 素蓉很快便到,跪在堂下,手脚有些哆嗦。 虽然她是帛泠安在太后身边的眼钉,但太后待她亲厚,不到迫不得已,她也不愿意出卖主子。 “太后这两天总是传唤那个姓段的,你听到些什么没有?”上面帛泠幽幽说了一句。 “没……”素蓉答,偷眼瞟一下帛泠,立刻脊背发冷,改口:“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 “有,奴婢听见太后他们提到……提到齐王。太后还给段大人下了一道密诏。” “密诏?!”帛泠霍然起身:“你确定?” “应该是。”素蓉埋头:“因为圣上交代,奴婢就比较留意,今天也是好不容易听见了里面两句话。” “什么话?” “好像说是密诏交给锦衣候,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帛泠定身,眸里光华闪烁,一只手指叩打书桌。 “奴才查过段大人住处。”一旁太监连忙接话。 “他姓段?家中背景如何?” “回圣上,段子明其父段凛,曾经官至吏部尚书,后来辞官,举家南迁,现已不在人世。” “段凛?”帛泠重复,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着意,五指收进掌心,手背青筋凸起,许久都没有说话。 “圣上……” “找个稳妥的人,寻回密诏。至于段子明……朕要他活口,你将他带来,。” 最终帛泠道,退回龙椅,将掌心张开,推着方才被掐出的红印。 鼎富楼,京城里最豪华最暴发的客栈,符合某人一贯的炫富风格。 段子明回到他的上房,叫了燕窝漱口,又拿玫瑰露洗了手,这才窝到他的狐皮塌上休息。 “段大人好。” 屋里这时突然响起一道冷森森的声音,而且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后。 段子明不回头,将脖里狐皮围脖一抽,劈手就挥了过去。 他虽然不是什么高手,但也粗通武功,而且极是机变,将来人一阻后立刻便朝房门掠去。 外面人声鼎沸,如果这位真是刺客,应该会有所顾忌。 可惜来的这人是个绝顶高手,人掠动起来便好似鬼影,没等他到门口,就已经拦在他跟前,出手连点他几处要穴。 “大人想必知道在下为何而来。” 将他安放好后那人开口,颇是斯文。 段子明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于是翻个眼表示鄙夷。 “东西在哪里,我没有太多时间和耐心。”那人还是斯文,不过十指搭上了他肩,内力暗送,使上了分筋错骨手。 段子明在富贵窝里长大,娇生惯养,没一会就吃消不住,冷汗一层层漫上额头。 “想好了你可以说话,但别想耍花样。”那人道,解开他哑穴,却又一掌按上他胸,略微施力,便将他心脉震伤。 段子明往前踉跄,“噗”地一声便吐出一口血来。 “东西在哪里?”那人又道,在他身上翻找,无有收获后开始有点焦躁。 “东西显然不在我身上。”段子明抬头,露出狐狸样笑。 “那在哪里?”来人厉声,十指搭上他筋脉,这一次使出了十成功力。 段子明粗声喘息,将头别向南方。 南方乌蒙山,有他紫眸的殿下,此刻正被那个狗娘养的阮宝玉霸占。 想想仍是心有不甘,他恨着声,朝这个名字狠狠吐出一口血痰。 “东西在哪里?” 头顶的声音已经有些空蒙。 好像是被鬼附身,这一刻他居然抬头,露出一个笑,说了句阮宝玉的经典台词。 “你长得又不好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主子交代过,东西交出来,你就不用死。” 说大话技巧如此拙劣,段子明险些笑岔气,紧接又是一口血:“告诉你家主子,让我背叛的筹码,他给得太低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敲门,声音短促有力。 刺客略顿,想起主人吩咐:如果自己不能得手,也要确保别人不能得手,眼里慢慢就闪出了凶光。 “段公子,来世再见。”他道,腰里长剑出鞘,迎光雪亮。 “段子明死了?!!” 三刻钟后,帛泠在大殿内狂怒,劈手便将一只纸镇摔得粉碎:“那密诏呢?” “遍寻不得,不知有没有被人捷足先登,取……了去。”太监有些哆嗦。 帛泠噤声,沉沉呼吸,眸里戾色越来越重。 “他的尸身呢?”过半晌他才道。 “仍在客栈。” “你去找杆长枪,将他尸身挑了,钉在锦衣候府门匾上。” 最终帛泠发话,将身一回,龙袍拂地,满殿都掠起一股阴风。 ※※※※※※※※※※※※※※11月10日※※※※※※※※※※※※※※ “陛下,该早朝了。” “今早,不去了。” 看着晨光熹微,帛泠沉沉地将眼睛闭上,眼睫微微颤动。 光从窗游了进来,雕花的窗格在他脸上烙下的影子,深深浅浅,宛如魍魉附体。 “朕要去见太后。” 太后所居——步寿宫,原名思□。 齐王死后建成,帛泠登基后改名。 太后病重,近日一直卧床不起,帛泠进屋时,她依旧躺在床榻之上,神色十分安然。 “母后,段子明死了。”帛泠用眼神谴退屋里宫人后,一字一句道。 风穿过屋外的竹叶,沙沙作响。 久病的太后脸色惨白,疲累不堪:“我可不可以问陛下,究竟为了什么。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帛泠端起汤药碗,放在嘴边,轻轻吹着,黑色的药汁液,映出他的无奈笑脸,“母后,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有个晚上,大哥来找你,问你关于我身世的谣言么?” 太后没有开口,手尖发颤地摸着冰冷的佛珠。 “你开口说出了那个秘密,可惜听到这些话的人是我,不是他。” 药仍然冒着热气,很烫的样子。 佛珠仍然冰凉,没有半分温度。 她记得,那时的她背对自己大儿子,无从开口。最后,她还是说了,说出了事实,压在心底多年的事实。 因为这事实,作为一个妻子始终是羞于面对的,所以她一直没有勇气回头去看自己儿子的表情。 就因为这样,阴差阳错—— 当时的齐王,已经认定自己不会从自己娘口中探听到答案,因此早早地离开,宣告放弃;而不巧路过的帛泠,却意外地获悉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父皇还是父皇,只是我娘是段凛段尚书的妻,从来不是你。”帛泠侧头,倏然抬起眼,用种忧伤的目光逼视着自己一直叫“娘”的女人。 运命玩人,就是如此。 “所以,你杀了你大哥。” 帛泠点头,讨好地将药端到太后面前,“因为我不做皇帝,就会死的!如果大哥做皇帝,他一定会杀我,他们谁做了皇帝,都会杀我。除非,我当皇帝!母后,你说对不对?” 太后摇头:“所以你弑兄,诛……弟。” “一个是同父异母,一个是同母异父。朕夹在中间,算什么,算什么!” “你是皇帝。” 帛泠冷笑,又将瓷碗逼近太后,“朕是皇帝,是个时时怕史官翻旧账的好皇帝。不过,如果太难搞,还是死得好,死了都干净了。” “……” “娘,吃药啊!”帛泠相当专心地又端起了汤药,捧送上去,脸上笑容绽开,眸子像夜霜在月下发着寒光。 太后深望了他一眼,终是放下手中的佛珠,平静地接过药碗,“陛下,有一点你说错了。” “哦?” “你认为一个尚书,多年面对着自己不贞的妻子,面对自己的耻辱,敢怒不敢言,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会与她生育出另一个孩子吗?” 一石投池,涟漪重重,帛泠神色随即一僵。 “你们帛家对感情的执着,时时令人无措,简直到了疯癫地步。”太后双手抖得厉害,药汁洒溅而出。 “那么说,段子明和朕一样,也是孽种!” 帛泠话音掷地,刺得太后心一揪,愤愤地将药向他全数泼去。 帛泠抹了抹湿淋淋的脸,伸舌舔了舔沾药的手指,“果然很苦。” 事到如此,太后反显尴尬,骤然沉下双肩,手里瓷碗落地,神色沧桑,“这么多年,即使我心有怨,可我真心将你当作亲生的。” 帛泠相当惋惜地延颈,瞧瞧地上的碎碗,“母后,朕考虑过了,即使将段子明尸身钉在侯府门上,锦衣侯也未必会回来。而您如果暴毙了,他就一定会赶回来。” “帛泠!”太后脸色,苍白得要命。 多年的养育之情,不堪一击。 “娘,事情归根结底都是你的错,终究是你先弃了朕;所以,母后为了朕,去死吧。”说着话,帛泠面无表情地拉起缎被,闷住了太后的头。 缎子很软,下的力道却很重。 帛泠沮丧地瞧着太后逐渐没了挣扎,掀开被子,果然咽了气。 他深深吸气,仰面在床沿坐了良久,慢条斯理地整冠,哑然唤道:“快来人,传太医。” 所有人见了太后的死状,全部傻眼,太医更甚,当即瘫软在地。 帛泠倒挺客气,托腮认真询问:“刘太医,你说太后怎么会暴毙的?” “臣……臣不知。” “你知道。”帛泠冷笑,“一定是你用错了药。” “臣罪该万死。”太医额磕地面,声声锵然。 帛泠又开始怅然,眼眶泛红:“刘太医,你说朕是不是杂碎?” “……” “快说,朕是个杂碎,朕就饶你不死。” “杂……杂碎。” 帛泠微笑着拍手,赞道:“说的好!来人,把他的长舌给拔了。” “皇上,饶命!”太医两手支地,戚戚哭嚎,“饶命啊!” “你哭什么,又没要你命。放心,朕说什么就是什么,因为朕是皇帝!” 屋檐雪融无声,放眼又是寂寞一初春。 帛锦你何时能得消息,又何时赶回? 春风梳过树枝,残雪飘落,落在领子里,李延激灵地一缩脖子,真他祖母的冷! 可叹,在这么寒冷的日子里,大理寺还是要办案。 有文官死了,凄惨无比地被钉在了侯爷府门口;有武将好端端地出门,送几件衣服,居然也闹失踪了。 文官是段子明,交情不浅的朋友,于私于公都该先管! 武将是苏银,家里白吃白住的食客,本想撂在一边,但是亲娘举着鞋底郑重交代过,尸体不会走,晚点也能断,活人多口气,必须得先找。 不管先判哪个案子,李延就是被早早地踢出了门的命。 李延愤慨,轿子也不坐了,吹着冷风,怏怏地闷头走路,没料街口拐角就撞上了人,他举眸,讶然道:“你怎么回来了?” 第三十四章 来人静立彼方,灰蒙蒙的狐裘,裹着风尘,眼底的温柔,一如既往般——毫无瑕疵。 浮云游过,春日煦煦,这点暖色染上来人那苍白的面容,更显澄澈。 “我回京,是向圣上禀明,铸铁修堤的进程的。”眸光转动,笑含风流。 李延眉梢一扬,也觉得自己方才一句有点唐突,所以嘴角扯开一丝干笑,回了礼:“萧少保。” 细细风过,初春的冷意依旧嚣张地渗入萧彻体内,萧彻冻得双唇发白,随即喘咳了好几声。 “少保,你气色不怎么好。”李延皱眉,该说是奇差。 “这天气,我最容易着风邪,也早就习惯了,应无大碍,。”萧彻顺了气,才摆手笑道,“倒是一回来,就听说李少卿最日很忙。” 李延双手互匿衣袖中,无奈地颔首,突地想起苏银的事情,或许跟前的萧彻能提供些线索。 “少保,苏银他除了不大认人外,还是其他毛病吗,比如道痴路盲?” 萧彻摇头,毫不犹豫。 “那他以前是不是喜欢留恋野花在外,经常彻夜不归?”李延奸笑。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苏银很欢畅地寻欢去了。 “苏银并不贪欢。” 李延撇嘴,心里哝哝,这位白吃客人果然与自己的娘说的一样,乖宝宝一个,没劲。 见他不说话,萧彻倒又和气跟问一句:“可是苏银,出了什么事?” 李延想了想,将苏银失踪事大致交代了下,萧彻闻后,眉心一动,“李少卿,在下可否与你一起去找苏银?” 李延诧异,还没问萧彻原因,就见大理寺丞领着衙役向他小跑过来,带来了非同小可的口谕。 李延听了,干张着大嘴,说不出话,好似尖锐的鱼剌卡进喉咙,不上不下。 久久后—— “圣上当真说不破段子明这案,就不许收尸?” “是。”大理寺丞簌簌地抹汗,“太后方薨,陛下可能情绪深受波及,搅乱的心智。” “就眼睁睁,眼睁睁瞧着朝廷官员的尸身这样被钉着?” 没人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我这就去侯府。”李延当即决定。 侯府门前,如此情景,不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可以接受的。 李延感觉极差,整个背脊都在发寒,眼睛居然有点带湿。 尸体,不懂反抗。 段子明歪垂着头,尸身被一杆长枪完全穿透,深深地钉在沉重的门上,双脚悬空离地,身上斑斑的血渍,已经转黑。 风无声地扫过纠结成一团的乱发,在绚烂的阳光照射下,尤为凄惨。 李延心中震撼,深吸了一口气,“照血流的多少来看,尸体明显是被移到这里来的,而他被杀地点,很可能就在鼎富楼。” 此时,侯府北方的天空从青转成一片赤红,连风都夹带着一股浑热的浊劲。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李延忙问。 “朝廷命官死了,陛下迁怒,下旨烧了鼎富楼。” “那酒楼明明就是第一现场,肯定留有线索,圣上说烧就烧,这案子怎么查啊!”李延脸色大变,急得跺脚。难道皇上根本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脑子一片空白时,听闻萧彻焦虑的声音:“李少卿,可否先找苏银,我可能认得绑架之人!” 李延一手抚上眉心,心里开骂:“他祖母的!阮宝玉,你个花痴死到在哪里去了?” “阿嚏!”猛地,鼻子又一记痒,宝公子非常大气地连打出了第十一个喷嚏后,双手合什,款款深情地问身边俊秀绝伦的人:“请问这位好看的爷,你知道我是谁么?” 帛锦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弹落了阮宝玉发上的尘屑,指着桌上涂黑的小纸人,“这是你弄的么,用来做什么?” 宝公子捧着脑袋,勉为其难地想了会,摇摇头,“我不知道这谁弄的,不过呢,如果你要整什么人,我倒是想到个好主意,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把这小人贴那家伙门框上,晚上那人尿急,一开门,见个黑影吊在房门口,乖乖龙地洞,保准他吓得尿裤子!” “你是想吓段子明吧?”对紫眸滚出复杂的光芒。 “段子明是谁,我认得吗?好看不?嗯……再好看,也肯定没你好看!”阮宝玉继续心无旁鹜对着帛锦流口水。 “段子明,他,已经死了。我祖母也死了。”侯爷眉心褶皱,“好像就是一转身,你一转身一眨眼,人都不在了……” 眼里美得排山倒海的人一感伤,宝公子也被感染,阵阵酸涩立即在他鼻间萌动,“人死不能复生,你不必太难过了。”他靠近,温湿的唇偷袭了一下帛锦的耳垂,尽职安慰。 是刻,月光尤亮。 银光宣泄在帛锦身上,宛如雪霜冻白菜,水嫩净洁。 如此风华,令人窒息,宝公子口水一路滴在帛锦的颈上,温温黏黏的。 帛锦转眸,瞧见他桌案上的字画,努力地牵出一个笑容:“你最近左手书画大有进步……” 随即,他又自顾自地拿起宝公子印章,一蹙眉,“你章没刻好?我来吧。” 说完,他当真取了刻刀,仔细镌刻起来。 刻到关键处,耳边听到宝公子叫了声,侯爷,声音带闷。 还是有水滴在帛锦头颈,只是水很清凉。 帛锦手一颤,刀在玉印相应地一划,沉声抱怨,“就算你记起来了,也不用这样吓我,瞧,这章算刻坏了。” “只划损了一角,能用。”宝公子伏在他肩上蹭擦眼角,拧着手指,“侯爷慢刻,我给你去打洗脚水。” “阮宝玉!”帛锦欲言又止。 “睡前洗洗脚,春眠不觉晓。”宝光璀璨地一笑,“侯爷,等咱睡饱了,打足精神,就杀回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不等帛锦回话,阮宝玉就跑出屋子,对这皓月深深一拜,“这句话,虽然说晚了,但还是要说的:死狐狸,一路走好!” ※※※※※※※※※※11月26日更新 ※※※※※※※※※※※ 忠臣,绝对不是君云亦云窝囊废,李延也有恃才,显示智慧的时候,所以他昂首阔步去面圣,开讲了忠言。 座上的帛泠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就面无表情地派人把他拖了出殿堂。 文的不行,来武的。 李延强行要带段子明的尸身回大理寺,结果,皇帝还是先他一步,将地方看护全换成了刑部的人。 两个衙门,一队台阶上,一队台阶下,鼻子对鼻子,眼对眼地对峙了挺长时间。李少卿大方地损失了一双官靴后,居然还是打不过人家。 没办法,敌众我寡。 败兵李延,灰溜溜地滚回家,双手闷闷地捧着饭碗,深思着自己应该没什么胃口。 “叫你先找苏银,你不听,有他在,你能脸上会有鞋底板印?”有先见之明的李夫人说话了。 含着大半只卤蛋的李延,瞬间洞悉了银子在身边的美好之处。 模样清丽不说,偶尔笑起来,露出白白的、齐整的牙齿。 总之,现在的苏银在他脑壳里的形象,完全就是美若天仙! 银子绝对是个好东西! 于是,他神经兮兮地放下碗筷,愤慨地在半空握拳,“我去把他找来!” 蛋黄沫沫在半空喷飞,猫咪眼馋地凝望。 其实找苏银并不太难。 苏银送衣失踪,而那绣娘也随之不见。 事情明摆着,与绣娘脱不了干系。问题是谁那么强悍,能把苏银给降服。 百思不得解的李延匆匆赶到客栈,却没想在下人房里遇到了萧彻。 “萧少保,苏银失踪,我以为你会躲在某处偷乐。” 萧彻没回答,纤长骨感的手提着薄刀将枕头划开,枕芯露出,是褐黑小粒子。李延上前,撩了几颗,在手指间一捻,放鼻下闻了闻,是蚕沙。 “我弟妹,有蚕沙做枕的习惯。” 李延相当快地消化他的话,萧旭纳绣娘,因为苏银,萧家几乎灭门,难怪她要找上冤大头苏银,只是…… “她原是个该死的人,官差惊动不得。”李延仗义地拍拍萧彻的肩头,“我们私下找吧。” 阑夜。 月光凉沁沁地洒下,照在拔地高架的旧木屋上。小屋四壁被常青藤遮护,几乎连门窗缝都找不到,空气里散发出阴腐味道。 屋里蒲团上端坐一女子,对着昏灯的光亮,穿针引线,动作十分优雅。她头发略微蓬乱,破旧的绢裳披身,身上血迹斑斑,血却不是她自己的。 屋子地板上,放着七七八八许多糕点的残渣,地上有蚂蚁,蟑螂,老鼠,死的、活的都有。 最大的活物应当算是苏银。 屋里的苏银显得更安静,眼睛闭着,靠在角落。双手被反剪着,束缚手的不是绳子,而是剪刀。 两把剪刀刃尖,各自穿透他的手掌,剪刀把子又相互制约,成了扣。 血有新有旧,旧的,已经干涸变色;新的,在伤口处聚集成珠,不成线地滴落下来。 女子的确是萧旭家的,闺名白梨。 白梨出生绣坊,打小就爱刺绣,她的绣品可以说是独步天下。 萧家变故,她却意外地存活了下来。 惶惶的她在很长一段时日里,只靠刺绣来安慰自己。 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却不能不绣。 没有丝线,她就用头发丝;没有绢绸,她就用树木上的叶子。 再没有,她就用动物的皮毛。 一日,走火入魔的她猛然想起了自己没能完成的龙袍。 龙袍上有龙,龙头有龙睛。 她认定,龙睛一定要苏银身上的筋,绣出来才完美。 没有仇恨,只是信念。 没有道理,她就是这样认定,至始至终。 于是,她来了。 没有计划,就是运气好。 她依旧刺绣,部分是为了打探到消息,部分是为了生计。 而苏银就是这么轻易地送上了门,可谓是从天而降。 为驱寒,他居然没任何戒心地饮下了她下药的酒后,事情变得更加容易。 她每日要绣要洗的衣服不下百件,大包小包进出客栈的举动,决不突兀。包裹沉重,最多她一路拖行,即便有好心人愿意帮忙,她也言辞拒绝。 所以,尔后,水到渠成。 灯座油竭,火光暗下几分,白梨拨亮后,起身打开随行的包裹,翻出包裹最里,那件华丽耀眼的龙袍。 仔仔细地细地将龙袍摊平后,白梨开始刺绣。 夜风从窗缝里挤进,逗着灯火乱跳,她停下手里活,将龙袍又仔仔细细地折好藏好后,碎步走到跟前,探探苏银的鼻息——活着。 苏银秀气脸庞上胡渣,青青刺刺的,挺好摸的样子。 白梨歪头思忖了下,暂时放弃用他脸皮替代布料的念头,青白的手拧了拧,插穿苏银掌心的剪刀柄,灼热的鲜血从伤口涌出。 她见苏银皱眉,眼皮动了动,便及其诚恳开口道,“你醒醒,我喂东西给你吃。” 活人抽出筋比较有韧性,因此她一直很善待苏银的。 没等苏银答话,她就开始小媳妇样忙碌,吹吹糯米糕上黑灰色的糖霜。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一记夜莺扑翅的细音。 白梨黑亮的眼瞳,直直地望去。“你……” 来的是萧彻,长氅掠地,眉若远山。有他当挡风墙,李延顺利地猫着腰进屋,连滚带爬地摸到苏银那块。 苏银手受伤,一动就出血,善良的李延真个去摸了他的脸。 苏银眼眸向他投射出冰冷的寒光。 李延记得他不认人的毛病,忙指着后颈,表明身份。 白梨激动地取出龙袍,巴巴地给萧彻瞧。 萧彻眼眶温热,笑容未尽,点头连连称好。 话一说急,他人就开始大喘:“有水么?” 白梨蹙眉,茫茫然,东张西望地找水。 萧彻紧跟其后,牵制住她的视线。 李延一把团住苏银,两人倒下,缓缓地滚地,向门移动。 “她脑子失常,你多担待点。”李延低低发声。 待滚到门前,推开出一条小缝,李延倏地将苏银扛在肩上,一道烟逃开。 白梨听到声响,对着门发愣了很久,全身发抖。 “白梨?”萧彻轻问。 白梨紧张地抓乱了自己头发,“绣龙睛的线没有了,龙袍完成不了了,怎么办,怎么办?” 萧彻上前规劝,却被白梨一把推开,慌乱中她拿起地上一把竹刀,对着自己的头颈没命地刺去。 萧彻疾步冲过去,一手拽住。 “我保证你的龙袍一定会完成的,一定让天下所有的人看到。” 白梨双眸瞪得很大,手上劲道小了良多。 “有许许多多的人会喜欢的,会夸你的。” “真的吗?”白梨眯眼,“他们都会来看?” “真的。” 白梨欣喜地落下两行热泪。 苏银毕竟武将,伤也不重。 在李延大善人的搭救下,他逃离了“魔窟”,包扎完伤口,吃了点干净东西,体力有所恢复。 见李延又递来酥饼,他摇头:“有粥就成,油饼吃不进。” 李延一扬眼,表示理解,随后他又豪气地拍拍苏银的肩头:“她也是个苦命人,要不是你害的,也不会沦落到这地步。” 苏银眼色一黯,头微微底下:“你怕我去告密,派人拿她?” “冤冤相报何时了呢。这事……你就当没发生,那女的嘛,交给萧少保处理就行了。”李少卿与苏银并排坐下,仰面开始数落,“现在想想,你当时也是逼不得已而为之,人家扎你手两窟窿眼,算很便宜你了!” 苏银默不作声将头扭向另一侧,无声无息地与他保持距离。 “喂!你怎么啦?吃我的,喝我的,说你几句都不行啊。” “不是,沙迷眼睛里了。”苏银闷闷的回话。 李延方才想起要托苏银办的事,讨好地靠近:“我帮你吹吹。” “不用。”苏银又退开一些。 “我事先说好哦,吹出了沙子,你得还我人情的。” “没沙子了,好了。” “不可能,没见你揉眼,怎么沙子就没了?一定是你不想还我人情。”李少卿不是吃素的,阴笑着点头,“我知道个更有效的法子。” 话音落地,李延扒开苏银的眼皮,血盆大口靠近他的眼睛,伸出舌头就是完美地一个卷舔。 苏银咬牙,眨了好几下湿漉漉的眼。 “怎么样?很有效吧。”李延得意放开他。 苏银吸了口气,慢慢地举目,骤然瞳孔一缩,脸色刷白,惊恐问道:“你的口水里有什么怪名堂,我怎么看到……” “看到什么?”李延从未见过苏银这副表情,猝然也被吓住,紧张地顺着苏银看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的什么都没啊。 “嗯……要不你也用口水涂涂眼,自己看?” “嗯。”李延口水吐在手心,狂擦眼睛。擦拭完,他万分期待地定睛一瞧—— 还是什么没有。 苏银此时,才冷然睨他:“你怎么做上大理寺少卿的?浑身上下,哪里有才?” 好奇心重的李延这才嚼出自己上当的味儿,怒指苏银的鼻尖:“我告诉你,怀才就和怀孕一样,时间久了才能看出来!” 第三十五章 “你真的能把他尸身取下来?这边看守的两人可都是刑部高手。” 锦衣候府前的暗巷,李延搓着手,不无巴结地看着眼前苏银。 苏银不说话,只是将后背长弓取下,慢慢转头向他:“你真的想好了?要把尸身取下,真的要和刑部作对?” “想好了!”李延停止搓手,一扬脖子,做正义凛然状。 于是三枝箭搭上了弦,弓被拉满,苏银刚刚包扎的手掌开始渗出鲜血,一滴滴地打在鞋面。 夜风凝滞,三箭齐发,目标全是那杆钉死段子明的铁枪。 守夜的两个人听见异动,连忙拔出刀来,四只眼睛雪亮,显然都是内力精湛的高手。 苏银拧紧眉头,又取出了两枝箭,拉弓时掌心巨痛,便干脆将牙咬上了弦,一仰头,弓弦弹破嘴角,那两枝箭呼啸而去,竟然兵分两路,分指那两人面门。 这个时候先前那三箭已到,虽然因为手掌受创有失力道,但三股力量合拧,还是把杆铸铁的枪杆生生射断。 段子明的尸身掉了下来,后发的那两箭正追着看守面门,迫得他们步步后退,那李延就算是再武功不济,也足够闪身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段子明腰身。 时机刚刚好,那两箭这时也正擦过看守头顶,有惊无险,没有害到他刑部人的性命。 “你带人先走。”后到的苏银这时走近,又取出两枝箭,咬牙上弓,阻住那两人来路。 李延得命,连忙抱着段子明尸身撒丫子开溜。 “银子银子,你果然是样好东西啊!”一路走他还一路念叨,末了不忘加上一句:“比他祖母亲的阮花痴好何止一万倍啊啊啊!” 隔日,李延雄赳赳等着刑部前来算账,结果等到的却是这么一条消息。 “圣上召见,苏银将军请跟我走。” 那太监脸上堆着一朵菊花,连看都没曾看他一眼。 两个时辰过后,苏银回转,负手走得很慢,李延连忙迎上去,颇有良心地打量他,“圣上有没为难你?你有没有告诉他,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圣上差你好好查案,早日找出真凶。”苏银答非所问,一径走向自己住处,进了门就开始收拾包袱。 “你要走?不会是替我顶罪收监吧?” “苏将军要走?”李夫人这时也杀了进来:“不行!那……那只吃我金背蟋蟀的死鸟,你……你还没……” “圣上没有责罚我。相反,他瞧见被我射断的铁枪,倒是想起我这个人来,还给我赐了个官职,委我做宁朔将军,即日上任。”苏银缓声,似乎并不见欢喜。 “哈!” “还有夫人。”那厢苏银又道:“那只翠鸟,您以后便不用挂念。因为令郎曾经亲口告诉我,那只金背……是被他一不小心一屁股坐死的,他怕你责罚,所以……” “好你个死崽子!” 这话音刚落李夫人的一只鞋就飞上了李延右脸,而且劲力巨大,打得李延半边脸立刻肿起老高。 “我告诉爹你和下人赌钱!告诉爹你偷偷练武!顺带告诉他你还偷看男男春宫图!” “那我告诉你爹,你使银子串通道士,硬说自己不宜娶亲!我让你爹明儿就给你娶个媳妇!” 很快这两人便干上了,整得鸡飞狗跳尘土大作,根本没工夫再去管苏银去向。 苏银于是从容打好了包袱,迈出李府,走了一会才回头,为这两月来的欢快日子流连,站了许久,这才轻轻说了声“再见”。 同一时候,皇宫大内,帛泠正在亲自过问太后发丧事宜。 身后的太监轻声跟上,问了一句:“段大人的事情,圣上可要追究李少卿的……” “他是李停云李大人的独子。”帛泠轻轻叹一句:“李大人为朕操劳,朕要体恤他。” “是,圣上宽厚。”太监退后。 “三日后宜丧,日子便定下了吧。”帛泠又道,“朕要亲自题碑,祭奠亲娘。” “圣上大孝!” 帛泠苦笑一声,将手滑过棺木雕花,闭上了双眼。 “同母同父的胞弟,养育自己十数年的母后,我用这些换你回转,倾尽所有……”他在心底呢喃:“帛锦,我的侄儿,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祖母,小锦叫你失望了。” 马车上帛锦辗转,满头是汗,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梦话。 “可以了,蛊虫差不多已经喂饱。”一旁蓝庭轻声,拿出药瓶,找药粉给阮宝玉腕间伤口止血。 阮宝玉皱住眉头,看人满眼都是星星,赶紧靠住车厢,咻咻地喘气,问:“侯爷什么时候能醒?你给他下的蒙汗药没过量吧?” “不会过量。”蓝庭低着头收拾东西:“但这样总不是办法,大人要劝服侯爷接受血饲。” “哦。”阮宝玉应了一声,伸手抵住太阳穴,眉头越蹙越紧。 “大人头疼?” “嗯。”阮宝玉点头,拿手指指帛锦后背:“也不知为什么,我一见那个图案脑仁就疼,疼得作死,真真是要命。” 帛锦此刻睡得正沉,但后背仍然裸着,血蛊虽然已经淡去,但在他后背用血点构成的西番莲图案仍然依稀可见。 “对了!”替帛锦盖好盖毯后阮宝玉又一敲脑门:“上一次,金大盖他娘,一见到这个血色的西番莲就开始发狂,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们给她催眠,用这个西番莲的图案做引,所以她才狂性大发,连自己的亲骨肉也想杀。” “哦。”