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关系   作者:杏酪   文案:   嘴贱脾气差富二代真香攻×创伤障碍勤工俭学边缘人物受   -   白晓阳是个标准的书呆子。   细软的头发长到眼睫,鼻梁上木讷地架着副黑框眼镜。   性格也不好:斤斤计较,孤僻内向;什么都要分清,生怕欠了谁的。   “你好,我是晓阳。”   还没从这教科书一般板正的自我介绍中回过味来,就见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本正经道:   “你的东西我不会动,有什么不见的别来找我。”   段屿:“……?”   “没不让你吃,但是要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多做一份也行,你别吃我的。”   段屿:“……?”   “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我只是说要AA,没有让你都付钱的意思,你……”   他终于忍无可忍,掏出钱夹撒了白晓阳一身美金。“你一年的学费能买几超市的纸了,装什么勤俭。”   白晓阳没有回答,只是在段屿摔门而去后,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纸币,一张一张码好,塞到他的枕头下面。   -   一段时间后,段屿逐渐开始觉得,这人没想象中那么装。   性格其实蛮不错的,摘下眼镜后的模样也越看越顺眼…甚至有些可爱。   1v1,暗恋,真香,双标,人哄到手之后有互宠   受有缺陷,近视+左耳失聪,人为的非天生   (注意)攻前期嘴贱+脾气差+偏见 受性格略微不讨喜   标签:真香攻、暗恋、酸涩、HE、们留子不会真这样的、欠债的家破碎的他、狗血有 第1章 TWO OF SWORDS   *段屿(攻)*白晓阳(受)   -------------   12.21,Hollywood Hills , Los Angeles.   -   金珉抒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   醒来的时候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投影上的时间数字,呆了好一会儿,又重新闭上眼。   睡到中午很常见,但他记得自己睡之前也是这个点儿。   “啊……操。”   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从小锦衣玉食的没受过这种罪,金珉抒感觉自己身体快散架了。   他试图扭转僵硬的脖子,却发现下颌骨那块剧痛无比,前夜派对的回忆袭来,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似乎是被谁打了一拳。   下巴肿得老高,疼得他嘴里不干不净又骂了几句脏的,这才像个锈掉的机器人一样,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   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地毯半干不干,到处散乱着玻璃杯,还有被打翻的烟灰缸。   地毯又废了。   一想到又得找人重新搞这些,金珉抒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随便找了个沙发角撑身体,四处张望了一下,没发现站立着的人。   前晚上来的主要都是留学生,没几个本地的,原本一屋子满满当当的年轻人,回家的回家,回学校的回学校,基本都走光了,只剩下几个熟脸,和自己方才一样,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也不知道活着没有。   能理解,也常见。很显然,现在是某场玩过头了的派对后。   烟酒味早就被空气净化器吸干净了,连带着男女纸醉金迷时的香氛一起;现在室内闻不到任何不干净的味道,反而显得很虚无。   这栋私建墅宅就建在好莱坞山上,O字母正下方面积十分张扬的那一栋,视野不说最好,在这一片也能排得上号。透过落地观景层看外面的泳池,还在一来一回地激荡人造波浪,灯都没关,水一直很清澈,能看见池底下不少物件,亮闪闪的。   金珉抒做了个心理准备,蹒跚着走出室外,一淋头就是加州未被玻璃柔化过的正午阳光,也不知道这紫外线强度达到了多少,白昼的强光晒得他眼前一花,骂了一声,又躲回屋子里。   他被阳光晃得头晕,隐隐约约听见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随后女声不高不低地传来,“醒了?”   “啊?”金珉抒扶着墙,眯眼看清楚来人,一愣,“……你要出门?你几点起的。”   女孩儿深色的皮肤状态很好,较为粗硬的卷发刚做好造型,穿着亮粉色的漆面裙配皮草,很衬黑人的气质,妆容完美靓丽,完全看不出宿醉后的模样,“比你们早。”   她也没看地上横着的那几滩人,只说,“我手表不见了,你看到没?”又将胳膊上挂着的两个亮片包包闪出来,“帮我挑一个。”   金珉抒反应迟钝,等她不耐烦了才慢吞吞地说,“左边那个,和你美甲颜色一样。”   “手表呢?”她一边问,一边随手扔了另一个包,拿被挑中的那个在自己身前笔画,满意地说,“眼光不错,你真的不是gay吗?”   “不是。而且我为什么知道你手表在哪。乔琳,”他懒得回应编排,无语地一屁股坐沙发上,“这是要去哪儿?”   “下午三点的飞机,要回PA。”她头也不抬道,“明天早上有场考试。”   “这就走了,不要啊。”   “下周末再来找你玩。”   金珉抒斜着眼看她,“哪个机场?”   乔琳说是长滩。   “那你为什么不和段屿一起去?他也是今天飞——哦。”   “……”   金珉抒眉毛一压,后悔自己这张贱嘴。   他有些尴尬地用手抹了把脸,正巧搓在自己下巴的伤处,疼得他咬舌头也不敢哼出声。   他想起来了,下巴这一拳前天晚上就是乔琳揍过来的。   不过她当时要揍的人,可不是自己。   房间里本就很安静,她沉默的这段时间,空气都像是要凝固了一样。   她抬了抬下巴,好一会儿,硬邦邦地说,“不用。”   金珉抒立刻表示理解。   这二位具体怎么起的冲突他记不清了,但也不需要深究,最近段屿那家伙确实神经病,那人在私事不靠近不沾不参与比较好。   气氛有些尴尬,乔琳也不想提前天那件事,看到金珉抒下巴上鼓起来淤血的包,咳嗽了一声,“我走了。车借我开一下。”   金珉抒愣道,“意思下周你再给我开回来?”   “对。”   “行。说起来,”金珉抒又问,“段屿人呢?”   “在健身房。”   金珉抒十分愕然,他记得前天夜里就那家伙喝得最凶。能爬起来就算了,居然在健身,“……那疯子。”   乔琳冷淡地说,“没错,那就是个疯子。所以我劝你别去找他。”   “喂,你们俩不至于……”   “下周五见。”话音刚落,女孩就面无表情地走了。   金珉抒有些意外。   乔琳性子就这样,简单直白,能动手绝不吵架,揍完一般就没事了朋友之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没想到这俩人居然闹这么僵。   ……毕竟才醒,胡闹了一夜又睡了二十多个小时,金珉抒摊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没多久,又逼自己爬起来。   他靠着从观景层的玻璃,眺望泳池边沿,能看到车开出去的尾影,乔琳一脚油门踩得极重,山路婉转,一眨眼,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又探头看泳池底部,里面零散地泡着不少东西,眼镜、手机,各种饰品……手表。也不需要怎么找,波光粼粼下粉闪粉闪的,八成就是乔琳的那块玫瑰色的5072;大概是玩水的时候嫌它累手腕,随手解了扔在那的。   就像地上那个黑山茶的手包。   虽然麻烦,但自己两个朋友闹这么僵,后面受折腾的还是自己。探头看了眼天花板,金珉抒准备去找人。   他叹了口气,忍着头晕,贴墙摸到楼梯,又摸着上楼,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感觉走了一辈子。   好容易攀到健身房外,他没注意到高分贝的重低音早就从门缝里溜了出来,地板也在微微震动。   也有这隔音做得实在是好的缘故,金珉抒没想太多,顶着宿醉混乱又疲惫的大脑,一打开门,铺面而来的音浪差点没把自己一拳揍回梦里。   “我操!——!段屿!!”   金珉抒尖叫,然而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也不知道音响到底是开了有多大,那声波感觉都快成型了,几乎要把房顶掀翻。   他捂着耳朵却发现没用,只好乘着自己暂时失聪,连滚带爬地扑到有成人高的三座音响前,对着中间屏幕扇耳光似的猛拍。   关掉后声音就断得很干脆,他眼冒金星地瞪大眼,趴在地上,也不顾自己头痛欲裂的脑袋瓜,狠狠甩了甩头,不知道是图一个快速清醒,还是检查自己聋了没有。   等恢复了听力,眼前也不冒星星了,他才重新爬起来,抬头看了过去。   山上这栋这是他爹买来给自己搞创作的,所以健身房占比格外大,黑压压一片器材像树林似的,但依旧一眼就看见了中间的那人。   正在罗马椅上做侧屈。   速度很快,也稳。练得是左臂,肌肉绷紧又松弛,抽动过程中有道极明显的黑色纹身从背心里探出来,看不到全貌,但面积不小。   小臂与腕部也因运动而绷出筋脉和血管,拎着壶铃,是惯用的那把20kg的,拎放时的动作利落且轻盈,甚至看不出一点重量,像提着包棉花。   音乐关了之后他没有看过来,感觉也并不是很专注,凌厉的眉眼看不出喜怒,身上很安静,没出汗,也不知道在这待了多久。不过这家伙本来就是体力怪物,出没出汗参考性质不高。   都是男的,都是同龄人,自然爱卷健身,金珉抒愣愣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一刻不停,四十斤的壶被他当玩具提,整个人也不做声就在那折磨器械。   要不是年轻人独有的那份戾气,不然怎么也看不出这小子才大一。   盯着一个健身的同性那么长时间,金珉抒自嘲自己别不真的是gay吧。   于是眼神越来越复杂,有怨气,也有羡慕,甚至带了点若有所思。   段屿感受到了,狭长的眼睛一眯,阴沉地扫了过来。   像是看穿了似的,扫得金珉抒一抖,后背发麻。   啊对。   不管自己是不是gay,眼前这一位,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是gay。   对对,想起来了。   前天晚上乔琳就是因为这个揍人的。   她说要拉个朋友过来,是男同,还是花孔雀类型的那种,很火辣。段屿也不知道讥讽了句什么,气得她拍桌子大骂他是个歧视者。   乔琳没骂错,段屿确实恐同。   不过比起恐,不如说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火药味越来越重,好gay蜜被贬低戏谑嘲讽,乔琳无法忍受,气得浑身发抖,一轮手把皮包狠狠扔到段屿脸上,又掉在地上。段屿挨了这一下,抱着胳膊,不哼不哈地一挑眉,她气更甚,冲过来就打。   然后凑过来当好人的金珉抒就这么喜中一拳。那丫头普拉提练魔怔了,真是下了十足十的力道,他个一米八七的男人差点从牌桌上飞出去。   金珉抒不敢过去了,也不在盯着段屿看,干笑两声,“音响开那么大声干什么。你不嫌吵?”   ……没说话。   “说起来你不是要赶飞机。”   还是一声不吭。   “我记得就下午吧,你现在不走一会儿来不及……不是哥们你说话啊?!”金珉抒见他忽然冷笑,一僵,还是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叉腰问他,“喂,你心情不好,也不至于拿我撒脾气。”   段屿看了他一眼,也没打算继续冷暴力,继续做他的侧屈,几下动作后,忽然冒出来一句,“你还在这干什么。”   “哇?这我家,我爱在哪就在那。倒是你,什么时候走人?音响就罢了,一发脾气就折腾我器具,无论什么东西被你用了寿命至少减掉十年。”   段屿听他这么说,利落里收了手,嗤地一笑。   “可以。”   “可以啥……”   “催我走可以,”他斜依着罗马椅,顺手擦了根烟,咬着烟头,扯嘴角道,“把房子给我。”   “什么房子?”   “我的房子。”   金珉抒一顿,痴呆似的张着嘴十来秒,忽然炸毛,“我靠,你有病吧我真的,我不是说了你就等我一个月吗??现在大期末25fall的马上迁纽约,全北美的房屋中介都在为留学生服务,你以为UES的好房子这段时间那么容易找?”   段屿听他发泄完,懒散道,“要你那套。”   “所以让你等一个月!你去了我回纽约住哪儿?”金珉抒抓狂,还准备说什么,就看见段屿刚才还似笑非笑一脸欠揍地听着,这会儿忽然变了脸。   他从轴上跨过来,下了器械,将近一米九的个头,顶着灯也是一片阴影。   金珉抒吓了一跳,“做什么。”   段屿也不欺负他,嘴里嗫着烟,燃了快一半,盯着金珉抒看,顺手把烟掐灭。   “你要干什么……”   眼见金珉抒吓得不行,段屿看着他,半晌,才低声说。   “既然知道自己没地方住,那你还催?”   金珉抒眼睛一瞪。   “让开。没练完。”段屿绕过他,似乎是要去把音响重新打开,一边走一边说,“找到我能住的地方前,我哪儿都不会走。”   “一个月,就一个月。我那公寓你都看得上,你他妈就不能滚回你们学校宿舍凑合凑合?”   “不要。”   “啊!!”金珉抒用韩语崩溃地大喊,“为什么!!为什么!!!”   也不是说韩国人爱发疯。   主要是他觉得自己凄惨。   先是被乔琳揍肿了下巴,又在宿醉的时候受音浪冲击,再一想段屿这定时炸弹一样的狗崽子至少还要在自己家赖一两个月,很难不发疯。   这毕竟他自己一个人住的地方。   当然不是住不下了,只是有段屿这么个人,明面上无所谓,实际上损失太大了:派对酒场上男的女的都只围着他转,就算自己出去玩带了人回来,对方一见到段屿就会立刻对自己失去兴趣,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   再加上也不知道是谁把这狗崽子惹了,心情好像一直很差,心情好的时候就给人压力很大了更何况心情不好的时候。   导致段屿来他这,住了才不到两周,金珉抒就已经受不了了。他一个ABK,还这么年轻,长得又帅,寡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可能会失去一些美好的东西。   “宿舍哪里不好了?不是住过了吗?为什么不能再住,干嘛要在别人家里欺负人……”   段屿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开了音响。   可能也觉得吵,“体贴”地将声音调低了些。   “呀!”金珉抒狠狠道,“我只给你再待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立马滚回纽约!”   “我说了,找到房子为止。”见对方又要骂什么,段屿扭过头看他,冷淡道,“别忘了我为什么没地方住。”   “……”   一句话说得金珉抒恢复了不少理智。   事出有因,论根源,段屿确实有资格赖在自己家。   论根源,他也确实该补偿段屿,并替他找到房子。   论根源,自己确实理亏。   金珉抒擦了把眼泪,自认倒霉,但也无可奈何。   “所以说你干嘛不回宿舍?”   他还是觉得奇怪,想起什么,脑子一抽,忽然诡异地问。   “不会是……因为你那室友吧”   -------   *金珉抒不是受   --------------------   开更啦——   喜欢的话还请给俺丢点海星和评论,谢谢谢谢! 第2章 THE HANGED MAN.   好像真是因为室友。   金珉抒知道一些他和他室友之间的事,这件事很微妙,还牵扯到了一些别的朋友,但事发的时候他不在现场,瓜并没有吃全。   只知道段屿似乎为了他那室友……和人打了一架,闹得很僵。   算算时间,还就是段屿被他喊来LA玩的那时候。   说起这事金珉抒就后悔。   他也只是提了一嘴,问段屿要是闲着就来陪他打游戏,谁知道一贯难见尊面的家伙居然一口答应,二话不说就来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自此段屿就这么厚颜无耻地住下了。   在纽约的房子是他们哥几个折腾坏的,所以也不好赶人走。   而且赶也没用。   至于段屿那个室友是怎么个情况,金珉抒没见过本人,但是知道一点。   知道的也不多。   大三,心理在读。脾气性格极其惹人讨厌。   按一开始段屿说的,就是“谁和他住谁发疯。”   再加上周围哥们七嘴八舌地八卦勾勒,一个孤僻阴沉的形象就这么出来了。   金珉抒猜估计是个变态,或许是什么阴暗肥宅也不一定。   但他又好奇,明明一开始段屿烦得要死,后来又为什么会为了他和朋友闹僵?   金珉抒头疼得很,懒得多想,“那你今天还走不走。”   段屿翻身跨上器械,将壶铃换了只手,漫不经心道,“走,周三有考试。”   也是,期末季了。   “哦,然后周五又飞回来了是吧。”   “对。”段屿又说,“车借我。”   “没车。”   段屿嘴角一扯,也没看他,“我知道乔琳把帕加尼开走了。DB借我,下周五给你开回来。”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厚脸皮啊?之前那辆至今下落不明,都开走了我还剩几台?!”   “那你送我去机场?”   “……”   金珉抒没忍住,脑子比嘴快,吐槽道,“说人家室友不好,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我可怀疑的很,惹人讨厌的那个不该是你才对吗?”   咚!   四十来斤的壶铃猛地掉在地上,段屿停下动作。   金珉抒有些意外,火气也上来了,不愿示弱,“怎么,还说不得了。”   段屿扭过头来,缓缓抬眼,一言不发地盯着金珉抒。   他瞳色较深,五官凌厉,眉弓鼻梁也高,是攻击性很强的漂亮长相。盯着人看的时候压迫力很强,更别提这种心情很差的情况下,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捕杀似的,配合肩膀至左臂那道粗黑的纹身一起,不动声色的时候最吓人。   要不是金珉抒知道他秉性,夜跑遇到这种,绝对八百米开外就绕着走。   气氛僵持着,但是段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去洗澡了,留下他一个人满肚子不爽无处发泄。   除了不爽,也有些好奇。   好奇段屿的那个室友。   说起来,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羊?杨……只知道读音,但是不知道汉字。   嗯……   啊。   金珉抒想起来了。   白晓阳。   “晓阳。”   “……”   “白晓阳?”   似乎是才回过神来,有些怔愣的年轻人眨了眨眼。   抬起头,拢到鼻尖的围巾松垮地落下,露出一张恬淡却有些冷漠的脸。   面部线条很柔和,看人的眼神却并不。   他望向管理员,很快垂下眼,轻轻地说了句抱歉。   “喊你半天呢。走神了?”她没有在意,笑着将手里的提包递过去,“久等,这是所有的。小心,很重。”   他双手接过,查看了一下,松了口气,“谢谢。”   她知道白晓阳着急,也不多做寒暄,将人送至图书馆门口,“下次还是得提前打个电话才行,这种资料真的要找好久,还得借钥匙,不过,赶上就好了。”   “对不起,老师要的比较急。”白晓阳道歉,“下次我会……”   “这有什么。快去吧,有什么微信和我说就好。”   女孩冲他摆了摆手。   白晓阳抱着那个包,一共有7本书,3本大部头,拎起来确实很重。   就近的地铁站还有700米,他呼了口气,身形匿入步行大道往来无尽的行人中。   这条街每天有33万人流经过,像航道密集无缝的载客船,并入后就无法停下脚步,所有人匆忙的频率是一样的。   各种肤色操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语言再分成无数种口音,喧嚣,焦躁。唯一的好处,就是冬日里城市的温度远没有乡下那么寒冷。   白晓阳也觉得有些热了,松了松才裹紧的围巾,看了眼时间,脚步加快。   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眼瞅到斑马线对面的红绿灯变色,白晓阳脚步还没踏出去,电话就来了。   他过了马路才将手机掏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因为赶路一直有些空洞的眼神里忽然多了些无措,他连忙接起来,小心道,“婶婶。”   “怎么才接电话。”   是有些怨怪的声音。   白晓阳说,“在过马路。”   “哦。那你小心点。”   “有什么……”   “是时候转点钱过来。”   白晓阳迎着风,在地铁站门口站住,握紧手机。   怀里还抱着厚厚一摞刚取回来的书。   身侧人群串流不息;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还是闭上了嘴,缩着肩膀,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十二月的纽约,长冬将至,起风后刮得人皮肤刺痛。又觉得冷起来,白晓阳忍不住缩了缩,重新裹紧了围巾。   “婶婶。”他轻声问,“上次转的,已经用完了吗。”   “用不用完的,那每个月该转还是要转。好叫人每次都催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白晓阳顿了顿,不再啰嗦,只问,“需要多少?”   街旁的美甲店在装新的灯带,时不时传来电钻的声音,动静很大,连他的左耳都能朦朦胧胧听到些杂音。   装修声似乎也通过收音器传到了电话的另一边,惹得对面不耐烦起来,“该多少就多少……不,这个月再加两千吧。阳阳,你这是在什么地方。为啥这么吵,在玩吗,怎么不读书?”   两千元人民币,将近三百刀美金。   “不是,”他在地铁口停滞,挡住了后面的人,轻声道了歉,侧身让开路,靠在栏杆旁边,“在去……去学校的路上。”   “美国都中午了。”   “下午的课。”   “哦,”电话里的女人声音顿了顿,听出来些情况,“怎么,有困难?”   “如果不那么着急的话,”他有些犹豫,“下个月可以吗?因为现在期末季,我下学期不住学校里了,要出去——”   电话里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变得尖锐,“你不住学校?你不住学校住哪里?外面又贵又不安全!怎么忽然就不住了?你室友呢?他不是把钱都交了吗?”   白晓阳张了张嘴,觉得有些头疼,只缓缓说,“那不一样。而且住宿费还是要还给人家的。”   “还什么还啊?”婶婶恼道,“你这孩子一直就死心眼,怎么对外人大方对自己家人抠抠搜搜?人家叫你还了吗?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是这样的,”白晓阳说,“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了,住宿费是他付的,我再继续待下去,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好端端的怎么就成这样了,你是惹人家不高兴了吗?”女人数落道,“你就是轴,有好为什么不占?所以是闹不愉快了?”   “……”   “都是年轻人,还是同胞,没有过不去的!你去找人家,好好道个歉。”   白晓阳一言不发地听着,袖子里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她见电话里一直没有回应,蹙眉道,“听到没有?还有,这个月迟不了哈,家里是怎么个花销,你心里清楚。”   白晓阳的语气有些生硬,声音却很轻,“我清楚。”   “你可别不情愿。不要觉得婶婶贪你什么,从小养大的花销,哪样和你精细算过。要的钱不还是转手交给医院。”   “我知道。叔叔婶婶对我的恩,我都念着的。”   “……那不耽误你上学。你叔催,没流量了,挂了。”她又补上一句,“你早点转。”   “嗯。”他垂下眼,手机紧贴着耳廓,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幼儿哭叫,呼吸一滞,忍不住小声问,“现在——”   话音未落,那边已经利落地挂断了。   也不是故意的,大概是没听见他说话。   白晓阳还维持着原先的动作,过了一会儿,缓缓把手机放下。   地铁口和往常一样,是贯通城市的输送管道,人一批批下去,又一波波上来。   直视前方,好像没人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似的,方圆十里,只有他一个人在迷茫。   却也迷茫不了多久,他划开手机屏幕,在置顶的三个对话框里选来选去。   白晓阳:老板,这个月能先结工资吗。   Jing Fong :【语音消息】   白晓阳点开,放在右耳边上贴着听。   “你做乜嗨又要提前结数啊?”   ——背景音很杂乱,上了年纪的女声,利落,且十分不耐烦。   白晓阳:有些困难。   白晓阳:下个月可以停补。老板,不好意思。   Jing Fong:你晚上来上班再说吧,见面说啊,忙得要死了。   再发什么消息,那边就不再回复了。   白晓阳轻呼了口气,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其实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打工的茶餐厅,老板是个稳重的生意人,做事一板一眼重利不重情,实在不行……他下个月少拿些,姿态低一低,总是能谈出去的。   看了眼时间,才知道没有什么多余的时间再让他磨蹭了;他跨半个区给老师取文献材料,这几本书下午研讨就要用。   白晓阳将手机揣兜里,正要下楼梯赶地铁,却发现人群反向一窝蜂地往上涌,嘴里骂骂咧咧,满脸晦气。   “你好,怎么回事?”   被拦住的路人也没看他,一边回答一边念叨着急忙往前走,“有人卧轨,4线全瘫了。”   “……”   不顺遂的时候,倒霉事总是一件连着一件。   他又看了眼时间,四周全是对着街道车流抬起招动的胳膊,早就没有能载人的空车了,现在只能步行绕路。   正准备逆着人流出发,右耳却敏锐又清晰地听见地铁进站口下面传来歌声。   是地铁卖唱的年轻人,嗓音清亮,一片喧闹抱怨声中悦耳且富有节奏的清流。   声音甚至绕到了他的左耳,或许是心理作用吧,那几乎全聋的耳朵似乎也隐隐约约地,同另一边共鸣起来。   白晓阳垂下眼。   脚步未停,歌声渐远,一点点被城市四面八方的噪音冲刷干净。   直到它再次失去听觉。   盖着层厚雾似的,沉重又朦胧。 第3章 DEATH.   换做十年前,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去纽约。   白晓阳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母亲几乎是一生下他就去办了离婚手续,像逃一样离开了这个家。   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只留下了一个瘦弱的婴儿,和顺手取下的、土气又难听的名字。   他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是什么糟糕的人,他情绪稳定,学历高,有文化,说话轻声细语。白晓阳想其实自己出生也不算糟,一开始家里并不清贫,甚至比普通家庭还要更稳定、更富裕一些。   父亲在电网工作,做着人人口中的闲散肥差,待遇优渥,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所以妈妈的离开让亲朋邻友纷纷猜测,闲话传来传去,也不过就是那些,他出轨了,或她出轨了。   白晓阳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但他心里清楚,她这么做大约有自己的苦衷。既然爸爸是个好人,那么妈妈也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选中了对方,结婚又生子。   爸爸是他三岁那年去世的。   他死在岗位上,可能是出了事故,单位为补偿,给了事业编和钱,当然不是给幼儿园都还没上的白晓阳,而是给了父亲的兄弟。   因为一起事故,给自己亲弟弟换来好职位铁饭碗,也自然而然地相当于将自己儿子托付给了他。   弟弟是新婚,平白多个孩子要养,夫妻二人自然是一万个不乐意,但也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既然平白得了这个工作,孩子自然得养,不落人口实是主要。   弟媳林小菲将算盘打得很精,孩子精养糙养都是养,花不了几个钱。以后会还能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做个伴,丈夫也开始有稳定工作了,不用每天游手好闲地出去乱晃,美事一桩。   可惜好景不长。   有的人即便机遇滚到了手心里,也不会好好攥住的。这改变生活的机缘,并没有被好好珍惜利用。   人本性不会变得这么快。干了没两年,丈夫就被开除了。   作风不正是小事,公款私用实无可恕。看在白晓阳父亲最后的面子上,不入刑已是仁至义尽。   昙花一现,林小菲当官太太的梦就这么碎了。夫妻俩从早打到晚,从晚骂到早,一路过他们家就能听见里头的吵闹声,男人怒吼,女人尖叫,碗碟破碎,哭泣,咒骂,几乎无一日安宁。筒楼里上下左右的邻居听见了,也只能摇摇头,再叹口气。   他们吵架的内容很多,怨恨,责怪,恼羞成怒。但矛盾不只是丢了的工作,还有白晓阳的存在。   五岁的白晓阳抱着腿,缩在卫生间潮湿不洁的地板上。   门被关着,没有开灯,黑漆漆的,只有几束昏暗的光从门板下方的通风窗里扫进来,映在白晓阳脏兮兮破破烂烂的拖鞋上。   拖鞋是成人的尺寸,有他脚的两倍大,后跟被剪刀削掉了一半,拿来给他洗澡的时候穿。   旁边是不停震动摇晃的洗衣桶,那是叔叔婶婶新婚时买的,几年过去已经劳损,运作时发出要坏不坏的咚咚声,像打雷一样。   咚咚声盖不住门外吵架的粗粝嗓门。白晓阳埋下头,用膝盖擦了擦脸,呆怔地盯着那扇有光打进来的小百叶窗。   上面的漆都已经掉了,死角里发了厚霉,不好闻,也不难闻。昏暗的环境下,盯久了眼睛很酸,但是他没办法不去看,不找个吸引自己注意力的东西,那些争吵、对话,就会一句一句钻进心里。   然后变成晚上睡着后的噩梦,把他一次又一次吓醒。   冷漠相处是偶尔,争吵嘶吼是日常。近期讨论最多的,是白晓阳这个附加拖累,到底到底该怎么处理。   为了最后一点脸面勉强养着,还是为了减轻经济负担,直接遗弃。   喊着骂着,得不出结果,就开始家暴。   耳光的声音闷重,白晓阳没什么表情,但身体一颤,闭上眼,缩得又紧了些,也不再去看那块霉。   男人指责她虚伪,女人不甘示弱,凄笑着,“白宜城,你要是还有点出息,不顾我的脸面,也顾一顾自己脸面吧,你再对我动手动脚,你试试看,以为我不会像晓阳的妈一样带着钱跑?一纸状把你告了!让你蹲大牢!”   “告?你告我?”男人痞笑着,把她脸捏起来,也不顾她乱挣,“我进去了你吃什么喝什么,继续回小台楼陪酒?装好人,我都替你羞得慌,林小菲。”   白晓阳听见,那个男人一字一句地,缓缓地说,“你敢说,你不是做梦都盼着——那崽子哪天出门乱跑,一不小心,被车撞死,万事大吉,咱再没这个累赘了,嗯?”   “……”   “老子不过是把你心里话讲出来了。正儿八经帮你想办法,你还要告我?”   “白宜城!”她尖叫,“你就是个——”   后面无论多反应的激烈,也不过是早就听腻了的唾骂。   王八蛋,负心汉,窝囊废,畜生。   婶婶好像真的很生气,快气疯了。   但他也想起来,在叔叔出去喝酒不在家的时候,她经常忘了关门。   也经常让他出去跑腿买东西,一开始只是油盐酱醋,直到后面,她什么都要叫他去买。   白晓阳很乐意去,他想有用一点,也是婶婶不愿他在家待得烦闷,让他出去玩够了再回家。   争吵停滞于晚饭前,叔叔摔门而去,婶婶打开卫生间的门,不意外白晓阳躲在这里。   白晓阳抬起头,看着这个女人。看她脸上的青紫斑驳,看她原本靓丽的容貌,因为眼下的疲惫与痛楚,一点点被消磨着,消磨着。在某天开始淡化褪色,变得模糊。   但即便如此,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漂亮。   女人将他抱了起来,怨怪他湿漉漉地坐在地上,感冒了可怎么办。   语调一如既然,虚浮、温柔、慈爱,像个普普通通的长辈,普普通通的母亲。   “婶婶,”白晓阳坐在她手臂上,被她亲了一下脸,又低头默默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小心翼翼地触着那些痕。   他还小,还不懂事,也很害怕,因为不善言辞,只能这样小声地问她,“痛不痛。”   他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去心疼大人,只会干巴巴地问痛不痛。   女人亲昵地说,“不疼。”   白晓阳还是不安,他的性格让他无法撒娇或是再多一步亲近,想了想,就从她身上下来,说要给她擦药。   她摸着自己的伤口,问,“婶婶是不是不漂亮了?”   白晓阳摇了摇头,“特别漂亮,婶婶是最漂亮的。”   “阳阳也是最乖的,”她伸出手摸了摸白晓阳的脸,将围裙里的钱掏出来,递给白晓阳,笑着说,“那你帮婶婶一个忙好不好。”   “好。”   “你一个人去老城,给婶婶买一管口红回来,可以吗?要正红色的,便宜的。”   白晓阳捧过钱的手停下,黑漆漆的眼睛抬起来。   她抿住嘴唇,弯着眼睛。   见白晓阳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便耐心地蹲下来,替他整理衣裤。   她将白晓阳的袖子挽起,带他到最近几乎从不上锁的门前,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去吧。”她说。“去玩吧。”   “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太阳开始往云层里躲,感觉又变冷了。   预报说纽约今天可能降雨,达不到暴雨的程度,但也不会很小。   最近的地铁站不远,可以去转D或B线,但要走较长一段路。   现在快下午三点了,白晓阳收回放空的大脑,不去想过去那些有的没的事情。   外人看来,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心思重,想的永远比说的要多。   他也确实如此,不说话也不思考的时候就会放空自己,思绪飘荡在过去,或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故事里。   想了想,他还是不准备坐地铁了,转身去巴士站,虽然走得路程比较远,但是好在直达。   现在期末,下午大一商科calc,老师有说被拉去蹲点,不会踩着时间到了,甚至可能会早一些……   这么想着,总感觉要迟到,白晓阳快步向前,拎着那个不堪重负的帆布袋,忽然手感觉一松。   伴随着咝啦作响,手提的部分开了线,他心一惊,连忙提起想要将书本抱住。   但人的反应能力哪有这么快,厚重的大部头里面夹着手稿和病例,哗啦啦散了满地。   也没有时间做别的,白晓阳立马蹲下来收捡,整理好后,将手里那个布袋子撑开,所幸只是提手部分开线,下面还是能兜住书的。   他一本一本拾起来,利落地收拾干净,虽然这分量重得难以想象,但是总比空手抱着要好。   白晓阳不敢再延误了,怕又出什么岔子,提起腿准备跑。   就听见街边滴滴两声。   虽然有些也好奇,但他没时间回头,只顾跑自己的。   怀里抱着一个帆布大包,跌跌撞撞往前奔,路人见了他反而往两边躲,仿佛他刚从奢侈品店破窗而出似的。   那鸣笛声一直不断。   就在耳朵边,跟了他几乎半条街。   白晓阳终于开始觉得诡异,他喘着气停下来,奇怪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   却是一怔。   一台改后的Mistral,软顶拉了起来,但即便如此,在这座城市也足够引人注目。渡步很缓,耐不过车型本身实在太张扬。   白晓阳还抱着那个破帆布包气息不稳地发呆,车中阴影下,是一张隐隐透着戾气的脸。   白晓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半晌,才不确定地。   “……段屿。”   他怎么……   怎么在这。   似乎是见白晓阳一动不动,他烦躁地啧了一声,副驾的车门缓缓推开。   等了半天,白晓阳还站在原地,于是又不耐地催促了一句。   “上车。” 第4章 THE MOON.   白晓阳没动。   他看着段屿,手里的帆布包越抱越紧,抱得快要喘不过气。   温度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降低,天阴沉沉地压着,终于一股湿味儿混上来,感觉下一刻雨水就要倾盆而下。   路边的行人已经开始撑伞了。   “不用。”白晓阳说,“我坐巴士。”   “公交车?”他提高了声音,“那是人坐的?”   白晓阳胳膊一紧,又很快放松了下来,指腹内侧被自己和书本压出一道红印,他不言不语地看了一会儿这台车,又恢复了赶路时冷漠的样子,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走了。 ”   只留下这句,白晓阳转身就走,只留下那台车,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地停在原地,没有追上来。   没追上来就好。   白晓阳跑不动,只默默地走着,心乱如麻。   说不上好坏的一天,但倒霉是真倒霉。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段屿。   两个月前的那件事之后,从清醒了睁开眼睛开始算起,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不知道去哪了,不知道还回不回来住,段屿的朋友圈什么都没,对话框里,只有白晓阳给他发的十几条消息。   问他去哪里了,问他发生了什么。   问他是不是自己乱说了什么话。   到最后只剩下,问他为什么不回信息。   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这周因为学业繁忙无暇顾及其他,就在白晓阳想他估计不会再出现、某一天直接从宿舍里搬出去消失的时候,他又突然回来了。   八成是回来考试的吧。不是因为这个还能因为什么。   “这算什么,真是莫名其妙……啊。”   下雨了。   白晓阳顿了顿脚,一咬牙,继续往前走。左右都湿了,还不如快点,幸好,帆布袋是防水的——   “啊!”白晓阳手里的东西一轻,怀里帆布包被人猛地抓走,他吓了一跳,惊惶回头。   却还没看清人,胳膊就被手握着一提,不容拒绝地被扯了过去,白晓阳踉跄着差点摔了一跤,声音不免带了些恼怒,“你松开我。”   他用力挣了挣,却发现很容易就挣开了,反而因为自己挣得太猛,往后退了两步。   段屿本就没用力,真的用力白晓阳胳膊上必定会淤青,即便如此,还是“啧。”了一声。   白晓阳沉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我的书,还给我。”   现在雨势不大,不过两个人头发很快就湿透了。白晓阳的镜片上挂满了水珠,也没擦,伸出手,“还给我,我自己坐巴士。”   “上车。”   “为什么,你不觉得奇怪吗?”   段屿被这份冷硬的语气噎了一下,白晓阳抬起头,不咸不淡地说,“是个人就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白晓阳说,“我没有叫你做这种事,别像是我求你似的。”   一直就是这幅没有情绪的样子。   拒人千里,做事一板一眼,亲疏内外算得明明白白。   但其实,也不是一直这幅没有情绪的样子。   白晓阳自己也没有他现在看上去那么稳定,段屿的目光愈发难辨析,浇过来又冷又烫,相比他的视线,雨水触碰皮肤的时候要缓和多了。   “要在这僵着吗?我没时间,还要去赶——”   段屿却直接转过身去,甚至没让他把话说完。   “……段屿?”   他直接在白晓阳愕然的注目下,将手里抓着的那一包书丢进驾驶位,自己开门上车,副驾的门又打开了。段屿一句话都没说,只留给白晓阳一个意思。   ……一直都是这样。   车又发出的催促的喇叭声。   白晓阳咬着下唇,摘下眼镜,用衣服擦着上面的雾气和水珠。   ……   真不像话。白晓阳是在说自己。   真是不像话。   车里除湿暖风开过头了,白晓阳甚至觉得燥热。   没有什么放杂物的地方,他抱着自己那一摞书,看不到前方,就扭头看窗外的街道。十分钟了也没有换过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木偶。   纽约这场雨大得十年难能一见,所幸不是高峰期,段屿绕了路,看行进的方向,是大学。   符合这人一贯的自作主张,在宿舍一起住的时候就是这样。从结果来看都不是什么坏事,也并非恶意,可态度总是强硬地令人无法忍受,不接受拒绝就是其中的一种。   白晓阳总感觉自己这些年早就把内耗这种事进化掉了,未来的目标就是做一个连情绪都没有的机器人。   可身边这个人总能简单的一句话一个行为,就搅乱他的节奏和思绪。   但这好像,也不能完全怪段屿。   毕竟,被搅乱的,是本来就存在的思绪。   令人感到厌烦。   却又做不到真的讨厌。   段屿看了白晓阳一眼,只能看到他涨热发红的鼻尖,眼睛被眼镜严实地盖住,但还是能想起来,两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还有微信里那些从未回复的讯息。   到底没有耐住性子,正值一个红灯,段屿踩了脚刹,沉着声音开口,“你——”   叮!   手机的提示音极其突兀,白晓阳似乎并没有听见段屿开口,只是终于有了动作,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有些意外。   是银行汇款的转账记录,三千五百美金,不知为何多转了一百四。   他的时薪是28美元一小时,每天晚八点工作到凌晨两点半。   微信里是言简意赅的留言。   Jing fong :下个月不会停补,今晚上早一个小时到。   Jing fong :生意人,理解一下。只能帮到这。   白晓阳微微睁大眼,手指停在回复的对话框。   这种时候正常人都会觉得羞愧,他也不例外。   多转来的一百四十刀,折人民币有一千块钱。   段屿一直在盯着旁边看,总感觉有一瞬间,他的神情松弛了下来,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要哭。   ……谁给他发的消息?   白晓阳速度很快地打字发送,又摘了眼镜,用袖子蹭了蹭脸,手再放下来的时候,除了眼睛有点红,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其实很早很早以前他就学会收敛情绪了,现在成年了更是。他表达了感谢,并坚持不要餐补,并说今天会早两个小时到。   Jing fong :那随你。   他轻轻呼了口气,转页面查看自己的账户余额,虽然算不上如释重负,但还是……   白晓阳: 谢谢老板,谢谢。   Jing fong :【语音消息】   Jing fong:【语音消息】   白晓阳想点开,但动作忽然停下来,他下意识地看了段屿一眼,猛地发现他在盯着自己。   一顿,白晓阳又很快收回目光,低下头,拿出耳机,播放了那两段短短的语音。   -“啧,又唔係白畀你人工。”   -“廢話咁多,晚黑早啲過嚟,說到做到啊。”   她语气有些凶,但白晓阳听了之后,却垂下了眼,不自觉地抿了抿嘴。   在段屿眼里看来,像是在笑。   ……真稀奇。   早就变了绿灯,后面的车不耐地用喇叭催促,段屿收回目光,不声不响地踩了油门。   那种烦扰了他两周的感觉又出现了,躁得人根本无法不去想,深渊似的。他指骨凸起,几乎要将方向盘捏出痕迹,大臂上的肌肉明显紧绷起来。   本来起步的时候,白晓阳身体就因为惯性往前鞠了一下,现在车的速度愈来愈快,敏捷地避开一辆又一辆挡在前面的车再超越。在纽约市区里,还是雨天,低重的地盘让车里的人仿佛滑在冰上,给人一种刹车失灵的错觉和恐慌感。   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男朋友?”   白晓阳转过头,“什么?”   “在和谁发消息,”他问,“笑那么开心。”   白晓阳脱口道,“在和……”又猛地刹住,“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么,”他漫不经心地,“那是炮友?暧昧对象?”   ……   “你,你突然,”白晓阳面红耳赤,“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为什么会有……”   段屿冷笑一声,扭过头来。   极近的距离,让白晓阳浑身不舒服。   那张五官绝对称得上漂亮至极的脸,结合了父母给予的一切优势。   也是标准的混血长相,粗看之下辨不出人种。阴雨天缺失的光线并没有将这张脸柔化,下颚镌带冷锐的刻面,因为身高的优势,无论是俯视还是平视,只要看着你,就会觉得他是个无情又傲慢的人。   或许比那还要糟一些。   “你不是同性恋么。”他说。   原本还觉得恼怒,被冒犯得火冒三丈。   现在又像被泼了桶冰水。浑身都凉,那些被自己死死压藏在心底的思绪,一笔一画封死、谁也窥探不到的感情,被胡乱又粗暴地扯出来,再不以为然地丢掉。   但不意外。   不是谁的错。   怪不得谁。毕竟那不是污蔑。   白晓阳张了张嘴,到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垂下了眼。   和先前一样,安静,缄默。   过了桥梁,上了坡道,在巨木一样的楼林中穿梭者,他不再做声,段屿也是。   这一次他刹车踩得很温柔,车稳稳当当地停在路边,身侧就是校园的大楼,白晓阳要去的那一栋的那个入口。可以用最短的距离冲过去,淋不了多少雨。   车门是自动推开的,也可以自动合上,白晓阳安静地下了车,还未道谢,震耳的轰鸣声响起,一踩油门,一秒都待不下去似的向前冲去,速度快到积雨都没有溅起多少。   白晓阳抱着书,躲进室内,似乎还能听见发动机咆哮的声音,将嘴唇咬出痕迹。   他推开教室的门,到的反而是最早的一个。   打开讲台上的电脑,登录系统,将书名输入,然后给老师发去邮件。   他不讨厌忙碌,忙碌的时候那些事会渐渐地被学业挤去一旁,被抛在脑后,下一次看情况想起来或想不起来。晚上还要早两个小时赶去京丰打工,运气好的话,等回来他就会累到跌上床立刻睡着。   对。   就该这样。   本来就该这样。   本来就不该接触,本来就不该认识。   本来就不该开始。   这段糟糕至极的室友关系。   # beginning 第5章 遗产?谁的遗产。   8.29,Washington Square Park,New York.   -   啊好热,好热……不是马上秋天了吗,为什么这么热……”学校咖啡馆的冷气开得并不高,女孩儿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   咖啡馆外轰隆隆的响声终于停了,她有些焦躁地望向门口,又抬起手表查看时间。   “文珊。”   她望向声音的来处,蹙紧的眉头一下子展开,高兴地站起来,“小羊!”她亲热地喊着昵称,挥了挥手,“这边这边!”   是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生,从外表气质上看比起大学生,更像高中生。   他快步走来的时候掀起一阵微弱的凉风,是干净好闻的青草味,在燥热的咖啡馆里,文珊终于觉得没刚才那么难受了。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人很像一只毛卷卷的小白羊,脾气性格都是,温温柔柔的,所以才那么叫他。   卷过来的草坪味让他更像了。   这么热的天,白晓阳的身上却连汗都没有,摸起来也是偏低的体温,他见文珊好奇地凑过来嗅,不好意思道,“刚才外面在除草,所以沾上味道了。”   “我听到了。”   白晓阳将手里拎着的保温包放在桌子上,“给,这是你昨天要的。”   “啊——”   “漳港蚌冻,烧鹅,富贵虾,还有荷叶鸡。”白晓阳说,“按照你的喜好,没有加香菇,瑶柱多放了些……别,小心烫!”   “没事!”文珊伸出胳膊,抱小狗似的把那个保温包抱怀里亲,“太好了太好了,馋死我了这两天!”   白晓阳弯了弯眼,“想吃的话随时呀。”   “最近在控碳,吃多了出大问题。”她又香了一口那个保温袋,把它放到一边,上下打量白晓阳。   “我记得你周五下午没课啊?”   “一会儿要去一趟图书馆。”   “去干嘛。”   白晓阳有些不好意思,“用电脑。”   文珊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虽然她大概知道白晓阳的情况,但也觉得有些离谱。   现在即便是国内大学生,没有电脑的也算少见了。她第一次知道白晓阳连电脑都没有的时候就问过。   白晓阳给出的解释是,大学里很方便,到处都有供学生免费使用的电脑,又很新,网速快,没必要花钱买。   “那我把我电脑给你呗。”   “不用了,”白晓阳温柔道,“谢谢你。”   “你去宿务处干什么?”   白晓阳啊了一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去申请退宿,下个月可能就就不住学校里了。我……单独找了房子,和别人合租。”   她从包里掏出口红,补刚刚亲掉的颜色,顺嘴问,“在哪里啊。”   “Village.”   文姗一愣,口红差点没给他吓掉,半天没说出话来,“你,你也不怕……”她顿了顿,又说,“不怕赶路的话,去新泽西也可以啊。”   白晓阳摇了摇头,无奈地,“要打工,所以……”   “京丰吗?好吧,也是。不过……”她皱眉,“实在是太危险了,那种地方白天我都不会去。你每天下班不都凌晨了吗,会出事的吧。”   “应该没什么事,我查过了,不去乱的地方就还好。我是男的,应该没什么特别担心的。”   “不是啊,你这样的——”   白晓阳不解地歪了歪头,文姗盯着他纤白的胳膊,猛地把话咽下去,不自然地,“怎么突然就,你不是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吗?”   其实白晓阳将点心交给她之后就该走了,但面对这种追问,他不太擅长应付拒绝,只能耐心地回答,“最近压力实在是有些大。”   “又缺钱?我每个月给你一千刀呢,都花哪儿去啦。”   文珊是标准的那种幸福地被娇养大的女孩子,热情,开朗,真诚且善良,她不刻意社交,但是总能和所有朋友都相处得很好,是同龄里最受欢迎的那种。   但也确实,有时候说话会直白一些。   白晓阳并不是什么敏感又脆弱的人,他很喜欢文珊,和她聊天的时候总感觉能被她蓬勃的精神力感染一样,连带着自己也明朗起来。   他们是在京丰认识的,那是他打工的地方。白晓阳的婶婶茶楼出身,不是正经的那种,但她做点心手艺一绝,他从小在家里耳濡目染,也跟着做得一手好茶点。   文姗也是珠海人,初中父母一起家就迁去了上海。某天去京丰吃饭,那叉烧一口下去,她立马就尝出了幼时的味道——从小吃到大的料汁口味,绝对错不了。当下立刻喊来管事的,冲着后厨就去了。   一番沟通过后更是惊讶,她在parsons读服设,白晓阳也是大学生,学校就在她们隔壁。   那以后,白晓阳开始兼职给文珊做中餐,1000美金一个月,不要求三餐都做,但一定得随叫随到,一般就是文珊想吃了就提前一天说,菜品价格另算,那一千算是跑腿和服务费。   一般是不允许学生在外打工的,但文珊没提过这件事,白晓阳就默认她会帮自己保守秘密。   对白晓阳来说,她相当慷慨,因此每次都做得加倍用心,份量也多。   文珊问他钱花哪里去了,白晓阳张了张嘴,有些赧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每个月要给婶婶家里打两万块回去,有时候会多几千,取决于那个月医院的诊疗费有没有什么附加项,也取决于那个月家里有没有别的开销。   这一千加上京丰的三千三百六十刀,他每个月手里只有不到四千五,转回去两万多人民币,又经常被要一些杂七杂八的,到最后手里只剩下不到一千五作为日常开销。   这其实是一笔可观的数字,但在纽约不是。   在这座城市,生活衣食住行开销精算到1美分来使用的情况下,也只是姑且能存活下去罢了。   文珊见他现在状态似乎不太好,心里有些后悔,她不清楚细节,但是知道,白晓阳家庭条件并不好。   这一个月,见他来送餐的时候身上就只穿着这件衬衫,背包半年了还是那一个,手机是几年前发布的小内存款,看磨损情况,八成是二手。   她忽然才想起,昨天逛街的时候顺手淘了一支一百零二的情人桥,专柜一百一十四的价格,当时觉得自己真是捡了大漏。   也不是想买,主要朋友前两天20岁生日,她送的礼物是一支5072,粉到人心里去了实在是漂亮,左看右看感觉看喜欢了,又不好意思带同款。   文珊开始觉得有些难过,她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实在不行我给你加工资吧。”   白晓阳拒绝地很干脆,又宽慰道,“你给的够多了,没事的,只是这段时间不太好。”   “真的吗,我借你也行呀。”   白晓阳笑着,“谢谢你,真的不用了。”   文珊没什么好坚持的,看了他一会儿,低头补完了口红,又觉得好奇,“你学费是怎么付的啊?”   她是真的很好奇这个。   白晓阳的大学,本科一年学费快六万刀,折算下来四十多万。因此才觉得新奇,白晓阳的拮据在这种环境下诡异且不合理。   在这条街上读书的能有几个穷人?真那么穷为什么要来这里?付得起学费却付不起大学实惠低廉的住宿费?甚至不惜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小羊?”   她眨了眨眼,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在他的脸上又看不出任何异样。   还是那种温柔的笑,但总感觉……   “抱歉,你要是不方便说的话就——”   “遗产。”   “啊?”她愣了愣,“遗产?谁的遗产。”   白晓阳的表情还和方才一样,声音也柔和,只是语速慢了些,他低下头,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我母亲的。”   文珊这才意识到自己踩了个惊天大雷,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走向,手忙脚乱地开始道歉,慌张的反应比白晓阳还大。   白晓阳心里一软,哭笑不得地拉住要跳起来给自己一个超级大抱抱的文珊,轻声说,“没关系,我和她没多少感情。实际上,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这话说了也没什么用,不补这两句还好,补出来文珊愣完了就是一顿爆哭,也不顾外人目光,抱着白晓阳不停道歉。   他也连带着,有些怔神。   他了解文珊,就是这样的性格,像团火一样,充盈的情绪,喜怒哀伤可以在任何时候毫无顾忌地展露出来。可以在夜店为朋友拒退不怀好意的醉鬼,也可以在白晓阳最缺钱的时候对他热情地说。   【帮我做菜吧,我一个月给你一千!】   “你别生气……”   白晓阳一愣,笑了起来,“为什么会生气?”   其实她能感觉出来,白晓阳是那种本来就很少笑的人。   他容貌生得本就柔软,眼睛一弯如同变了个人似的,这样的面相该常常带笑的,却在笑起来的时候显得那么刻意又不习惯。   但是现在似乎是真心在笑,因为五官动了,眼镜顺着鼻梁往下滑了滑。   也就那么一瞬间,露出了镜片后,弯起来的,密长的眼睫。   文珊被他轻轻推开,一怔,感觉自己好像是没看清,“等等。”   白晓阳已经习惯性地往上推了推眼镜,见她表情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应该是看错了。”   虽然这么说,但她眯着眼,侦探似的仔细观察他。   “你不考虑戴隐形吗?”   “什么?”   “嗯……”   她没看错。   明明是……那么美丽的一双眼睛,干嘛要戴个丑眼镜遮起来?   文珊的手机响了,她的目光还黏在白晓阳脸上,才看到来电信息,表情一亮,高兴地接通,“乔琳?怎么啦!”   语气雀跃,就像刚刚如此难过的情绪不存在一样。   白晓阳已经想请辞离开了,但是看她在接电话,于是耐心地等在一边。   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她表情有些疑惑,“房子?我不知道啊,哪有什么能住的房子。”   “为什么问我,怎么了吗?”   她住的地方都是家里安排好的,住房还是用车,她从来没操心过这些事。   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文珊的表情渐渐平淡下来,又不像是生气,更准确地描述的话。   ……好像是有些无语。   “拜托,让他凑合凑合随便找个地方不行吗。住宿舍呗。”   “噢,也是,那个狗性格……”   不知道是在说谁。   她正和电话里的朋友吐槽得起劲,白晓阳看了眼时间,想了想,还是安静地等在一边。   “等等!”   她忽然语气雀跃,“我想到了!”   他也不是故意偷听,但是察觉到视线,还是忍不住疑惑地看了回去。   却被吓了一跳。   文珊盯着白晓阳,两眼放光。   “乔琳,我有个很好的提议诶!”   白晓阳疑惑更深。   文珊对电话里哈哈道,“怎么会,绝对是很合适的,很合适的!”   似乎是谈及了自己,白晓阳终于忍不住,“你是在说……”   “小羊!”她挂了电话,笑眯眯地,“你要退宿只是因为贵,所以说找到合租的人分担房租,就不搬走了对吧!”   白晓阳懵然地看着她,因为问得突然来不及反应,只迟钝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他试探地问,“怎么了?”   “我给你找了个室友!嘿嘿。”   白晓阳一顿,总感觉文姗的笑容很奇怪,他下意识拒绝,“还是,还是不……”   文珊却自顾自地,“虽然性格差了点……额,也不是差了点,就……先不提这个!你听我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这家伙把你那份租金也付了!”   “什么?”白晓阳愕然,眼看她像开始打电话联系人,连忙拦住,“不是,这个,等等……你在和谁打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珊轻巧地避开,打开微信,点了某个人的头像,拨通电话,一边对白晓阳说,“你就别担心了!”   她笑着说,“你们绝对会相处得很好的!”   “我保证!” 第6章 话少、温柔,又乖巧   “我都说了!我保证!”   女孩抓狂地一拳捣在他胳膊上。   金珉抒在一旁撑着下巴围观,这一下子看得他龇牙咧嘴,她中指上那个戒指又大又尖锐,狠准地砸在肉上,天知道多疼。   段屿挨了这一下子,手里那杯酒晃了晃,懒得回话,手一抬把剩下的喝了。   “你还想怎么样啊?你到底是哪里不满?”文珊扯着他,用干净了这辈子所有的耐心,“真的真的是很好的人,话少、温柔,又乖巧,”——而且还很可爱。   当然这个她不会说。   文珊急迫道,“不会有比他更好更合适的了!况且,你撑死了也就凑合个半学期,晚上也不一定就回宿舍睡啊。”   还没到玩开的时候,这家Bar其实挺安静的,就是放的歌不好听。   好友凑在吧台看着就是一撮人,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段屿。身材也好,脸也好,足够让人忽视他的性格。   但对朋友来说,那张脸起的作用不是拉好感,而是以免他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时候——能忍住不一刀把他捅死。   “不要。”他懒洋洋地说,拉长的声线咋听之下甚至像是在撒娇,“有点恶心。感觉像个gay,还是很母的那种。”   也就是听起来像。   金珉抒:“哎呦……”   文珊:“……”   段屿让酒保又加满,加冰块,加糖浆,就好像听不到身后金珉抒疯狂扯着文珊,嘴里一句又一句中英韩混杂的“算了算了姐咱算了”。   “我和人家打了包票的,”文珊冷笑道,“你没得选。”   段屿笑了一声,“好可怕啊。”   文珊抬了抬下巴,眯起眼,“不然你还能去哪里住?”   段屿看向金珉抒。   金珉抒叹了口气,“我大半个学期都不在纽约,反正看情况吧,你要是愿意来回倒也可以,正好我一个人无聊。”   文珊说,“你和他住?你别后悔。”   “到时候再说啦。”金珉抒声音很小,似乎是颇为自责,“谁让他房子是我和季晨玮毁的……”   说起段屿的公寓到底是怎么回事,要解释也简单。   季晨玮是段屿发小,小时候父母关系很好,经常一起打羽毛球。   他们几个都有段屿公寓的密码,那天正好有个庆祝活动,他们就准备给人来个惊喜派对。   季晨玮说他抖音上学了两道川菜,要给哥几个露一手。   众人见他很有自信的样子,也觉得那些蛋糕金酒芝士火锅啥的没意思,那露一手就露一手吧。   开心地买了食材,又买了油盐酱醋,季晨玮这一手露的,油烟没爆开腰花,反倒是爆开了烟雾报警器。   他们没考虑到会出这种情况,召来火警麻烦的要死,手忙脚乱之下,乘着段屿不在,想着还是得把这叫个不停的玩意儿弄消停了。   这种事金珉抒就比较拿手了,又是拆电池,又是裹保鲜膜,不愧是学电子的,没几下那玩意就被严严实实堵死了,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金珉抒叉着腰乐自己聪明,没乐一会儿,焦味和炭味忽然涌入鼻尖。   “……”   “……”   那美利坚大木勺是用来拌沙拉的,不像腰花那么抗造,季晨玮选它炒菜,也是因为这拌沙拉的大棍棍是段屿这大得吓死人的开放式厨房里结构上唯一看上去像锅铲的东西。   现在棍棍在油锅里,已经烧成了柴火棒。   天然的樱桃木,伴着火星,每噼啪响一声,几人就叫一下。   虽然裹烟雾报警器很有经验,但毕竟是几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这辈子进料理房的次数一手都能数得过来,可以说是屁也不懂。   几个人就在惊魂未定地等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火自己把自己浇灭,老天爷在头顶看着厌蠢症都要犯了。   等到最后,柴火棒引燃了毛巾,毛巾引燃了菜板,引燃了窗帘。   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   “要不报警吧。”   “嗯。烟越来越大了。”   “报警器呢为啥不响啊,你找一下看在哪。”   “……”   “……”   段屿回来的时候,自己几个哥们就在他家门口蹲着,灰头土脸地低着头,像扫黄打非被捡出来似的,见他来也不吭声。   段屿打开门,一扑脸就是滚滚热浪。   看了眼熊熊火光中的厨房,沙发已经消失在浓烟中,半木结构的大平层,焦黑的落地窗。   段屿把门一关,低下头想了想,又转过头去和那两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对视。   掏出手机打了911。   又面无表情地一拳砸响了警铃。   金珉抒最沉不住气,吓得又叫一声。   季晨玮流着被烟熏出来的泪,捂住他的嘴,让他安静点。   这真的很危险。火警来得及时,整栋楼的人被疏散得很快,至于后面赔了多少钱,那不重要。段屿也没有问他们要这个钱,但损失了多少,哥几个心里还是有数的。   “人没事就行。”   段屿是这么说的。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季晨玮心里清楚,这小子绝对没憋好屁,因此也是能躲就躲,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心虚。   “总之你也别逼他了,”金珉抒恹恹道,“那事,还是我负主要责任。”   “……随便你。”文珊叹了口气,想起这几个干的好事,她堵了一半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确实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看眼手机,男朋友就在门口等她,问她什么时候出来。   下面一条,正是白晓阳婉拒她的聊天记录。   白晓阳: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但还是不用了。   文珊:啊……   可是白晓阳要搬去的地方真的很危险,每天昼伏夜出的。他自己不清楚,但是文珊却明白。白晓阳个子虽然不算很矮,但外貌气质就是会惹麻烦的那种,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分明就是块香腾腾的蛋糕,遇到了只有被按在砧板上分食的份,迟早给人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她脑补能力比较厉害,越想越不安。   文珊:为什么啊   白晓阳:我性格不好,或许会给人添麻烦。   白晓阳:对不起,谢谢你。   文珊有些沮丧。性格……他性格不好吗?   虽然有时候有点倔,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但自问,她没见过比白晓阳性格还软的人了。   不过也是身边朋友性格都较为张扬的缘故。   手机又是一响。   季晨玮:出来了吗宝宝。   季晨玮:你别和那家伙说我来了啊,直接出来就行,我在门口等你。   文珊:好的宝宝!   段屿瞥了一眼文珊的表情,“季晨玮在门口?”   文珊没有抬头,还在回消息,顺嘴就把男友卖了,“对,他说让我别和你讲,直接出去就行。”   “……”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语气冷淡,“反正你自己好好想想。那绝对是最好的室友人选——不管怎么说,肯定比金珉抒好。”   金珉抒不高兴:“死丫头说什么——”   文珊看他一眼,金珉抒虽然迟钝,但是读出信息来了,她在帮他,脑子一转,也说,“对对,比我好,人家安静,我吵。”   这是事实。   “那我走了。”文珊说,“要是改主意了,就尽快去你们学校办这个事,机不可失。”她又补充道,“还有,你放心。”   段屿用眼神问她。   文珊说,“人家只是性格软,不是gay好吧。肯定不会给你添麻烦,你就试一试,大不了再搬走,又不会掉块肉。”   -   白晓阳看着文珊发来的消息,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但现在再后悔也没什么意义,他就在办公室外等着办退宿,手续一清,申请下来,能退五百刀左右,收到了就得立刻转给婶婶,医院那边钱催得紧,容不得他再拖下去。   而且,去了外面,也是和别人一起住。   区别不大。   白晓阳还在想着,一抬头,见走廊那边过来一个人。   他心中一紧,盯了好一会儿,见来的是自己的方向,连忙收回目光,把头低下。   只有掠过的时候隐约看见胳膊上的纹身。   他并没有注意到白晓阳的小动作,不如说他甚至没注意到等候的椅子上还坐了个人,径直推开办公室的门,面无表情地进去,招呼都没打。   留白晓阳一个人,愣愣地看着看着那扇门。   没有出来的迹象,白晓阳缓缓收回视线,安静地坐着,想自己确实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无论是谁来,都不会注意到自己。   段屿自然也不会。   但是段屿和自己是不一样的,白晓阳想。可能那种人无论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的,所以被盯着看也无所谓,习惯了罢了。   新生圈子里,在社交媒体上,他很出名——在这个人人专注自己的现代社会、学生个个非富即贵的顶尖学府,还有随便谁的履历拉出来都有资可谈的学术环境里,还能和早年小说的男主角一样受人瞩目,实属难得。   现在很少有人会八卦身世背景,都很有钱的情况下交朋友只看对不对胃口,但遇到感兴趣的对象还是会好奇的,在偶然间听到的讨论中,白晓阳才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这样的人,大概这辈子都没什么烦恼。至少不会有钱上的烦恼。   段屿来宿务处的办公室是干什么呢?也是退宿吧,他猜。留学生乐意住宿舍的少之又少,这种人应该都是出去租房住的;衣食住行的开销想必格外丰足,不管怎么样,肯定不会和自己一样,找别人合租。   白晓阳心绪繁乱,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事,看了眼时间,已经到点了,但又迟疑自己要不要进去。   段屿还没有出来。   白晓阳想,或许,其实,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至少无数次食堂校内咖啡馆擦身而过的时候,他都从未注意到自己。   宿务处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白晓阳看到那个身影,一顿,低着头起身。也没有多想,准备进去。   却被挡住了。   “你是白晓阳?”   还从未想过,自己的名字有一天能被这个人念出来。   一贯自己也嫌恶着的、土里土气的名字,被好听的中低音念出来,即便语调漫不经心,也令他一怔。   潜藏了很久的情绪忽然变成心音,在近得稍微有些不礼貌的距离,砰砰砰跳得十分明显。   可别被听到了才好。   “我是。”   白晓阳拉开了距离,“有什么事吗?”   段屿盯了他一会儿,感觉后悔。   怎么看都觉得麻烦。但一想到又要被发小的女友唠叨个不停,相比之下,还不如就这么算了。   真是。   ……丢人群里绝对不会被注意到的形象,又厚又难看的全框眼镜,不自在又疏离的表情;忽然就莫名其妙往后躲,也不知道是在不爽什么。   “白小羊?”他低笑一声,“这名字。”   “……”   “等等,”他伸手拉住不言不语侧身避开自己就要进去的人,却发现那身体猛地一缩,愣了下,才把手松开。   白晓阳用另一只手盖住胳膊被拉住的地方,比起疼,更多的是愕然,皱起眉,警惕地看着他。   ……他使劲了吗?   “看我干什么,”段屿不耐烦道,“你是去退宿的吧。不用去了。”   白晓阳更加奇怪,“……什么?”   “住宿费我已经付了。你的那份我直接全价补给你。”   “啊?”   “我就是你新室友,”他挑眉道,“今晚就搬。事先声明,靠窗的那张床得是我的,还有浴室,我得先用。桌子你随便,我电脑不往宿舍带。”   “……”   见人还是呆愣地站在原地,又凑过来,压低声音,催促道,“听明白没有。”   耳肉感受到炽热的气息,被毫无边界感的距离与态度擦成淡淡的粉色,白晓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室、室友?”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室友。”   白晓阳的表情更加古怪。   好一会儿,才木讷地跟着他说了一句,“……室友。”   --------------------   奖项与书刊为虚构,真假参半。学校有原型(也可以没有!)   如有雷同纯属雷同(? 第7章 你是被他踢兴奋了吗?   白晓阳站在宿舍门口。   站了有半小时了。   楼道里男女生都有,往来的时候偶尔会和他打一两声招呼,问他怎么了。   再一次拒绝帮助后,白晓阳将手放在门锁上,隐约听见门内的声音,迟疑许久,到底还是没按下去。   “室友啊……”   第一次见到段屿的时候,是去年的九月。   白晓阳出来这几年,从没有回过国,逢春假圣诞感恩节,会全职在京丰做事。   假期游客也多,老板会让他根据情况轮班倒,晚上就睡员工宿舍。   等到了开学的时候,就回学校住,再转成兼职。   那天夜里,白晓阳刚下班。   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出了华埠路经百老汇大街,虽然说曼哈顿无论几点都灯火通明,但那天天气不好,晚上又起了大雾,路上也没几个人,偶尔出现的,都是推着超市手推车的流浪汉,或是在街角一身酒气呼呼大睡的年轻人。   West虽然不是酒吧街,但通宵营业的夜店也有,店面在白天的时候很不起眼,入夜便在二楼挂牌与玻璃窗口亮起绿色的led灯。   灯管被拼凑成大麻叶的形状,在雾气中一闪一闪地揽客,门口三两聚散着年轻男孩儿或是女孩儿,嘴里衔着纸卷或电子烟,妆容艳丽到看不出本相。   他原本并不会这么晚才出来,今天是特殊情况——老板下午那会儿就身体不舒服,抗不到晚上就把钥匙给白晓阳了,结算后再关门,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就是没想到收个尾会忙到现在。   日落后的曼城分前夜和深夜,到某个时间节点,就会洗去外皮再变成另一幅模样。   要说不害怕那不可能。白晓阳尽可能地低着头只看路,尽力不和他人对上视线。   一处街口,过两步是红绿灯,到大路上就好了,到了地铁站就安全了。   “嘿。”   白晓阳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   “说你呢。”   白晓阳加快了速度。   被盯上的猎物总是慢它者一步。为首的似乎是拉美人,他从白晓阳身后绕过来,截断了他前进的路。   一抬头,就能看见球衣外至少套了五层的银链,从颈部探到下巴的纹身。   他们周身弥漫着闷腥的臭味,不用想就知道是什么东西,白晓阳心里一凉,面色不改,低着头后退一步,却没想到背后的几个人早就围了上来,极近的距离,再退就会碰到,直到无处可逃。   见他低垂着头,已经是不安到极致,那几人笑着打趣家乡话,接着弯下腰,对白晓阳冒出了两句蹩脚的日语。   今天大雾,不宜出行更不宜晚归。   白晓阳一言不发,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水烟枪烧开的咕噜声听起来像是谁在呕吐,浓白的烟雾呼出来十分难闻。那几人见他闷声不语,却也并未失去兴趣,而是相互之间用他们的语言讨论起来,“我看他不像日本人。”   “不像。”   “你好啊?”   一条粗壮的胳膊搭了上来,一时间分不清烟味和体臭哪个更令人作呕。   “他是残疾人,不会说话。”   “妈的,你怎么知道?”   “你不信?”男人笑着,胳膊动了起来,找着手下人的衣领,“看着——”   白晓阳一僵,猛地后退一步,从他胳膊下挣开。面前的几人笑而不语,弯着眼睛左右打量。他浅呼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嘴唇动了动,平静地说,“我不想惹麻烦。”   几人似乎有些惊讶,对视一眼,“你会说罗曼语?”   白晓阳直说,“请让开。”   “你不是麻烦,shawty,”那人将身体凑过来,弯下腰撑着膝盖,“多说两句吧,真是别有风味。”他扭过头对另外几人用英语说,“我一贯喜欢婊子对我讲家乡话,比直接脱裤子辣。”   “认错了,先生,我不是卖身的。”白晓阳面无表情,“别再靠近了,你这是犯法。”   “听见没有,这小漂亮威胁我,”他哈哈大笑,“好的!警长先生,我被你逮捕了,现在快把我铐到床上去——”   那只粗糙的手上带满了各式各样的金戒指,猛地探过来。眼前一晃而过金属色的影子,脸被掐着,呼救声没来得及发出去就被捂住了嘴。   白晓阳拧着眉,瞪大眼,很快发现这次没那么轻易挣开。   “我就喜欢亚洲人的皮肤。你看过自己没有?这张红红的嘴巴,又小,一张一合的晃眼睛,老子根本没心思听你说话……喂!疼死了。 ”   白晓阳猛地搡开他,狠狠呸一口血沫。   他这一下咬得并不轻,但现在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乘着那几人不注意,白晓阳提脚就跑。   不是奔着地铁站,在这种距离下他根本没可能跑到那里,而是转过身,往唐人街西口的方向。   “你好残忍。我明明一直在夸赞你。”   白晓阳被扯着头发猛地拽了回去。那人虎口的皮肉被咬烂了,还在往下淌血。   除了头皮撕扯的疼痛,还留有一种黏腻的感觉。   等一下,好恶心。   好熟悉。   好恶心。   在某一瞬间,很小的一瞬间,时隔多年。   白晓阳还记得自己左耳没有完全失聪的时候——也曾经被这样恶狠狠地抓着头发,拖拽一路,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他能做的只有闭上眼,闷头揣测下一场痛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结束,什么时候痊愈,什么时候能彻底忘记曾经受过的暴行,再不要想起。   “放开我!”白晓阳猛烈地挣扎着,“垃圾!别碰我!”   “你去拉开他裤子,看看他是不是没毛?我听说亚洲人都不长毛。”   “他踹我!”   白晓阳几乎将牙齿咬碎,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只是从来没想过真会遇到这种事。   就在现在,在这里,离自己工作地点不到六百米的地方,再熟悉不过的一条路。明明三年了从没有出过事。偏偏就是今天。   轻浮恶质的口哨声也很恶心,催着什么似的,让人越挣扎越绝望。白晓阳恨不得自己右边的耳朵也坏掉,在预知将要发生什么的这短暂几秒,除了恐惧,还希望自己的五感全部丧失。   就和从前一样。   伤痕累累的事后,女人含泪给他擦拭碘伏的时候。白晓阳不哭也不闹,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可以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疼,没有痛苦,听不到咒骂和哭叫,听不到哽咽和道歉,闻不到刺鼻的消毒水味。   “你是被他踢兴奋了吗?你真变态。”   “你能不能再打我一下,小宝贝,就一下……”   男人们哄堂大笑。   “放开我。”白晓阳说,“放开我。”   但也有那几秒,像撕开一道小口似的——想或许就这么死在异国他乡也不是坏事。   那双手伸过来的时候,时空在白晓阳眼前扭曲又重合,变成幼年时冲自己挥舞的拳头。   他下意识猛地闭上眼,死死憋着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吞回去,浑身都在颤抖。   胳膊被左右抓在他人手里,轻轻一拧就能从关节处掰断,没有反抗的能力,他只能等。   不知道等了多久。预想中令自己悚然的触感和疼痛没有出现。   白晓阳不敢擅动。   却很快,擒制着自己双臂的力道猛地消失,支撑的力道也跟着消失,白晓阳猝不及防,狠狠摔坐在地上。   刚睁开眼,隔着弥蒙水雾的睫毛,还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耳边骤然炸开一声重响。   就在极近的距离,那声音令他的右耳嗡鸣不绝,甚至头晕目眩。左耳开始刺痛起来,他紧皱着眉,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整个人蜷缩着,等眼前视野终于开阔的时候,他才知道声音的来源到底是什么。   地上躺了把漆黑的手枪。   枪管还在丝丝缕缕地吹着细烟,枪管似乎还是烫的,就在自己脚边。   领头的男人脸色十分难看,看嘴型像是在怒骂什么,一边凶狠地威胁,一边在挣扭。   拉美人的胳膊,正牢牢地被另一个人用手握着,看着力道相当大,浅棕的皮肤周围甚至开始发淡发青,似乎再用力下去,就要将那粗壮的手臂扭断了似的。   ……谁?   白晓阳的听觉没有恢复,甚至还是有些头晕恶心,他困难地抬起头,看向那一团人争执的方向。   光凭那张脸,一时间分不清是不是亚洲人,但绝对不是白人;他甚至比那个为首的壮汉还要高一头。正笑着,不知道在和他们说什么。   所有人都面露凶色,直白地展现出恶棍该有的那副戾相——只有他是笑着的,旁观起来,人群中,反而他最危险。   “……也太过分了。”   好像是能听到一些了,白晓阳轻轻地晃了下脑袋,想要醒醒神,耳鸣来的快消散的也快,因为大雾天气,深夜能见度很低,声音反而更清晰一些。   白晓阳听清了,那个人说的是。   “开枪就算了,还骂这种歧视性质的脏话。也太过分了。”   他似乎加了力道,男人痛喊一声,曲起另一只胳膊,试图用关节攻击他的眼睛或喉结。   但慢了一步,两个人的动作就那么僵在那,很快,被禁锢的大臂扭曲起来,肌肉纠起,开始失血变白,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血,再青紫肿胀。   “你折断了我的骨头?你折断了我的胳膊?这他妈什么,狗娘养的畜生,你他妈就是个疯子!”   乘着同伙纠缠住那个人的时候,男人捂着自己的胳膊,狠狠地扭过头,白晓阳呼吸一窒,却很快意识到,他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脚边的枪。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或者是哪里来的勇气。乘他扑过来之前,白晓阳一咬牙,利落地爬起来,将那重量不轻的手枪狠狠踢远。   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害怕也来不及了。   白晓阳惊恐地后退,眼睁睁看他转了方向,眯着眼,死死盯着自己。   男人因为剧痛和恼怒而扭曲的表情,恶鬼似的,似乎下一秒,只要自己落在他手里,要将他撕碎吃了。   就在他怔愣的时候,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那个拉美人原本要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却被什么东西裹住脸,仔细看那是一件黑色的皮质外套——紧接着就被锁了喉。   对方的动作相当熟练,对于搏斗来说甚至算得上专业,大臂青筋蹦起,要不是为求自救,男人用手挡了一下,脊柱很有可能同他手臂的下场一样,被干脆利落地绞断。   他被放开后明显慌了,扯了好几下才把那个外套从自己脸上扯下来,看清楚坐在地上龇牙咧嘴满脸血的同伙,似乎被动地冷静了不少,气息不稳地,“你要杀了我?我是美国公民,你杀了我,就等着——”   那人手扶着自己的后颈,左右活动了一下,扯了扯嘴,又好笑又无语,“我杀你干什么?”   拉美人阴晴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是哪的人,听不出口音。”   “怎么,要驱逐我?”   “为什么就不能是交朋友?”   “哇……我下限看起来这么低吗。”   那人声调懒散起来,明显失去兴趣,而且不太高兴。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外套,看了两眼又嫌恶地扔回去,语气开始不耐烦,“把嘴闭上别和我说话,你们这些毒虫闻不到自己身上有多臭?”   说罢,顿了顿,又朝另一边看过去。   目光一对上,白晓阳恍惚地后退了几步。想趁乱跑掉,却发现自己腿忽然灌了铅似的,又一步都迈不出去。   但也因为对上了视线,他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现在想来,准确地说,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段屿。   应该是段屿第一次遇见他。   --------------------   求求评论宝贝们5555 第8章 他窥视那个人,很久了。   所以是因为吊桥效应吗。   还是说,有些人就是这样,站在那里,也没做什么,就是会平白无故地掠夺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什么也不说,或许只是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目光险险擦过的时候,白晓阳就会移开视线。即便没有任何人发现,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三幕戏,只有自己听得到,只有自己能感觉得到,左耳被心跳震惮到发疼。   想提醒这一切只是因为兴趣,或者是因为好奇,或是心存谢意。   或只是见色起意。   可是他学心理,他骗不了自己。   白晓阳无论在哪里都是最沉默的一个,初高中永远坐在在最后一排的最左侧,靠近后门的位置。低着头,戴眼镜,缄默到让人觉得阴沉。   一起上两学期公众课,或许会记得有他这个人。   但是段屿不会。   毕竟在角落里怀有低劣心思偷窥的人,肯定不止自己一个。   但看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读的专业给予了他能在短时间内快速读懂一个人的能力。段屿的行为表象间接给白晓阳做出了一份人格画像:他的家庭环境,他的童年创伤,他的性格维度,他的共情能力。   他的性取向。   白晓阳本来就没什么存在感。对身边人来说,他话少,安静,不惹麻烦。牵引不了他人的磁场,那么顾自暗恋也是一样。   就夹在他心里,较为隐秘的缝隙中。时间久了,大脑会自动帮他调节好一切的。   再如何心动,最终都会冷却掉。   规整一下思路,转换个角度,仔细想想。将一切归咎为“危难时刻被拯救后产生的浓厚谢意”,也不是不行。   像是吊桥效应。   对,他的所谓喜欢,就是因为吊桥效应。   过段时间就不在意了。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有一年就毕业,他会离开这个国家,他们再无交集。   没人知道谁曾经对谁心动过,二十年后或许自己都不记得了。   可是怎么又偏偏成为了室友。   白晓阳站在宿舍门口,感觉离上一次试图开门,又过去了半个小时。   他听见里面在放歌。   口味单一,但令人意外的是只听经典:Led Zeppelin,山羊皮,琼杰特和ACDC。   ……怀旧厌新,不一定是创伤导致。   他听摇滚,附从刻板价值观中的标准男性审美。   有厌父嫌疑。从爱听的曲目能感觉出来品味不错。   隔着一扇门,白晓阳的专业病又犯了。   他摇了摇头,还是不想进去。   是因为害怕吗……但也不太像。白晓阳皱起眉,开始分析自己。   他不害怕段屿。   即便那个人曾经在自己面前,硬生生地折断了成年男性的臂骨。   身体素质来看,也没有可比性。那天段屿握住了自己的胳膊,虽然也没有多疼,但回去以后惊讶地在皮肤上看到了指印,很难消。   但他确实不害怕段屿。   从他观察来看,这个人存在一定的是非观,不是坏蛋,所以不用太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或许是因为压力。   在段屿正式搬来之前,也就是宿务处见面的当天,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白晓阳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就给文珊打了电话,紧张地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文珊说要面谈,顺便又点了几个菜。   白晓阳带着菜过去,文珊也说得支支吾吾,像是在瞒着什么。   “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为什么不在外面住呢?”白晓阳着急地说,“我就有认识的中介,如果需要的话……”   文珊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啊,这个啊,嗯……”   “或者是去住酒店,对他来说也更自在吧。”   “住酒店?为什么是酒店,他在这有房子啊,住酒店不会很奇怪吗。”   白晓阳像是没听懂中文,“什么?”   文珊喂了自己一口粥,“在纽约有好几套吧……哦有些是他爸的,他不愿意住,自己其他的都不在市区,没有合适的。”   合适的被发小放火烧了。   白晓阳认真地说,“我没听明白。”   “嗨呀他就难伺候啦,”文珊摆摆手,“中城他说人来人往的恶心;那往湖边住,待两天又说树上鸟太多了一大早就开始叫:那我就说上西呗,你看离学校多近啊,他说还不如住学校,我说那你就住学校吧,然后他就住学校了。”   ……   真这么简单吗。   白晓阳观察着她的神色,顿了顿,发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问题,“他为什么,不租房子住呢。”   文珊应该是隐瞒了一些事情。   距离近的服务式公寓很多,是好社区啊,2b的价格也五千往上走,做什么非要住学校。   但文珊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啊?租房子?”   她蹙起眉,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反倒是让白晓阳觉得自己有问题的语气,自然又自若地,疑惑道,“住别人住过的吗?为什么。”   ……听起来好像是打心底觉得猎奇。   宿舍也是别人住过的。   但他只是在心里想,没问出来。白晓阳安静了一会儿,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没有瞒我什么吧。”   文珊这才又不自在起来,“这你别操心啦……”   “谢谢你。”   “嗯?”   白晓阳低下头,轻轻地说,“谢谢你,文姗。”   段屿光速转给他的那1400刀,解决了燃眉之急。   一个人如果总处于羞愧情绪之中,自我厌恶积攒到一定程度,那么他大概率会在成年后心理扭曲。   虽然还没有到那地步,但白晓阳处理极端情绪的方式挺健康的。   开始补偿性质地利他。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说,“你有任何用到我的地方,和我说就行。或者说这个月想吃什么,每天都可以,随时随地。三餐,夜宵,还有——”   “不用,不用啦!”她心虚地摆摆手,白晓阳还在坚持,她脸上挂着有点僵硬的笑容,也不知道被看出来了没有。   毕竟确实有在撒谎。   文珊没好意思说,其实是自己逼着段屿去的。   她威胁段屿,说他要是还不答应就一刀捅死金珉抒。你看嘛段屿其实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他不会让自己这么做的。金珉抒在一边问为什么威胁段屿却要捅死他,文珊没想那么多,顺嘴说了句因为你是段屿的好朋友金珉抒就哭了,为什么哭她没问,但应该不是感动。   段屿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安静地看着金珉抒擦眼泪,看了一会儿又扭头问她,“我要是答应你,你和季晨玮能别再拿这事烦我了吗。”   “可以。”   段屿一个翻身从沙发上起来,“我现在就去。”   说那么多,她坚持的目的只有一个。   绝对不能放小羊一个人出去住。   还Village,他怎么不去Jamaica,实在着急投胎直接往河里跳不就得了。   看着不断道谢的白晓阳,文珊知道她只能这么敷衍过去,知道真实情况,这人一定会拒绝的。   而且,长远来看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这是紧急之下的决策,只为打消白晓阳出去乱住的心思。   因为……毕竟是……段屿……那家伙……   “小羊,你听我说。”她扶着白晓阳的肩,认真严肃道,“他要是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你都别理,发牢骚更别理,实在过分了你就来和我告状。”   白晓阳鲜少见她如此正经,没忍住笑了出来,“说什么呢……”   “啊果然你笑起来好好看哦……等等不是!你听我说,我是认真的。”她凑过来,一字一句道,“要是觉得不高兴了,你就和我骂!千万别和他吵。”   白晓阳见她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点了点头,“不会的,他……我不会的,是因为他愿意住学校,我才不用搬出去。而且住宿费也没有要我现在就A,我只有感谢……”   文珊一愣,急了,“啊!不要感谢他!感谢我!你不许谢谢他,那个神经病真的我和你说——”   白晓阳笑着听,但其实心里都清楚。   他观察段屿很久了。说的猥琐一些,他窥视那个人,很久了。   或许比谁都要明白。   脾气性格确实算不上平和,个性也是,很难评判到底是张扬还是低调。   有时候并不是情商低,说话难听是因为懒得在意等等……还有其他难以言说的时刻。   派对,食堂,篮球场。他在人群中心,和身边人说笑。   闲适,自若,漫不经心,并且游离在所有关系之外。   好奇怪,所有人都围着他,他却不想待在这里。   有时候也诙谐,白晓阳竟然觉得他可怜,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资格,明明就是个阴暗的偷窥者。自作多情该有个限度的,不然也太变态了。   ……是不是又过去了半个小时。   白晓阳叹了口气。   他在想自己要不去图书馆躲一晚上。   倒是没注意,房间里的摇滚乐停止了。   “还是算了。”   去自习室吧。   打定主意后,白晓阳终于把手从门把上放了下来。   却还没来得及转身,门就这么开了。   高大的身影背着光,投下一道影子,几乎将他完全笼罩住。   “……啊。”   就像是受了惊的食草动物。白晓阳凝滞在原地,心扑扑直跳……当然是因为吓的,不然还能是什么。   “白晓阳。”   白晓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缓缓抬头。   却瞪大了眼,身体更僵。   段屿没有穿上衣,赤裸着上身,脖子上只挂了条干毛巾,看样子还没开始擦,头发正往下滴着水,身上也是湿漉漉的。   左臂上的纹身挂过锁骨,胸腹不看也知道是练出来的样子,被皮肤盖住的肌肉轮廓,在放松的情况下,倒是没有解剖书上五颜六色的那么明显,但也算块块分明,漂亮又流畅。   “你、你。”   “啊?”   “你。”   他一天可以独立赶出4k5的Essay,但在此时此刻,忽然脑子就卡了,说一片空白有点夸张,但一时半会的,确实不知道该讲点什么。   让他把衣服穿上。   对,就说,你把衣服穿好了再说话。   白晓阳虽然没见识,但不浅薄。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扶了扶眼镜,正要开口,段屿忽然弯下腰来。   “……”   淋浴后的,男性的身体,热腾腾的,就这么大喇喇地凑过来。蒸气滚上了白晓阳微凉的皮肤,在他愕然的表情下,段屿拉着白晓阳的胳膊,把他扯进了屋。   “你干、干什……”   噢,这回倒是记得了,抓人的时候没怎么用力。   “在门口站什么桩,”他放开白晓阳,背过身去,随意地用毛巾擦着头发,“你待那多久了,干嘛不进来?”   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回应,段屿蹙着眉转过身。   “你怎么了。” 第9章 “你在我床上干什么。”   白晓阳躲在被子里,怀里抱着枕头。   就算将身体闷进去,还是能听见外面嗡嗡作响的细碎电流声。   “……”   睡不着。   白晓阳翻了个身,把脑袋探出来,眯着眼睛看对面床位下方闪着一片蓝光的充电箱。   那个是段屿的东西。   似乎是便携式储电箱,户外露营的时候会用到的那种,已经充了一晚上电了。   ……   好吵。   可以去关掉吗。   ……   还是不要乱动别人的东西。   他回来了会生气的吧。   白晓阳闭着眼,脑子里乱七八糟全是各种声音,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想那个,就是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入睡。   毕竟一闭眼就是那个画面。   段屿朝他走过来。   一边过来,白晓阳一边往后躲。   到底是谁会在陌生人面前这样做啊?什么都不穿……是真的什么都不穿。   垮挎围着半掉不掉的浴巾,湿漉漉的冲他走过来,还不让他躲,躲了还要说他奇怪。   “你害怕我啊。”段屿抱着胳膊想了想,“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白晓阳背贴着门,“哪天啊。”   “第一次见那天。”   白晓阳身体微微一动。   “宿务处门口?”段屿说。   “噢,那天啊。”白晓阳下意识抓住自己的胳膊,那里确实还有印记没消,他侧过头,“没有。”又乘着段屿再开口说什么,快速地补了一句,“你先把衣服穿上。”   段屿把自己弄干后就出门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   但其实猜也能猜到一点。   他有自己的圈子,自然也有丰富的异国生活,不缺可以去的地方。   美好的周五夜晚,谁会把时间浪费在宿舍里。   临走的时候,他听见段屿打电话说了什么约谁。   不用想也知道是date。   他身边女生很多,各个国家都有,但好像没听说过在和谁恋爱,真有什么抓马PDF估计传得满大街都是了,社交网络上没见有什么风言风语。   但偶尔在图书馆休息室或者食堂一类的地方,白晓阳被动地听过几耳朵废料。   白女凑一起聊男人也无非就是床上那些事,说他性能力强,说他似乎很会接吻——是顽劣的混蛋性格,又有着讨人喜欢的、带有反差的年下感。   亲咬时会把对方搂着抱起来,像不温驯的食肉动物。   讨论他身体哪里看上去最性感,手臂、肩膀还是背。   白晓阳睁开眼,翻身下床,将那个滋滋作响的储电箱拔了。   墙上的电子表显示凌晨四点二十五。   白晓阳夜盲严重,储电箱的蓝光一灭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慢慢摸索到床上,滑进被子里裹起来,发现终于舒服了一些。   却也意识到,今天失眠,可能不是因为声响异动的缘故。   在床上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刚刚抱着的枕头,不舒服地转过身。   “……”   白晓阳迟疑了一下,将手探向下。   触碰到点点温度,又被烫伤了似的猛地抽回去。   为什么还是这样。   白晓阳咬着嘴唇,近乎要羞耻地淌出眼泪来。   他用被子捂着脸。   不用去卫生间找镜子看,也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就像是身体里埋了条晦涩的烛线,从另一头缓缓烧遍了全身,迟迟无法熄灭。   比起羞耻,更觉得自己无耻,而且轻浮至极。   他当然知道自己身体是因为什么变化,是在正常的年龄最正常的反应。   但总感觉窘迫。   ……总不能一晚上一直这么难受下去吧。   白晓阳揉了揉眼睛,咬着牙,还是将手放了下去。   却因为失措,急得鼻子发酸。   这个……到底要怎么做……   这方面,他确实是白纸一张。   维持日常生活的任务就很繁重了,每天从京丰回来就只剩下洗漱的力气,还有堆成山的学业,哪有……哪有时间和心思做别的事。   现在觉得自己到处都烫,腿上的皮肤更是,直接去碰总感觉污浊,于是试图仅靠夹紧双腿缓解。   “……”白晓阳扭过头,眼睛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但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被窝去拿纸巾,只在枕头上蹭了蹭。   “哈啊……”   自暴自弃似的,他还是将手伸了进去。死死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呼吸。   隐隐约约,耳边又响起那几位女生兴致勃勃的讨论。   【他的胳膊,你看过他穿短袖的时候吗?大臂的线条。】   【很特别吗?我还好。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不进校队。】   【我也想看!他很适合打橄榄球,我更喜欢他的肩膀。】   【对于男人来说,后背性感一些——想象指甲留下的血痕,第二天清晨,赤裸上身煮咖啡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觉得哪里更值得一看?】   她问小团体里性格内敛的朋友,笑着起哄。   ——几乎算是完全陌生的感觉,被生疏晦涩卷裹住,可越探寻越无法抑制,让白晓阳开始头脑昏沉。   但他也在想,今天看到的、讨厌的、让自己睡不着的那个画面。   是哪里更值得……   白晓阳将被子卷得更紧。   连呼吸都困难,因为湿润而困难。一边克制一边又鄙夷自己,这种给人带来巨额心理压力的行为,到底有什么值得人类乐此不疲的……   滴滴——   是宿舍门密码打开的声音。   白晓阳呼吸一滞,猛地睁大眼。   人进来的动静不小,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嘴里骂了一句。但是并没有开灯。   ……几乎是浑身的血在一瞬间凉了个透彻,原本身体所有的热量一股脑地全涌在了脸上,白晓阳脸烧得几乎要冒烟。   他死死扯住被子,心脏狂跳,一动都不敢动。   段屿……段屿为什么回来了……   他不是去约会……   按理说,今天肯定是会在外面留宿的。   “啧。”   段屿似乎总是撞上东西,要么是椅子要么是床脚,嘴里在骂,似乎是恼火屋子太小。   他那个身型,地上堆的东西也多,一路叮铃哐啷的过来,感觉还碰倒了桌子上的书。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开灯。   白晓阳逼自己冷静下来。   闭着眼,放松僵硬的身体和呼吸,安静地装睡。   室友半夜回来罢了。一会儿他自己睡着就没事了,明天醒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做了什么更没人会知道。   白晓阳还在祈愿——让段屿别到处撞了,赶紧回自己床上去。   却没想到下一秒,什么重重的东西压了过来。   “……!”   白晓阳原本是蜷在墙角那一侧的,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茧。   扑上床的段屿似乎把他当成了什么大抱枕,连人带被子往怀里捞。   白晓阳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掉了个个儿,一转脸就是呼吸的温度。   ……   “……等等。”   想起来了。   窗边的这个床位不是自己的了,是段屿的。   今天刚换给他的,还有新的床品和被褥。怪不得这么舒服。   也就是说,刚刚他下床关储电箱的时候,习惯性地上成自己以前的床位了。   这是段屿的床。   而且,刚刚他还在,还在段屿的床上……不知检点地……   白晓阳不仅瞳孔地震,连呼吸都发颤。   想喊不敢喊想跑跑不掉,段屿把他抓来的“抱枕”扣得死紧,几乎叫人喘不过气。   试着挣也没用用,推了推,根本就推不开。白晓阳只能用额头抵着他的胸膛,但总感觉这动作像往人家怀里靠一样,又猛地往后一避,很快就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在开玩笑吧。”   同居室友的第一个夜晚,荒诞得要命。   后知后觉地,白晓阳在段屿的身上闻到了酒的味道。   他怔愣地眨了眨眼,但很快,鼻翼翕动,发现这人身上除了明显的酒味,还有极其浓重的……   血腥味。   “段、段屿?”   “……”   “段屿!”   “嘶……”   “段屿,醒醒!”   白晓阳猛地一推他,床就那么大地方,一个成年人用尽力怎么也该挣开了。   但没想到的是力气悬殊大到这种地步。比起他把段屿推开,不如说是白晓阳把自己从段屿身上推开了,后背直接撞在墙上。   但同时也终于弄醒了他。   段屿睁开眼,蹙着眉,不知是醉还是清醒,只是撑着胳膊,像是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手脚并用往床下跑的白晓阳。   “你在我床上干什么。”   ……拉长的,懒洋洋的声线,可以确定,应该是还醉着。   白晓阳当然不会回答他,满屋子的血味儿直往鼻子里灌,他现在只想开灯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屿见他不理自己,不爽地伸手就拉,“喂。”   “啊!”白晓阳猛地被他扯回去,手臂被不轻不重地一拉,疼得他眼前一黑。   之前那次,比起疼,更像是吓了一跳。   而这次不一样。   白晓阳眼泪都被他捏出来了,急迫道,“疼……放开!段屿!轻点……你先松手!”   “我问你,”他声音听起来冷漠且漫不经心,带有溢醉时独特的危险意味,“为什么在我床上。”   似乎是察觉到白晓阳在发抖,他带着酒气嗤笑道,“不是不害怕吗。”   说什么很有边界感?   白晓阳反问,“所以是让人解释都不能解释了吗。”   “比想象中有气势啊,还以为是爱受欺负的类型。”段屿若有所思地说,“所以看你第一眼就觉得麻烦。”   “先放手。”   段屿倒是很听话,手腕上的力道一松,白晓阳用力甩开他,咬牙道,“……我不是故意的,习惯性往自己床上爬,毕竟这之前是我的位置。抱歉。”   “这样。”被甩开后他神色不变,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又自己凑过去,盯着白晓阳的手腕看,也不知道黑灯瞎火的是要看清楚什么,“手腕比乔琳还细,碰一下还会喊。”   “……”   “怎么了。”   白晓阳捂着自己肿痛的手臂,没理会他,“……我去开灯。”   段屿眉峰一蹙,“别开灯。头疼。”   “……”白晓阳见他现在也不像是神志不清,默了默,问,“你是伤到哪儿了吗,屋子里全是血味。”   是很强烈的味道,浑浊又浓腥,还有隐隐一股火药味。   “我?”段屿语气不明,默了一会儿,又戏谑道,“哪有什么血味。你在做梦吗?”   白晓阳从段屿床上爬了下去,上了自己的床,往被子里一躺,闭上眼。   “哇,生气了。”   段屿好奇地,“脾气好大。”   乖在哪里,文珊那丫头说话和放屁似的。   “虽然不清楚你明天是什么安排,但是我九点整还有校外研讨。”白晓阳闭着眼说,“不小心躺你床上了是我的错,对不起。现在可以休息了吗。”   段屿似乎觉得有意思起来。   “为什么。我明天又没有校外研讨。”   “……”   “不是你把我弄醒的吗。”   其实早就察觉到了,确实是恶劣的坏性格。   但这个人喝醉了以后,话会变这么多的吗。   到底是喝了多少。   “白晓阳。”   “……”   “白晓阳,你为什么把我储电箱拔了。我让你碰我东西了吗。”   “对不起,刚刚那个声音有点大,”白晓阳迟疑了一下,坐起来,“我帮你重新插回去吧……不好意思。乱动你东西。”   “已经充满了。”   “……”   “你都坐起来了干嘛还要躺回去。”   段屿觉得新奇,转过身趴在床上,懒洋洋地喊他,“白晓阳。”   白晓阳闭着眼,感觉手腕疼,耳朵也疼。   一想到自己今天是因为什么大半个晚上睡不着就更烦了。   又一想到自己因为他出现性冲动,连头也开始痛。   “你明明醒着,为什么不说话。”   “白小羊。”   “我要休息。去烦你女朋友可以吗。”   “女朋友?”段屿挑眉道,“你觉得我有女朋友。”   白晓阳闭着眼,没好气道,“没有也正常。”   “为什么,”段屿歪头问他,“我很受欢迎啊。”   “恭喜你。”   “真敷衍,新室友性格好烂。活该周六还要上早课。”   “……”   白晓阳翻身开了灯。   从枕头旁边摸出眼镜戴上,看向段屿。   果然是喝醉了,眼睛有些红,似乎是被光晃到了,所以不高兴。趴在床上,下巴枕着胳膊,眯着眼和自己对视,像是终于安静了。   本来是准备好好讲道理的,但是看着那张脸,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很会骗人的,没在感情上吃过苦头的、没礼貌的脸。   白晓阳放轻声音,“段屿,你喝醉了。”   “你为什么拿灯晃我。”   ……闷闷不乐的这样问,会让人以为是在撒娇。   “我明天真的要早起。”白晓阳缓缓说,“你也想休息了不是吗。”看上去确实是很累的样子。   想了想,又说,“而且等你酒醒了,我猜你指不定会后悔。”   “你是说我话变多?后悔什么。”   白晓阳叹了口气。   段屿盯着他,忽然闷声一笑。   低沉的声音钻进耳朵里,白晓阳眉心一皱。   “再陪我聊会儿不行吗,明明是你把我弄醒的。”段屿问他,“你不好奇我身上的血味是哪来的吗?” 第10章 “喜欢的人也是一样。”   “Venn……你这黑眼圈,”女生没办法将目光从白晓阳的脸上移开,“还真是了不得。”   白晓阳打字的动作稍停,苦涩地笑了两下。   “昨天是不是没睡啊?我知道我知道。”她笑着挤眉弄眼,“周五夜,嗯哼。”   不知道是在想什么,视线从白晓阳手腕一路瞟到脖子,像是在找什么痕迹看。   “说啊,发生了什么?和男生?和女生?”   白晓阳无奈地否认。   “好吧,无所谓。”崔茜转过身忙自己的文章,却也忍不住吐槽,“你真是奇人啊,累成这样周六还能爬起来,我昨晚睡得很好,但是一想到Raven发癫休息日早上让人爬课题我就想杀了他。”她愤愤道,“还有那些死有钱人……”   可能会想这和有钱人有什么关系。   但她仇富泄愤的确是有原因的。   这组人之所以周六一大早被拉出来研讨,主要是为了冲今年的奖学金。   时代论文轮了两年天体物理,这次终于给到PSYC,期刊取消实验心理的板块之后骂声一片,院里但凡背了学贷的都在骂,一天天怨气比鬼都重。   但也因为两年轮空,这次给的论文奖金额前所未有的大,而且是国家刊物,出版社给,APA给,纽约州给,学校也给。   穷人全抢破头了。   所以崔茜骂有钱人泄愤,那些自己掏钱读书不用还二十年学贷的同龄人,周六都在干什么?谁会大清早跑出来和电脑键盘谈恋爱,连打嗝都一股咖啡味。   “妈的,Raven怎么还不来。”   “或许是还在路上,教授应该不会起得很早,”白晓阳看了眼时间,想起来什么,“而且今天交通不好,有游行。”   “为了什么。”   白晓阳摇摇头,“不太清楚。或许是庆典,独立日快到了。”   “将死于三代的国家有什么好庆祝的。”   “崔茜……”   她捂住脸,“真是一眼望得到头……我想回家陪妈妈看电影。”   白晓阳停下手里的东西,见她这样也有些难过,“你家是在俄亥俄州吧,我记得。”   “啊,对不起……”崔茜抬起头,“比起我,你才是很久没有回家了吧,每一年圣诞节……我是说春节,你好像都在。”   是从未回去过。不过也没有听上去那么悲惨。   毕竟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期待他回去。   每一年的春节,是连婶婶电话都打不通的日子。   转了钱就是完成了任务。   不要回家,本来也没有家,就本分地待在外面,万里之外的地方。这次他们才能像一家人一样,维持着表面的和谐,安静地生活下去。   白晓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安慰道,“别生气了,想想看,这一笔巨款,分下来你可以还完贷款,不仅如此,还可以陪你妈妈旅行,她不是一直都很想去法国吗。”   这么一说,她明显松快些了,但还是叹了口气,“真的可以吗,我压力太大了。Raven说本科届希望最大的可能还是西北。”   “不一定。”白晓阳摘下眼镜,擦拭干净后再重新戴上,镜片折射了清晨的柔光,叫人恍惚,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只是我们唯一的竞争对手。”   崔茜眨了眨眼。   “怎么了?”   “你也有很性感的时候嘛。”   白晓阳愣了愣,脸上一烫,转过身,“一会儿教授来了,你快把材料准备好吧,别一会儿……”   “喔……”害羞了,好可爱。   在一旁笑盈盈听了许久的男生这才开口,“看你稍微打起精神了,真不错呢。”   白晓阳看向他,不解道,“我今天看起来真的很糟糕吗。”   “很糟糕哦。”男生侧着头,想了想,试探道,“不仅没休息好,而且看上去很生气,像是和谁吵架了。”   “……”白晓阳叹了口气。   “hey,”崔茜不高兴地喊,“你们两个,说英语啊?为什么要开始讲日语,我听不懂——”   男生问白晓阳,“所以说……是和朋友,闹矛盾了吗?”   白晓阳张了张嘴,“那个……”   崔茜扑了过去,“不要无视我!我都说了我听不懂。”   “抱歉抱歉……”   见他们笑闹成一团,也没再注意自己这边,白晓阳把话咽了回去,左手不自觉地抚上右手胀痛的手腕,低下了头。   还是太冲动了。   白晓阳自责地想。   早上的时候,他愤怒之下对段屿说的那句话,可能真的有点过分。   ……不,是太过分了。   也可能是昨天被迫听了半晚上牢骚话,段屿确实喝醉了,到最后说着说着自己就睡着了,留着白晓阳一个人精神衰弱地开始失眠。   日出前好不容易合上眼,几乎是刚失去意识,就忽然被闹钟的声音惊醒。   他不清楚段屿到底是什么身体素质,是怎么做到醉成那样一大早还能爬起来的。   苹果那个直击灵魂的基础闹钟铃声,隔一会儿响一下,隔一会儿响一下……白晓阳在自己崩溃之前爬起来,准备去讲道理,却发现段屿不在床上。   大学的双人宿舍除了床位的公用区域,有一个半封闭的厨房,一间杂物室,独立的卫浴,而且分了干湿,也有洗衣机,就是烘干得去公共区域。   实际上空间很大,但自从段屿来了之后,东西就多了起来。   包括立式冰箱旁边又放了一个用来冰镇酒水饮料的迷你冰箱,一些户外用品,还有新买的衣物柜。   白晓阳头脑昏沉地去找段屿,发现他在厨房吧台旁边,旁若无人地吃东西。   原本还想着好好说一下的,但白晓阳看到那一桌子食盒,愣在原地。   段屿也不知道记不记得晚上发生的事,看不出心情好坏,只是摘了耳机,“早上好啊。”   “你……”   大抵是白晓阳的表情非常奇怪,段屿见他久久不说话,问,“怎么。”   “你在吃什么?”   “这是你的吗?”段屿挑着眉,背靠在椅子上,“早上起来太饿,懒得跑咖啡馆买面包,所以就吃了。”   “……”   “本来很讨厌粤菜,结果发现比想象中好吃。”   “段屿!”白晓阳冲过来,看到桌子上已经没有完整的菜肴了,焦急道,“你吃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这些……这些是……”   他声音很大,因为确实着急。   这些茶点是文珊昨天点好的,还有他为了感谢多准备了很多别的,炖了四个小时的汤……白晓阳今天有研讨,下午没时间做,所以昨天做好了带回来冷藏。   段屿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白晓阳,又看了看那些外卖盒。   “不能吃?”   “不是说好了互不干涉的吗!你为什么……昨天我确实不该动你的东西,但是你也不能一声不响就把别人的——”   “这很贵吗。”   “什么?”白晓阳一愣,“不贵,但是……”   “你好像很生气啊,因为我擅自吃了你的东西?那要我赔给你钱吗,要多少。”   段屿的语气很自然。   白晓阳想反驳,却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准备给文珊的东西被擅自拿走吃掉了,是可以生气的。   但他发现自己好像没资格生气。   他还住在这里,是因为段屿付了全部的住宿费,包括水电。   他说了会A,但段屿似乎也只是听过算过。   明明是帮自己救了急的人,他也该感谢才对,本来也是准备这么做的。   但是为什么……   段屿站起来,从钱夹掏出半叠美金,扔在桌子上,“纸钞还真难找,”他面无表情地问,“够吗。”   几张绿色的百元钞,轻飘飘地躺在桌子上。   白晓阳攥紧手掌,“……这不是,钱的问题。”   段屿呵笑一声,“懂了。”   他直接将钱包扔在桌子上,“还不够的话,这个钱包你也可以找二奢卖了,能换不少。”   白晓阳没有做声。   段屿重新坐回吧台对面,“现在我可以吃了么。”   “……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我一直都是这样吗?嗯,是啊,”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手机,“你也可以试着把钱包扔过来,证明你没剩多少的自尊心。”   “不会的。”   “不要吗。”   “不要。”白晓阳轻轻地说,“只是觉得我观察的没错,你果然。”   像是那种除了钱一无所有的人。   他不知道段屿听清没有,说完白晓阳就转身走了,也到了他该出门的时间。   ……   不该那么说的。   只是一些点心,他今天早退去京丰再做就是了。怎么就值得吵一架,而且还说了……很过分的话。   可能是有没休息好的成分在,但这种自我安慰也不过是借口。   “找机会道歉吧……”再做点东西赔礼,段屿好像爱吃黄金糕,记得当时好像一片都没剩下。   “果然是吵架了啊。”   “阿侑,”白晓阳明显的低落,“我把事搞砸了。”   小森侑笑着拍了拍他,“我觉得,就算是晓阳的错,对方也不一定会生太久气,毕竟你本来就是个温柔的人。”   白晓阳不自然地看向一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完全是恶人的程度。”   “違うよ,”他抬起下巴,信誓旦旦,“即便如此,那也是对方该自责才是,居然让你说出过分的话。”   “……”白晓阳心里更觉得对段屿愧疚,却还是不免失笑,“我到底哪里好啊,让你这么偏心。”   “哪里都好。无论如何,打起精神来吧。”小森侑安慰道,“如果是朋友的话,那么一定会没事的。”   白晓阳也不想他太担心,轻轻点了点头。   但应该不会没事。   毕竟他和段屿不是朋友。   “喜欢的人也是一样。”   白晓阳连忙,“不是的!”   还想解释一下,但电话这个时候响了起来。白晓阳看了一眼来电信息,是文珊打来的,不得不先接。   白晓阳道了歉,只说今天晚上一定能给她送过去。   文珊当然可以理解,但还是哭哭,“可是中午真的很想吃……”   “嗯,我知道,对不起。”白晓阳更加自责,“如果可以等的话,那么我下午早早就去。”   “可是为什么会没准备,”她好奇地问,毕竟这种情况从来没出现过,“我记得你昨天在京丰诶。”   要不是陪男友去机场接人,原本打算去店里吃的。   “……因为忘记了,是我的错。昨天太累,所以才——”   “等等。”   电话那边默了默,白晓阳不知为何,有些忐忑。   文珊问:“是段屿那家伙吧。”   “……”   “我的虾饺,我的黄金糕,还有排骨,还有我的汤。”   白晓阳更加忐忑,“文珊?”   她笑着问,“是被段屿吃了吗?”   ……   白晓阳被突如其来的冷峻语气吓了一跳,后背有些发寒,好一会儿,才说,“也不怪他,主要还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和他说一声,下次不会了,实在是抱歉。”   “不对啊。该‘抱歉’的另有其人吧。”她咬牙切齿地说完,又很快恢复了语气,轻快地安慰道,“没事宝,那就下次再聊!”便很快挂了电话。   白晓阳怔怔地拿着手机,好一会儿,才无措地把它放在桌子上,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很是不安。   他们两个可不要再吵架。   还是自己做错了事。   晚上得同他们两个好好道歉。   “Venn,别发呆了,”崔茜对白晓阳使眼色,“教授来了。”   确实不是该消沉的时候,白晓阳很快调整了状态,看向屏幕,准备再最后确认一眼目录。   这时候,忽然听见崔茜愕然地叫了一声,“等等,”   “怎么了。”   她压低声音,语气中却难掩厌恶和鄙夷,“他为什么也来了。”   --------------------   Venn(维恩)是小羊的英文名字,除了小森以外的同学一般都会这么喊 第11章 但是软的。   白晓阳手在键盘悬顿。   他没有回头,已经猜到来的人是谁,心下一沉,蹙眉看向小森侑。   ……果然。   崔茜当然也注意到了,冷漠地收回目光,对小森侑说,“去买咖啡吧。”   “……嗯。”他强笑着问白晓阳,“你要喝什么吗。”   白晓阳笑着说,“冰水就好。”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话一说出来,除了教授,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自然。   Raven并不是独自一人来的。   他身后跟了个男人,看着年龄要比白晓阳他们大一些。讨人喜欢的棕发碧眼,身形修长,个子很高,容貌算得上英俊。   能看得出是学生堆里比较受欢迎的类型。   他说话口音很明显,脸上带着笑意,虽然和善,但总给人一点点不太舒服的感觉。   这家东西其实挺难喝的,饼干也不好吃。地理位于汉诺威街6号,原身是城中一家旧百年银行,咖啡厅保留了建筑外观,对于自家餐点倒不是很上心。   Raven选了这里带学生,主要是人少安静,装修不错。华尔街旁边,离他平时待的主校区也不太远。   “去吧,”Raven对身后的男人说,随意地挑了位置坐下,“你也是小组成员之一。多和组员接触,多讨论,多磨合。”   崔茜翻了个白眼,拉着身体僵硬的小森侑自顾自地走了,没理会后面的人。   “早上好。”   白晓阳抬起头,“教授。”   这位大学老师很年轻,也就三十一二左右,看上去年龄还要更小一些,为人刻板冷漠,与他交谈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社会化不足——是被学校呵护成这样的。   直到一年前Raven都还只是留在大学闷头写文章。他并不适合当老师,人格缺陷太明显了,孤僻冷漠又执着,共情能力基本全点在学业天赋上了,没什么人味儿。   但奈何履历实在太漂亮,学校也好,协会也好,甚至是他带的学生,对他都可以算是极尽包容。   “给我看看目录。”   白晓阳安静地将电脑推了过去。   Raven扫了一眼,对白晓阳说,“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白晓阳摇了摇头。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有话直说。”Raven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语调不紧不慢,“既然不准备沟通,那么就不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很没有效率。现在不说,以后就都不要提。”   白晓阳说,“内特的限制令还在有效期,他不应该来。”   Raven并不意外,好一会儿,他才把目光从白晓阳的电脑屏幕上移开,“是我要他来的,有问题吗。”   “教授……!”   “我没看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请你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Raven将电脑推了回去,“目录不通过。你负责的书目可以再更细致一些,你可以做得更好。”   “受害者是我的朋友,这件事和我有关。”   “是吗。”   “是的。”   Raven看了他一会儿,直白地说,“不,这件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申请限制令的人不是你。”   “可是……”   “退一万步来说,”Raven打断白晓阳的辩解,“你的朋友上周已经主动申请撤诉,并承认不再上诉,半个月后内特去哪里都不会有任何限制,这你都是知道的。既然这样,现在出现和半个月后出现,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他看着白晓阳的表情,语气严厉,“他是组内成员,如果一切顺利,也将是一起上台领奖的人,要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吗,你所谓的受害者本人都愿意和解,你还在坚持什么。”比起劝告,更像是在讲解其中利弊,“更何况,这本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将眼光放长远一些,学学你的朋友,他比你更明白,什么对自己来说是最重要的。”   “强奸未遂不是小事。”   白晓阳声音并不高,甚至很低,但语气坚定。他直视Raven,对方也同样平静地看了回来。   “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在和它比较。”   “……您是说奖学金吗。”   “不然你们是为了什么周六不去休息跑来这里。我又是为什么,放弃了自由时间和我的学生挤在咖啡馆里。你要知道,除了组内所有人,大学也会同样获得荣誉加持以及协会方与纽约州80%的赞助加成,本专业排名也会「免费」上升,你明白我什么意思了吗?别让我后悔答应了学校的邀请。”   白晓阳说,“不。”   Raven蹙眉,“你太过于……”   “晓阳。你要的冰水。”   小森侑将玻璃杯放在白晓阳的手边,指节轻颤,他的脸色比刚刚还要差。   崔茜手里端着拿铁杯和甜甜圈,说不好是什么表情,但内特反而笑得很开心。   对话被打断,当事人也都在,讨论戛然而止,自然不会再继续下去。   “好久不见,我是很想你们的,希望我没有落下太多进度,在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我和Raven教授在沟通,很多问题还是需要当面问你们。”   内特温和地说着,眼睛紧紧却盯着小森侑,即便对方从未正视自己也不恼火。   十分好脾气的样子。   崔茜阴阳怪气地讥讽道,“有什么好问的,你来不来都行,final把你名字一填就万事大吉了。期待明年你爸一高兴能再给物理系多添一个双光子显微镜。”   “好,我会和爸爸提这个事的。就说,「看在阿侑的面子上」。”内特用余光扫过,“你觉得怎么样。”   她没想到这人还好意思说,愣了一下,怒从心起,“你他妈——”   “崔茜,”小森侑轻声阻止她,“坐我旁边吧,刚刚买的面包,我和你一起吃。”   “啧。”   崔茜强忍着才没把咖啡泼过去。   别人不清楚。   但白晓阳能看见,小森侑的手一直在抖。   也能看见,内特含着和睦笑意的眼神,从小森侑的脸上,一点点转移到了自己的脸上。   内特眼睛眯起,上下打量着,目光中含有什么,不言而喻。   白晓阳不与他对视。但任能感觉到视线依旧在身上游走,那种恶心的感觉一点一点涌上来,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气氛着实尴尬,但Raven对此并无所谓,他见人数到齐,环视一圈,平淡道,“可以开始了吗。或者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   话是对大家说的,但眼神在问白晓阳。   白晓阳沉默着,没有说话。   左手却被谁冰凉的五指垅住,悄悄紧了紧,又安抚似的放松。   小森侑抿着嘴对他笑,“晓阳,我们开始吧。”   “……”   手被轻轻抓着,能感觉得到,男孩一直在细细颤抖。   “开始吧?”   -   “你!混!蛋!”   每一个字,后面都跟着一声拳头撞肉的闷响。   季晨玮听到动静,无奈地从厨房探出个头。准备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把嘴闭上,把头缩回去,专注盯着自己的灶台。   “喂,”段屿侧身躲开攻击,啧道,“就再怎么不在意,也是会疼的。”   “你疼个屁!你去死!”文珊抡起沙发上的抱枕就往段屿头上扑,“还我虾饺!你怎么好意思的啊?!”   段屿把脸上的枕头扔开,“你想吃自己不会买?”这地方什么时候缺过中餐厅,满大街都是广东人开的饭馆子。   “能一样吗啊?那是小羊做……那是小羊给我买的!”   文珊暗道一声不好,想自己差点说漏了嘴。   不仅是保守打工的秘密,她私心也不想让这么个宝贝给别人知道,按照她对着几条牲畜的了解,如果知道了,再传出去有个神仙厨子,小羊估计当天就给人绑了,这辈子怕是被锁在厨房里再出不去。   也说了,她脑补能力比较强。   段屿说:“有区别吗?”   虽然确实和外面吃的感觉不太一样。   “山猪,吃点好的吧你。”   不夸张。对已经快被白人饭泰国菜印度菜日料炸物逼疯了的留学生,要是知道身边有个活厨子能把中餐做出价值三万块机票钱的味道,能不能走出厨房真得看他造化。   “你让他再给你买一份。”段屿想了想,“我也要。”   季晨玮端了一盘香芹炒鸡蛋出来,“我觉得段屿也没错。”   文珊猛地一转身,“季晨玮!你站哪边的!”   “可是宝宝,真的有那么好吃吗。”季晨玮被吼了一句,有些委屈,端着菜盘子系围裙说话自带一股怨气,“你每次都在夸,但是一口都不给我吃。我也想吃。你每次去京丰都不带我。”   段屿好奇地,“京丰?”   “而且。”季晨玮放下手里的菜,看了自己兄弟一眼,还是硬着头皮说,“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房租都是段屿付的,吃了点东西不至于这么大反应吧。”   段屿倒是未置可否。懒洋洋地靠着沙发,拿出手机,不知道在搜索什么。   文珊陷入了困境,既不能解释,又不能说谎。   但确实,按照段屿讲的,白晓阳那反应,外人看是有点奇怪。   毕竟确实如此啊,吃点东西的事儿,怎么至于发脾气,他们所有人,在自己的公寓,冰箱一般都是塞满的,饮料也好食材也好熟物也好,打开冰箱随便拿随便吃,没人会在意。   季晨玮自从把段屿公寓炸了之后就迷上做菜了,也不知道祖上什么成分天天闲着没事就开始捣鼓食材,捣鼓也捣鼓不出什么好东西,全是基础家常,做得还贼难吃,感觉造孽。   前阵子还把金珉抒淘来的两块和牛烧毁了。石板上全是碳,谁也没说什么,玩得还挺开心的。   季晨玮好奇道,“说起来,你那室友,到底是有多穷?”   段屿随口答,“卫生纸都要AA的地步吧。”   “……啊?”   文珊心烦意乱,“行了闭嘴。”她想了想对段屿说,“你以后少动小羊的东西。”   “关系这么好?季晨玮不吃醋吗。”段屿想起来那一屋子书,笑道,“……倒是也有东西给我动啊。”   “啊你快去死——”   段屿收了手机,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对两位发小说,“走了。”   季晨玮拿着饭勺追出来,“啊?这么快就走,不是说一会儿打球去吗,急什么,不留下吃两口。”   “要不是你把菜端出来了我也不会这么急着走。”   “……”   文珊难得没有做声,大概也是赞同,她看了眼那桌子花花碌碌的难吃菜,想要不给季晨玮约个心理医生。   “喂,”文珊喊他背影,“和人家好好相处。”   段屿没回头,也没回应。   季晨玮住的这块位置不错,下楼转个弯就是华尔街,现在是午休,外面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正午太阳很大,段屿看了眼时间,是想着随便找家日料店吃拉面算了。   这会儿倒是想起今天早上,白晓阳说的那句话。   【我观察的没错。】   【你果然像是那种除了钱一无所有的人。】   段屿看着手机里京丰茶餐厅的页面,Yelp上评分确实不低,但也没什么多出彩的地方。   甚至差评也不少。   他若有所思地念着,“白晓阳。”   新室友,比想象中要更……   他低头看着手机,一面转过街角。   刚一抬头,就看见似乎有人在打架。   说打架可能有点夸张,其实只是争执,还有单方面的动手动脚。   段屿漠不关心地扫了一眼,忽然又停下脚步。   总感觉,其中一道身影,十分眼熟。   “这不是警告?那你为什么对我防备心这么强?”   “内特,”白晓阳再一次厌恶地甩开摸过来的手,“你是怎么威胁他的我很清楚,这件事不会那么简单结束,现在有限制令在,不管怎么样,法律上如果你接近他一百米以内,我就可以报警让你再去警察局睡两天。”   内特的态度依旧轻蔑,只是上前两步,思索道,“你对自己的事也会这么上心吗?明明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唯独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白晓阳不动声色地后退,“离我远点。”   “我知道,你要报警。”内特脸上的笑容依旧,眼神却变了,他狠狠将白晓阳扯了过去,手轻薄无理地卡在腰下,放肆地滑动着,“可是有限制令的好像不是你。怎么办,Venn,你就偏要和我对着干?那我为什么不连你们两个一起……妈的!你下手这么重干什么?!”   白晓阳手在抖。   但这一拳揍得心情舒畅。   从结束研讨到发现内特尾随,他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   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内特擦了下破皮的嘴角,那张假得不能狠再假的笑脸终于挂不住了,狠推了白晓阳一下,紧接着挥起拳头。   白晓阳踉跄着往地上摔,做好了跌倒又挨揍的准备,却又忽然撞上什么东西。   像一堵墙,但是软的。   “不好意思。”白晓阳脸色难看地抬起头,想着道歉,并趁机跑掉。   然而等看清楚自己是撞上了谁,又立马后退两步,愣在原地。   段屿低下头,有意思地看着慌张撞到自己身上的人。   “中午好啊。”   白晓阳愕然地,“你怎么……”   “纽约真小。”段屿挑着眉,“你说是吧,白晓阳。” 第12章 再不滚我室友要骂人了   “段屿?”白晓阳才意识到自己还靠在他胸前,连忙转过身后退两步,“你怎么在这……呃!”   内特自然不会给他趁机跑掉的机会,眼疾手快地就扑了过来,他从背后掐住白晓阳的脖子,反绞着手臂和胳膊,作势就往墙上压。   也不管白晓阳怎么挣,仗着身高和体型的优势,“你真以为出了事学校会管。