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低声   本书作者:朝燦   本书简介:周筑没幻想过自己会得到这份工作。   公司位于中山一路东,玻璃窗外就是黄浦江和东方明珠。   面试官是未来上司,眉长眸深,谈吐里带着一股冷意。   “你大学肄业,未满足简历门槛。”   “嗯。”   “但我决定扛着压力签下你。”男人低声说:“也希望你比任何人都适合这个位置。”   “——欢迎加入营销一组。”   -   傅冬川,这世界被珠玉泥垢缠绕太深。   我只要你。   上司攻x下属受   文中人物/游戏公司/营销相关无原型婉谢对号入座   内容标签:都市天作之合职场业界精英正剧   主角视角傅冬川互动周筑   一句话简介:上海恋爱故事。   立意:提升个人才能,职场灵活发展。 第1章   周筑靠着栏杆抽了根烟。   早晨九点,他一般这时候吃过早饭刚睡着。   手机震动两下,经纪人弹来微信。   [召哥]:这两个商单考虑下,风评还可以。   [召哥]:你昨天的更新我看了,真是笑死,三连了啊赶紧搞续集。   周筑叼着烟回了个句号,后者直接打电话过来,震惊得不行。   “你醒着呢?”   “今天面试。”   陈召说了声操,半天缓不过来。   “你真打算去上班?去哪啊?来我公司呗,还包你五险一金,上班剪片子我都欢迎。”   “去你的吧。”周筑说。   他看向身侧过于宽敞的街道,以及黄浦区特有的高楼大厦配租界小洋楼,顿了一会,像是自己也在做梦。   “我在外滩。”   “啊?”陈召当了多少年经纪人,听着地名反应过来:“你要去海芒游戏?”   “嗐,那我熟啊,还能给你搞个内推码,你应聘的什么岗?”   没等陈召再叭叭一堆,周筑打断道:“没事我先挂了,有点紧张。”   陈召大笑起来,颇有种皇帝在急太监不急的嘚瑟。   “你怕啥,你都百大了。”   “这波要是搞不定,兄弟给你多接几个大单子乐呵乐呵。”   周筑面无表情地把电话摁断了,半支烟摁灭丢垃圾箱里。   他往前走一步,又退回来,对着垃圾箱的金属外沿打量自己的打扮。   宽松卫衣,牛仔裤,还戴着个花里胡哨的狼牙坠子。   头发给染成了青蓝渐变,上个月还是粉黄混色,更骚气。   ……看着没多少诚意,走个过场得了。   也算半个行内人,上海的几家头牌游戏公司他都熟。   大半在徐汇漕河泾,小半在杨浦五角场,开在外滩的目前就海芒一家。   公司开了不到五年,前后出过三款游戏,爆得像是请财神爷开过光。   一款MOBA,一款抽卡养成,一款塔防,很典。   周筑仰着头看眼前大厦干净利落的线条,猜不到自己在里头上班能是什么德行。   他不喜欢板板正正的西服领带,犹豫片刻把狼牙吊坠取下来,塞进牛仔裤兜里。   大厦入口,保安在给每个过来上班的人开车门迎宾。   一楼大堂颜色素淡,几何线条自墙面引向落地玻璃窗外。   HR很快下楼,见到他时笑容满面。   “大神好大神好。请跟我来。”   “您别客气。”周筑扯了个笑,不适应这古早的称呼:“我也就一打工人。”   来得算早,电梯里没多少人。   周筑看了眼其他人,庆幸自己没穿西装打领带。   有穿棒球外套的,有穿汉服的,刚才好像还瞧见了一个LO娘。   刻板印象里,在外滩上班得穿得像个人,好在如今世界对人的定义变得包容。   他来时什么都没带,反而是HR彩打了一份简历,还递到他手里。   “您在这稍等,面试官还在开会。”   周筑挑眉似是询问,HR回了个‘你懂的’的眼神。   十点十分,面试官还没来。   周筑把项链又带了回去。   他嗅了下领侧是否有烟味,拿起简历看自己照片。   面无表情死鱼脸,不怎么样。   他板着脸对自己做了个鬼脸,门唰地开了。   面试官闷声一笑。   “真人比照片帅啊。”   周筑佯装无事发生,把五官收回原来的位置。   你是真会挑时间。   男人目测一米八七。   周筑起身象征性迎了一下,其实是在看个头。   对方穿着修身风衣,气场很足。   说话的时候,一侧头,左耳黑钉也跟着闪。   “我是你的面试官,也可能是你未来的上司,傅冬川。”   他说话干练轻快,但音量放得很低,维持在两人能听见的范围里。   “首先做个自我介绍?”   周筑暗里提了口气,说:“我叫周筑,也是B站UP主白狼牙。”   “二十四岁,本科肄业。”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平淡自然。   但如同不肯止步于此,开始慢慢讲自己在微博B站双端的运营数据,以及商单转化率。   每一样都足够惊艳漂亮。   傅冬川安静听着,等周筑停了,才慢慢开口:“我看过你的视频。”   “节奏快,重点准,很吸引人。”   周筑没笑,仅礼貌地说:“谢谢。”   他打量眼前男人的样貌,寻思游戏公司确实很卷。   风衣穿在合适的人身上,等同于荷尔蒙放大器。   雄性侵略感被恰到好处地修饰,避开锋芒,保留少许闷骚。   傅冬川的指腹虚虚停在他的简历边沿,开始问专业问题。   有关活动策划,舆论公关,周年庆设计,如此等等。   周筑全程状态放松,没费什么脑子。   他天生就是干这个的。   等问题陆续答完,傅冬川十指搭成长桥,垂眸想了一会。   周筑并不催促,侧目看落地窗外。   黄浦江畔,上海的地标级建筑一览无余。   货轮在水面慢悠悠地驶过,街道间车流断续,天空广阔湛蓝。   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傅冬川这样的人。   网络时代,人和人的存在被简化为文字和头像框。   傅冬川有一股冷意,疏离浅淡,距离感让周筑觉得愉快。   他不喜欢离人太近,远一些反而好。   “周筑。”傅冬川在面试表上写了几笔,没有抬头看他。   “你大学肄业,其实没有满足简历门槛。”   周筑想回个哦,留了少许礼貌,嗯了一声。   今天过来就当是为了看风景。   “但我决定扛着压力签下你。”男人说:“也希望你比任何人都适合这个位置。”   周筑很轻地眨了下眼。   见他没有反应,傅冬川把桌侧的矿泉水递给他一瓶,继续写面试表格。   “我会向上级递交申请报告,七天左右后,你会收到下一轮面试通知。”   “你会和我的上级,以及VP高层面试两轮,最终和HR谈薪资待遇。”   “还有要问的吗?”   周筑抿唇看着他的笔尖,以及写字时弓起的修长指节。   “你决定了?”   面试一般很少会直接说结果。   傅冬川笑起来。   男人气质冷冽,商务性的笑容亦显出锐气。   “你后悔了?”   这么一问,像是挑衅。   周筑玩味地看着他,几秒后颔首答应。   “好,多谢。”   两人起身时,傅冬川拿起文件,目光里似在确认,对方并不是个喜欢握手礼的类型。   “欢迎加入营销一组。”   周筑明显松了口气。   “谢谢。”   门再度关上,他翻出手机,给经纪人发消息。   [白狗子]:我好像,要去上班了。   [召哥]:?   [召哥]:?签合同小心点,别跟现在的活儿冲突哈   [白狗子]:还没,你爸爸下周还要面试三轮   [召哥]:你这是毒奶啊儿子,别一口奶黄了   [白狗子]:滚   HR仍是客气热情地像个机器客服。   周筑说:“你带我看看公司,方便吗。”   “当然,请。”   海芒游戏包下大厦的15至19层,五层楼包括三大项目组,以及在研的保密项目。   中午十一点半,人来得不算齐,也可能都去开会了。   “我们这里是弹性工作制,加班超过两小时可计入调休。”   “早餐由公司提供,员工投票决定,之前有过麦当劳,”HR走到某一处,略有歉意:“呃,前面是涉密工作区,不太方便过去。”   “明白的。”周筑转身:“看看茶水间?”   他说不清自己醒了没有。   独狼惯了,突然要进公司规律生活,不大习惯。   茶水间里制冰机咖啡机一应俱全,有免费的软饮零食。   旁侧软木框里有打工人们自行钉上的猫狗照片,其中也混杂了几张小美女的自拍,以及各个部门的合照。   周筑本着看猫片的兴致,一张张看了过去,无意间又跟傅冬川打了个照面。   “中间两位是公司合作伙伴。”HR解释道:“旁边是您今天的面试官,以及另一位部门领导。”   他仍在看照片里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   腰窄腿长,眉深眸亮,很养眼。   周筑收回视线。   “下楼吧。”   HR引他回电梯口:“周先生目前住在哪儿?”   “浦东,大概是三林那边。”周筑想了想:“租了我朋友的老房子。”   “那有点远,”HR感叹道:“不过都这样,我每天上班过来要一个半小时。”   周筑跟着笑。   黄浦区的外滩,能住在公司旁边五分钟路程的……怕不都是亿万身家老贵族。   离开写字楼大厦,他找了处宽敞位置,点了根烟翻手机消息。   微博和B站私信照例塞满了粉丝留言,也有人把他的私信当备忘录用,塞了不少菜谱和单词口诀。   几个朋友在约他拍联动挑战,熟悉的老商务在问最近的档期。   看到最后,他才终于点开微信消息。   [妈]:面试结果怎么样?一定要端正态度,好好准备!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妈]:你年龄不小了,该找个正经工作,不要再搪塞妈妈!   如此还有十几条未读内容。   周筑垂着眼把她的消息点开看了,一条条翻完,回了个句号。   江畔风大,吹得他发梢飞扬。   人看着消瘦又摇晃。 第2章   再回家时,屋子里黑漆漆一片,像是停电了。   周筑按下开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他忘了开灯。   房子采光一般,户型奇葩。   南北两个卧室夹着狭长走廊,形状像个杠铃。   客厅没有窗户,只能靠人工采光。   但是一楼屋外有个小院子,能养些多肉盆栽,以及一玻璃缸的金鱼。   周筑喜欢独居,讨厌没有分寸的室友,每个月四千多租了这房子,搬来以后晒太阳的时间屈指可数。   客厅被改造成工作室,放了两台显示器,以及各类录音摄像补光设备。   刚住进来的时候房子打理的还算清爽整洁,渐渐也就东西爱放哪放哪,四处干净但杂乱。   他平时睡到下午四点,现在大中午人还醒着,也有点没缓过来。   落地镜前的青年瘦削苍白,右眼皮上有颗很小的痣。   下巴尖尖,锁骨明显。   偶尔露面直播打个游戏,粉丝都会争来争去。   [狗哥攻遍游戏区无敌手!等一个大手子混剪发粮!]   [我站他受!你们听过他笑起来有多酥吗!]   [就要狂攻就要狂攻!]   ……现在的小姑娘也不知道一天天在萌什么。   周筑贴近镜子,捏着下巴自己瞧。   我这模样能叫受?   人反正也醒着,索性把没做完的后期给干了。   一忙时间就像按了快进键,连着七天都是录视频做视频,比平时还来得勤快。   他刻意留了些存货没有全发,不确定自己如果真去上班,还能不能平衡两个工作的并存状态。   七天没到,HR提前发来消息,跟他确认下一次面试的时间。   再然后便是两轮面试,情况和上一次差不多。   周筑跟谁聊天都不紧不慢,保持着职业性的松弛感。   有点装逼,但很管用。   两个上级都露出欣赏的目光,言语里透着肯定。   紧接着HR出面走流程,谈薪资以及福利内容。   六险一金,年假事假,十六薪,餐饮补助和交通补助,一样样说得很清楚。   周筑对这些心不在焉,像在走神。   HR说得口干舌燥,尽职尽责地补充。   “然后您参与的游戏项目,我看一下……嗯,是《灵魂幻想》这款游戏,您可以申请到每个月游戏福利两万钻,公司会统一派发,但需要遵循相关保密协议。”   周筑回过神,像是没有上足发条的乌龟。   “薪资是多少?”   “之前咱们谈的是一万五到一万八,”HR谨慎开口:“还没有最终确定。”   那大概率一万五。   “如果是一万五,交完五险一金以后还剩多少?”   “一万二左右。”   一万二。   周筑平静地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   一万二,卖出自己的一周五天,一年四季。   他不作反抗,甚至有些旁观者的戏谑。   HR不确定他的情绪,观望片刻以后说:“我们会今天定下结果,入职时间定在4月6日,也就是五天后,下周三,你看可以吗。”   “好。”   谈妥之后,他再度下电梯准备离开,这一次在一楼停了很久。   像是站在原地,看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周筑在这里打卡进出,在这里喝咖啡闲逛。   那个人长着和他一样的脸,可能也穿着西装,或者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但是……很商务,很职业。   周筑低下头,点开手机里的《灵魂幻想》,再看到熟悉的加载界面时眉毛跳了一下。   兄弟,以后我要给你卖命了。   他日常还没做完,索性在附近咖啡馆里要了份套餐,在公司楼下抽新出的活动角色。   五十票下去,一点水花都没有。   周筑拧着眉毛瞪手机,服务生端了汽水披萨过来,笑容有点羞涩。   “先生……那个,可以加个微信吗?”   周筑收起手机,面不改色地说:“我是给。”   服务生伸手捂嘴,忙不迭道歉:“打扰了,不好意思!”   他其实不是。   真要划分一个属性,可能算自闭人。   不想被别人祸害,也不想祸害别人,一个人过很好。   想到这里,周筑点开搜索页面,键入关键词。   【狂攻是什么?】   答案及配图看得直男一个劲皱眉毛。   搜索引擎犹觉不够,奉上更多关键词。   【诱受】【渣攻】【钓系美人】……   周筑关掉浏览器,隐隐觉得精神被轻度污染。   咖啡厅放着舒缓的轻音乐,但正是晚间用餐高峰期,四处聊天声盖过了爵士女歌手的老烟嗓。   他身后卡座里有个男的在喋喋不休,抱怨自己女朋友这里不好那里要哄,拧巴里还透着一股甜蜜的显摆。   一看就是刚谈恋爱,新鲜劲没缓过来。   等大半块披萨吃完,周筑准备走了,不信邪地又单抽一发,冷不丁抽到自己想要的角色。   青年扬眸直笑,神采焕然。   几个服务员在远处悄悄地看。   “真是好帅哦。”   “我好想偷拍一张!他侧脸好绝!”   直到此刻,他身后那人终于停了话头,冲着一同用餐的朋友道:“你呢?冬哥?”   “你单身这么久,是不是太挑了?”   “我跟你说,找对象眼光得放平点,别太高。”   过了几秒,被问的人才开口说话。   声音低到有些标志性,以至于周筑听得心里一跳。   “是很挑。”   “但是恰好碰着了。”   周筑一时间脖颈发僵,抽到SSR的欣喜都被浇得熄火。   也太巧了。   他进门时没仔细看,怎么未来上司也坐在后面卡座里。   “嗯?你有对象了!”   “卧槽冬哥终于脱单了?!不是吧!!”   卡座里其他三个人都跟着激动起来,嚷嚷着要看照片。   傅冬川坐在角落里,抿了口冰茶道:“还没想好要不要追。”   “长得漂亮吗!”   “很好看。”   “当时那个百万粉丝的Coser来咱们公司,冬哥都没多看几眼,”聒噪男精神抖擞道:“他亲口认证的好看,那等于是非同一般的漂亮啊!”   “冬哥上!男人不能怂!”   “要不要姐姐我帮忙,送礼物啥的随便问我!”   嬉闹声里,傅冬川很低地笑了一下。   明明咖啡馆里人声嘈杂,还不时夹杂着碗碟碰撞的脆响。   周筑却清晰听见了他那一声轻笑。   男人声线冷沉,很有低音质感。   浅浅一声像是贴耳笑的,听得人后颈发麻。   周筑拍拍脸,直道这哥们不做CV可惜了,快步结账走人。   新视频囤了三四个,做得还算顺利。   一经更新,点赞播放量如潮水般向上奔涌,形式向好。   周筑在暗不见光的客厅里做完后期,工作状态没有立刻解除,揉着鼻梁让椅子转了个圈。   他起身去院子里吹风,一开门猝不及防被灿烂阳光浇了满身,临时有种落汤鸡一般的狼狈。   原来现在是白天。   院墙外有老阿姨凑堆絮絮聊天,上海话讲得又轻又快,一个词都听不懂。   楼上不知是谁在拍被子,碎絮灰尘一齐往下落,全都飘进他的院子里。   周筑躲在一角阴凉里,给金鱼放了些鱼食。   老阿姨们注意到他,热情招呼:“小伙子醒了哇,好久没看到你!”   “天天见不着人嘞,怎么这么瘦啊。”   周筑干笑着应了两声,哧溜又钻回屋子里,不适应这种社交。   手机震动两下,群里有人艾特他。   【浦东男同会所(7)】   [呸呸]:烦死了,又被营销号搬视频,举报也没用   [阿帐]:这周末狼人杀团建来的扣1   [灰]:你小心粉丝说你水视频   [阿帐]:真爷们就要水视频!   [鳄鱼子]:1   [Kk]:1   [阿帐]:上次狗子开天眼查杀超神,都上热门了,这回来么?   [灰]:狗哥来我就来!@白狗子带带我!!   [阿帐]:狗哥都说了不要@白狗子,怎么你们都@白狗子,老@白狗子,人家会生气的是吧@白狗子   [狗]:……   [狗]:来   周筑想了许久,决定求助下损友们。   大家虽然在互联网上都张牙舞爪的像个变态,有几个平时捯饬的人模狗样,很有社会精英那个味。   [狗]:问个事,上班第一天,要不要穿得正式一点。   [Kk]:?   [阿帐]:?   [蚊子]:?   [鳄鱼子]:操,狗子你要从良了?你卖身了??   [狗]:。   [鳄鱼子]:建议女装   [Kk]:女装+1   [灰]:女装梗过时多久了,你该穿福瑞!福瑞YYDS!   [呸呸]:沃日,狗子你是缺素材了吧?去上一趟班能水不少视频啊!   [灰]:?好思路,我也去投简历   [灰]:对了狗子,你老板应该没看见过你女装的那些照片——吧?   [Kk]:巫女服那张现在都是我锁屏壁纸,爷狠狠社保   [鳄鱼子]:女装狗子……口水……   [呸呸]:救命啊这里到处都是男同   周筑一怔,紧急翻微博。   越翻越心虚,心虚到内伤。   坏了,没删。   不光没删,而且还品类丰富,妆容闷骚,几条还被顶在个人主页的热门前端。   操,那个HR看见了没有?   HR看过的话,他那个主管大概率也会看到。   周筑想现在辞职。 第3章   本着自暴自弃的心态,他把之前拍着玩的照片都看了一遍。   十几张不同热门男角色的Cos,五六张女装照,其实每个都算颜值出挑。   人本身长得五官俊秀,配上合适的妆容服装,是男是女是妖精都上镜。   周筑很自恋地把照片翻完一圈,又看了看最出圈那几张的点赞转发量,没舍得设隐藏。   HR和上司先前看见就看见了,怕个屁。   他无视了群里的插科打诨,回房间里把衣柜翻了一遍。   有些衣服太骚气,穿出去像是去漫展当嘉宾。   挑挑拣拣,最后翻出来一件还算文气的格子衫,再配一副银丝眼镜。   周筑对着镜子压了压自己过于显眼的碎发,觉得还行。   HR很快打来电话,把薪酬压在一万五。   他凝神听了几句废话,直接说:“我觉得低了。”   HR仍像个智能客服,笑一下平和回答:“周先生,您没有行业工作经验,我们也是再三商讨得出来的结果。”   “知道了。”   HR两三句确认完他的意向,给邮件手机都发了一份入职通知。   周筑粗略看了一眼,把手机放到一边。   他摘下狼牙项链,迈步走到最南边的房间里,把项链搁在香炉前。   三炷清香点上,青年对着老人的黑白照片鞠了三个躬。   “爷爷。”   周筑看着照片里的老人,声音有点发涩。   “孙儿找到工作了,是去上海的外滩旁边上班,您放心吧。”   “其实……我之前也过得很好。”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公司替我交五险一金,总该高兴一下,您说是吧。”   他平日里的痞气不羁,在老人面前化解到不留痕迹。   像是仍在读高中的大男生,还没有被社会雕琢出世俗感。   清明节当天早上下了场小雨,天气闷热潮湿。   前一天打游戏太晚,周筑睡到下午两点才醒,睡眼朦胧地看未读消息。   一个小时前有人加他好友,备注傅冬川。   青年在空调被里拱起来,紧急回忆入职时间。   是明天,对,是明天。   他通过好友申请,在朋友圈权限前谨慎地点了个否,怕将来上班摸鱼的时候被发现。   反而是傅冬川的朋友圈一览无余,居然是生活号。   准上司的头像是油画一隅,朋友圈里没什么东西,偶尔会转发和公司成就有关的资讯,以及发自家的柴犬。   周筑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些,蜷着一片冰凉的脚趾发消息。   [狗]:老板好。   [老板]:有空来一趟公司吗?   [狗]:?   发完这个问号,周筑按着眉心觉得不妥。   怎么感觉这个问号很社会,有种把老板当孙子的嚣张。   [老板]:需要你过来救个场,之后补假。   [狗]:来了。   他快速洗漱更衣,在炽烈阳光里打车走人。   手机显示路费在四十块上下,周筑闷头看了眼路线,算自己每天打工能挣多少钱。   三十天一万二,一天四百。   单是打车上下班,来回就要九十。   他真该拿这素材水一期视频。   正是法定节假日,外滩前后人流如织。   有导游举着小红旗,引着爷爷奶奶们往古城公园方向走。   耳麦通过随身小音箱放大解说声,内容很教条。   “现在我们即将看到上海的地标建筑——来大家跟我一起往这边看!”   出租车开到公司门前,保安快步走近替周筑拉开车门。   “先生下午好。”   周筑愣了下,不适应被这样照顾:“……辛苦。”   他连入职手续都没办,也没有工卡。   傅冬川过来时端着两杯咖啡,简略致歉:“项目临时有点事,也是突发情况。”   “耽误你休息,不好意思。”   周筑选了杯榛果拿铁,跟在他后面过了门禁。   《灵魂幻想》自内测期便很火爆,这几年里大小问题从未断过。   服务器宕机了疑似要回档,SP角色原画被偷跑,游戏剧情疑似被电视剧剽窃,时而阴间时而阳间的各类活动……   只是周筑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幕后的一部分。   会议室里只有三个人。老板,他,一个妹子。   “这是奶黄包,”傅冬川看向周筑:“你的昵称是?”   周筑差点说出本名,一时间察觉到企业文化,反问:“老板你叫什么?”   妹子看向冬哥:“他叫茶冻。”   “那……我叫枸杞。”   妹子直笑:“你还挺养生啊。”   傅冬川默然:“好,这位是枸杞。”   “我简单说下情况。”   六月活动物料准备到一半,由于联动方保护不慎,让文案画面都泄露了出去,但已经被快速公关,传播范围不广。   其中就包括《灵魂幻想》准备的角色手写信和拍立得照片。   时间紧迫,且一系列的联动套餐都会赠送这些礼物,必须在最快时间里弥补问题。   周筑听得皱眉。   “全部重写?”   “对。”奶黄包正在跟美术组紧急滑跪:“拍立得的图也要换掉,我在安排重画了。”   “等下我把信件需求发给你,”傅冬川简短道:“你写完找她监修,过了给我审。”   “一共有六个角色,你写三个,其他三个我已经发包了。”   还好有外包帮忙扶一手,不然可能真顾不过来。   大致交代完,傅冬川去跟联动方开会,由奶黄包领他去发行部的新工位。   “你坐在冬哥对面,”奶黄包指了指他对面的工位:“这靠着落地窗,风景很好。”   周筑瞧得满意。这位置算摸鱼圣地。   “今天来不及装机,但是有预置的游戏模拟器和WORD文档,我等下发你几份参考,你照着参考。”   “谢谢包姐。”   奶黄包对这个称呼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用叫姐,我今年十八明年十七。”   “……好。”   