阮宝玉又应一声,脑仁委实太疼无法思考,便拿出了他的那套宝贝纸笔,开始用左手画画。 “大人画什么呢?”难得蓝庭也来凑趣。 “不给你看!”阮宝玉连忙扑到纸上:“我画我和我家好看的侯爷,你不能看,看了长针眼。” “不看便不看。”蓝庭捂住嘴:“那我去陪赶车的大哥,顺便透透风。”说话便钻出了车厢。 车厢里于是只剩下阮宝玉一人醒着,他连忙提笔,开始画他和他家好看的侯爷。 “第一次欢爱,配诗叫做《捣菊》。”这阮花痴乐歪了嘴,脑仁仿似也不疼了,下笔如有神:“这次我一定要画成!” “非杵非舂衔思缘。” 半个时辰后,阮宝玉写完这配诗《捣菊》的最后一句,首张春宫图眼见就要完成,马车却突然一个急停,害得他毛笔一滑,顿时拉了个长条把整幅画给毁了。 “谁!哪个作死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阮大人,好久不见。” 马车外有人说话,声音微沙,略微有些气喘,可不正是萧彻。 ※※※※※※※※12月14日更新※※※※※※※※※※※※※※※※※※ 帘外,远山如黛,早春的绿意不盎然,却写意。 萧彻就站在径边,那嫩枝浅绿的最深处,春色下,意外的好看。 “萧兄,怎么会找到这里?”对美好的色物,宝公子瞅的眼光一概略微带直,只是略微。 萧彻从袖袋里夹出一纸,“李少卿有心得了消息,怎奈他与刑部起了些冲突,无暇抽身,所以托我带片小纸给你。” 阮宝玉接过,两人手指相碰,萧彻的指尖冰冷。 “萧兄畏寒,还能那么大清早的赶来,真是有心哦。”宝公子寒暄了一句,匆匆了扫眼纸片, 纸上写了七字:狐死首穴八八八。 “举手之劳,不算什么。李少卿说这是段大人临死前,偷偷用血写在袖内的。”萧彻对双手呵着气。 “段狐狸死前居然留下如此深奥的谜语,有意思。”宝公子皱眉沉思了下,“听说他死后住的客栈也被皇上下旨烧了,当真。” “千真万确。” “为什么?”宝公子敲敲脑壳。 萧彻搓手,拧着眉想了好一阵,口里总算顺出一句:“兴许陛下不愿人亡物存吧。” 阮少卿眸光一转,旋即对萧彻展笑,拱手道别,“有劳萧兄,恕不远送。” “阮宝玉……”萧彻欲言又止。 宝公子急忙拍拍萧彻的肩头,笑道:“萧兄,有些话呢,放在心里就可以了,千万不能说出来,你一说出来、一点穿,我很可能来个严词拒绝的。这样,大家以后见面都会难为情嘛。” 萧彻瞠目,咬了咬唇,向马车内横了一眼,莞尔:“我要说什么,说我五花大绑将你捆着,你也能如蚯蚓样拱着走向他挪么?” “……蚯蚓太丑,有没有好看些的比喻?” “阮宝玉,为何你偏偏喜欢他?” 宝公子没能回答,只因他听得身后帘门一动,转脸见有人大咧咧地掀开帘子,出来见客了。 帛锦,无氅无冠,身上简简单单卷着棉被,长发随意披散,对着萧彻,微笑。 “大清早的,你和萧少保说什么呢?”帛锦问。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比较讨厌的敌手,站在比较有景致的地方—— 蜿蜒小径上薄细雾霭飘动,时浓时淡,安分地衬出四周好一片水润翠色,而那抹春光从萧彻身后投来,勾出其身形尤为修长优雅。 雕虫小技。 帛锦眯眼看宝公子,身上的孤绝煞气,像昙花般层层盛开。 真正华丽的感性,一记洞穿的绝世。 宝公子麻利地一个飞扑:“侯爷——” 声音落地,人也已经被帛锦飞踢出去。不远,三步半,算是小小惩戒。 “我们正夸侯爷——你呢。”萧彻面不改色地瞧宝公子起身,身上的泥也来不及拍,就万分花痴地站到帛锦身后,“夸侯爷,宛如一株的幽兰……” “怎样?” “绝世无双。” “孤芳自赏。” 两人同时开口,不同答案:一个果然是花痴,一个果真没好话。 帛锦轻微地一抬眉,“多谢赞誉。在下最近心情不佳,不愿与外人同回京畿,萧少保请回。” “侯爷放心,这点萧某不会强求。只是临行前,想劝侯爷一句:皇宫最近多事,入宫面圣,要小心。” “多谢关照。” “还有一句,在下不认为阮少卿,只配与侯爷同裹条棉被?” 帛锦偷眼去瞧阮宝玉,宝公子正宝光璀璨向自己痴笑,对周围的声响浑然无觉。于是他冷哼,凌厉地接受挑衅:“萧少保,醋该少吃,对胃不好。” “我没说过要放手,侯爷千万记下。” “你,哪里凉快,哪里发芽去。” 不远的矮树丛中,阮侬最后发出一声叹息,默默地用树枝在地上画圈。 太丢人了,为何他身边的人都不是那么厉害。 朦胧的春色下,断牙的松鼠艰难地啃着花生。 翌日黄昏,帛锦一行人终于回京。 听了消息的帛泠,双眸慢慢眯细成线,眼睫将灼人目光全然掩盖:“传他马上进宫。”指弹瓷杯,铮铮然。 番外 传说中的大团圆,至于会不会成真,咳咳,还有待商榷…… 配曲名叫《花间梦事》,不喜的大人请按ESC。 月亮很美,眼前这个人更美。 这是阮宝玉醒来之后的唯一观感。 之后他又一次说了他的那句经典台词:“我是谁?” 在他跟前那个人看来不喜欢说话,只伸出一根纤长有力的手指,敲敲他前胸。 阮宝玉低头,看见自己胸前有个牌子,上面写着三行字。 ——我叫阮宝玉。 ——我没有钱。 ——碰我者杀光全家。 看了这三行字阮宝玉哭笑不得,朝眼前这人挤出一个笑:“看来我有病,还病得不轻。” 那人还是不语,眸色在月光下荡漾,竟是隐隐带紫。 阮花痴的口条立刻就不利索起来,结结巴巴的:“请问请问这位好看……爷,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么?” “不知道。”那人终于说话,声音暗哑,一弯腰却是把他抱了起来。 “这……这……这,咱是要去哪?” “找药。你这不是病了么。”那人答,臂弯很有力,将他扣在胸前。 阮宝玉不作声了,看看他脸,又在他风裘上擦擦口水。 这人是谁?要带他去哪?管它呢。 在好看男人的跟前,他的思考能力向来有限。 “到了。” 半个时辰后那人道,推开客栈房间的大门,将阮宝玉放在房里那张官帽椅上。 阮宝玉眨眨眼睛,才觉得手脚冻得刺痛,那人就捧起了他双手,放在嘴边一边呵气一边揉搓。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个人自己不认识,可阮宝玉的眼眶还是发热,因为他这个动作有想哭的意思。 “为什么,知道自己有病还挑腊月夜半出来,还不许别人碰你。”那人轻声,嗓子似乎坏了,声音很哑很涩。 “这个那个……”阮宝玉叹气:“也许是我脑壳有病,这个那个……特地出来寻死也不一定。” 那人停住动作,不说话,只看他,目光无比复杂。 过了一会他起身,端来一只火盆给阮宝玉烤脚,接着又到窗前,顺手摘下一只冰凌。 天寒地冻,冰凌冻得很结实,那人袖角一动,手里便多了一枚薄刀,开始雕冰。 雕了片刻他似乎想起什么,又起身找了个小炉,在只小锅里投了两只削碎的蜡烛,煽旺炉火开始融蜡。 很快蜡烛便化成了蜡油,那根冰凌他也雕好,雕成了一个个串联的小球,标准的糖葫芦模样。 拿着这串冰葫芦他开始沾蜡油,动作极快。 蜡油遇冷凝结,很快就结了层晶亮的壳,看着美极。 阮宝玉看着痴了,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请问你到底在做什么?” 那人起身,将他横抱,放到自己膝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摸索出一只不知什么东西,半含在唇,说话就递到了阮宝玉嘴边。 四唇相碰,如果自己没疯,这绝对是个吻了。 阮宝玉瞠目结舌,还不及反应,那人已经把东西推到了他嘴里,唇上行,去轻咬他耳垂。 阮宝玉动了动嘴唇,发觉自己说不出话,而嘴里那个东西很甜,尝着像蜜。 “有没有想起我是谁,哪怕一点点?”那人道,继续咬他耳垂,一口又一口,有只手去探炉上滚烫的蜡油,似乎并不畏热,拿指尖沾了不少。 “没……”阮宝玉支吾着,不知怎的衣袍已经敞开,露出了□上身。 “我会帮你想的,所以你不必着急……” 那人道,指尖过来,热蜡滑过他胸膛,最后停在他□,不停厮磨。 热辣辣的撩拨,真的是太热辣了,烫得阮宝玉一个吸气,额头立刻浮起一层密汗。 “我们初次见面,你也是晕着,胸前挂一个牌子……”那人继续,热蜡冷却,他又拿手去沾,自己浑不怕疼,却害怕阮宝玉承受不住,将手指略吹了吹,这才伸进他衣摆。 “那时候的我,是生无可恋……”那人道,滚热的指尖探到他身后,找到穴口,开始一道又一道描摹那上面纹路。 阮宝玉通身颤抖,也不知怎的,明明被刺激地心生快意,可又隐约觉得疼痛。 是的,好似是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心里生成了一根刺,每每想起就觉得疼痛。 “是你告诉我,一切都还有可能,比如无欲之欢,比如无望之爱……” 那人又接着喃喃,手掌沾满蜡油,又是低头吹了吹,突然就一把握住了阮宝玉□。 揉搓,挑弄…… 这动作何止滚烫,简直就是一把火,直接就点到了阮宝玉心头。 阮宝玉大声喘息,全身酥软,不自觉已经靠在了他肩头。 “你说你就是那个人,可以为我死生不计……”那人又道,掌心又沾热蜡,许是心神恍惚,这次居然没吹,直接便握上了阮宝玉□。 “烫……!”阮宝玉嘶声,才含糊一句,那人立刻便松开了掌。 “当日的你,便好似这热蜡,滚烫。”那人怔怔,待掌心略凉,又将他□包住:“而我,就像这根冰凌,冰冷……”说完便握住了那根冰葫芦。 阮宝玉脚底打颤,前面才被他侍弄得神魂颠倒,后面却是一紧,被一根冰凉的东西直穿了进去。 “滚热的遇见冰冷的,是什么滋味你可知道?”那人贴紧他耳垂,前面疯了般开始□,后面则是猛力一个□。 前面滚热,就好比一把烙铁,要将他每一寸神经都烙醒。 后面冰凉,冰凌蹭着深处纹路,渐渐地有水化开,滴滴答答,刺激得他后面不断收缩,好比推叠,将前面快感一浪浪推得更高。 这是什么滋味?阮宝玉说不出,只觉得心跳如擂,喘息声越拉越长,渐渐就变成了呻吟。 “想起来了没?热火遇见冰,结果是冰融了,火却更烫。”那人声音依旧暗哑,可却带了旖旎,依稀也流动着□。 “嗯……”阮宝玉提起气力应了声,听来却更像呻吟。 前面□还在继续,热者更热,果然不错,他感觉自己是被块冰托着,惶惶然就已在云端。 “后来呢……”他问了句,短促而无力。 那人没有回答,只将他□的冰凌更快□。 更多冰凌溶化,滴滴答答,打在地板,声声锥心。 “后来呢……”阮宝玉又追一句,不知为什么心头一疼,连筋挫骨在他身体里死命一抽。 有一些影像开始明晰,印着后来这两字。 有个人面目模糊,但紫眸湛然,跟他说:“阮宝玉,你这一把火,这一次是彻彻底底把我烧成了死灰。” 他还说:“我若能原谅你,除非这棵枣树能结出蜜枣。” 那是一棵死枣树,死了已经有年月,枝木已枯。 他记得自己无可辩驳,但不甘心,隔日翻墙,硬是将那棵枣树挖出,随身带到了这个镇上。 一日日的侍弄,恨不能将心挖出来埋在树下,这树后来竟是活了,到了冬天,竟然结了几颗冬枣。 他欣喜若狂,将枣渍成蜜枣,差人百里之外给他送去。 第二年,蜜枣装了一盒。 第三年,枣儿就是浅浅一篮。 可是他始终没有消息。 原来枯木可以再春,可是他的心却再不能回转。 于是日子开始无趣,自己昏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到了最后,糊涂的时候却比清醒的时候还长。 于是他便写了这块牌子,好死不死,总盼着一日尸横街头无人来收,那便也算一偿旧债。 冰化了,火却也熄了。 这便是后来。 不知不觉,一滴泪便落了下来,重得仿似坠着所有前尘。 “我回来了……说到底我还是欢喜你,这欢喜很大,大得过一切过错。”那人喃喃,抱着他,和他耳鬓厮磨,温柔怜惜。 后面冰凌已经几乎溶化殆尽,身体在抽缩着,不知是因为欢喜还是激情。 “记起我是谁了吗?”那人浅声,单手握住他□,弹琴似的,在快感的顶端做了最后一个挑拨。 阮宝玉满目迷离,身心放纵,终是热辣辣射了出来。 他回来了,说是欢喜终究盖过过错。 自己这一番热怀抱冰,终究是没有白费。 人生至此,真真再圆满不过。 “侯爷……” 他迟疑,片刻后还是将这名字喊了出来,牙齿下扣,碰到那颗蜜枣,汁液流出,顿时满腔满腹都是香甜。 番外(二) 腊月,风烈如刀。 合乐镇的一个小院内,火盆燃得正旺,苏银和李延各捏一只酒壶,正在猜拳,玩龌龊的谁输了谁脱一件衣服的游戏。 很快酒壶空了,两人也都脱得精赤,只剩一条裤衩。 火盆里的焰火似乎烧到了心上,躁动难耐。 李延直眉楞眼地捏着酒壶,就差没把壶颈子捏断,突然间就恶向胆边生,大吼了一句:“我们来做吧!” 苏银正含着口酒,闻言呛了一下,低头咳嗽起来。 “既然要做,就还有个谁上谁下的问题。” 这死李子看来是豁出去了。 苏银强忍住咳嗽,“嗯”了一声。 “所谓人上人,自然是强者来做,也就是咱们谁强,谁就在上边。” “哦。”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很强,只要高兴能把蚊子射死,但咱不能光比武力对吧,智者为尊,咱应该要比智慧。” “哦。” “很好!”话说到这里李延就流利起来,起身去拿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那张纸来,递到苏银面前给他看。 说实话他的字还不错,纸上面四个字一列,看起来很遒劲养眼。 “这是什么?诗么?不像啊……”苏银蹙眉。 “这个不是诗,是真理!”李延梗直脖子:“我知道你是武将,对这些不在行,下面我一条条解释你听。” “哦。” “第一条……色令智昏。”李延戳着纸上第一列四个字:“你知道啥意思么?” “啥意思?” “就是长的好看的人智慧都差。”李延道,振振有词,顺便摸出铜镜,凑近去和苏银一起照:“怎么样,看出什么没有?” “看出来了,我比你好看,所以智慧不如你。”苏银耷着头。 “很好很好。”李延拍拍他肩,指头挪动,到了第二个词:“胸大无脑,这个词比较浅显,我就不用解释了吧。”说完就去瞧苏银的胸膛。 苏银常年从戎,身材自是极好,胸肌强健而不过分,上面还有一道浅浅的刀痕。 李延忍不住,很小心很小心咽了口唾沫。 “我知道,我胸比你大,所以肯定比你笨。”苏银同学果然是孺子可教。 “很好很好!”李延就更高兴了,咣咣去拍他胸 :“那我们来看下面这个词,——腰缠万贯。” “腰缠万贯?这又怎么说?” “就是腰上的肉值金万两,腰越粗越高级的意思!” 话没说完他的手就搭上了苏银的腰。 紧实纤细,弧线完美,果然是一把好腰。 李延的手掌炙热,在那上面游走,不自觉就下行,抚上了他臀,指尖一个滑动,就到了那中间的凹处。 一滴汗滚烫,从他额头坠下,落到苏银肩膀,无声蒸腾着下滑。 气氛暧昧到顶,苏银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极缓地说了一句:“我的腰比你细,所以没有你高级,是不是?” “啊……对!”李延猛醒,将手收起,昏头涨脑,好半天才找到下面那个词:“这个……词,鞭长莫及,我……” “这是什么意思?”苏银勾起一个笑,眼下泪痣闪光,呼吸滚烫,撩动着李延脸颊。 “这个……这个,就是那个……鞭长的人,不如鞭短的人的意思。” “哪个鞭?” “……” “是这个么?”苏银凑近,将手指在他身下轻轻挥动,划了一个圈。 李延的裤衩立刻支起了一个窝棚。 “我的……鞭比你长,所以不如你对么?”苏银靠得更近,四片唇相对,慢慢便不自禁贴在了一起。 缠绵激烈的一个吻,两人都没多少技巧,但因着真心,滋味却也异常美妙。 “我我我……我还有好多词……”李延挣扎,掌心还捏着他那张纸,汗浸墨汁,纸上的字渐渐模糊起来。 “不用了……”苏银退后,一低头就坐在了床侧。 “总之我样样不如你,所以应该在下面对吧。”最终他道,低头带笑,样子果然认命。 一盏茶功夫过去,李延在苏银上边,咬牙切齿这才切进去大半。 很紧很热,那种快感,奇妙到无可描述。 李延浑身颤抖,仓皇着进出了几下,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突然间就想起了一句诗,而且居然念了出来。 “水浅浸不尽……” 多么贴切应景的一句啊。 “下余一寸银。” 下面有人回应,正是通身热汗的苏银。 李延突然间就顿住了。 ——水浅浸不尽,下余一寸银。 苏辙的这首《牵牛》虽然不算生僻,但也绝对不是妇孺皆知。 这么说自己下面的这个苏银根本就断文识字,不是个只知道领兵的莽夫。 “那些词我虽然识得认得,但你解释得也很好,为了能在上面,你做了这许多准备,我也不好强拂你的意不是。” 下面苏银又笑。 “这么说,这半天……不是我耍你,根本是你在耍我!”李延终于回过味来,嗓子一大,□也立刻不自禁使力。 热箭穿透熔岩,他这一下立刻便到了顶,痛得苏银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苏银埋着头,过得一会,却忍不住眯起了眼。 在下面的,自是不如在上面的爽快。 可是容让这么一位总是自以为聪明的二楞子,却也不无欢喜。 想到这里他昂头,腰弓起,渐渐地也不再觉得辛苦,还隐约生出了快意。 室内炭火这时燃得更盛,他嘴角上行,喘息伴着呻吟,在斗室里回转,顿时便生出一室春意。 第三十六章 狐死首穴八八八。 月上梢头,阮宝玉抱着这张密码字条蹙眉,想着想着,那作死的脑仁又开始疼了。 “狐死首穴……”他拿指头笃笃敲桌,念了几遍,却看见帛锦端起了酒杯,慢慢踱到了窗前。 “狐死首穴,说的是狐狸死时会将头朝向故土,所谓念旧思乡。” 帛锦将杯中酒荡了荡,勾头看那杯中摇曳的银月,轻轻浅浅叹了口气。 阮宝玉直起了头:“请问侯爷,段子明和侯爷初见是在哪里?” “他家姥爷的宅子,我娘亲和他姥爷沾亲,当时是他姥爷大寿。我还记得当时他拿弹弓,射得我额头鲜血直流,到现在我额角还有个印子。”帛锦抬手,抚了抚发际。 “连皇孙都敢射,这小子胆可真肥。” “后来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一时间怒火中烧没控制住。”帛锦微微牵起了嘴角。 “这么说,他从始至终都是侯爷的人?所以那时候在永昌,他一见我就恨不能将我撕了?” “是。”帛锦垂首,“我将兵营安在他永昌附近,永昌出银,他富甲一方,一直都是他供给兵饷。他待我,是十数年如一日的赤忱。” “只可惜,待我赤忱的人,到头却都不能善终。”之后他又轻声加了一句。 阮宝玉这时走近,将手搭在他手腕,做出一付侯爷你总归有我的狗血表情。 “我这次来……多数不能全身而退,你……”帛锦犹豫。 “侯爷!”阮宝玉又近一步,将他话头打断:“我们走吧。有我在,我定会让侯爷全身而退。” “去哪里?” “侯爷和段子明初见的地方。” “他姥爷家?狐死首穴,你不觉得更可能是他家在京城的祖宅?” “这行血字,侯爷认为他是写给谁看的?” “自然是我。” “所以说,侯爷和他初见的地方,这才是侯爷一人能够领会的意思,区别于旁人的意思。侯爷你信我。”阮宝玉低声,一只手仍然拖着帛锦手腕,去开客栈墙边的一只大衣柜。 柜门打开,里面却是一个大洞,通往隔壁房间,那房里坐着一个人,着锦衣头绑墨色发带,身量和帛锦一般无二。 “一会你就出门,头也不回往城东走。”阮宝玉过去拍拍那人肩头:“我们进城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皇宫,那边指示也应该已经下来了。” 帛锦顿住。 “侯爷的心肠是直的,为了段子明和太后回来,并没想过退路。可是我会想,因为侯爷的命就是我的命。”那厢阮宝玉道,又亮出了他招牌式宝光璀璨花痴万分的笑。 段子明姥爷家宅院在城西,这时住着的已经是位贾员外,门口牌匾也换了,写着个斗大贾字。 “已经换了主人,如果有什么东西,应该不在府里,不至于要去惊动别人。”阮宝玉一手按太阳穴,一只手拿着那张他新写的字条。 因为学画春宫图的关系,他的左手字如今大有长进,最起码很能见人了。 帛锦勾头,看他那纸上写着好些杂乱无章的字。 ——木, 东,春,青色,酸味,榆柳, 怒,目。 “这些是八这个数字所有可能代指的意思。”阮宝玉连忙解释:“比如说阴阳五行里面,八指的就是东和木。还有些别的,是我看过的书里面八可能代指的意思,五行配物,目前我能记起的就这些。” “木, 东,春,青色,酸味,榆柳, 怒,目……”帛锦继续低头,念着这行字,突然间有些记忆涌上心头。 “这家宅子往东不足百米,有个榆柳林!”他抬头,突然间猛醒。 宅子东面的榆柳林,第八行第八棵榆柳树,掘地三尺,什么也没有。 五行配位,天干地支,阮宝玉脑子都想得青筋暴起,还是没有。 一直到了清早,天色泛青,这榆柳林还是榆柳林,树梢地下,除了树就是土,除了土就是树。 阮宝玉抓狂,手指叉进头发,脑仁疼得像要爆开,一个劲地往帛锦怀里挤:“侯爷你借我靠靠,我肯定有啥没想到,需要借借侯爷的气。” 帛锦耸了耸肩,看他五指冻得通红,便敞开风裘,将他揽住。 夜月清减,窄窄的一轮挂在天边,而月下帛锦敛眉,五官虽然依旧犀利,但却隐约流淌着一脉温柔。 阮宝玉抬着头,口水伴着鼻血,叮咚一声打在前胸。 “侯爷……你真好看,天上地下无双的好看。”他结结巴巴,伸出一只手指去堵流血的鼻孔。 帛锦有些愣神,闻言微微笑了笑:“你和那段子明真是一路人,我记得这句话他也说过,和你的一字不差。” “他在哪里讲的?也在这里?侯爷也抱着他?” “不是,那时候是在前面太昊庙,当着神灵的面他这么说的。” 这句之后阮宝玉却是不响了,“啪”一声立起身来,抓着帛锦手腕:“庙在哪里?太昊庙在哪里?” “啊?” “五行中的还有五帝,其中打头的便是太昊帝,这就是最后一个八的含义。”阮宝玉大声,眼光湛亮,无比笃定地拖住了帛锦。 出了榆柳林,不出几步就是太昊庙,帛锦稍加回忆,便想起了当日段子明第一次向他表白的位置。 庙前的门槛,他当时倚着门框,就那么半真半假轻飘飘说了一句。 “殿下,你真好看,天上地下无双的好看。” 顺着这回忆他弯下腰去,在门槛下果然摸到一个小洞,里面塞着一个小小布包。 打开系着布包的带子,包着东西的是一等府绸,果然是某人一贯豪阔作风。 府绸上有字,正反两面都有。 正面的是给帛锦,字体工整,写着见字如面,想必子明此时恐已不在,愿殿下事乘东风,要他记得人心险恶,虽心性刚直但也要查情断色,洋洋洒洒有近百字。 反面的则是写给阮宝玉的,字便潦草,语气也不善。 ——个直娘贼杀千刀的阮宝玉,现下我把我家殿下托付于你,你若有半点负他,我必定咒你,叫你来世投胎,做个三条腿的瘸蛤蟆! 再里面包着的,便是太后给他那道密旨。 帛锦不语,拿着那卷轻飘飘的黄绫,却觉得重若千斤,几乎连脊背都不能立直。 门外天青破晓,他举目,仿若看见段子明围着狐裘,尖下巴埋进狐毛,正朝他笑。 这也是个心计似海的人,活着一世,便只对他一人掏心挖肺一腔赤忱。 帛锦抿了抿唇,觉得齿间涩重,似乎满腔都是血腥,轻声:“他的愿望是有一天我能登临天下,所以从始至终都称呼我殿下,我……” 这一句下言他不曾说。 那样龌龊的暗尘之下,他被一刀断根,从此尊严沦丧更何谈志向。 这些话,不管段子明是在生还是死去,他都说不出口。 “他之所以有这个愿望,是因为他以为侯爷也是这么想。”阮宝玉移步过来,将手盖住了帛锦手掌:“所以侯爷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侯爷若想了断恩怨后放下一切,他也决计不会嗔怪。” “了断恩怨后放下一切……”帛锦喃喃,紫眸光华涌动:“你断定我便是这么想的吗?” “我断定!”阮宝玉大声,将只手按上心门:“因为侯爷的心就是我的心,侯爷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负侯爷半分,否则这辈子就罚我变只三条腿的癞蛤蟆!” 帛锦莞尔,过来抱住他,没再说话。 这是个实心的拥抱,因为心绪难平,帛锦双臂使力,不自觉已经将他抱得双脚离地。 两人胸膛于是贴紧,阮宝玉眼泛泪花,终于是听见两颗心跃动,咚咚作声,跳在了同一个节律。 同一时刻,皇城,帛泠的心也跳得很急,因为燥怒。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跟丢,你还配不配做大内高手!”一只纸镇劈手便丢了过来。 “启禀圣上,属下虽然跟丢了人,但可以断定那个不是侯爷,侯爷没有那么好的轻功。这个人,应该是出门时就掉包了的。” 就这一句,帛泠的情绪却渐渐冷了下来,慢慢坐定,道:“这么说他倒是有备而来。这倒不像他了,忠犬祖母丧身,来的时候他居然还能想好退路,还真是长进非凡。” “侯爷并不擅长心计,可是他身边有个阮宝玉,想来应该都是他的主意。”堂下那人又道。 “阮宝玉……”帛泠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不自觉竟将一只薄胎瓷杯握碎。 “太后下葬皇陵,依他的性子,必定回来祭拜。阮宝玉,我倒要看看,这一次你要如何让他全身而退!” 最终他道,将舌尖一挑,掌间被瓷杯划伤的鲜血殷红,顿时便被他裹进了腹。 步寿宫,太后仰面,躺在灵床,死后看来一派安详。 灵床边隔着棺木,金丝楠木上雕满游凤。 帛泠的旨意,他不舍太后落棺,要在此守孝十日,一尽哀思。 十日很快过去,夜已将尽,明日就是吉日,太后就要落葬皇陵。 帛锦没有来。 “难道我看错了你?”帛泠仰头看天:“难道说你变了,这么涉险回来,却只为了段子明留给你的东西?” 没有人答他,那头太监请奏,说是要为太后整理仪容落棺。 帛泠叹了口气,没抬头,挥手喊他们进去。 这么折腾一圈,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天色大亮,那打头的太监又来禀,说是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盖棺启程。 帛锦还是没来。 踏着不知是什么滋味的步子,帛泠走进内宫,看见太后面目安详,此刻已经卧在棺内,那神色,看的久了,竟然就是讥诮。 “你的孙儿,你那奉若珍宝的孙儿……”帛泠冷声,绕着棺木游走,自顾自叹息:“他没有来见你最后一面,这二十四年,你是白白疼他怜他……” 太后不语,身上朝服华光璀璨,遗容无可挑剔,只在领口有一个小小斑渍。 帛泠顿住脚步,正想发怒,突然间却觉察到什么,将腰越弯越低,最后将眼对住了那一片小小水渍。 小小的水渍,新鲜未干,如果有人像他离太后脸孔这么近,一滴泪坠下来,落到领口,就会刚巧形成这样大小的一个水渍。 莫名的,帛泠心脏跳动激烈起来,将眼横扫,果然看见太后双手交叉胸前,其中一只右手空握,似乎捏着什么东西。 将五指掰开,里面果然是块紫玉,雕成两节湘妃竹的样式。 那是帛锦周岁时太后送他的礼物,紫竹,取意节节高升,他一直贴身佩戴,二十几年从未取下。 这么说……帛锦已经来过,而且从那一滴泪的热度,还可能是刚刚才来过!! “来人!”帛泠一瞬间回过神来,将袖一拂,高声:“来人!!关闭所有宫门,传我旨意,任何人都不得外出!!!” 跟着整理遗容出来,帛锦故意落后,不多久就掉出了队伍。 脸上人皮面具很粗糙,不仅憋气,而且根本不能细看。 可是没关系,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这阮宝玉手段果然了得,居然能打通关系,让宫里的老太监带了他这个新人来替太后整理遗容。 整整两个时辰,他和太后咫尺相对,抚着她额头,扶着她肩,将紫玉放在她手,最后还施施然一个长跪。 虽然怎样都不算足够,但自己总算陪祖母最后一程,握过她手,聊胜于无。 想着这些帛锦叹气,脚步加快,朝宣德门移动。 按照阮宝玉的说法,太后灵柩今早会从宣德门出去,那边大门这刻极有可能是开着的。 果然,到了门口,侍卫们正在准备,朱门渐启,缝隙足够一个人通过。 帛锦走近,掏出腰牌,才在侍卫们眼前晃了一下,就听见身后声音嘈杂,有人喊着关门关门。 事情看来已经败露,可是关系不大,眼前这几个小卒还不够资格阻他去路。 薄刀穿袖而出,将眼前几人击倒,再接着穿出朱门往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西侧槐柳树下,不出百米,阮宝玉果然依照约定,牵着匹白马正在侯他。 “抱紧我腰,我们走!”帛锦上马,单手拉缰,猛然间便又找回了昔日马啸沙场的感觉,看也没看身后追兵一眼,顷刻便已扬长而去。 出得皇城,便有人接应,便是自由天地。 跟前帛锦在策马狂奔,尘土漫天,那等气势,竟是诸神难挡。 可是这奶奶的脑仁,居然这时候开始疼,变着法子在脑壳里面扭麻花。 意识开始有点模糊,眼前发暗,周遭一切变缓,开始瞧着眼生。 这他祖母亲的绝对是晕倒前的征兆。 “不许发病。”阮宝玉轻声,牙齿去咬舌头,自己跟自己较劲:“要是敢晕倒,你下辈子就变只一条腿的癞蛤蟆!” 