还敢对我动手,你看看这是在哪里。”   白晓阳咬着牙,手臂关节部分被绞扭得钝痛,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总和自己胳膊过不去。他扭过头想骂人,却发现身后的男人贴了过来,什么东西狠狠顶在自己后腰下面,想到那是什么,脸色一变。   “我也很意外啊,”内特笑着喘气,“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起。”   “我倒宁愿那是枪,”白晓阳冷冷道,“不放开我我就杀了你。”   内特笑得很大声,忽然注意到什么,转过身骂道,“你他妈看什么看,滚。”   白晓阳一顿,挣得更加厉害。   段屿问,“你们认识?”   “什么?”见那人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问,内特愣了一下,又笑道,“对啊,我们认识。现在管好你自己事,少他妈在这显眼。”   “我问你了吗。”段屿歪了歪头,对着明显处于困顿中却低着头避而不见的新室友,“白晓阳?”   内特也不是疯子,光天化日在车来车往的大街上,他再无视法纪也不会干这种蠢事。   白晓阳乘他转移注意力,将人用力推开,嫌恶地狠狠擦着衣服,“……不认识。”   段屿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看了眼那个棕毛,又看向白晓阳,“惹麻烦了?”   “他还算不上麻烦。”   “哦,所以就只是个混蛋。”   “差不多吧。”   内特在一旁被忽视半天,“你是谁?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段屿不咸不淡地问白晓阳在这干什么,白晓阳不冷不热地说研讨刚结束。   没人理他。   内特忍无可忍,伸手就要抓白晓阳。   却没想到捕了个空。   白晓阳领子被提起来,吓了一大跳,“等……段屿!”   “我没用力。”段屿蹙着眉,将白晓阳一把扯到自己身旁,不大高兴地说,“干什么一天到晚一惊一乍的。你能不能反思一下自己?”   “……”白晓阳惊魂未定,他是被提起来放到身边的,换谁都反应不过来,虽然对段屿的力气多少有点概念,但扯着自己的领子这个行为属实有点。   白晓阳听他后面那句,没忍住,恼道,“那你让别人扯着从一边挪到另一边试试看……啊。”   ……   又冲段屿发什么脾气,明明是在帮自己。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   “……知道了。”白晓阳侧过脸,“我没事。”   段屿没说什么,看着白晓阳的表情转变,觉得愈发有意思。   “你生气了?”段屿想了想,“还在生气?”   白晓阳摇头,“没有。”   内特在一旁继续被晾了半天。   白人的皮肤很有意思,晒伤、生气或者高温的时候充血就会变粉,像个海星。   他看着面不改色对话的二人,问这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理自己,到后面人两个连英文都不讲了,没有一个真把他当回事似的。于是气极反笑,伸手还要抓白晓阳,一边抓一边骂。   英语人嘛,嘴里骂骂咧咧半天了来来回回还是那两三个词。   内特抓不着在段屿身后躲着的白晓阳,越骂越破防。段屿见他那副廉价反派的样子连看热闹的兴趣都快没了,没几个回合,内特挥了拳头。   段屿笑着说,“是你先动手的。”   白晓阳站在段屿身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还记得昨晚,段屿喝醉了,问白晓阳好不好奇他身上的血味儿是从哪来的。   虽然困得要死,也觉得烦人,但要问好不好奇。   那确实好奇。   听他说完,白晓阳很是意外。   居然是去拳击场打比赛了。   意外,却又不意外。段屿当时是怎么轻松折断了拉美人的胳膊,白晓阳至今难忘,那动作现在想来确实很专业。   白晓阳问这是他的兴趣吗,段屿那时候快睡着了,闷着头说不是,只是那天心情不好。   说到这段屿终于安静了,睡得倒是很香,只留白晓阳一个人睁眼看天花板,无论如何都再睡不着了。   “Venn!你死了吗?妈的,让他停下!”   这不是你自找的吗。   但也只是在心里吐槽,白晓阳懒得和他对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   ……而且段屿也没把他怎么,就只是和他对自己刚才差不多,绞着胳膊按墙上罢了,不是很暴力。   区别就是专业,关节锁得也准,稍微一用力就能疼得他喊出来。   内特被按在墙上,眼神都清澈了不少,他气息不稳地对白晓阳说,“妈的差不多可以了,我下周研讨不会再来!也不会再干涉他上诉!我操,你快让他松手,求你了Venn……”   白晓阳眉头一皱,“段屿。”   “知道了,”段屿似乎是嫌他吵,手利落地松开,到白晓阳身边,问他,“研讨?他是你同学?”   “……嗯。”白晓阳对内特说,“你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在阿侑面前。”   “你放心,”内特嘶哑咧嘴地活动着肩膀,又忍不住嘲讽道,“那日本婊子就值得你这么上心?你不是中国人吗?”   虽然嘴上不依不饶,但还是眼神防备地看向段屿,看了一会儿,又皱起眉,“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你。大一的是吗。”   白晓阳不想再和他多纠缠,正要轰走内特,段屿却忽然将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白晓阳身体陡然一僵。   其实只是男生之间很自然的一个动作,搭个肩膀罢了,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偶尔也能看见段屿和朋友们在学校里说笑走着,讲到有意思的就笑着肩膀一搭,年龄再大一点或许就刻意了,但对于男大学生来说,其实也挺帅气潇洒的。   很正常,谁看都觉得正常。   但白晓阳就是说不出话来。   再一次。白晓阳想。   这个没边界感的坏东西。   靠得很近,段屿的动作自然又松弛,没有任何其他意味,甚至算不上是搂着,就只是懒洋洋地搭在白晓阳肩膀上,漫不经心地胡说八道,“大一?不是,我是博士,看不出来吗。”   “……”   “你没事干?被揍了还要闲聊。”段屿低头瞅了眼白晓阳的表情,乐道,“再不滚我室友要骂人了。”   “随便你,”内特抱着胳膊,深深看了一眼白晓阳,留下一句你会为这事付出代价的就走了,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哇,现在还有人会说这种台词,”他还以为听错了,对着白晓阳惊讶道,“以前只在美剧里听到过……喂,”段屿奇怪地问,“你脸怎么这么红。”   “没事。晒的。”白晓阳从他胳膊底下轻轻挣开,擦了擦脸,轻声道,“谢谢了。”   “谢我?”   “赶走内特。”白晓阳不自在地支支吾吾了半晌,语气试探,“你……你还好吧。”   “你指什么。”   “……没什么。”   这算是段屿第二次帮他了。   还都是差不多的事件。   “你很讨厌身体接触?”   “什么?”白晓阳反应过来,“嗯,对,讨厌……也没有,就只是有点不自在。”   段屿哦了一声,无所谓他这些,“倒是没见过你还有这一面。”   “哪一面?”   “‘不放开我我就杀了你’。”   段屿的表情明显是觉得有趣,白晓阳不解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忽然想起来这是刚刚自己说的,脸上一烫,又转过头,“你就当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吧。”   “居然会有人说自己是兔子。”   白晓阳没接他茬,想起什么,又转过来,抬起头,“段屿。”   “叫得好认真。”   “早上的时候,我对你发脾气,抱歉。”白晓阳还是觉得别扭,但无论怎么说,现在也该是道歉的时候。   “我不该生气的。”   “这么突然?”段屿说,“你是说我吃了你的东西,然后你生气骂我除了钱一无所有——”   “是!”白晓阳急得打断他,但见段屿脸上表情不变,又尴尬地低下头,“就是这个,我不该说这种话,对不起。”   段屿盯着白晓阳,“你觉得对我很抱歉吗?”   语气不对劲。白晓阳往后退了一大步。“嗯,抱歉。”   段屿又跟上来。   “除了道歉,你没别的要对我说的?”   白晓阳不知道还有什么,但是段屿的语气带有轻巧的笑意,他知道这人没生气。   段屿并没有生气,自己却为此心烦意乱了一早上。   虽然但是,白晓阳心里却并不觉得懊恼。   段屿还在问,“没别的要说的吗,”他压低声音,“嗯?”   “没有。没……没不让你吃。但是要和我说一声,我给你多准备一份也行,总之,”白晓阳叹了口气,看着段屿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你别吃我的。”   “……”段屿的脸和声音几乎是瞬间一同垮下来了,“你这人真的,也太小气了。”   听着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纽约今天太阳超大,出去走两步就能晒得人头晕,没人愿意放弃空调大中午跑出来,所以街上比以前空荡很多,蛮安静。   车流来往不息,因为空旷,速度都变快了,这座城市此时此刻像按了加速键似的。   又像是静了音。   不知道为什么,白晓阳忽然想笑。   他也确实笑了。   越笑越觉得好笑。   完全没憋住,肩膀抽动着、心也跟着笑声一起,骤然变得明朗起来。   “噗……”   段屿手插着兜,骂了一声,满脸不乐意,“有什么好笑的。”   “知道了,知道了。”白晓阳扬起脸,阳光晒得他睐眼,看不清段屿的表情,脸上还带着收不回去的笑意,“对不起,我好像真的很小气。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有什么可以补偿你的。你说。”   段屿看着白晓阳的脸,一时间没做声。   白晓阳见他一直没反应,便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段屿?”   盯着白晓阳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人奇怪地又问,段屿才移开目光,说,“给我带夜宵。”   “好。”白晓阳轻快地答应道,“正好今天也要给文珊补一份,顺带着也给你带回去。”   “你在茶餐厅打工?”   白晓阳一顿,笑意淡了些,“嗯。”   “哇,合法吗?”   “……比你打比赛合法。”   段屿一愣,“你记得。”   “忘掉才奇怪吧,”白晓阳翻了个白眼,“我一晚上都没睡着。“现在想来还是有些怨气,“被你闹铃弄醒,又看到给文珊的菜全没了……虽然我不该发脾气。好在文珊也没有怪我,但无论如何,下一次你至少——”   “白晓阳。”   “嗯?”   “‘文珊,文姗’的。叫个不停啊,”段屿眯起眼,若有意思地问,“你喜欢她?”   --------------------   可以的话求给俺丢点海星和评论吧呜呜呜爱你们 第13章 又听不见了?   ……喜欢文珊?   “我不喜欢她。”   喜欢的不是她。   纽约今天真的好晒。   又热又躁,头皮刺痒,露出来的胳膊也被晒得隐痛。   白晓阳好像猜到了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你想多了,我知道她有男朋友。”   还以为他要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段屿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也没有问其他的。   没追问内特是谁,没问刚刚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也不好奇内特嘴里骂的日本人又是什么情况。   明明是个没边界的人,在这种时候,忽然又懂事了起来。   或只是并不在乎。   “我要吃黄金糕,你给我带一份回来。”   白晓阳一愣,“带一份?”   “不是你在京丰买的吗。”段屿说,“你打工的地方。”   “啊……嗯。”   原来他不知道那是自己做的。   白晓阳心里想,但没说出来,“好,我给你带。”   “行,”段屿痛快道,“你要回宿舍?”   “我去打工。”   “现在就去?”   白晓阳点了点头,就此分道扬镳。   段屿看着白晓阳的背影,少有的发现自己似乎对什么人感到好奇。   清瘦的身型,皮肤白得快赶上文珊了,刚刚对着阳光摘眼镜那一瞬间,还以为换了人。   眼睛很大,内眦也深,斜垂下的眼型,睫毛密长不翘,像小孩子。   平时带着那丑到起飞的全框眼镜——天知道多少度,镜片后面眼睛小了得有一整圈,再加上刘海一遮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可能也是因为近视不聚焦的缘故,摘下眼镜后的眼神很空。   白晓阳没走多久,又小跑着返回来,“段屿!”   他伸手抓住了段屿的胳膊,天气很热,掌心倒是干燥又微凉,他喘着气,仰头看着段屿。   段屿低头看了回去,没有说话。   白晓阳气也没喘匀,急匆匆地问。   “你还想吃什么吗?”   -   周六晚九点二十八,京丰生意红火,正是上饭的时候,后厨忙翻了天。锅灶和人声混在一起,十分嘈杂,隔一道水案台子,不扯着嗓说话对面还真未必能听到。   “晓阳?”   “晓阳。”   “白晓阳!”   白晓阳吓了一跳,急忙转过来,“老板?”   “又听不见了?”   在这种吵嚷的环境里,白晓阳几乎只能靠右耳听辨人声。还得是专注起来才能听清楚,失聪的左耳被环境刺激,骨膜震起来就嗡鸣不止,甚至会影响另一边。   除了不舒服以外,其实没有太多影响,他也习惯了这种环境,只是今天确实有些心不在焉。   白晓阳放下手里的毛巾,“在做事呢,老板。不好意思。”   “都话咗唔好成日道歉……”她拍了拍白晓阳,“耳朵还是得去看看,万一能医好叻。”   白晓阳笑着说,“小时候弄的,老毛病了。治不好。”   陈慧怡挺喜欢这个踏实寡言的年轻人。   带女儿来美国这么多年,做生意也是头一次用了学生。晓阳的情况确实难,家里到底怎么回事,她清楚个八九成,再者又是老乡。   但她不是因为心软才去冒这个风险。   白晓阳手艺好,异国他乡的难得,再加上这几年了,风雨无阻的,从来没见这孩子怠过工,除了有时候工资要得急,再挑不出什么毛病,所以她也愿意帮帮忙。   陈慧怡看了眼锅,惊讶道,“今日做好多。阿珊给我转了钱,姑娘这个月吃得比上个月多呢。”   架上叠着几个蒸笼,白布盖闷着,淡淡甜味一股股地冒,她都想开了布尝一块。闻出来了,糕一定筋甜好味,椰浆是好牌子,白晓阳还点了枸杞干,味道蒸进去,嚼起来嫩香。   陈慧怡一开始还惊奇,讲白晓阳你怎么想到加这个,哪有蒸糕放枸杞干的,这能好吃啊。   白晓阳说是小时候婶婶的手艺,以前家里有一罐西北同学送的枸杞,就试着用了,没想到蒸出来很香,淡淡的不明显,比普通的好吃。   “食材的钱,我也给您转了,”时间也差不多,白晓阳关了灶,解释道,“这些不全是文珊的,还有……”   她摆摆手,“转什么钱,也就这点肉菜米,不够我发出去的。没事,你把东西温好就行,这会儿忙,我去收银那盯着。”走了两步,又看着白晓阳叹气,“人要听劝,去看看耳朵,年纪轻轻嘅……”   再说什么,白晓阳就听不清了,只看见陈慧怡指指他,又指指员工间的门。   后厨的同事拍了下白晓阳,“老板说你手机在响。”   白晓阳匆匆脱了衣服,又看眼锅上的汤盅,这才进了员工间,门一关安静了不少,仔细听果然是背包里手机在响。   这个时间,微信电话,白晓阳也大概知道是谁打来的。   “婶婶。”   “怎么回事,最近每次给你打电话都不及时接。”   冷淡的声音,带着恼意,她打了三个电话白晓阳才接,于是劈头盖脸一通责怪,“发消息也不回,到底什么意思,你叔逮着我就问,是不是哪天就再联系不上了?阳阳,你不会做这种吧?”   “不是的,”白晓阳将声音调大,解释道,“最近是真的很忙,今天早上出门急,到现在没来得及看手机。”   “忙学习?”   “嗯,现在在打工。”   “再忙也能说一声,现在还有年轻人不看手机的……”她念叨几句,也不听白晓阳继续解释什么,问,“你这个月还有剩的吗。”   白晓阳手一紧,轻声道,“前天……不是才给家里转了一万吗。”   “就问你有没有剩的。”   “……有。”白晓阳说,“但那些是生活费,最近要多的可能拿不出来,我月底才结工资。前两天是您说要买床,我才……才找人借了。”   如果不是段屿包了住宿费,转给他一千五百刀,他那会儿可能真的要外面住。   想到段屿,白晓阳还是觉得自责。   她的声音刻薄起来,“什么意思,是说买床的钱不该你来掏?我花那么多钱买护理床是给自己睡的吗,你以为这钱都用在谁身上了?”   白晓阳说,“没有,您别生气。”   “赚美金的人,要起三瓜俩子的反倒比以前还困难了。”她干笑了一声,“我也不同你讲废话。别担心,我不问你要一万。许医生女儿结婚呢,人家三天两头出外诊往我家跑,这份子钱不给不行,你看情况发个两三千的红包过来。”   “许医生?”白晓阳一愣,“可是他每次出诊我们都是多给了的。”   “所以他才上心啊?你不知道人家挂个号有多难,不是礼物送得勤快,谁一天到晚班不坐往你这跑,人家前两天还问起你来了,我说你在美国读大学,学得也是医,人家还想见见你……喂?你听没听我讲话?喂?阳阳?”   白晓阳听见了,但依旧沉默着。   他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他想质问,想劝告用钱尽量节省一些,想解释自己一个人在外来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但归根结底,他没资格。   忍不住想问为什么要买那么贵的升降床。   忍不住解释他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拿出救急的钱,想央求可不可以节省一些。   ——无论谁都可以轻轻松松说出口,但是只有自己不行。   只有自己不能指责。   毕竟是欠下的,只要他还有良心,无论如何,都得还干净了。   电话里女人还在不耐烦地问。   白晓阳喊了一声,“婶婶。”   “怎么回事,刚刚信号不好?你听没听见我说——”   白晓阳问,“他身体还好吗。”   手机里一下没了声音。   “精神怎么样。”他垂下眼,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我能和他讲讲话吗。”   白晓阳的声音发着颤,“我很久……都没和他说过话了。”   女人还是一直不做声。   “就,只说几句话,可以吗?”白晓阳央求,“钱没问题,我会尽快给您转过去的。能不能让他接一下电话,我想知道他好不好。”   “婶婶。”   “求你了。”   静默许久,白晓阳听见电话里,林小菲微微一声叹息。   “过得好不好,你心里不清楚吗。”她没有刚才那么尖锐刻薄,语气虽缓和,态度却变得无比疏离,“总之……就是这么个事,记得转就行,别的就不说了吧,我先挂了。”   “婶婶!等——”   她挂电话的速度很快,好似一刻都不想再听。   再拨回去,一直无人接听。   上面却挂着两条未接来电的信息,嘲讽似的。   “晓阳?在里面吗?”陈慧怡怕他听不见,用力地拍门,“进去好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出来?赶紧看看你的汤!外面客人多,要忙……呀,你这是怎么了?”   白晓阳擦干净眼镜,在重新戴上之前又用袖子擦着眼睛,陈慧怡急急忙两步过来阻止他,“怎么了?不要用袖子这么擦!呐呐呐眼睛都红了,你看看你这……”   白晓阳摇摇头,“对不起。我没事,我现在就回去工作。”   “什么没事啊?”   眼睛虽红肿,却很干涩。   白晓阳看人的时候一直都很空,盯谁都像盯物件,人话又少,性子冷淡,不讨喜,所以店里的人都不太爱同他搭话。   许是和近视有关系,那双眼睛总是没神,寥寥看过来 又像是在望远处,整个人抽离在环境之外。   亲近了才知道,这孩子性格比外表看上去柔软得多,对自己关心的人也热忱。念着恩也不是光往嘴上挂。   他好像只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白晓阳的状态看不出什么问题,和以往工作时沉默的样子一样,如果不是因为鼻音太过明显,还真发现不了哭过的痕迹。   陈慧怡是知道的,她皱着眉,上下打量他,啧道,“家里的电话是不是。”   “嗯。”   她叹了口气,“这个月你又要提前结?”   白晓阳沉默着,陈慧怡也没说什么,乘他又开始满嘴道歉之前把人搡了出去。   灶台上的锅其实还好,本就是慢炖的肉。   她眼看着白晓阳在人堆里低着头专心做事,看着乖巧,背影却落魄。   想说什么,却又只能叹出气来。   命数差。她看着看着,只能这么想。   这倒霉孩子的命数真的差。   她斜斜靠着门框,喊道,“晓阳。”   也是提着嗓子喊了两三声,白晓阳才听见了转过来,他用手背擦了湿掉的下巴,眼镜的镜片起着浅浅一层雾气。   看着那副模样,让她有想抽根烟的欲望。   “你那耳朵,”她眯着眼问,“之前是怎么聋的。” 第14章 “你是同性恋吗。”   很久以前的事。   白晓阳不想回忆那时候的事,即便现在他依旧受困于过去,但成为噩梦就已经够了,没必要清醒的时候再受一遍折磨。   陈慧怡说,“我不该问。”   “没事的,不会影响什么的。”   “今天你早点下班吧。”   白晓阳低下头。   “收拾好状态再来挣钱,”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直到她走了很久,白晓阳才抬起手,恍惚着、轻轻地触碰着自己的左耳。   已经不再刺痛了。   但依旧是一道对自己罪孽的提醒。   也是他自厌的起源。   -   “今天回来挺早。”走廊拐角处有人拦住他,好奇地梗着脖子问,“你带了什么?闻着很香。”   白晓阳将袋子藏在背后,“你今天也很早,没去约会吗。”   “别扎我心。”那人叹了口气,忽然又问,“Venn,我看见Ed进了7C,他是你室友?”   “Ed?”白晓阳没反应过来,忽然想起这是段屿的外文名,问他,“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有那种人住我们这,很难不引起讨论。他本来就受欢迎,你看帖子没有。”   想起推上最近传歪的一些图片,白晓阳忍不住吐槽,“帖子……现在是2007年吗,这种事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你像演电影。”   “你是说那种老老的美国校园喜剧,”那人想了想,打趣到,“是有那味儿!Ed就长着一张穿棒球服抹发胶的男主脸,我女朋友和我女朋友的男朋友都爱死他了。妈的。”   “……我要回宿舍了。”走之前白晓阳又补了一句,“他不用发胶。”   隔着远远,还能听见那同学用戏谑的语气喊白晓阳,“你可能会想晚点再回宿舍,我看见Ed带女孩进去了,你千万注意门把上挂的是袜子还是垃圾袋。”   白晓阳听见了,脚步一停,听见背后暧昧又隐晦的闷笑声,眼睫落下去,又很快抬起来。   7C的门上贴着BK的标签,门把上没有挂任何东西。   为什么每次来到这扇门前,都要做好久的心理准备。   白晓阳掂了掂手里的纸袋,打消了给段屿打电话的想法,他轻触密码,拧开门把。   “……”   带人回宿舍这种事,并不稀奇。   白晓阳大一的时候也有过室友:英国人,寡言,好相处,爱干净,除了经常带人回来之外再没什么别的毛病。   女孩子一般不会留宿,但有时候两个人在床上闹着闹着就开始不像话起来。也是那段时间白晓阳养成了能晚回宿舍就晚回宿舍的习惯,有什么事就在自习室解决,回去洗漱完倒头就睡。   所以他习惯了。   但现在这幅场景却让白晓阳久违地感到不舒服。   他当然见过段屿同别人接吻。   就和现在一样。   不吝啬拥抱与身体接触,不吝啬安全感的给予,他锻炼得很好的手臂搂住那或纤细或丰盈的腰,稍微用力就能将她箍在怀里,上身紧紧贴着,女孩儿如果能够到,就会伸手搂他的脖子,如果够不到,他会将人单手贴着臀部抱起来,让对方挂在自己身上。   段屿乐得在亲热的时候被对方物尽其用,接吻接得很慷慨,来者不拒,满足要求。   她或许喜欢的是身材,或许喜欢的是脸,或许只是喜欢被紧搂在怀里那种依赖欲,用于解锁童年时期缺失的父爱——被托起来抱着,再明显不过的D issues的体现。   女孩很漂亮,当然是漂亮的,红色的密长卷发,挺翘的鼻尖;淡色雀斑散散分布在鼻梁与脸颊,微微睁开的眼睛像豹猫,瞳孔是浓蓝色的,情动时湿润又迷离,她伸出手臂,抚摸着段屿的肩膀与脖颈。   而段屿……   白晓阳隔着镜片,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对视。   从进来的一瞬间,段屿就看了过来。   他专心又并不专心地和别人接着吻,为照顾对方的身高而低下头。因为斜着看向白晓阳的方向,眼尾微微上扬,眼睫却懒懒地半掩着,白晓阳在那眼神里读不出什么太多信息,没有警告,也没有不满。   段屿只是在看着自己,一边接吻,一边与自己对视。   该移开视线的。   为什么做不到。   她松开手臂,从他身上离开,“你如果不想继续,可以直接和我说的。”   段屿依旧看着白晓阳,用拇指擦拭着唇边,笑盈盈道,“我室友回来了,怎么办。”   女孩像是这才发现白晓阳的存在,她跟着段屿的目光转过头,惊讶地挑眉,“我的错。”   白晓阳没有说话,转身关了门,将手里温热的纸袋放在桌上。   段屿的注意力跟着从白晓阳转移到了散发出勾引人香气的牛皮纸袋。   他对女孩说,“谢谢你特地来邀请我,但今天我哪儿都去不了。”   “出尔反尔。我要知道理由。”   段屿上下打量着白晓阳,又侧头看桌上的纸袋,“我今天能吃到好东西。”   女孩半开玩笑,“比我更好的?”   段屿有意思地,“说不定。”   “我闻到了……不让我留下来一起吃吗。”   “不,”段屿懒散地靠在墙上,再次看向白晓阳,“是只给我的。”   白晓阳这一次很快地避开了视线。   “好吧。我约别人。而且别误会,这就是个谢礼。你看着我,”她踮起脚,勾着段屿的领口将他扯低下头,要来了视线,便将唇轻轻蹭过他的鼻梁,“下周末见,谢谢你的外套。”   段屿眉毛一挑,“这是不会还给我的意思?”   女孩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似乎很喜欢精壮手臂上的纹身。又对着白晓阳打了个亲亲热热的招呼,便利落地走了。   白晓阳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换了衣服。   能感受到段屿的视线,但因为心里有谱,所以也没有那么不自在。   看了半天,段屿冒出来一句,“你生气了?”   ……   他除了这个没别的问的吗?   白晓阳眉心蹙起,“我是给你脾气很差的印象还是……”   “你从一进来就板着脸。”   “面无表情不叫摆着脸,”白晓阳说,“我一直都这样。每天都这样。”   “……而且说话很冲。”段屿依旧是那副惯有的好奇语调,他用英文说,“我又不是傻子。”   白晓阳也用英文脱口回了他一句,“你是个敏感的傻子。”   说完有些后悔。   显得他真生气了一样。   段屿半真不假地,“我们关系有好到你会说这种话了吗?”   ……   他感觉自己已经摸清楚了和段屿对话的一些模式。   接下来,段屿会一直不厌其烦地问,而自己选择回应或不回应,无论哪一种,将要面对的结果都是妥协然后解释。   虽然接触才不过三天,但白晓阳专业学得不错,所以摸清这个人到底什么德行并且预设行为轨道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而且段屿在自己眼里也算表里如一。   白晓阳以怕麻烦的理由认输了,“对,我今天心情跟差。昨晚因为某人没睡好,中午和内特起肢体冲突,晚上工作……我没必要告诉你原因。目前该没生气,但你再问下去我八成会生气。”   段屿将眼睛眯了起来。   见他这样,白晓阳忽然有一种微妙的爽感。   他也老实说了,不过没说全,早上中午的事不会往心里留,反而打工的时候和婶婶的那通电话足够让自己内耗一整夜。   京丰老板无恶意的追问也让他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比起那些,开门撞见段屿和女生接吻这种小事,犯不着让自己烦到将心情差写脸上。   段屿一句话不说,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直勾勾地盯着白晓阳。   “别在那一副生闷气的样子,我知道你压根不在乎。”白晓阳委婉又直接地让他别装了,顺手打开袋子,将里面的塑料餐盒一个个拿出来,“再不吃会凉,凉了会变难吃。”   段屿听话地不装了,“有黄金糕吗?”   “嗯,有两份。”   “我发现,和你相处还挺轻松的。”   白晓阳一边开盖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是为了吃点心吗。”   “不是。”   段屿的语气认真,现在不像是在装。   白晓阳并未做声,但是在心里回答了段屿的疑问。   因为我成绩好,本专业学得不错,所以能在短时间内通过大量观测看透了你的本质。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比起你表面营造的自己,我比较喜欢你藏起来不愿意表露的那一个。也是真实的那一个。   即便真实的那个,比你表露的外在人设——要恶劣冷漠得多。   当然这种说了会被当做变态的话白晓阳不会告诉他,猜也猜得到段屿是什么反应。觉得莫名其妙、否认,嘲讽白晓阳自我意识过剩,还有夸赞他脑补能力强,又阴阳怪气怎么不去演戏剧。   段屿问,“你在想什么?”   白晓阳说,“感觉排骨没炖好。”   语气有些失落。   “去找厨师发脾气不就行了。”   白晓阳没做声。   桌上一共6个菜,两盒黄金糕一盒排骨,剩下分别是菜心肠粉和虾饺。   盒盖一开,食物的热香感觉能从门缝跑到走廊那边去,馋人的酱暖色,虾饺的水晶皮光泽油亮,而且没有蒸汽浮上来,说明每一样食物往嘴里送都温温热热不烫口,是个人见到这桌子菜,估计都会走不动道。   即便是不喜欢粤菜的人,也会捡一个虾饺尝尝的。   段屿也是,他终于不说话了,掰了筷子就开动。   第一口吃的果然是糕。   “她是一起上课的同学,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以后也不会往宿舍带,”段屿心满意足,“不清楚你是不是在烦这个,别担心。”   原来吃到东西心情好了就会自以为是地开始体贴啊。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你今天真的没生气?”   白晓阳叹了口气,“我做什么要生一天的气。从早到晚你就在问这个。”   段屿凑过去,“我对这种事比较敏感。”   白晓阳往后躲开,“你又不在乎。”   “对,但我好奇。”   “你好奇我?”   “对。”段屿继续凑了过来。   他身上还留有不属于自己的香水甜,是干燥暖烘烘的无花果味。随着他自己的吐息,热乎乎烫着人的皮肤。   恶意又不自知,他不是故意的,你还不能说他是故意的。   段屿补充道,“我也很意外。”   “……别说这种话了。”   莫名其妙让人心肉一酸。   白晓阳又离他远了点,手抚摸着自己的手腕,再想该怎么好好谈一下边界感的问题。   又想要不要直接说明自己的性取向,让这个人自己主动避开。   他不清楚段屿是否恐同,但既然是普世性取向,那自然对同性恋不会抱以太多好感。   “行,那说点别的。”段屿想了想,“白天就想问了。内特琼斯,棕色头发的。”   白晓阳没反应过来他话题说换就换,“什么?”   “那个把你按墙上的。你说是你同学,但是看着年龄挺大。”   “……他怎么了?”   “同性恋。”   白晓阳没有做声。   不是因为难以回答。而是因为段屿的语气。   不是疑问也不是肯定。   声音听起来,比以往要陌生很多。他经意或不经意的时候语调都偏懒散,像是对什么都感兴趣,又像是对什么都不在意。   听不出他真实的情绪,或许这个人本身就没什么情绪。   但是现在,白晓阳能非常明显地听出来。   冷淡的,旁观的,是明显厌恶的语气。   比起往日那种轻怠的态度,轻蔑与唾弃的时候压迫感很强。   “我知道。”白晓阳冷静地说,“所以怎么了?这是美国,他就算喜欢动物都不算罕见。”   “那你呢。”   我什么。   白晓阳没有说话。   “我看到他压着你,嗅你的脖子。”   段屿声音不高不低,问得平常,但又莫名给人重量。“你是同性恋吗。”   白晓阳声音发紧,面无表情,“你看到的时候我是一脸享受还是十分狼狈。”   段屿不太乐意去回忆。   白晓阳去又折返,回来抓着他的手腕,顶着暴晒的太阳,皮肤却凉腻,让他有想抓回去的欲望。   太阳下的那张脸,睫毛,纤白的手,微张的唇轻喘着气,小跑回来仰着头问他还要吃什么。   换做是个女生,他绝对会把白晓阳抓回来。   而这个想法已经烦了他整整一天。   白晓阳见他不说话,又问,“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你不觉得有点突……”   “重要。”   “什么……?”   他看着白晓阳的手腕,忽然一笑,声音低沉,是难得不刻意放轻的、他本来的声线。   “你是吗。”   安静了一会儿,白晓阳笑了笑,“忽然问这种问题,好像是准备和我好好相处的样子。”   他表情看不出喜怒,眼神依旧是从一而终的空,垂下眼,轻声说,“这件事如果真的对你很重要,那放心。”   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放在腿上,难受地颤抖着,却逼着自己面色如常。   “我不是。” 第15章 低贱   白晓阳几乎将手心攥出血来。   回过神也不清楚自己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但或许其实自己清楚。   只是不想狼狈过头。   “你吃吧,我先去……”   正要离开,手腕却忽然被抓住。   因为之前被弄痛过,白晓阳下意识地躲,却没想到段屿握得很轻,没怎么用力就把手抽出来了。   这家伙怎么这么爱突然抓人……   他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就听到段屿眼尖道,“你手上那是什么。”   白晓阳知道他在问什么,将手背在身后,“你看错了。”   段屿没有说话,而是将白晓阳的手从背后没怎么用力就抓了过来。   白晓阳有些焦急,虽然不疼,但这一次挣不开了。   他显然还没那么习惯段屿。   了解,但并不习惯。这向来就是个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拦得住的家伙。   段屿看着白晓阳的手背。眉头一皱,将手腕翻了过来。   和太阳底下看着一样白,只不过在黄色的室灯下白得偏暖。   还是细瘦的手腕,给人一种童年遭受过虐待营养不良没发育好的感觉。   当然段屿被他自己的脑补逗笑了,至少在他认知里,在这个没战争没饥荒的现代社会,不可能会有什么小时候营养不良的情况出现。   “针眼。”   刚刚一闪而过,但确实没看错。静脉旁边有伤口。   肤色因为薄透,血管相对明显,同样的,伤痕就更明显了。   不大,红色的小小一点,只是周围一圈皮肤有些肿胀,也不像是扎针的技术不好鼓包那么严重,大概只是个人肤质的问题。   段屿默了一会儿,抬头问,“drug?”   “……”白晓阳猛地收回手,“我看起来那么有钱还闲是吗。”而且谁吸毒扎手腕。   “这能解决我好奇的很多问题啊。”   比如白晓阳为什么那么瘦,为什么容易留下淤伤。   也不知道学习和打工能有多累,见到他的时候就是满脸疲色,病恹恹的。   “很可疑。”   “你刚才还问我是不是同性恋,”白晓阳淡淡道,“知道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在我眼里看起来像什么吗。也干涉太多了,作为室友, 边界感得——”   “你说得对,但我有权知道日夜相处的室友,”段屿眯着眼笑道,“背地里是不是玩很大。”   这已经很明显是在缠着他开玩笑了,就像那天夜里喝醉回来一样。   “为什么不理我。周六晚上我哪儿也不去,就为了吃你带回来的东西。”段屿催促他,“你都知道我的秘密了。”   “……这不是扎针的痕迹,是皮试。”白晓阳说,“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实验,今天去测过敏源。”   “实验?为什么?”   “有很高的报酬拿。”白晓阳叹了口气,还是说了,“是试药,医用新药上市前会征集志愿者测试药效副作用。所以你放心,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拿自己这样赚来的钱去‘玩很大’的。还有……”   白晓阳顿了顿,又说,“之前你转给我的钱,我会还你一半的,很快。”   其实婶婶说得也没错。   在这座城市生活,如果你真想赚钱,办法其实很多。总归是饿不死的,去一个区挨着一个区拾荒或costco的回收箱里翻一翻,或许都会有小几百刀的收入。   传达母亲死讯的律师带来一份协议与两个方案,除了每年的学费供给,白晓阳能收到确认的邮件,除此之外像是消失了一般。   刚来这里的第一年,还没有去京丰打工的时候。   白晓阳都不记得自己为了赚钱干过多少份工作,试药算是好差事了,是其中危险系数相对较小给钱又快又多的那种。代写,物流,送餐,社区服务,甚至是帮遛狗。被学校发现,举报,交罚款,然后继续做。不到一年曼岛的交通他摸索得快和老家一样清楚。即便如此,也没有后悔当时选择了这个方案。   只要能离那个家越远越好。   白晓阳不想再待下去,“我去洗漱。”   “我有让你还钱吗?”   “什么?”   “想不通。”   即便白晓阳再迟钝,也能听出来是讥讽。   “你不觉得自己在没苦找苦吃?真缺钱早上给你的那几百为什么不拿,嫌少?觉得难堪?”段屿呵道,“果真是自尊心很强的那类。但为了几百几千去做小白鼠就不觉得低贱了。”   “你到底有没有下限。拒绝我的时候像有,现在又不像了。”   虽然知道他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但为什么忽然这么刻薄。   白晓阳不知道段屿烦躁的原因是什么。   但他说低贱。   他说的没错。   确实低贱,怎么不低贱呢,签名的时候抬头看一眼就知道所谓‘志愿者’都是些什么人,穿着、口音、面相,无一不在宣告自身所处的阶层。   可是能怎么办。   他自己也是啊。残障的,贫穷的,负债累累的。他就是这种阶层。   “不行吗。”白晓阳声音颤抖着,“为什么不能这么做,至少……我是靠自己。”   有罪要赎,有债要还,他不能拒绝,也不想求救,所以这么做怎么了。   白晓阳不愿意去看段屿的脸。   他摸不清楚这个人,明明刚刚像是在关心自己,现在又说这种刻薄的话,无论是不是故意的。   都觉得委屈。   “我会把房租还你的。我不要你的钱。”   “用不——”   段屿的手机响了起来,打断了接下来要说的话,白晓阳趁着机会,逃跑似的钻进浴室。   不一会儿,花洒打开,水刷刷刷地冲着浴缸。   段屿压着眉,一转人前松弛闲适的模样,眼神几乎算得上阴鸷,他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手机。   不是微信,是跨国电话。段屿盯着亮起的屏幕,只等它从头响到尾,屏幕暗下,接着再亮起。   他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想不通为什么白晓阳说自己去试药会让他忽然间那么烦躁。   也想不通为什么白晓阳说要还钱的时候:那份划清界限干脆利落、甚至于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也能让他觉得有些不爽。   未接来电括号里的数字已经到4了,再一次播过来的时候。段屿将它拿起来,划开接听。   对面是熟悉的语气。   “畜生。”   声音听上去,年龄在中年接近老年的范围内。   并没有质问为什么不接电话,像是习惯了似的。   并非恼怒的语气,而是只有冷漠。   “爸。说什么呢,”段屿无聊地拉长声音,“畜生也是你养大的。”   “像你这一天到晚除了玩乐享受还有什么出息,不是畜生是什么。”男人斥责道,“解释一下你这个月的账单,六千多万你他妈干什么了?”   就说几个月都不会联系的人忽然连打四个电话,还以为是老头子得性病死了传讣告,结果居然是为了钱。   六千万,应该就是烧毁那栋公寓后续支出。   房子是自己的不需要赔偿什么,但是段屿记得当时给邻居和物业以及城市管理还有消防都支付出去了不少,维修,补偿,官司和一大堆索赔,高达这个数额自然也是因为那栋公寓的产值以及住户身价:紧临第五大道,380度俯瞰曼岛全景,光市值折人民币也有个小九了,这两周季晨玮躲着他是应该的。   段屿笑着说,“要么销了我的账户,要么就派几个人把我抓回去,左右都是你说了算。”   “是怎么和你老子讲话的?我问你拿钱干什么了,是赌还是毒也他妈给个准话,你个混账真以为家里断不了你的供?”   “六千万很多?给那几位花出去你也不过是眨个眼的功夫。气急败坏成这样,”段屿谐道,“看来家里真是不行了。”   什么你把我活活气死、你个混账王八蛋的,诸如此类的听得比较多也不是很新鲜,段屿将手机扔在桌上开了公放,一边夹了块排骨。   白晓阳说得没错,确实没炖好。但并不难吃。   而且已经凉了。   但段屿还是没忍住又夹了一块。   男人骂累了,似乎觉得心灰意冷,浓叹道,“你妈活着也会觉得你是个不孝子。”   “段位斌。”   电话里一愣,很快便暴怒起来,“你在喊——”   “为什么你还有脸提我妈。”   如果金珉抒在,或许不用看段屿的脸,光听这把声音估计都能吓得哭出来。   像是在对什么死人说话,语调不高也不低,语气平淡,但能听出强烈的、令人不适的恨意。   每个字都是。   至少电话里的男人听起来,也是这样的。   气氛冷得像是要凝结成冰。   “还要断供吗。”段屿说,“既然没什么重要的事,挂了。”   不知是觉得难堪,还是尴尬,又或者真有那么一瞬间的愧疚,电话里的声音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冷漠的模样。   段位斌咳嗽了一声,“想想你吃的是谁的饭。要花钱我不拦你,但你敢沾那些不该沾的试试,从小到大我对你——”   话音未落,段屿直接将电话挂断。   房间里安静了很多。   他缄默地看着屏幕,攥着手机的力气愈来愈大,很快被捏得变了形,外屏内屏受力破碎,玻璃扎进肉里,锋利的边角划烂了皮肉,血顺着掌心和手腕,成股地淌下,看着触目惊心。   想起什么,段屿扯了扯嘴角,“该死的同性恋……”   “段屿。”   段屿抬起头。   白晓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洗完澡出来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没吹干的时候看起来比平时更长,但是却并不邋遢,反而显得人柔软。   正一脸复杂地看着这边。   或许是因洗了澡,皮肤被蒸气烘得终于有些血色,大腿膝盖胳膊肘甚至脖子都浮着一层薄粉,白晓阳现在没带眼镜,打湿的睫毛看着也更密,从眼皮上压下来。   很漂亮。   段屿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居然在那双眼睛里看出类似担忧的情绪。   才听到了过分又恶劣的话,甚至气得在屋子里待不下去。   不是在生气吗。   为什么在担心。   白晓阳的视线转移的很钝,大概是因为看不太清,他微微眯起眼,又愕然地睁大。   段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深红洇在衣服上,又滴滴答答地绽在桌面,满手血看着确实有些吓人。   “段屿!”白晓阳急匆匆三步变两步地过来,似乎并未想太多,他连忙掰开段屿的手,将报废的机器丢掉,看到胡乱扎进掌肉里的碎片,瞳孔一缩,“伤成这样?”   他见段屿不说话,更着急,“你疯了?这是干什么,你——”   “白晓阳。”   段屿心里忽然有一股诡异又奇怪的冲动。   他动了动手,碎片绞进去,刚半凝不凝的血珠,顺着动势与撕开的伤口涌出,啪啪嗒嗒,也润在了白晓阳的指窝。   又腥又黏。   “你别动?!”   “好疼啊。”   “什么?”   真神奇啊,狗屎一样垃圾的心情就那么消失得干干净净。   段屿有趣地看着他,就像是幼童看到了有意思的新玩具那样新奇。   分不清善恶,令人有些后背发凉,不知道被目光锁定的玩具会面临怎样的结局,是以礼相待,还是将它拆毁。   白晓阳没戴眼镜,看不清。近视的人视觉模糊的时候听力也会莫名降低,他蹙着眉,扶着段屿的手,用右耳凑近去听,“你刚刚说什么。”   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作,但是闻到了洗发水的味道。   像青草。   廉价,但并不讨厌。   于是段屿再一次,意味不明地用慵懒的声线,像是撒娇似地回答道。   “我好疼啊。”   --------------------   主人们,555暑假卷得太厉害了!求求宝贝们给俺丢一点海星吧!多少都可以呜呜呜,求求了这对我真滴很重要!   评论如果可以的话也请给俺留一点点QuQ,看评论是每天最幸福最快乐的事了呜呜呜   谢谢主人们!!以后应该不会这么讨饭了呜呜呜 第16章 你要给我过生日吗?   文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只是问一下。”白晓阳声音放轻,“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说也没关系,是我冒犯隐私。”   “阿……那倒不是这个问题。”   她看着白晓阳,将筷子放下,奇怪地盯着白晓阳看,“你为什么会好奇这个?而且你今天脸色很不好啊,是他说了什么吗,还是欺负你——”   “没有,真的只是问问。可能是没休息好,所以有点没精神。”   “真的没事吗。”她有点担忧,“不像是没休息好的那种,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白晓阳笑了笑,“没事的,我平时也是这样。”   这么说着,还是没忍住,他远远瞥了一眼段屿那边。   正在泰餐那边排队等着打饮料。   看起来还要一会儿,抱着胳膊面无表情,有人打招呼也会笑着说几句,但人一走又恢复成原先的模样。   现饭点儿人多。大学餐厅风评不错,好吃不贵种类全,各个国家的口味基本都能顾及到,隔壁的偶尔也会跑来蹭午饭,就比如文珊。   文珊表情有些纠结,“你说段屿的家里人啊……”   “嗯。”   白晓阳知道这么问不礼貌,也知道这样做很奇怪,他内心是自省的,解构行为时候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但忍不住。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段屿在打电话。   ——表情淡淡,眼神却晕深得像泥潭,沉默着,甚至连自己靠近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发现。   白晓阳想如果不是自己出声喊了他,这个人会不会连疼都感觉不到。   “段屿的母亲。”白晓阳咬了咬舌侧,还是忍不住问,“是怎么了吗。”   “你连这个都知道?”   是听到了。   但白晓阳没说。   文珊真挺惊讶的,“你们俩,什么时候忽然变成好朋友了吗?不如说刚刚就感觉到了,那家伙主动去帮你打饮料诶?真是公猪上树了你能懂……”   白晓阳认真地说,“我觉得他应该是给去给你打饮料的。”   文珊扯着嘴干笑,“这话就比较谐了,宝宝。”   还打饮料……就段屿这种人。她上厕所发现没纸嘶吼求救,这家伙在客厅听见了都懒得走两步给她送一送。当然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季晨玮接到电话来得很快,才半个小时就赶来了,了不起。   不过白晓阳没弄懂,歪头“嗯”出一个疑问的单音。   文珊叹了口气,看了眼段屿的方向,虽然知道听不见,但还是将声音压低,“他妈妈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也是他自己一个结吧,虽然不是什么禁忌,但知道的也基本不会提。所以,不知道比较好。”   白晓阳明白了。   其实之前也隐隐猜到,那八成是个创伤,再问下去实在不礼貌。知道有心结已经足够了。以后对待段屿的时候需要更小心一些。   “谢谢你提醒我,”白晓阳笑着说,“我会注意的。”   文珊说,“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不管是听到了什么还是他自己说的,别提及也别接茬。”   “这段时间?”   “嗯。”她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偷偷讲,“下个月他生日——”   “在聊什么。聊我吗?”   段屿将袖子捋了起来,利落地露出小臂,单手端了个托盘,上面是打好的三杯饮料。   他神色淡淡地将托盘放在餐桌上,自自然然地拉开椅子坐在白晓阳身边。   手背上还缠着纱布,掌心老实地压了块无菌敷贴。   段屿手上的伤比看起来要严重。   白晓阳陪他去清理包扎,没想到医务那边说创口深,不缝针不行,而且还有些碎屑需要设备清理干净再消毒,学校里虽然也能弄,但为保守最好还是去医院。   白晓阳就陪他去了医院,深夜只有急诊,匆匆办手续,排队处理伤口再回学校,段屿一路上和白晓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直到回宿舍白晓阳问起来,他才满脸无辜地说。   “我是有自己的医生。”   “那你为什么大晚上还要跑那么远去医院排队包扎啊?!天气这么热,你不知道伤口万一发炎了后果是什么吗?”   段屿看了他一会儿,丢下一句语气和含义都非常诡妙奇异的屁话。   “因为你说要陪我去啊。”   “……”   白晓阳又和他吵了一架。   然后也明确感受到了段屿确实不记仇。   第二天他自己醒来了,就催着睡得昏昏沉沉的白晓阳给他换药。   白晓阳不理他,他就一会儿说线崩开了一会嚷伤口肿了,一会儿又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问会不会要截肢。   把人折磨起来之后,一拆敷料,发现什么事都没有。   不如说白晓阳手抖,再加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醒来后也迷迷糊糊的,重新换敷料的时候贴歪了,反而将胶压在缝针的皮肉伤处。   撕开的时候眼瞅着伤口扯出血珠子来,白晓阳不仅瞬间清醒,眼睛都红了。   “你哭了?”   “没有。”   不过到最后,段屿没问出来到底是结膜炎还是没休息好。   白晓阳给出的答案是被阳光晃的。   “是啊,聊你呢。”文珊捡了她的那杯加满冰的乳酸菌,“生日怎么过。”   “看你们想玩什么。”   段屿对过生日这件事一直都兴趣不大,主要也是借由头朋友们聚一聚出去玩。   “行,我找地方安排,”她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有些冷淡,“吴晟回来了,还是上周我和季晨玮去接的机,他一直在约人,我没理,你生日正好凑合凑合见一面得了,省得天天叫唤。”   段屿饶有兴致地,“他怎么把你得罪了?”   白晓阳在一旁默默地吃东西,听段屿和文珊一来一回地搭着闲话,并没有他插得上的时机,他也没有想打扰的意思,只是一边安静听,一边在乱七八糟无序地想些有的没的。   段屿的生日。文珊的提醒。   或许还有,嗯……生日礼物。   有送礼物的必要吗,只不过是室友。   但是总感觉不送的话会不会有点……   “白晓阳。”   忽然一条胳膊搭了过来,白晓阳吓了一跳,“什么?”   今天确实感觉不太好。   白晓阳从醒来到现在就觉得昏沉,但也只是不舒服的程度,不像是生病。   “叫你好几声了,”段屿挑眉道,“总是这样。你耳朵不好?”   白晓阳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默默地躲开接触,段屿无所谓他这样,手臂顺势搭在了白晓阳的椅背上。   “她和你说起这个干什么,你是要来给我过生日吗?”   “不是。”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拒绝得有点太快了些。再看段屿,果然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白晓阳解释,“会祝你生日快乐的,只是你和朋友们玩,我在肯定是不方便,所以说……”   “嗯?我有说要邀请你去吗。”   白晓阳没有说话,除了呼吸不畅,感觉头也开始疼起来,在盘子里舀了团咖喱饭,送进嘴巴里慢吞吞地吃。   文珊拍桌子骂他没礼貌。   “我哪不礼貌了。”段屿侧着脸看白晓阳,“我现在不就是在邀请他吗?”   文珊还想再骂,却忽然观察到段屿看向白晓阳时候的表情,一怔。   她和季晨玮还有段屿三个是一起长大的,当然塔尖这个圈层窄小,远去来回也就那么些人,交际往来时,家里有适龄的孩子,基本都会聚一起认识认识。   她打小认识段屿,知根知底,也比别人要更了解好友一些。   那个表情,还有眼神。   她再熟悉不过。   段屿但凡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不为之负责的,具有玩乐性质的。   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兴趣的、失去兴趣后随手摈弃的。   遇到了新玩具的表情。   “喂,你……”   段屿听她久久没有下文,才将眼神挪过来,“嗯?”   文珊张了张嘴,转移了话题,“你是有和吴晟联系吗,他这两天在问你。”   “看到了,”段屿将胳膊收回来,喝了口自己的咖啡,“问我借车。没回。”   “……服。不过我听说他爸妈把他扔过来的时候,卡限到七位数了你敢信,”她嗤笑一声,“既然这么担心还保释出来干什么,继续接受教育呗。”   虽然也没有多大仇怨,但文珊一想起来还是觉得恶心,没好气道,“到底是亲爹有本事,才一年就捞出来了,再蹲两年我都不嫌够。”   段屿有了点兴趣,问,“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晓阳听着他们继续对话,为段屿转移注意松了口气,却又总感觉他们讨论的那个叫做吴晟的人,有一丝耳熟。   像在哪里听过,又像是是在哪里看到过。   一顿饭吃得其实还算愉快。   白晓阳送走了文姗,准备回宿舍,但段屿非得找个窗户抽烟,还要白晓阳陪他。   “你没朋友吗。”   “你不是我朋友吗?”   我什么时候是你朋友了。   不知道是晕碳还是怎么回事,白晓阳站起来的时候就觉的头疼,现在也是。   但既然段屿说只是抽根烟,白晓阳也就随他了,正好还有想问的事,“刚刚你们说的那个人。”   “谁,吴晟。”段屿咬着烟,擦开火机,“怎么,你认识?”   白晓阳看他抽烟,想起很久以前,母亲去世后,来找他的那个西装革履、一小时收费四千五的律师也是这样抽烟的。一根烟不会燃过半,吸两口就灭掉,再取新的一支。   因此烟味很薄,也没有焦油遗存的气味。不过,虽然耳朵不太好使,但白晓阳鼻子很灵,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闻到烟味后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胸腔沉闷,呼吸开始不太顺畅。   从今天醒来就觉得昏沉。   “白晓阳?”   “嗯,”白晓阳后退了两步,“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个人……”   “……”   段屿蹙起眉,“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白晓阳开始隐隐有些耳鸣。   他没听清段屿说什么,只是继续道,“吴晟,具体是哪个字,你还记……”   “白晓阳。”   头晕开始变成阵痛,供血不足导致眼前发黑,白晓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摇晃着,很快就站不住了。膝盖一软,踉跄着往后倒。   段屿眉心一跳,扔了手里的东西,一把将白晓阳拉住,“喂!你到底怎么回事?”   拉住的身体几乎和纸一样轻薄,一用力重心就跌了过来,段屿顺势扶着他的肩,却发现白晓阳的眼睛是半睁着的,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似乎只是失去了视觉。   “你说什么?”   “好晕……”   “废话,眼睛都睁不开,”段屿问,“醒醒神,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他想起什么,声音半高,“心脏病?”   “不是,”白晓阳似乎缓过来了一些,血管不再压迫神经,视觉逐渐恢复,但还是感觉天旋地转,他借着力气,呼吸困难,慢吞吞地说,“试药。”   应该就是副作用吧。   有点倒霉。   测验的是氟雷他定类药品,药企只是改革换了包装新上市,并不是新药。这种过敏药中奖概率很低,能出现症状,确实有点倒霉。   段屿没听清,拖着白晓阳,让他再说一遍。又不耐烦道,“别乱动,还是说你想直接摔地上?”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是白晓阳听他暴躁,却莫名有些想笑。   原来焦急的时候就不装平易近人了啊。   白晓阳不再抗拒被他扶着,“应该是,药的副作用。”   “药?”段屿想起来,脸色一变,“你不是只去测过敏原了吗?”   “当天,就,服用了,”白晓阳断断续续地说,“做皮试……不需要很久,而且我有,备案。所以直接……”   “白晓阳?”   “我没事。”   他想告诉段屿不用紧张,这种事很正常,以前也经历过,他真的没事,不用喊那么大声,好像他要死了一样。   但耳边段屿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白晓阳挣扎着想要支撑住身体,却发现自己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倒霉。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白晓阳在心里默默叹气。   真狼狈。   如果不是在他面前就好了。   - 第17章 “怎么不躲我了。”   “那么,我直接说明来意。”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薄薄的一份文件推过去,言简意赅道:   “这里是陈洁女士为您留下的财产,请您过目,如果没有问题,在这里签名。”   面前瘦弱的孩子久久未动,眼神空洞,他低下头,看着那份文件。   耳朵上掩着纱布,露出的手臂与小腿随处可见淤青和伤痕。   但他只是被雇佣的律师,时薪高昂,没有空闲时间可供浪费,他催促道,“您好,请问您听明白了吗?”   少年动了动,抬头问:“我妈妈,去世了?”   “是的。”   “为什么。”   “我们不方便透露。”   “她现在在哪儿。”   “我们不方便透露。”   “我连自己母亲的死因都不能知道吗。”   “十分钟前,您连自己母亲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男人公事公办道,“我理解您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我只是依令行事。还请尽快确认一下,然后签字,我带您去验收。”   “这栋房子值多少钱?”   “按照现在的房价保守估计,若想尽快折现,我的建议是180至200万之间。”律师补充道,“但我不建议您现在出手,如今地产趋势有目共睹,产值涨得很快,按照我个人的估计,三至五年后,它可以卖出600万左右的价格,只高不低。”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折现。”   律师没有劝告的义务,于是点头道,“既然您已经考虑清楚了,那么请全权交由我为您安排,钱款会即刻转到您新建的账户。”   “什么时候。”   “我们尽快一个月内帮您转手售出。”   这孩子看起来像一个贪婪又无情的人。   穿着老旧的衣服,身上遭受过虐待的痕迹。   十五岁的年纪,却有一双三四十岁的眼睛,疲惫,冷漠,了无生机。   “她只留下这些吗。”   也就是凤凰落在鸡窝里,在这种落后地方长大,到底乡镇土堆里的底层人。见这幅贪心不足的样子,他蹙了蹙眉,“目前您只有这套房子。我想对您来说,200万足够您花销了。至少到您上大学——”   “我是想问,”少年轻声打断他,“她有对我说什么吗。”   “没有。”律师平静道,“她什么都没有说。”   “……嗯。”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还能为我做什么。”   “这笔钱,您想要怎么安排?”   想这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天降百万总得缓和一会儿,这种人这种事他见过很多。   “或者您也可以慢慢考虑,我……”   “我要离开这。”   正常人遇到这种事通常需要回过神再思考很长时间,他没想这孩子十分干脆利落。   “能再说的具体一点吗。”   “我要离开这,越远越好。”   律师思索了一下,掏出烟盒,询问,“介意吗。”   少年摇了摇头。   他的客户生前曾经交代过。   要给她的孩子提供最好的服务,能力范围内满足他的一切需求,并积极提出最优的解决方案。   要他尽可能过得好,还要他一无所知。   200%的佣金,200%的封口费。   律师吸燃了烟,呼出一口雾,打量面前这个身世微妙的少年。   他不了解这个孩子,但从手中的资料来看,应该是经历了坎坷的前半生,可能以后还会继续坎坷下去。   “或许,”律师看着那双与陈女士一模一样的眼睛,说,“您会想要出去读书吗。”   -   “您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   “看起来血压心率都很正常。”   “……”   “您陷入深度睡眠期过久了,初醒觉得头晕是正常的,请循序渐进地来。”   白晓阳极缓地眨了眨眼,眼皮沉重。   很久没有睡过这么久的觉了,感觉还在梦里。   感觉梦到了过去的事。   “你该庆幸你现在年轻。”   “恢复能力快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睡眠不足再加上过劳,对身体的伤害是非常大的。”医生认真地说,“也建议你最好不要再去参与药物实验,你现在代谢功能在正常水平之下。如果是副作用很大的新药,很有可能会给身体带来不可逆转的损伤。没什么比身体更重要,对吗?”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随和。   “您是……”   面前的美国人穿着白大褂,明显是个医生。   但看起来并不属于大学。   他中文讲得非常标准,笑着对白晓阳解释道,“我是Ed的医生。”   “医生?”白晓阳翻身坐起来,“段屿他在……唔……”   “慢一点,您低血糖的情况还比较严重,不要起得太猛。”   “……”白晓阳缓过那股劲,好一会儿,抬起头,轻声道,“谢谢您,添麻烦了。”   “谢谢我的雇主吧。”他客气道,“我是拿工资的人。这是我分内的事。”   “对了,费用……”   医生爽朗地笑着拒绝了,“您在开玩笑吗。”   “……抱歉。”   “先对自己道歉怎么样?你不是晕倒过去的,是昏睡。”   白晓阳反应慢半拍,“什么?”   “没想到吗?”医生解释道,“那只是过敏药,怎么会可能忽然导致人脑供血不足晕倒休克,您有没有想过是自己的身体原因?长时间过劳,又不能保证充足的营养摄入,不如说,您得感谢氯雷他定成分里抑制中枢神经的副作用,让您久违地好好睡了一觉。”   白晓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说,“我忽然晕倒,只是因为……”   “太累,太困,所以睡着了。”医生摘下眼镜,“至于胸闷气短呼吸困难,我想是心理原因,您可能陷入焦虑或者抑郁情绪中太久了,这很危险。希望您以后尽可能保证睡眠时长和睡眠质量,不然身体会越来越糟——如果你在意的话。”   虽然不知道段屿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   一想到自己是光天化日地失去意识,白晓阳闭上嘴,脸颊一阵阵发热。   真够丢人。   “谢谢。”他默了默,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段屿……现在在哪里?”   “他刚刚出去了。”   白晓阳一顿,“他一直都在?”   “是的。”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医生见白晓阳还在发怔,也不多做停留,道别两句,便起身离开了。   临走前又仔细叮嘱,但他总觉得这年轻人并不会听。   白晓阳坐在床上,心绪很乱。   段屿把他送回来了之后,一直在这里陪着他吗?   为什么。   明明只是室友关系。但却总是……说起来,这是第几次了?   想要划清界限的是自己,但一次又一次受人恩惠的也是自己。   白晓阳蹙着眉,抓紧身上盖着的薄毯。   “你怎么样。”   白晓阳抬头,闻声望去。   段屿开门进屋,他穿着短袖,没什么表情,扫了一眼床上的白晓阳,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了过来。   ……身上有烟味,白晓阳想,刚刚是去抽烟了吗。   “真吓人啊。”他说,“还以为你要死了。”   “……你把我……把我带回来的吗?”   “不然让你在餐厅门口睡一整天?”   一整天……   等一下。   白晓阳猛地抬起头,“现在几点了?”   “12点半。”段屿说,“夜里。”   “……”   慌乱地打开手机,果不其然,看到京丰老板一连串的询问,还有两个未接电话。   “不想真晕倒在外面的话,我劝你现在哪都别去。”   “……知道了。”   白晓阳回了消息,忽然觉得疲惫,明明睡了那么长时间。   想问段屿是怎么把自己弄回来的,但忍了下去。白晓阳低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白晓阳一直不说话,段屿伸出手,用手背碰下白晓阳的额头,“睡傻了吗?”   白晓阳的额头贴着手背,乖乖地一动不动。   “怎么不躲我了。”   白晓阳躲了,“我没有发烧。”   段屿的皮肤不热,至少比自己体温低,干燥地贴过来很舒服。   “变乖了。”他眯着眼打量白晓阳,“你是谁?是白晓阳吗。”   白晓阳点点头,“嗯。”   段屿微微一怔,忽然低笑一声。   还真是睡傻了。   “吃掉。”   “……唔?”白晓阳下意识张开嘴,反应过来的时候,东西已经贴着下唇被塞进口腔里,他含糊不清地问,“什么啊。”   “巧克力。医生说你低血糖。”段屿瞥了眼自己触碰到白晓阳嘴唇的手指,一顿,又语调诙谐地说,“别人喂过来的东西,看都不看就吃了。”   “不是别人吧。”白晓阳抬起头,“不是说是朋友吗。”   说实话,白晓阳没想那么多。他睡了十三个小时,现在反应还很迟钝。   于是他只是懵懵地看了眼段屿,没回话,安静地小口嚼着那块浓甜的奶巧。   贵价的味道,生牛乳和榛果味儿都很重,塞过来的时候是温的,已经有点化了。   不知道为什么,段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味不明。“是啊。”   他看着白晓阳,视线对上后,又将目光移开,语调很慢,“是朋友。”   大概是刚醒过来还很昏沉的缘故吧。   该好好道谢的,可为什么见到他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低着头在想什么。”   “在想打工的事。”   “你真的很奇怪。”   “嗯?”   段屿问,“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他想起白晓阳失去意识的瞬间。   原本隔着衣服就能猜到了,却没想到往怀里一砸,接住的会是那么薄的一副身体。   比起用纸来形容,不如说是羽毛。抓着他硬撑的时候都感觉不到多少阻力。   “明明有个室友可以利用,干嘛不抓住这个机会。”   白晓阳默了半晌,“你是说,利用你,讨好你,然后骗走你的钱吗。”   大抵是觉得过于直白反而可爱,段屿的闷笑听起来心情很好。   “不好吗?”   白晓阳蹙眉,“以前有人对你这么做过?”   “这种时候还在关注我?现在不是在讨论你自己吗。”段屿饶有兴趣道,“过得那么糟糕,却从来没见过你对谁诉苦。”   “诉苦?”   诉什么苦。   他生活在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享受着一年40万学费的高等教育,不比那些还在为一口水米讨生活的、在底层挣扎生存的,真正穷苦的人。   段屿不止一两次说过他自找苦吃,虽然反驳过,但其实白晓阳自己心里清楚。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辗转不停,像个笼子里刻板行为的老鼠,一直一直,衣食无忧地奔跑着。虽然每时每刻都期盼着停下,但却不知道终点在哪。   白晓阳的贫穷是虚浮的,连苦难都拿不出手哭诉,本就是诡怪浮荡的小半辈子。   真厌恶自己。   那种情绪再一次反扑回来,和刚刚医生说段屿一直没走的时候一样。   厌恶自己。   直到有些喘不过来气。   【至于胸闷气短呼吸困难,我想是心理原因,您可能陷入焦虑或者抑郁情绪中太久了,这很危险。】   白晓阳松开手,抬起头,看着段屿。   真是一次又一次。   “你应该不是……会容忍被利用的那种人吧。”   “我确实不是。但都当着我的面昏睡过去了,”段屿说,“不扶一把显得我很冷漠不是吗?”   他本质是冷漠的,白晓阳知道自己没有观察错。   所以才意外。   “也可以放着不管的,为什么把我带回来。”甚至于他昏睡的时候,一直没有离开。   “是啊,为什么。”   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调。   “段屿。”   “嗯。”   白晓阳微笑着,说了一句,“还没和你说谢谢。”   “谢我?”   “试药,以后不会了。而且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说,但骗钱或是利用什么的,我不会做。”他见段屿似乎是要反驳什么,抢先一步道,“我知道,你不是关心我,只是怕再出这种麻烦事,我都明白。谢谢你。”   白晓阳自顾自道,“因为有些事一直想不明白,总是感到困惑……现在弄明白了。所以很高兴。”   段屿看着他,“乱七八糟地在说什么,还没睡醒吗?”   “就只是感谢你而已。”   “比起感谢,以后给你什么,痛快拿着。”段屿转过身,懒洋洋地瘫在自己床上,“都说是朋友,我对朋友一直都很慷慨。“   “该A的还是都会A的。”   段屿不高兴了,眉锋下压,“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真的很不讨喜。”   白晓阳忽然笑起来。   不讨喜吗。   可能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颠三倒四地在说些什么。   想着表达诚挚一点的感谢,又怕太过了被他笑话;尝试营造出一副正常室友该有的轻松态度,可心脏从一开始就滚热着,越来越烫,越来越不好演。   总感觉这样的自己有点不值钱,但该怎么心如止水呢,在困顿的时候,几次三番出手相助,虽然有时候说话让人难受,但好像从来也没有真的瞧不起自己什么。   还说利用,利用什么……不过,一直在骗你,这倒是真的。   虽然以后依旧不会有任何改变,但自己忽然弄清楚了一件事,还是很高兴的。   ——会喜欢上这样的人。   好像也并没有那么令人感到意外。   “段屿。”   “你今天好像很喜欢喊我的名字。”   可能现在还是不清醒吧,白晓阳想。   心里莫名有股掩不住的冲动,绝对会后悔的那种。   “之前文珊说的,你的生日聚会,”白晓阳试探地问,“我……可以去吗。”   “不是拒绝我了。”   “嗯……”   见白晓阳肉眼可见地低落了起来,段屿笑着说,“不知道啊。”   他整个人闲适又温和,看不穿真心或假意,带有着不自知的顽劣。   “你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吗?”   是那种不掩饰期许的口吻。   却又丝毫感觉不到真诚。   白晓阳听出来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会的。”   虽然对那种场合有些胆怯,但白晓阳确实是想去的。   有想送的礼物,也有想说的话。再找不到别的场合去做了。   既然说了是朋友,那么给他过生日不是很正常吗。再别的……他也回报不了段屿什么。   心里却忍不住地想着。   但应该……是会后悔的吧。   会后悔的。   --------------------   啊啊啊啊非常感谢宝贝们的留言,还有丢的海星!!!呜呜呜孩子感动哭了   这一章修改了一下!最近太忙了,连评论都没有好好回复……真的非常抱歉呜呜呜   更新频率周6000-1w!谢谢主人们包容(土下座),等忙过这阵一定挨个亲过来(不是 第18章 你好凶啊。   “钱已经转过去了。”   “收到了。还挺快的,”林小菲倒并不是在乎,只是顺嘴问了句,又说,“又问你们老板提前支的?那就算是这样,下个月也不能晚。”   “不是。”   是他试药的费用,刚到手,七百刀,换了五千,婶婶转过去三千。   上一通电话结束之后,婶婶久久没有再来消息。   林小菲也是怕白晓阳追问什么,得亏这笔钱打得又快又干脆,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催。   “不是?那是什么。”   白晓阳胡乱应付道,“问室友借的。”   却没想到对面抓住了信息,敏锐地问,“什么室友?很有钱吗?之前不是说要搬出去,我不让你搬你还死犟……”   “没有……没钱,”白晓阳不想讨论这个,“婶婶,我还在忙,就不说了。”   “爽快借钱的在这世道多难得,要深交知不知道,你得和人家打好关系啊,远亲不如近邻,你有什么事儿还得靠人家救急。”   语气里心思藏都懒得藏,白晓阳听着觉得莫名烦躁,平时他自己被嘲讽好像也没有这么不适过,不免语气有些生硬,“他是我室友,不是冤大头。”   难得见他这样,林小菲徒然一愣。   “这说得什么,你还不高兴了,”她也恼火,但心里思忖着,又软下来,叹了口气,“我知道,在外面上学读书的家里肯定有钱。什么冤大头,就不为别的,异国他乡,有个朋友照应才好。”   他来美国三年多,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从来也没见家里担心他无人照应。   不过时至今日现在再去纠结这些就是矫情了,白晓阳只说知道了,就准备挂电话。   “等下,嗯……阳阳。”   但却是很久,没听过她这样喊自己了。   她心里不自然,说得就不自然,听起来干巴巴的,只言简意赅又为难地小声说了句。   “你上次问的。”   白晓阳身体一僵,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句嗯。   她说,“他挺好的。”   白晓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堪堪回过神来,他急忙问,“能不能让我看看他,不用视频,照片也行。”   “有机会吧。也就是和你说一声,都挺好的,你……平时压力也不要太大,有些巧劲儿该使就使。多的就不说了,你忙,我挂了。”   以往结束通话,白晓阳会觉得比写一晚上文章还要累。   那种被消耗的感觉逐渐让他变得麻木。忙碌的时候反而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旦停下来了,四周变得安静,他就会忍不住去深究那些想不出答案的、让他再没力气爬起来工作的事实。   他一直都记得。   记得那天夜里,婶婶抱着血污的校服,跪在手术室门口拜神祈祷。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间,鼻梁耸皱着,眼白充涨血丝,整个人都在颤抖。   白晓阳十五岁,这辈子第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神里,体验到如此具象化的、纯粹无比的恨意。   但她没有唾骂,也没有指责,她只是看着白晓阳,用再哭不出泪来的嗓子,枯哑又平静地说。   【为什么不是你。】   失望透顶。感觉被背叛了。好像她真的爱过白晓阳,一直以来温柔以待,却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被狠狠反咬了一口。   白晓阳看着那双眼睛,本该无措她的怨怪,但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感到意外。   只是在想,她说得对。   为什么不是自己。   为什么出事的不是自己。为什么受伤的不是自己。为什么此时此刻,在手术室里命悬一线的,不是自己。   也七年过去了。   白晓阳放下手机。   他怎么都没想到,婶婶会和自己主动提起。   虽然也只是短短的一句话,简单的近况,但足以开出一道透光的小口让他看到希望。说不定,未来真有一天,心债也好,钱债也罢,他是有可能还干净的,也能获得真正的恕宥。   他谁都不欠了,可以逃离过去,再不回到阴影里去。   白晓阳呼吸都变快了些,心中涌动着情绪,很难将忍住那份卑劣的喜悦。   “心情不错啊?看起来状态收拾得挺好。”陈慧怡将打包好的东西递给他,难得打趣道,“你平时就该多笑笑,不然总感觉死气沉沉的。”   白晓阳也不掩饰什么,伸出手接过纸袋,轻声道,“麻烦您了。”   她点了点头,又看眼纸袋,“最近不宽裕吗?天天要这些做什么,都不新鲜的东西。”   白晓阳要的是一些面食和茶点,都是蒸出来没卖完的东西,算不上过期,但正经当饭吃没什么问题。   毕竟这是个资源过剩的地方,人难有节约的意识,以往临期过期的食物都是直接扔掉。   “没有没有,不缺钱。”白晓阳说,“最近忙,这些带回去一热就可以吃,也就省了做饭的时间。”   “有困难就说。”   “真的没有。”白晓阳赧然地笑了笑,“谢谢老板。”   也不算是撒谎。   他确实不缺钱,不如说是难得的宽裕。给婶婶转完之后,目前手里还剩三千多,拿出来一千存做给段屿还钱的款目,剩下的……是买礼物的钱。   虽然也清楚,段屿的家庭条件或许从不缺什么,但既然是生日,总不能太寒酸。   私心,也想认真一些。   摸不清他的需求,但是从白晓阳观察来看,段屿喜欢极限运动,爱听音乐。他查了一下段屿平时使用的设备,也确实被价格吓了一跳。   那个床边的储电箱还不算什么,白晓阳知道它不便宜,但没想到的是段屿那个SNOWPEAK的帐篷,价格居然是电箱的六倍。   什么帐篷要四万多。白晓阳想象不出来,也放弃了送同类产品的念头。   直到偶然间,白晓阳在图书馆,看到了一张山羊皮的唱片。   1993UK首版的同名黑胶,保存完好,封套连毛边都没有,单独放在一格柜子里,打着暖光,盖着防尘罩,标价293美元。   刚好,试药的佣金就剩下三百刀。   其实白晓阳也不懂这个,但他记得段屿这段时间经常听这个乐队的歌,既然被单独展示出来,那应该算是很有收藏价值的那种。   白晓阳去询问,店员倒是十分热情,“作为礼物再合适不过,相信我,”他大方地将唱片从展示柜中取出来,“不仅有这些,瞧,还带一张1992年演唱会的票根。封套虽然不带原膜,但品相绝对达到了EX,你眼光真不错。”   白晓阳有些忐忑地问,“这个,对于爱好者来说,是很难得遇到的吗?”   “非常难得。”   段屿应该会喜欢吧。   希望他能喜欢。   付款的时候店员打趣,“那个收到礼物的人很幸运。你是个好朋友啊。”   “嗯……”   “不是朋友?哦……”店员见他脸色,悠悠乐道,“情侣吗。”   “是朋友。”   “好吧。给你,”店员说,“祝好运。”   白晓阳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谢谢。”   也只是随口的一句,比起祝贺,更像是礼貌用词,但白晓阳忽然意识到——他很高兴,也希望能真的幸运一些。   时隔多年,居然也开始期待一切会变好。   无论是婶婶的态度,还是别的什么。   似乎真的在变好。   Raven通过了他的目录,并未吝啬夸奖;研讨的时候,小森侑高兴地和他说,内特再也没有私底下找过自己;崔茜说她妈妈化疗的结果显著,目前也没有转移的迹象,预后十分乐观,说不定真的不会再复发了。   和段屿也是。   他和段屿相处得不错,两人姑且也算是会开开玩笑的程度,他打趣段屿说过的话,并诚恳道,“你要说利用,不如利用我吧,以后有任何我能帮你做的,和我说就好。”   “又要报答我。”   面对段屿的时候,白晓阳总是更软和一些,“嗯。”   段屿也感兴趣,“怎么报答,每天带夜宵回来吗?”   “可以的。”   “比起那个,我手好疼。”   白晓阳担心地问,“医生帮你换药了吗?”   上一次来的时候,白晓阳也这么问了,既然让医生专门跑来一趟,应该顺势把药换了。   但是段屿反应平淡,“没有,为什么。你不能帮我换吗?”   “我……”白晓阳稍一迟疑,“也可以。”   后面段屿再要换敷料,都是白晓阳帮他弄的。一回生二回熟,虽然不比专业,但肯定是不会再碰到伤口了。   并且每天夜里,他从京丰回来,都会给段屿带一份宵夜。   有时候段屿会彻夜未归,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有时候和上次一样,带着血腥气回来,不用问也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白晓阳,你睡了吗。”   “我知道你醒着。”   “陪我说话。”   每每晚归或通宵才回,段屿身上都有烟酒的味道。   文珊说得没错,白晓阳能感觉出来,段屿生日将近,情绪却一直不高。他没有外露过,对外依旧一切正常,和以前一样,说话的时候依旧爱半开玩笑。   但白晓阳能感知到他身上那种压抑的气场。   晚归也逐渐频繁。   他知道,也分析得出来,段屿最近不太好。   一个又一个挂掉的国际电话,因为打拳而撕裂的、总好不彻底的伤口。   “你这个真的不能再开裂了,没看到边缘都开始肿了吗?!”   “啊。”   “啊什么啊……你别乱动!要戳歪了!”   “嗯。”   “这里又出血,估计得重新再去缝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都说了别动!"   “你好凶啊。”   “……”   白晓阳的棉签戳歪了。   虽然他那种低气压在自己看来十分明显,但段屿对自己却并不冷淡……甚至算得上粘人,吃夜宵的时候总是拉着白晓阳一起,乱七八糟地聊着各种各样的事。   生气了不想理他,就一直缠着讲话。   “我去重新缝针了,伤口没事。”   “没发炎。”   “白晓阳。”   “白晓阳,你还在生气?”   “……我晚上不去打比赛了。”   “理理我?”   白晓阳理他了,但是没有抬头,语气冷淡,”我在改目录。”   “真辛苦。”   也是,白晓阳想。段屿现在大一,正是玩的时候。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反着坐在椅子上,一脸无聊的段屿,无奈地问,“今天周末,你为什么在宿舍。”   “你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白晓阳移开目光,看着桌面上摊开的材料,转移话题,“所以你为什么不出去。”   “怕你生气啊。”   自那以后,段屿还真的没有再去。   肯听话养伤口了,白晓阳自然是没必要一直板着脸。   ……也后知后觉地想,之前那样发脾气,还对一个受了伤情绪也不好的人冷淡……自己实在是有点过分。   为了补偿,白晓阳给段屿的宵夜做得越发上心。   “真是了不得。”段屿若有所思地看这一桌子菜,“带我去见见你们那的厨师?感觉我欠他不少小费。“   “……有机会吧。”   白晓阳把握着社交的尺度,将文珊的劝告听进脑子里,自持不会越线,却还是难忍好奇。   “我生日,你真的会来?”   其实,对于那种场合,白晓阳打心底还是忌惮的,“如果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他没有去过声色场所,那种高消费的地方和自己从来扯不上什么关系,也不想去涨没必要的见识。   “但礼物还是会给你的。”   “是惊喜吗?”   白晓阳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笑笑。   段屿吃饱了,淡淡地说,“那么聚会的时候给我。”   他将桌面上的食盒收拾扔掉,餐具丢进洗碗机,白晓阳一开始还很诧异段屿会主动干这种事,但到后面也习惯了。   你真的想我去吗?   是有些越界的追问,正常朋友不会纠结这种事,所以白晓阳没有问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虽然忐忑,但也在心底忍不住暗暗地期待那天的到来。   想亲手将唱片送给他。   期待段屿可以喜欢那份礼物。   为此就算吃一个月临期的茶点也没太大关系,还挺值得的,白晓阳自己也高兴。   文珊将聚会定在这周六晚上。   周三她点了几个菜,让白晓阳送她公寓去,正好再聊聊段屿生日的事。   他乐得参与,带着热腾腾的食物就去了。   文珊开门的时候,白晓阳是满心期待的。   他也确实没有意识到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遇见什么。   白晓阳手上满满拎着两个袋子,穿着刚从京丰后厨出来、挤过烘臭地铁的旧衬衫。   虽然夏季将末,天气已经不太热了,但因为急匆匆赶路,身上还是泌出薄薄一层汗。   她热情地把白晓阳拉了进来,指着沙发让他坐下。   文珊的公寓或许是整个曼哈顿最好找的地方。   九十二层可观天际线眺望市中心。日落后城市启灯,除了公园黑压压一片星点稀疏,包围它的建筑群密集错落,窗格内透的光栅让钢筋水泥变得很轻。   落窗下的城市不再繁华拥挤。高空远眺让留白变多了,它变得辉煌而通明,是白晓阳这辈子鲜少见到的景色。   在可以看到这样景色的公寓,客室沙发上坐着很多人。   什么国家什么肤色的都有。精致光鲜的穿着,闲适颓懒的气质,不难看出这群年轻人的阶级背景。   他们见文珊亲热地拉着白晓阳进来,嬉笑玩闹的声音骤然降低。   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   客厅够大了,可还是有些乱,那一面墙都是屏幕,插了游戏主机不知道在玩什么,地毯上也惬意地躺坐着几个人,拿着手柄或者饮料,皆是新奇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射在白晓阳的身上。   有人忍不住好奇。   “文珊。”   他看了眼白晓阳手里提着的纸袋,笑着倚在沙发靠背上,轻挑而有趣地问。   “这是谁啊?” 第19章 Ed的室友?   “中餐厅送外卖的?”   “是我朋友。”文珊笑着骂她rude,又对白晓阳说,“快坐下,等你好久了。”   “文珊……”   “怎么啦?”她似乎喝了点酒,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虽然在家里,但能看出来是打扮过的,“过来呀,快把东西放下。”   白晓阳说,“今天是和朋友聚餐吗?这些我帮你放厨房,就不留下了。”   “你要走吗?”   “嗯。”   文珊意外又失落地啊了一声,“为什么,怎么要走,不是说聊生日派对的事嘛,”她拉着白晓阳不太想让他走,“我还准备了火锅呢,留下一起吃啊。”   文珊没和他说这里有那么多人,但他也没有资格责怪,这本也不需要说明,是他自己的问题罢了。   “还是,还是不用了。”白晓阳低下头,总感觉探究又好奇的那道道目光让皮肤刺痒,他压低声音,“改天吧,可以吗?我……我今天有事。”   文珊失落道,“可是明明说好了……”   “文珊,你喝酒了?是醉了吗。”她身上酒气很重,白晓阳皱着眉,看了一圈人,段屿不在,她男朋友似乎也不在,男女比例差不多一对二,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没关系吗?现在快凌晨了,你要不要……”   “小羊担心我?担心我就留下呀!”   “文、文珊!”   她笑着把白晓阳扯了过去,拉倒朋友堆里,作势准备开始介绍。   “等等,”是方才开口说话的黑人女孩儿,她看上去很偏爱粉色,身材高挑,打扮也亮眼吸睛,“他闻起来很古怪。”   文珊没太注意这个,“有吗?”她看了眼白晓阳,凑过去,皱起眉,“你也想太多了吧……乔琳,他是我好朋友。”   “看起来不像。”   白晓阳浑身都不舒服。   女孩子还好,他了解这些人,都是衣食无忧长大的,或许接受的不是爱的教育,但素质并不会低到哪里去,这时代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抓马,这个层面的大部分同龄人,很少会带着刻意的恶意,要有,也只是不自知的低头看人。   不那么体贴,更加自我一些。这都没什么问题。   但男孩就不一定了。   他们一言不发,有意思地看着白晓阳被女孩围着问来问去,和身边哥们对视几眼,再上下打量。   或许真正的有钱人不需要靠轻蔑和贬低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们不至于此,不会向下虚荣,也懒得将一个陌生人放在眼里。   但有异性在场的时候例外。   “啊!我认识他!”   白晓阳循着声音看过去,微微一怔。   是那个浓蓝色眼睛,和段屿接吻的漂亮女孩。   她食指上套着精致的银丝烟拖,身边围着的男生很多,头发随意地扎了起来,推开旁边人,笑着凑过来,声音清亮,似乎有一点点意大利的口音。   她似乎对白晓阳很有好感,靠得很近,白晓阳能闻到她身上薄荷与甜酒混在一起的烟味,她眯起眼,端详白晓阳的脸,“他是Ed的室友,我见过他。”   一直在旁边有些不高兴的乔琳变了脸色,“Ed?”   “段屿的室友?”   “……Ed能住学校宿舍。”   “什么意思。”   “他公寓起火灾。”   “我没印象……”   “前阵子的事。”   一屋子年轻人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提到感兴趣的人,注意力自然就不会再放在白晓阳身上了。   “我还是先走了。”白晓阳避开那个女孩有意无意的身体接触,对文珊抱歉一笑,“明天我再联系你,好吗?”   乔琳抱着胳膊问,“你不是文珊的朋友吗?待着呗。”   白晓阳不习惯待在这种地方,更不擅长和他们打交道,莫名的抵触和好感更让他有些不适。   “喂,Ed的室友。”   有男生笑着冲他喊了一嗓子,“被女生围着很爽是不是,不如和我换换怎么样?”   他很热情,并没有任何恶意,但也成功地将白晓阳又拉回了人群注意的中心。   有朋友用胳膊怼了他一下,“他站在姑娘堆里还真不违和。”   “你说这话有点性别歧视吧。”   “滚你妈的。一会儿又要被乔琳说男的都是蠢货了。”   “可是Ed室友也是男的啊。”   “homo单独一个厕所。”   男生堆里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那个热情招呼他过去打游戏的男生也没忍住,笑着锤了一下朋友的肩膀,没品笑话越说越觉得有意思,目光时不时戏谑地投过来,白晓阳能感受到,那种和乔琳不一样的、似有若无的敌意和轻蔑。   乔琳抱着胳膊,鄙夷地看着那边闹成一片,“Jasmine,你男朋友真是条狗。”   她弯起眼眸,盯着白晓阳的脸看,语气暧昧,“你说我哪个男朋友啊。”   “保持这样,我希望你狠狠让他心碎,最好明年都走不出来。”   Jasmine没接乔琳的话,见白晓阳要走,连忙拉住他,“别走啊,留下和我聊聊天嘛。我对你印象深刻,那天他和我接吻的时候一直看着你。”   白晓阳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你大概是记错了。我没有见过你。”   “怎么可能。”   有男生插嘴道,“有点下限嘛Jas,你看到他穿的鞋了吗,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假成这样的——”   文珊对那一片吼过去,“都说是我朋友,你们能不能放尊重点啊?”   但这一嗓子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说实在大家能听出来,就算用上了Fword,她也并不是真的在生气。屋里的年轻人此起彼伏地拉长声音,说对不起,说我错了,说别生气呀,接着又开始隐晦地打着趣。   文珊要说很恼火也算不上,尴尬是有的,她酒也稍微醒了点,意识到这个场合对白晓阳来说可能确实不太舒服,抱歉地对他说,“别理他们。实在不方便就算了,我送你出去吧。”   “没事的。是我扫兴,”白晓阳去厨房放下手里提着的东西,没有理会那些乱糟糟的目光,“闲下来了我联系你。”   “小羊……你生气了吗?”   “怎么会,”白晓阳摇了摇头,“你男朋友呢,这么晚了,没问题吗。”   “他和段屿出去买酒。”文珊说,“我还奇怪你没碰上他俩呢。”   白晓阳脚步一滞,“他会过来?”   “你说谁,段屿?是啊,所以才准备了火锅,我想你们两个最近关系挺好,所以能大家一起聊聊天呢。抱歉……”文珊愧疚道,“没想让你这么不舒服的。他们都没有恶意,我发誓。”   白晓阳笑着低下头,“我知道。”   文珊觉得可惜,也有点后悔,她觉得自己不该喝这么多,搞得现在昏沉不清醒。   “那就送你到这,明天见,或者周六见?……你会来的吧。”   白晓阳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嗯,我会的。”   到时候……可能人更多。但那种场合,一开始就该预料到了,没什么好意外的。也有太把自己当回事的成分在吧,派对上大家都在玩,在社交,谁没事干盯着你不放呢。   况且,他答应段屿了。   还没触碰到门把手,就听见密码锁开启的电子音。   白晓阳手一顿,后退一步。   大概是他们回来了。   白晓阳看向文珊,她似乎也是这么认为,无奈地笑了笑,还是在难过自己用心准备的火锅。   “打个招呼再走吧,真是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看去。   白晓阳却忽然有些迟疑。   莫名的,想如果段屿在的话。   一起待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外面似乎下雨了。   推门进来的人身形高大,摘下球帽脱了外套,露出一张英俊的脸,眉眼深邃,带着笑意,看了过来。   他有意思地问,“为什么在门口站着。迎接我?”   听着声音并不对,白晓阳看清楚是谁,一愣。   进来的人不是季晨玮,也不是段屿。   “吴晟?”   文珊一张脸瞬间垮下来了,“你还真来了。谁给你的密码……季晨玮?”   他挑眉,“不然呢。”   她有些不自在,但也没说什么,更不准备把白晓阳介绍给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准备送人出去。   却在看到白晓阳表情的时候,蓦然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白晓阳像是没有听见文珊在喊他。他看着那个人,一动都不动,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想起来了,那天段屿和文珊讨论的那个人,本来要问,但是因为自己晕过去,所以就搁置了,后面也没有再想起。   吴晟,当时只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但是却没有追问。   吴晟一进门只注意到了文珊,或许是因为白晓阳存在感太低,起初并没有发现旁边站着谁,但文珊一喊,他也看向了白晓阳,却是一顿,随即惊喜地喊道,   “Venn?”   他似乎十分意外,惊讶地睁大了眼,又笑着,急忙地走过来,伸出手,满脸喜悦地将白晓阳抱在怀里。   “真的是你!”   忽然抱过来的身体,混杂着麻叶的味道,明显被薄荷除臭剂覆盖着,但是在极近的距离,他还是能闻到那种臭味。   外套湿漉漉的,带着雨水,令人觉得闷热又难受,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指仿佛潮虫在爬,白晓阳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头,看向那个抱着自己的人。   “Wheaton.”   “是我。”他高兴道,“好久不见!Venn,你还记得我吗?”   --------------------   homo:对男同性恋者/女性化的男性贬低或调侃的谑称   Ps:吴晟不是前任!这本攻受都只喜欢对方 第20章 段屿追过去了?   一直都很讨厌这种场合。   纷乱的光线,节奏大于韵律的音乐,各种或甜腻或清凉的电子烟。   讨厌聚会,讨厌派对,但社交文化就这样,他不得不从众,想离开却无法离开。   在推开房门之前,白晓阳就隐约猜到了。   那么浓的血腥味。   就算被粘腻的烟雾遮盖住也无比明显。   艳红的绳结,体液和鲜血,床头柜碎裂的玻璃瓶,还有散乱的针管。   遍体鳞伤,失去意识的朋友。   所以他没有报什么期待,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场所,没有自保能力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会经历什么样的事。   已经过去快两年时间了,白晓阳还记得那一幕。   他不仅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救的人,怎么报的警,更清晰无比地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次,亲手将朋友从自杀边缘险险拉回来。   全是刀痕伤疤的手腕,还有那些苍白无力的劝解。一遍又一遍地说,说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白晓阳难过地说,“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小森侑轻声问他,“你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吗。”   “没有。”他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但我的亲人遇到过。是因为我。”   “不可能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白晓阳空着眼,低声说,“是我害的。”   无论是间接还是直接,是刻意还是无意,那都与他有关,这辈子脱不掉的干系。   无论躲在哪里,逃得多远,他都是负罪的,付出再多代价也还不干净的那种。   到最后终于,小森侑笑着对他说,“我知道了,那为了你。”   “为了我?”   “为了你。你也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   他还是坚持了下来了,也不再尝试自杀,也开始尊医嘱服用药物,即便偶尔也会噩梦缠身,惊恐发作的时候连白晓阳都害怕。   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   那时候白晓阳也才大一。   刚来到千里之外的陌生国家,连和教授对话都磕磕巴巴。   那时候吴晟不叫吴晟。   他不是中国人,靛蓝色护照上的名字是Reik Wheaton,Wheaton食业的那个Wheaton,是如果不是在警署和法院听对方律师提起过吴晟这个名字,白晓阳甚至连一点印象都不会有。   现在想其实他和段屿很像。   资产A11左右,父母更是未知数,富二代的身份、差不多的兴趣爱好、在一定程度上俯视着所有人,傲慢而不自知。混血感很强的英俊相貌,受欢迎的性格与伪装出来的亲和感,带有目的性散播的善意。   白晓阳能理解小森侑。   被这样的人锲而不舍地追求着:每日一束的手扎花,接连不断的礼物,耐心的陪伴和从未吝啬的情话与赞美。   白晓阳捂着小森侑不断渗血的手腕,紧搂着他冷凉的身体,听他沙哑又平静地说。   说自己做不到不心动。   他喜欢这个人,相信着这个人,于是去回应,然后一念地狱,还是怪他自己。   这官司打了很久。   两个没背景的东亚留学生,其中一个背着学贷,另一个连下个月的生活费都不一定有着落,在这种情况下,白晓阳几乎竭尽所有去帮助他的朋友。指认,指证,出庭作证。   白晓阳不是唯一的目击者,甚至不是唯一的证人,但肯出现在法庭上的只有他。   在接连不断或明目张胆或旁敲侧击的威胁打压下申请证人保护。现在想……那时候他豁出去一样,做尽了不像自己的事,可能也是在弥补别的什么。不光为了小森侑,也为了自己。   说年轻也好,愚蠢也罢。虽然很痛苦,却是没有噩梦的、能稍稍放过自己的那段时间。   内特只是强奸未遂,而吴晟的行为已经成既定事实,就算再怎么被金钱偏袒也绝对能构成强奸和诱使吸毒的罪名,也确实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在穷途末路准备将一切闹上互联网之前,犯人终于迟迟被定罪。   吴晟曾经无奈地对他说,“Venn,你干嘛这么对我。”   狼狈又遍体鳞伤的从来都不是他——不是犯罪的人,反而是受害者。他光鲜亮丽地坐在被告席,在陪审团的注目下,从头到尾,都是那一副闲适自若的样子。   他轻描淡写地敷衍着在场所有人,责怪起白晓阳反而有一种纵溺的态度,就好像在围栏里的动物角斗那样。在看着白晓阳玩,毫无后顾之忧。   但不管他是谁的儿子,是什么企业的继承人,被定罪就是被定罪。吴晟进了监狱,罪人一定会有应得的报应,白晓阳再劳苦奔波的时候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是亲手将吴晟送进了监狱的。   明明是亲手将吴晟送进监狱的。   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Venn,我好想你。”吴晟抱着白晓阳,在他耳边说。   和以前一样。温和,热情,说中文的时候带有一点原生华裔特有的别扭口音,总是那么彬彬有礼。真像一个许久未见的旧友。   他触碰过来的每一处,都让白晓阳生理性厌恶。   无法移动。那种恐慌伴随着意外和失序,像迎面重击,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袭来,让他完全没办法做出反应。   放开我,别碰我。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在监狱里?   为什么像是从未受过苦?为什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侑知道吗,学校知道了吗,文珊是知道的吗?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吗?   “你不记得我了吗?不可以啊,我父亲对你都很印象深刻。”   白晓阳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紧接着疯一样地开始挣扭,他脱不出那个恶心的怀抱,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开那双将要伸到自己脸上的手。   “你放开我!”   那比起怒吼更像是尖叫,随着手上的动作,啪地一声,声音极响,仿佛一个清脆的巴掌。   客室原本吵嚷的笑闹声瞬间安静下来,不用回头看也能猜得到,所有人都在看着这边。   文珊吓得酒醒彻底,惊讶地来回看着他们两个,最终目光落在白晓阳的身上,不敢置信地试探着,“……小羊?”   白晓阳并没有回她,而是死死盯着吴晟,失声质问,“你为什么会在这。”   吴晟看着自己的手,目光又缓缓落在白晓阳身上,笑道,“不然我该在哪里?”   “你被逮捕了,是我亲眼看着的,你现在应该在监狱。 ”   “我……”   文珊受不了了,她皱着眉问吴晟,“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之前认识?”   “是的,我们是好朋友。”   在小森侑出事之前,确实是朋友。白晓阳算不上如何相信,但也觉得他锲而不舍告白,诚挚又有耐心。可笑的是在二人确定关系的时候,白晓阳祝福过他们。   也正是因为不想扫兴,他答应了情人节那天晚上,和小森侑一起,去参加那个派对。   但现在说朋友。   就这么自自然然地,说我们是好朋友。   白晓阳觉得没有比这更可笑的话了。   “放开我。”   “Venn……别这样。”   “放开!”白晓阳几乎是在喊。   “疯子,罪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是朋友!”   原本还有些稀碎的私语声,探寻八卦着玄关处发生的一切,现在彻底安静了。   文珊还从来没有见过白晓阳这样。   一直以来小羊给她的印象都是温和的,就算有什么情绪也鲜少外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尖锐,不安,因掩饰不住自己的恐惧而细微颤抖着,脸色苍白,满脸憎恶,几乎算是失了控。   “那天晚上是你,把阿侑带走的。”白晓阳看着他,逼迫自己回忆那恶心至极的一幕,一字一句地说,“然后,你和内特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那个房间。”   “我看到你了,我录了口供,我签的字。证据确凿的事,你不可能被……”   “你一定要在这里说这个。”吴晟叹了口气,耸着眉,哄似得说,“那你现在要报警吗?至少别让我像个傻子似的站在玄关。”   白晓阳喃喃道,“我看着你进监狱的。”   文珊叫他恍惚,有些担心,“小羊……”   白晓阳没有反应。   想,那确实是他亲眼看到的。就和当时他亲眼撞见那一幕地方时候一样。白晓阳记得,他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阿侑的身下全都是血,手被绑着,浑身都是鞭痕,还有嘴唇。   白晓阳感觉要吐出来。   “是既定事实,所以已经定罪了。”   吴晟不能,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你这么聪明,能避开我家里人的联系,还知道提前申请证人保护,”吴晟温柔地对他说,“那你直接猜猜看?”   【既然这么担心还保释出来干什么,继续接受教育呗。】   【到底是亲爹有本事,才一年就捞出来了。再蹲两年我都不嫌够。】   保释。   “不,我和你父亲谈过,”白晓阳说,“他答应过我。”   “因为你威胁他。说不接受私下和解,如果保释,就将这件事曝光,会给我们的家族企业带来不好的影响。”   白晓阳抬起头,看着吴晟。   他脸上的笑从未变过,和以前怀有目的时接近的样子很像,但现在看来无不像是在嘲讽,嘲讽白晓阳无知又天真。   “亲爱的,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有能力做这种事。”吴晟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白晓阳,“但其实我父亲是很欣赏你的,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鲜少会这样,行事大胆,心细,有勇气,又有能力,坚韧不拔。如果我能尝到教训,学老实一点,他就放心了。”   平静地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文珊担心地看着白晓阳,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又忍住了。   其实吴晟也不用说那么多。   白晓阳也无需听他什么解释。更无需追问什么。   他出现在这里的一瞬间,就已经完美而完整地解释了一切。   “能让我进去吗?在玄关这里,大家都看着。”   他俯下身,贴着白晓阳的耳朵,低声说,“感觉很尴尬。”   但其实他并不需要白晓阳让开什么路,就算挡在玄关,那么直接错身绕过去就可以了。   挡在什么地方,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需要花费任何力气,也无需他亲自去操心什么。   简简单单地绕过去就可以了。   “Jas?”吴晟看见熟人,笑着迎上去,张开双手拥抱了女孩,又讨喜老派地做了个贴面礼,“我倒是不意外会在这里遇见你。”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吵架了吗?我听不懂中文。”   “没有。”   “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些担忧地看着门口白晓阳的背影,看了眼吴晟,又去问乔琳, “你懂中文,你和我讲讲,他们在说什么。”   乔琳抱着胳膊,还是那副冷漠缄默的样子,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她和吴晟,只是脸色复杂地盯着文珊那边看。   “小羊……”   白晓阳已经在这里默不作声地站了有一会儿,他没有回头,没有追过去再质问,只是呆呆地看着地板。   “……”   文珊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没人不知道这件事。那时候她还在宾州念高中,搞文书和作品集拍摄。   吴晟当时的官司在留学生圈子里早就被传烂了,但也仅限于此。   对她来说,这件事……更像是虚浮的、非具象的,PDF中精彩多图的一页,是午餐时的gossip,是想起来厌恶但过眼也就成了云烟的丑闻。   这里所有人,对此的态度,都是一样的。   “Wheaton!过来sports,这多个手柄。”   吴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他们,说,“把你的也给我可以吗,我想玩双剑。”   有人失望道,“那只能联机了。”   “再买一对儿吧?我看现在有没有人跑腿。”   “这个给你吧我比较喜欢动森配色的那个……”   “啊这有什么好抢的?!”   好像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是这样的。没人会真的打心底去在意。   即便是她也是一样。   “小羊。”文珊伸出手,却不知道该怎么碰他,只是轻轻拉住白晓阳的手,小声地问,“当时出事的……是你朋友?”   白晓阳扭过头看着她,缓缓睁了睁眼。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我先走了。文珊,我该走了。”   白晓阳的眼神太过于复杂,有很多他自己需要去消化和整理的东西,现在姑且连冷静都做不到吧,所以该离开了,他只能离开。   身后欢乐笑闹的声音太刺耳、太诡异了,而真正的异类反而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自己。   “等等、小羊, 你先别——”   “没事的。”白晓阳冲她艰难地笑了笑,又觉得太生硬刻意,只说,“对不起,让你们气氛变得那么差……抱歉。”   “小羊!”   落地窗外城市夜景愈发迷幻动人,曼哈顿这场夜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浇在玻璃上隔着看,暮色漂亮得不像实景,洗刷过后高耸崭新的建筑群挤在一起,光点既朦胧又灿烂。   白晓阳走了,门关得很轻,锁扣咖哒一声,发出机械旋转一圈的声音。   说不上她是没拦住,还是根本就没有想着要拦。   白晓阳什么都没说,她理解,可是最后的眼神总感觉让她有些不舒服。   并不是被冒犯了,她感觉得到,白晓阳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   让她不舒服的是一些别的……说不上来的什么。   她急急地转过身,穆勒鞋踩在地毯上,一把将人群中心游戏玩正有趣的吴晟扯了出来,他手腕上还挂着joycon,也不意外,“怎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是指什么?”   “当时的事。”文珊忍了忍,“你怎么会认识白晓阳。”   “你说Venn。”他想了想,“我追过他朋友。”   “你别放屁了!当初是不是——”   “你到底是怎么了。”吴晟奇怪地看着她,“那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在乎成这样。还有,可以小声点吗,你吓到大家了。”   她不耐烦道,“吓到就都滚!”   乔琳将文珊拉了过去,用中文说,“你冷静点。”   文珊心中那股无名火更盛,她正要再喊什么,吴晟忽然笑着对她说,“你是真的好奇,还是只是在拿我和大家发脾气?”   文珊愣了一下,很快又急又气地想反驳,却发现说不出什么。   好像是这样的。   当初具体怎么回事,她是清楚的,为什么要问呢。   她跑过来质问,并不是因为好奇,她知道。   那是什么。真是他说得那样,在乱发脾气吗,为什么。   因为难受白晓阳的眼神?   乔琳看了眼早就开始不高兴的众人,作势无辜的吴晟,还有看起来属实有些失魂落魄的文珊,高声说了几句安抚情绪,又给Jasmine一个眼神,对方会意,温声安抚着氛围,解释道文珊身体不太舒服,希望大家可以小声一些。   那边有人照顾气氛了,乔琳把文珊拉到一边,“你今天非常不正常。那个男生到底是什么人?从他进来我就觉得很奇怪。”   “没事。”   “我刚刚也听了个大概。”乔琳看了眼吴晟,和文珊说,“能猜到一点。我的建议是,你没必要为那些人和自己朋友闹不愉快。”   “哪些人?”   “你明白我说的意思。”   文珊看了眼她,扭过头,“那不一样,小羊和你前男友不是一类人。他很好。”她知道乔琳对底层人的印象不是很好,所以一开始白晓阳进来的时候会有那副态度,毕竟曾经被骗感情又被骗钱的,但她现在没心情解释太多。   “不是他摔门而去让你下不来台的吗?”   “我很奇怪吗?乔琳。”   “什么?”乔琳被问得猝不及防,眉心一皱,“为什么这么问。”   文珊没有再和她说什么,现在冷静下来了,看着沙发那一圈。   Jas开了瓶冰镇的山竹酒,气氛就又回来了,围在一起热闹说笑,像个可笑的剧团一样。   看着他们,好像又隐隐约约地能明白一点了。   小羊那个临走前的,无意的,让她浑身不舒服的眼神。   “没什么,我没事了。”   “你这像没事的样子吗?”   乔琳咬着牙,对那个人的印象更差。   莫名其妙地跑过来,纤瘦又不修边幅,穿着一身廉价的冒牌货,明明没人欺负他,却像个受气包似的。她是美国人,从小到大对校园里那些缄默又阴郁的nerd都很有抵触情绪,谁知道这种人哪天忽然憋狠了,会不会直接从书包掏出一把枪来报复所有人。   懒得去了解这种人,更不想朋友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想起前任,乔琳更恼火,正要再劝朋友两句,忽然门锁又响了,她无语地看向门口,“这次又是什么……喔,是他俩。”   文珊跑过去抓着男友问,“季晨玮!”   他拎着两个巨大的环保袋,里面是零食和酒,见她扑过来,慌乱地接住了,皱眉问,“怎么了?”   “怎么就你一个。”她往男朋友身后看,“段屿呢?你俩不是一起出去的吗?算了无所谓……你上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小羊?他现在状态特别不好,你来的正好,这就交给你了,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必须出去一趟…… ”   “等等,你等等,谁?什么小羊,”季晨玮扶着她,“先别急,一身酒味开什么车……你是说段屿那个室友吗?”   “对,就是他。”文珊急忙道,“你见到了?”   “……”   季晨玮把她拉了回来,放下手里的塑料袋,让她先冷静一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文珊说了大概,他便一脸了然地叹了口气,“怪不得。”   “什么?”   “段屿室友,我们上来的时候确实撞见了,但是……”他脸色微妙,“总感觉,嗯……有点怪怪的。”   文珊猛扯他的领子,“你再这么卖关子一样的说话试试看。”她现在心情够差的了,季晨玮这个磨磨唧唧的样子她看了更烦,根本没那个耐心陪他啰嗦。   “好好好,”他安抚着说,“就是在楼下刚进来遇见的,他确实看起来不太好,低着头……一开始还是我们先发现他的,段屿就把人拦住了,顺嘴问了两句。”   “……然后呢?”   “然后……似乎是有什么争执,反正说了没几句就要吵起来,我看段屿那意思是不让他走。”   “啊?”   “嗯。要带他上来还是要送他回去什么的,结果他室友跑掉了,”季晨玮的表情很微妙,“然后段屿就追过去了。”   文珊一顿。   季晨玮看她的脸色,也附和道,“是吧,我还从来没见过段屿那样,生气了,但又不像生气的样子,怪吓人的……不对,比以前还吓人。他俩不会打起来吧,他室友那气势,俩人声音一高,我在旁边都不敢说话。”   先不说白晓阳和段屿大声讲话是个什么场面,文珊脑补不出来,但比起那个,她更诧异别的。   “你说他,”文珊咽了咽,“段屿追过去了?”   “是啊。”季晨玮比划着,“就那么一前一后,冲进大雨里。”   他说:“像演电影似的。”   --------------------   想了下还是两章合在一起了,这part不拆章阅读体验会更好   谢谢主人们的投喂呜呜呜,大家破费了(一鞠躬二鞠躬)有评论和弹幕就非常非常高兴了!! 第21章 他腰怎么那么细   “自己擦。”   段屿将那包纸巾给白晓阳。   这还是刚刚从季晨玮那里拿的,也就这一包,段屿扔给他了。   “你用吧。”   段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索他方才一系列的反应,还有行为逻辑,可笑道,“你仇富?”   白晓阳没有看他,捏紧了那包纸,“不至于。”   “那到底是为什么。”   CPT周边车水马龙,也就一家烘焙坊方便避雨。   也只能待在这里。要不是拦着,白晓阳能直接浇着雨跑转盘对面坐地铁去。   ……就这幅一撕就碎的模样。   明明冷得发颤,却不愿意缩起身体,衬衫薄透的能看见肤色,黏在皮肉上。   段屿那股火气其实并不是和白晓阳吵架吵出来的,而是他自己。僵持久了,忽然就觉得不耐烦起来。   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没什么,我不想……”   白晓阳就没想过段屿会追过来,也不想和他再吵架。   乘段屿手机一响,转身就走,“不想现在谈这个。你等雨小点就回去吧。”   “没让你走。”   “段屿!”   段屿将他扯回来,比起扯更像是捞,原本没想太多,摸到那又薄又湿的布料时忽然一滞。   ……白晓阳腰怎么这么细。胸口那透出来的什么东西,这穿得什么破衣服。   蹙了蹙眉,他也没管手里人怎么折腾,只对着电话里的人问,“解释一下?”   被段屿这种体型的人箝着,就没有挣出来的可能性,白晓阳不自在地避开目光不去看他,就听见段屿语气狐疑,“我知道,他怎么了。”   电话里的大概是季晨玮。   “吴晟?”段屿若有所思道,“他亲口对你说的?”   听到这个名字,白晓阳身体一僵。   也不知道电话那边具体是说了什么,段屿默了默,又说,“知道了,我处理。”他笑了一声,“还能怎么样,你和他说过两天我请客,到时候见面谈……白晓阳?啧,先挂了。”   他一把抓住默默往前走的白晓阳,把他扯了回来,身上本来就湿漉漉的,离开防雨布又和方才差不多,段屿问,“这么大的雨,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知道你认识他。”   “谁,吴晟?”   白晓阳低着头,更像是自言自语,“也知道他的事。”   “进监狱被保释的事?知道,怎么了?”段屿手一紧,“和你有关?”   白晓阳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没有。”   “那你到底发什么神经。”   “发神经的是我吗。”白晓阳顿了顿,却没忍住,“是你拉住我的。你为什么要追过来,你不觉得奇怪?我说了我只想回宿舍去。”   段屿的掌心很烫。贴着皮肤,仿佛能触到那几道乱七八糟已经愈合的伤疤。   他握着自己的胳膊,小臂是松弛的,但肌肉的曲线明显。还和以前一样,没怎么用力,前几次留下淤青后他就再没用力碰过自己了。   在楼下遇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言不合,冷一句热一句地拌起嘴来,怎么都不肯放过。   白晓阳不想再说下去,也没心情留在那,现在更是。   “和你——”   白晓阳咬了下舌侧,吃痛好像也没什么用,还是控制不住地说,“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在犯神经。我心情不好自己回去碍到你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追过来,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奇怪。   怎么不奇怪,从刚才吵架的时候就已经很奇怪了。   在公寓的时候他看见白晓阳低着头,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要么就是给人欺负了。电梯门开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要出来。   一步一步,走得魂不附体。   他拦着问,得到疏离又冷漠的回应,从那时起就觉得生气,气得冷笑着追了上去,气得现在都没意识到。   这件事确实很奇怪。   “你现在是在拿我发脾气?”   “对,难道不明显吗?”白晓阳面无表情地说,身体却在颤抖,或许不仅是因为冷,“怎么像是很意外的样子,真是莫名其妙,我们才认识多久?你不了解我,我也……一点都不了解你,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互不干涉做室友就行了不是吗,为什么总做这种……”   为什么追过来?还真把我当了朋友?   他以为自己不知道,实际上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种新奇有趣的眼神,调侃的态度。解构起来实在浅薄又易懂。   又说什么朋友?明明只是觉得好玩。真心还是假意,自己都比他会藏太多。   奇怪的该是自己。看穿了之后还愿意扑进去陪着他一起玩,所以早就做好了他失去兴趣后想离开就离开的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做出奇怪的事的本来只有我才对,你又是为什么。   让人误会,忍不住自作多情起来。   喂过来的巧克力。礼盒里精心准备的唱片。   缠着要包扎伤口。说不再夜不归宿。   就好像谁要求过他一样。   白晓阳深吸一口气,“还不放手?你朋友都在楼上等你。”   但其实他只要轻轻一抽,就能把手抽出来了。   但两个人好像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段屿挑起眉,“我也没说不行。”   “什么?”   “没说不行。想拿我发脾气就发。”他稍一用力,白晓阳就往前踉跄一步,段屿低头看着他,声音不咸不淡,“不愿意说也随意。先和我上去,把事情问个清楚。你和吴晟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   段屿说:“你脸色很难看。”   他知道。   知道自己脸色很难看。从刚开始就知道了,说什么都感觉脱力。   他不全是不想面对段屿。   是真的想回去,躺在床上蒙着被子睡一觉。今天真的好累。   ……就那么突然,没有一点预兆的,遇到了这辈子都以为不会再遇到的人,像谁故意设立的一个针对于他的陷阱似的,算好了每一步,到最后让他不得不接受事实。   如果不是在文珊家,如果不是在认识段屿之后。他可能都不会那么轻易地被迫接受这个事实:恨意是自己的恨意,悲剧是别人的悲剧。对他人来说,只是轻描淡写的过往,是一段不堪的故事,甚至是趣闻。   想斥责,想怒骂,但为此穷追不舍不肯放过也不肯原谅的自己反而才是异类。   他没资格指责,他甚至没资格生谁的气。文珊的关心,段屿的帮助,甚至被冷言冷语刺激后又追了过来……留下来的只有觉得他和阿侑都很可笑的自厌情绪。   “不是会晕倒吗。”   “只是太累睡过去了。不是晕倒。”   “一定要顶着雨回去?”   “嗯。”   “不明白你在折腾什么。”   不明白段屿为什么这么能缠。   白晓阳声音发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走不出来了怎么办?脱离不掉怎么办?   明明刚看起来你也和他们是一样的。   但又为什么说这这种话。拿你发脾气也没关系是什么意思,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又该怎么样去拒绝他。已经拒绝得够多了,这个人怎么还是无动于衷?   等彻底丧失了拒绝能力,连自控都做不到了,又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对不起。”白晓阳打断他,“我不该那么说。是气话,没有拿你发脾气的意思。其实生气也是因为你说得都对,这件事和你和我都没有什么直接关系。我现在要走了,你……”   你放开我。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大反应。”   白晓阳说:“以后再回答你,先让我回去吧。”   “为什么。”   “不知道,你放开。”   到底还要僵持多久。   哥布伦转盘广场车流不停,交通指示灯两个色轮来轮去,骤雨又大又密,唰啦啦啦让人焦虑,总感觉下一刻要打雷。   白晓阳说:“很疼。”   段屿放手了。   其实不疼,谁都没用力,用了力也不疼的。   想说句谢谢,但又觉得够可笑了还是不要,白晓阳低声说,“那我走了。”   他没有再看段屿,既然应付不过来那快走就是了。现在只想回去躲在床上好好休息。   还有那么多的事需要处理,他还要尽快和小森侑联系,明天得去办公室问吴晟的事,是不是连学都给他复了。   和阿侑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恭贺目录通过的那天。   当时还在期盼,本以为一切都会变好。现在想起来简直是能让人笑出声的程度。   什么时候变好过?他真是飘了。   段屿似乎没有再追过来。   白晓阳一个人走着,转盘广场在中城与上西接壤的大十字路口,不怎么需要担心安全问题。地铁口很明显,在朦胧的雨线中发白光,但戴着眼镜看,光圈周围全是毛边,水滴散着光,不擦掉雨水根本看不清前路。   乘着等红灯的时间,白晓阳摘下镜框想把镜片擦拭干净。   拉起下摆,却发现自己衣服裤子都是湿的,只好用指腹抹掉雨水。   但廉价镜片用的树脂很差,几年磨损下来有很多划痕,手指越抹越花。   指示灯变绿了。   白晓阳站在原地,手垂了下来。   眼前的世界是混沌不明的光圈,车流围着纪念碑旋转,模糊时实在是漂亮,堪比文珊公寓玻璃窗下的夜景。   左右看看,现在很晚了,周围没什么人,要过马路的早就往前走了。   雨声也很大,反正不会有人听见。   一直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肩膀垮落着,白晓阳握着自己的眼镜,低下头。   他没有擦眼泪,也没有压抑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委屈的。   可是那怎么都擦不干净的眼镜握在手里,硌着手心,鼻托的边缘剐蹭着,疼却不能将它生气地扔掉。   像他的一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就是扔不掉,怎么都摆脱不掉。   ——要不干脆放弃算了。既然这么累。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种微弱的想法,悄悄地钻开他的思维,试图找地方扎根。   小森侑手腕上一道又一道的瘢痕,增生很粗,能从深度感觉出来——每一道都是奔着了结去的,看着极疼。白晓阳想不通,都已经那么痛苦了,为什么还要弄伤自己。   问他的时候,他对白晓阳说不疼的。没有痛感,也并不快乐,要说具体什么情绪,就是轻松和解脱。   压着的重量消失了,还有随着身体一点点变凉,对自己怯懦逃避即将成功了的窃喜。   这么想着,他打了个激灵,白晓阳知道现在自己不清醒。   “……不至于。”他喃喃地说,用手擦掉了眼泪和雨水。   还不至于。   “白晓阳。”   白晓阳身体一震,不打算回头,乘着指示灯还没变色,也不管看不看得清,抬腿冲着大马路就想走。   却忽然被抓住了。   这一次力道非常大,疼是真的疼,完全就是容不得谁抗拒的架势。白晓阳惊愕地被拉着走了一段,才反应过来挣扎。   他一直在后面?一直跟着?   “等一下,”白晓阳的鼻音很重,却听不到哭腔,只有着急。他手忙脚乱地跟着完全不顾及人的步伐节奏,“段屿?你干什么,要去哪?”   “过马路。”   “……什么?等……你慢一点……”   段屿的速度很快,拉着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甚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回头看白晓阳一眼,扯得白晓阳差点摔了跟头。   “坐我的车。”他说,“我送你回去。”   段屿的声音很冷漠。   不是那种冷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手腕上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白晓阳不知道段屿给人的感觉怎么就变了,是一种完全容不得他再拒绝的强势,没打算收着什么。   冷硬又粗暴。   就好像,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自己可以。”   “不是说要解释吗,我等不了那么久。”段屿没有回头,“你觉得我是很有耐心的人?”   白晓阳不明白了,“你为什么……”   段屿低笑一声,“没见过比你事更多的。”   他没理会白晓阳,本来也没多远,段屿和季晨玮的车就一前一后停在路边,挨着纪念碑打头的那个公园入口。   在一溜豪车中,段屿的这台岩黑色的sf90反而低调起来,他终于松了手,将白晓阳不轻不重地推了过去,车灯在雨幕中短暂闪烁,自己开了两侧的车门。   “我是不知道你一天到晚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自怨自艾够了就上车,就那个身体素质,又晕倒发烧你以为麻烦的是谁。”   “……”   他还捏着眼镜,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感觉有些晕乎,段屿陌生的样子又让他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站在原地。   想跑掉,又觉得今天可能确实跑不掉了。   也没办法跑掉。他高度近视,他看不清。   摘了眼镜后,那张脸就全无保留地露了出来。白晓阳不知道段屿在盯着自己看,自顾自站在原地发怔。   睫毛乘着雨水,浓黑的瞳仁还是那么无神黯沉,光都照不亮似的。明明哭得眼睛眼角眼尾脸颊鼻头哪里都红,脸上却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不知道是体质还是发烧,嘴巴也红,不知被自己咬了不少次,印子很明显。   就那么懵懵的,一动也不动。   在马路边等红灯的背影,总给人一种要是不拉住他,下一秒就要往车流里冲的感觉。   被浇透的薄衣贴着皮肉,衬衫剪裁很烂,材质更垃圾,打湿了之后猛缩水还皱皱巴巴的。两侧稍短一截,正巧悄咪露出一线皮肤,车灯一打,白得晃眼睛。   段屿喉咙又痒又烫,声音却森冷,“白晓阳,我真的不是很有耐心的那种人。”   他扬起下巴垂眼打量自己这个不知好歹狼狈不堪的室友,目光明暗混沌,忍着心中那股暴躁的情绪,将能梳理清楚和不能梳理的清楚的、通通转化为单一的恼怒。   确实有意思。   白晓阳是他无聊生活里目前最有意思的东西。   段屿说:“上车,或者我把你扔进去。”   段屿说:“你自己选一个。” 第22章 ……如果我说我喜欢你   没什么好坚持的,他拗不过段屿。   已经说到那份上,他除了听话上车还能怎么样。   是漫长又令人疲惫的一天,厌烦到最后只觉得意识昏沉,想快点睡一觉。   白晓阳一路上都很缄默,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比起不明白段屿为什么会强硬地送他回来,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如此执着地想要一个缘由,   回到宿舍以后,连争吵的力气都没有。   