每封信两三百字,过稿后会有专业字替帮忙誊写。   三封信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由内网软件发给了奶黄包。   小姑娘看了半天。   “意思对,”她说:“主题还可以,口吻有点直男。”   “男角色那封信改改就过了,两个女角色要更娇俏一点。”   娇俏。   周筑在心里深深叹气,临时把人格拧成不同神貌的小姑娘。   「亲爱的主人~奈娜亲手做的抹茶小方糕味道怎么样!」   「笨蛋!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他写得入神,没察觉傅冬川什么时候回了发行部,坐在对面同样进入忙碌状态。   又过了许久,对面的键盘声停了,有咖啡的清苦香气飘来。   周筑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上司,捧着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   再一侧头,看见傅冬川在忍笑。   “怎么了?”   上司轻咳,别过视线。   “你写稿子的时候,会跟着做表情。”   周筑哦了一声,直接把口罩挂上,面无表情地继续写。   奶黄包靠着桌沿,喊了声冬哥。   “老板,节假日三倍工资。”   “我知道。”   周筑敲键盘的速度没有停,耳朵也在听。   “那——”奶黄包拖长了声音。   “你要现金,还是要六一的迪士尼团建。”傅冬川回着邮件道:“一整天的假带门票吃喝全包。”   “谢谢老板!老板最好!老板清明节快乐!”   “最后那句就不必了。”   周筑修修改改,把稿子发给奶黄包,这次很顺利地过了稿,再转到傅冬川那里过审。   没过多久,他听见上司低声说:“枸杞,你来一下。”   周筑起身过去,走近傅冬川的工位。   游戏公司里,大部分人的工位都花里胡哨。   有放七八层手办立柜的,有放盲盒人偶的。   傅冬川工位干净的像刚入职过来,桌上什么都没有。   周筑一靠近他,不自觉闻到浅淡的香气。   是冰川调的冷香。   薄荷,山茶,清酒。   在潮热天气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勾人。   这味道他在面试时隐约也闻到过,但那天还是有点紧张,顾不上仔细闻。   “您说。”   “不用敬语。”   傅冬川标注了几行字句,跟他讲该怎么改。   男人声音很低,像在说悄悄话。   这也许是一种礼节,也可能是在这地方上班的人都喜欢这样。   可周筑听得心里发痒,说不清是被哪里蛊到。   他记下要点,回去改了最后一趟稿子,通过后愉快下班。   来公司时有导游挥着小旗子在路边讲景点,准备回去时又来了一拨。   周筑在路边低矮的小商铺里买了瓶上海老酸奶,边喝边笑。   怎么哪儿都卖老酸奶,喝起来也没区别。   【浦东男同会所(7)】   [Kk]:坏了,狗子一天没理我,不会是猝死了吧   [鳄鱼子]:??我给他打个电话   [阿帐]:痛哭.gif   [阿帐]:狗子啊我的好狗子!!爸爸不能没有你!!   [狗]:滚   [狗]:我刚下班   [灰]:?   [呸呸]:?   [Kk]:?   [阿帐]:?   [鳄鱼子]:坏了,你背叛了工人阶级!   [灰]:今天法定节假日!!你该让你的老板滚去过清明节!!   [狗]:我老板,有点好闻   [狗]:喷香水的该不会是给吧?   [Kk]:醒醒   [Kk]:整个大上海只有你不是给了! 第4章   正式上班第一天,周筑早起去坐了趟公交。   576路公交车,从灵岩南路上,中山东一路下,自浦东到浦西,世博到外滩。   他住在灵岩路,偶尔骑车去附近晃悠,能见到巨大到不真实的世博红鼎。   像游戏世界里的模型BUG,在低矮居民楼的视野尽头突兀出现,红得刺眼。   浦东外沿更接近外地人的舒适区。   房租价格尚可,吃喝玩乐的地方到处都是,每过一两个街区便能碰到一个商圈。   这会给人一种错觉。   我可以在这里停留许久,直到成为上海的一部分。   等576路公交车平稳驶过圈圈绕绕的立交桥,再落地浦西的时候,这种认知会如退潮般变化。   自中山东一路起,平民的上海变成了高贵的上海。   街道宽度不断扩开,万丈高楼鳞次栉比。   哪怕和浦东是一样风貌的房子,任何人都心里明白,自己不可能拥有这里,哪怕仅仅是拥有一间厕所。   再向前几站,就是映入电影和纪录片镜头里的上海。   弄堂里高低晾衣架上挂着洗到褪色的床单,高端商业楼紧挨着租界小洋房。   小香风咖啡铺的尽头是古旧街角,低矮的贫穷痕迹上又落着高不可及的从容。   听说黄浦区的老房子已经昂贵到没法拆迁了。   不过……和大多数人也毫无关系。   周筑抿了口豆浆,冷漠下车。   来黄浦区打个工,像是临时做了回上等人。   他来得早,先回自己工位晃了一圈,把昨天没装完的软件续上进程。   早晨九点半,十七层一片寂静,压根没几个人来上班。   HR发来会议消息,安排所有新人去十八楼开会。   直到进入大会议室,他才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忙碌与拥挤。   好些实习生有的八点就到了,神色紧张敬畏,生怕站错地方。   也有人一脸傲气,跟大爷似的坐姿嚣张。   前后两圈人找好座位,HR开始照本宣科地讲企业文化公司制度,做简单的新人培训。   会议室里传来沙沙笔记声,学生气明显的实习生埋头猛写,像是在表演一种虔诚。   周筑拍了一张出勤病假说明,一侧目又见到那位嚣张哥。   那位大爷像是来走秀的,表情很是矜持。   HR小姐姐讲完大段内容,缓了口气,笑着说:“大家都是同批新人,互相自我介绍一下?”   人们陆续发言,介绍自己的岗位,以及星座喜好MBTI。   轮到嚣张哥,那哥们鼻子一抬,转着笔说:“我来这里,是要做出中国最好的游戏。”   HR小姐姐提醒:“你的岗位是?”   “测试。”   周筑差点没忍住笑。   这是哪里来的煞笔。   手机震动两下,内网通发来消息。   [茶冻]:快结束了吗?   [枸杞]:没,吃完饭还有网络安全课。   [茶冻]:翘了,下周补。   [茶冻]:来救场。   周筑回了个句号。   他就该扛个消防栓应聘。   新人培训的摸鱼空隙,他已经被傅冬川拉进八个群里。   小组群,部门群,跨部门群,公司大群,……   【营销一组(8)】   茶冻:欢迎新人@枸杞   奶黄包:欢迎帅弟弟!!   瓜子:好耶!!!   比格:干杯,我的朋友.jpg   ……   枸杞:大家好~   周筑眼尖地一秒看见那个比格头像,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同事产生浓厚的兴趣。   HR小姐姐还在台上组织破冰游戏,奖品是公司几个游戏的吧唧立牌,不少妹子在抢着举手。   【营销一组(8)】   茶冻:超话正在被轮,奶黄包在联系防爆了。S7的预约评分谁在盯?   瓜子:我,解决方案等会出。   比格:CTMDGDX!   八宝:不——要——啊——   茶冻:都来1610[会议日程:点击参与]   茶冻:@枸杞翘课了吗   枸杞:在翘了在翘了   周筑品学兼优十几年,一方面是家里管得严,另一方面也确实没什么不良嗜好,大学期间基本全勤。   他脸皮薄,犹豫许久才举手。   刚好HR小姐姐提了个问题,笑容满面地说:“好的,请这位同学来回答!”   “不好意思,”周筑抱着笔记本和入职礼盒起身:“我部门有点事。”   “哦哦,请去请去。”   他公然跑路,还收到嚣张哥的羡慕目光。   1610已经坐满七个人,周筑推门一进去,女生们齐刷刷哇了一声。   “小弟弟是帅气哎!头发染得好好!”   “欢迎欢迎~”   “冬哥总攻位置不保了!”   周筑自行忽略最后一句话,跟六个女生挥挥手,找了个地方坐下。   傅冬川已经连好了Zoom,投屏讲目前的事态。   《灵魂幻想》新活动发了没多久,竞争对手的玩家组团过来发癫,骂骂咧咧碰瓷抄袭。   与此同时,刚刚进入预约期的新项目S7《雪宫》在被快速爆破。   女生们玩闹时说话轻快,做事一样利落。   小组当即分成两拨人,调动不同平台的账号引导舆论。   奶黄包负责带新人,想了想给他挑了个简单的活。   “你会喷人吗?”   周筑假笑:“还行吧。”   她发来一张共享表格,拜托他给小号们分发回击话术。   微博小号都养得很好,不乏有生活照和日常分享,完全看不出来是水军。   当然,对面超话组团过来挑事的那么多位……可能背后也仅仅只有几个人。   预约评分被快速回拉的同时,陆陆续续有玩家跟着反击。   随着超话的一键防护开启,等级低的小号陆续禁言,事态被快速控制。   周筑头一次带薪喷人,谨慎避开了‘你爸爸’‘你全家’及人体器官等不良词汇。   灵活运用指桑骂槐,阴阳怪气,祸水东引等良好战术。   几十条备用话术浏览下来,一气呵成十分完美。   他不禁赞美自己的职业操守。   只是没想到,这样琐碎的事原来是公司本部在做,还以为会有外包团队。   表格发回包姐那里,妹子竖起大拇指:“你是这个。”   “过奖了。”周筑谦虚地说:“还需要吗。”   “你会夸人吗。”奶黄包指了指预约平台里高高低低的五星和一星评论:“这个……”   “给我吧。”   他再度领了活儿回到工位,十指如飞。   茶水间里,比格在往杯子里铲冰块。   八宝靠着桌沿,抿了口可可冻奶。   “一看见新人帅弟弟,我又想把头发染成绿的。”她伸手往上一戳,比划起来:“离子烫,最好带点卷。”   “我总觉得在哪见过他。”比格说。   “梦里?”八宝笑嘻嘻地开玩笑:“他是你理想型啊?”   “不是,真见过,他是网红吗?”比格嘶了一声:“哪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眼见着有个熟悉的身影风风火火闯过来,两个女生脸色一变,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今天仪表盘更新了没有!”产品经理琴姐拿着扇子一个个敲过去:“填进度要资源都必须一条一条写清楚!再悄悄抓美术提需求我就替他们报警了!”   “比!格!”琴姐看到她,大喝一声:“你在这呢!”   “上次是不是你拖了三天什么进度都没填!”   “我错了,”比格冷静举手:“下次还敢。”   琴姐面目狰狞地高高举起扇子。   “我去带新人了!琴姐再见!”   比格两三步蹿回工位,发现傅冬川站在自己左边,单手撑在新人桌边低声讲事情。   “然后点这里申请权限,等会审批以后可以看之前的交接文件。”   男人指尖虚虚指了一下屏幕,不紧不慢道:“比格,你再盯我就扣KPI了。”   比格眼睛都没眨:“你在带新人?”   “嗯。”   “你,在带新人?”   傅冬川淡笑:“不可以吗?”   周筑探头出来,有些好奇。   他被男人轻巧挡住,更像是被不动声色地护着。   “哎,这福气。”比格摇摇头,噼里啪啦敲键盘去了。   周筑隐约感觉到什么,客气道谢。   “很快有UA广告要交给你负责,闲暇时间并不多。”傅冬川解释:“我替她们一次性教完,省得有遗漏。”   替她们?   周筑一扬眉,想起那天在咖啡馆不小心听到的话。   难道老板喜欢组里的哪个女生。   所以在替人家解决带新人的麻烦,暗地里对她好?   他暗暗哦了一声,自觉藏好老板的秘密。   工位四处皆是寂静,人们确实一直都习惯了小声说话,不敢打扰半尺外的无关人士。   直到瓜子风风火火地提着两袋奶茶上来。   “今天我过生日请客,大家一起喝奶茶啦!”   “都看一下自己要的口味,吸管在这个袋子哦。”   比格猛伸懒腰,八宝在帮忙分发。   “新人点的抹茶奶绿,还有老板你的,满杯红柚。”   傅冬川随手接过,把挂着冰霜的杯子递给他。   周筑第一下没接稳,落得指间都是湿漉漉的水。   男人再度递过来,微热的指背划过掌心,平快沉稳。   仅仅一刹,周筑的呼吸突然乱了。   掌心像在发烫。   “谢谢。”   傅冬川已经走远了,并没有回头看他。 第5章   一连几天,他没有再见到傅冬川。   工作任务陆陆续续下来,由奶黄包负责对接监修,周筑大半时间里听听歌挂个番,顺手做完。   除了正式上班第一天,其他日子基本会迟到个几分钟,他觉得理亏,下班时间放得很晚。   晚上八点左右,公司的人陆续走人,到了九点半基本空空荡荡。   但周筑习惯再多呆一会儿。   写脚本,做方案,或者只是坐在工位,喝冰可乐发呆。   他陷进寂静时,像归巢的鸟,懒得动弹。   走廊尽头留了一盏灯,暖橘色的光倾斜照去,映亮侧墙的公司镀银LOGO。   耳机里的蓝调音乐盖掉了脚步声,周筑无意间一抬头,看见灯光里男人的剪影。   那人在与同事交谈,侧身轮廓被灯光无声勾勒。   虽然连衣角都没有露出来,可周筑一眼便认出来,是傅冬川。   第一眼看的是领带边缘,第二眼是修长双腿,紧窄腰线,以及极漂亮的肩颈。   他收回视线,睫毛低垂,莫名觉得喉头发干。   傅冬川刚好讲完事情,一路回着内网消息往工位走,意外看见这时候还有人没有走。   青年在叼着玻璃吸管敲键盘,耳机里隐隐有音乐声。   周筑常年不晒太阳,皮肤是轻微病态的冷白色,衬得唇色很好看。   他外貌其实有几分凌厉,从眼梢到鼻梁线条利落,不笑的时候透着拒绝感。   傅冬川没叫他,自行收走工位上的复印件,指缘似不经意间碰了下桌前瓷杯。   轻响声里,周筑快速摘了耳机。   “老板。”   “还没回去?”   “嗯,在看交接文件。”   傅冬川俯身开机,不再打扰。   周筑手中动作未停,但隔着一玻璃窗的灯火在无声看他。   对方接连赶场,大概是跑了整天的应酬。   在电脑启动的间隙里,男人往椅背一靠,在单手解领带。   指背弓起发力,往左一扯,指腹旋开咽喉前的贝钮,释放呼吸。   西服总有一种规训勒令的暗语言。   周筑厌恶束缚,不会穿这种东西。   但这不妨碍他看另一个人。   至少,西方绅士的那套谈吐做派很适合傅冬川。   压抑,规矩,从容,又隐隐绷着张力。   他戴回耳机,键盘一敲切了歌,埋头处理自己的事。   冰可乐在玻璃吸管里畅行无阻,穿过咽喉一路炸开烟花,像噼噼啪啪的火星。   两人对坐无言,由电脑屏幕切分出不同的世界。   一半冷淡商务,一半慵懒随性。   落地窗前华灯明灭,黄浦江上游轮徐徐。   十一点整,周筑关机起身,随意打了个招呼。   “走了。”   傅冬川戴着蓝牙耳机,匆匆颔首,还在回客户消息。   下电梯时,他终于想起来看眼手机。   【平成废物小组(7)】   [狗]:?   [鳄鱼子]:哟,你活了?   [狗]:刚下班,群名怎么回事。   [阿帐]:嗐,KK今天跟几个美女吃饭,一掏手机差点被当成给   [Kk]:谢谢,当时八十张嘴都解释不清   [灰]:想开点朋友,人间不直的   [灰将群名改为【2022上海扶贫工作组(7)】]   [狗]:笑死   他靠着墙回消息,电梯叮了一声。   傅冬川快步而出,头发被抓得略有些凌乱,衣襟向外散着,人显得放松很多。   两人对视,气氛猝然尴尬。   周筑心里慌得一比,自己社恐劲腾地上来了,面上努力保持淡定。   “嗨。”   回个屁的消息,早点跑路不行吗。   傅冬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饿吗?”   衣冠楚楚的某人漫不经心道:“臭豆腐,我请客,走?”   再回过神,两人已经晃到永安路,在窄巷里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   如同高大樟松周边滋生的低矮灌木丛,附近几条小巷的苍蝇摊子很多。   外卖价格贵到离谱,平时很多白领都来这觅食。   游客们逛完豫园也可能会顺路溜达过来,随意买点雪花膏明信片带走。   冷不丁被老板请了一碗臭豆腐,周筑本来不觉得饿,吃到后面像是胃口开了,意犹未尽。   他把纸碗扔进垃圾桶里,拿企业滴滴打了个车,等待间隙里犹豫几刻,说:“我以后会早到。”   像是学生时代自知做错了事,跟纪律委员乖乖认错。   傅冬川咬了口豆腐,眼睛还在看手机。   “我不怎么看考勤。”他补充了一句:“别太离谱就行。”   老板手执两把小铲在铁板上飞快给狼牙土豆翻面,食物的香气随油烟一起溢散,不住地飘向路口。   周筑又要了份土豆,用眼神询问身边这位要不要也来一点。   后者停顿几秒,刷手机让老板扫码,继续回消息。   小喇叭立刻传来人工女声:“支付宝到账,八元。”   周筑:“……”   周筑:“我是想请你。”   傅冬川:“哦,没事。”   老板又开一单,笑嘻嘻地铲土豆:“都是同事,那么客气干啥。”   周筑半天憋不出话,网约车刚好还到了。   “改天请你喝奶茶。”   傅冬川收起手机,帮他拉开车门。   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心理负担还挺重。”   没等周筑想出反击的话,网约车扬长而去,车窗外的人还挥了下手。   青年一手抓乱蓝蓝绿绿的额发,瞪了半天红绿灯。   白狼牙这个号运营很稳。   五六期游戏视频配两三期生活视频,偶尔读粉丝评论或者做UP主联动整活,拍得快后期少,粉丝很乐意看。   周筑上了半个月的班,更新频率暂时没有受到影响,有时候上班闲着还能抽空写几笔脚本,摸鱼时无人在意。   事实是,每天中午大伙儿都在各玩各的。   背后工位的八宝在打王者,比格热衷午睡,斜对角一哥们天天中午打炉石。   他白天的清醒时间见长,气色眼见着好起来。   弹幕里一群人齐唰唰地大力表扬。   [狗子脸色红润了!帅气!!]   [好狗子!多晒晒太阳!]   [感觉狼狼爱笑一些了,不过面无表情也很酷w]   傅冬川持续性神出鬼没,每周例会时才固定露面。   七个下属轮流简述工作情况,然后聊聊需要合力处理的问题,速度快的话十五分钟就可以散会。   上司不过多干预,手下做事都有自由,部门气氛很好。   唯一不足的是,上下属关系是一种纽带。   周筑能清晰感觉到,他的存在被拴住了。   自由职业时期,他作息混乱,出现或消失都无人知晓。   心情不好直接断网,昏天黑地睡觉打游戏一两天,自闭解除以后再重新见光。   进入海芒游戏以后,周筑有了直系上级,清楚知道自己的每一次打卡都在对方眼皮底下。   九点整提前到,也许会暴露自己通了个宵。   十一点才来,大概率是睡得太迟,一下子没醒过来。   入职那天,HR小姐姐敲黑板划重点,美甲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咱们的考勤时间是九点半到十点半,每个月可以无责迟到五次,五次哦!”   周筑的生物钟大概跟这个时间段有仇,两个星期只准点来过三回。   他偶尔会困得打哈欠,一眼瞄到对座那位,又掩手把哈欠捂掉,变成轻叹般的气声。   中午时间,员工休息室里睡满了人,窗帘一拉能睡得昏天黑地。   周筑从不去那,困极了也仅仅是撑着头浅眠半刻。   直到骤然沉进深梦,如何都逃不出来。   阴绿色的暗光里,酒瓶迎着脸猝然撞碎,刺到眼角流下汩汩的血。   他一瞬回到五岁那年,在女人的尖叫里狼狈逃窜。   然后被捉住肩膀。   “醒醒。”   傅冬川低声说。   “你在发抖。”   周筑睁开眼时条件反射要站起来,下一秒看见上司的脸,以及昏暗平静的环境。   比格戴着青蛙眼罩睡得正香,瓜子在拿电脑模拟器玩暖暖换装。   傅冬川把一份文件放到他面前,转身走了。   像是仅仅因为公务路过。   什么都没有问,什么也不用说。   周筑坐了回去,掩饰性捋了下文件,深呼吸着回到现实。   他后背冷的可怕,像是根本得不到供血。   还好被叫醒了,哪怕是被上司按住肩从噩梦里逃出来。   他庆幸傅冬川凑巧过来,又为这种陌生的连接感而烦躁。   他不再是随时能消失的赛博幽灵,存在被公司考勤制度紧紧拴着,哪怕病了也有人会知情。   一发呆时间便过了许久,直到比格睡醒了慢悠悠伸懒腰,接过零食大叔发来的下午茶。   “来点甜的。”她把芝士小蛋糕递到他面前:“崽,你瞧着有点贫血。”   周筑点头接了,安安静静把下午茶吃完,不怎么说话。   比格把自己那份也顺手递给他。   “谢谢姐,”周筑没再接:“已经饱了。”   “你多吃点。”比格真诚地说:“你现在瘦到让我很嫉妒。”   “……?”   再舀起一勺柔软蛋糕,他隔着玻璃窗望了一眼傅冬川。   男人在凝神看着报表,旁侧有实习生小声报告工作。   似感应到视线,傅冬川看向玻璃窗,在折光里与他对视。   周筑即刻收回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 第6章   周一例会时间,所有人都在喝奶茶,配早上公司发的加蛋火腿吐司,像在公司会议室里聚餐。   “七月大版本更新,Eric给的预算还算充裕,”八宝粥推了下眼镜,说:“我们打算请几个游戏区UP主整活。”   妹子们齐声欢呼:“好!”   周筑眉毛跳了一下。   “那么,我们看看备选方案。”八宝饭打开PPT,把备选方案放到公屏:“这种开口大几十万,咱肯定……”   其他几个妹子快速摇头:“请不起请不起。”   她说得很快,几个眼熟的UP主快速翻过去,画面跳到白狼牙的领奖照片上。   图穷匕见!   “狗狗!狗狗在捂脸了!”   “枸杞宝贝不要害羞!他化妆以后真是……帅得冒泡,口红色号是啥?”   大伙笑得快翻过去,比格口吻冷酷:“朋友,打折的时间到了。”   “白狼太太,考虑一下接个商单吗,来嘛来嘛。”   周筑还在揉脸,小声答应了。   外貌虽然像个性冷淡风格男模,其实相处时间一久,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他有股柔软感。   说不清是性格软,还是说话声音软。   乖得很让人有捏捏脸的恶趣味。   见周筑耳朵尖微微泛红,傅冬川拿走鼠标翻了一页幻灯片,继续讲后面的活动策划和安排。   上级一出声,妹子们跟着记笔记聊项目,没再逗他。   傅冬川今天穿了件牛角扣风衣,侧身讲往年数据时,风衣线条从肩线转折到腰线,衬得长腿笔直。   他声音有点哑,写板书时气质很像大学讲师。   “活动直播间装修的事交给比格,文案包装给瓜子。”   比格举手。   “你说。”   “老板你是不是做发型了,很港。”   傅冬川挑眉,算是默认。   “茶冻一直很闷骚。”瓜子小声说:“之前项目组小姑娘还找我要他微信。”   “我怎么不知道?”   “那我当然不能给。”妹子正义比叉:“美丽的资本家本质还是资本家。”   周筑在跟着笑,冷不丁被点了名。   “枸杞,”傅冬川看向他:“我好看吗?”   周筑一眨眼,旁边比格出声护着:“喂喂,老板还欺负新人哦。”   其实说一句好看没什么。   他潜意识觉得,说了像是承认自己有被勾到。   周筑缄默着点点头。   傅冬川展眸而笑,继续讲后续工作安排。   话题跳走好几个,周筑还停留在刚才,隐约觉得自己回应得不够好。   例会结束,奶黄包发来活动Brief,拜托他问问报价档期。   虽然品牌方跟MCN机构都有合作,但能有这样的好渠道,合作能省大笔中间抽成。   关于周筑的另一重身份,大伙不多问也不八卦,一笑也就过了,态度平常得让人很舒服。   公司里藏龙卧虎的人太多,早习惯了。   【2022上海扶贫工作组(7)】   狗:@全体成员   狗:[海芒游戏-《灵魂幻想》新版本活动Brief.pdf]   狗:来活了,你们看看   阿帐:?