想着癞蛤蟆的样子有多丑怪,他又多撑了一会,眼前一忽儿明一忽儿暗,终于见到帛锦勒马,来到了城门口。 城门有人把守,他瞧见帛锦足尖勾起,夺了人家一把长枪横在马侧,气势凛凛那模样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下面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厮杀开始的那刻他意识终于涣散,抓住帛锦衣衫的双手松脱,从马上跌了下来。 杀,枪尖刺血,挡我者死。 许久不曾有过的快意,但并不陌生。 帛锦握紧长枪,马踏血尘,终于是一步步杀出了城去。 身后有人追赶,羽箭带风,甚至有一枝擦他脸颊而过,带出长长一条血痕。 可是这些都不再重要,马是千里良驹,奔走如风,渐渐地就把众人都甩在了身后。 “我们出来了,接应的人在哪里?”这刻的帛锦终于得空,扭头去问。 身后无人应答,一眼扫过,马上空落落的,竟然好像只有他一人! 阮宝玉已经不在,方才自己厮杀正酣,竟然没有发觉他何时掉下了马去!! 初春的风这时吹了过来,寒意料峭,可帛锦勒马,一瞬间已是惊得满头热汗。 盏茶过后。 皇城西门,城门迎风洞开,似一只吞噬一切的兽口。 帛锦仍骑着那匹白马,仍踏着血尘,这一次却是一步步走了回来。 不远处帛泠仰脸,逆光而立,手里提着昏厥的阮宝玉,迎风朝他张开了双臂。 “许久不见,我的侄儿……” 第三十七章 耳边风掠过,搅得人心恍惚。 犹见那年某夜,月光朗朗。 玉琢出的小人,随意高高卷起锦衣长袖,神气十足地摊开原来握拳的小手:“太子叔叔,给你看样东西。” 摊开小手那瞬,掌上流光乍泄。 御苑榕树下,萤虫飞舞。 一只萤火虫悠悠然停在他的肩膀上。帛泠笑着伸手,埋下脸,为他轻轻一弹。 这一弹指,又是多少春秋? 眼前的帛锦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已然完蜕了当年的稚气,滴血长枪锐尖拖地,点点滴滴拖出一道血痕。凛然的紫眸,翻腾着熊熊烈火,裹着烧尽一切的煞气。 帛泠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不疾不徐地将阮宝玉高高提起。难得这阮花痴能安分得像个瓷器,脆得只要自己轻轻一砸,就可以弄出脑袋开花。 帛锦额角爆出了一条青筋,枪头支地:“你想怎么样?” “你看不出来么?朕想一下摔死他。”帛泠笑得风雅。 大好春光,煦阳下,帛锦每一根血管都像要炸开般的。 “不管关系如何,我是君,你是臣,臣用凶器正对君主,该是何等罪名,你心里应该最清楚。”帛泠又温软地跟了一句。 正是窒息静默时,廊角处,飞拐出名小太监胆怯地垂头传话:“禀皇上,礼部尚书求见。”。 帛泠哼了声,眼神似有似无地向阮宝玉飘了飘,冷森森道:“你刚问我想怎么样?我想和礼部尚书说,朕的皇侄要尽孝道,愿独自一人将太后棺木拉进皇陵。朕拗不过你,所以准了。” 此时,宝公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帛锦倏地松了手,枪杆铿然落地。 帛泠见状,面无表情地建议道:“帛锦,你煞气太重,朕对此万分担忧。不如,你刺穿了琵琶骨,再去拉太后棺木吧。” “陛下,竟然连自己母后都不放过吗?”帛锦蹙眉咬牙。 帛泠眨眨眼,慢步逼近帛锦,微笑着埋下自己的脸,犹若当年。指尖弹开帛锦肩上的血珠,微凉的唇,对着帛锦颈子吐气,试探道:“朕,未必当她是亲娘。” 帛锦眼皮一跳,皱眉问道:“陛下,这话什么意思?” 帛泠舌尖扫了他的耳垂,“没什么。亲爱的侄子,去干你该干的活吧。” 说罢,轻轻一推,眯眼看帛锦慢慢离开,褪出一道风景,煞是好看。 宝公子睁眼,眼球滴溜溜乱转。目光迷迷糊糊地对上了个人形,张开嘴龇牙,指着自己的鼻尖:“请问,我是谁?” 话说完,才瞅清眼前这人披着斗篷,秀逸的面孔上有对凉冰冰的眼珠子,眼型极尽妖魅,而眸内死光却像让人身处无际沙丘,一片荒芜。 帛泠侧头,深深睇了他眼,勾起他胸前木牌,轻蔑地努嘴:“怪不得要挂个牌。”大理寺阮少卿有病,帛泠他不是不知,当时只当玩笑,听过就算,也没怎么信,今日得见,果然像那么回事。 阮宝玉顺着他的目光,垂眸将木牌上的字默念了下去。 三句大白话,他自然都看懂了,于是他殷切地点着木牌:“侯爷在哪里?请你立刻送我,到牌上说的这人那里去!” “……”帛泠漠然地盯了宝花痴一眼。 “老兄,我看你斗篷面料考究,就知道家底不错,肯定是世代能挖金矿的命,赏银就免了吧。” “不行。” “那……赏银对折。”宝公子最大的让步,“你家肯定不缺钱。” 帛泠出手一指,声音压得很低:“你要找的人,在那里。” 阮宝玉越过帛泠,延颈向不远处望去。 忽略所有随流的人物,在他眼里独见天地间一道寡白的影,醒目,突兀。 很强的人哦,牛样的拉着一口庞大棺材,风姿造型竟能如此好看,俊俏无边了。 这个莫非就是武道传说中的——以气化力?阮宝玉惊艳,心却好像被猛抽动了一下,很不舒服。 含指暗忖,既然这个侯爷是自己神志不清时都想去找的人,当然很受重视,动容是应该的,可以理解。 于是,他嘴角裂开一条难以形容浅笑,拱手道别:“多谢指明,在下告辞。” “没准你去。”帛泠冷笑,一把扣住宝公子的手腕,斗篷里的锦袍,略略露出一尾龙鳞。 原来是个大人物,阮宝玉偷眼,瞧瞧不远的四周那些卫士,估摸那些都是这人的手下;看来是得罪不起的角色。 于是,他无奈地撇撇嘴,眯缝着眼,仔仔细细地去瞅那顶顶好看侯爷。 动人的侯爷披孝着素,全身雪白,灵动如谪仙。不过,怎么背着锁套的肩头,会沁出点点殷红?这,应该是血。 宝公子心又是一紧。 虽说已到春暖时刻,但今朝风里依旧带着冷刺,大家穿的衣裳还是厚重。若不是削骨碎肉的伤口,穿那么厚,肩膀哪里会渗出这么多血?每走一步,都血红色就重一分,越来越深。 最后,血,是汩汩的。 斯景入了眼,完全扰乱了宝公子的心神,他急切地想挣脱帛泠的牵制,“赏银一分不少你,你!你放手!” “不是说过不行!你只能站在这里,乖乖地看着。”帛泠一手死死捏住他的下巴,迫他对着帛锦那边,“我侄儿这铮铮傲气,真是世间难寻哦。” 瞧着瞧着,宝花痴眼前又开始模糊,很快,脸上湿溽一片。 帛锦肩膀鲜血淋漓,他还站着,走的每一步都很踏实。 “这锁链端头横带了根倒钩环,已经穿透了他的琵琶骨。阮宝玉,你去,也迟了。” 热泪转凉的一霎间,肝肠寸断,痛得他支不起腰。 然后,“哗啦啦”,心、碎、了。 他想起来了,是自己太不争气,关键时候昏倒,坠落下马。更加不幸的是,如今身边站着的就是那恶名昭彰的皇帝。 “阮卿家,记起来了?” “兽若伤人,是为生存;圣上,你伤人,时常为了取乐。” 这话说出口,倒让帛泠报以羞涩一笑,“阮宝玉,朕想只问你,诏书呢?” 宝公子手握成拳,低着头:“臣,不明白皇上说的是什么意思。” 或许,他们真没寻见段子明留下了的东西。帛泠想到这层,才慢慢放开宝公子,拨开额前的碎发:“一块琵琶骨换你贱命一条,朕突然觉得这生意划不来。要不,爱卿自己选个死法,满足下朕乐趣吧。”禽兽都比他来得仁慈,那就让禽兽自己去仁慈吧。 “将你脖子系块巨石,沉湖,如何?”帛泠抚着掌心。 “我不要死!”宝公子决绝地摇头,拒绝,“皇上,君无戏言。你答应过侯爷了,留我性命,是不是?” “真没骨气。”帛泠厌恶地拢眉,旋即冷哼道,“你以前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还讽朕是横行的螃蟹?曾英明地捉奸在床,让朕在文武百官面前,颜面无存!说,你今日耍的是什么把戏?” 阮宝玉咬牙,退开一步,跪地行君臣大礼,“臣就是不愿意死。” 他不能死,死了侯爷身上的蛊怎么办?人在屋檐下,要他低头碰地都没关系,“陛下,我怕死!沉湖一死,尸体肿得比猪还肥,我不要。” “你怕死?” “怕!” “更怕死得很难看?” “是!比死更怕是死的难看,比死的难看更怕是侯爷死。” “哎,你贪生的执念,着实让朕佩服呀。”帛泠骤然展笑,和蔼地上前扶阮宝玉起身,“不过,让你死得那么漂亮,也确实太便宜你了!”他说着话,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前日,清阳城上本,说城中一夜死了近十口,尸身糜烂不堪,恐是瘟疫。朕封爱卿为钦差,派你去查,让你活着滚出京城,也算是给锦衣侯一个交代。” 见宝公子面如死灰,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袖子,帛泠笑容里,徒然有了一点孩子气,“望卿不负君意,死得最最难看,连蟑螂都不屑对着你拉屎!” “我不去!我死了,侯爷也会死的!”宝公子这一刻羽化成了忠犬,狂吠着。 “你以为,朕会信?”帛泠啧啧,下巴骄傲地一抬,“来人!送阮少卿,即刻启程!”一道不容抵抗的口谕。 阮宝玉继续“嗷”地一扑,张开嘴巴,隔着衣服一口咬住帛泠的手腕。 回到侯府时帛锦已是半身染血,管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召唤大夫,为他收拾伤口。 铁勾已经从肩头取出,可骨碎肉离,形状仍是十分恐怖。 管家抬袖,抹了抹眼角。 “一点肩伤,不算什么。阮宝玉可曾放回?”帛锦将手按住了额头。 “放是放了,只是被封了个官,给放逐外派了。”管家稍微缓和的脸又拉长了。这年头,他老骨头见过坏人不少,扳扳手指头,最坏的,算是当今天子。 书房霍地乌云普照。 “备马。” “侯爷,阮少卿早就启程了。人出京城已经好久了,而且……” “我说备马。”帛锦抑住怒气。 “侯爷,这是要去哪里?”管家追了一句。 问得真好!去追,城门已关,他到哪里去追?不追,难道去找皇帝评理? 一转念,帛锦低着双眼,看自己的手,虽只微微发抖,也绝难被人发觉,不过他自己清楚,今朝要他勒马收缰,恐是不能了。 不止今朝不能,日后还能不能,都要打上一个斗大问号。 想着这些便心中烦闷,一件件一桩桩都能洇出血来。 帛锦起身,按住眩晕,取一件风裘盖住伤口,干脆走到了门外。 管家无趣地一路细步跟上。 “叫你退下!”门外透凉,吹得帛锦伤口又开始发疼。 “皇上还有句话,说是要交代侯爷。” “说。”眼神横扫,魔神勿近。 “阮大人临走前,咬伤了陛下,陛下无奈出掌,抽落了阮少卿的后槽牙,血流得不多,脸倒是抽肿了。陛下说自己委实迫不得已,望侯爷体恤,为慰君心。” 帛锦愤然拂袖,无意中却扫倒阑下一丛兰花。满身血腥味道,花沾衣一刻,欺了半袖香。 婀娜兰花倒下,花盆应声而碎。 管家立即惋惜道:“碎掉的这盆兰,是阮大人当年特意送的侯爷,人一走,这花就倒,真不吉利……我这就命人去换个花盆。” “已经一年了……”帛锦微微点了点头,无意却扫见地上泥土里点点异芒。他心一动,蹲下身撩拨几土,寻到一团蜡丸。 帛锦一手碾碎,丸里藏了一张旧纸,借月光细看,不由讶然道:“阮宝玉如何有这东西?” 侯爷老管家是个优秀的人物,也不好奇张望,本分地报告自己主人该知道的事情,道:“侯爷,你在外某日李少卿和萧少保同时到府门探访,老奴无意听了次墙角。这兰是萧少保转赠阮大人的。” “萧彻?我现在就去找他!” “侯爷,皇上交代过,他不禁足侯爷,不过,侯爷……这府里如今可到处都是暗哨。” “我心中烦闷,去寻他下棋,怎么,也不可么?” 帛锦拂袖,顷刻已不见踪影。 浊世公子,意在逍遥。 帛锦进屋时,萧彻傍在红灯边,披着厚重的狐裘,手环着暖壶,独自一人下棋了。 桌边炉上煮茶,烘得氤氲满堂,相当雅兴。 瞧见帛锦走近,萧彻也不起身,只裹了裹风裘,苍白的脸略微低了下,又醉心在自己布下的珍珑之上。 “卒过河。”帛锦略略侧目,很不君子地指点江山。 “甚好。”萧彻赞许性地点头,果然挺卒。尔后,两人相视一笑。 棋盘上,卒子越界,誓不回头。 “侯爷见谅,我一个人破局,习惯了。”萧彻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指尖的棋子老旧,印证出他那些孤寂岁月的痕迹。 “我陪你下盘。”帛锦当即在他对桌坐下。 “侯爷肯屈驾相陪这种小游戏,是萧彻的荣幸。”萧彻浅笑,大大方方广袖一扫,重新开局,眼里不含半点阴霾。 萧彻先行,首步飞相置位中宫,明显以守治攻。 帛锦肃然起敬,紫眸清亮。 方寸棋盘间,平静厮杀。 “早就听说侯爷今日很忙,入夜造访,不会单纯找我下棋吧?”萧彻极轻极轻地问道。 “的确有事,是关于你送阮宝玉那盆兰花的事。” “难怪,我说侯爷进来怎么会带兰香。说来也该萧彻惭愧,我养了一屋的兰,却没有一支比得上侯爷,你,这般香。” 帛锦挑眉,“少保讽我?” 萧彻摇摇手指:“不是。是妒忌。” “多谢你的妒忌。”帛锦落子无声,牵扯肩膀伤口处隐隐作痛,“不过,十分不巧,兰花花盆今日被我打烂了,而我发现了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 “哦?” “少保猜不出是什么吗?” “应该是家父当年被逼起兵前,朝中各部暗中支持他的大臣名单。”萧彻迎上帛锦,眼眉弯弯,“我可猜对?” “恭喜萧少保,的确猜对了!” 帛锦支着下巴,双目凝视萧彻。 当年萧鼎被逼哗变,朝廷除了奸佞外,态度大致分成了三派。其一,认定萧家是乱党,要坚决消灭;其二,中立些,萧家还是不对,可以招安;其三,就是支持萧家造反,取而代之,朝纲重振。 这第三派,大多年轻热血,属于暗派。他们当然不会傻得把这样的牌子,给举出来找大刀砍。这些臣子早就结党,各自签名,制成了一份秘密名单,并同一腔热血交付了萧鼎。 “先帝对名单并不清楚。而萧彻作为质子,能在天子脚下活的比较自在,也是因为这名单的关系。” “东西如此重要,为何要给阮宝玉?” 萧彻轻轻咳了一声,才徐徐道:“这盆兰,是阮少卿硬夺的。不过,别人都知道东西在我手中,即使不在了,他们也未必知道。” “跳马。”帛锦举棋,动作骤然而止,伤口裂开,疼得他瞳仁一缩。 “侯爷,你没事吧?” 帛锦摇头,“还有件事,要叨扰萧少保。段子明曾经调查,说永昌炸银矿的案子,幕后主的最大嫌疑是——你。萧少保,你可认罪?” 第三十八章 “这么说,侯爷要带我回大理寺了?”萧彻顿了会儿,旋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萧少保,你可认罪?” “认。”沉了一口茶的工夫,萧彻回话,儒雅得能滴水的星眸,显得越发的透亮。 帛锦动作骤然而止,瞳仁一缩:“段子明也是你杀的吗?” “我为何要杀段大人?” “杀人灭口。” 萧彻抿唇,沏好茶想了想措词,这才缓缓开口道:“侯爷。炸银矿一事,确实是我贪财在先,因我藩地也有银矿,想取而代之,又找人不当,计划草率,方惹下滔天大祸。怀壁之罪,萧某已经受罚,教训锥心沥血。事已至此,段大人翻不翻这案子,对萧某关系还大么?萧某还有这个必要去杀人灭口么?” 帛锦睨了萧彻一眼,倒没为难,取出名单递了过去:“完璧归赵。”棋盘上他的兵马已显凛冽,咄咄英气迫人。 萧彻思忖一下,问道:“侯爷,这个人情要萧彻如何奉还?” 帛锦端起酒杯,牵扯伤处,手轻晃。 萧彻默然,沉思静候。 “我手上有兵,近日得太后一道密诏,萧少保要猜是什么内容么?” 萧彻抬眼,隔着新茶蒸腾而起的云雾,眸光锁定眼前面孔醒目的帛锦:“侯爷,要造反?” 帛锦狭长的双眼一眯, 这答案,昭然若揭。 萧彻啜口茶,挺直了脊背,无茧双手笼搓暖壶,微笑,“侯爷起兵,我以为准备不足。” “哦?” “有兵,手中无器;有卒,却无马匹;师出有名,却无财力。” 轻飘飘一句,却让帛锦通身一凛。 形容闲散但却无所不知,这个萧彻,果真深不可测。 “所以我才来找萧少保,寻共同进退之道。” 片刻之后帛锦才道,将杯一举,左手落子,又吃掉了他一个炮。 萧彻还是抱着他的暖炉,眼微眯,叹了口气,“侯爷,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事成之后,我未必愿意向你称臣。” “你想和我争?”帛锦捏着棋子,细细想了想,“也好。不过这人世间九宫棋局,恐怕只有能一人称王。” “楚河汉界,谁是项羽,谁是刘邦,哪个说得准?” 四目相对,没有不自量力。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对方都有这个本事。 “好,今朝你我开始约定,将来谁先得玉玺,谁称帝。”帛锦忍伤落子,一记脆响。 “此话当真?” “真的。” 萧彻捂额,朗笑着戏谑吐槽:“帛锦,你真好说话,我以为你至少应该邪魅一笑,或者拔身怒指,不带我这样贪的。” “……” 萧彻敛笑,神色渐渐正经,“侯爷,你我,很可能注定为敌。” 帛锦莞尔,不管将来如何,他箭已上弦。 “还有,萧少保人脉很广,可有办法送我出城?” “侯爷,可知西南坊那边,图利的小商贩为了进京逃避税,偷偷挖了通外面的地道。” 西南寒坊?龙蛇杂处,流民过多,官方也难控制的地方,居然有这样的地道? 帛锦略顿了顿:“还有,最近皇上看我很紧,我去哪里,都会有暗哨跟着,这是个大问题。” “侯爷武功盖世,三两个暗哨又何成问题?” 帛锦不语,将头侧过,看了看自己右肩。 铁爪带勾勾进血肉,然后牵着一副硕大的棺木行进数里,这伤创就算能够痊愈,他的琵琶骨也已经尽毁,怕是今生都不能再握枪。 鹰翔长空能够挣脱束缚,那我便折断你的翅膀。 这一向是帛泠作风,不足为奇。 “到底,侯爷是被伤了么?”那厢萧彻发声,目光如炬从他肩头滑过,顷刻间已是了然一切。 “既然这样,我便再帮侯爷一次。三日后圣上戒备稍松,侯爷便找个借口去西南寒坊一次,我会剪掉跟踪侯爷的暗哨,并替侯爷在地道出口备一匹快马。” “如此多谢。” “我可以多嘴问一句,侯爷要去哪里么?” “清阳城。” 帛锦脱口而出,将拳微握,是一丝一毫犹豫也无。 清阳城,天生要塞,易守难攻,是入京的第一道关卡。 如今这座城却成了死城,城门紧闭重兵把守,许进不许出。 阮宝玉被人架着来到城前,咬过帛泠膀子的牙依旧很疼,不方便咬住城门,最终还是被人一把塞进了城去。 城内一片萧条,文官染瘟疫只剩一口气,所以就只有武将江琅前来迎他。 这位江将军本来长得难看,现下染了瘟疫,右脸有只杯口大的疮,模样就更是吓人,朝阮宝玉跟前一站,差点就没把他吓背过气去。 “你……你……你们这里人人都是这样么?”他摸着自己半边现下还算光洁的脸,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江琅识相低下了头:“回大人,是的,几乎一夜之间全城人染病,他们都说……” 都说遭了天谴,这个话有些大逆不道,自然是不大方便跟上官说的。 “那人呢?死了多少?” “死了的不多,只有十几个老弱,这病发起来却是不急,全身慢慢溃烂,最后才到腹脏,但现在无药可医,我怕……” “会从哪里先烂起?” “脸。” 就这最后一句,阮宝玉便好似猫被踩了尾巴般跳将起来。 “查,查这瘟疫的出处,一定要查出来!”顷刻之间他便斗志昂扬,捧着脸扬长走在了前头。 一天之内全城染病,最大的可能便是问题出在水源。 可是这清阳城不是漠北旱荒,城内河流交布,最少也有六七条,怎么可能同时就出了问题呢。 “也许有人下毒。”阮宝玉继续捧着他的脸。 “清阳城是兵家重地,不说别的,兵营内外日夜有人值守,至少营内的那个河塘不可能被人下毒。” “你肯定?” “肯定。”江琅挺直腰板,肩有担当,倒是大将风范。 “末将倒是怀疑城里这次是鼠疫。”过得一会他又道,自觉离阮宝玉远些:“因为最近城里死了好些老鼠,一个个肚子涨大,死相很恐怖。” “就算是鼠疫,也不可能一夜爆发传得满城都是。” “是,所以……所以城里的百姓才谣言,说是天谴。” “为君不仁,所以才遭天谴是么?”阮宝玉将袖子一甩:“那你身上的这些疮,为什么没长到他脸上去?真是笑话。带我去看那些死老鼠吧。” 江琅愣神,被他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得脸色煞白,又不敢顶撞,只得战战兢兢走在了前头。 “死老鼠就这几只,其余的末将都让人深埋了。” 到了营边江琅仍然心有忐忑,一边说话一边拿眼去瞟阮宝玉。 阮宝玉担心自己长疮,离得老远去看,眼神又不济,远远地眯成了一条缝。 江琅拔出他腰间的佩剑,一下将只老鼠的肚子划开。 一腔子的水顿时从老鼠肚里喷了出来,散发着浓浓恶臭。 这么看这只老鼠倒不像病死,像活活喝水涨死似的。 阮宝玉蹙眉,有道流念从脑间一闪而过,依稀触动了些什么。 老鼠……喝水……涨死…… 这三个词缀成一根珠线,后面似乎牵引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真相。 该死作死的脑仁又开始疼了起来,一突一突顶着太阳穴。 阮宝玉抱住头,半蹲到地,做一个蹲坑姿势,心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灵感蹲出来,才刚有了点头绪,就听见那头有人急步奔了过来。 “将军!”那人似乎十分激动,根本没瞧见半蹲的阮宝玉,过来就大声:“终于有人来了,有人带了大夫来,主动请缨要来给咱们瞧病!” 又是迎人,迎一拨极可能有来无回的人。 江琅再一次立在城门,不同的是这一次身边多了个阮宝玉。 领头的人进来了,眼下有颗泪痣,看阮宝玉时眼神漠然,似乎并不相识,居然便是苏银。 阮宝玉心头已是一跳。 第二个人进来时他倒是好了,心不再别别的,根本就差点不跳。 明明巴巴着为他而来,却作出一幅不屑一顾的腔调,拿眼尾子扫他。 这个人,不是那作死的寻死的李延烂李子又是谁?! 片刻功夫过后,实际只有五六个人的队伍进了城。 阮宝玉挤到李延身边,终于有机会和他说话。 “怎么你还没死?” 标准的李延式恶声恶气问候。 “抱歉还没有。”阮宝玉回瞪他,这次是有些真怒:“倒是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做少卿的可以随便离京吗?这城里流行的是瘟疫,真真会死人的,不是办家家!” “我查段子明的案子,跟上面讲线索在外面,可不就获准出来查案了!”李延将脖子一梗。 “那你来这里作死干吗!”阮宝玉跺脚,“我是决计不会喜欢比我难看的人的,这你早知道。” “来看你死了没啊。”李延继续恶声恶气,却到底有些心伤,不再跟他多话,加快步子又挤进了苏银的队伍。 第二日,苏银带着他那两个大夫研究瘟疫疗方,依旧的没有收获。 因为阮宝玉卡着他们脖子不许他们喝水,这一行人全部嘴唇开裂,嘴里忽忽吐着火星。 李延有些受不住,嘴边长了个大泡,说话都疼得嘶嘶抽气,好容易等着机会和苏银独处,连忙扒着他膀子问他:“喂!你不会真的是要来给这些人治病吧。” 苏银不说话,抿抿嘴巴。 “我去找你,求你带我来这里,不是说好就为了把阮宝玉弄出去!” “重兵把守,我怎么把他弄出去?”苏银嗓音有些沙哑。 “你箭法如神,武艺这么高强,肯定有法子的!” “我的箭鞘只放得下三十枝箭,可门外至少有上千人。” “那你把阮宝玉绑根木桩子,把他射出城去。”异想天开的来了。 “那你呢?” “我也射出去,奶奶的,不成陪他一起摔死。” “那我呢?” 李延顿住了。 那他呢? 自己想了这许多,为救阮宝玉无所不用其极,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怎样。 这个,就是在心底有没有位置的差别么? 他有些词穷,心虚也抿抿嘴巴。 “放心,我不会让你的阮宝玉死的。”苏银站了起来,拍拍他肩走远,许是累了,背影看来竟有些落寞。 第三日中午,阮宝玉已经站不起来,正努力卡着李延脖子,教育他渴死也比脸上生疮死好上百倍。 城里又死了十几个老弱,满街无人,腐臭味道越来越重。 阮宝玉满眼星星,心底才生出那么一点点绝望,就听见有人走进了他的房间,凑到他耳边,道:“大人,药也许研制出来了。” 也许研制出来了?什么叫做也许? 阮宝玉软塌塌的,说不出完整句子,就指示来人将他和李延抬去。 到了现场,他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苏银右颈那一个碗大的疮。 这个天杀的,到底还是没忍住喝了水,这么好看一个人,就这么硬生生折损了。 阮宝玉坐直,想骂娘,发出的声音却太过微弱,完全被周遭的嘈杂盖住。 “听说他是吃了那个……死老鼠,故意染病来试这个药的,啧啧啧……” 依稀仿佛,阮宝玉听到有人这么说。 之后就是人群涌动,大家都尽量凑近,却又集体屏住了呼吸。 苏银并不洪亮的嗓音在亮起:“我知道这法子骇人,弄不好病没治好却丢了性命,所以先由我试,一切全凭自愿,生死由天!” 阮宝玉还有点不明白状况,那头本来只吊着一口气的李延却好似突然来了精神,将身子支起,直愣愣往那边看去。 就在三步开外,苏银右臂的衣袖高高挽起,左手却捏着一条黑黄相间的细蛇。 在他几下撩拨之后,那细蛇发怒,露出毒牙,恶狠狠一口便咬上了他腕。 人群中爆发出一群抽气声,有人窃窃私语:“黑金环七步倒,他这一咬,哪里还有命在。” 言犹未落苏银的伤口已经开始发黑,手腕像吹了气般,开始第一节肿胀。 “这蛇毒只是药引,下来大家还要服用古大夫调配的汤药。”苏银强咬住牙,走了几步去取药汁,才将药碗端起喝了两口,人便开始眩晕,“咣当”一声向前栽倒,将药碗摔了个粉碎。 等到苏银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随行的大夫见他睁眼,连忙抚额:“谢天谢地,将军你可算醒了,否则老夫的罪过可就大了!” 苏银牵了牵嘴角,身上仍是软绵绵的,于是抬起胳膊将袖子挽高,去看上臂原先的那个疮。 疮口仍在,并没有奇迹般消失,可已经不再流脓,而且有收缩迹象。 “药见效了?”苏银开口,喉咙仍是火烧般疼。 “见效了!但是将军被咬的那一口,毒液入得太多,还真是危险。现在老夫已经基本可以确认毒液做引的剂量,配上药汁,应该就可以化解这场瘟疫了。” “那药材够么?” “都是些普通的药材。至于毒汁,因为黑金环蛇是这边特产,而且用量极少,倒也还能凑齐。就是这蛇,这次可倒了大霉,漫山遍野地被追,怕是要绝种了。” 苏银一哂,单手支床慢慢坐身起来,迎着光看向门外,一眼就看见了门边的李延。 “你在那里做什么?拿脚画圈圈?磨鞋还是磨地?”见了他苏银就忍不住笑。 李延咳一声,磨磨唧唧走过来,说话时神态老大不自然:“那个,城里上下都很钦佩你,说他们副将正好缺编,要跟上面推举你来做。” “是么?” “阮宝玉也很感激你。他这个人其实也不怕死,主要好漂亮,怕脸上生疮。” “哦。” “其实……”那李延开始扭捏,比城砖还厚的黑皮居然有些发红:“我也很感激你,你这么以身犯险,我……我……” 苏银脸上那个笑意开始扩大。 “但是,只是感激。那天我一时没法子亲了你,可你下湖救我的时候也亲过我,已经两平,我们……我们……” “我们没什么。”苏银接过了话头:“我知道,在你心里的那个不是我。而且就算他不在心里了,你也出生权贵,将来是必定要娶妻生子的。” 李延的脸开始暗沉下来。 “你休息吧。”最终他道,站了起来:“再过两天,我们要想法子,把阮宝玉这个花痴给弄出去。” 两天过后,城中瘟疫得到控制,城外守卫开始松懈,终于让苏银找到一个空隙,将阮宝玉跟李延弄出了城去。 “圣上派大人到这里,便是想要大人的命,大人还是逃吧。”苏银开口,牵过一匹马来:“只是不知大人会不会骑马?不行我找辆马车。” 一边李延扭着头,明明不舍,却还是不肯拿正眼去看阮宝玉,只道:“他会骑马,以前在书院为了腻蹭那个美男,可没少让人教他骑马。” 唯一不响的就只有阮宝玉,在那里低着头,憋半天憋出一句:“李子你能不能回避一下。我有话跟苏将军说。” “什么话?” “只给好看男人听的话。” 李延哼一声,脖子一梗,气呼呼走远,寻了棵柳树开始撒气,有仇似的拼命拿脚去踢。 “他其实是个顶顶纯真的人。”阮宝玉突然开口,看看李延背影,低下了头。 “是。” “所以我希望苏将军不要戏弄他。” “啊?” “我想问苏将军一句,你来清阳城,就真的是因为李子他来求你救我么?” 苏银一顿,略过一阵才笑了起来:“不然大人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阮宝玉不响,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纸包,打开来给他看。 那里面东西恶臭,已经几不成形,只看得出是蓝色的一团。 “这个,是我在一只死了几天的老鼠胃里找到的。”阮宝玉掩住鼻:“不知大人可认得?” “大人去翻动那些死老鼠?!不怕染病么!” “你们不是已经研制出药汁,不仅可以治病,还可以预防。”