段屿的行为在一点点推翻原本自己映像中的那个画像,就好像他不是利己的人,而是一位善良友爱、热忱于关心同学的大好人。   他自认为了解这些人,在文姗家的时候就开始不抱什么幻想了,本来强求别人的共情义务就是一件自私又可悲的事,所以段屿和他们有没有区别,又有什么要紧的?   那不是气话,他是在拿段屿发脾气。所以才想逃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想一个人躲起来。   说到底破防的是自己,无理取闹的也是自己。   而且,他凭什么要求段屿特别。   段屿从头到尾都没做错什么,他只是顺口问了一句。   ……不分青红皂白给他人定性的,自顾自开始对人发脾气的,是自己。   不是段屿。   到最后,白晓阳头疼欲裂,实在受不了意义不明又永无止境的追问。   既然段屿那么想知道,那就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白晓阳摸着自己手腕,沙哑道,“就是这样,就是这么回事——从头到尾都很恶心的一桩丑闻,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那么关心?”   他没有去看段屿的表情,无所谓是厌恶还是别的什么。   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他没力气再像对峙一样站着。   白晓阳脱力坐在床上,低着头,怎么咬自己都压不住那莫名其妙的鼻酸,自言自语。   “这很奇怪啊,你到底为什么。”   你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事?   段屿说:“之前为什么不说。”   白晓阳身体一顿,茫然地抬起头。   “说什么……?说这些?”   他猜过段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比如‘所以呢’,比如‘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再比如用古怪的语气说,‘你就因为这个不高兴?’。   但都不是。   他问自己为什么不早说。   “明明吃过亏,还遇到了那么垃圾的人。”想起一些朋友,段屿笑了笑,“我猜在你在文珊那边,应该也没经历什么好事。那么为什么不和我说。”   白晓阳始终感到不解,“和你说了又能怎么样。”   是会改变什么?是去给他抱不平?还是说,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室友,和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翻脸?   “我没帮过你吗?”段屿眯起眼,“自己想想,我都帮了你多少次了。”   好一会儿,白晓阳才慢吞吞地说,“……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不想把你扯进来。”   段屿叹了口气,像是知道白晓阳会这么说,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随意,而是皱起眉,难得的认真,“吴晟……我只知道他当初犯事进去了,但不知道是这种事。抱歉。”   白晓阳微微睁大了眼。   “怎么,我不像是会道歉的那种人?”   “……”   “白晓阳,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段屿的眼神中并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自然是疑惑的,“你好像一直都很防备我。”   段屿垂眼看他,好奇地问,“你很讨厌我?”   白晓阳急道,“我不讨厌你。”   段屿问,“可你问我为什么那么关心,就好像我本该不关心才正常一样,为什么。”   段屿若有所思,“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问得其实很温和,但不知道为什么,白晓阳感觉那种冷硬又强势的态度其实并没有消减。   或许是因为被俯视着。   白晓阳看着段屿,喉咙干涩,眼皮沉重。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段屿。   他想反问段屿为什么不去和朋友们聚会,冒着雨也要把他送回来,也是因为关心吗。   答案好像明显又不明显。   是关心吗,为什么。不是关心吗,那不是关心是什么。   是故意的吗?   总感觉再也无法理智地去抗拒这个人。   他在意段屿。因为偷偷在喜欢。   那段屿在意自己,是因为什么?   唯一说得通的答案,事实似乎是意淫与臆想,那答案到底是什么。   要不要直接问问他?   这段时间以来,那种相处时与他人极为不同的特殊性、与往常行为不同的诡异感。   总是纠缠着,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不一样。说是朋友,可段屿不对朋友这样。   不会这样的:不会下那么大雨一次又一次追过来,也不会伸出手把他拉住。   不会说什么,“想拿我发脾气就发脾气。”,不会他一喊疼他就放开了。   段屿早该不耐烦了,更不会去解释什么。   之所以会这样,会那么做,会那样说。   会耐心听着,会道歉。   会问出这种问题。   是不是因为,段屿对自己,其实……也是,有一点点,好感的?   “白晓阳,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那么我呢?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人,你又是怎么看待我的?」   白晓阳沉默着,闭口不言。   现在并不清醒。所以即便问了……被嘲笑也可以,被讥讽也可以,之后都可以以意识混乱为理由搪塞过去,总是可以辩解的。   但是万一被讨厌了呢。   段屿似乎很厌恶同性恋,他是知道的。   知晓心意后觉得恶心怎么办。   连这样的状态都无法持续下去了怎么办。   段屿见白晓阳神态浑噩,好一会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才说,“……你发烧了?”   “……我不知道。”   声音太小,段屿没听清,“什么?”   白晓阳身体拘着,眼神躲闪。湿润的鼻音,明明语气又生硬又抗拒,可说什么都有一股要命委屈的味道。身上一直都有那种温热的水汽蒸出来。   确实不像是清醒的样子。   段屿摸了下他的额头,愕然道,“这么烫。”   眼见段屿转身要去拿什么,白晓阳行动比脑子快,猛地抓住那只在额头上短暂停留过的手。   段屿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将手抽回去。   白晓阳也意外,他都不知道自己突然是怎么回事。   下意识抓着段屿的手,用力大到在微微颤抖,他眯起眼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因为皮肤还贴在一起,所以又烫又湿的眼睛蹭在别人的手背上。   白晓阳缩着肩膀,呼吸也急促起来,好像在被什么人要命地追赶者,又像是在做什么生死攸关的决策,一旦选错了边,就万劫不复了似的。   怎么办。要说吗,要问吗,好像现在不问这件事过去之后再也不会提起了。   现在可以说是不小心,但再抓下去就很奇怪了。   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的手不放,怎么看好像都很冒犯。   可是到底该怎么办。   段屿并没有说话,   但白晓阳依旧有一种被催促的慌乱感,咬着唇,焦虑着,思绪一团乱麻。   你是不是不讨厌我?之所以会在意,是因为对我也有一点好感?……如果我说我喜欢你。   如果我说了这些。会觉得恶心,还是自作多情?   如果我说,我也想你去亲吻别人一样亲吻我,会反感吗?会厌恶吗?   是因为发烧了,所以段屿的手要比自己的体温凉很多。   骨架比自己大,那么手掌的尺寸自然也是。有伤疤和筋脉,但并不粗糙。燥热的皮肤贴上去,让人舒缓也让人清醒。   白晓阳微微侧过脸,嘴唇不经意地擦过指骨与手背,一瞬间,能明显感受到对方的僵硬。   段屿的手腕一顿,肌肉紧绷着。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白晓阳。”   不再是刻意放轻的声音,不再亲切。很平静,听起来像是在警告。   白晓阳也很僵硬,但手却不再颤抖。   而是轻轻放开了。   他垂着眼,准备道歉,解释说自己不太清醒。   却发现那双手并没有很快收回去。   反而掂起了他的下巴,脸侧的手指微微一动,抹了下自己的嘴唇。   轻得连痕迹都捕捉不到。   “……”   因为被拖着,白晓阳头低不下去,只好奇怪地抬起眼,还以为自己是烧糊涂了。他看不清段屿的表情,在想刚才只是错觉的时候,嘴唇边的手指在迟疑后又压了回来,不轻不重地揉动着——比起确认触感,更像要让他张开嘴似的。   被这么漫不经心地擦蹭着,白晓阳也迷迷糊糊地确实下意识微微张开了一点。就在他以为手指要碰到自己牙齿的时候,段屿将手收回去了。   他没再追问白晓阳刚刚的行为,也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   “发烧了,”段屿声音很平淡,“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幸亏没让你自己回来。”   白晓阳也知道自己发烧了。   段屿在昏黄的室光下像一道模糊的影子,甚至可能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他左耳刺痛,朦胧着听不明白段屿语气中的态度。   但这都没什么意义,白晓阳看了他一眼,虽然想试图弄明白,但还是一点点合上眼睛,总感觉段屿似乎一直在床边看着自己。   是一道黑色的缄默的影子,投射过来意味不明的视线,刺烫又危险。   似乎是在说。   “……奇怪。”   想问段屿为什么奇怪,是哪里奇怪,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做。   但白晓阳思维过载,他又困又累,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结果到底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大概就是这样,隔日醒来的时候段屿并不在,白晓阳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是谁给盖的被子,额头顶着半干不湿的毛巾。   之前那位医生来送了药品和退烧的针剂,白晓阳想着既然好一点了就去参加研讨,没想到到了地方体温又高起来。   被送回去,三四天后才好彻底。   这整整一周,段屿都是很晚才回宿舍。   像是避而不见,但偶尔对话的时候又一如往常。   他平静地问白晓阳身体怎么样,白晓阳也平静地回答他。有时候笑着说几句,但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在学校其他地方碰面的时候,也没有刻意过来问他在干什么。   好像现在才是正常。   才终于恢复到了白晓阳一开始设想的相处模式——互不干涉的室友关系。   谁也没提起之前的事,几乎快能肯定那天的触碰就是一场幻觉,可段屿似有若无的疏离,又让白晓阳忍不住疑虑。   这一周都是如此,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状态很差,更何况是一直关注着挚友的小森侑。   “我希望你有什么烦心事,不要隐瞒我。”他抱怨道,“明明你前段时间很好,忽然生病,又变成这样,也太明显了。”   “……抱歉。”   “因为这个道歉很奇怪。”   白晓阳看了眼他的手腕,轻声说,“后天是……那个人的生日。”   “え?”小森侑想起来了,“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原本答应了要去。”他终于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对小森侑无奈地说,“但感觉,现在应该不会再被他邀请了。”   准备的礼物,应该是送不出去了吧。 第23章 他又在吞咽。   “又在小红书和人吵架啊。”金珉抒看了一眼,劝着,“别和他吵了。拉黑呗。而且人一开始也没说什么……”   “拉黑显得我吵不过还很破防。”文珊瞥了他一眼,“滚,少拉偏架。”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最近真的,”金珉抒忍了忍,还是说,“躁过头了。”   她没说话,但是听见了。手上打字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嘴,又继续编辑着回复,几下发完,最终叹了口气,点开对面主页选择拉黑,然后手机一扔,站起来抱着胳膊看窗外。   “……操。”   金珉抒也郁闷地趴了回去。   屋子里明明有三个人,但是气氛非常差,是明显的差。以前也是吵吵闹闹的,但是气氛很好,他回国的这段时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但目前这个样子,又不太好问。   “呀,”他转过头看躺在沙发上的段屿,“你也说点什么呗。我可是特地为你过生日才回来的。我妈还给你带了一堆小菜,那玩意儿还不能托运你知道我是怎么弄上飞机的吗……听见没有,出声啊?”   到底是怎么了。   不是明天过生日吗?一个两个的到底为什么。虽然他知道段屿每年这个时候心情都不好,但这个不好也仅限于他自己,玩得时候没见挂上脸,更不存在这种一进门就一言不发的情况。   金珉抒没吸引来段屿的注意,却吸引来文珊的注意,她看了一眼,嫌弃道,“能别看你那破手了吗。”   盯着自己的手不知道是在看疤还是在看什么,怪得很……怪死了,他和小羊都怪,那晚上他追出去后到底怎么了问也不说,段屿不说白晓阳更不会说,问就是没事,她已经开始烦了。   不仅烦,还生气,生白晓阳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那晚过后她发了小作文过去,白晓阳第二天下午才回,翻来覆去的就是感谢,虽然言辞恳切没见有疏离,但偶尔见面的时候明显能看出来小羊状态不对劲。   文珊让他别看了,又说既然你是白晓阳室友应该清楚,“他到底怎么回事。”   段屿的态度很淡,粗糙地搓着指尖,“生病了吧。”   “生病了?”她快步过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开了微信就往白晓阳的头像点,“生病了他为什么不和我说。”   “是啊,他为什么不告诉你。”段屿轻笑道,“关系不是很好吗。”   文珊有些焦急,“怪不得他那么久才回我……最近去金丰说他倒班不在,怎么办……没人照顾……啊,我让医生去,这就和她联系……”   “为这种事焦虑,你喜欢白晓阳?”   “你放什么屁。”   她没再搭理。段屿重新抬起胳膊,眯着眼睛,像在看自己的手,又像通过手在看别的。   无论怎么搓蹭,指尖都还留有夜里的触感。   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感觉。   让自己厌恶的,避之不及的,曾经憎恨过的东西。有可能是错意,或许是被外表混淆了所以不太明确,在分辨清楚前好像除了避之不见没别的办法。   不是指触感。   触感要明确直白的多。   是因为发烧了吗,有点肿热,摸起来很肉,而且烫。不全是软的,有他自己咬出来的印和疤,颜色很漂亮,平时体温正常的时候就像水果了,因此那时颜色涨得更放肆。   很可口的颜色,饱满,所以容易啃咬出血来。分不清冲动是否属于腹欲,让人混淆又烦躁。   ——非常乖巧地张开了嘴巴,似乎是会听话给人用指腹f 弄口腔的类型;是自己再难受也会含着眼泪好好忍着的类型。   想到这里的时候,段屿猜自己疯了。   白晓阳长得漂亮他知道,也见识过,但仅止步在这里。漂亮惊艳的人这圈子里谁少见过,又谁缺过,所以这说服不了什么。   那是为什么。   明明那么厌恶,所以是为什么。   可以不去想,可以从拳头发泄出去。但当世界安静下来,脑子里的问题,记忆中的触感,让他没有撒谎的机会,只能像个牲畜一样吞咽。   对,吞咽。   白晓阳睡在旁边,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他有时候会好奇一个人睡觉安静成那样是不是死了。   凑过去看过。   白晓阳不适合戴眼镜。他的眼型很温润,眼皮薄,睫毛也长,鼻梁较短,侧着睡的时候脸上的肉被枕头挤出一个胖鼓起来的圆弧。看不见平日里无神又冷淡的瞳孔,所以睡着后显得更乖巧一些。   他又在吞咽。   像什么动物似的。这种感觉令人怒意横生。   Jas的嘴唇也很漂亮。不薄不厚水润饱满,接吻时会有丝绒质感的唇泥蹭过来,她总涂着口红,喜欢男伴唇边擦色的痕迹,觉得性感,于是辨不清底色,但也就仅限于此。   从未留意,不如何在乎。不如说他确实很讨厌接吻,混淆在一起的感觉很恶心。既然和性无关,那就没有将两张嘴贴在一起的必要。   他没有接吻的欲望,要有也是腹欲——喜欢往嘴里放的是食物,而不是另一条舌头。人嘴用手碰都很恶心,更别提咬回去。   但白晓阳不一样。   他对白晓阳有腹欲。   但他不该有。   “他到底什么底细。”   文珊没说。   这种摸不清楚的感觉更让他烦躁。   “小羊家境确实不好。”文珊放下手机,其实暴躁主要是在掩饰低落,“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义务,萍水相逢的没必要,当初让你和他住也是我私心。所以……”   她想了想,看着段屿,轻声说,“你别欺负他。”   语气有些微妙,是那个意思,又不像那个意思。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她想了想,“吴晟当时的事你也大概知道,闹到最后居然真进去了——这谁不惊讶?我还当他是踢到什么铁板,结果没想到居然是……我爸提起这事来,说姓吴的六十多岁,在美国的三个子女就活下来这一个,也是他最看好的一个,居然能容忍留下这种污点……白晓阳具体怎么做到的我不清楚,大概是豁出去了不少。”   她看着段屿说,“我了解你。大概能猜得到你在新鲜什么。”文珊想起那天夜里白晓阳的眼神,喉咙一涩,到底顾虑着,只模糊地说,“既然不想做朋友的话,就远离吧,对你俩都好。”   “为什么。说得就像是我要对他做什么似的。”   “你问我为什么他那么上心。”文珊的视线变长了,她若有所思地问,“那你又为什么,对他那么上心?”   “原来我看起来很上心。”   “还不够上心?搪塞别人可以,你从小到大我看多了。”   他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事。   什么时候对人产生过这么明显又强烈的兴趣。   下着大雨一言不合追出去?季晨玮说当时白晓阳只想一个人回去,是段屿不放。   “我都不敢和他那么讲话呢。“季晨玮用夸张的语气半开玩笑地感叹道,“他室友直接把他手打开了。”   能吵起来就了不起,既然一直是个能动手就不动嘴的人。   这家伙年少的时候什么样她一清二楚,现在人模人样不代表本质就变了。   文珊斟酌半天,缓缓地问,“你是不是,对他……我意思是,嗯……你对他——”   “文珊,”段屿笑意很浓,声音虽轻,语气却低厚,“我疯了吗?”   她没有说话。   “想想你在问什么。别人或许是,但我不可能。”他从沙发上起来,靠近她,仔细地问,“你说我为什么不可能?”   她一顿,撇过头去,“只是顺口一问,用不着应激。”   “啊,是吗。”他看着文珊,笑道,“是我应激了。”   “……抱歉,你就当我没说。”   金珉抒也是知道隐情的人,听了半天也有些话想问,但这时候无论如何都不敢开口。   他知道。极少见的,段屿生气了。   那种隐隐的蛮戾,平时被人模人样的社交脸遮藏得很好,可以说怕麻烦,也可以说没必要,但童年经历对人的影响远比想象的大,无论他怎么回避,都改变不了这份缺陷。   再怎么厌恶生父,既然是同一血脉,那么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自私,冷血。   在不顺心到了极点的时候,容易恼羞成怒。   金珉抒见他似乎是要离开,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去。”   “回宿舍。”段屿不咸不淡地说,“再去趟wegmans,要陪我吗?”   金珉抒有些惊讶,“回宿舍?今天晚上PXC说有新血,墨西哥旗,开场赌十比四十九,这你不去啊?我还想跟你去看看呢,”他奇怪道,“观众发牢骚说好久没见你人了。”   “我最近都不会去。”   “为什么?那么好的战绩,人气也很高。”金珉抒试探道,“正好你现在心情比较……”   段屿动作一停,沉默着并没有回答,文珊想问,白晓阳却在这时候回了消息。   再一抬头,人已经走了。   ……好像真的生气了,她思虑着,想了想发小性格,段屿向来不怎么记仇,也就不太在意。   白晓阳:对不起,才回你消息。我一直在改文章。谢谢你,不过不用的,我已经好了。   文珊:没事就好哦   白晓阳:明天   说起这个,文珊眼睛一亮,手快地发了定位过去。   文珊:就在这里,等你啊   白晓阳说:抱歉……我可能去不了了。   文珊:【哭】啊不要啊,为什么   白晓阳:总感觉还是不太合适。所以……还是不去了,可以的话,能拜托你帮我一个忙吗。   文珊这一次没有很快回消息。   顶部时不时会显示对方已输入。   白晓阳叹了口气,坐在床上,从床头柜中小心翼翼地,把礼物拿出来。   唱片被包装成礼物的样子,用了漂亮的美纹纸,还打了一个黑金色的丝带,很老派。   其实是想亲自送给他的。   但不确定段屿还想不想让自己去了。   有些事就是一想起来就会窘迫,白晓阳坐在床侧,正好就是那天夜里的位置,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现在想起来脸上还像火在烧。   白晓阳难堪地喃喃道,“到底是做梦还是。”   应该是做梦,但触感又很真实。   应该是从未干过家务的人,所以手掌并不粗糙,指腹也是……但指骨却很硬,也凸出,或许……和他的兴趣爱好有关。   白晓阳看着那个礼物,伸出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嘴巴,在张开的一瞬间,想起什么,身体忽然变得僵硬。   不是梦吧。   文珊回来消息,白晓阳还没来得及看,宿舍门就开了,他心一慌,眼疾手快地将礼物塞进被子里,不太自然地和室友打招呼。   段屿拎着袋子,似乎没看清白晓阳的动作,淡淡地说,“晚上好啊。”   早上中午晚上甚至睡前都会问好的习惯……是段屿原本就有的,一开始还觉得很奇妙,但是现在已经接受了。   以前都是笑着的,最近也是,但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段屿看上去,似乎心情不太好。   “这些……是什么?”白晓阳看到无纺布购物袋上的logo,“你去超市了?”   “买日用品。”   他看着室友从那几大包里分别拿出了三瓶洗衣液一大堆垃圾袋和不知道为什么与垃圾袋装在一起的鲜果蛋糕,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   直到段屿拿出了四大盒kleenex,白晓阳才忍不住,“你买这些干什么。”   “你不用卫生纸吗。”   “不是……这也买太多了。”白晓阳有些为难,wegmans的东西贵其他地方很多,分摊起来确实会有些吃力……但这不重要,比起那些,更想知道段屿怎么忽然去买东西了,是遇到了什么事心情不太好吗。   会有人通过购物发泄压力的,总感觉有点担心……要不要问一下。   “很多吗?”段屿淡道,“放心,不用你A。”   白晓阳一顿,手心攥紧,“……我不是这个意思。”   段屿无所谓,“是吗。”   “段屿,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你没必要这个态度。”白晓阳说,“包括这几天都是,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住下去,可以直接去……”   “突然在不满什么?”段屿放下手里的东西,好奇地问,“不是好事吗,既然没让你掏钱。”   白晓阳见他过来,身体下意识往后一避。   在焦虑或者为难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地咬一下嘴唇。   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眼前,没有发烧,没有生病,甚至还带着那副眼镜,看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就这样,只是为难时的轻咬,短暂的一小下。   就能让他喉咙干燥。   段屿眯起眼,“你在赶我走吗?”   白晓阳没见过他这样,一愣,反驳道,“不是的!”   段屿很擅长无理取闹,但比起往常无伤大雅的那种,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我哪里说错了,”他有意思地问,“那么要A吗,这些东西加起来四百刀,你给我一半?”   “……我知道了。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用不着这样。我不知道你是为什么心情不好,但你没必要发脾气在我身上。”白晓阳默默地站起来,绕过他,去背包里翻找钱夹,低声说,“既然你说了,那确实没必要买这么多,而且贵的很没有必要。”   “你是真的还是装的。”   “什么?”   “我问你,是真的还是装的。”段屿好笑地说,“你一年的学费能买几超市纸了,现在又装什么勤俭。”   忽然是怎么了。   或许是逼近的姿态有些逾越,白晓阳试图后退一步,可后面是床。   段屿冷漠又戏谑的眼神扫视着,停留在白晓阳脸上的某一处,眼睫压得愈发低,眸色也深沉。   像是忍着什么,又恼怒着什么。   靠得极近,太安静了,甚至能听到呼吸和心跳。   他好像在盯着自己的嘴唇看,白晓阳能感受到呼吸的热度,很干净的味道,没有刻意为了掩饰的薄荷糖味,没有酒味也没有烟味——段屿现在是清醒的,所以才更加危险。   让人极其不安。   他有些无措地抬起头,“为什么……要这么说。”   白晓阳轻颤着,眼镜边缘因两人的体温起了薄雾,他想退后避开,却只能低下头,可无论怎么躲开,目光都像是撕咬在嘴边,强烈得无法让人忽视。   近过头了,贴在一起,好危险。   比起被指责的难过,白晓阳更多的是害怕。   段屿现在,好像真的生气了。   --------------------   啊呀是文案剧情()   亲亲倒计时了实在是非常兴奋……特别喜欢写接吻啊啊啊谁懂…。   反思了一下自己平时的写法,现在只希望到时候审核放我一马,拜托了拜托了 第24章 你想要我怎么做。   白晓阳记得这种眼神,因为映像太深刻,所以从没忘记过。   在那天夜里,他绞断了拉美人的胳膊,嫌恶地扔了自己的外套。发觉白晓阳一直在盯着他看,于是将目光投了过来。   段屿长着一张与他气质并不太符合的脸。   比起英俊,不如说是攻击性极强的漂亮,这都得归功于那双眼睛。凌厉时给人压迫感,刻意温和时又像极了一个擅长骗心的人。身材很好,个子也高,显得这张脸或许不够刚毅,但极优秀的比例又弥补了这一点。   长着这样的脸,带有不凡的家世。无论什么样的性格,再怎么阴晴不定,也都能获得理解和偏爱。应该是个宠儿,这辈子没遇到什么坎坷。   相处久了,忽略了兴趣是前提条件,还真以为他是温和的,耐心的,善解人意的。   ……呼吸变重了,好像要贴在一起,看似暧昧,但这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个吻。   谁会对想要亲吻的人露出这种眼神。   段屿和别人接吻的时候是很抽离的,没多少情绪。   希望不是被厌烦了。白晓阳转过脸一躲,冷静地说,“我没有装。”   他的躲避好像并没有让段屿消气。   “你在害怕?”   白晓阳身子一顿,没有说话。没有否认。   “在怕我吗,怕我什么。”   这声音太危险了,白晓阳脊背发凉,猛地一推他,“对,害怕。别靠我太近,让人很不舒服。”又语速很快地说,“明明,明明说了只是室友关系,我不是同性恋,你也不是,就不要再做这种冒犯人又让人不舒服的事了。很讨厌。”   白晓阳不敢看他,也不想看他。   “……只是室友。算清楚一些,有什么不好。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尤其是——”   还未说完,段屿低笑一声,手随意一扬。   劈头盖脸的美钞飘撒下来,绿色的纸币落了一身。   “你说得对,”他低着头,看白晓阳站在原地发怔,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好像真的很缺这份钱。”   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为什么白晓阳每一次拒绝、每一次划清界限,每一次强调互不相欠的时候,他都会这么生气。   是白晓阳的一举一动,是白晓阳的抗拒导致,再听白晓阳说一句要A就会想要让他永远都别说话了。   实在是忍无可忍。   好像这么做就可以平息恼意,但为什么那股烦躁不堪的情绪只增不消。   文珊问的那句话让他深觉不适。恶心反胃的感觉是真的,抵触与被冒犯的感觉是真的。但好像这都不是他生气的原因。   白晓阳说的话没问题,他是该讨厌,这种行为谁都会觉得讨厌,既然所有人都是正常的,那么唯一的问题原因就是自己。   是他在意白晓阳的这件事。   ——成为了再不容自己否认的事实。   原本只觉得有意思,但现在似乎不是了。   腹欲出现的一瞬间就不再是了。所以他看着睡着的白晓阳,茫然又惊愕地说,奇怪。   太奇怪了,他竟然想吻他。   极其、急迫地。   想吻他。   睡着的、毫无防备的白晓阳。   蜷缩在床上像块餐盘上的甜品,差一点他就真的要弯下腰去了,但眼前忽然闪过的画面又让他清醒。   浴缸里粉橘的血水,被藏起来的餐刀,椅垫下的药片。   一幕一幕,阴魂不散地,直到现在,还是会让他浑身发凉。   白晓阳沉默地站在原地,直到段屿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   是错觉吗?不像争吵后愤然离开,反倒像落荒而逃。   真奇怪,发脾气的是他,狼狈离开的也是他。   白晓阳蹲下来,将地上散落的纸币一张张捡起来,码好,然后轻轻塞到段屿枕头下面。   他掀开自己的被子,包装精致的礼物静静地躺在那里,还以为会给人一种笑话的感觉,但其实并不是。   他还是想把礼物送出去的。   撒谎了。   不是害怕你。   是害怕再靠近就被你发现了:乱跳个不停的心,冲动着想要先触碰上去的欲望。逃避了又怎么样,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结局……   “……好矫情。”   没出息。   “不讨厌啊,”白晓阳看着段屿的床位,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自嘲地笑着说,“还是喜欢你的。”   白晓阳轻轻叹了口气:“真不该答应。”   不该住在一起。远远看着的时候,似乎也比现在要开心。   如果可以,这学期结束之后……就搬出去住吧。   或者那个时候,段屿也找到了心仪的新住所,他东西很多,宿舍的条件对他来说明显是很不方便的。   文珊发来了一串语音消息。   “好,我帮你送礼物,就是觉得遗憾,期末结束之后我就回上海了,还要好久才能吃到你做的菜。”   看到回复,心情终于变轻松了些,白晓阳笑了笑,正要谢谢她,字打到一半,忽然接到了陌生的电话。   “852……香港?”   白晓阳狐疑地接通,还没问是谁,电话里温润有礼的男声让他瞬间身体一凉,头皮发麻。   “Venn。”   “……”   吴晟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笑着说,“我问内特要来了你的联系方式,他好像很生你的气啊。虽然现在说有些突兀,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识段屿的?”   “……”,白晓阳不想和他废话,“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去找学校举报我了吗,这一周收到了很多邮件。”他为难道,“你就是这点不好,总是不愿意体谅。本该复学的时间被推迟了,我父母很生气。”   “没错。”白晓阳轻轻地说,“我知道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但也是尽我所能。”   “你真是个麻烦。”   “能成为你的麻烦,对我来说是夸赞。”   “我是在夸赞你。不过,Venn,你一定要和我这样僵持下去吗。”吴晟语气委婉,好脾气道,“我们能不能谈谈。”   “不。没什么好谈的。”   “和Raven说的一样,你真是倔强。”   白晓阳手攥成拳,僵硬地笑了一声,“是啊,我……等等,”他捕捉到信息,微微一怔,“……Raven?”   吴晟轻笑了一声。   隔着电话,伴随电流的刺啦声响,让人心惊。   他缓缓地说,“你的教授啊,他和你太不一样——虽然都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天分极极高,却是个精明又怕麻烦的人。无差别地拒绝一切人情世故,除了钱财往来,好像在没有别的利益能驱动他做任何事。”   吴晟每说一句,白晓阳的脸色就越差。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冒冷汗。   “为什么不说话?”吴晟了然道,“你那么聪明,肯定猜到了。”   白晓阳提高了声音,“Wheaton,你不缺那笔钱。”   吴晟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我同样不缺这个学位。但我父母下了要求,说我这些事都处理不好,以后会不放心我做别的。该怎么办啊。”   “所以说你在威胁我。”白晓阳声音冷冽,“还是报复我。”   “和你当初做的事一样。为什么到你这里,你就生气了?你也在报复我——”   “那叫罪有应得!”   白晓阳猛地将手机放下来,沉重地呼吸着,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么都没想到,他会从这件事中作梗。   ……该怎么办。   白晓阳做着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怎么看都是败局。   如果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问题,一个人的因果,那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没有那笔钱,也不过再负几十年债,他总能解脱。   但这个奖学金,牵扯的人太多了。如果出事,不是他一个人在损失。   崔茜母亲的手术费,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小森侑出了那种事还愿意留在这里,是因为他的父母。   阿侑家里的公司周转日渐艰难,在断供回国和坚持拿下学位之间,他父母选择了破产清算,卖了房子继续供他读书。   除了他们,还有别人,小组里没日没夜没了命的忙,深夜找谁都是秒回,分顾自己的part永无止境地修改再修改。随叫随到只顺着教授心意的研讨,结束后崔茜在卫生间吐得胃出血,她说只是咖啡喝多了,她还能坚持,回去吃点东西睡一觉就好。   会为了这笔钱拼命,是因为各有苦衷。所以将祈愿压在了这上面。   能接受失败,但白晓阳不能接受所有人努力的结果付诸东流,不是因为学识,而是被自己牵连。   就因为自己,连可能性都断送了,该怎么还干净一切?   白晓阳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拿起手机,他知道Wheaton没有挂,“你想要我怎么做。撤销投诉和举报,还是让我直接退学。”   “那也太过分了。”吴晟恼道,“你为什么总把我想的那么坏,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直接说你要什么。”   “我说了,只是想和你谈谈。”   白晓阳默了默,问,“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   “明天。就在那个生日派对。”吴硕笑着说,“你和Ed关系那么好,他肯为你出头,也一定邀请你了,对不对。就算不是他,文珊也会邀请你的。”   “……不能换个地方吗,现在也可以,”白晓阳站起身,“给我个地址,我现在就能去和你见面。”   “我拒绝。”   “……”   “我是在给你机会,更是在帮你,这种时候不该顺着我吗。”吴晟压低声音说,“我的要求就那么难?连让你听一次话都做不到?”   白晓阳没有说话。   扎好丝带的礼物盒,静静地躺在床上。   段屿买来的日用品堆在桌子上,里面除了蛋糕,还有一堆零食。   好像买了很多巧克力。   看包装,是……之前吃过的那个,他觉得好吃,所以问了牌子,被价格劝退之后,就再没提起过。   段屿他,居然买了这个啊。   【你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吗?】   “我知道了。”   “嗯?”   “明天我会去的。”白晓阳淡淡地说,“那么派对上见。”   说罢,速度很快地挂了电话。   他最擅长的,好像还是将一切搞得一团糟。   白晓阳将桌子上的蛋糕和巧克力放进冰箱,蛋糕看上去很好吃,猕猴桃配巧克力,隔着罩子也能闻到浓榛果酱和奶油的腻香味。   “……”   那么多人都在,总比一个人面对要安全。   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拿到奖金。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自己结局怎么样,其实都无所谓了。   能坏到哪里去。   白晓阳看了一会儿那个蛋糕,还是忍住,轻轻将冰箱门关上。   去就去吧。   既然要去,正好。可以将礼物亲手送给他。   --------------------   Ps:这两天会日更   ------   啊啊啊啊是倒计时不是这一章就亲啊啊啊(甚至没敢回评论)   感谢主人们的喜欢!真的特别特别荣幸( )   段屿生日会是一个大转折,亲亲是在那里啊啊啊啊   这本的大纲琢磨了很久,虽然感情线跌宕,主角心情总是起起落落的……但整体看下来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也在修改以往的一些缺陷(偶尔过于意识流、转折突兀,节奏稀碎等问题)希望可以不让大家失望( )   喜欢的话给俺丢点评论吧,真的很爱和你们互动555   # transform 第25章 THREE OF CUPS   9.19,Upper East Side, New York.   -   收到地址的时候,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栋人文闪耀的豪宅。   临街在楼梯的悬崖上打了地灯,亮起一排,还以为是美术馆。   快落日了,今天云层很厚,粉蓝夕霞被太阳的光束从地下斜着一照,多滚出来的云边好似滚了层金。   以前也在上东找类似的大联排拍照打过卡,但怎么都没想到——这从里到外都透着老钱味儿的一栋,居然不是本地人的。   大门敞开着,音乐在外面听不到多少,一进去居然震耳的响。大抵是维建的时候特地铺了材质,屋内有清甜的水果味飘出来,似乎是为了遮盖烟草味。   不是自然的味道,是香氛。   “啊,你是那个……ig上的那个?”   有人认出他来了,上前好奇地打量。   “是的,ParkCd,”朴烁笑了笑,“是朋友请我来的。”   “是韩国人?”   “中国也有姓朴的人。”   “很爱你的穿搭,我们都非常喜欢看你的账号。”   “谢谢。”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又不太感兴趣了,毕竟纽约日常一步三个网红四个模特五个小明星。朴烁这种穿搭颜值外加留学赛道的,往人堆里一扎确实亮眼,脸也算得上惊艳,但人家到底见怪不怪,拿着饮料杯,和朋友谈笑着去往别处。   不是mean,虽然目前来看是爱蹭爱玩爱凑一起的交际生态,但真富二代和网红明星到底有壁。   朴烁礼貌地笑了笑,四下打量着这栋豪宅,又惊叹townhouse居然会有这种规格。一楼往来的人多,没看到主人,他随便拦住了个人问文珊在哪里,对方没反应过来,他只好说Meilisha,那人才恍然道,“你说Ed他们?五楼。”   朴烁谢过之后,再绕了一圈,无奈地又拦住一个人问,电梯在哪里。   Stair hall看样子好像真可以旋转到五楼去,但市值八九千万美金的房子不可能没有电梯,他今天是特地收拾过的,也化了妆,不可以出汗。   电梯里也有香氛的气息。狭小空间里浓度上升了不少,也更好辨别,这种石榴、柏树和橡木苔的味道,应该就出自文珊母亲之手,也是他今天精心打扮的目的。   五楼是修葺装修最令人惊叹的一层,因为是顶楼,挑高足有八米,几乎没有隔断,厅堂敞亮,做晚宴用途再完美不过。   西角做了斜顶窗,遮光帘取下来就能与室外共享天际线,现在夕阳快落下去了,粉色渐褪,深蓝越来越冷,室光也朦胧。   因为是年轻人的聚会,所以声光电还是按照年轻人喜好来的,五楼人最多,非常热闹,墙壁挂了很多装饰物,音乐声响也大,主打的就是一个欢乐场的氛围。   “好烦。”   “为什么,啊……我知道了。”Jas腻过来,笑着打趣她,“你讨厌的人要过来。”   文珊闭眼仰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白晓阳昨天刚和她说完要代送礼物的事,结果语音发过去人就不见了,到现在都没个音讯。   段屿也是。   中午她和预约的甜点师进门没多久,似乎是拾掇房子的声音太大,段屿安静地在背后出现,吓得她跳起来。   身上宿醉的烟酒味混杂着血腥都快起飞了,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惊了,“你睡在这儿的?”   段屿滤着咖啡,头也不抬,“为什么不能,这不是我家吗。”   “哈……”是你爸家。   说是他家也很对。特地置办在这里,这房子自然是段为斌留给儿子方便读书的。只是段屿从来没住过,也就偶尔会在这里过个周末。   “跑来跑去的很麻烦。”   “也不用解释。”她接过段屿递来的咖啡,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   “生日快乐。”   段屿没有回应,只是笑了笑,对她说,“辛苦你。”   她猜到工作量会很大,直到guest陆续到才将一切安排好,因为开始的时间是晚饭后,因此自助只准备了酒饮料甜点和轻食柜。   确实只邀请了朋友,但这种性质的派对来的人不可能只有那几个人,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男女朋友,还有只是单纯想来玩的熟人同学。她还是很高兴的,人越多越好,彰显她作为主办的成功,所以来者不拒。   但那个小网红私信她的时候,她是真的想拒绝。   Jas一推她,“看,他来了。”   文珊懒怠地一抬眼,就看到了朴烁。   他甜甜一笑,手里抱着礼物盒,喊着“文珊姐!”便殷勤地快步走来。   这一片围着的人很多,是因为做东的主人家在,也是因为寿星过于耀眼夺目。   朴烁原本是直奔着文珊的。   只往旁边不经意地切了一眼,视线忽然被黏住了。   坐在那的,还以为是吴晟。   但再仔细打量就知道不是了。   身形和气质都不是。   他自己是精心打扮过的,平时研究穿着和搭配,同样深入了解品牌与时尚。   文珊裙装的设计普通且舒适,长短适中,但首饰亮眼,在这种场合,和所有富家女一样,随便配几个看起来不敷衍的石头,处处不经意,但每一样单品都价值不凡,既合乎礼仪又不用太操心。   越靠近这群人中心,越能发现她们随意。   而吸引朴烁目光的主角也是一样。   他似乎要比吴晟高,黑色的衬衫,领口敞开了两颗扣子,袖子挽起来,带了腕表,看着并不十分抢眼,银灰色的表盘,显得有些平平无奇,朴烁认出来是块陨石盘,如果用心,腕表的主人会有更好的选择,所以猜测带这只是因为懒得挑。   似乎是发现了目光,他与身边人谈笑着,不经意地看过来一眼,朴烁有些怔愣,不知道为什么,心好似停跳一拍,脸上不自然地发烫,连忙收回了视线。   文珊将他的情绪看在眼里,似笑非笑地说,“不是来找我的吗?”   朴烁连忙道,“是来找你的。”他将手里抱着的礼物盒递过去,“生日快乐。”   “不是我生日啊。”   朴烁愣了一下,“不是吗?”   文珊没在意他窘迫,而是拆了礼物盒,眼睛一弯,“jar?”   “啊……嗯,”朴烁虽然不自在,但调整的还算快,他将注意力摆过来,笑着说,“之前一直问你要香水,感觉很不好意思。”   文珊嗅了嗅,“是戈尔康达。”   “嗯,我知道你有这支,”他补充道,“我不是在goodman拿的,是巴黎,那天运气好,见到了本人,所以要了签名与香缄。”   香水并不值钱,但签名值得收藏。礼物确实十分有诚意。可以说是非常用心的生日礼物了。   文珊笑眯眯地,“要拿这个换闪电箭呀。”   朴烁有些不好意思,“不是的,只是……生日礼物。”   但确实是为了换闪电箭。   他知道文珊有,想讨支分装很久了。   “好可惜,今天不是我生日。”文姗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对段屿说,“要香水吗?”   朴烁心一动,也顺着文珊的目光看过去。   他唇抿着烟支,并没有点燃,近距离下,朴烁看清楚那人的眉眼,又开始觉得脸上发烫,忍不住地盯着打量。   说话的语调闲散,看不出到底是不是感兴趣。   “香水?”   文珊还没有说话,朴烁便忽然凑了过去,“原来是你过生日吗?生日快乐。”   段屿似乎有点惊讶,并没有说话,有意思地打量着朴烁。   “我是文珊姐的朋友,没弄清楚,只听说是聚会就来了,”朴烁弯着眼睛,不自主地靠近。“抱歉,在美东待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认识你。”   段屿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认识我?”   旁边有人笑了出声。   朴烁一愣,似乎没想到会是这种性格。   其实段屿本来就不社交,他嫌麻烦,也没那么爱玩,就在学校里受瞩目,其实了解他背景的人很少。   文珊也想笑,但忍住了,对朴烁说,“别人不好说,但他不是圈里人。你还是去找吴晟吧,他指不定一会儿就出现了。”   不是圈里人吗。   朴烁确实是gay,也是他在社交平台上用来吸粉的人设。   是纯颜控,所以见到段屿会心动是正常的。   段屿问文珊,“你请了吴晟?”   “之前答应的。现在见了以后就少见,final肝完我正好就回国了。”文珊淡淡道,“反正小羊不会来,他在不在都一样。”   没想到段屿忽然问,“白晓阳不来?”   文珊倒是没听出他语气哪里有问题,只是有些沮丧地说,“是啊,而且从昨天起就联系不上。可能身体还没好吧我猜,他还给你准备了礼物让我帮忙带给……”   “什么礼物。”   “……?”话音未落就追问。   段屿问她,“礼物呢。”   文珊斜着眼看他,“我怎么知道。”   二人一来一往地说着,朴烁尴尬地被落在一旁,没有人理会。   他倒不怎么信文珊说得段屿不是圈内人,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就算退一万步,也肯定是个双。   文珊四处张望着,“金珉抒是死家里了吗,怎么不见他人……啊,等等。”她猛地站起来,“我好像看到……”   她好像看到白晓阳了。   对角顶柱遮蔽视线,太远人又多,光线也不太清醒明亮,再一打量,那一晃而过的身影再消失不见。   Jas亮着眼睛问她,“是Ed的室友吗?”   先前在文珊公寓的都有被邀请,这会儿也差不多都在,听到文珊提起,又被勾起了兴趣,都凑了过来。   但实际上,他们对白晓阳的印象并不好。   除了乔琳的抱怨,再就是白晓阳的态度,莫名其妙的来,莫名其妙的走,不知道为什么又导致文珊和吴晟起了冲突。   而且也是因为他,段屿缺席了。   本来就是为了给他过个先行生日,熟人自己内部聚一聚,结果一晚上都没等来人。   所以,白晓阳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大概就是:一个扫兴又晦气的家伙。   “可能是我看错了。”   都拒绝了那么多次,怎么可能会来呢。   “说不定在楼下呢,”Jas对白晓阳很感兴趣,她拉着文珊,“不如我们去找他?”   正好,文珊也确实不想再在这里待着,走之前,看了眼悄悄盯着段屿打量的朴烁——越靠越近的身体,明摆着在找机会插话,她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   关她什么事。   而且她记得,当初吴晟的官司就和朴烁有很大关系。怎么摘干净的她不清楚,但总之,她对这小网红没一点好感。   “段屿,可以这么叫你吗?Ed总感觉有点奇怪。”   面前忽然伸过来一只纤白的手。   手很好看,皮肤很薄,匀称修长。他张开掌心,里面是一个打火机,笑着凑过来,“你手里的烟,我帮你点。”   段屿的目光带有思索的意味。   朴烁对自己的脸还是很自信的。他眼型本就上扬,眼角调整过之后更像猫了,为了上镜好看他做过不少努力,对着光看人的时候很灵动,就算半垂着眼也不会死气沉沉,反而很魅。   他见段屿没有抗拒,于是擦开火机,示好地往前推了推。   段屿不再看他,笑了笑,含咬着烟,低下头。   朴烁心里一喜,主动地贴了过去。   “我叫朴烁。”他说,“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为什么。”   朴烁脸一红,有些羞涩,声音放轻,“……我对你很有好感。”   “感觉有点恶心。”   语气十分自然。   类似那种天真的残忍,好像完全意识不到是在冒犯人。   朴烁细眉轻蹙,烟吐在脸上很难受,但他并不往后避开,不仅不退缩。   反而贴的更近。   “为什么会恶心,”他看着段屿的脸色,又轻声细语道,“好吧,我会道歉的……能不能别讨厌我?”   看着很是委屈。   “不可思议。”段屿低头看着贴过来的身体,笑着说,“好像真的很喜欢我啊。不是才认识吗,为什么,因为我的脸?”   似乎是产生了些许兴趣。   果然,对这种就得A上去。   “那我呢,”朴烁眨了眨眼,抬起头,“你喜欢我的脸吗?”   说实话,这张脸确实很漂亮。或许会有不自在的地方,但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不好看。   这样的人主动扑过来,手在不知不觉挽着上自己的手臂,充满性暗示地抚摸,视线盯着他的喉结,又缓缓下滑。   能感觉到朴烁的掌心,很滑,也软。   和白晓阳的手很不一样。   白晓阳的手腕很瘦,并不是一种轻盈的瘦,而是干瘦,手掌并不柔软,很干燥,段屿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小时候帮佣的手就是那样,经常泡在水里,或是清理食材,或是操持家务,长年累月下来,最终变得肿胀又粗糙。   白晓阳的手全然不似养尊处优的同龄人那样。   有时候会带着伤痕,像烫伤,中指有一点点没消干净的笔茧。   做皮试的痕迹不止一处。   胳膊上似乎有很多经年的疤痕,但已经很淡很淡了,不仔细看也发现不出来。   他知道,但并不在乎,所以从没问过。   “所以是不讨厌……?”朴烁见段屿并没有躲开或是露出嫌恶的表情,心里就稳了七八分,他想了想,不如乘热打铁。   他很擅长引诱,尤其对这种看起来荷尔蒙爆炸的人。   “不讨厌的话,要和我试试吗?”   “用香水做礼物有点奇怪。”他在段屿耳边呵着气,悄悄地说。   “我也可以是礼物。”   “如果你想,”朴烁轻曼一笑,“可以在我身上灭烟的。”   令人不适。   黏腻的感觉,像腹足类动物缠了过来。   白晓阳的身体要干净清爽的多。   就算是在被窝里发烧出虚汗的时候也一样。   虽然身体也是潮热的,但不会令他不适。   反而——   段屿见朴烁没骨头似的挂在身上,除了想笑以外,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又能确定了。   他确确实实,打心底厌恶同性。   虽然不知道白晓阳怎么回事。但段屿想,现在除了觉得反胃,他好像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漂亮的脸,柔软的嘴唇,凑过来的这个人要温顺得多,脸和身体都更加中性化,如果不考虑他身下有什么,甚至可以直接把他当异性来看待。   大概是段屿眼神和表情实在是没什么温度,朴烁隐隐地有些后悔。   段屿将手里的烟按在台面上,这大概是在表达拒绝,但朴烁却觉得莫名有一股压力,下意识缓缓松开了手。   ……被那样看着,好像他再不放开,下一秒就要被打了似的。   让人脊背发凉。   “有点好奇。”   朴烁满脸的不自然,“什、什么啊。”   “为什么我过生日要收到这么廉价的礼物。”   “……”   比起耻辱,朴烁更多的是有些害怕。段屿的声音很低,比起戏谑,更像是诙谐。   因此轻视的意味更重。   “我……”   支支吾吾地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不大不小。   “段屿。”   因为喜爱香氛,所以朴烁的鼻子很敏锐。   在满室的烟味与石榴香中,他闻到了一股青草的味道,像某个便宜牌子的沐浴露。   很干净,很突兀,也很普通,与这里格格不入。   段屿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向来处。   虽然表情不变,但总觉得和之前不太一样。   眸色变深了,也没有刚刚那么松弛。   眼中的那份轻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朴烁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不高兴地顺着段屿的视线,跟着瞅过去,看清楚对方是谁之后,忽然愣住。   白晓阳?   怎么是他。   “晚上好。”段屿对白晓阳说。   “是来给我过生日的吗?”   --------------------   是这样的,段屿只会对白晓阳问候早安午安和晚安。   (呜呜呜希望有人发现这个小点)   对不起但双标真的是作者永恒不变的嗑点……   -----   非常感谢评论哇哇哇哇!!上来看到一猛子扎起来我拿着键盘就是一个狂写……   -----   二编:   非常抱歉忘了通知!(土下座)   本文会在明日入V,中午十一点左右   届时更新6000+,周稳定1w-2w字左右,日/隔日更新   感谢宝贝们支持正版!感谢所有读者的喜爱 第26章 THE CHARIOT.   这里人太多,而且空气给人的感觉很微妙。   不难闻,也不是憋闷,甚至有一股淡淡的石榴甜。   或许是因为音乐声音太大,白晓阳的耳朵很不舒服。   左耳是外伤导致永久性失聪,在嘈杂环境中震动骨膜,撕扯起旧8伤来会很痛,甚至影响另一边耳朵的听力,严重刺激的时候会呕吐。   这里的环境对白晓阳来说很糟糕,他忍着那份难受,抱紧了怀里的盒子,在想自己的不安局促是不是过于明显。   白晓阳没有回应,而是低下头,将手里的盒子递给段屿。   “生日快乐。”   段屿没有接过,看着那份礼物,笑着问,“是什么?”   白晓阳没有回答,也没有和段屿对视。   语调轻巧,带着笑意……好像是已经不生气了。   两人似乎都不打扰再提那天不欢而散的事,白晓阳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些许 ,他耳朵实在是不舒服,想把礼物交给他再祝贺后就快点去找吴晟。   “是为了我,还是文珊叫你来的。”   ……该怎么说呢,都不是。   “……”白晓阳有些心虚,并没有回答,他想段屿可能也只是问着玩罢了,于是装作没听见,手还是递礼物的姿势,“这个,是送你的礼物。”   争吵到摔门而去,现在再见怎么可能和往常一样,白晓阳自己也别扭,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段屿的问题。   如果不是吴晟威胁,他现在不太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问不出答案,段屿眯起眼。   白晓阳没注意他的表情,四周探寻的视线太煎熬人,他抿了下唇,想段屿既然不接就算了,正准备收回手,段屿却先他一步将礼物拿了过去。   并没有拆开,而是拿着看。   白晓阳轻轻呼出一口气   ……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穿着打扮光鲜亮丽。段屿旁边的那男孩子更是惊艳,看上去有点眼熟,像是在网上见过的样子……是演员吗?还是模特。   对比自己,白晓阳开始觉得尴尬,   虽然不情愿见到吴晟,但这是段屿的生日,所以他出门也是……收拾了一下的。   想这种场合总不能穿平时的那些,去专门买又显得用力过猛,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了来美国前买的一套新衣服,只是普通的针织衫,而且尺寸居然比当初要大了一些,肩袖宽松下来,袖子也变长了,不挽起来就会遮住小半个手掌。   段屿拿着礼物并没有直接拆,而是对白晓阳说,“你今天看起来不一样。”   “……去理了个发。”白晓阳不自在地剥了下头发,“还是不太习惯。很难看吗?”   很好看。   原本的发型不适合他。眼镜已经那么丑了,还盖着较长的碎发。习惯性避开别人的目光,也不怪乔琳觉得白晓阳危险。   过劳,再加上睡眠不足,整个人给外界的观感能不阴郁吗。   新剪的这个发型很自然,以往白晓阳洗完之后都是随便吹干就完事了,也会吹之前用干毛巾乱搓一下,如今被难得正常地打理起来,发质柔顺了太多,额前的碎发也剪短了,露出下面那张干净的脸,理发师似乎顺手给他吹蓬了,再加上这件外套,看着很乖巧。   白晓阳不好意思地,“会不会有点过头了。”   “不。”   段屿收回目光,礼物盒拿在手里,垂着眼睫翻来覆去地看。   ……总感觉有些赧然,白晓阳轻声督促道,“你直接拆——”   “嘿,”有人看了半天,忍不住道,“你是那天那个,中餐厅送外卖的?”   和他搭话的人很眼熟……这群人有几个都很眼熟,白晓阳在文珊公寓见过他们。   问得轻怠。那份敌意还在。   既然互相都没什么好感,白晓阳便没有理会。   对方显然也是对白晓阳的身份并不感兴趣,问这一句只是为了嘲笑他。   这里还有当时并不在现场的人,见白晓阳贸贸然跑来送礼物就已经很好奇了,没想到段屿的反应更让人好奇。   看气质看不出来身份,感觉应该也是留学生,结果一听是送外卖的,兴趣不减反增。   “Ed,你认识他?”   段屿抬了抬下巴,说,“他是我的室友。”但也仅限于此,似乎没有再继续介绍下去的意思。   “啊?你和别人住一起?”   段屿笑着说,“我住学校宿舍。”   “……啊?”   “管那些做什么,”先前嘲弄白晓阳的那个人兴冲冲地挤过来,“送了什么好东西。”   白晓阳记起来了,他是那天让Jasmines有下限的那个白男,似乎是叫Ted。   因为一直没有拆开,段屿又拿在手里掂来掂去,并不像放在心上的样子。   Ted伸出手一把将白晓阳的礼物捞走了,正要撕开包装,忽然眼前一闪,还没看清,礼物就又被夺了回去。   段屿笑着说,“是给我的。”   “额,是给你……但你也不用那么……我意思是,哥们。”不让拆就不让拆,用得着抢啊?   见朋友僵在那里十分尴尬,有人笑着打圆场,“是你没礼貌。”   段屿摘了丝带。   因为并没有黏住,蝴蝶结是直接打上去的,可以一整个抚下来。   他并没有很利落地根据习俗将包装纸撕碎,而是从边角处打开的,动作很慢。   白晓阳有些紧张,手紧握着,忐忑地看着段屿拆礼物。   看上去很认真。   之前帮他消毒包扎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段屿的手很好看。   今天也同以往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和学校里休闲的样式不同,穿得要更成熟一些,气质也不同,以前也被一堆人围着,但段屿一般都很友善,和别人有来有回地交际。   今天或许是因为生日,也可能是熟人多,他依旧众心捧月,不过更冷淡一些,并不怎么搭理别人。   其实一开始就看见那个漂亮的男生凑过去了。   挨着段屿,亲昵地在耳边说着什么。   暧昧地主动点烟,红着脸,眼睛水汪汪的,被那样盯着看,感觉无论是谁都能被轻易迷住。   他凑过去又说了什么,抱着段屿的胳膊,笑盈盈地将整个身体都贴了上去。   那时候白晓阳远远看着,已经想离开了。   在这栋奢华的宅邸前,他踟蹰了许久。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在后悔。不全是因为吴晟。   他有心理阴影。   这样的聚会,他曾经也被邀请过——和朋友一起,结果两人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礼物。   从买下礼物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期待了。   希望他能喜欢,也害怕会失望。   被这样慢悠悠地拆解着,好像里面有什么贵重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   众人也不免安静下来,凝神聚气,一双双眼镜盯着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扁盒子,想或许会涨一波新的见识。   唱片的封套外面,白晓阳新加了一层塑封作为保护。   演唱会的票根端正地贴置在左下角,还夹有一张素色贺卡,上面用中文写了生日祝福。   段屿打量着那个唱片,没有说话。   白晓阳缓缓地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乐队……之前一直不知道该送什么好,所以那天在图书馆看到这个,就买下来了。”   白晓阳有些忐忑。   周边一圈围着的人,面面相觑,气氛似乎不太对劲。   段屿摸了下白晓阳的手写贺卡。   “那个是……一些祝福的话。”回想起写贺卡时的心情,白晓阳脸有些烫,轻声说,“不喜欢的话就扔掉吧。”   段屿还是没出声。   有人实在忍不住了,诧异道,“93的同名首?我记得……”   他古怪地对段屿说。   “这玩意儿你不是有一柜子吗。”   白晓阳一愣。   有熟识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记得前年过生日,那个时候不在纽约,文珊请了乐队来?”   有人乐呵呵地附和道,“她真的办pa上瘾,希望她一直热忱下去。”   “记忆深刻,我还记得那场全素宴……”   “没办法,得照顾主唱。就是没想到他反差那么大。”   “很好相处吗?”   “还行。合影的时候感觉很害羞。”   他们笑着谈起去年的事,注意到怔神的白晓阳,哭笑不得地说,“而且这票根,保存得也太糙了。封套上那一层是后来加的?这种品相也值得左一层右一层的包成这样吗。”   分辨不出是否带有恶意,有人好奇地问,“送这种东西,你和段屿关系很差?”   话一出,便哄笑一片。   Ted笑得拍桌子,“老天爷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   他们围着段屿,对那份糟糕的礼物指指点点。   朴烁在一旁冷眼瞧了半天。   起初还有些紧张,但看样子,白晓阳好像并没有认出自己来。   后知后觉好像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小森侑的那件事过去快三年了,自己那是死无对证的事,更何况吴晟都被放出来了,白晓阳一个没权没势的穷鬼,他有什么好顾虑的。   况且。   朴烁看了眼被随手扔在一旁并无人问津也无人在意的香水。   想起段屿方才慢吞吞拆礼物的样子,朴烁眼神一暗,笑着对白晓阳说,“包成那样拿出来,还以为是什么,既然懒得花钱,不如带瓶酒来。”   话一出,也有人表示赞同。   白晓阳想过段屿或许会失望。   虽然花光了他试药剩下的所有的钱,但对比段屿的消费水平来说,确实不是个昂贵的礼物。   但没想到,会这么糟糕。   更没想到,他以为很难得的东西,段屿有一柜子更好的,怎么可能会稀罕这个。   “……对不起。”白晓阳强撑着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你有那么多。”   段屿这才将眼神从贺卡上挪开,看着白晓阳,“为什么对不起,我很喜欢。”   怎么看都是客气的说辞。   白晓阳虽然难堪,但还是缓缓地应和道,“你喜欢……就好。”   段屿神色淡淡地将那张唱片收了起来。   “谢谢你的礼物,我会好好珍藏的。”   “你认真的?”Ted看起来也很失望,撺掇着问,“珍藏?生日收到这种垃圾,你都不生气的吗?”   段屿似乎才注意到他,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看得Ted开始不自在。   段屿说,“怎么了。”   “就,这玩意儿……额。”   “廉价货到处都有,但这个不是。”段屿将唱片随意地扔在台面上,有些懒散地向后靠着,悠闲地说,“你好像很在乎我的喜恶啊。”   “我在乎这干什么?”   “那为什么这么关心。”段屿挑眉道,“你也喜欢我?”   “……”   乐子就是乐子,没人在乎来自于谁,方才嘲笑白晓阳的人现在一听这句,笑得更大声了。   Ted脸上青白交加,再一次被下了面子,他虽然恼火,却也不敢直接得罪段屿。气盛地起身就走,路过白晓阳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fuxking whore.“   白晓阳没听见,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段屿。   刚刚是在……维护他?   明明收到了那么失望的礼物。   还以为会不高兴,直接扔掉。   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他对上段屿的视线,习惯性地想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一直站在那?”   白晓阳张了张嘴,“我该……”   我该走了。   Ted赌气离开,走得突然却不突兀。周围的人看段屿的脸色,原本的笑闹声渐弱,又变成密友间的私语,再一会儿,对白晓阳的窥视也不再那么明目张胆。   笑归笑,大家都不是不会察言观色的傻子。   段屿对白晓阳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没怨没仇的挤兑人,他们没必要,也犯不上。   见已经有人识趣地离开,朴烁更不是傻子,心里开始后悔刚多嘴那一句,僵笑着为自己开脱,“抱歉,刚才我不是那意思……”   “你在说什么。”   “……”   “啊,你很在意?”段屿笑着对他说,“放心。在我看来,你肯定比酒值钱。”   白晓阳看他们凑在一起低声说话,因为耳朵钝痛,所以并没有听清在说什么。   “段屿,我先走了。”   段屿笑着和别人说话,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白晓阳想既然礼物送出去了,那也没必要在这里待着,去人少安静的地方等吴晟就好。   反正现在没人注意到自己,也不顾段屿听没听见,又看了一眼桌上被放在那的礼物盒,转身准备离开。   “要去哪。“   手腕就这么被拉住了,白晓阳愕然地回头,没想到段屿动作居然这么快。“段屿?”他看了眼刚才的位置,空落落的圆桌与环形沙发,和刚来时挤了一堆人的场景产生了明显的反差。   那个漂亮的男生一个人坐在原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对上白晓阳的视线,忽然露出一个不清不楚的笑。   白晓阳说,“我该回去了。”   “不是来给我过生日的吗。”   “还有些别的事,”白晓阳低声说,“我约了别人。”   “比我还重要的。”   “……是之前就约好了。”   “不能换个时间?”   白晓阳摇了摇头。   “你一定要走?”   “嗯。”   段屿看了他一会儿,“我送你下去。”   “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他也不是真的要离开,还得在这里与吴晟见面。   只是随口找的理由,白晓阳进退两难。   “没关系,真的不用。”   见白晓阳抗拒,段屿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还在因为那天的事生气?”   白晓阳摇了摇头。   他没有生段屿的气。   即便不由分说地发火,说那些难听的话。   他也没有生过段屿的气。   从来都没有。   比起那些,得想个办法脱身。   但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听见段屿忽然。   “对不起。”   忽然的道歉让白晓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什么?”   段屿说,“昨天晚上。”   白晓阳一顿,笑了笑,低下头,悄悄攥紧袖子里的手,“真的没事。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都过去了。”   “我以为你真的很讨厌我。要给你什么总是拒绝,所以很生气,”段屿蹙眉道,“是我的问题。”   白晓阳安静了一会儿,后退一步,“只是……因为这个吗?”   忽然变得暴躁,气息粗重地贴过来,下一秒要动手了似的,又摔门而去。   只是因为被拒绝了生气?   总感觉,不至于。   段屿并没有回答,白晓阳现在也很乱,耳朵疼,头也疼,他想了一晚上吴晟到底想要做些什么,现在没有心情再陪段屿说这些。   “抱歉,当我没问吧。”他挣开段屿的手,“先走了,生日快乐。”   不想再纠缠下去,白晓阳急急转过身。   还没走两步,忽然撞上一个人。   那人也没躲避,自然地张开胳膊,把撞进怀里的人一把搂住。   “远看还以为认错了,真的是你?”   听到熟悉的声音,白晓阳心中一紧,想要用力将吴晟推开。   但对方早有准备,力气比想象的大,一时间根本无法撼动。   吴晟搂着白晓阳的腰,语气惊喜道,“都认不出来了,好可爱。是为了我吗?”   后腰上的手掌让白晓阳头皮发麻,但到底受制于人,顾虑太多,他没办法和以前一样再对他大呼小喝,而是蹙眉,只能抵着他的胸口,低声说,“你先放开。”   “我在想,会不会一直以来,我看错人了。”   他抬起白晓阳的下巴,发现人没有和以往一样强烈地抵触抗拒,只是移开视线。   吴晟失笑,“从来没见你这么乖过。”   这样贴在一起,从后面看好像十分亲密的情侣似的。   下巴上的手又再明显不过的味道,植物浓厚又腥酸的那种烟熏味,白晓阳忍无可忍地避开了头,想让他放开自己。   还没开口,他忽然被一阵强硬的力道拉扯着——直接硬生生地从吴晟怀里撕了出去。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段屿……轻点……!”   白晓阳无奈地往身后看,却被段屿的表情吓了一跳,下意识收了声,乖乖地由着段屿挡在了自己前面。   “还以为要在我家里搞起来了。是动物吗?随时随地对别人发情。”   吴晟问:“是对同性恋的偏见?”   段屿说:“是对你的偏见吧。”   吴晟难过地撇了撇嘴,“二楼卫生间有三个人抱在一起呢,你又不嫌弃了。”   段屿笑道,“所以说是对你的偏见。”   吴晟叹了口气,“都认识那么久了,你干嘛对我有那么强烈的攻击性。明明是个美好的日子,”他也不气恼,弯起眼恭贺道,“得祝你生日快乐。”   他并不等段屿回应,又笑着加了一句,“不过,今年不打算回去看看你母亲吗?”   母亲?   白晓阳不动神色的抬起眼,段屿的力气忽然加重,似乎是察觉到白晓阳嘶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又很快变轻。   “没事吗。”   “……嗯。”   段屿不再理会吴晟,对白晓阳说,“我送你下去。”   他想带白晓阳走,却发现身后的人没动。   再一回头,只见白晓阳表情微妙地站在原地。   段屿蹙眉,“怎么。”   “为什么要催他走?”吴晟走过去,伸出手自然地搂住白晓阳的肩膀,“Venn好可怜。”   白晓阳身体僵硬,但也只是脸色难看地转过头去,并没有抗拒。   乘段屿反应过来之前,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是我请他来的。”吴晟对段屿说,“给我个面子,让他留下吧。”   “……你是说。”段屿若有所思地看着白晓阳,“是吴晟请你来的?”   “是我请他来的啊,不然他为什么会在这,”吴晟想起什么,对白晓阳笑着说,“我先问的文珊,她说你一定不会来,我才给你打电话的。对吗?”   吴晟的手略微用力,白晓阳知道是在威胁。   “……是,原本没打算来。”白晓阳垂下眼,“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请我来,我就来了。”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给我过生日。”   “……”   “你是因为他才来的,对吗。”   “……”   “白晓阳。”   段屿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的语气不重,声音清晰又缓慢,但却压迫得几乎让人喘不上来气。   而白晓阳,除了沉默,给不出任何答案。   “你刚刚说约了别人,”段屿耐心地问,“你约的人,原来是他吗?”   --------------------   啊啊非常抱歉忘了在前一章提醒入v……   因为是上周申请的所以忘记了(我谢罪)   非常感谢宝贝们的支持和喜爱!这本入v后会周1w-2w左右,并根据榜单要求日/隔日更   感谢主人们对正版的支持! 第27章 KNIGHT OF WANDS   段屿问:“你约的人是他?”   白晓阳面无表情地承认,“是。”   “你是被他威胁了吗。”   “不是。”   “白晓阳,你可以告诉我——”   “段屿,怎么又开始干涉我了。”白晓阳避开视线,笑了笑,“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没说要给你过生日,而且我认为你也并不缺人陪伴,为什么总是把时间精力浪费在我身上,有的是想给你过生日的人。”   段屿没有说话。   吴晟在闷笑,白晓阳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   “怎么说的这么残忍。”   白晓阳嫌恶地稍稍避开,“本来就不是体贴的关系吧。”   段屿看了他一会儿,一步一步,冲白晓阳走了过来。   每走近一步,白晓阳的神经就隐隐地弹跳一下。   “你知道,我可以帮你。”段屿说,“我从头到尾,都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帮助。不要总是拒绝。”   白晓阳知道。   因为这个吵架吵了多少次,他怎么不知道。   “谢谢,但是我没看到目前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的话,白晓阳,是我淋着雨辛苦追问出来的答案。因为觉得难得,所以记忆深刻。”段屿笑了笑,“恨成了那副样子,恨得迁怒别人,甚至对我发脾气。怎么现在又好像成为了要赴约的朋友。不觉得太没说服力了吗?”   “……”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段屿看着白晓阳,“是让我送你回去,还是留下赴他的约。”   他知道段屿言下之意是什么。   段屿还是和以前一样,在强迫自己去接受他的帮助,不要抗拒,不要疏远。   实际上白晓阳没有拒绝的必要,从一开始就没有。   给什么就拿着。美金也好,奢侈品也好,生活用品也好,住宿费也好。   一开始拒绝是因为想要疏离,后面再拒绝是怕关系变质,再后来是怕欠的太多还不干净,再再后来,白晓阳想明白了,一切原因也不过都是自己找的理由,归根结底是怕守不住心。   也怕这份心意再一次变得廉价。   白晓阳有些脱力,颤抖着低声说,“有什么必——”   段屿打断他,“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白晓阳闭上嘴,抬起眼,隔着镜片,在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的距离,凝视着面前的这个人。   段屿总是帮他。   好几次了,从一开始。白晓阳想。   他总是帮。   ……   嗯。白晓阳点点头。他挣扎开吴晟的桎梏,焦急跑向段屿身边。没错,吴晟在威胁我,我很害怕。   段屿,你能不能帮帮我,我快扛不住了。   打工好累,论文写作好累,研讨好累,接家里的电话也好累。在这里生活好累,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让我好累。   和你相处也好累。你带我走吧,离开这个生日派对,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你也不想待在这里。   你这次会帮我吗,你这次也帮我吧。都帮了那么多次了。   帮我处理好这些事,对你来说一定不难,花不了你多少时间和金钱,所以帮帮我。   我接受你的帮助,我坚持不下去了,每一天都在某一瞬间想过要去死。想逃走躲起来,老板找不到,教授找不到,婶婶也找不到。   我喜欢你。   喜欢很久了,所以很痛苦,我怕被你发现,怕连现在的关系都维持不下去了。很后悔当初答应文珊要和你做室友,我真是蠢得要命,和喜欢的人天天接触,还得忍着不叫他发现那些隐秘的心思,这比隔得远远偷偷窥探要难受多了。   你总是帮我,总是做那样让我误会的事,让人又焦虑又难过。   我弄不明白你。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你不是让我接受你的帮助吗,不是总好奇我为什么拒绝你吗,那听到这一切之后,你还能接受我吗,如果不能,能当做从未听过这些话,当做我从未对你说过这些话,再一次让一切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你和我,都能做得到吗。   我到底为什么活成了这幅乱七八糟的样子,能告诉我吗。   白晓阳几乎就要跟他走了。   “你想多了。”白晓阳扯了扯嘴角,后退了一步,“我约的人是他,今天特地空出来的时间,就算要走也不是你赶啊。”他看着段屿,“之前是发烧了,也不太清醒,所以对你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你实在没必要记那么久?抱歉,你就当没听过。”   吴晟笑出了声。   他看了看两人,觉得实在是有意思急了,于是拍了拍白晓阳的肩膀,对段屿和善地说:“我们别僵在这了。”   吴晟说:“走吧,还没拆我的礼物呢。大伙都在眼巴巴等你。你是今天的主角啊。”   段屿再没有多说什么。   他似乎很尊重白晓阳的决定,并且识趣地回到原本的地方,不再关注,不再打扰。   他礼貌地笑了笑,道了歉,说自己唐突,然后遂了白晓阳和吴晟的心意,回到人群中心。   像他答应的那样,不再多管闲事。做他本该如常做的事——过一个充满惊喜和友爱的生日派对。   吴晟送给段屿的生日礼物,是支方钻的7201。   的的确确吴晟会送出去的东西,但过于花哨了,段屿对腕表没那么感兴趣,款式也不符合他平时的风格。   但令人意外的是,收到后,他在手里玩着看了看,居然很给面子的取下了那个手腕上那只陨石,当场换上了这个。   他很少给面子,从开始的时候就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会觉得他是不是在刻意等谁。   不过熟悉他的也都了解,就是这样的性格,况且每年生日都差不多——过生日的是他,但心情最差的也是他。   随着年龄增长,毕业的回国移居的移居,熟人聚一次少一次,肯参与已经很难得了,更别提融入进来。   所以今天才显得格外难得。   “我带了不少,”吴晟慷慨地带了酒来,“除了这几箱,后面还有。”   箱子打开,除了一些基础,就是红酒,白晓阳看不懂那是什么牌子。   桌子上倒插在醒酒器里那瓶康帝是千禧年的金色封条,年代字体极其醒目,酵烈的葡萄香闷进了所有人的鼻腔。   白晓阳安静地坐在他旁边,他亦在人群中心,但整个人格格不入到了极致。   “你好像很低落,是因为我不让你回家吗?”   白晓阳抬了抬眼,声音平静且冷漠,“没有。”   “那是因为段屿。”   吴晟贴着白晓阳的耳廓,悄悄地说,“你还真喜欢他?”   其实这对别有用心的人来说没多难猜。   吴晟看出来了,小森侑看出来了,甚至白晓阳想,说不定,文珊其实也看出来了。   吴晟说完便离开了,他接过随侍递来的酒杯,与对方交谈起来。   白晓阳没什么反应,只是忍不住抬起头,看着群星中心的段屿。   他在想,他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   在段屿给他机会,要带他走的时候。   他该选择答应的,而不是留下。   收了吴晟的礼物后,礼物环节好像默认开始了,这昂贵的腕表虽然闪耀得过了头,但无意识是非常适合这个派对的。   段屿自然地收下了一个又一个朋友精心准备的礼物,昂贵的,新奇的,定制的,闻所未闻的。   他送的那个礼物盒,就搁在原处,被压在那瓶醒酒器下面。   像个浑然天成的隔热垫。   ……   “そうそう,就是这样。拜托了所以请小心不要再烫到自己。它会缩起来,放平整就可以——”   塑膜完美地裹住专辑封套,因为黑胶和年代特殊性,吹风机的温度不能过热。   而白晓阳又是第一次做这个,很不熟练,好几次只顾着专注手里的工作,忘了调整角度,反应过来的时候差点烫伤。   塑封完成。   “这样就可以了?”   “……是。”小森侑也舒了口气。   白晓阳认真地仔细检查唱片,深怕哪里不完美,又小心翼翼地将它用硫酸纸包起来加上贴封。看得让人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忍住了。   “这样看起来像个礼物了吗?”白晓阳摆来摆去,还是不满意,担忧地说,“感觉盒子很空。我要不要再放别的东西?是不是太没诚意,但放太满有点奇怪……”   “真厉害呢,明明平日是那么淡的一个人。”   白晓阳看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在说什么。”   “哎呀有吗。”   小森侑无奈地看向桌面——   堆满了写废的贺卡和明信片。   不满意颜色,不满意字体,觉得写满了实在太怪所以最终只留下了一句简短的祝福。   白晓阳习惯了日本人特有的那种暧昧调侃的腔调,没再接茬,但手里已经包好的礼物怎么看都不满意,忍不住又问个不停。   小森侑若有所思地问:“原来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变的这么麻烦啊。你对他也这样吗?缠着撒娇?”   一句话倒是问得他终于收了声。   “……没有,”白晓阳低声说,“他还不知道。”   “啊,所以是要利用礼物告白。”   “只是生日礼物。”   小森侑不明白了,只是生日礼物为什么要这么上心,光是一张贺卡就写了一桌子,那甚至只是附带的,对方拆礼物的时候能不能注意到都不好说。   还以为已经确定关系了,仿佛热恋期的纪念日,没想到压根不是。   “不告白吗?”   白晓阳摇了摇头。   “为什么。”   “他不可能回应的。”   ……对方是直男啊。小森侑心里有些难过,悄悄谈了口气,但心里实在忍不住好奇,“到底是谁呢?”   白晓阳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默默地说,“别问了,教我打丝带吧。”   看着桌子上那几卷五颜六色不同材质的织带,不知道白晓阳一会儿又要纠结多久。   “是,乐意之至……”   小森侑一阵头痛。但看了白晓阳半晌,露出一个溺爱的笑。   “希望能被好好珍惜。”   “这个礼物吗?”   “不是。”小森侑说。   是希望你的这份心情,能被好好珍惜。   --------------------   双更~ 第28章 FIVE OF SWORDS   “这一列都开了吧,是冰镇好了的。”   “随着又一个箱子被推上来,派对的气氛达到顶峰。   已经入夜许久了,迷你吧前点酒的人就没有断过,到最后文珊凭好人缘又拉来两位关系不错的调酒师来,二楼三楼都做了小吧台,但还是不够。   后半场,正到了微醺将醉的时候。   平日里低调老派的豪宅星光灿烂,热闹非凡,索性没什么邻居,不然指不定会闹官司。   光应对消防就够烦的了,警官再找上门来也太扫兴了。   “来一杯吧。”吴晟从酒侍那边接过醒好的葡萄酒,“我希望这能让你心情好点。”   “你不用做这些的,吴晟。”白晓阳头疼地说,“有什么想要的,你直接说就是,没必要想猫逗老鼠那样玩我。你要这么折磨我一辈子,那何必执着今天。让我回去吧。”   “你觉得我是在折磨你。”   白晓阳苦笑一声,荒唐地说,“我觉得你是个疯子。”   吴晟看白晓阳的目光越来越有兴味,“那你后悔吗?”   “后悔没让他帮我吗?不后悔,吴晟,我做的一切关于你的决定都不后悔。无论你做什么,对我来说你的本质都未曾变过。”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Wheaton.”   白晓阳疲惫地看着他,蹙着眉,觉得厌烦又无力。   吴晟那双因混血而格外深邃的眉眼,深情地看着白晓阳,他忍不住伸出手,亲亲抚摸着白晓阳的脖子,“你越来越吸引我了。”   白晓阳没有挣扎,“我该感到意外吗。”   “不。”   “你要做什么。”   “既然已经接受了,那为什么拒绝我的酒。”吴晟松开他的脖子,“让我高兴吧,就当是补偿我。”   白晓阳的神色微变,“……你要让我喝多少。”   吴晟没说话。   白晓阳眯着眼打量吴晟,看那张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欲望的脸,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是某种可能性,因为太荒谬,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忘记。   看着吴晟像端详一个物品那样端详自己,白晓阳脸色一变,好一会儿,才不可思议地说,“你对我感兴趣?”   “一开始就是你。”   白晓阳一怔,忽然浑身发凉,他想立刻站起来逃跑,却被扯着胳膊,吴晟不动声色地威胁,“本来不想做这么老套的事的,但是——想想你的朋友。”   白晓阳身体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夸张,不只是你,我对阿侑也确实很感兴趣,只是没想到喝下那杯酒的人是他。”吴晟低笑道,“但将错就错也没什么,他的脸我也很喜欢。”   “所以,那天,”   “本该是你吧。”   「为什么当初,出事的不是你。」   「白晓阳,你就该你爸妈一起死了才干净。」   “感觉不太对,你还好吗?”吴晟担忧地看着脸色惨白血色尽失的白晓阳,“怎么都是冷汗,好像是想起了很不好的事啊……”   吴晟试探地碰了下白晓阳,他却烫到似的,瑟缩着弹开了身体。   “我要回去,”白晓阳慌乱地说,“让我离开,我要回去。”   “不是答应了,陪我喝酒,让我高兴吗。”   “我要回去……”   “想想你的朋友?”   像一句好用的魔咒。   白晓阳呼吸急促,愕然地看着吴晟,像在看一个活着的怪物。   “理智好像回来了。”   “你会对我做什么。”   “我能为你做什么?”   白晓阳空睁着眼,经日里暗淡无神的双眼,此时却恨出光来,他死死盯着吴晟。   好像要变成一只狼,或者鬼,咬断他的喉咙,撕碎他的身体,再精疲力尽地死去。   “我知道了。”   “嗯?”   “我知道了,”白晓阳说,“我会喝的。”   白晓阳说,“你不能折磨我一辈子,所以你答应我,结束之后,你放过我的朋友,包括奖学金有关的一切。我不会再做任何事,不会举报,不会报警,我甚至可以再不出现在这里,我会离开纽约。”   “啊……”   “你答应我。吴晟。你想要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我不值得你花太多心思,你会得偿所愿的,所以你没必要和我纠缠个鱼死网破。”   “我会得偿所愿的?”   “你能放过他们吗。”   “那就看你是否能真的让我得偿所愿了。”   白晓阳看了他一会儿,从他表情里读出了想要的讯息。   他垂下眼,低下头,接过吴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千金一杯,甘甜得今人晕眩。   “你可能不会想喝这么快……”   白晓阳没有理会他虚伪的劝告,伸出手,自己拿了启好的酒瓶,葡萄色的液体冲灌进玻璃杯中,馥香四溢。   白晓阳没再去看段屿,到现在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一杯,又一杯。   其实他喝得很沉默,像个没感情的机器,但奈何这行为实在有点太引人注目,不知不觉,吞咽下酒液的时候能听见众人的欢呼。   “好厉害啊,再来一杯?”   说话的人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朴烁。   他也在人群中,和围过来起哄的那些人一样,将气氛炒热,怂恿着白晓阳继续。   唯一幸运的是,这酒昂贵过了头,口感丝滑,并不难喝。   面前喝空的酒瓶越来越多。   人也越来越多。   好像一整栋楼的人都围在了这里。   “没想到玩开了这么辣?”   “more!more!more——!”   “再开一瓶!”   “你太有意思了,叫什么名字?”   “把眼镜摘了吧,我想看清楚你的脸。”   “对不起,你还记得我吗?那天在公寓我就注意到你了。”   “你叫Venn?住在哪里,我在scarsdalen,改天可以一起出来玩。”   “你真是Ed室友吗,关系一定很好,把他也一起拉过来吧!”   “可以认识一下吗?”   “Venn,你为什么只和他喝?我呢?”   还真是来者不拒。朴烁扶住白晓阳摇摇晃晃的身体,和女孩子们一起笑着高呼woo。   唯二的好处,是酒精让耳朵不再痛了。   但同时,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不知道喝下去多少杯。   白晓阳眼前开始模糊。   他偶尔,会弥蒙又不经意地看一眼。   吴晟坐在他旁边。   而段屿在他对面。   段屿好像回到了他的世界。   酒精,烟雾,灯光和幻影。   虽然听不清了,但摇晃的视野却异常清晰。   段屿懒懒地靠着沙发背,嘴里衔着半燃的烟,双腿交叠,时不时会有女孩凑过去,他笑着和她们说话。   微微敞开的领口,皮肤白皙,将收到的某个礼物带在身上——原来他也会带耳钉。中指戴着戒指与手链,宝石璀璨,卷起来的袖口裸露出精壮的小臂,隐隐探出黑色的纹身,轻笑时半阖着眼,酒色下迷人又矜贵。   他知道段屿在看他。   他希望段屿不要看他。   “太性感了,你觉得呢。”吴晟笑着说。   朴烁表情有些凝滞,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低声说,“要不还是算了吧。”   “你在担心什么?”吴晟好奇地问,“我会因为他而远离你?”   “……不是这个。”   朴烁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撇了一眼段屿那边,看清楚后,却是一愣,连忙收回视线,心悸不已。   “说明白些?”   “就是感觉没什么必要。”   没必要牵扯进去,单纯只是讨好吴晟那无所谓,但段屿这个人,让他本能地感觉不安。   其实看起来也没怎么。   正常笑着和人说话,正常的视线,正常的表情,但朴烁就是感觉非常不对劲。   不只有香氛和陈酒会散发出浓厚的气味,人也会的,不是体味,而是一种感觉。朴烁能成功,能在时尚界打出水花、在社交圈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地实现阶级跨越,除了自身的能力,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敏锐的嗅觉。   察觉到不对劲,他就在事成之后干脆利落地办了休学,所以白晓阳那时候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从犯,一门心思只想将吴晟拉下水。   他能感知到危险:水面之下的异动,还有伪装背后的躁动与可怖,所以才会畏惧。   段屿很危险。   即便这里的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想起之前,朴烁本能地感觉到不安,现下想尽快离开,“我要走了。”   “是吗,那么路上小心。”吴晟并没有太在意朴烁,毕竟身体也好别的也好,早就腻烦得差不多了,他眼睛直盯着人群中的白晓阳,伸手将人揽到怀里,“酒量真好。”   白晓阳手里还有没喝完的酒,抬起眼,无趣地看了吴晟一眼。   醉酒后,朦胧带着雾气的,因意识模糊而泛红的眼睑和脸颊,湿淋淋地看过来。   带着不自知的轻屑和鄙夷。   无知又美艳,诱得人发疯。   吴晟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抚摸着白晓阳的腰,“我错了。”   白晓阳听不清,知道躲没用,所以也懒得再躲。   “昨天晚上,你说要过来找我。”吴晟低声说,“那时候应该答应的。”   他知道白晓阳现在不会给他什么反应,桌子散倒着几个空了的酒瓶,吴晟松开白晓阳的身体,有意思地将什么东西拿起来,“这是什么,黑胶唱片?”   还以为早就喝醉了,却没想到白晓阳动作很快,一愣,忽然就冲了过来,焦急地伸出手,像是想要立刻把东西抢回来,“别拿。”   吴晟惊讶他反应这么大,将手里的唱片抬高,“这是什么?”   “那个是我的,还给我……”   “为什么抢?”   白晓阳急命地扑抢这个唱片,吴晟自然不会给轻易给他,有意思地看了半天,便随意地撕开了包装,还有那层本就破了口的塑料膜,眼前一亮,“啊,是你送给段屿的生日礼物吗。”   “吴晟!”   “不是礼物吗?”   “还给我!”   白晓阳用尽全力,狠狠地将吴晟推开,也不知是到底在对谁说,红着眼睛,沙哑地喊。   “你不想要就还给我!”   音乐声音确实不小,房子也够大,但明里暗里盯着白晓阳的人本来就多,如今这么大动静,自然是受尽瞩目。   “谁不想要了。”吴晟被他退得一个趔趄,笑着说,“这礼物这么重要?”   “……”   “既然这么重要,怎么会被随手放在桌子上。”   有人戏谑道,“他喝醉了?”   “好像真的喝醉了。”   “好drama……”   “是吵架了吗。”   “等等我手机呢,这必须得拍下来……”   “Ed,你不去帮帮你室友吗。”   段屿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白晓阳。   表情看上去很冷漠。   冷漠得有些无情。   但朋友并不觉得意外,段屿是冷漠,他从来都很冷漠,从来对待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   觉得无趣就抛弃,觉得浪费精力就会离开。   难得有什么会引起他的兴趣,但不知道在哪一天,又会很快地失去兴趣。   白晓阳知道,段屿也在看着他。   但是太难堪了,做不到对视。   觉得有点委屈,好难过。   好难过。   好难堪。   为什么。   不该来的,他不该来的。   白晓阳央求着,“吴晟。”   “怎么眼睛都红了。”   “酒也好别的也好,我都会喝的,我都会做的,求你了。”白晓阳说,“把它还给我吧。”   “让我还给你?都是送出去的礼物了,”吴晟玩味道,“不是给段屿的吗,怎么又问人家要回去。”   见吴晟没有一点还回来的意思,既然央求无用,白晓阳不想再和他废话,咬着牙,伸手去夺。   吴晟有些惊讶他喝醉后会变得这么冲动又大胆,猝不及防撞过来的时候,手一松,东西掉在地上。   白晓阳迟钝地晃了晃身体,他松开吴晟,着急地蹲下来,伸手去捡地上的礼物。   树脂压制的黑色的胶片摔出了保护封套,白晓阳没注意到缺了什么,他有些担心掉下来的时候胶片被磕碰损伤,连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将它轻轻拿起。   在将要触碰到的一瞬间,吴晟的皮鞋不轻不重的踩了过来。   “等…等等,别……”   总是晚了一步。   白晓阳听不清节奏极快的电子音乐,听不起围在他身边搭讪劝酒的嬉笑打闹,听不清吴晟的嘴一张一合地在笑着说什么。   但是白晓阳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清脆,微弱,被踩在脚下。   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就这么碎掉了。   吴晟把脚抬起来的时候,碎片碾压后稀稀疏疏掉在地上,四溅开,像打翻的墨盒。   白晓阳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又抬起头看吴晟,他似乎在诚恳地道歉,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大概是说只是开个玩笑。   不应该听不见的,也不应该听见。   白晓阳想,自己变成这样,碎掉的可能不是唱片,而是别的什么。   白晓阳收回目光,头一垂下,眼泪就跟着落了下来,但没顾上去擦。灯光昏暗,地板是深色的,他伸出手,想把唱片能拼好的都尽量收起来   但怎么都找不到那张手写的贺卡。   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五感从刚才开始就变得极其迟钝,不知怎么的,拉长的耳鸣让他头晕目眩。   “贺卡,”白晓阳动作迟缓,固执地摸索着,因为一直找不到,所以越来越不安,“到底掉哪儿去了……”   眼泪乱七八糟地糊脏了镜片,现在连看都看不清就糟糕了。他摘掉眼镜,擦了擦眼泪。   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深吸一口气。   却极其微弱地听到了嘈杂的声音。白晓阳撑着沙发角落坐起来,试着缓缓神,刚带上用纸巾擦干净的眼镜,忽然,隐隐约约的。   听到有人在尖叫。   “怎么了……嘶,啊!”动作幅度太大,扯到耳膜,白晓阳疼得捂住耳朵。   喧闹的音乐终于被彻底关掉了,大顶灯也被打开,视野瞬间变得清晰又明亮。也因此听觉逐渐恢复着,变得开阔起来,刺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   不知道为什么开了灯,像这个令人窒息的派对终于要结束了似的,一切都停滞在原地。   白晓阳有一瞬间想吐,他忍着头颅的刺痛,转过身,顺着所有人的视线,一起看了过去。   好像是段屿。   “段屿……”白晓阳愣愣地讷道,视野里的画面太过冲击性,好几秒过后,他好像才反应过来,惊愕又断断续续地,“段、段屿?”   原本乘着冰筒的透明酒台,上面的东西已经全部被被扫了下去,地毯上的还能幸免,但在没有地毯的地方,香槟杯和酒瓶碎片散落一地,再香的味道,和血混杂在一起,也会变得难闻又刺鼻。   周围的人也和白晓阳一样,因为太过惊惧,满脸的不可思议。   “段屿?”   其实段屿还是那个样子。   像是偶尔在缠着他聊天,费尽心思讨来了注意力,自己却故意去做别的事,留白晓阳在原地发愣,反应过来之后见他被气得半死,于是露出得逞一般的笑,再可恶地跑过来,花言巧语地哄。   没有绷着下颚线,也没有压低眉眼。   说他冷峭残忍,可又带着笑,因为手上的动作,手臂的肌肉绷起。零星的血斑,从腕骨一路喷溅到了眼睫。   白晓阳愕然至极,甚至忘了手里还捏着捡起来的碎片,因为紧张,一用力,碎片划烂了掌心,嵌在肉里,在酒精的作用下,却不怎么觉得疼。   好像是段屿……不对,不是的,不是段屿……是吴晟?   是吴晟。   段屿从后面掐着吴晟的脖子,将他压在玻璃的台面上。   冰桶被打翻了,混杂着一滩血水,止不住滴在地面。   冰块虽然容易碎,但比人皮肤要尖锐。   是头朝下被死死按住的,吴晟像条无论如何都翻不过身的鱼。那用作酒台的玻璃很厚,头部撞击在如此坚硬的台面上,现在是否还有意识都很难说。   “……”   不…有意识的,虽然很微弱,但是也在挣扎。   玻璃碎裂和施暴的动静吸引了所有注意和目光,关掉了音乐,也没有人说话,连窃窃私语都没有。   “真是过分,为什么要那么做?”   声音不大不小,听不出情绪,好像并没有生气,但依旧没有人敢靠近。   看上去并不像是失控了。   只是在闹脾气。   “那不是我的礼物吗。”   段屿的手掌箝着吴晟算得粗壮的脖子,将人血淋淋地翻过来,认真地看着吴晟的脸。声音很轻,嗓音不悦。   像抱怨,也像责怪。   “怎么办啊。”   “被你弄坏了。”   __   --------------------   马上了马上了真的马上了!!!(于是这个人又没敢回评论 第29章 ACE OF CUPS   -   “是因为你我儿子变成那样。到现在了打也打不得,骂一句还往外跑,”大概是气不过,再加上刚挨过警察的训斥,男人不解恨地对那具身体狠狠一搡,“是不是故意的,报复我?”   白晓阳身体一歪,他还是一直沉默,不管被怎么对待,都给不出任何反应。   耳朵上还压着纱布和棉花,被绷带一圈一圈地缠了起来。   “适可而止吧。”护士看不下去,“您先出去行吗,弄得我们办公室一股酒味儿……不管有什么恩怨,他还未成年,难不成您想在这儿动手啊?”   “行,我等着。”   见那人摔门而去,她翻了个白眼,“……什么素质。”察觉到手下的身体抖了抖,她才发现手下重了,眉头一皱,将声音放轻,“抱歉,阿姨不小心。”   还以为依旧会没什么反应,但白晓阳顿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护士心里一紧。想问什么,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这不是医院,是社区卫生站,这孩子身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她在社区干了三十多年,没一万也见了一千——这种没章法又狠厉的打法,看着触目惊喜,但都不是死手,也显然,是家暴导致。   身上被施暴的痕迹累积太多,有的淤血也差不多快消了,有得依旧青紫一片,高肿起来,这孩子倒也能忍,碰到了一声不肯,所幸没有太多外伤和创口,不用担心感染。   除了那个耳朵。   那种力度,耳膜穿孔已经不是首要担心的,从下颚的受伤程度来看,她第一时间是怀疑有没有造成颅内损伤。   送这两人过来的是小区物业,她看了就说还是先去趟医院保险,但对方十分不耐烦,说家庭纠纷他们也不能干涉太多,没责任没义务,尤其是家长收拾孩子这种连打老婆都算不上的烂事。   “差不多就行了,”送来的人似乎是小区的保安,满脸晦气地抱怨道,“没一天安生的,搞得邻居回回都报警,拘进去几次出来了照旧,回来打得更狠,户主不找警察了就天天向物业举报扰民,我们能怎么着?”   这孩子看着挺乖的,疼成那样都不吭一声,怎么就值得下这么狠的手?   不过这些年她也见多了,同情有,但不多,“那是你叔叔?”   白晓阳点点头。   她似有若无地问,“你耳朵是他打的吗。”   “嗯。”   “……”倒也不必多余问父母,但凡爸妈健在,不会出这种事。想着自己家里那被爷爷奶奶惯得无法无天的儿子,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白晓阳尖瘦的脸,“疼吗?疼别忍着。没事的,很快就好了,等弄完一会儿阿姨给你找点零食,你都带回去吃。”   也只是随口一问。看这孩子一脸麻木受惯了的样子,估摸着也不会有太多反应。   却没想到没想到,白晓阳被她摸得有些发愣,身体僵硬,呆滞地看着那双收回去的手。   忽然就哭了。哭也不敢大声哭,因为上不来气,单薄的胸膛一耸一耸,眼泪就成串地滚了下来,再兜不住似的。   原本干涸凝固的伤口再一次迸裂,鲜血从痂缝中泌出来,像他伤痕累累的皮肉中再兜不住的泪,从眼睛里,从血管里;因为想再多寻些温暖,于是就这么故意发泄似的、一股脑地淌了出来。   酒精,暴力,碎玻璃,还有枯红粘稠的血。   印在白晓阳眼里,好似回到过去似曾相识的一幕。是力量上的绝对压制,闭上眼也无处可避的拳头,但和过去一样却又不一样,这一次他不是受害者,是旁观者。像远远一圈站着,面露不忍却无能为力的邻居,无法挣脱无处可藏的并不是自己。   “还以为和我的生日礼物一样。结果比想象的要有意思。”   “你告诉我,Wheaton.”   “为什么你总是给自己找麻烦……?”   吴晟粗粗地喘着气,从体型上看他有回手的能力,但被那种半专业的选手压制着,对方又纯粹被情绪主导着,因为狼狈,那份平日里调侃的派头几乎要维持不下去,“你是在,拿我发泄。”   “啊……”段屿垂下眼,动作停顿,又很快笑了起来。   “怎么办,被你发现了。”   周围有人逐渐反应过来了,见事态恐怕得向着不可挽回发展,连忙惊喊,“Ed?喂——你等等,喂!”   “操,妈的怎么这么多血!等一下,文珊,文珊呢?啊——!”   是怎么了。   “你、你快去拉住他?”   “妈的你怎么不去,我操,Ed!不至于吧,你要不先冷静一下——”   是段屿吗?   白晓阳看着远处混乱的一片,那纯发泄似的,毫无顾忌的……他下意识想跑——他无疑是被段屿吓到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酒精麻痹了大脑,白晓阳盯着段屿,又恍然眼睛里只能装下他,移不开眼神,也做不到转身离开。   是因为喝醉了……才这样的吗?   这么危险的一幕,这么危险的场景,这么危险的一个人。   那么后悔来这个生日派对,现在这么混乱,正是可以偷偷跑掉的好机会。   怎么还不快跑呢?   有人紧张地大喊,“会受伤的啊我操!”   他没喊醒想喊醒的人,反倒像是喊醒了白晓阳。   会受伤?段屿吗,段屿会受伤吗?   白晓阳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在他理智控制自己之前,腿先脑子一步迈了出去。   不对,得阻止他,就算不会受伤也会出事……   “段、段屿!你先住手……呃……!”   白晓阳一边喊着,慌张地想要过去,但是被扫下去的玻璃瓶绊住脚,不至于摔倒,但白晓阳忘了手里还血淋淋地抓着唱片的碎片,掌心刺痛,这一下疼得他太阳穴突突乱跳,连酒精都帮不了他了,白晓阳痛呼一声,慢吞吞地低下头看着手掌,被血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似曾相识的画面。   现在一片混乱,有人在报警,有人在找文珊,有人惊叫。白晓阳手里还抓着东西,以一个滑稽的姿势站在原地发着呆,没有人注意到他。   段屿注意到了白晓阳。   他听见白晓阳呼痛,看了过来,也注意到了白晓阳的手,他安静了一会儿,松开吴晟的脖子。   吴晟挣扎着翻过来,有女生看到他的脸忍不住小声惊呼,但看了看四周,又将自己嘴捂住。   段屿会直接猝不及防地动手,吴晟无疑是愕然的,但他意外却又不意外,粗喘着气,站不起来,只能跌坐在地上,肿胀的眼睛从段屿身上一点点渡向白晓阳,咧出一个血淋淋的笑,像是要说什么。   段屿与他四目相视,他知道吴晟要说什么。   因为气管受伤严重,他发不出声音,但在只有段屿能看到的角度,动了动嘴唇。   伴随着不知是谁的惊呼声,吴晟头上一凉,随后剧痛炸开,身体晃了晃,顺着桌子倒了下去。用作凶器的酒瓶碎裂,又被随意地扔在台面,叮呤咣啷地滚了一圈,然后摔在地上。   白晓阳抬起头,看着见段屿漫不经心地放下挽起的袖子,朝他走了过来。   轻蹭去嘴边的血渍,顺手抽了湿巾,不疾不徐地擦拭双手——仿佛教养很好的样子。   带着置身事外的表情,就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和他没有关系。   身边的人下意识后退一步,但白晓阳没有。他不是不害怕,害怕的。看到这样的段屿怎么可能不害怕。   但就这么诡异的,说他是愣住了也好,说他是没反应过来也好。   总感觉,没有什么往后躲的必要。   段屿垂下眼,拨开白晓阳的掌心,“这个很疼。”   分不清是谁的血,骨节处皮肤破裂,也有擦伤和血痕。   白晓阳在看段屿手上的伤痕,机器人一样跟着复读,“疼?”   可是之前他给段屿处理的时候,段屿说不疼。   “很难受吗?”   白晓阳声音发干,说话断断续续,眨眼的速度也缓,但他感觉自己是清醒的,于是抬头和段屿对视,“你是指什么?”   “喝了那么多酒。”段屿不温不火地问,“不难受吗?”   “你,”   段屿现在要和他说这个?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就只是为了问这些?   白晓阳一个你字黏在嘴里,想追问的太多但此时此刻又一句都问不出来,他将的视线透过段屿,看向后面血泊里的人,皱起眉,“你为什么……我不明白……”   “在意他?”   ……此时此刻段屿每一句话什么心情高不高兴都太好分辨了,白晓阳甚至觉得不适应,“不是,是你。”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白晓阳头疼得不行。周围探寻的目光又烫又难捱,他听出来段屿的语气又开始不对劲,想说什么,嘴巴却变笨了,但他真的很不想段屿误会,可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嗯……是你吧,在意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突然……”   “白晓阳,你喝醉了啊。”   “……”   可能是吧,刚还感觉自己是清醒的,但现在就凭这个颠三倒四语言能力,实在做不到否认。   但又不乐意承认,白晓阳一言不发地闷着声,还在思索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隐隐约约,听见段屿似乎叹了口气。   他牵起白晓阳的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情自然地将白晓阳拉走了。   走到哪儿,哪儿就自动避开一条路,那些光怪陆离的脸神色各异,又惊又惧,而且充满好奇。   要说这种事其实并不罕见。   段屿做这种事也不罕见。   但离开后原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彻底爆炸开,讨论的方向自然是事发原因,后续处理。   还有白晓阳到底是谁。   直到下了楼,拐进一条人少幽长走廊,白晓阳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反抗,“去哪里?”他想要挣脱,自然是于事无补,“段屿……段屿!”   段屿没有理会,也没有松手,一直到走廊尽头,他才拧开那扇双开的沉重木门,将白晓阳推了进去。   “还抱着这堆垃圾?”   白晓阳一愣,“不是垃圾。”   “碎成那样了,不是垃圾是什么。”   明明刚才还说那是自己的礼物,现在又变了态度,白晓阳有些委屈,也没那么怕了,“我说了,不想要就还给我。”   “那句话果然是冲我喊的啊。”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疯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吴晟还活着吗。”段屿会不会有麻烦……   “不是说在意的是我吗。”   “现在就别说这个了!”白晓阳红着眼睛喊道,“弄不明白你,你为什么忽然……既然不在意礼物,生那么大的气干什么?不知道会给你自己和别人带来多少麻烦吗!”   “那个唱片?我确实不在意。”段屿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直接送我贺卡。”   “……”白晓阳没反应过来,“什么?”   段屿看了他一会儿,将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真后怕啊,要是一起被弄坏了,我可能会更生气。”   白晓阳看清楚段屿手里的东西。   是那张怎么都找不到的贺卡。   挑了米色的树纹纸,简单地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卡片的背后有句再朴素不过的祝福。   【希望你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为什么……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拆礼物的时候。”   拆礼物的时候,特地拿走了这个?   心里翻涌着奇怪的感觉。   白晓阳下意识伸手去拿,段屿反应很快地躲开,又收了回去。   一晃而过,还以为刚刚是幻觉。   白晓阳愣愣的,声音又轻又慢,“既然不是因为唱片生气……那是因为什么?”   段屿看着白晓阳,忽然上前一步。   “不是因为唱片?当然是因为唱片了。”   就算丢垃圾桶里也不想被别人拿走——还没来得及好好存放的礼物,被拿去用来当欺负白晓阳的玩具。私自拆开,然后就那么踩碎了?这种事确实很有意思,但再过一百年也轮不到吴晟来做。   被欺负哭了,都不知道来找他帮帮忙吗?   段屿眯起眼,“也因为别的。”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白晓阳有些慌乱。   但并不是害怕,更多的,是在想段屿接下来要和自己说的话,会让他意识到将要得知得到事实,和引发出再也压制不下去的情绪。   白晓阳轻声说,“我没觉得你会在乎。”   “不理你是因为在生气。”   见白晓阳还是一脸茫然不解的样子,段屿觉得有些好笑。   “都那么拒绝我了,我还是忍不住。”   “怎么办,看到就生气。”   “怎么就不知道反抗,好像自己也很享受的样子。既然不喜欢,那么我就坐在那,为什么不来求助。你很喜欢被男的抱来抱去?在调情吗,当着我的面?”   段屿步步紧逼。   “心情很久没这么恶心过了,多亏了你。该怎么说呢?被欺负成那样。”   居然连‘自己什么都会做’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宁愿如此,都不愿意来找他。   像小时候遇到了讨人厌的孩子,笨手笨脚的碰坏了自己难得珍惜的玩具。就算总有一天会损毁在自己手里,会被自己遗弃,就算很快便失去兴趣不再珍惜了。那也是他的,轮不到别人。   ……   居然被别人弄哭了。   即便白晓阳只是看他一眼,甚至用不着求助,更用不着再说什么付出代价的话。   他都会去帮的。   但是没有。   白晓阳就那么抵触他?   他不行,但是吴晟可以?   【为了那张唱片什么都愿意做,但是为了我却不行?】   段屿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脸。   茫然的,无辜的,过载的信息和混乱的事件都让白晓阳处理不过来,呆呆地发着懵。喝醉之后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样会变得乖巧,总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眼睛红红的,咬着下唇,分明在忍着什么。   到底在忍着什么呢?   “看到你被欺负,所以生气。看到你被欺负了也不来找我,更生气。”   “比起礼物被弄坏的这个理由。”   “不如说是因为看到你哭了。”   收到那么廉价的礼物,感觉自己也变廉价了。   随便白晓阳找不找他吧,眼泪掉下来的一瞬间他就输了。   令人火大。   “白晓阳,”他轻轻地说,“你真是个麻烦。”   这是间卧房,看起来像是主卧,因为太大了,白晓阳还以为是个客厅。   布局很简约,但也符合这栋屋宅奢华的装修,内饰和软装看起来很新,没有被人居住过的痕迹。   段屿没再说什么,他让白晓阳坐在床上,打开了大立柜,像是在取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白晓阳总感觉乱翻不太好,“还是不要乱动别人的……”   “原来喝醉了会变傻吗。”   “……”   段屿拎着个药箱出来,“这是我家。”   “啊……啊?”   “所以说那堆东西你还要拿到什么时候。”   “嗯……”   “你在找什么?直接扔地上,会有人清理的。”   “……”   “手伸出来。”   白晓阳忧心忡忡,“你会吗?”   “你给我包的时候就看会了。能有多难?”   喝醉了其实也能处理信息的,但大脑运转起来肯定是要比平时慢很多,白晓阳这辈子喝醉过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他还在思考反应段屿的上一句话,下一句话就过来了,看起来确实要比平时笨一些。   还以为白晓阳要反驳,或者又拒绝,但段屿举着箱子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小声的,慢吞吞的。   “那你轻一点。”   段屿没有说话。   白晓阳的语调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或许是有什么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或许是有什么再压制不住,所幸就放开手接受,不想再和不存在的敌人继续对抗下去。   或许只是因为喝醉了。   所以才听起来像在撒娇。   段屿的动作很轻。   真奇怪,白晓阳想起那一幕,他经历过,他知道被施暴的感觉,拳打在身上的感觉比谁都深刻。   ……明明该害怕的,但从头到尾,他好像都并没有抵触段屿的触碰。   不该觉得危险吗?为什么会一点危险都感觉不到?   为什么那些指责听到耳朵里,却一点都不难过。   指责他不反抗,指责他让自己生气,指责他是个麻烦,说什么心情变恶心多亏了他……这个人解释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难听又刺耳的抱怨,居然也让他被唬住了似的,哑口无言,但凡解释一句都成了狡辩。   但又为什么。   明明没有说一句好话,甚至连安慰都没有。   他却不觉得生气或者难过。   ……是不是因为,白晓阳想。他好像从那些抱怨里,隐隐约约的。   听出了委屈。   因为一直拒绝他的帮助,所以……很委屈吗?   一直在抑制,打心底选择不信,所以想要把心意藏起来。   会不会,其实……是没必要的?   ……会有人只是因为室友哭了,就不顾后果地发那么大脾气吗。   会有人只是因为被拒绝了,就……自顾自生闷气,甚至气到觉得委屈?   白晓阳醉懵懵地看着这个人。   居然在小心翼翼地给他处理伤口呢。明明刚才才把别人折腾的鼻青脸肿。   应该没干过这种事吧,感觉很紧张,伤口不难清理,但段屿还是蹙着眉,总感觉无措,又故作熟稔。   啊,他好像真的很怕弄痛自己。   一直以来的拒绝,是不是错了。   其实他可以相信段屿,即便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也不会有很坏的结局。   ……   会吗。   “段屿,”白晓阳喃喃道,“我是不是很过分啊……”   “是啊,你好过分。”   “那你能不能原谅我。”   段屿扔了脏掉的棉球,换了块新的,轻擦着白晓阳手心的伤口,淡淡地说,“不原谅。”   白晓阳有些着急,“那怎么办……”   “和以前一样给我带夜宵回来。”   “只是这样吗?”   “你还能做什么。”   白晓阳低下头,“对不起……”   “比起那些没用的。”段屿说,“关于吴晟的事,不要一个人扛着,也不要私下去接触,直接交给我处理。”   “……”   “不如说以后少逞强。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学别人当英雄。拒绝我的帮助除了让我生气之外你不会再有别的损失。”   “……”   “你朋友的情况我知道,放心,他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要说拿家世背景来打压人,对他还用不上。”段屿想到什么有意思的,忽然笑出声,“卖早餐麦片和番茄酱发家的居然也能那么狂妄啊,令人意外。”   说这话的时候,可能没意识到自己也很狂妄……毕竟至少在美洲,遍地都是盖着威顿食业logo的日用百货。   见白晓阳不说话,段屿似乎是觉得新奇:平时能逗得有来有往的室友,喝醉了之后却反而变成闷葫芦了,被教训两句就憋着泪抿着嘴,他有意思地笑着着凑过去,压低声音,冒出那句总挂在嘴上调侃白晓阳的话。   “生气了?”   白晓阳还是没说话。   “啊,真的生气了。”段屿故意将白晓阳拉进,似哄非哄地,“怎么办,感觉要骂人了。好吧,今天白晓阳还真是受了好多委屈。但我也很委屈,明明是你先对我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还是当着别人的面。不觉得很抱歉吗?没想到白晓阳对别人言听计从,对我却总是那么凶。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你——”   呼吸骤停的时候,段屿的第一反应,是果然。   果然和想象中的触感一样。   轻而绵软,带着微微湿润的渍烫感。   他用手触碰过,所以预知过那是怎样的触感。   但指腹触碰时,除了呼吸,听不到心跳。在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之下,对方的心跳和他紧闭的睫毛一样,颤得失序又剧烈。   白晓阳的嘴唇很烫,唇肉粘连了自己的眼泪,因为用光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与冲动,所以身体轻轻地颤抖着,随着每一瞬抖动,眼泪贴着脸颊滑进唇缝中,两个人都尝到了甜涩的味道,混杂着葡萄与青草。   最终白晓阳自己的味道盖住了名酒的浓香,在仅只是轻轻触碰、连交缠都算不上的微弱呼吸里。   除了白晓阳清淡又温润的味道。   他什么都闻不到了。   ------------   --------------------   久等了主人们,肥肠不好意思回来的有点晚(   这次依旧没有选择断章…!   最近应该都是隔日! 第30章 FIVE OF CUPS   是因为什么呢?太感谢了,太喜欢了。   喜欢段屿。   一天比一天更喜欢。   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帮过自己,白晓阳想。从来都没有人会为了他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在被那样拒绝之后,还蛮横不讲理地硬是冲过来。   故意凑近的脸,见自己不说话就暗自观色然后想办法逗自己说话。   他说不原谅。   说只要带夜宵回来。   说会替他处理那些事,让他不要一个人扛着。   说放心,说那个人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段屿让自己不要拒绝他。   所以该怎么继续拒绝他?   段屿想知道白晓阳为什么总是拒绝他。白晓阳想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拒绝不了他。   ……段屿好凉啊,是因为自己太烫了吗。白晓阳不敢睁开眼睛,但忍不住微微张开嘴,眼泪又咸又涩,感觉很脏,段屿会不会觉得恶心。   这样吻上去,那么厌恶同性的他,会不会觉得恶心。   似乎是因为得不到任何回应,再继续贴下去就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没有了,想着现在道歉说是误会辩解不是故意的还来得及,他喝醉了嘛,所以做什么都可以将动机推在这上面。   白晓阳身体颤了颤,想悄悄地拉开距离。将紧贴的双唇分开,呼吸渐远。   他还是不敢看段屿的反应。   该道歉了,却说不出口,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我其实……”   “我……”   好像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白晓阳忘了刚刚那冲动的行为早就把他的理智耗得干干净净,现在什么都解释不出来,眼泪收不住地往出涌,想说的是抱歉,但说出来的却是喜欢。   白晓阳低声,“我喜欢……”   没有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还在忐忑将要脱口而出的告白,段屿忽然凶猛地追了上来。   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量压制着,冲得白晓阳身体往后仰,压过来的人自然也没打算救他起来,被毫不留情地制控在床上,才分开不久的唇咬了过来,力道可谓算得上气急败坏。   “段……唔嗯…!”白晓阳带着鼻音闷哼一声,一张开嘴就连最后的声音都被吞下去了,嘴唇被咬得生痛,感觉好像不是亲吻……而是在被当成食物吞吃掉。   除了泪似乎还尝到了血,自己的或是段屿的。   还焦虑会不会被嫌弃——就已经被掠嗜干净了,混着眼泪脏泞无比,痛得白晓阳呼吸愈发急促。   意识涣散时隐约地想,段屿和人亲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会这么粗暴……好像从前那种深情又游刃有余的样子是他肉眼所见的幻觉。   “呜……”   明明对别人温柔为什么对自己这样。承不住的眼泪卷着这个狼藉至一塌糊涂的吻,白晓阳被亲得哭出声来,害怕却不想被他放开。   白晓阳被咬疼了,但是没有再躲。   好像真的完蛋了。   因为痛也没关系,不被珍惜也没关系。   比起直面的危险与不可控的触碰,更让他畏惧的,是喜欢的人捉摸不透、又注定将至的清醒。   段屿的吻缄默又悍诞,像抑制不住本能的动物,冷眼瞧着白晓阳因为不会换气而逐渐目光涣散,就好像猎物终于躺在血泊中不再挣扎,但其实白晓阳从头至尾都没有挣扎过。   【是叹息还是故意的,抖成那样还敢把嘴张开。】   【湿润的舌尖本分地藏在里面,就好像刚才转瞬即逝的试探只是错觉。】   停顿的时间比段屿想象得长,也比段屿想象得久。   以至于段屿松开他的时候,白晓阳像在死之前终于被放赦过,一边咳嗽一边喘息。   高大的身体压着他,床并不柔软,因此这个动作其实很难受,白晓阳呼吸紊乱,在失去意识的边缘,隐隐约约,好像听见段屿在问他。   白晓阳喘着气,问得满脸迷蒙,“什……什么?”   段屿问,“你刚刚说什么?”   在问什么呢。   白晓阳听不清,他焦急又无助地抬起头,却在看清楚段屿的表情之后,呆愣在那里。   段屿的眼神很清明。   表情也平静,甚至在白晓阳眼里,他好像平静到了一种冷漠的地步,如果不是唇上的血痕和水渍,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白晓阳好像骗了我。”   段屿低头俯视着他。   有什么东西从嘴唇的伤口里泌出又滑下来,他便伸出舌尖,缓慢地将它舐进嘴里。   气息平稳,和狼狈至极的白晓阳产生了明确的对比。   “我骗了你……”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白晓阳愣愣地和段屿对视,只觉得浑身血一点一点地在变凉。   这难以捉摸的态度是源于什么,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段屿好像还在等一个回答。   他好像明白段屿在问什么了。   想起来了。   对。   ……对,他骗了段屿。   “嗯,我骗了你。”   段屿诱哄似地轻声问,“为什么。”   白晓垂阖着眼,没有做声。   好像无论再问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反应了。   段屿似乎知道这一点,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其实白晓阳怎么回答都可以,不回答也可以,因为比起问对方,那更像是在问自己。   在与心意完全割裂的言行举止之中,夹杂着抽离欲望后的自审,选择清醒或不清醒,沉沦或不沉沦,好像都不会后悔。   段屿幽深的目光,一寸一寸浇在白晓阳身体上,让人不由自主地发颤。   也让人羞耻又困惑。   单薄的身躯在阴影下避无可避,隐忍又苦涩地发着抖。   好像知道答案了。他的声音脱力似的,充满了对一切的后悔:   “我不该来。”   白晓阳的声音比他的呼吸还要微弱。   不仔细听,就会飘进风里,找也找不到了。   很快一切就都消失了,压在身上的影子,令床铺塌陷的重量。   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翻的医疗包,那么浓烈的酒精味,现在才迟迟涌入鼻腔。   心跳消失后,五感便清晰了起来,遮蔽着秘密的雾气消散,在空荡的卧房里,心情和第一次在宿舍门口面对面的时候一样。   白晓阳说他不该来。段屿听到了。   于是给出了他的回复:   “没错。”   段屿的声音很远,再远一点就听不到了。   但白晓阳听到了,段屿说是的,他认同,说白晓阳,你说的没错。   你真的不该来。   说不上好坏,像提着身体的线终于被绞断了,松弛的精神终于得以舒缓,白晓阳闭上眼,他太累了,喝了酒,昨天晚上本就没休息,又经历令人疲惫的一天。   “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段屿礼貌地说着,离开了房间。   “你去哪儿了?”文珊手里还拿着电话,眼尖地发现段屿嘴上的伤,愕然道,“嘴怎么回事。”   段屿没有回答,只是扫了一眼周围,“你清的场?”   “不然呢……下次能提前说一声吗。”   “总麻烦你做这种事,感觉有点抱歉。”   文珊不觉得意外,司空见惯地挥了挥手,“多大点事——”忽然一顿,这才后知后觉段屿好像是有点奇怪,但打量一番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奇怪。   狐疑的目光一路追过来,最终凝在嘴上的那个突兀的伤口。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小羊呢?”   讯问的时候才知道白晓阳的事,那时候已经到了所有人都在讨论他的地步,文珊不意外段屿会把白晓阳带走,他虽然性格微妙,但对自己人一直都很照顾。   也同样不会多想。毕竟她了解,深知那是不可能的。   ……   只是那个伤口,也过太暧昧微妙。   “他还好吗?听说喝了很多酒。”   段屿说,“太累,所以在我的卧室睡着了。”   文珊哦了一声,又忍不住问,“你……那你呢?感觉你好像也不太好。”   对上目光后,文珊一愣,蹙起眉。   “我确实不太好。”   撕裂的伤口每一次刺痛,都在提醒他刚刚无法自控的恶行。   自己忍无可忍撕舔那双嘴唇的时候,就变成被心欲所控制的一个吻。   白晓阳微涩的眼泪,白晓阳身上的青草味;咬上去的一瞬间,心满意足的感觉甚至让他四肢百骸都在轰鸣震颤。   抑制后的腹欲原来不是臆想?在好像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停下、无论如何都不想将白晓阳放开之后,段屿惊讶地发现,自己是真的想吃了他。   他一点都不温柔,算得上粗暴,除了满足自己,完全做不到抚慰对方,本以为会被抗拒,会被挣扎着推开的。但白晓阳没有。   再如何被不像样地汲取, 他都乖顺又难捱地承受着。   也因此,他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发现白晓阳好像骗了自己。   也终于想起,他现在在对白晓阳做什么了。   接下来是什么。   是忍不住再一次回想起过去。是脑子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画面。   纠缠翻卷的墨绿色真丝床单。两具白色的身体像蚕叶中恶心翻涌的肉虫,丝线链接在一起,意乱情迷,难分你我。   浴缸里的女人,水池中橙黄的血丝,浓稠黏腻,和清水里被搅散的蛋黄很像。   散发着腥臊与恶臭,是身躯腐烂的味道。   一点一点,随着理智上风。   终于淹没了那股干净的青草香。   “好像每一次过生日,都没什么好事发生。”段屿笑了下,“怎么了,忽然那副表情。”   “要不然就先散了。”文珊到底是担心朋友的,她分得清一起长大的发小是真不对劲还是在开玩笑,“不过看这个情况,一时半会儿可能……”   这还是热闹又成功的一个生日派对,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吴晟顶多只是个插曲,清理出去就从插曲变成八卦和闲谈,翻不起太多波浪。   段屿摇了摇头说不用,“没到那份上。”   “……啊,对了,差点聊忘了,”她才想起来手里还接着电话,将手机递了过去。“金珉抒在找你。”   金珉抒在对面等了半天,满怀歉意,一开口就急慌慌的,“给你打了好久电话,你怎么一直都不接。