财神爷狗子来扶贫了   灰:商单!!兄弟爸爸没有白疼你!!   狗:儿子闭嘴   Kk:是鲜嫩可口的商单(扭动)(尖叫)(舔舐)   鳄鱼子:我宣布这个是半永久群名!天天有扶贫生活好滋味!   群里好几个都有档期,加了奶黄包微信跟人一聊,很快敲定直播事宜。   七月活动一共请四个UP主参加抽卡对战直播,地点定在公司十九楼,有专人化妆打光拍摄。   合同定好,价格效率都比理想情况还要好。   “新人牛的,”奶黄包大力拍肩:“营销一组感谢你!”   “多亏有自己人!”瓜子扬长声音:“老板,咱啥时候聚餐?”   “看你们想吃什么。”   “走!点都德!”   “萨莉亚!海底捞!凑凑!”   “谁要吃那个啦!来点别的!”   周筑又隐回工位角落里,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用内网通给傅冬川发消息。   [枸杞]:老板,明天请一天调休假。   [茶冻]:什么事?   周筑不打算瞒他。   [枸杞]:出个差,要去杭州拍个东西。   [茶冻]:好,工作群记得看消息。   [枸杞]:明白的,不会影响跟其他部门的事。   多亏瓜子一嗓子嚎出来的聚餐,今天五点半就可以提前跑路,拿部门经费出去吃个痛快。   虽是五月,前些日子都天气渐热,下午突然下起小雨,没有停的意思。   傅冬川预先订车把人带去商圈,一路车窗被雨滴淋漓开夜景,看什么都有些模糊。   司机不太认路,在下班高峰期拐错路口,把人放在了昼锦路以北。   几个姑娘都带了伞,伸手指招牌:“在那边,过个红绿灯就到。”   周筑打开长柄伞,侧目时看见傅冬川在淋雨。   他往旁边遮了一些。   滴答雨声里,男人在看十字路口的信号灯。   “不用,雨很小。”   周筑不置可否,没移开伞。   傅冬川一笑:“那我来吧。”   他个子比周筑更高些,伸手举高雨伞,在女生们的花伞后缓步向前。   也许是周筑的错觉。   过马路时,有汽车冲着行人鸣笛催促,傅冬川垂眸瞥去,没了笑意。   等走过十字路口,男人才回到放松状态,开口回应前面女生的散碎话题。   他们站得不近不远,一起安静听伞面的滴答声响,以及前方她们的笑声。   周筑单手插兜,任由上司给自己打着伞。   傅冬川自行屏蔽纷乱的车鸣喇叭,转移开注意力,看向周筑。   青年有尖尖的精灵耳,薄唇浅淡。   他单耳挂着耳机,另一侧则随意垂落胸前,随着行步摇晃。   如果他们是朋友,傅冬川或许会半开玩笑捏一下他的耳尖,调笑些什么。   但他们是上下级关系。   在职场必须划清高低界限,且不可以有任何暧昧。   傅冬川沉默片刻,直到他们陆续走进旋转门,把长柄黑伞收好,递了回去。   “谢谢。”   周筑拿过伞,在门口装伞处弄好防水套,听见比格在喊自己。   “枸杞那个伞好像武士刀啊。”   “不对,伞柄形状就是刀鞘那样。”   周筑轻咳:“我以为没人会发现。”   大学时期的中二病罢了,虽然现在也有点。   然而中二的并不是他。   几个女生拿过他的伞,有模有样地摆出起刀式,在橱窗旁边咔咔拍照。   “帅!挽个花再来一张!”   “这不比道具组那个破刀来得好看!”   周筑站在旁边帮忙拍照,无视路过猛盯的小朋友。   傅冬川说:“走了,肚子饿。”   八宝把刀伞还给他,笑着说了声谢谢。   晚餐最后投票定为牛蛙干锅,配以乱七八糟的一堆川菜,附近气氛都很热闹。   川菜馆子的气氛一向是哐哐喝酒大声说笑,不走闷头吃饭的那套规矩。   席间,朵朵讲起比格红酒兑洋酒的神迹,瓜子伸长胳膊叫服务员再添一盘红糖糍粑。   一扎啤酒端上来,比格大大咧咧给自己满了一整杯,见老板没推辞,给他也添了大杯。   她转头看向周筑。   “整点?”   “我不会。”周筑举杯:“喝点酸奶吧。”   “好纯情啊。”比格暴言:“我还以为枸枸是攻。”   ……这跟纯情有什么关系!   女生聊得眼睛发光,跟着一块暴言:“单纯说气势的话,枸枸比茶冻要攻一点!”   “茶冻你乖乖做受吧!”   “哎。”周筑无奈地笑:“当事人还在这。”   “她们哪管这个。”傅冬川叹气:“我每次跟隔壁部门的朋友吃饭,她们路过茶水间都会唷一声。”   比格现场起哄:“Yoooooo!”   话题绕了一圈,聊到出生地和口音上。   组里只有一个本地人。   其他人飚起方言时乐得不行,唐山话天津话好几样轮着来。   “界界!借是嘛玩意儿!”   “恁不中啊!”   “对哦,我都不知道茶冻是哪儿的人?”   “浙江温州。”傅冬川说:“本地话我听不懂。”   几个妹子露出早有耳闻的表情。   “温州话很难学的,不是有个美剧还槽过么。”   “枸杞是哪里人,盲猜一个南方省市?”   周筑抽了张纸巾,动作间迟迟想不答案。   他不知道。   他记事起就在搬家,从南到北,哪里都没有停留超过三年。   即便回到出生地,口音学得太笨拙,会被当成外来人。   “之前是住北京。”   “北京我熟。”瓜子吃嗨了,扬着筷子模仿:“动园儿!菜儿场!”   傅冬川很少参与话题,饭量也小,随手给周筑添了半杯酸奶。   周筑方才一直在专注吃鱼,临时反应过来,一直是老板在给自己倒酸奶。   按老妈讲的那些人情世故,其实该是他给老板打伞,他给老板转桌,他给老板递纸巾倒酸奶。   好像反了,不,就是反了。   “吃饱了吗。”傅冬川问。   “还有点饿。”周筑诚实地说:“我喜欢来点主食。”   男人用手机点了份扬州炒饭,问其他女生想吃什么。   周筑捧着玻璃杯慢慢地喝,脑子里划过老板有点宠着自己的猜想。   他默默摇头。   你酸奶喝傻了吧。 第7章   周五一到,产品经理琴姐照例过来敲打所有人。   在加入游戏公司之前,周筑一度觉得这个岗位只负责架构设计,没想到还得充当部门协调师的角色。   后来每次再看到琴姐,他都会默默行注目礼。   惨,好惨。   工作渐渐繁琐起来,新旧项目同时推进,让八个小时的上班时间显得短促。   周筑清楚现代企业的套路。   用三人份工资雇佣两个人,然后给予五个人的工作,绝不吃亏。   他手头压着一堆活,每天习惯很晚才走,很快就被同事发现了。   小组里八个人,阿京次次走得最早,秉持绝不加班的坚定准则。   其他几个同事或早或晚,也有极特殊的个例,比格。   比格的爱好是每天下午两点上班,晚上十二点下班。   按公司加班制度,她同样可以达成完美考勤,还多几分旁人没有的自在。   周筑自上班以后基本没有十点前下班,八宝瓜子都会提醒一句。   “单身男孩要保护好自己,太晚回家小心怪蜀黍。”   “新人不用这么卷吧!回家了!”   “再写一点,”周筑坚持着说:“写完这段我就去。”   他在写广告方案。   写十版交一次,目前被毙了三次。   做个人视频时的聪明才智,在商业化大规模投放前需要二度转化。   第一次被毙,周筑自我安慰,新人第一次学,理解。   第二次被退回来,他有点绷不住,闷头看了一上午的手游广告,自行接受精神污染。   到了第三次,对老板的真实情感十分浓烈。   不辛苦,命苦。   现在流的泪都是决定上班时脑子里进的水。   傅冬川抿咖啡时,很自觉地开口说:“你是不是在瞪我。”   “没有。”周筑挂着耳机,面无表情说:“我在看键盘。”   对方叹口气,发了个会议室邀请过来。   然后临时给他上课。   手游广告投放在哪些端口,全程要走哪些流程,部门之间对接素材的方式,数据回收的分析。   周筑安静地记笔记,不怎么提问。   傅冬川挽起袖子,在白板上补了个定义,平静地说:“在我接手之前,《灵魂》在这方面的进度约等于零。”   “所以起步该定得更高。”   “明白。”   回到工位,第四版方案写出来,半个小时以后仍未打回。   周筑直接转去傅冬川的工位,看见对方在给他改作业。   圈画标注,替换字句,把语序修正到最合适的状态。   如果这是学生时代,傅冬川高低得是个学习委员,最次也得是课代表。   周筑就算照抄一份作业,对方也会认认真真地改,改完以后说那人写得太烂了,下次直接来抄我的。   青年不禁觉得感动。   资本家改作业的样子还挺养眼。   他站了许久,傅冬川刚好把后半段一并改完,当面跟他讲。   “按《灵魂召唤》的调性,宣传语不能这样写。”   “还有这里,看清楚受众,我们不是在卖一刀999的页游。”   周筑研究了一会,觉得有用。   “谢了,我去改。”   忙到这里,早就过了午餐时间,他手边的外卖盒已经放凉。   傅冬川偏了下头,声音很淡。   “先吃。”   周筑拿走饭盒,叼着一次性筷子边走边想刚才他教的内容。   微波炉传来闷钝的轰鸣声,他靠着一旁的冰箱,习惯性点开B站。   不知道什么时候,评论区炸了。   新发的视频,刚好和另一个热门UP主撞车。   一前一后,差十二个小时,不仅玩了同一款游戏,还用了类似的角色梗。   被撞车的粉丝语气激动,像是高考试卷被抄一样,指桑骂槐过来阴阳。   少数人掀起的波澜,渐渐演变成互掀老底,以及对他的私信开启祖安模式。   青年靠着冰箱,长长睫毛垂着,如同鸦羽。   如果要提取Live2D的源文件,他得去一趟楼上动画部……麻烦。   [就知道白狼牙做不出什么自己的东西!垃圾抄袭狗,亏我还天天看他视频下饭!]   [我说,他之前好几个热门视频都跟那谁很像,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吗?]   茶冻刚才说,7日ROI数据,以及CPR,哪个权重更高一点?   [牙宝蹭热度不是一次两次了哦,不是还跟基友天天卖腐呢嘛。]   [别骂哥哥了,再骂哥哥女粉要打钱了嘻嘻]   周筑出神想了许久,直到阿京指了下他身后的冰箱。   “借过。”   他快速让开,看她从里面拿出大罐巧克力味冰淇淋。   “你广告方案过了?”   “算是吧。”   阿京舀了一大勺,真诚夸奖:“茶冻这人很挑,平时能怼到人自闭。”   “你改一上午就能过,是干这个的料。”   周筑愣住,问:“你认真的?”   “营销组,压力一般都超级加倍,毕竟是专职卖货的。”阿京安详地说:“心态好才是真的好。”   再回工位,助理刚好把微博超话里的腥风血雨发过来。   周筑浏览一遍,简单回复了举措,继续改方案。   [助理]:牙哥今天好稳,居然没骂人。   [狗]:心态好才是真的好。   [助理]:?   [助理]:大师,你悟了。   同时拥有两份工作,他突然能平衡很多事。   哪怕一侧有妖魔鬼怪吱哇乱叫,周筑也能先在另一边稳稳上班,做新时代本分打工人。   整整一下午过去,隔壁的UP主煽风点火,他这边都没有任何动静。   也有对方的粉丝跳脸输出,重拳一概打在空气上。   【2022上海扶贫工作组(7)】   [阿帐]:日,今天的狗好能沉住气,平时碰到这种事能把人喷成猪头!   [Kk]: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还在上班。   [Kk]:打工人没有时间当赛博喷子,除非给钱!   [狗]:儿子能参透这个道理,爸爸很欣慰。   [Kk]:滚滚滚!   晚上八点,附近工位走了大半。   八点半,傅冬川健身回来加班。   他手上拎着一提冰过的果啤,比格伸手接过,咔哒一声拨开。   气泡声余音悠长,像是提前迎来了夏日。   走到工位前,男人弯腰递来一罐,推到周筑面前。   周筑用单指指尖抵住,说:“你知道的,我嫌啤酒苦。”   “尝一口。”傅冬川心情很好:“树莓味,甜的。”   周筑眼睛仍望着他,像是确认下毒人的身份信息。   伴随咔哒一声,比汽水更劲道的冰凉酒液涌入喉咙,酸甜呛人。   酒本身度数很低,低到会被试图装酷的初中生嫌弃。   但非常适合在疲倦的时候来上一罐。   周筑看着傅冬川的眼睛,像猫似的浅浅喝了一口,然后又来一口。   树莓汁液让酒液泛着瑰丽的宝石红,细小气泡在舌尖跳跃来去,像纷飞的鸟。   傅冬川轻笑:“一点小奖励。”   周筑扬眉表示接受了,看着屏幕继续慢慢地喝。   他其实很好哄。   晚上十点半,比格留在夜色里,他们相继离去。   周筑的家在灵岩南路,如果错过了576路末班车,他一般会打车走西藏南路隧道回家。   小区是老破小,狭窄巷道里偶尔有野猫蹿过,夜色里路灯很暗。   客厅常暗着,有时候早上走得匆忙,他忘了关灯,夜里便像是有人守在这里等他回来。   金鱼被关在院子里,客厅里散落着文件材料,模型手办。   录音麦始终保持在较高位置,像是在此工作的人仅仅是暂离一会,很快会回来。   十一点二十到家,十二点洗漱完成,拍片子,剪片子,两三点后青年打着哈欠睡去。   傅冬川的家在娄山关路,每天开车有单程十公里。   小区是老破小,五千三一个月,面积三十七平。   他过得简单体面,但同样只能把容身之处当作睡觉的地方。   如果起得早,则是地铁二号线转十四号线,从豫园站步行数百米走到外滩。   深夜回家时,大半时间里陪伴他的是车载广播。   DJ选歌品味一般,偶尔会讲个不算高明的烂笑话。   只是最近一个月,他的车载屏幕会放缓存好的视频,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陪他回家。   “大家好~白狗子祝你今天生日快乐!”   “啊刚才那个操作好菜,你们假装没看到好吗。”   熟悉的声音,在公司里冰凉疏冷,在屏幕里元气欢脱,像是不同人格的自由转换。   傅冬川无意窥探旁人的生活,先前是刚好手机推送到自己的下属,半是好奇地点开看了。   然后索性把几个系列顺着连播听完。   他偶尔会笑,偶尔打着方向盘看着前路出神。   很少时间里,他会凝视屏幕里青蓝乱毛的青年,与对方视线相触。   像是一头习惯活在无人区的狮子,安静打量突然闯进自己世界的独狼。   枸杞在公司很少笑,总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可在镜头里,他笑着祝观众每一天都生日快乐,唇角勾起的弧度很好看。   十一点,傅冬川推门回家,被柴犬扑个满怀。   然后带它出去夜跑,十二点归来,洗澡,看书,睡觉。   没有人不渴望回家。   除非他们一直孤独。 第8章   周筑睡着的时候,其实很像狼。   狼这种动物,睡着时会用长长尾巴围着自己,耳朵略微耷拉着。   长毛流畅厚密,也许夹杂着雪粒,表层的硬毛护住内层柔软的绒,摸起来会有些刺手。   他的碎发掩着眼睛,鼻尖被落影恰到好处的勾勒。   比起官方宣传照,简历证件照,也许这一刻的他才更动人。   不设防,不套壳,显出矛盾的脆弱感。   傅冬川无声地掩好窗帘,不让刺眼天光打扰他的梦。   青年是在工作时不知不觉就伏在案头,睡得气息绵长,看起来很乖。   他们的对桌关系很像学生时代的复刻。   漫长工作如同上课,方案交接如同作业。   那么对桌同学下午偷懒睡一会儿,不叫醒也没什么。   他是上司,又不是周扒皮。   阿京过来交方案时,一眼看见枸杞趴在桌边浅眠,声音蓦地放低很多。   新人很拼啊,眼看着中午没睡,下午三点撑不住了。   傅冬川把电脑里阿京的方案调出来,逐段看下去,跳着标红六行内容,扭头看她。   阿京努力咽下社畜脏话。   “……谢谢,我拿回去改。”   傅冬川轻飘飘点了个头。   下午的部门氛围确实很适合偷睡片刻。   不规律的轻微键盘声此起彼伏,新风系统有浅浅的响声。   更远处有策划在找衍生部聊事情,人声压低到几乎听不见起伏,字句化作模糊音节。   直到对桌一隅的身影颤了一下,眉头紧皱着不肯解开,傅冬川略重地放下咖啡杯,继续注视着屏幕写反馈邮件。   周筑恍然抬头,未完全清醒时睫毛泛着光。   他昨夜剪片子太晚,下午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了。   一看时间,还好,只睡了不到十五分钟。   比格在看韩团MV,上司在专心工作,没有人察觉这个小小的插曲。   周筑咽下这个秘密,继续推进游戏广告的进度。   他一时间要和很多人打交道。   项目组PM,音视组PM,原画师,视频师,动画师,以及发行部的其他同事。   有口罩挡着脸,能增加几分底气。   像是给过近双方拉开距离,并遮住真实情绪,显出机械程序感。   周筑在浅眠里快速充电,拎着移动硬盘上楼拷东西,然后继续去美术部催资源。   像赛博时代的数据快递员,负责把一叠厚厚的动态帧和PSD源文件搬来搬去,由他来链接视频部和美术部。   很快方案同步到视频组更高层,有人表示异议,发起跨部门会议。   傅冬川快速到场,没戴口罩。   现场一共来了五个人,两个领导,一个视频师,以及一个PM。   “我们部门现在只有六个视频师,”对方简单介绍情况:“其中两个负责做项目PV,其余四个同时要做三款游戏的宣发视频和广告。”   “现在你们增加周期性需求,我这边会联系对应的外包公司,但还需要过审核试验。”   PM点头附和,解释现在的活儿太多,确实没法内部消化这么多需求。   等他们说完,傅冬川开口。   “我看过隔壁项目的广告,你们做MOBA手游的视频师很会抓点。”   “那个高燃踩点的?”视频组主管摇头:“那是外包,这个数。”   “六千?”   “嗯。”   傅冬川轻微皱眉,在算每个月的视频成本。   单个视频六千,每个月都会有数万开支,用户付费绝不可能回本。   他的手机震了一下。   [枸杞]:不该是这个价。   傅冬川收回目光,沉默片刻又问:“质量测试阶段,需要付费吗?”   “采用需要,没通过不用。”   “行。”他起身说:“我们等会群里拉一下测试时间和题目,晚点聊。”   等送走那几位之后,傅冬川关上门,和周筑重新坐下。   “说吧。”   周筑上次坐在这里,还是以学生的身份,听傅老师讲了四十分钟的投放课。   他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封闭空间里坐姿放松很多,报了个数。   “五百。”   “这还是商单的价格。”   “你说的那个广告,我看过几遍,绝不会是这个价格。”   现在视频后期很卷,加上傻瓜式剪辑软件的普及,很多业余爱好者都能轻松达成这个效果。   “当然,如果你让我来做,约等于不要钱。”周筑笑起来:“我这也算是主动出卖剩余价值。”   他知道说这句话很蠢。   作为营销策划,他的职责并不包括剪视频。   碰见个傻逼点的领导,周筑会因为这句话干到死,从此见不到黄浦区的太阳。   傅冬川凝神摇头。   “你不负责这个。”   “我们选择外包团队,是为了能达成工业化输出。”   “七个人同时做,哪怕比你的效率慢几天,也能快速达成更大的目标。”   “好,那么说回这个价格。”周筑转着笔,对傅冬川没接受的这个举动感到愉快:“如果要做动态效果,一般需要K帧,难度会上升很多,价格浮动在八百到一千五,看难度而定。”   “如果是你刚才挑的高燃剪辑配后期,或者是花式转场,压压价可以定在小几百。”   “有一部分需要美术设计,同样可以外包做可商素材。”   傅冬川没有说多余的话,仍旧沉默着。   周筑回忆一遍,确认自己并没有说错话。   ……大概率是视频组的报价含水量过高,不自觉间暴露了。   以他们的笃定口吻,其他两个大项目组都是这样约了不少外包视频。   随便一个广告视频都可以贪掉几千块,趁着信息差大开狮子口要价,刚才那谁估计早在上海买房了。   哎,正经人哪有这个福气。   “你有这个资源?”   周筑挑起单侧眉毛,想起自己手机里五花八门的微信群。   “嗯。”   “是工作室吗?”傅冬川又问:“公司性质,还是个人性质?”   “一定要公司性质?”   “最好是。”傅冬川说:“海芒对账目审查非常严格,而且公司和个人走税不同。”   周筑想起其他的事,低声应了。   “我今明两天梳理好了给你。”   他难得准时下班,走的时候跟大家打了个招呼。   “你进步了!”阿京很感动:“告别工贼从我做起。”   “醒醒,老板还在这呢。”八宝说:“阿京你别太嚣张了。”   “我也准备下班。”傅冬川淡淡说:“你们早点回去。”   “我还在跟文案搏斗,”八宝瘫在椅子上,狂暴挠头:“这个破班真是!我也要下班啊!”   周筑下楼时摘了工牌,罕见地看见下午光景的太阳。   写字楼外,外滩游客熙熙攘攘,导游的小蜜蜂音箱里声音失真。   “各位游客,我们即将看到上海的三大标志性景象……”   观光巴士平稳驶过,小商店仍在卖今日份的上海老酸奶。   他走到公交站旁,在576路驶来时没有上车。   纤长手指逐一握进掌心里,又用力张开,最后拿起了手机,拨通微信电话。   陈召的微信铃声很弱智。   “玛卡巴卡阿卡哇卡米卡玛卡呣!”   这孙子一直不接电话,逼得周筑又听了一遍弱智之歌。   等到他忍无可忍到准备挂电话,陈召终于接通。   “哎?”   “醒没。”周筑问:“问你个事。”   “之前说注册了工作室的那几家……”   一说工作室三个字,陈召腾地从大水床上坐起来。   “狗狗!我的好狗狗!你是不是终于想通,要自己注册工作室了!”   “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你该早早想清楚计划,合理经营多面发展。”   “这事你交给哥哥我,咱们赶紧注册商标,弄你自己的公司,扩大版图……”   经纪人像竹筒倒豆子一样跟他讲着商业版图,周筑等了许久才找到打断的节骨眼。   “等一下。”   “我是说,你把那几家注册了视频工作室的联系方式给我,公司有个业务找外包。”   陈召愣在原地,直挺挺倒回水床上,任由波浪裹着自己上下起伏。   “你……是在帮海芒递活儿啊。”   “我等会转发名片给你。”陈召打开扩音,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我以为你出去上班纯是为体验生活。”   “周筑,你几百万的粉丝,还有那些商单,你打算做的那些系列,你都不打算要了吗。”   “海芒到底哪里好,难道一个月给你开十几万?那不可能!”   “一万五。”   “一万五?”陈召猛地坐起来,像是被侮辱了,很暴躁:“一万五,你就天天早起晚归了?”   “你还记得你是谁吧?”   又一辆576路开过来。   周筑靠着公交站牌,看车里昏暗的冷白灯光。   人们陆续走进车厢,如同工厂流水线里预备驶向远方的一批罐头。   他还是没上去。   以他现在的存款,无论是买一辆车,还是打辆奔驰回家,现在都绰绰有余。   只是在上海买不起房罢了。   电话里一直沉默,陈召以为是自己多嘴,让他不快。   “是我废话多,啧,我现在发你。”   “我没生气。”   他扬起自嘲的笑,否定般摇一摇头。   嗯,我是谁呢。 第9章   周日早上,部门微信群异常热闹。   团建项目通过审批了,确实是去迪士尼,包车包门票吃喝,时间定在六月一号,下周三。   周筑蜷在昏暗里看日程表,看到一半老妈打电话过来。   “醒了没,”周和平女士大声说:“早上十点了,该起来吃早饭了孩子。”   周筑把被子拉过头顶,模糊地应付她:“刚起来,准备去了。”   其实四个小时前才刚睡下。   “星期天是可以多睡一会,”周和平语气放缓:“你终于有了个正经工作,我才没那么担心你。”   她的焦虑对象专向周筑同母异父的亲弟弟穆思筹,对后者的高中学业忧心忡忡。   反正是被吵醒了,他开了外放刷牙漱口,给自己煮了碗泡面。   周和平从化学月考没及格操心到高二文理分班,一边发誓自己再也不要管这个崽子了赶紧退休个痛快,一边又在叹气,觉得新分班的老师不够好。   周筑像是在收听来自北京的教育频道广播,等水烧开的中途打开院门,把一室阳光和春风都放进来。   “你没事要多出去走走,已经荒废好几年青春了,不能再耽误。”   