阮宝玉轻声,“而且是两天之内研制出来,可真真是高效。” “上天眷顾,说来苍天还是有眼。”苏银抿了抿唇。 “不知苏将军自己知不知道,你有个习惯,每次言不由衷的时候都会抿一抿唇。上一次你说为了保命愿意出卖主子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做了这个动作。” 苏银连忙紧紧闭上了嘴。 “将军并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也并不喜欢撒谎。”那厢阮宝玉抬头,一双眼清凌凌照进他眸:“不如这样,我替将军把真相说出来,如何?” 第三十九章 春风拂面,万物都开始萌芽,包括人的野心。 阮宝玉拿着那团蓝色物事,深深吸了口气,开始说话。 “这团蓝色的恶心的东西,是蓝岱汁腌成的兔脑,很凑巧,我偏巧尝过。” “兔脑本身并没有毒,只不过会让人口渴,疯了般渴水。” “如果有一笼老鼠,事先染病的老鼠,被迫吃了许多这样的兔脑,然后被人放了出来。那么这群老鼠就会出来寻找水源,不停喝水喝水,到涨死为止。” “这样的话,一夜之间,所有水源都被污染,便根本不是难事,你说是也不是苏将军?” 苏银低头,几乎下意识的,又抿了抿唇。 阮宝玉的声音这时又凑近了过来:“那位做出兔脑的巫师被害死之前,曾经写过一个疒字头,是一个未完的字,将军可知道是个什么字?” “不知道。” 阮宝玉笑,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 一笔一划在沙地上显形,端端正正,正是一个“瘟”字。 苏银开始强自镇定:“如此说来这瘟疫却是人为,这人……莫非是跟清阳城人有仇?” “的确是人为,但这人跟清阳城人没有仇。”阮宝玉继续低声:“所以他选了一种发作起来并不急的疫病,目的并不是为了要害死这些人。”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苏将军,如果这个人事先准备好解药,然后派人带进城来,以身试药,解了全城之困,那这全城将士……会对他如何?” “……” “如果这个被派的人能留在城内,做了副将,那将来他必得军心。等到他家主子起兵,这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可不就不攻自破。” “……” “苏将军。”阮宝玉这时候豁然逼近,一字字几乎钉到他了心上去:“这个人的主子是谁,你想不想我明明白白的说出来?” “在下并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到了最后,苏银唯一的反应只能如此。 “可是我说的,有人会信。最起码一向忌惮萧家的皇上会信。” 苏银沉默了,犹豫着看他,缓缓沉下声来:“那大人想要怎样?” “我想要的,当然不是为了这个皇帝精忠报国。”阮宝玉笑了笑,将那团作为证据的蓝色兔脑搁到苏银手心:“我是小人,所以坦言,是想拿这个要挟将军家主子,和我们共同进退。至少这一次,他要助我和侯爷脱困。” 又是盏茶功夫过去,李延又解了一泡尿,这才看见苏银和阮宝玉慢悠悠走了过来。 “谈什么啊?两位好看的大人,谈这么久?” “谈保养心得,还有京城美人新名册。”阮宝玉横他一眼:“还有,你要回京是吧。我也要回去,装作你的家丁,到京城就和你分手。” “你疯啦!回去你就一个死字!” “死我也要回去!” “不许!!” “你说不许就不许啦,你长得又不好看,我干吗要听你的。对了你带钱了没,借我一千两,我有用。” “不借!” “不借你晚上会睡不着的,回头又巴巴赶来送我,何苦呢。” “苏银,我现在命令你把这个疯子绑了,找人送出关去,我给你三千两!” “哈!你当苏银是什么,就算他是忠犬,那也不是你的!!” 这么吵吵闹闹,两人一副狗咬狗就要打起来的腔调,阮宝玉咬牙切齿,就差没咬住他大腿跟着回京。 苏银在一边抓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去和那匹黑马说话,一下下理着他鬓毛。 就在这时他听见马蹄声渐近,有人踏着飞尘而来,转瞬已在眼前。 “请问……前面就是清阳城么?” 那人勒缰,在三人上方问话,一张脸满是灰尘,因为日夜兼程而苍白疲累不堪。 苏银有间歇性的人脸识别障碍,照面后倒没什么。 可阮宝玉李延和马上那人却都集体愣住了。 “侯爷!” 短暂的沉默之后阮宝玉爆发,也不知哪来的本事,蛤蟆似地一跳,居然一下就跳上了马背,紧紧抱住了帛锦后腰。 骏马飞奔,四蹄离地。 这一路,马上两人一直没有开口。 帛锦纵着宝玉,任他无隙地贴着自己的背,像团黏糊糊的面团。 一年多相处本来就不算长久,然而,待他猛地觉悟,才算清楚他们之间从未分开那么多天,从未有过。 纵然他马不停蹄赶来,也改不了这个事实。 马未停,直到过山弯,步子缓和了良多,山道冷清,风却不小。 宝公子恹恹地缓过神,鼻子嗅嗅侯爷的味道,面孔蹭擦侯爷的背,再用抽搐抽搐地拿手去捏侯爷的腰,紧致的细腰…… 心里口水甩出一把一把,依旧不过瘾。 “你做什么?” “我想你。”宝公子再搂紧他几分,能从此镶嵌入骨才好。 从他喉咙里咕噜出这么一句,声沉沉的,音细碎着,配上周边冷然的风,凄惨得可以。 帛锦却很破坏气氛,嗤笑出声来,旋即探手,将宝公子撩到了前面,两人终于面面相对。他长密的睫毛半垂下,嘴角高高上扬,坦荡一句出口:“我也想你。”鼻息相融。 阳光不吝啬地洒下,山间大好春色一片,路边枝桠上的鲜绿,也灼着人。 马上一颠一簸,人影缠绵,令人遐想。 宝公子笑得宝光璀璨,眼里闪着很色的光彩,双腿自然地缠上帛锦的腰。帛锦欺近,试探性地拨开衣襟,嘴沿侧颈缓缓滑下,舌尖绕着锁骨舔舐,“冷吗?” 压抑许久的欲望,立刻呼之欲出,阮宝玉竭力后仰,摇摇头,姿势撩人道:“谢侯爷,不弃不离,对我牵肠挂肚,我,受之无憾!” “做到不弃不离的人,是你。”帛锦眸光一暗,探下身,霍地上提高阮宝玉的双手过肩,用马缰交缠住,尔后自己全然压上,笼住阮宝玉的天地。 马上两人,马上厮混起来。 厮混刚开头,宝公子已经□了,前身傲然指天。 帛锦一手攀上他的前身,指尖若即若离地抚捏着嫩红粉头,另一手则提着马鞭柄杆在他穴口,悠然打转。 阮宝玉喘息,大口大口地喝饱了山风,眼显迷茫地望着他那美轮美奂、天地无双的侯爷,“我离开的那时,看见侯爷的伤……” “不碍事,只是不可能再一个人杀出尸山血海而已。”帛锦啃咬阮花痴的肩头,马鞭柄在瞬间深深地探底,直接进入了他。 宝公子当即高高躬起身,连穴口缩紧,甬道也跟着辣辣烧起;而马鞭此时却全然离开,并带出他内壁的几滴血珠子,扭巴扭巴地滚了出去。 饲主的血腥,让帛锦体内的蛊虫又开始蠢动。虽说这东西近期受了蓝庭药物的掌控,安分了不少,只需每隔十天喂一次,足矣。如今时隔多日,它已经有苏醒迹象,现在又闻了味道,虽然没饿到发疯的地步,却自然有了点冲动。 这骚动的感觉摧毁了帛锦的理智,他眼一眯,将马鞭柄又一次全然的冲入。 宝公子“啊”了一声,双手不自觉地把缰绳一拉,座下的马以为授意,在陡峭的山路上,玩命地飞奔。 耳边山风呼啸,帛锦死死压住阮宝玉,手猛烈地□着宝公子的前身。马背上的颠簸,且让鞭柄越刺越深。阮花痴双腿也紧紧缠住帛锦,恨不得让帛锦整个人都嵌内自己的体内。 两人相望,放纵欢笑,又狠狠地啃噬着彼此,谁都知道,摔下去就是死,神仙也救不回。 刺激,这样的刺激,从来没有过! 生死一线间的纵欲,让每处感官,都紧绷到了痉挛地步。心狂野欲飞,跳跃着如战鼓雷鸣,体内血滚烫,好似不从身体里炸开,决不罢休! 这,犹如刀锋上玩命的刺激 ,让彼此的欲望蒸腾到的顶端,不死无休! 鹰,盘旋碧空,啸鸣冲天! 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帛锦、阮宝玉二人尽兴后,就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没了衣衫的宝公子,尽显风光,他威风地指着树叶,与帛锦打商量:“摘几片树叶围围关键部位,也能下山的。” 帛锦怕花痴的杀伤力过强,话不多说,从自己的行李找了几件给宝公子,还解下风氅亲自为他披上。 阮宝玉面有得色,一路继续推襟送抱。 攻受两人勾搭回到原处,却只见苏银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安静地提着包裹在等。 待他们走近,苏银端详了马好几眼,才过来手指点点宝公子的招牌木牌,“行李给你,李延已经回京了。” 阮宝玉觉得耳根子发烫,估计走远的李延已经开骂。他十分不爽地盯着苏银,问道:“苏将军现下要去追李延,一同回京么?” 苏银拧了记眉头,也没回答,直接抱拳:“告辞。”说完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帛锦见苏银走远,才道:“如果起兵,恐怕李延会很为难。” 宝公子极为自负地撩撩额前的发:“侯爷放心,我有我的本事劝他,当然也不会大刀架脖硬逼他听我的,最坏的结果是,大家不为难大家。” 帛锦不响,只看这季的绿色,还是当年他出走时一样鲜活,只是他已没了当初的天真,浪迹天涯的希望,只能靠自己拼杀出来。 断根之耻,说不在乎,实在太假! 死了那么多人,不废帛泠,活着也绝对窝囊! 所以,他不会为李延与阮宝玉将来失和,愧疚什么。他这么说,只是要阮宝玉早些明透而已。 “侯爷,现在我们去哪儿?” “回蒂誉山。” “好!” 回到蒂誉山,刚到寨门口,阮侬头一个冲了出来,很热情地扑到阮宝玉怀里,“爹,我好想你哦!”这么一边哭,一边精准地掐拧宝公子最怕疼的地方。 宝公子含泪微笑,极轻声地问:“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阮侬知疼着热地抬起头,体贴道:“你说京城危险,只让我和娘在城外等,等了好半天,才等到个神秘的叔叔,非要护送我们回来。爹,这一路,我是吃不好,睡不饱,实在是——太担心你和师傅了!”接着,他头又埋进宝公子怀里,咬牙,“你倒好,自己和师傅骑大马回来!”而他,他,他回来骑的是小毛驴,而且还是头斑秃的毛驴。 也不想想,他阮侬是谁啊! 是未来能让江湖黑白两道都闻风丧胆的恶霸,将来叱咤五湖四海的坏人头头。如果,如果,让人知道,他小时候出行,骑的不是高头大马,而是小毛驴,这,这,这太没面子了! 如此伟大的梦想就那么轻易给毁了,阮侬越想越伤心,最后终于嚎啕起来。 哭得太过张狂,连一旁帛锦都颔首:“难得阮侬这么有孝心。” 听到帛锦赞许,阮侬立即齿牙春色地抬头,“师傅,我爹在外头养的小白脸,找上门了!” 寨内炊烟袅袅,近黄昏。 阮侬说的那位小白脸,脸真真是清秀,远看近瞧都是挺雅观的人物。 帛锦见了人,居然是自己认得的,他微妙地扫了宝公子一眼,“看不出,原来你还有掠人之美的嗜好。” “他就是赵越钟情的那个小倌,叫时恩,侯爷也认得吧?”宝公子殷切地解释。当年,赵越因爱,被判欺君,充军途中,恰遇进京上任的阮宝玉。色心、爱心具备的宝公子,立刻与他们相见恨晚,很快大家称兄道弟。 “我去过赵府,与他的确有过几面之缘。”帛锦笑得很随意。 “我一塌刮子就借给了他五两银子。” “哦。”钱是不多,但按宝公子的性子,已经极为慷慨了。 “我们那时一塌刮子就剩八两三钱碎银了。”阮侬豪爽揭发。果然,贪恋美色。如果,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又处危难,有可以趁火打劫的苗头,相信打死宝公子也不会倒贴的。 “前些日子,我传信,托了他一点事,是正经事。” “哦。”难怪匿在永昌的探子报告说,段子明过世,永昌府新知府上任后,有个外地人到知府衙门去寻阮宝玉,裴翎怕出岔子,就把人秘密劫回了山寨。 原来,真有内情。 既然是正事,当然要重视。 帛锦等宝公子支开阮侬、蓝庭,才转脸问小倌:“赵将军愿意帮忙?” 时恩躬身:“恕在下大胆,想先问侯爷声,赵将军答应的话,会得多少好处?” “我可以先救赵将军脱困,以后得势,足够官复原职。” “事成之后,侯爷也会答应让你脱贱籍。”阮宝玉插话。 时恩沉思,帛锦明白道:“赵将军应当晓得帛锦是个实在人,我能给多的,绝对不会少。你想为他争取更多,我也明白,但是虚夸的承诺,我认为多说无益。” 时恩点点头,笑道:“侯爷,果真和他描述的脾气很像。为表诚意,赵将军要在下转达一个消息,他已经书信给几个致信的战将,希望他们支持侯爷,请您静候佳音。” “一定。” 大家不惺惺作态,说话比较容易沟通。阮宝玉挠头,笑容依旧宝光灿烂:“小恩啊,我拜托赵将军向罗昭仪的堂兄说情,那家伙怎么说,愿意帮忙吗?还是认定要我死后,才肯帮侯爷?” “宝玉兄,放心。罗敷已经回信,说他最近身体有恙,驻守边关已相当吃力,有些事他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远水不解近火。”何恩别有深意地答道。 “嘿嘿,那就是说,他两头都不搭腔了。”阮宝玉马上会意,讨好地凝望帛锦,很花痴地笑。 帛锦没说话,只是冷冷剜了站在屋门口的裴翎一眼。 三月,新月如眉时,萧彻发来密函,并将铁甲、武器逐步秘密送到。 尘埃渐渐落定,好事连连。 试穿新铠甲的帛锦,银甲戎装,俊逸凛然如天之器,看得阮花痴鼻血直流。 “萧彻信函上说什么?”帛锦边替宝公子止血,边问裴翎。 “三月十五,正午,叶波泉,水涌龙驹,切勿错过!” 第四十章 水涌龙驹? 这种荒诞的说法,智慧超尘拔俗的宝公子当然不信。 他本想请命,跟着去瞧个新鲜,可他舍不得离开帛锦那么多日子,于是他夹紧了骄傲的尾巴,擤着鼻血,安分地筹划晚上欢滚床单步骤。空闲的时候,积极完成他的春宫图——《无根攻略》。 月底,裴翎派去的一干人果然带回了大量的骏马,领头的将士入了寨子大帐就大呼神奇。 颠来倒去,总算把事情交代清楚。 三月十五正午,叶波泉上游水势突然湍急,涌泉处水花飞溅,果然水里奔出了一匹神俊超群的白马。 高大威猛的神驹,飞奔上岸,抖索精神,高高仰起脖子长嘶,一大群骏马竟然应声跟着出现众人眼前!回了神的兵士,连忙收了马群,赶回复令。 “匹匹都是良驹,真神了!”报告完,将士还不忘记再跟赞句。 立刻,宝公子耷下头,胸闷了。 帛锦嘴角只浮出个微笑,却没有多评一句。 裴翎也算聪明,忙出列弯下腰,“真是天助殿下吉兆!殿下,皇图北望,指日可待。” 帛锦紫眸一转,蛮好商量地点了点头。 晚上,宝公子继续闹着情绪,没胃口吃饭,人潜屋里,蹬在板凳上,想重重心事。 有人推门而入,将饭碗端到阮宝玉眼前。 “我不饿。”肚子发出了一记怪声。 “哦。”送饭的人狠了点,居然夹起一筷子鱼肉塞进宝公子的嘴里。 阮花痴慢慢抬头,抱屈:“侯爷,这样的招式我也想得出的。” 帛锦没答应,继续喂宝公子吃鱼。 “下流河道不深的地方挖个断层般的小坑,把马群的头头安置在里面。等上流源头的积雪化开,一路流到断层,上流的水立刻填坑,自然水珠飞溅,满坑前趁机放马出来。不就完成了?” “……” “侯爷不信,可以用树枝挖个浅浅的小土洞,让阮侬对着那洞去撒尿。我保证,水在没坑前,大家一定是先瞧见水花溅起的。” “你要让寨子所有的营兵去看阮侬尿尿,破解这个迷题?”帛锦抬抬眉。 “所以……叫阮侬去呗。” 帛锦笑笑,“其实,能有传言,说我有天神护佑,也是好事。” “百姓会相信侯爷有神保护,当然是好事;但是,在侯爷的军营里,悄悄树立起的却是萧彻的形象。” “我不介意。”喂的鱼几乎只剩尾了,“而且,能有这样的鬼点子,还能如此精准算上流到达时间,也是难得的鬼才。” “侯爷能大处落墨,不计小事,我不行!”阮宝玉咻咻吐纳粗气,“不行,我要想办法,压倒他!”他就是听不得侯爷夸别人好。 气场很莫名地有些僵化。 “小心鱼刺。”帛锦提醒,声音挺轻。 阮宝玉不动,舌头果然舔出一根鱼刺,强大的一根鱼刺。他手高举着鱼刺,又开始想主意。 帛锦额抵窗格,静了好一会,离开屋子前,才半真半假地甩下一句玩笑,“宝公子,如此不服输,以后归隐会很痛苦吧?” 第二个进屋子安慰的是阮侬。 打了个无聊的哈欠,阮侬一鞋底板拍死蟑螂,出色完成了“日行一杀”的使命后,穿上鞋,开始了他孝子的表情。 “爹,要玩风筝吗?师傅的皇奶奶薨逝了,举国哀悼,所以山下那个偷卖风筝的,卖得特便宜,三文钱两大只。” 阮宝玉暗自赞同,以前五文一小只。 “好看不?美人风筝哦,高高地放天上一定很漂亮。” “大白天,风筝放得太高,官兵会抓人的。”宝公子说得有点夸张,却也是事实。 阮侬得意撇嘴,“娘说她有种蛊粉,各种色的,晚上还能发亮,如果放在风筝上,晚上也能玩了。爹,想玩不?” 阮宝玉想了想,眨眨眼,小心地问:“有更大风筝么?” “有。” 阮宝玉又眨眨眼:“有更大的龙风筝么?” “也……有。” 阮宝玉拧手指,咧嘴笑:“爹要买个龙风筝。” “成。” “爹要配个顶顶好看的紫色蛊粉。” “也……成。” 宝公子继续咧嘴,露出璀璨到无可挑剔的宝光笑容:“阮侬,乖儿子……” “爹,李叔叔交代过,你这样笑的时候,就是肚子里充满邪恶之水的时候。” “那叫智慧!”宝公子正色纠正。 “爹,谁是天下最厉害的人?”阮侬欢笑朝他勾勾指头,“来,说句好听的。” “反正,不是你。”阮宝玉冥思了下,决心做个诚实父亲的典范。 七日后,有人说在夜里看到一条紫色的飞龙缓缓升空。 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席卷京城。 谣言很不巧地传到了帛泠耳里,他假惺惺地浅笑:“在我偃鼠饮河,也能成灾时,他却被说成了真龙转世。亲爱的侄儿,你快反了么?” 风不止,湖畔柳絮如雪。絮雪里,帝王孤零零地站着,静静地等着。 那厢,得了消息的萧彻,依旧菩萨低眉,笑姿从容。 天气转暖,也让他过白的脸上透出血色。 微风里,他随意地将手上一泛黄的小册子翻开,指尖点点当日阮宝玉压给段子明的欠条,悠悠道:“宝公子啊,宝公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过不去?” 终于,到了暮春。 终于,万事俱备。 帛锦身穿银甲,左手将长枪提起,号令全军齐发的那刻,看起来就像一尊天神。 “出发!” 这两字并不特别响亮,可因为包杂了无数屈辱愤怒,语声便好似一羽利箭,豁然便刺破了长空。 一月,破华昌。 再一月,破平凉。 第三月,破潼关。 帛锦的这一次出发,便真的好似一枚血剑出鞘,去意凛然无人能挡。 第四个月末,带着近万降军,帛锦为帅,实力益加壮大,真真兵强马壮意气风发,一举就攻到了清阳城下。 清阳城,自古易守难攻,是去往京城的第一条要塞。 帛锦也不敢大意,示意军众在城外一里扎营,说是略做整顿,看样子也并不着急攻城。 入夜,阮宝玉和帛锦住一顶大帐,这么多日来两人终于有了闲暇,可以抱着被说话。 “最近又捣鼓什么?脑仁还疼不疼?”帛锦脸色倦怠,但还是低头,抚了抚阮宝玉额角。 “疼嘛也还是疼的,也晕过几次。” “四次。”帛锦紧声跟上。 阮宝玉那宝光璀璨的笑立刻就漫了出来,将头蹭到帛锦怀里,色迷迷地仰脸:“原来侯爷带兵也没有将我忘了,果然侯爷就是侯爷,又好看又有情义,天底下无双。” 帛锦笑了笑,由得他在自己衣衫上蹭口水,又问:“既然疼,那自然是很辛苦,你还不如留在永昌休养,干吗非要跟来。” 阮宝玉不答了,嘿嘿地笑,从怀里掏出那本册子,有点战战兢兢地给帛锦看。 “因为要跟着侯爷,我心中才有画,才能练笔画图。”他将图册打开,一页页地翻给帛锦。 第一页,是初次欢爱,配诗《捣菊》。 最后一页,是他们在马上温存,配诗《揽月》。 真真一本图文并茂手绘顶级春宫图。 有了这东西作为动力,阮花痴的左手已经能运笔如神,虽说字体比右手有些变化,但画画技法已经远胜从前。 “我就练这个……能把左手练出来。”这位又道,居然假惺惺开始扭捏:“但侯爷如果不喜欢,我可以把册子毁了的……”说完却把册子攥得更紧。 帛锦叹口气,看他盖在那上面的私章,转身躺平:“喜欢你留着就是,只是要藏好。” “当然藏好。”阮宝玉乐晕了:“我家侯爷谁敢看,哪只眼看我挖了他哪只眼珠子。” 帛锦跟着淡淡笑了一记,再一转身,已经睡着。 阮宝玉也不再做声,将手环住他后背,美滋滋地一同躺下。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阮宝玉听到一声闷咳,明显感觉到怀里帛锦全身僵硬起来。 活了不到三十年,苦楚却受过无数,这是帛锦各处旧创发作,但他性子倔强,从来便不许阮宝玉多问,只是一味将身体绷得更紧。 阮宝玉的心揪了起来,隔衣衫摸到他一身冷汗,只好抱住他找些闲话来说。 “清阳城里面有苏银,应该是不用硬攻的吧。” 帛锦“嗯”了一声,“只不过苏银的主子是萧彻,萧彻如今还没明反,还在修他的铁堤,没有他的示意,苏银不会动作。” “沉铁筑堤,难怪他有这许多兵器送来,铁,他萧少保如今可有的是。” “嗯。” “这么看来管铭定是死在他手上,那些马种想来也是他偷去,所以这才给我们送了马。” “嗯。” “永昌银矿应该也是他做的手脚,他藩地也有银脉,肯定想取而代之大捞一笔,可惜他藩地被撤,这一招没曾奏效。” “他不是神,也总有失算的时候。”帛锦跟了一句。 “可是侯爷。”阮宝玉终于正色:“他圈铁搞马外带捞银子,谋划已久,似乎早就知道侯爷缺什么,早就画了个圈,将我们围上,跟这样的人交易,侯爷不觉得害怕么?” “我兵强马壮,而他不过是个被撤了藩的少保,我怕他何来?” “他有苏银,也就有了清阳城内大半兵力,再说他藩地之内,未必就不藏有死士。” “那也不怕。” “为什么?” “因为他谋的无非是个天下,可我要的,却只是和你来日逍遥。不与他争,他就算再算谋无双,我又怕他何来?” 这一句话,便是愿意来日放下一切和阮宝玉厮守,已是在帛锦而言,最大程度的情话。 阮宝玉眼睛有些出汗,花痴心肠犯了上来,下面的话立时便忘了,只顾闷头把帛锦抱得更紧。 帐内陷入沉默,帛锦的呼吸依旧粗重,可心跳却是平定温和。 一切都无限美好的时候帐外却响起了人声,有个参将正急声唤着殿下。 “殿下!”那人又唤一声,却不敢进来:“探子回报,清阳城来了援军。” “是谁?” “帛泠。”那人直呼其名:“皇帝御驾亲征,据说带了不止两万兵马!” 次日,帛锦登眺台远望,果然看见清阳城城头飘起了龙旗。 不久城里的准确消息也到了,说是帛泠号称领兵两万,其实来得仓促,只带了近六千精兵。 随行的副将立刻嗤之以鼻:“只不过六千而已,而且是个无行的暴君领着,加上城里驻军,不过两万,咱们能攻得下来。” 帛锦低了头,并不说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 依稀记得,自己五岁第一次学习骑射,那拉不开的第一张弓,是帛泠在身后替他张满。 他们从同一个师傅,自己虽然武艺远甚于他,可要论领兵,却还高下难判。 这六千精兵,绝对会是一个大威胁。 “殿下,那我们……攻还是不攻?”副将追了一句。 不攻?等苏银受命起反?那边可是一个多疑暴戾的君王。 “攻!” 最终帛锦回身,银甲铠片相撞,发出决然一阵钝响。 当日,帛锦号令攻城,云梯架上城墙,架势做的煞有其事。 果然,帛泠带来的个个都非等闲,战到酣处,他更是持刀在城头画下了一根长线,下令,退过此线者,退一步斩手,两步斩腿,三步便是斩头。 领军的如此狠厉,他手下将士无有退路,一时大勇,硬是一次次将攻上来的兵将杀了下去。 这么几次下来,眼见无有胜算,帛锦也不恋战,下令收兵。 第二日,亦是如此。 第三日,全军休整。 第四日,又是无功而返。 如此过了七天,帛锦这边士气低落,清阳城内则是一片欢涨。 “所谓叛军,不过尔尔!” 守将江琅甚至开始骄纵,在帛泠跟前请命:“臣愿领一路精兵,乘他不设防杀他个措手不及,给他个下马威!” 帛泠冷笑了一声,并不说话,只是饶有兴味看着一旁的副将苏银。 苏银抿了抿唇,也正待请命,外头就有人急急奔了进来。 “圣上!”那人踉跄:“北门突然来了上百难民,说是被流匪追赶,请求进城避难。” 这个消息来得有些错愕,江琅和苏银一起抬头,全都看住了帛泠。 “这么巧?这边城防吃紧,那边却要求进城避难?” “应该不是叛军安排的吧。叛军从南攻来,攻的是南门,这流民应该跟他们没有关系。”江琅回了帛泠一句,为人却也算耿直敢言。 帛泠冷笑,只是哼了一声,仰脸瞧也不瞧他一眼。 “那这事……该如何处置?流民在外面呼喊,很是扰乱军心。”来报的都尉很是忐忑。 “杀。一人呼喊便杀一个,十人呼喊便杀十个,下面……不需要我教你吧。” 过得片刻,那上座的帛泠终于有了回复,食指拂过掌背,眼中无波,根本没有丝毫犹疑。 “我说过你们别再喊了,上头命令,喊一个便杀一个,喊一百便杀一百,刚刚被城头飞箭射死的那几个,难道还不够给你们教训么?” 半个时辰过后,刚刚前去报信的都尉隔着城门喊话,因为良知尚在,声音不免有些焦躁。 “军大爷,咱们不是没法,也不会来求大爷,这流匪眼看就要追到,咱这老弱妇孺的,被他们抓了去,那是比死还惨,军爷您就开开恩吧!” 外头有人领话,那身后立刻呼声一片,开开恩开开恩地不停回响。 城头上弓又拉成一片,大伙面面相觑,心底里头,都还有些不忍。 都是些离家的浪子,谁的家中没有老弱,又保不齐谁的家人现在也正在逃难。 那都尉低下头,许久许久都没能喊出那个“射”字。 “开门!” 城内这时有人负手走了过来,语声刚硬,正是苏银。 “苏将军!” “开门,一切罪责由我来担。” “将军!” 再没有下言,苏银没有回他,亲自动手将城栓启开。 “听方言他们是河北人,这里便没有河北的兄弟,愿意帮我,替自己父老开门么?” 过片刻他又道。 有些军众慢慢走了上来,还不等动手,门外人群便一拥而入,城门顿时大开。 “后面还有人!还不少!是奸细!!” 墙头有人高声呼喊。 苏银和那都尉立时一惊。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城外一批黑衣人已经无声涌了进来,全体黑衣黑裤黑靴,行动迅速整齐如风,近千人一个转瞬已经涌入内城。 “我们……上当了……”那都尉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苏银立在原地,抿了抿唇。 “这门,是由我强开,你们拦不住我,所以这事和你们无有干系。” “将军!” “先操家伙,解决了这些黑衣人。回头我再跟圣上交代。” “到圣上那里,将军哪还会有活路!” “死罪而已,苏某不怕!” 这一句颇是慷慨激昂。 众军沉默。 “将军。不如我们反了吧,圣上如此暴戾,对自己手下军士如此,对百姓则更是如此!外面都传,说天生异象,那紫龙才是真主!” 过得片刻,那都尉终于按捺不住,冲口而出。 第四十一章 反了。 就这样,苏银理直气壮地反了。 他在清阳城颇有威望,这一倒戈,还真有多半人跟了他,手底下立时就有了近八千人马。 还有些守军是跟了江琅,说誓死效忠,也有近五千人,加上帛泠带来的六千精兵,统共万人出头。 而那些趁乱涌入城内的黑衣人,自然也是和苏银一路,姓萧,如阮宝玉猜测的,是他萧家藏匿的死士。 清阳城内混乱的一夜,就这样开始了。 收到消息的帛锦自然不会客套,这一次终于不再保藏实力,下死命令发起总攻。 腹背受敌实力悬殊,帛泠很快不支,被苏银领着的反军步步逼到了南门城头。 城头上守着的是江琅,此刻投石已绝,已然抵不住下面潮水一般的进攻。 夜很快过去,天色透亮,跃出第一道红光。 帛泠站在城头,往城下望去,终于看见了帛锦。 穿银甲跨青马指挥若定,这又是多年前那个帛少帅的容光。 原来他依旧是鹰,就算屈辱困顿,可却从未被真的折断翅膀。 帛泠顿了顿,胸腔里泛起一股血腥,再一转眼,却看见那边眺台依稀有人。 “千里眼!”这三个字是咬牙切齿。 从那小孔望去,眺台上立的果然是阮宝玉,脸上一副招牌花痴表情。 帛锦攻城他在后方远望,真真好一对柔情蜜意! 帛泠眯紧了眼,将手里望远镜放下,忽然间便变得平定,耳畔厮杀掠风而去,最终满心就只剩了阮宝玉那一张志得意满的脸。 “圣上!圣上!!”一旁江琅已是焦头烂额:“城已经守不住了,不如我领人,带圣上从北门杀出去!” “杀退苏银的叛军出去?” “对!北门有马,我等拼得一死,也要护圣上出去!” 帛泠却不说话了,模样毫不仓皇,竟有一丝泯不畏死的气概,往前挪了几步,道:“李大人你们没有弄丢吧?” 下头立刻有人回话:“没有,我等点了他哑穴,依照圣上嘱咐,一直好生带在身边。”说完就推出一个人来。 而这个人,竟是好死不死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的李延。 帛泠张手,也不多话,一把就卡住他脖颈,朝北亮大了声线:“请苏银出来说话!” 