那个……不好意思?今天实在是没来得及赶过去,本来早上的飞机,结果新装的房子地毯要重钉,这会儿才弄完……咳,嗯……生日快乐?”   “除了道歉和祝福,找我还有什么事。”   金珉抒被那语气一噎,不明白忽然是怎么了,但毕竟确实是有正事,所以没细问,利落地说,“也不能说补偿吧,就你不是还在找房子住吗?你一直和人挤宿舍总感觉有点愧疚……那什么,你最近不忙的话,我这房子刚装好,要不要来LA和我一起住。”   “……”   “和乔琳一样嘛,反正课业不忙,有考试再飞回去。”对方一直不吱声,金珉抒有些不安,半忐忑半后悔地哈哈道,“当然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的话——”   “好。”   金珉抒没反应过来,“啊?”   “好,”段屿平静地说,“我现在就去。”   -   纽约没有秋天,所以一旦开始转凉就是冬季将至,冷意就来得迅猛又仓促。   白晓阳蜷缩成一团,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裹紧了身上不知道被谁盖上的被子。   安放在枕边的手,重新缠好了纱布。   似乎有人来过,又安静地离开了。   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一个又一个消息仓忙地弹出。   在这栋奢华又陌生的豪宅里,在被主人遗弃的卧房中,白晓阳做着混乱又压抑的梦。   但因为太累,实在太累了。他没有被惊醒。   也幸亏如此,才拥有了短暂的安宁。   ----   「SEASON -1- 」 END   --------------------   Part2就是回归到正常的时间线啦   或许本章可配合bgm:   I'm Not in love - Kelsey Lu   (Euphoria里个人最喜欢的一首……)   -----------------   后面依旧是隔日更新不会变w   感谢一直以来的陪伴——!也希望大家可以陪他们一直走到最后。   # with Now 第31章 月亮   “抱歉,陶女士……我们这边已经争取过了,实在没办法安排。”   到底是顾虑着对方的身份,他颇有些紧张地解释道,“再申一条线不难,但确实是海洋天气太差,到檀香山最快最快就是明早九点有航道。”   她摇了摇头,“明早不太行。”   “或许……您能接受民航出行,我们会为您做最舒适的行程安排。”   “没关系,”她礼貌的笑着摆了摆手,“看来是没有缘分了。安全第一,以后还有机会。”   “好的陶女士,实在是不好意思。这边一会儿给您上些热饮,离开的时候会有人带领您从小通道离开。”   她礼貌道谢,不再与工作人员交谈。叹了口气,推开儿童休息室的门。   “妈妈!”   见到自己的孩子,她表情变得柔软,蹲下身张开手搂住了扑进怀里的宝贝,“等久了吗。”   “没有。”男孩被母亲抱起来,又转过身和陪他玩乐高的阿姨挥了挥手,“谢谢姐姐,我要走啦。”   女职员连忙起身向客户问好,“小朋友真有礼貌,”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又过来逗了逗那张小脸,“皮肤白眼睛大,长的真漂亮,像小女孩似的。”   “好多人都这么夸我。”   “呀,”女职员笑了,“这孩子……”   “麻烦你了。”   “不会不会,愿您一路平安。旅途愉快。”   “……”   待人走后,她将孩子放下,替他整了整衣服,“小屿。你是不是很期待去夏威夷过生日呀。”   “期待。”他点了点头,但又想了一下,补充道,“更期待一家人一起去……但是爸爸有会议,要和魏叔叔出差,所以只能我和妈妈去了。”他笑起来,“和妈妈去也期待。”   “妈妈要和小屿道歉。”   “为什么?”   她有些不忍,“因为一些原因,飞机不能按时起飞了,所以……恐怕小屿得换个地方过生日了。”   男孩垂下眼,有些失落。   因为实在觉得愧疚,于是她将孩子捞过来,语气柔软地哄着,“一定要去小岛吗?换个地方好不好,嗯?之前你不是想说看城堡,妈妈带你去慕尼黑,故事书里你向往过的巴伐利亚,我们就住在那,做很多很多小彩旗,等爸爸接我们一起回去,怎么样?”   “……”   “理理妈妈呀?”   “是你说的,说我是在小岛上出生的,”男孩闷闷不乐地嘟囔,“但是我却从来都没见过……”   “是吗,但我怎么记得……好像有个小朋友,冬天在大堡礁,和爸爸一起,”她憋着笑揉乱了孩子头发,“玩得都不想回来过年了。”   “可是那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啊。”   “小屿,”她将声音放缓,“没有遵守承诺,妈妈和你道歉。但是现在确实是没有办法,作为补偿,妈妈和你一起讨论过生日的新方案怎么样?”   闷了好一会儿,男孩摇摇头。   “回家吧。”   “小屿决定好了吗?”   “嗯,”段屿轻轻点头,“回家等爸爸。”   “是重要的五岁生日呢。”   “没关系,”他靠近妈妈的身体,将脸埋在她颈窝,嘟嘟囔囔地,“妈妈好像很累……我也累,回家……”   颈窝处有些湿润,她安抚地顺着孩子的后背,将他重新抱了起来。   “好,我们回家吧。”   远郊寂静的独栋,深夜也亮着迎主人归宅的鹭灯,入秋后庭院布满了橘桂花,换栽上火棘和日本檗,风吹过来,香味清淡幽微,沁人心脾。   段屿安静了一路,直到进了屋还是一言不发,陶迎月逗了他一会儿,笑话道,“难过得连蛋糕都不想吃了吗?”   “要睡觉了,不能吃蛋糕。”   “但今天是特别的。”   “我想等爸爸回来吃。”段屿小声地说。“今天……可不可以和妈妈一起睡。”   她心里一软,抱紧了乖巧的孩子,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见那张小脸还耷拉着,便一边走,一边哼道,“妈妈会好好批评爸爸的。”   “嗯。”   “出尔反尔。”   “……嗯。”   “不负责任。”   “嗯!”   “为了补偿在小屿心中的形象,爸爸一定带了好多好多生日礼物回来。”   “真的吗?”   “可能还会有小屿一直一直在期待的……”   “小狗吗?”段屿眼睛亮了起来,“我要有一只自己的小狗了吗?”   “说不定。”   到底是稚嫩好哄,情绪来得快,但说去也就去了。   她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在卧室门前,陶迎月不经意地看了眼走廊尽头的月窗,夜色拌着桂花味的香风,吹动她的发丝,带来一股泥土濡湿的腥藻味道。   下雨了。   “生日快乐,宝贝。”   “妈妈爱你。”   臂弯里的孩子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她笑了一声,轻轻扭开卧室的门把。   喘息,汗水,交叠的身体。呻吟与惊呼。   最终飘进耳朵里的,是母亲消逝在风里、短暂又微不可查的那一句。   妈妈爱你。   ……   不要看,小屿。   不要看。   听话,宝贝,闭上眼睛,再捂住耳朵。就当自己是在做一场醒来就再不会想起的噩梦。   这个被她被宠坏了的,任性又骄纵的孩子。在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婚姻骗局中,干该怎么去安抚,又该怎么去劝告,骗他忘了一切,再骗他一切都会变好。   如果梦醒后还是那个令人艳羡的、温馨的三口之家,她会给自己孩子所有最美好的一切,希望他不枉此生,能和她一样没有烦恼地长大成人,看尽世界所有的风景,自由地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快乐的孩子。   但终究没有人从这场梦中醒来。   浮肿的身体,割裂的力道重至见骨,从手腕处三道重重翻卷碎烂的肉瓣来看,那不像是挣扎后的解脱,反而更像一场对自我的惩罚。比起对丈夫的恨意,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恨意。   灰败的脸,半淹在水面,已经出现白膜的瞳孔呆滞地望向门口,像在等什么人来,又像在担忧会被谁莽撞不顾地闯进来。   段屿也同样望了回去,他与它对视,疑惑,试图将五官拼起辨别,可怎么都认不出来它到底是谁。   “妈妈?”   他轻轻地喊。   “妈妈。”   他在被子里蒙头睡觉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这一切说不定都是一场梦。   醒来就会回到从前,那时候父母不会疯了一样争吵,温柔理智的母亲不会发出崩溃的尖叫,严肃沉稳的父亲不会因为羞恼推翻了整个书架。   幻想着,眼前的一幕依旧是他无数噩梦中最离奇的一个罢了。   “妈妈。”   橙黄的水面已经变得浑浊,隐有异味随着泡沫挥散在空气中。   枯萎在污水中的母亲,五官塌陷,身体却臃肿,像被剪碎又胡乱拼起的布偶。   他一向讨厌肮脏的东西,所有玩具都会自己好好收起来,别人一旦碰过了,再珍贵,都会嫌恶地丢掉。   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将手伸进那个浴缸里,执着又费力地,想要捂住那个血泥中被泡涨的伤口。   有人发现了他,在一片惊叫和呼喊声中把他急忙地抱了起来,因为死死地抓着母亲的手腕,帮佣不敢擅动,颤抖着卖力地喊更多的人过来帮忙。   真是一片胡乱,就像那天夜里,像那个令人难忘的五岁生日。他也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虽然无法理解,虽然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固执地睁着眼,一动不动地,将最污糟的一目收进眼底。   直到母亲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看,小屿。   不要看。   妈妈爱你。   -   12.19,Hollywood Hills , Los Angeles.   自去年感恩节开始修建的半开放式建筑,终于在两个月前竣工完成。这甜美又奢靡的私宅坐落好莱坞山脊,从属于某位人缘好脾气好的年轻主人。   入冬后天使城比新约克宜居,三面泳池酒吧娱乐室博彩沙龙,年轻人玩起来就是会越来越不像话的,不合法的烟花炸燃了山下邻居的一小片矮果林,令人头疼,却也无可奈何。   “为什么不吻我。”   她在脉搏处擦了香水,因此手腕拢在耳后的时候能闻到淡淡的玫瑰荔枝味儿。   段屿用鼻梁轻蹭过,女孩怕痒,拒绝地躲了躲,他抓住开始乱动的手腕,笑着问她,“吻你?”   那只手怎么都抽不出来,又被故意按搓着,她拒绝不了这种感觉,身体愈发火热,用另一只手比起个OK的姿势,圈在唇前,“你不是很喜欢我的嘴吗?”   “很喜欢。”   她熏笑着,“是你的荣幸。”   紧短的皮裙不适合张开腿跨坐在什么地方,原本就只能勉强地包裹住挺翘的臀部,现在直接被辏了上去。   蜜色的腿根大胆地张开,女孩儿上身搭配比基尼式的吊带,自信地展露皮肤与身材,皮绳垂落下来的时候会藏在缝隙中,俯视时会看到火辣的景色。   “还要在我身上坐多久,Park满世界找你。”他隔着烟雾,恶劣地躲开她的嘴唇,“对我发酒疯怎么办。”   “你这是在撒娇吗?他又打不过你。”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他的喉结,“那么多人虎视眈眈,现在被我逮到了空隙,我为什么要放过到手的东西。”   “说得我好像是物品。”   “那你生气了吗?”   段屿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很快恢复了好奇的语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喜欢你生气,你越冷漠越性感。”   咬的力气不大,但是暗示太过明显,舌尖一路掠湿到下颚,这一次他没有再躲开,伸出手,掐住女孩儿的脖子,以极轻的力道,强迫她仰头,拉开了距离。   “不。”   “……老天爷啊,不就是个吻吗?说真的,你是和谁谈恋爱了吗?”   “我吗?”   “感觉你和之前真的不太一样了。”   阴沉的眼神,粗暴的动作,拒绝接吻:就算有人整个身体贴了上去,还是会在嘴唇相接的那一刻就被笑着推开。或着,更伤人一点的:直接躲避。都懒得掩饰一下。   既然放荡,又要什么纯情。“我也是有取舍的。你底在想谁?到底在想什么?”   “你想要我吻你?”   段屿没有说话,笑着撩开她的头发,表情是温和的,眼神却不。   情绪同以往那样,游移出光鲜亮丽的皮囊,枯褴又麻木,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情景剧。   她有些头皮发麻。抚摸的动作越发轻柔,越让人感到疑惑又不安。   对上眼神,她忽然一愣,躲开他的手,“你又在看别人。”   比起不爽,更多的是好奇。   “你先放手,你告诉我。”她有兴趣地追问,“你在看谁?”   默然良久,他忽然若有所思地向后靠去。   “是啊。”   “我到底在看谁。”   他在看炫目的天花板。就像在最近无数噩梦缠身的深夜惊醒后那样,在一片漆黑中,缓缓睁开双眼,等待夜视恢复。   他在看谁?   被吻出血色的、暗红的嘴唇。配合弥蒙的双眼,完全受不住一点刺激,泌出生理性的眼泪,让人喉舌干渴。   身下的人语带哭腔,鼻音厚重,因为害怕而蜷着身体,发丝扫在他的手背,轻绵蓬软。   像是在讨要什么似的,那样小心翼翼的眼神,不安又粘人地哭喘。   一直以来都那么固执,却在某些时刻忽然娇气得要命。又瑟缩着,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轻而易举就能迎入怀中的,满馥的青草香味。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看谁。   女孩儿对他失去了兴趣,却又因为发现自己开始占据主导而充满兴趣。   “说说看。”   “你在看着我的时候,你在看谁?”   “你在抚摸我的时候,是在抚摸谁?”   “你好像很喜欢我的嘴唇,为什么不吻我?”   “看你这幅表情,明明心知肚明。”   “Ed,你告诉我。”   “你到底把我当成了谁?”   --------------------   今晚会加更   --   非常抱歉……   脆皮生病了啊啊啊,3号那天就觉得不太对劲,喉咙疼,但以为只是普通感冒就没太在意(还想着晚上可以及时更我好天真)结果当晚就发烧555西北气温骤降主打的就是一个猝不及防   其实也不是不能写,就是浑浑噩噩的再加上梳理新卷剧情(顺便预个警这一part会比较沉重)还是决定不逞强了( )   为了补偿今晚会再加更一章,久等了真的很抱歉! 第32章 我在宿舍等你。   12.21,Washington Square Park,New York.   -After that   -And Now   -   “晓阳?”小森侑奇怪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进来。”   白晓阳回过神来,抱紧怀里的一大摞书,“没什么。”   “……Raven又让你跑腿。来,给我一半吧。”   白晓阳没有推脱,“谢谢。”   “身上都是雨水,不然你回宿舍换件衣服再来吧。”   “还是不了。”   “怎么了吗?”   “我室友回来了。”他垂下眼,放轻声音,“……可能会遇见,所以还是算了。”   “你室友……ああ,”小森侑恍然,终于明白了朋友为什么是这幅模样。   听了个大概,他意外道,“甚至不在纽约吗?感觉都好久了,你和我说过,我记得你那段时间真的很不好。发了很多消息吧,他一条都没有回。居然这样都不会被开除,”小森侑幽幽地叹了口气,“有钱人真是……”   这是一间用来做社团活动的小教室,白晓阳将抱了一路的书放下,坐在椅子上,忽然松弛后紧跟着就是一阵强烈的脱力感。   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干,却已经精疲力竭,到底是为什么。   他看向打开电脑埋头校对的小森侑,心理有些复杂。   段屿消失了整整两个月。   ……在陌生的房间醒来,宿醉带来的头痛和腹泻几乎快杀了他,白晓阳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不记得昨天到底发生了多离谱的事,他只记得段屿把吴晟按在桌子上……到处都是血。   又被掌心乱七竖八的伤口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怎么弄的,他四下看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昨夜扔在地上的唱片碎片,应该一早就被帮佣清扫干净了吧。   房间空荡荡的,很干净,依旧是那副无人居住过的模样。   虽然记忆模糊,但不代表他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嘴唇的触感太过鲜明了,以至于他想起来的时候羞耻得浑身滚烫,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去,不敢面对段屿。   却没想到他早就不在那栋房子里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当夜?还是清晨?   很多都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告白过,因此心中忐忑,也不好意思在这栋大到离谱的房子里待太久,白晓阳一个人跑回宿舍,直到入夜都坐立不安。他一直在想,等段屿回来的时候,他该怎么面对,该说些什么,是辩解还是将一切袒露。   心情微妙又奇怪,他想自己可能不全是不安,结果也不会太过于消极。隐秘的心绪中,又那么一小部分——不容忽视的一小部分,是期盼与喜悦。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整天。只要门口一出现脚步声——白晓阳就会紧张地坐起来。发现并没有人开门,又低落地躺了回去。   他等了很久,困得眼皮打架也还在等,直到窗外天光大亮,段屿还是没有回来。   一天,两天,一周,半个月。   段屿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担心所以忍不住发消息讯问,却迟迟得不到回应,每一条消息都石沉大海,他问文珊,对方给出的答案模糊又微妙,她为难地说自己不知情,但又让他不用担心,段屿没有出事。   “是他让你……这么说的吗。”   “……对不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对,到底是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   隔着电话,他听见文珊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对他说。“小羊。”   “嗯。”   “段屿,怎么说呢……之前就有点猜到,但还是想问问,”她顿了顿,有些艰难地问,“你喜欢他,是吗。”   白晓阳听出了她语气中隐隐夹带的悲伤情绪。   怜悯,惋惜。他了然地垂下眼,没什么犹豫。   “嗯。”   “……”   白晓阳说:“喜欢。”   “不行的,段屿他……小羊,我没有别的意思,绝对没有!你了解我,绝对绝对不是歧视!我不可能……”面对白晓阳的沉默,想到这份结局注定的感情,她难过得几乎快要哭出来,可吞吞吐吐半天,她想说的太多,可最终也只不过凝汇成灰心丧气的两个字,“真的不行。”   “小羊,不行的。”   忍不下心,该怎么无情地告诉他,因为是段屿,所以这注定是一场永远得不到结果的、无望的单恋。   她知道段屿的过去。   她知道段屿经历过什么。   那样的年纪,亲眼所见的,一桩又一桩肮脏又残忍的事。   童年开朗活泼的玩伴,就那么死在了五岁生日的那个夜晚,从此之后变得缄默又冷情。   憎恨着父亲,其实也憎恨着母亲,年少时比别人还要更加叛逆,癫狂的青春期时代,为了激怒段为斌,段屿多疯的事都敢做,任性到连命都不顾。   这么多年的相处,她知道段屿的本性,知道他本质是恶是善,但也同样知道那张鲜亮皮囊撕开后必定满目苍夷。   该怎么爱别人啊?他自己就破烂得不成样子了。   更何况,又是同性……   该怎么办,她快难过死了,“不行啊,小羊,不能喜欢他啊……”   “我知道了,文珊,没事的。”   “小羊……”   他笑了笑,“那都不重要。很快就期末了,下学期我就会搬走的。我只是有点担心,所以问一下,他没事就好。”   她怪自己,“都是我的错,早知道我就不硬要拉他来和你住宿舍了。我知道你一直都后悔答应我——”   “……不后悔。”   声音太小了,她没听清,“什么?”   白晓阳抿了抿嘴,缓缓地说,“没有。没有后悔的,文珊,我不后悔。无论如何都很谢谢你。”   白晓阳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虽然他一直都坚信,这段糟糕至极的室友关系真的不该开始。对于段屿也是,他不该接触,也不该认识。   是不该,但他从来都没有后悔。   其实这并不冲突。   无论多少次他都会觉得这是错误的,但也同样,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喜欢上段屿。   虽然是一段结果如此糟糕的室友关系,但一旦想起相处时那些令他心动的刹那,再问他如果重来一次的话,他还会不会答应住在一起。   ……   会的。   毕竟心动与感激,从来都不是假的。   对他的帮助不是假的。   替他出头也不是假的。   不如说,一开始,确实是他骗了段屿没错。   不是从一开始就问过吗,是不是同性恋,用那样的语气,过分微妙地执着。   白晓阳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记得很清楚。   【不是。】   可能那些行为……套在室友身份上也合理吧?   所以才有些心灰意冷。   段屿离开的这两个月,正如他说的那样,内特和吴晟再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连Raven的态度都发生了转变,研讨不再随心所欲想什么时候开始就什么时候开始,也不再让学生大清早往外跑了,他会从另一个校区专门跑一趟,为此组里还讨论过一段时间,猜测这位履历不凡脾气孤傲的年轻教授是怎么转了性子,居然开始把学生当人了。   白晓阳没说话,但只有他知道,这一切背后都是因为段屿。Raven私下找来的时候他也很意外。   宁可默默做这种事,也不愿意留一句解释。   就那么……那么无法容忍?只不过是性取向,再怎么厌恶也不至于反感到这个地步。   就算是被骗了很生气。   但至少,也得给解释一个机会再断联啊……为什么能走得这么仓促,比起避而不见更像是逃跑,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还是说……怕同性恋会传染?   ……   有点生气。   “……这算什么啊。”   猝不及防,小森侑被这阴恻恻的一句吓了一跳,转过头来,“はい?”   白晓阳没有注意。   他想起刚刚在车上的情景……越来越生气。   让人感到委屈的态度,还有那冒犯人的质问,一句解释都没有,只知道冷言冷语的嘲讽,说的话比以前更加恶劣……就好像该生气的是段屿才对。   ……该生气的,不应该是自己吗。   “晓阳?奇怪,”小森侑抬高了声音,“白!晓阳!”   “……”   “白晓阳!”   白晓阳抿着嘴,心里全是怨气。   这到底算什么。   不声不响地离开,两个月都不见人影。   发了那么多消息,连一条回复都没有。   一口气还清的住宿费也没有收,24小时后又被系统退了回来。   自顾自的忽然出现,自顾自地追了过来。   一上来就动手扯人……所以说到底为什么要对人那么凶?   为什么说那么难听的话,为什么会是那一副态度。   莫名其妙地逼他上车,莫名其妙地送他回学校,在他眼里自己到底是什么?凭什么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凭什么这段关系结束与否都是他来决定。   凭什么他可以一声不吭就离开。   【你不是同性恋吗。】   “……”   ——是啊,我是。   但如果没记错的话,到最后疯了一样、毫无章法地、把自我亲得乱七八糟的……   不是你吗?   “啊啊啊晓阳!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你能看得到我吗?还在现世吗!拜托了理理我啊!”   白晓阳回过神来,“什么?”   “怖い…怖いよ本当に!!”小森侑要害怕死了,激动地说,“就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为什么不管怎么喊都没有反应啊,你真的还好吗!”   “……”   小森侑够过来一条胳膊,揉搓着白晓阳的脸,又害怕又担忧,“是淋雨感冒了吧,果然还是去换一下衣服再来比较好,学校里风水很差,很容易邪气入体。”   “……只是走神了而已,不要那么夸张。是怎么了吗?”   “你的手机,一直在响。”执着地从头响到尾,还打了两遍,这一点也很吓人。   “手机?”   白晓阳疑惑地掏出手机,探出来一堆消息让他愣了愣,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还点开那个沉没已久的对话框。   段屿:【未接来电】   段屿:【未接来电】   段屿:白晓阳,你什么时候回宿舍。   “……”   向上滑动,可以看到除了这三条,上面是一溜绿色的气泡,最早一条,是在9月21日。   可笑的是,他发的内容,和段屿这条一模一样。   【段屿,你什么时候回宿舍。】   【你还回来吗?】   白晓阳没有回复,也不想回复,暴雨下得突然,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小组成员陆陆续续的到,想必Raven也差不多快来了。   学业重要,他正准备关机,可最上方依旧时不时会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两条消息很快跳了出来。   段屿:我在宿舍等你。   段屿:我们谈谈。   --------------------   啊啊啊谢谢主人们关心,等俺好彻底了就回评论和饱饱们好好唠!!! 第33章 原来疯了的是我吗?   白晓阳并没有回宿舍,研讨结束后,他直接去了京丰。   本来就该去。老板提前结了款,也承诺了今天会早点去,怎么可能爽约。   在加上,心里确实有一股气。   他没有那么冷情。文珊吞吞吐吐成那样,猜得出来或许是会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   但为什么……段屿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一切都按照他的节奏,他的心情?   ……喜欢是喜欢。不代表自己可以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让我等了两个月,”白晓阳默默嘀咕,“你等一晚上又能怎么样……”   这么想着,他干脆直接关机。   京丰员工一直是从后门进的,扶上小楼梯,正要开门,却忽然撞上提着两袋垃圾的Moka。   她躲了一下,又惊讶道,“你怎么来这么早,还没轮班呢。”   “老板说今天很忙,所以我提前就来了。”   “忙是忙……”   “怎么了?”白晓阳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争执,但离得太远,锅灶声音又响听不真切。他想了想,连忙侧身进去,“是不是有客人闹事。”   “等阵,唔好去先,”Moka先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拉住白晓阳的胳膊,为难道,“不是客人,係陈姐老公嚟嘅……”   白晓阳被拦住,有些意外,但听她解释,很快脸色沉了下来,轻轻挣开Moka的手,也不顾劝告,直接进了门。   绕过冷藏室,争执的声音越发清晰,他脚步加快,猛地推开隔离间,便听到啪!的一声。   那双粗肥有力的手似乎还要再扇第二下,白晓阳眼皮一跳,连忙冲了过去,一把将陈慧怡扯到身后,到底是他手快对方也手快,极重的一个耳光挟带着风,狠厉地刮在脸上。   幸亏是本就坏掉的左耳,所以痛只是痛,不会有什么别的影响。   白晓阳挨了这一下,稳了稳身形,乘着没人反应过来,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情况。   因为被呵斥过,所以员工各守本分一言不发,看上去眼观鼻鼻观心地忙手中的活计,但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陈慧怡见状更是恨得咬牙,“白晓阳!这和你没关系,出去!”   白晓阳没听,用袖子擦了下嘴角,将陈惠玲用力往身后扯了扯,对那人笑道,“怎么就到这一步了,还是冷静一下吧。”   “你从哪冒出来的。”   看上去五十来岁的白男,操着一口极其明显的南方口音,皮肤粗糙不修边幅。   他上下打量白晓阳一圈,“没人教你少管闲事?”   白晓阳说,“不至于动手。”   “你听不懂人话?”   “要是来要钱的,”白晓阳顿了顿,“私底下慢慢说……”   陈慧怡从白晓阳身后挣出来,脸上还带着红印,气得浑身发抖,指道,“我为什么要给他钱!生意要不要做?就顾着他像个混蛋一样压榨我一辈子!做梦吧!你快点滚!”   “我是你法律上的丈夫,本就该有我的一份。”   “少威胁我!”   白晓阳一下子没拉住她,想伸手又被搡开,“他说得对,你少管闲事,干你的活去!”是让白晓阳不要掺和的意思,陈慧怡转头恨道,“你不可能要挟我一辈子,大不了我和你鱼死网破。”   男人似笑非笑,“那你女儿怎么办?”   “疯子!滚!”   “妈的——”   她见那人又要动手,后退两步,“再不走我报警了!”   “蠢婊子,”他伸手将死攥着电话的女人粗暴地扯了过去,满脸戾色,恶狠狠地说,“是谁在威胁谁,你敢报警试试?查干净你以为还能在美国留多久?”   陈慧怡已经气昏了头,咬着牙乱挣,眼看那男人不耐烦地抬起手掌,白晓阳上去一把将她扯了出来,“清醒一点。”他制住激动的老板,又对那男人说,“做什么事都得讲究个适度。”   “轮得到你——”   白晓阳高声打断他,“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了,把人真逼急了,你以为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吗?眼光放长远些,无论是不是事实婚姻,这属不属于家暴,在监视器下露脸动手对你有什么好处?”白晓阳刻意加重语气,“不是还在教育期吗?”   白晓阳看他的脸色愈发难看,手却不敢再抬起来,戏谑地说,“闹大了又得去做社区服务,我记得上一次是当警戒教育的例子?被一堆高中生围着看三个月,还不如去洗地铁站,至少没人会嘲笑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握着陈慧怡的手,能感觉到她颤抖得很厉害……方才那几嗓子很明显是色厉内敛。她现在处于劣势方,保证利益为上,能不起冲突最好。   一番说的男人也不再紧逼,他看着白晓阳的脸,好笑地说,“你不是学生吗?”   “所以各退一步,”白晓阳平静道,“都是谋生存的人,就不要互相给对方出难题,共赢才对。你想要的,她肯定得考虑清楚再回答你。但是做生意你也明白,需要周转。要是太过分了,宣告破产,那么所有的损失不还得你这个‘法律上的丈夫’一起承担?”   男人的脸色微妙地变了。   “你看,没人喜欢被威胁。”白晓阳看着他,眼神警戒,“虽然是交易关系,但也宣过誓吧?”   “……”   “现在就走,不然我保证你什么都得不到。”白晓阳有意无意地看着操作台上排列的刀具,压低声音,“还是说你想现在就要个结果。”   男人阴沉地扫了一眼身后,“我下周会再来……”   白晓阳刚浅浅地松了口气,却手上一个没注意,陈慧怡疯了似的跑过去,又狠狠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死命地扑打着,“滚!离我远点,离我的员工远点!”   “老板!”白晓阳拉住她,又喊了周围的同事,这才乱哄哄地将男人赶了出去,临走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地威胁。   “好!到时候,就按照你说的,让我的妻子准备好,我们认真‘谈谈’!”   陈慧怡红着眼睛让他去死。   白晓阳没有说话,直到她冷静下来。   这一闹,也是换晚班的时间到了,大部分人毕竟只是来打工的,嘘问几句就散去了休息室换衣服,也是怕麻烦,人走得很快,后厨一下子只剩下了她和白晓阳两个人。   白晓阳给她拿了个纸袋捂住嘴,“还好吗?”   “我没事,”她喘了两口,又不耐地挥开,“不至于。”   弓着背,平复着呼吸,她似乎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手摸上白晓阳的脸。   动作很轻,眉心却拧得死紧,白晓阳往后躲,又被她不客气地拽了回来。   想说什么,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咬着后槽牙,眼睛瞪得血红,最终还是没让自己哭。   白晓阳也不再躲,而是握着她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低声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和他翻脸。他绝对不会守信,也不会让自己亏。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为了……就算是为了你女儿,再忍一下吧。”   她一怔,身体紧绷起来,又渐渐地松弛,脸上的血色褪去,面容变得憔悴又颓败,“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陈慧怡当初走的婚绿,带着女儿一起,那个时候情况混乱,办得匆忙,渠道也是熟人介绍,落地发现合作方和签署的压根不是同一人,发现被骗的时候中介已经失联了,她没有别的选择。   不幸中的万幸,是Henry只对钱和毒品感兴趣。其实不是没有过协议,他要钱,她要身份,那么长久合作也不是不行。但Henry最近不知道是染上了什么东西,开始愈发嚣张,数次因偷窃被拉去警戒教育,按月补助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资金需求,直到开始威胁。陈慧怡力不从心,但也无可奈何。   “你用不着帮我挡,也就一巴掌,算什么,”她疲惫地笑着,自嘲道,“当初差点被家里那个活活打死,好容易带着女儿跑出来了……看来就是这命格,该我受的,去哪都是一样。”   “这话就太灰心了。”   她看了一眼白晓阳的脸,还有那只耳朵。   “也是,谁又比谁好。以后这种事你躲远,我再怎么也用不着你一个孩子冲上来顶。”   “老板——”   “做活去吧,少管闲事,多想想自己,”她似乎不想再谈论下去,挥了挥手,“提前结你的钱不用还,这个月月底我照样发。就当是医药钱,再煮点蛋回去敷敷脸……”   不再理会白晓阳,她一步一步上了楼,应该不是看错,白晓阳知道她在哭。   有时候也会想,这世界上是否有人真的一生顺遂。   【少管闲事,多想想自己。】   摸了摸脸,感觉有点刺痛,也不知道印记会不会很明显。   白晓阳无所谓地笑了笑,脱了衣服,接下前台的菜单小票,洗干净手,去做他日复一日的工作。   好像他从来都学不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其实他自己心里很清楚。   因为没什么牵挂,所以才不在乎。   不在乎自己的后果,不在乎未来还有没有路走……他真的没什么执念。   几年前他豁出命也要将吴晟送进监狱,现在看看,也是因为他确实不在乎。   如果吴晟叫人把他弄死,拆开按内脏称比价值,东一块西一块地卖到世界各地,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没人会记得他,没人会受牵连。   解脱的同时,还能再生产出一份价值。这么看来也不是坏事……   他不重要——对自己来说,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白晓阳很早、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他不重要。   段屿离开的两个月,或许是要一个冷静,想弄明白一些事。白晓阳自己也是。   结果也不过是发觉一切回到了从前。   焦虑,忐忑。但随着段屿的消失,好像他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任何质变,只是床边不再有蓝光嗡鸣闪烁,写作的时候不再有谁故意缠上来烦扰,没有令人疑惑的肢体接触,一切又回归了原初的安静。   那个让他认清现实的吻也一样。白晓阳还记得当时的心情,是下了怎样的决定,到底支出去多少勇气……真是鲁莽至极。   喝酒误事,不是没有道理。   【但要说有没有后悔……】   “……”   白晓阳轻轻呼了口气。   凌晨两点,Doordash取消了最后一份外卖订单,白晓阳松了口气。   他这才迟迟想起段屿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感到有些不对劲。   虽然不安,但段屿的性格他了解,应该是不太可能一直在宿舍里等着他的……   ……   应该是不太可能。   白晓阳动作很慢地开了机。   屏幕高亮又减弱,白晓阳输密码解了锁,等了一会儿,界面一片平静。   “……果然。”   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更像松了一口气。他垂下眼,正准备把手机放到一边去。   却忽然,页面像是卡顿过后又刷新成功,无数消息疯了似的一溜弹了出来。   各种app的提示音交错在一起,伴随着震动,像末日闹钟似的响个不停。   Whats,微信,电话,短信,甚至outlook。   白晓阳愕然地举着手机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查看,向下一划,诡异地发现邮箱里居然有学校发来的邮件提示。   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眯着眼凑过去,想仔细看清楚那个邮箱账号。   ……   “这到底是……”   白晓阳有些慌,第一反应是打黑工的事暴露了。所以学校和使馆才会一起联系他。   但一想又觉得不对。就算要传唤,也不该是深夜这个时间。   白晓阳还捧着手机发呆,正准备看一下微信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又有电话进来。   ……这个号码他是认识的。   白晓阳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将电话划上去,点开了微信,弹出来的无数消息,除了段屿……甚至还有阿侑和崔茜。   “……”   白晓阳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划开了接听。   “疯了吗!”白晓阳怒喊,“你报警干什么?”   电话对面默了默,异于平常地十分平静。   “原来疯了的是我吗?”   “……段屿!”   “为什么不回消息。”   白晓阳头疼,又觉得离谱且荒唐,“……就因为我不回消息所以给学校和领事馆打电话?”   “因为联系不到你。”   “那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段屿沉声道,“失联整整六个小时,电话每次打都是关机,你的所有同学和老师都不知道你的去向,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着急。”   “……”   “你到底在什么地方。”   “……”   “为什么不说话?”   “你着急?”   “……白晓阳。”   “你说着急?”白晓阳说,“忽然离开又忽然出现,失联了两个多月……无论我问什么都不回复,甚至都不在纽约,一句话都不说,一句平安都不报。”   “着急?只有你会着急?还是说只有你不需要别人着急?”   “你质问我为什么不回消息?”   不顾对面沉默,白晓阳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意。   还有难以发觉的委屈。   “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段屿。” 第34章 你是不是喜欢我。   白晓阳说,“在你一开始失联的那段时间,你就没有想过,我也会着急?”   一句话说得空气都有些安静,对面缄默起来,段屿没有说话,白晓阳也没有挂。   过了许久,只听到段屿说:“所以是在报复我?”   虽然很不明显,但白晓阳还是听出了一丝隐带的恼意。   “我没那么无聊,我在工作。”   “工作为什么要关机?”   白晓阳想起之前的心理,心里一梗,同时气消了大半。于是咳嗽了声,不客气道,“怕被谁打扰,所以想关就关了。你还有没有事,没事就挂……等等,在那之前你快点去把我的失踪宣告撤销。”   ……到底哪来这么大的本事?连八个小时不到居然就能立案,他钱多烧得慌是吗。   “你在哪。”   “我挂了。”   “你说你在工作,”段屿想了想,“京丰茶餐厅?”   “……你要干什么?”   “我去找你。”   “不用。”   段屿似乎在那边查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又说,“今天暴雨,4CF停运,你不坐地铁怎么回,打车?这个时候小费就得加60刀吧,你确定吗?”   一句谢绝还没说出口,段屿语速极快地抢先道,“又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白晓阳哽住,不自在道,“你想说什么就在电话里说吧,你应该不会……回学校住,我到宿舍会很晚,你就——”   “白晓阳,”段屿说,“我想当面和你说。”   一旦被直接拒绝,他就会开始变得有些焦躁,像路过玩具店硬要进去,却被父母扯走的小孩子。   可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没人拒绝他,没人拒绝得了他。就算有,几个回合下来,必定经不住类似的缠法。   虽然可恶又任性……   “我现在去京丰接你。你就在那等我。如果不等的话,我就去学校举报你打黑工。”   “……”   白晓阳刚软下来的那点心,忽然坚硬如石。   差点就在思考他怎么变成这样了,但忽然意识到,他一直都是这样。   段屿再一次打断,“想骂我就见面之后当面骂。”   白晓阳问,“你做得出来这种事?”   “做不出来吗?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很不错了。”   白晓阳神经痛,“你不要闹了。”   “没有闹,”他平静地说,“其实我也好奇自己能不能做得出来这种事,你可以试一试。”   段屿看了眼地图,“半小时后见。如果你不在,那么明天领事馆见。”   白晓阳还没喊出声,电话就被挂了。   他一般走得比较早,这个时候Moka还在数面粉袋子,清洁工大包小包地拾掇垃圾,也不知道为什么,跑了几趟还没处理完。   Moka听到一半心里就有数了,凑过来笑着推他:“哄女朋友啊?”   白晓阳:“……”   “白晓阳?你怎么还在这,”陈慧怡下了楼,“再不回雨要下大了,赶紧回去,这个温度不是开完笑的。”   他还没说话,Moka抢先道,“女朋友要来接他呢!多甜蜜。”   陈慧怡若有所思,“女朋友?”   白晓阳才找到机会否认,“不是的!是朋……室友,同学,认识的人。”   “那好,有人接就行。你去前面坐着等,别在后厨待着。”陈慧怡看见他的脸,问,“不是让你煮蛋敷一下脸吗?”   白晓阳笑了笑,“晚上单子多。”   陈慧怡想起什么,又问,“吃东西没有?没吃我给你开个灶,记得还有两屉奶黄包。顺便给你把蛋煮了。好了好了快出去坐着,自己去冷柜拿瓶饮料,一晚上了怎么都不知道累?”   也不顾白晓阳怎么说,半推半斥地把他赶到前厅去了。她一贯晓得和这年轻人打交道该用哪种方式——要给什么好的必须强塞,讲理没用。   京丰规格不大,没有雅间,二楼是宿舍,地理位置不算太好,粤菜在华埠卷了快六十年,没什么竞争力,奈何味道是真的不错,所以生意也算红火。   白晓阳找了个卡座,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金沙馅是他自己炒的,咸蛋黄和黄油料非常足,全脂奶和奶粉都有放,所以甜咸味重,又浓又香,更合欧美人偏重的口味。   原本做活的时候,不扯动伤口也不会觉得疼;现在咀嚼食物,才发现脸不知道什么时候肿了起来,很不舒服。   白晓阳忍着不舒服的感觉,硬是把这个咬了一口的奶黄包吃完。   “……好腻。”   “白晓阳。”   门推开的时候有冷风吹进来,挟着丝丝雨水的寒气,段屿的模样和白天的时候看起来不太一样,要疲惫一些,因此冲淡了那时的戾色。   白晓阳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   “原来就是在这里打工。”段屿面若自然地扫了一圈,并没有多做什么评价,最终将目光缓缓停留在白晓阳身上,“晚上好啊。”   被盯着打量的感觉让白晓阳很不舒服,段屿身上的雨水味过于冷人,越靠近越让人不能冷静。   白晓阳扭过头去,“所以,要说什么就快点说。”   “看来是很危险的工作?”   “什么?呃……”   白晓阳的脸被段屿捏下颚抬起来,用力不重,但有扯到伤口,白晓阳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想避开的时候,段屿已经把手松开了。   可能是刚从外面进来,体温一如既往的凉,指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蹭过下唇,触感遗留着,擦也擦不去。   段屿说:“好像一直在受伤。”   白晓阳没说话。   “怎么弄的。”   “我自己不小心。”   “是吗,”段屿轻轻地说,“原来是自己不小心。”   “你先坐下吧……”   听语气还以为会和以前一样缠着追问,结果却出乎意料,白晓阳一说段屿就听话地坐下了,反倒是叫人怔了半天。   “白晓阳。”   每次被这样叫名字的时候,白晓阳都觉得胸口很闷。   明明只是在对话,却给人山雨欲来的压迫感。白晓阳知道以那种情况分别,再见面的时候必然是难堪的,更罔论亲密触碰。   不知道段屿要说出什么来。   白晓阳心乱如麻。   所以谈什么。   是求证那个吻,还是干脆地直接问是不是喜欢。既然已经知道性取向,那么或许也可能是商量退宿的事。不过按照他对段屿的理解,要走应该就就直接走了,怎么还会特地跑来和他说一声。   越沉默越难堪,还不如直接问……   段屿说:“我好饿啊。”   “啊?”   “我好饿。”虽然轻轻放过,但他还是一直盯着白晓阳红肿的半边脸看,“因为我一直找不到你,所以今天什么都没吃。”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好一会儿,白晓阳才缓缓道,“已经打烊了。”   段屿说,“后厨应该会有剩下的东西,你每次都带回来很多。”   “……”   “如果主厨在,我正好把小费补给他。”   “不用。”白晓阳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那你等等吧。”   “说一声不就行了吗?你要亲自去?”段屿也跟着站了起来,拉住白晓阳的手,“我和你一起去。”   “我自己去就行。”   “为什么,我想见见主厨。”   白晓阳闷气道,“主厨不想见你。”   “他为什么不想见我?”   “……”   好像是在打心底疑惑。   说起来段屿这个缠人的能力到底是和谁学的?   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瞒着的必要,白晓阳看着段屿,面无表情地说,“没为什么,因为我就是主厨。”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白晓阳发现手腕上的力道一松,手臂垂落下来……段屿居然也会出现这种表情?白晓阳忽然觉得有些想笑,情绪也没有刚刚那么压抑。   “……是你做的?”   “也不需要这么意外。”白晓阳似笑非笑地说,“不是说要对厨师发脾气吗?”   段屿凝视他半晌,半晌,又丢出来一句很蠢的,“你为什么会做?”   白晓阳越来越想笑,“什么?”   段屿张了张嘴,白晓阳下意识觉得他准得说出什么自己不觉得但其实非常冒犯人的话,于是严辞打住了,“你到底饿不饿,饿就坐下等着。”   “你愿意给我做?”   “之前不是答应过吗。”白晓阳抿了抿唇,“还一直没来得及兑现。”段屿就离开了。   又不是连这个也忘记了。   在冲动的前一刻,那么近的距离,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捧着自己的手,仔细地处理伤口。漫不经心地说,【和以前一样带夜宵回来。】   那个画面,总感觉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白晓阳看了他一眼,“不记得也好。”   “记得。我要和你一起去。”   白晓阳不答应,“后厨禁止闲杂人等擅入。”   “对你来说我是闲杂人等?”   白晓阳顺嘴接道,“不然你对我来说是什么?”   话毕,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的歧义。白晓阳猛地刹住声,扭过头去,没有再看段屿的表情。   “总之你就……乖乖在那等一会儿吧。”   段屿的声音很低,“白晓阳。”   白晓阳听见了,但是没有回头,轻声说,“我很快出来。”   段屿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缄默。   车里的空调开得还是很热……过热了。白晓阳抱着老板塞来的一兜鸡蛋,偶尔会看一眼段屿,便很快地收回视线,暗暗心惊。   几次三番想说什么都被自己咽了回去。   这样的段屿,说害怕不至于,但真的让人有些不安。   “谢谢你送我回来,”白晓阳在7C门口停下,“其实没必要送上来的。”   “……”   “早点回去休息吧。”   “……”   白晓阳后退了两步,贴着门,“段屿。你该走了。”   段屿歪了歪头,“这是什么意思。”他想了想,“是不让我进去的意思吗?”   “什么?”   “回我自己的宿舍休息,有什么问题吗。”   白晓阳一愣,“你要回来住?”   段屿的表情一直都很陌生,直到白晓阳问出这一句,才有意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将身体压了过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眼神很淡,但明显,精神极差。“你不是说不喜欢吗。”   “……”   对。   【不喜欢。】   【我喜欢同性是没错,但如果你问的是那个吻,它不能代表什么,我喝醉了不是吗,所以很多事都记不清。】   【对,记不清了。如果是因为这件事让你过不去,那我只能说,没必要,你想多了。】   【只是一个吻,你不是也亲过别人吗。我……见过很多次,那些吻能代表什么吗?只是亲一下,怎么就谈得上喜欢。】   【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请放心。】   【不喜欢。段屿。我不喜欢你。】   【那不是喜欢。】   在压迫下,白晓阳为了躲避,背几乎紧紧贴着门,退得再无可退。   段屿沉甸甸的影子压过来,会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好像满脸都写着想跑啊,我很可怕吗?”   很可怕。白晓阳低下头,“……段屿,你别这样。”   “不是说不喜欢吗。既然不喜欢,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没有这个意思,”白晓阳艰难地说,“我知道你之前是在躲我,现在说开了不就可以了吗?”   “躲你?”   白晓阳抬起头,正想说难道不是在躲我吗,结果对上那双眯起来的眼睛,心猛地一缩,悚然地重新移开目光。   好危险。   感觉连脸上烫肿的伤口都开始刺痛。   段屿说:“不。我不是在躲你。”   “……”   “final week要我跑来跑去吗?感觉有点过分啊,住在学校里会比较方便,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哪儿都不去。”   白晓阳脸色一变。   在感觉下一秒就要转身逃跑的时候,段屿体贴地拉开了距离。   贴着门脸色难看的白晓阳怎么瞧怎么狼狈,因此段屿温和的声音在此时听起来有些无情。   “感觉是很值得期待的室友关系。”   一定是车里空调开的太热,所以才会在现在燥得像要出汗。   以前也这么热吗?   白晓阳吞了吞。   “室友关系?”   “对,”段屿笑着,推开7C的门。   “室友关系。”   --------------------   抱歉宝贝们!又有些晚了   说起来过渡章真是作者的一生之敌……(瘫 第35章 他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   “你俩动静轻点!”   文珊丢了个抱枕过去,精准地砸在季晨玮后背上,他吓了一跳,漏了两个键点,正好这一把over。   段屿看起来心情不错,气息平稳地摘了手套,“赢了。”   季晨玮无奈地把那个抱枕捡了起来,“这有什么赢不赢的。”   “以后别在我家玩这个东西,”文珊趴在瑜伽垫上,抬起眼看着段屿状若未闻地调控punchBOX,“……听见没有啊。”   段屿关了机器,“一开始不是你想要的吗。不用等着积灰?”   文珊没说话,趴在原地,眯起眼看他。   段屿最近不对劲。   昨天晚上在PXC那一场比赛,她和季晨玮去看了。   以往对这些确实不太感兴趣,她觉得野蛮,而且没什么意义。但男友说这场难得,对手强悍,氛围一定很好,她好奇也就跟着去了。   一直很少见赛场上的段屿,和平时完全是两个人。比想象中要认真。和电视上那些专业选手没什么区别,挥拳,躲避。完美挡住敌方攻击的时候会笑;下手蛮悍,精准又敏捷。   赤裸的背部松弛又纠起,肤面黑色的纹身在炽灯下,轮廓清晰无比,就快要遮不住底下那道亘长峦起的伤疤了。   她倒是还记得那快皮肤被刺青遮盖前的样子。   说起来也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是段屿十五岁生日时候的事——孩子过生日,他们几家相熟的约着去番山野炊,顺便过个悠闲的周末。因为是人造的矮山,地理环境适宜于各种运动项目,于是选了块视野好的地方扎驻,小孩子凑一起玩自己的,大人们去打网球。   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那个时候很混乱,文珊和朋友去营地换下马术服,白天还一切正常,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不对劲。   晚上炊宴,几家人带了设备DIY烹饪德烤自助,段屿和他父亲起了争执,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段位斌当众被下了面子,怒火冲天,一巴掌把儿子扇了个踉跄,段屿跌在地上,不小心掀翻了烧烤架,那条胳膊就这么半埋在燃了半晚上的碳火与焦木里,如果不是运气好,说不定连下巴和胸口都无法幸免。   油脂,香料还有滋滋作响的牛臀排,她惊讶和朋友远远看着:段屿好一会儿,才从那炭火堆里站起来,手好像没事,胳膊倒是十分糟糕。段位斌的表情有瞬间松动,但消失得也很快,就只是冷眼看着儿子被工作人员急急救起来,不发一言。   在场所有算得上长辈的,都焦急地围了过去,包括文珊的母亲。   只有他自己的父亲站在一边,面容冷峻。   文珊见她爸爸笑着拍了拍段位斌的肩,低声说了句什么,男人的面色才终于缓和起来,但语气依旧威重,半天,也只留下一句:“让他自生自灭去。”   好大一片伤口来着呢,最可怕的还得是半愈不愈的时候,皮肤被烧毁了,血肉黏连着舒缓用的医用凝胶,像一口腐烂的肉窖。后面换药的时候季晨玮看了一边哭一边吐。   ……说起来那个时候他发育得快,比段屿还高一头,抱着自己铁哥们在那呜呜大哭,再加上段屿漫不经心的嘲笑和调侃,文珊看了只觉得难过。   一记肘击标中对方喉咙,达成完美的KNOCKOUT,敌手趴跪在地上干呕,裁判高举起段屿的胳膊,因为具有博彩性质,主持人为了渲染气氛,拿着话筒在观赛岛疯狂大喊,观众爆炸开热血沸腾的欢呼声,文珊看了半天,对此类运动的想法没变。   ……无聊又野蛮,观众和选手都很像原始动物。   但看着赛台上顶光的冠军,所有人都在为他而欢呼,文珊也有些触动,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仔细想这家伙,如果没有经历那一切,或许,会活的更加——   “你在看着我发呆吗?”段屿好奇地问,“是你说要锻炼身体,结果在地上玩了一小时手机。”   文珊身体一动,收回目光,继续看着手机,“你最近好像在发癫。”   段屿不否认,“所以之前打电话为什么不接?发消息问你白晓阳在什么地方也不回复。”   “那个啊……没看见。我后面不是回你了吗。”   “故意的?”   废话当然是故意的。白晓阳那段时间什么状态她太清楚了,这仇不报她憋得慌。   文珊翻身起来,“怎么可能,咱一起长大的情分。”   段屿点头,“那还真是了不起的伟大友情。”   “嗯嗯对。”   季晨玮看不下去,“……去冲个澡吗?”   段屿说,“我有电话。”   “谁?”   段屿没回答,划开接听,“什么事。”   是金珉抒。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兴奋,雀跃又热情洋溢,“你还在纽约?”   “我还在。”   金珉抒说,“就是之前和你说的那个啊,确实是没办法。”   “你是说地毯的事。”   “对对对,地毯泡水,整个屋都得重铺,包括一些管道问题,实在是住不了人。好哥们真的不是我不想让你回来。”   说好当考完试当天就回LA,结果现在人走了一周快放假了都没动静,金珉抒在屋子里忐忑不安,每天都睡不好,总感觉一睁眼睛段屿就回来了。   他想了很久该怎么办,都是好朋友一直赶人确实说不过去,但撒谎又怕被发现,他最近看着段屿就心慌,这小子可不好敷衍。实在没办法,金珉抒一咬牙真叫人把全屋地毯撬了,包括管道也是,说干就干,照片视频都拍好了,就怕段屿看出来他是故意的。   家里这样他自己也住不下去,但为了换一个清净,也让自己恢复择偶权,值的。   段屿善解人意地附和着,“原来是这样,真辛苦。”   “对对对对哎呀真的是,嘶,我实在是很抱歉啊,明明是我把你喊过去的,你看你现在也没办法回来住了——”   段屿说,“我也没打算回去住啊。”   “……”金珉抒宕住了,“啊?”   “嗯,我不回去住。”   金珉抒呆呆地问,“为什么。”   “你好像很失落。我觉得你是想我回去的。”段屿认真地说,“既然这样,我也可以今天回去。正好还你的车。”   “不……不不不!不是?!我不想,你别回!”   金珉抒安静了好一会儿,听到段屿在那边有趣地笑,一愣,忽然,脑子通了。   他崩溃地大喊,“阿真的疯子你既然不回来为什么不和我讲一声你知道我他妈为了让你……”   “啊,看来是故意的?”   “我没有!!我操,混账狗崽子王八蛋,”金珉抒哭着骂,“没良心的东西——”   季晨玮无奈地拿着水壶,“你就这么看着他欺负珉抒啊。”   “感觉他玩得挺开心的,”文珊一边卷着瑜伽垫,一边懒懒道,“那你去帮帮忙?”   “……”   季晨玮有些纠结,“你说……”   “嗯?”   “就他那个室友的事,白晓阳。”他吞吞吐吐,一脸复杂,“你说段屿,会不会……”   文珊瞬间明白了,眉心一紧,表情也收敛起来,“我不知道。”   季晨玮压低声音凑过去,“那边确认是喜欢的?”   “……嗯。”   文珊轻轻叹了口气。   她和白晓阳谈过许多次,除了惊讶对方的执着度之外,也发现自己对小羊确实理解不够多。   他对段屿的喜欢坚定又飘渺,完全无需她来告知什么真相,白晓阳对自己的感情梳理起来理智得甚至有些残忍,他说他不会因为什么事就不喜欢了,本身就不是轻薄的私恋与心悦,那么段屿无论怎么样他都会一直喜欢下去的。他不会因为喜欢就去追求或是打扰,他知道段屿厌恶这个群体。自己无所谓,但不想让喜欢的人困扰。   “他不会回应的。可能会辜负,也可能会让你痛苦。”文珊又补充道,“但我保证那绝不是他的本意,其实他……”   “不重要。”白晓阳轻轻打断了她。   “小羊……”   白晓阳的声音听起来温热又凄凉,带着无意识的自我嘲弄,叹息一样地低笑着说。   “他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言下之意或许是,他永远无法拒绝他,永远无法拒绝段屿。   “白晓阳!”   在胡讲什么啊,病入膏肓了吗,说得那么那么轻,却听得人心间震颤。轻飘飘的一句话,她愣是没从白晓阳语气里挖掘出哪怕一丁点悔意,就像一开始那样,白晓阳说过的。   他只是喜欢,只是喜欢着。他不要结局,他不后悔的。   段屿这次回纽约,总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他态度微妙,强势又刻意。小羊似乎每天都拖很晚才回宿舍,能泡图书馆就图书馆,要么就是咖啡厅或者小教室,当然了也有论文快收尾的缘故,忙得昏天暗地,到点了回去睡觉,早上起得比谁都早,都不用她猜……   文珊和男朋友严肃地讨论,“不管从哪个方面我感觉没什么好事。”   “宝宝……你觉得,就是,会不会,有一点点可能,段屿……”   “不可能。”但她说完又十分游移,“……不知道。”   季晨玮觉得也是,“确实,不可能……”   段屿问:“不可能什么?”   季晨玮打了个激灵,文珊若无其事的背过去,继续收拾她那一堆好看且没用过几次的器械。   “电话打完了?”季晨玮无奈地说,“我说你啊……对珉抒好点吧,真弄疯了怎么办?”   “韩国人疯一点不是很正常。”   “……喂。”   季晨玮见他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和文珊对视一眼,脸色微妙,心照不宣。   对啊……这才是这家伙的性格吧。   是他们熟悉的那个段屿,说再过分的话也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算不上虚情假意,但绝对性格恶劣,屑人一个。   可是和白晓阳相处的时候,他好像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是脑袋里有什么开关吗,一对上谁就连人格都变了。言语举止不好说,但那副不经意实则超经意的高素质感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待人处事为什么还分版本的?   总感觉和小羊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连声音都不太对。文珊一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病,真是变态。   “你又要走啊?”季晨玮有些无措,“我今天没做饭啊……”   “我要回宿舍,找我室友。“段屿思考了一下,“再去趟全食。”   文珊哦了一声,又猛地一扭头,“找谁?”   “白晓阳这两天似乎不用去京丰。”段屿捞起车钥匙,表情平淡,“我说了,要给他带晚餐回去。”   二十多岁的人为什么会瘦成那样,总感觉一不留神就会轻飘飘的死掉。让人不爽。   希望白晓阳能长点肉。那副一用力就能折碎的样子,越看越不顺眼。   “段屿,”文珊不和他弯弯绕绕,“你对小羊到底什么意思?”   段屿看了过来,似乎是等她继续说。   “在金珉抒那的两个月,你知道我听了你多少八卦吗?居然说你谈恋爱了,”文珊语气诚恳,“我知道,我也理解。这么久的朋友了,真的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晨玮可以帮你。就算帮不了太多,至少能让你弄明白……”   段屿笑了笑,“真夸张啊。我难道是什么公众人物吗,值得别人探寻这些。”他说,“没人在意。”   “我们在意。”   季晨玮也点了点头。   文珊垂下眼,“段屿,过去的事,真的真的已经过去了。我知道这样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是……放过自己好不好,无论是怎样的噩梦,总有……总有醒的一天啊。”   文珊说:“看得出来,小羊他对你来说……很特别,不是吗?”   文珊说:“你到底是怎么看他的呢?”   又是怎么看自己的呢。   “文珊。”季晨玮推了推她,用眼神示意别说了。   但她没理会,其实已经有些着急了,白晓阳那句‘他对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很吓人不是吗?仿佛一根他亲手给自己绞上的麻绳,总感觉都不用人推,哪天火候到了自己就跳下去了。   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吗,她就在一边看着,什么都不能改变吗?   还准备继续追问,季晨玮打断她,“段屿,我知道现在的情况,你也需要想一想。”   “他想了两个月,还要想多久,”文珊对季晨玮说,“有什么不能直接——”   段屿说,“一定要谈这些吗。”   这就是拒绝谈论的意思。段屿转身离开,没有等她的回复,也没有回头,直到推门而去,只听见文珊着急地在后面喊,问他为什么遇到这种事只会逃避。她旁观者清,所以实在是不理解,甚至试图追过去,“能不能别总这样?弄明白心意难道不重要吗?!喂——!”   季晨玮把她拉了回来,搂着拍了拍后背。   “我没激动!”   季晨玮失笑,“至少先平复一下呼吸吧。”   “……我只是着急。”   分明就是在意。   分明就是喜欢。   为什么一个个的要这样。   跨一步过去就都可以幸福了,为什么不愿意呢。   “可是,”季晨玮低声说,“这对他来说,确实有点太苛刻了,别太急。”   他并没有说文珊苛刻,但文珊瞬间明白了他所指的是什么。   无论是谁,被抱着安抚总是很有用的,身体从刚才的紧绷,渐渐松弛下来。   季晨玮耐心道,“我知道你担心。但是你了解他……从小到大,我们都一起走过来的,不是吗?”他将文珊的头发撩到耳后,“扪心自问,如果当初是我。是我亲眼看到的那一切。”   她身体一僵,慢慢抬起头。   季晨玮略了略,缓缓地说,“我现在一定比谁都要痛苦纠结。”   文珊愣住,意识到什么,忽然更加强烈的自责反扑回来。   “给他点时间。”   “……”文珊撇过头,“我的错。明天……我找段屿道歉。”   “那也不用,他又不记仇。”季晨玮轻松道,”你担心你的朋友嘛,这很正常啊。但段屿也是我们的朋友,无论如何发展,我觉得……那应该是他们自己需要去解决的问题。”   “别说了。”文珊恹恹地靠了过去,季晨玮也听话地不再说什么,再讲下去对她也是一种苛刻。   静默了好一会儿,文珊心灵一抖,又忍不住问,“如果当初是你遇到的那件事,亲眼看着……你会怎么办?”   “我吗?”   季晨玮想了想。   “如果是我的话,”他露出一个苦涩的浅笑,目光里夹杂着怜悯与无奈。   如果亲眼看到了那样的画面。   如果亲眼看见了浴缸中的尸体。   如果一辈子都生活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   “没有疯掉的话,大概会在青春期自杀吧。”   ------ 第36章 “我说了,我喜欢。”   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whole food人不多不少,有工作人员正往窗户上呲人造雪,篮子里放着准备挂上去的彩灯带。   “hey,中国人吗?留学生?”女孩儿将头发撩到耳后,将手机自然地伸过去,“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不要。”   “只是交个朋友,”对方拒绝得干脆,她也不窘迫,看了眼他从货架上取下的礼盒,了然地笑着说,“这个牌子的巧克力确实很好吃。原来是有女朋友了吗?圣诞礼物?”   “不,给我室友的。”   “啊……”她的笑声变暧昧了,直接将手机放回包里,“原来是这样,真可爱,祝福你们。”   段屿没有说什么,神色淡淡,辨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或许只是单纯没礼貌。   他将榛果和抹茶的各取了一份,在猜白晓阳会更喜欢哪一种。   除了熟食和面包,也顺手买了一些日用。想起来会觉得有些好笑,走之前买的卷纸连封都没有拆,整整齐齐地放了起来。他一掀开自己被子发现枕头下那一叠美金的时候直接笑出了声。   不过冰箱里的蛋糕倒是被吃掉了,巧克力早就过了赏味期,段屿扔的时候白晓阳看了好几眼,一对上目光又很快转过去。   像小动物。   段屿将那两大袋东西扔在副驾,背靠着车抽烟。   【你为什么逃避。】   【两个月了,你还要想多久。】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在看谁。】   他在看谁。   是为了什么离开纽约?不做一丝犹豫,是怕深想之后会开始不受控制的考虑起来。   是考虑要不要离开纽约?   不是。   近日多雨水,人行道沾湿后反射着月光与都市灯火,他不厌恶这座城市,这只是一座城市,和他去过所有的城市没什么本质区别。从高层眺望之下看到的是平庸无华的腻味景色,挤在一起的建筑令人腻烦又无趣。在谁的书里或许它赫赫有名,是黑金色的大苹果城,雨落时天上的洛克菲勒会往人间胡乱泼洒金粉。但在白晓阳眼里,它像一座散发着恶臭的笼子,腐味弥漫的地铁就是泥泊中的下水管道,囚禁着世界各地疯癫无状的病人。   所以在白晓阳看来,他也是个病人。避之唯恐不及。   【你到底,是怎么看白晓阳的呢。】   段屿吞咽下烟雾,有意思地问,“我是怎么看白晓阳的……”   白晓阳是……   是我的。   “是我的吗。”   不对。不是。   那不是我的。   那不是玩具。   就算被人摸脏了也好,廉价又平凡也好。悲惨地掉进路边的泥坑里,被不知好歹的家伙粗暴地把玩过,他还是会把它捡回来,洗干净,然后放在柜子里最显眼的位置,最方便他撷取的位置。   白晓阳说过,他不喜欢。   那不是喜欢。   或许他说得对。   「那么我呢。」   段屿掐灭了指间的香烟。   -   “晚上好。”   段屿推开门,还未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白晓阳被吓了一跳,他刚洗完澡,正在换衣服,睡衣只套了半个袖子,其余的地方除了内裤什么都没穿,见段屿进门,还愣愣地正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反应过来后,猛地把另一只胳膊也套了进去。   低着头穿衣服,脸上倒是面不改色云淡风清,只是颤抖的指尖到底暴露他的慌乱,一排扣子折腾半天,动作愈发急躁。   段屿看了一会儿,将手里东西放下,直直地冲着白晓阳走过去。   白晓阳窘迫得要命,但又不想显得自己奇怪,段屿一靠近他就往后退,“没事……”   段屿伸出手,又将白晓阳拉了回去,将他重新扣好的扣子再一个个解开。   “段屿?”   段屿垂着眼,淡淡地说,“扣歪了,你没发现吗。”   白晓阳一愣,这才低下头,脸上腾得一烫。低声说,“我自己来。”   “还有一个就好了。”   段屿的动作不快不慢,但是很麻利,目不斜视,只是眼神的深度明显和其他时候不太一样。最后一个扣子扣好,白晓阳忍到极限,快速地轻轻拂开段屿的手。“又不是小孩子,你和我说一声就可以了,我自己会系的。”   “脸好红啊。”   “……别再这么做了。”   “很冒犯人吗?那我给你道歉。”   白晓阳光速穿好裤子,正要回头和他讲清楚,忽然什么东西戳到嘴巴里。   “不要。感觉你要说我不爱听的话。”段屿自然地收回手,“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又是巧克力。   用巧克力堵他的嘴……?   看着白晓阳的表情,段屿蹙起眉,“不好吃吗?”   “……好吃。”   “那就好。”   但白晓阳该说还是会说,“不是不爱听的话,我只是想让你作为室友——”   段屿打断他,“你一天睡多久?为什么黑眼圈这么严重。”   白晓阳还未说完,那刚塞给他巧克力的手又摸上了脸颊。白晓阳顿在原地,忽然觉得再翻来覆去地讲那些好像也没意义。   自从他回来之后,段屿的行径愈发无迹可寻。   明明拒绝得那么直白了,本以为按照他的性格会直接爽快地离开,却怎么都没想到反而一日比一日更加过分。   却也一日比一日更加尴尬疏离。   段屿没有以前一样阴晴不定,但行为变得十分肆意,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频繁的身体接触,完全读不懂的眼神和目光,不高兴的时候态度要比以前强硬太多,那些眼神中藏不住的掠食感偶尔会让白晓阳心惊肉跳。   可是无论怎么声明拒绝,都无法改变段屿的行径,即便他严肃又认真地和段屿说过,你这样很不负责,也不尊重我。   “我只是让你多吃点东西。”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段屿温和地说,“但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白晓阳想说这和喜不喜欢没什么关系,但话讲出去又觉得苍白,毕竟,自己是在撒谎。   无所谓段屿知不知道他在撒谎,既然对方玩兴大起,白晓阳也懒得再去挣扎什么,那就这样吧。当做善意和友爱来对待就好,他又能损失什么呢。   是喜欢被他触碰的,所以该怎么严词指责那是骚扰……真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指腹掠过鼻梁,擦了擦眼皮。   白晓阳被摁得一痛,发觉他好像是在摸眼下的乌青。   手掌偏凉,宽大而有力,似乎可以将他的脸包起来。   “既然没有工作,今天或许可以早点休息。”   “还有文章要写。”   段屿叹了口气。   但这只是很短暂的触碰,并不暧昧,自然到都无需多说什么,段屿问,“怎么不躲了。”   白晓阳垂下眼,温顺地给他摸着,“躲又没有用。”   怎么躲都会追过来,这番相处下来,白晓阳差不多已经学明白了。   段屿说,“今天下午发的消息,你一直没有回复。”   “……我刚刚才看到。”   虽然是谎话,但心虚移开目光的样子很可爱,所以段屿只是低笑了一声,将手放下。   “吃饭吧。如果不喜欢熟食,我还买了牛角包。还有,”段屿又塞给他一块巧克力,“这个。”   白晓阳说,“段屿,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嗯,但是感觉很抱歉。”   “那件事早就过去了。如果觉得抱歉,不提比较好。”   “为什么,我很高兴啊。”   白晓阳没明白他高兴什么。   “因为你说你也担心我。”   “我什么时候……啊。”想起来了。   白晓阳恍然,他是这么说过。   段屿说:“我听到的时候很高兴,”   段屿说:“是我在自责,也是补偿。所以你接受这些我才会开心。”   他又将巧克力放在白晓阳嘴边,似乎非常喜欢这么干。   “唔。”   白晓阳慢吞吞地含着那块巧克力。   抹茶比一般的那种要浓苦很多,化开之后茶香和牛奶一起充斥整个口腔。   这个真的很好吃……   “我自己会吃的,你不用总是喂我……”   “我说了,我喜欢。”   “……”   白晓阳无话可说,只见他撩起袖子,将那些食物摆在桌子上,这场面似曾相识,他忽然有些恍惚——在一开始的时候,每天夜里都会给段屿从京丰带吃的回来。现在倒成了段屿给他带,真是诙谐。   想起来那段时间黄金糕做得他都快吐了,不明白段屿为什么那么爱吃这个。   段屿嗜甜倒是十分明显,但不管是什么吃多了总是会腻的,所以才奇怪。   白晓阳偷偷撇了一眼段屿的胳膊,忽然眉心一蹙。   “不疼吗?”   “你指什么。”   “这道纹身。”其实早就好奇了。但白晓阳想了想,接过筷子又补充道,“如果不想回答就当我没问吧……”   段屿坐下,“一般人都不会这么问。说它看起来吓人,或者表达喜欢。”   “再喜欢也会疼的啊。”   “不。”   白晓阳奇怪地问,“不疼吗?”   “不,是只有你会这么问。”段屿说,“张嘴。”   白晓阳下意识听话,咽下去之后自己默默地开始吃。   段屿将胳膊搁在桌子上,脸枕在上面,有趣地看白晓阳吃饭,他瞳色很深,笑意深重又轻巧,“只有你会问我疼不疼。”   “……”   有点犯规。   “我真是不明白。”白晓阳低声说,“说这种话,做这些事。又说自己讨厌……”   “我不讨厌同性恋。”   白晓阳愣了一下,“什么?”他更加奇怪,“那为什么……”   “我也不恨同性恋。”段屿闭了闭眼,灯光下狭长的眼睫看起来没有平日里那么凌厉,“可能我恨的只有自己。”   好像提到了不该提及的话题。   白晓阳垂下眼,斟酌是否讯问,想了想,还是在心底否认了自己的选择,他决定不去询问。   从种种迹象来看,似乎不是可以轻描淡写讲出来的东西,这种时候追问就是在揭痛,不礼貌又残忍。   段屿的视线又变得难以理解,他好像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好像是……   白晓阳有些迟疑了。   要问问吗。   “只吃这一点?”段屿不高兴地故意说,“你知道这多少钱吗?”   感觉又要开始胡搅蛮缠,而且话题转得十分刻意。白晓阳觉得奇怪,他其实也不想继续再谈论下去,但却意外地感觉到沉重。   看来猜得没错,段屿……好像也有困在阴影中的过去。   他想知道,但又无从开口,因为不是那样的关系。   “怎么了?”   白晓阳垂下眼,说,“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相处很奇怪。”   段屿安静了一会儿,说,“是啊。”   “这不是正常的关系。”   “我知道。”   白晓阳呼吸颤抖,“这不正常。”   段屿的声音很温柔,“我知道。”   白晓阳抬起头,眼神茫然,他看着段屿,觉得无措,也觉得难过。   “你是在心疼我吗?”段屿弯起眼,语气愈发低慢,如果文珊在这里,一定会大呼难受。   “真奇怪啊,白晓阳。是在猜测什么吗,还是猜到了什么,”他由下至上,慢慢靠近,声音低沉,眼神昏暗地垂视白晓阳。   段屿笑着说,“该心疼的,不是你自己吗。”   投来的、有些悲伤的目光。   其实这辈子所收到的怜悯并不算少,起初那几年,段位斌深陷丑闻漩涡,危机之下险些无法自救,那时候段屿极少在家,外公外婆在女儿出事之后就干脆利落地断了一切来往,他那时候去的最多的就是朋友家,对方的长辈亲切,看着他总是想尽办法地安慰,真心或假意,都是一样的。   但长大之后就不会了。他不再是孩子,他性格叛逆,他甚至开始像他父亲,因从未哭闹崩溃而被暗议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冷情。那些怜悯昙花一现,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真是没想到啊,会在这种时候,又再一次感受到。   ……不对。   既然是白晓阳。   那么他该想到的。   “白晓阳。”   段屿他弯下腰,凑了过去。在极近的距离,如果稍稍再往前一点,就会触碰到一起。   声音沙哑,有着刻意抑制后的喘息,语气却温柔到极致。   “我这种人,居然也能被你这么看着啊。”   --------------------   或许是告白倒计时,我去数数日子—— 第37章 吃掉我吧。   段屿这种人吗。   他是哪种人?   不是宠儿的配置吗,财富,样貌,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受人瞩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好像都是享福的命格。从生下来就已经拥有一切了,为什么会这么说自己。   冷情的人不一定都厌己但一定厌世,所以才会觉得享乐也无趣。要么就是沉疴难愈……   啊,白晓阳想起来了。   正因为如此。   所以才觉得他可怜。   “怎么这么严肃,”段屿捂住白晓阳的眼睛,又再放开,轻笑着说,“吃不下就算了,我不会强迫你的。去忙你的论文吧。”   “段屿,你对我有要求吗。”   “有。”段屿将桌面上的垃圾丢掉,眼也不抬,“想让你多吃点东西。”   “我是说,还有别的要求吗。”   那语气总觉得陌生了许多。段屿转过身,看到白晓阳的表情,正要说什么,却忽然一怔。   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见白晓阳笑。   第一次是在那个午后。   第二次是现在。   在雨夜的转盘广场,白晓阳对着马路放声大哭。纤薄的身影晃动着,仿佛不拉住他,下一面就要冲进车来车往的虚线与幻影之中。   在那间卧室。唇舌之间浓尝过的涩咸。   和之前不一样,这次是个很轻很浅的笑,白晓阳笑得很好看,比他任何时候都好看,因为带着眼镜,所以琢磨不轻他的眼神。   明明在难得地笑着,为什么却感觉让人难过又心痛。   白晓阳轻轻道,“你说说看。”   “就这样。”   “就这样?”   段屿一顿,没什么情绪地转过身,不去看那个令人难过的笑。   “对,就这样。我对你没有要求,只希望你能多吃点东西。”段屿想了想,又说,“还有,不要搬出去,不要拒绝我。”   “是想让我……作为室友陪在你身边的意思吗?”白晓阳语气中有些抱歉,“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   “在那之前,留下来,不要搬走,不要拒绝我。”段屿问白晓阳,“会觉得不公平吗。”   他侧着脸,半阴影中露出高挺的鼻梁与下颚,线条锋利说的话却柔软。语气很淡,却比他任何强硬的时候都更加难以拒绝。   像一团扯不清的线,无论是他还是他,都蒙着厚重的雾气,就那么诡异地站在离对方很近的位置,谁都不打算伸出手将雾挥去。   白晓阳说,“我答应你。”   “是因为感激吗。”   “是因为感激。”   段屿说,“你不喜欢我。”   白晓阳说,“我不喜欢你。”   段屿说,“说起来,这个问题,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白晓阳说,“不需要。”   “你讨厌我的回答。”   白晓阳摇了摇头。他不讨厌,也不害怕。   “我不要你的回答。”   段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他伸出手,从白晓阳柔软的脖子开始,指腹压在并不太明显的喉结上。   白晓阳有些奇怪,不明白段屿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还是乖巧地扬起了下巴。   露出了最脆弱的地方。   温和,静谧,硝烟弥漫。两个人都在用最保守的方式博弈,和对方,和自己。但每走一步都会有人鲜血淋漓,所以选择停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对方。   好像是拒绝。   又好像是在说,吃掉我吧。   在皮肤上的滑动已经暧昧至极。   其实不需要嘴唇贴触,皮肤与皮肤之间也可以绵缠接吻。是唯一只有他人抚触才得以满足欲望的器官。段屿的手缓缓移动至白晓阳的后颈,深深地捧进发间,抚摸的力道给人一种在被爱怜着的感觉,温柔得让人发疯。   白晓阳的头发蓬松又温热,体温在段屿掌心之中缓缓变热,从指尖一路游渡进心脉,在最烫的时候迸散,震颤着四肢百骸。   最终变成他触手可及的,一块绵软的爱。   这样的抚摸太过狡猾,指腹剐过脸颊的时候,白晓阳忍不住轻轻地蹭了一下,段屿有一瞬间的僵硬,白晓阳缓缓地眨了眨眼,就在以为他要再继续做什么的时候,段屿轻轻喟叹,并且放开了他。   房间安静的只剩下呼吸。   段屿凝视了他好一会儿,闭了下眼,再睁开的时候,语调平常,“也答应我,多吃点东西。”   白晓阳点了点头。   段屿说,“吃巧克力。”   “……再吃会很腻。”白晓阳想了想,“我吃点别的吧。”   段屿笑着又和他说了几句,白晓阳也笑着有来有往。   “那个黄金糕,你是怎么做的。”   “菜谱上有,自己去搜,网上不是一大堆吗?”   “对我还真不耐烦啊。你对文珊也这么可怕吗?”   “……”   就这样。   就这么轻笑着打趣。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最年轻的时候,在无法拥有任何结局的、青春的尾音,迟疑后最终还是亲手擦去了前半生或许是最重彩的一笔,回归他们想要的那种关系。   既然这是段屿想要的,那又为什么不行呢。   “小羊,真的不行,不能喜欢。谁都可以,但他不行。”   “你再想想行吗?别说这种话了,到底是哪来的……”   到底是哪里来的感情,厚重得无迹可寻……真是莫名其妙。   “一定会后悔的,所以再好好想一想,好吗?”   文珊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这不可行。   其实白晓阳自己想着,他也没做什么,总说喜欢段屿,但好像从未因为喜欢就去争取,反倒是叫人整日烦心不已。这不是他的本意,无论如何,白晓阳都想段屿可以开心。   别再说这种话,也别露出这样的表情。   其实段屿想怎么样都可以,他想怎么样白晓阳都很愿意,这样的话段屿会开心吗。在他所未知的过去,一想到段屿或许经历过很痛苦的事,人生杯盘狼藉的自己居然也不知轻重地开始心疼了。   是枯燥贫瘠的生命,毫无任何存在意义的一生。   “其实无所谓他喜不喜欢我。我知道不会有结果,”从一开始就知道。   白晓阳轻松地笑着说,“可能我比想象中还要更贪恋尊严一点,所以我很怕自作多情。”   “谢谢你为我着想。他的感情是否飘移不定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能在最年轻的时候遇见,我就很开心了。”   只是室友,也是过客吧……可能。   他不要喜欢,他不要吻。他不要结果。   他不要爱。   “比起让我吃东西, 不如让我好好休息。”白晓阳叹了口气,无奈地指着段屿那个充电箱,“就没见你用过几回。它再这么一晚一晚响个不停,我真的会在研讨的时候因为睡眠不足猝死。”   “说得真吓人啊,”段屿想了想,“那把它扔掉。”   “……这个很贵吧。”   段屿故意骗他,“今天你吃的这顿大概400刀。”   白晓阳一愣,差点从桌子上站起来,眼看这就要热热闹闹地吵一架,段屿手机屏幕骤然亮起,硬是打断了白晓阳的情绪。   “又生气了?”   “对!”   “哇声音好大……”   “没想到吧,这次真生气了!”白晓阳数落个不停,“这种东西我也会做!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买这么贵的……放开,你不要乱摸!我和你说再清楚一点——”   段屿一边笑,一边接听,有点享受白晓阳不耐烦地发脾气。   虽然知道念叨没用,但白晓阳还是气不过,又说了他两句,忽然久久听不到回应。   感觉有些奇怪,白晓阳诧异地抬头一看,微微睁大了眼。   ……段屿?   “你怎么……唔。”   段屿用力并不重,只是轻轻地捂住了白晓阳的嘴,另一只手举着手机,虽然还是笑着,但眼神很空,看得人心凉。   又让人不安。   段屿对电话里懒散地说,“嗯,在听。”   那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他笑着问,“是吗。”   “你也知道无伤大雅,那这兴师问罪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段屿有趣道,“不如说,老威顿亲自来给我道歉,我肯定会放他儿子一马。”   白晓阳把捂着嘴的手拿下来,缓缓抬头,看着段屿。   “哪里猖狂了,”段屿挑起眉,“这叫耳濡目染。父亲。”   听了几个来回,就在段屿漫不经心的应答中,白晓阳忽然一怔。   父亲?打来电话的是段屿的父亲?   几番回合下来,段位斌冷道,“你心里有谱,我也不会多说什么。这件事小,随你自己怎么处理。我今天找你,是有别的事。”   段位斌问,“你那室友是什么情况。”   段屿安静了半晌,忽然轻笑出声,“什么时候对我的私生活那么感兴趣了。”   段位斌冷笑道,“你平日里怎么胡来我都不会管你,但为了报复我去干什么下三滥的蠢事,大可不必,我还没那么容易被气死。”   段屿不咸不淡地说,“看样子,有人在给爸爸告状的时候还多讲了不少别的东西。”   “少在这黏黏糊糊的跟老子打擂台,你还没到能给自己做主的时候。”段位斌听出儿子的烦躁不耐,反而平静下来,也不与他多废话,“我没那么清闲。今天是通知你,我明天会飞去纽约,你做好准备,之前和你说的很清楚了。”   “打电话就只是为了说这个?”   “容你苟混到现在还嫌不够?你还能再玩几年?”他语气不容拒绝,“婚姻是人生大事,早早定下来对你没有坏处。”   段屿的表情不好,白晓阳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只是轻轻握着,看上去像是安慰。   但这还是第一次,白晓阳主动冲他伸出手。   段屿并没有动,也没有将手抽出来。   “如果我拒绝呢。”   段位斌告诉他,“你还没这个资本。”   男人声音平稳而冷静,也是打心底并没有真的把这通电话当成什么闲谈或训斥,这本就是一份通知,而不是商议。   白晓阳的手微微用力,因为能感受到段屿的肌肉紧绷着,筋脉轻鼓起血管的淡青色,脸上却从表现出任何情绪。   白晓阳蹙起眉,“段屿。”   段屿没有说话。   段位斌耐心告净,他还有别的安排,不再为此多费口舌。   “如果你还有点脑子,就会知道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段位斌淡道,“随便你怎么恨我。你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说到这,他自嘲一般地轻叹,“但凡你能有一点像我——”   “别做梦了,”段屿平静地说,“我永远都不会像你。”   他语速缓慢,听不出恨意,却莫名叫人心悸。   比起叛逆和违抗,这样的态度反而叫男人沉默了半晌。   训斥的话到嘴边,却还是收了回去,留下一句简短的命令。   “后天下午三点,”他冷漠地说,“不要让我看见你迟到。”   --------------------   -   久等了!   土下座)这周为了攒千字没有申请榜单,隔了很久真的肥肠抱歉…… 第38章 心愿   小森侑见白晓阳正在讲电话,小声地用口型说了句,“我们先走了。”   白晓阳暂时地放下了手机,用掌心虚捂住话筒,“你们路上小心。别喝太晚了。”   “你也是,”小森侑叮嘱他,“正好最近都不用去打工,早点回宿舍休息……”   语毕,人也离开了小教室。   组员一走光,教室里就只剩下白晓阳一个人。   Raven说要他单独留下来,似乎是有事情要讲。   具体什么事白晓阳不太清楚,但既然单独留下来,那应该和论文奖有关。   或者是批评他的态度问题。   这一整天,白晓阳都有些心不在焉。   昨夜段屿结束电话之后,状态明显开始变得不太对劲。但他其实并没有把情绪摆在脸上,临走之前还和白晓阳东拉西扯地聊了好一会儿。白晓阳能察觉的出来,或许段屿这番用意是为了让他别干涉,也别担心。   ……是缠了好一会儿才走的。临走之前,段屿递给了白晓阳一样东西。   不是送给白晓阳的礼物,是白晓阳送给他的礼物。   “你、你这。你这是……把它裱起来了?”   段屿把那张手写贺卡夹在了折叠相框一样的透明卡册里。是宜家买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款式,比较朴素。   白晓阳诧异得话都讲不清楚。这当然不是感动,是觉得非常离谱。   “为什么这么做?”   “说明我很重视?”段屿想了想,“还有歉意。毕竟唱片被弄碎了。”   “……文珊的主意?”   段屿大方承认,“季晨玮的主意。”   那是谁来着……   白晓阳没有说话,段屿嘱托他帮忙放好。明明自己可以安静收起来的,非要拿出来表现一下。   但这么一来,白晓阳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也就没来得及讯问刚刚那通电话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点了,接了电话之后忽然出门,是要去哪里。   等想起来问的时候,段屿已经离开了。   但白晓阳自问他没有被室友的事影响太多,毕竟学业为重。论文已过分诊轮,因为是三州赛事,评委阅读的速度比以往慢很多,还要再过一遍杂志社的繁杂的程序。   作为三推一比较有希望的校组,在目前这个阶段白晓阳并不是很担心,自然了,通过后也大家也没有庆祝,反而更加紧张。   小会议极少会聊到这个时间点,今天是个例外。   Raven的指导一直相对言简意赅,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默默听着,一边顺手改几个总览句,但每次发言,提出的建议都十分有用。   结束后大家精疲力竭,不过崔茜还是提出大伙得去喝一杯,白晓阳没有拒绝,却在临行前被Raven叫住。   只说了让他在这里等着,原话是让我们谈谈。   白晓阳安静地等着,四周讨论的声音一消失,室友的烦恼如期而至。   段屿临走前的状态又正常又不正常,白晓阳直到现在都还纠结是否要去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阳阳,你在听吗?”   白晓阳才想起他还捂着手机,连忙松开手,对那边说,“抱歉,婶婶……刚刚同学过来搭话。”   “是么,”她狐疑道,“这么久不讲话,还以为你把电话挂了。”   “没有。”   “那就好……那刚刚说的,你怎么看。”   “什么?什么怎么看。”   电话那边默了默,但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耐心地重复一遍,“我寻思也带他出国去看看,现在都说没办法,又说是心理问题比较大,说不定外面有办法呢?你看你能不能帮帮忙,看是怎么个流程。”   白晓阳一听,有些茫然,“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带他去你那看看病,看这身体到底怎么治。最好就这个月,”林小菲有些不满,“你可不要是故意听不明白。”   “带他……来这里看病?”白晓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蹙眉道,“等一下,这是谁的主意?”   “怎么,去不了?”   “不是,婶婶。”白晓阳说,“我的意思是这也太突然了。”   林小菲没说话,白晓阳斟酌着,“他……现在的情况该怎么坐十四个小时的飞机?而且要就诊,先不说医疗签证的问题了,您得前找好医生,需要邀请函,要准备的资料很多,这确实有点突然,不是说不可以,但是这个月……”   “什么医疗签证?谁说是医疗了,你不是就在那边,我们探亲不行吗?说好了就这个月去,我让你叔叔把假都请好了。”   “一个月来不及的,我只是留学,没有永居。探亲的话——”   她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声音变高了些,打断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当初去的时不是买个票就走了吗,怎么到我们这就得一堆程序,还是说,你怕我们麻烦你,不让来?”   白晓阳不知是沉默,还是没反应过来,林小菲攒着的一股气到底没有憋住,还从来没有这种要求一再被拒绝的情况,温和的面具被她自己扯了下来,尖酸道,“行行,我知道你又要诉苦了。要说打扰和麻烦,那也确实。但婶婶也没讲话说要吃喝住都在你那里,不过就是问一嗓子。这三四年了没见你回来过,别人怎么讲我都反驳说孩子学习忙,舍不得路费回家看看有养恩的亲戚,怎么真要躲着不见人了……你最近这电话是越来越难打,钱也是越转越晚,还是你叔到底猜准了你,哪天直接人也不见!”   白晓阳愣了愣,才说,“我没这个意思。”   “嗯,你没这个意思。”   白晓阳解释,“……没有不让来的意思,能帮的我绝对都会帮,但一个月内确实不现实。”   她好笑道,“就今天,我电话打了一下午你才接。我还特地凌晨不睡,订着闹钟给你打,就怕打扰你晚上打工休息。”   白晓阳心力憔悴,“我今天是真的有研讨。关了机,刚结束了才打开。”   白晓阳不再多问,声音很淡,“如果要来,我会去接机的,办签证的流程我已经发您微信了,照着上面的资料准备就行,面试或许会有点麻烦,但我能帮的都会帮到。您没必要生这么大的气。”   林小菲发了脾气,也不再那么躁,“……这个月真去不了?”   “嗯。”   “行,我知道了。”她话题一转,“机票那些……”   白晓阳垂眸,“我会想办法的。”   “……”   没再多说什么,对面挂掉了电话。   白晓阳发过去几个文件,想了想,又转发了几条其他平台上的靠谱签证攻略做参考。   对方接受了文件却并没有回应,白晓阳看了会儿手机,又将京丰的群聊点开。   聊天记录停留在前天。   陈惠怡言简意赅地说京丰这两天防火重检,还有环保许可更新申请什么的麻烦事一堆,暂时休店,让店里员工这周都不用来了,具体什么时候,听她通知。   收到信息的当天,白晓阳就给陈慧怡打过电话,问要不要去帮忙,她没接,于是发了私信过去,结果这好几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回过来。   他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打算等等看,可能真的在忙,这时候打扰反而添乱。   ……最近,因为段屿在,他几乎没怎么花过自己的钱。   冰箱里永远塞满了新鲜食物,生活用品虽然没有以前买得那么胡来——比如一箱一箱地买洗衣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进货……但也是缺什么补什么。   每到出门的时候,只要段屿在,都会问一嘴白晓阳要去哪,然后问到了就直接把人往车里一塞。等白晓阳事办完要回学校,段屿就会神奇地刷新在路边。   他有次实在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段屿是不是在他身上装了定位。   被打趣嘲笑一通之后,白晓阳闭嘴了。   想了想,还是给老板又发了一条微信问什么时候复工。消息发过去,果然没有任何回应。   这种情况真的有些让人不安,以往再如何忙她消息都回得很快,不至于几天了杳无音讯。白晓阳在想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   音乐教室的门被推开,Raven安静地看了白晓阳一会儿,挑了个窗边的位置。   “Venn,你过来。”   “教授?”白晓阳将手机收起来,正要抱着电脑一起,Raven却说不用。   “请问您,是文章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   白晓阳开始觉得奇怪。   Raven拉开椅子,“你先坐下,不要着急。”   “……教授,如果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我都可以改正。”   Raven的表情有些不耐,“我说了,你先不要着急。”   白晓阳一怔,也觉得自己确实急躁了些,于是沉默地坐在对面。   “接下来我对你说的话,希望你听了之后可以不要那么激动,并且站在我的角度思考一下,再做决定。”   白晓阳问,“您要说什么。”   Raven久久地看了白晓阳一阵,摘下眼镜,将身体后仰,双臂交叠。   这是一个很明显具有防御性质与自我保护的动作,多数用做谈判时刻。Raven是理论界的天才,却在人格体现上情商低得一塌糊涂,或许也并不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很好看穿,而是因为傲慢,所以从未在乎过。   “我从项目一开始的时候,就和你谈过一次。关于你,还有你的朋友。”   白晓阳的表情微变,但还是安静地听着。   “不,不止一次。”Raven说,“我告诉过你,有些事给你带来麻烦,也告诉过你的朋友。但你们向来没有把我的建议听进去。但这无所谓,毕竟那并不是我的义务。学校邀请我来,只是为了培育新奖。很多事,我不该去操心。”   白晓阳点头,“是的,我明白。”   Raven是时代天才,二十九岁荣获麦克阿瑟奖的骄子,50万美金的奖励并没有让他怠于继续钻研学术,他现在能答应学校帮这个忙,更多的是他自己乐意。   “你不是我最好的学生。”Raven说,“但却是非常特别的一个。我完全相信你可以拿下这个奖项,但并不是因为你们能力有多超前,而是对比同期,你们姑且算是最优秀的。”   白晓阳更加茫然,他愈发摸不清教授到底要表达什么。Raven极少拐弯抹角,一般都会有话直说。他弄不明白现在到底是在夸奖,还是在……   虽然还没到Final Rounds,但Raven已经可以断定,“你们会得奖的。因为有我在。”   这话说得没什么情绪。   虽然听着离谱又自大,但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确实算得上无可撼动的答案。   白晓阳微微一怔,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就这么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他最近过得并不太平。   不如说,从这学期开始好像就在经历各种各样的事件。不到四个月,比他来纽约三年都精彩。要说累,那确实是累的。   在自己身上向来没什么好事发生,所以这个消息格外珍贵,白晓阳消化了这个信息,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因为欣悦,低着头,眼睛弯着,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这对他来说……对整个小组来说,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比起学术被认可的愉悦,他想更多的还是金钱方面,小森侑坚持到现在终于能一口气将学贷还干净,崔茜母亲的手术费不仅又着落,也能如愿以偿地去欧洲旅游,还有别人……   还有他自己。   白晓阳不知道自己煎熬了多久,有段时间每一天都像行尸走肉。偶尔会消极地想,他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这笔钱,他知道Raven对自己没有好感,也知道偏见来自于哪里——他确确实实,只是为了钱。   “您……您能确定?”   “当然。”   白晓阳悄悄地打了个激灵,指尖都在颤抖。骤然松弛下来的感觉,让他轻笑出声。   其实白晓阳也想去追求梦想,他这么年轻,怎么会让自己一直蹉跎下去。   但白晓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比起别人,他更迷茫一些。小森侑选择心理是因为喜欢,不只是理论,他会一直读完临床,他说自己初中是在一所并不太好的学校,那里的同龄人的问题很多,随着这些年网络发展,好像大家的心都很容易得病,他最天真的时候幻想过开一家诊所。日本自杀的人太多了,他摸摸自己手腕上的划痕,笑着说好医生的干涉比药品和爱都更有用更可靠,所以需要更多的好医生,他想成为其中之一。   而崔茜就更加了不起,她在刚见面的时候就很热情,说想改变世界,并且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幼稚丢人的,她严肃认真地说不要小看这份理想,她喜欢读书,也喜欢创作,说深究问题本质,科学作用于预测和控制,能控制就能改变,心理学的意义就是改变。   都那么宏大,都是理想,白晓阳被那份热忱感染着,因此也更加迷茫。   但也向往着,如果有一天,他还干净了所有债,不用在为了钱被推赶着奔走,可以脱离过去,获得宽宥……到那个时候他也可以为自己造塑一个梦想。   幼稚也好,自大也好……   白晓阳心里高兴,浑身都轻快了不少,他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抬起头,“谢谢教授。那么,我现在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Raven的表情,从来都是那样。   平静,冷淡。   这也正常,他从一开始就在用自己的方式泼学生冷水,说过就算成功了也没必要拉他一起庆祝,因为这又不是他的成就。就是这么一个古怪的人,是个被机器控制运作身体的geek。   所以白晓阳不意外他这个态度,他还在暗自高兴,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念叨回味:这个三年来唯一的、最好的,救赎一般的天大的喜讯——   Raven说:“我要求你退出。”   白晓阳的轻松笑意还留在脸上,他并没有听清,所以恭敬地问自己的老师,“您说什么?”   “我要求你退出。”   Raven又说了一遍,语气缓慢,音调准确,平波无澜。   --------------------   -   感谢阅读……!   说起来!也非常感谢弹幕捉虫的宝贝们!我这边看到之后都有改正~!   字数减少或者增加弹幕就会消失,并不是我删除的啊啊啊啊   捉虫幸苦了555 第39章 “可是我想去接你。”   “先说结论。而且我要你明白,这并非我本意。”Raven平静地说,“要么你退出,要么组内所有人的心血白费,说到这份上,我想你清楚我什么意思。”   音乐教室窗户下就是川流不息的街道,夜间繁华,上城的高峰期会一直持续到九十点。因为太过安静,窗外的车流声被放大。   一声急促的车鸣震醒了白晓阳。   但他也只是看着Raven。   Raven被那目光盯着,久违地感觉到不适,他说,“我说过,我很早之前,就提醒过你,提醒过你们。不要给自己找没必要的麻烦。”   Raven说:“我十四岁开始在普林斯顿读本科,二十五岁来到这所学校。我没怎么教过书,自问并不是一名合格的教师。我讨厌社交,也讨厌一切会给我带来麻烦的事物。而你,Venn,就目前看来,你是最麻烦的一个。”   Raven说:“我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完全责怪到你身上,这确实有些无情。但如果你能理智一些,仔细想想,就能明白缘由——是你咎由自取。”   “是Reik Wheaton,他向学校施压。”白晓阳愤怒归愤怒,不代表他头脑不清晰,“这是国家奖项,我不信他有那么大的本事。”   白晓阳说,“分诊前经历过核实,论文中我个人的所有贡献都有迹可循。我的名字,身份,国籍,都有白纸黑字存证。我们接受过三次杂志采访,所有关注这个奖项的人都知道我的存在。”   Raven说,“你说的没错。”   “那为什么!他靠什么要挟我?!”   白晓阳情绪激动地喊了出来。   这或许是他最失控的一次。   对着自己的老师,对着世人瞩目的天才,他无法拯救那刚建立一分钟不到的生存意志——就这么可笑又轻飘飘地崩塌,“教授,”白晓阳睁着那双吸不进光的,黑漆漆的眼睛。像个死人一样盯着Raven,“您帮帮我,您告诉我,我不明白,我想弄清楚。”   “你先,”Raven想让他先冷静,但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必要。   Raven说,“你说得很对。这个时候思路依旧清晰,我很佩服这一点。但正因如此,你应该清楚,怎么还需要我的答案?”   “那就当我求您,说再清楚一些。”   “正因为记录在案,所以只有两种选择,第一种,你退出,一作保留小森侑和崔茜的名姓和贡献,第二种,全组退出。”Raven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再次重复,“所有人的心血白费。”   白晓阳觉得荒唐,“他让我退我就退?”   “你以为这是他给你的选择?”Raven难得地笑了一声,“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你。”   “……”   Raven轻轻地对白晓阳说,“这是他父亲给学校的选择。”   白晓阳一怔,跟着冷笑出声,“……荒谬至极。这完全就是胡扯,学校会陪着他一起胡闹?”   “Venn,年轻人都有理想。我知道,是因为我也经历过。”Raven少见的,脸上露出些许疲色,有些感慨,“三年前,你们穿着那身鲜亮的紫袍子,脖子上挂着学生卡,在target和朋友结伴购买生活用品,在典堂听各所高校的校长和教授大谈理想,所有人都对你们表示欢迎,说你们是未来的希望。”   “……您想要说什么。”   Raven说:“我知道,在你心里一直觉得我对你有偏见。我只是懒得在乎,并不代表我看不出来。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从未对你有过偏见。无论他人是以什么目的争奖,漂亮话一讲,在我看来都虚伪又可笑。为了钱。没错,Venn,为了钱,这一点都不可耻。”   他看着白晓阳,“这只是所有人都羞于承认的事实。你以为学校追求这个奖项是为了什么?荣誉?不,是排名,是荣誉加持后蜂拥而入的赞助,明星和政客在为子女择校的时候会更多地将目光放在这所大学。没有不缺钱的学校,他们养着那么多反社会的、性情古怪又不合群的学究是为了做慈善吗?为了科学事业?或许有一小部分是吧,但相信我,更多的,是为了钱。”   “恰巧,Reik Wheaton的父亲,是这个国家不太缺钱的那批人其中之一。我不清楚他给学校提出了怎样的条件,更不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又得罪了他的宝贝儿子,但木已成舟,这不是选择,这是通知。毕竟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选择退出,而不是让所有人的努力付诸东流。”Raven直白地说,“我知道你深陷某种漩涡之中,夹在权贵的游戏里,既不能自救也不能脱身。你是我见过最不为自己未来着想的人,我说不上到底是不负责任,还是单纯的年轻又愚蠢。Venn,你还记不记得?这一切本与你无关。是你自己,给了自己这样的结局。”   是的,Raven曾经说过无数次。   【Venn,这件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Raven若有所思地说,“曾经学校的人找过我,说有人投诉反馈,我太不体贴学生。我没有问到底是谁,但我想,会这么做的,除了你应该没有别人。”   白晓阳的情绪,从激愤过渡到沉默,并没有用多久。所以Raven知道,他应该是都听进去了。”   他不打算继续留在这里,站起来,“我说的够多了。我也很抱歉,我帮不了你。”   或许他真的很冷血,也确实厌恶人情世故。但对于这个学生,Raven抛开个人喜恶,去剖析评判的话,他想,他还是觉得可惜的。   但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Raven离开了。走之前,在门口,他转头又看了白晓阳一眼,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教室外的车流声逐渐变得稀疏,听起来,高峰期即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在音乐教室里坐了多久。   Raven的话,深刻直白地镌进脑海,每一句都清晰无比,在白晓阳耳朵里翻来覆去,响了一遍又一遍。   “哥们?”   有人敲了敲音乐教室打开的门,见白晓阳没什么反应,又重敲了一下,提高声音。   “嘿?醒醒神!”他扭过头和同伴吐槽,“妈的这人是不是嗑大了……”   白晓阳反应有些慢地抬起头,“怎么了?”   “额,”站在旁边的女生背着贝斯,和朋友们面面相觑,“我们一般都这个时候排练……”   白晓阳明白了,他站起身,收拾了一下桌面,“抱歉。”   直到离开,好像还能听见身后的人在讨论什么。   “我总感觉看他有点儿眼熟。”   “不认识。”   “等会,他是不是那个视频里的那个。”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在Ed生日上喝酒喝得超级辣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对我看过那个视频,老天爷……”   “去把他追回来加个联系方式吧?”   白晓阳加快了脚步。   大学没有校园,出了这栋楼就是街道,左转是回学生公寓楼的路,但白晓阳盯着街道,不知道该去哪儿。   这个时候,他应该回宿舍。   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向左边走去。   刚迈出步子,手机却响了一下,白晓阳查看信息,见是老板发来的。   时隔多日终于有了联系,他短暂地提起了些精神,点开那个对话框。   Jing fong:[转账]   Jing fong:晓阳,抱歉。这是三个月的工资,以后都不用来了。   Jing fong:不是你的问题。不要多想,这钱你拿着。店以后应该不会再开,照顾好自己。有空还是去看看耳朵,能医好就医好,总不要一直坏着。   白晓阳喃喃道,“不用来了……”   这几条信息,他迟钝地看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连忙拨了电话回去。   比起焦急,更多的是担心。   “是怎么回事。”   他不停地打电话,直到陈慧怡关机。着急地想在群里发个消息问问情况,却发现群在刚刚——已经被解散了。   “……这不对劲。”   他问了Moka,那边消息回得倒是很快,说她们几个也不太清楚。   这当然不是正常的情况,白晓阳让自己冷静下来,地铁太慢,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伸手拦了出租。   幸亏就在街边,也过了高峰期,从学校做车到华埠有将近二十分钟车程。   白晓阳说了地址,总感觉那份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催促司机快一些,加了小费,但心里还是躁动不止。   一定出事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有电话回过来,白晓阳还以为是陈慧怡,焦急地准备接听,看清楚屏幕,动作却忽然停下。   是段屿。   如果不接,他就会一直打。   白晓阳手有些不稳当,滑开接听的动作很慢。   但莫名的,心里旁逸出的其他情绪,一点一点地扶平了那份不安。   不至于完全消失,但缓解了不少。   “在哪里。”   听筒贴着耳廓,声音钻进耳朵,白晓阳的心微微一缩。   段屿没有和以往一样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放轻声音,而是有些低沉和沙哑。   听起来,像是没有好好休息过。   “段屿……”   白晓阳的声音,不对劲得也太过明显了,段屿很快地问,“你怎么了?”   白晓阳的嘴张了又张。   “白晓阳?”   段屿又问:“你在哪。”   “我没事,”白晓阳说,“我在去……打工的路上。怎么了吗?”   “打工?打工为什么是这个语气。”段屿蹙眉,“你哭过?有人欺负你?和上一次一样的客人吗。”   “上次……?”白晓阳想起来了,下意识摸了摸脸,“嗯……没有。只是太累了,研讨讲了一天的话,嗓子不舒服。”   “那还去打工?”段屿声音扬起来,“不是说这几天都不用去。”   白晓阳绕开这个话题,“你回宿舍了是不是。”   “不。”   白晓阳还在等段屿后面的回答,却只听见了一阵别的声音,好像是段屿在用手机查看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回过。现在出来了,发现你不在所以问问。冰箱里给你放了贝果,记得吃。”   ……语气明显是和缓了许多。   听起来段屿今天也不回宿舍住,白晓阳表示明白了,“谢谢。你吃了吗?”   “好神奇,居然在关心我,”他低笑一声,“没有。如果你乐意分我一半也行。”   “嗯。”白晓阳低低地说,“那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电话那边有点烟的声音,“你真的没事?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白晓阳轻轻地说,“你早点休息。”   “可是我想去接你。”   “今天就……”   “白晓阳,你对着我最好说实话。”   正在思索该怎么搪塞过去,车稳稳停下,司机说到了。   白晓阳收了心,借着机会敷衍了两句,反正无论怎么样段屿都会半信半疑,于是急急地扔下了一句回头联系你,就很快挂了电话,直奔着步行街深处去。   虽然位置不太好,但京丰的彩灯招牌不小。   果然是闭店的状态。   夜宵时间街两道商铺都很热闹,还有在小广场摆摊的,买彩绘作品原创CD或者衣服鞋帽。就只有京丰那一块,原本该热火朝天地开着大门营业,如今却黑压压的,像个洞窟。   白晓阳绕到后门处,发现门口很干净,只有一小袋垃圾,看上去不像平时的厨余,而是生活垃圾,里面隐隐散发出腐臭味儿,能在冬天散发出这种气味,应该是很久没扔……   一抬头,白晓阳愕然地发现,后门居然是开着的。   进门后白晓阳首先被冻得哆嗦了一下。旁边就是冷藏室,门也是敞开着,没有开灯,黑洞洞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再这样的环境里,让白晓阳想起小时候躲避叔叔婶婶的那个卫生间。也是这样,只有通风口会露出一点光。   白晓阳不再去看冷藏室,而是上了二楼,也是唯一亮着灯的地方。   陈慧怡在纽约没有房子,她平时就住在京丰,女儿上的是寄宿学校,所以平时只有她一个人。白晓阳在暑假的时候全职在茶餐厅做事,晚上就会睡在客房,所以他很熟悉二楼的构造。   也同样的,放轻着脚步,越往上走,那细微的声音就愈发清晰。   这房子隔音不好,华埠外的叫卖声很大,小广场摆摊的基本上都会放个影响,或者摊主自己弹弹唱唱,在交杂的各路噪音之中,他听到了女人刻意压低的,充斥着恐惧的哭声。   这声音隔着一道紧紧关锁着的门,钻进耳朵里,让白晓阳放轻着呼吸。   令人惊讶的是,在这或许是生命里最糟糕的一天,运气依旧差得不愿意放过自己,白晓阳第二次回想起过去。那时候叔叔把他关在门外,不让他进屋,白晓阳穿着一身薄校服,背着书包,一次两次还好,三次四次他决定自救,居然也让他学会了撬门锁的办法,用卡子,用铁丝,或着,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就直接用身体狠狠撞上去。   “老板!”   见白晓阳冲了进来,陈慧怡猛地抬头,见到是白晓阳,微微睁大眼,嘴唇抖了抖,泪冲破眼眶,几个呼吸熬过去,又狠狠地一咬牙,“你怎么又来了!没和你说清楚吗?滚出去!”   “老板……老板?”白晓阳粗喘着气,紧张地手也在抖,他看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便颤抖着倒吸一口气。“怎么弄成这样,什么时候的事,报警了吗!”   他冲了过去,自己也一个踉跄,但顾不得太多,很快扶稳了身体,伸手要解陈慧怡手上的束缚。   “……是他干的?是他把你捆起来的?”   看样子,是和Henry谈崩了。   白晓阳想要帮她解开,但那不是普通的束缚,也不是绳子,而是那种又细又长、平时用来捆商品的那种白色透明可以调节的尼龙扎带,如果没有剪刀,几乎不可能挣断。   这种扎带被抽节至最紧后就会一直死死勒着,挣不松一点。   陈慧怡见白晓阳解抠着那东西,手已经见了血,刺着她的眼睛,让她回过神来,声音嘶哑,“别管。赶紧离开这,你听明白没有?”   白晓阳充耳未闻,着急地,“要是有剪刀的话……”   陈慧怡的手已经被勒得发紫了,绝对不能再这么捆下去。   他蹲下来,想试着咬开,却被猛地躲开。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老板,你先别动。”   陈慧怡尖叫着骂他,“白晓阳!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滚!我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白晓阳也喊了回去,“你躲什么啊!能有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   视线一对上,她才终于看清楚这孩子的脸。还想继续阻止,却忽然一愣。   白晓阳的眼睛,十年如一日地透不进光去。总是黑漆漆的,有时候看着甚至有些吓人。忙碌过后疲惫起来,半垂着眼睫,别人一喊就疲惫地看过去,那种极度违和的迟暮感让人心惊。   灰败得不像是年轻人的眼睛,却在今天,更加夸张地混淆着,像个泥潭。   “就别再,别再动了,”白晓阳的样子看起来精神状态非常糟糕,但他也在努力镇定,瞳仁和手都在细颤着,“我先帮你把这个解开。”   “你……”她下意识想问白晓阳是怎么了,但很快回过神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听话,孩子。难道你的命就不重要?就当我求你,你赶紧走……嘶。”   白晓阳动作很利索,吐掉咬断的那一小节塑料,“断了。”   陈慧怡的手已经开始麻木,要恢复知觉还得要一段时间,她在地上维持这个姿势也有一会儿了,站起来的时候十分困难。   她颤抖着,想说什么,但鼻子就是酸得讲不出话来,陈慧怡看了这孩子一眼,却忽然发现他正在擦嘴上的血,声音尖锐起来,“怎么回事?”   只是刚刚咬尼龙绳的时候太着急,划烂了嘴唇,随着绳子的勒痕,下唇一直裂到了嘴角下方一点,快到下巴的位置。   “白晓阳……”   “没事,就是血比较多。疼是不疼。”白晓阳用袖子擦了擦,舔着锈味儿,将血咽了下去,“应该没什么关系。老板,你还能走吗?先离开这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出去了慢慢和我说。”   “……”   “我扶着你。”   他顾不得太多,架着陈慧怡的胳膊,让她搭在自己身上。   她似乎还有别的伤口,但也知道不能在这里耗着,长时间被压迫的神经,再恢复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细密又猛烈的麻痛感,她咬着牙,搭着白晓阳的肩膀,一拐一拐地冲门口走。   但是没走两步,白晓阳停下来了。   随着忽然停滞的动作,陈慧怡的身体一僵,她也无需抬头去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痛苦地阖了阖眼。   再睁开的时候,和白晓阳一起,沉默地望向门口。   就算隔着半个屋子,也能闻到那股恶臭。   穿着宽大破旧的荧光色冲锋衣,Henry原本肥胖的身体在短期内被新型芬太尼消耗得消瘦了不少。他眼窝凹陷,脖子前倾,长满茂密毛发的手腕和手背上,依稀可见成片的青瘢与针眼,有的已经开始溃烂。坏死的皮肤预示创口不再轻易愈合,就像门口的那袋垃圾,在寒冷又干燥的冬天,也能如此腐坏。   而那令人悚然的一双手,垂垮在身体两侧,一只靠前,一只靠后。   而靠前的右手,松松地握着一把黑色的手枪。 第40章 浓雾   就这么安静地对视着。   白晓阳的手不怎么抖了。他目光缓缓向下,盯着那把手枪,再慢慢地抬上来。   不知道是不是站不住了,陈慧怡的身体像被风斜吹的纸一样轻轻晃动着。但是她也不敢说话,只是沉默地低着头。   Henry小声地说,“我只是。”   白晓阳的身体紧绷。   “我只是,”他佝偻着往前跌过来一步,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又在克制着自己,瞳孔不正常地左右乱颤,“我没有。我只是,我想要我的那份。”   “……”   很糟糕。   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糟糕。   如果Henry是单纯的愤怒,或邪念冲动,只是为了钱才这样,那比较好办。   但是现在这男人的状态明显处于谵妄状态,短时间内药物过量再强制戒断导致的脑功能障碍。他神情恍惚,呼吸时慢时促,看起来紧张且局促。   意识紊乱的毒虫比神志清明的罪犯要危险十倍,至少罪犯还有能商谈的机会,但是这个状态,他一旦被激怒,大概就只会靠本能行事了。   “对不起,对不起……”   Henry一步步走过来,白晓阳一步步后退。   “我只是想要我的钱,我不想这么做。”他口齿含糊,时而会抽搐一下又恢复正常,“需要钱,我无法忍受。我不会伤害你的,我的。”忽然,又咬字极重地恼怒大喊,“我说了是我的!”   陈慧怡身体猛地一震,看起来是被他吓到了,她喉咙里发出呜咽,低着头不去看那个人,浑身僵硬地抓着白晓阳的胳膊,似乎想逼着自己挡在那孩子前面,腿却像被灌了铅。   白晓阳尽力温和地说,“停下,先生。”   Henry停下了,他艰难地端详白晓阳,看起来像是在辨认什么。   白晓阳也在端详他,看起来,这男人停止注射芬太尼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是被迫的,症瘾把他折磨得脱了相。   Henry越看越不明白,他开始变得烦躁又困混,“你是谁?”   “我不知道,”白晓阳摇了摇头,诱导着问,“或许你能帮我。”   “我帮你什么?”   “你能帮我想起来。”   “我见过你?”   白晓阳点头,“对,就在昨天。你一定记得。你能帮我吗?”   给予一个简单的,没有逻辑的思维任务,用商量和安抚的口吻引导他思考。问题不会太难,不会让他因为想不来就开始烦躁失控,却又需要点时间想起来。   “晓阳……”   “没事。”白晓阳低声说,“他是下午那会儿来的,是吗。”   想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陈慧怡深吸一口气,“完全听不进去任何东西……这个人疯了,我说,会给他钱,多少都可以,但他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就把我绑了起来,说下楼,要自己去找。他不相信我,他说,说我是在骗他。”   “我知道了。”   “现在怎么办,”陈慧怡几乎将声音压到最低,濒临崩溃地带着哭腔,“我死就死了,女儿,女儿怎么办?”   白晓阳没有说话。他没有安抚也没有承诺什么一定会没事之类的话,只是让陈慧怡保持冷静和清醒,必要的时候就蹲,然后抓住机会往门口跑,什么都不要管。   Henry处理信息的能力比白晓阳想得要糟糕一些,他从默念着这个人是谁,一直到自己昨天吃了什么,逐渐,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他开始变得烦躁,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看样子靠对话干涉没什么用,白晓阳拉着陈慧怡,脚步很轻,始终和Henry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离。   男人用拿着枪的那只手顶了顶自己的额头,思考了太久,头开始阵痛,他忽然猛地看了过来,枪口无意识地指着二人,“你们在说什么?”   周旋的这段时间,白晓阳和陈慧怡并没有在交谈,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白晓阳说,“我们在讨论明天的工作安排。”   “你在骗我,我发誓,我听见你骂我了。”Henry的声音压下来,反而不再渡步,而是冲着他们急慌慌地走过来,“你很轻视我?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随便你是什么人,让开,我要,我、我有东西要问她。”   眼看那双恐怖恶心的手就要伸过来掐她的脖子,陈慧怡瞳孔一缩。   从Henry悄无声息潜上二楼,一直到对峙时发他精神已经不正常开始,陈慧怡先后经历了殴打,威胁,绑架和监禁,还有和疯子共处一室且无人来救的绝望。   在白晓阳撞开门之前,她就已经快被自己脑海中的幻想吓疯了,一度认定自己今天一定会死在这里。   饶是有再强大的心理素质,一个正常人短时间内经历这么多事,到现在也差不多该崩溃了,她紧绷的精神终于到了临界点,畏惧消灭了理智,见Henry要来抓他,她猛地往后退去,啊啊地尖叫着,“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白晓阳眉心一跳,连忙阻止,“老板!”却被她跟着一把搡开了。   尖锐的女声夹杂着强烈的恐惧,Henry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和所有人一样——猎奇,畏惧,充满了明显的抗拒意愿。现在人人都说他是疯子,把他从各种地方无情地赶走,看到他就后退甚至逃窜报警。   果然,Henry被激怒了,“你也觉得我是疯子?!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要我的钱!”   他没有理会一脸焦急的白晓阳,直直地扑了过来,虽然内里几乎被掏空,但他到底是个曾经壮硕过的男性,掐着她的脖子和手腕,癫狂地晃动着,嘴里不停的质问,问她到底害怕什么,又问她是不是觉得自己是怪物。   陈慧怡崩溃地哭喊,“我给你,我都给你,你要多少钱都行,你走吧,”她死命挣脱着,“救命,”她对着紧紧关闭的窗户,嘶声大喊救命,又喊女儿的名字。   “你也觉得我疯了,你也觉得我疯了是不是!”   他急促地呼吸着,眼睛瞪得死大,扯着女人头发的动作慢下来,身体像机械似的迟钝,她不再那么痛了,咬着唇,惊恐地仰起头。   冰凉的枪口抵上了她的额头。   Henry瞪着眼睛,已经几乎不怎么眨眼了,他声音很轻,颤抖着,似乎和陈慧怡一样恐惧,“你不要动。”   陈慧怡张着嘴,死死盯着Henry搭扣在扳机上的手,她过呼吸严重,却连咳嗽都不敢,胸脯起伏得频率几乎和她的颤抖持平,喘息着,一边哭泣,她要尖叫,但是不敢,只能发出嘶哑的额额声。   那看上去有些年头的二手伯莱塔,枪口并不平滑,抵撞在太阳穴上很痛,随时都可能会走火,她绝望地仰着脖子,“求你放了我吧。”   不然她还能说什么,这是一个人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候。   “我不,我不伤害你,”   Henry这么说着,却拨下了枪栓。   清脆的咔哒炸在耳边,听起来像枪鸣前哨。   她抽噎着一声呜咽,将眼睛闭上又再睁开。她不想死,更不想这么死,她还有女儿。   陈慧怡不安地挣动从起初的微弱开始变得强烈,Henry吓得怒吼,“你干什么!”   陈慧怡不说话,只是咬着牙,死命地挣着。Henry着急地开始舞动拳头,似乎忘了自己有手枪,“你不怕我杀了你吗?你不怕我开枪?”扭打中他的眼睛被陈慧怡的指甲抓伤,他吃痛,更愤怒到了极点,双眼赤红,死死地掐着陈慧怡的脖子,“自找的,这都是你自找的,这都怪你。”他这么说着,将她猛地按在地上,手枪从下至上顶着她的喉咙,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砰!   血顺着陈慧怡头顶和额角滑了下来,又贴着皮肤,流淌进脖子里。她死死地瞪大了眼,几个呼吸过后,硬是将尖叫生生吞了下去。   Henry的表情僵硬,身体晃了晃,脱力似的跌在她身上,嘴里不知吐了什么东西出来,似乎也是血。   “白……”她愣愣地看着白晓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身体弹跳着,手脚并用地往后退爬,直到猛地撞上墙,又惊得小呼一声,才将背挺起来,瘫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盯着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白……晓阳?”   “差、差一点,”白晓阳急喘着气,站直了身体,将手里沾了Henry的血的笔记本电脑往旁边一扔。   是纤薄的款式,因此一摔显示屏就和键盘错了位。   他觉得十分难过……那还是文珊之前送给他的,说是自己用烦了的二手,为了道歉所以希望白晓阳收下,结果一拆才知道,什么二手,明明新得不能再新。所以白晓阳一直很爱惜,将它保护得很好。   “老板,”白晓阳咳嗽了一声,他也高度紧张,但还是快步走了过来,在惊魂未定的陈慧怡面前半跪下,伸出手扒开她眼睑查看血色,又就着室光检查了一下她瞳缩情况,虽然眼球在颤,但应该不是癫痫,只是处于惊惧状态还没有恢复。   “我差点,”她忍着呕吐的欲望,惶然地将目光移到了白晓阳的脸上,唇舌发木,“我差点死了。我刚刚,就差一点,我就死了。我……我听见了,我听见他扣——”   “老板,你先起来,”白晓阳扯着她的胳膊。陈慧怡经历这些,是一定得去看心理医生的,但不是现在,“刚刚情况太紧急,我感觉力道不够,所以他可能会醒。”   “什么,”她扶着白晓阳的手臂,努力想爬起来,但是腿实在发软,“但我,我现在……”   “我背你。”   “不用,不用了,我……”正说着,就听见趴在地上的Henry喉咙里发出一声痛吟,身体也在扭动,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大概是肾上腺素救命,她死咬着牙站了起来,“走,走,快走,我们快……”   旧伤,再加精神压力,她到底是走不快的,绕过地上那个努力挣扎着爬起来的疯子,她和白晓阳跌跌撞撞地搀扶着冲出门。   