周和平自己说累了,喝了几口水,语气温柔很多:“还胃疼吗?吃饭还是清淡一点,我抽空过来照顾你,宝。”   周筑一抄手,趁着院墙外老阿姨没注意到他,把金鱼快速喂了。   然后闪身回到阳光轮廓线以外,摸了根烟叼嘴里。   “很好,没事了。”   电话挂断,群里消息叠到99+,女孩子在聊去哪里合照,到时候穿什么样的好看衣服。   周筑原本没放在心上,爬完聊天记录以后转回厨房,一边煮面一边思考自己要不要穿得浪点。   他在公司穿得很保守,换言之,尽量像个人。   但是去了迪士尼……谁还不能当个小公主了。   在上海住了一年半,几大著名景点全都没去过。   他的生活区域限于周边两个街区,从买烟的地方到买菜的地方,偶尔在宠物店橱窗边逗逗别人家的金毛狗。   早午餐解决完,青年站到衣柜旁,正式看了一圈自己能穿出去的衣服。   八宝打算穿JK,他穿套DK出门显得像情侣装,要避个嫌。   风衣有几件很帅的款,但是会撞老板的风格。   英伦风,或者日系棉麻衬衫配九分裤,唔……上班还没穿够?   修长指尖停在外翻领棒球外套上,周筑拎出来随意换上,配了条深咖色长裤,自拍一张发给助理。   [狗]:穿这个出去团建合适吗?   点了发送之后,助理迟迟没有回复,点开手机一看照片已经发到了群里。   周筑:“操。”   [营销一组(8)]   阿京:请穿这套上班,非常感谢   八宝饭:好养眼,日,长得帅就是了不起   瓜子:咱们八姐不能输!我组平均颜值一向可以碾压公司!   ……   茶冻:好看。   前面女生叽叽喳喳聊天,周筑都在跟着笑。   那人出现时,他心里突得一跳,抿着唇又看向镜子。   那就这身。   周三恰逢很灿烂的大晴天。   蓝天白云旷远无垠,街边大道沐浴出一片灿烂金色。   MPV商务车驶向川沙,还未靠近停车区域已能听见欢快音乐声。   临下车前,赫兹抱出大把头饰,在车门前给每个人戴上。   “八宝戴兔兔!”   “这个戳一下可以发光,嘿嘿好可爱。”   “阿京亲亲!”   “赫赫亲亲!”   轮到傅冬川下车,他抬手挡了一下。   “男的不用戴吧。”   赫兹扭头看向其他姑娘。   大伙儿异口同声:“你戴上!”   男人轻叹一声,接过米奇头给自己戴好。   巧克力黑的圆圆耳朵中间,还有一个红蝴蝶结。   “巧了,”赫兹拿出最后一个头饰:“枸杞,你也是这个,要是不喜欢的话,可以换一换?”   穿着棒球服的酷酷大男生接过了红蝴蝶结米奇头。   然后看了一眼上司,忍笑戴上。   赫兹往后退了一步,打量部门里唯二的两位男性。   “挺好,你们两整得像网红公司的模特团建。”   比格端着相机招呼:“来,茄子!”   周筑刚一回头,自己已经跟上司单独合影一张。   拍立得飞快地喷绘出成品,而且还洗了两张。   比格把照片交给他们,挥一挥手:“不用谢。”   傅冬川接过照片,瞧了一眼随手放进包里。   周筑有点犹豫,还是仔细放好。   跟老板戴着这个合照,总觉得不太符合社畜生存法则……   算了,管他呢。   迪士尼大到没谱,几大园区能玩上一天。   虽然是工作日,大致也都要排队半个小时。   部门分散又收拢,最后都在地下通道里排‘飞跃地平线’。   前面五个女生在打王者开黑,周筑和傅冬川殿后,顺手帮忙拎了两个包。   他们站在一排,一时无言。   阿京趁着排队在快速修图,修到周筑独照时咦了一声,说:“枸枸,你好像很喜欢这个项链。”   “这是什么牙吗?”她指了指他胸前的项链。   “是狼牙,真的。”周筑没摘下项链,仅是举起了一些,给她看那两颗狼牙的细节。   比起树脂仿造品,他戴的狼牙偏小,略微泛黄。   但又因为被长期摩挲,被定期擦拭保养,它的质感显得温润   “我爷爷是老猎人,住在林场里。”   他低头看着挂坠,用指腹摩挲着光洁的表面。   “九十年代禁枪之前,他还和村里的人杀过冲进晒谷场的野熊。”   “以前我经常做噩梦,爷爷给我做了这个项链,说狼牙辟邪。”   傅冬川突然开口:“现在还会吗?”   “偶尔吧。”周筑笑着摇摇头:“习惯了。”   “我有时候也会做噩梦。”傅冬川低声说:“像是站在很高的悬崖边缘,或者在雨夜里,到处都湿泞一片。”   周筑眨眨眼,伸手指前方:“你知道这个是高空项目吗。”   傅冬川皱起眉头:“我没看到高空建筑。”   “那个,茶哥,”阿京小声提醒:“这个得双腿腾空飞起来。”   傅冬川深呼吸:“那我给你们看包。”   “里头有放包的地方。”阿京友善地说:“其实也不高,三五米吧,全程主要是看脚底下的球幕风景。”   讲到这个重点的时候,他们已经集体排队接近四十分钟。   谁这时候撤退约等于血亏。   周筑怕出事,劝他:“你恐高的厉害吗,要不先出去休息,别强求。”   难得碰见个挺不错的上司,要是在迪士尼挂了……   傅冬川镇定地说:“一般,东方明珠我也上去过,就那样。”   没说几句,众人已经进了闸口,看完游客须知以后陆续入座。   室内像小型话剧观众场,不仅很黑,而且有山谷一样的绵长冷气,吹得人起鸡皮疙瘩。   傅冬川坐在周筑右侧,有工作人员过来检查绑腿带是否扎紧。   “等下高空观光的时候,请不要探身张望,或者做危险动作哦。”小姐姐温柔地叮嘱旁边的小男孩。   后排五个女生的战局还没结束。   “他在偷塔他在偷塔!”   “不要紧,”比格沉定地说:“我也在偷塔。”   “还有几分钟要开了,”八宝捂住自己的尖叫声:“快快快你搞快!”   伴随机械女音,姑娘们齐声欢呼。   “赢了!耶!”   “不愧是你吼吼!”   周筑在悄悄听后排的战况,一时间身体往后仰,座椅腾空起飞。   他感觉尚可,转头看向傅冬川。   “老板,你感觉怎么样。”   “这个时候,”傅冬川在起飞时艰难地说:“不用叫敬称。”   其实也没恐高到那种地步。   他只是不喜欢黑暗,以及黑暗所关联的那段记忆。   脚下有瑰丽景色流淌而过,云雾山峦均是美不胜收。   周筑抓着扶手往下看,抽空瞄一眼上司。   他让开右侧扶手,轻轻侧头,意思是你扶。   “也不用把我当小朋友照顾。”傅冬川望向远方的悉尼歌剧院,道:“感觉像缆车。”   他们渐渐放松下来,安静眺望远方。   周筑对外国风景兴趣一般,更像是在发条上满的时间线里终于抽离。   他更享受放空,以及存在感消失的片刻。   直到有温热手掌落在他的手背上,两人同时抽开手。   “哦,”傅冬川收回手,失笑:“原来特殊优待失效了。”   “哪里,”周筑懒洋洋地说:“我看得有点困。”   他陷在柔软椅靠里,侧头看向傅冬川。   “你的香水,是什么牌子?”   很好闻。   傅冬川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我从来不喷香水。”   周筑:“……?”   傅冬川轻嗅一下自己的手背。   “我姑且当作,你在夸赞我本人。”   现在洗衣液还有薄荷味?   或者是沐浴露能区分前后调了?   周筑不信邪,凑近了又闻一次。   草,好像真不是香水。   难怪没有人工合成的突兀感。   ……是雄性荷尔蒙的自然气息,温柔但不失攻击性。   周筑隐约想起来,读高中那会,也有女生说自己闻起来很香。   “专心看屏幕。”傅冬川慢悠悠地说。   “看老板得加钱。” 第10章   一趟坐下来,众人意犹未尽。   “如果不是要重新排队,我愿意再坐一次。”   “走了,等会是小矮人过山车,还是极速光轮?”   “当然是吃午饭!吃完再玩!”   周筑对路线没有执念,跟着大部队逛逛停停,更多时间在给姑娘们拍照。   他很会选角度,又肯俯在低处拍出线条漂亮的大长腿,成品每一张都很惊艳。   中午,小分队决定去加勒比湾用餐。   周筑临时想到什么,拿着勺子自拍一张,准备发微博营业。   恰好比格凑过来看。   “在挑滤镜吗?”   他随意选了几个,问她觉得怎么样。   “你这张不能发。”比格平直地说:“勺子倒映出老板的脸了,会被粉丝看到。”   周筑蓦地抬头,后背冷汗都下来了。   “你好厉害,”他快速取消编辑好的微博:“我都没注意这个。”   “比姐是有经验了。”八宝笑起来:“我们之前替角色营业拍照,结果到处都是反光陷阱。”   “本来很简单的几张图,后来都是拿放大镜一点一点地抠,生怕被玩家看到。”   一点简单的职业习惯,用在这种时候也很好。   傅冬川倚着岩壁,在川流声响里给周筑拍了两张照片。   “有什么不能发的。”   “那还是不行。”周筑接过手机,随口说:“现在的女生很能脑补,要是在剪影里看到你,搞不好会猜……”   傅冬川扬起眉毛。   周筑及时住口:“你懂的。”   “你解释下。”   “就,呃,以为你是我对象。”周筑埋头看手机,不好意思再看他:“拍得很好,多谢。”   傅冬川长长噢了一声。   周筑感觉越说越黑,一边编辑微博,找补着说:“其实我比钢筋还直。”   “那个,”阿京咬着披萨说:“钢筋都是弯的。”   “我比铁道还直。”   “铁道也是……”   “意大利面!马路!电线杆!”   “孩子,住口吧。”比格同情地看着他:“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弯的了。”   周筑:“……?”   傅冬川忍着笑没再说话。   也不知道饭间聊到哪里,有人说到了周筑的B站视频。   好像是因为好奇心点开看了一集,意外地觉得很好玩,结果差点通宵看。   “我现在泡面都拿你这个当背景音。”   “对,我也,而且枸枸的声线很有陪伴感,”瓜子大力点赞:“我也经常有听!”   傅冬川吃得斯文,没有贸然参与话题。   他很好奇周筑对这件事的态度。   青年爽朗一笑:“今晚也有更新,欢迎来看。”   “我刚开始拍的时候,一直不好意思看镜头。不过现在职业很多了。”   周筑比他预料得更坦然从容。   说起作品,以及镜头前的自己,青年会有另外一种气质。   是独立于屏幕的……习惯了支配屏幕的主导感。   傅冬川摇了摇冰块,噙着笑意又抿一口。   他很喜欢这个状态的周筑。   当天下午一点三十分,某微博终于更新。   @白狗牙:出来玩[图片]   图片光线较暗,但勾勒出他的精瘦身形,以及高挑利落的线条。   青年身上的棒球外套有美国风格的张扬感,颈侧的白皙仅有小巧一隅,同样是一抹亮色。   他在笑着说话,没有看镜头。   照片抓拍得恰到好处,显得画中人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性感。   评论区快速炸开。   [帅哥你是谁!!]   [太奶奶!你关注的博主终于活了——]   [帅哥来谈个恋爱好吗好的我在民政局等你#玫瑰]   [我狗的颜值怎么还升级换代了!你是不是去做了医美!这个皮肤我狠狠爱了!]   部门的女生们在创光轮上尖叫,周筑坐在长椅上吃草莓雪糕。   他不敢坐这个,宁可在全上海最快乐的地方刷会微博。   发微博的时候,他以及他的哥们大多选择这种装逼的语句。   字数要短,要显得神秘随性,照片一定要帅。   每条微博要给人一种百忙之中抽空冒个泡的感觉,但是又得力度刚好的耍帅。   今日份的营业,上司功劳深厚,把他拍得……很迷人。   周筑刷新两遍原博,把照片点开看了又看。   又在笑,又在皱眉。   我……看起来怎么怪骚的。   他心里出现两个小人。   一个挥舞着雪白翅膀,尖声说骚一点好,大好青春就该又骚又浪,刚才就该把扣子再解开一颗。   另一个长着尖尖红角,粗声说你今天又让老板给你干活了,再这样小心试用期都过不了,笨蛋。   周筑把两个小人同时按灭,自我反思。   不像话。   怎么能随手让老板给自己拎饮料拍照片。   但是老板好会拍,晚上放烟花的时候能不能再拜托一次……   傅冬川坐在长椅另一侧,在回公司消息。   周筑把自己按进谦逊打工人的角色里,坐姿端正很多。   但是又因为微博评论区的彩虹屁吹到爆表,忍不住笑得很开心。   傅冬川收起手机,问:“在笑什么?”   “那张照片。”周筑伸了个懒腰:“点赞已经有大几千了。”   “主要还是你眼光好,”他看向他,眸子在泛光:“把我拍得这么上相。”   “我一直眼光很好。”傅冬川说。   女生们休息片刻,提议说玩碰碰车,他们便一同过去。   “茶哥跟谁一队!”   “来来来,我开得好!”   傅冬川站远一些,笑笑说你们玩,我看包。   周筑本来进了队伍,察觉到什么。   这种游戏容易有肢体接触,对方很绅士地避开了。   “茶哥,”他跟着叫了一声:“跟我一起?”   工作人员很热情:“快来,现在不用排队!”   “各位朋友请把私人物品寄放到柜子里~就在这边!”   傅冬川看向他。   “你会开车?”   “不会。”周筑挽起袖子:“我负责撞翻所有人。”   傅冬川呼吸暂停几秒,跟随落座。   电铃声响起的下一刻,所有人的车座像野狗一样蹿了出去。   基本看不清谁在撞谁,倒是尖叫声和大笑声像爆米花一样炸开,所有人都变回了小孩子。   周筑开车很猛,第一次被撞歪的时候,他们忽然开始跟着笑。   然后边笑边开车,笑得直不起腰,任由横冲乱撞的车互相怼脸。   “往那边!”傅冬川指方向。   周筑一甩方向盘,两人连骨架都快被漂移出去。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方向盘分了对方一半,两个人在颠倒混乱的电磁场里碰来撞去,好像也在跟着所有人一起放声大笑。   再结束的时候,周筑人都快散架。   “老板,你开车是这个。”他竖起拇指:“很猛。”   “谢谢。”傅冬川把他捞出狭小座位:“我一直很猛。”   周三疯玩一整天,很能给人一种在过周末的错觉。   看花车,看烟花,在电车和所有人一一告别,拎着大小玩偶回家,全程都像一个气泡水般的梦。   但坐在电车里的时候,周筑下意识侧头看,好像傅冬川仍旧坐在自己身边。   抿着薄唇,眼里有浅淡笑意,和他肩抵着肩,靠得很近。   像那一场游戏还没有结束。   青年拍拍脑袋,看着车窗外走神。   第二天再上班的时候差点起晚了。   周筑记得自己做了个很暧昧的梦,但醒了以后不记得细节。   他快速洗漱梳头,在衣架前停顿了好几秒。   十点二十五分,青年擦线抵达工位。   阿京本来在敲键盘跟同事八卦,不经意间一侧目,很清晰地说了声沃日。   更多同事看了过来。   “D!K!”   八宝深深吸气:“好看,你昨天该穿这个!”   周筑耳朵尖是红的,表情尽可能显得镇定。   “行。”   他穿了身日系高中生校园制服。   圆排扣,长领带,纯黑面料。   比起通俗意义的西装领带,这一身来得书卷气,还多了几分高中生的禁忌感。   过于保守的配色裁剪,让这身打扮显得妙不可言。   周筑穿这套出门时一路戴着口罩,面无表情地接受沿路大爷大妈们的注视。   正经公司上班谁敢穿这个。   但是游戏公司……那无所谓。   刚好周四早上要开会,昨天在迪士尼欢乐整天的同事们聚在会议室,目光焦点集聚于周筑。   “好清纯。”八宝由衷说:“你真是很适合穿纯黑色,我要给五星好评。”   “老板你能不能跟枸枸学学,”赫兹捧着脸说:“求你换个没那么商务的风格。”   “我想到了那个表情包,”瓜子突然举手:“就是那个,你这样很……呃,那个表情包是什么来着!”   比格快速掏出手机。   “我发了。”   傅冬川扫了一眼电脑屏幕,淡淡念出了声音。   “我的意思是说……”   周筑坐在他的右侧,条件反射地伸长手去捂嘴。   会议室爆发狂笑声。   “让他读让他读!”   “茶哥干得漂亮啊!”   上司的唇碰到他的掌心,话语止住,但抬起凤眼平静看他。   周筑呼吸一滞,把手收回去,脸颊发烫地坐了回去。   傅冬川从善如流地继续往后读。   他低声说话时,尾音似透着蛊惑。   “我的意思是说,你这样很容易被侵犯。” 第11章   新项目代号S7,目前还在等待版号,命名为《雪宫》。   游戏尚未内测,所有消息都捂得严实。   角色造型,游戏玩法,新作亮点,一切信息停留在傅冬川的层面。   但发行部需要提前准备宣发流程,把漫长的预热期盘活。   比起会议开场时的热闹,讲到后半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傅冬川自知局限太多,分配完未来工作方案之后,转着马克笔说:“下个月会开放内服名单,我们组可以有三个名额。”   “但是保密级别很高,严禁任何截图和信息外露。”   阿京双手比叉:“违约金一百万,俺赔不起。”   “我会根据工作性质,为优先级高的三位申请权限,”傅冬川说:“恭喜,你们是最早一批能玩到游戏的,虽然还是内测版本。”   周筑以唇抵着指腹,被叫到名字时抬眼看了过去。   “你在名单内,”傅冬川和缓地说:“下午有两个会,我带你见其他组的广告策划,想学什么可以抓紧。”   青年短促答应。   他来公司时间很短,但是即将接下很大一个活。   未来一年里,《雪宫》和《灵魂幻想》两个重头项目都由他独立负责广告发行。   往好处看,这是工作履历里极漂亮的一个点。   将来去任何游戏公司求职,凭这一行字都可以快速淘汰大片竞争者。   坏处是,这些事的全部流程,只由他一个人来跟。   周筑在会议里格外缄默,直到大伙儿伸着懒腰纷纷离开了,傅冬川才再度关门。   男人双手关门的动作很从容,像是舞会里的绅士。   “我注意到你的情绪。”   傅冬川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   “说说看,在想什么?”   周筑想到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在想比格玩的那个烂梗。   老板,你这是在压榨男高中生。   他压了笑意,睫毛轻轻晃了一下。   在落影里,看起来清冷又年轻。   傅冬川有一瞬的错觉,好像面前这个人,真是哪个过来参观的高中生。   男人不留痕迹地多打量了他几秒,如同示弱般,再度接了话头。   “我在招人,不会把所有压力都放在你身上。”   “按其他几个游戏项目的经验,广告脚本会发动全部门所有人一起来写,外包团队也会进一步扩充。”   “如果你还有顾虑和想法,可以都告诉我。”   周筑冷静地把自己脑海里双工作线的安排做出兼并线。   他知道自己有几个视频要延期了。   “知道了。”   这个回应显得疏离冷淡。   “我们聊下午的开会准备吧。”   傅冬川沉默片刻,在抉择是否哄一哄。   “好。”   其实上司很少会做到这个地步。   周筑这几个月被傅冬川带着扩宽能力,心里一直存着感激。   他是个人账号出身,UA广告属于平行门类,很多东西只能靠现学,以及老板不吝啬的现教。   他本该多笑一笑,显得客气亲和。   但周筑是个单线程生物。   脑子里在想事情的时候,气质就开始变冷,不再怎么接别人的话梗。   如果同时在想好几样东西,面无表情的状态好听点是酷,难听就是臭脸。   直到傅氏小灶开完,周筑收起笔记本,同上司一起出去。   然后在经过金属立饰的一刻,脚步顿住。   “等下。”他难得意识到什么:“我表情好像,有点凶。”   傅冬川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你才知道。”   “……不是我本意。”周筑叹气:“日程安排太密了,我一直在想事。”   “小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被迫加班到十一点,一面对接自己认识的几个视频剪辑工作室,一面梳理学习其他几个项目的宣发视频,算是也在给做视频主的副业一同铺路。   然后好哥们鳄鱼子打电话过来。   手机连着震动三四下,周筑先保存文档再接,压着声音问什么事。   这个点公司基本人走空了,楼层各处星星点点亮着灯,仍有十几个人在加班。   “狗子!”鳄鱼子热情地喊他:“在哪浪呢,回家没。”   周筑隔着工位看了一眼同在加班的傅主管,起身找了个僻静角落,不想打扰同事:“我在公司。”   “啊,啥班啊让你这么上头。”鳄鱼子那边传来夜市的喧嚣声响,隐约还能听到小贩在吆喝鱿鱼串:“这周六,下午三点,跟哥几个一起拍视频,密室逃脱里扮鬼,走不。”   周筑陷在昏暗的墙角,懒笑一声。   “2022年了,兄弟,整不了新活可以咬打火机。”   “那你不懂了,咱这是水视频顺便玩反差感。”鳄鱼子大大咧咧地说:“你看,我这么个蹦跶又骚气的货,我去扮鬼那是情理之中。”   “但是我拉上你,拉上喵姐老许,把你们几个塞进去,那就是新活。”   “咱就是要看冷冰冰的小帅哥,妩媚动人的御姐,还有健身一哥都——”   “都去扮鬼。”周筑接话:“顺带狂蹭一圈流量。”   鳄鱼子十分满意:“那就这么定了,晚上请你们吃东北炖大鹅,嘎嘎贼香。”   周筑思索片刻,叫他把定位时间都发来。   他上班快上傻了,是得疯一会儿。   到了周六,一行人齐聚浦东某写字楼内。   鳄鱼子长得又高又壮,五官身材都是典型的北方汉子。   “现在真是省成本,没几家密室租门面了。”他仰头看电梯间里密密麻麻的标牌。   美妆,密室,发型,汉服店,古风拍照,全挤这小办公楼里头。   “这儿我知道,”同行的朋友插话说:“老风你记得吧,他开公司的时候到处找合适的办公区,差点选了这。”   “但你看,这乱糟糟的,逼格不够,成本压下来但是容易劝退那些挑剔的甲方爸爸。”   鳄鱼子跟着笑:“上次那个国际大牌的PR,贼几把难搞,返稿二十多回我脑汁乱炸。”   周筑站在电梯的右后侧,似不经意道:“老风也开了公司?”   “现在不都这样,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狗子,你打算开工作室么?”   “在考虑。”   “赶紧搞,MCN抽成太多,个人又要同时做选题剪辑特效法务兼多平台运营,你号做大以后忙不过来的。”鳄鱼子又说:“你看看今年新蹦起来的那个UP,抖音的粉丝都过了三四百万,操,现在新人都是怪物,听说他才二十一。”   电梯里有人惊呼。   “二十一?读大学呢?”   “好像还是个很牛逼的大学……全国前五的那种。”   “能不能别都来卷啊爷真的会气噢!”   周筑按了按太阳穴,脑海里自动归类存档,把待完成事项又加一条。   [确认工作室的事]   想了几秒,在旁边添一颗五角星,红笔加重画两横。   这周末就想清楚,不拖了。   密室逃脱租得还挺大,NPC小姐姐把他们带去员工会议室里,一边发角色说明一边吩咐化妆师进来给人打粉。   “吓人都会吧,咳咳,听我教你们鬼叫,”NPC露出灿烂笑容:“要是凄厉一点,就是咦呀嗷嗷嗷!类似说妖嗷!咱用胸腔共鸣哈,不然喊十分钟嗓子就没法要。”   “那你要是演悲惨一点的鬼,就抽长气,肩膀垮着,噫嘻……这样幽幽地从别人后面发冷声。”   她讲得很快,化妆师跟上浆糊一样把几个人都画得脸色惨败,拿指甲侧面给人抹眼角的血。   鳄鱼子听得聚精会神,还舔了口嘴边的假血。   唷,酸的。   摄影师刚掏出烟,被NPC眼疾手快拦住。   “不好意思大哥,我们这是消防敏感区域,配合下。”   摄影师连忙站起来道歉。   一共来了五个UP主,披上假发长衣以后被安排进暗室角落里,走遍流程正式打工。   周筑刚开始没镜头,放不开。   直到他悄么声出现在紧张开锁的男生后面,吓得高中生嗷嗷两嗓子光速跑路,成就感油然而生。   吓人贼好玩。   一连三四趟,密室小巷里不光回荡着男生女生的惨叫声,还有摄影大哥跟着嚎。   “你嚎什么!”鳄鱼子回监控室里喝水,嗓子已经冒烟了:“看不出来那是白狗子吗!”   “他特么的,我靠,回头杀,靠贼近!”   周筑也在喝水,把摄影大哥的脏话当成夸奖的一部分,心情很好。   NPC那边对讲机响了两声。   “新客人来了,十分钟左右你们入场。”   小姐姐看向前台监控,又凑近看。   “好帅哦,他女朋友也漂亮!”   “我看看我看看,”旁边哥们也凑热闹:“能比我好看?”   周筑远远一瞥,被水呛到。   有时候视力太好也是错。   那女的他不认识,棕茶色波浪卷发,配上缀着细钻的小黑裙,漂亮的像只波斯猫。   但她挽着他的老板,笑得很开心。   鳄鱼子看热闹没够,见周筑还没动,好奇地问:“你累啦?下场休息?”   “我该去吗。”周筑缓缓开口:“他好像是我老板。”   大兄弟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青年的肩。   “那你必须去!”   “你吓尿他!” 第12章   他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傅冬川。   一碰到这个人,他会习惯性看一眼工作群,像是总觉得傅冬川每天都在上班。   西装大概是成年人的校服。傅冬川在公司很收着,说话做事滴水不漏。   周末难得出来放松,男人穿了身深咖色衬衣,袖口折得利落,露出修长的手臂。   衬衣领口微开,显出流畅腰线以及宽阔肩背,在画质模糊的监控里仍能看出剪裁漂亮。   NPC小姐姐特意给周筑补了一层妆,把伤疤血痕画得活灵活现。   “这段别录。”周筑走之前嘱咐摄像:“毕竟是熟人,不合适。”   “明白的,”鳄鱼子大手一挥:“老板送上门了当然要玩得高兴!”   周筑瞥向他,忍笑没说话。   巷道狭窄幽深,还伴有清幽荒凉的背景音乐。   空调冷气开得很足,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人群走散,纷纷进入不同房间寻找线索,扮鬼的NPC们悄无声息地开始演出。   周筑潜伏在墙角,没拿定主意,很快看见傅冬川拿着信封站在雕像前。   男人没察觉到他的存在,倚着墙誊抄线索。   周筑耳麦里传来鳄鱼子的打气声。   “冲!狗子!上去干他!”   周筑定定神,一个箭步莽了过去,扬高声音猛叫。   他冲的太快偏偏踩到游客丢在暗处的易拉罐,失重感出现的片刻整个人往前扑了过去。   两只手恰好扑到傅冬川的肩上。   男人转过身看到他的脸,眨了下眼,任由下属挂在自己肩旁,配合着举手投降。   “周筑。”傅冬川笑着看他:“这算谁侵犯谁?”   青年这会儿才站稳,猛提一口气,想起工作群里的那个烂梗。   他脸上发烫,收回手,顺带把弄皱的衬衣捋平。   手感确实很好……   “这是战术。”周筑嘴硬地找补,自己反而没忍住,有点笑场。   “嗯。”傅冬川在昏暗里看清他的脸,此刻才把最后一行字写完,落了个轻巧的句号。   环境亮度被店家刻意压得很低,像黄昏里的余晖,把世界调谐在黑夜来临前。   可他仍然看见周筑白得发光。   这个人明明熬夜成瘾,皮肤还是好到不可思议。   “这算副业的副业?”   “拍点素材。”周筑随意地说:“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陪我姐姐。”傅冬川收起纸条,半是询问地转向他:“刚才没吓到,要不要补一次?”   周筑比划出要吃人的动作,后者恰到好处地拍了一张。   “咔嚓。”   扮鬼的某人有点恼怒:“我也要面子的!”   “拍得很好看。”傅冬川把手机屏幕递给他看。   周筑看了几秒,闷闷道:“那你发我。”   “好。”   他们的关系忽然拉近很多。   周筑一直对这个上司有些距离感,有时候会觉得,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傅冬川很像他高中时代想成为的人。   高学历,谈吐成熟,是冷静又锐利的精英。   那种年少时期隐秘的渴望,会在人进入社会以后变得烧灼。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在摄像头之外的角落里靠墙聊天。   傅冬川在等表姐拿着线索回来找他,周筑在重新系紧表演服装的绑带。   “可能是上班上傻了,”他言不由衷地说:“以前觉得你很遥远。”   “我是说,现在才好像有一点同龄人的感觉。”   傅冬川看向他。   周筑扬起眉毛:“你要是不高兴,我可以把刚说的话撤回。”   “不会。”傅冬川低声说:“我也觉得之前好像不够近。”   周筑笑着看他,没再接话。   远方传来傅冬川表姐的尖叫声。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鳄鱼子跟在后面嘤嘤嘤鬼哭:“我~死的好惨~~哦~~”   傅冬川起身准备过去救她,临走前转身看向周筑。   “你新一期视频很好看。”   周筑问:“三连了吗?”   “你还真是。”傅冬川无奈一笑:“还评论了。”   晚上再回家的时候,周筑有点后悔问了这句话。   他现在再看任何评论,都隐隐怀疑那个账号背后留言的是自己上司。   跟人合作的新歌还在改PV,几条音轨修了又修,还没定好调音师又问要不要再加个混音。   周筑还在戴耳机听合唱的效果,突然听见砰砰的敲门声。   “谁啊?”   “我!”周和平扯着嗓门说:“快给你妈开门,东西重死了。”   周筑起身时差点扯掉监听耳机,有些踉跄着过去给她开门。   周和平从北京千里迢迢地赶过来,手上四五个大袋子,还背了个看着就沉的包。   周筑快速接过她手上那些东西,想都没想往厨房去,把里头新炸的肉丸子,刚卤的整鸡一样一样往冰箱放。   “妈,我不是给你买了个行李箱?”   “没几样东西。”周和平毫不在意地拍拍手,关好门顺手拿了个扫帚,完全不打算坐下来喝口水缓缓:“你这客厅乱的啊,几天没收拾了?”   周筑有些费解:“不是,您过来之前,好歹打个招呼?”   “我打招呼了啊?”周和平瞪他:“三天前,你忘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太喜欢发絮絮叨叨的语音了,一条整四五十秒,长到转文字都要好些时间。   周筑隐约有点印象,说是弟弟终于能放假休息几天,她能抽空过来看看他。   “我跟你黄阿姨约了过来旅游,她的车还在楼下。”周和平又说:“上海呆三天,然后去苏州杭州乌镇,玩完了回北京。”   周筑呆了几秒,仍不太习惯母亲风风火火的习惯。   “那,”他终于放完能塞满冰箱的食材,转而给她倒杯温水:“你这几天跟黄阿姨一起住酒店?”   “你猜住哪?”周和平自豪大笑:“外滩旁边,夜景那叫一个好。”   女人做事很务实,跟亲儿子没那么多温存亲切的感情交流,进来没五分钟就开始收拾屋子,打扫厨房。   周筑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周和平离婚后再嫁,过了几年和第二任丈夫生下穆思筹,那时候周筑已经十一岁了。   偏偏是同一年,他的父亲也再婚再育,和妻子生了一个女儿。   大概就是从那一年起,周筑意识到什么,话渐渐变少。   他退到日光和月光之间的阴影里,厌恶做梦,也厌恶睡眠。   周和平做事太过勤快,像是这个世界上最麻利的家政阿姨。   周筑看得都忍不住叹气。   “妈,你不用做这些。我本来请了保洁,每周末都来一次。”   周和平睨他一眼:“你啊,能不能好好存点钱,别赚多少花多少?”   “你这样会显得我特别懒。”周筑指指电脑:“其实我在加班。”   “没事,你忙你的,”厨房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周和平抬高声音:“我等会就搞定了。”   周筑本来坐回电脑前,目光还没触及那几行音轨,又站起来。   他走到厨房里,抬手拿了围裙,给自己系上。   然后和她一起洗自己堆积了两三天的碗碟。   “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像在努力学习人类关系的机器人,像是在不自然地尝试对话:“你是不是想我了?”   周和平愣了一下,也不习惯表达这些,干笑两声,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当然,妈妈一直都很想你。”   她没看他,目光一直在看流水和碗碟,握着抹布在瓷器边沿旋转。   “怕你吃太多外卖,肠胃又被弄得乱七八糟。”   “年纪也不小了,还没谈个朋友,你姥爷一直问我……”   周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他觉得妈妈和儿子的对话应该很顺畅,顺畅到不用思考这些。   可是他就是像许久没有涂过机油的生锈机器,费力地想,接下来又该聊什么。   “那要不要在上海多呆几天?”   说完这句话,周筑想起她前面的话,自嘲着否定了。   “算了,你还是和黄阿姨一起吧。”   “你在我旁边就忙个不停,每天打扫卫生做饭,日子过得没劲。”   “出去旅游玩玩,看风景拍拍照,也很好。”   周和平拧干抹布,这才转身看他。   “是吧?”   “我跟筹筹也说,你都读高二了,早该自立了,怎么什么事都让老妈操心。”   她习惯性包揽一切,其实自己也有些放不下。   周筑简单挑了几样礼物,陪她一起下楼见黄阿姨。   后者热情亲切,反而更像许久不见的妈妈,见面直接一个熊抱。   “筑筑长这么高了!很帅啊,是大小伙了!”   “最近过得还好吗?最近有没有认识朋友?”   “有的,”周筑言不由衷:“你们玩得开心,有事随时叫我。”   “好!明儿带我们看看你们公司!”黄阿姨笑容满面:“完事我带你妈去南京东路,逛弘基买衣服去!”   周和平笑得有些腼腆,说话反而客气。   “看你方便了。”   “我当然方便。”周筑张开双臂:“分别之前抱一下,妈。”   周和平点点头,这才去拥抱他。   她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的背。   “你早点睡,别熬夜。”   周筑亲了下她的脸。   “我也很想你,妈。” 第13章   次日中午,两位阿姨打着遮阳伞过来拍照。   中山东一路附近邻近豫园,高耸入云的写字楼紧邻复式小洋楼,红墙灰砖很有年代感。   大陆的观景巴士渐渐不再有开放式顶层,周筑每次下班等公交时会注意到它,但总觉得这样的车不坐也罢。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被爸妈带去哪里旅游。   男人拿着景点地图大笑着指向远方,女人戴着遮阳洋帽,坐在他们中间抿着嘴笑。   周筑不记得他们当时在聊什么,也忘了目的地是哪。   记忆里,他坐在高高的观光巴士最高层,伸手可以摸遍沿路树梢,摘最高的花。   泛黄的记忆一晃而过,变得虚实难分。   他关于父母和平共处的记忆实在太少,有时候会怀疑这些是不是都是自己臆想的内容。   “小筑!”黄阿姨招呼他:“来,给我和你妈妈拍一张,注意角度!”   两位女士扬起纱巾,站在喷水池旁迎风欢笑,找回久违的年轻。   周筑半蹲着给她们拍好一张,两人又找到新的置景地,快速换好位置继续摆姿势。   外滩风景如同当地硬通货之一,有些公司为了显出逼格,会刻意在这里租走写字楼的一层,好给其他资方深刻印象。   周和平今天心情大好,拍了好几张以后张望附近风景。   “那边好像还有个公园!”黄阿姨翻着手机说:“是不是还有个商圈,NFC?KFC?”   “我还没逛过。”周筑说:“对这些不太熟。”   “你问问同事?”周和平把包里的冰酸奶递给他:“多交交朋友,没事一起出去吃吃饭,碰见合适的别小气,该追就追。”   周筑有些支吾,一扭头看见傅冬川恰好从咖啡厅里出来。   今日晴光灿烂,男人额上戴着墨镜,穿得也休闲随意,有点网红出街的闷骚。   周筑脑子里空白一秒,临时没想好要不要装作没看见。   对方已经走了过来。   “老板。”他声音有点干:“下午好。”   周和平很热情地过去打招呼:“你是小筑的老板?幸会幸会,我是他妈妈,过来旅游。”   周筑本来觉得这种情况会尴尬又生分,料想以傅冬川的性格,点个头礼貌招呼下就会走了。   但他的上司对两位阿姨都应对流畅,很是愉快地加入对话,还在指路不同的观景点位置。   “噢噢,那边可以坐船?”   “我是说怎么好多小姑娘都去西边拍照!”   傅冬川抿唇笑着说了句什么,她们跟着笑得乐不可支。   对话结束之际,周和平还和他加了个微信,笑眯眯地挥手告别。   男人再转身过来,凤眼望了一刻周筑。   “等会开会见。”   周筑嗯了声,目送他离开。   黄阿姨没等人走远,已经凑过来八卦。   “你这个老板,单身还是结婚了啊?人真不错啊,可惜我生的也是个儿子!”   “看着很沉稳的样子,”周和平跟她交头接耳:“这么年轻就能进管理层,还很接地气,说话不端着。”   “对,很好哎!”   周筑有种误入公园相亲角的错觉:“妈,没事我就上去了?”   周和平终于想起来儿子还在这:“你多跟老板学学,他这个谈吐,性格,真是很好。”   直到坐电梯上楼,周筑才想起来哪不对劲。   他两加微信干什么。   以及……老板是不是之前有说过,打算追谁?   有关记忆都很淡薄。   事不关己惯了,听什么都没入耳。   青年靠着冰凉的电梯墙壁,心不在焉地乱想。   傅冬川要是谈恋爱了,以他的那冷冰冰的性格,能热起来吗。   说话总是低声,做什么都风轻云淡的,商务距离感太清晰了。   项目推进的还算顺利。   前几个试水的广告虽然是零基础的新人主策,但数据反馈和老广告差距不大。   游戏内测服进入开放阶段,周年庆的工作也在铺开。   周筑在工位一直闷头干活,每天不是看数据就是写脚本,耳机一戴自我隔离。   他隐约察觉到同事之间的气氛不太对,但没多问。   直到比格戳了过来。   [比格]:你这两天跟茶冻说话,感觉他情绪怎么样?   [枸杞]:没感觉。   [枸杞]:他这两天不在公司,好像在出差?   这句话刚说完,不远处有个身影晃过去,周筑抬头一瞥,看见是傅冬川。   ……原来他在公司?   比格和周筑对视一眼,没用内网,而是用微信继续发消息:“老板好像要被开了。”   周筑怔了下,笑着回复说不可能吧。   他听她们说,傅冬川在海芒游戏已经有好几年,而且业绩也一直很好。   何况这几年接触的还是核心项目,是几个游戏里相当能打的《灵魂幻想》。   或许是要跳槽了?   周筑没察觉自己在皱眉。   他想了又想,还是没参与后续的话题。   晚上再回到浦东,小区里连个遛狗的人都没有,像极了没有放置任何NPC的世界。   有段时间周筑沉迷网游,凌晨三四点也在线。   那个时候的主城,跟此刻的小区很像。   周筑在低头回朋友消息,冷不丁身侧撞来一阵白光,下一秒整个人都被掀了起来。   电动车上戴着头盔的老头很慌乱地看他一眼,加快速度扬长而去。   “操!”他大骂一声,在剧痛中努力站起来:“停下!”   电动车一溜烟没了影子,几个数字在夜色里很模糊。   他的右脚踝痛到一动就疼,不能转,不能晃。   周筑咬着牙坐起来,拖着右腿坐在过道草丛旁边,心想现在该怎么办。   打120有点离谱,打110不一定能马上抓到人。   他的腿要去拍个片子,刚才在十字路口猛地一轰,都不知道是被碾了还是被撞了。   已经有冷汗落了下来,他握紧手机,给哥们打电话。   鳄鱼很快接了。   “喂?片子我助理在剪了,发之前叫你。”   “不是这个,”周筑怒气未消:“我被一王八蛋撞了。”   “撞了?!卧槽,”鳄鱼立刻扬起声音:“什么车?你别动我给你打120.”   “电动车,我其他地方还能动,脚踝不行。”周筑在昏暗灯光里确认脚踝肿了没有,疼得又骂一声:“那老头骑电动车转弯不减速……直接把我掀了。”   “坏了啊兄弟,”鳄鱼憋屈道:“我回老家看我妈去了,她高血压犯了,我陪着呢。”   “我帮你群里问问,有没有其他人能过来搀你去医院。”   【汤臣一品海景房A栋业主群(7)】   [鳄鱼子]:操!白白被电瓶车撞了!有无人在上海@全体成员   [鳄鱼子]:急!!看到回话!!   [灰]:坏了,我在日本。   [呸呸]:??要紧吗,我们跟阿帐,四个人都在北京拍环球乐园啊   [狗]:……   [Kk]:这个点北京飞上海来不及了,狗你在哪?我帮你打120?   周筑轮流接完几个朋友的电话,谢绝了他们叫人过来帮忙的提议。   麻烦朋友他都不太好意思,何况还是不太熟的人。   经纪人压根不在上海,平时也只有工作联系。   现在……还能叫谁?叫个跑腿小哥搀着自己去医院?   周筑努力够到路灯杆,痛骂那个肇事逃逸的老头一百遍,忍着尖锐痛感站了起来。   不行,一定要去医院。   问题是……现在他位于小区的长道,去马路边打车至少要走四百米。   他定定神,忍着痛意翻通讯录。   手机电量只剩16%,等会还要去医院,必须尽快找人。   父母首先被排除在外,很多朋友关系好但人不在上海。   有的哥们家里刚有孩子,这个点叫出来也不可能。   翻来翻去,到最后居然无人可选。   周筑低头看脚脖子肿了一圈,心想我是该开个工作室。   至少这种时候能抓个助理过来扛自己。   他深深叹气,重新翻出手机,给傅冬川打电话。   真是没有人可以选了。   这个念头有点疯狂,但也得试试,不然他今晚都得在草丛里喂蚊子。   电话拨通的一瞬间,周筑已经有挂掉的念头。   对方跟他纯纯工作关系,这种私事未必愿意掺和,但万一卖个人情呢。   只响了两声,傅冬川接了电话。   “是我,什么事。”   “打扰了,”周筑压着情绪说:“我被电动车撞了,朋友都不在上海。”   一秒的空隙里,他甚至已经替傅冬川想好了拒绝的理由。   这一秒结束,他可以快速打个哈哈,说我就是来请个病假,明天来不了。   一瞬间好像漫长无比,又短到令人反应不及。   “我过来。”傅冬川平静道:“发定位,别动。”   过程之快,像极了在公司里,一个需求发下来,对方平快接下。   就这么简单。   周筑隐约记得他住在浦西,临时有点抗拒。   “太麻烦你。”   “我开车过来,”男人那边传来拎钥匙的清脆响声:“二十分钟,尽快。”   “……好,谢谢。”   周筑挂掉电话,长长叹气。   他费力拖起活动不便的脚,整个人倚在电线杆旁,被蚊子咬的脸颊发烫。 第14章   他让他等二十分钟。   浦西到浦东实在很远,远到周筑站得脚脖子发麻,抵着路灯无处可去。   这期间有老阿姨散步路过,用狐疑的视线打量他到底在干嘛。   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在昏暗灯光里,忍着不打开电量微薄的手机。   直到另一个人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傅冬川按定位找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路灯下孤零零的青年。   “傅哥。”周筑干巴巴地喊他:“打扰你休息了。”   傅冬川简短应声,蹲在周筑的脚踝旁,用干净指尖挽起沾泥的裤脚,确认他的伤势。   周筑下意识想后退,疼得又嘶一声。   “可能有点疼,给你外侧皮肤擦伤喷一下药。”   说罢,男人从一贯装着合同文件的包里拿出创伤喷雾,简单处理后包了纱布。   刺痛加强的瞬间,周筑疼得低哼,又觉得太臊,努力把尾音给咽了。   傅冬川抬眼看他,张开右臂。   “我搀你去车上。”   周筑低着头扶住了,费劲地单脚往前蹦。   “谢谢。”   单脚不好发力,他跳得笨拙,表情也变得苦大仇深。   没蹦出两米远,傅冬川停了,弯腰蹲下。   “来,我背你。”   “别吧,我不好意思。”   “你想这样蹦四百米?”   周筑有点耻辱:“小区藏太深了……我当时还觉得这样隔音好。”   傅冬川维持着等他上来的姿势,侧目看他:“我哄哄你?”   周筑一咬牙,弯腰趴上去。   背这个姿势太亲密了。   这更像是,单向的拥抱。   把自己的全部重量……交给另一个人。   他抱紧傅冬川的时候就在后悔。   但是对方已用更稳的动作托住他的全身,步履稳健地起身往前走。   “你很轻。”男人往前走时,有余暇多哄一句:“不用想太多。”   周筑此刻连埋头的位置都找不到。   他没想过自己会和同性贴得这样近,近到可以闻见对方沐浴后的清冽气息。   像薄荷,像冰凉的烈酒。   几百米的小道变得很短。   傅冬川背着他的时候,手机断电的隐隐恐惧感消失干净。   他和这个世界链接不再仅有通讯信号,而是另一个真实温热的活人。   傅冬川俯身开副驾驶车门时,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该抱你过来,背着不好放你进去。”   周筑努力配合着他的动作,在副驾驶坐好以后,低着头系安全带,说不出话。   傅冬川启动汽车,导航选中最近的医院。   “先去医院,晚点报警。”   “好的……”周筑像是延迟很慢的状态,此刻才反驳先前的话。   “我又不是女生,不能抱吧。”   “是女生反而不能抱了。”傅冬川半认真地看向他:“为了避嫌,我都可能不会过来。”   那倒是没错。   接下来去医院的一路,两人都并坐在安静里。   电台里主持人似乎永远都是活力满满,说话时语气上扬,对生活充满乐观开朗。   周筑给手机充电时,傅冬川递过来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等会你不用下来,我去医院租轮椅推过来。”   周筑接过水,沉默很久。   “谢谢。”   “你今天说过很多次谢谢。”傅冬川忽然笑起来:“很自责吗?因为我是你的上司?”   “我朋友,我是说……我的其他朋友,都刚好不在上海。”   青年抿了口水,又说:“我一个人习惯了。就好像,如果死了,也是一个人找好棺材躺进去闭眼,不麻烦任何人。”   “突然有一天,我掉进这种状况里,必须得靠另一个人帮忙,就好像让一条鱼学会用肺呼吸,很不自然。”   乱七八糟的情绪,以及与内心相悖的现状,最后综合在一起,变成了好几句谢谢。   傅冬川陷入沉默,过了很久才说:“原来有人会跟我有一样的想法。”   周筑看向他:“怎么,你也是鱼?”   “不,那种打算自己找个棺材躺下的想法。”傅冬川身上疏离的气息消散很多,在后视镜看着他笑:“像是不打算和这个世界有任何关系。”   再推轮椅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二十了。   急诊室里坐了接近一半的人,有小孩在歇斯底里的哭,家长手足无措地哄。   周筑坐上轮椅,再次有那种被傅冬川背着的感觉。   他的前进后退,身体移动,全都不再由自己控制。   主控权再次交给了傅冬川,那个他可能有点熟,实际并不了解的男人。   至少这个人闻起来清爽舒服,比总是一股汗臭味的鳄鱼要好很多。   轮椅的视角很低,看不到柜台前店员的脸。   周筑坚持用自己的手机扫码付钱,傅冬川弯腰接了,并不推辞。   他不在意这些细节,即使全部由自己来也没什么。   从拍CT到做石膏,前后花了接近两个小时。   周筑索性把轮椅买了下来,只要能自己转外轮的小路都坚持手动。   傅冬川放慢自己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在旁边。   这种要强并不是骄傲过剩。   更像是独居惯了,把依靠两个字完全挖出字典。   大概是骨折剧痛的缘故,周筑过了很久才察觉到这种纵容。   他转轮椅时突然开窍,转头看向身侧监护状态的傅冬川。   “你会不会觉得我臭要面子?”   “可能会?”