李延生来怕高,往下瞧了一眼,立时吓得三魂而魄尽失。 “请苏银出来说话,否则李延李少卿性命不保。” 这声音越过厮杀,层层传了过去。 没过多久,厮杀渐止,苏银果真劈开人群跨弓走了过来。 “请苏将军上城墙。”帛泠将人提起,五指送开了三指,这一下更是摇摇欲坠。 “这人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上来?!” “很好,那请问苏将军,你是为了谁,才冒死到这清阳城中来?” “……” “李延擅离职守,又是谁送他回京,之后又是谁不忍离去,披星戴月在他房外立了半宿?” 多疑的君王,果然眼线无处不在,只是那盯梢的人畏死,不敢靠近瘟疫蔓延的清阳城,于是跟了个前端和后梢,错过了真相。 可是已经够了,虽然这瘟疫里面窝着一个阴谋,但苏银对李延的心意,却是不假。 “降将,本来就不可靠,但我想着你因为情敌阮宝玉的关系,应该不会投到那边去,所以才暂且信你,没想到……” “因为疑我,便将堂堂四品少卿拿来做挟,这也算君王之道么?” “那好。我就先将他捏死,再来跟你讨论什么才是君王之道。”帛泠冷脸,无声将五指收紧。 “你在下面,准备接住他的尸首吧!” 厮杀和胶着在这刻达到了顶峰。 “放下他,我上来。” 片刻之后苏银终于发声,完败。 不过百步台阶,苏银却走得异常沉重,到了上面,终于迎风站定。 对话于是开始。 “我不可能下令,让这些弟兄再次倒戈,圣上的手段他们都很清楚,造过一次反的人,在圣上这里不会再有活路。” “这些人都曾受过你恩惠,最起码你可以保我全身而退。” “那好,请圣上放下李少卿,拿我就是。” “这个我自然会,但我还想请苏将军做一件事,一件你绝不为难的事。” “什么事?” “那里,叛军眺台,站着的是你的情敌阮宝玉,我要你一箭穿心,将他射毙。” 箭送上来了,两枝,箭尖全部闪耀蓝光,显然喂有剧毒。 帛泠抽出一枝,抵上李延心门,将另一枝差人搁上苏银掌心。 “苏将军虽然百步穿杨,但也难保万无一失,这上面喂有剧毒,绝对无解。” 苏银额角闪着汗,慢慢拉弓,将箭上弦。 一分力,再一分力,弓渐渐拉满。 李延在左侧,离他有段距离,虽然被点了穴,可仍然会摇头,喉咙里忽忽做声。 ——你若敢射他,我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你。 这句他眼睛里的台词他懂。 他现在在做的,是一件注定没有回报的傻事。 “苏将军,当断则断。” 帛泠手里的那枝毒箭已经割破李延衣衫,只差半分,就要刺进心门。 而李延的挣扎这时也达到顶峰,心口一道怒气冲破喉咙,居然冲破哑穴,伴着一个“不”字,喷出一道磅礴血雾。 从来如此,他的心中有谁,自己再清楚不过。 苏银收紧臂膀,听到自己心里那声苦笑,两指一松,箭立刻离弦而去。 破风,穿尘。 苏氏开弓,从无虚回。 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支箭生着风,在百丈之外,一记洞穿阮宝玉心门。 “你居然……真、的、射、死、了、他!” 冲破穴道后的李延心胆俱裂,这说出的每个字都像铁钉,字字洇血,直往苏银飞去。 帛泠目的达到,收回手里毒箭,预备拿他换苏银,好杀出北门。 说好的,老套路,放他过去,苏银过来,帛泠手里的毒箭,还指着他后背方向。 可是这时候李延已然疯了。 向来他就没心没肺,不是冷静的主,这一刻则更是目眦尽裂,浑然忘记苏银是在救他,居然脚下生风,一头便朝苏银撞来。 急变猝生,帛泠也毫不犹豫,将手里毒箭掷出,预备灭了他这个祸害。 “小心!” 苏银那边急唤,从后背抽出枝箭来,也是丢手便抛。 堪堪的,他这枝箭迎上毒箭箭尖,在千钧一发那刻救了李延性命。 可是李延那一头熊撞他却再也不能躲避。 “砰”地一声,李延那硬头撞上他软腹,来势凶猛,而且毫不收梢,居然抱住他,两人一起掉下了墙去。 城墙高逾五丈,下面架有攻城的云梯,苏银伸手,借了几次力,却依旧不能阻止两人下坠。 耳畔风声呼啸,在他的眼,自己看到只有恨意。 也罢了,如果这样去死。 苏银在心间叹了口气,落地时臂膀伸直,尽最后力气举起李延,吼口鲜血滚烫,热辣辣射出,喷了李延一脸。 四周杀声依旧震撼,风带血腥。 天热,在团团含沙尘的热气里,遍地血肉将天地蒸染成了赤红色。 军帐里李延安分地消化刚经历的一切。 他们着地,却没摔死。只是苏银整个背脊磕了下地面,喷出一口血。所幸地上没尖锐的大石头,戳他个透心凉。 阮宝玉确实被射中,中的却只有箭杆。人半昏迷,箭也好拔。拔出箭时,血喷出半支香的高度,但是,压根没有带毒的箭头。 刚开始,李延是绝对不信。他冲过去,伸出手指头,准备把箭头从这小小的血窟窿里抠出来。 幸好,帛锦一把拦住了。尔后,军医软语解释说,看箭杆头应该是射箭的人在射箭前,已经用内力把箭头折断了。 “不可能,射的时候,箭头分明是在的。” “这个……可能当时没掉下来,等射出,自然是经受不住一路的风劲,肯定掉了。”帛锦跟进解释,“你放心,阮宝玉肯定没中毒。” “你肯定他死不了?”李延质疑。 帛锦“嗯”了声,也没打算继续安慰太过仗义的李延。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大大小小的伤他见过不少,总归知道个底。 李延低头反思时,阮宝玉睁开眼第一句话:“侯爷,我想吃条鱼。黑鱼就行了,能收伤口。” 这时候,有人进账回禀,帛泠战败,领着残兵向京城撤退,萧彻领兵来汇合。 宝公子则眨眨眼:“苏银和萧彻是一伙的。” 这话明显就是飘给李延听的,李老实果然震惊了,他抹了脸上血渍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苏银是不是比他精。 帛锦相对厚道,目视其他地方,宝公子继续登峰造极地作孽:“你说的不是废话么?” 李延恢复常态,出指如风,指着宝公子的鼻头:“你可以再吼响些,当心血窟窿继续冒血,来个血流不止、一命呜呼。” “以前书院山脚下,算命老先生说过了,你是我的福星……”宝公子翻眼。 “是是是,我一定死得比你早。” 接着,他俩恶形恶状地又掐上几句,阮宝玉突然觉得头疼,旧病复发脖子一歪,昏睡去了。 军帐内一下子,安静许多。 “他这老毛病一直没好过。”李延尴尬陈述。 “是。不过,阮侬的娘已经传书送来药,说有纾解这病的功效。” “难怪不见阮侬。”李延笑笑。妇孺确实不适合带上战场。“那么说,侯爷身上的蛊毒,也解了?” “余毒而已。你放心,不会再拼命要宝公子的血伤及他性命。”帛锦点穿李延的担心。 李延听后窘迫,开始咳嗽。 “李大人愿意留下吗?”帛锦嘴角上扬。 李延搔搔头,而后正色拱手:“侯爷,李延不愚忠也不愚孝,但也不是不忠不孝之人。我的爹娘在京城,我不可能留下,更不可能倒戈。” “你你今后如何打算?” “我想抄小路赶回去。”李延语气坚定。 帛锦思忖了一会,点点头。“我让人为你准备脚力和行装。” 李延还没答谢,阮花痴已经醒了,发觉自己有伤,立刻病恹恹地靠在帛锦肩头,“这位气质出众,英俊无匹的军台,是你救了我么?” 于是很快李延这位不好看的壮士,又被宝公子赶了出去。 李延气鼓鼓地大步迈出帐子,抬头就见三丈外站着比他更精的苏银。 日头转西,夕阳下的苏银泛白的娃娃脸带着薄醉风情。 李延眼珠转转,小跑到苏银跟前:“那家伙没死,我没想到你会在箭头上花心思。我……错怪了你。为救我你伤得不轻,真对不住。要不我让你打上几拳消气吧!” “不用了。”苏银莞尔。 “你不打,我良心会很愧疚的。”李延颇诚恳。 “不用了。” “苏银,你是男人不?是男人,就捶我两下!”李延挺起肚皮。 “真的不用了。” “来呀,你这个心思像大姑娘一样黏糊的人!”李延放出一句狠话,让银子的血沸腾了。他真的送了李延肩膀两拳。 李延斜他,冷冷讽刺:“哟,说你姑娘家了吧,给我瘙痒呢?” 话声落地,苏银已然出手,断然给李延的腹部留了几下老拳。 这回够李延受的,捂着肚子蹲下好一阵。苏银知道出手重了,忍住背痛想过去扶李延,却被李延一手推开。 “你不用再演戏。” 苏银诧异,背上刺痛更加剧烈。 只见李延缓缓起身,竖起一根手指,声音透出点阴冷:“到这种地步,请别当我傻子。我好歹也是大理寺少卿,你以为我真的想不明白,你和萧彻演的什么戏?” 苏银拧眉头,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没错,你是被逼无奈,说到哪里都是情有可原。可你知不知道,你自愿陪我去清阳城找阮宝玉时候,我有多感激,多愧疚!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个蠢人。按世间的道理,我是活该。可我私人感情上不能接受这个。” “李延……” “这世上所有对对错错,就像做买卖的用秤杆子称东西,没有绝对公平二字,只要是自己心里平了,买卖便自然成了。我现在是心里不平的。苏银,这趟买卖你做不成了!” 随即李延又笑笑,“好了!苏银,我现在不欠你了,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厌你了。” 两人僵了片刻,李延吐气,语气高昂:“天一亮我便离开这里,凌云壮志的苏将军千万别来相送了。” 苏银欲拦李延,额头沁出几滴细汗,一大口一大口地吸气。 李延退开半步,“苏银!我方才说得不够明白?那我说明白些,你我从此划清界限,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李延说话算数,说走就走。走时长夜将尽,帛锦和萧彻正一块商量开进清阳城后,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得了报告,帛锦讪笑,别有深意地说了句:“我以为苏银会去追。” 萧彻悻悻然摇首,抱臂后靠:“苏银肯定不会追的,只会自动请缨,尽快攻下京城,防止夜长梦多。” “看来先锋官非他莫属。”帛锦了然微笑。 果然,两天后点卯时,初愈的苏银出列,主动询问何时进军。 “兵家常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清阳关大战前,我军已经疲困,这次入城后,必须休整些日子。”帛锦寒脸,回绝的意图明显。 “我愿意领兵先行!”苏银笃诚讨令。 先锋苏银当然神勇,半月过后,又下两城。 帛泠兵败如山倒。 大军于十一月初九会师,终于兵临城下。 帛锦收揽缰绳,傲然远望。城内城外风声虎虎。 第四十二章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终于回到了这里。 帛锦抬头望,天色已近黄昏。京畿城墙巍峨如昔,城头却草枯叶老,寒鸦“哇哇”返巢,什么都死气沉沉。 阮宝玉走过来,与帛锦并肩:“侯爷当时寒坊地道还能用么?” “我问过萧彻,自我离开后,那边就被封杀了,地道口给堵上了。”银盔下的紫眸透着冷意,“其实耗到现在,京城几乎是无兵可用。帛泠死守就是在等援兵,我们必须在援兵到来前拿下皇城!” 阮宝玉突然凑近,神经兮兮地笑道:“明日一早也能攻城的。” 帛锦疑惑:“为何要拖到明早?” 宝公子还没开腔回答,就有兵士冲来急报,说是西城门自己打开了,看架势不是暴君突围,而是百姓迎义军进城。 帛锦吃了一惊,为防有诈,立即上马向西飞奔。 赶到西城门,果然如此,大门敞开着,几乎都是老百姓。胆子小的躲着向城外张望,胆子大的就大咧咧站在城门口。为首的是个蒙面,英风带劲,看身形是位妇人。 瞧见帛锦,便雌赳赳走过来,兰花指头一指:“我找苏银说话。” 苏银催马出列,歪头眯眼盯着那妇人夸张的耳环瞧;蒙面的巾帼也想气焰英豪一把,将苏银揪下马头。谁知苏银颇为乖巧,先人一步自己跳下坐骑,躬身行礼。 原来这位女英雄不是别人正是李延的娘,大尚书李夫人。 而京城内时局正如帛锦说的,帛泠果真没啥兵了,皇帝早就放弃城郭,调兵力死守皇城。只留下几个看城的兵卒,目的是吓阻下老实百姓们。 也是官兵多事,心慌了打西南流民撒气,碰上了几个不要命的,回家操起硬家伙冲出来,口里直吼:“造反啦,咱参加义军了!” 西城这块儿本来就龙蛇混杂,一个反了,大家齐刷刷也跟着反了。 “您老人家怎么也来了?”苏银问。 “我很老么?”李夫人第一时间回瞪过去。 苏银连忙识相地摇头不迭。 紧接着,就听李夫人一声长叹:“还不是为了家里正找棺材睡的一老一小嘛!” 原来,前段日子李延一回来就下了大牢,所幸时局动荡,朝廷上下都挺忙,所以没再遭什么罪。 没料想到了今朝晌午,忠肝义胆的李大尚书跟其他大臣官员前后被帛泠请进了宫,从此生死难料。 “我不知道这暴君又想出了什么招!”李夫人跺脚,“我就带着几个有点身手的家丁出来转转,看看有什么机会救他们父子。” 其实,李夫人本打算劫狱的,可惜人手明显不够,正犯愁时听说西城暴动了。她就想,说不准能请到几个不要命,给她拣个便宜。 于是,她蒙面领着家丁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城西,只见一片混乱,造反形势一片大好。李巾帼脑子一转,想起城门外最好使银子来了。要用银子,得先把银子放进来!于是她站上高处,半空握拳,大嗓门扯开,“参加义军!开城门迎义军啊!” 一语点醒群架人,“说的对!开城门去!” “好!听这蒙面女侠的!” 就这样,蒙面的李夫人万分自然地成了头目。 李延找棺材睡,贤惠的苏银当然不答应,立即请命进城劫狱。 帛锦按住阵脚点头首肯,苏银便一扬马鞭,扬尘而去,马蹄声声呼啸。 萧彻则策马过来,嘴角上扬:“侯爷离开京城前的赌约,还算数不?” “自然算数。” “如此,我们宫里见。”萧彻笑容不变,拢拢厚重的大氅,催马领了自家人马跟进了城。 “尚书夫人,您知道帛泠囚禁大臣为什么?”帛锦扭过脸又问,他想试着猜出帛泠的目的,做好相应的准备。 “听说是……吃面。” “吃面?” “侯爷,今日是十一月十一,你的寿辰。”宝公子亮灿灿的眸子锁定帛锦,揭晓谜底。 的确,帛泠将大臣悉数召进了宫,就是请大臣们吃面,吃寿面。帛锦的寿面。 瓷碗里面很筋斗,色香都地道,却没人肯尝味道。 帛泠皱眉,不紧不慢地踱下丹墀,走到殿堂正中央。 “众卿为何不吃?” “陛下,战事迫在眉睫了,您就不要开此等玩笑了。”终于有大臣按耐不住,苦劝。 帛泠闲雅地拨开眼前长长的冕旒,微微一笑:“朕不开玩笑。” “皇上,放手一搏也比坐以待毙强上百倍。”又一位大臣跪伏于地,额磕殿砖。 “卿可以亲自提铜锣跑市街去敲,瞧瞧还有什么人可以被征用。”帛泠眼中笑意灼灼。 君臣正僵持着,有宦官跪地:“陛下,西城暴动,叛军趁机开进了城,直奔皇城而来。” 帛泠甩袖让小太监退下,自己缓缓走到一位手开始发抖的官员跟前,夺下筷子,抖开面条:“你不吃,是怕朕下毒,毒死你么?” “臣不敢。” “不敢,你也不吃。”一句砸地,帛泠反手一筷子戳入那臣子的眼,“噗”一声,当场扎穿了眼球。 浅薄的血雾顿时喷了冕旒之上,有几颗血珠聚集在旒间玉珠底部,慢慢滚落在龙袍上,最后一路滑下,留下道道血印。臣子当即倒地而亡,哼都不哼就归了西。 殿上顷刻徒留吸气声,帛泠转动筷子,端详着筷子端鲜血淋漓眼球,疲惫道:“滚,都给朕滚吧!” “皇上……” “滚!” 久久,殿前终是只留帛泠一人。一切空空如也,帛泠低头,除了一身至尊龙袍,两手依旧空空如也。 殿外,月色如水。 殿内,帛泠阖目静静地听风穿冕旒间玉珠,音响玎珰。 继位以来一直国事如麻。帛泠一直想做个好皇帝,可惜总是越走越错。 大殿的残烛在夜风里乱摇,快灭了。 好似他的心力将竭。 身后这时有了许多足音,相当突兀。 “不是叫你们滚吗?”帛泠转身,却见殿上多出了一群面目狰狞的歹人,为首的那厮面带微笑,长氅掠地。 “你怎么会进来?” “我进宫多次且记性不错,哪边有小门,哪里守卫多,我都记得挺清楚。”萧彻爱抄捷径惯了。 “你来做什么?” “我来取这个。”萧彻温和地笑笑,指指案桌上玉玺。 帛泠放声讥笑:“就凭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萧彻挑眉,嘴角上扬度没减一分,“多年前萧家战败,伏地乞降之耻我一直铭刻在心。那时,我就发誓,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 帛泠依然皮笑肉不笑。 此际,外头传来厮杀声,闹哄哄的,看来帛锦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玉玺,我要定了。”萧彻不客气去取印,帛泠快步横拦,却被萧彻的手下团团围住。 萧彻得玉玺,轻而易举。 帛泠赫然出招,杀气纵横。只可惜,萧彻带来是死士,个个精锐,况且人多,帛泠渐渐落了下风,很快被摁跪在地。 膝盖离地半寸时,帛泠咬牙硬撑立起。 第一跪,不成。 再摁,再撑。 第二跪,仍旧不成!帛泠背脊湿透,两褪瑟瑟发抖。 萧彻眨眨眼笑道:“我先试用下玉玺。” “你敢!” 玉玺终是落下,只是一瞬,便在空白的圣卷上悍然烙定。 帛泠身子不由一软,同一时间,双膝跪地。 第三跪! “如果你真是真命天子,为何会跪在我的面前?”萧彻毫无杂念的眼神,透出王者的威严。这威严,浑然天成。 帛泠痛苦闭上眼睛,全身发抖。唯一能支撑他的信念,刹那风化殆尽。 以往在在皆是空。 这痛,如万箭攒心。 萧彻眸底一片清明,挥手示意手下将帛泠带走。他则伸出手撩起玉玺,准备去寻帛锦说话。 就当一切稳操胜券时,殿内倏地杀进一人。 殿内,血腥气又浓了几分。 这人,萧彻认得,他是去年晋升为羽林禁军正统领的——方倪。 只见浑身血污的方倪怒嚎一声,提起沾满血的大刀,就向萧彻劈来。 几名死士忙抽身保护。 方倪立即劈势改为横扫,迫使其他人退开半步。方倪连忙趁机,砍伤压制帛泠的几个,一把抓住帛泠的胳膊,向殿门外推。 好一招声东击西! “皇上,快逃!”方倪单手抽出宝剑送了过去。 末路天子,猛觉眼眶泛红。没有抽抽搭搭的生离死别,他只点点头,拍了拍方倪的肩头,接过利刃,别转头杀进了茫茫夜色中。 殿上死士们立马掠身想追,方倪额角青筋暴起,振臂横刀站定,无畏地堵在殿前。 龙案边萧彻支颐,浅笑:“你势单力薄,拦得住他们吗?” “谁说我在拦你们?我这是在护驾!”殿堂卷起一股血风。 人,立场不同。 有时换个角度瞧,并非助纣为虐,而是真正忠肝义胆。 就这样,天,说变就变。 皇帝帛泠一夜倒台,逃逸在外;城里内内外外都死了很多人;朝廷嘴里的叛军眨眼变成了义军,已经有条不紊地开进了城。 第二日,老百姓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慢慢接受这些事实。 又过了一天,天开始下雪,雪下得挺娘,一直不大,却净了很多血气。 残山剩水里,伺机发难的竖子自然也多。他们高擎天子援军旗帜,千里迢迢赶来救驾。 帛锦不敢掉以轻心,进城后就积极调派兵将,做好了以暴易暴,再杀成一片腥风血雨的打算。 相反,帛泠倒开始悠闲。 黄昏时分,他便站在管铭墓前,捏着已经烧着纸钱,平静地看它慢慢烧完,最后灰飞湮灭。 “皇上,该动身了。”羽林兵劝慰声极低,小心翼翼。 “你说得那么轻声做什么?怕死么?”帛泠眯眼,恨声道,“你们若是怕,不必冒死护驾了,立即滚吧。” 几个羽林兵彼此对望了下,随即跪下一片,领头的那位坚定道:“陛下,吾等誓死效忠。但此刻情况危机,陛下该启程了!” 现在城内一片混乱,正是逃出去与援军会和的最好时机。 “知道了。”帛泠摆手,眸藏阴毒,“不过,朕在离城前,必须见一个人死。”飞雪里,天子脸色青白,犹如吃鬼噬魂的恶鬼。 “我要帛锦在世间每一天都记得我,记得恨我。” 就是这个想法。 无须任何道理。 帛泠毅然将手中冥纸的火苗捻灭。 雪终是下大,茸茸而坠。 阮宝玉不自觉地在发抖,这天忒冷。 他呵气将手捂暖后,继续磨石磨,做豆腐。 在外行军的日子十分辛苦,而杀回京城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必再穴居野处,可以回到侯府安逸地和侯爷好上几天。 “几月不见,成豆腐东施了?”李延不知何时站在门前,撇嘴嘲笑。双肩被雪花覆上一大片,衣摆略微带湿。 宝公子相当友善地递上块干抹布,替他拭肩上的雪:“没你变得厉害啊。听说,苏银救你时,你光不溜丢的,啥也没穿。” “哪个杀千刀说的?当时不过是穿的少些,但绝对是有穿的。”李延旋即红脸辩白。 阮宝玉宝光璀璨地一乐。 “你见过哪个重犯会在刑房多穿的!”李延大怒。 阮宝玉抖抖眉毛:“其实苏银救你,也算是他功德一件,对你——他没提什么要求吧?” “你有完没完?我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想知道,你自己去问。”李延正经八百地剜了宝公子一眼,深深地。 “好好好,不说了。你李大人本来就是个福大命大的人。” “那是自然。放心吧,就算我死,也会抽打着牛头马面风光上路的。”李延举臂握拳,展现勃勃英姿。 阮宝玉叹息,对李延与苏银之间的事,不想推波助澜,于是他转回豆腐的话题,“阮侬这小子要来了,我准备做点他爱吃麻辣豆腐。” 动荡时期,豆腐摊老板明智地扔下生意,也不知道混到哪里去了。对此,宝公子也无计可施,只好自己动手试试,并暗地市侩地安慰自己:正好省钱。 “阮侬怎么这时候来?不安全。” “他爱闹腾呗。不过,侯爷已经派人去接应了,最快三天后就到。侯爷保证过,肯定能他们母子在大战前平安进城。他人在我身边,我也放心些。” “那真不巧,我正好要在大战前出城,避开这场战祸,估计是见不着阮侬了。”李延遗憾地埋下头,静静地帮宝公子磨豆。 “为啥?” “我爹心寒啦,想早些离开,我家正卷铺盖,准备回老家。”李延摸摸鼻子,声音多多少少夹带了点忧国忧民腔调。 宝公子怔了会儿,才轻问:“几时走?” “最快明天早上,最迟明天晚上。” “要不……你帮忙把桌上的辣椒给磨了。我烧次麻辣豆腐给你先尝尝看味道?” “我不吃你的豆腐。”李延志气地昂脖。 “去磨!”宝公子指挥。 李延转动小石磨,辣椒十分呛鼻:“这啥辣椒?” “朝天椒。” “你令堂的!”李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开工。 磨了好一会,李延才艰涩地开口:“苏银知道我要走。” “哦。” “他……找过我,给我一张纸条,说如果原谅他,就去那个地方寻他。” “哦?” “我没看。” “哦。” 李延停下,从怀里取出折叠工整的纸条,一撕为二,递给阮宝玉半张:“一半寄放你那里。” 宝公子接过那半张纸放入怀里,不动声色。 黄河没盖,人心没底。 李延心里还有疙瘩,苏银的心思,宝公子又捏不准;所以,大家默契地不说,保持愉快心情,继续做豆腐。 隔了会儿,李延被呛得又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头,却见阮宝玉开始流鼻血。 “好端端的,怎么流血了?” 宝公子抬头笑笑,花痴开始了闺怨,“想侯爷了,想他怎么还不回来。” “你就这点出息。”李延麻利地起身,想搭个手帮忙。 恰时门被推开,风雪忽而蛮扫进来,要命的帛泠出现了,不动如山的身形。 三尺寒刃,触目惊心的阴森。 阮宝玉大骇,张口欲呼救。 略带潦倒的帛泠面带浅笑:“尽管呼救,看看朕能不能让你一鸣成尸!” 外头风雪肆虐,无情地掩盖住稀拉的暗杀声,里头气氛凝固。 帛泠进屋,眉峰的雪融化,化成了水。冰凉凉的水珠慢慢顺脸膛落下。 李延悄悄后退,半躬身似乎要行礼,高呼:“陛下。” 趁帛泠迟疑那瞬,李延劈手抓起一大把辣椒沫子,向帛泠猛撒过去。 刺激的粉屑喷薄开来,入了帛泠双目,辛辣火痛直通过眼睛钻进心里。 帛泠紧闭眼,杀意依然澎湃,凭着先前的印象,挺剑向李延刺去。 李延侧身扭头避开,脖子仍是一凉,他捂住后颈,满手鲜血。帛泠不解恨,将剑原路回撤。 李延松开手欲夺剑,功夫还是不到位,剑没抢到,人也没躲开。 后脖子不幸连伤两次,划口虽没伤至要害,口子却不小,皮肉外翻,血淋漓了整个后背。 “李延。”宝公子扑过来,横抱住帛泠腰。鼻血未止,血线一路笔直拖地。 被刺激得泪水纵横的帛泠,费力地撑高一点点眼皮,咬牙狞笑,恨意熊熊:“死花痴!只要你死,我就会觉得非常舒服了!” 是的,非常舒服。 舒服无比。 只要这无耻的阮花痴死,帛锦必定记得他了,时时刻刻都记得他,记得恨他。 这样——很好! 足够了! 话音未落,利剑凛冽刺下。 一剑洞穿! 李延惊呼。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血雾,耀眼。 这一剑,全然洞穿! 剑,直挺挺地刺穿了阮花痴为保命高提举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 剑,斜斜地刺穿帛锦肩膀。 宝公子,无恙。 帛泠揉眼,心里一阵锐痛。 剑不能用了,他便随手操起庞大的石磨,对宝公子的头劈砸。 一声闷响。 沉甸甸的石磨全然砸到了李延的后心上。 阮花痴,无恙。 “我就不信杀不了他!”帛泠左右张望着,“来人!” 此时,帛锦站起身,吸声拔出剑身,毅然折断:“我以为你到管铭那边哭了次灵,就会离开。没想到你会带羽林兵来这里让他们送死,你还想怎样?” 帛泠一顿,抹干被辣椒粉逼出来、没出息的泪迹,深深望向帛锦:“很简单,我要这花痴死。” “不可能的事!这天下已经不是你的天下了。” “即使不是我的,为何不是你来拿玉玺?”帛泠怒目。 帛锦骤然露笑,笑意并不阴霾:“你说为什么?我从来没在乎过什么皇位,但,最终成全这事的人是你。” 如果不是那龌龊狠招,帛泠阴冷地看人割断帛锦的雄威,事情又会如何发展,谁都不知。然而,绝对不该是今朝的局面,帛泠暗地握拳,指甲深掐入掌肉。对,是他自己作茧自缚了。 “来人,将他带走。”帛锦向外挥手。 “等等,我还有句话对你说。”帛泠眼露坦然,微微靠近帛锦。帛锦双肩的雪花也已经融开,雪水溶裹着血水滴落。 帛泠食指接住帛锦肩头快要坠下的一滴血水,细看。 血毕竟浓于水。 帛锦皱眉:“你说。” “段子明不是我杀的。” 未定天子位,先定杀人刀。这样的人物是谁,不用帛泠点名,帛锦也该明白。帛锦闻后,果然一怔,帛泠乘隙出掌,又奔宝公子。 帛锦当然不会让其得逞,帛泠转掌伺机打倒几名帛锦手下护卫,奔窜出门。 帛锦拧眉,命人去追。 他留下查看宝公子与李延的伤势。 “侯爷,我没事,只是鼻血被这么折腾,还没止。烂李子你呢?” 烂李子李延,后脖子肉有点刮烂,身子骨硬朗没烂一点。 挨了帛泠一下闷砸后,脖子伤止完血后,李延恢复龙马精神,雄状汹汹,一点事儿都没。 “我没事没事。”李延瞧帛锦忙着帮宝公子止血,压根没自己插手的余地,便摸摸鼻子,笑道:“侯爷,时辰不早,李延告辞!” “你确定没事?我已经命人请大夫去了。” “皮肉外伤算点啥!”李延哈哈,“侯爷,我人虽然不好看,但结实皮糙肉厚的,死不了,就算是死也……” “是是是,就算是死,你也会抽打着牛头马面风光上路的。”宝公子高昂头,捂着鼻子道。 “如此多谢,恕帛锦不远送了。”帛锦施礼。 李延借了柄伞,客气地出了侯府,老天爷开始帮忙,雪下小了很多。 李延举着伞,单手悠悠敲敲后背。 鬼天气贼冷,他手脚冰凉,心口倒热血沸腾。 走着走着,想起了苏银的那半截纸条。 反正留了半张,看看写啥该是无妨。 可是,万一自己心痒了,想要看宝公子那半张了,怎么办? 左右为难了一口茶的工夫,李延还是决定瞧瞧。瞧上一眼,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否则他会一直心神不宁。 气有点喘,心口闷热,他去将半张纸条取出,谁知纸条没掏出来,满口血腥的甜腻先一步,轰然滚出了喉口。 雪伞掉地,随风滚远。 紧接着喉口甜腥味又起,李延强咽不下,血又喷吐出喉,第二口。 李延闭眼,沉了沉心绪。 掏出半截纸条。 第三口血。 夜里颇黑,笺上还沾了血,李延死眯着眼,费全力也瞅不清什么。隐隐只瞧出“树下”二字。 苏银真小家子气,把简单的事情搅得很复杂。 简单的几个字还要传个纸条说,李延微微抱怨。 血已经不吐了。 体内的血,已经不受人控制地从喉咙向外冒,越冒越多。 李延头有点眩晕,他一步步,深深浅浅地路边的大树走去。 血滴答拖了一地。 手已无力握起,带血纸条也随风逝去。 因为实在忒累,李延觉得神智都开始模糊。于是,他背靠大树坐定身子,琢磨着,苏银到底是哪棵树呢? 应该不是这棵,可他挪不动了。哎,这苏银就不能将就点?讲究那么多! 破晓的光,居然开始让人泛困,连眼皮子都跟着带沉。 真是的,真是的。 真是他令堂的…… 眯一下,应该不会死。 就算是死,他也会抽打着牛头马面风光上路的。 “苏银就是小家子气,真是的。”