从来没有觉得这逼仄的二楼走廊能给人这么漫长的感觉,白晓阳怕她从楼梯上摔下去,于是先下了楼,果然陈慧怡没下两步台阶就踩了空,整个人跌撞在白晓阳身上。   “你怎么样?!”陈慧怡咬着牙爬开,看到蜷缩起来的白晓阳,扭伤的痛也不顾了,焦急地要把他读起来,又在责怪自己。“刚刚该直接让你走的,为什么要在下面等?”   白晓阳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但陈慧怡摔下来的时候,膝盖就抵在他小腹。应该没什么大事,但确实很痛……他身体本来就瘦弱,这一下击中,没太缓过来。   这孩子几次三番救她的命,陈慧怡看着心快痛死了,要扶他起来,两人却在这时听见楼上Henry的怒骂。   一声枪响震耳轰鸣,紧接着玻璃击碎的炸裂声稀稀落落。那个男人怒不可遏到了极点,随着头顶一阵沉重的杂乱脚步声,踹开房门之后又乱开了一枪,噔噔噔直冲着楼梯方向过来,活像索命的恶鬼,两个人都顾不得什么,连忙挣扎着往门口,只想快些逃脱。   那对行动正常的人来说,到底只是一段很短的距离,Henry的脸很快出现在楼梯上方,他大步冲了下来,绕过后厨就是冷藏室,门口有摆着冻肉的箱子,逃跑的步伐仓促,陈慧怡已经快到门口了,白晓阳却被箱子绊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摔倒。   身后的男人已经快要追上来了,白晓阳将箱子狠狠踹了过去,接着看也不看,争分夺秒地转过身,冲门口狂奔而去。   Henry似乎还想开枪,但掌心滑腻腻的血让他怎么都扣不下扳机,男人现在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大骂废物,又恼怒地狠狠将枪一摔,因为保险栓已经被拨下来,于是就那么恰巧地走了火。   冷藏室使用了大量易燃隔热的材料,内置氨制冷系统,火星与爆破的子弹几乎瞬间擦亮了整间冷房,爆炸声挟滚着音浪,破碎的置物架碎片和烟雾一起冲裹住了Henry呆愣在原地的身体。   白晓阳听见了身后爆炸的声音,心惊地感觉自己的双腿都不受控制了,几乎在烟雾滚出的瞬间,冲出了大门。   “白晓阳!”   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低哑,因为过于急迫,胆颤着,所以甚至听起来粗犷得失了真。比起呼唤,那更像是一声怒吼。就连早就坏掉的耳朵都跟着一同震颤着。   在听到段屿声音的一瞬间,白晓阳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早就跑得眼冒金星,长久没有运动过的身体让他在松弛下来之后快速晕眩,几乎就要倒下了。   但他偻住了最后的精神,乘着段屿冲过来之前——不顾一切地,先一步地,狠狠地撞进了那个怀抱。   “段屿,”被他抱着,终于不需要自己的力气了,白晓阳瘫软在他怀里,过负荷的肺抽动刺痛,眼花缭乱地分不清现状,只会断断续续地,下意识喊他的名字,“段屿。”   白晓阳手死死地揪扯着段屿的衣服,就像个撞进怀里的小鸟一样被抱紧了。   段屿。   他急促地喘着气,却安心又疲惫地垂下了眼睛。   是段屿。 第41章 雪花   段屿心惊担颤地抱着冲进怀里的白晓阳,甚至将他箍着腰搂了起来。   白晓阳喘息急促,身体瘫软,给他一种怀里的人要被压碎了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对白晓阳大喊,全然没有了平时装模作样的温和调侃,又在看清楚那张嘴角带着伤痕的脸时缩紧了瞳孔。   “小心,”   “……什么?”   “你小心,爆炸。有烟,”白晓阳闭了闭眼,往前扑了扑段屿,介于那人对自己向来不敢使什么力气,便抓着段屿的衣服,身体松松地压过去,还真带着他一起后退了几步,“别、别站在这……”   “……”   “你怎么,你怎么会来?”白晓阳咳嗽了一声,实在是站不住,于是把身体重心脸贴在段屿衣服上,靠得很轻,却又很紧,微微地发着抖,“明明说了让你不要管……”   白晓阳又问了几句,见段屿一直不回应,缓了缓,正要抬起头,忽然腰一紧,白晓阳一个呼吸没渡过来,到抽一口气,段屿健壮的胳膊就这么死死地把他卡在臂弯里,脸都差点撞上去,用力大得叫人上不来气,“段、段屿……!”   因为是扑着的姿势,白晓阳艰难地推了推他的胸口。   那当然是纹丝未动了,白晓阳还没来及喊,就看见紧紧抱着自己的段屿,忽然弯下腰来。   他将额头抵在白晓阳的肩膀上,像一只狼狈的大狗。浑身肌肉僵硬地绷着,恶狠狠地在白晓阳耳边骂了一句。   这让白晓阳有些无措,段屿的呼吸就打在皮肤上,头埋在那里的样子更像是……白晓阳迷蒙地眨了眨眼。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反而段屿更像是需要安慰的那一个。   迟疑了半晌,白晓阳想试着伸出手去拍拍他。   段屿闭着眼呵止,“别动。”   白晓阳没有再动了,但不是因为段屿让他不动,而是他惊讶地发现。   段屿在抖。   “算我求你了,白晓阳。先别动,好不好,”段屿深深地叹了口气,微微侧过脸,鼻梁贴在白晓阳的颈窝。   原本能轻易嗅到的满腔青草味,现在只剩下血和硝灰的腥锈。他忍不又用力了些,低声说,“在楼下听到枪声,还以为你要死了。”   从接到电话的候,他瞬间就察觉出白晓阳的情绪不对劲。   自以为能藏住心事,实际上演技烂得要命。   虽然不至于将情绪挂在脸上,但其实很好看穿。   从第一天,第一面的时候,他就知道白晓阳对自己有敌意。   ……无论那是敌意还是别的什么。段屿被用那种目光盯惯了,怎么可能不知道白晓阳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其实有些东西,他发现得很早。   早在他和Jas接吻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隔着那不近不远的距离,白晓阳沉默的目光直直地和自己对上,说愣在那里也不像,隐秘地端详也不像,那时候他就知道,白晓阳和别人‘不同’。   避讳同性的身体,脱上衣的时候移开目光,厌恶皮肤接触。逗起来真的很有意思,同时也很快确定了白晓阳的性取向。   本应该排斥厌恶,但并没有。明明深恶痛疾,刻意装满了偏见,但他就是讨厌不起来这个人。   看着白晓阳的脸就会心情很好。和他拌嘴、故意惹他生气,也会觉得有趣。   对,有趣。一开始只是觉得有趣。   他什么都不缺,因为物欲被极度满足,时间一长人就会变得麻木,温吞又怠惰,在早就对一切失去兴趣之后,白晓阳让他久违地感到新奇。   真是怪人,明明日子过得很差,却依旧没有放弃。   明明可以利用他来获得捷径和需要的东西,却怎么都不愿意接受。   要说高洁倨傲,却为了生计什么都敢去做,好像自己的身体又忽然不值钱了起来。   总是在受伤。   总是避退着。   时间一长,才发现自己对白晓阳的关注已经超过了正常的程度,白晓阳的触感是道铁证,将他死钉在心案之上,驳回他对自己所有的否认与逃避——那是贪妄,不是友情。   既然是性的吸引,那就没什么好辩驳的。   在想明白一切之前,那双嘴唇颤抖着贴了过来,段屿放任自己吻了回去。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他好像是后悔了。   但怎么可能后悔。   其实那天夜里,有一个两个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接触的瞬间,段屿和白晓阳,在同一时刻,烦恼着同一个问题。   「所以,我到底该怎么做。」   「才能不去心动呢。」   “我……我没事,段屿,我真的没事。”段屿是被吓到了……?白晓阳虽然有些难受,但还是小声地说,“你不是来得很及时吗。”   “居然管这叫及时。”   段屿把头抬起来,白晓阳错愕地发现他眼睛红了。   “及时,是指听到两声枪响之后才赶到门口,眼睁睁看着餐厅爆炸,然后你带着一身血,和那个女人一起乱七八糟地冲了出来,我还差点没接到,”段屿问,“到底哪个算我及时?是你自己逃出来的。我晚得不能再晚。”   “我……”白晓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听段屿提起,才猛地想起,于是慌张地四处看,“老板……老板?老板呢!”   京丰这里的动静太大,早在响枪的时候,小广场的摊贩和路人就跑得差不多了,有些人甚至连商品都扔在原地不管,如今隔着远远的距离朝这边窥探,避讳着安全问题,不敢贸然上前。   远处好像有消防车的鸣笛,华埠人流量很大,游客也多,应该有不少人在听见枪响的时候就报了警,同样的时间,火警和急救总是来得要更快一些。   白晓阳看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陈慧怡,惊喊道,“老板!”他想要扑过去,却在离开段屿身体的一瞬间,腿脚发软,差点跌在地上。   段屿的反应很快,几乎是瞬间就把他托了起来,白晓阳无论如何都要去查看,他就把人扶了过去。   白晓阳扑在陈慧身边,虽然心急如焚,但依旧将她小心翼翼地翻过来,骤然心底一惊。   陈惠怡的脸色发青,嘴唇绀紫,有鼻血淤积,他扒开眼皮,发现她瞳孔放大,暗道一声不好。瞳缩反应十分微弱,他将陈慧怡的衣服撩起来,粗略地听了下心音,正常情况下剧烈运动过后是可以肉耳听见明显且强烈的心脏搏动音,而此时,心搏愈来愈缓。   “不、不行……”白晓阳吓得脑子空白了一瞬,他抖着手,将她头抬高,脱下外套垫在脑后防止她呕吐,眼看着陈慧怡半睁的瞳孔始终逐渐消失神光,“不行……不能死,老板,老板你坚持一下,老板!”   明明,明明都跑出来了,那么危险的情况下他们都一起逃出来了,为什么会这样?   情况紧急大脑让肾上腺分泌大量腺素,血压升高的同时心脏过负,她本就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连番受惊吓,早就承受不住了,再加上忽然爆炸的声响,猝发心肌撕裂是必然的。   这种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甚至不敢动她,就只能惊慌地等着。但白晓阳没意识到的是自己也早就已经不堪重负,他不停地喊着陈慧怡的名字,害怕她死去。   害怕她就这么丢下自己。   这是他来到纽约这几年,遇见的对他最好的人。白晓阳没有任何对妈妈的记忆,也从来就没体会过母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对比之下陈慧怡对他的照顾,虽然只在年长者对年轻的照顾范围内,但对白晓阳来说,她关心,责怪,因为白晓阳不好好吃饭不去治耳朵,总是不停地念叨来念叨去。这种照顾,几乎已经无限接近于幻想中的母亲,   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从来都没有人爱过他,那是单纯的善意也好,礼貌也罢,就和童年记忆里那个卫生站的护士阿姨一样,眼里不加掩饰的怜悯和怜惜让目光变得温柔,丰腴的、柔软的手,摩挲着他的脸和伤口,心疼地问他,疼吗?   她说疼别忍着,疼就哭出来。   而她说你平时该多笑笑,不然总是死气沉沉的。   “她成绩很好,以后要当律师,说要去宾大读法,”陈慧怡靠着水案,笑叹了口气,“臭丫头,我哪有那个钱供。”   说起女儿的时候,她溺爱的笑意从眼底漫散出来,像神一样。   他羡慕极了。   “老板,求求你了老板……”   白晓阳崩溃地哭了出来。   从接到婶婶的电话,到Raven通知他退出,到陈惠怡的短信。   一直到现在,他的精神紧绷着,像被扯到极致的一根钢弦,其实早就无需用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折碎了。   压抑,惘然;危险,惊心动魄,最危急的时候他逼自己冷静,逼自己不去想,他要求自己不能崩溃,无论如何都不能。但此时此刻,白晓阳发现他真的逼不动了,他害怕,他一直都害怕,在那冲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不害怕啊,他快要害怕死了。   所有的情绪报复一般汹涌地反扑了回来,冷静理智通通被恐惧击散得溃烂,白晓阳害怕陈慧怡死,害怕为之努力了一年的成果白费,害怕这辈子无论逃到哪里去都摆脱不掉叔叔一家,害怕永远都做不到像普通人一样无负担的活着,还要继续这样,痛苦麻木的过一辈子。   早就想放弃了,吴晟为什么不早点杀了他。   白晓阳没有听见段屿说什么,他委屈又害怕地大哭着,像个孩子,胡乱地擦着眼泪。他不想陈慧怡死,想将她抱起来却又不敢,积攒了太久太久的痛苦和压抑,让那哭声听起来都会觉得心肉如同撕裂一样痛苦。   直到段屿将他重新抱进怀里,白晓阳依旧没有停止哭泣。炽热的体温和不断在后颈与背部无措安抚的力度,让白晓阳颤抖着,再无法忍受地伸出手,像溺毙前一秒死死抓住浮木那样,紧紧地搂着段屿的脖子。   是火灾后被主人救出的猫,因为被吓坏了,所以委屈地躲进安全的怀抱,死也不愿意松开。   “白晓阳,”段屿轻轻地说,“没事的。”   他的安慰很生疏,言语也贫瘠,因为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会花心思哄着谁,看到这样的眼泪,急迫又手忙脚乱地想要去安慰。更从来没有过,会因为谁如此痛苦而跟着一起感觉到了痛苦。   只是看着白晓阳放声大哭,心脏就会震痛发酸。所以现在还想着逃避会不会有点太残忍,对他们两个谁来说都是。   段屿垂下眼,手掌抚摸着白晓阳的后脑,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没有迟疑,轻轻地吻在白晓阳的发间。   “没事。”他将唇一直贴在白晓阳的发间,下颌安抚地轻蹭着,似乎只会说这么几句,“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救护车来了,我听见了。”   “你和她都不会有事。”   “白晓阳。”   段屿闭上了眼,哄着他,“别哭了。嗯?”   白晓阳抽噎着说害怕。   段屿没有再安慰什么,只是搂紧了那具又薄又瘦的身体,默默将白晓阳哭懵了的脸抬起来,摘掉早就花掉的眼镜,对着那湿淋淋又绝望无神的眼睛,将额头贴了过去,抵着白晓阳的眉心,再靠近,鼻尖也能贴在一起,“你看着我。”他对恍惚着垂下目光的白晓阳说。   白晓阳身体一抖一抖,还在不断地往下掉眼泪,好像要把这辈子所有的委屈都在今天一口气哭光了似的。他听话地抬眼,本能地想要再把脸躲进他胸前,但是段屿却不让。   “我小时候,有一个负责治疗我的心理医生。我被允许可以一周见她一次。”   他也不管现在白晓阳能不能听明白,能不能听进去,段屿轻声说,“在我起初回避任何外界交流沟通的时候,她就会这么做。不管我怎么抗拒挣扎,甚至因为太过于恐惧而开始伤害她或伤害自己,她都会想办法让我平静,然后将我抱起来,放在可以平视她的地方,就这样,”他轻轻用鼻尖蹭了蹭白晓阳的,幅度很像是照学某种动物依存亲昵,他说,“我就会安静下来。不尖叫,也不哭闹了。”   “……”   “她不会和我说一切都会过去。也从来都没有安慰过我,”段屿继续着那个动作,“她只是说,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无法消失,除了时间,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抹平伤口。我还是会做噩梦的,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重塑、强迫自己再次体验经历过的创伤,但这都没关系,不要想着治好它,也不要逼自己去摆脱,我只需要在哭着醒来之后,意识到那只是梦就可以。”   段屿的语速很慢,因为靠得极近,所以在说话的时候,白晓阳能感受到他胸腔微微震动。   要说安慰和疏导,这种方式其实很蹩脚。生涩,莽撞,又毫无技巧性。   但白晓阳懵懂地听着,鼻尖被蹭出温度,方才无论抱多紧都渡不过来的热量,就这么慢慢地,先一步淌进心里,又在缓慢温吞地浸热心脉与四肢。   白晓阳的眼泪被蹭在了段屿的脸上。   他早就把段屿浑身都弄得湿漉漉脏兮兮的,现在更是乱七八糟。但终于,白晓阳麻木的指尖动了动,因为自己的体温开始回复,他忽然开始觉得冷。   段屿没骗人,救护车来得很快,陈慧怡的情况一秒都耽误不得,她被抬上担架,从始至终,白晓阳都没敢回头去看,只是逃避一般的,直愣愣地看着段屿的眼睛。   段屿笑了笑,拉开了距离,伸手擦掉白晓阳脸上湿漉漉冰凉凉的泪,“看样子,好像是冷静下来了。”又碰了下嘴角的血痕,“伤口疼吗。”   白晓阳吸了吸堵塞的鼻子,低声说,“不疼。我冷。”   所以不能再在冰凉的地上坐着了,段屿白晓阳抱小孩似的托了起来,“抱着我的脖子,不然会掉下去。”   白晓阳听话的很,伸手抱紧了段屿的脖子,而且他其实现在还是想躲,看了眼身后还冒着火光的餐厅,呼吸一滞,又把脸埋了起来,不再去看。“老板,”白晓阳闷闷地说,“老板怎么办。”   “我给不了你保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段屿抱着他一边走,一边淡淡地说,“你好像还有很多事要和我解释。正好,我今天心情也非常糟糕,所以你别想着再用谎话敷衍我,你真的很不会骗人。”   “……不是骗过你吗。”   段屿没听清,蹙起眉,“你说什么?”   “……”   白晓阳不说话,段屿也不再问。   只是这样的姿势也太奇怪了,冷静下来之后才迟钝地回过神来。   “还是算了,你走吧。”白晓阳一直是那个姿势,依旧紧紧抱着段屿的脖子,怎么样都不肯把头抬起来,嘴上却在闷闷地说,“把我放下……你去忙。穿成这样,是有正事吧。”   段屿今天难得穿了正装,很显眼,只是因为当时情况不好,所以没人提及。   “还注意到我穿了什么,看来是真的缓过来了。”   “段屿,你把我放下,我自己走……”   换做以前,段屿一定会笑着调侃他,比如:既然说要下来自己走,那为什么一直不松手?要松手才能把你放下来啊。   再比如:明明都快把他勒得喘不上气了,说什么要下来自己走,白晓阳真是脾气差还难伺候。   直到调侃得白晓阳涨红着脸安静下来自顾自赌气,他才舍得放过。   但是没有。今天他没有嬉笑着说那些故意逗弄的话。   捞在白晓阳腿弯处的小臂往上抬了抬,另一只手扣住了纤细的脖子。   段屿说:“不放。”   甚至连笑意都听不出来。   他只是只是平静地,利落地说了两个字。   “不放。”   --------------------   -   谢谢主人们!!   睡醒了明天回评论——   最近有点忙555尽力日更了虽然更的时间比较阴间( 第42章 他不要段屿走。   警方将Henry拖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完全死。但感觉也差不多了。   因为情况特殊,白晓阳并没有被带去讯问。他只是披着消防那边送过来的小毯子,乖乖地回答问题。   段屿一开始并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躁意,直到开始问某些会激发创伤的问题,白晓阳表情不对劲起来,他阻止警方继续查问。   “在你看来他是受害者还是当事人?他现在应该去医院,不是站在这吹冷风。”   因为语气太不客气,警官反而愣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段屿穿着举止看起来确实不太像一般人,身后靠着的那台跑车也让他把话咽了下去,于是举着便签本,默不作声地打量起来。   段屿现在极度不耐烦,沉沉压着眉眼,一句WTF you looking at就要呼之欲出,白晓阳连忙伸手阻止让他别这样,又对警察说,“抱歉,警官,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我现在确实……有点不舒服。”   “你可以早点和我们说的。脸上的伤要送你去鉴定吗。”   “不用,这个是我自己不小心。”   “好吧。我们后面可能还会再联系你。”   “……”   对面一走,白晓阳抬头就发现段屿在看自己,于是安抚着说,“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他问得很冒犯,尤其你明显受了伤。”段屿过来用指腹擦着白晓阳的嘴角,上面还有些血渍和污痕,脸颊也脏脏的,他轻声说,“看亚洲脸脾气好才这么不知收敛,换黑人不会这样问的。”   白晓阳没否认,“我知道的。”   “有我在,那你就没必要忍。”   白晓阳不和他继续讲,段屿摸得伤口有些痒,他就用下巴轻蹭蹭段屿的手。   段屿一僵,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好,他抚了下白晓阳冰凉的脸。   “……还冷不冷。”   白晓阳摇了摇头,不过还是把毯子裹紧了些。   上车前忽然被警方拦住段屿就很不高兴了。他不再说什么,把白晓阳轻轻塞进车里,胳膊撑着翻开的车门,“无论如何都不去医院?”   “不去医院。”   嘴角的伤浅,血已经止住了,没什么大碍。白晓阳不想去医院。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里。   他倒是想去陪陈慧怡,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他去了也不过只是添乱。   所以。他现在,到底还能去哪里。   段屿说,“我不会送你回宿舍。”   “我不回宿舍。”   “那么你要去什么地方。”   白晓阳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餐厅被炸成那样样子,老板生死未卜,京丰的工作可以说是没有了。   Raven通知他退出,既然是学校的态度,那么他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老师说得很对,他不会选择让所有人的心血白费。   段屿问白晓阳,“如果我要带你走,你会和我走吗。”   他可以不问,但白晓阳一直都很固执。   他裹在毛毯里,好像意识不到自己一直在发抖,表情里是从未呈现过的一种茫然。其实无论白晓阳同不同意,他都一定会把人带走的,但一定得先要一个答案。   白晓阳动了动,缓缓地抬起头。   和段屿走?   迷蒙地问,“你能……带我走吗?”   没有问去哪,也没有问要去干什么。   说实话,白晓阳不在乎了。   他太冷了。段屿安全又温暖,无论怎么推开,温度好像永远都在。在段屿之前,白晓阳反而先一步厌倦了那个总是拒绝的自己。   段屿穿得很正式,或许对于这样一个普通的日子来说过于正式了,但大概是性格问题,三件套穿在身上依旧存有闲惬的感觉,没有普通人那样拘束沉闷。紧缚着领带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比平时年长一些,头发也梳起来了,他很少这样。   应该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找他的吧。   即便是现在看起来也惊魂未定,段屿从始至终都没有笑过,白晓阳猜到他是真的生气了,必经从那样的地方流着血跑出来,如果遇到危险的是段屿,就算危急过去,白晓阳也会笑不出来的。   段屿静静地看着白晓阳,没有说话。毕竟他本来就就没有给白晓阳选择,白晓阳反问出去的也不是答案。   其实。   像是【你是否还有事】【要不要先去忙】【我这里没关系】这种推辞。   他现在已经不想再说了。   白晓阳不想再拒绝了。   无论有没有事,都请留在这里吧。既然那么担心我,那就哪里都不要去。   因为自己可能会死而感到惊惧,会那样生涩地安抚,每一个贴触在耳后的吻好像都悄藏着珍视的意味。   如果这种被爱护着的感觉不是假的,那么他不要再拒绝段屿了。再也不要。   他不要段屿走。   也不要一个人。   段屿说了不放手的,白晓阳听得很清楚,他记住了。   既然真的,真的不会放手的话。   那么带他去哪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好啊。   “嗯。”   “你带我走吧。”   过生日的那栋豪宅处于上东最好的黄金地段,74街,位于公园大道和麦迪逊大道之间。在段屿说要把他带回家去的时候,白晓阳还以为是那里。   但并不是。   过了桥,段屿带着他往布鲁克林的方向,不过白晓阳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好像随便段屿带他去什么地方都行。   BK很大,不完全是黑人群据地,靠湖近的社点都很不错,前几年兼职不稳定的时候,白晓阳有做过帮忙遛狗和上门安抚宠物的工作,富人区要比上东亲近很多,对这一片印象反而很好,有的屋栋会被切成公寓楼和单间,有的则是一整户,节假日都会用心布置。   这也是少有能将短秋留存下来的地方,本地人会说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纽约。虽然赞同的人不是很多。   其实比起岛上,白晓阳更喜欢来这里,喜欢湖泊也喜欢公园坡这里大片的棕石楼,每每路过都会羡慕这样的生活,会给他一种这座城市值得人留恋的错觉。   不过他没想到,段屿说的家,会是这里的其中一栋。   是白石楼,很漂亮的一栋,规格自然要比上东那的小很多,但也是街角的联排,矮梯两侧有一个围起来的方正独立的小院子,和邻居挨得很紧,只够种两三棵树和矮灌木,比起房屋的地理位置,转角处的宽松车位更有优势一些。   房子和庭院都很安静,但没什么生活气息,像是长久无人居住,但又有人经常打理的模样。   “隔壁这栋是法国人开的语言学校,面对成年人的,所以平时会很安静。”段屿不顾白晓阳拒绝,将他抱上台阶,也没笑话他现在开始知道害羞了,只是一边走一边说,“左转就是咖啡店和小教堂,只不过教堂并不对外。”   白晓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垂了垂眼,没有回应,只是将身体轻轻贴了过去。   段屿说,“这是我姑姑留给我的房子。”   白晓阳还是第一次听段屿提起他家里人。   “姑姑……”   “她之前一直生活在这里。我妈妈去世后,有时候放寒暑假,或者我不知道该去哪,就会一个人跑来纽约找她,和她一起在这里住一个秋天,或者过节。”   白晓阳想下来了,“我得和她打招呼。”   “她不在这里了。”看着白晓阳小心翼翼的眼神,段屿说,“并非你想的那样。她只是去了别的国家,偶尔还会给我寄当地的礼物回来。”他又说,“我姑姑脾气有点怪,但她一直是比较自由的人,没有结婚生子,爱好就是去全世界旅游,从来都不会固定在某个城市待太久,腻烦之后就会离开。”   “是这样啊……”   “好像很羡慕的样子。”   “嗯,”白晓阳低声说,“很羡慕。”   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大概是他最羡慕的那种人生。   室内是经典的美式装修,铺着漂亮的花纹瓷砖,还有主人精心挑选过的小地毯,顶灯是漂亮的铃兰花形状,五斗柜上也摆放着陶瓷彩绘的铃兰盘子,一楼空荡一些,二楼倒是装得很用心。   深绿色的沙发紧贴着窗帏,坐垫很软,丝绒摸起来暖和又舒适,窗外的荫道春夏秋冬都很美丽,蜷在这里一边看街景一边读书……想必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段屿的姑姑,应该是个温柔的人。   “不要这个,我已经不冷了。”   “是热巧克力,”段屿将杯子递给他,“为什么不要,是我特地为你做的。”   白晓阳接过来,慢吞吞地喝了一口。   热气氤氲,泡着乳酪和甜巧克力的香气,滚在脸上很暖和。   是微微烫口的温度,真的很好喝,白晓阳没忍住,一口又一口,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杯子热乎乎地握在掌心。   他忽然很想哭。   白晓阳也确实哭了。   不是今天那样失控的痛哭,只是愣愣地掉着眼泪,抿着嘴,直到巧克力被喝完了,也不肯将杯子放下。   有段屿在,他不需要忍着什么。要哭的话哭就好了,反正……   “刚把脸洗干净,又哭脏了怎么办。”   白晓阳担忧地问,“哭起来很脏吗。”   “不脏。”   白晓阳低声解释道,“我只觉得,好像没刚才那么冷了。   也是很久都没有这么暖和过。   “现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段屿这一次没有伸手,而是看着白晓阳自己默默地擦掉眼泪,又对自己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白晓阳说对不起,总是让你看到这副样子。   这笑容比痛哭还要刺眼,看起来疲惫极了。   明明是人一生中最最年轻的青春岁月,不知道为什么会露出这种笑容,也不苦涩,就只是看起来很累。   累到仿佛下一秒,再不喊住他,就要从什么地方掉下去了。   这笑容很像几月前的某个雨夜,在车流不息的转盘广场,白晓阳一个人,浑身湿透地站在马路边等红绿灯,那时候白晓阳在哭。肩膀颤抖着,绷紧后又逐渐变得松垮。他捏紧自己的眼镜,身体摇晃着。是第一次给段屿那种再不伸出手他就会消失在什么地方的感觉。   所以段屿把他拉住了,即便那时自己并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晓阳也只是短暂地笑了一下,就扭过头,看着二楼的窗户。   段屿说得没错,这栋房子很安静。   暖气太热了,所以将窗户抬起来了,街道除了偶有的自行车路过,再没什么别的声音,只有夜风和远处极其模糊的笑声,似乎是家庭聚会。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被老师从组里劝退了。”白晓阳低下头,苦笑着说,“也算是自讨苦吃吧,他说的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段屿知道他的那个论文奖。白晓阳把自己累成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很大原因就是为了这个奖项,期刊可公开的奖金数目相当慷慨,即便五个组员平分,每个人都能拿到将近六万美金,在这基础之上,学校和政府也积极地补充了奖池,再加上自身荣誉与奖项本身的份量,对实习与就业的助力增幅不小,虽然是豪赌,但对于一个缺钱的大学生,这确实值得为之付诸一切。   段屿记得,白晓阳一直都做得不错。虽然很累,但他做得很好,从来都没有反馈过什么负面的、以至于要被劝退的讯息。   “如果还有转圜的可能。”   “不,”白晓阳摇了摇头,眼睛虚焦地看着前方,轻轻地说,“没有了。”   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发难,之所以会在今天让Raven通知,就是因为一切尘埃落地,“分诊通过,已经交出终审轮。如果老师说得是真的,那么排名通知的通稿很快就会发下来。”   他能做的都做得干干净净,已经没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了。   白晓阳回过神来,冲段屿笑了笑,抱歉地说,“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起来很不好吗?对不起,那个时候还没想开……其实现在想想,被劝退也没关系,原本也没有一定想着会得奖,既然运气是实力的一部分,所以也只能算是我运气不好吧——”   “白晓阳。”   段屿的表情很认真,认真道白晓阳愣愣地收回了硬挤出来的笑容,终于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段屿问出了那个问题。   他想知道,白晓阳为什么会如此拮据。也想知道,为什么过得这么困难,他还是要留在这里。   “那些你问我借过的钱,京丰和文珊给你的工资,”段屿眯起眼,“都用在了哪里。能告诉我吗。”   --------------------   本来想一口气全放出来的但可能还要再打磨一下!   补偿大家于是今天万字更新,久等了非常抱歉5555   谢谢你们喜欢这对小情侣!! 第43章 白蛾   除了生活用品衣食住行,白晓阳从未给自己买过什么东西,唯一花钱买的,是送给段屿的那个唱片。   在段屿生活的圈子里,他没有见过像白晓阳这样——物欲低到几乎没有的人。   也就只有一次,在某天接白晓阳回宿舍的时候路过Panna,门口一如往常排着长队,白晓阳多看了两眼,虽然对这种老网红没什么兴趣,但段屿还是问白晓阳是不是想吃。   那是第一次,白晓阳没有否认,而是迟疑之后,赧然地点了点头。   这很新奇,于是段屿停了车,花钱让排在最前面人帮忙买一份,是血橙和斑斓口味的冰激凌,他吃了一口觉得太甜,但白晓阳却捧着一路上慢吞吞地挖干净了,到最后嘴里抿着勺子,盯着那个吃空的了纸碗,特别特别喜欢的样子。   也是在那之后,段屿开始不停地往宿舍带吃的,比如披萨,比如贝果,比如巧克力。   “合在一起也是不小的数额,可是从来没见你买过什么东西。”段屿直白地问白晓阳,“你家里欠了债?”   白晓阳看起来不像是会想要留在美国工作的人,因此他执着那个论文奖的原因,只剩下那十万美元的奖金。   他当然有能力替白晓阳兜底,但段屿并没有轻易地提出什么,因为他总是微妙地感觉出,白晓阳困顿的来源,或许不只是为了钱。   要说是奔波辛苦,那么为什么在忙碌的时候,在学习、埋头写作的时候,白晓阳看起来反而要更加轻松一些?   要说重视学业,那么又为什么会毫无顾忌地和吴晟纠缠不休。   白晓阳说,“我家里没有欠钱。”   他看着段屿,似乎是在斟酌什么。良久,他像是定了心,笑着对段屿说,“是我有债。”   “段屿,”白晓阳摸着自己左边的耳朵,想了想,还是慢吞吞地说,“有时候你喊我,我的反应会慢一些,其实是因为,我的这个耳朵听不见。”   段屿有些意外,他似乎想起什么,脸色忽然变了。   “没事,”白晓阳知道他在想什么,弯着眼睛,“很早之前的事了。你之前说得也没错,我耳朵确实不好,有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就会听不清,辨方向也比别人困难一些。”   “……白晓阳。”   这声叫得令人难过。   白晓阳怔了怔,将身体靠过去一点,有些胆怯,但还是将手伸过去,抓住了段屿手腕,小声说,“别这个表情,我没有怪过你。我不说你怎么知道,你也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段屿再问,白晓阳点了点头。   “是外伤。是……我叔叔打的。”   “但是,”白晓阳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睛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他对段屿说,“是我应得的。因为是我做错了,我该受。”   那是他高中的时候。   白晓阳一直都没有走丢,也没有不幸地出什么意外。日子一天天过去,叔婶默认了他的存在,对他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衣食供应有,零花钱在婶婶生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就断了,但出去买菜买日用的时候,找回来的钱并不会问白晓阳要。   其实那段时间很好,白宜城有了儿子,也收敛了不少,找了个司机的工作,一家四口每日也算和谐,连邻里都说,这家日子眼瞧着变好了,再没从前吵吵闹闹不像话的模样。   小时候经历的那些跟不了自己一辈子。直到表弟出事前,白晓阳都还以为,这辈子就会这么平庸安稳地过去。   弟弟的名字很可爱,随了他的辈。关系很好,一直都很好,前所未有的亲密,因为寄人篱下,白晓阳接受了新生儿几乎所有的照顾,这个孩子可以算是白晓阳带大的,那时候林小菲连带着对他都亲切起来了,在弟弟学会走路之后,他不粘爸爸妈妈,只会粘着白晓阳。   曾经他一度成为了白晓阳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   被敬爱着,依赖着,也相互陪伴着,白晓阳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终于有了存在的价值,或许就是为了这个,他才能留到现在。   一切转折在白晓阳离开家去读高中住校的那个夏天,那孩子无路如何都不要他离开家去上学,更不要他一学期只回来一次,过完寒暑假又会离开,为此整日哭闹不休。   但白晓阳也没有办法,他将要成年了,再在这家里住下去,有些东西会开始变得说不清楚,于是不管弟弟怎么打滚耍赖,白晓阳还是带着行李离开了,他确实是为了自己,但他也舍不得,承诺过一定会经常坐车回来看望。   或许就是命势里自带的劫难,有些东西就是很难说。   林小菲偷偷尝试了小半辈子,那扇虚掩着的、从不关紧的门,一直没有让白晓阳如她所愿地“消失”在这个家,也没有让他“不幸”地遇到什么飞来横祸。   或许正是她一直以来不爱锁门养成的习惯,在白晓阳离开家去学校的当天有夜里,六岁半的孩子吸了吸哭堵住的鼻子,推开虚掩着的家门,为了找心爱的哥哥,偷偷溜了出去。   那时候县城的治安其实已经很完善了,但危险永远都在那里。   所以这或许真的是命数的问题,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世间能出现的、最恶劣无耻的事件会出现在身边。   林小菲更没有想到,新闻里令人闻风丧胆的恶性事件、那畜生才做的出来的,人性最丑陋最恶心的一面,会显化在自己亲骨肉的身上。   彻夜搜寻,那孩子被找到的时候,是在某汽车站后面的小巷子里。   白晓阳知道的时候,林小菲已经在医院守了整整一天,她抱着儿子沾满血污的衣服,就跪在手术室前,直到听见白晓阳失魂落魄地喊他,她才动了动,像一具枯尸一样转过来,凹陷的眼睛里,载满了对白晓阳直白的恨意。   从此厌恶再不加掩饰,曾经的温柔怜惜被仇怨剥下来,狠狠地踩在脚底,她就那么看着白晓阳。   看着失神地站在那里,穿着崭新的高中校服,完整无缺,没有流血,没有受伤,没有遭受不幸的白晓阳。   他还可以去上学,还可以跑跑跳跳,可以结婚生子,不需要一辈子都得背着肛瘘度日,不需要自卑羞耻地度过一生。明明白晓阳才是一切的根源,但凭什么白晓阳的人生并没有被毁掉?   所有的怨气,愤恨,还有她隐隐知晓这大概是报应却无论如何都不会面对的卑劣心思,在看到白晓阳的一瞬间,情绪震天撼地地迸发出来。她要将一切都怪在白晓阳身上,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不是因为他,家里不需要多养一口人,不会那么拮据,和丈夫不会有那么多争吵,不是因为白晓阳非要离开家住校注,她的孩子就不会偷偷跑出去,不会遭遇这些事,一切坏事都不会发生。   是因为白晓阳,全部的一切都是因为白晓阳。   她只能这么想,只有这么想压在身上的石头就会轻一些,快把她逼疯的自责就能露出一个供她喘息的口。   于是要将恨意宣泄在白晓阳的身上,这个从未被她爱过的,不该存在的孩子。   她不需要哭闹,也不需要发疯,更不会去责怪。   她只是看着白晓阳,说,   “为什么不是你?”   白晓阳的痛苦肉眼可见。   但其实这样说出来,她并不觉得爽利,自责也没有从她身上消失。只是一起被复制嫁接在白晓阳身上,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沉重,快要压碎了白晓阳的脊梁。   是因为她心里清楚,白晓阳那么爱她的孩子,比起兄长,几乎当做自己的责任在照顾,一点点把他从婴儿带大。   所以白晓阳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对。   为什么当时出事的,不是自己呢?   “是因为我,不是因为我,他不会跑出去的。直到今天,我都在后悔。”白晓阳低声笑笑,“因为我知道,硬要离开家,是我自私的选择。那时候婶婶其实和我谈过,她说她知道我什么心思,让我不要多想,一家人都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再供到大学也没问题。但是我一定要走。”   “我一定要离开,因为……”白晓阳说,“我早就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着想,第一次自私。   他知道那孩子舍不得,离不开他,但即便这样白晓阳也没有心软。   或许是最开始听见叔叔指责婶婶不关门是心怀不轨的时候,又或者是某些举动愈来愈明显,连藏都懒得藏。无论以后的生活有没有变好,白晓阳知道那是虚妄,更是幻想。他们不可能成为一家人,白晓阳默默忍受着寄人篱下的每一天,只想离开这里……快些长大赶紧离开这里,去读书,去遥远的地方上大学,在别的城市工作,离家越远越好,然后永远都不回来。   这个孩子的出现是个意外,但即便如此,也从来都没有改变白晓阳想要离开的想法。   是这辈子唯一一次的虚伪与自私,唯一一次地替自己着想,更是这辈子唯一一次以自己为先。   也是最后一次。   从那以后,盒子打开了。   还在外地跑车的白宜城听闻消息差点在高速上出车祸,回来的时候,看着病床上插满管子连排泄都不能自理的儿子,他天都塌了。   毁了的不仅是一个孩子,更是一个家庭;高昂的手术费,预后管理;怕借钱所以从年头躲到年尾的亲戚;寄予厚望的儿子从此人生再看不到一点希望。   白宜城这大起大落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这一次他废得很彻底,也不再跑车了,重新开始酗酒。   从这时候开始,白晓阳为了照顾弟弟,自愿退了学。   林小菲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让白宜城的怒火无处宣泄,作为悲剧的始源,白晓阳承载着家里所有人的恨意,所有人都说这是他的错,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是他的错。不是因为他自私,悲剧不会发生。不是因为他自私,所有人都会过得很好。   为自己着想,成了白晓阳人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开始经常挨打。   这个家就像颗青皮腐烂的核桃,这么发了霉,萎缩着,日复一日,变成灯火里的地狱。   邻居一次又一次报警,白宜城出来之后下手更重,但白晓阳承受疼痛的时候早就因为自厌滋生出了扭曲的保护机制——这或许是他应得的。   或许一辈子都逃不掉。   是真心还是假意,还是只为了能不再痛苦,白晓阳给自己洗脑,他认为他该承受这些,他认为自己欠了血债就应该要偿还。这样想,他会舒服很多。   希望能被原谅这份懦弱,希望自己能原谅自己的懦弱,因为他其实也只有十五岁大,好像所有人都没意识到,他只是个被抛弃背叛过、从小到大满脑子只想着逃跑的自私孩子,是个孤儿,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人告诉白晓阳,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的错。   因为他不重要。   所以如果不这么想。   就一定会疯掉。   白宜城某次和林小菲争吵后忍无可忍地动了刀,他只是想吓唬吓唬,但林小菲却疯了一样要同归于尽似得地扑过来。白晓阳将婶婶扯开,挡在她面前,让叔叔放下手里的刀,不然就报警,这一次他有蓄意杀人的嫌疑,不会只关几天就出来的。   白宜城一愣,见白晓阳挡在那呆愣的女人身前,他扔了手里的刀,哈哈大笑。   笑白晓阳下贱。   也笑林小菲的狼狈。   既不能做个纯粹的恶人,又要在责难中苟且偷生,她居然还存有那么一丁点良心,在白晓阳挨了那一下狠厉的巴掌的同时,她居然下意识伸出手来,不受控制地,将满脸是血再站不稳的白晓阳拉过来,紧紧地护在怀里,防备地看着疯癫的丈夫。   明明那么恨,真是没意思。   那天过后,白晓阳的左耳,彻底听不到了。   这惊天动地的一闹,周遭邻居联合起来再次报警,原本和之前的程序差不多,但这次似乎有个卫生站的护士带头报案,甚至带着白晓阳闹上了刑事法庭,这一家子的荒唐事远近闻名,周围邻居早就忍无可忍了,墙倒众人推,那耳朵就是铁证,无需费力侦查,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白宜城定罪后,这一次,他在监狱里待了八个月。   直到律师找上门,告诉白晓阳,他母亲去世的消息,并得知有一笔性质特殊的遗产。   两个选择。房子,或是现金。   在做决定的时候,白晓阳问律师,要委托你做事,需要多少钱。   律师的时间很贵,一小时四千伍佰元。白晓阳又问,为什么价格这么高昂。   律师平静地说他毕业于哥伦比亚法学院,光读书就花了几百万,直到三年前才彻底将学贷还干净。   白晓阳想了想自己的债。   悲剧带来的后遗症,让那个孩子直到今天都一直在接受治疗。想了想弟弟的后半生,想了想他所需要负责的一切,询问过后,他做出的选择是折现。   “或许,您会想要出去读书吗。”   “要。”白晓阳见他心领神会,又一次强调。   “我要离开这里。”   因为又看到希望,白晓阳笑了笑。   只是暂时的也好,他要离开这里。   总有一天,他会还干净的。   其实白晓阳一直很清醒,再对自己洗脑最频繁的时候,他也是明白的。   没到那个地步,他从来都不需要谁原谅。不是他的错,却因他而起,那么就要负起责任来。   说不定真的会有得以解脱的那天。   到那时候,自己终于能原谅自己。   “谁看都会觉得很窝囊吧,对不起。看起来一直硬撑着,但其实我只是个懦弱又自私的人,”白晓阳不好意地低下头,不自在地笑了笑,“真是幸亏……”   “幸亏什么。”   段屿从头到尾,都在安静地听着。   委屈的,绝望的,回忆起当时的痛感,白晓阳都没有再落泪。语速平缓,又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毕竟是如此乱遭倒霉的前半生。小说里被折烂跳过的那部分旧曲,是别人诟病的、最不爱看,最不好看的那一部分。没有任何正向反馈的坏结局,当故事讲出来,也只会让人觉得厌烦。   白晓阳想或许段屿也听烦了。   他想让段屿知道自己是个麻烦。   段屿说过他是个麻烦,那时候听出了好意,让人动容。而现在,他真的需要告诉段屿,自己的的确确是个麻烦。   段屿对他的好感无迹可寻,因为白晓阳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这阴差阳错得来的室友,不属于他熟识的那个世界,如果不是因为文珊,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那天深夜,段屿第一次救他。白晓阳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白晓阳很害怕,因为这明显是个极其危险的人,虽然语调轻曼,像同龄人,但出手狠厉。看过来的时候,白晓阳还以为下一个被扭断胳膊的,会是自己。   他慢慢靠近,白晓阳不安到了极致。   但是段屿只是看了他一会儿,带着酒气,忽然蹙起眉,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好漂亮。”   不知道在胡说什么,不知道怎么就不高兴了。白晓阳后退两步。   还以为自己听见了凌乱的风声。   再在大学里见面,段屿没有认出来他。也是,醉成那样了,黑灯瞎火,怎么还会记得。   和现在的段屿一样,意识到对这人的关注度已经超出一个正常范围之后,他也对心意和感情进行了评估。   但也只是这样。   真的,就只是这样。   白晓阳没想着有交集。   也没想过会成为室友关系。   更没想过,在本以为会逐渐冷却下去的心,却总是在一次又一次被伸来的手强硬地拉住后,开始变得连抑制都困难。不愿承认的喜欢,像个发酵的、不受控制的面团,一再被温柔催化,   终于变成了再容不得自己逃避的酸涩情动。   回不回应都好。白晓阳对上段屿印出自己痛苦的瞳孔,他笑着问段屿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过啊。   又说这一切都过去了,他现在其实很开心,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段屿问为什么,白晓阳不再顾忌什么,而是轻轻地说:是因为被你这样看着,是因为你。   白晓阳说谢谢,谢谢你向我伸出了手,谢谢你一次又一次把我拉住,谢谢,你今天接住了我。   “我是说,幸亏,”白晓阳柔软地笑着,眼睛弯起来,他表情恬淡,伸出手,大胆地,颤抖地摸上段屿的脸。   在此时,他看上去像一只抱火的,白色的蛾。是因为灼烧的光芒强烈,吸引着他的目光,让那看起来黯淡迟暮的灰败瞳孔也映出熠动的光彩,开始变得有神起来,所以不管那到底是有多烫,他都要心悦地伸出手,随便它怎么将皮肉烧得面目全非,因为多疼都可以,无望也可以。   喜欢你。   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幸亏你不喜欢我。”   白晓阳笑着说。   “非常糟糕的人生,可能以后还会糟糕下去。所以才意识到现在很珍贵。”   “我早该意识到的,段屿。”   白晓阳的掌心冰凉,他的皮肤总是凉的。   “能遇见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谢谢你救了我。这一次,每一次。”   “总是不顺遂,总是添麻烦,而且还是残疾。”白晓阳偏了偏头,要将耳朵悄悄地藏起来。声音落寞地悠远拉长,“觉得庆幸,所以才说幸亏——”   段屿接着白晓阳的话,不轻不重地重复道,“幸亏,我不喜欢你。”   白晓阳点了点头。   他有些不好意思,也不习惯这样的表白与流露,于是打算收回手。   动了动,却发现做不到。   “段屿?”白晓阳不解看着他,被紧紧抓着的手腕甚至久违地被捏痛了。   段屿覆着白晓阳的手背,用自己的手抱着白晓阳的手,用脸颊轻蹭摩挲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直到猛地用力,白晓阳往前跄了半步,他微微睁大眼,看见段屿侧着脸,从这个角度看,像是在闭着眼亲吻掌心。   啊,段屿是在吻他的掌心。   那双凌厉的眼俯视下来,夹杂浑凝着太多看了叫人头皮发麻的东西,仅剩的那一点危机意识,也被手中烫印过来的吻迷惑又消散,痒意从指尖一路溜进耳朵里,白晓阳脊背发麻,脑海里。空气中,也只剩下,段屿一边吻着他的手,一边说的几句话。   “真是想不明白。白晓阳,你一直都好奇怪。”   “……段屿?”   “嗯,听见了,你在叫我。”段屿并没有放手,而是喊了回去,“白晓阳。”   带着似笑非笑的恼意,像生气又不像是在生气,刻意压低的声音是教训还是威胁?段屿的力气太大了,大得叫人害怕,他禁锢着白晓阳试图抽躲回去的右手,用唇边厮磨着,那双眼睛远得像海里最深的渊湾。   “到底是怎么得出来的结论,真是好奇。”   他凑近白晓阳呆愣的脸,一字一句地讲给这个傻乎乎的、让人心痛又不自知的、迟钝又自我的笨蛋听。   “我好像,从来都没说过我不喜欢你。” 第44章 亲吻   白晓阳真的很好抱。   段屿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   但其实白晓阳以前并没有现在这么好抱,往日腰肌纤瘦,脖子和手腕都很细,不至于骨瘦如柴,但真的没什么肉。   现在不一样。   日复一日的投喂是有效果的,白晓阳总是不愿意被他一抓到机会就开始喂吃的,可是结果很好为什么不要。   手腕没有那么细了,不像以前血管清晰可见,掌心贴在脸颊上也比以往更柔软,下巴还是尖的, 但是脸变圆了一些,抛开今天的倒霉事不谈,其实白晓阳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气色好了很多。   而现在一脸惊讶的样子也很鲜活。   白晓阳因为不敢置信所以睁大了眼,段屿看在眼里,又一次认同了自己的评价,对的没错,白晓阳很漂亮,嘴巴好看,鼻梁很翘,眼睛最漂亮。   平日里总是恹恹地垂着眼,总是黑漆漆地没有光彩,在某天他忽然突发奇想,想要让这双漂亮的眼睛映出光的时候,就知道,好像确实没办法再这样逃避下去。   想触碰,想亲吻,像把玩爱不释手的抱偶那样。直到小孩子的贪心顾自膨胀为成人漆黑一片的欲望。   要不是命悬一线,要不是听到了枪声,要不是白晓阳在爆炸声中冲出来,其实他还可以观察下去,而不是猛地意识到:他居然那么害怕白晓阳出事。   偶尔对上视线的时候,会想不只是白晓阳看看别人的目光,不只是白晓阳和别人说话的声音,或许,如果能做得到,可以连他的味道都一起锁起来?   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闻得到的青草香?   ……   可以吗?   “我好像,从来都没说过我不喜欢你。”   段屿吻够了白晓阳的掌心,自然又开始不满于此。   因为愣怔而微微张开的嘴唇,第一次看和第一万次看都没太大区别——又甜又烫,太像水果了,所以想舔烂了再吃下去。这都得怪白晓阳,他到底为什么要长成这样?   是因为嘴唇,一切都始于第一次触碰。所以有点想再回味一下那种感觉,于是段屿好奇地俯身过去,以只是贴在一起的力道,触吻白晓阳饱肉的轻软。   和方才一样,只是碰了碰,很快就分开了,像一颗消失在水面的泡泡,发出空气膨破的暧昧声响。   也惊醒了白晓阳。   但他没想起来躲,只是看着段屿,好像真的成了笨蛋。   只是段屿眯着眼睛意犹未尽舔下唇的样子太吓人了,语气又凶,白晓阳见他好像还要亲,脸下意识避开,身体却被圈住了,白晓阳的手垂在身体两侧,因为害怕所以并没有回应,但段屿无论是要亲要抱,同样也不会做任何反抗。   “到底在谢什么。”   段屿无限地靠近他,又不让他逃跑。一句一句地,开始和白晓阳结算。   “白晓阳。你好会气人,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对的。”   “也没有一句是我爱听的。”   “是你的错?谁说的。”   “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你的错?”他长长地感叹一句,“好像这辈子所有能遇到的无耻的垃圾都让你遇到了,虽然白晓阳很倒霉,但你听清楚,”段屿低着头看白晓阳的脸,“不是你。”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最无辜的不该是你吗。”   “是你忘了关门,是你害了所有人?不是啊,白晓阳,没有你他们早就饿死了。明明是没了你连饭都吃不起的废物,反过来说你毁了一切,居然还傻兮兮地听进去了。”   段屿板着脸,张嘴就是责怪,“自厌也要有个限度。”   “你知道如果这件事在我身上,我会对他们做什么吗?”   他轻笑一声,“真是有意思的亲戚,理所当然地花着我辛苦赚来的钱,不该每天跪下哭着感谢吗?既然那么恨,为什么要和我抱怨,是在等着我一把火把所有人都烧死吗。”   段屿评价白晓阳,“看起来好像很坚强。”   其实早就累得要死了。   敢和吴晟硬碰硬,实际上也是因为根本不在乎。白晓阳不怕他报复自己,是因为被报复了也没什么关系。   既然连自己都认可‘为什么当初出事的不是我’这样的想法,怎么可能还会有求生的欲望。白晓阳早就累了,他是在被推着走,所谓的债还干净之后就解脱?怎么可能,在卸下包袱的一瞬间,他大概就准备好去死了。   但白晓阳没指望段屿能理解。   白晓阳说幸亏段屿不喜欢自己,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未来,一定会在某一天选择解脱的,不一定就要等债还干净,只是在等一个催化剂,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离开,下定决心放弃的。   “遇到我很幸运吗。没有吧。”   “不是也因为我受过伤吗。”   “白晓阳,你好像总是骗我。”   “自大地帮我做了决定,拒绝的时候看不到一点迟疑。”   “信誓旦旦地说不喜欢,说不要我的回答。这种事凭什么是你来决定?”   段屿抬起白晓阳的脸,好奇地问,“怎么了?为什么又哭成了这样?”   白晓阳难过地喊着段屿的名字。喊一声,段屿就应一声。   “我在。所以你要说什么,”段屿逼着他,一步又一步,“又要拒绝我?又要说没事,然后一个人奋不顾身地去做蠢事,留给我看的不是伤口就是背影。你好像只会对我这样过分。”   白晓阳摇着头,眼泪沾在段屿的衣服上,“我说了,我不要你喜欢我。”   “为什么不让我喜欢你。”   “你不是讨厌同性恋吗,喜欢我干什么。”   “是啊,讨厌。但是不讨厌你。”   “别再说了。”   “为什么,”段屿把他逼至墙角,高大的身体压下来,冷冷地看着白晓阳的眼睛,看着他和自己的内心挣扎,语气冷漠,“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我吗。”   早就看出来了。   早在很久之前,在第一次触碰之前。他就看出来了。   每一次喊他的名字。每一次转过身。   每一次拒绝。   “……”   段屿恼火地让他回应,“白晓阳——”   生气的段屿比平时要难应付太多,为了打断,白晓阳无法忍受地主动伸出手,抱住段屿的脖子,将带着眼泪的嘴唇贴了上去,无章法也无技巧地。   他看着段屿微微睁大的眼,还有蹙起的眉,绞尽脑汁地想要将这一切含糊过去,白晓阳说,“你想吻我吗?你吻我吧。”   段屿重重地啧了一声,却并没有把白晓阳推开的能力。   贴上来的身体滚烫极了,全然不似平时的温凉。白晓阳的眼泪随着唇间张合,一同卷舐进段屿的嘴里。   为了让对话不要再继续下去,白晓阳没命地诱导着段屿,他不会接吻,不会与人亲热,一切都是生涩的,但却只用喘息和吮咬时的闷哼,就轻而易举地烧燃了火。   或许可以再逼问下去,但两个人都没想到对方皆如此的招架不住,白晓阳一开始只是想让他别再说下去了……   但随着吸咬上舌尖的低沉喘息,想要再分开是真的没机会了。   段屿吻他的时候一直都很粗暴又急躁,这种感觉并不讨厌,是因为给白晓阳一种自己在被他迫切渴求着的臆想。   只是基于皮相的引诱与冲动,这不是喜欢也不是爱。   他看着段屿太久了,所以他不相信段屿,白晓阳也不相信自己。尤其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白晓阳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他想放弃自己,他已经放弃自己了。二十年来的压抑被他下定决心抛诸身后,应该不会被三两句话就轻易地哄回来的。   因为都是少有的情难自抑,所以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急促地喘息着。   “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   段屿咬着牙,身体紧绷着,躲开白晓阳再一次追过来的吻,说不上来两个人哪个更狼狈一些,“不喜欢为什么哭成这样?”   “只是这样不好吗?为什么要一直问这个,”白晓阳哭着闭上眼,“你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才说喜欢。   在他准备放弃一些的时候,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白晓阳。”   白晓阳的情绪很激动,反应激烈到了一种不对劲的地步,段屿意识到的时候,想下意识把他抱紧,白晓阳却先一步扑了过来。   “没有人想要我活下去。”白晓阳说,“也没有人会对我抱有任何期待。‘是个没有价值的人,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不喜欢你。段屿,我真的不喜欢你。我不喜欢。”白晓阳抓着段屿,发泄似的闷头哭喊,“别逼我了,还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听进去,还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信。我不喜欢,我就是不喜欢。”   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白晓阳真的很害怕。   小时候有过想要的东西,可是从来都不会留给自己,那都是别人的轮不到他。傻乎乎地排着队,以为等够久就会和别人一样拿到奖励,但最终什么都没有。   从未接触过爱这种东西,连个像样的玩具都是奢望,他是躲在卫生间里看着阴暗潮湿的苔藓长大的,也是被憎恨着长大的,听着门外的争吵,忍受着不分青红皂白的拳打脚踢。这样的人生他确实做不到坚强自爱勇敢地追求想要的一切。   失望的感觉太痛苦了,他不要。   不要失望,不要。就像知道婶婶是真如叔叔说的那样,希望他哪天跑出去再不回来,希望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外面,希望当时出事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他。   爱是假的所以失望。身为一个被期盼可以消失的人,白晓阳也很失望。   与己无关的事,白晓阳愿意面对。但到了自己这里,他只想捂住眼睛。段屿离开过一次了,谁知道会不会再一次消失在他身边,上一次是整整两个月这一次又会是多久?他又要离开多长时间?又是一时冲动怎么办,段屿又后悔了怎么办啊?   白晓阳哭着骂他,“自己都没有弄明白的事,为什么要问我找答案。”   段屿说,“我知道。”   “一定会失望的,所以不要再逼我了。”   段屿将白晓阳抱了起来,“我知道。”   “我说了我是个麻烦,拒绝是为了你好。你还对我生气,你为什么要那么凶。”   段屿叹了口气。   “我没做错。”   “对,白晓阳没做错。”   白晓阳咬着段屿的肩膀,“我也没有骗你!”   “好,你没有骗我。”   白晓阳讨厌他这种纵溺的语气,嘴硬地挣扎着,“你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反正也不会珍惜,所以我说这些一点都不后悔。”   段屿没有说话,只是动作轻柔地擦着白晓阳的眼泪。   温热的手抚过脸颊,没有太多小心翼翼,但能从中极其明显地感受到爱惜。   白晓阳再没什么可说的了,闭着眼睛,贪心地将脸埋进他的掌心,这并不是在撒娇,但对着段屿做这些事却意外地熟练,“不喜欢。”白晓阳眼泪擦不干净地往下掉,终于用干净了最后一点力气,最后一次不情愿地强调:“我不喜欢你。”   段屿贴着白晓阳的额头,一路顺着鼻梁,他抬起那张难得布满任性的脸,对着不再听话也不再乖巧的、胡乱发脾气的白晓阳,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又像上瘾似的亲吻。   “嗯。我知道了,”他尝够了白晓阳的眼泪,无可奈何地笑着回应:   “我也喜欢你。”   要再相信一次吗。   要不要再相信一次。   但亲耳听到这句话,段屿的声音烫得人心脏震热。   热得叫他头脑昏沉,做不出决定。   于是白晓阳气恼地咬了回去。   -------------------- 第45章 玻璃   风中传来欢笑的声音,是纽约圣诞即将过去的尾音。但隐隐约约能听见刻意压抑着的哭吟。   今年也没有下雪,比以往所有的长冬都要冷,抬高推上的窗户时不时会有风吹进屋内,白晓阳被激得哆嗦了一下,想要松开手,却被强制紧梏着腰,因为嘴唇被急促地吞舔着,只能发出逮带着哭腔的呜呜声。   对白晓阳来说这毫无存在感的圣诞节就这么匆匆过去了,在美国生活将近三四年时间也从未期盼着和谁过什么节,但段屿身体盖过来,低声缠着要白晓阳留下的时候,他头一次萌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白晓阳问:“可以一起过新年吗。”   段屿问:“可以留下吗。”   沙哑的,抑制着的,段屿的将白晓阳压在身下,用胳膊将人圈起来,像兴起的大型犬,哄求似地撒着娇。和以前缠人的方式不一样了,不只是眼神,他开始用呼吸和亲吻去勾引。   “留下吧,”他搂紧了白晓阳的腰,满足于从未触碰过的皮肤,掌下的肤肉细细颤抖着,变得愈发绵密滚烫。又想方设法地让白晓阳别离开,“我陪你过新年。”   白晓阳咬牙切齿地推抵着他的胸膛,“我这样还能去哪……唔…”   话音未落,段屿按住了白晓阳的手腕,好像因为知道他不走了也走不了所以变得安心,又慢条斯理地追缠过来。   再被这样舔下去可能会破皮烂掉,段屿为什么这么执着接吻,是因为刚刚他为了堵段屿的嘴说要吻所以报复吗?   “气……唔,唔嗯……段屿,喘、喘不过气……”   费力地想要在黏腻中喘出几句完整的话,可段屿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追过来,到底是想要吃还是在捣乱。白晓阳被他搅得乱七八糟,吞不下去的顺着嘴角淌下来,分不清是泌出的眼泪还是别的什么。   可能看着确实是要上不来气的,段屿短暂地放过泪眼朦胧迷迷糊糊的白晓阳,他嘴唇合不上了似的,颜色比平时看起来更加丰艳。   眼镜早就被段屿嫌麻烦地扔到一边去了,那双泪懵懵的眼睛快要乘不住密厚的睫毛,空荡荡地望着段屿,再靠近,就怯懦地半闭着眼。   肿胀的软肉在破溃边缘,让他还想再吃一点,于是不放过地又将它吞了下去,好像什么甜到能让人发疯的果子。   “好漂亮。”段屿说白晓阳好漂亮。“果然很漂亮。”   和第一次一样。白晓阳迷迷糊糊地想。   不高兴地夸他漂亮,语气调侃地夸他漂亮,然后现在,嗓音沙哑地,夸他漂亮。   ……他到底哪里漂亮。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普通,被评价得最多的是阴沉和无趣。身体也是,最近因为段屿总是有事没事就喂他吃东西所以好像胖了一点……但在自己眼里没太多区别。他也庆幸自己普通,有时候出众会带来一些残忍的事,小森侑是标准的美人,细长的眼,绞薄的眼皮,容貌和性格反差极大,不做声的时候看着人像在看垃圾,实际上很温柔只是不善言辞……所以才会被恶人盯上。   “……不漂亮。”   在他身边围绕着的,无论是谁都比他更加光鲜亮丽。想问段屿为什么,为什么对他好,为什么会喜欢,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好像真的在痴迷,可话到嘴边,又随着呼吸一起被咽下去。   段屿说他漂亮。   因为是段屿,所以不需要患得患失什么,好像也不会觉得自己不配拥有什么。被吻着的时候,反而会给他一种自己就该被这么对待的感觉。段屿否定了一切自己加注在自己身上的债,他说那些是不对的,他说错的从来都不是自己,不敢承认的阴暗想法被段屿理所当然地说出来。   抱怨白晓阳的拒绝,抱怨白晓阳总是骗人,不高兴白晓阳总是受伤。   段屿贴着白晓阳的左耳,问他会不会疼啊。白晓阳当时年龄很小,害怕吗?那是个很严重的伤,要想办法治好。又语气可怕地说这件事或许应该得有个结果,不然会非常火大,不知道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不会觉得……不好吗。”白晓阳迟疑着,没用嫌恶这个词。“左耳听不见了,是残疾。”   “你说这种话会让我有一种想杀人的感觉。”段屿说,“但是我原谅你。因为这不是白晓阳的错,是我的错。”   段屿说如果那个时候我在你旁边就好了,虽然他比白晓阳小,但如果看到那样的画面,他可能真的会放火,然后把白晓阳偷回家去。这话听起来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段屿紧接着说:   在自己身边长大的白晓阳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所以是他的错。   段屿说:“不要再受伤了。”   白晓阳茫然地看着段屿。   身体和心都不断地不断地坠落,像沉迷在海里。   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白晓阳主动地贴了过去,伸出手抱住段屿的脖子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在他耳边,轻轻地缓缓地说。   “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段屿僵了一瞬。   他看了白晓阳一会儿,忽然俯下身,泄气地说,“我真是要完了。”   “什么?”段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白晓阳艰难地伸出手抱了回去,“怎么了……唔。”   因为没被偏爱过,所以直到现在依旧在怀疑。他不相信段屿,一点都不相信。   现在也是,他还是害怕,还是会下意识畏惧退缩。   但是……   段屿要说的话被吻取而代之,这是一个比之前要温柔得多也浓厚得多的吻,温柔到白晓阳不再承受着,居然也鼓起勇气地试探着回应,段屿眼神明显变得浓重深沉,反舔过来的嘴唇有腥甜的味道。   白晓阳没擦干净的眼睛又泌出点泪花,段屿粗喘着,用毫无歉意的语气道歉,“咬疼你了。”   “不疼……”   “真的不疼吗,出血了。”   “没关系。”白晓阳低低地说,“我喜欢。”   不是喜欢疼,是喜欢段屿的失控。比想象中还要更恶劣一点,想知道这个人还会因为自己情动到什么地步。   因为是白晓阳,所以段屿无法再很好的控制自己了。这给白晓阳一种隐隐占了上风的感觉。   即便如此也小心翼翼地动作让白晓阳也开始变得混乱,从抚摸的力道感受到被爱惜所以更加渴望被粗暴的地对待,开始变得义无反顾,本来就病态,这一次没骗段屿,他真的对自己做什么都行。   “是吗,但是你在发抖,”段屿几乎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害怕吗?”   虽然段屿现在看起来并不理智,但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像是警告。   白晓阳身体一顿,愣愣地看了回去。   段屿继续问,“不害怕吗?”   真的能接受吗。   不害怕吗?   段屿也想知道答案。他问白晓阳,也问自己,真的能接受吗。   过去的阴影被他自己刻意一次又一次拿出来,虽然深刻,但因为已经过去了太长太长时间,情绪本身盖过了具体的画面,段屿每次从噩梦中醒来,其实他只记得痛了。   白晓阳不知道段屿还要盯着自己看多久,他快被那种眼神烧坏了,被抓着手腕,囚梏在身下,好像要用眼神把白晓阳剥干净。   但也只是这样。仅限于此。   “……所以不行吗?”   “不行。”   其实白晓阳一直不知道段屿厌恶同性的原因,实际上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到底特殊在哪里。   段屿知道白晓阳在想什么,闷笑着逗他,“现在快日出了,白晓阳要不要照照镜子?嘴角还有伤口,今天刚经历了什么好像全都忘了啊……不知道还以为是在演什么谍战片,不知道害怕的吗?”   被枪指着,和疯子周旋,九死一生地逃出来。   就差一那么一步,白晓阳会变成自己人生中第二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和噩梦,其实他现在想来都觉得后怕。就好像接吻和拥抱能让他平静下来似的,怎么可能?但要换‘别的方式’来确认白晓阳是否活着,是否安全,是否还温热地在伸手可以触碰到的地方,他想了一下,事情可能会更糟。   白晓阳确实在颤抖,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可是……”   “我看起来很像f情的畜生吗?”段屿挑眉道,“还是说,我又被骗了,之前我好像认真地问过我室友,是不是私下玩很大,那个时候我记得我室友回答的是——”   “我知道!我知道了!”白晓阳涨红着脸,“别说了。随你的便!”   段屿笑着咬白晓阳的脖子。在白晓阳看不到的地方,眼里的温柔消失了。   再过多久才会日出?应该快了。   如此漫长的一天终于可以过去,闭上眼睛后逼自己睡着却发现心跳声异常吵闹,白晓阳想,今天虽然过得荒诞又仓促,但其实纵观这一生已经很算得上美好,按理说他应该平静,应该觉得满足。   但并没有。   就像被太阳晒暖的湖泊,波光粼粼,但水面之下似乎有看不清楚的东西。   听到了段屿的回应,白晓阳是高兴的,可为什么……总感觉无法安宁。   是他太敏感了?太贪心了?   白晓阳开始觉得困倦。   “真的会陪我过新年吗。”   “什么节日都陪你会一起过。”段屿想了想,“去哪里都可以。”   白晓阳钝笑着,“能去哪里……”   “想去哪里?”   白晓阳摇了摇头,“连工作都没有了,我连机票都买不起。”   “我给你买。”   “段屿。”   “为什么喊得这么沉重。”   白晓阳贴着段屿,似乎是累极了,用没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段屿听见了,但是他没有回话。   白晓阳睡着了。   二楼那个柔软的沙发上,搭放着段屿被弄脏的西装外套。   侧面的口袋在黑漆漆的室内一阵又一阵地发出微弱的光亮,被刻意关了静音的手机弹出无数未接来电,通话亮起的屏幕闪烁了几乎整整一夜。   段屿看着白晓阳精疲力尽睡着的面容,和以前一样将脸躲进被子里,偶尔梦到不好的东西就会锁紧眉心,很不安定的样子。   而今天,大概是太累了,白晓阳睡得很沉,眉目展开着,很安心的样子。   生日那天夜里,其实他离开后又再回去过一次。   他将扔在地上的唱片碎片收了起来,复杂地看着喝醉了在床上哭着睡着的白晓阳,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应该做了不好的梦,动眼频繁,蹙着眉,冷风吹进来的时候会蜷缩身体。   段屿目不转睛地看着白晓阳,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折回来是要做什么,看着冷到开始发抖的白晓阳,他轻舐了下接吻时被咬烂的嘴唇,在冲动前一刻,短信提示了最早一班去LA的机票信息。   那时候段屿庆幸自己是清醒的,于是给白晓阳盖上被子就离开了。   现在段屿也庆幸自己是清醒的,他离开那具温热的身体,站在床边,沉默地俯视着在床上睡得毫无防备的白晓阳。   在脖颈处束了一整天的领带,此时此刻存在感变得惹人厌烦起来,他漠然地用食指勾松了结口,将早就皱得不像样的白色衬衫袖子辏起,解开领口的扣子。   段屿关上了卧室的门,走到沙发前掏出手机,来电信息上显示只有三个数字的特殊号码,他平静地划开接听,并没有说话。   对面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感情,只是冷漠地说了两个字。   “出来。”   ---   --------------------   预警一下后面有大刀(大纲是定好的vb在开文前就有过一点点剧透555)   预计35w完结(不计番外和if)   主人们久等了!   # Rewind 第46章 THE EMPEROR.   12.25,The Plaza Hotel,New York.   -   广场酒店是纽约老牌度假交易所,这栋豪华的纽约地标建筑作为出名的顶奢酒店,除了品味旧派的游客,它多数时间都在接待身份敏感且不愿暴露行程隐私的客人。   服务是到位的,也确实上了年头了,设施其实并不能与现在流行的星级酒店相比较。但人文气息浓厚,有一定历史沉淀,《广场协议》是在这儿秘密签署的,所以带了些轻巧的政治气息。   风格独具犹如独立艺术品的棕榈阁很值得一看,展会厅华丽得恰到好处。玻璃柜中的茶具,以及皮鞋高跟下踩着的地毯,墙面的挂画,都可以用做觥筹交错时的谈资,免于冷场和尴尬,因此拿来外交,其实是一座相当上得台面的酒店。   今天就有大生意做,因为来了身世不凡的贵客,因为贵客宴请了更多身世不凡的宾客,虽然宴会性质没那么严肃,但筹办双方都为了这顿黄金晚餐殚精竭虑,不到半天,双方的接待员基本都混了个脸熟,忙碌间隙还能勉强地笑着多问几句话。   “先生,您好。”   “您好,”他摘下耳边的对讲机,“找到了吗?有什么信息?”   酒店方为难地说,“只看到是打着电话离开的,并不清楚到底去了哪里。抱歉,只有艺术品展柜和前台那里摄像头会多一些。其余实在是看不到太多信息。”   “没事。”他点点头,又继续给同事打电话,得到的依旧是同样的结果,他头疼地在原地平复了一下呼吸,横穿穹顶坐了电梯,直奔宴会层。   这里气氛倒是还好,湖面之下看不出暗流涌动,他硬着头皮贴墙走,灵敏地避开他人,直至接近人群中心,和段位斌交谈的是一名黑人女性,穿着得体语调优雅,一口中文说得也流利,应该是某位前来应酬的议员,看周围人的表情,应该是没在说正事,于是他等了一会儿,在换酒的间隙插话进去,歉意地打了个招呼,女士善解人意地离开了,只留下他满头大汗。   “书记,”他忐忑地看口,“我刚确认了酒店方给的监控,还是不能确定人到底去哪了,看样子是接了个电话……或者是给别人打电话。”   段位斌和别人点头示意,放下手里的杯子,“不要乱叫。”   “……抱歉,”他顿了顿,又干巴巴地补了句,“董事长。”   “定位呢。”   他为难道,“有的。但设备不在这儿,也需要时间,所以……”   看起来的确是已经竭尽所能了。   段位斌不为难他,挥了挥手让他继续想办法联系上人,他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待满脸菜色的下属走后,依旧不紧不慢地与找到时机转来攀谈的人对话。   “少替孩子操太多心,”她与面前的男人碰了碰杯,“看小屿那样子是真有急事,就随他去吧。”   段位斌长叹,“这些年我让你们看了多少笑话。”   她是知道内情的,但也老生常谈了,只淡淡道,“你也怪不得旁人。”   “是我的错,是我大老远把你喊过来,”他左右看看,被一屋子洋货搞得无奈,“得罪人啊,陈部长。要是正经桌子上,我高低得给你赔个三四杯。你看,这点苏打酒,我一脖子仰了也顶不了多少事。”   陈茵笑着啧了一声,“阴阳怪气的,我也没叫你喝啊。”   见段位斌脸色确实不好看,她只说,“你不要自责。要说大老远的喊我来,那也算不上。除了让孩子们见一见,我本来也打算过来看看她的,你还没那么大的面。”   段位斌提起点兴趣,“我也是才知道,蓓琳和那小子是一所大学的,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和你提这干什么,”她不在意道,“谁知道你会中途过来攀亲家。对了,”陈茵和他把话说开,“你不要想着打短线战,我那混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可比小屿难收心,我是管不住她的。我的话她也就挑着听,她爸的话是完全不听。到时候收不了场面再反悔,我可要和你翻脸。”   “说得这么吓人?”段位斌好笑道,“不是叫我少操心的时候了。”   陈茵自然也是为孩子头疼的,只趣道,“场面话,你还真听进去了?”   “书记……董事长,”离开了有一会儿的下属小喘着快步走来,对段位斌低声说,“找到了。”   陈茵体贴地转身走了,段位斌问人到底在什么地方,下属说在唐人街。   段位斌诧异,“他没事干急三火四地跑那干什么去?让他回来。”   “目前依旧联系不上,而且现在只有一个大概方位,做不到精准,不知道还会不会移动到别处,所以没有派人过去,”下属紧接着补充,“调监听也没什么收获,离开的那段时间没有通话记录,似乎是一直打电话但是对方不接。再早一段时间……倒是能查到一通完整记录,我粗略听了一下,好像是什么同学、室友的。没整理出太多有效信息。”但他还是大概讲了一下对话内容。   “叫什么?”   “白晓阳。”下属说,“留意查了一下,就只是个普通的留学生。”   段位斌略一沉吟,下属会意连忙领他离了场,他摸不清领导思绪,现在也只是说什么做什么,待出门的时候,正巧撞上和女孩儿贴在一起的陈蓓琳。   “段叔叔?”她眯着眼笑,“怎么了?段屿找到了吗。”   段位斌想起陈茵的话,看见她难免头疼,对十几年交情的老战友或许能少演点面子戏,但对晚辈还是得端着些。于是挂着笑,“还不清楚。”   “看您着急这一头汗。”   实话说段位斌额头干净的很。他只温和道,“你母亲在那坐着呢,不去找她说说话吗。”   “不去,我一会儿也要走。圣诞节诶,我为什么要耗在这,”陈蓓琳早待得不耐烦,“晚上约了我女朋友喝酒。明天还得赶飞机。”   “……”   “要是找到段屿了就和他说改天吧。或者,我把地址给您,您让他晚上过来一起玩?刚刚还没来得及加微信他就跑了,冷着脸扭头就走,好没礼貌,”她有意思地故意逗着说,“这地方多没意思。夜店热闹,段屿应该也会带人来吧,他在学校里还是蛮有人气的……风云人物啊那可是。”   “在学校?”   “我还以为您知道。”她惊讶极了,“吴晟后来居然没找他老爸告状吗……”   本开始有些不耐烦,但听到吴晟两个字,段位斌蹙起眉,“知道什么。”   陈蓓琳笑着说,“您在故意逗我?前阵子好大的事呢,”她开始觉得好玩起来,拿出手机,一边翻找着什么,一边说,“这事圈子里没人不知道啊,短视频传得遍地都是了。前段时间段屿过生日,吴晟把自己玩进医院了,连救护车都来了。段屿生了好大的气,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他那样,怪新鲜的……啊,找到了,叔叔你看。”   她将手机翻过来,体贴地将屏幕仰对着段位斌,全屏播放的视频内容很清晰,就是拍摄角度有些摇摇晃晃的,背景除了混杂着英文的喊叫,还能隐隐约约听见陈蓓琳一边录视频一边吃瓜的时候,自己兴奋的卧槽声。   段位斌的脸色愈来愈难看,陈蓓琳脸上的笑也愈来愈顽劣。   她对段屿没恶意也没兴趣,毕竟有性别隔离,纯粹是混邪乐子人,只觉得这父子俩折腾起来好玩有趣。   视频拍得非常没有技术看久了甚至晃得人头晕,但好巧不巧地,该录的都录进去了,从头至尾,包括众人安静地围观时,段屿与某个人的对话。   “很不巧,”她捂着嘴,半真不假地可惜道,“我当时就在现场。”   自送离所有宾客,已至凌晨,段位斌带来的数十位下属人员紧绷着精神,疲惫不堪。但依旧不敢擅自离岗,能跟着来的工作能力自不必说,眼力见也是有的。领导闷沉着把自己晾在车里抽烟,这种情况没有傻子会上去劝。   “张迎。”   “是,”他应承着,摘了蓝牙,说,“还是没有接通。”   “继续打。”   “要不,您直接去吧。”张迎试探道,“或许是遇着麻烦了呢。我看本地新闻短讯,说是那会儿唐人街什么地方爆炸了,”他斟酌着语气委婉道,“说不定是和那有关。不管怎么说,这地方不比国内,乱起来没个下限。到底安全是第一位的。您说呢?”   段位斌的气压一直很低,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张迎虽然只是保卫员,但在段位斌手底下干了快十年,曾有过数次为难紧急情况下的功绩,光腿上肩上胳膊上那三个擦命的枪眼就够他往后十八代都是铁饭碗了,所以在这大领导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段位斌没做声,张迎心领神会地发动了汽车。   纽约的空气不太好,容易叫人焦躁。一路上车内安静,只能听见隐隐传来的嘟——声,响至最后再继续拨打,机械性地重复着,没有停下的可能。即便只是旁观也会觉得有些窒息。   其实段位斌是没打算动手的。   但对上自己儿子那双眼睛,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股悔意涌了上来。   从今天见面到现在,他自认为已经足够有耐心,怒火一压再压。身边人说得对,既然不远万里来了,那结果是比过程要重要的,有些时候太过强硬反而会无功而返,所以无论如何,既然段屿人肯出现,即便只是敷衍,但还是收拾了一下,光照体面的来了,至少没丢他的人,那段位斌就觉得,有些事并不是不能忍耐。   他不会承认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段屿从小到大一切疯癫妄为是报复也好,恨就恨去吧,这冤孽既然还能舒舒坦坦地活着,走他铺平的路,花他几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钱;只要能按照那条够宽的线,大体上不出格地把事业继承下去,那就足够了。   但他今天是真的后悔。   “誒!”张迎因为要停车,晚了一步,到底没拦住,着急忙慌地从驾驶座上下来,“领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段位斌看了他一眼,张迎硬生生钉在原地,心里急得火上烧,但愣是迈不出去一步。   这一掌挟了风,毫不留情,其实一般耳光是打不出嘴角的血来的,危险的是耳道和骨膜,但段位斌现在是冷静的,盯准了下颚,又厉又急,口腔与牙齿碰撞撕裂,段屿神色淡淡,不知痛也不知耻,习以为常地咽下一口血。   段位斌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我对你的要求低到什么地步了吗。”   如今儿子已经比他要高一头了,但即便面对面站着,他依旧会在气势上压制着,“只要不丢人现眼。你就算捅了天大的篓子,那都算不上是问题。”   “你把你自己当什么?要做供人取乐的戏子?”段位斌嗤笑,“大庭广众疯疯癫癫地演上戏剧了?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我说怎么忽然跳了脚,恼羞成怒到这个地步,”段屿笑着说,“原来就为了这点事。是我的错,让父亲丢了他最重要的面子。”   “出尔反尔也就算了,我知道你就这个性质,所以没多指望什么。”对上那双从小到大除了恨就是恨的眼睛,难免深恶痛绝起来,“肆意妄为到脸都不要的地步,老子在前线为你铺路,你反倒过河拆桥,早知道有今天,”   段位斌泄气悔道,   “当初就该把你杀了。”   张迎一听,脸色骤变。   外人听来,这是气话,急火攻心的时候的确什么都说得出来。但张迎这数十年看过太多,他深知这父子俩秉性,虽然儿子接触不多他不太好说,但对于段位斌这人,他是再清楚不过——责骂归责骂,他从不说气话。   把儿子杀了这话,段位斌曾经说过。   那次同样不是气话。段屿十五岁生日刚过三个月,被烧毁的胳膊没完全好,还裹着厚厚的纱布,他护着母亲的遗物,和父亲吵得翻天地覆,双眼血红地质问段位斌怎么还敢把人带回来,在母亲忌日这天,在母亲的房间,当着他的面。   他说你就是个牲畜不如的疯子,最该死的是你,该把自己一刀一刀割成烂肉的是你,在恶臭冲天的浴室里面目全非腐烂肿胀的不应该是妈妈,应该是你。   步入青春期的少年莽撞疯癫,被困在某个染血的秋夜自始至终逃不出来,段位斌不责他胆敢在家里动枪,也不责他诅咒怒骂,他从来无所谓儿子恨不恨自己,他仅仅只是在那一次,头一回预示到了未来的失望。   警卫员反绞着少年的胳膊,强制他跪下,夺了紧攥着的枪,段位斌感到无力与挫败,“你就这点心性?”他失望至极,“你有一万个理由冲我拔枪。财产,资源,或只是为了垫脚,我不仅不会绑了你,相反,你若真有那个本事,我现在这把椅子就给你坐,老子被你一枪崩穿了,心甘情愿。”   就悔在百思不得其解,他段位斌的儿子,到底为什么会是这种滥情的窝囊废。   他接过警卫员递来的枪,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十五岁的段屿,满脸失望,“把你杀了再生一个,那也是来得及的。”   扣下扳机的动作很利落,连愣怔在一旁的警卫员都没反应过来,几秒之后才顺着枪口指向的方向看了过去,瞪大了眼。   张迎正是当初那个警卫员。   段位斌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段屿在医院躺了六个月。   张迎一咬牙,正要上前劝和,却忽然听见段屿轻轻地说,   “杀了我?”   段屿看着父亲,段位斌蹙起眉,正要说什么,只见段屿眼里混卷着明显不正常的兴奋,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到底还要在幻觉里骗自己多久?你不是早把我杀了吗,”段屿伸出手,扯着段位斌的领口,“看你这表情。失望极了是不是,我就是长不成你这副无情无义的样子,我就是变不成你想要的那种畜生,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像你,费尽心思我也只会觉得可笑,我一辈子都不会走你的老路。你要杀了我,那就试着再给我一枪,这次别打歪了,父亲。我如你所愿。”   段位斌怒不可遏,又要扬手,段屿一把握住父亲的手腕,有意思地扬起声音,“动什么手。都要杀我了,怎么还做这种多余的事?”   多年养尊处优,面前的儿子也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段位斌甚至挣不出他的钳制,力气早就无法再被轻易撼动,高大的身形和段位斌青年时的自己重叠在一起,纵使有千般万般的不同,纵使品质低劣像个残次品、行事作为没有一处像自己,他还是在段屿身上看到过去的影子。   在男人骂出混账的时候,段屿松了手,“段位斌,你不敢杀我。”他笑道,“你没变。六年前不敢做的事,你现在更不敢做。我不是疯到以为你对我有感情,是我太清楚——你绝不敢做这种会给别人留把柄的事,一场婚姻丑闻就要了你半条命,何况杀了亲儿子。”   段位斌怒斥让他闭嘴,段屿充耳未闻,“高位坐久了,还真以为自己比年轻时有种?为了骗自己老婆不惜演了整整五年的戏,当年外公要和你断绝结算的时候你是怎么在老人家门口跪着求的?求他看在我的份上不予追究?”   段屿好奇地问他父亲,“这又不觉得丢人了?您对自己和对别人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双标。”   眼见段位斌气得双目狠厉,胸口上下起伏,他眯着眼,好像忽然意识到这一年不见的儿子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再无法掌控的苗头,以往比起针锋相对,更像是段屿早已厌恶早已放弃所以刻意颓废,因为隔得太远,甚至有一段算得上和平的日子,那不能代表关系软化,更像是自暴自弃。   但为什么,忽然又硬气起来,反倒叫他意外。   这让段位斌冷静了下来。   “张迎。”   张迎胆战心惊地上来,手下意识挡住别在腰侧的枪,“在的。”   “带他回去。”   “怎么,忽然要把我带走?”段屿戏谑道,“直接说不就行了,为什么来硬的?”   段位斌眯起眼,“直接说,你就会乖乖听话跟着走?”   “不知道啊,您觉得呢?”   段位斌看着自己儿子,身后是段位英当初留给侄子的洋楼,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段屿为什么会在今天来离学校那么远的房子住,又想起晚宴时匆忙离开的背影,他的行动轨迹,那通所谓“室友”的电话。   ——「可是我想去接你。」   ——「白晓阳,你最好对我说实话。」   ……   白晓阳?   【白晓阳。】   【留意看了一下,就是个普通的留学生。】   说起来就是这么可笑又离奇,因为段位斌是真的直到现在都没在乎过段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要结算的是段屿肆意妄行地离开这件事本身。他并不关心自己儿子到底去那个唐人街干了什么。更不在乎什么爆炸不爆炸,又或者会不会受伤。   段位斌问,“屋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果然。   段屿的眼神变深了。   “不然还能有谁。”   “是吗。”段位斌冷道,“张迎,进去看一圈。看到什么非法擅闯、陌生可疑的人,直接击毙。我记得美国有这条法律。”   “是真的疯了吗?”段屿似笑非笑地说,“要不还是先去看看心理医生。”   “疯没疯,都不影响他进去看一圈。这也是为你安全考虑,你不是说,屋里没人?”段位斌方才被逼退数步,此时气势渐渐漫回来,他见儿子挡在面前,自知跨不过去,也不硬碰,对自己的下属令道,“听不见我说的话吗。进。”   “是。”   张迎不敢对上段屿的视线,他倒是不怵做这父子俩的炮灰,但此时被那样看着,压力的确也是不小,恭敬道,“听命行事,我也没有办法,您就别为难我了。”   段屿沉默不语地看了段位斌一会儿。   有些时候,虽然连承认都会觉得恶心,但确实,父子之间的默契是存在的。   都没有必要再演下去,看一眼就知道那人什么心思,猫逗耗子似的直到耐心耗尽,也只会有一个结果。   段位斌承认,他确实不会真的杀了自己亲儿子。   但别人不好说。   有回旋余地以及底气,他可以肆意妄为地激怒段位斌。但现在并没有对峙下去的必要。   忽然,段屿面色平静地,缓缓地抬起手。   张迎十分意外,但职业素养绝对是有的,现在眼里只有他直属上司以及唯一的雇主,他反应迅速地挡在段位斌面前,也将配枪利落地掏出双手把握,厉色警告,“您把枪放下!”再一次警告,“请您快放下枪!”   段位斌面不改色地问,“哪来的。”   “姑姑有这个爱好啊,您不知道吗?家里有很多,地下室整整一面墙,她都给我留下了。”段屿说,“毕竟是出来见父亲的,没有防身的东西,我总感觉很不安。”   “都把枪掏出来了,看样子屋里的人更值得我见一见。”   “疯疯癫癫的在说什么,”段屿轻描淡写道,“非法入侵,这是正当防卫。不记得了吗,美国有这条法律。”   张迎数次强调未果,将枪口始终稳稳对准段屿,拔下保险栓,做最后警告。   段屿也拔下了保险栓,将枪口挪了挪,并不是对着张迎,而是对准了段位斌的眼睛。   “想进去吗?”他轻笑一声,“你试试看。”   -   白晓阳躲在被子里睡得昏沉。床铺柔软,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他在床上胡乱摸索了下,似乎抓到了什么,好像是一条领带,白晓阳将它卷进怀里,意识朦胧地将鼻尖凑上去。   熟悉的味道,总有着莫名让他安心的力量。   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了焦躁不安,却又在差点惊醒的时候被抚平,窗外似乎吵闹,但很快又归于平静,白晓阳累坏了,这对他来说是极其疲惫的一天,所以他没有醒来,很快,攥紧了那条不知何故遗落在床上的领带,再一次沉沉睡去。   在睡着前,在喜欢的人的身边,他好像曾撑着那点快要消失的意识,自言自语地说了什么。   不知道段屿有没有听见,也不知道段屿是否回应。白晓阳睡着了。   但他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那是他逃避的源泉,是让他最害怕的事。   他说:“别离开我。”   在睡着前,白晓阳对段屿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只要你别离开我。   -------- 第47章 NINE OF SWORDS   白晓阳缓缓地睁开眼。   窗外天光大亮,外面干枯的树杈灰扑扑抵在窗户上,乍一看有点像试图扒开窗帘的爪子。   看日头感觉不像清晨,似乎已经下午了。   天知道他到底是睡了多久,好像比没睡还要疲惫。白晓阳是被热醒的。屋子里地暖很足,不知道为什么在被子里捂了一晚上。昨天太仓促,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虽然身上只有一些隐隐约约的烟灰味儿,但白晓阳还是不舒服地掀开被子,准备去洗个澡。   发现手里攥着一条领带,那好像是段屿的……白晓阳脸热了热,将还热乎乎的领带叠好放在床头柜上,又摸了半天才摸到眼镜,他看了眼身边。   段屿不在。   不过也正常,现在都下午了……怎么可能等他睡到这会儿才醒。而且一直没有叫他起来,是因为怕打扰吧。   想起昨天的事,白晓阳颤了颤,又后悔又羞涩,不用看也知道脸有多红。现在嘴巴还是肿的,不说碰,一抿都疼,他晃了晃头,还是得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不然用这种状态交往下去,对心脏很不好。   “……”   交往……   现在算是在交往了吗?   ……应该不算吧。   白晓阳查阅着微信的消息,还有邮箱,学校那边没有给他发什么,同学也是,除了Moka后续的讯问,还有就是文珊乐呵呵地说她正好这两天回国,过段时间再见。   没有段屿的消息。   虽然有些失落,但白晓阳其实可以理解。   段屿昨天应该是有自己的事要去做的,穿成那个样子,因为担心他所以从某个地方跑出来的吧。   ……这样一想又有些自责,白晓阳打消了给段屿打电话念头,只是发了短信。   白晓阳:你在哪里?   白晓阳:在忙吗?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白晓阳:昨天谢谢你,我可以用一下浴室吗?   白晓阳:可能也要借用一下毛巾   又发了个表情过去。   发完觉得有些腻味,这也不像自己平时会发的东西,但再撤回又显得自己心思太过明显了……白晓阳用手背擦了擦脸,他没谈过恋爱,从来都没有,不知道这样是否是正常的。也不知道怎么一件细碎琐事都能让心里又拧又酸,平白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偶尔也能理解Raven人机一样的状态,毕竟对事业来说,情感绝对是最大的绊脚石。   可是真的很开心。   昨日那种心脏烫热的感觉现在想来还是会不自觉地弯起嘴角,这么一想,漫上来的轻甜盖过了那种拧酸的感觉。   “要不打一个电话吧。”白晓阳低声自言自语,“要是忙直接挂断就好了,得让他知道我已经醒了……”   下定决心,白晓阳拨了过去,安静地举着电话等。   一声,两声,直到最后一声响起,没有人接听。   虽然有些失落,但果然应该是在忙。   白晓阳也不再执着手机,他下了床打开门通风,又觉得还是太闷热,于是将紧闭的窗户抬起来。   屋子的隔音比想象中好,瞬间室外的社区生活音伴着冷风迎面吹来,窗户很窄但是很高,分上下两部分,下半扇可以全抬上去,甚至可以将半个身体探出窗外。   偶尔会看到有电影里的人会这么做,白晓阳忍了忍,也试着将脑袋探出去,做了个深呼吸。   这条街道白天和夜晚都很悠闲,人少静谧,这几天正过节,旁边的语言学校也是空无一人。白晓阳被午风吹着,虽然冷,但是心情很好。   街对面邻居有在庭院布置一棵很大的圣诞树,快有二楼高了,上面错落有致的绑着铃铛,风一刮铃铃作响。白晓阳胳膊撑着窗沿,感觉好似连心里的雾霾和阴影都被街景一点点驱散了,甚至有些享受,舍不得把身体收回去。   就是可以,今年纽约的圣诞没有下雪。冷得比往年更加干燥。   白晓阳打了个喷嚏。   “还是去洗澡……嗯?”   他正要把身体缩回来的时候,忽然看见这栋白石楼门口台阶处,好似有一滩深色的东西。   看起来不像是积水,已经干掉了,颜色黏害在台阶面上,眯着眼仔细看,能发现周围还有有点墨状的污渍,甚至一路飞溅到栏杆上,白晓阳越看越觉得奇怪,总感觉……   好像是血。   说起来,昨天门口的那个雨伞架是被段屿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踢倒的吗。   虽然段屿有时候确实……但他不像是会不把东西扶起来的那种。可能真的是太匆忙了吧。   白晓阳没多想,他准备先出去看一眼台阶上到底是什么然后再去洗澡。   他将窗户往下拉了一半保持通风,还没出门,忽然发现手机亮起来了。   是段屿?   这个时候打电话的肯定是段屿。他连忙快步走过去,脸上带着不自知的笑,他拿起手机解锁,刚看清来电信息,笑容忽然凝固在脸上,慢慢地变成一种尴尬。   白晓阳垂下眼,等了一会儿,似乎是纠结,又像在斟酌。最终,还是轻轻点了接听。   “婶婶。”   白晓阳问,“怎么了。”   电话那边很安静,没有人说话,但却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   他狐疑地看了眼通话界面,麦克风是开启的状态,于是又问,“我在。婶婶,听得到吗?”   对面还是没有说话。   “……”   “……婶婶?”   面对她不知何故的沉默,按白晓阳以前的相处方式,他大概会觉得慌乱不安。可能一张嘴就开始道歉,然后默默反思自己哪里有问题,是钱不够用,还是弟弟又出事了,又或者别的什么。   但或许……是因为段屿昨天说的话,白晓阳听进去了。   他竟然也微妙地出现了那么些许反感的情绪。人真是容易被带坏。   对面一直不说话,白晓阳顿了顿,声音听起来没有平日那么弱势,平静地说,“是打错了吗?如果没事,就挂了。”他又忽然想到之前的事,又说,“之前发过去的材料文件一直没有回应,不清楚你们手续是办到哪一步了,总之有问题的话解决办法那里面都有写,翻一翻就能看到,实在不清楚的再来问——”   “哥。”   轻飘飘的,沙哑的,声音小到好似一阵风就能盖住。像蚊虫钻进白晓阳的耳朵里,细讷的一声,让他身体瞬间僵硬,心和血一起凉了个透彻。   白晓阳的呼吸凝滞,不敢置信地颤了颤,在想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   那微弱的声音似乎带了些不明显的笑意,再一次轻轻地开口唤道,“哥哥。”   像一道雷击中神经。   白晓阳这次听清楚了,虽然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被这么叫过,但他绝对不会忘记这个声音,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的主人。   小云。   是小云。   “小云?”白晓阳颤抖着呼吸,忽然抬高声音,激动又不敢太大声吓到对面的人,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小云吗?”   语气中欣悦难掩,他叫了两声变不敢再说,深怕这一刻是他幻想出来的。   “嗯。”白晓云说,“是我。”   白晓阳张了张嘴,他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太多情绪,太多想要关心询问的事,在这一瞬间反而卡在喉咙里,良久,白晓阳才抑制住冲动,低叹道,“太好了……”   “哥哥,”白晓云听着电话里颤抖的声音,好奇地问,“哥哥是哭了吗?”   “没有……没有哭,是很高兴,你怎么……”白晓阳有些无措,又觉得尴尬,他想问小云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过来,还是用婶婶的微信,但话未出口,却听见那边说,   “哥哥在美国一切都好吗。”   那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似乎夹杂着情绪,似乎又没有。   会在这种时候接到这孩子的电话,白晓阳心烫的想哭。   多少次他和婶婶提出要和小云对话,央求着就算只是问候一句也行,都被无情地拒绝。   自从那件事之后,白晓阳只照顾了他不到三年,耳朵坏掉后他快速离开了家。那段时间要考语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学校没想象中那么好上,一套又一套流程,他换了一所有对外资源的高中,又不知道从哪搞来了推荐信,那律师的确不愧他一小时四千五的佣金,对白晓阳的策划安排尽心尽力,数次询问母亲雇佣他到底花了多少钱,但这律师嘴严得要命,撬不出一点信息,说白晓阳只要听话接受安排就好。   包含白宜城进看守所之前的那段暗无天日的生活,白晓阳除了浑噩,再就是当时白晓云的状态。   受了那样的伤,起初不知道要找心理医生,后来知道的时候也晚了,小云看见五十岁以上的男性会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有时候连自己父亲都抵触,他只和白晓阳说话,但林小菲又不想他们之间太亲近。   自责,再加上白晓云的依赖,纵使这孩子从来没怪过自己,白晓阳也知道自己注定逃不脱这重心锁。   开始接受心理治疗后,白晓云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下不了床的,状态好的时候可以自己清理,但独立生存是不太可能了。唯一能消遣的也就是电子设备,本人也没有太多读书学习的意向。   白晓阳不忍, 他记得弟弟一直是很喜欢在户外跑跑跳跳的,也爱打球运动,根本就不是那种在家里能待住的性格。   离开前那几年,白晓阳的目标是还债,但要说他不向往离开,也有点太虚浮了。   直到和家里说了这个消息,那时候做主的就只有婶婶一个人,她对白晓阳的感情很难说,白晓阳左耳聋了之后她看似达成和解,但又夸不过去心里的坎,听闻也只是冷漠地点了头,既然白晓阳说不会花家里的钱,也承诺会寄钱回来,更能离自己孩子远远的,那有什么必要拦着?随他去打拼,出去读书在她看来和以前进城打工性质大差不差。   白晓云知道后,没有哭闹,也没有阻拦。其实那之后他很少说话了,就算白宜城和林小菲在屋外打得翻天地覆,白晓阳顶着满身青紫进来送水送药,他也只是习以为常地看过来,接过水杯,乖巧地吃完,再安静地躺回去。白晓阳推开门说离开这里去国外读书,他点了点头,问白晓阳还会不会回来。   那时候,白晓阳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感觉问得有一点多余,”白晓云长年累月在室内躺着,心肺功能都不太好,说话太多难免会开始微喘,像是上不来气,又咳嗽一声,“应该是一切都好,在外面这么久了,要是过得不好,早就回来了。”   白晓阳听着,那股滚烫的情绪开始褪去。   饶是再迟钝,他也该听出弟弟语气里的不对劲了。   一开始太意外太激动,所以只顾着回应,现在稍微冷静下来,忽然感觉,白晓云声音里的笑意,和记忆中并不一样。   “小云,”白晓阳心中担忧,咬了咬舌侧,干涩地问,“是……还在生哥哥的气吗。”   “生气吗?”白晓云没有回话,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我还记得哥哥当时的表情。”   他的表情?   白晓云笑着说,“就好像终于能逃走的那种,庆幸的表情。”   “小云。”白晓阳问,“你今天为什么会忽然给我打电话?婶婶……婶婶同意你和我说话?还是说,你是背着她?”   “是啊,现在是凌晨嘛,爸妈都睡了。我是偷偷给你打的。”   越听,越觉得白晓云的语气诡异。   这么多年过去,无论如何,白晓阳再怎么想要逃离那个家,其实他都留有执念,唯一的不舍就是白晓云——这个从小养大的孩子。他遭遇不幸,却也从来没有一句责怪。   在白晓云恢复对外界交流能力的那段时间,白晓阳给他擦拭身体,偶尔,弟弟会看着他,说一些奇怪的话,在看到白晓阳怔愣的神情之后,好像是打心底觉得高兴快乐。   比如,【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哥哥在我身边。】   又比如,【要是哥哥也受伤了,我也会不去上学照顾你的。如果我们一起受伤,就可以一直在这里。】   当然,那个时候白晓云精神状态不好,再加上年龄幼小,所以说什么都可以算是童言无忌。   但白晓阳的书,毕竟没有白读。   遭遇那样的事,心理不可能不出现问题。所以白晓阳每个月都会转一笔钱回去,也强烈要求重视白晓云的心理健康,决不能疏漏,所以除了平时日常的护理,白晓云是会去看心理医生的。   长年累月困在一张床上……在最年轻的时候,扭曲,抑郁,自暴自弃,都是潜在的病结。   再加上家庭环境极差,依存性强,人格自主性独立性都很差。   白晓阳一直都很挂念他。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爸妈又吵架了。”白晓云老实地说,“以前也吵,但今天吵得格外凶。他们想带我去美国找你。”   “是,我知道这件事。”   “但是我说不要。”   白晓阳一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我说不要。如果带我去,我就爬到窗户那跳下去。”   “……小云?”   “我不想去,但他们吵个没完。嗯?难道说哥哥很想我去吗?可是我不想,我不想去找你。”   白晓阳越听越觉得不对,只问他抵触的原因。   “这还用问吗?”白晓云轻笑一声,“你不是很恨我嘛。”   他说,“好不容易逃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再也没回来过。我早就知道你抛弃我了,所以说……为什么还要找过去呢,我也会难过啊。”   “没有!”白晓阳觉得荒谬,“我没有抛弃你,绝对没有!小云。这些年我一直——”   他打断白晓阳,“我自己也很羡慕啊。”   “……”   “我很羡慕哥哥可以出去,而我只能整天地待在床上,哪里都去不了。”他说,“我记得哥哥说要离开的表情,这几年偶尔做梦的时候会梦到。也梦到你在外面过得不好,到最后悲惨地跑回来,和我说是你错了,你不该抛弃我。”   “我说了我没有抛弃你。”   白晓阳语气不轻,听电话里静默着,又觉得懊悔,但他难以抑制情绪,他苦涩地说,“小云。我真的没有抛弃你,每一天,”   每一天,在这座城市,他睁开眼,机械一般地上学。论文,打工,早上八点到晚上三点,他只睡三四个小时,省吃俭用下来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转给婶婶,是为了弥补,再累也都还在坚持着,在每次想要放弃的时候硬生生把自己拉回来……他坚持了三年,做这一切,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白晓云。   但话到了嘴边,白晓阳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也不知道该怎么证明,难不成要一一细数这些年所有转回家的生活费?那像什么,甚至会有一种怨怪的味道。   “每一天?”   “……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是吗。”   “是。”   “那为什么不回来?”   白晓阳一时语塞,白晓云紧跟着说,“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回来?不要上学了,和以前一样在我身边吧,回来陪我,哥哥。我一个人,总感觉会变成疯子。现在家里不缺钱的,有好心人补助,每个月有很多钱,吃得很好,我还换了一张很舒服很方便的床,还会有医生来家里给我看病。妈妈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打工赚钱了,你回来吧,好不好?我不去美国,他们也不会去,我害怕离开这里,每天都盼着你回来,我四年没有见你了,你真的要抛弃我了吗?”   白晓云的状态并不正常。   他语速很快,越来越快,说话很连贯,甚至不喘了,但明显音调尖锐起来,“为什么不说话?”白晓云着急地问,“我偷偷给你打电话,很难得的,你可不要挂。”   “小云。”   “哥哥。”   白晓阳没有忽视他刚刚话中的信息,“你是说,有好心人救助你?”   “嗯,妈和我说的。我没骗你,现在家里真的不缺钱了。”   据白晓阳所知,没有人会做这种事,当初申请过补助,这他是知道的,但金额远不够支撑所有开销。白宜城没有稳定工作,林小菲全职照顾家,目前所有生活开销,可以说都是白晓阳一个人撑起来的。不仅是金丰,这几年他打工的所有工资几乎都给了家里,只留了能勉强生活下去的小部分。   三年没买过新衣服,穿得还是当年国内带来的那几件;也没给自己花过什么钱。   而这一切,白晓云似乎并不知情。   林小菲不说实情的原因,好猜又不好猜。既然能瞒这么长时间,那就说明她私心不愿意让自己儿子知道,从出来后就彻底割断两人之间交流开始,白晓阳明确地感受到,林小菲在想尽办法断绝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哥,为什么不说话?”   白晓阳在斟酌到底要不要说出实情。   他考量的并非是会和林小菲撕破脸,而是现在白晓云的心理状态。   “你担心我骗你吗?”   “不是。小云,你说的那个救助人应该就是我。”白晓阳再一次强调,“我没有抛弃你。你每个月的生活费,医药费,包括家里的开销,是我打工的工资,我转给婶婶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告诉你,可能她也有她的考量,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要给你压力。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抛弃你,小云,我很想念你。你是我唯一挂念的,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希望你好。”   甚至差一点,如果他顺利拿到奖金……那笔钱说不定可以让白晓云重新再站起来。   白晓阳真心实意,期待弟弟听了能明白,他从来没有被自己放弃过。   白晓云沉默了许久。   这可能确实需要一个反应消化的过程。至于要不要来这里看病,白晓阳想提醒他们多做考虑,无论来还是不来,都不要冲行事。   “哥。”   “小云。”   “你说这些,我听不懂啊。”白晓云很快地说,“即便你说的是真的,那又怎么样?”   白晓阳一愣,“什么?”   “但这样就可以不回来了吗?你和我说这不是抛弃吗?我连和你通话都要偷电话来打……”   白晓阳解释,“是婶婶一直不让你和我通话。”   “什么啊,听起来全都是别人的错,你没有错吗?”白晓云声音抬高,似乎完全听不进去解释,也讲不通道理,“明明是你对不我啊,”他说,“是你对不起我。你说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回来呢?还是说,你也和别人一样,觉得这是我活该吗?”   “小云……”白晓阳怔怔地,回过神来,心下一沉,否认道,“不是!我怎么可能会觉得你活该?”   “那你现在回来。”   “……我回不去的。”   “现在回来。”   “……”   “为什么回不来?大学生都会放假的,也有假期不是吗?”   白晓云的笑声诡异,“为什么不解释给我听,是因为哥不回来的原因,只是因为不想回来吗。”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离开前我问过你,你说你会回来的。”   “哥。”   “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我原谅吗。”   “回来之后再也不走的话,我就原谅你。”   “回来吧,你答应过我。”   “回来。”   “哥哥,回来陪我,然后再也不要离开了。”   电话里催促的声音病态又执着。   白晓阳想,他离开的这些年,是因为他疏忽,以为只要努力给弟弟编一个舒适的茧就好,纵使他在千里之外,只要这个茧的内部是富足舒适的,那就足够了。   只是时间太久,变化太大,茧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白晓云和他遥远记忆里乖巧病弱的模样几乎完全割裂,在这一声声逼问中,白晓阳终于明白:林小菲到底是为什么固执坚决地拒绝他和白晓云通话,即便只是提起都像是触道逆鳞那般警惕反感,多说一句,她都无法忍受。   她不是心有芥蒂,她是在害怕。   不是怕自己,而是怕白晓云。   这份扭曲的依赖感到底是什么时候让她察觉出危险的,想想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回来啊。”   “为什么不说话。我们好久好久没说话了,现在为什么不理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不是很高兴吗?”   “我不去美国。你回家。”   他不停地提出要求,在白晓阳的沉默中,逐渐恼怒地开始转变成责怪,责怪中含带的恨意不再掩饰。   “为什么不说话。”   “说话啊。”   “……你知道我一直都恨你的,对吧。”   “都是因为你。我一直不说,你就真的以为我不恨你吗。”   “医生说,我有很严重的病,不止身体上的。我觉得,这都得怪你,因为你我才得那么多病的。”   “怎么可能和你没关系啊,我不要你去很远的地方上学,就是因为你抛弃我,我才变成这样的。好可怕,好疼啊,我疼得快死了。反正到最后你还是回家了,既然这样一开始为什么要去?你一点都不自责的吗?”   “再一次抛弃我,然后我变成疯子了,这也得怪你。我真的很恨你,凭什么你可以出去留学读书,每天都过得很好,而我就要一辈子在这张床上,明明错的是你,你不觉得不公平吗?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白晓阳失魂落魄地听着,“小云……”   “我给你机会补偿我,我原谅你,只要你回来,我就不恨你。我一辈子在床上也没关系,你回来陪我,你要赎罪啊,你也和我一样困在这里就好了。”   白晓云问,“可以吗?”   由弟弟的嘴里说出来,果然是不一样的。   白晓阳的负罪感大多都来自于自己。   段屿说这不是他的错,说他无需为之负责,说他是无辜的,他听进去了。   但当受害者亲口说出,   这是你的错。   是你害了我。   那惨痛的画面,随着每一句指控,走马灯似的在白晓阳眼前划过。   “这点要求都做不到吗?你还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我现在连自己上厕所都不行。”   在混乱的思绪中,在白晓云的逼问下,白晓阳差一点就要脱力地答应了。   耳边却在这时候模模糊糊地想起段屿的声音,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还烫在耳边,记忆清晰。   低沉的,笃定的,似乎就是为了让白晓阳记清楚写,所以语速总是很慢。   “我说了我恨你。你听到了吗?”   【我也喜欢你。】   “……哥哥?”   【这不是白晓阳的错。是我的错。】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啊。”   【什么节日都陪你会一起过。去哪里都可以。】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小云,”白晓阳的声音极哑,他耳边交错着响起段屿的声音,颤抖地说,“抱歉。”   “……”   “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   “所以,你不回来,对吗?”   “对不起。”   好一会儿,白晓云才笑着说。“我就说嘛。”   “……”   “我就说,哥哥在美国过得很好。”   “小云,你能不能……”   “原谅你?”   白晓云病态地笑着。   “不原谅,哥。现在真后悔给你打这个电话。”他说,“你抛弃我,那我也要抛弃你。”   “不原谅了。”   白晓云说:“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第48章 TEN OF SWORDS   其实今天原本想去医院看望老板的。   陈慧怡的紧急联系人不包括白晓阳,所以有什么情况,医院并不会特地通知他。   留给警察的电话是段屿的,也不清楚那个男人到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白晓云的那通电话,已经挂了很长时间了。   不知道他拿着婶婶的手机还做了什么,想发消息回去的时候,已经被删除了。   拉黑前,还发来了一条语音。   还是那轻轻的声音,喘着气,说我恨你。   白晓阳洗了个澡,在衣柜里找到一件似乎是段屿的衣服把自己裹起来。他在这栋空荡荡的房子里到处走了走,从一楼到三楼。   有很多铃兰元素的软装饰,段屿的姑姑要么很喜欢铃兰花,要么对装修的主题有严苛的要求。   白晓阳在屋子走着,总感觉自己什么事忘了做,却又想不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是一只漫无目的的、在老宅里游荡的鬼,最终,还是挑中那个他一开始看中的,向往的,二楼客厅书架前可以悠闲看街景的沙发角,慢吞吞地坐下。   现在是冬令时,到四五点天就开始擦黑,太阳逐渐落下去,冬日里夕阳烧得并不绚烂,灰蒙蒙地要暗不暗。   面前小桌上躺着本他在屋子里转悠的时候顺手拿过来的杂志,只是放在那,并没有看。   他默默地拿起手机,点开段屿的对话框,指尖轻轻下滑,拉出上面十几个拨打过去的未接通话记录。   他想了想,再一次点开对话框。   白晓阳:段屿,可以接一下电话吗?   白晓阳:是还在忙吗   白晓阳: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可以的话,回一条消息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手悬停在键盘前,房间愈发昏暗,屏幕发出微弱的光,印着白晓阳没太多表情的脸。   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动手打下。   白晓阳:我想你了   白晓阳一顿,又退出微信,直接拨了段屿的电话号码,虽然也打了很多遍,但这次充满期待地等到了最后。   无人接听。   “是在忙。”白晓阳笃定。   段屿肯定是在忙,这是毋庸置疑的。   看昨天的打扮……穿了正装呢,所以应该是一个大场合,贸贸然不顾地跑出来,一定惹了不小的麻烦。   白晓阳点开婶婶的对话框,再一次播放了那条语音。   一遍又一遍。终于他删除了对话,将手机放在台面上,看着窗外。   没有必要听,也没有必要信。   段屿说过,不是他的错。   等他回来了,他肯定还是会这么说的。   或许会生气。或许会说一些很吓人的话,然后抱着他,在耳边低声说。   “白晓阳没有错。”   想到这,白晓阳脸上露出一个笑,心里也轻松了很多。   反正今天没什么事做,他就乖乖等段屿回来好了。就是不巧,文珊在飞机上接不了电话……他也不认识段屿别的朋友了,不然的话可以想办法托人去联系,说不定还能问出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句话都没留下,走得这么匆忙。   白晓阳伸出手,摸了摸嘴唇,不久前还被咬着不放……执着地舔来舔去,现在没有之前那么肿,也不再胀痛,只剩嘴角结疤的伤口。他忽然缩了缩,觉得有点冷。   身上段屿的衣服没有段屿的味道,很新,看起来只是存放在这里以备留宿的时候使用。   他将宽大的外套裹紧了些,看着窗外楼下有对夫妻路过,他们牵着一只大金毛,谈笑着散步,似乎是在说今晚吃得那顿晚餐不太好。   那只体格很大的金毛走得歪歪扭扭,抬头的时候笑着乐呵地左顾右盼,没两步又低下头到处嗅闻。   直到这栋白石楼台阶处,女主人手里的绳子扯了半天狗狗都执拗地往前探寻,夫妻俩好奇地跟着它过来,白晓阳觉得有趣,又多看了几眼,视线追着那只金毛一路到门口。   女主人往后扯着牵引绳,又扭过头对丈夫说,“我拉不动它了。台阶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闻。”   白晓阳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桌面上死寂了许久的手机忽然一震。   白晓阳打了个激灵,不再关心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想着是段屿终于会电话了,他焦急地一看,看清楚来电信息,表情又变得失落。   他将手机放在耳边,“阿侑,怎么了。”   “晓阳!等等,”小森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却又敏锐地察觉出白晓阳语气里的不对劲,担忧地问,“你情绪很低落。你知道了是吗?”   “没事,知道什么?”白晓阳打起精神,“只是在等电话。你那边发生什么了吗,风风火火的。”   小森侑也不再废话,着急地说,“你论文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晓阳没什么表情。   看样子是Raven公布了他自愿退出这件事,白晓阳不意外,他垂下眼,低声道,“是我自愿退出。”   “什么?什么自愿退出。”   白晓阳也不清楚Raven是怎么和他们说的,“是我自愿退出。所以一作现在应该是崔茜和你。”   “什么崔茜和我,你到底在说什么!意义不明,”小森侑快急得从电话里冲进去了,“你没看推吗,杂志和学校公式账号公布了论文奖,是提前发布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们……是我们第一,我们得奖了!但是一作著名不是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啊!”   白晓阳轻声道,“没关系,我知道这件事。”虽然有些困难,但他还是努力笑着说,“得恭喜你们了,这下你和崔茜他们几个都可以分到一笔可观的奖金,真希望你和父母说这个好消息的时候我在你身边。”   “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小森侑不知道是他疯了还是白晓阳和他说的完全就是两回事,“分什么奖金?一作不是我也不是崔茜!”难得见日本人的声音会挑得如此之高,小森侑气恼地大喊,“是朴烁!”   “谁?”白晓阳诧异地问,“朴烁?那是……等等,你说朴烁?”   “对!是他,你还记得吗,前、前年,我们在那个别墅……”小森侑咬着下唇,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群里吵翻天,我们一看发现你昨天就被Raven移出去了,我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晓阳开了免提,快速打开官网查看,果然提前发布了。按理说终审公布至少得一月中旬,而且在那之前会有邮件提前告知排名,他蹙着眉,在发布海报下找到公示链接,点进去查阅,终审获奖论文是完全公开的,也会刊登在杂志上,同时公布至pre-print server供全世界览阅。   是他花了无数日夜打磨的文章,被提出被质疑被要求修改,每一处崎误白晓阳都历历在目,虽然只是大学生学术能力范围内的理论思考,但因奖项本身名声远扬于是受尽瞩目。   著作那一栏很醒目,白晓阳看着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名字,微微睁大了眼。   不一样的名字。一样的院系,一样的国籍。   小森侑焦急的声音传来,“你不意外?这也太荒谬了,你是知道什么吗?我们正打算去找Raven问个清楚,可是怎么都联系不上他,现在学校除了我们也没什么人,都放假回家了……崔茜给杂志社发了邮件询问,电话打通但是对方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拜托了你现在在哪,我们现在就去找你,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什么自动放弃啊,你到底在说什么,脑袋坏掉了吗,你为了这个付出多少你难道不清楚吗?晓阳……还在吗?说话啊,晓阳!”   “……”   小森侑要急哭了,用中文大喊,“白晓阳!你说,话!说话!”   “晓阳!”   白晓阳说:“即便是朴烁,你们最终分到的钱还会和以前一样多。这不影响什么的。”   “诶?不……根本就不是这个问题啊!你,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在乎?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和我说清楚吧!我们大家都——”   “没关系,别着急,”白晓阳说,“Raven会和你们说清楚的。得了第一,是该庆祝的时候。你们……应该高兴的。”   “白晓阳!”小森侑不明白白晓阳这是在顾左言他讲什么东西,只觉得越听越不对劲,“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里还在叫喊着,白晓阳的手无力地垂下,他低着头,好似在想Raven和他说的那些话,又想在想小云拨来的那通电话。   其实,现在想来,他们说得都没错。   “拜托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钱算什么,第一名算什么,那种东西没有也无所谓,告诉我啊?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小森侑哭了,白晓阳没有再把电话举起来的力气。   时至今日深觉自己真是愚蠢至极,他责怪不了任何人,除了自己,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除了自己没有别人。   小云说得对,可能从一开始,他就做了错误的决定,他不该到那一步了还心想着远走高飞,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要去弥补什么,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   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自己吧。   如果没选择离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小云不会恨他,小组里没有他一切都会进行得更加顺利。   甚至于。白晓阳可笑地想起吴晟的那一句‘原本就是你’,这么看来,如果不是他,小森侑甚至不可能会遇到那种事,不会遇到那种危险,更不会经历那番非人的痛苦。   他到底,给身边的人,带来了多少麻烦啊。   “我先,我先挂了。”白晓阳空荡荡地看着前方,轻轻说,“我要等电话。”   “不要,你等一下,白晓阳!”   白晓阳挂了电话。   小森侑很快地又拨了回来,就像他执着地一遍又一遍联系段屿那样。手机屏幕亮起,熄灭,亮起,再熄灭,崔茜的,其他同学的,消息一条一条弹出来,但都不是白晓阳在等的那一个。   渐渐的,太阳落山了,路灯亮起。   白晓阳僵硬地坐在那个柔软的沙发上,双眼盯着手机屏幕,他依旧安静地在等,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打电话过来了。   这样等下去,似乎也不是办法。白晓阳想,或许他得再主动一点。   每次都是段屿主动,凑过来逗他也好,说一些烦人的话也好。硬要接送,硬要塞给他一堆从未要过的东西,语气强硬地让他不许拒绝,事实就是无论怎么拒绝他都会一次又一次上前来。   这些讨厌的事一窝蜂涌上来,让他头晕目眩,一筹莫展。但是段屿说过会帮他的,他想既然不是一个人了,那么再有什么事可以询问段屿他该怎么办,莽撞地逞强从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他吃到教训了,所以不会再犯。而且他答应段屿了,不会再拒绝,他相信段屿,他决定等等看。   “怎么忙到了现在啊。”白晓阳抱怨道。   他给段屿打了电话过去。   又打了一个。   打了很多个。   他将手机重新放回台面,盯着黑色的屏幕看,每一次亮起都让他轻颤一下,但也不过是些社交软件的推送提示。   等等看。   再等等看。   过一会儿,他重新把手机拿起来,固执地,一遍又一遍。   号码烂熟于心,那个头像被印成一千张一万张照片刻印在脑海。无数的,无数的信息。   20:35   白晓阳:可以接电话吗   白晓阳:到底在忙什么呢,我给学校打了电话,他们说不知道   20:59   白晓阳:我要报警了,你还安全吗   白晓阳:我很担心你   21:15   白晓阳:段屿   21:56   白晓阳:是生气了吗   白晓阳:对不起。   22:14   白晓阳:是因为我之前不接电话,所以在生气,在责怪我吗?   白晓阳:我知道了,是我不好   白晓阳:别生气了好不好,接电话吧   02:24   白晓阳:不是说喜欢我吗   白晓阳:我也喜欢你   白晓阳:无所谓你喜不喜欢我,怎么样都可以,你想怎么样都行,回一下消息,可以吗?至少告诉我你现在安全。   白晓阳:你在飞机上吗?那我等等再联系你   04:38   白晓阳:我报了警,但是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他们拒绝搜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晓阳:要不要继续报警?   白晓阳:你当初是怎么做到的,早知道就问问你了。   04:44   白晓阳:发生了一些事   白晓阳:我不想自己做决定,我想说给你听   04:52   白晓阳:段屿,你在哪里   05:03   白晓阳:我一直在等你   05:12   白晓阳:不是答应了,要陪我过新年的吗。   06:18   白晓阳:段屿。   好像从落日到日出,间隔着漫长又寂静的黑夜,只剩下冰冷的手,关节坚硬,固执机械地重复着拨打的动作。   要将脑海里从睁开眼到现在的猜测与怀疑很很按下,又要将那些杂乱烦扰的心事抛诸脑后。   他不擅长等待,他很厌倦等待,但好像除了安静地坐在这里,他再也做不了别的事情。长久维持着一个动作,稍微一动腿就酸麻到像针扎一样痛。白晓阳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撑着椅子,艰难直起腰,小腿几乎连知觉都没有了,他摔在地上,磕到了头,又疼又晕。   白晓阳站不起来,于是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窗外破晓。   布鲁克林的冬日清晨,没有鸟叫没有车鸣,枯色泛着青白的光,刺眼又冰冷,永恒燃烧的太阳也没能力将这座城市染日出时分该有的暖色调。   他一直没有回来啊。   到底是去哪里了呢。   是遇到危险了吗   遇到了怎样的危险。   他还能做些什么。   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又躲起来了?   又要躲多久。   或许,还能再求助谁呢。   或许是他猜错了。   又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段屿不是答应过他吗。   他要继续等下去,他该相信的。   因为段屿说,   “什么节日都会陪你一起过。”   腿已经恢复知觉了,白晓阳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拿着滚烫的手机,窗外天光大亮。阳光刺伤了眼睛,哪里都好痛。   “段屿。”   白晓阳嘴里念着,又将头低下。弯了弯嘴角。   骗子。   旧衣服上还遗留有淡淡的血腥味,白晓阳推开门,目不斜视地下了台阶,动作迟缓地离开这栋漂亮的白石屋。   冬天没有鸟叫,有野猫,现在太早了连路灯都还没有熄,今日无风,但迎面走着,还是会有微弱的凉意抚上面庞。很舒服。   他从未在这座城市体验过如此的,该怎么说?惬意而放松的感觉。   住Town house和学生公寓的感觉当然不一样,和金丰二楼狭小拥挤的员工休息室更不一样。   河外公园的清晨,环卫工已经清理干净街道,空气中充斥着干燥的橡木味,不好闻,是冬天的味道。F1酒吧也不过才熄灯,唯一见到的行人,是面包坊出来搬冷链箱的老板和厨师。   很安静。   没有交错的人群,没有吵闹。没有车流,没有修路的电钻声,还有交警时刻不停的尖锐口哨。   “好安静。”白晓阳奇异地想。   耳朵很舒服,是难得的舒服,甚至于安静得他左耳都能朦朦胧胧地听到什么…   此刻没有干扰,白晓阳闲看向两边,段屿姑姑的那一栋不算少见,但更多数是纽约特有用来造屋的BrownStone,节日刚过,圣诞装饰还没有取下来,他瞧着瞧着,久违地发现,这座城市其实也算得上美丽。   没有人来去匆匆,因为他挡路张口就骂。   他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每一天都痛苦,甚至于偶尔会疯了似的想回去吧——回那个不得安宁的家,只因为偶尔也会累得撑不下去,实验课题磨碎了自己,起初刚来这里的时候无比痛苦,辛苦找到的兼职又被举报,连基础工资都拿不到甚至因为一些原因他还要给予客户补偿。   小森侑出事的时候他第一次开始憎恨,他抱着因药物过量而不断呕吐的朋友,憎恨这座城市,憎恨这座城市的所有人。小森侑说不要,没有必要,没有胜算,他不值得白晓阳拼命,但白晓阳摇摇头说,你不知道,不值得的人不是你,是我。就算输掉了,他也不会损失什么。   他认识文珊不到一年,刚开始她经常会回家去,待几天又再飞回来。比起高中在费城的生活,她更喜欢这里,回上海后在朋友偶尔会闲适地提起对这座臭臭的坏城市,看久了也觉得可爱,小骂之余其实她还是爱着纽约的,爱她俯瞰全岛的公寓,爱她的学校和一身传奇经历的教授,爱她的朋友们,想念LIBERTY那家奶油碗和彩虹贝果,等回去了就吃,想念同组同学家里那只缅因猫,还有无数拍摄记录下来的景色,布鲁克林美丽的公园坡,秋天比夏天要好看得多。   白晓阳知道,是因为他此时此刻正在这里走着,再继续往前,惬意消失在背后,马路有人穿梭往来,城市音逐渐清晰起来,离地铁站还有两个街口,就已经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不属于纽约。   期盼了一夜的手机铃此时突兀地响起来,不知道来电的是谁,但其实白晓阳已经不急着查看了,他不忍打破平静,于是利落地接听。   话筒那边递来的声音十分平静,要传递的信息和他猜得差不多,Raven一觉醒来发现被学生的消息刷了屏,他烦躁极了,说Venn,希望今天可以见到你,说会叫齐所有人解决那些不该存在的矛盾,质问白晓阳为什么不回别人的消息,难道是又要做什么蠢事,那么这一次他希望白晓阳在行动前可以先来办公室和他谈一谈,不要意气用事。   白晓阳闭上眼,让清晨透过树杈的刺目阳光揉着自己的眼皮,好一会儿,他睁开眼。   “我不会那么做的。不会再那么做了。”   Raven默了默,好像在处理什么信息,再次得到白晓阳确定的答案后,开口讲话声音依旧平波无澜,像念一份稿子那样为他想明白了感到由衷地高兴,“好。谢谢你。能看到你重新打起精神,我很敬佩。那么既然这样,有些事我还是需要和你,和你以前的组员们一起说清楚,你今天下午两点半到,最好提前一点。”   白晓阳笑了笑。   “不。”   Raven不悦起来,“……还有什么问题吗。”   “不,”白晓阳说,他没什么问题。   “你要在这个时候请假?或者你还有别的顾虑?既然这样,正好,明天颁奖接受采访,我要指导他们,抽不出来太多空闲,那么我单独约个时间——”   白晓阳打断了他,“教授。”   “怎么了?”   白晓阳这一次安静了很久,Raven则平静又耐心地等待着,并没有催促。   等到最后,白晓阳只说了两个字。Raven难得愕然地宕了机,他快速反应过来,在出声质问前,白晓阳就利落地挂了电话。   在一片盲音中,空气里似乎还回荡着方才他那个最麻烦却又是最有前途的学生,带着笑意的,毫无所谓的,轻飘飘的两个词。   “I Quit .”   湖边景色很美,白晓阳看着湖面粼光,觉得享受极了,就算只按照旅游热门城市来评判,这座城市也绝对能排得上号,手机又重又烫,拿着很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冷却下来,他掌心松弛着,没意识到它掉在草丛里。白晓阳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这也轻松,那也轻松。   小森侑真的没有骗他。果然是久违的平静,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愉悦,压着的重量真的消失了,只剩下对自己怯懦逃避即将成功了的窃喜。   将近六十个小时;二十四年光阴;自初见起至今的二百天。白晓阳舍弃得彻底,不愿深想下去,再多负担一秒也不行,不可以,他不愿意,等了好长时间,等不下去了,他坚持了好长时间,每一秒都煎熬,等待的感觉最痛苦,太痛苦了,所以就让他逃避吧,因为真是好累。   还有什么啊。   没有了。   太累了。   所以不等。   不等你了,段屿。   我不等你了。   -   08:24   白晓阳:希望你能原谅我   白晓阳:对不起   “对不起。” 第49章 THE DEVIL.   -   至于段位斌的育儿方针——和他不为人知的部分人生经历一样,也是个不那么好笑的笑话。   家暴和体罚常见,不仅是叛逆时期,段位斌从小也打过他,皮开肉绽有,开枪也就那么一次。   或许陶迎月去世后他的确是懒得再演下去。   段位斌是后来才有的政治身份,知道权力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后,再头疼的面子问题皆可迎刃而解,到了一定的位置,麻烦会自动消失,他不用动手解决,有的是人会帮他解决。   对段屿的教育亦是如此,不演了。   他不是慈父,但也确实真心实意‘爱’孩子,指望自己的血脉得以继承自己的一切,毕竟谁努力打拼不是为了下一代?既然已经摸到了天花板,亦不必再争上游。如果白晓阳在,段屿此时可以和白晓阳开玩笑地说:你那个导师算什么无感情机器,他爸才是真正没什么感情的机器。   段屿的爷爷是这么教育自己儿子的,他也这么教育自己儿子的——没什么是扳不正的。   再怎么喜欢操男人,最终也得结婚生子。床上的癖好影响不到人生大路,最终,他爷爷成功了——段为斌结婚又生子,将一个贴心的丈夫慈爱的父亲演得尽心尽力,不恰巧撞破东窗事发,他说不定能演一辈子。   段屿不知道他爸这个不像人的人青春期是经历过怎样惨绝人寰的矫正教育,反正看样子结果相当成功,他被矫正得非常规整,以至于能沉下心骗陶迎月六七年,时至今日,段屿想起5岁前的父亲,那轮廓依旧清晰,他还是个温柔高大帅气的……会抱着他,在大堡礁坐着游艇吃烧烤的、令人艳羡的父亲,给予了爱人和孩子一个和谐完美的家庭。   现在想起来,确实让人脊背发凉,一瞬间甚至分不清哪个更像噩梦。   但一定要说的话,虚假慈爱的那个假人,比露出真面目的父亲,要可怕千百倍。   段位斌看着和多年前一样:被数名警卫员反绞着双臂、死死按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儿子。   “你这么看着我有什么用?”段位斌苦恼至极,怨声载道,“如果你能把我的话听进去。不至于吃苦头。”   指的是之前,他曾对儿子说过,现在还没到他能做主的时候,也清楚地说过,‘你还没这个资本’。   “你不能这么抵触,我们父子之间,还是有情谊在的。”   段位斌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解开段屿其中一条胳膊。   他这个语气和行为极其割裂,手底下的人心惊担颤地从了命,他此次来访带得全是体面的文官,再怎么见世面,把自己亲儿子押送回来再好比刑事审讯一般地进行暴力体罚,他们也是头回见。   段屿身上的伤口太多,专业的手法能让皮开肉绽,但伤不及肺腑,痛是痛的,会剧痛,这得是旧时候给窃贼上的刑,怎么能用来教育呢。   段屿笑咳出一口血,“一见面就把儿子打个半死,说什么父子情谊,”   “对老子枪都掏出来了,你就该知道会是这个下场。”   段位斌不以为意,是因为段屿从小到大挨得教训更多,青春期儿子对他的挑衅也更大胆。   所以这不是段位斌最恼火的一次,也同样不是手最重的一次。   “是知道我会这么做,所以才带了那么多人?”段屿说,“你很怕死在我手上。”   段位斌听了觉得很是自卑,大叹气,“如果你有那份血性就好了。”   这是实话。   为了屋子里的那个人,居然和他犟到现在。段位斌不由得好奇,怎么,他儿子以前有像这样对什么东西如此执着吗?   也就初中的时候养过一条文岳鑫女儿送来的狗,儿子似乎喜欢,天天抱着,前院后院的草地都嫌不够,又带出去遛,适度当个宠物玩玩还行,可是眼见着愈发沉迷,训斥几句就又开始不恭不敬,那毕竟只是条狗,段位斌叫人当着面淹死了,结果不错,段屿虽然当时反应强烈,但后面明显收了心。   只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察觉出不对劲,段屿变乖了,学习也没让他再操过心,但不是正常的那种乖。他又开始头疼,咨询怎么能让这孩子正常一些,别一天到晚盼自己死也盼他老子死……嘴上说说有什么用,真行动起来比什么都强。   段位斌咨询心理方面的医生:“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到底是做给谁看?”   但问久了他也懒得在乎了,那几个专家院士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样子看了心烦。结果好就行,别的没那么重要。   毕竟要让他承认自己把儿子养成这么副厌世的样子,还厌得众人皆知,那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白晓阳,”段为斌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原本还兴致缺缺,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意思起来,斜了眼地上的儿子,“说什么你不像我。”   段屿动了动,冷漠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刚刚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会听见个名字你倒又严肃起来了。”男人眯着眼打量资料中不同角度的图片,“这孩子很漂亮,让我觉得很宽慰。”   段屿看着父亲,眼神变得阴鸷。   段位斌那副模样他熟悉不过。   父亲偶尔也会带人回旧宅,其实早就不住那了,毕竟是陶迎月割腕自杀的地方,他自己心里也膈应。但那里远郊,地理优势好,如果是什么身份麻烦的人,在那里过夜是最合适的。   段位斌玩男人的偏好其实不猎奇,甚至朴素。他喜欢漂亮的、看上去很纯良的那种年轻人,譬如刚入行没多久的明星;舞蹈演员,网红和学生,甚至是同行旧友的私生子。   那一张张脸让段屿想起来眉头紧蹙,心跟着沉着下坠,白晓阳的长相符合段位斌的口味与偏好,令人作呕,也让他浑身不适。   “你不像我?”段位斌越看越想笑,心情好起来,此时也觉得没什么必要了,挥挥手让底下人放开感觉下一秒就会冲上来的、目露凶光的儿子。   段屿手依旧束缚在身后,他连名带姓地喊段位斌,“不要做后悔的事。”   看起来处于弱势,但那张没太多表情的脸,来这么一句,还真让几名警卫脊背发凉,隐隐打了个哆嗦。   “气势不错。”段位斌说,“我给你选择。”   也不等段屿回应,他身体向后一靠,满面慈悲道,“我提父子情谊不是平口和你讲笑话。千里迢迢的,折腾你这一遭图的什么?放心,我不动那个人。你就做你想做的事,你想和谁玩儿,想和多少人玩,老子都懒得管你。毕业了和陈蓓琳那丫头结婚,然后生个孩子,男女无所谓,我没那要求,你们两个自己怎么商量,婚后各玩各的,那都可以。”   段位斌自认这番他相当慷慨了,打量起这被捆着身上没几块好皮的孽种,也确实觉得是气昏了头有点冲动,要不是反抗得太激烈,他本来是打算好生好气地劝的。   他倒不是自责也不是心疼,主要是段屿还得拿出去见人,他大老远跑趟美国又不是来揍儿子的,同僚看了也说不过去,他得为段屿将来着想。   段屿看他像在看疯子,“还真是宽宏大量。”   “耐心是会被磨干净的。怎么就是教不会你识时务,”头疼的老父亲是真心实意和他打商量,“儿子,我真的爱你。”   段屿一阵又一阵地反胃,他知道段位斌会演,所以每到这种时候看见这批着人皮的渣滓满嘴好话就生理性恶心。   搂着妻子承诺一生一世的时候,说尽甜言蜜语的时候,把儿子架在脖子上开朗地玩闹的时候……那些年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疯子。   “为什么说这种你自己听了都会恶心一晚上的话。”   段位斌快把心给他掏出来了,苦口道,“动动脑子。我问你,你觉得老爷子当初给过我选择吗?要不要听我描述他当时是怎么管教我的。”   “那就和我说说,他是怎么管教你的。”段屿眼里有狠厉的光,笑得倒是温良,“让我答应可以,条件是你让老头子活过来再管教你一次,你很配得上那种教育,毕竟我看你很怀念被那么对待。”   “我够退让了,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抵触。”   段屿不承让,好笑道,“借着那人来逼我就范,当然抵触。”   段位斌不语他挑衅,逼自己耐心地劝告,毕竟他是打心底觉得这提议不错,那叫白晓阳的人看起来也确实是好用的,“你们既然互相喜欢,那说开了很难么?他喜欢你就会同意。”他又看了眼报告上来的资料,又对身边人笑着说,“我看他确实挺配我儿子的。成绩不错,有学识,模样也好,背景干干净净的。给笔钱。我看他也是不争不抢的人,再给他安排个好工作,能少努力几十年,安心待我儿子身边,对谁都好。你说是不是。”   张迎一点头,“您说的是。”   知道和这种伪人说不通,几十年了,段位斌的认知就放在那里,讲什么都是对牛弹琴。段屿扯了扯嘴角,垂下眼,没有回话。   但要说白晓阳会不会同意这种事?或许会吧。   不知死活地,满嘴说着‘对我做什么都行’的人,可能真的会同意。   但可惜白晓阳说了不算。   他不愿意。段屿重新抬起头,有意思地看着自己父亲,是太久没对付所以被当成傻子了吗?以为他真蠢到会以为退一步妥协就能皆大欢喜。   段位斌是个什么不择手段的疯子?老婆在浴室自杀第二天还能泰然自若出差签合同的人。说那么多好话,威逼利诱,劝他点头同意?然后万事大吉。   别做梦。   真点头同意了第二天白晓阳就会落在他手里。   从小到大再怎么体罚、再怎么训诫都没低过头的混账儿子,会为了这么个人低头妥协,白晓阳在段位斌眼里几乎就等同于一个天大的隐患和麻烦了,到时候还能有命活着那才怪。   “你这是在考虑,还是和我搞沉默对抗。”   段屿并不做声,只是用显而易见的眼神看着自己父亲。   “看样子,你是不信我?”   好一会儿,段位斌那副佯装出来的,‘这件事还有余地可以商量’的模样,很快消失了。   看着段屿眼神里带了些难得的赞赏,笑了笑,说道,“也确实。但值得一试。”   他叹了口气,“那行吧。现在由不得你选了,明天你就回国。”   段位斌对张迎说,“我想起来了。老威顿替他儿子问我要的就是这个人,你明天就想办法把他弄走。”他看了眼段屿,“我也是真开始担心这小子了……”   “爸。”   忽然一嗓子,段位斌和张迎都愣了一下。   段屿还是方才的姿势,被后缚着手,头破血流地跪在地上,似笑非笑,“自己在那边说了半天,你倒是也听我说说啊,从什么时候开始,耐心这么差了。”   段位斌看了他一会儿,让张迎等等,用眼神问段屿要说什么。   “担心我干什么,”段屿又喊了一声,“爸。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我啊。”   那表情看在眼里像是藏了一手的样子,段位斌好笑地问,“老子为你操心这操心那,不担心你我担心什么?”   “为了让儿子相亲,声势浩大地跑来美国,到底是谁不注重形象。”段屿说,“说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陈茵的女儿,你和她接触过吗?”他忽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但也确实,我觉得你们两个挺像。”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白晓阳的,是陈蓓琳给你看了视频?也是,她确实爱搞这一手,录到什么瓜就满世界往外发,”段屿笑了笑,不和他废话,言简意赅,“远郊的那栋别墅,你来美国之前又带人去了不少次吧,我不在国内那房子没人住,父亲越来越肆无忌惮,就没想过屋子里监控那么多,有几个会不会是别人的。”   段位斌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手,更想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把戏你早就套过,上一次拿这个来威胁,我是怎么说的,忘了吗。”   “没忘,”段屿想起也觉得有趣,“你说我不敢,说我没那个本事,又说想做去做,是一损俱损的蠢事。我没有你这个依仗什么都不是,就算视频在我手上,能发出去算我本事。我当时也试了,确实发不出去。”   “嗯,”见把自己儿子拿来和他鱼死网破的杀手锏都逼出来了,段位斌有意思地顺着他说,“那怎么现在怎么又想起拿出来用了?你又准备往外发了?可以,我倒想看看,你这样子怎么发。”   “你捆着我呢,我往外发什么,”段屿笑出声,看着段位斌,缓缓地说,“那些东西又不在我手里。”   段位斌还是笑着,且看段屿跪在那里,打量自己儿子话里真假各几分。他虽然表情不变,但眼中的笑意还是渐渐地,缓缓地淡了下去。   “胡说什么。”   “你觉得我在骗你?”段屿奇怪道,“昨天为了把我带回来,喊了那么一堆人埋伏,你可以提前做准备,我为什么不行。”   段位斌似笑非笑地陪他胡扯,“你还能未卜先知,知道会有今天?”   段屿只说,“从你说要过来的那天,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他还记得那天,接到段位斌电话的时候,白晓阳看着他的脸色,主动伸出手,安慰似的用担心的眼神看着自己。   掌心很软,也温热。   电话里父亲对他说,如果你还有点脑子,就会知道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   他一边感受着白晓阳的温度,一边在心里想,其实段位斌说得不错。   要说是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的。   大概就是那天晚上吧。   白晓阳拒绝了他,说不喜欢。又问段屿对自己有要求吗,讲了一堆乖巧动人的话,到最后,真情实意地坦白,不害怕自己的回答,也不要你的回答。   已经心动了,他居然还能更叫人心动,但段屿想既然如此或许没有执着的必要,既然白晓阳本意无畏,也答应了不会再拒绝,其实这也足够了,就这么相处下去很好。   既然白晓阳说了不喜欢。   但很快,这种想法就被推翻了。   是因为担心,是因为难过,那双手就这么搭了上来,满脸担心,好像真的感受到了自己的烦躁,于是想要安抚,眼里挟带着段屿看一眼就不能再挪开视线的情绪。   还真是差点又被他骗了,什么不喜欢啊,那居然不是喜欢吗?   白晓阳喜欢他。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心情很好,连带着这通电话,甚至段位斌的声音他都没那么厌烦了,只是再一次笃定白晓阳果然喜欢自己的事实,就能驱散一切烦闷和不堪。   缠了白晓阳一会儿,他当晚离开了宿舍,白晓阳没有问他要去哪里,段屿也没有说,一个是在忌惮着边界感的问题,另一个,是有事去做。   他去找了陈蓓琳。   但其实这是个巧合,他确实不知道段位斌为他选的联姻对象也是她。段屿找陈蓓琳的原因,说起来和段位斌是一样的。   是因为和文珊他们几个不同,陈茵本就是段位斌一直想要极力拉拢的对象,相比较起来他压制不住,又想强强联手,论家世,陈茵是能看得上段屿的。至于为什么非要联姻,那毕竟分走两道,虽然关系匪浅,平时互相也来往,但和做了亲家到底是不一样的。   “……”   其实和知己知彼的对手交挫起来很省时间,少了很多酝酿与铺垫,也不必你一句我一句地较量,段位斌利落地问,“视频在哪。”   “还真有那种视频?为老不尊的东西……”段屿低笑道,“我说你就信?不觉得我在扯淡吗。”   段位斌让他差不多可以了,“视频在哪。”   段屿忍到现在该觉得畅快了,兴奋道,“猜猜看。”   好一会儿,段位斌身体往后一仰,疲惫地靠在椅背,头疼地掐着眉心,嘴里啧道,“你是给了陈蓓琳那丫头……”   段屿笑出了声。   在段位斌手底下看管着,他当然没想过自己能有本事发出去。   那天晚上他就去找了陈蓓琳,虽然交际不多,两人打小关系也很差,但她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乐子人,说不定就会想玩这一遭。陈茵地位太高,她和段屿说不上哪个更臭名昭著——应该是陈蓓琳吧,只凭她无论闯了多大祸,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身后都有个溺爱女儿、位高权重到即便段位斌也难干涉上手的母亲。   陈蓓琳和他不一样,她父母可不是疯子,是捧手里要星星给月亮的独生女,对陈茵这谁都管不住的心肝宝,段位斌能拿她怎么着啊。   “为什么小题大做。”段位斌说,“屋里那人有这么重要?”   早没有藏着的必要了,段屿坦荡地说,“是啊,重要。”   “把那些发给陈蓓琳,你是一点都不担心那疯丫头——”   “她确实是个极其不稳定的因素,虽然有约定,但谁知道会不会遵守。”段屿老实地说,“那家伙很随性,说走就走,买张机票和她女朋友去夏威夷过圣诞节。我让她到时间就发,发什么发哪里,她没问我也没说,可能都看她心情。段位斌,你现在派人去追还来得及。”   “你现在才说?一声不吭到现在就是为了拖时间?”   段屿无奈道,“谁让她买这么晚的机票。”   段位斌沉默不语。   “怎么,又想杀了我?但这次杀了我好像也解决不了问题。”   段位斌总觉得不至于,竟也荒唐起来,“就为了这么屁大点事,你就打算毁了我也毁了自己?”   “是啊,怎么办,”段屿眯起眼,“我是真想毁了你。”   “……谁就值得你这样要挟了。”   “谁在要挟谁啊,”段屿笑得像个孩子,“爸爸。“   段屿说:“是我期待了好久的夏威夷呢。你这次又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他问,“你这次还要毁约吗?”   虽漫不经心地笑着,眼里却有残忍的情绪,不是对他父亲,是对自己。   “……”   他不再理会段屿,同时也半信半疑,对张迎说,“先联系陈部长核实。”   张迎为难道,“政务繁忙,她应该已经回国了。现在……大概正在飞机上。”   “飞机上也有无线网。去联系。”   “是……是可以联系,但是……这个时间了。”   段位斌愈发头疼。张迎说得没错,现在都快早上了,她确实肯定已经在飞机上休息了。   段屿也不焦急,看话剧似的观赏男人派人搜索陈蓓琳的行踪消息,此时看起来依旧没有完全相信段屿的话。   这倒是不难,事件严肃重大,张迎手脚麻利,“确实是和一名同性……我的意思是,和一个女孩儿去了机场。”   “……夏威夷?”   “这不清楚,但应该是。”航班信息是公开的,很好查,他指道,“LGA离她所在的地方最近,如果是夏威夷,时间上看看,确实有,还有一个多小时起飞。”   “对,我记得昨天那丫头说她要去喝酒,然后赶飞机。”   段位斌无可奈何,叫了张迎和他一起去拦截,没留几个人给段屿,只满脸疲惫地,“看著他。”   “放心我一个人吗?”   男人接过下属递来的大衣,淡淡道,“吃老子的喝老子的,你还能翻出天去?对你我有的是时间。”   段屿并不否认“那你可得快去,可能会来不及。”又话风一转,故意慎重道,“或者,你现在还在怀疑我这是虚张声势。我也可能是在撒谎啊,我骗你呢。哪来的什么视频录像,我都多久没回家了。”   段位斌站住脚步,面无表情地问,“你是在撒谎吗?”   段屿对上那双眼,舐着唇边的血渍,挑起一个猩锈又嘲讽的笑。   “爸,你觉得呢。”   “我有没有在撒谎?”   段位斌离开之后,段屿脸上的表情淡下来。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弓着背,将额头颤抖着抵在地毯上。   地毯上有他的血迹,段位斌生起气来动手是不会收着力的,   但那都无所谓。   段屿低低地喘息,眉心紧蹙,既然此时此刻不需要再强撑着什么,他便松弛着一口气,又忍不住放大内心的不安。   也是忍了将近一夜的忐忑与慌张。   白晓阳。   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出门看见那摊血,一定是害怕的。   才说过会陪他过新年,现在他一定在等。   段屿觉得胸口沉闷。   该怎么解释,又该怎么哄。一点小事就开始胡思乱想的人,现在一定惶然又难过。   段屿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希望段位斌别太快将注意力转回白晓阳身上,更希望白晓阳能……   “他是不是还在等我。”   他叹了口气。   应该是会等他的。   白晓阳会等的。   日出了。   过了不知多久,段屿几乎到了极限。   终于,在耐心耗尽的边缘,门被缓缓打开。   段屿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在地上。但同时怒火上涨,他直起身,扭头阴沉地看了过去,那眼神谁看谁都会下意识瑟缩。   但门口的人并没有。   她对上那眼神,也没什么压力,又无所谓地挑起眉,长腿一抬,就像进自己家似的,大喇喇地进来。   “操,你爸到底是多怕被仇家暗杀。住这么隐蔽的套房。”   她甩了甩手包,不耐烦道。   “还真让我好找。”   穿着皮草,里面是胸衣短裤的女孩儿,脸上的妆没怎么花,但也确实能看出来是刚从通宵结束的俱乐部出来,身上带着淡淡酒气。   但看起来,并没有半点要拉着行李箱去小岛度假的样子。   “陈蓓琳。”段屿似笑非笑,“再来晚一分钟,我真的会杀了你。” 第50章 THE TOWER.   她剪开束缚着段屿的尼龙带,看着这人站起身,像出笼的野兽一样沉着脸活动手腕。陈蓓琳抱着双臂斜依在门口,语气夸张地,“天啊,天啊,这么大的人情要怎么还啊——”   比起脱下,那动作更像是在撕去黏在身上带着血的衬衣,段屿没有接茬,默念道,“希望段位斌脑子转得慢一些。”说罢,旁若无人地脱了裤子。   陈蓓琳眼瞎了,“我操。”   “你可以直接出去。”   她被素质吓晕,“什么态度,帮你天大的忙呢,一声谢谢都不说?”   段屿没理会她,打开酒店衣柜,这种规格的套房是会存放一些简易宽松的商业正装的。   “是生气了啊?我拜托你,也就路上耽误一会儿,我没掉头回去睡觉你就得磕头谢谢我了,”她话一向比较多,就算段屿不应声,也能自己和自己聊起来,“虽然确实帮你等于帮我。但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急,前几天你来找我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那会儿你爸还没来吧,还挺会运筹帷幄的,明明小时候又蠢又装又爱哭。”她想了想,又补一句,“比季晨玮还能哭。”   “只是因为了解他。”   “随你便。我的佣金呢?”她不常做这种事,所以觉得新奇有趣。   “要多少。”   “你又没我有钱,”她舔舔唇,“帮我追文珊吧,我暗恋她有段日子了。   酒店预备的衬衣对他身材来说有些紧,但现在顾不得太多,他头也不抬地系着扣子,“你放过直女。”   “可是为了你得罪了好了不起的段叔叔呢,说不定连我妈都得罪了,她收拾我怎么办。”   段屿面无表情地套上外套,淡淡道,“我爸和你妈放一起哪个更怕得罪,哪个更怕被得罪。”说罢,又随意擦了一下耳后的伤口。想了想,还是打开衣柜对镜子检查了下脸,他怕吓着白晓阳。   真是不怕痛。看得她龇牙咧嘴。   感觉这从小倒霉到大的,却是有点可怜,但又觉得这家伙受她恩惠凭什么还能这么没礼貌,“……你素质好低啊?知道我身世不凡还敢和大小姐这么讲话。”   段屿确认脸上没有太显眼的伤口,于是去段位斌桌子上拿走了自己的手机,准备离开,“让开。”   “我的哥。我突然觉得很不对,我凭什么帮你?”她脾气上来了,“我欠你的?”   “你想和我结婚?”   “……”   见她挡在面前无论如何都不让过,段屿停下脚步,垂眸打量着她,“我生日的视频是你给段位斌看的吧。”   “……”哎。   “还说了很多有意思的话不是吗。”段屿弯下腰,轻声说,“不然我爸也不会这么快知道白晓阳的存在。”   “你那声势浩大的能瞒住谁我请问,”她连连后退,蹙起眉,不知道是因为逼近的气势还是因为真心讨厌,“离我远点,对男的过敏。”   不过那视频确实是她故意的。   段屿心里清楚,那视频就算流传再广也钻不进段位斌眼睛里,因为他从来就不关注儿子的动向,说来离奇,但宏观来看,段屿并不是闯祸的类型。   这么讲谁都会笑,但他确实挺省心的——成长道路如此崎岖,居然还没变成吴晟那样五毒全沾的败类,可见母亲的基因强大,要不怎么说段位斌劣等,就算一路走到现在的位置,外公外婆依旧看不上这不人不畜的女婿,陶迎月当初也是下嫁。   没有陈蓓琳故意,段位斌不会注意到白晓阳的存在。他懒得低头看人,笑了笑,“不是在嫌我没礼貌?是谁把路挡住的。”   “啊……那你走。你走吧。”   但是段屿又不走了,他撑着门框,“说起来,要不是你给我爸这些信息,我甚至不需要担心他的安全。万一段位斌去找他出了什么事,蓓琳,你知道疯子被逼急了会到处找人同归于尽吗?”   说罢,头也不回地垮了过去,大小姐反应过来之后骂他疯狗和死男同,嘴里啧啧啧个不停,又胡乱挥手,说去去去找你那什么白小羊去,去去去,失联两天了人家早跑了,你迟早被甩你迟早分手,死没礼貌的东西。   段屿虽不在意,但这几句钻进耳朵里,还是让他沉了眼神。   陈蓓琳无意说出来的,确实是他一直在忐忑不安的。   这家伙来得太慢,现在段位斌也该查到陈蓓蕾还在纽约的消息,他得先一步去把白晓阳带走。   段位斌带走了所有警卫,毕竟光天化日派一溜人在酒店高层就等于在脸上写这屋里住着谁谁谁。他越想越不安,拿起手机试图开机,这一天一夜早就没电了,百年老酒店的大堂并没有Charger可借便携充电,其他牌子的也没有,他暗骂一声,心里总感觉不对劲。   昨天来赴这场破酒局,他是开了车的,就在停车场,车里有充电器,他一秒都不想耽搁,真的是一秒都煎熬,一天一夜了他不知道白晓阳还在不在那里。   还在不在姑姑的房子里。   还在不在等他。   冲上电之后还有几分钟开机,他准备直接去布鲁克林,没有的话,那就去医院,可能会去看望那个老板了。   不知道侧头到底看过了多少次,只觉得怎么还没有开机,左侧的键快被他按烂掉,终于在一个红灯间隙。   段屿的手机屏幕亮起。   -   别墅的门是开着的。   灰石台阶上的血迹任在。前廊有人闯进来的痕迹,人数不少,原本整洁温馨的室内,家具东倒西歪,地毯上都是脚印。   可见他确实低估了段位斌,出门后他就立马派人过来找白晓阳了。   段屿沉默地看着这间屋子,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段位斌派来的人没找到白晓阳。   白晓阳早就不在这里了。   手掌中紧握着的手机没有锁屏,还滞留在绿色聊天页面。   一条又一条白色的讯息,似乎要化为实体钻透心脏。无数未接通的来电提示,每一条都是未接听,而不是对方已挂断。   他转上二楼。   小窗前的那个沙发扶手上搭着一件他放在这里的衣服。像被什么人穿过的样子。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浴室里是用过的毛巾,地面干净又整洁。   屋子里还遗留着那点淡淡的青草味道。   段屿握紧了手机,屏幕碎裂,扎进掌心。   是很疼,和当初那样差不多的疼,如果白晓阳看到了,他肯定还是会紧张地冲过来,小心翼翼地碰着他的手,阻止他,问他疼不疼。   想到什么,段屿有瞬间的失神。掌心的力道消失了,整个人后退几步,瞳孔紧缩,转身离开。   跑车震耳欲聋的引擎咆哮,声响巨大,在这座静谧的社区极其突兀。   “文珊,”他把握着方向盘,一边又一遍,对方终于结束了关机状态,接通的瞬间他高声询问,“白晓阳在哪!他有没有联系过你!”   刚落地不到十分钟,还没在飞机上睡够的女孩子前脚上了自家接机的车,后脚就是段屿的电话,“……啊?啥,”她惺忪道,“小羊?我看看……”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发动机那么吵,就算在很宽大的床上躺着睡一觉,也很难休息好。   “没有……只有两个未接。”   她懵得要死,什么都不知道,刚想问小羊是怎么了,段屿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段屿眉眼阴沉,油门踩得极快,感觉不一会儿就会听见警车在后面警告他靠路停下接受查问。   过桥后,速度被迫慢了下来。   又是红灯,又是等待,他下颚绷紧,靠着椅背,侧过脸,眼神死死盯着副驾驶室上碎屏的手机。   那无数消息,让他无法停止去想。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白晓阳。   你对不起什么。   那可怖的猜想要将他拉进深渊里去,这样再想下去总感觉会直接一踩油门撞开挡在前面的大巴车直接冲出条路来。他一寸寸地收回视线,紧握着方向盘,再松开的时候,发现上面蹭到了血。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段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磨碎一般地念着这个名字。   “……白晓阳。”   下了桥,段屿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学校。   将车斜冲停在路边,段屿眼尖地发现了看上去有些熟悉的人——满脸疲色,正在门口踟蹰又不安地走来走去,又时不时对着电话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确定是见过,之前接送白晓阳研讨的时候他见过这个日本人。   怕引人注意,白晓阳不让他送下车,他隔着远远看,有时候会两个人打了招呼后就亲密地贴在一起笑着讲话,只知道是朋友。   看起来,就是那个为了帮他打官司,惹上吴晟的那个朋友。   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白晓阳在哪。”   “诶?”小森侑猛地一抬头。   他今天也是一觉没睡,刚从办公室那边出来,见到面前的人有点没反应过来,“你……”   “白晓阳在哪。”   “……”   小森侑不是不认识这个人,认识的。   他认识段屿,这学校没几个人不认识段屿,但小森侑没有卸下防备防备,“你为什么问。”   “我联系不上白晓阳,我记得你是他朋友。”段屿问,“他有没有联系过你。”   “……”小森侑表情凝重起来,他仔细打量着段屿,好一会儿,有些怔愣,像是意识到什么,喃喃道,“原来是你啊。”   “什么?”段屿对外语气一向很差,此时也没什么耐心,“说清楚。”   虽然白晓阳一直都没说过自己暗恋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但等真到眼前了,确实一点都不难猜。   “你是他……室友吧。”小森侑说,“之前失联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那个?我记忆犹新,他那段时间很不好。”   “……”段屿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森侑看他表情和眼中的情绪,心头莫名一缩,他有些意外,但敌意消失了很多,于是只摇了摇头,“抱歉,我也一整天没联系上他了,我们都在找他。目前没什么有用的消息给你,我只知道,最后的消息是……我们教授,说和晓阳打了个电话。然后……”他皱起眉,担心地说,“也没说电话内容,他只说晓阳表明要退学,态度很强硬,别的不清楚。”   小森侑说:“我以为他会来办手续,所以去办公室问了,结果说他并没有来。现在其他人都去别的地方找了,留我在这里等,昨天没来说不定今天会来,说不定能堵到他来办退学。”   “退学,”段屿蹙起眉,“他还说什么了。”   “不知道,”小森侑不知道段屿具体了解多少,但现在的情况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晓阳状态听起来很不好。他总说没事,但是一开口我就感觉到了,而且是非常危险非常糟糕的那种不好。”   段屿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一开始我以为是奖学金的事……他们也说是奖学金的事,但我总感觉他状态差并不是因为这个,”小森侑解释道,“因为那时候他一点都不意外。”   “奖学金。”   “是的,”小森侑一脸忧心地点头,“他名字被替换掉了,但他却和我说是主动退出让我们不要担心……诶?你要去哪?”   段屿没有说话,沉默地转过身,步伐跨得极大,见他前进的方向,小森侑一顿,连忙追着跑过去,“你等等,”   但是段屿头也不回,甚至走得更快。小森侑大喊道,“我已经去过了,他不在宿舍!”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不听人讲话。小森侑还在追段屿,对方却猛地停下了,他差点整个人砸上去。   他感觉有些头晕,心跳也快,几乎一天一夜没睡觉了,小森侑喘着气说,“不用去了,他不在宿舍……我去看过的,屋子里没人。”   段屿看着他,“屋子里没人。”   “对,然后我们昨天也去了他打工的地方,结果发现那边全被施工的围起来了……”   段屿只问,“你确定,屋子里没人。”   因为语气太奇怪了,小森侑被他这么一问,怔了怔,“是……应该是的,因为当时很着急,如果不在宿舍,那肯定就是金丰,所以我们又立马……”   段屿轻轻地问,“哪里都看过了,是吗。”   “啊?也……也不是,”比起宿舍,他们当时更急着去金丰,他们怕白晓阳深夜打工的时候遇到危险,毕竟这种情况下,白晓阳还在宿舍里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只是扫了一眼。   房间里确实没有人,包括公共区域和小厨房。   “应该是都检查过……等、等等?都说不在了!”   小森想追上去,但他又得在学校门口等着,无法,只是看着那人远去,一边又默默地想。   是他吧。   应该是他。   那应该……就是晓阳一直偷偷喜欢着的那个人吧。   段屿没什么表情,过了街过了转角,赫然出现眼前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宿舍楼,正是放假离校的日子,陆陆续续有人拉着行李箱赶回家的飞机,他一路撞到了很多人。   抱怨与骂声被甩在身后,好似听不到似的。   电梯从未如此缓慢,但幸好是上楼的电梯,中途没有停下载人,段屿盯着滚动上浮的数字。   1,2,3……   直到7缓缓浮现,门一开,他伸手挡开门口拉着超大行李箱的男生。   “我操,疯了吗,”那人被他搡的一个趔趄,行李箱也倒了,“你他妈没事吧……等等,Ed?”   看清楚是谁,他立马换了副表情,好奇地跟着过来,“你怎么也没走。”   段屿在7C门口停下。   原本卷着风似的急迫,现在却又只是站在门口。在这扇门前,迟迟地定住,好像忽然又迷了路。   “你怎么也没走。”   段屿有些迟钝地,“什么?”   “我说,你居然也没走啊?我以为你回中国去了。”他笑起来,十分自来熟地将胳膊搭在段屿肩膀上,热切道,“不回家?你是和你室友约好了吗?”   “室友。”   那声音很恍然,沙哑低沉,听在耳朵里却觉得诡异又荒凉。   “……是啊。”   “他回来了。”   “……”他觉得Ed不太对劲,毕竟是畏惧的,又悻悻将胳膊放下来,“你室友嘛……不记得了?Venn,戴着眼镜那个……一大早就回来了……呃,我说,哥们你还好吗,怎、怎么一脸见了鬼似的……”   “……”   再说些什么,段屿好像也没太多反应。眼神也吓人,他本能地觉得这人现在状态实在是有点creepy,男生嘴里尴尬地念叨了两句,一边赶快转身远离,提起倒在地上的行李箱,多待一秒就会遇到危险似的躲进电梯。   段屿握住冰凉的手把,轻触着密码,电子锁的齿轮旋转,咔哒一声,门开了。   他动作缓慢地,推开了宿舍的门。   所有声音,好像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隔着水,或是一层浓厚的膜,其实段屿没听清那个人说了什么,蜂鸣声犹如一道网,他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就只剩下被具象化的畏惧。   他垂下眼,搓了搓麻木的指尖。   抬头,看向那扇紧锁的门。   那又是一道紧锁的门。   - 第51章 THE STAR.   -   12.27,Washington Square Park,New York.   -now rewind   说来还真是令人感到难堪。   童年的那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说过,说那只是他的一场噩梦。只当做梦就好,只当做噩梦就好,既然醒来了那么梦就是梦,梦只是梦。   梦只是梦。   他不用怕梦会再变成现实,不用担心梦境重演,他是安全的。上天怜悯,已经足够苦难了,怎么会让你再经历如此伤痛呢。   鼻尖碰着鼻尖,一句又一句,宽慰的话变成一双冰凉的手,将他从那潭污浊的水面中湿淋淋地提起,又从母亲的怀中血淋淋地撕了出来,浑身沾满了陶迎月萎靡颓败的深爱与痛恨。   那也是一道紧锁的房门。因为害怕谁闯进来,所以关得严严实实,安静又清冷地立在那里。如果没有人打开,那么它将永远只是一扇紧锁的房门,门后是花园或是书苑,门后有厨具还是财宝,它们都可能存在。   只要不将它打开。   五岁的他可以够到门把了,但要强制撞开锁扣还是有难度的,但现在他不需要了,稍稍用些力,门锁便会应声断裂。段屿的勇气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充沛,他发现动过某种念头的自己,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一个怯懦又颓废的人,他在害怕,没错,他真的在害怕。   花园或是书苑,厨具还是财宝,其实在期待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明白门后到底会有什么,是他一年又一年放诸脑后的生日礼,是去夏威夷的那际航线,是舍不得离开的大堡礁,是想要的一只小狗,总会都是他心心念念,期待着的一场梦。是父亲,是母亲,是他的家,是他拥有过又没拥有过的那些深深的爱。   【你不用怕噩梦会变成现实,小屿。】   【她对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她说不要看。】   “不要看,小屿,不要看。”   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无法消失,除了时间,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抹平伤口。   【你还是会做噩梦的,你还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重塑、强迫自己再次体验经历过的创伤,但这都没关系,不要想着治好它,也不要逼自己去摆脱,你只需要在醒来之后,意识到那只是梦就可以。】   【你相信我吗。】   “……”   段屿疑惑地站在那扇门前,听见里面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   是白晓阳说话的声音。   “幸亏你不喜欢我。”   门后的白晓阳笑着对他说。   “非常糟糕的人生,可能以后还会糟糕下去。所以才意识到现在很珍贵。”   “我早该意识到的,段屿。”   白晓阳的掌心冰凉,他的皮肤总是凉的。   “能遇见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谢谢你救了我。这一次,每一次。”   “总是不顺遂,总是添麻烦,而且还是残疾。”白晓阳偏了偏头,要将耳朵悄悄地藏起来。声音落寞地悠远拉长,“觉得庆幸,所以才说幸亏——”   门后的声音戛然而止。   段屿再听不见白晓阳的声音了,于是他推开了浴室的门。   “白晓阳?”   段屿轻轻地喊。   “白晓阳。”   【我找到妈妈了。】   找到白晓阳了。   紧闭的眼睛还带着泪痕,纤瘦的身体浸泡在逐渐褪凉的水中。   身体是沉静的冷色调,水是他的夕阳。   眼下也带着乌青,像一个疲惫了太久太久,终于能好好睡着,终于能好好睡一觉的人。在深夜打工回来后,在几小时低着头一动不动地修改文章之后,白晓阳惬意地叹息,不堪重负地倒在床上;摘掉眼睛,闭着眼把脸往枕头上埋,蜷缩着身体裹紧被子,精疲力尽地沉沉睡去。也在他怀里,声嘶力竭地哭过之后,被准以难得的小憩。   段屿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才发现地上散落着糖纸,是熟悉的巧克力,被吃掉了,只剩下棕色绿色白色的包装,吃了很多,所以有巧克力的香甜气息,和那抹血味交缠着甜在一起,弄脏了指尖和嘴唇,嘴角的伤痕旁沾着糖果污渍。   段屿看着白晓阳。   段屿看着自己。   再一次坠入噩梦之中,又在想要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安慰自己醒来之后就会没事的瞬间,终于发现,这不是再是梦了。   水面还是温热的,太阳在水里化成了橘调的粉色,白晓阳的身体软而无力,段屿轻柔地将他抱起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把游弋悄逝的光。   就要这么随着涟漪流失在他掌心了,随着所有的苦痛所有的不幸,一起融化进下水道里去。   那样坚决地想要离开,是因为什么呢,他又食言了,他不在白晓阳的身边,他让他等了好久。   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发出那些讯息,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无望又无尽的等待中,忐忑不安地对他说。   我也喜欢你   割烂了手腕,看起来很深。无力垂下的时候还在丝丝缕缕地垂落红线,段屿伸出手,像当年那样,固执地,紧紧地捂住那个伤口。   “没关系,”段屿怔怔地说,“没关系,这一次我抓住了。这一次来得及。”   浴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身体被抱起来,能看见一张装裱着生日贺卡的相框沉落在水底,浅色纸片,不留意就会轻易被人忽视。   直到最后,白晓阳想要带走的只有那张写给某个人的生日贺卡。不满意颜色,不满意字体,一边又一遍,最终选择了这张,上面没有表白,没有对回应的期许,只有对偷偷喜欢着的人浅薄诚挚的祝愿。   希望你身体健康,事事顺心。   段屿站起身,紧紧搂着脱水后开始变得冰凉的身体,白晓阳轻得像随时会消失,段屿低下头,贴着白晓阳的皮肤,世界一切都变安静了,他希望可以再安静一点,即便自己的心跳都消失了也可以。最终,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终于捕捉到那仅剩下的,极其、极其微弱的脉搏跳动和呼吸。   “白晓阳,白晓阳。”段屿怔愣着,灰败的瞳孔颤抖着也终于有了那一丝神采,想要大笑,又很快消失了表情,他将白晓阳擦干净,叫了救护车,无措那烫湿了掌心的伤口黏腻着好像永远都无法愈合的样子。   “纱布,对,纱布。”他手受伤的时候白晓阳为他包扎过,还剩下很多,他买了很多,白晓阳还生气他为什么要买那么多,所以宿舍里有,他将白晓阳放在自己的床上,房间不冷但还是怕他冻着裹紧了被子,翻出那一大包医用纱布,他知道怎么做,白晓阳给他包扎的时候曾经看过,他半跪在床前,终于如此清晰地看清楚了那道伤口,又开始庆幸,伤口和妈妈的不一样,和妈妈的手腕上深可见骨的那种不一样,不是翻卷破开的肉瓣,只是一道放绽的血痕,那只是伤口那不是恨意。   他微妙地感觉到或许,或许白晓阳还在等他,或许他直到最后也留念着什么,即便遇到了无数痛苦的事,即便不堪重负至此,到最后的那几分几秒,他是后悔的。是还可以原谅,还有希望,可以再给一次机会,说不定……说不定会有人救他,会有人来找他。   虽然那个人总是迟来一步,但……说不定呢?   小心翼翼地将止血棉和纱布覆裹在伤口处,那不断淤出的颜色终于开始收敛消失,段屿半阖着眼,心中翻涌着好像这辈子都鲜有的情绪,他觉得气恼,又觉得像是快疯掉,又逐渐平静下来。   从来没有这么生过白晓阳的气,从来没有这么想要获得白晓阳的原谅,虽然心中万般思绪杂乱快将他一点点撕碎,但是在所有完全失控的情绪中,万幸的是,唯独没有后悔。   抱着白晓阳太长时间可好似并没将温度递穿过去,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的身体也很冰冷,只是两具冷冰冰的像尸体一样的人贴在一起,谁也无法将谁暖化。   但是那又怎么样,他再冰冷也不会将白晓阳放开,都是厌恶着人生厌恶着这个世界的人,他比白晓阳自私太多,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无论发生任何事,是好事还是灾难,他都不会放开白晓阳。即便会给他带来不幸,即便会给自己带来不幸。   他也绝对,绝对不会放手。   怀中的身体先一步回了温。   从7楼也能听见窗外远处急啸而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纽约每天都能听到无数遍响着警笛高鸣飞驰而过的救护车声音,却从来没有一次会觉得,原来这令人厌烦不耐的声音也会是天籁,某个人会在目的地焦急万分地等待,度过煎熬的每一秒,想起从前的抱怨,还真是自私又混蛋,虽然以后也会如此。   “白晓阳。”   他好像只会叹息着喊他的名字。   无奈也好,气愤也罢,心疼到最后留下的除了叹息还是叹息,该拿他怎么办,这个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下去的人。   但接受不了有任何白晓阳不会再睁开眼睛的可能性,他还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喊他。   白晓阳不会和妈妈一样,那时候他来晚了,妈妈已经死了,但是这一次没有那么晚。白晓阳是他的责任,白晓阳是他一定会救回来的人,白晓阳一定会睁开眼再和以前那样喊着他的名字,遇到不对付的事白晓阳还是会和他争吵不休,吵成什么样都不会拒绝他的吻,在亲吻的时候再怎么生气害羞还是会好好忍耐,接着柔软地回应过来,白晓阳不会出事,他是他的,他不会死。   他说没来得及抓住妈妈但是这次抓住白晓阳了。   “白晓阳,”段屿说,求求你。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烫热地从眼眶中滑出去,极其陌生的,从未见过的。 段屿再无法抑制的情绪滴在白晓阳的额头,脸上,脖子上。虽然自己的身体很冰,怎么都热不起来,但它总是烫的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楼下警笛的声音愈来愈大,刺耳极了。   就像是百万年过后石头缝隙忽然松动着,顶弄出一芽嫩绿,白晓阳的喉咙里溢出极其微弱的呻吟,身体畏缩地弹动着,幅度小到还不如他胸膛里那颗震颤的心。   “呃……嗯。”   “白晓阳,”段屿颤抖地,“白晓阳。”   他不敢用力,怕弄碎了他,那泛青色能看到血管的眼皮,极其疲惫无力地缓缓睁开,好像就快用完所有力气了。   “没事,别动,没事了,”段屿心焦又无措,他不知道白晓阳在挣扎什么,怀里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更加慌乱,“你会没事的,别乱动了。失血太多了就是会冷,你先——”   “段屿?”   这个名字也能被这样虚弱至极地读出来。他微微睁大眼,血肿的眼睛干涩,面无表情地咬紧牙关,对着那一如既往黑漆漆透不进光的瞳孔,低声道,“嗯。”   “……”   段屿捧着他,缓缓地说,“怎么了。”   “你怎么,”白晓阳失神地看着段屿,好一会儿,愣愣地问,“你怎么,受伤了。”   听见白晓阳的话,段屿像失去了一切似的愣在那里。   失魂落魄地像流落街头的人,身体紧绷着,白晓阳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个怀抱愈发僵硬,又从冰凉,逐渐一点一点地,变得滚烫起来。   他似乎是想伸出手去摸段屿脸上的青紫伤口,但白晓阳一点力气都没有,打着冷颤,怎么都抬不起来手。   虽然有些混乱,疼痛又不安,但段屿的表情看在眼里让他心碎,难过地忘了什么,只知道担心,也只剩下自责和内疚。   “对不起……”   声音可能太小了,但白晓阳希望段屿听见自己的歉意。   他在最后也舍不得,但他实在太累了。   他会觉得先一步自私离开,或许会给段屿带来伤害,无论是他又躲起来,还是别的什么,段屿不是坏人,是他喜欢的,值得爱的,很好很好的人。所以他不怪段屿。   便是又一次逃避,即便是个骗子,被骗了,他也不怪段屿。   应该会自责,应该会给予他不小的打击,但白晓阳真的很累很累,他缓不过气,他真的,只想离开了。怎么过得这么悲惨呢,这样的一生,直到最后最后,值得他留恋的,让他觉得珍贵的,想一起带离这个世界的,只剩下这份感情,只剩下那个装裱在相框中的祝愿。   “对不起,”白晓阳微微怔愣着,忽然胸口涌上一股热气,“不要哭。”   他有些焦急,面对段屿这样的表情,他心疼又难过,果然亲眼看到了是这样的,果然无法忍受段屿的痛苦。   “不要哭了。”白晓阳心疼地说。   “你不要哭啊……”   “段屿……”   白晓阳眼前阵阵发黑,太冷了,所以好像又要坠落进冰凉飘荡的地方去,直到失去意识前,沾满他人泪水的嘴唇和皮肤被深情又痛苦地吻着,可惜的是他做不到回应。真是让人感到懊恼。   医务人员焦急地蜂拥而入,这间面积不大的宿舍到处都堆满了被不像话地、胡乱买来的生活用品,在一片混乱中,他被剥离出一个固执有力的怀抱,口中含着滤纸渡过来的白糖水。小题大做一般掩在脸上的氧气面罩,还有悬空抬高的手腕。再一次被拉回来的,是以后会被谁一直好好保护、永远珍视疼爱的白晓阳。   而被留落在原地,像小孩子一样,因为被爱着,因为终于被爱着所以放声哭泣的。   是白晓阳喜欢的人。   是在这个令人失望、充斥着无数痛苦的世界上,   他最喜欢的人。   ----   「SEASON -2- 」 END   --------------------   -   大家晚安,大家早上好   或许本章可配bgm:   《1314 and a 520》-Philton Solomona/Faafetai Faasino   非常感谢所有阅读到这里的宝贝们!   沉重的S2终于结束了   也终于要日出了!   S3的基调主要就是甜爽!vb也透过一点点~   再次感谢一路陪伴到这里的大家!我们甜甜爽爽的S3见啦!(*′`*)人(*′`*)   还请宝贝们多多评论!!这是对俺最重要的鼓励和支持555   # “carpe diem” 第52章 “早上好啊。”   第二次试图自杀,她吞下攒藏了三个月的帕罗西订。发现后被拉去洗了胃。   但毕竟发现得晚,大脑和肝肾都出现严重的损伤,她知道自己闹成这副模样,价值随着生命力一点点消逝,是死是活对段位斌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看顾她的人开始变得松懈,她囚禁自己的卧房也逐渐无人来访,心理医生每周一次的检查愈发像在走过场,在丈夫的默认之下,那把锋利的餐刀藏得轻而易举,甚至那算不上藏,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做什么,或许可以说,都在等她去做什么。   最后一次自杀,她选择了成功率最高的方式。   “你又藏药了?”   他将手里一把药片扔恶狠狠地撒在地上,对着自己灰败褪色的妻子,敢怒不敢言,最终,也只是僵硬地怒斥,“下一次还准备藏什么,藏哪里?床垫,暗柜,书桌下面?”   她恹恹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你能不能负点责任,你知道……你知道这次是谁发现的吗?”   她动了动身体,终于有了反应。   “小屿吗?”   “你以为?你……”他急慌慌地想说什么,但在对上妻子的眼睛一瞬间就哑了声,身体一僵,难堪地别过脸。   他说,“别再这么干了,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了孩子。”   “段为斌。我说过,让我去医院。”   他一顿,因愧疚而压下去的恼火又冲了上来。   三十五岁还年轻,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蹙眉低声道,“你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把你关精神病院去?让别人都知道我妻子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吗。”   “……迎月。”   “不愿意的话就出去吧。”她无趣地扭头继续看窗外,“也没什么差别。”   “真的没有余地了吗。连谈谈也不行,就一定要走极端?连孩子都不要了吗。”   “你现在说的话,我实在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你……”他干涩道,“求求你,就当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们把这件事好好解决。”   他说在她的痛点上,以为她会回心转意。   这是实在荒诞的一年。   在那个桂香弥漫的九月末,一切都变了。她的生活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完美的人生被撕开一道裂口,想尽办法去补填缝合,可裂口下溢出的污秽越挖越多,何止是欺骗和背叛那么简单?让她发觉可笑的真相,是从一开始,就全是假的。   展会的相遇是假的,恋爱是假的,质问之下她才得知,原来她的丈夫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纯粹的同性恋者,别有用心的邂逅,火热的追求,步步为营直到踏入婚恋殿堂。   她在最年轻的时候遇到了他,长达两年的热恋,她生下了他的孩子,整整十年,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如果不吃药,根本做不到和她同房。   他也算是名门望族的继承人,他是个同性恋,他需要一个强强联合的妻子,他也需要一个孩子去继承他的一切,他需要示于人前的、美满幸福的家庭。   自以为是自由的,其实她从来就没有真正逃离想要逃离的一切,既然享受了衣食无忧的生活,那么同样也需要承担该承担代价,好命顺遂的人生标清了价格,只是支付方式不同罢了。   那场被她撞破的情事,那个在丈夫身下看不清脸的……是个漂亮的少年,甚至才十七岁。   她到底有多蠢多迟钝……?相伴十年的枕边人,变成面目全非的怪物。   如果那天没有因为天气延误,她带着孩子去大洋彼岸度假。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既然不知道,那就是不存在的,毕竟在真相被压实掩埋的那些年,爱情是真,幸福也是真。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一无所知。是坏事,还是好事?   开始这样想的时候,她知道一切都无法改变了。   接连不断的打击,无望又无法脱离的未来,她得病该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为什么一个个却面露异色,好像她才是不正常的那个。   在挣扎得精疲力竭之后,她开始枯萎。   从那之后她的孩子变得缄默又阴沉。还是乖巧的,但总感觉什么东西在悄悄变质。   她自私的行为从开始贯彻到了最后,因为太过于残忍和难看,她连给自己一个解释都做不到,更无法开口去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讲明白一切。   无法想象那双幼嫩干净的眼睛看到那样的画面,该是什么样的心情,该如何疗愈一切。她不堪重任,和卑劣的丈夫一样选择将那个孩子的心理问题交给医生去处理,像丢一个包袱那样,承担不了责任,就不去承担责任。每一日她都活在自厌和悔恨之中,她觉得愧疚,可是要弥补的太多太多了,畏难情绪压碎了她,逃避,逃避……她只能逃避。   她成功了。   在段屿十五岁,养枪伤的那几个月,快出院之前,段位斌曾经百忙之中抽空去看望过一次。   那是杀死小狗前还是小狗之后来着,段位斌不记得了。   他被领进高层的单人病房,同类型的高级干部疗养院从大门开始就设立重重警卫,重症楼三道隔离门两道安检,院方对客户的人身安全以及私密保护可谓尽心竭力。   就是没人想到,身份贵胄的年轻人身受重伤,倒不是遇着了什么险恶的歹徒,正是他的父亲。   他简单地问了问儿子近况,又象征性地翻了翻装订成册的病案详解。看得有些不耐烦,知道段屿身体不错后续没什么遗留问题伤养得很好就足够了。   段位斌突发奇想:“恨我吗。”   段屿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就从进来到现在,一直这么僵持着,忽然,露出一个笑。   那个笑和陶迎月决定自杀前的笑太像了。   他和陶迎月太像了。   那是一种觉得无趣可笑、仿佛认清了本质的,释然的笑。   -   段屿在白晓阳的病床前一条又一条地翻看聊天记录。   病房面积很大,有陪护的单人床和两个沙发,虽然不是落地窗但转角视野很广。没有开灯,窗帘只拉了一半,除了仪器作响再听不到多余的杂音,窗外夜景也美,只是无人在意。   边餐桌上放着小森侑送来的简餐,经典的日式寿司盒,很大,用带着暗纹布的餐巾裹起来,上面还夹着信签和好运符。   救护车来得很快,因为本就是大学的附属医院,偶尔他们实验课也会来医院听讲,所以得知消息的时候,白晓阳的同学和小组组员们赶来的很快。   也是因为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大家都很疲惫,没打扰太久就离开了,走之前,小森侑和段屿聊了一段时间。   “我们会拒绝所有采访,也不会去领奖的。这太离谱了。”   对于奖学金到底是怎么回事,从这个日本人直白愤恨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不知道内情。   他不知道,就等于白晓阳没说,既然白晓阳没说,段屿也不会去擅自干涉。   比起交谈,小森侑更像是自言自语:“实在是过分,怎么可以这样。他醒来之后,你一定要和他说……说我很生气!他觉得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啊,钱比朋友还重要吗?那种东西宁愿不要也不会让他受这种委屈的。就是不信任我,也不信任大家,不管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大不了一起退出,难不成还能把所有人都替换了吗?”   他念叨个不停:“虽然不清楚还有什么原因,但肯定和这一切也脱不了干系吧。真是的,劝我的时候一副清醒又看得开的样子……我不是在怪他!只是……算了,算了,我亲自和他说。”   心乱如麻地沉默了半晌,小森侑叹了口气。   他看了眼似乎除了白晓阳其余都不太在意的段屿,有些苦恼。似乎是在斟酌,但最终还是选择直白地说,“至于你给的……不需要那些,数目太夸张了,请收回吧。我放在盒子里了。”   说是感谢费心,也感谢一直以来对白晓阳的帮助云云,毫无感情地讲着客套话,送出了礼品卡,他们也没想太多就收下了,结果后来一查,被数目吓了一大跳。   “是吗?”段屿只是垂眼看着紧闭双眼的白晓阳,“随意。”   “……”   小森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了。临走前,他忍不住轻轻地说,“他会好的。”   “我知道。”   “……你也适当地休息一下吧?”   劝告没什么用。不再多说什么,小森侑走了。   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他还是有一丝宽慰,总感觉……其实还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的。   “啊,那些贺卡。”   小森侑脚步顿了顿,沉重了一天一夜的心,因为想起什么,忽然松了口气,又觉得轻快起来。   いいねぇ,他低下头笑了笑。感叹道,   “看样子,是有在被好好珍惜?”   -   22:14   白晓阳:是因为我之前不接电话,所以在生气,在责怪我吗?   白晓阳:我知道了,是我不好   白晓阳:别生气了好不好,接电话吧   最后一遍,段屿停在这里,放下了手机。他闭了闭眼,再一次起身,去病床前,低头看着白晓阳。   皮肤还是苍白,但面色好了很多。眼下泛着乌青,表情却恬淡,好像再没什么不安那般,平稳又安静地躺在那里。   手腕处覆盖着透明的胶贴,血早就止住了。   那看起来很疼。   他当时一定很害怕。   段屿伸出手,摸了下白晓阳的嘴唇。不再柔软了,颜色也很淡,有破皮的地方。   但其实白晓阳一直都是这样,嘴唇偶尔会有伤口,他改文章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撕咬嘴皮,不会很严重,这也算不上是习惯,人在焦虑的时候就是会下意识地这样做,很多人都是。   以前也这么偷偷摸过白晓阳的嘴唇,那时候滚烫,因为觊觎着,所以他视觉上大抵是自己美化了不少的,当时的颜色可能并没有那么红,口感也没有那么甜软,白晓阳并没有诱惑谁,是他自己想吃。谁还记得他是厌恶接吻这种行为的,到后面成了那副渴瘾的模样,大概因为给他亲的是白晓阳,所以才会这样。   现在也是,手像是黏在上面,为什么触感这种东西也会让人觉得可爱呢?他轻轻地推蹭着,直到嘴唇微微张开,毫无防备地睡着的白晓阳全然不知他在做什么,就像第一次那样——执着地,一直不停地抚摸着。   只不过先前他有能力让自己停下,现在没有罢了。   “嗯……”   似乎是有些不舒服,白晓阳皱了皱眉,段屿收回了手,撑着病床,高大的身体像片影子似的压了下去,他颇为认真地打量,没有注意窗外即将天光大亮。   今日晨光很好,出人意料地带着暖色,不像前几天那么冷硬灰蓝。太阳一点一点升上来,天空明亮,浓烈的阳光从半边窗扇灌进来。   是难得的好天气。   靠近了才能听见白晓阳的呼吸,因为他睡觉一直都很老实安静。   被不安分的手欺负了,于是发出不满的嘤咛,但是好像又没办法舒服地重新睡回去。结果眼皮颤动着,最终懵懂地睁开了眼睛。白晓阳果然还是被摸醒了。   “早上好啊。”   段屿对白晓阳说:“早上好。”   --------------------   久等了宝贝们!!恩恩爱爱的S3参上——   -   carpe diem是拉丁语,有“抓住今天无畏明天”的意思!祈盼不会后悔,不留遗憾( ˙˙ ) 第53章 我很好吃吧。   12.31,NYU Langone,New York   因为获奖组一致拒绝出席发布,也拒绝采访,颁奖被推迟了。   白晓阳所谓的‘自动退出’被顶掉一作,朴烁作为空降,是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增补,处境尴尬且微妙。毕竟按照崔茜的话来说,顶上来的那家伙是内特她都不会这么想笑。   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奖金可观,但毕竟一个大学生的杂志奖,含金量没高到会引起什么广泛注意,不会有人大张旗鼓地群起质疑奖项水准,一般人没那么闲的。奖项争议在社交网络上溅起的水花不如网红歌手撕逼打架。   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这件事有意思就有意思在——朴烁他本身就是个大网红。   就是说作为穿搭美妆赛道的vlog博主,他内网外网都混,立了富二代学霸和男同人设,国籍不明但华裔口音很正,性格有趣嘴巴毒,他又是个漂亮零,人气相当可观,测评只接大牌偶尔中奢,可以说两边通吃,粉丝量加起来也有个90k。国外粉丝比国内的多,但国内粉丝更能买一点。   学术不端,品性低劣,假富真捞……朴烁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的很多事白晓阳想一想都能想明白的其实。顺着思考能解释很多东西。   比如为什么小森侑喝杯水的功夫就不见了,比如那杯水细想起来其实是朴烁端给白晓阳的,再比如白晓阳满世界找小森侑的时候,朴烁为什么装醉缠着他一直不让走。   除了这些其实他瓜还是挺多的,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波浪。谁都不清楚把这些东西轰轰烈烈地丢出去会怎么样,就目前来说,还是风平浪静,这件事并没有被爆出来。   抛开奖项本身不谈,学校带头搞这种……真的很头痛啊,一开始哄着Raven来带学生不就是为了排名吗,现在好了,这种臭名声的事剖开了捅出去,排名滑滑梯似的,到时候谁还把孩子往你这申,有钱人又不是傻子。   但大学毕竟是纽约的大学,朴烁只有个形同虚设的工作室,他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可能在公寓急得饭都吃不下去了,毕竟APA和杂志还有学校一天十个邮件询问近况,来探望的总是被挡回去,除了亲友谁都见不到白晓阳。朴烁为了能联系上他可能吃一辈子素都愿意。   Komori:你再看看这个。   Komori:链接   白晓阳还在看小森侑发来的上一条……下一条就紧接着丢过来了。   他还没来记得回复,忽然门被打开。   白晓阳抬起头看过去,弯着眼睛,露出一个笑,又低下头回复朋友。   白晓阳:我一会再和你说。   “晚上好。”   “还没到晚上呢。”   “是吗。”段屿脱了外套,又将围巾随手扔在沙发上,终于透气似的低叹一声。   他没有带围巾的习惯,那是走之前白晓阳硬要他围上的。段屿不乐意,但是白晓阳说他冬天总是穿很少会感冒的,白晓阳表示很担心。然后段屿乐意了。   他进来的时候没什么表情,但对上白晓阳的笑,也勾了勾唇,伸出手摸了摸乖乖在病床坐着的人的脖子和耳朵。   不轻不重地揉着左耳。最近段屿总是这么做,白晓阳解释说确实听不见,这样碰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段屿不是因为那个才摸的,他就是单纯要摸。   “手好冰。”   “是在嫌弃我啊。”   白晓阳摇头否认。他一直在过于暖和的室内待着,其实是有点燥热的,于是抱着段屿的手,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他闭着眼,温温地说,“很舒服……”   ……病房里确实温度过高了。让人头昏脑涨的。   段屿胳膊绷了一下,也没让他松开,也没有动。   发现段屿好像很僵硬,白晓阳反应过来,连忙松开,“对不……”   “不是说了吗。不想看我发疯的话就别再说这三个字了,真是让人应激,”段屿动作很快地收回手,神色淡淡地将手里一直提着的纸袋放下,他回头见白晓阳盯着自己看,又说,“还是说你想看——”   “不想看。”白晓阳目移道,“只是随口……”   段屿挑眉道,“什么啊,道歉就算了,居然不是真心的。”   白晓阳神色凝重,“你要真心的道歉吗?”   “不要啊。”段屿凑过来,虽然眼神平淡,但满脸都写着性格很差,反客为主地责怪,“不是说了吗,我会应激。”   “……”这种时候靠太近段屿就会按着一直亲,所以白晓阳也神色淡淡地扭过脸,“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啊……真麻烦。”   “嫌我麻烦。”   别再靠近了,白晓阳伸出手推段屿的脸。他挡住段屿的鼻梁和嘴唇。原本只是红着脸低头看被子,推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没动静,就迟疑地抬起眼,正对上段屿的目光,忽然又有些失神。   因为嘴巴被挡住了,于是只露出来一双眼睛,睫毛懒懒地覆下来,狭长的眼睛是真的很漂亮,目光没有特定时刻那么凌厉锐利,浓深的瞳色微微有些涣开,一副半溺不溺的样子,像嗜酒的人喝足了半分饱。   “……段屿!”   段屿在舔舐他的掌心。   感受到的时候,白晓阳脸烫得要往冰水里泡了,他猛地想要收回手,却被段屿抓住了手腕,牢牢地锁在那动弹不得。目光凝汇在一起,但又十分漫不经心,湿润的舌尖在看不到的地方剐卷着指窝与心纹。   “放、放开我,你停下……”白晓阳挣不回来,也不和他对视了,那种感觉又痒又微妙,他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被子,颤着眼睛,没一会儿就举了白旗,“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没嫌你麻烦……不嫌你麻烦,我开玩笑的,段屿……”   段屿放过他了,白晓阳自由的一瞬间就像兔子逃回洞窟了那样把手躲进被子里。   “不好吃。感觉有消毒水的味道。”   “那你还……!”白晓阳见他嘴上那么说,又意犹未尽地擦着唇边,难忍羞愤地喊,“谁让你吃了!”   “不是你伸过来的吗?”   “……”   “白晓阳脾气好差啊,以后长不胖怎么办,”但是生气的时候是最可爱的,因为比较难得,所以段屿一边听着白晓阳骂他,一边把白晓阳的手摸出来,用毛巾擦干净。   他又拿出纸袋里的东西,撕开包装纸,“吃这个。”   “我不吃。”   段屿歪了歪头。   正要再缠,床上的手机亮出几条消息。依旧是小森侑兴冲冲发来的几条链接,白晓阳扫了一眼,他打住段屿的话,忽然认真地问,“是你安排的吗?”   “我安排什么。”   白晓阳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平时打工学习忙的没时间玩网,对社交网络,虽然不能说一窍不通,但也是有过一些了解的,于是只说,“那几条通稿。”   “又不是娱乐圈哪来的什么通稿。”   “段屿。”   “吃巧克力吗?”段屿问,“真的不吃吗?是抹茶的。”   “段屿……唔。”白晓阳一张嘴就被眼疾手快地喂了一个。这个人习惯用巧克力堵他嘴巴,这让他有些不满,于是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故意用阴沉沉的眼神指责起来,一边慢吞吞地嚼着。   嚼了一会儿,白晓阳的眼神又变清澈了。   好吃。   “今天还给你买了可颂,也是抹茶淋酱,不过路上太久感觉会变得不好吃,所以被我吃了。”   “嗯……不好吃吗?”   段屿想了想,说,“不,挺好吃的。”   手机又响了一下。   这回段屿看见了,他垂下眼,拿起床上的手机,直接往沙发上一扔。   他若无其事地问,“巧克力,还要不要吃?”   “……”白晓阳留恋地把甜东西吞下去,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段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在帮我。我也知道你不想让我再接触这些东西。但我真的没事,没有脆弱到……那个地步,不用这样把我关起来,像是要把外界一起隔绝开似的。”   段屿撒谎道,“我没打算这么做。”   “做不做都行,”白晓阳再一次伸出手,触碰到他的脸颊,摸了摸,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事的。我已经没事了。”   “……”   “我不想逃避,我想和你一起解决所有的麻烦事。在我帮不到忙的地方,我一定听话,什么都不做。你不用怕我会受到伤害,不会的。”他知道怎么说段屿会高兴,手上的动作又轻柔很多,“因为我只依赖你。所以,负面的消息,负面的人……任何人,都不重要。”   “至少现在,希望你不再被任何烦心事打扰。”段屿低声说,“我想要你好好休息。”   “我有在好好休息。”白晓阳说,“我只是不想要你一个人去操心一切。所以别太担心我了,有什么就和我说,好不好?”   抚上来的,是带着疤痕的另一只手。   已经好几天了,但还是贴着胶。医护叮嘱说尽量不要活动手腕——其实也没办法活动,所以幅度很僵硬,但奈何力道过于温柔,段屿反而没有让他把手放下去。   干净温热的掌心很柔软,小心翼翼地贴着脸侧。段屿也刚从外面回来不久,皮肤是冰凉的,贴触在一起,白晓阳还活着的事实通过体温传递了过来,伴随着心安的气息,让人贪恋到忍不住喟叹。   在白晓阳收回手之前,段屿追了过来,撒娇似的抱着细瘦的腰,脸埋在白晓阳怀里,鼻腔里全是青草的香味,段屿闷闷地说,“洗发水不是换成和我一样的了么,为什么还是这个味道……到底是哪里来的味道。”难道他真的是小羊?   白晓阳将手指插进段屿的发间,揉哄似地梳理着,他其实没听清段屿在念叨什么,“嗯?”   段屿抬起头,“你有小羊的味道。”   白晓阳手停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段屿说他身上有畜牧的味道,吓到,“……是哪里很臭吗?”   开什么玩笑。“是草香,很好闻。”   白晓阳疑惑了,“草?草的话和羊没什么关联吧。”   段屿说,“小羊是在说你。”   “……”白晓阳一顿,慢吞吞地说,“那个是洗发水。”又让他不要和文珊奇奇怪怪地学着叫。   “不是洗发水吧。”   “不是吗……”   会贴在一起说着废料一样没有任何意义的闲话。   病房变成了堆满亲昵的天堂。在白晓阳醒过来之后,段屿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   白晓阳怕段屿责怪,也后悔做出了伤害到段屿的选择。在医生护士离开之后,他发现自己很难面对段屿,毕竟眼神中的痛苦和庆幸太过明显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提起,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然后,段屿和他说了对不起。   明明没什么错,明明是救了自己命的人,他还是抱着他,轻着声,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身体颤抖着,在得不到太多回应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触吻着白晓阳的额头。   在被珍视着。是没有人能替代的、前所未有的感觉。   段屿浓烈的保护欲被伤疤和往昔的那些顾虑冲淡过,居然还是那么难以忽视。除了他的怀里,白晓阳哪里都躲不进去。   “今天吃了什么?”   “送来的意面。还有汤,不太好吃,”白晓阳说,“但是都吃掉了。”   “好乖啊。”   白晓阳垂下眼,“还想吃巧克力。”   “嗯。”   剥开了糖纸,是被白晓阳偏爱的口味。段屿含着吻过去,白晓阳没有拒绝,垂下眼,浓甜的可可香味在味蕾上扩散开,说是吃巧克力,但好像谁都没有顾上去舔它。   舌尖卷着作为配料加进去的重抹茶,在交错的呼吸声中,眼神迷蒙起来,喉结滚动着,亲吻原来能变得这么舒服又好吃。白晓阳没有被咬痛,但还是感觉哪里抽瑟了一下,忍不住睁开眼,在发现段屿似乎也觉得甜的时候,餍足地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想让他更满意一些。   这样的动作,像是在撒娇似的宣告说:我很好吃吧。   段屿显然接受到了如此不像话的信息,他自抑下去的气息变得浓烈又强势,攻击性和侵占欲越来越强,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招架不住的,但是白晓阳没有放手,只是一遍承受着,一边迷迷糊糊地在想。   好喜欢。   怎么这么喜欢这个人啊。   “嗯……哈。”   分开的时候连呼吸都颤抖,白晓阳软下去的腰被段屿捞着,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他发现段屿在低头吻他的伤口,心间一缩,难过地正要伸出手——   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感觉好好吃。”   突如其来的女声把白晓阳吓了一大跳,段屿下意识把他抱怀里,沉着眼看向门口。   陈蓓琳抱着胳膊,靠在门边上,也不知道到底在那里看了多久。她眨着眼睛,饶有兴趣地问,   “还有吗?那种巧克力。”   --------------------   -   虽然并没带来什么好消息   但是大小姐看的很开心! 第54章 “你到底哪位啊?”   看清楚抱着胳膊靠在那的人是谁,段屿没那么紧张了,搂着人的力道松了松,浅呼出一口气。   继而,又蹙眉道,“怎么进来的。”   陈蓓琳说,“走进来的啊。”   白晓阳听得古怪,诧异地冒出个脑袋,又被段屿无情地压了回去,他脸贴着段屿的胸口,被肌肉压得有些喘不过来气,挣了挣,“段屿……”   女孩见了世面,“哇,洗面奶。”   段屿面无表情地问,“你到底怎么进来的。”门口都是他的人,这层没有专门的ID卡上不来。   废话,当然是钞能力了。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她摊手,“我发誓,我敲过门了,敲了三遍呢。”   也确实没必要问,段屿现在不爽大于求证。白晓阳是捂不住的,推了推段屿,终于把自己推开了,喘了几口气,紧接着,好奇地看向门口。   女孩子挑起眉,“哎呀,你好呀?”   白晓阳先是看了眼段屿——发现他没太多表情,只有不耐烦中夹着一丝……其实主要还是不耐烦。   不过看起来好像不是需要防备的人,白晓阳便也放下心。因为刚刚被看见……他还是有些赧然,只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打招呼,“你好。”   陈蓓琳好奇的目光在白晓阳脸上连连打转,一边看一边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白晓阳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能感觉到她并没有恶意,于是也没有躲避目光。   段屿开始烦了,“来干什么。”   “来看看长什么样。”陈蓓琳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只看好像不太够,她三步做两步地跨过来,对着白晓阳来不及反应还有懵着的那张脸,伸手就摸,“软诶……”   “松手,”段屿把白晓阳拉开,眯起眼,“要么说事要么出去。”   “……天啊。”她收回手,调侃道,“真新鲜。”   段屿笑了,“陈蓓琳。”   “好了知道了。”她无聊地撩了撩头发,目光在段屿和白晓阳身上来回打转,卖关子地挑道,“我没那么闲,来这是有事找你。本来也没想坏你事的,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我一个人拿不了注意,打你电话感觉你也不会及时接,所以就过来咯。”   “什么事。”   她看着白晓阳,却在问段屿,“在这里说?”   段屿收回目光,“下一次记得打电话,敲门没人理会的意思是不欢迎。”   陈蓓琳威胁道,“再这样我真的会翻脸。”   眼看着气氛变差,白晓阳拉住他,“段屿?”   段屿介绍道:“是我朋友。”   陈蓓琳抬手否认:“认识的人。”   段屿赞同,“认识的人。”   除了文珊她们,还有派对上那些围着段屿的人,白晓阳其实并不了解段屿的社交圈子,他此时难免好奇一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女孩子很有好感。   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个都给人一种同类型的感觉。   段屿叹了口气。即便白晓阳那么说,他也只是嘴上应承一下罢了。真要把他拉进纷争里是不可能的。一碰就碎地躺在病床上,说什么要一起面对,到底谁会同意这种事。陈蓓琳和白晓阳有接触就已经很让他反感了。   但既然来了,也没办法规避,他问道,“什么消息。”   却没想到陈蓓琳比想象中体贴,“出去聊。啊,那个巧克力抓把给我。”   段屿看向白晓阳。   不是在询问巧克力,而是在询问能不能出去。这行为很作弊,毕竟有外人在的时候,白晓阳反而不好要求什么了,而且他本身也有其他事要做。于是点点头,轻声说,“我没事的,你去吧。”   段屿蹙了蹙眉,什么都没说,让白晓阳在这里等一等,就单独和没要到巧克力的陈蓓琳出去了。   门被轻轻关上,看不清外面的影子,白晓阳看了一会儿门口,掀开被子,去沙发上拿起方才被段屿丢掉的手机。   小森侑没有再回消息过来,他转发的主要是一些针对朴烁的黑料和瓜。白晓阳了解他,所以没有将这件事的真相告知,都是会自责内耗的性格,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了,小森侑这几年好不容易走出阴影,至少在这件事,能保护就要保护。   最近想要联系白晓阳的人很多。   他就像是个风暴眼,有牵扯的没有牵扯的,命题的答案好似都在白晓阳身上。京丰的群解散之后就只身下Moka还和白晓阳有联系。   白晓阳现在不方便,所以一直没有去看老板,Moka每每去探望,回来给出的消息都很不好。   没有醒,状况差,得观察。她女儿也快崩溃了。   白晓阳把陈慧怡打来的所有钱都拜托Moka汇了过去,又旁敲侧击地问Henry的情况。毕竟条条律律分得清,吸毒是一回事,有没有参与贩毒不好说。至于囚禁、伤人等等,让白晓阳最担心的反而正是这一点——那时候Henry是不清醒的,他没办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就是个疯子,游荡在街道,目击者很多。俄勒冈或许可以,但纽约州没有死刑,他极有可能会被认定无刑事责任能力从而免除刑事处罚,继而直接被送精神病院治疗去。   在这件麻烦事中,案件如何判定,细则如何分说,白晓阳是当事人,都有责任接受传唤与警方讯问,只不过……通通都被段屿挡了回去。   白晓阳唇边的那道伤口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但段屿盯着看的时候还是会说一些很可怕的话。靠本事逼问出那天脸上的掌掴痕迹到底什么一回事之后,他说Henry会被送到东州监狱去。   又看着白晓阳的脸色,笑着说只是开玩笑的,这怎么可能呢。   白晓阳也没有深思到底可不可能,他只觉得段屿好像并不是在开玩笑。   “……”   白晓阳下意识地看向门口,段屿并没有回来的迹象。   他确实有些担心。不是担心Henry,是担心段屿。   直到今天,段屿也没有解释:在失联的那两天,一身淤血与伤痕……到底是去干什么了。   白晓阳心如明镜,知道段屿保持缄默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也知道他并没有太多能力帮到段屿。这种时候不添乱就是帮助,该乖乖听话的。   但……难免的,总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挫败感。   怕段屿担心,也怕他难过。   所以也像没事人一样。段屿问起来的时候只说没事,他问白晓阳:那样做,是因为奖学金,还是因为没有等来自己,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事?   白晓阳只说,没有,都没有,是因为奖学金。也有等累了的原因在。但那都是误会。他知道段屿是被困住而不是选择离开,这就足够了。是自己一时想不开,再加上被老板吓到,所以才这么做。   段屿已经很自责了,那么痛苦……白晓阳不想看到段屿那个样子,也不想看段屿哭。那比什么都让人心碎。   虽然隐隐约约觉得……段屿的反应有些太过于无措畏惧,白晓阳并非是觉得自己的分量轻,只是总感觉,或许段屿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过去。他很少谈论自己,谈论自己的家庭。白晓阳是想问的,但总怕冒犯,又觉得太不是时候。   所以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白晓阳笑着解释,说他真的没事。   好像那些矛盾从未出现过,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是一时想不开。   结束和Moka的对话,白晓阳内心沉重不已,思索着或许还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忽然又跳出来一条熟悉的好友申请。   白晓阳看见了,神色淡淡地删除掉,然后将那个陌生号码拉黑。   这动作他很熟练,是因为从醒来之后,这已经是收到的、第无数条一模一样的好友申请——陌生的账号,陌生的电话号码;熟悉的咒骂,还有接连不断的威胁。   比如:白晓阳,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翻脸不认人的畜生。】   【你和小云说什么了】   【你知不知道他每天都因为你闹着要去死】   【为什么不通过,通过好友】   【你会遭报应的】   【你到底和我儿子说什么了,你是故意的?】   【这个月的钱不给了吗?以后也不给了吗?】   【你叔说得对,你果然会这么做】   【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做这种事,你还要不要脸?】   【我们会去找你的,这事没完】   【你有本事一辈子都不要回家】   【你要装死装到什么时候】   ……太多了,白晓阳看不过来。   其实看到这些,内心要比想象中平静。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在醒过来之后,要说心境没有任何转变,并不现实。   说清醒也算不上。他只是觉得……一直这样的下去,一直惩罚自己,这人生属实有些浪费——余出的情绪与精力,只用在维补过去,太浪费。   以前看到这些会怎么样,白晓阳没去想,恐怕强压之下只有永无止境的内耗自责。   不过现在他学会了忽视。   但要说痛不痛苦。   白晓阳垂下眼,将再一次弹跳出来的好友申请删除。这一次也任然没什么好话。他不再纠结,厌恶地将账号拉黑,准备直接设置成不被搜索的状态。   也想过要不要销号,但……和陈慧怡、和小森侑文珊他们的聊天记录在那里,总感觉……有些舍不得。   还是直接设置成谁都加不了的状态合适一些,白晓阳见段屿还是没有回来,放下心。他没和段屿说这些事,有一点风吹草动那个人都会焦虑,最近已经很烦心了,没有必要让段屿更烦心。   正准备先清空好友申请列表,忽然,又跳出两条消息。白晓阳看清楚之后,脸色骤然一变,他微微睁大眼,愣了一会儿,急忙点开折叠的消息。   依旧是来自家里的,但这一次的内容不是唾骂,也不是诅咒。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吗】   【我告诉你。】   -   “走这么远干什么?怕他听见?不至于吧。”   段屿不和她废话,淡淡道,“有事说事。”   陈蓓琳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真是麻烦大。”她说,“视频在我手里风险多高啊,你一直吊着他真的不是办法。你也知道段叔叔那人。”   “他不会,我知道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儿子,”段屿笑了笑,“那些视频从来都算不上威胁。我是最好的筹码。”   段位斌这辈子遵循着几近刻板的人生模式,有些东西就像是被镌刻进他的认知里那样,容不得一丝偏差与失准。要说他是个疯子,可在某些时刻又诡异地像个正常人。段屿有时候确实很好奇,他亲爷爷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把儿子‘扳正’的,就像是被打碎重塑过那样,仿佛被载入了程序。   陈蓓琳了然地点点头,她不担心。   她确实不担心。   说到底,这圈子有谁是特殊的吗?吴晟如此,难道文珊和段屿他们就不是?   平心而论,段屿闯出天大的祸,段位斌只会为他收拾得更干净,他没将儿子的打打闹闹放在眼里,也同样没把白晓阳真的当回事。   就按照段位斌说的那样,从小到大父子之间比这更加激烈的冲突多了去了,如今的矛盾更算不上号。   但问题是这一次陈蓓琳手里真的有视频,事关自身,所以他才重视。陈蓓琳放走段屿后回家睡了一觉,醒来就看到她妈两个未接电话,她半撒娇半求半哄地才把这事搞定,结果到最后陈茵还在给她加码。   陈茵道,“虽是如此。但段位斌说得也合理,我不和你争论别的。婚姻对你来说是助力,刚上大学我不逼你,多玩几年也没什么关系,但确实是该考虑人生下一步的时候了。如果能谈拢,段屿这孩子是个好人选,我很满意。”   陈蓓琳听完骂她妈神经病。   陈茵一桌子公务忙,懒得哄她,只叹口气溺道那你想怎么着都行吧。   就好像脑子里除了利益装不下别的。那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态度,气得她在屋子里吃了一天炸鸡。   “你爸找我发疯怎么办。”她先道,“你别说不敢,我才把我妈得罪了。”   段屿笑道,“他已经回国了不是吗。”   陈蓓琳说,“还会再来的。”   “好像很担心啊,”段屿有趣道,“原来是被妈妈骂了?”   陈蓓琳一想起来就烦,“她和你爸一个想法。最近越来越敷衍了,我话还没说完她就要挂,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就没把我当回事。还有,你对我态度好点,本来就很麻烦,再没礼貌我就退出。”   段屿叹了口气,“你不愿意的事,陈茵不会逼你。”   陈蓓琳:“叫陈阿姨。”   段屿:“陈阿姨。”   陈蓓琳顿了顿,打量一下他,发现这人似乎比想象的认真。她想了想,还是说,“她逼不逼我,我都会帮你。”   “为什么。”段屿饶有兴趣地,“怜悯我?”   陈蓓琳扯着嘴角笑了笑,“我都不知道我看起来那么大善人。”她靠着窗,越过段屿看向白晓阳的病房,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说,“不如说是有点羡慕吧。”   她收回目光,“还没有人会因为我去死呢。”   段屿淡淡道,“他不是因为我去死。”   “那是为了什么?”虽然陈蓓琳不在乎,但是她好奇,“他知道你的过去吗?总感觉很残忍啊,这是第二次了吧……”   “他不会知道。”   “嗯,这样吗。”   段屿想了想,“不如你退出吧。我对你礼貌不了。”   陈蓓琳惊了,“突然这是?”   “不是觉得麻烦吗。”   她看了段屿三秒,忽然眼里冒出了兴奋的光。   “这种时候赶人,不会是为了小白羊吧?这是干什么,怕我到他面前乱说话……未雨绸缪?天哪,我摸他一把就给你难受死了是不是。不行,我得和他多多接触,我得多摸摸,总感觉会很有意思……凶巴巴的看我干什么?我不走,这忙我非帮不可了就……”   段屿没再看她,转身走了。   陈蓓琳还在远处高兴地,“下次联系——你得接电话啊!”   他也没有再理会。   要说不爽,那是肯定的。   但选择让麻烦介入就得接受麻烦带来的麻烦,他算不上后悔,但确实头疼。   不能让白晓阳知道他的过去。   了解白晓阳,所以清楚明白,知道了之后对白晓阳会是怎样的打击。   现在已经很自责了。他现在不想让白晓阳再收到哪怕一丝来自外界的压力,如果压力是来自他本身,那更无法允许。   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最好什么都不接触,接受他给的一切然后永无烦恼地生活下去就好。   ……如果再隐秘一些。   那么不要和任何人接触,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对着除了他以外的人笑。除了他谁都不可以摸白晓阳,只能是他的,只能接受他。白晓阳是他的,谁都不可以碰。   伤害过白晓阳的都在段屿的list上,和白晓阳亲近的人在list的背面。他不会做什么,也不会真的把白晓阳变成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人,因为白晓阳会不高兴,因为这对白晓阳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种危险的想法会变成伤害,他不会伤害白晓阳。   但这名单毕竟是客观存在的。   那个日本人抱着白晓阳哭哭啼啼的时候他就很想伸手把黏在一起的两个人撕开了。   会发展到连物品的醋都吃吗?目前来说看不到这种迹象。   但总有一天会。   段屿垂下眼,调整了一下心情和表情,打开病房的门。   白晓阳坐在床上,面色冷淡地举着手机。   似乎是在与谁通电话。   从听筒传来的声音大得连免提都不用开,尖锐的女声似乎是在激愤至极地指责着什么。   林小菲气疯了。   不只是为了白晓云,更多的还有怎么都联系不上白晓阳,一开始是恼怒,再到后来是恐慌,真的跑了怎么办?以后开销谁来供,她儿子的病还要治下去,白晓阳这没良心的始作俑者怎么可能干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她好像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在白晓阳多年来的默许下真把自己当成了受害者,越来越理所当然,越来越肆无忌惮。她太久没见白晓阳的,活生生的人变成对话框里的转账记录,她信任白晓阳,从来没想过他真的会抛下一切,头也不回。   “我一直就不让你们接触!这就是原因!这就是结果!”她怒道,“你怎么做得出来这种事!”   “是我给他打电话的吗?”   “那你为什么不挂?你为什么还要接,你为什么要刺激他!你知不知道他现在连饭都不吃了。”   白晓阳疑惑地蹙了蹙眉,问道,“还要多久?”   “什么?”   “把别人的错怪在我身上,还要多久。”   “……”   这对林小菲来说,是最大逆不道的一句,也是最戳她心窝的一句。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下,她很快破了防。   随后而来的,是辱骂与诅咒,她无法接受,无法允许,嘴里来来回回就是那些话,白晓阳还没听几句,手机就被夺走了。   他身体一颤,抬起头。   才发现,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段屿。   “段屿……?”   白晓阳愣愣地,慌张又无措。其实那些刺耳的话,他没打算往耳朵里听。   可是看着段屿的表情,想说什么,又被自己咽了下去。   “在说什么。”   林小菲听见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打住,“谁?”   段屿问,“在说什么呢。”   “什么说什么。喂?白晓阳?”她急道,“你是谁?白晓阳跑哪去了,让他接电话!”   对面久久不应声,她尖厉道,“你到底哪位啊?”   “我吗。”段屿垂着眼,看向脸上颜色尽失,有些惊惶的白晓阳。将人的下巴抬起来,习惯性地摩挲着轻薄唇角处,那几乎看不出来的疤痕。露出一个笑。   “我是他男朋友。”   ------   --------------------   -   两章合一起了! 第55章 白晓阳确实很没良心。   白晓阳好摸,他喜欢摸,爱不释手。所以总是摸来摸去。白晓阳也喜欢给他摸。   只是这样一句话冒出来,吵闹的病房内忽然死寂一片。   白晓阳扎扎实实地愣在床上,呆呆的,段屿看着觉得可爱,眼睛一深,刚弯下腰,还没有碰到——电话里林小菲堪堪反应过来。   “什、什么?神经病吧,”她觉得自己怕是听错了,“你是疯子?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白晓阳呢!”   白晓阳醒过来似的动了动,正要伸手去拿电话, 段屿往后一避,食指在唇间比了个嘘。   他懒洋洋道,“不干不净的骂什么,真是没礼貌。”   “你说什么?”   “声音好大,不觉得吵吗?”   林小菲愕然地,“你到底是谁?”   “不是说了吗。是他男朋友,”段屿笑道,“他居然没和你提起过我,”又对白晓阳说,“明明都住在一起一学期了……”   白晓阳还是想把手机要回来,“段屿……”   段屿用眼神制止了他。   电话那边到底还是有些懵的,她又要说什么,段屿忽然打断,“骂这么难听干什么。不占理气势还这么足,婶婶。”他半开玩笑道,“我都不会和他这么说话。”   林小菲被这一声亲昵的婶婶弄愣了,过了一会儿才荒唐道,“谁是你婶……等等,你是,你是他那个室友?”   “是室友吗?也对,我是他室友。”段屿有趣道,“抱着亲着睡在一起,好像真的是室友。”   这都、都什么污糟的,同性恋?林小菲宕住了,她恍一恍神,又恢复过来,毕竟她并不在乎白晓阳是怎么回事。她今天的目的十分明确,好容易能打通白晓阳的电话,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你爱是什么恶心人的东西就是什么,我不管,我不认识你,不要多管闲事,你让他接电话,我和他有话说。”   “凭什么。”   林小菲愕然,“啊?”   “凭什么?我为什么要把电话给他,”段屿又问,“婶婶好像还不太明白现在的情况。”   “现在的状况?”   “你不是来要钱的吗?要钱居然能这么理直气壮,连吃带拿,好不要脸。”他想了想,又感叹道,“真是可怕。”   “……”   白晓阳微微睁大了眼。   “……”   “骂的真难听啊。有点奇怪,没了他全家都要饿死的情况下,可以这样对衣食父母讲话的吗?谁听了都会觉得有趣。人还可以这么龌龊。”   “狗屁的衣食父母!龌龊?你说谁龌龊,”林小菲还没在白晓阳这里受过这么大的屈辱,也不管什么有的没的了,大喊道,“你懂什么你就在这口出狂言!你什么都不懂,瞎说什么!他欠我们家的,他欠我儿子的命,他就该还,他自己造的孽凭什么不给钱,要不是因为他欠——”   “因为他?不,不是因为他吧。”段屿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一直轻扬着的声音骤然压低,他看着白晓阳,说得缓慢,落字也重,一字一句地,对着电话里的女人说,你说错了。   “他不欠你们。”   这只是一句反驳,不是威胁,甚至没补上什么前因,就这么沉颠颠地从电话里传过来,挟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让她本能地一怔,一时间,原本攒好的回击也忘了说。   “婶婶脾气真差,是婚姻不幸吗。一直都是你在打电话问侄子要钱,叔父呢?难道已经去世了。”   也只是一瞬,段屿恢复了轻曼的腔调。   林小菲回过神来,气得浑身发抖,晦气地呸了一口,“你少管别人家的事!骂他怎么了,他没良心,我想骂就骂了。”   “嗯,但是有我在就不行。”他又补充道,“没我在也不行。你还能联系到他是我的失误,”段屿笑着说,“但至于没良心……这你倒是说对了。”   “……”   “白晓阳确实很没良心。而且他不仅没良心,以后还会更没良心。”段屿可惜道,“虽然他什么都有,但从现在开始他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你也不可能会再联系上他。”   “你说什……”   “差不多可以了。高声大气的,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真是……”   段屿弯下腰,再一次靠近白晓阳,看着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语气暧昧地调侃着。   既是对她说,也是对白晓阳说:“废物似的只能眼巴巴地在老家等,一张嘴就是要钱,只能利用他的自责和善良来将他捆住,道德真是条好用的枷锁,越折磨他它就越牢固。看起来,家里一直都很担心,毕竟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他没有欠这个家任何东西,他更没有给钱养着你们的义务。所以每天都很焦虑是不是?万一白晓阳醒悟过来怎么办,万一他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自私怎么办。万一,他终于不堪重负,干脆利落地跑了,这到底该怎么办可好……”   他一边说着,一遍靠近,喷热的呼吸交叠在一起,再往前那么一毫就能贴紧纠缠,却还是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林小菲诡异地沉默着,不知何故一言不发。而白晓阳的注意力全在段屿的呼吸上,低沉的声音磁性又充满诱惑力,搔的耳廓又痒又酥,他似乎发现了白晓阳的反应,有趣地低笑着,轻哄似的亲了亲带着甜味的下唇,吸咬出极其明显的声音,林小菲不可能听不到。   “结果现在他真的要和有钱人跑了,跑得头也不回。这让人慌得要命啊……”段屿漫不经心地说着低俗的话,“看起来婶婶运气不太好。白晓阳现在身价高得令人难以想象,只是可惜了,没抓住机会。”   “可能会后悔,为什么以前没对他好点儿。”   “说不定就会回头了,说不定连带着家里也能受些恩惠。是想都不敢想的。”   “不过,具体如何,我说了不算,他说了才算。但我想现在转换态度应该是来不及的,”段屿笑着对电话那边说,“毕竟白晓阳真的是个好没良心的人。”   “所以恐怕不能想骂就骂了,也不敢再惹他生气。仔细想想白晓阳有什么好留恋的?”段屿说,“这对白晓阳来说可能有些不幸——因为男友是个没下限的控制狂。所以这通电话结束之前,如果再让我听见他被指责一句,就再也不会有和他对话的机会了,即便是他想主动联系我也不会允许。”   “现在明白处境了吗。”   电话那头,林小菲久久地沉默着,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是还在消化这毫不留情地丢过来的一大堆信息,还是真的思虑起来,又或者是气得头昏脑胀,酝酿该如何痛骂回来。   不清楚,但白晓阳也不在乎了。   虽然说着既不能细听也不能细想的……乱七八糟的一堆话,但被这样袒护着,实在很难将心跳平齐。   既然对方不说话了,“要挂掉吗?”段屿问白晓阳。   林小菲的声音传过来,此时此刻却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不过她确实不会再言辞激烈地说什么了,看样子,她确实是实打实地将话听了进去。   “……你让白晓阳听电话。”   “听得人心情真糟糕。”段屿说,“你哭着给他道歉,再低三下四地求他。我心情好了说不定会同意他听你电话。”   林小菲羞愤至极,但此时此刻又真的不敢再说什么难听话,只是颤着声音,有些神经质地,“……你、你这个疯子,你让他听电话!”   段屿叹了口气,准备直接挂断,白晓阳并没有阻拦。   林小菲在此时却高声喊道,“你告诉他!我没开玩笑,我好心好意,他自己亲妈的事上不上心我随他的便!要是不想听就算了!我没求着他!”   “段屿。”   白晓阳抬起头。   但是段屿没有把电话给他,开了免提。   没有人说话,林小菲看了眼手机,发现并没有被挂断,自知难堪,只狠笑道,“就看来今天不是时候。你现在什么意思我是清楚了,再多的,不爱听那我就就不说。我今天这通电话还真不是来问你要钱的,信不信都行。”   白晓阳言简意赅,不想和她再多说一句无用的话,“我妈妈是怎么回事。”   “想知道?”林小菲虽然心态不稳,但她这个岁数经事多,也没那么好打压,逐渐就缓过来了,生硬道,“想知道就回来,事情得当面才能说得清楚明白。”   “现在不说就不用说了,我没那么想知道。”   对于跑下自己走得头也不回的母亲:白晓阳并不认识她。唯一的交错点就是那份遗产,没有只字片语,没有一张照片,只有一个匆忙取下的名字。所以这一切也只不过是个念想。   林小菲不信,“如果我说她给你留了东西呢。”   白晓阳的眉眼动了动,“什么?”   “留了东西?信,物件,照片。本来是要转交给你的。幸亏我留了一手,因为我就猜到你不可靠。你以为……你以为就你会威胁人?”她痛快出一口气来,想继续讥讽,但又有些忌惮,只似笑非笑地说,“我就只能说到这了,要么,你按照原计划,招待我们去美国给小云治病,我们当面一对一说。要么你就回来,反正小云这几天不吃不喝,是不是为了你你心里清楚,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你要想让他死了那也随便。我知道你狠不下这个心。”   既然撕破脸,也不需要再演,她一肚子怒火很快便服从给现实,林小菲一直是个有眼力见的人,年轻时如此中年了亦是如此。被打成那样还不离婚是为了白宜城的铁饭碗和他哥的补偿金,后来则是为了白宜城的房子。既然柿子不好捏了那就换种方式,无耻便无耻,如果怕被人笑话那一开始就不会这么做了,只要能将想要的东西捞到手,其他都算什么。   白晓阳淡道,“是吗,你可以试试。”   “嘴挺硬,有人撑腰了就了不得了,那试试就试试嘛。你那室……”林小菲把话咽下去,但心里确实憋着一股气,既然有把柄,肥饵在钩上,她也没刚刚那么顾忌了, 反倒现在又生出一丝恼怒和难堪,可笑道,“‘室友’,可得看准了,这年头好货不多了。说起来,婶婶还不知道你有这种癖好,得亏没让小云和你——”   段屿挂断了电话,无聊地将它扔到一边,一伸手将白晓阳抱在怀里。   虽然动作很慢,但白晓阳也缓缓地伸出手,抱住了段屿的腰。   病房内室温不变,但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热了。   段屿也依旧是温凉的,热气好似在一点一点地消散着。   白晓阳问,“生气了吗?”   “有一点。”   “是因为没经过你同意接了电话。”   段屿沉默了一会儿,在白晓阳头顶低声说,“不是。”   段屿说:“是因为意识到白晓阳真是又倒霉又可怜,所以才生气。”   白晓阳身体一顿,什么也没说,只将头埋得更深,像是一株树要将根部扎进他怀里那样。   “只听了一会儿就忍不下去,这种话你听了多少年。”虽然来自骨肉至亲的咒骂对段屿来说并不陌生,但能将恶意显露得如此直白,毫不掩饰。   真可怜,白晓阳真可怜。   碰到了他这样的人,白晓阳也很可怜。说不定会更可怜。   “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不想你跟着不高兴。”   “你知道以后即便是你哭着求我也不可能放你走的吧。”段屿故意将话说得半真半假,“如果要离开,就把你锁起来关到地下室里?”   白晓阳不太给面子地笑出来,又抬起头恶劣地问,“这也太可怕了,你好危险啊,让人怎么接受得了……如果我要走,你会哭着求我吗?”   段屿深深地看着白晓阳,目光融汇在一起,像什么东西在死缠。白晓阳忽然意识到,其实并不是他要扎进哪里,而是一直在与另一个人的根纠融着,越探越深,变成一团不断绞紧的怪物,最终谁也无法自拔,枝杈的缝隙也被填满了,连灵魂中都全是对方交织过来的,密不透风的喜欢。   “……会哭得很凶。”   段屿脸色难看,白晓阳扑在他怀里笑个不停。   他没有问那通电话的后续,没有问白晓阳的选择,白晓阳也没有再提。好像其实很早以前就莫名奇妙地有这种默契了,又或者他们只是在小心翼翼地自发守护着温存,毕竟是如此的来之不易。   “那个女孩儿呢?她走了吗。”   “为什么关心这个,”段屿问,“你喜欢她?”   白晓阳点点头,“嗯,喜欢的。”   因为给人的感觉莫名和段屿很像。   “你喜欢她?”   “喜欢啊……嗯。”这次白晓阳听出来了,哭笑不得,“我不是那种喜欢……”   “那种喜欢,哪种?”段屿是真的不高兴,虽然这样很丢人,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哪种喜欢都很过分。”   白晓阳不和他幼稚,不经意地撇了一眼手机,斟酌一会儿,说,“我想回去了。”   本来就没有必要再待下去,那只是一道伤口,再过两天说不定就完全愈合了。段屿不安,坚持要待着,白晓阳也没有拒绝,只是一直在这里,其实他也不太舒服。总觉得怪异。   也总能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的。   “回哪里?宿舍吗。”   白晓阳点点头,又摇摇头,“现在放假,学校里没有人了。”   “回哪里。”   白晓阳是有想法的,“可以的话……能不能,去……”   段屿泰然自若地听着,“嗯。”   支支吾吾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去姑姑那里……姑姑的房子。”   白晓阳抬起脸,眼神轻软,又有些赧然,看着段屿表情里载着期盼,或者说央求。   “可以吗?”   “去那里啊。那就又要和我住在一起了。”段屿轻轻地说,“白晓阳要和我住在一起吗。”   “可以吗?”   嗯……白晓阳可以和他住一起吗。   段屿说,“本来打算搬走的,那个宿舍我不会再住下去了。”   白晓阳眼巴巴地看着段屿。   好像是在说,那我呢。   眼神闪烁着,又开始变得灰暗,段屿艰难地笑了笑,“被这样看着……”   “嗯?”   还想坏心思地欺负一下看起来很好欺负的白晓阳,但是好像自己先一步泄气了。   被这样看着,好像什么都会给他。   ……被这样看着,白晓阳要什么他都会给的。   真是完蛋了。   --------------------   -   抱歉抱歉抱歉………最近昼夜颠倒了(好崩溃)   谢谢宝贝们喜欢!!俺又来当乞丐讨饭了……555喜欢的话给俺丢点评论吧!   爱你们! 第56章 宝贝   没有任何需要费心打包的东西,那间宿舍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尤其是浴室。干干净净的,没有留下一丝曾有谁住过的痕迹。   或者别的什么痕迹。   段屿把所有东西都丢掉了,衣服,鞋帽,自从搬进宿舍就没见他用过的一些户外用品……那个讨人厌的充电箱他倒是留下了。   他恢复得很好,在医院里被段屿和小森侑左一块巧克力又一口蛋包饭喂得饱饱,而且客观来说,其实白晓阳现在是比以前要健康的……健康太多了。   所以在得到医生允许后,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院。   白晓阳很喜欢段屿姑姑的那栋漂亮的白石小楼,之前来的时候没怎么看,这一次要搬进来,高兴地楼上楼下跑来跑去,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   段屿问他为什么高兴,是因为喜欢房子还是因为喜欢他,是因为住在一起了所以高兴吗?白晓阳手撑着高抬到顶的窗口透气,心荡神怡地欣赏街景,还在兴奋中,听见段屿问,诚实又真挚地说他喜欢房子!   为此白晓阳哄了段屿一晚上,但好像没什么用。   最后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自己身上。   “觉得亏欠也不全是弟弟的事,在爸爸去世后就一直住在婶婶家。其实他们没这个义务的,但还是把我养大了,能让我有地方住,有饭吃,不至于被送去福利院。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恨,”白晓阳也不想说太沉闷的事,想了想,又感激道,“从小到大一直想有自己的家。我知道这里不算是,我没有觉得理所应当,这是你的房子……我只是真的真的很喜欢这里,所以谢谢你,”他越说声音越小,“谢谢你愿意让我留下。”   这不是见外的话,白晓阳是发自内心地感激。家对于他来说,存在的意义,和别人不太一样。   比起说是‘家’,不如说是一处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被赶走的地方。   不会被争吵和哭泣惊醒,耳边炸开锅碗厨柜被摔碎的声音,被辱骂或是发泄一般的殴打,白晓阳在那个‘家’里的每一天都很害怕。   白宜城回来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成了废人的亲儿子,再看白晓阳整日里低着头缄默不语的晦气模样,难免火从心起。发现侄子明显地想要逃走或是躲起来,就会冷笑着冲过来打他。   一开始,白晓阳还没习惯。因为太疼了,年纪也小,所以只会哭着道歉,在一声声责怪中下跪谢罪,只有承认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才有可能会被放过。叔叔喝醉后下手很重,无论怎么央求对方好像都不会停手,这场暴行与宣泄会持续到邻居举报,或是林小菲看不下去为止。   白晓阳还记得那天。白宜城晚上和以前跑车的兄弟们聚餐回来,凌晨三四点,他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所有人都睡了,他先去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儿子,沉默着,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最终关上门,倒在卫生间门口嚎啕大哭。林小菲被弄醒,见他烂醉回来指着就骂,白宜城心郁难解,悲痛又愤怒,他恶狠狠地骂回来几句,又说出了这种事为什么还不把那晦气东西赶出去,还要养着他继续造孽。   看护瘫痪的病人是一件很累的事,喂药喂饭,清理污秽,白晓阳睡得很深,因为太累了,所以没有被对骂声弄醒,却在在睡梦中被狠狠扯起,一道带风的耳光扇了过来,不在脸上,而是脖子。   其实白晓阳习惯了,那时候身上青青紫紫都正常,这一下其实算不上太疼,他在床上愣愣地捂住被打的地方,还有些懵。但紧接着他就被扯了下来,狼狈地跌在地上,白宜城狠狠踹了他一脚,这次是疼的,白晓阳软弱起来沉默不语地抱着头躲避,林小菲冷眼看着,又耳尖地听见窗户外已经有不堪忍受的邻居在骂街,她劝了几句,可无论说什么都被白宜城当耳边风。窗外邻居骂了一句贱货,白宜城也骂她贱货,白晓阳流着鼻血发抖,白晓云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她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她觉得自己又可悲又可笑,疯了一样地和他扭打在一起。   白宜城扯着她冲进厨房,双眼赤红地拿起水池里的菜刀,白晓阳冲了过去,将婶婶护在身后,声嘶力竭地说要报警,杀人偿命,你一定会进监狱。你进监狱了所有人都会开心的。   后来的事其实他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特别疼。   真的好疼,还从来没有那么疼过。血从耳道深处涌流出来,一瞬间好像连视觉都变钝了,眼前天旋地转,白晓阳站也站不稳,只能感受着从骨头缝里泌出来的、令他晕眩的剧痛。   白晓阳陷在回忆里,看不清自己的表情,见段屿久久不语,他才反应过来,抱歉地笑了笑,“怎么开始和你说这些了……”   段屿依旧没有说话。   “以前曾经后悔来这里,觉得太冲动,什么都没想清楚就这么逃走了。”白晓阳不想再那么沉重,嗓音变得轻软,他高兴地说,“但是现在不后悔,反而很感谢当初的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就遇不到你了。”   在纽约他也不会一直在宿舍里,假期住也要交钱。全职的时候会带着为数不多的换洗去京丰,小小一间员工宿舍,木质的上下床,其实环境不算差的,但那也只是一张可以睡的床,一个可以暂住的房间。洗漱用品堆在脸盆里,三两本教材,几套换洗衣物,还有充电器,这就是他所有的生活用品。   虽然和陈慧怡一起生活很平静,也可以说是难得的幸福,但他总有一天要离开,在初春或节日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再回到拮据而繁忙的生活中去。   “别人听了可能会觉得可笑,但是……这个是我的梦想。”白晓阳说,“其实不是这里也可以,再回宿舍也可以,哪里都可以。只要是……”   只要是和段屿在一起就可以。   应该不会被要求离开的吧……但这也说不定,可能总有一天会厌倦。他不是不相信段屿,也不是不相信自己。他是喜欢的,问一千次一万遍也是喜欢,他能在段屿的一言一行中感受到珍视,但永远这个词太缥缈了。   段屿至今都没有解释他那天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受了一身的伤,但白晓阳也不傻,他猜得到。   这个世界上能伤害到他的还能有谁呢。   虽然不说永远,前路也挡满了荆棘,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他还是相信着的。   因为段屿把他带回家了。   “你在考虑要不要回去,是吗。”   白晓阳垂下眼。   段屿继续说,“看起来,好像不打算让我和你一起。”   “……”   “为什么?”   是因为有些东西实在过于不堪。   “不是很忙吗?你最近,”白晓阳说,“也不是能随便离开的情况。所以我一个人回去就可以。”   也不是找借口搪塞,白晓阳说得不假。在医院的时候段屿都会偶尔接一个电话就出去,几个小时后再回来。现在还在假期中,必然是在忙一些不让白晓阳知道、也不得不去做的事。   现在的情况,他确实很难抽身离开纽约。   “再给我一个必须回去的理由。”   白晓阳妥协了,老实说,“我不想再背负什么了,对小云,我有些话必须要和他当面说清楚。他不能一直拿一些空幻无实的东西来要挟我。”   白晓云对他的感情太胶缠,只会继续给双方带来伤害。如果他不去,这件事就会一直是一个未完结的状态,一团理不清的线纠缠在心里,十年八年后还是会梗在那里,让他不得安宁。   “你婶婶不会让你弟弟把自己饿死的。”段屿知道自己说话比较冷血,但他不在白晓阳面前遮掩真面目,“真把自己饿死了,那也算善终。”   账会一笔一笔的算,他只是不让白晓阳知道,并不是会撂下几句狠话就轻轻放过的意思。   “没事,我也不是现在就回去。”白晓阳笑着说,“我还得留下来,得去要回属于我的奖金啊。”   事件发酵至今,朴烁单方面联系他已经很久了,既然组员的态度明显,那白晓阳觉得自己再这么不争气下去那就等于对不起所有人,他有责任有义务支棱起来。不想软弱也不想退缩了。现在他怕什么,现在他什么都不怕。   毕竟逼急了白晓阳连自己都敢杀。   “我仔细想了想,虽然现在不需要转账回去了,也没那么缺钱,但奖金我还是得要。”白晓阳眯起眼,“这是我没日没夜写出来的文章,我是作者之一,现在得奖了,我凭什么不要。”   看着白晓阳这副模样,段屿忽然发现,无论是流露脆弱的一面,还是现在生机勃勃的样子,他都喜欢得要命。   失意的时候就想拉住他,痛苦的时候就想报复所有让他痛苦的人,而现在眼里满满都是自信的样子,不像纯良的小羊了像只一肚子坏水的猫,不再害怕不再顾忌不再隐忍。原来喜欢被放任下去并不会变成危险的私欲,不会执着白晓阳永远依赖他只能依赖他,他更想看到的反而是鲜亮自由胆大妄为的白晓阳,大概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是什么样白晓阳都会去喜欢,而反过来也是一样。   “干嘛这么看着我,还在生气啊。”白晓阳有些无奈,“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喜欢房子,喜欢你。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高兴。”   “没关系。”   “嗯?”   “不喜欢我也可以。”   “什么?”   段屿说,“你不喜欢我也可以。”在白晓阳追问之前,他又问,“把奖金要回来之后,准备拿那笔钱干什么?”   “很大一笔钱呢,六万美金,”白晓阳还真的没想过那钱要怎么花,因为一直以来的安排和目的就是还那份莫须有的债。   “白晓阳怎么这么有钱啊……”段屿闷闷不乐地说,“我好害怕和有钱人谈恋爱。感觉你们都是无情的骗子,只会玩弄人心,没有真感情。”   白晓阳认同,“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你们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有钱人确实是这个样子。”   段屿问,“那你会抛弃我吗。”   白晓阳苦恼地说,“我还是得考虑考虑。毕竟也没有那么有钱。”   段屿说,“我很便宜的,一笼黄金糕就可以养活。不会花你多少钱。”又抱住白晓阳,试图挽留他,“不吃也可以,别抛弃我。”   白晓阳笑得肚子酸,捧着段屿幽怨的脸,对他说,我绝对绝对不会抛弃你。   “那些钱,”白晓阳一拍手掌,说,“想用来给男朋友买礼物。”   段屿说他好羡慕白晓阳男朋友。   白晓阳这次没接他的茬,只温柔着眉眼,问他,这次不会再被弄碎了吧?   段屿也深深地看了回去,信誓旦旦地说不会了,不会再被任何人弄碎。见白晓阳满意地弯着眼睛,又低笑着,餍足地拥紧了怀里的人。   无论是价值连城还是一钱不值,都不会被任何人夺走,也不会允许被任何人弄碎。   他喜不喜欢他,白晓阳都是自己的。是被放在玻璃柜子里,碰一下都不行的存在。   因此所经受的一切痛苦,都会被他恶劣地报复回去。   “如果想一个人回去,那就一个人回去吧。”   白晓阳意外又惊讶,“真的吗?”   “为什么骗你。至少国内很安全,在那里我不会担心你被谁的枪指着用来威胁我,”段屿低着头,把玩着白晓阳的手,抚过被纱布包裹起来、遮盖的严严实实的那道伤口。   又将那些混沌的、危险又顽劣的恶意有目的性地藏了起来,再肆无忌惮地撒着谎:“我会在纽约等你的。”   只是段屿没有发现的是,白晓阳此时正在看着他。   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看着段屿。   白晓阳说:“那好吧。”   段屿抬头问,“会很快就离开吗?”   “不会。”白晓阳说,“所有组员都在等我,我怎么可以缺席,至少要在我登台领奖之后。”他又问,“新年要过去了,发布会赶上返校日,到时候所有人都在,还有新生。你会来吗?”   “你想让我去看你登台领奖,接受采访。”   “嗯,因为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而且想炫耀男友,”他笑着说,“Ed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嘛,是众人讨论的对象。”   “那不是很了不起的论文奖吗?三洲赛事,荣获了第一名。”段屿也喜欢看白晓阳这样很有势气的模样,“Venn是给大学带来荣誉的天才。居然会拿我炫耀,和我在一起原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吗。”   “那我呢?”白晓阳抓着他期待地问,“你会以我为傲吗?也会炫耀我吗?”   恨不得藏起来,也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在不再受困于过去,终于大放异彩的时候,就好像盯着白晓阳的人能少了似的。   “你应该不会满意我的回答。”   见白晓阳低落地哦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又垂下眼,段屿闷笑着,很快,有力又真诚地说但是,“宝贝,我永远以你为傲。”   白晓阳的笑脸很快扬了起来,忽然又迟迟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怔了一下,听错了似的喃喃道。   “你叫我什么?”   宝贝?   段屿叫他宝贝。   --------------------   黏黏糊糊的部分要结束啦,是小羊回老家倒计时!故事将要到收尾的阶段了(没那么快!毕竟还有个boss要打,但不会很沉重的)   非常非常感谢陪着短语和小羊一路走来的读者们!也感谢从第一章 看到这里的你,祈愿大家可以陪他们一直走到最后……!   温情有趣热热闹闹的番外有,补偿遗憾的if有,该有的都会有!想让他们在某个平行世界的纽约城一直和朋友们热热闹闹甜蜜幸福地生活下去,相爱到死,做尽一切浪漫的事( )   谢谢评论和打赏还有弹幕,谢谢大家的喜欢! 第57章 有我在,你做什么都行   段屿陪白晓阳过了新年,但其实白晓阳现在已经不执着这个了。   返校日将近,段屿提出要不要学校周边买个公寓,毕竟跑来跑去的实在麻烦,白晓阳想了想还是劝住了,毕竟开车的话其实也没有特别久。   路上虽然不会说太多话,但遇到红灯了段屿就会停下,早上傍晚过桥的时候都会小堵车,段屿转过头来会发现白晓阳也在看他。即便皮肤不接触在一起,但就这样互相看着也像在接吻,偶尔会觉得时间停下了。在清晨天色最美的时候,或傍晚紫灰色带洋粉花雾的夕阳中,这条世界上最长的悬索桥,是纽约天际线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一直停滞在这里,在对视的时候一起死去变成永无痛苦的一场幻想,仔细想一想,似乎也是愿意的。   不再有那些难以解决的危险,不再需要去面对恶意与失落,有景色的祝福就足够,不需要再去担心什么。   不过这种逃避似的心理,自己偷偷想一想就可以了。段屿最近忙得要命,为了那些麻烦事早归晚出,回来的时候会问白晓阳,如果要一起面对很痛苦的事,他会考虑让白晓阳离开,到时候你愿意吗。   因为父亲是个危险的人。而且虽然一定会否认,但段屿心里清楚,他继承下来的那些东西,偶尔冒出来的想法和念头,总是一再证明——他确实和段位斌很像。   白晓阳没回答他什么,只淡淡地说知道了,但正是这样的态度才让人不安。就好像段屿拿他没办法,他要做什么段屿管不着也不能管。嘴上答应着,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在这方面这两个人都半斤八两。   但其实白晓阳也忙,忙到没有贴在一起的时间。   今天正好要出门,他终于抽空去见了朴烁一面,对方眼看着憔悴了点,昨夜应该没休息好,眼下还有遮不住的乌青。   大概是朴烁知道这个时候求他没用,只平静地说,“吴晟要出院了,你知道吗。”   “是吗。”白晓阳说,“他还好吗?”   “……”朴烁看他许久,猫似的眼睛眯起来,“我记得你好像不是这个性格吧。”   “我之前是什么性格?”   朴烁没有说话。   白晓阳之前是什么性格?其实现在想一想,好像确实没什么不一样,他一直是这幅性格,当初为了小森侑打官司的那段时间,他也是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胆子大道敢当面和老威顿对质,不要命似的威胁人家,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活腻了似的。   他的眼神睥向白晓阳举着咖啡杯的手腕。   一道粉色的肉疤,很细也淡,是因为伤口被妥当细致地疗愈过,所以才能恢复得这么好。但其实很明显,看一眼还是能看出来的。   白晓阳自杀的这件事闹得并不算大,但目击者多,又是获奖期间出的事,所以对朴烁现在的情况来说,相当微妙。   朴烁虽然和白晓阳不算熟,但当初见识过这人的倔性,再加上直觉使然,所以知道他是有些隐隐的疯劲在的。这样的人不可能因为一个论文奖就自杀,当初被吴晟逼成那样都没想过死,这一次绝对是因为别的事。   但直觉归直觉,事实摆在这里:朴烁是这场学术丑闻中的反派,众目睽睽之下顶替了勤工俭学的‘可怜人’,白晓阳那所谓勤苦坚韧又没背景的人物设定放在这里,论谁旁观起来,都会认定,他绝对是因为奖金被抢这件事才自杀的。是被压迫到走投无路了才会这样,这笔钱对穷人来说多重要啊,足以让一个人绝望了。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不公,更是因为朴烁。   那些黑料有什么要紧,但如果白晓阳把这件事拿出来轰轰烈烈地折腾一波,‘把人逼到自杀’这种事和他那些过往比一起,不是一个量级的舆论差异,他还真有可能会完蛋。   更何况,白晓阳不仅是惨人,他还是个模样漂亮的惨人。朴烁得罪同行也不少,几乎已经看见自己那几大张粗粗长长的瓜条视频会被疯转成什么样子。   “好吧,我不和你说废话。”朴烁问,“你要多少钱。”   白晓阳愣了一下,“钱?”   “我知道你缺钱。你直接说吧,要多少。”朴烁坦诚道,“我也不要你理解,但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吴晟和你之间的冲突,我不过是拿来垫背的炮灰。我目前的账号商单报价是八十二万,长短视频一个月只插三条广。说实话,我并不缺那五六万刀的奖金,对这个奖项也没有任何兴趣。”这是实话。   白晓阳恍然大悟,“这样……”   “对,”朴烁点点头,见白晓阳这幅好似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眼里不由得多了点轻怠,“我给你二百万,人民币。或者,想要更诚意一些,三十万美金。论文奖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你怎么着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我保证以后再不参与进你们之间,同意我现在就给你汇款,或者签支票,听你的。”   