李延闷哼了声,这风雪夜里的最后一声。 翌日,雪停了,天出奇大好,竟然出了太阳。 如水碧天,冻云如棉花,安静地挂在天上。 出了怪事,路边大树下大清早,便冒出了个大雪人。 惊悚的,雪人旁隐隐能见脚印和干涸的血渍。 雪人跟前有只老猫对着雪人,孤零零地在叫。 有胆子大的路人,仔细上前瞧了瞧,发现那是个真人,上前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已经断了气。 冬日阳光不强壮,雪却经阳光反射,太扎眼, 苏银不舒服眯起眼。 “这人已经僵了,你们小心点放。”路边围着一干人,好似在抬什么东西,一人指挥着。 苏银好奇地走了过去:“发生了什么事?” “这位军爷能帮个忙么?”领头的路人指指尸体,“我们想将他送去衙门。” “成。”苏银送出个爽气的微笑,一把将尸体抬起,小心放在担架上。 尸身上的雪虽然清扫过了,可仍不算弄得干净,不过苏银眼尖,发觉这人外伤不少。 脸皮子反正他不认得,脖子血糊糊没记号,想想李延是他见过最好的人,功夫又蹩脚,绝对不会跟人斗狠。 “这人真奇怪,兵荒马乱的,还挑在树下死。”苏银摇头,目送着好心的路人将尸体缓缓抬走。 擦肩而过。 就这么,擦肩而过。 孤独的老猫叫了几声,在苏银脚边,动情地摇摇尾巴。 苏银蹲下身,摸摸猫头,原来是大理寺那只野猫。 “李夫人家的那只猫要走了,你准备和我一样不去送行吗?” 雪地里,大树下,银子还是银子,眸光璀亮,没一点阴沉。 帛泠运气,逃逸出去,勾搭上竖子的队伍,试图卷土重来。苏银请缨,再次请战清阳城。 大军出城临行前,厚道的苏银单膝落地接印,身后长氅迎风舒展,融为一体的刚毅。 军队出城浩浩荡荡。 没有几场仗能打了,他只待江山大定。只待江山大定,他便挂印辞官。 苏银微笑。 是的,他和萧彻这么说明过。 ——“等山河平定,请允我弃甲归田。” ——“这是为何?”萧彻皱眉问道,“是……为了李延吗?” ——“不全是。你明白我,我只想做元帅,可惜我不认人的毛病日渐厉害,以后恐怕命中注定一生为副将。不能如此愿,我宁可放弃。” ——“……好。只是你这路要多加小心。”萧彻重重拍了苏银的肩膀,“我绝对不能输。” ——“末将明白!” 寒风起,不知哪里飞来一张冥纸,就是愣愣地沾上了苏银的肩头。 真不吉利! 苏银拧着眉头,心底明白这城里死了不少人,偶尔烧个纸奔个丧倒没什么怪异,只是这张停得——太寸。 他郁郁地取下冥纸,松开手指,冥币随风而逝,形骸在冷风中荡然无存。 苏银再看天上的白云,眸中好似遇见今冬最温暖的阳光。 尔后,他潇洒地一驳马缰,指挥大军全速前进。 日光裂云,投下几柱光芒,旗下千军万马的影,斑驳大地。 铁蹄峥嵘,足显披靡无敌之威。 时而,残雪冰屑轻飘,天地一切亮堂堂的,如他的心绪。 李延如果原谅我,就去我们第一见面的大树下。 ——“我就是亲到了,你来抓我呀!” 李延,我等你! 苏银嘴角上扬,一蹬马镫,人未出征,已经归心如箭! 银甲将军,矢志不移,从不回头! 蛰居在软轿中的萧彻直到望着军队远去,才缓缓地放下了轿帘。 冰凉的双手拢进广袖之中,萧彻头也跟着慢慢低埋。 世事多变,什么都要多想。 那日,萧彻辗转知晓了李延猝死的消息,便立即去寻帛锦。 “烦请侯爷封锁这个消息,尤其不能让苏银知道。”萧彻这人做事从容,也从不客气。 “这是为什么?” “苏银的性子我很清楚,他若知道了李延过世,他一定会死。”绝非萧彻多愁善感,而是如今大家都没了输的权力。 李延死了,苏银活着。 活着才最重要。 这样的结局,才是真好。 一等一的好。 余下半月,飞骑扬起尘沙,奏捷频频。 帛泠毕竟是强弩之末,苏银杀红眼素来是攻无不克,一路搴旗斩将。 终于苏银将帛泠几十名残兵围困在暮光岭之上。 苏银这回倒不着急了,神清气爽地上表给了帛锦,说明了形势,点明等钧旨回复。最后还捎带埋怨自己双足跟腱,近日有了酸痛旧疾,恐有失手望见谅。 帛锦无语,这分明是苏银犯脾气,心底记恨当年帛泠差点磨断他脚筋的往事。他沉思了好一会,最后叹了口气,便其将推给萧彻面前。 萧彻看罢倒相当客气,狼毫一挥,写下八字:活捉帛泠,其余随意。 收到消息时已近黄昏,苏银聪慧解意,直接下令:“明日活捉帛泠!缺胳膊少腿都没关系,只要他是比死人多口气就行!” 岭上古松林,松树参天。 帛泠平躺在松针与冰雪参杂在一起的山地上,眼睛毫无情感地瞧着天慢慢步黑。 山穷水尽的时候,谁说他非要一战泯灭涤千愁? 帛泠掀起一边嘴角讥笑,他已经不名一兵一卒,有什么资本冲下山坡杀出个柳暗花明? 这些个日月,他已经受够了,他的士兵也受够了。 残兵们总在他浅眠的时候,暗地商量,商量着如何把这位潦倒的皇帝献出去领功请赏。帛泠知道他们龌龊的想法,虽然他人在睡觉,可他就是知道。 从他们交换眼神,从他们对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就是知道,他们想变节。 帛泠咬牙。 他是谁?是皇帝,是真命天子! 如此光风霁月的人物,怎么能死在如此小人手中,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了。 一刀一个,帛泠毫不留情。 所以,天还没黑,帛泠的手下全死了。 不消一刻,偏僻的古松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帛泠,终于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月光冰冷地泻下,寂静的山岭,传出几声凄美的狼嚎。 帛泠闭了下眼,摇晃着身体,点起篝火。 他差点忘了,该死的暮光岭,夜里,还有这种嗜血贪婪的野兽,在自己四周游荡。 带湿的柴木在火里噼啪。 不远处,有东西向火堆悄悄地蹒跚移动。 帛泠凝神借火光望去,是头野狼,还是头缺了半只耳朵的狼。 狼,猫着身慢慢靠近火堆。 帛泠抬眉,手指擦碰着因沾满血肉而钝化的刀锋。如果他没有记错,眼前的这头狼就是这座山岭狼群的首领。 “怎么,今天就你孤身来觅食?”帛泠笑问。 狼将身子俯得更低,几乎紧贴着地面,万分谨慎,全然不见前几日它领导狼群,眈眈他们的霸气。 帛泠察觉出异样,提了根粗树枝,当火把点了,走近细看。 雪地里,饿狼呲牙,四肢却在无声地打颤。 火光下,帛泠只见它身上大片凝固的血污,而颈项处撕咬的伤口极深。 帛泠当下明白,这几日狼群无功而返,狼王的威严得到了挑战。 “你,也被推翻了么?”帛泠歪头问。 冰天雪地里,它与他倒有点同病相怜。一人、一兽,皆是穷途末路。 真是好笑之极。 狼狠戾地与帛泠对峙。帛泠微笑着好似准备俯下身去摸狼的皮毛,而在狼趁机扑咬他前,手里寒光一道,刀利索地捅下,给了老狼王一记痛快。 老狼断气前,一声委屈的呜咽终于滚出喉口。 帛泠淡漠地确认它死透后,拖起狼尸,寻了一片平坦之地,挖了个浅坑将它掩埋。 举着火把,帛泠能见不远处,依旧尸横遍野。 唯有脚下死狼,却风光地有了归宿。 满心的凄凉,难以言喻。 帛泠揉眉,却发现:不知何时,狼群已然悄悄地围了上来。 迎风,帛泠闻到一股血腥味。 看来这群畜生已经扫荡过死尸堆了,而活着的自己才是它们最终的目标。 帛泠眯眼,脸上显现浓浓的倦意。 夜里,狼群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死盯着他。 其中一头比较靠前,开始用黝黑的鼻头嗅着地,随后抬起脑袋,用种异常贪婪的目光,打量着帛泠,凶目贼亮。 它应该就是新的狼王。 帛泠吸气,双眼顷刻清明,他慢条斯理举刀,将兵刃在火上烤了烤。 骤然,他举起刀,削下自己臂上一块肉,刀锋一个轻挑,扔进了狼群。 火把的火焰,因手伤而剧烈晃动。 狼群一片混乱,抢食着最新鲜的肉块。 不过,狼王只迅速地扭了下头,又开始死盯着帛泠手上的火把,极慢靠近。 帛泠潇洒撩袍坐定,用刀飞快地又卸下腿肚子上一快小肉。 血喷薄,引得狼王兴奋地嚎吼。 帛泠忍痛,狞笑着将第二块肉又抛进了狼群。 新狼王终是骚动难安,口水滴答答流了一地。它完全别转过头,欲想霸得第二块肉。 帛泠此时横刀凛然扫过,新狼瞬时拦腰斩断。 狼发出凄厉一声惨叫,声音刺破夜空! “乳臭未干!”帛泠擦擦脸色的热血。 狼王突然被歼灭,使得狼群全都夹起了尾巴,一匹匹警惕地盯着帛泠,却没头愿意退离。 帛泠瞟了眼汩汩流血的伤口,心底豁然开朗。 他举眸望向黑咕隆咚的天际,一字一字慢慢道:“帛锦,其实我也有我的倔强。” 他不徐不疾地将火把的火焰摁进雪地,看着火慢慢熄灭。 久久,天地只剩寂静。 帛泠侧脸等待着,等到月钻进了云絮里,等到墨黑吞没一切。 寒风依旧夹带着血腥。 尔后,山岭闻得一声长长的狼嚎,紧接着是扑杀、撕裂的声音,回荡无绝。 他,也有他的倔强—— 如果帛锦是鹰,那么他便是狼。 孤独嗜血的狼,为了得到他而不惜折断他翅膀。 他不后悔。 他要灭了这火,葬身狼腹,了断他亲手雪恨的机会,就算是死,也要成为他此生最后的遗憾。 ——记得我吧,恨我一日,便记我一日,最好这恨永不消弭。 帛泠长笑,声音凄厉高亢,很快便淹没在狼群,和自家骨肉一起,被尖齿撕裂,破碎成一片血尘。 第四十四章 春暖花开的日子,人们忧伤的情绪容易靠岸。 最早恢复的是回到宝公子身边的阮侬,他红着眼踩上板凳,提着阮宝玉的耳朵叮嘱道:“你给李叔叔的爹娘写封信,叫他们老人家放心,将来我替他们送终!” 宝公子侧耳伫立原地老半天,决定不写这样的信函去刺激长辈。 这日后,阮侬披麻戴孝,掳了几个护卫玩起官兵抓大盗游戏。他自然很得意做上了江洋大盗,护士碍于情面,只能靠真功夫巧妙避开。 阮侬玩了三天,欢笑地来打商量,他一个都打不到,有啥意思? 护卫们尴尬地面面相觑,决意从此视“打”如归,并歃血发誓:哪怕他们拼死举起板凳也难抵挡“大盗”的致命一击。 于是,他们又过起了“打打杀杀”的日子。 开始几日,宝公子贪恋这份热闹,靠在已抽出绿丫的柳树旁积极欣赏;然而时间一长,这份情调犹如大冬天哈出嘴的一口热气,渐渐消弭了。 又熬上几天,阮宝玉再也撑不住了,拿根竹筷子当戒尺,严肃地去询问阮侬功课。 “动乱年代,读书何用?”阮侬翻眼。 冷面施压全然无效,宝公子调头去找蓝庭。蓝庭颔首,答应找时间劝劝阮侬,最后慢条斯理地补上了句:“孩子甚小,耽误几月功课其实没大碍。” 慈母多败儿! 阮宝玉认清这个事实后,脸色泛青,找侯爷商量对策。 可惜在帛锦眼里,阮侬乖巧无比,宝公子操的根本是受心。 还没劝慰,帛锦举目就见阮宝玉敲自己脑壳,知道他又开始头疼,侯爷只好指敲桌案拿主意:“不如我让他去牢房瞧瞧大盗的惨状,说不准能抵用,从此收了心。” “嗯嗯嗯。”宝公子脑袋虽疼,笑容依旧宝光璀璨。 隔天一早,听话的阮侬果然去了,不消三刻,屁颠屁颠地回转,一入院子抬头就见和颜悦色的阮宝玉。 “回来啦?”宝公子眉眼弯弯。 “回来了。” “情况如何?” “挺惨!”阮侬懊恼地含手指,“不过我还是问到了做坏人的建议。” “那些贼人给了么?”宝公子拔直了腰,“是什么?是哪个?” “都给了啊。统一的很,就是说不要做坏人!”阮侬耸肩,不以为然地撇嘴。 “哦。这话,你该听……” 话音落地,阮侬咂咂嘴:“爹,你认为我该偏听偏信一群失败者的话吗?” …… 萧彻前脚跨进门槛,后脚还没抬起,两耳便闻一记闷声——春意盎然的院正中,阮宝玉就地晕倒,一旁站着满脸无辜的阮侬。 竹笼外的母鸡“咯咯”拍翅乱飞上了屋顶,鸡毛一地。 萧彻举目感慨,好个鸡飞蛋碎的春日。 “是不是因为蛊未解尽,影响了他的病根?近几月他昏迷次数多了,昏睡的时辰也渐长。”帛锦凝视着昏迷的阮花痴。 “宝公子昏迷属于旧疾沉疴,与蛊无关。不过话说回来,这蛊现下要解已经不难,只是我需最后一味引,新鲜的芭蕉花。” 芭蕉花?还新鲜的? 帛锦皱起眉头,“芭蕉花开夏季,且南疆边境一带才有,难道要等到那时?” “这……”蓝庭为难垂下眼睫,抚搓掌心。 萧彻探头瞧阮宝玉气色,凉凉地发出一声叹息后,转向蓝庭:“这样延误也不是办法,不如蓝夫人再好好想想,说不准有其他药引能代替。” 隔了一会儿,蓝庭眼睛忽地一亮,抿唇笑道:“想起来了!惊蛰前,能用大量白梨花代替。惊蛰一过,就不顶事了。” “后日才惊蛰,来得及。”帛锦点头,睨了萧彻一眼,“我记得南郊朔石谷有片梨树林子,萧少保与我同去吧。” 萧彻诧异,所谓英雄救美的戏码,向来是孤胆侠士长氅迎风,单刀赴会的,帛锦怎么可能非要拉上他这个局外人? 转而,他又从容一笑,“侯爷是怕我趁你不在,对醒来阮宝玉对我上下其手?还是怕我如春季幼兽撒野,圈地盘?” “后者比较多些。”帛锦音质低沉,字句顿挫得尤其好听。三年前的笑话,原来大伙都记得。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萧彻应下。 二位救美英豪一路南行,村落逐渐稀疏、近似荒僻,沿路春风送暖,倒是一路景致宜人。 路程不近,到了地方,坐惯轿子的萧彻便下马,改步行。 帛锦理解,回头帮忙牵上萧彻的马,在前引路,萧彻随后,两人先后入了朔石谷。 其内,谷风习习,人迹罕至,却果真梨花盛开,如重雪压枝喧闹无匹。 前头的帛锦正经做采花大盗,后头的萧彻有品地赏春色,相当不务正业。 走着走着,萧彻忽感脚底滑软,低头却见自己陷入了沼泽。 帛锦发现异样转回身,本能出手要救萧彻,手伸到一半,却生生顿住,长睫下眸光流转:“段子明是你杀的?” 梨花树下,气氛瞬时凝固。 “侯爷何出此言?”萧彻眉梢一挑,满林白梨花映入瞳仁。 “帛泠说,段子明不是他杀的。” 萧彻底下黑色的淤泥覆盖脚面:“不是他就一定是我吗?况且,侯爷不觉得这招,应是帛泠使出的反间计?” 帛锦摇头:“我仔细想过,不管真假,应当问你。”毕竟大家并肩作战,不该有这样间隙。 萧彻意图挣扎,却感觉身体下沉更快,烂泥已经没到了他的膝盖,眼下只有帛锦能救。明白这个道理后,萧彻微笑:“侯爷如果耿直,该早日问我,不必拖到今日。侯爷如果心计,也该寻次狩猎的机会问我。” “哦?”帛锦拧眉,看着萧彻慢慢下沉。 萧彻笑容不减,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派头,只是脸色微微泛白:“你可待我到山上不慎失足,手攀悬崖峭壁,命垂一线时,侯爷那时逼供,远山点翠,在下衣袂飘飘时,比较有美感。这样一身泥泞,挺不舒服的。” “我没想害你。况且,阮宝玉不让我现在问你,说真是你所谓,也不该在此时打草惊蛇。” “宝公子真乃大智慧也。”萧彻若有若无地扫眼泥潭,快漫过小腹了。 “萧少保,查案逼供从来不是我的强项。现下,帛某就是想知道答案,段子明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帛锦站立在沼泽潭边,有点遥不可及的味道。 “是,是我派人干的。当时敌友难辨,我不可能顾及那么多。侯爷,你要替段大人报仇吗?”帛锦愤然转身,咬牙,幢幢花影下,英挺背影岿然不动。萧彻眉色淡淡,身却如踩棉絮,越来越感到沉重,却屏息不求救。 谷风凉意浓浓,依稀能闻谷中鸟儿鸣啭,梨花离枝,飘然落下。 淤泥浸没到了萧彻胸口,整个人似灌上了重铅。 花瓣零落,帛锦已抽身而回,脚尖点地,纵身沼泽上空,左手一把撩起萧彻,越过沼泽平安落地。 花白泥黑,泾渭分明。 很险很险的一幕,却在和谐中平息。 “你、我毕竟并肩作战。”帛锦紫眸里没有杀意,他没有想过要设陷阱害萧彻。 萧彻喘气,不吝微笑:“你我当然能继续并肩作战,只是为了段子明失去了化敌为友的资本。不过,帛侯爷——” “呃?” “想开点。” 帛锦一时语塞。他的套路一直不野,只要细想,萧彻总会摸清。 “时辰不早,锦衣侯该回去了。”萧彻远目。 “好。”帛锦上前伸手,准备将萧彻拉起。 萧彻无视自己衣着狼狈,摆手回绝:“不管如何,我是受到惊吓了,想在这里歇歇。侯爷,你救美要紧。” 帛锦颔首,没有丝毫愧疚,慨然将萧彻丢在了屁股后面。 萧彻背靠大树,拈花寻思,这里鸟语花香,天上人间如斯美景,为何人迹罕至,阴森森的,让人有撞鬼的感觉? 如斯美景,天上人间,为何人迹罕至,让人有撞鬼的感觉? 那是因为,这里曾是帛锦弃尸的地方,这里就是帛锦的炼狱之门。 帛锦在香风花雨中穿行。花,影影绰绰;人,一身萧然。 当年帛泠赏赐帛锦的人,帛锦灭了口后,都将尸身丢弃在这里,冷冷地瞅见死尸沉入沼泽。 帛锦首次杀人弃尸在外,第二天起,帛泠就笑眯眯地将这地方赏给了帛锦。 从此,这里除了帛锦外,再无旁人参观,帛锦自然也不带人来。 有时候,忆起这片冰姿花海,帛锦就会想,何时这梨花开成红色。 许久没来,今朝来看,这梨花依旧纯白无暇,没带半点血艳。 帛锦扬鞭策马,风里花下飞奔。 故地重游,他没有欢喜,也没有遗憾。宝公子要药引,他便来了;没有忌讳,就是那么自然。 如果不是萧彻掉进沼泽,他根本不会想起什么。 不愧疚是罪,难道愧疚了就不是罪了? 自尊的底线,早让帛锦满手血腥,罪不可赦。他不在乎。 当然,心底刻意逃避是必定的,可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 很久没来是因为,因为,有人对他露出白白的牙齿,对他宝光璀璨地花痴笑。 比如眼前这位—— “请问这位好看的大侠,你是我儿子新认的师傅么?”未清醒的阮宝玉就对着刚进府门的帛锦殷殷眨眼。 “……” “爹,这个就是我说的世外高人。”阮侬插话。 原来阮宝玉一醒来,依然是“我是谁”的经典台词,阮侬就误导他,说宝公子穷得发狠,把自己亲生儿子卖了,不想遇到了侯爷样的好心人,替阮侬赎了身,要带进深山老林习武。 帛锦见父子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演戏丝丝入扣,不觉一笑,还没配合点头,宝公子就“噗通”跪地:“好心的高人,要不我把银子退你,你也带上我入深山吧。我,生死不计!” 帛锦勾起唇角。 “高人,你长得真好看……” 帛锦轻轻扶阮宝玉。 还有,因为这位会常说,你长得真好看,他说自己可以生死不计…… 蓝庭开始忙碌蒸梨花引蛊,阮侬贪新鲜立刻蹦跶跟着出去了。 屋里徒留,花痴和侯爷。 “等你吃了药,病好了,我带你走。”帛锦把他撩上床。 “高人,说话要算数。”宝公子眨眨眼,素昧平生的,如此承诺来得过度容易,令人怀疑。 “算数。天涯海角,都带着你。” 宝公子又眨眨眼,静静地问:“我们是相好吧?”他记忆犯糊涂,理论很清晰。 “是。” “老相好的那种?” “是。” “那等会吃药,你喂我。” “好。” “口对口哺的那种!”宝公子美滋滋地要求。 “好。” 只一字,骚包的宝公子彻底怒放了,双手抱住侯爷的腰,乱啃。 时光偷偷溜走,半盏茶后,阮宝玉觉醒了。他在床上换了个比较诱人的躺姿,悄悄擦掉口水,双手继续抱着帛锦的腰不放,头一点点枕在帛锦的腿上,歪歪斜斜的凄迷相,心里默数顶顶好看侯爷的眼睫毛。 这时,有护卫门口立定,禀报道,永昌的肉丸送到了。 肉丸是阮宝玉去定的,只是战乱,永昌做肉丸的人比三条腿的蛤蟆都难找,所以耽搁了好些日子。 阮宝玉不动声色地翻了身,闭上眼,只当没清醒,不明白怎么会事。 帛锦挥手,示意让人退下,又等了好一阵,他过来轻轻拍拍宝公子的肩头。 一种情绪,猛地涌了上来,相当澎湃,挡也挡不住。 “我没想到李延会这么走。我总以为再怎么闹腾,都有的是时间与他好好相处。我这样想着想着,突然,这人不见了。他应当是福星高照啊,挡风墙样的壮士,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好似自李延死后,宝公子第一次说了句正经哀伤的人话。他的眼睛一直死闭,不长的眼睫细微地颤动。帛锦没有说话,手放在阮宝玉肩头,一动不动。 “说不准我一觉醒来,他就站会在一边,说再信我就是我养的。”说到这里,阮宝玉忽然笑了笑,闭着眼睛笑了笑。 “没准李延真没走开,他一直看着你,希望你过得开心自在些。”帛锦,没有创意的安慰。 “是。可是有用吗?我已经看不见他,也欺负不到了……” 最后的最后,宝公子哭了。 很没出息的那种唏嘘。 帛锦哄人仍相当没有创意,只好有句没句地对阮宝玉说起今朝和萧彻梨花林的经历。 宝公子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拧干鼻孔最后一道鼻涕,顺了几口气,才提醒道:“萧彻不简单,侯爷要小心。” “萧彻人精,可坐稳江山的实力不够。”帛锦不以为然,姿态略微跋扈,“他需要我助他。” 侯爷说什么,阮花痴都不会反对,所以接下去,宝公子及其认真地问帛锦以后的打算。 “自然是和你归隐。以后,不管谁赢了这片山河,都与我们无关。” “好。”回应没有丝毫犹豫。 “只是这样,天下会有许多人不知道你才智超群了。”阮宝玉自负,帛锦知道;阮宝玉能花痴比自己好看的人,却不待见比自己聪明的,帛锦也知道。 只是,知道归知道,他却没有直接挑明过;因为,侯爷心里一直不想阮花痴太抢眼。这私心,心如镜明。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和侯爷在一起,我心满意足!” 帛锦靠近,阮宝玉眯起眼睛,俩人以额抵额。 宝公子笑得宝光璀璨,侯爷的紫眸永远顶顶好看。在这片眸光中,好似美好的憧憬马上能触手可及! 可再祥和的未来,他也必须好好筹划一下。万一有变,宝公子也不会傻眼、无计可施。 门被轻扣了三声,蓝庭站立门前,盈盈笑:“二位,解药配成了。” 第四十五章 蛊毒得解,皆大欢喜。 帛锦的药性发作比宝公子厉害,汗出如浆,折腾到后半夜,人才安分下来,沉沉入睡。 第二天,阳光普照。 宝公子率先睁开眼,帛锦还处昏睡状态。阮花痴支身,亲了侯爷好几口,才餍足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起身。 办正经事一天开始了,阮宝玉打扮得山青水绿,一副犁庭扫穴的风姿,在萧彻面前亮相。 而有美人沟的美人正临窗吹笛,还是那首燕返。窗外果真引来了一只鸟,可惜不是燕子,是只画眉。 画眉歪头看萧彻,萧彻也看看画眉。 随后他敛神,扭头去瞧阮宝玉:“宝公子怎么来了?” “听说萧兄近两天挺倒霉的,所以我来瞧瞧。”笑里藏刀。 “放心,不过星星点小事而已。” “那就好。在下还有些事,想与萧兄打个商量。”阮宝玉恭恭敬敬地行礼。是--“先礼”。 “你说。” “我替侯爷要一方疆土,足够我和侯爷逍遥快活。” “帛锦改变行事风格了,让你来谈判?”萧彻挑眉,语气一派清凉,清凉入心。 “精打细算,小弟比较在行。” “阮宝玉,你的侯爷不缺心眼,但他一直忽略你的才智,只想将你藏着掖着,将来也只可能把你压在床上。对此,你没有半点怨言?不要告诉我,你阮宝玉就只剩这点志向了。” “那是侯爷宝贝我,与你无关。”宝公子笑容轻佻。 萧彻蹙眉,唇慢慢地抿成一条线,静了片刻,收起笑容,与宝公子对视:“跟我,你可以大展宏图。” “萧兄还没掌控天下,已经开始管得那么宽厚了。是不是因为昨日受了惊吓,压惊茶喝得太多,撑到了?” “阮宝玉……” “萧少保,未来九五之尊,气量应该庞大些。”宝公子很形象地张开双手比划。 萧彻眼波一动,竹笛轻拍掌心:“侯爷疆土可要有兵来把守?” “这个自然,绝对不当光杆。” “阮宝玉,越接近成功,我越容易多愁善感。你说我关键时刻,我会放这样的兵权给帛锦么?” “萧兄不肯?”阮花痴腰板挺得笔直,要--“后兵”了。 萧彻斜斜地扫了宝公子一眼,没搭话。 “如果我在苏将军得胜回朝前,很大嘴巴地跑去告诉苏银,李延的事呢。”有好看的银子去陪李延也不亏本。宝公子一字一顿,前大理寺少卿从来不仁慈。 萧彻一凛,眯眼,摇摇手指:“时隔数月,如今再说,苏银不会轻易相信。” 宝公子埋头叹息,就知道谈判不会十分顺当:“信与不信,我有的主意,不劳萧兄操心。” “那我静候佳音。”萧彻笑容有点僵。 “呵呵,我来拜访,还有件事要问。” “请说。” 春光悠哉地游进屋里,宝公子缓缓抬头,眸色在阳光下显得极浅,好似随时会像猫咪在强光下,瞳仁会缩成一条细细的线:“萧兄当初是为了诏书,杀了段子明,却是为何要把他留下的暗号告诉我,让我找到诏书?” “我能得诏书自然是最好,不能得,也不能让帛泠收回去。段子明死在我手,总比被帛泠折磨至死来得痛快。至于后面,段子明出的谜,我是解不出的,只好借用阮大人智慧。侯爷得到,和我得到,如今看来有啥不同?” “噢噢噢。原来如此,我想萧兄还少说了几句。” “哦?”萧彻身子微微前倾。 “其一,段子明是侯爷的智囊,灭了他自然断了侯爷一条臂膀,于你绝对有利;其二,侯爷重得诏书,为难时刻等于你帮了大忙,尔后你与他凡事也好商量了许多,为了今天的合作打下根基。我说的,对吧?” “宝公子,你还少说了一条。”两人气场逐渐僵化,萧彻嘴角一线笑意还挺从容。 “哪条?” “我也盼你能早点回来。” “那……萧兄后悔了吗?” “我后悔什么?”萧彻笑容轻松,心却忐忑。 “后悔人算不如天算啊。这诏书,它除了让侯爷师出有名外,还让侯爷有了赵家的兵权,真正赵家的兵权。不是赵越,是真正的赵家。” 阮宝玉一句话,不徐不疾地戳中萧彻的软肋。 赵家一族兵权不大,却是精锐,属开国之军,永远中庸之道,永世忠义之师。赵家祖先英明,求旨让嫡系有开府之权,却愿世世代代不晋升为王侯,封疆之地,永不扩充。 然而跳出三界外的英雄姿态,还是让帛泠忌讳了。当年帛泠故意挑衅,将旁系的赵越发配充军,其目的就是杀鸡儆猴镇住赵家,另外再看看赵家的反应。 赵家依旧沉默,屁都没有一个,还是不参与内政态度,手中兵权仍是令人悍然。 而太后遗诏中,就是授意赵家关键时候护帛锦周全,最最要紧的时候必须效忠锦衣侯麾下,其中份量可想而知。 本来,萧彻有苏银,侯爷有裴翎,两者旗鼓相当。 但,李延死,苏银知道后必定情绪波动,帛锦又有赵家挺腰板,萧彻自然有必输潜力。 “萧兄,你不怕最终你唱的是出空城计?” “够了!”萧彻霍地站起身。 窗外画眉鸟拍翅惊飞,春风婆娑,阳光依然悠悠穿窗而投进。光下,萧彻孤影仿佛比人更单薄。 “其实,我那顶顶好看的侯爷不想做皇帝,我今日向你讨要封地,只为确保将来岁岁平安。”缓了好久,阮宝玉再次开口。 “如此说来,我还该多谢你的侯爷,让我雀屏中选喽。”萧彻冷笑。 “萧兄真多心,您心思敏锐,深谋远虑,一步步的夺权计划缜密,侯爷是万万比不上的。”宝公子再次施礼作揖,相当诚恳。 “谬赞,封疆之事,我明日给你答复。”久久后,萧彻声息渐渐平静。 “一言为定,不会反刍?” “一言为定。不会反刍。” 宝公子走后,萧彻靠坐窗棂,神色慵懒地看乌落兔升。 月光,让一切回归优雅清闲。 翌日,是惊蛰。 很好的名字。 萧彻指抚笛子,缓缓绽出了笑容:“宝公子,所谓空城计,是要有诸葛孔明这样才智的人才唱得起的。” 他,等待着晨曦第一道光。 第二日,辰光漫射,春色大好。 阮宝玉也应景开始发春,走路眼里都泛紫光,心心念念都是他好看的侯爷,就这么一路口水叩开了萧彻的房门。 “现在已经是明日了。”他开门见山,顺便端起桌上新泡的一杯新茶,猛喝了一口压压春燥。 萧彻但笑,今日穿了浅孔雀蓝一件袍子,瞧着俊雅,很是顺眼,话也说得温和:“不急的,你先喝口茶,这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云雾茶,还有些蜜饯,都是你喜欢的口味。” “果然功课做足啊,连我喜欢吃咸口的梅子都知道,那我不客气咯。” “好。” 萧彻回了一字,透春光看他,眼神莫名的复杂。 “走到今日,我是费劲心血谋划,而且付出了天大的代价,所以说,不管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我都不能手软,不能为将来留下隐患。” 说这句的时候萧彻也已经举起了茶杯。 “我知道,这代价包括你同胞弟弟的那三千刀凌迟,所以你只能赢不能输。”阮宝玉支吾着,嘴里塞了起码三只梅子。 “那你可知道,我所指的隐患是谁?” “知道。”阮宝玉顺了口茶水:“是我家侯爷,只要他在一日,就算来日你登上皇位,那也是寝食难安。” “现在外面人人传说他是真龙,如果你是我,你可会割藩地给他再授他军权,将他栽培成另一个我?”萧彻慢慢沉下了声。 “很可惜,我并不是你。我阮宝玉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花痴得有痴品,绝不会抱错腿子靠错肩。” “如果侯爷真的无心夺权,我将来登临,可以赐他免死金牌。” “一块牌子,能保住什么,将来你九五至尊,如果要出尔反尔,别人家就只会逢迎你审时度势。” “那你交出太后的密诏,将来割地封王,我可以考虑。” “将自己最大的依傍交给你,然后指望你守诺重信做个善人,很抱歉,我不是我家侯爷,没有那么单纯好哄。” 两人的对话开始针锋相对。 