其实他说多了,现在全平台的流量都很差,这是他一个季的入账。但这已经是白晓阳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了,他知道,当初这人为了赚生活费满岛找兼职干,几次被举报,结果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知道还以为家里欠了高利贷,要么就是家里有人得了重病。   既然这么缺钱,朴烁自认为他给的价格足够有诚意了,所以白晓阳没理由不答应。   不如说,白晓阳甚至得感谢他,感谢这个把柄,不然还不能天降横财。   “好。”   朴烁没想到他这么痛快,但是也不意外,“那行,我们约个时间——”   “我可以放过你,毕竟冤有头债有主。”白晓阳说,“但是钱我不要。”   “啊?”朴烁愕然道,“不要钱……那是怎么,你善心大发了,不打算追究?”   白晓阳笑了笑,“那不可能。”   今日午后阳光很好,虽然还是迟迟不肯下雪,但最近的天气远没有圣诞月那么萧瑟枯冷。其实除了性格,白晓阳看起来变化是很大的。   朴烁发现他换了副眼镜——无框设计,镜片材质极透,应该不是树脂,桩头微微扭起,纤细的镜腿镌着银丝冷光,这副看起来十分昂贵的眼镜,让从前被掩藏住的那双眼睛完全展露了出来。   他气质一直都是内敛且温润的,浓黑色的眼睛在看向并不重要的人的时候较为冷漠。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瘦了,唇色鲜润,清清淡淡地笑起来,配上咖啡店外的暖阳,极其惹人注目。   今天天气冷,再加上一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又是个不想迟到的场合,而且来接他的人估计很快就到了,白晓阳不打算久坐,所以并没有脱外套。   他身上是一件剪裁可圈可点的奶杏色大衣,较为宽松,没有logo所以他一开始也没当回事,但朴烁这才迟迟注意到衣服的材质,应该是驼马绒的。这要不是网货,那八成是一套有门槛的私定。   朴烁的目光审视着白晓阳,从头到脚地分析,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劲。原本又土又穷酸……整日里死气沉沉,一副活不到第二天的样子。现在这份贸然出现的贵感又是从哪里来,穿着比命贵的衣服也没见他不自在。是被谁养成这副闲适自若的模样?让人越看越不舒服。   朴烁今天的穿搭也是花了心思的,但对比下来实打实多了很多刻意,这难免让他回想起那个生日派对,越来越直观的差异感让朴烁心里开始不平衡起来,不耐烦道,“你要什么你直说。”   白晓阳看着他,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你去给阿侑道歉。”他乘朴烁愣神,又补充道,“也要你去自首,当初那件事有你无可推卸的责任在。”   “……啊?你没事吧?”朴烁惊讶道,“我要和你说的是论文的事你扯那些——”   “论文的事?论文什么事。”   “你说什么呢。”   “那个论文奖和你有一点关系吗,朴烁。”白晓阳新奇道,“你以为这件事能不能解决是你说了算的吗,不是啊。我能否追回奖项,该怎么追回奖项,这是我和校方甚至奖项基金会之间的问题,是我要和他们去解决的,我不知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在这件事里,应该是说不上什么话的。”   朴烁反应有些迟缓,“……什么?”   “但也不能说完全和你没关系,但关系不大就是了。这个奖金该属于谁就是属于谁的。校方是需要给我一个答复,而不是你。”白晓阳也同样诚恳道,“我和他不一样,他只是纯粹想要报复,但我对那些不是很感兴趣,因为我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我想报复的是吴晟,因为他对不起我。而你需要补偿的是阿侑,因为你对不起他。”   白晓阳有些感慨,垂下眼,“虽然很不值得。但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把你当朋友。”   朴烁堪堪反应过来,他才后知后觉白晓阳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白晓阳一会儿,忽然有一种恼火的情绪直直地冲上来,“乱七八糟讲什么一堆,让我和他道歉?”朴烁好笑地说,“凭什么?你和他算什么东西,闹了这么久还嫌不够吗?有完没完了,他一没死二没残我也就想不通他让吴晟绑着操一顿就怎么能委屈成这样了?寻死觅活的有必要吗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够?”   他看着白晓阳,觉得离谱,觉得恼火。但是到最后,他又忽然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命。   其实这种情绪从一开始就有,在漫长的纠葛中越发酵藏得就越深。   性侵怎么了,强奸又怎么了,这是什么天大的事吗?有必要这样吗?他为了资源为了留在纽约为了现在有的一切,多不堪的事都干过,这算什么这到底,小题大做到一种好笑的地步了。   为了减少负能,朴烁在麻木中将其一步一步地合理化,安慰着自己,被这么轻而易举地推翻,让人快要委屈疯了。   他当初是玩了命地讨好才爬上吴晟的床的,不知道要取悦他到什么地步才能拿到想要的东西,而不管是那个日本人也好,白晓阳也好,甚至不需要像他一样下贱,他们什么都不做就能获得青睐,能让吴晟像狗一样追求难道不是一种幸运?   他们唾弃的憎恨的,反而是他梦寐以求的。这凭什么?到底在高洁什么?   白晓阳和小森侑的行为,不停地不断地提示他一些无法面对的事实。   “我过得比你们好太多了。那论文奖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吗?拍两个视频就赚回来了我花心思为那些我有病?”朴烁冷笑着,声音抬高,“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就他妈好像我很可怜似的。”   白晓阳蹙起眉,有些无奈地对上朴烁怔愣的脸。   好像看穿了朴烁的自卑,也看穿了他靓丽皮囊下的疮败。   一直以来都在嫉妒,不停地嫉妒着,身体也好,心也好,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珍视。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比起他人来说过分廉价的事实,也不愿意承认其实他才是便宜又低贱的那一个。   白晓阳承认,“你是有一点可怜。”   被最瞧不起最轻视的人这么说,朴烁瞳孔一缩,他直接站起来,颤抖地对白晓阳吼,妆容精致的脸有些扭曲,“你疯了?可怜我,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给他道歉?你做梦去。随便你吧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以为那些东西真能影响我什么?时间一长网上谁还会记得,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白晓阳说,“我没有小看你。”   “随你怎么说。真是蠢得没边,和以前一样又没眼色又无知。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现在就算你想,就算你来求我,别说二百万,我一万块都不会给你。还学校给你交代?你以为吴晟是吃素的?”朴烁似乎又冷静下来,无情地嘲笑道,“真想不通你哪来的底气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做那鸡蛋碰石头的蠢事,你怎么就是长不了教训?我说了,他很快就出院,新学年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给你机会你不珍惜,你怨不得我。”   他好笑地坐了回去,嘲讽道,“也随你怎么做吧。我倒是想看看,最后你能落得个什么下场。”   白晓阳等他发泄完,只问道,“所以你不会道歉,是吗。”   “不然呢,你听不懂人话?”朴烁荒谬道,“自首,你可不可笑。有证据是我下的药?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出事了那也是他活该。”又恨恨地补了一句,“你们两个都活该。”   活该穷,活该痛苦,活该被人玩烂了再扔掉。当初就该给白晓阳也下药,和小森侑一起,被吴晟和内特两个人直接玩死在床上。   白晓阳一边听着,一边看了眼窗外,像是发现了什么,他放下杯子站起身,准备离开,“好,我知道了。”   “……”虽然一开始是攒着气,但朴烁之所以敢硬着来看,就是因为他还是有些底气的,而且知道自己说得没错。见人要走,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嗯?什么,”白晓阳看了眼手机,不知道是谁发来的信息,眼睛一弯,回了什么,又这才看向朴烁,“啊,我是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既然和解不了,那就只能随他的心情去处理这件事。我没办法,也没理由去阻止了。”   朴烁眉尖一蹙,从刚开始他就注意到了,只是因为情绪上来没太注意。刚才白晓阳就没头没尾地说过什么‘我和他不一样,‘他纯粹想报复’,朴烁没深思,现在又来这么一句,只好笑地问,“神神秘秘的挽什么尊。随谁的心情,老天爷吗?”   白晓阳见他这副阴阳怪气的腔调,也不生气,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甚至笑了出来,乐道,“差不多吧。”   “说起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光鲜亮丽的,找工作?”朴烁说,“问谁借的这一身,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和朋友聚餐。”   白晓阳脸上的笑并没有恶意,但正因为此才更加刺眼,死撑着这副轻松的态度,还不知道自己未来要面对什么,正准备再讥讽两句,忽然听见窗外街边滴滴响了两声,是车鸣,像是催促,白晓阳看了一眼,不再逗留,直接离开了。   朴烁自然是不会再挽留,虽然看着是他占了上风,但一点都不痛快,总感觉哪里都憋屈得要命。或许是因为白晓阳的态度。   这家咖啡很不错,桌上的杯垫有恒温的作用,拿起来还是热乎乎的。   他口干舌燥,心烦意乱地准备拿起来喝一口,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忽然愣住,微微地睁大了眼。   是一台改装过的Mistral黑武,思路太过于明显了,几乎就是照着La Voiture Noire的锚点改的,即便是在超跑如牛毛的纽约城也相当吸睛。   但车不重要。   朴烁看过去的时机很凑巧,天价豪车的主人正从驾驶位出来,就在白晓阳离车还有八丈远的地方,先一步扶起车门等待着。   “……”   段屿?   看到那个人,朴烁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白晓阳并没有直接坐进去,而是先往段屿的怀里扑了扑,仰起那张被冷风激得红扑扑的脸笑着同他说话。段屿和他拉开了点距离,皱着眉把白晓阳的衣服乱开的扣子重新系好,又不高兴地回了句什么,白晓阳听了以后微微睁大眼,随后左右看看,街边围观的人有但是不多,主要都是在看那台车。于是他纠结了一会儿,咬了下唇,扯着段屿的领子,让他低下头,然后飞快地啄了一下,敷衍地亲完之后就往车里躲。   这下能看见段屿心情好了,慢条斯理地弯下腰把人安顿进车里,亲自关了车门,再绕到驾驶位。   “先生、先生!您的咖啡!”   “什么?”   朴烁如梦初醒一般,他扭过头,见店员一脸慌张,这才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杯子不知什么时候倾斜着,咖啡全撒在他的皮草上,又顺着淌了一地。   “我的衣服!”   “您还好吗?先……先避开吧,不好意思,我们可能要清理一下这里。”   “我不好!这问的什么啊,顾客重要还是地板重要?给我拿毛巾过来!”   店员脸色微妙,但还是道着歉去给他拿毛巾了。朴烁连忙将衣服脱了下来,气得他头晕,不知道今天怎么就晦气成这样。   忽然想起什么,他愣了愣,再一次回过头去看窗外,忽然,身体一僵。   段屿正在看着他,用一种很有意思的目光。   换别的男人这么看自己,还是开着这种车的男人,朴烁现在会很高兴,虚荣心会大大得到满足。   但现在不太一样。   那的确是感兴趣也是觉得有趣的眼神,但里面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善意。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忽如其来的那种古怪又不安的感觉,甚至让他头皮发麻。   “他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来接白晓阳?   他们……   但段屿没看他多久就进车里了。价值上亿的引擎声在市区内刻意低调些,滑离开众人驻足的街道,消失在朴烁的视野。   “您的毛巾,先生。”   “……”   “您要的毛巾?”   店员喊了几遍,面前漂亮又眼熟的年轻人好像都没什么反应,恍恍惚惚地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她觉得奇怪,但毕竟眼前的人好看,于是又耐着心,再一次提醒。   “先生,”她说,“您要的毛巾。”   再不擦干净,这么昂贵的衣服,会很不好清理的。   -   今天来见朴烁其实只是顺路罢了。文珊得知白晓阳的事,不准备把假请到春节后,早早就回来了。   电话里怎么安慰都不算,她要亲眼见着才放心,既如此,新年朋友们都没有好好聚一聚,金珉抒听说了也赞成,他还没见过白晓阳呢,对自己哥们这位神秘室友一直都很感兴趣——尤其是因为文珊一直都很宝贝他,而且因为这个人,段屿还揍了吴晟一顿,他更好奇了。   既然要来,那么就都来吧。既然段屿在,那可能所有人都会在,Jas要来,那么更多的朋友也会来。白晓阳听闻说不上期待,但也不是非常排斥。毕竟对于那种场合,他去了一贯没什么好事发生,所以会有些不安和焦虑。   过了转盘,CPT高耸入云。和以前来这里的心情不一样了,他还记得那天下着雨,段屿追了出来,就在这个路口,在以为他要冲入车流的时候,伸出手抓住了他。   “很紧张?”   “嗯?”白晓阳看他一眼,“没有。”   “有什么好紧张的,又不是没见过。”段屿想着说,“除了我不会有人欺负你。”   “……”   段屿熄了火,趴在方向盘上,懒洋洋地欣赏白晓阳的脸,“你想欺负别人也可以。有我在,你做什么都行。”   如果白晓阳想看,他就把金珉抒弄哭给白晓阳玩。   白晓阳被他逗笑了,在暖呼呼的车里,垂下眼想了想,摘掉眼镜,这是默许的举措,于是段屿理所当然地贴了过去。   嘴巴肿了会不好见人,被眼尖的人看见可能会更尴尬,但没关系。   这都没什么关系。   “走吧,”白晓阳一直担忧着的心被吻定,正如段屿所说的那样,确实没有必要再不安下去。   “去见朋友们。” 第58章 for you   白晓阳后悔了。   不该来的,他不该来。   一开始是想他知道段屿的朋友们对自己没什么好印象,如果觉得为难那么不见也可以,他对那种圈子本来也不感兴趣,既然现在正是麻烦的时候,那么能少一点冲突就少一点冲突。   但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段屿一路上都四平八稳地说没事的不会有什么事,有事也别担心有他在担心什么。白晓阳给他哄得也不矫情什么了,放宽了心不再纠结这个,改纠结见了文珊之后怎么和她讲。   所以白晓阳怎么都没想到,段屿见到所有人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带男朋友回来了。”   “……”   说罢,亲了下白晓阳呆若木鸡的脸,放开怀里坚硬如铁的身体,拿走白晓阳怀里抱着的餐盒,若无其事地和文珊打了个招呼就去了厨房,熟得仿佛在自己家闲逛。   对对,没人会让他有事的。让他有事的是段屿。   “……”   “……”   “小羊,”文珊扯着嘴,礼貌地说,“你来了啊,你好?”   “……”   她是发起派对的人,她是主人家,她不可以慌,于是又过来拉住白晓阳的手,笑着继续,“来吧来吧,你过来坐哈。带的什么呀,怎么还带了真么多吃的呀,唉,没事的,太客气了。”   文珊越说越干巴,白晓阳也干巴。背后那么多张脸没来得及摆好姿势迎接段屿这惊天动地的一句话,好一会儿,才听见有人失措道,“唉我的裤子!”   也是光注意这里了,没注意手里端着饮料,嘴里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擦了两下,又和身边朋友的目光汇到一起,再汇到白晓阳身上。   “Melissa,”他问文珊,“Ed说的啥。”   朋友也问,“他说啥。”   “不知道啊,我听不懂中文。”   “啊?他刚说的不是中文吧。”   “啊?不是中文吗?”   “啊?”   白晓阳脸红得滴血,想把自己塞到地底去。他感觉有点痛苦,是和以前不一样的那种痛苦。“文珊……”   “噢?噢,”文珊点点头,把他拉过去,向朋友们介绍他,又对白晓阳说,“这几位你见过, 那是乔琳,我的好朋友。Jas在费城没赶回来……金珉抒在路上。”他怎么每次都是在路上。   “我想起来了,”有人叫了一声,“他是那个送外卖的,还有,Ed生日也是他,换了眼镜真是没认出来……”   “那家伙不长这样吧……”   “怎么不是,我还有视频呢。”   “我不是送外卖的。”   白晓阳声音一出,他们又安静下来。   其实文珊正准备喊来着,闻言又诧异地看向白晓阳。   “我不是送外卖的,”白晓阳说,“我是学生,也是Ed的室友。”他说的很认真,“我在京丰茶餐厅兼职。偶尔会给Mel带她爱吃的东西。”   白晓阳看了一眼厨房那边,段屿正将保温箱里的盒子一个一个拿出来,季晨玮的视线从他自己的那锅菜被吸引过去,发现盒子里挤在一起冒着油光的虾饺,下意识想掏一个,被段屿面无表情地一手拍开,于是委屈地和他说着话。   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场景,但白晓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没什么。   有一种极其轻松的感觉,像是身体里紧绷的什么东西其实在很久之前就软化消失了,很多事没有他想的那么可怕,更没有那么难以面对。恍然间,畏惧和怯意一起消失了。毕竟,段屿说的对,有他在,所以什么都不怕。   “……今天也是。”白晓阳笑了笑,又把目光转回来,对那一圈人说,“Mel很喜欢我做的茶点,对这方面我还是很自信的。我自认为岛上还没有谁能把这几样菜做得比我的更好吃,”他说,“她说这么好吃的东西,得让朋友们一起尝尝,我赞同,所以今天带了很多。”   他手一指那边,大伙的眼神齐刷刷地看了过去,一开始是好奇,但厨房那边早早就传来了肉米熏香,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勾引,确实是想让人赶紧过去尝一尝。   今天本就是聚餐,食物当然是最重要的。他们确实对白晓阳有偏见,又在某些人那里听了什么,所以带了些许的轻视和恶意。但羁绊是相处出来的,富庶的家庭养育出自我的本性,自我的人很少会真的被他人一言完全带偏过去。白晓阳大方、自信地笑着。说起厨艺的时候又带着点小骄傲。   他有诚意,不卑不亢。掀去了阴云笼罩的那一页,谁看了都会觉得可爱的。   “你叫Venn,是吗?我知道你!”有女生快步过来,“我看过那个论文奖的采访视频。”   “我好像也认识你,”白晓阳惊奇道,“之前超个人理论周的时候,pre你在我前面。”   “对……”她尴尬地笑了笑,“结果被Raven无情地批评了一通……”   “但是分很高。”   她惊讶道,“你还记得啊?”   文珊见这两个人一来一回地交谈起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没有打扰,渐渐地,眼睛亮了起来。   “杯子不够。”   段屿像个鬼似的悄无声息的地在她背后,冒出来这么一句,又把她吓了一跳,“怎么不够,吊柜里全是杯子。”   “分汤的杯子。”   “谁分汤用杯子……”   “你有那种小汤盅?”   “段屿,”文珊去厨柜那边取了新一套的杯子端给他,又问,“男朋友是什么意思。”   段屿利落地分着汤,瓷盖一开那味道飘出来沙发上没人能坐得住,段屿看了一眼客厅那边,看到和同学逐渐聊得兴起的白晓阳,眼神短暂地变换了下,再回来的时候又是那副模样。   “……”文珊不可思议道,“你可别和我开玩笑……”   是啊,段屿不可能。谁可能他都不可能。她知道,也见过,甚至她和季晨玮都陪段屿一起经历过。   白晓阳一开始和她说的时候,结局长什么样一眼就能看得到头。那段时间她能察觉得出来,段屿对白晓阳的关注度过高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对谁来说都不是。   她也曾自私地希望过,希望小羊能好,但在季晨玮的提醒下,她才意识到有些事对段屿来说确实太过苛刻,也太过残忍。   “没有开玩笑。”段屿淡淡地说。   她凝视着段屿,久久不语,但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小羊这一次……他,他这次在宿舍……”文珊斟酌着,还是没有说浴缸这两个字。   段屿分好了汤,里面还剩小底,或许还够一份。他将盖子盖上,在文珊等不下去准备再次追问之前,看了回去。   “是我发现他的。”   好一会儿,文珊才破声道,“段屿……!”   “他不知道。”段屿知道她要说什么,拍了拍在一旁也跟着满脸震撼的季晨玮,“也别让他知道。”   “瞒着?能瞒多久,”文珊觉得四肢发凉,“你知道小羊万一……”   “所以我说了他不会知道。”   白晓阳是个善良的人,善良到让人怒其不争。这是他天赐的秉性,是他的诅咒,更是他不幸的源泉。善良成就了他又毁了他,被不必要地打磨成坚韧的模样,明明是个比谁都要柔软的人。命势不好,偏又做不成恶人。所以文珊觉得他好,小羊太好,所以文珊宝贝他。   这样的事对段屿来说太过残忍。文珊见识过白晓阳喜欢段屿喜欢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知道了这件事对小羊来说同样过于残忍。   “好,一定。不会让他知道的。”文珊顿了顿,又觉得茫然,她问,“但是为什么?”   二十几年的友谊,很多话不言而喻。   段屿也笑了笑,“是啊,为什么。”   好像是在反问,但眼中的情绪又回答了她不少。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好像很甜蜜,对不对。   那看到这里的你呢。   你们觉得呢。   所有人都被他们蒙蔽了。   理智来看,这是一份极其不健康的感情。   甚至有些病态。既然有着那样的过去,就不可能拥有正常健康的心理状态。如果不是如此对等到诡异的喜欢与偏爱,那不管对哪边来说,承接这样的感情,一定会是一场灾难。   所以说遇到这个人真是太幸运了。只有白晓阳会喜欢段屿喜欢成这样,也只有段屿会喜欢白晓阳喜欢成这样。平时是克制自己的一股淡风,遇到对方了就会变成风暴,把自己和他全部都吞没了好像也没关系?   其实他也是疯子,其实白晓阳也不正常,憎恶着这个世界,随心所欲或是迫不得已,他们都觉得人生无趣。   因为衣食无忧所以没必要;因为拮据落魄所以无所谓。总有一天,如果没有遇到对方——总有一天,他们会疲惫又厌倦地去死的。   经历了那种事,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看到了那样的场景,为什么还要活下去。这个世界有那么值得留恋吗,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值得留恋。   但真幸运啊,在最年轻的时候,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他遇到他了。   好像在短暂的时间就膨胀成如此厚重的模样,是一段尚且年轻的感情,是还不是能提到爱这个字眼的关系,却像是已经浓稠了三五年岁月。因为没有他突然出现,那么一定会在某一天去死,这是必然的,这是一定的。   总会感到无趣的,总会累到想要放弃一切的,时间早晚罢了。   但是他出现了。   他让他意识到他被爱着。   他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原来还有这样的,令人着迷,令人失控的存在。   原来他还会对谁的肉体如此渴求,产生令人畏惧的、强烈的欲望。食欲,性欲。   “没有人能从我这里夺走他。”——他们都这样想。   段屿那颗镂空枯死了不知道多久的心,在对白晓阳产生兴趣的一瞬间就复苏了,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时候。白晓阳那颗千疮百孔疲惫不堪每分每秒都挣扎着想解脱的心,在被段屿救回来的那一晚,被贴上了一块敷料。药材融化后,慢慢地渗透,不知不觉,就差一点,就可以修补好。   这一切的发生比爱情来得要快。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们本身,接着就在爆炸声中,一个伸手去接,一个扑了过来,都那么不顾一切。   他给得起,他也接得住。   如此命定的完美,怎么可能会有糟糕的坏结局。即便最后失败了也无所畏惧。   白晓阳醒来后,段屿曾经说过:我很后怕,但是幸亏拉住了你。他紧紧抱着白晓阳,为了补偿自己去嗅取对方的香气。他什么都闻不到,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什么所谓的青草香味,这是他因为偏爱所产生的一场感官之上的幻想。   白晓阳则笑着对他说,“你没有拉住我,是我选择了你。”   从此再也不会觉得人生无趣。   “我的天,你平时就吃这个?!”   金珉抒一拍桌子,“死丫头真能藏啊,”他恨文珊,“是真能藏啊!”   “动静轻点,”文珊筷子一抖,白了他一眼,“来得迟就算了还两手空空。怎么好意思的。”   “我带了酒啊。”   有人在文珊之前骂,“吃中餐带他妈啤酒你有病。”   “不然我带醋吗?谁骂我你都没资格骂吧,一天不喝一扎啤的就会死不是你说的吗?”金珉抒看不过眼,和那美国人呛了几句,又对白晓阳说,“求你了,你能不能常来,真的我快被晨玮的中国菜弄疯了,你们怎么可以容忍自己国家的东西被侮辱成这种面目全非的模样。”   白晓阳还没来得及说话,又有人插嘴道,“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啊……”   “怎么没有,”对这一位,金珉抒还是硬气得起来的,“不好意思这种话题就是没有英国人参与的份儿。”   美国人帮英国人骂韩国人:“泡菜吃傻了吧你。”   韩国人不甘示弱:“那你多吃点汉堡治治病。”   这会儿实在是太乱了……人又多,桌子本来就不够一屋子人用,还有几个对食物确实不太感兴趣的,便端着酒在旁边聊着天看乐子,人都往这里凑,吵吵嚷嚷虽然热闹但是很烦。文珊有日子没吃白晓阳做的富贵虾了,只想清清静静地品尝,见对面呛得厉害,火大道,“为了几盘菜吵什么吵!不吃就滚出去!”   “你把那个虾给我我就滚。”   文珊不可思议,“你做梦呢?”总共就这么两份,段屿那个自私自利的混账王八蛋一个人就吃了一份,她拦都拦不住。   来自世界各国的年轻人半真不假地笑骂在一起,白晓阳弯了弯唇,又听见旁边的人认真地介绍道:   “Venn是院里的天才,他真的很优秀。”   说话的正是那个和白晓阳相谈甚欢的女生,她高兴地和朋友说,“也是这一次论文奖的获奖者。”   “Raven是个对能力要求极致到刻板的人,他曾经数次和我们提起你,”她对有些害羞的白晓阳笑道,“每次研讨回来都会和我们讲你们聊过的课题,还说希望大家也能尝试频繁地换角度思考问题。”   朋友面面相觑,忍不住说,“可是那个奖项,我听说……”   “是这样,”白晓阳点了点头,“因为日期凑在了一起,返校日会一同发布最终的判定。”   要说尽人事听天命,不如说是尽钱事听天命。还是有点讽刺的,辛苦耕耘那么久,到最后竟然是资本的博弈,一切复杂都变得如此简单。受益者被同样的方式打败。这场为培育人才鼓励学术科研的赛事,在这场闹剧结束之后,影响力与含金量必定会一落千丈。   将奖金物归原主也于事无补,学校的排名也一定会降,杂志的股价、家长们的怨言。这是大学的选择,那么就要承担代价。   “一定会是你。我很期待那天,我会在现场给你鼓掌的!”   白晓阳又有些不好意思,“谢谢……”   她和朋友见了,觉得可爱,又偷偷笑了几声,调侃道,“你知道吗,你和Ed很般配。”她又说,“抱歉,我们大家一直以为……不,不是以为,我们都知道Ed的性取向,也知道他一贯排斥……所以大家一开始才那么意外的。”   确实意外。只看脸她完全能理解,但或许更多的还是Venn优秀,其实她一直以为Venn和Raven是一类人。   她从前在学校注意过这个人,当时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刻,但她还记得,Venn发言的时候气质就变了,和平时阴沉没有存在感的样子全然不同。或许那就是他本来的模样,只是一直以来被什么掩藏住了。如今又被擦干净,好好地捧出来,所以才会觉得耀眼。   会被这样的人吸引是理所当然的。会吸引就会想要去了解接触,接触了就有可能会深陷其中。这是人的本性,这无关性别。   但看了一下Venn的脸色,又连忙说,“但真的没有恶意!你们很可爱,是可爱的一对,我们都这么认为。”   白晓阳看向离自己有一段距离的段屿——他没有过来和大家一起吃,而是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正和谁在说些什么。与段屿对话的那个人白晓阳没有见过,应该是本地人,个头很高,肩膀很宽,手里拿着杯酒,脖子上带着银色的粗链,容貌英俊刚毅,但眉眼透着掩不去的阴鸷。总感觉有些像谁。   似乎是察觉到白晓阳的视线,段屿看了回来,那个人也跟着看了过来。两道视线的压迫感不分伯仲,让人喘不过气。   段屿没有再交谈下去,直接走了过来。   发现白晓阳的表情不对,于是低声问,“宝贝怎么了。”   淡淡的酒味,还有某种烟草的辛辣味道,这似乎并不来自于他,而是另一个。   白晓阳还是不习惯他这么叫自己,旁边女生的笑声和窃窃私语一个劲儿往耳朵里灌,他忍不住地推了推满脸莫名其妙的段屿,也压着声音说,“有人在看……别靠这么近。”   “没人看。”   “段屿……”   “是生气了吗?对不起,”段屿本来也没有再回去的意思,泰然自若地在白晓阳身边要了个位置坐下,“应该过来陪你的。”   “没有生气。”白晓阳又看了眼那边,刚刚那个身材高大的美国人已经不在了,他忍不住问,“那是谁?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明明从未见过,却感觉非常眼熟,但是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威顿。”   白晓阳愣住了,“什么?”   段屿见他像个小动物似的,忍住把白晓阳按在桌子上亲的欲望,神色普通地说,“不是Reik Wheaton,是Félix Wheaton,吴晟同父异母的哥哥,生母是葡萄牙人,在边境长大的,刚来美国不久。”   段屿似乎不想白晓阳再关注这个人,见他还要问,于是扫一眼桌子,“怎么你才吃了这么点?这个是给你留的,为什么给别人了。”   “我随时都可以吃。这次难得来,所以想让大家多尝尝。”白晓阳想了想,又说,“不过也是,以后有的是机会。”   “有什么机会。你又不是厨师。”段屿挑眉道,“以后想吃让他们自己去做。”纽约这么多粤菜馆,光盯着这一个算怎么回事。白晓阳做的哪有那么好吃,一点都不好吃,这些人不许再吃了。   白晓阳无奈,又拿他没办法,只能溺爱且敷衍地笑了一下。   “这是最后一次了。文珊要也不行。”   文珊早竖着耳朵听半天,闻言,眉毛一跳,忍无可忍道,“喂,老娘给钱了!”   “那我把钱还你。”   文珊恶心道,“谁稀罕你那三瓜俩枣,”她见段屿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也不顾白晓阳自不自在,目的性相当明显地把人搂着,她本来就忍了好久了现在越看越不爽,“坐远点,腿放下去,别靠在一起,不要动手动脚……都说不要动手动脚了你别摸他了行不行!”   “很好摸啊,为什么不要。”   白晓阳受伤的耳朵虽然听不见,但是很敏感,不过不是那种敏感,被蹭久了就会晕晕乎乎的,但其实他也没想避开,“段屿……”   文珊冲了过来。她一离开自己的位置,金珉抒眼疾手快地把她盘子里最后一个虾饺偷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   文珊气势比乔琳还足,把段屿领子一扯就要和他打架,季晨玮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跑来行使自己作为男友的义务。   有的是煽风点火不嫌事大的,一边带节奏地拱着火,一边高喊助威,不像话地闹成了一团。   白晓阳拉不住,在一边无奈地看着。   “有本事别把季晨玮往前面举。”   文珊狠笑道,“有本事你就打死他。”   季晨玮:“……”   文珊的公寓夜景很美。   不似那天大雨刷落下模糊朦胧的城市,地上的灯火交映夜幕,楼下车水马龙,俯瞰时中央公园的灯带也很像河流。   今夜没有雨水,今夜星光璀璨。   摇摇晃晃又想起从前,在纽约的大街上茫然四望,行人来去匆匆,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口音,不知道自己是谁会去哪里。而时光一晃,年轻人的笑闹声自带有属于这个时代的能量,是无数暖窗内的一景,在这座记载着他们的故事的城市,白晓阳想,他好像开始属于这里了。   这一刻人生美好,他觉得很幸福。   他要段屿也幸福,想要以后一直这么幸福。   会幸福的。   返校日的礼堂坐满了穿着紫袍子的新生和校友,今年没有请歌手来演讲,只有一名议员和一名橄榄球运动员。明星运动员很受欢迎,当年就是校队毕业的。他发言风趣幽默,对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激昂的时候调动起气氛来,引得阵阵喝彩,相当振奋人心。   在一阵鼓掌和欢呼中他挥手致意。校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扶着演讲台,细数本校在各领域学术上的的贡献,获得的荣誉,以及历年来的杰出校友,出过某个总统,又或者是什么科学家,培养出37名诺奖获得主,甚至有一名麦克阿瑟天才奖的获主。   他提及跨领域学术人才培养,话锋一转,对外界公布本年度同样十分受人瞩目的时代期刊论文奖项。   “对于近期的一些争议,以及外界的质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我们重视每一个人的声音,重视时代对于学术净土的拥护需求,”他说,“同时也非常感谢,依旧坚定选择这所大学的年轻人们。”   白晓阳站在幕后,与小森侑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紧张吗?”   “不。”   校长念着早就写好的稿子,适当地提起旧错,再适当地辩解这是监查的疏漏,继而面不改色地表明校方对此的重视,并加以订正,“很荣幸,在这场竞争激烈的赛事中,我们获得了第一名。”他用上了incredible这个字眼,又说,“心理学是西北的领域,在对手如此强势的情况下脱颖而出,非常的了不起。是大学的骄傲。很幸运能拥有如此杰出的学生,同样,希望你们也能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坚韧伟大,不怕试错,不怕失败,勇敢地尝试一切。”   他中规中矩地结束演讲,邀请获奖者上台,向所有人介绍这几名优秀的学生,对着新生,对着镜头,向获奖者表达祝贺,并颁赋每个人白金色的奖章,还有装裱在绀色衬布上的荣誉函。   虽然过程跌宕,虽然白晓阳已经不再执着,是必然的结果。它不再那么重要了,但将这份证明接过,真实地握在手里,那些为止奋斗努力争取日日夜夜在脑海浮现。每一条修改过的书文,研讨时偶尔的争论让大家不欢而散,但如果出现了好的解决办法就又会重新聚集到一起。只是为了这个奖,它曾经承载过白晓阳偷生的希望,虽然很累,可过程并非只有痛苦和疲惫。他喜欢,也能做好,每一次得到认可心情都是轻松且愉悦的,萌生对未来的期许与希望。   这样想着,还是会觉得有些鼻酸。   “我妈妈哭了,”崔茜看着坐在台下的母亲,说,“她一定很为我感到骄傲。她一定很高兴。”   但其实她也在哭,但笑容更抢眼。   小森侑悄悄地问,“你在看什么呢?”   白晓阳也在看台下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人。那个女生如约而至,和所有人一起卖力地鼓着掌,文珊活泼地挥舞着胳膊,眼里星光闪烁,像是在说太了不起了,她就知道白晓阳一定可以,他真厉害,果然他一定行!   是亲爱的、珍贵的朋友们,在以自己的方式为白晓阳祝贺,兴高采烈,眼里满满地都是赞赏。   但此时此刻,那些欢呼与卖力地喝彩,在他眼里却一点点地模糊起来,连声音都要消失了,变成拉长为一条直线的耳鸣,所有的一切开始褪色,动作缓慢,凝滞着,能听到的声音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能看到的唯一的色彩,是安静沉默地坐在人群中,用那样情重的、无法言说的眼神,深深地看着自己的人。   “晓阳?!”   小森侑失声喊道。   就这么突然地,白晓阳跑了下去,他在众人惊讶又意外的瞩目下从半人高的演讲台上跳了下去,手里还拿着来不及放下的奖章与荣誉涵,他急不可待地奔跑着,在那个人也站起来急迫地迎向自己的时候,白晓阳义无反顾地、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   段屿在他在扑入怀中之前,快步上去,先一步将白晓阳满满当当地接住,紧紧地、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真了不起,”段屿在他耳边说,“真了不起。白晓阳是我见过最优秀的,最了不起的人。”   白晓阳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哭,这个奖没有那么重要,他也没有那么激动。他同样紧紧地抱着段屿,搂着他的脖子,就这样,这个世界的声音回来了,色彩也回来了。白晓阳抬起头,段屿笑着吻他,眼中载满偏爱与骄傲。   虽然也有人会觉得不知所谓,但这场面很动人,这样的拥抱只是看着也能被其爆发出的情绪感染,安静的人群中不知道谁先一步地鼓起掌来,接着很快,连带着一片又一片的人,掌声雷动,带着欢呼,台上的崔茜远远地吹了个口哨,小森侑笑弯了眼睛,也跟着大喊祝贺。   “恭喜你,”段屿说,“恭喜你。”   我永远以你为傲。   ----------------   --------------------   -   为了阅读体验又将两章合一起了!   -   或许本章返校日可配bgm:   《What Would I Do Without You》-Drew Holcomb & The Neighbors   -   下一章我们羊就要回国了*(ˊˋ*)*   有点晚非常抱歉,大家久等啦! 第59章 我都得病了你还要走?   今年春节早,卡在除夕前白晓阳买了回家的机票。   尽管段屿嘴上是那么说,而且一再肯定‘我绝对会老老实实待在纽约’,但在临分别前的这一周,他明显地焦虑起来,而且变得过于粘人。   白晓阳去哪儿他都要问,机票早买好了他还是怕白晓阳乘他一个不注意打包起飞,到最后闹的人疲软又无力。   文珊说他也有点太没底线了,白晓阳对比也是担心的,但还是忍不住辩解道,“我觉得他也不算是没底线。”   文珊淡淡地说,“白晓阳,我说的是你。”   “嗯?”   “你不能再惯着他了,真的好几次看在眼里我都觉得离谱。”文珊回想起自己当年热恋的时候,虽然也会时时刻刻都想和喜欢的人贴在一起,但也没有成段屿这个样子——在她看来是可以报警的程度。白晓阳自己也不争气,说好听点是耳根子软,说客观一些就是没底线。“他那些话我听着可不像在开玩笑。”   “是吗……”   可能是这样的。   但那是段屿啊,他也没什么办法……   白晓阳在想或许可以适当地分析一下段屿的种种行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抛开自己的个人情感,把他当个临床案例来研究研究。   文珊在电话里问他。“宝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去看个剧,天使岛首演。季晨玮跟着他们老院长跑北方做观测去了,就我一个人。”   “今天?”白晓阳想了想,或许也可以答应,但是一想起出门的时候段屿的样子,他又心软承诺了晚上一定早点回去,叹了口气,“嗯……可能不行,真的对不起……”   她咬牙切齿,“又是因为那家伙?行行……刚谈上,我懂的,我忍……我让Jas陪我去。”她忽然又听见车鸣,“你在哪儿啊?”   “在去医院的路上。”   “啊……又去看老板。”   那件事之后,她再也没有去过京丰。   听闻白晓阳发生了如此危险的事,除了后怕就是后怕。文珊一贯感性,想一想,也跟着难过了起来,“那就这样,有什么事你和我说喔。”   “嗯。”白晓阳笑着说,“祝你今晚玩得开心,一切顺利。”   他每隔一天,就会去看望陈慧怡。   她还是醒不过来。   白晓阳假期全职的时候见过她女儿,性格比较内向,但熟络了也能多说两句。那个时候白晓阳疏远着所有人,性格压抑冷淡,所以交流并不多。   如今再见,女孩儿的话更少了,或许是因为短期内遭遇变故,她开始变得更加寡言,默默地坐在妈妈的病床边,剥了一个橘子,递给白晓阳。   “谢谢。”   她没有说话,又拿了一个橘子,安静地握在手里。   过了一会儿,她又轻声说,“不,谢谢你。”   病床上的陈慧怡贴着心监电极片,闭着双眼,她瘦得很明显,手腕比以前细了一圈,嘴唇有些干裂,白晓阳用棉签沾了蜂蜜水,刚伸出手,女孩不好意思地接过去,“我来吧。”   “其实这里交给我……交给医院也是可以的。”白晓阳说,“如果老板醒着,她一定会要求你回学校去。”   她还在长岛的寄宿学校上高中。幼年跟着母亲漂洋过海,除了陈慧怡她没有别的亲人。   京丰的流水是可以的,能在这座城市将一家餐馆红红火火地开下去,陈慧怡平时收入并不算低。她白手起家,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一个人打拼成这副模样,除了自身能力,也必定吃了不少苦头。着实令人敬佩。   陈慧怡现在的情况,花销相当大。女儿知道消息的时候必定是绝望又无措的,白晓阳那段时间也在医院里,急着想要做什么,却又无计可施。段屿让他不要担心。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陈慧怡出事后的这一切:住院,安排手术,该缴的费用……基本都是段屿解决的。又花了天价从克利夫兰接医生过来,这才将陈慧怡从死神手里拉回来。段屿静悄悄地,干脆利落地将一切都安排好。直到白晓阳问之前,他从未和白晓阳提过这件事。   “我麻烦你们太多了。”她小心翼翼地给母亲润着口,低声说,“我不回去了,我想在这里陪妈妈。”   “也要为自己打算的。”   “……”   女孩儿不言语什么,放下棉签和水杯,摸了摸母亲的脸,又坐了回去,低着头抠手里的橘子皮。   白晓阳觉得自己再劝确实有些无情,只再安慰几句,放下一个信封。   “请不要拒绝,这是给你的。”他在女孩站起来之前,温柔地对她说,“她对我一直都很慷慨。所以这不算什么。”   “可是这也太多……”   “这是我自己赢来的,那段时间她一直都在支持我,在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如果不是她,或许有些事,我很早就会放弃了。”   在最难熬的那段日子里,他曾经对萎靡不振的女孩说过,说这不是你的错。也希望她不要自责,不要觉得愧疚,不要将一切都拦在自己身上。   他说老板没有别的愿望,你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完成学业和梦想,这对她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当时她泣不成声,被白晓阳紧紧抱住,嘴里说着不,都是因为我。是因为不在妈妈身边,没有好好保护她。也是因为自己陈慧怡才会那么着急来美国,嫁给了一个危险的疯子。   白晓阳严肃地和她说没有这种假设。这和你在不在身边都没有一点关系。伤害她的人不会因为你在就心慈手软。那时候她听不进去太多,说白晓阳无法理解这种感觉。   白晓阳说不是的,他理解。   他比谁都能理解。   即使陈慧怡醒过来,也不会再和从前一样健康了。   “我才十六岁。”她的眼神空空荡荡地装满了无望,“我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   当时,白晓阳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找到答案。   这同样白晓阳人生中对自己问过最多的一句话。   被殴打的时候,被抛弃的时候,被指责被憎恨,在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白晓阳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我到底,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呢。   离开之前,女孩拿着那个信封,弯下腰,和白晓阳沉重地道了谢。最艰难的这两个月已经过去,看着似乎是挺过来了,但白晓阳知道,她要彻底解开自己人生中的课题,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陈慧怡不醒,那么说什么都是徒劳。   能一个人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每每去医院探望,白晓阳的心都难免沉重。   或许……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了自己。   躺在病床上,贴满电极片的陈慧怡。若干年前,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浑身插满管子的白晓云。   自责的女孩。自责的自己。   白晓阳面无表情地翻阅自己的航班信息。   四年过去,他要回家了。   再一次见到自己的亲人。   刚和文珊认识的时候,她得知白晓阳出来读书这么多年从来没回过一次家,对此惊讶极了。不敢相信怎么有人能忍住这么久不回家,她没月月回去已经是极限了。父母也是,在费城的时候读女校还好,刚来纽约那段时间每天晚上一个视频电话,看着搬家搬得满脸疲色的宝贝女儿,心疼地又绑了张卡过去,让她多犒劳自己,多出去玩儿,累了就回来。也不用非得去读那个设计,家里什么都是你的。   那时候文珊不知道白晓阳的过往,她生活中、圈子里,从未有过白晓阳这样的人出现,连段屿都是对家的厌弃鄙夷多过于想要逃离。所以白晓阳能理解,于是只是笑了笑,未曾多言。   出租车缓缓驶入公园坡。   天色很阴沉,像是某种前兆,总感觉下一秒就要落起雨来。白晓阳连带着小费一起给了现金,匆匆忙忙地在家门口站定。   他将手握在款式过时又老旧的门把上,见外门玻璃窗隐隐透出橙色的暖光,似乎有意面的香味从二楼飘来。   家里是有人的。   白晓阳这么想着,心中的阴霾大片消散。推开门后,温暖便触手可及。   “好晚。”   白晓阳才脱下外套,段屿就从楼梯上快步下来,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在白晓阳的抗议声中把人抱起来,又三步做两步地往楼上端。   白晓阳苦恼地发着牢骚,“我甚至比昨天早啊。”   “我做了意面。”   “我闻到了。”白晓阳问,“速食意面?”   “怎么可能,白酱我自己熬的。我知道你不喜欢火腿,所以换成了虾。”   段屿的厨艺意外地可圈可点。   以前只是他自己平时懒得做。白晓阳见他吃自己的东西吃那么欢,还以为他是不挑食的,但相处起来才发现,其实他对食材极其挑剔,菜式、品质的要求都很高。而且平时偶尔兴趣来了,也会跟着钻研西餐。   白晓阳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段屿说是因为电视剧。白晓阳更好奇了,既然是西餐,那么是美味奇缘还是熊家餐厅?他知道的就这么两部。   段屿摇头说都不是。   “那是什么?”   “汉尼拔。”   段屿确实是白晓阳喂什么他就吃什么,这好像和白晓阳做的饭关系不大。偶尔有一次白晓阳好奇使然,舀了一勺季晨玮蒸出来的蛋羹给他,段屿乖巧地张嘴吃了,不顾文珊拧在一起的表情,又纠缠着要下一口。白晓阳愕然地举着勺子打量段屿,不知道他是哪里出了毛病。季晨玮的这一大盆蛋白晓阳尝过,秉持着面多水多的理,放了致死量的花椒粉和盐,这东西往嘴里放太刺激了,他跑卫生间喝了半天自来水才缓过来的。   “在想什么呢?”段屿摸了摸白晓阳。   白晓阳淡淡地移开视线,“没事。”   “今天吃的不多,是心情不好吗?还是觉得不好吃。”段屿摸了摸白晓阳。   “没有,只是在医院吃了个大橘子。”那个丑橘是真的大,肉厚水多,她给白晓阳剥了两个,他没好意思拒绝,都吃了。   “但总感觉你心情不好。所以才不想让你去得太频繁。”段屿摸了摸白晓阳。   “……段屿。”   “嗯?”   白晓阳安静地看着段屿,垂下眼,蹭了蹭脸颊边的宽大手掌。总是被摩挲着的左耳被疼爱的力道揉捏着,通过骨膜也能隐隐约约有些沙沙声,很舒服。   但是段屿真的太喜欢摸他了。白晓阳想起文珊的话,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这样下去是真的不行。   白晓阳把段屿仔仔细细地分析了一遍,再结合最近所作所为——每次出门都拉拉扯扯百般不愿,满脸不高兴,亲也不管用,段屿越来越不好哄了。这让人很苦恼。   白晓阳深思熟虑之后,他开出分离焦虑的诊单。   既然确定段屿到底是什么毛病,那后面就好办多了。白晓阳奋笔疾书,快速撰写了一份病理报告,详略得当,普通人也能看得懂。并且补充了缓解症状的指导说明。中英文各一份。   段屿认真地阅读了两遍,先说白晓阳写得很好,然后再问白晓阳,“人也会得这个病啊。”   “是的。”   “好吧,我得病了。”   白晓阳担忧道,“你不要不屑一顾……”   “我没有。”   “……也不要否认。”   Separation anxiety,denial,安全感缺失,随时随地不安分地肢体接触……inappropriate social behavior。再加上家庭原因,白晓阳越分析他越觉得段屿这情况不干涉一定会出事情。   在这过程中,白晓阳发现段屿的身心灵破破烂烂的……他越想越心疼,底线也越来越低,所以段屿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就按文珊说得那样,段屿明摆着在说一些正常人听了要报警的话,白晓阳想也不想就乖乖地说同意,这俩人真的一个比一个不对劲。光顾着琢磨段屿,白晓阳自身的问题倒是全被他自己忽略过去了。   段屿听话地说,“好吧,我不否认了。”   白晓阳叹了口气,“既然这样的话,那么第一步,就是别再因为我要回老家而焦虑个不停了。”   段屿却忽然问,“我真的得病了吗?”   “其实准确来说,你这种情况也不能简单就……”   “我都得病了你还要走吗。”   白晓阳没想到他换了条赛道,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嗯?”   “我都得病了你还要走?你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吗,你写了这么多字,我的问题很严重吧。这么严峻的情况,是可以随随便便丢下就离开的吗?你得照顾病人啊,如果是个善良的人,对宠物也不会这么残忍。”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是你诊断出来的啊,我一身都是病。为什么能忍心把患者一个人留在家里?”   这么一讲,好像真的……有点过分?   这你得原谅白晓阳,因为他确实一对上段屿就会变蠢一点,说不上是被动触发的还是别的什么。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又趁着发呆思考的时候被段屿抱了过去。   段屿本来就是故意的,他觉得白晓阳这副模样可爱,所以怎么都不愿意放过嘴唇。   又不知道想起什么,更加用力。   白晓阳是喜欢给他亲的,但段屿今天亲得很不对劲,他坐在段屿的身上动弹不得。现在白晓阳很容易被他亲迷糊,但毕竟大脑还在转,过了一会儿,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段屿身上极其明显的异动。   这触感过于滚烫鲜明,白晓阳手抵着段屿的胸口,猛地醒过神来,他愣了一会儿,又呼吸急促地推开了段屿。   因为换气不顺,两个人胸膛都起伏着,白晓阳大口地呼吸,瞳仁轻颤,脸烫得要命。看清楚段屿眼里那吓死人的情绪,他下意识从段屿身上离开,手足无措地后退几步。   “我……”   “嗯?”   这种时候,就会像是变了一个人。   段屿懒散地坐在那里,微微笑着,眼神泥泞得要命,他盯着白晓阳,舔了舔唇,像野兽在盯着一块肌理漂亮、脂白相间的……红艳的肉。   他一点都不顾忌,用最凶狠怖人的表情说着最温柔的话,“咬疼你了吗?”他温言细语地道歉,“对不起。”   那道视线和那副嗓音分裂开来,白晓阳被看得毛骨悚然,却又被声音迷惑,只好避开视线。“我……”   白晓阳说,“我去楼下拿手机,刚刚落在外套里了。”   “好啊。”   “……”   白晓阳胡乱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诡异地又在失落什么。他要求合理,段屿不可能不放他走的。   既然段屿放他走……那他就去楼下拿手机。   既然是自己说的……   白晓阳扶着楼梯,正准备迈下台阶。   身后什么东西,凶猛又不快的,将他强硬地捞了回去。   “让你走,你还真的走啊。”   ---   --------------------   -   啊还没回家,还没回!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啊啊啊……是下一章,是下一章…… 第60章 你那室友呢?   43.5略   -   并不是第二天的机票,所以才会那么肆无忌惮。但白晓阳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床上硬生生地躺了两天一夜。   从第一天的一言不发,到二天问十句才回一句话。白晓阳目前就是一个惜字如金的状态,而且也不全是生闷气,主要哭哑了的嗓子喝水都疼,他本来就说不了什么话。   在意识破裂崩溃的边缘,感觉已经被食用到最后最后一块骨头的时候,白晓阳的视线摇晃又模糊,昏过去之前,白晓阳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   段屿疯了。   不过好事是白晓阳意识到自己没想象中那么无底线。   白晓阳很少需要段屿哄,但凡有情况出现,段屿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道歉的速度和态度一般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而且白晓阳性格好,到不了需要哄人的那一步。但这一次,白晓阳前所未有的难哄。   三天了,满身的印记消不下去一点,牙印和指痕,脖子上的手臂上的大腿上的,白晓阳连床都下不了,也不全是因为那个,还有皮肤之间。那些咬痕叠在一起,一磨就痛。   无法阻止,也无法遏制,无论怎么哭着求,段屿都像听不到似的。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在床垫弹簧都塌了的情况下,段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呢。还不知羞耻地悻悻道这张床是姑姑集会上拍下来的古董,说她要是知道被弄坏了一定生气的。白晓阳听了骂都骂不出来。   段屿也知道,这段时间白晓阳八成是不会再让他碰了,于是他安守本分,也不再作白晓阳回家的事,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管白晓阳怎么冷淡他都乖得很,撒娇的方式也很收敛。   其实心里也是在责怪自己的,不知道怎么就能失控成那样,白晓阳哪里都好吃的要命身体里一点东西都不想错过,癫狂的时候连他的胃都想攻占下来,里里外外地彻底填满。   但要说后不后悔,那肯定不。   “已经落地了?落地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白晓阳现在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点沙,叹了口气说,“我才把国内的卡插上。”   “机场有WIFI啊。”   “排队过安检,刚一开机你就打过来了,”白晓阳说,“真的。”   “你没有骗我吧。”   白晓阳语气平稳,“没有。”   其实他撒谎了。   白晓阳早就落地了,海关一过出了门就去买了杯喝的,故意等了好一会儿才开机。   虽然国内的奶茶店在纽约也开了不少,但在国内喝的感觉就是很不一样。   和段屿在一起久了,好像耳濡目染地学了一些坏毛病。比如说话开始变得直言快语,比如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再比如撒谎。   段屿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幽怨地说,“总感觉你一点都不想我。我一个人真的很寂寞。”   ……才离开不到二十个小时。但白晓阳听到这样一句,又忍不住地心软了起来,语气不再那么冷淡,安抚道,“我很快就会——”   “新床垫真的很舒服,一个人躺觉得很浪费。”段屿叹了口气,“很贵的啊。两……嗯,两三千呢。真可惜。”   白晓阳其实也觉得可惜,因为确实很舒服,第三天能活过来也多亏了这张床垫。两三千在白晓阳的认知里,对于一个床垫来说确实算很贵的了。   “好了,不和你说了,”白晓阳低声道,“网约车排到我了。”   段屿声音沉了下去,“居然没人来接你。”   白晓阳无所谓地笑笑,“不指望那些。反正快去快回的,也没有多少行李。”   “在飞机上没睡吧,累了这么久还要去坐网约车……而且为什么不买头等舱,也不用排队过安检。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挤商务能休息好吗?”段屿一肚子的不满,但脾气又不能冲着白晓阳发,“你答应我,回来的时候绝对不能这样。不然我现在就出现在你面前。”   白晓阳没多想,只当他是在牢骚,于是敷衍地应承着,“好,答应你。”   但他也确实有点舍不得钱。白晓阳的金钱观没那么容易被扭转。三四倍的差价,而且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路程稍微舒服了一点,差别不大,实在是没什么必要。   他也不会觉得段屿的钱和自己有关。白晓阳本来就很能挣钱。在那种极端情况下,他能在纽约一边读书一边把自己养活,那么以后也可以,他成绩好,教授评价很高,精通中英日法四门语言,还有一些满足日常沟通需要的小众语种,还是亚裔,金奖加身,已经有橄榄枝往他身上抛了,不需要依附谁。   还以为一路上会想很多,但是没有,白晓阳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平静。   甚至他觉得自己想什么都很多余。不忐忑,也不畏惧。   今天是除夕。   其实在美国的时候年味就很足了,华人们用喜庆的灯笼装饰店铺,参与舞狮游行,大学里同样也有中国春节的活动,主题派对也很多,留学生也会约在一起聚餐,打开春晚当背景音乐,再包包饺子什么的,很热闹。   白晓阳下了高速,看着熟悉的景色一一从身后掠过。四环到三环,三环到二环外,街边的路灯下挂着红色的中国结,桥梁上是喜迎新春的大宽幅。因为是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商铺开着的不太多,住宅区亮起万家灯火,还有拉开的窗户在对着天空放小烟花。无论走哪儿都能听见孩子的笑声。   无论在外经历了什么,踏上故土的一瞬间就会想哭。踏实且安定,会觉得……是啊,这才是家。   林小菲知道他要回来的时候也很平静,她说既然这样,晚上回家来吃饭吧。你好久没见的叔叔婶婶们都在,还有你其他几个堂哥堂姐,你好久没回来了,我们为你接风洗尘。   “你……你那室友呢,他也一起来吗。”她问。   “他不来。”   “嗯。”好一会儿,她又补上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这态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无论林小菲是真被段屿一通警告镇住了,还是她觉得事情有商量的余地,总之她再没有对白晓阳大呼小喝什么。态度软化了不少。   不过白晓阳也不在意这个,既然没有真心全是假意,那态度好坏对他来说区别不大。   林小菲说有母亲的遗物,但她向来三句真八句假,白晓阳没有完全相信。他回来的目的,是想要将一切都干干净净地断绝。   快到门口的时候,白晓阳看到了什么,愣了一下,“这家店居然还在……”   在早市巷口边上有家卖山寨CD的影像店,店主以前做大生意的,后来破产了,欠了几辈子都还不完的债,逃到本地隐姓埋名。他也不知从哪里搜罗来各国语言的磁带,门口摆着东芝的四大筒,那大概是这一整间铺子里最贵的东西。   东芝倒是正版的,音质极其优秀,年代金曲的碟子一放,陈慧娴的声音一飘,整得冬天里那散发菜叶腥泥味道的巷道都上流了起来。   从买的机器就能看出来,店长是个爱听歌的,爱听外国电影的曲子,也爱听日本歌,还听邓丽君的日本歌,早市摆摊的都骂他二鬼子。   白晓阳觉得幸运,那影碟店就在他上学路上。小时候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为了逃避,就会在路边坐一会儿,听着各国的歌曲,想着长大以后自由了,说不定他也能出去看看。   “西门还是北门啊?”   “嗯?”白晓阳回过神,“北门。”   “北门那已经到了。”司机笑着说,“小伙记得把东西都拿好,开车门的时候注意后边。”   又是只有在家乡才能体会到的随和与亲切,白晓阳愣了一下,也笑了笑,乖巧地欸了一声。   他也没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一个书包,预计会在国内停留两三天,所以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充电器。   老小区已经被翻修过,但隔音依旧不是很好,能听见很明显的生活音,还有小孩子在笑闹。尤其四面八方传来年夜饭的香味,白晓阳的脚步轻快了许多,直到在楼下遇见了以前的邻居。   “阳阳?”她刚从超市补葱蒜肉回来,手里还拎着个巨大的塑料袋,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白晓阳,“是阳阳吗?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晓阳见是她,更觉得亲切,顺手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李姐。”   “不用不用!重死了这个,你看你这身子骨,怎么还和以前一样,瘦得跟人丁似的……”   白晓阳还是接了过去,她也无法,笑着对白晓阳左看右看,“虽然这么说,但看着还真感觉不一样。长大了……也是个俊俏的大小伙子了。”   白晓阳不自觉地想起什么,脸上一温,又心虚地低下头去,“上楼吧姐。”   “还姐呢,马上四十三了都……”她感慨道,“你走那年我才三十八。你看我这两年胖的。”   “还真是好久了。”   白晓阳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其实小时候好的回忆也有,就比如邻居对他都很好,虽然大多是怜悯,但白晓阳接触到的很大一部分善意都来自小区里的叔叔阿姨。有时候白宜城把他关外面不让他进去,李姐在楼下听到动静,就会开门喊白晓阳上她家吃饭去,临走前还左一把右一把地往他兜里塞小零食。   李姐那时候就很恶心楼上这神经兮兮的一家子,天天叮铃哐啷响个不停不说,打起孩子来不要命似的,也不知是什么仇什么怨。出那档子事能拐到一个孩子身上?造这么多孽,日子过得还这么好,他狗日的真是老天没眼。   说起这事她就生气。也不知道这家人祖上到底积了多少阴德。出了晓云那事,就凭白宜城那点本事,还以为这家迟早得被耗垮,但没想到反而这一家子生活水平是越来越好了?   这才几年功夫,白宜城换了得有三台车,荣威换了高尔夫,高尔夫又换了台君威,一台比一台贵。林小菲穿着打扮也是,大牌衣服说买就买,李姐和自家隔壁聊起来,人说林小菲手上那金镯子得五六万块呢,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钱。   “行行到这就行,你放门口,我自己拎进去。”   白晓阳刚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下,李姐就抓着白晓阳的手搓了搓热乎,“你看这天气也不穿厚点,现在一年比一年冷,都快和北方差不多了。你可得注意点。”   “嗯,谢谢李姐。”   “你……现在就上去啊?要不,”她试探道,“要不你先在姐家里吃点,等晚点再回。今年他们一家子来得人可多了,我出门前看还有人提着几箱奶啊酒啊啥的往里进呢,说是亲戚,我见都没见过。”   白晓阳听闻,沉默了一会儿,又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我总感觉心里不安定……”   “不担心。法治社会,到处都是派出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他还能吃了我,”白晓阳冲她宽慰一笑,俏道,“我也快二十五了。”   “那你走之前也得记得来姐这坐一坐,”李姐也不坚持,她打小就喜欢白晓阳,喜欢他乖巧惹人怜,生得模样又好,除了命数实在是差,再这孩子还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唉……   道别了李姐,白晓阳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他默默地上了楼,摸着新刷过的的墙皮。记忆里那道从六楼一路裂到了三楼的墙面已经被修补好了,看不出一丝残败过的痕迹。   那扇幼时关不紧也敲不开的门同样换了模样,换成了黑色的一扇材质坚固的大门,门把也换成了指纹认证的密码锁。   白晓阳的手悬停在门铃那里,顿了顿,轻轻地敲了两下。   这门质量真的不错,贴着春联和福字,隔音也好,一开始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直到门打开,才发现家里相当的热闹,似乎这会儿正在饭桌上,有电视机响的歌舞声,还有中年人和年轻人在朗声说笑。   “阳阳。”   四年没见,林小菲还真的没怎么变。   她和微信头像上的自拍几乎一模一样,甚至亲眼见着还更年轻了一些。   她看见白晓阳站着不动,笑着伸出手,握上白晓阳冰凉的指尖,搓了搓,又温和地说,“因为你,一直都没开席呢,菜都要凉了。”   “冷不冷啊?快进来。”   “快进来吧,”林小菲又拉了拉他,催促道,“我们大家都在等你呢。” 第61章 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张拉开的圆桌,围着一圈椅子,正是年夜饭的氛围。   桌上有脸熟的人,也有面生的人。今天来的人还真是又杂又多,其中坐主位边上,面色红润,说话响亮又气势的中年男人,白晓阳见过的。   那是白宜城以前的领导上司,叫张霖。白宜城被开除之后两家就没怎么来往了。不知道为什么如今会坐在这里,两人正笑着喝酒闲话,看起来这些年仕途顺遂,沉淀了不少,早已不是当初那副颐指气使的刁钻模样。   “爱人和孩子都在国外,大过年的就我孤家寡人一个。”他收回打量白晓阳的视线,又笑着说,“得亏有你收留我。”   白宜城地接了他这杯酒酒,杯子使劲儿往下压了压,哭笑不得地说,“怎么就用上收留这个词了。”   他二人暂且客套着,林小菲从厨房里又端出来一盆肉羹,对张霖热切道,“记得您爱吃香菜,我一会儿给您盛的时候单独放一份。您别自己动手,我来就行。”   白晓阳来的并不算突然。林小菲倒真是没撒谎。一个两个带着探究兴味的眼神扫在白晓阳身上,好奇且不善地打量着。   白晓阳也同样好奇地观察着他们,逐渐的,原本还存在的压力消失了。他琢磨起来,忽然觉得这现象十分有趣。当人们凑在一起凝视‘最弱势方’的时候,就会心照不宣地给予压力,如果发现在自己凝视下他开始变得愈发窘迫,便会因为卑劣的满足感而更加肆无忌惮。   因此,在白晓阳平静地扫视回去的时候,那种谑意逐渐收敛起来,白晓阳的目光反倒让他们开始不舒服了。   一双双眼睛开始尴尬又掩饰一般地瞟移开,或是抿着嘴看手机,或是和身边人窃窃私语。   气氛变差了。虽然一开始就不存在善意,他们对白晓阳的态度逐渐偏向反感。因为无论是白晓阳的气质与穿着,还是镜片后冷漠疏离的那双眼睛,都给人一种似乎无法再被轻易冒犯的感觉。   多年不见,印象里的白晓阳还是个阴郁寡言的小孩。虽然不至于厌恶,但对于这个从小到大身边总围绕着不幸的孤儿,到底还是觉得有些晦气。要不是白宜城把他收养,白晓阳就是一块麻烦的烫手山芋。   白晓阳淡淡地收回目光,没急着坐下。   房子重新装修过,大到家用电器,小到室内软装。重新铺了木地板,换了新门新窗。   林小菲又忙活一圈,这才看向若有所思的白晓阳,扯出一个笑,“来,把包给我吧。”   她伸出手,再一次强调道,“包给我吧。我给你拿去放好。”   又催促了几声,因为白晓阳一直不动声色,逐渐的,桌上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消失了。   “人多的话也说不了事。”白晓阳看着她,“如果能早点和我说有外人在,我会换个时间来。”   话一出,连从进门开始就无视白晓阳、一直在和旧领导攀谈的白宜城都看了过来。   林小菲见他语气如此冷淡,嘴角的笑一僵,但又很快,像是不在意似的,弯着眼睛温声道,“婶婶明白。你大老远回来,咱们先把饭吃了,有什么之后再慢慢谈。”   白晓阳拒绝道,“我是请了假回来的,不会在国内停太久。”   说完就听见饭桌上有小辈不屑地啧了一声,又被身边大人搡着叫他安静。   “刚刚不是还说可以换个时间来嘛,”林小菲好脾气地劝,“一顿饭,也花不了你太长时间。你太久没回来了,我们都有好多话想问你呢。你看,你二叔也在,还有你堂弟。他也打算出去留学呢,有些事还想咨询咨询。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就——”   “我没有时间,也不想吃这顿饭。”   林小菲脸上的笑挂不下去了,她放下一直尴尬举着的手,接着,眯起眼,从上至下地打量他。   “阳阳,”二叔笑着替弟妹解围,跟着劝道,“这么着急干什么,晓云都不见一面吗,他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白晓阳这才发现,屋子里似乎并没有白晓云的身影。他目光默默地看向当初主卧的方向,言简意赅地问林小菲,“小云在哪。”   林小菲没有说话。   白晓阳便不再问,直接向着主卧方向走去。   林小菲拉住他,“他不在。”她似笑非笑地,“晓云最近状态不好,一直不吃饭,在医院输液体。”   “谁在照顾。”   “……”   白晓阳垂下眼,也不再问,“既然这样,我明天再来。或者直接去医院。”   “阳阳,你等等——”   白晓阳避开林小菲的身体,没有再关注饭桌那边,也不打算再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正要出门,众目睽睽之下,白宜城终于不再沉默,将手里的酒杯重重搁在桌面上,一声怒斥,“让你走了吗,回来!”   从进门开始,白晓阳就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冷冷瞧着白晓阳给所有人脸色看,不像话地托大拿乔,让林小菲下不来台也就算,别说客套问候,好像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回事。   这么长时间了,白晓阳在美国的时候也算是听话的,要钱向来给得快且痛快,就算现在是个撕破脸的情况,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小菲好言好语地劝,他也隐忍了半天,就是一个互给台阶下的意思,指望能见好就收,却怎么都没想到,白晓阳这脸翻得居然如此彻底。   白晓阳一直都是好控制的。他对此深信不疑。白宜城没有林小菲那么窝囊,因为她必须得找个由头恨白晓阳,不恨白晓阳她就只能恨自己了。而白宜城对白晓阳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单纯的发泄,包括后面的打压和否定、将一切罪责推注在他身上,也只是为了可以更好地控制他。   白宜城想,白晓阳和他亲爹还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性格,慵糯无知,只知道温温吞吞地不争不抢。要那么良善有屁用,一个死在岗位上,一个永远脱离不了负罪感,这就是老实本分的下场,想想就觉得窝囊。   “让你走了吗?”白宜城磨着牙冷笑。   这晦气东西。以前白晓阳在他手底下挨揍挨得屁都不敢放一个,敢哭他就一耳光过去保准再不出声,怎么出趟国回来胆子肥成这样。   白宜城不相信白晓阳能这么快就转了性。前不久还哭哭啼啼地求林小菲让他和小云见见面,这会儿倒是支棱起来了,不是装模作样还能是什么?   白晓阳听见白宜城喊停,他顿住脚步,转过头,轻轻地看了那人一眼。   白宜城对上那双眼睛,也眯了眯,他又要说什么,看了眼身边,还是顾忌着有外人在,没说得太难听,只拿出长辈的派头,“大过年的,什么仇什么怨,犯得上和你婶婶这么讲话?让长辈在你面前低三下四的,你还要脸不要。出去留学读书的人才,学了一通什么玩意儿,祖宗的礼义廉耻全忘了。”   当初,白宜城在监狱里待了八个月,出来之后,日子反倒过得比以前风光。   林小菲没和他离,但两人也变成了同一屋檐下凑合过的陌生人。等白晓阳的钱开始一月一月地供回来,柴米不愁了,就也不再和林小菲天天吵架。生活质量变好,需求就跟着上去,外人也不是傻子,看白宜城吃穿用度和以前大不相同,打牌的时候玩得大也输得起,偶尔也大方地请客吃饭,一有余足就豪爽起来,又得知白宜城侄子在美国念大学,和前总统的儿子读一个学校呢,更是止不住地夸他。白宜城日子变好后,身边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也跟着巴结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也在那边胡夸。好话不尽地说,白宜城也乐得消受。   那几年颓败劲儿过了,又被这衣食无忧的生活滋养着,年过四十也开始追求起来,有钱还不够,他偶然巧遇碰上前些年的领导,当年的小副科如今也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位置。有钱和有权过得是两种日子,相同又不相同,白宜城现在的生活水平不上不下,小康之上偶有闲余但也算不得富人,生活更算不上有保障,换了台二十万的车,攒那么久的口袋就又空了。白晓阳到底是个还在读书的学生,小云的事又能再瞒几年?哪天他要真是跑了,家里钱一断,他现在的好日子必定昙花一现,要再过回以前那种日子,白宜城是一百个不愿。见张霖如今吃着公粮,开着公家的车,住着公家的房,当年那副鸡贼的样子也变温和了,他是真有些羡慕,同时也起了别的心思。他知道自己坐过牢,不指望再能回岗位上去,就想着能跟着张霖,当个司机,开开车什么的。不仅稳定有了,逢年过节遇上日子,什么螃蟹海鲜月饼白酒的,跟着也能拎点东西回来。   当年白晓阳的事,家里亲戚都是知道的。林小菲当初也挨家挨户地借过手术钱,这些人虽不情愿,但孩子出这么大事,白宜城又坐牢去了,她孤儿寡母的一个人,不帮一把确实说不过去。就是没想到,这几年不仅钱都还上了,日子还越过越好,这让人不由得好奇起来。林小菲嘴是严的,但白宜城喝多了便收不住话茬,久而久之的,也就猜问出来了。   林小菲也就坦白,说白晓阳亲妈给人家留了栋房子。这孩子卖了房出去读书,学得还不错,每个月能给家里转回来不少。   不只是白宜城,林小菲同样的,这些年被邻居眼红,被亲戚羡慕,买了以前连价格牌都不敢看的东西,还给自己打了个金镯子,楼下那女的一看到就翻白眼,周围人瞧不起她却又羡慕她,林小菲心里爽利极了,更不愿意再过回以前的日子。   白宜城发怒,林小菲便跟着幽幽怨怨地看了白晓阳一眼,委屈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唉声叹气。   “礼义廉耻都忘了,”白晓阳问,“是在说我吗?”   白宜城气笑了,“不说你说谁?我问你,进来了之后这么多长辈在你有问过一声好吗?一家子都等你一个人开饭,筷子都没动,你看都不看说走就走,难道你自己觉得这像话?一进门就挂着张脸,怎么着,是谁欠你了还是——”   “没欠吗。”   “……”   白晓阳听着觉得奇异,他看了白宜城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动静并不是很大,到莫名叫白宜城一顿。   好一会儿,白宜城也反应过来,他含糊着混淆过去,“一码事归一码——”   却没想到,白晓阳再一次打断道,“没欠吗。”   “……”   “越听越没意思了。”白晓阳不咸不淡地说,“既然有外人在,我也想给自己留点面子。本来没想当着这么多人面说,现在又觉得着实多此一举。”   白晓阳说,“之前和我通过话不是吗,那时候我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缓缓看过桌上一圈神色各异的人,面无表情地说,“十四个小时的航程很辛苦,我知道你们做这一番的用意,但我现在需要休息,没精力陪你们演戏,既然听不进去,我就再简单明确地说一遍: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对脸色十分难看的林小菲说,“你手里有没有我母亲的遗物都不重要。你愿意给我就给,不愿意扔了也无所谓。说我冷心冷情没良心也可以,我受够了被过去的东西困住。回来只是想和小云谈一谈,既然他不在,那我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屋子里一片寂静,除了一脸尴尬但又忍不住看好戏的张霖,再余下所有人都满脸惊讶地看着白晓阳。   “本来已经打算走了,不想将场面弄得难看。但既然说到了欠不欠,我也确实好奇这个问题,所以想问你正经地要一个答案出来。”白晓阳正视着白宜城,音调不高,但语速缓慢吐字清晰,“叔叔是真的,打心底觉得,没欠我什么吗?”   在座的基本都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晓阳的耳朵。不管还有没有什么深层的含义,但至少这件事,是非对错,人尽皆知。   “你说得也对,大过年的,犯不上。但我这也不算是指责,毕竟本来就没打算留下来说这些话。”白晓阳收回视线,想起什么,又淡淡地说,“不过从小到大习惯了这份无耻,被人提醒过,觉得习惯是错。所以我多少……也得改一改才行。”   白宜城意外极了。   他愣怔地坐在原地,甚至一时间都忘了控制表情。他确实没想到白晓阳能把这些事无所顾忌地全都说出来。很快,他忽然意识到身边还坐着想方设法攀附的张霖,正有趣地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着,白宜城脑子一嗡,脸上红白交接,已是羞耻极。   “你他妈在胡说八道什么?无耻,你说谁无耻……?”   那骨子里被温泡再久也变不了的恶显露出来。他忍无可忍地拿起酒杯,狠狠地对着白晓阳掷去。   “放什么狗屁!”   --------------------   久等了实在是非常抱歉……明天会早一些的! 第62章 血痕   是茅台箱配的六棱杯,自有它尖锐的地方。这房子就那么大,白晓阳站得也不远,杯子正正砸在白晓阳的眉骨上,得亏玻璃还算厚,没有碎在脸上,但还是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红艳艳的珠子一粒一粒地泌出来,凝在一起,顺着皮肤路经眼角,像道泪一样滴在白晓阳的领子上,触目惊心。   配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众人看着,不觉得解气,反倒有种莫名心慌。   白宜城见状,心里痛快了些,作为长辈的尊严回来了不少,他哼了一声,阴冷道,“多一句废话,老子就再把你往聋了扇。”   “这是干什么!”林小菲从她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积极地扮演她的角色,急急忙忙抽了两张纸,按在白晓阳半深不浅的那道伤口上,带着哭腔对丈夫怨怪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脾气,他好容易回一趟家,你多包容包容怎么了!大过年的还要把警察招过来吗?你也不怕外人看笑话!”   又对张霖说,“实在是不好意思,这,请过来一起过个年,反倒是……”   “没事没事,”他正看得兴起,只摆手道,“谁家不这样?有矛盾,打打闹闹的,都正常。”又转脸对白宜城说,“你这脾气也确实得改改,当年就是,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人。”   白宜城原本绷着一张脸,此时又羞愧道,“是我这侄子,太不像话了,平时也没教养好。”   林小菲把地上玻璃渣扫了,又叹了口气,对白晓阳说,“疼不疼啊,你先捂着,婶婶给你拿酒精去,得消消毒……你别怪你叔,多少年了他就这样,你都明白的。别往心里去啊。”   白晓阳看着酒桌上有来有往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白宜城,又转过脸打量林小菲,忽然笑了一声。   他确实是好久没回家了。   白宜城觉得他装模作样,白晓阳不否认这一点。   他确实是在装模作样。   不装模作样,该怎么在这令人作呕的地方平静地待下去;不装模做样,该怎么强迫自己面对那一张张丑陋的脸。这间房子无论怎么改头换面,里里外外都是白晓阳最痛苦最厌恶最想摆脱的过去。地板换成了漂亮的木材,在白晓阳眼里依旧是溅过血的模样,这件房子再怎么翻修都会有一股腐烂腥臊的臭味,客厅,厨房,卫生间,目光所及之处无论哪里都乘载过他的鲜血和眼泪。大半辈子都在自讨苦吃,如今不想吃苦了,更一丁点委屈都受不得,如果不装模作样,白晓阳一进门就会开始发脾气。   人是会被惯出毛病的,也会在耳濡目染的环境下严重地受他人影响,不知不觉中,白晓阳早就被谁污染成了另一副的模样。有的是承接他脾气的人。   时至今日,如果还能继续容忍被这么对待,白晓阳会觉得自己疯了。   所以确实,他没必要再装模作样。   在眉眼处沾来沾去的手丰腴滑腻,白晓阳眯着眼,嫌恶地将她的手甩开。   “别碰我。”   虽然用力不大,但也并未收着力道。是很明显的啪!一声,好像一个轻轻的巴掌。林小菲猝不及防被甩开,愕然地后退了两步,声音一下子没收住,“你这——!”   白宜城见状更是恼火,“你干什么?对长辈动手动脚的,反了天了。”   白晓阳擦去脸上的血渍,看到衣服被弄脏,遗憾地蹙了蹙眉,对白宜城说,“这么多年,你对婶婶挥的拳头也不少。”   林小菲一愣,白宜城见他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本以为挨了这一下子,多少得知道收敛,没想到反而更肆无忌惮,“还敢这么口无遮拦?你真以为长大了成年了我就不敢打你了?你……”   对于白晓阳来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都畏惧着白宜城。暴力是使人快速屈服的最好的手段,瘦弱的孩子和强壮的大人之间只存在单方面的压制,这种压制会一直持续到成年后,即便力量不再那么悬殊,即便长大成人。在再一次面对施暴者的时候,依旧会感到恐慌畏惧。白晓阳没有将白宜城‘放在眼里’,同样,白宜城更没将白晓阳放在眼里。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上白晓阳的目光,还有那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破天荒地,让人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这种不对劲不只是白宜城感觉到了,林小菲和在座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像是一种经历了什么以后,一切都变成了云烟。因此不再受畏惧的控制。   林小菲是敏锐的,白晓阳淡然得过了头,应该不是有谁给他撑腰的缘故,而是一种不好言说的东西。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顺着白晓阳不经意的一撇,看见桌上放着一把刚用来剥皮挑蒜的小刀,心下一惊。   她不知道,白宜城也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白晓阳在对自己手腕划下那深深一刀的那一瞬间,很多东西就此改变了。是死过一次的人,是放弃过生命的人,连自己都抛弃过,所以很难再怕什么。   因为讨厌血凝固在皮肤上的感觉,白晓阳舔掉了嘴上粘到的血渍,笑着说,“本来想走的,但是现在看来走不了了。”   白宜城被那种不太健康的眼神盯着,忽然很不舒服。继而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目光狠厉,猛地站起了身,“这是你自找的。”   林小菲连忙拦住,但这次她不是在演戏,是真有些慌张,从刚才开始她就盯着白晓阳的一举一动,那把刀就躺在桌子上离白晓阳很近的位置,虽然觉得并不至于,但她总感觉逼急了不是干不出来。白晓阳就是很不对劲。她本以为他不会一个人来,为此还焦虑了一段时间,最终知道是一个人也就放心了,只要能见面,那就是好办的,一条鞭子一块糖,再加上对小云的亏欠,她始终认定白晓阳还和以前一样好拿捏。   但现在看,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这是干什么啊,饭桌上,”有亲戚见状,对白宜城气恼道,“孩子有脾气也正常,你扔东西就是不对。”   “好容易回来一次,闹的大家都不愉快。”   “是啊,老三你看你……”   有真心实意想化解尴尬的,也有看似规劝实则在拱火的,白晓阳没有等他们左一句有一句地将台词念完,他直直地冲着白宜城走过去。桌上的人噤了声,交换着眼神,见这剑拔弩张的模样,说不定是真要起什么肢体冲突,有年长的也坐不住了,连忙站起来要拦,不管拦哪个,总之不能真对上了。白晓阳暂且不清楚,但白宜城向来自大粗莽,一旦上了头,那真是说动手就动手的。   起来拦着的是个长辈,白晓阳眸光闪烁,将他不轻不重地推开,说,“不要挡我的路。”   “欸!”那人被推的一个踉跄,气恼地呸道,“不识好人心!看你被你叔狠揍一顿就老实了!”   “就是!这孩子真是……”   白晓阳笑着说,“他不敢。”   “不敢?”白宜城气笑了,他见白晓阳还真拿了桌子上那把削皮的刀,自己也血性上来,不顾左右两边哄劝,作势就要握着拳头起来,又被身边张霖叹着气扯了一把,说老弟还是先坐下。   这屋子里的气氛终于活络了起来,有了正经大家庭里‘热闹’的气氛,隔着窗户往屋里看还以为大伙站起来敬酒干杯呢。这段三五步路的距离白晓阳走得不快不慢,白宜城被劝上了头,开始叫骂,说他有本事就冲他的颈子来,多来两刀,从小吃他的喝他的养到大如今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他等着白晓阳有胆子动手,打算再赏他一个耳光,没打算下手太重,目的是吓唬也是立威。打聋那也只是嘴上说说,他也不蠢,肯定是不会再犯以前的那种错。   那边正骚乱着,林小菲不敢过去,但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白晓阳手里的刀,她现在拦也是来不及的,此间白宜城瞪着眼睛,攒红了脸,嘴里不干不净,两边胳膊被一左一右拉着挽着,张霖拍了拍白宜城的肩,正要说什么,白晓阳将桌上摆落的分酒器清扫到地上,这动作其实很温和,看起来真就只是想清一清桌面,只是滚落碎一地的声音听着怵人,白宜城愣了一下,很快又转道骂轮的找你在这摔东西砸碗的,白晓阳没让他说完,一脸失落地,将胳膊抬了起来。   林小菲眉心一跳,脑子嗡了一声,和饭桌上捂着嘴的姊妹妯娌一起惊叫出声,“白晓阳!你不要胡来——!”   砰!   像是一出小品,正到了包袱响的时候,台下掌声雷动,却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除了地上滚落的酒杯叮当作响,再就是林小菲呼吸凝滞后,堪堪缓过来的喘气声。   那把刀狠重地插在桌子上。   白晓阳的手劲并不大,但依旧破开了木面,大概是因为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冲动本身就会花费很多力气,如果不逼着自己用力,那么这把刀就真的会出现在白宜城的手上、脸上,胳膊上。毕竟,白晓阳想过,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做了什么,是会有人帮他处理好一切的,不是吗。   乘着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白晓阳看着白宜城的眼睛,“叔叔。”他说。   白宜城眼球转动了一下,居然也和别人一样,对着白晓阳,一言不发。   不说话的缘由当然不是因为这举动。这点动静算什么?白宜城打小不学无术,在街上混的那几年,年轻的时候跟着社会上的人去打群架,别说小刀往桌子上插了,他亲眼见过砍骨头的菜刀往人脑袋上劈的。   他不说话,不是因为白晓阳做了什么,而是因为白晓阳的眼神,就这么正正对上,忽然让他想起来,当年蹲监狱的时候,他一屋子有个官司失败的无期,那是个干瘦的中年人,手无缚鸡之力,被关得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还有梦游症,每天晚上都爬起来在屋里转圈子,白宜城好几次被弄醒后,发现那人低着头,用一双透不进一点光的, 黑漆漆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都能让白宜城吓出一声冷汗来。即便他一伸手就能把那人推倒在地,但想起来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白晓阳的这双眼睛,和以前一样,又不一样了。   刀竖着插进桌面的一瞬间,白宜城忽然意识到,白晓阳好像是真的会往他身上捅。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和当时那个沉默寡言的囚犯,几乎几一模一样。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曾经在一家中餐厅打工。我老板的丈夫,是个吸毒的疯子。”   “他很壮硕。吸食芬太尼长达半年,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溃烂了,像个僵尸。”   “他曾经囚禁了我的老板,带着满弹的枪,不是钢弹,而是火药。在人体里爆炸开,会一瞬间煮碎你的五脏六腹。尸检刨开的时候,腹腔的模样……”白晓阳看向林小菲端来的那盆肉羹,说,“和那个很像。”   “和电影里不一样,被枪口指对着的时候,人不会太平静的。那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因为你知道你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痛苦。”   白晓阳摩挲着刀柄,回忆起那时的场景,现在想来依旧还是会有些心悸,也十分感慨,“在那种极端情况下,我一个人把老板救出来了。”   饭桌上依旧没人说话,只有白晓阳一个人。声音很轻,像在转述别人的故事那样,语气有些自嘲,但也是诚恳的。   “我也曾经在走夜路的时候,被一群流氓围起来。纽约不安全的区域很多,时至今日依旧还有帮派在活动,黑人,墨西哥人,拉美人。”   “我对那晚的记忆很深刻,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大麻和酒精的味道。”   白晓阳若有所思地说,“如果不是有人救了我。我说不定会被他们绑架带走,殴打,然后轮奸。运气好的话会被扔到偏僻的地方自生自灭,运气不好,我会死在那几个人手里,录制的视频传遍暗网,内脏被卖到世界各地。”   就和对着Raven做犯罪心理研究报告一样——普通地叙述着骇人听闻的、血淋淋的恶性犯罪事件。白晓阳面不改色地说着这些极端、粗鄙,令人感到不适的话,用词既不温和也不委婉。   白宜城动了动,他似乎要说什么,白晓阳阻止了他。   “我手腕上有条疤,”白晓阳淡淡地说,“那是我自己划开的。”   “一点一点……我甚至能透过刀刃看见皮下抽动着的肌肉组织,和血管一起,被我用了很大力气才切断。”   身后传来了某个人喉咙发紧的声音,这让听得心惊的白宜城醒了神,他语气很重,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捏恶狠狠地说,“行了!把嘴闭上,你这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   白晓阳笑了笑。   白宜城一愣,又觉得难堪,好像他真被两三句话就唬住了似得。四处看了一圈,对上亲戚们心照不宣的眼神,恼火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又不是我!他说的那些我一句都——”   “叔叔。”白晓阳骤然喊他,白宜城听得头皮发麻,还真就收了声。   白晓阳说,“因为经历了一些事,所以我没有以前那么好吓唬了……但其实我能理解你,这么久不见,还以为一切都没变,习惯用老一套对付人,都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我和你说清楚,你就能明白了。动手之前就会多想一想,我经历过什么,我还会不会怕。”   白晓阳观察着他,忽然奇怪地问,“你看起来怎么这么慌张?”   眉毛下方那道细细的血痕已经凝结,伤口微微红肿着,不再往外渗血。   因为俯视着别人,所以说什么都会显得语气傲慢。   “为什么这个表情?“白晓阳十分意外,惊讶道,“叔叔应该是不会觉得我很可怜的。应该也不是自责……是在害怕?"他恍然地点了点头,“也对,这一桩桩一件件,骇人听闻,是该害怕。”   其实白晓阳也觉得,好像变得和那个人有点像了。   ……是越来越像,还是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曾经为了讨要爱,为了讨要宽恕,白晓阳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曾经渴望的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自然而然地,被骄纵着,养护着,虚伪自私的一面暴露出来。   其实白晓阳也是个冰冷无情的人。当想要的东西开始变得不值钱的时候,那么说不要就不要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是。如果不是还有所留恋,那么他会将伤口切得更深,会躲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一个极端的、不健康的,无私又自私、软弱又坚毅的人。   本就是很像的两个人。   白晓阳准备离开,又被林小菲一把拉住。   “等下,你先别走……”   白晓阳不想待下去,“我说了,明天会再来的。只是想见见小云,别的都不重要。”他想了想说,“或者你和我说他在哪个医院,我现在就去看他。”   林小菲咬住下唇,一言不发。   其实白晓阳的眼神很冷漠,他是平静的,但算不上从容。   那些过往被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之所以能镇住白宜城,是因为他的的确确直面过这些恐惧。   见林小菲一直不愿意说到底是哪个医院,白晓阳开始觉得古怪,他疑惑地蹙起眉,“不方便说吗?”   林小菲还是沉默。   白晓阳看了一眼桌子那边,发现那群人脸上的表情更奇怪,连白宜城都铁青着脸移开视线。可疑的地方太多了,他隐隐约约察觉出不对劲来。“到底怎么回事。”   白晓阳沉默了一会儿,“既然见不了面,那以后有机会再说。”   单方面断联也是一种斩断过去的办法,但白晓阳还是有心结。是幼年时那点模糊的感情支撑着他回来的。这毕竟是他在美国一直挂念着的人,毕竟是他照顾到大的、疼爱过也怜爱过的孩子。   林小菲着急地拉住他,“你先、你先别走!你不能走!”   即便这样也要挽留,白晓阳意外地转过身,他发现林小菲的表情很奇怪,而且越来越奇怪了。   正要问,忽然,一直紧紧关着的主卧房门被打开了。   白晓阳下意识抬头看过去。在看清楚那是谁之后,睁大了眼睛。   林小菲脸色一变。   “谁让你出来的!回去!”   “哥。”   话一出,林小菲慌张地看向白晓阳,心里暗骂事情要糟。   白晓阳怔怔地看着从卧室里坦然自若地走出来的人。   白晓云似乎很激动,他面色红润,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往前走了两步,“哥哥。”   林小菲猛地挡在两人之间,扶住步伐稳健的儿子,面色难堪地嗔怪道,“你……你怎么就这么出来了,你的病服呢,怎么都不穿好……”   “……”   干巴巴的说着,林小菲脸上青白交加,她没去看身后人的表情。   白晓云没有理会她的暗示,高兴地说,“你愿意回来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白晓阳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发怔,他的目光凝聚在白晓云身上,从下至上,一寸一寸地打量。   “小云……?”他茫然地说,“你不是,在医院里吗。”   -   --------------------   -   修改了一下!!会比之前好一些   已购买本章主人们请清除一下缓存!这样就是更新修改后的啦———   原本这章写得有点急了,确实存在没有处理好的地方,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非常抱歉(土下座)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意见,是好是坏对我来说都非常的重要!   爱所有人—— 第63章 “为什么又受伤了。”   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这绝对是一具健康的身体。   肤色算不上白皙,身高正常,看起来和同龄的少年人并无两样。   有意思的是,这样对比着看,他看起来甚至比白晓阳还要健康。健康太多了。   “是我,我长高了是不是。认不出来了吗?”白晓云一点一点地靠近他。   “我不去医院。”他笑着说,“很早之前就不用去了。”   林小菲怒道,“白晓云!”   “妈,我在里面都听到了。”白晓云的目光一直都在都白晓阳身上,笑了笑,又把胳膊从母亲怀里抽回来。“哥哥在外边经历了那么多危险的事,过得那么辛苦。不要再骗他了。”   他对白晓阳说:“我……嗯,我早就康复了。但是妈一直不让我和你接触,所以就没告诉你。”   “之前也是……因为一直想让你回来,”白晓云小心翼翼地看着白晓阳,想了想,想要伸出手,和小时候一样抱他。   但白晓阳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触碰。   这让白晓云有些受伤,“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我知道,之前对你说了很不好的话。”   “但是不对你说那些话,你就不会回来见我啊。”   见白晓阳不说话,他又连忙说,“我不恨你,哥,我只是想你回来,我真的很想你……我没骗你,我最近都没有吃饭。”   大门敞开的那间主卧,能看见是很平常的房间布局,床,书桌,椅背上挂着书包,甚至旁边搭着两个羽毛球拍。   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昂贵的护理床。   白晓阳的视线收回来,他没有回应讨好自己的白晓云,而是无声地看向林小菲。   林小菲避开目光,抿着嘴,不自在地轻了轻喉咙,将垂下来的头发到耳后,又垂了垂眼。   白晓阳问,“为什么。”   既然被发现了,那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掩饰这么久,她自己内心里也受煎熬,眼神不再躲闪,而是皱着眉,身体轻轻晃着,呼出一口鼻息,像是叹气,又像是做好了什么准备,她反问,“什么为什么。”她抬起眼,光明正大地看了回去,“既然你知道了,那也确实没必要瞒着。确实,就你看到的这个情况,小云早就康复了。”   “为什么骗我?”   “……”   饭桌上有人坐不住了,但现在这个情况又不好请辞,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林小菲瞥了一眼,想了想,也不顾忌什么了,“你心里清楚,非得要婶婶说出来?”   “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骗你,”林小菲白了一眼此时又窝囊起来的白宜城,鄙夷地撇了撇嘴,将眼睛转回来,对白晓阳笑了一声,“为了问你要钱呗,还能为什么?”   白晓云确实早就好了。   一开始白晓阳走得坚决,白晓云天天闹个不停。林小菲就骗他说哥哥出去挣钱了,为了治好你,一开始只是说说,她没指望过白晓阳,这孩子在这个家经历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好容易逃离了,怎么可能还会再和他们联系。   但是却万万没想到。 没过多久,在美国的白晓阳还真的寄了钱回来。   一开始还有些迟疑,但后面不会了。   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白晓阳在外面,一边要读书一边要挣钱,不可能不辛苦。   可是这钱来得容易,只要开口要,那他就会给。一月一月的,白晓阳想要赎罪想要补偿的心理被她掌握在手心。   渐渐地,林小菲也不再心虚什么了,没人能拒绝不劳而获,她到底也是个俗人。一开始那些钱确实都花在了白晓云的身上,也请了心理医生。年轻人的恢复能力没那么差,白晓阳寄回来的钱又多,无论是问诊还是用药,林小菲都请得起最好的,这也是白晓阳的本意,他觉得愧疚,无法忍受这孩子真的一辈子就要躺在床上度日。   白晓云逐渐康复,也适应了身体上的一些遗留问题,心理医生很有用,他走出阴影,逐渐地开始和外界接触。每天都期待白晓阳什么时候能回来,说他身体快好了,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林小菲看着恢复健康的儿子,坐在以前不舍得消费的餐厅里,身边摆着购物袋,再一次迟疑了起来。   她还会迟疑,白宜城不会。   得瞒着白晓阳,不然他知道了,以后不给钱了怎么办。更何况偶尔会有消费超标的时候,人就是这样,东西越买越贵,越买越好,买得起中档就会把眼光往高档上放。林小菲自己也经历过那么几次钱花到后面不够用的窘迫情况。   是告诉白晓阳真相,让他在外面读书的时候心安一些,这样一来,压力也不用那么大了,每个月他可以少往家里打点钱,或者就不打了,在消费水平那么高的城市,先把自己照顾好了再说。   还是瞒着白晓阳,让他每个月按时打钱回来,或者看上了什么不多见的,得咬咬牙才舍得买的东西。不用借钱周转,直接打个电话要就行,要就会有。   到底该怎么做?   其实也没有斟酌太久,两种生活方式直白地摆在他们面前,傻子也知道该选哪条路走。想要把这钱拿得心安理得,办法比想象中简单。   白晓阳本就欠他们的,不是吗。之前那些说得也不能算错啊,要不是白晓阳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小云不会跟着跑出去的,她门没关紧又怎么样,他把他耳朵打聋了又怎么样。又不是亲生的,从小一点一点养这么大,白晓云没出事前日子也不太好啊,多一口人,多一个孩子养,还得供他读书,多一份学杂费……哪个不是钱?   白晓阳赚得是美金,回报一下家里又怎么了。既然每个月都没见他拖延,说明这钱来得也不难。   “放开,”白晓阳说,“放开。”   白晓云还想要拉着白晓阳的手,忽然却被狠狠地甩开,他意外又茫然,“……哥?”   “放开!”白晓阳红着眼,好笑地质问林小菲,“就为了这个?就为了钱?”   “……不然呢。”林小菲说,“你要是知道他好了,还能继续给家里转生活费回来?”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我以为小云一直还在床上瘫痪着,”白晓阳睁大了眼,直直地看着她,双手颤抖,“我一直都在自责,一直都痛苦,这是我这辈子最难过去的一件事,你们说是我害了他,说因为我他的一辈子都毁了,我要赎罪,我欠你们的,所以每一天……每一天……”   每一天,他都痛苦着。为了弥补他什么都愿意去做,为了每个月能给家里按时转钱回去,打工,试药,跑遍全岛去找兼职。无论累到了什么程度,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只要想着终有解脱的那一天,终有还清的那一天,等小云康复了,他就可以解脱,不再承受无尽的心理压力,可以不再那么辛苦,能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奔波,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只是为了钱,只是为了偿还。   就那样煎熬着,等着。   结果到头来。   他痛苦的根源早就不存在了。   是谎言,是为了他的钱,不惜让他背负着那么痛苦的责任。让他像个傻子一样,赎那根本就不存在的,莫须有的罪孽,冷眼看着他挣扎痛苦。心安理得地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怎么可以无耻成这样。   怎么可以无耻成这样?   “哥……”   白晓云被吓到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被白晓阳悚然地躲避开,白晓阳惊恐地看着他,看着这一屋子的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群怪物,满眼都是唾弃与憎恨。   白晓云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不顾白晓阳的挣扎,扯着他的衣服,委屈地喊,“哥!”   “滚开……”白晓阳像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他恨道,“别这么叫我。”   “也不至于就这样了!”林小菲不顾儿子任性,冷哼一声将他扯了回去,“这一屋子都是你该恨的人,小云也没做错什么,他没对不起你。”   “弟妹,这话说得。”有人不满地出声,“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大过年撞上这档子,我们也不乐意啊,你这自己家的烂账,不要牵扯到……”   “行了,装他妈什么,”林小菲嘲讽道,“也就是白宜城这么多年了管不住那张嘴。以前也没一起过过年,今年三十一口气全跑过来了,还不都是因为知道了白晓阳从美国回来?”   “……太久没见了,所以想着来给孩子接风洗尘,这有什么错?”   “狗屁的接风洗尘,从小到大谁把他当回事了。”她鄙夷地说,“你以为你就不欠他的了?之前二姐做手术问我们家要的那笔钱,你以为是谁给的?天上掉下来的?这几年受没受我家接济你们心里清楚。还有你,”她看着另一边闭口不言的一家人,有意思地说,“家里什么条件呢,也想把孩子往外送,指望他回来了给你们指点指点,还能省笔中介钱。”   她手一指,“也别急着开口否认。看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到底该站在哪一边。识相点就想想办法吧,人家现在态度很明确,都说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到时候人走了,天涯海角都追不到,好日子还能过几年?”   “好日子?”白晓阳听着觉得荒唐,他问,“到这一步了,是还没打算放过的意思?”   他想在是在看一群疯子一样,看着这群人。   “所以是什么意思,”白晓阳可笑地说,“是打算把我困在这,走都走不了了?”   林小菲没说话。   屋子里的人也没说话。   那些目光逐渐地,缓缓凝聚到白晓阳的身上。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笼子里的鸟。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真是一群疯子……”白晓阳忍住胃里翻腾的灼烧感,“现在是要干什么?把我关起来?撕了我的护照让我回不去?拿着个来威胁我,让我以后继续养着你们?”   “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就把话摊开了直说。”林小菲看着他,“你现在户口还挂在我们家名下,要说手段强硬一些把你留下来,也不是没办法。”   “……”   “我现在也不要求你别的什么,我知道,你走了之后八成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她说,“我们要的也不多……二百万。你打个欠条,或者签个协议,一个月两万,等八年后小云大学毕业,就当你……还干净了。”   要说觉不觉得无耻。   林小菲自己也是觉得这无耻的。   但和钱比起来,这算什么。   无耻就无耻。不要脸就不要脸,有钱就够了,要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在这方面,她和白宜城想的差不多。   良善的后果,就是和白晓阳一个下场。   “也不难,你不是在那学得挺好的。还得了什么奖……我也不问你要奖金,”她说,“以后在那工作了,领着工资,几千块钱的美金,累不到你什么。”   “我要是不答应。”白晓阳说,“你就把我困在这儿,困一辈子?”   林小菲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我们没想到这一步,从一开始就说了,让你坐下来,一起吃顿饭,我们一家人好好谈一谈。有什么问题,沟通沟通,说不定解决办法自己就有了。”林小菲看过去,“不信的话,你去问问你这些长辈们,看他们怎么说,是不是这个意思。嗯?白宜城,你说呢。”   “刚才确实是叔叔冲动了,”白宜城弯下腰,把地上的酒杯捡起来,吹了吹灰。看了眼那把发着冷光的刀,一顿,又扯了扯嘴角,“确实得给你赔个不是。这,你刚回来,平时又不怎么和家里说那边的事,过得好还是不好,我们也不知道啊。看来确实是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经历了不少事,现在长大了,还真不能和以前一样对你。叔叔心里都明白。”   “……”   “你看,你就先听你婶婶的话,过来坐下,我们好好聊聊。你也冷静冷静,左右不过是钱的事,都有的商量,犯不上就非得搞得你死我活呀的……”   林小菲推了小云一把,让他去收拾个位置出来,对白晓阳伸出手,就像是他刚进门的时候那样,“包给我吧。”   “……”   “包给我吧,我去给你放好。”她又往前了一步,笑着说,“小云也在,你有什么想和他聊的,就好好和他聊一聊。你回来,不就是为了他吗?”   她再催促了一遍,就不说话了,每一次伸出手,都向前一步,直到白晓阳退无可退。   房间里诡异地沉默着,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张霖这辈子见过的污糟事并不算少,他现在才明白过来白宜城到底是准备拿什么讨好他。于是也饶有兴致地一同望了过去。   “我这侄子,出息的很。还得了个什么论文奖,说不定以后就留在那了。”   “是吗。”   “是啊,到时候两家相互照应照应,您爱人孩子那边有什么需求,您就和他讲。别的不行,平时跑跑腿,帮帮忙,补补习什么的,不在话下。”   张霖没接白宜城的话,琢磨着角落里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很明显,他并不是因为深陷困境而感到痛苦。   或者说,他其实并不痛苦,只是觉得恶心。大抵是觉得荒诞,是因为背叛,承接了肮脏的真相,又被迫面对更肮脏的。走投无路,怀疑自己这些年是为了什么,又遭受着极其严重的欺骗与背叛。不过也确实看不出一点想要妥协的样子——只是暂时还缓不过来吧。   张霖官场多年,看人不需太深就能摸清他的秉性。这年轻人不像粗莽之辈,应该也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才回来的。只是完全没想到自己被这一家子骗了,还骗成了这样。更没想到,人原来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张霖可以理解,这种事换他也不一定能招架得住。又觉得这年轻人心里素质还真不错。接受这么丑恶的现实,对着这一张张贪婪的、不择手段的面容,还能忍着不吐出来,不容易。   林小菲没耐心了,高喊道,“我叫你把包给我!”   她几步过去,正伸手要扯,忽然听见咚咚两声,似乎是有人在敲门。   现在正是年三十的夜,没人会这个时候不请自来。白宜城觉得不对劲,问林小菲是谁在敲门。   她看了一眼白晓阳,把他松开,对着门外没好气地问是哪位。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敲门的人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又咚咚敲了几下。   其实这敲门的声音不是很客气,力气很大,又沉又闷,不像是有人到访,倒像是有邻居不满上来吵架的。   咚咚,咚咚。   怎么问,都不出声,好像是不开门就不会罢休似的。   察觉出不对劲了,白宜城从桌子上起来,满脸不快地准备查看到底是谁大过年的犯神经,路过白晓阳的时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想耗着,他有的是时间。不管怎么着,今天这借条,白晓阳是签定了。   “谁?砸什么砸,他妈的有病啊?”   他正要对着猫眼朝外边瞅,忽然就听见极重的一声巨响,贴着大门往外看的白宜城整个人都随着门一起震了一下,他后退两步,和满脸惊讶的林小菲对视一眼,很快,门外的人又砸了第二下。   虽然说现在的门很结实,但电子锁其实经不得这么砸,很快门把松动了起来,灰和震落的墙皮落在地上,眼看着再来两下,这几千块的密码锁就得报废,林小菲连忙冲过去开了门,还没看清楚是谁,张嘴就是骂。   但很快,一肚子脏话被她硬生生咽下去,半天了,才古里古怪地冒出来一句,“你哪位……?”   只见门外的人抖了抖鞋上的灰,也没太在意别的,泰然自若地踏进来。他个子很高,虽不至于就碰到门框,但还是习惯性地稍稍弯了下腰。   白宜城愕然至极,眼睁睁看着这人像回自己家似的说进就进,愣了一会儿才高声道,“你站着,你谁啊?你要干什么?”   “我吗?”他漫不经心地扫视一圈,“我在找人。”   在一旁抿着唇,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的白晓阳,听见这个声音,瞪大了眼,猛地把头抬了起来。   看清楚那到底是谁,白晓阳愣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唔!”   段屿不轻不重地将白晓阳的脸抬起来,眯着眼睛,用指腹抹去了脸颊上凝固的一点血渍。   “为什么又受伤了。”   本该在大洋彼岸睡懒觉的人忽然出现在这里,不用猜也知道到底是怎回事。白晓阳怔怔地看着他,脸颊被炽热的手托举着,又被冷漠的视线审视着,他抿了抿嘴,咬着自己口腔的肉,却到底还是没憋住,眼前忍不住地浮起一层雾气。   段屿轻轻摩挲着那道伤口,然后放开了白晓阳。   不光是白晓阳,林小菲也同样认出来了。她咬着牙,死命地扯住白宜城的胳膊,着急地使着眼色。   段屿注意到她那边的动静,将胳膊搭在白晓阳肩膀上,稍微用了些力就把人捞在怀里,好奇地环视了一圈,只笑着对所有人说。   “晚上好啊。” 第64章 哪有巴掌来得烫。   段屿的身上烟味很重。   他穿得轻薄,身体却热。黑色高领外只简单地套着一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皮夹克。   白晓阳极少见他穿得这么张扬。   看起来段屿的心情确实算不上好。虽然笑着,眼神却很难直视;虽然搂着自己的力道很轻,但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息令人不安,这给白晓阳一种相当陌生的感觉。   “我没……”   话一出,也没想到会有鼻塞的感觉,白晓阳不愿露怯,也不想让段屿觉得自己被捧捧脸就委屈起来,于是清了清喉咙,原本想说自己没事,但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我没想到你会过来。”   段屿没有看白晓阳,淡淡地说,“再不过来就要被人吃掉了。”   “……”   还真是不可思议。   短短的一瞬间,迈向悬崖边峭的脚稳稳地踩在岸上,只是看到他,冰凉透彻的身体也缓醒了过来,白晓阳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往后仰了仰,憩息似的靠着段屿的臂弯。   要不是汲到了温度,他都不知道原来指尖早就僵冷到麻木,轻轻弯曲一下都会觉得肿胀酸痛。   段屿身上烟味真重,也不知道是在外面呆了多久。   明明这么冷的天。   这小区隔音这么差。   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一不留神就给人乱七八糟地欺负成这样。”   虽然他的身体很暖和,但是皮衣却冰凉,挟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气。   不速之客骤然‘破门而入’,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这一大家子人同根同源,最会的便是看人下菜,恃强凌弱也是传统了。   这年轻人看起来不像匪徒,莫名有种格格不入的矜贵气。意味不明地笑着问了句‘晚上好’,却没一点亲近的意思,反倒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之后头皮发麻的感觉,挟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气,让人毛骨悚然。   段屿声音很轻,低下头问白晓阳,“谁打的你?”   白宜城问:“你是什么人?”   那两人旁若无人地低声讲着话,白宜城问三句没一句回音,被凉在一边,讶然地张了张嘴,“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耳朵聋了?”   段屿的眼神还黏在白晓阳眉下的那道疤上,听见这一句,便将目光移了过来。   只是白宜城没对上林小菲使的眼色,语气的不客气,“看什么看?问半天憋不出一句屁来!”他又看那几乎报废的门锁,眼睛鼓起来,“不管你从哪儿跑出来的神经病,我可告诉你啊,那我家刚换的锁,八千八的牌子货,维修安装这你通通都得赔!你……啧,他妈的你老拉着我干什么!”   白宜城话还没说完,几次三番地被老婆打断,不耐烦地甩了甩胳膊,要说什么又被拽住,急道,“什么算了?他把门弄成这样他不赔吗?”   “你快闭嘴,”林小菲又不甘地瞅了眼白晓阳,在白宜城耳朵边咬牙切齿地说了什么。再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笑着上前来,“是室友吧?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误会了,这都是误会,阳阳那个伤,他叔……也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又解释道,“我们和他说笑呢……”   她亲亲热热地,就要伸出手去拉白晓阳的胳膊。   段屿不动声色地将人往后一避,“说话就说话。”   他介意得很明显,毕竟白晓阳本来就很容易被弄脏。   林小菲笑容凝了凝,“没。没欺负他。都一家子亲戚,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你看这桌子菜,谁都没动就等着他来。”   白宜城冷眼看了半天,见自己老婆当众低三下四地开始赔笑脸,忽然一股火气冲上来。   那人看着也不像是什么狠角色,也就长得人模狗样,林小菲有必要顾忌成这样?真是个窝囊婆娘。   林小菲暂且还摸不太清楚情况,就听见白宜城冷哼一声,“行了!解释什么?”他谑笑道,“知道,你就是他那个‘室友’,我老婆和我提起过。十几二十岁的人了,一点素质都没有。”   他也不顾林小菲低声警告,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声音高了起来,“欺负他?谁欺负他了!刚刚还要在家里动刀子吓唬人呢,你好好看看,到底是谁欺负谁!”   林小菲对这蠢货恨得牙痒,声音尖锐起来,“你少说两句!”   他胳膊一搡,“怎么就少说两句,这王八犊子大年三十踹门进来,我没报警就算我脾气好。”他鄙夷地对林小菲说,“哈巴狗似的,下不下贱?你有什么好忌惮的,不是你说的他俩搞什么……呸,我都没脸说!这种玩意儿你让他进我们家门啊?”他眼神飘到白晓阳那边,“我看也是一路货色。”   白晓阳身体一僵,伸手抓着段屿的胳膊,反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扯,阴沉道,“用不着牵连到他。”   “说他几句你倒急眼了?”白宜城不屑地打断,他见白晓阳脸色青白,因为愤怒,身体微弱地颤抖着。身后那人看着人高马大,白晓阳一拉,他还真就听话地‘躲’在身后,在白宜城眼里早已算不上什么威胁,加上先前那一番打压,方才被白晓阳镇住的憋屈感一点点消失了,此时占了上风,更肆无忌惮了起来,“你还欠我们钱呢。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你还能吃了我?一屋子客人等着过年,老子懒得和你两个废话,赶紧过来把欠条签了,啊对,在那基础上,还得再加一万的赔偿,你也不想想……”   他还正说得来劲,忽然见那人有趣一笑,绕过挡在前面的白晓阳,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林小菲。   林小菲僵在原地,她后退两步,伸出的胳膊也收了回来。她是敏锐的,极擅察言观色,所以才会觉得不安,态度扭转做出讨好的姿态,其实从进门的一瞬间她就察觉出来了——如果不是先要顾白晓阳,他大抵不会同自己多费什么口舌。   此时此刻,便是耐心告罄的意思。   “……你要干什么?”   白宜城一愣,声音虚了起来。   其实也没多大的动静,只是那气势转变得突然,叫人本能觉得畏惧,他被唬得收了声,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眼看再退无可退,一道极其猛烈的力道掌着自己的后脑,在还没来得及挣脱的时候,白宜城被欺压在墙上,头皮被揪紧,像个拍烂的篮球,脸对着卧室的门框,在较为凹凸不平的拐角处,狠狠地砸了上去。   这动作十分利落,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骨裂的声音。爆裂的血管让白宜城的鼻血喷了出来,瀑布似的黏满了脸和下巴,滴在地板上。他被死死地按着,甚至两三秒后剧痛才袭来,紧接着一阵阵眩晕,腿也软着,却倒不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白宜城的眉骨稳准地撞在门框边上,被擦出一道血口子,糊得他眼睛睁都睁不开。   钻心的疼让白宜城咬紧了牙关,他艰难地转了转眼睛,正对上那人的目光,忽地冒出来一头的冷汗,一肚子的脏话硬生生被咽下去,愣是一句都没敢骂出来。   白晓阳怔怔地看着。   这一次不一样,段屿和之前不太一样。比起生日那天,更像是初次见面的那个深夜。   时隔太长时间,又一次见到了他平日里懒散伪装下的面目。施暴长久以来都是段屿用来宣泄的手段之一,在擂台上总是与旗鼓相当的对手搏击,因此对上普通人的时候会显得压迫感极强,甚至于给白晓阳一种玩心大起的,极其残忍的感觉。   段屿在和白晓阳相处的时候太过于温驯,白晓阳对他来说是一团稍微用点力就会揉散的棉花,当那份小心翼翼变得习以为常理所应当之后,让人几乎都要忘了,这原本是个稍一用力就会将手腕握出痕迹的人。   “我家教一向不怎么好。”   段屿淡淡地说。   “没人管教,在外面随心所欲惯了。可以算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房间内一片安静,知道听见这句所有人才如梦初醒。事情发生得太快,没人能没反应过来,包括林小菲,心惊肉跳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人虽说不好应对,但如今亲眼见着,感觉也不像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原本她还担心,接触了两句又觉得或许是个好说话的,至少笑着一张脸,说话慢条斯理,指不定没想象中那么难对付。毕竟电话里撂狠话,不代表现实里也敢这么不客气。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早就不是客不客气的问题了。   白宜城痛极,他似乎要挣,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道按在伤处,血流不止,唔唔哼哧着,看着模样很是吓人。   “叔叔为什么不和婶婶多学学,她比你有眼色的多。”   “松手……松手!”白宜城瞪大了眼,他到底也是个成年人,用尽力气才扭过头,冲着屋里大眼瞪小眼的亲朋好友,恼羞成怒地大喊,“你们就看着?报警,快点报警!把他抓起来——”又嚷嚷了好几句什么骨折了要赔偿之类的话,但确实是不敢再骂什么。   林小菲尚在心焦地斟酌该怎么办,白晓云被这番场景吓到,想去拉在原地默默不语的白晓阳,她一抬眼,却忽然对上那人的眼睛,发觉他正盯斜盯着白晓云看。林小菲惊地打了个机灵,连忙一把抓住儿子将他扯回来,又咬牙看向白晓阳,见他冷漠地撇开目光,更是心中一紧。   “叔叔别动,我一向不知轻重。”段屿语调很轻,他又懒得讲道理,“下手更没什么分寸。因为家教不好,所以听到让我不高兴的话,就会像这样发脾气。”   “发他妈什么疯!老子和你又没仇没怨,你、啊!”白宜城又痛喊一声,这下声音凄惨,一屋子人终于坐不住了。除了张霖,一个个都从椅子上起来,但对上那人散过来的目光,又悚然地闭紧嘴巴。   “这说得不对。”   他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看清楚那是什么,林小菲倒吸一口气,瞳仁一缩,失声道,“你别乱来!”   白宜城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了没在自己家里遭过这么大的罪,龇牙咧嘴地正待想办法先从这疯子手里脱身,却不到几句话的功夫,白宜城忽然觉得耳后烧热滚烫,火舌卷过耳廓,愈来愈烫,皮肉在火里粗皱翻卷起来,随后便是难以忍受的剧痛。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惊悚地看着白宜城毫无形象地挣扎尖叫,又像条死鱼一般被按在那动弹不得。   这举动惊世骇俗,饭桌那边哗然一片,倒吸口凉气后退了半步,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白晓云躲在林小菲身后,目光悄悄地瞟到了白晓阳的脸上,又惊讶地发现他此时此刻冷漠得可怕,白晓云下意识,“哥……”   却被林小菲猛地拉住了。   白宜城已经被烫出惨叫声,大喊大叫起来。   “这哪有巴掌来的烫。”   段屿玩兴上来,有趣道,“不过废话说久了,容易惹人厌烦。我急着带他回去,所以有些步骤该省就省。白晓阳是来结算的,我也一样。但他不像我——新仇旧恨能记很久。没看见的还好,一旦看见了,心里就会有坎过不去,比如他的脸,”他将声音放低了些,“……再比如他的耳朵。”   “所以怎么能说是没仇没怨呢……”   白宜城睁大了眼,此时却顾不得什么,他甚至快要闻到自己皮肉烧焦味道,剧痛从耳后蔓延开,甚至牵扯到旁边的头皮,他后知后觉这疯子是真不会放过自己。   “还以为叔叔已经去世了,没想到还活着。”因为见了血,所以满足起来。他眸光晦暗,带着令人悚然的笑,“所以说当初扇他做什么?没想到十几年后还要再受这么一场罪。叔叔做事这么不理智……真是和我有的一拼。”   那耳朵深处已经絮出了极重的蜂鸣音,白宜城大喊救命,无法了又开始胡言乱语地央求,段屿说,“告诉我原因,我就放过你。”   白宜城急了眼,疼得他眼前黑红一片,现在自然是问什么说什么,“他让我儿子瘫痪在床,我气急了才打的他!这、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白晓阳强奸的你儿子?”   白宜城一张老脸紧皱在一起,几乎要哭出来,段屿压制着他,撞烂的脸几乎挤得变了形,痛苦地快要晕死过去,就听见那人不耐烦起来,压低声音催促道,“我在问你话。”   “不是!不是白晓阳!不是他强奸的我儿子……和他没关系!不是他的错!”   “白晓阳骗得你倾家荡产?”   白宜城几乎快要崩溃,问什么都说没有,说绝无此事,仿佛白晓阳是什么沾上了就别想甩脱的绳索,只有撇干净了才能活。   他当年混社会的时候也被厉害的教训过,但没见过这要了命的气势,不得到想要的回答就真打算活活烧死他似的。   “白晓阳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错事。要遇到你们这群人,”段屿笑着问,“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没做错,他什么都没做错!不是他的错!”   他就差给这祖宗跪下磕头了,双腿颤抖着,不住地打哆嗦,白宜城能闻见自己肉被炙焦的臭味,在想今晚必得死在这小子手里,正绝望着,他脑袋忽然一轻,挟持的力量消失了,男人尿湿了一裤裆,连墙都扶不稳,狼狈地摔在地上,颤颤巍巍老半天也没能再爬起来。   其实段屿没打算进来。   即便依旧存有执念,但白晓阳想与过去了断的心思很明显,也坚决。只是白晓阳没想到自己会被骗成这样。不过段屿却并不因此感到意外。   最可笑的事,便是这件屋子里,还有个人时至今日还在傻乎乎地自责,疲惫地走完这条路后,心中任存有感情与留恋。   那就是白晓阳。   最纯善干净的,偏偏落到了最污糟的世界里。被豺狼虎豹包围起来,准备吃干净他最后一块肉、喝光他最后一滴血,即便如此,依旧指望对方留有人性和善念。还在心软着,想来见最后一面。   白晓阳好在哪里?对段屿来说,他不是什么世人瞩目的天才。   只是个珍贵的笨蛋。   他看着地上的人,面无表情地说,“是啊,不是白晓阳的错。”   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错,却差点被毁了一辈子。   为了让白晓阳认清这个事实,花了段屿很多心思,也费了他很多精力。但这么多年的折磨与伤痛,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消解的。再如何珍视呵护,还是会做噩梦。挨过的打骂,流过的眼泪,年幼的时候遇到这种事,左耳失聪的那一瞬间……白晓阳在想什么呢。   如今被弄脏一点都会让他发疯的人,像块被分食的肉一样被围起来。那道血痕未免也太刺眼了,还不如直接被划在他的心上。无法忍受白晓阳再受一点伤。   “再碰他一下。”   段屿说:“我就杀了你。”   语气不重,但不像玩笑。   言外之意已经相当明显了,林小菲看着地上快昏死过去的男人,忽然又冷静了下来,此时顾不得太多,白宜城倒什么大霉都无所谓,但她实在害怕这疯子牵连到小云,毕竟看起来是睚眦必报的性格。不止如此,这么一闹,白晓阳在这种情况下被带走,别说二百万,以后恐怕一毛钱都不会给他们留下,白宜城就算被打死她都不在乎,但没有钱,将来还怎么生存。   