萧彻低头,将茶杯握紧,握到指节发白,过得一会才又说话:“为什么你我非要这样,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我对你……其实一分一毫也不输给你家侯爷。” “少保的心意我领了,像少保这么好看的人,我本来不该辜负。可是谁让我花痴得这么有痴品呢,既然是先遇见了我家侯爷,承诺了为他死生不计,那便要说到做到,就算只活一日,也要为他而活。”阮宝玉回得也是斩钉截铁。 “没有商量?我们之间,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商量。因为我知道,萧少保为得今日谋尽心血,所以到了最后这一刻,绝对不会放过我家侯爷。我要替他留住实力,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萧彻闻言低下了头,很久地沉默,浅蓝色衫子映照他脸,益发衬得他脸容惨淡。 “为得今日,我的确谋尽了心血……”最终他开口,慢慢转动杯盏,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 “暗地里栽培死士,炸毁永昌银矿想将银矿引到我藩地大捞一笔,做巫药给清阳城的人下毒收服他们,偷马种培育战马,假冒管铭提议修筑铁堤,一来可以弄到铁打造兵器,二来铁堤会随河底沙石移动最终成涝……这一切一切,我都计算好布好局,除了银矿和洪涝,别的都一一照计划实现……为了这些,我的确已经熬空,的确步步艰险,到得今日,再不能允许失败。” “所以我说萧少保心狠手辣智谋无双。”阮宝玉也正色:“所以我和侯爷并不想和这样的你争夺天下,我们要的,真的就是安身立命,过我们逍遥快活的余生。” “还望萧少保成全。”后面他又加了一句,从来浪荡无形的人,居然也恭恭敬敬地朝萧彻行了个礼。 “我若不想成全呢?”萧彻豁然抬头,深灰的眸里终于跃出一道厉芒。 “那么兵戎相见,我和侯爷并不畏惧。” “你以为我必定会输么,以为我有的就只有这些,所有的牌都已经给你瞧见?” “我知道少保必定还有暗棋,如果少保觉得时机合适,也不妨就亮出来给我瞧瞧。” “好。”萧彻回了一句,因为答案即将揭晓,反而突然放松,甚至还低头吹了口茶末:“那我告诉你,我至少还有一个谋士,一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谋士?” “没错,一个谋士。就是他替我定下谋略,画下这一盘整棋,指导我一步步走到今天。” “是吗?这么说这人倒也是个人物,只是不知道长得怎样。”阮宝玉的毛病又犯了上来。 “长得怎样?这个阮少卿不妨亲自一看,因为他就在那扇门后。” 萧彻道,伸出一根食指,遥遥指向身后,指头对准一扇木门,一扇看着轻巧,雕有芙蓉的轻质拱门。 很轻的一扇木门,一推即开。 有一个人影陷在黑暗里,离门口不足一丈。 莫名的,阮宝玉有些紧张,手心发汗,一步步挪了过去。 一丈的距离不需几步,阮宝玉很快就靠近了那个答案。 黑暗里亮起窸窣的声响,那人在桌后,擦亮火石点燃灯线,火光颤悠悠的,终于将最后一块幕布撕去。 “阮大人好。” 桌后那人轻声,眉目娟秀,低头跟他问好,竟然就是阮侬的娘亲,蓝庭蓝大教主! “你就是那个谋士,替萧彻布下这一整盘棋的算无遗策的谋士?” 阮宝玉不能置信。 蓝庭抬头,食指似乎有伤,滴着鲜血,指向桌面那张宣纸,不答反问:“大人可认得这个?” 阮宝玉走近一步,看见那纸上果然有画,看着是蓝庭刚刚用鲜血画就,一朵妖异的缠枝西番莲花。 几乎同时,他一阵眩晕,似乎有样活物在他脑内搅动脑浆,千针万刺痛不可当。 “我教江湖上人称邪教,原因之一就是擅长用蛊,这个想必大人知道。” “是,你们用蛊虫入脑,可以操控人的思想,甚至怂恿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儿,邪教这个称呼并不冤枉。” “大人所言极是。”蓝庭点了点头:“但是大人可能还不知道,这蛊虫入脑,只要施法得当,还可以抹去一个人的记忆。” “记忆?!” “不多不少,两年的记忆。我现在将他还给大人,那么大人自会知道,谁才是那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蓝庭轻声,声线柔媚,配合那桌上的血图,就似乎在阮宝玉脑内燃起了一枝迷魂香,让他顷刻就失去了意识。 又一次昏迷,又一次醒来。 但和以前所有昏迷不同,这一次醒来,阮宝玉再没有说他那句经典台词,没有捉着跟前人问自己是谁。 自己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人比现在的他更加清楚。 跟前有人,双眼狭长,气血不佳脸带病容,正是萧彻,和自己与他初识时一模一样。 “没错,你我初识,并不是在京城,而是在四年之前,无虞山,悍匪窝。” 萧彻矮身,在他躺身的塌旁坐了下来,神情语气不无唏嘘。 无虞山,悍匪窝。 没错,那是阮宝玉在山西任内的事情。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知府,辖地里常有流匪,他便领人围剿,逼得他们走投无路,逃上了鸟不生蛋的无虞山。 悍匪的头目名叫刘威,恨他入骨,终于找到机会,将他那时重病在身的老父掳上了山去。 ——小子来,老子回。 文盲土匪这么给他留言,顺道还捎了他爹一只耳朵。 于是他这个小子就只好上了山,只身一人前去。 无虞山是座荒山,连棵像样的树也无,他若带兵,在山顶的土匪一眼就能瞧见。 所以他这次去,真的是不折不扣前去送死。 如果不是萧彻游历,在那时正巧经过无虞山,如果不是萧彻的随从救了自己又救下自己老父,他早就死在半山土匪的陷阱里,还焉能活到如今。 “没错,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一旁萧彻似乎明白阮宝玉心思,又坐近了一些:“但我更是你的知己,一见如故的知己。” “知己……”阮宝玉轻声,念着这两字,滋味不明。 “当然,你跟我贴近,不排除你喜欢我这张脸的缘故。你的原话,对待比你好看的人,你就会换了一副心肠。” 气氛有些稍缓。 由萧彻做引,那些被抹杀的,两年之中与萧彻有关的记忆,又重新清晰,顺着路慢慢摸了回来。 真的是一见如故。 遇见不过两月,萧彻就趁着酒劲,将自己最深的秘密告诉了他。 萧家,是遭君王忌惮势必不会善终的藩王。 “唯一的活路,就是自己做主。”当时萧彻这么说:“所以我父王一直在做准备,一明一暗统共两个准备。” 明的准备就是萧旭,萧彻那个文武全才的弟弟,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淮南王的得力臂膀,统兵有方,是将来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至于暗的,便是萧彻。 人人只道萧彻体弱,成日只知道游山历水结交朋友,是个浪荡公子,在萧府可有可无。却从不知道他胸怀丘壑,如他爹萧停云所言,是个真正能上天揽月的君王之才。 “我只有冷落你,让你可有可无,将来萧家覆巢,你才有可能成为完卵。” 这是淮南王的原话。 所以说,那个表面万千宠爱的萧旭,才真真是个随时可能为家族牺牲的棋子。 “我觉得我很沉重,肩上担着太多,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相识不过两月,萧彻就将心底这句最深的话告诉了阮宝玉。 所谓一见如故交心知己,大概真的……就不过如此。 “那我呢?我怎么说。” 阮宝玉这时有些眩晕,连鼻血下坠也一无所知,只抬了头痴痴说了一句。 “你说你愿做我助臂,替我分担筹备,做我身边……一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萧彻和声,将头慢慢垂低,终于,是将这个答案说了出来。 第四十六章 “是你说的,我们首先要做一个假设,就是萧家真的覆巢,而我真的就是那个最后的完卵。” “做这个假设,是因为明面上萧家的实力,根本没有和帛氏抗衡的可能。” “于是你建议我在暗地里培养死士,不需多,但要绝对忠诚绝对实力。” “你建议我栽培苏银,还说将来一旦出现变故,一定要说服他变节。” “你说起兵所需无非兵马粮草,所以我们要有银子,要有马种,要有铁。” “……” “你所说一切都是正确的,如今一一都得到了验证,所以说,你的的确确是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从始至终,就只有萧彻在说话。 阮宝玉一直沉默,没有反驳。 他能够记得,那些记忆已经回来,不仅让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这些话,甚至还想起说这些话时喝的酒,下酒的落花生,还有那盏描着彩蝶时明时暗的纱灯。 就算蓝庭手段通天,也不可能在他脑中虚构出这样细节分明的故事。 这些记忆,无可辩驳,都是真的。 他一直在寻找的那只暗黑中的翻云覆雨手,竟然……就是自己!! 这可真真是个让人无言无语锥心泣血的答案。 “这个册子,就是你当时写的计划,足足有几十页。而这张,就是你写给段子明的欠条。两张字体你可以对比,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出自你手笔。” 一旁萧彻拿出了证据。 阮宝玉推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却是看也不看那些东西一眼,只将双手抱住了头。 “单凭我们的实力肯定不够,所以我们还需要助力,以及一个堂皇的借口,而这个助力和借口就是侯爷。”他轻声,“这句话也是我说的,对不对?” “是。” “而侯爷已经意冷心灰,所以需要一个人将他捂热,需要一个人激化他和皇帝的矛盾,让他生出反意,然后再监视控制他。这句话也是我说的,对不对?” “是。” “他是受过伤害的人,所以戒心极强。因此要接近他,就必须真心,必须不带目的,必须要抹去这两年记忆才好无破绽演戏,这句话也是我说的,对不对?” “是。” “为了接近他,我便开始利用李延,要他举荐我来到大理寺,从而冠冕堂皇贴近侯爷,对不对? “是。” “……” “如此说来,我这一把火,最终却不是为了把他捂暖,而是要把他烧成飞灰,是也不是?” 短暂的停顿后阮宝玉道,仰起脸,鼻血开始不受抑制,滴滴答答地下坠。 “其实……你也不必难过,最初你来京城,之所以会喜欢上锦衣侯,一半自是因为他好看,另一半……却是因为蓝庭利用蛊虫给你催眠,来时就给你做了引导。所以……” “所以我对他,其实也做不得真,对不对?” 萧彻沉默。 “可我若是真的呢。”阮宝玉的声音终于高了起来,双手死死按住太阳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头颅裂开:“记忆可以抹去,就算是一整个天下也可以谋算,可是一个人的心,怎么能够计算!怎么能够!!” “能。”萧彻跟了一句,掏出帕子去给他止鼻血:“也许你还没有记起,来京城之前,你就曾经说过,凭你的性子,抹干净记忆来到京城,十有八九会真的爱上侯爷。” 阮宝玉无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莫名地开始升腾起一种恐惧,一种极致不详的预感。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侯爷,所谓真心的真字,不止是说来听听的!”他直起身,看准了门洞想夺门而出,然而两腿发软,才走了几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方才你连喝了几杯的茶水里面,我下了药,不多,不会对你身体有什么影响,只不过让你两腿发软走不出这间屋而已。”萧彻上来想扶他起身。 “走不出去又如何?”阮宝玉没有领他的情,只将手撑着地:“一向风雅的萧少保不会要对我用刑吧?” “不会。”萧彻在他跟前停住,也弯下腰身和他平齐:“今时今日这种局面,当日你早已预见,也早有对策。” “什么对策?”阮宝玉轻声,依稀仿佛想起了些什么,那种不详的预感开始升腾,烧到他几乎战栗。 “诃梨帝母教,只需极小的蛊虫入脑,便可以蛊惑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而蓝庭的使蛊手段,却还远在那些护法之上。”萧彻不紧不慢回答。 阮宝玉闻言反应却是极大,居然生出力气“腾”一声立直,声音嘶哑:“你的意思是我自愿给自己落了蛊虫,如果计划有变,我动了真心,那么就利用蛊虫催眠,来强迫自己背叛侯爷?!” “没有错,你还说过,如果迫不得已,还可以抹去这段你和侯爷的记忆。” “自己的心意,就这么随意扭曲抹去,我不觉得有任何一个人会这样对待自己,除非他疯了!” “你没有疯,关于这些变数的应对之策,你都亲手写在册子里,不相信你可以比对笔迹。”萧彻上来,头低垂,到底还是有愧:“而你之所以对自己这么狠绝,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你脑子里本来就长了东西,而且在越长越大,至多就只剩三五年的性命。” “照你的原话,如果你真的动了真情,那么这段感情,就算是给我这条帝王之路上最后的献祭。” 沉默片刻之后他又道,终于下定决心,伸出两指,朝蓝庭示意。 “无论如何,终归到底,还是我欠你。” 在蓝庭燃起的血烟之中阮宝玉渐渐昏沉,最后听见的,是萧彻这句极低极低的歉意。 “太后的遗诏在哪里?” 成功催眠之后,蓝庭向阮宝玉发问的第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没有遭到太多反抗,阮宝玉低垂着头,很快就答道:“在我住处,鸡窝上头。” 在个臭气熏天的鸡窝上头藏这么要紧的东西,他老人家果然是想得出做得到。 “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个太监?” 这个问题却许久没有回答。 阮宝玉意识残存,甚至能抬头,和蓝庭对视。 “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个太监?” 蓝庭又问,咬开小指,在他眼前又腾空画了一朵血番莲。 阮宝玉依旧不肯低头,双眼无有焦距,可心底的那一点点清明还在厮杀。 鼻血开始下坠,一滴滴汇聚,洇成一朵血色的大花。 “锦衣侯是不是真的是个太监?” 血气伴着这第三问开始蒸腾,阮宝玉心底那一点光亮开始被浇灭了去。 “是……” 这声回答拖着不甘的尾音。 连蓝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问他,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在不伤体面的前提下,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一旁萧彻吸气,终于跟了这么一句。 蓝庭于是说话。 “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不伤体面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 这一句连问了七次,次次都没有回答。 阮宝玉头脸半垂,僵持得久了,连两耳都开始渗出血来。 “他这么反抗,蛊虫在脑内翻腾,会死的,真的会死!!”蓝庭抬头瞧向萧彻。 “再问一次!”萧彻咬牙。 “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不伤体面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 第八次,依旧没有回答,阮宝玉半睁着眼,眼底渐渐现出红痕,渗出两道殷红的血泪。 “有什么法子可以证明,不伤体面让天下人知道锦衣侯是个太监?” 第九次,萧彻清楚看见阮宝玉眼底泛出一道死光。 “算了,放弃!” “有法子……” 这两句几乎同时,在萧彻放弃的那刻阮宝玉终于被征服,几不可闻地说了这三字。 “我有法子,我有一本画册……” 而后他道,轻声慢语,魂灵于那一刻离开身体,坠落无底深渊。 凌晨,天还没亮,帛锦在梦中惊了一下,一头冷汗地醒来。 阮宝玉已经失踪十四天了,像颗饭粒子一样沾着自己连去茅厕都要打报告的人,居然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十四天。 这绝对不是好兆头。 帛锦想了想,还是起床披好衣服,到马房传人备马。 一旁管家已经闻讯赶来,见状一把就捉住了马缰:“侯爷你不能再去了,阮公子的消息有这么多下人去打探,侯爷您也该多歇歇,想些大事,这些天您统共也没睡几个时辰,我可看得出,您的背伤犯了,绝对不能劳累的!” 帛锦也不说话,只抿着唇,过去拍了拍马头,准备牵马出门。 方才那个可怖的梦他不敢再想,现在的他是一刻都不能再等,心已经离弦,又哪里还能躺得住。 “侯爷……”管家死忠,还拉着马缰不放。 正在僵持的时候有小厮急奔而来,身后跟着的是一头热汗的裴翎。 “怎么,是有了他的消息么?” 帛锦满怀热望上前。 “殿下……”裴翎的脸色有些反常,手里捏着一样东西,整只右臂都在不由自主微颤:“我昨晚在属下那里收了一本……一本……图册。” “什么图册,害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一本……一本……春宫图。” “将士嘛,都是些血气方刚的,藏些个春宫图也没什么,你何至于这样。” “是的,起先我也没在意,撇了眼就放下了,可睡到半夜,想起他们看这图的表情实在诡异,于是起来翻了翻,这一翻……” “怎么了?” “侯爷还是自己看吧。”裴翎将东西递了过来,果然是本画册,不过现在已经被他手汗濡湿,皱成了乱糟糟一团。 帛锦拧了拧眉头,将东西接过,勉强看清了封皮上那字,立时便凝成了石像。 ——《无根攻略》 封皮上这四个字好似生风而起,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利剑,顷刻间便从他心房透穿而过。 同一时刻,战火初平的京城开始流传一本春宫图。 一本手绘的男男春宫图,每页配诗,盖有前朝某位四品大员的私印,图册起名,叫做《无根攻略》。 图册印量有限,所以要价甚高,需得一两银子才能买到一本。 看图册的人如果细心,就会发现这本原本就离奇的春宫图还另有玄机,如果逆着光,图上那人眼眸便会转成深紫。 而在这期间,阮宝玉一直失踪,卧床昏迷。 第十五日清早,在蓝庭的悉心调养下,他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小院醒来。 这一次昏迷非同寻常,似乎耗光了他心力,醒来后他便一声不吭,傻呆呆地躺了两个时辰,安静地回忆起了自己是谁,也记起了十数日前那啼笑皆非的一幕。 蓝庭抚额庆幸,“你可算醒了,可惜萧大人今日有事还没来,不然他肯定高兴死。” 阮宝玉依旧不说话,眼珠发定,从东转到西,又从西转到东,这才喑着嗓子,道:“大理寺下毒杀死那个巫师的内应,就是你,对不对?” 蓝庭低了头,过片刻答了声“是”。 “当日我母子被教众追杀,是萧大人助我,领人将全教几乎剿灭,我母子……欠他一个莫大人情。”她道,到此时此刻也无需遮瞒。 “所以你将阮侬放在我这边,自己到大理寺做事,为的就是里应外合监视我?” “不全是……”蓝庭有些期艾:“我将阮侬放在大人身边,其实也是因为教内护法依旧失踪,他跟在我身边实在不安全的缘故。” “不是为了监视我?也不是为了催眠我引导我完成任务?” 蓝庭头垂得更低,“我让阮侬在你睡前给你喝安神汤,骗他说为了治你头疼,然后入夜催眠你,问你些要紧的问题,也是有的……但次数不多,因为萧少保交代过,催眠对你伤害极大,并不许我多用。” 就在这时阮侬已经回转,嘴里依旧叼着根破草,见阮宝玉醒来非常高兴,蹦到床上来,拿草不停撩他鼻子。 不管如何,这个坏小子都是无辜,对他的情义却是不假。 阮宝玉笑笑,坐起身,问:“睡了这些天,爹的气色好不好?” “好个球!跟团干透了的狗粪似的,白里透灰。” “你就不能比个好的,最起码说我像那秋日里的白海棠。”阮宝玉怒,弹他脑袋:“赶紧的,给你爹我去找身好看的衣服来,要最贵最好的。” “你穿好看衣裳干啥?” “自然是去见好看的人!” 阮侬嗤之以鼻,骂骂咧咧去找了衣服来。 阮宝玉将那件月色的衣裳穿上,脸色稍微好了些,改白里透青,像团没有完全干透的狗屎。 “爹要出门,你小子下午不许乱逛,等着我。”阮宝玉弯腰,捏捏阮侬脸颊。 蓝庭闻言立刻急了:“你这样子要去哪里?萧少保说过……” “萧少保说过要监禁我么?” “没有。” “那不就结了。”阮宝玉摇摇手,走到门口,却又回头。 “感谢你送了阮侬给我,告诉这死小子,将来要务必长成好看又有用的人。”逆着寒春的薄阳他道,没有去看阮侬,那一刻,脸上并无哀伤。 第四十七章 锦衣侯府,一切依旧。 跟着管家绕过影壁,穿过花园,再走尽游廊,就到了帛锦常待的偏厅。 阮宝玉眼睛有些发花,站到偏厅门口,果然就看见了帛锦。 这还是他的那个侯爷,肤色略深,双眉上扬轮廓英挺,唯一的变化是清减了,眼底有一道深深的青痕。 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阮宝玉慢慢走过去,在他椅前蹲下。 帛锦手里拿着一本图册,神情有些漠然,那种冷透死透心烧成灰后的漠然。 “侯爷……”阮宝玉唤了一声,声音发颤。 帛锦回神,定定看他,就像看着一片陌生的虚无。 那本图册落地,被风吹开,正好翻到皇宫内他们在雨中欢爱的那一页。 “夜照……”帛锦念着那上头配诗:“幽夜照肝胆……我记得,我是从那一夜开始动摇,开始信你。” “侯爷……” “这一本册子叫做《无根攻略》,需要费银一两才能买到,阮大人,你端的好笔法好才学。” “侯爷……” “你可以解释,我会听。”帛锦低头,指尖微微颤抖,内心深处,还残存着可怜而微薄的希望。 阮宝玉张口结舌。 该如何解释,这个故事该如何描述,他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帛锦明白,他也是如何痛恨那个在暗黑之中推动一切的自己。 “你是萧彻的人,从始至终都是,对不对?”那头帛锦在问。 阮宝玉喉头沉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的存在,于他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对不对?” “让画册流世,叫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太监,那么他就无需杀我,从而仁义无双得到了天下。这么好的一个法子,是谁想出来,是他……还是……你?” 帛锦问出了口,可等了许久却没有答案。 虽然是在催眠状况下,但这个法子……却最终还有他阮宝玉的功劳。 这一个“不”字,他同样说不出口。 “这么说真的是你。”帛锦叹了口气,心底里那渺茫的希望腾空而去,刹那之间,似乎一切都失去了重量。 “我与你日夜相对,到得最后对你敞开心扉,愿为你倾尽一切,你便这样回报我么?难道说,我的真心便这般低贱,这一生一世,只要付出,所得就必定是阴谋和背叛?” 过得一会他又道,语声甚轻,但那里面的绝望却簌簌而下,穿透了阮宝玉每一个毛孔,将他心顿时浸得冰凉。 “侯爷……”阮宝玉开了口,来去却只得这两字,下面久久无言。 “你想说什么?”帛锦慢慢坐直:“到得这刻,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你对我是真,愿为我死生不计?” “我对侯爷……”阮宝玉唏嘘,语气是这般软弱,似乎连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我对侯爷……就算不全是真,但也绝对不假。” “那你为什么不跟萧彻建议,让我去死,至少让我死得周全,保全我最后的尊严?” 这一句回复就好比一把铁钳,牢牢卡住了阮宝玉的咽喉。 阮宝玉说不出话,鼻血滴滴答答,又开始落雨般下坠。 “我来,就是想跟侯爷说清楚一切,这前因后果,不知道侯爷,还有没有兴趣去听?” 两人相对许久之后阮宝玉才想起了来意。 “你说呢?” 帛锦将身后仰,那种姿态,比他们初见时还要冷漠萧条百倍。 就纵有百语千言,他们之间也不再有弥合的可能。 阮宝玉听得懂他这句心声,这么没皮没脸的人,渐渐也生出了绝望。 当时当日,他雄心勃勃,以为天下之大无不可谋,这之中也包括自己的心。 可是他还是错了,自以为算无遗策的阮宝玉,最终还是没有算到,这个结局,自己是无法承受。 上方帛锦还是静坐,微风撩动宽袖,里面寒芒湛湛,藏着的正是他那把薄刃。 阮宝玉伸出了手,因绝望而生出平静,将那把薄刀捏到了指间,横握,向上递给帛锦。 “杀了我,就像你杀了沈落,砍断过去,重新开始。” 然而那枚刀帛锦始终没接。 在上方那双微紫的眼眸里,阮宝玉看到了平生所见最深的寂灭。 “你以为,我还可以重新开始么?”帛锦道,声音轻飘,就像至深黑暗里的一颗沉屑:“阮宝玉,你可知道,从绝望到生出希望,又从希望到更大的绝望,这是什么滋味?如果说当日,沈落只是把我冻成了冰,那么你这一腔热火,到现在……却是将我烧成了灰,彻彻底底,一团死灰!” 从侯府出来,阮宝玉有些失魂落魄,手里还捏着帛锦那枚薄刀。 外面大雪初霁,天色晴好,开始现出安定的暖意。 连茶肆里面的人都在议论:“这仗该打完了吧,看样子天下很快姓萧。” 茶肆老板也插了进来,一边叫唤莫谈国事,一边自己也不闲着:“可不是,原来都说紫龙才是真命天子,可原来那紫龙却是个无根的。还真是世事难料啊。” “你咋知道他无根呢,只是个图册,也许是人家捏造的也不一定。” “可是这么久了,也没见他出来说句话反驳一下。” “你要人家怎么反驳,脱裤子给你瞧?那万一真没有呢……” …… 这么你一句我一句,越来越是不堪,阮宝玉听得烧灼,不由自主便转了方向,直往萧彻府上奔去。 萧彻府上人流如织,原本在帛锦和他之间摇摆的人全都转了向前来拍马,一个个都言之凿凿,说萧氏登基乃是天意。 被这么群人围着,萧彻的脸色益加苍白,见阮宝玉进门,连忙推说自己胸闷,将一干人全都撵了出去。 “你来了,是醒了便来见我,还是去见过他了?” “自然是先见了侯爷。” “他怎么样?” “怎么样?”阮宝玉闻言抬起了眸:“本来就伤痕累累,现在又被我一刀捅进心门,萧少保觉得他会怎么样?” “定是心死了。”萧彻将暖炉又捧紧了些,忍不住也叹口气:“所以到今日他也没有出来反驳,任这么流言漫天,自己却是默认。” “以后呢,萧少保登基之后,准备拿他怎么办。” “如今的他对我已经没有威胁。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萧彻道,心绪错杂,语声也是极尽温柔。 “赐他边陲之地,让他离开京城。” “好。” “有生之年,都不能再为难他半分。” “好。” “将余下画册烧毁,上下禁言,谁要敢再谈论此事,杀无赦。” “好。” “南方潮湿北方风寒,他脊背有伤,都不适合,你安排他去西陲吧。” “好。” “赐他宅子,简便些就好,他不喜欢富丽,府邸最好有温泉,方便他背伤发作时泡澡。” …… 这么说了一路,连几个仆人院里栽些什么果树都啰嗦遍了,阮宝玉这才慢慢静了下来,一恍惚间,又生出了无限悲凉。 还有什么用呢,纵给他一天一地,他的心已然死了,到得哪里,还不都是一世孤单。 “最重要的,我要陪他去,他性子单纯,我要防着他被人骗。” 到最后他又加了一句,喃喃的,像说梦语般哄着自己。 萧彻抬起了头,眸里墨色深深,分明写着三个字,——不可能。 阮宝玉有些晕眩,猛然间梦便醒了,退后一步掩住鼻孔:“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他,你们约定谁得玉玺得天下,那一次,他是存心让你,难道你就不知道!” “你在流鼻血,应该马上回去休息。” “我问你知不知道!” “蓝庭说过你再流鼻血就是非常危险,我现在便送你回去。” “我问你知不知道!”