林小菲一咬牙,眼睛泌出泪来,带着哭腔,急道,“别冲动孩子,你别冲动。他叔叔向来口无遮拦,你先冷静一下,就当婶婶求你——”   “求我干什么?”他笑着,看着焦急无措的女人,冲面无表情的白晓阳抬了抬下巴,大发慈悲地提醒道,   “求他。”   --------------------   49章没过审!!稍等一下 第65章 ……二百万?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霖眉心一动。他从一进门就盯着那年轻人许久,忽然,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要说什么,又谨慎地低下头,面上不显,心中却剧震,不过半晌,竟慌出一身冷汗来。   这一屋子没见识的蠢货可能还蒙在鼓里,但张霖既然认出来了,难免不能平静,他忍住这份激动雀跃,先是觉得是天降来财,又仔仔细细地想了想从那白晓阳进来的时候,自己有没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张霖越想越觉得后怕,又反复确认自己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这才徐徐叹了口气。   段位斌的亲儿子怎么会在这里。   “阳阳……阳阳!”林小菲知道这是过不去了,她一转身对白晓阳说,“婶婶知道,你心里是带着气的,我们都先别冲动。这是真心话。要不、要不你们先回去?不是你说的么,现在人多,咱们明天后天,挑个时间,慢慢谈。好不好?还有转圜的余地,就各退一步,你看你,脾气也发了,你叔现在……既然你说缓缓,那就缓缓,有什么,等冷静下来了,以后再慢慢谈。”   “转圜的余地,”白晓阳的声音很轻,让人辨不明白他现在的态度和心情,“脸变得真快。”   林小菲眼神躲闪,抿了抿嘴,面上有些难堪。   “一张嘴就问我要二百万,逼我打欠条,拿户口来威胁。现在问我,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白晓阳自嘲地一笑。   “这话自己听着不可笑吗。”   林小菲还未回话,便听见段屿问道,“二百万?”   段屿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二百万?”他对着林小菲,啼笑皆非道,“你们就为了二百万,把我的人折腾成这样?”   话一出,反倒让屋子里的人齐齐愣了一下。   这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本以为是在惊讶数额,但这么一看又好像不太一样。   听这语气,十分不屑似的……那可是二百万,是什么小数目么?林小菲张口要这个价的时候,他们面上不显,心中咂舌,想这一家子,还真是敢开这个口。   他没再理会地上蜷成一团垃圾似的白宜城,而是懒洋洋地回到了白晓阳身边,胳膊一伸,笑着说,“婶婶。他手上这快表要八位数了,是我送他的新年礼物之一。你们处心积虑,就为了问他要二百万,不觉得太亏了吗?”   段屿先兵后礼,此时虽然语调松快,但白宜城还躺在地上痛吟不停呢。一屋子人静悄悄的,大气不敢出,就怕下一个被按墙上的人就是自己。想走也走不掉,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惊肉跳地静观其变,听见什么了,也只放在心里,默默消化。   在只是这内容越听越离奇,三两句话清清楚楚地表达出来,还真是有人坐不住了,忍不住看向白晓阳的手腕——好像还真带着一只雀蓝色的手表。   那是段屿专门飞去慈拍得来的PP三问报时,是送给白晓阳的新年礼物,也是恭贺他荣获奖项,前途无量。   其实眼尖一些,白晓阳今天穿得从头到尾可以说都价值不菲,如果朴烁在,他能认出来一些,有的或许他也认不出来。白晓阳所有的东西都要最好的,这是段屿喜欢人的方式,也是最微不足道的补偿。是因为钱,前半生遭受困顿和磨难,那既然这样,就用钱来补偿受过的伤害。   而如今,要拿钱来围困白晓阳。这不是给白晓阳添堵,这是在给段屿添堵。   “冤有头债有主,”段屿巧笑着挑拨,“我和婶婶说过的,白晓阳现在身价不一样了。高得难以想象——为什么不对他好点儿?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把他哄高兴了,那我也就高兴了,那时候想要什么没有。路走得窄成这样,真是不聪明。”   “……”   “二百万?”他想起来还是觉得无奈,只看一圈四周,略过那一双双直白贪婪眼睛,轻浮地一笑,“拿来给他过周末都拮据得要命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白晓阳的身上。   冷冷清清的一张脸,就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对眼前的一切既厌烦又失落,混杂在乌烟瘴气的狭小房间内,给人一种极其不和谐的、突兀的异样感。   林小菲从来没觉得白晓阳矜贵。他是软弱可欺的,可以随意拿捏践踏的,几句重话就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两三句挑拨,他就着了道,再怎么苦苦挣扎,也逃离不掉。   之所以能将这条绳子勒紧,是因为她相信,白晓阳只要还留有感情在,就一定,一定会心软。   但为什么,现在这么看着。   好像有哪里……真的不太一样了。   林小菲对上那双平波无澜的眼睛,干干净净的面容,与旁边那人站在一起,被身边高大危险的人轻声细语地哄着,像台下不耐烦的看客,而她反观自己,怎么看都显得狼狈太多。   忽然头一次,对比出了极浓重的不安。   当初那通电话戛然而止,自此白晓阳就开始脱离控制,她虽然也好奇过那人的身份,只知道或许是个有点小钱的二世祖,指不定把白晓阳骗干净玩腻了就一脚踹了,她怎么都没想到……   八位数的手表?   林小菲听在耳朵里,暗暗咬牙。   “阳阳,婶婶不求你放过你叔叔,但就是……”林小菲下定了主意要为自己拼一把,她搂紧了白晓云,“就看在小云的份上,咱们,咱们有的商量,不必要把路走绝了,不管怎么说,”她咬了咬牙,“不管怎么说,也是家里把你养大的。不管小云的这些事,当时条件那么差,只有你叔叔一个月那点工资,养恩也是恩。你看当初,别人都躲着,就只有叔叔婶婶愿意收养你……”   白晓阳还没开口,忽然听见有人古怪道:   “你等等。”   “什么叫别人都躲着,你把话讲清楚,”林小菲的二姐听出不对劲来,语气诡异道,“弟妹,我别的不说,记性可不差的。收养白晓阳,是商议好了的——谁拿钱谁养孩子,你们当初亲口承诺的,工作也接了,大伙可都在现场,签字的时候一口一个保证,积极得很。现在你和人家晓阳扯这些?还倒踩我们一把,几个意思啊?”   “你知道个屁,”林小菲比谁都了解自己家这群亲戚到底是什么德行,好比一张床睡不出两种人,她自己是豺狼,自然了解同类寻得到底是什么心思。她这边对白晓阳尚一副好说话的模样,扭脸冷笑着凶恶起来,“我家的事,你比我还清楚呢。插什么嘴,这有你什么事?”   “怎么不清楚?”林二姐不怵她这些,声音调子也高了起来,“是白宜城没本事做了错事被开除才至今天这个地步,我只是提醒你,说话不要太把别人当傻子。”她有意无意地撇了一眼白晓阳,“这时候又攀附起来了……脸变得比狗还快。”   “胡说八道什么,挑这个节骨眼上落井下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思,”林小菲咬牙切齿道,“呸,一群唯利是图的货色。现在支棱起来了,刚你怎么不说话?你弟弟叫唤成那样,不说拦着了,劝都没人敢劝一句!一个两个,全都是窝囊废!”   这一句话扫射出来,饭桌上的人大多不痛快了, 也七嘴八舌地阴阳怪气起来。   忌惮白晓阳正常,但林小菲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   “你说谁窝囊废呢,大过年把我们拉过来看猴戏,莫名其妙。”   “二姐又没说错什么,当年大伙确实都在现场。”   “这些年你们夫妇俩怎么对晓阳的,我们又不瞎。现在来这出,不怕遭报应啊?”   段屿的那番话几乎就是明示了,在座还有谁听不懂的?大伙又不瞎,余光还能瞥见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白宜城,三言两语也琢磨出白晓阳身边那人定是个不好惹的,从毫无顾忌的行事作风来看,也必不是简简单单的家世背景。现在是个什么形势,一目了然。   先前白晓阳受了这两口子多大的屈辱折磨,他们虽说……没有直接参与,但那时候也没一个人出手帮助,现在那话听进耳朵里,别说日后能沾上什么好处了,再不表态,傻了吧唧和这夫妇俩站在一起,说不定还得被迁怒。   林小菲没想到火被引在自己身上,一张嘴说不顾十张嘴,看这群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畜生,恼得浑身发抖。   “没良心……一群没良心的东西!今年问我们家要了多少……”   林二姐高声打断,“差不多得了,说谁没良心呐!一码事归一码事,”她也不是个吃素的,尖利道,“是你们不要脸欺负孩子,怪别人落井下石?我说这几百年不联系忽然拉一桌鸿门宴,自己做龌龊事,非得喊一屋子陪坐,是带我们跟着蹚浑水的意思啊!是早知道人家背后有人,知道不好惹了,害怕啦?我告诉你,自家事自己兜着,别指望拉我们做垫背。”   林小菲一听,气得脑嗡耳鸣,“你以为你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年前问我们家借的四万五我催你还了吗?这会儿又公正起来!”   “四万五?什么四万五?”林二姐和她自己老公对视一眼,噗地笑出声,“那是你还我们的。当初白宜城蹲大狱,你问我们借了三万块钱给你儿子做手术用,这四万,算你连本带利还差一点儿呢,”她一转眼,想到什么,更嘴快道,“每见一回面,恨不得挂一身首饰,炫这个炫那个,看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说你们家是中了彩票还是路上捡了金子,才知道是人家晓阳的钱!你也好意思啊?当初你们两口子得了单位给的工作,拿了晓阳他爸的二十多万的抚恤金,要不是这笔钱,你们当初能买得起这套房?人就这么一个托付——”   林小菲恼极,被说到痛点,桩桩件件无法反驳,只狠狠瞪了过去,噬人似的恨。   “看什么看,”二姐不客气道,“我说错了?哪句冤枉你了你倒是反驳我?行了,你愿说我还不愿听呢,走走走!我们走,大过年的,真是晦气死……”说罢便要起身穿衣服走人。一边收拾,一边又鄙夷地骂道,“倒说别人没良心,好意思讲这话,还有没有点底线,一家子臭不要脸……”   这一起来,早等不及想离开这是非之地的人也纷纷跟着起来,正准备抓衣服赶紧离开这,忽然林小菲凶狠地扑了过来,抓着她的头发,“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烟火里谋生三四十年,这个岁数谁也不是好惹的,拉扯的时候又叫骂起来,也不在乎当着谁的面了还要不要脸,推搡来推搡去,谁也不让谁,林小菲挨了个耳光,也不甘示弱地打了回去,被用力一搡,后退着跌在地上。   白晓云吓懵了,正要说什么,忽然难受地蹲了下来。   林小菲见着了,尖叫一声,顾不得别的了,连忙扶了过去。   白晓云确实是好了,这些年也确实恢复得不错,个头窜了起来,身体素质也正常。但毕竟小时候受过创,在长身体的那几年躺在床上修养,他也不全骗了白晓阳,白晓云的心肺功能很差,所以林小菲平时养护得精细,不让他受一点刺激,即便做运动也只是打打羽毛球,累了就停下。   所以不全是为了别的,除了虚荣,也确实白晓云目前的这个状态不用钱养起来不行,没有白晓阳,只凭她和白宜城的本事,根本维持不了这么大的开销,别说买车买首饰,就连白晓云平时吃的补品,用的设备,估计都很难再供的起了。   段屿挡着白晓阳,有趣地瞧着这疯癫的一家子,“居然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白晓阳果然很了不起。”   白晓阳摇了摇头,他不想让段屿看见这么不堪的一幕。   只是内心复杂,但他也清楚,段屿那一番话,是故意引得这群人狗咬狗。   “生气了?”   “没有,”白晓阳叹了口气,“要生也是生我自己的气。”   “我最怕你生气了,”段屿哄白晓阳一向很有耐心,他想了想,弯下腰,轻声细语地说,“你想我怎么做?嗯?”   “如果你想,我就把他们全烧死在这里。”   这明怎么听,都是一句拿来哄人的玩笑话。   但他声音不高不低,屋子里的人听得十分清楚,乱哄哄的又安静了下来。二姐脸上被抓了两道血痕,喘着气坐了回去。满肚子后悔自己今天为什么要来。   林小菲同样也听见了,她抱紧一脸难受的白晓云,惊恐地看着段屿。   他没有在看这边,而是凝视着白晓阳,垂着眼,就好像白晓阳手里的一条鞭子。   自己无所谓别的,就只是待令似的待在谁手边,懒洋洋地等着,等被主人挥起来的时候,才变成了凌虐的凶器。 第66章 你不喜欢我这样?   白晓阳他静静地看着林小菲。   他从小没有妈妈。   确实,在他的童年时期,不全是黑漆漆的回忆。林小菲在年轻的时候也短暂地爱过他,那时候所有人都没被生活浸染成如今面目全非的样子,小时候抱着她的是婶婶,漂亮的婶婶,温柔的婶婶,教她做糕点的婶婶,见他手笨打翻了面碗也不责怪,见他脸上手上全是白白的面糊,觉得滑稽,笑着把他抱怀里亲。   伤害他的是白宜城,把他耳朵打聋的事白宜城,林小菲也是受害者之一,白晓阳从小到大自认没有恨错人。被推出来问自己要钱的是林小菲,但她不是唯一的受益人,始作俑者和悲剧的根源躺在地上装模作样的哀嚎,他对自己未来的下场一无所知。   但林小菲是不一样的。   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了解白晓阳。   被指责的时候白晓阳能忍着,但一旦被温柔地对待,他就会放声大哭。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这是林小菲穷尽陌路下最后的指望了——白晓阳一直是个心软的人。   也清楚,白晓阳,是真的爱过她。   她死死盯着白晓阳,试图在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找出一丝细微的松动。   “妈,我好难受啊……”   “没事,没事。”林小菲站起来,将儿子安置进卧室,沉默不语地出来,咬了咬下唇,对白晓阳说:   “对不起啊,阳阳。”   白晓阳问,“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婶婶错了。”她似乎要跪下来,看着白晓阳,挤出一个带眼泪的笑。   林二姐梳着头发,翻了个白眼,嗤笑她现在来这套还能有什么用啊,只是没想到,林小菲的下一句,对白晓阳说的是,“是婶婶故意的。”   “当初那件事,是婶婶故意的。想让你跑出去,迷了路,说不定就不会回来了。”   “还有当初那件事,婶婶知道不是你的错。可是那时候,婶婶太害怕太难过了,只能把责任推在你身上……因为,”她咽了咽,“因为,因为如果不怪你,婶婶就只能怪自己了。”   “还有那些钱,一直以来,对你这么过分,都是婶婶的错。故意不让你知道小云的事,还有骗你他还没好,是我们一家卑鄙无耻。”   “对不起啊,阳阳……真的,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林小菲心涩难安,她过去伸出手拉着白晓阳的衣服下摆,流着泪,痛哭道,“是我们对不起你。”   白晓阳无所谓地一笑,“婶婶提这些做什么。我早就忘记了。”   “是,我懂,你不记恨。但是,”她强笑着说,“但是,这不关小云的事啊。他现在这个样子,是我没有教好,是我的错,所有人都、都对不起你,但小云是真的爱你啊!你,你不能不管他的,婶婶求你了……”   “这个房子,这个房子你也住了是不是,你……你也不忍心看小云以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书也读不起了……”   于是更加卖力地哭泣着。   居然也哭出些真心实意的嘶吼声来,因为太害怕,太畏惧,于是那点虚假也成了真心。   祈求者原谅,说得声泪俱下。毕竟绝望是真,很难不让人动容。闹成这样,一屋子人晦气地摇头叹气。   “小云以后该怎么办?阳阳,阳阳婶婶求你了。”   林小菲忽然睁大了眼,她看出白晓阳眼神中透出了一丝明显的情绪,神情松动着……甚至是不忍。   她见状,心中狂喜,知道这有希望了,于是更加卖力。   “以前,以前叔叔也带你出去玩过,你还记得吗,你坐他脖子上。”   “还有……还有小云!他从小到大都喊你哥哥!他……他确实,不是因为你,不是你的错,是我没关门,是我为了推卸责任,但是他可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不是说了吗,婶婶对你……”   白晓阳直截了当地问,“婶婶想要什么。”   她自然不会现在就提钱,“你能不能原谅婶婶。”   “知道了,还有呢?”   “还有……还有就是,之、之前说的事,婶婶不逼你,那么做不对,对你不公平。”她诚恳道,“你就安安心心回去上学,那些钱啊什么的,婶婶不要了,你……你就,如果有余下来的,看在小云的份上,你施他一点药钱,就足够,别的什么都不要!是我们贪心不足……”   白晓阳点了点头,淡淡地问她,“每个月,大概需要多少。”   她一听这句,心中一喜,藏着满脸期许,又为难起来,“需要……需要多少,这个……你、你现在,也不缺钱,不像我们……能、能不能……”   白晓阳安静地等着,等她说个数字出来。他脸上的不忍更加明显,此时甚至看上去有些悲悯。   但正这种悲悯,忽然又让斟酌纠结的林小菲感觉不太对劲。   白晓阳是在不忍。   但他不像是在不忍别人。   林小菲下意识松开手,“阳阳……?”   忽然,听见看上去一直无悲无喜的、等林小菲说个数字出来的白晓阳,忽然,冰凉地笑出声来。   “你说吧,婶婶。先别哭,也不用再和我道什么歉,你直接告诉我,”他从段屿的身旁走了出来,“要多少钱?”   “……”   “婶婶想要我每个月,给家里打多少钱?”   她怔了怔,也挤出一个笑,“不要钱,”她说,“不要钱。只要你原谅婶婶就行,只要你能原谅……”   “原谅你?”   “……”   只见白晓阳的笑,和他自始至终的眼神一样,像块逐渐凝结起来的冰,一点点地消失,到最后,只剩下冷漠。   和林小菲的心一样,渐渐地冷了下来。   “不原谅。”   林小菲的表情僵在脸上,还未开口,白晓阳说,“不原谅。”   他语气中夹在了些自嘲,“直到今天,在你们威胁我之前,如果那时候将这番话说出来了,无论是真是假,说不定,我真的会原谅你。”   “说不定,我咬咬牙将一切过去……永远硬不下这个心来,因为自以为还有感情。”   “其实是可以的。”   “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现在,不可以了。   林小菲不甘心地,“阳阳……”   白晓阳垂下眼,“真是浪费。”   他发现自己这辈子过得……实在是太对不起自己。   段屿曾经说过,好像这辈子所有无耻的人事都让自己遇上了,这话不假,但更多的,如果不是自己的默许,如果不是太过于优柔寡断,太懦弱,很多苦其实不必吃,很多事也根本不会发生。   遇不遇到段屿,都是一样的结局。他如果自己不作出改变,如果不能真的醒悟过来,那么再憋屈下去,伤害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自己在乎的人。要被迫眼见这污糟的一切,陪他一起和这些无耻至极的人牵扯在一起。   没必要。实在是太没有必要。   斩断过去的方法有很多,白晓阳自己想一想就能明白——像个傻子似得被骗了几年,桩桩件件全是自寻烦恼,其实他早就该跑掉,逃离的办法很艰难,甚至不需要断联,不需要删除什么,更不需要和谁见一面了却心结。   轻轻一个、毫无价值的念想,像一把扔地上都没人愿意捡起来的烂绳子。   割断这把污糟绳子的刀,明明一直就握在手心,只要他想断,随时都可以断。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   只有白晓阳自己不清楚,也不愿意。   林小菲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心翼翼地,“你说……浪费什么?”   白晓阳抬起头,看了林小菲一会儿,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利落道,“没有钱,婶婶。一分都不会有。也没办法原谅。”   林小菲怔怔地,“你……”   “这些年我给你们转去的所有钱,银行账户都有记录。我要你们把它全部还给我,少一分都不行。”   沉默了一会,林小菲像是才理解清楚白晓阳说了什么,她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白晓阳不想再多费口舌,林小菲踹了一脚在原地发呆的白宜城,两人一起哭哭啼啼地央求,伸手要拽,段屿眼疾手快,像避脏东西似的将人踹开。   他不高兴地说,“我都说了不要碰。”   白晓阳视若无睹,只不紧不慢地结算着,“还有我父母之前留下来的所有钱。”   林小菲此时也不演了,她疯急道,“还钱?还什么钱!那么多钱我们——”   白晓阳笑了笑,“你也知道很多啊。”   “你难道要我们露宿街头吗?!”   “那不是该我操心的事。无论是卖房子,还是去借钱,我只要我原原本本支付出去的一切,”白晓阳说,“欠条对你们来说意义不大,我想还是直接法院见,更合适一些。”   “等等!”林小菲爬起来,伸手要拦白晓阳,“你、你缺这个钱吗?这么大的数目,你要我们怎么还?你……”   “我说了,”白晓阳冷漠道,“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林小菲想,是他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   无论真心或是假意,的的确确,铺天盖地的后悔折磨着她。   自食苦果,一切都是她自食苦果。   如果没有这样对白晓阳的话……   林小菲打了个激灵,硬生生打住了后面的想法。   “什么意思,他说的什么意思?”白宜城头破血流地爬过来,他躲在一边听到现在,被吓唬得快疯掉。   房子没了,钱也没有了?要还钱?还什么钱,给白晓阳还钱?   他用力搡了搡林小菲,发现她没什么反应,又能屈能伸爬了过去,对白晓阳哭天喊地,只说侄子没必要啊,没必要这么心狠啊,又说是真知道错了,后悔了,不要什么二百万了,一点点钱都可以,手缝里漏掉一点都可以,他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   白晓阳厌恶地避开,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你难道要逼叔叔进监狱吗?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他不敢再碰白晓阳,但那负债累累的未来太让他恐惧,无论说什么都没用,白宜城像个疯子一样哭哑了嗓子,又见那群亲戚置身事外地瞧着,别说上来帮一把了,其中甚至还有人看笑话似的,憋着嘴一脸嫌恶地交头接耳,说罢,戏谑地盯着他和林小菲。   白宜城的眼睛,从拿一张张脸上,渐渐,飘到了桌面上——白晓阳横插上去的那把刀。   求白晓阳没用,求谁都没用。这所有人都是来看自己笑话的,从头到尾像个死人一样静默坐着的张霖,更不会出手相救,今天这一番,被他看在眼里,往后别说给他什么职务,怕是避之不及,这辈子再也联系不到了。   又要过以前那种穷日子?没有工作,没有钱,白晓阳这些年给家里一共转了多少钱,他心里是有数的,闹到法庭上,房子和车通通都要卖了,还有个病恹恹的亲儿子,指不定哪天就一头栽下去。甚至……林小菲会不会直接带着儿子跑?一身的债,全扔他一个人身上,家也不管了,他也跑不掉。那疯子要报复他,他扇聋了白晓阳的耳朵,从小到大动不动就打他——会不会也一五一十地还回来?   白宜城越想,呼吸愈发困滞,头皮发紧,被烧毁了的疼痛异常,整个人像一团泞在水沟泥浆里的老鼠,阴恻恻地抬起眼。   段屿问白晓阳是不是累了,白晓阳点了点头,还未开口,忽然见段屿眼神一厉,猛地将白晓阳扯到身后。   林二姐先尖叫起来,她身体被撞得一歪,跌在地上,开口就是怒骂,“白老三!你他妈疯了——?!”话还未完,瞳孔一缩,又是倒吸一口冷气,白宜城拔起桌上那刀,抬手就往别人身上捅,血噗地飞射出来,大伙反应过来之后,尖叫声此起彼伏,吓得她连滚带爬,脑袋撞上厨房的推拉门,咚!一声,几乎要晕死过去。   那是削皮的小刀,很锋利。   张霖终于坐不住了,惊怒道,“白宜城,你快把刀放下!”   白宜城失去了理智,红着眼,听不进去话,谁拦他就捅谁,已经划伤了好几个人,浑身都是血,终于没人敢拦他了,他狠狠地转过身,盯着白晓阳,二话不说,恶鬼似地扑了过来。   他来势凶猛,明摆着就是个同归于尽的态度。是冲着白晓阳来的,段屿动作很快,伸手一档,小刀侧着插进肩膀,噗地一声,隔着较厚的皮衣,虽然用力很大,但伤处不深,可也能闻到丝丝缕缕的腥味儿,白晓阳心也停跳了一拍,挣扎着要护过去,段屿却将他死死按在身后,眉眼阴鸷,垂下眼看了那把薄细的小刀,拔了出来,只有前端三分之处沾了点血迹,他冷笑一声,将刀掷在地上,单手掐住白宜城的脖子。   “你还真是不要命。”   他单手掐住男人的脖子,将白宜城拎了起来,在他手里挣扎弹动着。   “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开玩笑?”段屿眯着眼,眼看着眼睛鼓起来,四肢乱挣。因为用了力气,上臂的肌肉蹦起,手背的血管青筋绷出形状,白宜城的喉咙脆得一掐就断,身体颤抖着,几乎就要没了气息。   白晓阳发觉不对,他缓了缓神,正要拦住,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所幸那门锁也坏了,从段屿进来之后就没有关,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冲了进来,见状连忙高声喝止。   段屿看了一眼,将手里的东西一甩,白宜城像片垃圾似的被扔在地上。   在死神跟前滚了一圈的人,现在还缓不过来。脖子上青紫一圈,全是淤血,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此时后怕地抱着脑袋,想自己是真的,差一点,就要被活活掐死了。   段屿蹙眉问白晓阳,“你怎么样。”   “我没事,”白晓阳急道,“你胳膊……”   段屿说:“擦伤。”   情绪差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段屿话会变少,本来所有耐心都给了白晓阳,如今被彻底激怒,如果不是白晓阳拦着,他说不定真的会放火。   门口除了警察,还有听见动静跑出来看热闹的邻居,其中就有李姐,探头探脑地,眼尖看见被护在别人怀里的白晓阳,一颗心才算是放下来,又忍不住好奇地来回瞅着——虽然是被人护着,又反见白晓阳伸出手,安慰似的捧着那人的脸,神色焦急,又轻轻柔柔地说着什么,好一会儿,那人的脸色才松动下来,但还是一副大不高兴的模样。   警察驱散了围观堵塞的邻居,又见这一屋子乱哄哄的,地上躺着人,饭桌上还有一群,血呼啦啦,满脸晦气,身上脸上都受了伤。这看着像家庭纠纷,于是喝问,“怎么回事!”   “救命、救命……”白宜城唉叫道,指着白晓阳,“行凶,行凶伤人……忽然闯进我家,我们都不认识他啊!您看我耳朵,是他用火点的,我差点就被他掐死了……”   “倒打一耙!我呸!”林二姐老公孩子都受了伤,一听这话气疯了,站起来对警察说,“是他拿刀子捅人,您看看这一屋子!明明是他干的!我孩子的脸都被他划烂了!这个神经病!疯子!”   “您先冷静。”警察看了一圈,对同事点了点头,先叫人打了急救电话。   “谢谢,谢谢警察同志,哎呦……”   有几个被白宜城划伤了脸,叫苦连天的,哭丧自己倒霉,地上星星点点的都是血。   警察质问,“你们谁报的警?”   这倒是把人问住了,互相看看,既不是白晓阳,更不是林小菲,难不成是躲在屋子里的白晓云……?   正奇怪着,忽然就听见桌子上的张霖沉声认道,“是我。”   警察一回头,倒是愣了一下,感觉这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哪个厅处的……   “你是……”   “鄙姓张,省电网直属。刘队长,我记得你,今年警务换届的时候我们见过,”张霖站起身,越过这群人,和他握了握手,“是我报的警。”   刘队长看了一会儿,想起来了,点了点头,“这是怎么回事?”   白宜城不知何为,更不清楚张霖现在的态度,白晓阳同样,冷冷地看了过去。   只听见张霖指着地上的白宜城,一五一十道,“我证明,是此人持刀行凶,在座身上带了彩的,基本都是他所为。在场所有人都能作证。而且我也有录音证明。虽然不全。”   刘队长未置可否,“他自己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又看向白晓阳那边。   张霖笑了笑,“那是这人拿着刀扑了过去,人家正当防卫,挡了一下,他自己摔在地上的。”   白宜城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张霖,听清楚这句,从心到皮凉了个透彻。   “嗯,确定是这个情况吗?”   “确定。而且,”张霖补充道,“不止有这些,这家人恐怕还有别的官司,据我所知的就有寻衅滋事、对他人常年累月敲诈勒索,欺骗隐瞒事小,更私吞了人家父亲的赔偿金,累计起来,我简单猜测,数额加起来得上百万。”   他又说,“之所以闹成这样,就是因为受害人要求将这些年非法所得全额退还,所以这才发疯伤人,简直就是同归于尽的架势啊。要不是有人挡着,恐怕真得出人命。此人也不是初犯了,”张霖摇了摇头,“还望警方加以重视。”   刘队长点头,“情况大概了解了。具体怎么回事,还是得再调查一番。”   “那一定,一定积极配合调查。”   “张霖!你个过河拆桥的王八蛋,你这半年收了老子多少东西?现在给我玩这套!”白宜城几乎要活吃了他,又被警员反扭着胳膊压制起来,“他妈的,你说翻脸就翻脸!你别忘了,我可有你受贿的证据!”   “收东西?我收你什么东西?”张霖淡笑道,“就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破烂,我早就给你退了回去。警察就在这,我敢举证,说明我不怕人家查。你不顾老婆孩子无所谓,还想拉我下水,也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白宜城还要再骂,很快强制被押送了出去,刘队长说,“行了,说话不要带情绪,具体如何我们会一一查证。”他对着张霖,还有白晓阳,正色道,“今天这事,恐怕诸位都得走一趟。需要验伤,也需要接受讯问。”   “明白,但是……”张霖撇白晓阳和段屿一眼,凑了过去,压低声音,用那一片才能听清楚的话,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刘队长蹙着眉听着,忽然一愣。   连带着竖起耳朵偷听到的几家人一起呆滞在原地,见了鬼似的,猛地朝白晓阳那边看去。   “说什么?”刘队长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道,“他是……”   “不要张扬。”张霖连忙阻止道,“我知道什么意思,更明白你们的难处。只是今天确实是不关这两个小辈的事,大过年的,又是刚从国外回来,一个还受了伤,现在拉去审一晚上,那也是不人道的。麻烦事,多一个不如少一个。我的情况你也清楚,这么说,我来当保证人,可以做担保,以后出了任何责任,我担全责!你看行不行?这也是合法合规的。”   刘队长面露难色,已在迟疑,“意思我明白……可、可这毕竟……”   张霖眼睛一眯,“我这个职位,多少双眼睛盯着,偏移不得。不会轻易说给人担全责这种话。”   刘队长知道他什么意思,想了想,面色缓和下来,“是……这确实。”   “今天受了伤的,都先让去医院处理一下。那两个孩子,就先放一放。我看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说会离开,大过年的,你们值在岗位上也辛苦。”他见对方已有松动,更是安抚道,“我知道,规定是规定,但人是活的。而且有我作保,出不了什么问题,今天发生的一切,我说得桩桩件件都是实情。这么多眼睛盯着,难不成我还能跑了?更何况,”他看了眼段屿,意有所指到,“我这也是在帮你。这有什么,牵连出来,麻烦的不是我,是你啊。”   说道这份上,已经相当足够了。   刘队长清了清喉咙,手一挥,张霖见状,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去白晓阳那里问候了一声。   “这也不是要问自己讨什么好处,”张霖谨慎道,“只是之前没认出来,只能静观其变。以后这种事,提早和你张叔叔知会一声,能少废多少口舌,你说是不是?放心,白宜城这次绝对是出不来的,还有,我一直听着呢,这家子做得荒唐事,简直是人神共愤!你不用操心,这笔钱——这个案子,我让相关部门一定高度重视,他们绝不敢不还……”   段屿觉得无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对方费心殷勤起来,话一啰嗦,他更嫌烦,并不怎么搭茬。   看张霖一脸尴尬,白晓阳说,“无论如何,感谢您及时报了警,再有问题我们会积极配合……”   段屿早待得不耐烦,捞着白晓阳直往门口走,“我们不会。”   “段屿……”   “欠你那么多钱,还担心以后没有往来的时候吗?”段屿说,“你得休息了。”   “我没事的。”   “嗯。我得休息了。”   白晓阳一听,乖乖跟着他走了。   那几个亲戚还呆呆傻傻地坐在那,终于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悔得一拍大腿,唉声叹气,泼天的富贵就这么没了,虽然其实也不一定就能扯上什么关系,但说不定呢?要是当初对白晓阳好点儿……   现在这个情况,别说扯关系,人家不翻过来折腾你都算好的了,因此更恨起白宜城和林小菲来,这往后,就算是为了自己出一口恶气,也定不会让林小菲这一家子安生过活。   白宜城持刀伤人是板上钉钉的罪,这次能不能从监狱出来,那不看天命也不看造化,得看他祖宗地底下有没有给他积阴德。   离开的时候,白晓阳没有去看地上沉默逃避的林小菲,而是顿了顿身体,最后一次,看了一眼卧室的方向。   白晓云没有出来。   白晓阳收回了目光,抬起头,发现段屿正在看他。   “晓阳,”林二姐忽然出声,问道,“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地上的林小菲身体颤了颤,却没有看过来。   白晓阳并没有回话,他只是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重新带上之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   -   “段屿……段屿!嗯……”   一上车,白晓阳就按在身下,他挣了挣,刚喘了口气,就又被追着吻了过来。   “先……想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段……唔,段屿!”   白晓阳无法,猛地一推开他,却听见段屿痛呼一声,吓得手一颤,连忙把他拉过来,掀起他的衣服,气恼地说,“你怎么只穿了一层……老是穿得这么少,连围巾也不戴。”   “没有人给我围围巾。”   段屿的语气太幽怨,白晓阳没好气道,“自己不会围吗?”   “我不会围。”他又抢在白晓阳发火之前说,“伤口好疼。”   “我看看,”白晓阳蹙起眉,仔细地查看伤口,“是不太好,现在还在渗血。周围呢?周围好像有一点肿,看着就疼,你安分点……小心,说了你别乱动!”   段屿装疼只是为了让白晓阳心软,却没想到真惹人担心起来,“不疼,我骗你的。”   ……不到两厘米的口子,再过一会儿它自己就愈合了。   “看起来很深,”白晓阳指尖轻轻触碰伤口周围泛红的皮肤,难过地抚摸着,但那不是摸摸就能消失的,“不行。还是得去医院,可能会发炎。”   “……白晓阳。”   白晓阳按着那块皮肤,越摸越觉得好像是肿起来了,蹙起眉,态度强硬,“得去。”   “白晓阳。”他压低声音,嗓子沙哑,半警告半威胁道,“别摸了。”   “嗯?”白晓阳正担心着,忽然段屿将头搭在自己肩膀上蹭了蹭,他一愣,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烧起来,咬了咬牙,手烫到似的,正要收回来,正要躲,又被一把抓住,死死按在椅背上。   “你怎么……”   白晓阳垂下眼,还没来得及拒绝,段屿又馋渴似的咬了过来,咬得人吃痛,见他急迫又气恼,只好无奈地微微张开嘴唇,段屿擅长用示弱来要糖,白晓阳又一贯心软,他纠缠着羞涩躲闪的甜意不放,吻出极其黏腻暧昧的声音,身体蒸腾出热气,引着车窗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雾。   之前也是……被这样一点点吞吃下去,搅得他乱七八糟,怎么都不愿意放过,分开的时候温度还黏连在一起,白晓阳眨了眨泌出来的泪,下唇肿胀,一副被糟蹋坏了的样子。   段屿抱着他,犹嫌不足,“一天没有见了,感觉要死掉。”   白晓阳转移话题,“……今天,为什么穿成这样。”   在美国和文珊她们待久了,发现他们除了去某些有着装要求的场合,穿衣服都是怎么最舒服怎么来的。段屿生日那天也只是简单地穿了个黑衬衫。   “你不喜欢我这样?”   “……”白晓阳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问,“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飞机上你就在了?”   段屿没有说话,白晓阳把头抬起来,质问他,“我登机的时候没看到你,不是商务,那就是头等舱?你直接过的安检,怎么知道我一直没开机。”   “……”   白晓阳诡异地问,“你坐的经济舱?”   “……就在你后面。”段屿说,“后两排。”   白晓阳愣住了。   “出了机场也一直跟在你后面。”   “你真以为我会放你一个人回家?白晓阳,周围全是虎视眈眈的人,自己偏偏没有一点警惕意识。太善良的后果就是被活活吃掉,”段屿摸着白晓阳被自己亲肿的嘴唇,厚颜无耻地说,“当然,我也是。”声音危险起来,“以后没有我,你哪都不许去。”   白晓阳心一动,扭过脸去,不甘不愿地说,“今天……是意外。”   “如果我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白晓阳垂下了眼。   他轻轻将段屿推开,将背包抱在怀里,拉开拉链,拿出了一份文件,迟疑了一下,递给段屿。   段屿挑起眉,见他煞有其事的模样,接了过来看了一眼,接着愣了一下,又轻笑出声。   -   --------------------   完结倒计时了!   久等了主人们,这应该就是一周的量——   虽然要完结但是甜份有保证,结尾会收好!!   谢谢一直以来的陪伴——   # Forever 第67章 THE WORLD.   -Three months later.   4.15,Brooklyn Park Slope,New York.   -   “小羊呢。”文珊抖了抖衣服上的花瓣,见段屿从楼上下来,腰间还系了个围裙布,不高兴地一撇嘴,“今天又是你做饭啊……”   “以后只要你来就是我做饭。”   “……?”   没等女孩开口骂,段屿抱着胳膊,“你一进来就是问这个?”他歪了歪头,见她身后只有季晨玮一个,“金珉抒呢,不是接他去了吗。”   “哦,这家伙宿醉,一觉睡到大中午,那会儿没起来,现在且缓着呢。让我别管他,他自己一会儿打车过来。”   “让他继续睡着。”   “我也是这么说的,”文珊一挑眉,“但他一听是去你家吃饭,无论如何都要出席,好像为了今天这顿饿了三天了,爬也要爬过来……”   段屿若有所思地道,“嗯,要和他说今天是我下厨吗。”   “嘿嘿。”女孩儿心情很好地将薄外搭往沙发上一丢,“不说。”   季晨玮觉得无奈,“你们两个对珉抒好点。”   文珊把挡在楼梯上的段屿一把搡开,头也不回地上楼去,声音从高处漫不经心地落下来,“那你自己和他说去。”   “唉。”   段屿好奇道,“你总是很疼爱他啊,你喜欢金珉抒?”   “……算我求求你。”季晨玮一来他们家脑子就疼,白晓阳在的时候这位还能收敛点,人不在就原形毕露。   打小认识到现在,段屿这嘴就这样。季晨玮从小到大都温良聪明又有眼力见,所以不打那注定会输的嘴仗,转问道,“所以说晓阳呢,又被他们导师扣下了,扣到现在?不是说了今天会想办法提早回来吗。”   这到无意中戳到段屿痛处了,他眉眼一压,“谁知道,他那个教授,扒他跟扒宝贝似的。”   季晨玮怵他这样子,想了想,“理解一下,我记得晓阳之前说过,他老师似乎想让他留校。这应该也是大学的意思,其实我是支持的。博士直接申请AP,以晓阳的实力,最后拿tenure绝对不是问题。”   “留什么校,”段屿挑眉道,“想蹉跎死他?当教授能赚多少,忙得要死还要带学生。”   “你怨气这么重做什么?”季晨玮和他一前一后上了楼,一肚子腹诽不敢说,只念叨着,“比以前更讲不通道理,真是越活越小……”   “你说什么。”   文珊早听见了,冰箱门一摔,拧开一瓶乳酸菌往嘴里灌,“他说你被小羊惯废了,像个生活不能自理没了男朋友就一事无成的三岁小孩。”   季晨玮哑口无言,但其实也不用担心什么,朝段屿那边撇过去一眼,就能看见他笑得有些恶心,下一句话八成就是——   “你也知道他惯我啊,”段屿语气很傲慢,高高在上地嗤笑她,“啊,你羡慕。”   文珊狠狠翻了个白眼,“你怎么没被你爸丢公海里去。”   段屿说,“我书都没读完,他把我往死了折腾干什么。”   既然提起来,文珊正色问,“你总有毕业的那天吧,到时候家业不想要了?直接捐给联合国吗。”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啊。”这家伙终于疯了吗。   也知道这家伙是在满嘴跑火车,文珊听完算完,还没来及嘲讽,就听见段屿半真不假地淡笑着来了一句。   “白晓阳会养我的。”   文珊:“……”   “我男朋友和你男朋友不太一样,”段屿轻描淡写,“我要什么他都会买给我的。”   季晨玮待不下去了,总感觉这两个一会又得打起来,正巧听见楼下响铃,刚挨到沙发垫子的屁股连忙抬了起来,“我去开门,我去开,”他对段屿说,“你看着点你的锅,小心一会儿肋排糊了。”   “糊了就给金珉抒吃。”   文珊没有和季晨玮一起下去,也懒得搭理魔怔且无药可救的段屿。她放下手里的饮料,快步走到窗前,将窗户抬起,身体探出去,隔着一片香雾似的树影,她惊喜地看到了楼下抱着花束、正在轻声细语地并肩交谈的两个人。   “阿侑!”她高兴地喊,见那两个人头都抬了起来,更高兴地,“小羊!”   四月正是纽约的花季,这栋美丽的白石小楼被重新翻修过,内部的装饰风格并没有变,而是新增加了很多独属于两个主人的东西。   五斗柜和窗框都增补了新漆,柜子上摆着相框,多数是合影,只有一张单人,是被抓拍的白晓阳。   回到纽约后巧妙地迎来了一场大雪,是初雪。白晓阳背着光,抬头看向城市天际线,在听道快门声的一瞬间回过头来,段屿抓住这个机会,再次按下快门,无比幸运地抓到了这张人像。   最中间摆放的,是一张淤出水渍、皱皱巴巴的贺卡,笔痕散乱了,上面的字勉勉强强可以看清。这张奇怪的贺卡被重新装裱了起来,底下垫着用毛线勾成的铃兰花巾。   窗框倒是没怎么变,只是院子被用心设计一番,不再那么荒芜,栽种了许多好看的矮木,铺垫了一块笑草坪,最让文珊满意的,还是白晓阳的主意——在窗口下移植了一颗白色的桃花树,因为品种优良,入春后早熟,才中旬就涨满了盛放的珍珠色花朵,风一吹便簌簌往下掉,最近来都能粘人一身。   文珊当初还担心,“你知道这社区要是有过敏的倒霉小孩,这树就没法要了吧。”   “嗯,放心,”白晓阳笑着说,“询问过邻居了,都说没问题的。”   起初移植过来,还秃秃的什么都看不出来,枝杈连雪都兜不住……哪能想到,树花开得居然这么漂亮。   也没想到,这两个人现在可以如此幸福。   在经历了一切之后,终于被上天眷顾。   她再也不需要担心什么了,即便还有危机潜伏在暗处,即便未来可能还会走些困难的、不顺畅的路,可是在看到他们凝视双方的眼神之后,文珊在惊讶之余,更是也跟着松弛下来。那是完全托付,完全信任所带来的安全感。   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会在一起。   因此无所畏惧。   小森侑也笑着挥了挥手。   “小心!”白晓阳实在担心她从楼上摔下来,让她赶紧把身体缩回去,“窗户那边滑,很容易撑不住的!”   “有树挡着呢,没事!”   季晨玮行动速度一向是快的,文珊见楼下门开,两个人带着一身花瓣进来,也笑着从窗户那边离开,没两步,就被跑上来的白晓阳用花束拦住。   文珊万万没想到,“这是给我的?”   白晓阳还没来得及回话,段屿便凑过来,弯下腰,熟稔自然地将白晓阳捞在怀里,低着头问,“什么啊,”他拉长声音,“不是给我的吗?”   “是Raven给我的,”白晓阳笑着躲开他的吻,“等一下,听我说。Raven给我批了个新的企划。”   “嗯?”   “嗯!毕业后我不需要再考试,可以直接进他的组。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很珍贵。所以,”白晓阳和小森侑对视一眼,“我答应他了。”   先不说那个AI伪人导师居然会送花研给学生,段屿问,“你真要留校?”   “嗯,”白晓阳知道他怎么想的,伸出手碰了碰段屿的脸,温和道,“抱歉,没和你说一声,但我仔细想了想,果然,还是想继续学习下去。我总感觉……自己还能走得更远。”   因为段屿过去的事,在某一天忽然激发了白晓阳的灵感。   他一直以来都很憧憬小森侑的梦想,但那个时候光顾着沦落自己,从来也没往深里琢磨过。   【好医生的干涉比药品和爱都更有用更可靠,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好医生】   这让他想起段屿小的时候。虽然已经过去太久,那名心理医生也不过是拿钱办事,但她仍然将一个悬崖边上、濒临消逝的幼小灵魂拉了回来,巧合的是,她那个安抚人的巧方,在过去的某件事中,也间接地拯救了白晓阳。   他喜欢研究心理,能学好这门课,比别人幸运一些。既然擅长,那就是天赋,或许未来也可以拯救某个像当初的段屿一样——在绝境中苦苦挣扎的孩子。想到这里,白晓阳甚至会干劲十足地兴奋起来,未来可期。   “还有就是……”   “嗯。”   白晓阳有些不自在,小声地说,“就是,Raven的那个企划。”   “怎么了。”   白晓阳收回手,低着头,蚊子似的,“会……外派游学……我……可能会去英国待一年。”   “哎呦我的天啊。”文珊听了这话,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抱着花转身走了,深怕多待一秒就得再一次目睹某个人发癫疯,嘴里念叨着,“赶紧走赶紧走。”   季晨玮着急地跟了上去,“等……”   “但也只是一年,而且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小森侑安抚着,试图表示理解,“我知道的,晓阳和我说过,你有比较严重的分离焦虑,但是这个也不是不能根治。一般来说,对于宠物的治……我是说对于患者的治疗手段,也是逐步脱敏克服,再加上主人的安……我的意思是患者家属的悉心安抚,是可以缓解,并且痊愈的。”   段屿挑起一边眉毛,“他是故意的吗?”   白晓阳说:“不是的。”   撒谎了,阿侑确实是故意的。   日本人抖起激灵来就这样,主要小森侑自己也觉得有趣又好笑。有时候一起聊课题晚了,电话就会一个又一个催过来,白晓阳又不忍心无视掉,每次都会接,解释之后挂了能消停一会儿,可是一个不留神再讨论过了时间,铃声又开始响个不停,这位来接白晓阳的时候小森侑偶尔也在,Ed那双凌厉的眼睛有意无意地看过来,就差没在脸上写满了威胁与抱怨。   所以小森侑时不时就会调侃白晓阳,但也不是真心笑话,更多的,是觉得这场恋爱他们两个谈得很可爱。   也有一点点变态。   白晓阳扯了扯段屿,“嗯……不可以吗?”   “不是说过吗。这么看着我,我什么都会答应的。”段屿问,“你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这么做。”也太犯规了些。   “所以不可以吗,”白晓阳眨了眨眼,“只有一年……我还没去过英国呢,你也可以过来看我的,”又说,“我有好多好多想要和你一起去的地方。”   段屿淡淡地看着他,“白晓阳。”   “答应我吧,”白晓阳弯着眼睛,“段屿。”   小森侑悄悄地发出了呜哇的声音。   这种棉花糖似的语气,听得他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在心底用家乡话夸白晓阳厉害。   这不管是谁,都很难能招架得住吧。简直就是糖做成的项圈,不怪Ed分离焦虑永远都好不了……   也用不了几秒,段屿移开了视线,“好了,我知道了。”   白晓阳高兴地扑了过去,又被满满当当地抱在怀里。抬起头,甜蜜地接着吻,现在大抵是朋友之间玩熟了的缘故,以前碰一碰就赧然地想要躲起来,现在也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抱着段屿的脖子,直到心满意足后才舍得放开。   “恐怖如斯,”文珊抱着双臂,在窗边啧啧个不停,“好像偶尔也能理解段屿一点了,看发小谈恋爱谈得面目全非确实折腾人……我俩当初应该也给他添了不少堵。”   季晨玮想了想,当初他和文珊确定关系后还瞒着段屿,就怕这家伙调侃起人来又说一堆人不爱听的把人气死。后来某次偷偷约会的时候……正巧被段屿看见了,这家伙就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趴在花园露台上往下看,直到文珊一扭头才发现他。   季晨玮毛骨悚然的问他看了多久,段屿说从你们两个亲嘴开始他就在看了。   “你说这是个极其难得的机会,很珍贵。”   白晓阳点点头,“嗯。”   “既然这样,今天出去吃。”段屿关了灶台上的火,扯下了腰上围的布,对文珊说,“你上次说的那家,搜一下在哪。我请客。”   一听这话文珊就笑开了,她本来就不想吃段屿做的东西,虽然是她会喜欢的那种漂亮饭,但吃着没什么灵魂,而且很无聊。   “早说嘛,就等你这句,”她拉起小森侑,一边掏手机一边下楼,“没问题,既然这样要不要多叫几个朋友?乔琳又分手了,正找地方喝酒。”她想了想,数了几个熟人,又点道,“把Félix也喊上好了,这家伙最近出没越来越频繁……”   “别叫他!”   小森侑说话很少会这么大声,文珊意外地,“嗯?”   “那个……”他又低下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对不起,但是,不要……不要叫他,可以吗。”   “嗯嗯,可以啊,”文珊无可无不可,虽然有些好奇,但还是笑着说,“不叫他!那个闷沉沉的性格,他来了也是一个人不言不语的干喝酒。没关系,我喊的都是熟悉的朋友,今天说不定会非常有意思。”她对段屿说,“人多点可以吧?我先打个电话问一下,那地方超难约。”   “随意,”但段屿还是会问一下白晓阳的意见,“或者,也可以在家里,就我们两个人。”   白晓阳摇摇头。“要出去。”   他今天也很高兴,去酒柜取了前段时间订购的香槟,“好久没有一起聚会了,要喝酒的话,人多一点更好。”   段屿说:“带这个干什么,这是你给我买的。”   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接过白晓阳手里的酒瓶,安置在木盒里装好。   “是为了庆祝才买的,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没有香槟,”白晓阳拉段屿的手,笑着将他带下了楼,想到什么,顿了顿,又转过身来,仰起头,在狭小的转角处,将段屿的衣领拉下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以后我再给你买更好的。只给你买……唔。”   “……”   “我定好位置了!”文珊披上外套,高兴地喊了声钞能力万岁。她见楼上又没了动静,凑了过去,“……小羊?你们收拾好了吗?”   没一会儿,就见白晓阳急喘喘地下来,她担心道,“小心点,老房子楼梯陡,你别再摔……呃。”   “……”   眼瞅着段屿一脸气定神闲,还有白晓阳红扑扑的脸,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又翻了个白眼,“你带小羊吧,季晨玮和阿侑坐我的车。”   文珊雷厉风行地安排好一切,出去玩自然是期待又高兴,只不过忽然又停下,对段屿说,“我好像把什么事忘了。”   “是吗,”段屿不甚在意道,“路上慢慢想。”   “好像是把什么人忘了……还有谁没通知到吗?”   “没有吧。”   段屿让她别耽误,天色渐晚,每个人都很饿,文珊也点了点头,“也是。”   白晓阳快步到段屿身边,“没忍住,和阿侑又多说了几句。”   “没事,”他眯了眯眼,掸去白晓阳身上的花瓣,头顶也沾上了几片,想一起摘下来,段屿看了一会儿,却又收回了手,“上车。”   白晓阳的动作却停下了。   他手扶着车门,忽然想起了去年纽曾下过的某场倾盆大雨。   那天很冷。今年下雪晚,降温倒是很早。他去书店帮Raven取材料,7号线有人卧轨,地铁暂时瘫痪了,没有办法,他只能步行去做巴士。   交通不好,行人满嘴抱怨着,来去匆匆。白晓阳挂了婶婶的电话,怀里抱着沉甸甸的一摞旧书,那帆布包质量不好,泡水开了线,材料全撒在地上的时候,着急地蹲下来把它们捡起,连觉得难堪的时间都没有。   只想着快点回去,不然耽误了时间,教授又要失望。   他怀里抱着那个帆布打包,跌跌撞撞往前奔,路人见了他反而往两边躲,仿佛他刚从奢侈品店破窗而出似的。   身后的鸣笛追着他,不紧不慢地跟了半条街。   当时他回头发现是段屿,在想,几个月不见,还以为看错了。   悄无声息的消失,忽然又在身边出现。   这个人和现在一样,对着狼狈的自己,满脸不高兴地、烦躁地催促他说。   【上车。】   “白晓阳。”   “嗯?”   白晓阳回过神来。   段屿看上去有些担心,白晓阳伸出手,他便自然而然地接住了,见人埋在自己胸口,不像是难过,也不像是开心,“在想什么。”他说,“如果不想去,现在回家也可以。”   “想去,”白晓阳推开他,揉了揉眼睛,“没什么。”   “为什么哭?”   “因为喜欢你。”   “……”,段屿有些猝不及防,难得意外地愣怔了一下,“什么?”   好一会儿,他又轻笑一声,伸出手摸了摸白晓阳,“为什么突然这样。”   车停得离家不远,就在转角,那颗花树很大,被风吹得抖落起来,花瓣四面八方漫无方向地飘。   “没有,就是……”白晓阳低下头,眼睛酸涩,却还是忍不住想微笑,“就是,很喜欢你。”   “喜欢你,”白晓阳又揉了揉眼睛,将脸扬起来,笑着对他说,“特别喜欢你。”   段屿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了白晓阳一会儿,将他拉进怀里。   想亲吻便亲吻了,却怎么都吞咽不够。除了对方的味道,还有风从细密缝隙中灌进来的桃花香味。无论抱得再紧,也无法真将这个人锁进身体里。只能无数次紧紧贴着纠缠,又喘息着分开   还是像以前那样……和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那样,可口的要命,吃再多也无法止渴,只能一步一步永无止境地沉沦下去,抵死纠缠着,凝结在一起也化成同一片湖泊,从此再无法分割。   白晓阳的脸被捧在他掌心,哄蹭着说好喜欢。   “我好喜欢你。”   “白晓阳,”段屿低声说,“我真的爱你。”   “嗯。”   “你不会离开我。”   “嗯。”   “永远不能离开我。”   白晓阳轻颤着睫毛,闭上眼睛,张开嘴,接纳贪心的掠夺,含糊不清又坚定无比地承诺着,“永远……”   我永远都无法离开你。   “喂——”   文珊落下车窗,耷拉着眼,她也不是故意要这样,只是实在忍不住了。   虽然很唯美,但人饿得要命的情况下,再养眼的亲亲也是会看腻的。   她拉长声音,满肚子都是怨念和无语,胳膊从车窗垂下来,拍了拍车皮,“快走……饭还要不要吃……酒还要不要喝……你发小的死活还要不要管。阿侑肚子叫个不停啊……你也知道日本人再这么丢脸下去会物理性社死的拉开车门跳下去,拦都拦不住的。”   小森侑红着脸,从后座冒出个头来,“文、文珊!”   她对段屿死皮赖脸道,“你有小羊吃那我们呢?我们吃什么,快走啊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   白晓阳扯住一脸阴鸷的段屿,十分抱歉道,“知道了。”   “她越来越疯了,”段屿面无表情地拉上车门,“总感觉会在某天晚上喝多了拎着刀闯进来。”   白晓阳系好安全带,“不会的吧……”   “不会吗。”   “嗯……会的话也没关系。”   “啊,没关系吗?”   “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应该是冲你来的。”   “白晓阳最近也很过分。”   “那你还喜欢我吗。”   “不喜欢了。”   “这样啊……”   “如果是这样,白晓阳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   “……”   “嗯?嗯……还是第一次见。原来你也会脸红成这样啊……”   “……白晓阳。”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我不笑了,抱歉……”   春日的公园坡绿树成荫,夕阳烧起来,暖粉色一层一层裹紧云乡。河岸边正是游客多的时候,白晓阳将车窗降下来,是一个难得不怎么堵车的高峰期。   车流在布鲁克林大桥飞驰而过,这也算是个最佳观景点,可以遥见岛的另一边的女神像。今夜很特别,似乎是什么纪念日,又或者是什么有趣的活动。城市灯光有意统一成了特殊的颜色,但白晓阳没有注意这些。   初夏的风垂扬起他耳侧松软的头发。   他惬意地单手举着手机,看了两眼屏幕,又扭头和段屿温柔地笑着说什么,段屿也会在车停下来的时候看回来。交谈时,嘴角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日复一复的夕阳落下,天幕彻底擦黑,曼哈顿的灯火燃起黄金光色。是纽约城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六夜晚,也是个完美得不像话的周六夜晚。   年轻的人们褪下平日里疲惫的外衣,和亲密的朋友们把酒言欢,举杯时一起高喊No tomorrow。   城市深处变得喧闹,从哪个角落好像都能听见陌生语言的欢笑与交谈。一个路口,再过一个路口,又是一个人挤人的红灯。街角唱片店随机播放着某首流行歌曲。   白晓阳想起什么有趣的,和段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可说着说着,好像又开始争辩不休……是为了什么?隔得太远了,听不太清。猜测是说起了某人对歌曲的品味,又或者是因为某些令人气恼的旧事。   争吵到最后,又莫名其妙变成笑闹,白晓阳哭笑不得地听他狡辩,忽然手机又响起来——是因为朋友们先到了,可是他们还堵在大道上。   接听之后,又是一阵埋怨牢骚。指责这么美好的日子,这两个气人的家伙怎么又要迟到。   还想再听一下,还想再听下去。   可是绿灯亮了。   夜晚还是有些凉的,车窗又缓缓升起,两个人消失在镜头的视野里。   时间凝固在这一刻。   总感觉还有些无法满足,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于是充满期待与祝福地看着它远去的身影。   那台车不疾不徐地向前驶去,融入进纽约城密集的车流中,去亲爱的朋友的身边。去下一个,只属于他们的故事。   不会结束,也不会停止。   -   -   With you and I,   we will be together forever and ever.   -keep the memory green-   2024.11.22   《室友关系》   -The Final Season- END   感谢陪伴 第68章 你把我当替身   实话说,那一瞬间,白晓阳是……懵的。   他是懵,但他不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才懵:只是惊讶真相,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被骗成那样,白晓阳一时间真的没反应过来。他怀疑自己,也怀疑人生,这都是正常的。但那时候最后悔的,是自己居然曾因为白晓云的那一番话,起了无法挽回的心思,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   别的不清楚,但是无论是谁,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割腕自杀……都是摆脱不掉的阴影吧,白晓阳想。   到最后林小菲逼他的时候,白晓阳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就好像这些人真以为能把他困在这里,撕了护照他又不是不能重新去办理,户口卡着又能如何……当法律是摆设吗。再不济这小区隔音这么差劲,他豁出去了对着窗户喊几嗓子都会有邻居和保安帮忙报警。这一切还远远算不上白晓阳遇到过最危急的事,当年盛夏洋基打联盟对抗,他去赛场也干过兼职,跑过狩猎点的单,凌晨两点半跑去汽车旅馆送外卖,碰上交货场也不意外,他那时候都能跑出来,现在为什么不能。   张霖还真没看错白晓阳,他确实不怎么痛苦。除了对无耻的震撼,再就是觉得自己可惜。所以即便段屿不出现,他缓一缓也能缓过来,说到底,也是因为这些人不再那么重要,更多的是气恼,而不是痛苦。   “法院传票?”段屿闷笑道,“你早在回来之前,就已经把他们一家告了?”   “是啊,”白晓阳自己也觉得别扭,侧过头,“想给他们一个惊喜的,没想到和我叔叔婶婶想一块儿去了。”……真讨厌。   段屿惊讶上面的索赔数额,像是从未白晓阳似的打量着他,“哇……宝贝,你比我还狠。”   “别这么想,”因为不太痛快,白晓阳的声音缓带一点慵懒的味道,“你说我憋屈也好,做派老旧没新意我也认。我本来是想快去快回的,私了在我看来才是浪费时间。不过我人缘还可以,有隔壁院系的热心肠帮忙审阅过,本来就是个简简单单的案子,左右是能打赢的,能多来一点补偿为什么不要。”   “既然这样,看到我的时候为什么哭。”   白晓阳抿了抿嘴,“我没哭。”只是眼睛酸,怎么就哭了。   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冒着酸水。他也不清楚……明明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己又不是抗不过去。可是段屿一过来,被那样摸着,满眼都是珍惜,白晓阳忽然就变成了受不得一点委屈的人。   段屿不置可否,看着白晓阳的目光反而深邃了一些,“没有一开始就将文件拿出来,是因为直到那一瞬间之前,都还在心软,对吗?”   “……”   好一会儿,白晓阳才轻轻地说,“我这样……很讨人厌,是不是。”   没有人会喜欢优柔寡断的人。没有人会欣赏一个直到最后,都还余留一丝恻隐之心的人。   “不,”但是段屿也说,“没有人会这样。”   “……我就知道。”白晓阳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什么?”段屿似笑非笑地把白晓阳的脸捧起来,“没有人会这样: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依旧还是那么善良。白晓阳,在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用了相当崇敬的语气,甚至有些夸张,白晓阳介意地推开他,又被追过来。段屿说,“是让我放过你的意思?不可能的,白晓阳,我说的那些话从来都不是吓唬你,更不是开玩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你更好,嗯……也没有人比你漂亮。所以如果你想离开,我会把你锁起来。”   白晓阳闷了半天,只扔出来一句,“你最好说到做到。”   “嗯?好像不是很信我啊……”   “你不说后面那句我还信你两分,”白晓阳看了他一眼,“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我到底哪里漂亮……不如说你总讲这句话,刻意又没有说服力,而且,我好歹也是男的……”   “……”   白晓阳不高兴,“你说话。”   段屿一直沉默不语,白晓阳又催促起来,许久,才听段屿轻飘飘地丢出来一句话:   “我没有撒谎。你很像一个人。”   ……?   白晓阳身体一滞,愣愣地看了过去。“什么?”   “嗯。”段屿自己也觉得不太好,但他也不想隐瞒什么,“不是因为这个才觉得你漂亮,只是在宿务处门口见到你的时候,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是以前错过的一个人。”   “段屿。”   “嗯。”   白晓阳瞳孔轻颤,快碎了似的,“你……你把我当替身……”   段屿:“……”   白晓阳和文珊相处久了人也被带歪了不少,好像谁都能影响他一点,这会儿五分真五分假,段屿烦躁地捏了下自己的脖子,把人扯怀里,恼火地咬着,威胁道,“继续胡说我会在这里把你吃了。”   白晓阳折腾着不给他抱,“你因为这个喜欢我?因为我像别人?”   “不是因为这个喜欢你。”   “这是你自己说……”   “其实我也记不清楚,”段屿有些意外白晓阳抗拒起来居然这么激烈,即便生气也很可爱,就像是在捞一只死活都不愿意洗澡的猫,乱挣,搡人,找到机会就跑,被抓回去之后还发出不高兴且毫无震慑力的骂声……真是一模一样。但话是他先提起来的,只硬着头皮说,“那天是我生日。”   白晓阳动作松了松,满脸防备地听他说。   “是我上一个生日。那时候刚来纽约不久,喝多了酒,出来透透气,”段屿蹙起眉,因为他确实记不太清,于是尽力回想着,“遇到一个人,被一群垃圾围了起来,他们说的话让我感觉很恶心。”   那个时候,他对……的偏见重得要命,还比较排斥这些。而且心情很差,所以懒得多管闲事。   回去以后又喝了很多酒,所以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声音好听,被逼到绝境,绞尽脑汁故作镇定的模样可笑又可怜。段屿讲了前因后果,又说,“当时就觉得他很漂亮。嘴巴好看。”   好看得让他很烦躁,段屿想。不明白一个男的为什么会长得那么好吃。   他苦恼了一会儿,又看白晓阳的表情——从生气到愕然再到古怪,无奈地说,“只是这样。其实那天晚上印象最深的,是弄丢了金珉抒的衣服。”韩国人嚎了一晚上,因为那外套是他某个白月光前任送的,一直当宝贝供着,被段屿穿出去不到半小时就被无情地顺手扔了。   “为什么不说话,”段屿问,“真的生气了?不要生气,”他见白晓阳怔怔地看着自己,又懊悔起来,“都说了那不是心动。我也没有看清,当时很黑。”   “……”   段屿一旦开始慌张,就会变得急躁,忽然后悔得要命,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提这些,他压低声音,“白晓阳。”   白晓阳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段屿是真的开始不安了,他咬牙道,“我不是……”   “那天晚上,”白晓阳打断他,“对于救下来的那个人,你就只记得这些?”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   “出事的地方是在哪里。”   段屿老实地脱口而出,“在华埠。”   喝醉前的事他还是清楚的,是因为文珊说有家中餐馆很好吃,正好生日出去玩,他们就在附近找了个club,饭点叫了一大堆的外卖。他对粤菜一贯不感兴趣,挑着吃了几个,都很难吃。只有黄金糕不错,他没忍住多吃了几块,没想到那玩意儿顶胃,感觉不太舒服,才出去抽烟透气。   这么说着,段屿忽然又收了声,他也开始古怪地看着白晓阳。   “……”   “……”   “是你——”   白晓阳捂住段屿的嘴,难以忍受地见他眼神变得像狼似的神采奕奕,尴尬地往后面躲,忽然又意识到什么,猛地将手抽回来,却晚了一步,段屿抓着白晓阳的手腕,恶劣地咬他的食指。   指腹能触摸到柔软又烫的什么,段屿咬法愈来愈色情,白晓阳红着脸大喊,“放开我!”   “那天晚上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指根被咬出一圈齿痕,白晓阳捂着自己的手说,“我又不认识你。”   段屿若有所思,“那个黄金糕,怪不得。”   白晓阳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宿务处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紧张?”乘人嘴硬否认之前,段屿想起了什么,又问,“你为什么总是偷偷看我,有好几次,我从教室出来,都能发现你在看我。”   这学校没有校园,上下楼几步总是能遇见,到饭点儿去餐厅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段屿身边总会围着人,白晓阳起初观察他的时候偶尔也会对上视线,躲避掉之后重新看回去会发现对方早就移开目光,并没有太注意自己。   白晓阳惊讶地,“你知道?”   “被那样阴恻恻地盯着很难不注意到吧,”段屿淡淡地说,“被看着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标本。这种感觉很诡异。”   那时候确实,白晓阳观测为主偷看为辅,合理化自己的行为之后,理所当然地把段屿当案例分析,有时候打量起来确实没太多感情。   “嗯……”白晓阳模糊道,“我以为没被你发现……”   “果然是一直在看着我啊。”段屿问,“为什么看我?记住我了,喜欢我?你喜欢我很久了吗?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为什么,因为救了你?还喜欢我哪里,喜欢我的脸吗?你还做了什么事,只盯着看吗?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说话?”   段屿问一句就逼近一寸,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一手撑着起雾的玻璃,一手握着白晓阳的腰,令人招架不住。白晓阳退无可退,被他缠问得头晕眼花,“慢、你慢点说……别摸了。”   “不要。”   “段屿!”   段屿舔着唇,被r尖的肤色嫩红了眼睛,“不要,是你先摸我的。”   “你是小孩子吗?不要在这里,你先……啊!”白晓阳胸口一凉,打了个激灵,后腰托在有力的掌心,躲又躲不开,一挣反而像自己主动往他嘴里送似的。被咬了下去,又盘玩着,吟出声来,招架不住地拒绝着,“听话,别……那里别,段屿,求你了,先、先回去再说……”   (51.5略)   - 第69章 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被抱着进浴室的时候就已经迷迷糊糊得分不清什么了,段屿将他清理干净,头发尽可能地擦干,但还是坚持不到最后。   “你是故意的吗……”   白晓阳眼睛还是湿淋淋的,满眼都是怨怪,却因为实在是太累,到底还是昏睡了过去。他是刚一落地就去了林小菲那里,片刻不停,又从车上……一路折腾到酒店,隐隐约约总感觉段屿好像是故意把他弄成这样的,但那时候他也想不了太多。   其实白晓阳也很敏锐,他没猜错,段屿确实是故意。   白晓阳陷在松软的大床上,抱着枕头堆在被子里,像团被温化了的奶油,因为太累反而睡得很沉。   段屿默默看了一会儿,轻轻吻了下白晓阳的额头和鼻尖,便离开了温热蓬软的那一片。   窗景还算优秀,夜幕下的海岸宽垠无边,港珠澳大桥像道游紫色的丝带盘绕入深海,只是今夜远海的雾气重,再远便看不到什么了。   “千万不能让他回来,”电话里陈蓓琳的声音听起来是难得的认真,她严肃道,“也是幸运。你爸速度也太快了,要不是必须得本人在,这学是说退就退。”   “不止是白晓阳,他还威胁了谁。”   “啊?你是说那个日本人?”陈蓓琳想了想,“有印象。对,他也差一点,不过没事,有人保他,”她又意外道,“等等,还真是你把他托付给Félix的?感觉我都好长时间都没见过他了。要不是吴晟把你惹了,估计他还没机会从边境回来。”   “是我。”段屿问,“人没事吗。”   老实说,陈蓓琳没多少印象,她上心的范围有限。于是蹙眉道,“别人的事你也要管?不觉得麻烦吗。”   “他是白晓阳的朋友,如果他出事了,白晓阳会承受不了。”   “……”现在的情形,她也没心情调侃,只说,“行,我知道了。你放心,Félix和他这个弟有血仇,我看他对那日本人的态度……不好说,感觉很微妙。总是我会帮你盯着的,段位斌没闲到抓着无辜的不放,”想到什么,她又乐起来,“这么一提还挺地狱的,你那小白羊,幸运就幸运在没家人可以威胁,完完全全的孤身一人,你爸想掏他的底都找不到地方下手啊……”   段屿温和道,“你真是个好朋友。”   “别,”陈蓓琳只懒洋洋道,“要是和你捆一起我这辈子就完了。你可千万得把你爸的仇恨吸牢实点,要是他开始从我这边下手,我就在我妈面前咬舌自尽。”   段屿轻笑了声,看着远处的深海,在想白晓阳醒来之后看到家乡的海景,应该会比平时好哄一些。   “放心。”他说,“一切都会在这里解决。即便我没能回去,白晓阳最终也会回到纽约。到时候,还得麻烦你照顾他。”   “怪不得对我这么客气呢。”她嗤道,“情种。”又转言问,“你这么悲观做什么?血肉相连的亲缘,人家未必会弃了你呀。”   “不知道,他恨我父亲,也恨我。很多年过去了,我总能听见别人这么说,说我越来越像段位斌。”   陈蓓琳想,其实……他确实有些像段位斌。都不太正常,都偏执又疯癫,或许段屿还要更疯癫一些。毕竟,当年他父亲更识时务,选择了放弃。   她虽然不在乎这些,但爱听八卦,这些年陪母亲应酬过几次,有些场合她得去,酒桌上百无聊赖地也往耳朵灌了不少闲话。经年的趣闻了。爱欲混杂着血腥味的豪门故事谁不爱听?传到现在也不过时。   陈蓓琳不多说什么了,“得祝我自己好运。”   “你也不用为我做这些,”白晓阳看起来还是有些恹,叹了口气,“我没生气。”   段语问:“不喜欢夜景?”   早上的时候就看过了。白晓阳只是瞥了一眼,就忍着腰酸背痛起了床,他今天还有事情要忙,去了趟法院,签了几个字,换了张电话卡和身份证,询问起什么时候回学校,段屿只说不着急,是希望能在白晓阳的故乡待一段时间。   折腾过了就会变得殷勤,但其实没什么必要,白晓阳本来就爱纵他,只是段屿执着得过了头,爱捧着他到处逛来逛去,玩得倒是开心,但总不能连学业都不顾了。   “虽然是大二,但你们工程院也不算轻松,”白晓阳顾虑重重,担心地说,“我知道你成绩厉害,但不能太荒废了。”   段屿主修运筹统计,大一选课多在主校区所以也少来回跑,住在布鲁克林后原本会方便很多,但为了接送白晓阳路上也会消耗很多时间。Tandon最多的就是印度人和犹太人,为了公民身份卷得要命。   越了解段屿就发现越不了解他……不过很多规律是白晓阳接触后才知道:这个阶层的教育也有它残酷严厉的地方,大多数刻板印象中的富二代,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多数是被放弃了的孩子,如果真予以众望,那必定是严苛至极的,从小到大要学的语言至少三门起。   其实他专业里该入门该进阶的东西,段屿高中差不多就学尽了。段位斌是个疯子,苛待身边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儿子。   文珊也说过,段屿长成这样她也很奇怪,在他们的交际圈子里,这人算是相当省心了……   “说来你绝对不信,我妈老拿我和他比……这有什么好比的,家里有我大姐顶着,我只想舒舒服服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再说了,段屿他以前也不是这样……我意思是,他小时候也挺能闹腾的,又装又娇气。”文珊是这么说的。   “小时候?娇气?”白晓阳对这个是感兴趣的,又问,“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长得像女孩,但是没我好看。”打电话的时候,文珊正在裁板子,传过来纸样的刺啦声,随口说,“其实他长得随他妈妈,那可是个超级大美人。我去香港还买过她好多杂志呢。”   “他妈妈?”   文珊裁纸的刀子一顿,忽然打了个激灵,后悔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心里狠狠地啧了一声,没敢说话。   “文珊,你之前和我说的……我都记得。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白晓阳斟酌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问出自己一直以来最疑惑的问题,“他妈妈,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还有,白晓阳也想知道,段屿到底为什么恨自己的父亲。   文珊话接得很快,但声音很轻,“他们家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白晓阳疑惑地,“我记得你们是一起——”   “那是后来,我没认识他那么久,我……我是在珠海长大的,你忘啦?我们是老乡。”   白晓阳想起来了,抱歉地笑了笑,“还真是,对不起,老以为你们三个从小就在一起。”   文珊借机转移了话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还有段时间吧,段屿说想在珠海待一段时间,他还打算去澳门,”白晓阳叹了口气,“被我拦下来了。”   “哦,”文珊思考着,心不在焉地推着布,想了想,只说,“我觉得他想去你就陪他去嘛,那么着急回来干什么,现在学业压力也不重,你这一年多了为写论文每天觉都睡不好,这种时候就应该好好放松一下,别太push自己了,什么都不晚……啊!”   白晓阳吓了一跳,急忙问,“怎么了?”   “剪到手了!”文珊急得连忙找纸去擦材料上的血,哭丧道,“啊啊这快料子好容易才运过来的,这个色买起来特别麻烦……救命我的作业啊……”   “伤口深不深……别管布了,快点去止血,”白晓阳哭笑不得,“你还说我把学位看得太重。”   现在公寓也只有文珊一个人,她嗯嗯两句就挂了电话。伤口不大但很深,扎扎实实地吃了一剪刃,裁布和毛料的剪子本就异常锋利,使用的时候一定得非常小心……也是那个时候心思跑歪了,没注意。   她用水冲了半天,血还是止不住,疼到不是很疼,没办法只好先给公寓的管理人员打了电话。   等人上来的过程中,指尖的血落在白瓷质地的洗手池上。   黏了圈水滴滚到一小潭积水里,红色一点点散开,丝雾似的。   湿淋淋、滑腻的手感,和水里那一团的红橙色。   文珊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吓到了似的弹开。   她后退了几步,抬眼看向镜子,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的要命。   几个呼吸过后,她才回过神来似的,猛地拉开水龙头,拧下小花洒,将那些刺眼的……会让她想起来糟糕东西的血污,全部冲洗得干干净净。   她回到工作台,有些恍惚,看着台面上印着几个血点的布料,眼睛眯了眯,忽然胃里反上一股极其强烈的恶心。   “真讨厌。”   文珊无力地蹲下来。   “……怎么办。”   一想起那些事就觉得恶心,一想起过去,就觉得不安得要命。最近的事段屿和季晨玮都瞒着她,但她也不是傻子。   童年的时候,对段位斌的认知最深刻的就是——那是个疯子,没太多人性的,彻彻底底的疯子。   溺死的小狗,伤痕累累的手臂,脸颊上的青紫;一大片好像永远都无法愈合的、溃烂的皮肤,他调侃哭泣不止的季晨玮,漫不经心地说着讨厌的话,眼神却叫人难过想要哭出来。她也记得那个耸人听闻的枪伤。去探望的时候,段屿躺在病床上,屋子里没有鲜花,没有水果,只有一个缠着绷带的少年,平和又安静地往窗外望,不知道在看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时候段屿真的很爱哭,多数都是装的但也有真哭的时候。某一年的生日后,他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某一年的生日……每一年的生日。   “怎么办啊。”   文珊懊恼地坐在地上,咬着牙,抓着头发,眼睛不受控制地酸红起来,觉得又累又难堪,终于抱着膝盖,不想小题大做地哭出声音来。   但真的好难过。好难过啊。   不管怎么样,让他们幸福吧。她祈求道。   经历了那样的人生,被乱七八糟地养大,他们都是。到底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   真的,不要……不要再痛苦了。   拜托了。   -   “段屿……我真的吃不下了,”白晓阳无奈地推开,“以后还有机会回来这里的。”   眼见是一个红灯,段屿缓刹稳了车,笑着说,“看你总是不长肉,所以想喂。”   白晓阳叹了口气,“那我再吃一口。反正只剩下一点了。”   “不,还是不要勉强。”段屿将那块签子上的半口钵仔糕咬进嘴里。   “你真的没关系吗。”   因为吃着东西,所以段屿的声音有些含糊,听不出情绪来,“为什么这么问。”   “总感觉你最近……好像是有心事。”而且隐隐约约能感受出来,他一直紧绷着精神。即便夜里醒了,稍微一动,就能发现段屿根本就没有睡,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视线。   段屿见他半天没做声,笑了下,“没有吧。”他调侃道,“只是我看你心情一直不太好。最近跑了几趟法院,难免又得见那几个亲戚。所以得想办法让你开心啊,白晓阳一向很难讨好,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很不安。”   白晓阳没有再追问下去,看了眼滨道不断后退的夜色与街景,“我希望,你有什么,都不要瞒着我。”   “没有。”   ——也不要撒谎。   但是白晓阳没有问出来。   他知道段屿有独裁的一面,偶尔体现在强烈的保护欲上,有些事说一不二,虽然还算好哄但绝对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有时候实在没办法了就开始耍赖撒娇,或者塞巧克力……这个时候或许什么都不说更好,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段屿一个人去烦恼、去处理一切。   白晓阳不再做声,他看着窗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那道疤愈合得很好,但肤色还是会偏深一些,摩挲着有一线微弱地凸起,能明显感受到它的存在。   段屿看了眼,没有说什么。这是白晓阳新有的习惯,不安的时候,或者纠结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抚摸那里。就像在床上,呼吸交融的时候,他也会固执地触碰自己身上的伤口,无论是上臂刺青遮掩的沟壑,还是腰腹的枪结。   是在难以忍受的时候也执着地问自己疼不疼的人。   “如果你小时候有我在就好了。”段屿总是将这句话挂在嘴上。   待白晓阳辨清他身上每一道伤疤之后,同样也开始埋怨起来:   “如果那个时候,我在就好了。”   “那才是噩梦吧。”段屿笑着否认,“像我这种人,那个时候不认识反而比较幸运。”   白晓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经历这种事,放在自己身上反而能理解,但那不是段屿的血亲吗?不是叔叔婶婶,是亲生的父亲啊?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用这种方式去伤害自己的孩子。   那是枪,是会死人的。很痛,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痛。   “别生气,”段屿单手把握着方向盘,看着白晓阳,右手触了下他的发梢,哄着,“就当做是度假怎么样,什么事都不会有。我希望你心情好。”   白晓阳摇了摇头,“我没有生气。”他接住段屿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想了一下,还是深叹了口气,撇去心中无数不安与猜疑,弯着眼睛,露出一个笑给段屿,“和你在一起,在这里。我很高兴。”   是想让他安心,也是因为段屿是他喜欢的人。白晓阳笑得太过于柔软昳丽,这张面容在夜色中骤然吻进段屿的眼睛里,十年后会记得,五十年会记得,百年后也无法忘记。   段屿安静地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白晓阳问他,“现在要回去了吗?”他看了眼时间,“还早呀,其实最近去的地方人都太多了,只是绕着海边走一走也很好。”   “现在很晚了吗?”   “不晚,”白晓阳也觉得有点奇怪,他又确认了一下时间,“现在才八点多。按理说,”他看了眼窗外,“这个时候情侣路会有很多游客散步的,怎么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段屿蹙起眉,握着方向盘的骨节紧绷起来,他同样发觉四周环境不太对劲,但又无迹可寻。   白晓阳古怪地说,“也没有下雨……段屿?”见他一直没什么回应,白晓阳转过头,发现段屿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明显眼神阴沉了很多,他愣了愣,正准备问,忽然发现横道急拐来一台黑褐色的车,没有牌照,没有打灯,在黑夜中不知潜藏了多久。   段屿咬紧牙关,猛地反打方向盘,但这点时间足够对方盯准时机,狭短的路段,轮胎擦蹭地面发出刺耳到令人牙酸的尖鸣。白晓阳瞳孔紧缩,在喊出声之前,眼睁睁地看着它,直直地、凶猛地撞了过来。   “段屿!!”   --------------------   会在周五或者周六完结!可以攒一下哈宝贝们!   打boss不会很冗长,完结后也会修文的,谢谢所有看到这里人quq   love&peace 第70章 你打算怎么做?   车祸带来的损伤本就不小,那一瞬间白晓阳被他死死抱在怀里,神迹似的没受一点伤。所有的冲击都在段屿身上,这台车尚对得起它的价格,濒临报废还能牢牢锁住油箱,没在火里爆炸,真是万幸。   尚还在恍惚,白晓阳被段屿身上的血味呛醒。他不敢乱动,贴在一起的地方滚烫又湿润,冬日里血很快变得冰凉又黏腻。他的左耳开始阵痛,除了强烈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在呼救之前,有人将他们分开了。   海滩不远。跌跌撞撞地走着,挥散开眼前的雾气,白晓阳看到一双冷漠的眼,接着,他听见段屿咳出一口血,似笑非笑地喊了一声,“父亲。”   没有问候也没有斥责,白晓阳甚至猜想过是不是段屿的父亲救了他们,直到训诫的鞭子挥舞起来,白晓阳无论如何阻止呼救都会有人将他拉开,再如何声嘶力竭,都不会停下。   “停下吧,护好你的嗓子。”段位斌点燃了烟,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白晓阳,只是审视自己受训的儿子,淡淡道,“他要因为这个恨我怎么办。”   “……什么?”   白晓阳听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   其实段位斌这辈子,也做过不少噩梦。   自认没有世人眼中那么疯癫无情——至少在年轻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陷入爱河的毛头小子。   这种事也算常见,只是在那个年代,年轻人也无法包容异样的性取向。   其实段位斌的父亲也没做什么,那时候管用的不管用的‘治疗手段’无非就是把人往死了折腾,他野心勃勃,深怕留下人生污点,总不能真把自己儿子送到疯人院坐电椅去吧。   于是他父亲想了个巧招。   什么真心啊爱情啊,黏黏糊糊的……现实面前统统都是虚情假意,只要用对方法,这世界上还没有不能拆的鸳鸯。和段位斌搞在一起的是个男人,自己儿子也是一个男人,那怎么彻底在感情里摧毁一个男人,他还是很清楚的。   段位斌或许自己也忘了,他当初反抗得也很激烈,和如今自己的亲儿子差不多,他不记得当初自己到底用情多深,只记得被背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个人的脸在漫长的时间里早就变得模糊,不过他偶尔也能想起来一些仅存的画面:比如凑在一起打着手电筒看杂书的夜晚,微风阵阵;再比如某个夏天,从塾里逃出来去电玩城打游戏,找一个角落里的位置,挤在一起,乘他人不注意的时候拉着手对视一眼,又很快松开。   但所有这些画面集合起来,也敌不过他亲眼见着那个人趴在父亲裆下的这一幕,曾经珍视的人,好像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干净的存在,此时意乱情迷得像个淫荡的男娼。   父亲说:“你不要意外。”   父亲和蔼地说,这就是人本来的面目,爱情在他这一辈是个外面传进来的新理念,是个浅薄的、被一群臭文人捧过头的虚幻的东西,它敌不过任何欲望,它是违背本能的,也一点都不崇高,甚至崇高不过金钱。   父亲说,你不要痛苦,你太年轻了,你现在只需要认清现实。现实就是他不会是第一个背叛你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人生来就带有不忠的缺陷,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爱啊,儿子。你看我爱你吗?你母亲爱我吗?人只有繁衍的欲望。有无数能将两个人捆绑着生活下去的纽带,孩子,事业,金钱,血缘……都能做得到这一点,唯独爱情不可行,爱情不可信。   那时候十八岁的段位斌一时间听不进去太多,只会疯了似的嘶吼问你是不是自愿的,是不是自愿的?你不要再沉默,你说话吧,跑不掉的话,我去死也可以,一起死也可以。你不是承诺过我吗?   歇斯底里到最后,嗓子也哑了,口里全是撕出来的血沫,耳朵里也只能听见那人轻轻的一句带着歉意的,“对不起。”   “你看看你,”他父亲大笑着反问,“你说,你有什么特别?”   “你看看你。”   段位斌摇了摇头,挥手叫手下的人放开自己的儿子。对上那张年轻的,总有几分像自己的脸,沉沉呼出一口气,带着笑意,好奇地问他,“你有什么特别?”   “你放开他吧……”   白晓阳恍惚地往前走,他想要抱住段屿,可每走一步段屿的血在皮鞭下就飞溅得更远,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要看不见了,眼泪流不下来,刺痛从心到指尖。   “是我不想放开他的吗?”段位斌觉得自己这两个月苍老了太多,“我还不够心软吗,我甚至没有动你。这是他自己做的选择,是他自己要如此固执……其实一开始,我都没想过真的拆散你们两个。别人一退再退,自己却一步不退,自古以来,没有这样与人对峙的。”   “放开他,”白晓阳面迎着海风,他身上只有段屿的血,再这样下去一定会疯掉,他对段位斌沙哑道,“您是位高权重的人,我也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难道不明白问题的根本出在哪里吗,杀了我就能解决一切,为什么不这么做?”   他见男人并不言语,也没有任何行动,而段屿的怒喊又引来了段位斌的视线,白晓阳太害怕了,他害怕段位斌一句话段屿身上又会多一个枪眼,心几乎就要被恐慌震碎了,白晓阳高声质问,“这到底有什么难的?”   白晓阳再也无法忍受,几乎是扑了过去,没有任何人拦着他,也没有任何人伤害他,他的手腕上连绑缚的痕迹都没有,他甚至是自由的,即便现在离开也不会被拦着。   从头到尾,只有段屿在承受伤害。   接着千百倍的,疼痛返还在白晓阳的身上。   白晓阳好像听不见段屿让他离开的话,只是和他说,“不要动,会疼。”   为什么每一次触碰你我都能发现新的伤口呢。   “你心疼他?”段位斌挑起了一丝兴趣,“实不相瞒,我非常意外。你对他连那种事都做出来了,我还以为是个心够狠的人,我还期待这小子终于能认清楚现实了,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白晓阳怔了怔,“我对他……”   段屿推开白晓阳,强压住剧痛的肋下,狠厉道,“废话别那么多。”   “嗯,”男人了解道,“他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是不是。”   “干折磨他有什么意思。”段屿冷漠地看了眼白晓阳,“你不就是想要一个结果吗,我答应你。”   段位斌摇了摇头,“你现在答应又有什么用。我是愿意让步的,只是我不信你,儿子。其实我也了解你很多,毕竟换成我也会这么做。满口答应下来,接着给你时间再布局一切?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为了这么个人,知不知道你原本打算做的那些事会牵扯到什么人?”   “这世界上还有你怕的人?”   “当然。”   “那我就没找错人。”   “执迷不悟。”段位斌也知道没用,他经历过,所以明白,于是对白晓阳说,“你不值得他付诸一切。他对于你也是同样。”   白晓阳问:“我对他做了什么?”他没有理会段屿的干扰,只是问段位斌,“我对他,做了什么?”   段位斌看了他一会儿,无奈地笑出声,深谈了一口气,   “是啊,连我都不会对他做那么残忍的事。”   段屿喊道,“白晓阳!”   挣扎着想要把他抱在怀里,想要捂住他的耳朵,时至今日也只能靠这样的方式阻止还未发生的一切,但这举动毕竟徒劳又可笑。   高位多年,总在人前发言,段位斌声音稳重洪亮,白晓阳听清楚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母亲当年在浴室里割腕自杀,我也没想到会是他第一个发现。   这事对他的影响超乎了我的预期,居然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走不出来。   你不知情,他不怪你,那我也会不怪你。不过孩子,你也真是够残忍的。   “这是第二次了。对他来说,该是个相当大的打击。”段位斌呼出一口烟,眉目松弛,“他甚至不敢和你提起这事。”   段屿挣扎着抱住他,“白晓阳……”他让白晓阳不要听,可白晓阳就是不听话。   一直都不听话。   白晓阳直直地看着段位斌,忽然低下头来,手腕上的疤痕经冷风一吹,湿淋淋的血很像那天醒来的时候,滴在脸上的,段屿的眼泪。   他说,“我有什么必要非得将你们两个分开?只是你们太不知足。如果我当初有的选,我一定不会和我父亲硬碰硬,硬要折腾到最后一步。”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年纪轻轻,谈个恋爱有什么不行,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是他拼了命也要护住你,这就有点不大对劲了。”   “如此短暂的情感关系,连爱都谈不上,值得你为之付诸一切?值得你前途尽毁?不是还得了奖吗,未来一片光明,淌这趟浑水做什么。”   段位斌从未将白晓阳放在眼里,他惩罚儿子更多的是因为他背地里不管不顾地做那惊天动地的事。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叛逆,不顾自己死活,眼光从不放长远,只有震慑与训诫才能让他老实那么一段时间。   所以段位斌从未后悔过,无论是杀了那条狗,还是开了那一枪。   就如他对待儿子的心理问题一样,过程无所谓,只要结果好就可以。杀了狗段屿就知道将心思放在学业上,中了枪就知道反抗没有任何意义,他拥有的一切都与爱无关,未来将继承的一切同样标明了价码。   虽然段位斌不愿意承认,但对这个孩子,他还是很骄傲的。就像自己当初被他父亲打碎后再重组那样,这是最有用的驯服手段,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快速认清现实,不得不接受,不得不改变。   让白晓阳消失太容易了。   但段位斌心里也清楚,如果白晓阳这样平白消失在段屿的生命里,恐怕他这儿子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人,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听说他救了你很多次。”段位斌笑了笑,“现在轮到你救他了。”   “我管教他的方式一向严厉,也被不少人诟病,但也不过是些闲言碎语。我有一百种办法能让自己儿子听话,但我不想那么做。所以我不给他选择,我给你选择。”   “如果是你主动要离开,他一定会接受的。”   “说服他,亲口告诉他你选择离开,告诉他两个人的未来比谈情说爱要重要,我不要他对我承诺,我要他对你承诺,承诺这段关系彻底结束,我就会放过你,也放过他。”   “我做得出来。”段位斌倒没有吓唬他。   能安排人撞截亲儿子的车,就说明他起了彻底放弃段屿的打算,“毕竟对我来说,一个无能的废物,不值得我后半生继续为他操心劳神。”   他费尽口舌,给这两个年轻人最后的机会。   “不必花别的心思,你也知道,你没有和我作对的本钱。”   “孩子,”他问白晓阳,“你打算怎么做?是要你一文不值的爱情,”   “还是要他活着。”   ----------------- 第71章 白晓阳什么都不怕   说到这份上。其实白晓阳也能明白,段位斌没有给他任何选择。   当初段位斌的父亲也没有给段位斌任何选择。   男人静静地等着,等一会儿白晓阳大概就会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松开紧抱着自己儿子的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接着痛苦麻木地看着自己,或是发泄两句,或默不作声。   总要演出苦情戏的,他当年的结局是这样,现在也会是这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段位斌耐心且安静。   段屿一直将这个秘密藏起来,他知道白晓阳一定会痛苦又自责。是世界上最喜欢自己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会喜欢自己的人,遍体鳞伤也要先问自己痛不痛的人。   在那个吃尽了委屈的生日夜,鼓足勇气地吻了过来。   从爆炸中冲出来,第一句话是让他小心。   濒死后睁开眼睛,第一句话是问他怎么受伤了。   获奖的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众人瞩目的时刻,在聚光灯下,白晓阳从高台上义无反顾地跳下来,冲进了他的怀里。耳边充斥欢呼与赞美,那一刻,段屿想,或许这也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瞬间。   还会有无数、无数更加美好的瞬间。白晓阳就那样闯进自己的生命里。在自己看清楚一切之后,好像也没有那么厌恶这个世界了——是因为白晓阳的存在。   所有能感受到的美好,全部都是因为,有白晓阳存在。   时隔太多年,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心就那样恢复了知觉。   打算怎么做?   白晓阳低头看着段屿。目光从自己的手腕,缓缓转移到段屿的脸上,安静地打量着他。   这个人身上伤口还真是很多。   一直以来习惯用较为粗鲁的方式解决问题,却在某些方面又十分乖气细致,白晓阳一开始还觉得他真奇怪——自从第一次不注意力道捏青自己之后,就再没有用力抓过他的手腕。   偶尔也会急躁起来,不合心意的时候会想办法让自己冷静。其实白晓阳最初也觉得他性格割裂,是因为段屿看上去该是个浅薄、自傲,恶劣又危险的人。   从前觉得迷惘,现在他好像明白原因了。   海风又冷又凛,张迎给段位斌披上大衣,他知道些内情,只不安地说,“您的身体……”   段位斌挥手阻止了,掐了烟,对白晓阳说,“我时间也没那么多。如果再做不了决定,我也可以帮你一把——”   “帮我做什么决定。”   白晓阳面无表情地将段屿的手放了下去,缓缓站起身,看着这个男人。   年轻人的动作很自然,没有颤抖,神情没有任何的痛苦麻木。这让段位斌有些意外,他笑问,“好,是我仓促了。”他目光来回扫视着二人,好奇地问,“那么,你做了什么决定?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怎么做?”白晓阳垂下眼,也勾了勾唇角,重新抬起头的时候,表情松弛又淡然,他认真地说,“这问的什么狗屁问题。”   段屿一顿,抬头看着白晓阳。   “我当然要救他。”不惧男人眼中凝聚的冷意,白晓阳往前一步,语句清晰地说,“但我也绝对不会离开他。”   他见段位斌眼睛一眯,似乎有话要说,先一步打断,“你这番所作所为,我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不会放手,也不会放弃拯救。”——白晓阳是这么说的。   声音坚定,分不清是大胆还是愚蠢,可眼神又清澈着,说明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疯了,也不是糊涂。   “真是藏了好久……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你能拿来胁迫我的,就只有这些?”白晓阳淡笑道,“是觉得我该畏惧,觉得我很自责吗?不会。”   他活到现在,有个几乎缠困了一生的问题,刚将它解决不久,怎么可能一朝回到从前。   “我永远都不会再恨错人。”   也永远,永远都不会将不属于自己错误与罪孽,再一次加注在自己身上。   段位斌太不了解白晓阳这个人了。   白晓阳疗好了伤痛,是因为遇到了喜欢的人。但他本质永远都不会变——他还是那样一个‘愚蠢’的人。一开始就是这样,因为无所顾忌,因为没有执念。   他遇到不公和压迫就是敢以卵击石,无数人说他没有自知之明,什么背景都没有就敢和权贵硬碰硬,不惜影响自己的未来也要为朋友出头。   这些人说得没错,白晓阳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有没有那个能力,只要看到一丝希望,就会拼命去做,就会去努力争取。   即便前方是未知的危险,即便前方危机四伏,他还是会孤身一人就敢跑进京丰黑洞洞的后门,想尽办法拯救他在乎的人。   和一开始一样,他现在依旧什么都没有。   ——为了小森侑挺身而出,无穷无尽地打官司上诉,面对恐吓与威胁也不会停滞不前。   对朋友他尚且如此,对喜欢的人他更无所畏惧。   白晓阳从来都是这样,他什么都不怕的。   无论这是被人诟病的缺陷,还是值得欣赏的优点。他不会变,永远永远都不会变。飞蛾扑火一样的喜欢也好,坚韧不拔也罢。自厌、利他,却在困境也保持着自我。   「只会在自己面前示弱服软,露出最柔软脆弱的一面,这是段屿被他吸引的原因,是他痴迷这个人的来源。」   「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喜欢你,是因为你只是你。即便你不喜欢我,我也会喜欢你的。」   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   “伤害他不是我的本意,那我又为什么要因此自责,”白晓阳眼睛清亮,他也觉得有趣,“我这辈子受够将他人的罪孽揽在自己身上了。他这么害怕我知道真相,是因为如果我伤心难过,他也更加伤心难过。”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到底为什么要因为这三言两语的挑拨,就愚蠢地再去伤害他一遍呢?”   叔叔婶婶也打不垮他,Henry打不垮他,吴晟也打不垮他。   段位斌更打不垮他。   值得拿来威胁的也不过就是那些,付诸生命又能怎么样?他被段屿从水里捞出来了,从他置放‘玩具’的柜台上拿了下来,放在手心里好好地呵护着,深怕他再受到一点伤害。   只对他一个人道着早安与晚安,无穷无尽地偏爱。白晓阳享受他病态的占有欲,不是因为他是段屿的,而是因为段屿是他的。   “没有他我也好好活着。你让我走,我也永远不会放弃拯救他。”   “我没有和你对抗的能力,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既然你杀不了我,那么最差,也不过是回到原初的生活。”他看了段屿一眼,“但和那个时候不同的是,我爱的人会永远爱着我。”   这就足够了。   “看这满脸的不理解,好像是在说我荒唐又幼稚。我不怪你,因为你不会明白。”   “你又不爱他,你怎么会明白。你也没有被任何人爱过,所以更不会明白。”   白晓阳一步一步向前,直到站在段位斌面前,海风将他的脸颊吹的有些刺痒,天空繁星很多密,正如在文珊家相聚的那个晚上。   喜欢的人在身边,朋友围绕在周围,欢声笑语,香槟与宴席。那是最明亮温馨的记忆,即便在那一刻结束死去,也会觉得此刻圆满。   我遇到了你。   人生早已无憾。   “所以说,你这问的是什么问题。”   白晓阳说:“我要他活着。也要这‘一文不值’的爱情。”   白晓阳没打算真以这些话来‘撼动’段位斌的想法,是因为他知道,对于这个人来说,讲什么都没有意义。   但白晓阳目的本就不在此,他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清晰地传达出了自己直白的本意:   段位斌是个贫瘠的空壳,他没有可以真正拿来威胁白晓阳的东西。   白晓阳阻止不了段位斌,可即便如此也不会停止反抗。段位斌将段屿带走了,白晓阳也不会停止追寻。因为他说了。   不会放手,不会离开,不会放弃拯救。   让他前途尽毁,那再困苦他也能做到从头开始。白晓阳的学习能力有目共睹,流落底层也不会不学无术。   就算把他丢到最偏远最危险的地方,只要存有希望,他就一定会想办法逃出来,因为段屿也会是如此。   然后呢,要他性命?送上游船丢到深海里去?   真可笑,段位斌在白晓阳眼里像个手无寸铁毫无攻击力的匪徒。   对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勇敢又愚蠢的人。   你还能威胁他什么?   “能让我来做选择,是不是因为你心里清楚:我死了他也会死。”   白晓阳好奇地说,“这么说会有些冒犯,但我有分析他人的能力。我想您应该从未被人选择过——是被谁放弃了的人,胆小又怯懦。失败了一次,就被吓得逃避到角落里。替真正加害自己的人合理化他的所作所为,认为那才是对的……我理解你,因为如果不这样想,不这样做,就会发现,你所承受过的苦难,还有你的人生,都毫无意义。”   “您真应该好好读一读我的论文,”白晓阳笑着说,“会对您帮助很大的。”   心理有病就要去治,疯子就该被送进病院里。   段位斌听得进去也好,听不进去也罢。发疯一枪将自己蹦了白晓阳也不意外。如果段位斌这么做了,就等于他承认白晓阳说的话是对的。   脚踩在沙滩上很松软,白晓阳好像听见身后段屿吃痛的粗喘声中带着无奈的低笑。这时候他很想转身问问段屿怕不怕?万一真的消失在这里,还是很可惜的。   世界上还有那么多风景没有看过,那么多好吃的没吃够,喜欢的电影续集下下个月就要上映了,他答应过文珊要一起陪她好好去看两场摇滚歌剧。他还在等老板醒过来,还准备陪小森侑回一趟他的老家。   但是没有,白晓阳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   “你也真是。”   高大沉重的身体,从身后拢了过来,双臂颇有些吃力地搭在白晓阳的肩膀上,一点一点,白晓阳背对着那个人,那双手手臂从后面搂住了自己的腰,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和以前一样亲昵又贪婪地贴合皮肤,滚热的气息烫在白晓阳耳侧,只留下了闷沉的笑意。   “这辈子第一次见我爸被别人被训得哑口无言……”段屿和以前一样,用无数次使用过的语气,带着笑意恶劣地调侃着,“好厉害,是白晓阳救了我。”   白晓阳觉得耳朵有些痒,躲了躲带着血的触吻,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一直在保护我。”   “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一直救你的。”   “如果在这里分别,我也不会停止好好生活。不会停下反抗,我会一直朝你跑过去的。”   段屿问:“就像那天那样?”   “就像那天那样。”白晓阳说,“每一次,你都会好好接住我的。不是吗。”   在爆炸声中,听见他的声音瞬间就变得安心;看到他身影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安全了。在欢呼与喝彩中,只能听见他低声对自己说我永远以你为傲。   无数夹杂着恨意的怒骂与责怪,都敌不住段屿在他耳边亲昵地喊着宝贝。   白晓阳贴上段屿紧锁在腰间的手,对久久沉默的段位斌说。   “只要他还在某个地方,我就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这是我喜欢的人。”   “是我选择的未来。”   “威胁我前途尽毁,那也得你做得到才行,”白晓阳高声说,“我没什么做不到的。”   白晓阳看见段位斌的眼底滑过了一丝极难琢磨的情绪。   就那么捕捉到了。但那其实没有任何意义,那男人还是闭了闭眼,仿佛失落至极地叹了口气。   “这么失望干什么?杀了我吧。”白晓阳轻蔑地说。   杀了我吧。   段位斌平静地看着他曾经的爱人。   他衣着华贵,十年未见,已经不再年轻了,段位斌发现他在自己父亲身边,被蹉跎得已经面目全非。   “你父亲刚去世,就这么迫不急待地找过来。不是一直想报仇吗,因为我背叛了你。”那人轻轻一笑,眉目间尽是厌倦与疲惫,“那就杀了我吧,快点动手。”   段位斌不再年轻了,那些愤怒和痛苦被时间冲淡得只剩下执念。   不急于一时,于是只是冷冷地问,你后悔了没有。   那人的眼神也很轻蔑。   他凝视良久,只在枪声中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遇见了你。”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遇见了你。”   陶迎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鄙夷地说,“你只是一个无耻、卑贱的骗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活着是为了什么。没有人会在看清楚你真正的面目后还爱着你,段位斌,你看似唾弃,实则比谁都渴求这些。从来没得到过真心,就笃定世界上不存在无悔的爱。”   “得不到是因为你不配,”久病不愈的女人,对着这个可笑的男人,久违地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你知道吗,”   “你总有一天会失去一切的。”   不知是在回忆着什么,段位斌的表情似乎出现明显了裂痕,他紧拧着眉,食指搭扣在扳机上,真到了这一步居然也会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想大笑,想怒斥,想随心所欲,但早在很久之前就失去了身为一个人该有的情绪。   白晓阳往后靠了靠,极缓地呼吸着。   缓缓垂下眼,在接受结局的一瞬间,在时间凝固之前,段屿轻轻地喊了一声白晓阳的名字。   “能听到这些话,就现在真得死在这里,我也愿意。”   白晓阳因为他的语气愣了一下,猛地回过头,“段屿?”   “别动。”   窃来的手枪轻巧灵便,单手便可以扣下扳机,电光火石之间,在段位斌犹豫的瞬间,他忍着剧痛,艰难地抬起手臂,光速扣下扳机。   “我说过。面对父亲的时候,没有防身的东西,总感觉很不安。”   段屿喘着气,伤痕累累,他眉眼阴鸷,笑得却十分痛快,“这算还给你的。”   沉声响亮,像重物坠地的声音,又消散在海面。   段位斌腹部受伤,身体向后猛地一仰,膝盖却前屈,跌跪在地上。   “先生!”   张迎满脸愕然,他连忙下蹲,检查心率和伤口,也在一片混乱中,偷偷用余光瞥着逃跑的那两个人。   这场景和八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同一个位置,同样对峙的场面,同样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您现在可能会觉得困倦,请千万不要松弛精神——”   “那小子,”他粗喘着,冷笑一声,却因为抽到伤处疼得剧颤,倒吸一口气,对张迎说,“那小子的枪,是从你那摸来的吧。就在刚刚,你把他从车底下扒出来的时候。”   “这……下属也不是清楚。”   “省省吧,”受了伤,他嘴里溢出了点血味,往下咽了咽,“以你的本事,他那点小动作,你还能发觉不出来?”   “……段先生。”   段位斌脸上血色尽失,大抵是耳边人呼叫急救的声音嘈杂,他烦躁地闭了闭眼,腹腔的血一点点流逝,只是在想,这还挺痛的。   当年那小子吃了他一枪子,那时候,也是这么疼的?   “他们跑了,”张迎自知犯事,只为难地问,“要……要追上去吗。”   他总觉得,最后那静默的几分钟,段位斌迟迟没有出手……应该,就是打算放过的意思。   段位斌敌不过倦意,但还是有下指令的力气的。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天,紧绷着的身体,好一会儿,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他也没有回答下属的问题,在争分夺秒等待救援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大抵也是失血过多,脑子也不清醒起来。   只在最后失去意识前,迷迷糊糊地说着,   “对。”   “对,迎月……你说的没错。”   她还真是没说错。一个无耻的骗子,怯懦的逃避者。直到最后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这样的人,注定会失去一切。   - 第72章 “我们回家吧。”   段屿现在的情况跑不了太远,白晓阳心惊担颤地扶着他,频频回头看直到确认并没有任何追来才放心。   “不用担心,他死不了。”   “……好像没有人追过来,”白晓阳扶着段屿,让他慢一点,“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你还好吗?伤口……”   “没事。”段屿放轻了压在白晓阳身上的重量,扯了扯嘴角,“他也不会追上来的。”   要追早就追过来了。不管段位斌要发什么疯,这时候顾好自己怕是比什么都重要,他哪有心思管儿子跑不跑。   白晓阳试图停下来,“段屿,先别走了!”   “去路边,”段屿咬着牙,“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什么?”   这是突发情况,段屿明显措手不及,怎么会有人来接他们。   “我联系了……”   段屿刻意在放轻,但白晓阳肩上的重量还是愈发沉重,那毕竟是车祸,身体素质再怎么强悍,骨折再加上受创,即便是他很难吃得消。   “你联系了什么?段屿……你停。停下!我说了别走了!”白晓阳擦了擦眼睛,怒道,“不要逞强!”   段屿的身体一拉也就依了过来,他大抵是觉得弱态难堪,更不想看到白晓阳落泪,只断断续续地说,“别怕,不要担心。那个人不会那么狠心,可能一直就在身边冷眼看着,说不定……一会儿,他自己就出来了。”   越到最后,声音越低,白晓阳不敢大幅度动他,只在马路边先将他放下来,小心将人搂在怀里,段屿枕在自己的腿上,闭紧双眼的时候眉毛也紧蹙着。肌肉紧绷,或许不是痛,是因为实在放不下心。   见他这样,白晓阳心疼得要命,苦笑着,“到底是谁会来……”   他手机和那台车一起报废了,路被段位斌封了个彻底,四面八方叫不来一个活人。好像只能等着段屿嘴里那个所谓‘联系’的人。   他伸出手,指尖梳理着段屿的头发,顺着脖颈安抚下去,又触摸道上臂纹身下的旧疤,白晓阳咬着牙,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笨蛋。”   他轻轻地骂,“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掌下的皮肤似乎开始变得滚烫,白晓阳一怔,心里彻底慌了起来。好像是要发烧了,段屿万一伤到了内脏……   夜晚海滨的温度很低,但段屿额头泌出一层薄汗,身体越来越烫了,白晓阳将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焦急万分地在想到底要不要继续相信他,在绝境中等待是最痛苦焦灼的,可除此之外他一筹莫展。就在白晓阳下定决心拼了命也要将段屿抬起来离开这里的时候,忽然间,前方有车驶来。   封了路还能行车进来,八成就是段位斌的人,白晓阳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那台车不紧不慢地停在面前。   驾驶位下来个西装革履的司机,带着白手套,打开了后方的车门。   下来的人,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者,气质儒雅却不显慈态,因为清瘦,面相薄寡,眉眼十分冷漠。   但白晓阳十分惊讶。是因为段屿的模样——居然和面前的老人相像极了,不至于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那种,但绝对能看出明显的血亲之间独有的神似。   白晓阳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老人没有再看他,而是打量起白晓阳怀里因高烧而失去意识、即便如此也相当不安焦躁的年轻人。   他对一旁待命的司机示了意,那人得令,上前来伸出手,似乎是要将段屿接过去。白晓阳下意识抱着他往后一躲。   这番举动倒让老人抬了抬眉,除此之外,也没有太多表情。他看了白晓阳一会儿。   “我不会伤害他。只是人再这样烧下去,说不定会出事。”   讲得是普通话,却带有很浓重的港音。   白晓阳问,“你是谁?”   海浪的声音松弛而惬意,原本蜂鸣不适的右耳也在静夜中逐渐缓释过来。他听见远处似乎有喧闹的声音,马路疾驰而过数台不响警笛的救护车,不是为了段屿,而是为了段屿的父亲。   老人大抵是冷清惯了的,嫌那处吵闹,不悦地蹙了蹙眉。   助理接过了段屿的身体,因为挪动而刺痛因此发出一声闷哼,白晓阳紧张地盯着他被送进车厢,心也跟着纠起来,为段屿身上又添一道伤口而愤恨难过,死死攥着掌心,虽然危机度过,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另一侧车门关上,老人转身,又扭过头来,蹙眉对白晓阳说,“你还站在原地干什么。”   对着那张灰扑扑的,狼狈又愣怔的脸,他摇了摇头,浅叹一口气。   “你以为我要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吗。”老人平静地说,“你也知道你是他的命。醒来见不到你,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哭闹。”   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感慨,他摇了摇头,“年纪轻轻为了爱情,要死要活。”又深叹了口气   他对段屿的记忆也同样停留在五岁那年,和所有人对这个孩子当初的印象一样——自知矜贵,所以爱哭,受不了一点委屈。   谁能想到,竟长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不过,那双眼睛,倒是和女儿很像。   “上车吧。”他对这年轻人说,“你要是愿意,就和我讲讲,你们之间的事。”   白晓阳试探地问,“您是……他的外公吗?”   老人依旧未置可否,他再一次忽视了这个问题。只对白晓阳说,比起不用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看起来一脸的疲色,随时都能倒下去似的。   也确实是累了。白晓阳不再执着地问下去,上车后简单地说了一些段屿的事,其实他也不知道老人问这个的意义是想要了解,还是只单纯的听一听。   因为段屿的外公看上去好似对一切都不太感兴趣,可能是独自一人生活久了,不爱说话,所以一直都很寡言,没有提出问题,也没有再讯问今天发生的事。   只有听白晓阳讲述完一切后,闭上眼,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想事情,久久,只不明所以地留下一句,“他倒是一点都不像他父亲。”   听语气,有点像是在自嘲,却又并不清晰。   “这几个月想方设法地联系我,什么手段都使上了,”他冷笑一声,“知道他是为了你,我差点叫人把他赶下山去。”   “但我明事理。我知道,有些事是命里注定的,挣扎无用。”   白晓阳问,“您会帮他吗?他父亲……”   “他父亲?他哪来的父亲,”老人平静地说,“我不指望他真的很想明白,但那个人最后没有开枪,大概就是个接受了现实的意思。再多的我不会干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既然到现在都风平浪静,那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事。”   将不安定的萌芽直接掐死,是段位斌一贯的做法。如果要追来,那么早就追过来了。   “好好生活吧,如果你真如你说的那样什么都不怕。那就告诉他,不必为了你而战战兢兢。”   他走得匆忙,从始至终都很冷漠。   甚至没有等段屿醒过来,在第二天的清晨,独自一人离开了。   “怎么好像你也和我一样……”   白晓阳趴在段屿的床边,看着他的脸,自言自语道,“都是没人喜欢也没有人要的孩子。一直被所有人讨厌。”   【真可怜,白晓阳真可怜。】   想起他总念叨的这句,白晓阳轻轻地笑出了声。   “真可怜。”   “段屿真可怜。”   其实那天白晓阳看见了。   他没有和段屿说,但是他确实看见了,段位斌的食指搭扣在扳机,悬停了好一会儿……至少在段屿动手之前,绝对是有足够的时间先一步开枪的。   段位斌的眼神,有极其短暂的一瞬间,被白晓阳捕捉到了十分复杂的情绪。   不像是后悔,那绝对不是后悔。也不是歉意,更不是心软。要说的话,是一种……十分诡异的、十分空洞的茫然。   这种茫然只会出现在年轻人的眼里,是一种相当空白的情绪,落在一个年近百半,算计一生的中年人眼里,极其古怪。好像就在那一瞬间,段位斌的枪口指着的不是他儿子,而是别的什么人,或许是他自己。   但那也只是短暂的一瞬间,消逝得极快,如果不是太过于突兀导致令白晓阳印象深刻,他甚至会以为那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是个疯子,以前更过分的事都做过,这算什么。”   段屿恢复得很快,身体素质本来就比一般人好。醒来之后也不见情绪低落,就像是习惯了似的。   他无所谓地说,“我每年生日的愿望就是他能突发意外,痛苦万分地死在什么地方。可惜这个愿望一直实现不了,还真是祸害遗千年。”   白晓阳想起来,只问道,“其实那个时候他可以开枪的,但是犹豫了,为什么?”   “谁在乎他。”   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反而叫人难受,“段屿……”   “可以再给我一个橘子吗?”   段屿催得厉害,白晓阳把剥好的橘子瓣递过去,“你明明不爱吃橘子。”   “我什么水果都不爱吃。”   白晓阳的手一顿,愣愣地问,“那你……”   他是发现这个人就算躺在病床上也做不到老实,缠人的方式也层出不穷。   一筐橘子吃得没剩几个了,白晓阳手喂一个他就咬一个,还以为是喜欢吃橘子……现在又说其实并不爱吃。   见段屿不言不语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很奇怪,烧得白晓阳脸一烫,把手里剩下的放在一边,“你认真听我讲话。”   “我是真的不在乎,”段屿懒懒地说,“比起是你把他说破防了,我更信他是怕给自己留污点。他本来就没打算真弄死我,像条狗似的折腾一辈子,为了延续香火?他自己说出来估计都觉得可笑。”   “我死了,他的一切打算打包扔给谁,人生岂不是更像个笑话了,”他笑了笑,“实际上段位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什么,如果知道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空虚得要命。所以那时候我让你走,你就该直接走的。免得又被我外公连带着冷落一番。”   “怎么说……也是生父。”是否真的有杀意不重要,即便有,在最后一刻动了恻隐之心,那也正常。   “他哪有人的情感。”段屿说,“为什么要用正常人的脑回路去剖析他,很浪费时间。”   这也有道理,白晓阳苦笑一声,“感觉我们两个还真是……”   “嗯?”   感觉两个人的人生经历天差地别,却糟糕在了同样的地方。但白晓阳也只是在自言自语,他没有理会段屿的追问,往前凑近了些,看了下肋侧的伤口,又瞥见了那个愈合多年的枪疤。   “为什么你外公一直放着你不管呢,”每一次看到那些遗留下来的痕迹,白晓阳都会觉得难受,偶尔也会想象少年时期的段屿是什么样子。   如果不是他外公提起,白晓阳也没有意识到——段屿小时候居然也和自己一样,缄默又孤僻,里里外外地封闭起来,抱着膝盖阴暗地躲在卫生间或是什么别的角落。祈盼可以逃走,祈盼睡着之后再也醒不过来,深深地厌恶着这个世界。挣脱不出过去,所以对未来没有任何期待。   “女儿比孙子重要,这很正常,换我也会这么做的,”段屿无聊地抓住白晓阳抚在伤口处的手,拢了拢冰凉的指尖,“说起来,虽然这种话我每次听都觉得恶心。但确实,无论谁看,都会觉得我和段位斌极其相似。”   所以大概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陶迎月是千疼万宠爱大的独生女,段屿的外婆在女儿去世后郁郁寡欢,本来心脏就有些问题,没两年也去世了。   只留下他外公一个人在香港,与姓段的恩断义绝,彻彻底底消失在外界的视野里。   但其实也没那么无情,他身上毕竟流淌着陶迎月一半的血,只是那个时候的段屿生了病,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与外界做出任何回应,直到那个心理医生出现。   那确实是个好医生。   而白晓阳,也是个好医生。   白晓阳蹙起眉,“你和他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段屿兴致勃勃,“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你外公也是这么说的。没有人和你一样,”白晓阳俯视着他,没有抽回手,对上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神,还是无奈地哄道,“你是最好,也是最特别的。”   “是因为我受伤了才这么说吗?”   “不是。”   “白晓阳,你喜——”   “我喜欢你。”白晓阳认真地对段屿说,“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你。”   段屿笑出了声,用了些力,将他拉近,学着白晓阳当初的语气,央求似地说,“你想吻我吗?你吻我吧。”   白晓阳眯起眼看着他,视线落在段屿的嘴唇上,紧接着,轻轻地俯下身去。   “好吧,”在呼吸之间,白晓阳轻轻地对自己说,“再相信你一次。”   段屿没在医院躺多久,很快就不耐烦地出院了。   虽然很享受白晓阳时时刻刻在身边,但到底觉得无聊。他身体素质好,要彻底恢复也用不了多久,只单说外伤,这些年赛场上也习惯了,算不了什么。   断根肋骨就能暂时解决段位斌的麻烦,怎么算都很值得。   而且,说实话。除了白晓阳做的,段屿发现,自己是真的真的真的,不喜欢吃粤菜。   离开之前,白晓阳收到了一个信封。   是林小菲寄来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一些照片,还有一封很薄很薄的书信。那应该就是母亲留下来的东西。白晓阳没有打开那封信,只是将它默默地收了起来。   “不打算看吗?”   “回家之后再看吧。难得心情很好,所以不想被影响。”   段屿问,“回家?”   白晓阳看着他,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知缘由地,今天偏偏就很想叫他如意。不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段屿那里收获来偏爱和纵溺,让人变得松弛又轻盈,所以在这些小事上,白晓阳也想溺爱回去。   说尽段屿爱听的话,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一起学着爱与被爱,习惯着从未体验过的暖热温情。   再变成愈发相似的两个人,谈起最普通、最普通的恋爱。或许还是会做噩梦,但无论什么时候醒来都在温热的怀抱里,睁开双眼后是亲吻与问候。   不再厌恶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你存在。   时至今日依旧觉得,遇到了你,是这一生中,最幸运,最幸运的事。   白晓阳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对段屿伸出手,恬淡地笑着。   不会再难过,也不会再痛苦。   抛弃没有你的那段人生,抛弃灰暗的过去。   一起离开这里。   “我们回家吧。”   - 第73章 后记   写到最后,感觉是在仓促与完整之间做选择。   室友关系是我签约后写的第二本书,在创作初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喜欢这本小说,逐渐的……收获的喜欢与夸赞开始让我觉得德不配位,虽然自己心目中也有非常非常满意的片段,也有让我写得泪流不止的剧情,因此收获了读者的喜爱。还收获了相当珍贵的赞扬(那个时候心里是很激动的555!)   这个故事能被这么多人喜欢,被这么多人看见,陪伴两位主角一路走到故事的结尾,是主角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也会翻来覆去地看弹幕,有些部分写得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但是看弹幕兴奋我也会跟着兴奋起来,会觉得“诶好像这里我处理得确实还可以!”,(当然了也非常非常感谢捉虫,爆更选手手速一上来就起飞了,带来不太好的阅读体验在这里给大家道歉……)   我写作生涯中从未收获过这么多反馈。但逐渐的,在兴奋过后,大家的期待与喜爱隐隐变成一股压力,我确实是太害怕让喜欢这本的人失望了,尤其是意识到,事实就是,我个人的能力其实配不上那些赞扬。因为是一个配得感很低的人,所以当时剩下的只有恐慌和不安,害怕批评,怕被讨厌,其实害怕的还是让喜欢这本的人坚持看到最后却收获了失望。   我不厌其烦地问朋友觉得结局重要吗?是我把这个看得太重要、深怕烂尾的魔咒框在了自己身上,还是其实我在自寻烦恼?毕竟现在回头再看,如果是以这样的心态,文中期前期很多满意的东西我其实是写不出来的。   回到选择的问题上,我沉闷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想要将故事完整。其实在for you那一章就可以直接完结了,但还有未解决的事件,还有不得不放下的心结,比起被厌烦更怕故事变成空中楼阁,我还是想给《室友关系》一个完整没有遗憾的结尾。而且我心里也清楚,其实要它完整肯定是有不那么‘拖沓’的写法的,只是那个时候心态和笔力注定了无法让尽可能多的人满意,我还不具备让它完美的能力,是我的问题,带给大家不那么愉快的追更体验,实在是非常非常的抱歉。请相信我,我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家可以满意!   这本能给大家带来过快乐和感动,对我来说就非常足够啦!   这本的不足与瑕疵都非常明显,再次感谢各位的包容!也希望我可以不断进步,我对自己的要求永远都是一本比一本好!   在这本开始前,人设和剧情都还只有雏形,我和朋友聊天的时候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想写出仅接吻就能让人感到激动的小说。现在再看,感觉这一点其实我是做到了的5555……总而言之非常开心!!   虽然不完美,但依旧是珍贵无比的连载体验。再一次谢谢大家的包容与肯定,希望我下一本可以弥补缺陷。   也感谢连载期互相陪伴着一路走来的读者们!身为作者最满足的时刻,就是看到这本小说的你们会因为某个片段触动到,因为他们之间的爱情动容,会喜欢我笔下的这两个人,认为即便结束,他们也会在某个世界一直存在着,永远幸福下去w   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就会为大家送上各种番外,还有if线的故事!《室友关系》正文,在这里就正式结束啦。   在最后的最后——大家早上好~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