阮宝玉怒声,也不知怎的就抬手上来,袖里薄刀豁亮,架上了萧彻颈脖:“你应该知道,他无心与你相争,只想着和我一起归隐。而我,也已经为你竭尽了心力,你为什么就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萧彻不语,亦不反抗,只任那薄刀欺近,割破肌肤,渐渐地割出一道血痕来。 “你在流鼻血。” 过得许久仍是这句。 “我问你为什么就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想过。”到最后萧彻终于叹了口气:“可是终究还是不能,他的存在,永远会是根不安定的刺,我必须要将他拔除。” “为了我,也终究不能?!” “不能。”萧彻斩钉截铁:“我这一路走来步步血印,就单单我弟那三千刀凌迟,也绝不允许我回头。” 阮宝玉沉默了。 是啊,他这一路走来的确斑斑血印,每一步付出的代价都垒成了血石,这才将他送上高台,他是决计没有理由软弱仁慈。 就像自己当日所说,——玩弄权术阴谋,本就是谋大事者的本分。 他没有错。 “我没有错。”那头萧彻果然也在说:“但是我的确欠你。” “我可以看见来路,那万人之上寂寞凶险的日子。”带着些怅意他又道:“以我的身体,这日子必定艰难也不能久长。所以……你若杀了我,我也并不遗憾。” “你不怕死?” “我怕。”萧彻那双眼清明:“可你若觉得我该死,那也无妨。活着这一世,我便谋算了一世,到得今日,也无妨为你就任性这么一次。” 阮宝玉低垂了头,鼻血疯了般开始下落,就像那些纠葛错杂的往事,一滴滴坠地有声,在他眼前铺成一片血色。 如果这是个阴险毒辣的局,那么是谁亲手布下。 如果眼前这人是个不可宽恕的阴谋家,那么是谁助他推他,替他选好去路让他不能回头。 天道不公他可以问天,人心不复他可以弃世,锥天坠地他都不怕。 可若那翻云覆雨手便是自己呢,他该怎么办,要跟谁去说,要拷问谁唾弃谁跟谁决裂厮杀。 没有答案。 这所有一切便像一张蛛网,织的是他,困的也是他,最终千丝万线终于将自己困进死局。 眼前渐渐空了,洇成一片紫色,是帛锦的眼,里面没有恨,只有死一般的寂灭。 是自己,所谓千方百计敲开他心门,最终给的却是更大的伤害。 阮宝玉睁着眼,眼廓渐渐渗出了鲜血,听见自己心里不甘的呼啸,还想着侯爷少了自己来日该如何应对,可却再也没有气力去细想,身躯轻飘,便似一片絮叶,慢慢倒在了萧彻怀里。 第四十八章 下午很快过去,夜也很快过去。 这整整六个时辰,萧彻没有走出那个房门,所有人来问,都碰了一个死硬的钉子。 直到帛锦前来。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初春,无风亦无雨,连金色的薄日都一派欢喜。 帛锦跟着管家来到书房,管家禀了一声,萧彻便有应答,说是请进。 书房初阳暖照,很是敞亮。 帛锦看见了阮宝玉,还是穿着昨日的那件衣裳,衣裳上有血,开得一朵又一朵,这一刻被萧彻抱在怀里。 “他死了。” 隔了许久许久,萧彻才道,灵魂似被掏空。 “一直到死,他都是我的人。” 像被鬼魅牵引,他又加了这么一句。 帛锦说不出话,只觉得通身一痛,像有什么东西碎裂,被从心房剥开,张了口,那口心间热血百转千回,最终却是没能吐出,只在齿唇间绕成了一片血雾。 五日后, 阮宝玉下葬,虽然没有追加什么封号,但一切都是按照国葬标准。 萧彻亲自扶灵,一路百官相送,这最后的一程是无限风光。 自始至终,帛锦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月,吉日吉时,萧彻称帝,改国号为梁。 而这一日,帛锦居然列席。 萧彻站在高处,看着他,心中渐渐生出恨意,于是慢声:“帛爱卿请上前听封。” 帛锦出列。 “帛爱卿开国有功,现授印,封为司礼监掌印,兼管东厂。” 这句一出群臣静默。 虽然说那本画册满城流传现在是无人不晓,但到底真假难辨,说到底,却还只是个当事者默认的流言。 现在萧彻登基,第一件事,居然就是封他做司礼监大太监。 作为义军的统帅之一,前朝赫赫有名的锦衣侯,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天大的折辱。 所有人都认为帛锦会拒绝,会抵死抗命最起码保全尊严。 可是等了许久,那跪在大殿金砖上的帛锦却丝毫没有怒意,只是将头垂低,身后锦衣掠地,平静无有丝毫波澜。 “臣遵旨。” 又过得许久,大殿上响起这三个字,喑哑低沉,听着十分刺心。 帛锦领命,这才发觉自己嗓子坏了。 自那日阮宝玉在萧彻怀里死去,一个多月,他一直沉默,从没开口说过一个字,也没有撕心裂肺喊过哪怕一声。 可是他的嗓子坏了。 从这刻起,穷其一生,他的嗓子都坏了,暗哑无力,再也没有发出哪怕一声敞亮的高音。 于是新朝更替,万物复苏,一切又都走上了正轨。 过一年,司礼监整肃有序,渐渐成为维系新帝与大臣之间微妙平衡的暗流。 再过一年,东厂崛起,风头终于盖过锦衣卫,成为人人闻名丧胆的所在。 而帛锦的名头,也开始越来越坏。 和前朝那些厂公不同,他并不擅长阴谋,也没有心思摆弄酷刑,但是你一旦入了他的名册,那么十日之内必死无疑。 不管你是开国功臣,也不管你是皇族嫡亲,东厂要你死,这就是你不得生天的理由。 第三年很快过去,东厂那张重要人物名册上添上了第十个名字,——裴翎。 这一次,裴翎必死的理由是拥兵自重有意谋反,证据是他私藏兵器收买士下。 “这是在裴元帅府上搜出的兵器,共计刀枪千余。” 在朝堂上帛锦呈出证据,嗓音低魅神情冷漠。 一旁裴翎举头望他,心间百转千回,这才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殿下”二字。 “东厂去到府上,自然是想搜到什么就能搜到什么!” 有人终于忍不住回了一句。 “静国公的意思,是我东厂有意栽赃么?” “不敢,在下只是想提醒厂公,裴将军曾追随厂公,十数年甘苦不弃。” “那又如何?” 帛锦即刻跟上,紫眸微转,里面丝毫没有热意。 静国公沉默了,低下头放弃与他对驳。 所有人都沉默,可是此刻同仇敌忾,心底里的鄙夷汇成暗流,在金殿之内无声涌动。 “裴翎谋逆,其罪当诛,还请圣上裁夺。” 帛锦又进一步。 “众卿的意见呢?” 高座上的萧彻终于说话,因为天气骤凉,所以带着浓重的喘音。 众卿沉默,多半因为畏惧,少半因为无言。 “兹事体大,朕看还是再议吧。” 萧彻发话,第一次在群臣面前拂了帛锦之意。 再议,就是质疑。 群臣就是一群狐狸,很快就从萧彻的这两个字里面领悟到了什么,弹劾帛锦的上书开始出现,由一封到两封,最后雪片一般飞来,残害忠良欺君罔上收受贿赂专横自大……奏章上的条条罪名都是死罪,众人齐心,把东厂帛锦描述成了一个祸国殃民不杀不快的妖孽。 一月,两月,三月……时间很快过去,刑部的证据也很快被搜罗上来,件件桩桩,无一不可定帛锦死罪。 “东厂厂公帛锦,栽赃陷害忠良,遇事专断,少有请示圣上,分明就是藐视圣威,有谋逆之意!” 偏殿之上的刑部林尚书洋洋洒洒说了半天,最后还嫌不够,又给帛锦安了一顶天大的帽子。 “不会……朕觉得他……当不致此。” 座上的萧彻捂着暖炉,缓声发话,语气颇值得玩味。 “怎么不会!圣上难道忘了,先前锦衣卫在他府上搜出的龙袍!” “锦衣卫和东厂素来不和,在他府上搜出什么也不足为奇。” “圣上!” “好吧。”萧彻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终于叹了口气,慢慢前倾,看住了眼前的林尚书:“那依卿之意,我应该如何给帛厂公定罪。” “残害忠良谋逆欺君,论罪自然当诛,应该凌迟曝尸,以平众怒!!” 那厢林尚书答道,字字掷地有声,是无有一丝一毫犹豫。 凌迟处死。 这个裁夺萧彻过了很久才给,而且是在群臣不断催逼之下。 彼时寒冬,帛锦人在诏狱,已经被关了整整五个月。 等萧彻这夜到访的时候,帛锦已经三日没进水米,人瘦得形销骨立,半倚在墙,早没了当日颠倒众生的模样。 而萧彻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本想悄着声进来,却到底没能忍住,没进牢门的时候就急促咳了一阵。 昏黑里的帛锦闻声慢慢睁开了眼,紫眸逆着烛光,却是依旧璀璨。 萧彻顿了一顿,挥手遣退太监,自己端托盘走了进去。 帛锦依旧无话,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真正无言。 “我想来陪你,和你喝喝酒,最后一次。”萧彻走近,将托盘放下,慢慢开始斟酒。 酒看来烫过,还很温热,在昏黑的牢房里慢慢蒸腾出一脉暖意。 可寒凉,却依旧挥之不尽。 “什么时候处死?明天?”帛锦缓声,嗓子照旧嘶哑。 “是明日,午时,玄毅门外凌迟。” “哦。” “除了哦,你就没别的可说?” “说什么?说,这事还有的商量吗?” 萧彻摇头。 帛锦的嘴角很含蓄地弯了起来:“那说什么?说,皇权就是皇权,皇上就是皇上?” “说你冤屈。” “请问,我又有什么冤屈?” 萧彻又是一顿,没有接话,只将杯举起,递到了帛锦跟前。 “石孟,定邦侯,你东厂所谓冤死的第一个忠烈。其实你我知道,这人胃口极大,仗着自己开国有功又是国舅,监督盐道的时候,贪了无数银两。”过了许久萧彻才道,双手握住杯口,贪恋那一点暖意。 “其余那些事,我不想再说,但是我知道,那些死在你手里的,都是该死,都是些我想动却又不能动的角色。” “他们,不都该死,至少有小半并不该死。”帛锦终于接过了话。 “我知道。”萧彻低头,淡淡一笑:“这小半不是该死,而是必须死。他们不死,我的位子便不能稳固。” “那裴翎呢?”略停之后萧彻又道:“他呢,你觉得他是该死,还是必须死?” “裴翎素有帅才,当得大用,唯一的缺点就是性子过于耿直。” “那你又为什么害他,非要定他死罪?” 帛锦沉默,掌心握着酒杯,却是不喝,只是眼看着那热酒一分分变冷。 “你想求死,对不对?死前参裴翎一本,那么他对你便断了念想,从此便能一心一意跟我,是不是?” “裴翎这人耿直,素来不会转弯。还望日后圣上开恩,莫要让他陷入党争。” “这么说那日我没有看错,你撕破脸皮咄咄逼人,就真的是要求死。” 帛锦又是沉默,紫眸迎光,里面是一片静谧。 “圣上说的我生无可恋似的。不过确实,我好似确实没缓过一口气来。” “人生在世,总归是不能如意,既然这些大苦都已经过来,你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求死?” “一千两百四十五个日夜,日夜孤苦,辗转无眠,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帛锦答了一句。 一句便让萧彻彻底无言。 一千两百四十五个日夜,不经意之间,原来阮宝玉已经去了这么久了么? “整肃司礼监,压制锦衣卫,扩大东厂建立完整的情报体系,还替我解决了那些想杀又不能杀的权贵,让我不致陷于不义……”到得最后萧彻道,将杯慢慢举高:“如今天下升平,我能在这龙椅上坐稳,你可谓居功至伟。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还是想敬你一杯,真心的……敬你这杯薄酒。” “我当年是为报私仇,倾覆天下。还上天下几年太平,应该的。” 不轻不重的一句,还是让气氛僵了僵。 “臣只是说说臣心里的想法。毕竟,圣上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惦记上了臣,臣绝对不能欺君。”帛锦笑完后,一口把酒饮干。 杯空了。 萧彻静了很久,才将酒给帛锦重新满上。 帛锦慢晃着酒盅:“圣上,我还有些事情,一直没有想通过。” “你说。” “阮宝玉曾经自告奋勇翻了脑仁案,纠出了沈落,于大理寺立下首功。” “是。” “我一直奇怪,案子一结束,那个巫医便可以放了,没人会再去怀疑他。可为什么,阮宝玉他非要等巫医留下线索后,才杀人灭口呢?” “……”萧彻皱眉,垂目看着盅的酒。 “在永昌查劫银案的时候,炸药爆炸,原本是阮宝玉脱险,段子明受伤。我也信是你的授意。然而偏巧山上石头滚落下来,在短短一瞬,宝公子拼死替我一挡。人的私心,不可能来得及那么快计算权衡的。他怎么能做到那么真实?” 萧彻依旧默然。 “那次我在皇宫受辱,他拼得一死羞辱圣上,又怎么知道帛泠不会立杀他当场?他的算无遗策,真是到了这个田地?” “还有,我在戒断素燃的时候,夜夜难寐,可每次醒来,他都能发觉,我想请问圣上,他为什么演戏能演到入梦,能够这般敬业?” …… “最后,你们已经公开画册,已经事毕功成,那他又为什么寻来,听凭我羞辱,愿意死在我的刀下?” …… 萧彻静默,抵死地沉默,只将掌间酒杯越握越紧。 “如果说这些圣上都不愿回答,那么至少能不能答我一句,那日那刻,阮宝玉到底是因什么而死?” “便是死,也是因我而死。”萧彻强咬着牙。 “因你而死,也是因我而死,他脑子原本有病,是纠结而死。因为他对我也是动了真心,对不对?” 帛锦轻声,喑着嗓子,最终说出了答案。 阴冷的牢房,一片寂静。 “圣上,这里原本是大理寺的牢房。”许久后,帛锦突兀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萧彻拧起眉头:“我知道。” “那您不知道,这间牢房有道暗门,暗门后是间暗室,是为犯人间私下的隐情听特别设的。”盅内的酒又见了底,帛锦自斟自饮。这次的黄汤已转冰凉。 “有暗门又如何?” “那圣上不怕这道门后,会有什么人吗?”帛锦伸出食指,指头对准牢房某一处。 萧彻头埋下咳了好一阵。 咳喘的时候,他细细地寻思,究竟会有什么人。 不该有人! 以帛锦如今这副天地,那门后绝对不会有什么人。更何况,萧彻今日地位,还须怕什么人么? 于是,萧彻起身,缓缓地走了过去,将门推开。 暗室的门也很轻,开起来却不利索,“嘎吱吱”地响。 门后漆黑,借了帛锦牢房的光,才能勉强瞧出个模模糊糊的虚形。 萧彻努力适应这份阴暗。 而暗室内,果然有个人影,一动不动。 “谁?” 萧彻慢慢地走近,好似——这个人穿的是官袍。 好似是大理寺少卿的官袍! “阮宝玉?!”萧彻脱口一声。 可惜,什么都没有。 这暗房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只稻草人。 而孤独的稻草人,穿着一身前朝大理寺少卿的官服。 外头牢房帛锦发出几声朗笑,笑得腰都直不住,笑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萧彻将稻草人扔在帛锦的脚前。 “你这五个月,就做了这些?” “就做了这些,我要他犹如在世,听这一席最后的审判。” “你是疯了!” “从头至尾,阮宝玉便真的都是圣上的人?因你而生因你而死?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其实已经不再重要,我只是在替阮宝玉问你,他为你竭尽心力,难道还不值得你还他一个真相?” 萧彻低头,心口剧痛,只得拼命喘息。 “这么说我所猜不错?”帛锦慢慢举目,逆着光,俯看萧彻。 “果然没错,他待我是真,只不过这真,最终败给了一个男人的信仰,将你扶上那肮脏龙椅的可笑的信仰。” 最终他道,慢慢将身后靠,头脸半垂,重又陷进了沉默。 “就算他对你不假,他却还是背叛了你,就像沈落,没有差别!” 过得许久萧彻才强撑力气回了一句。 帛锦没有争辩。 没有错,背叛就是背叛,他也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原谅。 直到那一日阮宝玉死去。 直到他死后那辗转无言的一个月。 一个月里,他把他们从相遇到决裂,每一个画面每一段时光都细细想了一遍。 如果阮宝玉不死,那么恨意永不会消弭,这些时光就会被恨意蒙蔽,永远沉在血底。 可是阮宝玉已经死了,慢慢的,有些东西,就渗过怨恨,浮了出来。 比如初见时他那花痴万分的笑。 比如自己遇险时他那螳臂当车的痴勇。 比如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那纠结绝望到死的眼神。 没有错,就算这是个棋局,而一切只是出戏,那在这出戏里,阮宝玉也是假戏真做,给了他一段没有快感却有尊严的爱情。 那一日,在大殿之上,他领萧彻之命,当时当刻,连他自己都以为只不过是在自暴自弃。 可是时日过得久了,一步一步走来,再猛然回头,他发觉自己却是踏着阮宝玉的布局,在走他未曾走完的路。 如果说升平天下,扶那龙椅上的萧彻坐正便是他的信仰,那么自己现在在做的,就是不知不觉在追逐他的信仰。 阮宝玉的确不可原谅。 可是他已经死了,这恨,竟也渐渐随他而去。 “我并不赏识你的为人,也不懂得一个能看着自己弟弟被三千凌迟人的心肝,可我不得不说,你的确是个明君,阮宝玉所选不差。”帛锦举起了杯:“但是你要记得,我助你帮你,没有一丝心甘,只是因为阮宝玉,因为你是他至死未竟的信仰。” 萧彻举了杯,因为心中空落,只觉得那杯水酒万钧沉重。 “不管如何,我已是得到了天下,得到了一切!”他低声,似乎这句已是最后的凭靠。 “很好。”帛锦淡然:“那我祝圣上万寿无疆。” 杯酒将尽,结局已定,可是他却无有怨忖悲戚。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他用这些时光消磨了恨意,最终遵从阮宝玉信仰,活着一日,仍信有爱,仍付真心,仍为那个人死生不计。 无论结局如何,帛锦终是帛锦,活得高贵坦荡。 萧彻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为什么,先遇到自己先成为知己,阮宝玉却没有爱上他萧彻。 这个纠缠磨折他太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他输了。 聪明有如阮宝玉,从来明白谁才真正值得去爱。 “帛锦,你安心去受明日凌迟三千刀吧。”萧彻恢复平静,徐徐露笑。 “说来,我帛家的确欠你萧家三千刀,该还。”帛锦举杯,一饮而尽:“但你要记得,我这三千刀,并不是在还你,而是在还我帛氏列祖列宗,是在替他们偿还罪孽。” 第四十九章 被凌迟。 还差半支香的时间,帛锦仰面朝天地躺着。 眼里的天,空无一物。 帛锦从来不觉得老天爷有什么好看的,没想到,这次是来见它的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啊,最后一面。 很久很久以前,他有过这样失败的教训。如果他事先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定然会仔仔细细地端详的。 当然如今,他会有的是时间。 须臾后。 负责凌迟的主刀手,向围观的百姓展示行刑用的刀子,把把雪亮,相当碜人。 全场哗然,怂恿声如潮。 芸芸众生,皆是命如草芥,无人例外。 心口猛地被击上一拳,狂闷。帛锦缓缓吐出口气,就要开始了。 天,在这种节骨眼上,开始下雪。 很轻,很细的那种。 这雪花,特别夺目,比明晃晃的刀子还亮。 第一、二刀。 祭天地,用他的血、用他的肉。 不残忍,却是扎扎实实的两刀。 冰凉凉的感觉,瞬间麻了帛锦的半边脸。 帛锦,心底冷笑。所谓凌迟,不过就是让他身体每个部分一步步坏死,最后拆完人生的全部罢了。 没什么稀奇。 第三刀。 副刀手粗着脖子吼出凌迟的刀数。 雪,继续零落飘着。 运气真好,雪比血多,所以他死不了,很长时间会死不了。 对此,帛锦无悲无哀,堂堂正正地躺着。 萧彻没去刑场,因为龙体抱恙。就算他去了也是假惺惺悲哀,没意思。 如今,他的君威浩荡。 身旁把脉的太医摇首,端着医骨,一颗善心向帝王劝道:“陛下,万万不可过度操劳。” 萧彻裹紧一领锦袍,含笑但问:“汤药度日,朕还能活多久?” “陛下……” “久病成医,朕自己心里有底,说实话吧。” “悉心调养,六、七年不是问题。”很复杂的措词。 萧彻垂目,嘴角一扬。帝王气质相当露骨。 暖阁外,有鸟悠悠啭啭地清唱。 萧彻挥手吩咐宦官:“又是画眉鸟,兴许是天寒寻不到食物的缘故。去,给它喂些鸟食。”不知为啥,宝公子临死咽下最后一口气,还会有空瞧眼窗外的画眉鸟。 不管是不是自己多心,萧彻从此对画眉上了点心思。 一旁伺候小太监伶俐地应了声,退了出去。 不消一刻,鸟食送到。 暖阁外的小太监边喂边冷得跺脚,呐呐怨道:“那么冷的天,这画眉鸟难道不南迁,这不是自己找罪受?” 这话正巧被走出阁门的太医听到,老人家捋长须,欣然答道:“只因画眉是只留候鸟。” “太医你刚刚在说什么?”不知何时,萧彻已经走出殿阁,站于廊下。 “皇上……臣说,说……”太医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刚刚说画眉是什么?”萧彻近身再问,双手微颤。 小太监躬身,口快率先回答:“太医说,画眉只是留侯鸟。” “什么?”萧彻眉心一动。 “画眉是只留候鸟。” “留侯鸟……留侯,只留侯啊。”原来如此。 萧彻退后半步,旋即空落落地一笑。缓缓步回殿堂,轻轻弹落肩上的雪屑,面容勾勒出君主的和善与慈悲,“也不知帛锦被挨到第几刀了。” 这是,第几刀了? 帛锦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从第几刀开始,他就开始听不清报数了。 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血水可能已经浸透了整个身躯。 不开窍的帛锦,现下身上开了多少窍,他真的不知道。 周身的热血,蒸散细白的雪子。 每一刀渗出的血,融化着每片小小雪花子。 帛锦没闭眼,眼皮遇见今冬最温暖的雪。 好似起了一点风,无数的雪花在他周围盘旋。 意识越来越模糊时,眼里好似见到个非常非常可憎的人影。 而且,这该死的人影越晃越清晰。 眼睛一阵刺痛,雪与血珠子迷了整双紫眸。 眼底这抹虚影,眨眨亮亮的眼睛,宝光璀璨地傻笑:“侯爷,你长得真好看!” “我对侯爷一腔赤忱,死生不计!” 筋骨断离的声音。 依稀,帛锦听到自己喉口滚出一记叹息。 神作孽哦,怎么会安排自己与这么个人狭路相逢?这人,彻彻底底是个花痴,是个毫无道德感的花痴。 男人,贱命一条,从不能靠信仰爱情存活于世。 但帛锦想,能见识了这么个花痴,此生足够刺激了。 彻寒的雪天,蒸腾的血气,氤氲着,缓缓勾画出某人灿烂的笑,及其虚幻。 然而,依旧是花痴无匹,真诚无朋。 数以千计刀光血影里,让这样的笑容,更加清明无垢。 好似,他们之间距离只差一点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星沫子的距离。 帛锦心一横,最后一次死心眼,他死心眼地去信。 不拒绝了,心不开窍就不开窍吧。 粉身碎骨的血,滴滴飞溅入咽喉,一股子腥咸。 无数雪花落下,一片落在帛锦的唇上, 最后,缓缓融化。 清清凉凉,又温温热热,如情人的亲吻。 帛锦的瞳仁好似不受控制,慢慢地,慢慢地在放大。 此时,围观的人群,“哗”地一声左右分开。 身着龙袍的萧彻还是来了。 道道冕旒晃动,隔开萧彻与帛锦的距离。雷打不动的儒雅天子,来等帛锦断掉最后一口气。 帛锦费力扭过头,嘴角漂亮地一记飞扬。 这一生,我来过,遇见了一个人,他叫阮宝玉。 苍天,细雪,见证! 尾声 这年,牛家村来了名外乡客,这爷多少有点缺心眼,有事没事都会跑到村外半里空地,独自站在大树下。有人路过,他就歪着脑袋,看看人家后脑勺,好像在等人。 太阳再毒,他也去。 雨再大,他也去。 等啊,等啊,半个人影都没见他等到过。 村里人暗地赞叹,异乡客真乃独树一帜的铁人。 两个半月后,铁人还是没等到要等的人,索性在大杉树下,路边茶摊的对面,立了个炒栗子的摊位。 这新摊老板人不大会认人,只记衣衫不记人的秉性,面皮子却生得好看,所以生意一开始就很火。 总之,有钱和美丽一样,皆是种错误,膀大腰圆的地痞很自然地找上了门,恨声恨气地向人讨好处费。 他们是拍着胸脯来,抽着耳光走,被好看的摊主滋润地送上几个烫烫的栗子后,再不敢在这块空地惹事生非了。 由此,更多机灵的小贩子纷纷转移来这里做生意,空地成了街道,商业街。 对此变化,栗子摊主没有意见,他安分地卖卖栗子,瞧瞧人后脑勺。瞧瞧人后脑勺,卖卖栗子。 栗子是时货,过了月头,便没了。摊主也不贪心转搞别的产业,省下银子过日子,天天在茶摊喝茶吃李子蜜饯,耗到下一年栗子上市的日子。很亏的生活方式,却与他摆摊情况相同,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风雨无阻,天天如此。 如此安定地过了几年。 某年秋,寒雁横空。栗子摊,迎来了位贵客。贵客风轻云淡地试尝一枚栗子后,半眯着笑眼,示意要称上几斤。 摊主点头,却见远处知府领着一干官员,心急火燎地追来。见了贵客,赶紧齐齐跪下,音带惶恐地高唱,皇帝陛下。 摊主方与街上的乡亲们一同领悟,这是君主微服私访。 顷刻,跪下一大片。皇帝颔首微笑,却独独只拉起了摊主:“朕来,只想与你说说会话。” 随后,传言当今天子与小摊主在茶摊聊得万分投机。 有几个耳尖的还号称,自己隐约听到摊主问皇帝,有没有想过放过阮宝玉他们两个。皇帝沉了好一阵,才答,有过。 无名的小村,当然不晓得,皇帝说的是谁。不管是谁,皆是他们高攀不上的人物,所以所有名字均无关紧要。 据说帝王临走前,动了动嘴唇想再言语些什么,可最后啥也没说,只嘴角浮笑,重重拍了拍摊主的肩膀,走了。 天子欲言又止的态度丝毫没影响到摊主情绪,他依然贤惠地卖着他的栗子,继续一门心思地守望他要等的“后脑勺”。 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风雨无阻,天天如此。 只是打这以后,栗子摊头倚了当今皇帝做靠山,生意火得能烧到天上的白云。于是,即使没栗子的日子,也有人给摊主下定金,来预定下一批的栗子。 茶摊跟着生意好了起来,茶老板干脆下大血本,建起了茶楼,还从外头聘了位说书先生过来凑趣。 栗子摊头还是没变,只是摊主忙了许多;忙得连上门说亲的媒婆都没工夫搭理,气得一个个穿戴得如花似玉的媒婆,全都高支绿得滴水的脸蛋子,无功而返。 这样,又过了几年。茶楼说书的老头,菊花笑脸,越绽越大,牙也落了几颗,说话多少有点漏风。 栗子摊主发鬓染了点点寒霜,却依旧是干净的娃娃俏脸,岁月不犯。没有半分怨怼神情,也从未变过,左眼下的泪痣,仍如血在滴。 都说嘛,人长得后生,自然是好。 可惜,他从没改掉看人后脑勺的毛病,也就是,他要等的人一直、一直没出现过。 这年,说书老头故事翻新花头,不再讲戎马倥偬岁月。只因江湖上出了个邪教,传奇里这位教主姓阮。 故事里头的阮教主,才二八风华,人却邪乎得做任何事都没有概念,功夫底子不错,拳脚门路倒正派,很不左道旁门。 如此书段子,入摊主的耳,坦坦然然,又蹉跎了那么几个月。全村大伙儿一块,千里同风。 不知从何时,小村外头卷进了八卦,说邪门阮教主出关,第一目标竟是要来牛家村。 天下之大,当然不知是指哪个牛家村。然而这个消息,让全村大众的心,齐刷刷地开始忐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许多有原则的商贩,早早歇了铺子,躲进家门,好避开这传说中的人祸。 只剩栗子摊头,肤浅地一切照旧。 然而,报应的时候终于来到。 某日傍晚,摊主收摊,听得对面有人唤他的名:“苏银。” 好看的摊主眨眨眼,逆着光,风可能吹迷了眼,他几乎什么都瞧不清楚。 唯见眼前秋景萧瑟,而对面夕照下,唤他那人,愣是站出了一杆喧哗。 是时,枫叶当红,西风正瘦。 村外河边,有几名路人边饮马,边休息。 “你说咱教主化了装扮,去见的会是哪尊神啊?” “不知道。”答话的那位,埋头在整散了线春宫册。 一阵风袭,册子最后一页带着凄美的调调,被刮进河里。 路人惋惜,不过所幸的是,最后一张无图只印一首诗: 拨弄银钩笔入画,黄金铁骨也酥麻。 风流春宫谁家好?无根攻略甲天下。 纸片吻贴河面,洒脱地随波逐流,不知天高地厚地起起伏伏,最后还是被水浸没,消失不见。 弯弯小河波光粼粼,细水长流,笑过春秋。 ——“陛下,有没有想过放过阮宝玉他们两个……” ——“有过。和帛锦那年并肩作战,行军时,我与他深夜论事,阮宝玉就守在一边打盹,毕竟宝公子出生在南方,即使不大畏冷,入了夜还是也蜷着身。当时,帛锦就时不时地偷笑他,便是那一刹,我的确想过。情到刻骨,原来如此。” 情到刻骨,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