傅冬川还在看止痛药的说明书:“但自我代入一下,我在你这个位置,未必愿意被别人推着走。”   周筑有一瞬间觉得傅冬川的同理心在闪闪发光。   医生确认过石膏和用药情况后,顺口问了一句需不需要住院。   周筑怔了几秒,用拐杖试着走了两步,快速摇头。   他讨厌医院,不想在这里逗留。   护士看了他们两一眼,又问:“你家里有人照顾?”   “没有,我一个人住。”周筑说:“有拐杖就行了,问题不大。”   话是这么说。   真用起这个东西,他才发现比想象的还要费劲。   疼痛会牵制全身的灵活反应,让他变成一块硬邦邦的木头。   在停车场里,傅冬川把轮椅折叠放进后备箱里,一眼看到周筑卡在副驾驶的门前。   他放下一侧拐杖会失去身体平衡,不放又会卡着进不去。   “别动。”   男人把人拦腰一托,动作流畅地塞进副驾驶里。   两扇车门相继关好,汽车再度发动,周筑小声说:“谢谢你。”   傅冬川看他一眼,继续开车。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抱过。”周筑说:“亲妈除外。”   他回家路上冷不丁被撞到骨折,老混蛋还肇事逃逸,内心没破防才怪。   又气又恼,又有种很难表达的委屈。   至少在刚才,被拥抱的那一刻,周筑能汲取到几分安慰。   哪怕是功能性的,没有任何私人感情的一个抱抱。   他可太需要这个了,只是嘴硬不说而已。   汽车在夜幕下从医院驶向派出所,两人再度安静无言。   周筑记挂着今晚要发的片子,心知自己绝对会晚发,而且还会被粉丝念叨着越来越鸽。   他其实不太在意自己能不能洗澡,要多久才能顺利行走。   病假象征性请一天,因为今晚要熬夜剪片发片,明天睡觉缓缓。   后天大概就是拄拐上班去了,估计还可以跟比格来几个地狱笑话。   他想得出神,没发现汽车已经回到小区旁边。   傅冬川打开车门,语气微妙:“你能走回去吗?”   周筑以为他太累了,露出抱歉的表情,立刻应一声。   报警的事也不该麻烦老板,已经耽误人家晚上休息了。   傅冬川后退一步,注视着周筑花了接近五分钟才钻出驾驶座。   以及凭每分钟一米的速度往前挪动。   后者恍若未觉,还跟他打招呼告别:“辛苦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你确定?   当事人心情愉快,自我感觉良好。   直到又过了五分钟,看见老板抱臂靠着车还在那里,没有要挪步的意思。   周筑慢吞吞走了半天,不过是人家三步的过程。   坏了,早该选住院。   老板宁是想看我表演三条腿走路吗?宁不回去睡觉了?   他腹诽几句,身后终于传来声音。   “现在确实觉得你逞强。”   周筑默默道,我也没得选啊。   没等他反应过来,拐杖给予双臂的压痛骤然消失,连带着身体都轻了起来。   傅冬川打横一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周筑本能抓紧他的衣服,想起来这家伙穿衣服一向有多贵,又松开紧攥的手,整个人原地宕机。   “搂脖子。”男人低声提醒。   他艰涩地嗯了一声,把人脖颈搂住,树袋熊一样挂好。   先前见到的遛弯阿姨在垃圾桶旁边翻纸壳子,刚好目睹一男的公主抱另一男的大步往前走,见怪不怪地问:“哎,空瓶子还要不?”   傅冬川脚步一停,又说:“她问你,空瓶子还要不要。”   周筑耳朵尖都是红的,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攥着一矿泉水瓶子,连忙丢给了那个阿姨。   两人继续往前行去。   夜风是暖的,吹在身上很舒服。   男人身上很香,被他抱着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一种幻觉。   可以什么都不用再考虑,也不用再管。 第15章   在此之前,傅冬川从未去过同事家里。   他和所有人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如同在礼貌和疏远的中心点保持平稳。   可今晚他已经做了很多对其他人都不会做的事。   一半出于善意,一半出于本能。   周筑对他几乎没有任何防备。   像是不知道自己长相漂亮,性格讨喜,很容易成为被选择的对象。   把人轻易抱走的时候,傅冬川暗叹自己真是正人君子,这时候不像平时,半点杂念都没有。   人抱在怀里很轻,轻到像是这家伙根本不吃肉,揣着猫一样只觉得暖和。   看见青年已经露出窘迫神情,他忍着笑意,说话仍是四平八稳。   “打扰了,进你家一趟。”   “是我打扰了。”周筑很想给人鞠个躬,说话很没底气:“家里比较乱,不好意思。”   傅冬川把他放到柔软沙发上,环顾四周。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请假一天,然后找个靠谱的护工。”周筑弯腰摸自己小腿处硬邦邦的石膏,觉得有点悬:“不行的话……我申请居家办公,或者坐轮椅来。”   “不是问你工作。”男人若有所思:“你这个样子,能自己拿外卖?其他事情也能自己搞定?”   显然不能。   而且是根本不能。   周筑其实抗拒护工的帮忙。   他不喜欢陌生人搀扶自己,也没法吆喝指挥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干活,哪怕是有偿的。   他其实没选择了,只是觉得时间太晚,自己得赶紧让傅冬川放心,好送对方回去休息。   傅冬川许久没有等到答案,如同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再度轻声叹气。   周筑压了一句话在喉咙前,想说自己哥们可能明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好说。   但他其实不想打扰任何人的生活。   直觉是,不要在傅冬川面前撒谎。   这个人什么都看得出来。   沉默里,傅冬川把温水和充电线分别取来,示意周筑坐在这里。   周筑以为他终于要回家了,充满感激地说:“今晚真是谢谢你,回头请你吃饭。”   “说吧。”傅冬川淡淡说:“谁撞了你,车子长什么样,时间在给我打电话多久之前?”   空气有一瞬凝固。   “……你要替我去报警?”   周筑怔住:“已经很晚了。”   “不影响。”傅冬川抱臂道:“还是你决定原谅他了?”   才没有,绝对没有。   他只是惊讶于,他愿意为下属做到这个地步。   想起白天比格有关离职的那句话,周筑忽然觉得不忍。   傅冬川其实对每个人都很好。   而且对他……特别好。   凭什么把这么优秀的人炒掉,公司瞎了?   “穿棕色外套,电动车是蓝色,在给你打电话十分钟前。”   周筑深呼吸许久,声音有些发哑。   “傅哥,公司有人传……说你要走了。”   傅冬川在给他写三种药的服用剂量和频率,笔尖停在便利贴上许久,声音很轻。   “你不希望我走?”   “不该是你。”周筑无奈笑笑:“我不知道管理层怎么想的。但我很服你。”   “嗯,等会把白色瓶子的药吃了。”   男人没有回应这个传闻,说不清是默认了,还是没当回事。   “我去一趟派出所,带人去保安室调监控。”   周筑很听话地点点头,又伸出手。   “傅哥。”   “你能不能,把我扶到那个电脑椅上,我有个片子还没剪。”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又在发烫,像是被老板抓到自己有二心。   傅冬川笑了一声,依言照做。   男人把周筑手机和温水转移到电脑桌前,临时借走了他的钥匙,简短道别后关门。   周筑看了眼时间,抓抓头发紧急打开剪辑软件,眼睛和双手都在机械性操作,如同从前的每一天那样把音频字幕一样样调整放置。   念头却还停在傅冬川身上。   他有种难以言说的躁动。   就像是,被撩到了。   这个念头划过的一瞬间,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伸手揉了下脸,强迫自己继续对齐时间轴。   但被对方抱在怀里的感觉仍旧清晰。   他在那一刻,被傅冬川笼罩和庇护着。   而且这个人会做事周全到这种地步,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每个细节都利落干脆。   周筑盯着音频波纹许久,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你刚才群里说——你老板把你送医院了?现在到家了吗?”鳄鱼子大嗓门地问:“我叫我家阿姨过来照顾你两天吧?”   “现在老板会这么好吗?”鳄鱼子的女朋友在旁边跟着好奇:“好负责啊,现在都零点了。”   周筑手里剪辑的动作没有停,开了外放和他们说话。   “他现在去警局报案了,事情拖延太久会耽误。”   “卧槽?”那妹子在电话里说:“你老板不会看上你了吧,他单身吗?”   周筑愣了下,鳄鱼在旁边嚷嚷:“怎么可能,你看狗子那德性,卧槽不会是真的吧?”   “你看,我回老家一趟,全程事多还麻烦,这不是我媳妇喜欢我心疼我,才愿意一路陪着——是吧媳妇!”   “别乱说。”周筑手动调低音量,有点心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本来想说句我是直的,一想自己还在偷偷闻人家怀里的气息,又伸手掐脸。   狗子啊狗子,你怎么回事。   “你怎么回事,不吱声了?”鳄鱼大声说:“我今天累死了,医院真不是人去的地方。”   他的女朋友在电话旁插话:“哎,你老板长得帅吗?”   “帅。”周筑由衷地说:“可以做网红模特的那种。”   “操,媳妇你问这个干啥。”鳄鱼把电话抢回来:“不要跟我媳妇夸别的男人,世界上唯一两个吴彦祖,一个在美国另一个就是我!”   等电话挂断,周筑保存了一遍工程文件,趴在桌上发呆。   他脑子很乱。   青年无意识地抚摸着脖颈间的狼牙,沉默一会儿,继续剪那段视频。   直到开门声响起。   门锁被拧动,隐约能听见好几个人的声音。   但门没有马上被打开,而是敲了两下门。   周筑习惯性地又保存了一遍文件进度,清声说请进。   傅冬川为首开门,身后是两个民警,一个青年女人,以及那个非常眼熟的老头儿。   “这位是周先生。”傅冬川冷冷道:“他现在行动困难,并且会因此严重延误项目进度。”   “对不起对不起!”青年女人快哭了:“爸!你看看人家腿都断了!叫你晚上不要骑车出去!”   老头一副臊眉搭眼的模样,闷头躲在后面。   民警喝道:“物证齐全,你现在的态度很重要!”   “不要以为你是老人就不用负责任,该赔的都要赔!”   后续的流程顺畅到不可思议。   主节奏一直在傅冬川这边,甚至在道歉之后的赔偿商谈里,周筑都能看到他平时生意场里的那种狠劲儿。   等联系方式和银行卡号相继留好,女人带着父亲再度道歉,匆匆走人。   民警松了口气,觉得他们还算好说话。   “那你好好养伤,有事随时联系我们。”   “好的,多谢。”   门再度关上,周筑看了一眼表。   全程只花了十八分钟。   他用敬佩的眼神注视着傅冬川。   后者拎起车钥匙,还在思索。   “不会耽误项目的。”周筑想起误工费的事,知道对方其实是在替自己争取应有的东西:“我腿废了,不影响干活。”   傅冬川回过神,失笑一声。   “不至于。我在想别的事。”   “嗯?”   傅冬川温和地说:“我在考虑,邀请你来我家住几天。”   “你先不用急着拒绝。”   他太了解周筑的性格,说话时没允许对方打断。   “我是有条件的。”   “你现在行动不方便,需要有人照顾。”   “暂住的费用,以及今晚到之后结束的费用,我会一并结算给你。”   傅冬川说话不紧不慢,让这个提议听起来甚至有些合理。   “我会把价格定在你的薪水能承受的范围内,同时,项目里需要随时跟你沟通的事情,我也能找得到人。”   周筑怔了一下,说:“你家里没有其他人吗?”   “如果说伴侣的话,我一直是单身。”   “如果说父母的话……”傅冬川垂眸说:“他们去世十年了。”   “所以,偶尔家里有其他人,也是好事。”   我一直一个人。   世界安静到像是失去声音。   男人说前面的话时,周筑还处在推辞大于同意的犹豫里。   可听到后半句,他倏然间像是和这个人角色对调了。   一个秘密的出现,让周筑身上的亏欠被动突然都有地方可以释放。   他像是能够共情到什么,此刻却不能立刻说出口。   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   你失去的那些,我也明白。   周筑没把心里想法说出口,只是抬头望着他,看了好几秒,然后点头答应。   他突然明白,他很需要去陪陪这个人。   他无数次遇到过那样的世界。   没有任何链接,没有任何过路人,没有声音的世界。   傅冬川望着他,缓缓说:“那,多谢你。”   “你一直很信任我。”   周筑垂眸而笑。 第16章   回浦西的路上,傅冬川看高架路指示牌时,眼神并不自然。   他隐约察觉自己的跃跃欲试。   像叼走猎物的狐狸,在漫不经心地挑选第一口咬哪里。   悠着点。他跟自己说。至少别引诱下属,傅冬川,做个人。   车里太过安静,连电台都不知什么时候关了声音,一路只有窗外的闷钝风声。   周筑抱着自己的书包,有种突然被打包带走的不知所措。   他刚才一上头答应了什么,都有些记不清楚。   “有点吓人。”他突然说。   “什么?”   “如果你是传销头子,或者人贩子,”周筑忍笑说:“我半个小时后就该按斤结钱了。”   傅冬川笑得不行,接话说:“那辛苦你等会帮我数钱。”   小区同样保留着世纪初的建筑风格,但进门之后,周筑愣了一下。   内里是美式装修,走深蓝浅金配色。   一室一厅一厨一卫,面积小但五脏俱全。   柴犬早早听到主人的脚步声,没等开门就在扒拉,一见周筑直接很亲热地扑过来舔人。   “委屈你睡一下沙发,不过这个折叠床还不错。”傅冬川把他的轮椅推近了些:“我等下帮你铺床,有其他的需要可以叫我。”   周筑被厚实柔软的柴犬扑了满怀,一不留神脸颊被舔了两下。   “这房子格局不错,好像还送了公摊面积?你多少租的。”   “姑姑留的房子,因为离公司近,所以住这里。”傅冬川停顿几秒,又说:“我在浦东的房子还在装修,有空邀请你过去做客。”   青年有点茫然地应了一声,在新室友面前很乖。   他把轮椅推到浴室旁,启封新毛巾用热水浸洗拧好,弯腰说:“你脸上也有擦伤,我帮你擦一下。”   周筑眨眼:“这也在付费服务范围内吗。”   傅冬川低头笑。   他用不近不远的距离确认对方是否同意,然后用柔软毛巾擦拭他的额头和眼角。   周筑的高度看不见镜子,先前被骨折的剧痛盖掉了手肘和脸侧的细微疼痛。   热毛巾一碰,他才嘶了一声,察觉是真疼。   可男人擦拭的动作很轻。   毛巾是烫的,软的,带着湿润的水汽,从额头划到脸颊。   傅冬川垂着眼睛,指尖微微用力,把摔伤时蹭到的泥痕都擦拭干净。   然后清洗毛巾,帮他擦鼻尖和脸颊。   周筑有时候太乖了。   青年头发有一点长,是柔顺的直发,平时心情不好时会揉得凌乱。   狗狗眼带着不自知的天真纯粹,薄唇颜色很漂亮。   傅冬川每次看他的时候,会克制着只看一眼,不用太多。   热门视频里的那个白狼牙,笑容灿烂声音开朗,和公司的那个枸杞很不一样。   傅冬川每次开车回去时,像是开导航一样听着对方的视频一起回家,在风声和高架路上感受着温度。   而在公司里每次看到罐头般自我封装的他,不断地认识这位出色的营销策划,枸杞。   公司里需要距离,分寸,上下级位置,以及程式化的一切。   每个人都取了昵称,在避开真名的同时,也模糊化所有工作外的认知。   现在两种身份之外,又多了一个。   私下生活里的周筑,没有防备,会温顺地任由他摆布。   这种驯服很难让人没有其他的绮念。   青年微微仰着头,手不知不觉抓紧轮椅扶手边沿,在短暂的两分钟里心跳不断加快。   刚才摔得太狠,他是需要擦一下。   可他并不算迟钝。   仰头承接对方动作的时候,周筑明显感觉自己呼吸停了一下。   他跟自己说别多想,任由热毛巾敷在伤口上,露出惬意又放松的表情。   傅冬川噙着笑意,又低声问:“耳朵也帮你擦一下,好吗。”   周筑睁开眼睛,心知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受伤。   但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凌晨一点,他在小车祸后被上司接到家里,此刻任由对方用热毛巾擦脸。   好些个巧合撞到一起才能发生的小概率事件,让他现在掌心发烫。   傅冬川始终留着分寸,做事时动作利落,不会有多余的逗留。   周筑有那么一瞬间,凭直觉辨认出,傅冬川这个人,太会掩藏自己情绪。   他眼神干净,距离合理,唯独有一处留下痕迹。   这个男人大概并不知道,自己低声说话时……很诱人。   男人都是听觉动物,像是野兽品鉴自己是否喜欢猎物那样,会凭声音去确认另一个人是否对自己口味。   至少在第一次电话面试的时候,周筑握着电话时呼吸就顿了一下。   工作缘故,他认识好几位职业的配音演员,他们在电影或游戏里大放异彩,嗓音声线极富魅力。   可傅冬川是天生的。   他的声音清冷,干净,透彻。   即便对方在公事公办地询问职业经历,周筑仍怔神几秒,然后应答如流。   绝大多数时间,傅冬川说话都是平声,不会刻意压低声音。   和不同下属交谈,工作会议里主持进程,偶尔给周筑补课,均是如此。   可他一旦低声说话,便如同冰块沉入琥珀色的酒液深处,糅杂出更磁性的声线。   周筑很少注视这个人,却已经习惯去听他说的每句话。   声音通过空气,传向鼓膜,经由神经,进入脑海。   恰到好处的低沉嗓音,隐匿在尾音的笑意,以及刚刚好的一点金属质感。   不夸张的说,真如天然调配的美酒。   傅冬川正经说话,那酒就装在玻璃瓶里,贴着标签,密封严实。   他压着气息低声说话,酒便晃荡着溢散开,开始勾人。   “在想什么?”傅冬川问。   热毛巾的折角划过耳后软肉,清晰的毛绒颗粒感包裹住耳垂,然后把耳翼擦得干净详尽。   周筑转头看向他,并不避讳。   “在想,我被你捡回家,算谁捡到便宜了。”   “算人道主义。”傅冬川转身洗毛巾,不紧不慢地说:“怎么样小筑同学,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些了?”   “嗯。”   热气腾腾的毛巾附上脸颊的那一刻,疼痛都像被水蒸气短暂带走了。   周筑坐在轮椅上看他的背影,没来由地说:“我有时候一个人住久了,觉得屋子真空。”   “明明上海的房租这么贵,租得面积不算大。”   “但好像就是很空。”   傅冬川挂好毛巾,推他去了客厅。   “一个人住多久了?”   “让我算一下。”周筑低头掰手指:“十五岁,然后到现在二十五岁,十年。哦,中间有几年读大学,不算。”   男人停顿动作,几秒后才开口。   “我去卧室拿被子,给你铺一下沙发。”   话题中断,此后他们都不再交谈。   一方简单打扫后洗澡更衣,另一方则提前陷入柔软温暖的被褥里。   像是掉进天鹅绒和薄荷气味交织的异世界。   周筑裹紧被子,直到听见隔壁房间关了灯,呼吸才渐渐放缓。   他以为自己会秒睡。   并没有。   他翻身,然后抱着被子的一角闭眼数羊,许久都没有等到熟悉的睡意,反而心脏在砰砰直跳。   说不出的躁动。   刚才聊到那里,怎么就断了。   是说错话了吗?   也许傅冬川不喜欢这些话题,陈年旧事,没什么必要再提。   周筑又抱着被子翻滚一圈,睡意驱散更多。   止痛药慢慢不管用了,他的腿隐隐生疼,在石膏里生硬地等待痊愈。   卧室那边传来响动,傅冬川开夜灯走过来,蹲坐在沙发旁的软绒毯上。   “睡不着吗?”   “有一点。”周筑小声说。   他躲在被子里,露出眼睛看面前的人。   傅冬川穿着深灰格纹睡衣,头发还有些湿漉漉地垂在脸颊旁侧,凤眼在夜色里沾着光。   “我陪你一会儿。”   男人拿出焰枪,点燃茶几上的薰烛。   鼠尾草的浅淡气息随着加温向外扩散,有一种属于夏天的甜味。   此刻他们被笼罩在暖光里,夜色宁静。   “这也是人道主义的一部分?”   “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我可以帮你补充到账单里。”   傅冬川靠着沙发,因为困意的缘故,神态慵懒随意。   周筑沉默几秒,探头出来。   “我想听你唱歌。”   男人抬起眼睛,有几分探究。   “这一项也加账单里。”周筑笑起来:“随便唱点什么,你嗓子很好。”   傅冬川看了他几秒,小声开口。   他选了首简单的老民谣,在很近的地方给他哼唱。   鼻音很浅,嗓子有一点哑,但是像刚才的热毛巾一样,听起来很暖。   周筑闭上眼睛,在持续的刺痛感里裹紧被子,好像在黑夜里守着篝火,终于失去意识,不知不觉地睡去。   他们都没有察觉这一刻他们有多近。   一个人几乎就睡在另一个人的肩旁,声音也贴着耳朵。   傅冬川唱得很慢,更多地像是在哄着受伤的动物放松下来,渐渐也不唱歌词了,只是哼着低沉的曲调。   他有些时候,很想伸手揉揉周筑的头发,不知道是想安抚,还是想疼爱。   耐心点。傅冬川对自己说。   至于那些账单,等攒够了可以一次索清。   他也许想要的很少,一个吻就够了。 第17章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以至于睁眼时周筑还以为自己在家里。   一看手机早上八点半,平时起床都不至于这么早。   他玩了会儿微博,看凌晨发的视频效果如何。   半夜追更的粉丝很多,也有人抱怨他没有从前勤快。   [白白牙后援会]:哎,好怀念早几年的爆更狗,当时整个站里能日更的都没有几个诶……   [奶黄瓜子]:那确实,狗子那段时间蹿太快了,眼见着从几万粉飙升到现在,当时还有人说他是拿命在做视频hhhhhh   [白狗吃鳄鱼]:狗子!!你和鳄鱼要幸福啊!!现实身体要紧,半夜剪视频太伤肝了!!   周筑忍俊不禁,心想鳄鱼跟他老婆都要领证了,还真没我什么事。   他裹着被子试探着坐起来,恰好傅冬川推门而出。   “吃馄饨吗?给你也煮点。”   “好。”   傅冬川从冰箱里拿了袋冷冻馄饨,开袋子时顿了一下。   周筑会意地说:“我吃十五个,老板记账。”   “没在想这个。”傅冬川说:“我等会带你一起去上班吧。”   周筑怔住,没控制住笑容。   “我就知道。”傅冬川瞥他一眼,转身去了厨房。   “哪里是我资本家吸血鬼,有人自己是工作狂,腿断了也在剪视频。”   “那没办法,”周筑笑容很欠:“劳动是自我价值的印证。”   虽然只有几个小时的近距离接触,但他好像已经很习惯和这个人相处。   今天仍然不方便活动,好在从二楼背下来还算方便。   再开车去海芒游戏,一路绿灯畅行无阻,跟副驾驶某人的心情一样好。   “你每次开车不听点什么吗。”周筑靠着窗开了条缝在高架吹风:“每天通勤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找点事做。”   “你喜欢听什么?”   “广播剧,有声书,偶尔听新闻。”周筑笑起来:“小时候拿收音机当宝贝,半夜听电台能听到三四点。”   傅冬川隔着后视镜看他一笑就会亮出来的小白牙,觉得这家伙真是很可爱。   “我有时候听歌,有时候会听你的视频。”   周筑笑到一半停住:“哎?”   “嗯,基本前两页的视频都听完了。”傅冬川解释说:“工作比较忙,没机会仔细看画面。”   周筑突然被这话臊到了,咽了口口水,说:“有的游戏视频,做得挺粗糙的。”   “我觉得很有趣,”傅冬川在专心开车,说话平缓,语速比较慢:“你解说的时候,能听出来文本有斟酌修改,不会给多余的形容,有的地方特意收一下,反而留白让观众自己品。”   “虽然视频都是制作者单向给予观众的内容,但你能做到让人觉得在双向互动,你抛出问题,抛出设想,同时回应观众会有的不同答案。”   “有好几款游戏,我看过其他人做的同款,不如你好。”   他夸的太平静了。   一次性说了很多,不紧不慢,逻辑清晰地慢慢夸。   以至于每句话都很戳人。   周筑被夸得说不出话,呼吸都停了好几秒。   浏览网页时看到的彩虹屁,和近距离被喜欢的声音夸奖,冲击力完全不一样。   他胸膛里有什么在砰砰跳,像在往外撞。   “你这话说的,”他干笑一声,想表现得自然又洒脱:“不知道的话,还以为咱两见面前你就暗恋我,哈哈哈哈……”   “我以前不看这些。”傅冬川反而开始回忆:“最开始是HR把你简历推给我,我点了PDF里的专栏链接,先看你写的文章,然后再看了视频。”   “不过,你做视频的时间真是很早。”男人此刻想起昨天戛然而止的对话,转头看他:“好像真是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了?”   十五岁。   周筑正要接话,车停下来。   他们已经到公司地下停车场了。   他还想和他聊更多。   聊自己在年少时的通宵爆肝,聊自己从未有机会与人分享的种种记忆。   就像是饿了很久的人来到自助宴会前,正准备敞开了吃的时候广播宣布宴会结束了。   傅冬川停好车,把折叠式轮椅从后备箱拿出来,推到右侧给周筑开门。   “来。”   周筑会意地伸出手,钩住对方脖子,对公主抱逐渐适应。   他太瘦了,这方面只要放下耻意,似乎体感也不错。   傅冬川常年健身,肩宽手臂都结实有力,身材透过板式衬衣一样能显出腰肢肩背,能抱得很稳。   身体乍一腾空,他下意识勾紧他的脖子,还是有点紧张。   傅冬川转身把人放进轮椅里,动作轻快。   “走,上班。”   轮椅一转,两人同时和比格以及她的小电驴打了个照面。   比格有点呆滞地招了招手。   “嗨?”   “早。”傅冬川面不改色地说:“等会有内部会。”   周筑艰难地对上比格的视线,勉强笑了一下,眼神写着‘你听我解释’。   比格拧着眉毛看他,眼神是‘你们昨晚玩这么大吗’。   三人一路走到电梯里,全程无话。   像是连周围的空气也一并凝固了。   叮的一声,电梯从地下一层升到了一楼。   上班的人流快速涌入,奶黄包穿着JK制服快步走进来,然后看到了电梯角落的三人。   “早啊!枸枸你怎么了!”   比格麻木地说:“可能玩脱了吧。”   “你在想什么……”周筑想把她的杂念都扔出去:“玩什么也不至于坐轮椅。”   叮的一声,挤满人的电梯缓缓上升。   奶黄包站在他们旁边,又觉得奇怪。   “咦,怎么是茶冻在推轮椅,你们在楼下偶遇了吗。”   “其实——”比格打算开口了。   “其实我们是一家三口。”周筑临时把无关人士扯下水:“我属于被他们两领养的挂件。”   比格脸部表情管理陷入宕机状态。   奶黄包人都惊了:“沃日,比格你跟茶冻是一对吗??”   周筑缓缓抬头,跟上司满怀深意的眼神对上。   废了,今晚要自己推轮椅回浦东了。   “据我所知,”傅冬川平和地说:“公司鼓励同事们互相帮助,但不赞成部门内恋爱。”   奶黄包忍不住乱笑:“枸枸你说得跟真的一样,我差点以为老板跟比格同居了。”   比格面无表情地盯着周筑。   “比姐,”周筑虔诚地说:“你先闭嘴,我等会请你喝奶茶。”   比格沉默了几分钟。   “加奶盖,加布丁,老口味。”   “明白。”   “但是……”奶黄包又说:“比比,你看他腿都断了,也没法给你拿啊。”   傅冬川微笑着说:“那说明今天不凑巧,改日再请好了。”   比格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直到电梯抵达十七层。   在电梯里的全程,傅冬川的双手都放在轮椅扶手上,并不打算让别人推,然后平顺自然地把周筑推到了工位。   他的界限掌握地太好,既让周围同事觉得这是日行一善,友好互助,又隐隐透着些宣誓占有权的意味。   比格默默跟在他们两身后,大概是被上司注视过的缘故,并没有拿出手机一顿狂敲。   她目前大脑过载了。   轮椅停稳,傅冬川把他惯用的东西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拜托比格帮忙照应一下,转身去了会议室。   周筑重新适应轮椅和电脑桌的高度差,看向比格想说话。   对方举起了手机,周筑失笑,打开电脑端的微信。   [狗]:不是你想的那样。   [比]:请解释。   [狗]:我昨天出车祸了,朋友都不在上海。   [比]:噢。   [比]:那我信了。   周筑把工作软件全都打开了,盯着屏幕胡思乱想着,迟迟进入不了状态。   五分钟后,比格发来文件,以及消息。   [比]:品牌联动项目策划案4.0.ppt   [比]:‘我想的那样’,是指什么捏?   周筑心如止水地敲键盘。   [狗]:怕被人误会我们有奸情。   [狗]:就是普通朋友。   [比]:没。有也没啥。   [比]:楼下小基佬天天牵手上班,挺温馨。   [狗]:??谁   [比]:而且听说行政那对小姐姐明年要去国外领证了。   [狗]:我们公司有基佬??   [比]:?哪家公司没基佬   周筑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把所有软件全都关掉。   大清早的不适合干活。   适合思考人生。   开会时间一到,比格把他推去了会议室。   傅冬川刚结束上一场会议,坐在主位敲键盘,没有抬头看人。   周筑被推到略远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对方投入的工作状态。   这人不笑的时候,其实有点严肃。   学生时代大概率是纪律委员、学习委员之类的角色,看着斯文但不好惹。   但是现在看,严肃之外还流露着几分性感。   距离感,上位感,有时候在另一种情境里是很糟糕的词汇。   周筑莫名想到,这人在滚床单的时候,会不会居高临下地说些什么。   耳朵尖跟着一红,视线赶紧撇开。   人员陆续到齐,傅冬川短暂结束手头工作,示意大家就坐。   “今天开会主要说一件事。”   “我下个月调岗,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第18章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一片惊呼。   “啊?真的假的?”“茶哥这,这有点突然啊。”   “是调岗?你要去别的项目了吗。”   “可是隔壁几个项目好像都挺一般的,没咱们这个好……”   周筑怔了一下,转着笔没说话。   大伙和傅冬川关系都很好,说话敞亮。   比格一看傅冬川的表情,拍桌子说:“草!他要升职了!”   傅冬川这才流露笑意。   其他人纷纷反应过来,跟着嚷嚷。   “我就说!!茶哥这么稳的人怎么可能被炒鱿鱼!!”   “恭喜恭喜啊!”   “这不请吃个饭就过分了吧?”   “茶哥你要去哪——新来的老板怎么样啊——”   等骚动大致平息了,傅冬川平缓接话。   “我会上升一层,成为现在这个职位的领导。”   “营销一组有新人接任,人是副总挑的,下周来。”   此话一出,有人直接现场祈祷。   “拜托一定要靠谱点,脾气不要太差。”   “啊刚处熟半年就要换老板了,好不习惯。”   周筑等了一会,说:“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傅冬川此刻才看向他,思考了一会:“新领导过两天到,还会带个新同事过来,两位都是男的。”   “我跟他交接结束后换工位,之后负责营销一组至三组的统筹管理。”   “听着不太妙。”比格评价说:“拖家带口的来,不会搞小团体吧。”   “咱们不欺负人家就已经很好了,”奶黄包无情戳破,又看向在场两位男性:“希望颜值能跟你们看齐,以后公司年会咱可以许愿看男团舞了是不是。”   此话一出,大家笑成一团,刚才的担忧烦恼烟消云散。   会议结束以后,周筑回到工位,倚着抱枕写广告脚本。   投放组的同事过来送数据简报,看见人时哟呵一声。   “枸杞这是咋了,带伤上班啊?”   “等这波忙完,你好好放假休息。”她拍拍周筑肩膀,笑意仍然很灿烂:“上个月的广告收益好得不行,我来当报喜鸟了。”   报喜鸟尽职尽责,当着老板的面把周筑夸得天花乱坠。   他虽然先前并不是做广告营销这一行的,脚本策编也是边学边做,但用户转化率已经很快要追上先前的峰值。   等巴拉巴拉说了一堆,投放的同事看向茶冻:“老板,你怎么说!”   傅冬川就坐在周筑对面,闻声看过来。   感应到对方视线的时候,周筑忽然有些脸上发烫。   他突然希望他什么都别说。   到底脸皮太薄了,有些紧张。   “你希望我也夸夸他?”   “这不是——促进同事感情,增强积极性!”隔壁的同事哈哈大笑:“不过茶冻哥好像是很少夸人,没事,枸枸我看好你!”   傅冬川先前本是有些懒散的在处理消息,此刻不自觉坐直了。   他看着周筑的眼睛,眸子里是清澈的笑意。   “你是很有天赋的人,在哪一行都能很快上道。”   “你做的广告我都有仔细看,这样的成绩才配得上你。”   周筑呼吸暂停几秒,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比格好奇抬头,瞧瞧傅冬川,又瞧瞧周筑,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对话结束后,同事回了工位,所有人继续着忙碌。   周筑却有些沉不下来。   他调整着耳机的位置,对一贯喜欢的音乐发呆。   走神时,他的目光又不经意间掠过落地玻璃窗,在折光里看向电脑对面的那个人。   傅冬川骨相很好。   鼻梁高挺,眸色很深,敲键盘时十指修长又骨节分明。   周筑在沉默里一寸一寸地看他。   黑发垂落在耳边,线条好像漫画里的男主角。   嘴唇微薄,在思考时会微微抿着。   周筑知道自己不应该看一个同性这么久,他在视线停留时,就已经察觉到这件事本身的不合理。   然后放任自流。   目光移到喉结,然后落在衬衣的扣子上。   是白色贝壳材质,有浅浅的流光。   他觉得自己有病,看一个男人的衬衣扣子都可以看这么久。   像是饶有兴致,有什么从未体验过的耐心。   再一抬头,他们的目光倏然在玻璃反光里相遇。   此刻工位之间皆是起伏的键盘声,偶尔有人小声交谈询问。   而他们像是藏在另一个维度里,在无声对视。   周筑本能有退避目光的欲望,但硬生生止住了。   他迎视着他,哪怕心口会因此而灼烫。   在无尽的工作之间,在喧杂的声响里。   隔着邈远的上海风景,与一扇折光的玻璃窗。   数秒之后,两人无声地分开视线,继续处理自己的工作,如同无事发生。   周筑花了些功夫回忆自己刚才在写什么文档,一边顺着思路往下敲,一边继续胡思乱想。   ……再过一段时间傅冬川就要换座位了。   他暗自唾弃自己的这些小心思。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都是无趣的工作时间,可周筑不敢再往窗边看。   他像是隐秘地发觉了一个游戏,在忐忑和雀跃间徘徊。   要命的是,今晚还要睡在这个游戏的主人家里。   他会被这个人推走,然后被抱进他的车里。   周筑敲键盘的动作未曾放慢,心口烫得发慌。   出事了。他拧着眉头想。   以前从未这样过。   “奶黄包,你看下这边超话。”   “啊对,上次那个问题我还没反馈给客服……”   有人长长地伸懒腰打哈欠,有人推开椅子下楼吃饭。   周筑在轮椅里换了下姿势,在不合适的椅子里坐久了,肩背都觉得痛。   他随手按下CTRL+S,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目光接触到夜色里灯光明灭的江岸,以及桌子另一侧空荡荡的位置。   试探着往上飘的心倏然落下来。   耳后却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   “坐了这么久,我推你出去。”   他的照顾者就站在身后,在他抬头时便已推动轮椅,从容不迫地带着周筑离开这里。   甚至没有询问他是否愿意。   周筑并不出声,被照顾着扶到洗手间解决了下问题,然后被推去了电梯间。   高峰期里,电梯常常被挤成沙丁鱼罐头。   一看到有同事带伤上班,人们默契地让开大片空间,不再试图往里面加塞。   等待间隙,周筑小声问身后的人。   “现在去吃晚饭,时间会不会有点早?”   不过,我不介意你请我吃饭。   傅冬川看了眼腕表,说:“确实还早。”   “我带你出去吹会儿风。”   电梯落到一楼,他推着他脱离井然有序的工作秩序,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旁站定。   离开写字楼的瞬间,暖风扑到脸上,驱散冷空气附在身上的那一层寒意。   周筑忽然能闻到很远地方的水煎包香气,融入往来的人群里。   公交车陆续进站又离开,有游客昂着头高高举起手机,对着他们工作的大楼拍照。   今晚的黄浦江上好像没有观光游轮,货轮仅点着一盏小灯,在江面上如巨龟般踽踽前行。   周筑怔怔看了一会儿街景,半开玩笑地仰头看向自己的上司。   “你在带我散步?”   “是啊。”傅冬川笑起来:“怕你坐太久了,觉得闷。”   “我以前很少这样。”周筑看向十字街口,注视着老婆婆牵着孙女过马路:“暂停自己的事,停下来看附近的人都在做什么。”   像是在推着一个游客慢慢逛外滩那样,傅冬川推着他穿过长长的租界街道,进入城市更深的小巷子里,不疾不徐地散布。   对方似乎心情很好,不经询问就去买了一罐老酸奶,塞到周筑怀里,让他边看边慢慢喝。   味道意外的可口。   周筑以前不喜欢这些东西,觉得它们都有种旅游景点式的敷衍。   他叼着吸管长长抿一口,看附近街店的招牌,以及遛狗的路人。   “你这样推着我走来走去,像是带宠物出去玩。”   周筑慢悠悠地说:“我似乎没什么自主权了。”   傅冬川脚步并没有停。   “你不喜欢吗。”   我很喜欢。周筑在心里说。   我喜欢有人介入我的生活,带我去医院,替我去报警处理事情,一声不吭地这样对我好。   我很喜欢。   他什么都没说,摩挲着老酸奶的纸标签,许久才低声笑起来。   反而是傅冬川再度开口。   “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声音。”   男人平淡而诚恳地说。   “你的声线……很适合低声慢慢地说话。”   笑起来也很好听。气音也很好听。   周筑很慢地眨了一下眼,把心虚感压了回去。   “我?”   傅冬川轻嗯一声。   “我说话很好听?”   “嗯。”傅冬川低头看着他笑:“所以每次你开口时我都会认真地听,不想错过一个字。”   坏了,那我也是,怎么办。   周筑本想找个时机,用洒脱口吻表达下自己的好感。   碰到对方这么说,他伸手揉了揉脸,有些抱怨地说:“你能不能不夸我。”   “今天已经夸很多了。”   “不可以吗?”   “最好不要。”周筑把表情都埋在掌心里,在汽车的鸣笛声里说:“我很容易害羞,脸皮很薄。”   傅冬川停下脚步,像是在感叹,又像在总结。   “真可爱。” 第19章   吃完饭回工位以后,周筑给隔壁部门发了两封邮件,有些心不在焉地写着周报。   他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亚洲富婆交流群(7)]   狗:?   狗:我们群名能不能,偶尔正常一点?   鳄鱼子:狗宝——爸爸好想你!你还好吗——有没有死——   狗:滚   蚊子:哥们还好吗?现在能不能走路了?   周筑思忖几秒,不好意思说出实情,用别的回答含糊了过去。   他看着其他基友吹水聊天,在犹豫要不要去跟Kk私聊。   群里七个人都是UP主,不是在游戏区就是在生活区,平时很聊得来。   只不过,Kk自从某次被粉丝投稿了奇怪的感情问题以后,直播画风越来越怪。   最开始,是一个粉丝同时有三个对象,问他选哪个更好。   原本在唱歌聊天打屁的直播间一下子炸了,好些UP主也闻风过去看,还差点被超管提醒。   在海王粉丝之后,又出现了超甜百合投稿,以及办公室同性修罗场投稿。   Kk本人很怀疑人生:我记得我是个游戏区UP对吧?   他火了之后,好些人说这是剧本炒作,但更多人倾向认为,是Kk本人亲和真诚,又能够对情感问题有温柔而清晰的剖析,所以越来越多的粉丝愿意找他拿主意,性向和年龄段都很广泛。   周筑看着Kk新换的猫猫头像,指尖悬了很久。   要不要去找好兄弟问问?   “枸杞,新卡面来了。”   比格探头过来,误打误撞看见了他手机的群名。   『亚洲富婆交流群』   女同事的表情非常丰富多彩。   周筑深呼吸着说:“你听我解释。”   比格波澜不惊地看着他。   “理解,尊重,注意安全。”   “……”   《灵魂幻想》五周年的策划案很复杂,但也可预想到正式上线时能让玩家们收获多少的惊喜快乐。   从事这个行业会接触许多个预知的秘密,包括许多张还未揭秘的卡面,未来一年的联动和活动。   比格发来了两个月后的卡面文件,看得周筑眼前一亮。   他想到好几个配合宣传方案的点子,今晚可以赶出来,配合微博那边的热搜   忙碌之际,傅冬川自公司内网发来消息。   [茶冻]:今晚加班   [枸杞]:好   静默的几秒以后,微信图标闪烁起来。   周筑立刻意识到是傅冬川在给他发消息。   他莫名觉得脸上发热,没有立刻点开内容,而是看向了玻璃窗。   视线一半落在窗外灯光闪烁的夜景,一半落在另一个男人的双眼。   他如同在窥探傅冬川的内心,又或者在确认对面那个人是不是同样也在注视着自己。   然后他们四目相对。   他看见他的双眼在盯着自己,像在饶有兴致地观察,又或者在剖开什么。   他内心涌起颤栗般的感觉,仍强作镇定地与那人对视数秒,然后点开了微信。   [傅]:今天回家时间可能很晚,十二点以后,有点事。   [狗]:1   [傅]:请你吃夜宵?   [狗]:不要   周筑敲完这两个字,大着胆子往电脑另一侧看去,第一次与傅冬川目光直接相对。   他没有察觉自己的笑意,自甘放肆地打字逗对方。   [狗]:你哄哄我   四个字发出去,他心想妈的我真是疯了,又藏在电脑屏幕后面笑得不行。   电脑另一端传来低笑声。   笑得心里发酥。   公司内网又发来消息。   [茶冻]:ROI数据分析表还没交?   [枸杞]:在做了,等会   [茶冻]:1712,过来聊一下新游icon投放测试   周筑眨眨眼,秒怂然后开始后悔。   没等他想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鬼理由解释这句话,对方已经走到远处,略一挑眉。   “走?”   奶黄包刚好倒咖啡回来,随即放下马克杯,过来扶轮椅。   “开会是吗,我推你过去?”   “我自己可以。”周筑回了个笑,动作轻松地推着双轮去了前方。   傅冬川的脚步很慢,慢到他甚至可以凭轮椅越到前面去。   但是……内心已经不断往下沉,变得焦灼又期待。   怕等一下坠落太深,又或者被温柔捧住。   无论走向如何,他都在期待和傅冬川接下来的每一秒。   坏了,有点上头。周筑抿着唇,默默懊恼。   直到上司的脚步停下来,两人同时来到1712的门口。   “这里是我未来的办公室,”傅冬川的口吻依旧公事公办:“可以保持隐私感,也方便不和其他的团队抢小会议室。”   周筑应了一声,还在张望里面的性冷淡风格陈设,冷不丁被他推了进去。   门安静阖好。   周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越界了。   他被推到宽阔办公桌的一侧,看着傅冬川在文件堆的另一侧坐下,喉头发干。   你哄哄我。   我都在说什么鬼?   我需不要道歉?   “来说一下Icon投放方案。”上司平静地提示。   “好。”周筑扶正公用电脑,把内容投放在电视的ZOOM里。   他负责新游戏《雪宫》的APP图标投放测试,意在通过各大端口随机展示不同的APP图标,里面是各个主要角色截取的图标。   通过数十万玩家们的点击喜好,后期数据可以分析出哪个角色更有眼缘,也更适合做所谓的‘看板娘’&‘看板郎’。   “先前我和美术组聊过,这里有两个侧脸有点崩,需要修一下,后期效果在这一页。”   “嗯,继续。”   周筑尽职尽责地讲着工作的事,由于接手大业务的缘故,说话时有些紧张,但每一项都处理地恰如其分。   他渐渐忘记去注意傅冬川看他的眼神。   在聊工作的时候,周筑永远在蓄力待发的状态。   绷得很紧,把自己也压得很实。   《雪宫》这样的大项目,按理是不该让他这样的零经验新人负责,甚至是参与宣发主体的。   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单是前面关于《灵魂幻想》的项目成绩,就已经足够能漂亮地证明能力了。   他真的可以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好到远远超出面试前的预想。   ——哪怕他的学历从一开始就没法摸到这么高的门槛,哪怕公司里同事们都是清一色的985或海归。   二十分钟后,工作汇报结束。   傅冬川简要问了两个问题,安排好后续的调期,随手回了个消息。   周筑接过上司递来的矿泉水,闷头灌了半瓶。   男人一边用指尖敲着手机屏幕,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你想要我哄哄你?”   周筑在这瞬间脸上烫得像发烧。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以哪个姿态去面对这个人。   于是深呼吸着想要露出一个笑,说些我在开玩笑之类的鬼话。   可没等周筑开口,怀里手机震动了两下。   男人微微侧头,允许他看手机,以及拖延回答的时间。   周筑屏着呼吸低头,觉得连肺都有被吸入的空气烫到。   是微信消息,来自傅冬川。   他点开了。   [傅]:这个办公室很适合接吻。   他的心脏被猛地撞了一下,又仓皇地抬头看傅冬川。   男人抿着笑,声音依旧清冷干净,是伪装良好的工作状态。   “等等,我回个消息继续聊。”   [傅]:下次可以再主动一点。   周筑看着手机出神,在进和退之间听着自己加速的心跳声。   他的上司又说话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A上去。周筑内心怂恿着自己。   这家伙都放肆成这样了,狗子,你不能怂。   青年口干舌燥,放下了所剩不多的矿泉水,直视着面前这个清俊的男人,像是爱欲和挑衅欲被同时唤起。   “等你换位置以后,我应该来这里找你?”   他明知故问。   “你应该来这里找我。”   他沉稳引诱。   应该两个字被加了重音,很普通的两个字,突然就变得旖旎。   “差不多了,我自己回去。”周筑说。   他双手放在轮子上,还没往后退,傅冬川从容起身,绕到了周筑的面前。   “你想来?”   “不是。”   傅冬川俯身靠近他,声音微哑。   “你的项链偏了,我帮你扶正。”   修长指尖掠过他的衣领,挑起锁骨上的银链,把深埋在胸口的狼牙翻了出来。   有那么一个瞬秒,指尖蹭到了他胸前的皮肤,轻快的像是个误会。   是柔软又炽热的温度接通电路,让周筑几秒里大脑空白。   太糟糕了。   他好喜欢被他碰触。   他喜欢他的体温,他的味道。   他已经没什么抵抗力了,何况也从来就没想过要抵抗。   指尖回到狼牙末端,扶正,捋平。   “不用谢。”男人笑着说:“这个项链很配你。”   周筑一个人推着轮椅回了工位。   同事们予以注视。   “枸枸,他没扶你一把什么的?”   奶黄包帮忙把轮椅调好方向,推进工位里:“你今天好安静啊,不会被那谁训了吧。”   “那他也太不是人了。”旁边阿京接话说:“带伤上班已经很辛苦了,还要挨训……”   周筑坐回位置,点开了恋爱顾问Kk的微信聊天界面,默默重复了她的话。   “他也太不是人了。” 第20章   Kk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吹着电风扇在吃泡面。   他一手拿玉米棒一手拿筷子,靠指关节压着语音键含糊不清道:“哥们,啥事,要不等下打电话说?”   周筑踌躇着回消息。   [狗]:算了,还是不说了。   [Kk]:你有情况。   [Kk]:你绝对有情况。   狗子的为人他是知道的!   工作狂,没事就撺掇着一起拍视频,群里最低调踏实的一哥们,说话从来不吞吞吐吐。   被动成为情感咨询师的K师傅掐指一算,知道兄弟绝对有点事情,此刻嗅觉非常灵敏。   [狗]:想找你问问。   [Kk]:!!!   [Kk]:!!!!你也有今天   [Kk]:我保证保密,问什么都可以,来!   周筑陷在抱枕里,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   [狗]:大概就是有心动的人,然后和他有点暧昧。   [狗]:对方是男的,我没想好要怎么办。   [狗]:你有建议吗?   [Kk]:他是单身吗?人怎么样,符合你择偶标准么。   [狗]:比我择偶标准还要高一点。   [Kk]:那很好啊,享受就完事了。   周筑等了几分钟,以为这位大师会在后续发表什么高论。   十分钟过去,话题毫无变化。   [狗]:就这?   [Kk]:啊?你还需要什么。   [狗]:比方说,提醒?   [Kk]:呃,需要我来说吗?做的时候弄好润滑,记得戴套。   [狗]:我不是在说这个!!!   但是……   周筑做贼心虚地关掉手机,手速飞快地用电脑回了几条甲方消息,制造出自己在认真加班的假象。   心里跟着怦怦跳。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对男人有感觉。   像是着魔一样,不受控制的吸引,越陷越深。   出现这些念头的时候,他都不敢看电脑对面的那个人。   傅冬川跟他发微信说,那个办公室很适合接吻。   和人接吻是什么感觉?和男人接吻会不一样吗?   周筑一面觉得太臊,一面又因为Kk那句玩笑心跳更加剧烈。   但凡换个别的交往对象,他都不会提前考虑这么靠后的事情。   可是傅冬川,傅冬川……   青年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唇,抬眸时目光正好与对面的男人再度对接。   他怎么会在默念他名字的时候又看到他。   对方缓慢眨眼,像接吻那样,结束后含着笑意继续伏案工作。   周筑在这个缓慢的注视里束手无策,仿佛真被唇瓣吻过额头,许久才低头继续处理文件。   他调整了几次呼吸,没忍住笑。   [狗]:麻烦你说点什么同性恋爱天打雷劈之类的话劝劝我,我怕被我妈一刀剁了   [Kk]:那不会,时代变了,大人   [狗]:……   [狗]:……   [狗]:明白了   [狗]:最后,有没有什么恋爱的步骤,尺度,过程要求,衡量标杆?   [Kk]:是这样的牙牙小朋友,你是在找恋爱对象,不是在找甲方。   [狗]:坏了   [狗]:他还真是我甲方。   [Kk]:?   一整晚,周筑工作效率飞快,比平常还要高出三四倍。   他甚至自己动手做了个混剪素材,帮奶黄包解决三方号那边的小缺口。   直到工位的人越来越少,其他几个部门相继关灯散尽,只剩他和他的上司坐在原位。   新的工程文件处理到一半,桌子对侧的人伸了个懒腰,慵懒道:“走吧,下班。”   “没想到你真的在加班,”傅冬川忍笑道:“我本来是说拜托你等等我,可以看会儿电影什么的。”   “我的错,对不起。”   周筑从视频文件里回过神,嗯了一声。   “十一点了,回去吧。”   后者拎起背包,绕过长桌过来推他。   现在,整个漆黑的办公层只有他们两人。   孤零零几盏灯亮着,在傅冬川的轻叩下也应声关掉。   他们短暂地处在黑暗里,拐弯处便是彻夜明亮的电梯间。   “你怕黑吗?”身后的人问。   “不怕。”周筑说:“我很喜欢黑暗,因为会觉得安……”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身后的人在黑暗里俯身环抱过来,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   “嘘。”   男人低声说:“希望你不会觉得冒犯。”   “如果不能牵一会儿你的手,我会很难过。”   周筑愕然地坐在轮椅上,感受此刻克制又过于赤裸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他们都被黑暗吞没,在这一刻视觉被完全剥夺,体温便清晰到尖锐的地步。   男人在隔着椅背抱他,甚至彼此的肩膀都没有抵着对方。   他的下巴抵着他的额发,右手覆在他的右手上,仅此而已。   可是太近了。   太近了。   近到像是时间都被磁吸变形,像是他的心跳就在掌纹依附的地方。   周筑怔怔地看着右手的方向,又看向远方空无一人的楼梯间。   可傅冬川没有放过他。   他弯腰靠近更多,凑在耳边低语。   “所以……可以吗?”   你明明已经握住我的手了,不是吗。   周筑有些窘迫地低头,反而像是自己做错了事,很轻地说了一声可以。   男人在不出声地笑,指节径直穿过他的指尖,然后扣拢压紧。   “真乖。”   他们在寂静中十指相扣,数秒时间又漫长又短暂。   傅冬川又低声开口。   “现在要松手了。”   周筑小声答应:“好的。”   他缓缓张开五指,轮廓清晰地一寸寸离开他。   指节脱离他的指缝,温柔概括的抚触也随之离开。   周筑像在一段梦境里醒过来,不自然地活动了一下手指。   “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没有。”傅冬川推着他往前走。   “我不信。”周筑直起身去按电梯按钮,说话时还有些方才的局促:“你一看就是交往过很多人。”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傅冬川若有所思:“我很挑,同时很有天赋。”   周筑把头扭到一边。   谁的天赋会点在这种鬼地方。   电梯下降的时候,青年不作声地玩着指尖,默默思考Kk先前说的话。   他干不过傅冬川这个人。   像是碰到天敌那样,也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傅冬川想牵手,他就乖乖给他牵。   那傅冬川想睡他呢?   周筑在心里问自己想不想当0,结果鬼迷心窍地收不到什么抵抗的情绪。   男人哑着嗓子随便哄一哄,他好像就能上钩。   青年在内心唾弃自己。   周筑,你的定力呢?你的脸皮呢?别人长得好看声音好听就能为所欲为吗?   再上车之后,周筑都没再和傅冬川说话,专注于内心的自我斗争。   他隐隐约约担心今晚自己会被吃干抹净,但又自我安慰,毕竟还是骨科患者,这家伙不至于丧心病狂成这样。   奇异的是,傅冬川自上车之后,又恢复到正经商务的状态,仿佛前面的旖旎举动都只是周筑一个人的幻觉。   周筑不说话,他便也保持安静,一时间仅有电台里的主持人絮叨着最新的团购打折旅游套餐。   回家后,傅冬川先扶着他洗漱换衣服,全程动作规矩,目不斜视。   随即牵着柴犬准备出门。   “你先睡,我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回来。”   周筑窝进沙发床的被子里,目送一人一狗离开。   他的心绪忽上忽下,索性玩手机看点别的。   半个小时一晃而过,傅冬川带着狗夜跑回来,开门时看到客厅里的光有些惊讶。   “睡不着吗?”   周筑淡淡嗯了声。   “有点。”   “那等我一会儿,反正明天周六,不用去公司。”   傅冬川给柴犬解开绳索,拍拍小狗示意它去窝里休息,自己则去洗澡更衣。   不过多时,穿着长浴袍的男人冒着热气走出来。   他的浴袍没有穿得特别整齐,系带松松垮垮的,露出大半截肩线和锁骨。   傅冬川随手拿了遥控器,和他并肩同坐在沙发床上。   “看会儿就困了。”   周筑侧目看他。   后者想起什么,把空调被当成毯子,披在两人肩上。   “小心着凉。”   青年笑了一声,挨着他一起看电视。   落地灯渲染出圆弧状的暖光,电视忽明忽暗,放着一些让人提不起兴趣的晚间新闻。   他们都是第一次这样过周末。   睡意捉摸不定,零食拼盘味道一般。   有时候傅冬川会剥几颗开心果,周筑则要了罐冰啤酒,简单地喝了两口。   新闻在讲上海新修的地铁线路,老爷叔抱怨着物价飞涨,以及小学生们蹦蹦跳跳的要去哪里春游。   周筑咽下冰啤酒,感受着微苦的小麦香味在口腔里游荡。   晚间新闻确实很让人犯困。   他赞同傅冬川的想法,又在这样的融洽气氛里察觉到,他们肩并着肩,如同电路联通那样。   十二点四十,傅冬川关掉电视,没有马上起身。   “我回去睡了。”   “好。”   男人这才慢慢站起来,粘黏两人的体温就此断开。   原本相贴的肌肤倏然分离,他们又变回两个人。   周筑有一瞬被什么钩住,又在注视傅冬川的离开时倏然回神,有些恼。   “你故意的。”   “哦?故意什么?”   傅冬川望着他笑,就此关上卧室的门。   晚安。 第21章   ·01   再睡醒的时候,周筑听到门口有钥匙转动的声音。   柴犬汪了一声小跑过来,很欢快地要扑上沙发舔他的脸。   “阿福。”傅冬川唤住狗狗,把两袋子菜放到门口柜子上。   周筑半睡半醒地摸了摸狗头,感觉小家伙浑身散着阳光晒满的香气。   柴犬有时候真像烤好的小麦面包。   “今天你下厨?”   “嗯,随便做点。”   傅冬川简单洗手后扶他起身,不确定道:“你愿意穿居家服还是正装?”   “居家服。”周筑用毛巾仔细擦着脸颊,小声说:“不得不说,最近几天睡眠质量很好,反而比我在家里睡得香。”   傅冬川帮他洗好毛巾拧干,笑着看他:“以后欢迎常来。”   厨房设计的很小巧,但是功能齐全。   傅冬川在里面忙活着切葱洗菜,周筑坐着轮椅挤不进去,便和阿福一起守在门口瞧。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出小门道。   “傅哥。”   “嗯。”   “你是不是不会做饭。”   傅冬川动作停顿,语气没有那么自信。   “等一会就好。”   但凡现在双腿行动自如,周筑已经大大咧咧地进厨房帮忙了。   他伸手揉了揉柴犬的脑袋,忍笑说:“葱和蒜切好以后不能放一起,会串味。”   “肉是垂直于纹理切。”   “切歪了,傅哥。”   男人默然收手:“我承认我不太会。”   读书的时候,傅冬川都在亲戚家吃饭,成年后有食堂餐厅,也并不太纠结口味。   说来奇怪,很像是昨晚一起看晚间新闻后给他的一种错觉。   这个暂时租住的房子,可以有家的氛围,可以过得温馨又温暖。   鬼使神差地,傅冬川头一次遛狗时在菜市场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走了进去。   他挑了些蔬菜和肉,买了新鲜的米,哪怕自己的电饭煲可能数月都没有插过电源。   这种渴望似乎与口腹之欲无关。   他只是很想做一顿饭,和周筑一起吃,哪怕菜色简陋了些。   周筑眨眨眼,想到了什么。   “你推我进来。”   傅冬川还在犹豫:“你确定?”   在周筑的坚持下,狭小的厨房又多了个人,这下转身都有些困难。   “我们先捋清楚今天要做什么。”周筑用酒精喷了喷手,在偏矮的视角里翻阅傅冬川买回来的菜色:“冬瓜,五花肉,番茄,鸡蛋,……买的够吃两顿了。”   “首先五花肉泡水,冬瓜切花。”   周筑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更和缓了些。   “傅哥,不急,我们慢慢来。”   傅冬川几乎没烹饪过正餐,在他的解释中逐渐明白不同配料和酱汁的用法。   周筑一面教着,一面在想,也许是因为父母都不在,所以没有人和傅冬川说过这些。   傅冬川上手很快,凡是听过的事一遍就能都记住,即刻炒出了很漂亮的糖色。   冰糖在油锅里炸得噼里啪啦,傅冬川把轮椅推远了些,怕溅到周筑那边,自己系好围裙,忽然问:“你很会做饭?”   周筑本来还在笑,闻声垂眸沉默一会儿,如实说:“我妈妈再婚怀孕以后,很多家务活是我在做。”   他的前继父是严苛而挑剔的人,对抚养妻子前夫儿子这件事并不愉快。   为了在之前那个家谋得生存和认可,周筑的青春期过得很坎坷。   兴许是那时候表演的过于乖顺,叛逆期在成年后才得以释放爆发,如同他现在青蓝渐变的一头乱发。   傅冬川翻炒着五花肉,又问:“你想跳过这个话题,还是多说一点?”   周筑怔了几秒,像是喉头被噎住了,一时间又很想哭又很想笑。   他突然有了倾诉欲,在憋了这么多年以后。   “我做的饭,真是很好吃。我妈妈那么瘦的人,那几年都被我慢慢养胖。”   “但是先前有个傻逼从来没有给过我好脸子。”   “我在那个家里像保姆一样过日子,先是挑剔我碗没有洗干净,菜太油了,然后说排骨炒得太干,花菜不够入味。”   “我有段时间看到花菜就想哭。”   傅冬川夹起一块红烧肉,俯身吹了吹喂给他。   “好吃吗?”   周筑先是张口接了,含着那块肉在揉眼睛,含混地说:“好吃,特别好吃。”   男人轻嗯一声,继续炒后面的菜。   周筑本来想闭嘴,不要再说过去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但是他坐在傅冬川的身边,好像就像阿福一样,得到名为安全感的绳索,所有隐忍不发的都可以释放。   他欲言又止,看着锅里翻炒的菜发呆。   难怪我会辍学。他想。   没有成年的那几年是最痛苦的。   很多成年人会羡慕小孩子的无忧无虑,羡慕他们不用管房租开支,只用写作业。   可周筑从小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赚钱。   只要赚到钱了,他就可以付自己的学费,买任何他想要的书,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而在脱离学校之前,他一度只能看一个人的脸色。   继父。   那个人一度控制着母亲,也控制着全家的收入开支。   比起前一位丈夫,至少他不酗酒打人。周筑在十几岁时一度这样自我安慰。   但他其实那时候心里就很明白,母亲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里。   有些事从来没有变过。   良久的沉默里,一罐冰啤酒塞到周筑掌心里。   “喝点。”傅冬川淡淡说:“我这里管够。”   周筑叹气:“你也不怕我赖在这不想走。”   易拉罐啪嗒一声打开,气泡喷涌着往外涌出。   青年仰头灌了几口,像是什么都释然了。   “我手机响了,你拿过来。”傅冬川说。   周筑不假思索地答应,准备倒转轮椅去帮忙拿东西,一扭头和叼着手机的柴犬面对面。   阿福快速晃了晃尾巴,邀功似的想站起来。   傅冬川接过手机,奖励性地扔了块番茄给它。   周筑强咳一声,   “你训练的?”   傅冬川在笑,眼睛看着他说:“乖狗狗。”   周筑没忍住笑:“去你的吧。”   此刻正午的阳光透过厨房洒进来,饭菜的香味在客厅的上空盘旋。   暖光倾洒了男人半身,如流瀑般映亮他卷起袖子的手肘,他的肩侧和背脊,以及他围裙末端的腰线。   周筑静静地看了几秒,心想如果自己此刻站得起来,一定会过去吻他。   他会扣住傅冬川的下巴,去亲吻他的唇,才不管那壶水烧开了没有,也不管锅里的汤汁会不会煮到焦糊。   直到端菜上桌,周筑都坐在那里,最终没有去吻他。   三菜一汤的午餐对于两个人来说有些过于丰盛了。   傅冬川心情很好,也开了听啤酒与他碰杯。   “我晚上有点事,大概九点前回来。”   “按照惯例,”周筑嚼着冬瓜,味道好到让他微微眯着眼睛:“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碗,等会我支起来够得着。”   “可惜了,我这没有惯例。”傅冬川笑道:“洗碗交给我就好。”   “最开始的时候,我可能就是这么想的。”周筑突然说。   “洗碗?”   “不,是过来住这件事。”   他放下筷子,定了定神继续说。   “我不太愿意和人交集太深,也从来不去朋友的家里。”   “那天你邀请我过来住,我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拒绝,何况你还是我的上司。”   傅冬川注视着他,轻轻地说:“然后呢?”   “然后,我嗅到了什么气味,预感我们是同类。”   是在崩塌的世界里艰难幸存的同类。   是独自活了很久很久的同类。   周筑望着他,有些恼地说:“你又在用那种眼神看我。”   傅冬川不为所动:“哪种?”   “那种感觉下一秒就可能亲过来的,很宠的眼神。”周筑小声说:“你好歹藏一下心思。”   “我在藏了。”傅冬川双手平摊:“藏了很多。”   青年正要说话,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示意傅冬川先吃,接通了来电。   “喂,召哥?”   陈召声音很大:“宝贝儿!你哪儿呢!”   周筑嘶了一声:“你好好说话。”   “你别是在加班吧?”陈召嚷嚷道:“我相中了一个超屌的地方,有多屌呢,屌到我现在就要带你去看!”   “现在,立刻,马上!我来接你!”   “首先,我在吃饭。”周筑埋头扒拉米饭:“其次,我瘸了,人在坐轮椅,下楼都不方便。”   “那不要紧,腿断了一样能看,有电梯。”经纪人热情未减:“就这么定了,你发个定位我过来,饭吃不完就打包带走,等会见!”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   周筑:“……”   “那很巧。”傅冬川笑眯眯道:“我等会把你送到楼下。”   周筑很少对外说私事,经纪人见怪不怪,开车到楼下连人带轮椅一块打包带走,临走前还给傅冬川发了根烟。   “怎么跑浦西来了,这边全是老小区,地价还齁贵。”   陈召麻利地超了好几辆车,心情好到在吹口哨哼歌。   “我们去哪?”   “浦东。”陈召更正说:“物价亲民,设施崭新的,浦东。”   周筑静默地说:“宝山杨浦那边租金其实也不贵。”   陈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02   奥迪一路开到张江,绕着金桥转了半天像是找不到路了,临了在一栋大厦前停下。   保安示意他们刷健康码进门闸,闸口的摄像头咔嚓一下还拍了大脸照。   陈召像房产中介那样推着他进了大厦。   “二十四小时监控,进出刷脸,安全性一流,所有的外卖小哥都雁过留痕,犯罪率三年来一直是零。”   “附近交通便利,电影院就在隔壁,楼下就有火锅店。”   “而且这边坐北朝南,你看啊……”   “你等一下。”周筑在电梯才找到插话的节点:“你转行推销房子了?”   陈召并不否认,耸了耸肩。   “这边商住两用,楼上很多工作室,咱们现在去十二楼,阿灰在十八楼。”   “有些人迷信十八层地狱之类的,那边要价也便宜。”   周筑立刻反应过来:“我记得阿灰开工作室三年了?”   “你知道他这三年数据涨的有多快吗?”陈召拍了拍轮椅的靠背:“单打独斗未必是好事。”   陈召带他去看了一处办公区。   整体有三百五十平,采光良好,功能区划分明显,还带多个独立卫生间。   “更重要的是,打折。”经纪人重重强调最后两个字:“这是我一哥们的地方,人急着去美国,打七折出租,绝对友情价。”   “狗子,你觉得怎么样?”   周筑自顾自地推轮椅在里面转了一圈。   阳光晒在他的身上,像是在纯白色的偌大空间里晕染出金红色的一个小角落。   “召哥,”周筑像在自言自语:“你说,我需要这么多人吗?”   “我现在一个人边上班边出片子,勉强也应付得了?”   陈召在靠着窗户抽烟,眉毛跳了一下:“你还好意思说,你都拒几个商单了?”   “首先你需要一个商务吧?我这边一堆资源想塞给你,你处理不了,我只能给我其他的签约UP主,可不可惜?”   “剪辑得来一个吧?你现在一周更几次?”   “策划要不要?全靠你一个人想点子?”   “这种事就不能细想,提高生产力还得提高质量,硬件软件都得往上抬一层。”   陈召吐了个烟圈,很熟稔地挥了下手。   “你也别觉得太过,咱两认识这么多年,前几年催你还算太早,现在开工作室的有多少家,早就两只手数不过来了。”   周筑在回头望这片纯白的区域。   “七折?”   “七折,你要是十天内能定下,我估计还能谈的再便宜点。”   “最晚什么时候可以定?”   陈召眉毛又是一跳,露出‘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的表情,把烟掐了。   “一个月。”   中年男人的口吻变严肃很多。   “现在是七月三十一号,不光是中介,还有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九月一日之前,如果你定不下来,我以后不会催你了。”   “周筑,”他此刻表情很凝重:“我签了很多人,你是知道的。”   “无数人在争先恐后地往上爬,在抢观众,抢流量,做梦都想去百大。”   “但你却选择去上班。”   “周筑,这次是我最后一次拉你,这个月内你如果再想不清楚,我以后机会必须给其他人,你明白吗。”   “我要做个公平的经纪人,何况你的收益也跟我的挂钩。”   青年应了。   “我八月底之前给你消息。”   陈召自己觉得话说重了些,又有点不好意思,过去推他。   “走吧,这看得差不多了,我们上楼见阿灰?”   “他今天在这?”   “瞧你这话说的,人家专门在等你。”经纪人乐了:“他老婆长得可漂亮了,这小子有福啊。”   阿灰真名叫王家辉,本来是做装修生意的一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去B站做了自媒体,渐渐经营的有声有色。   基友群的七个人里,阿灰年纪最大,有时候会显得有点深沉。   经纪人带着周筑上楼的时候,他的老婆刚好在前台煮功夫茶,袅袅清香散得满室都是。   周筑有点腼腆地喊了声嫂子好,阿灰已经快步过来帮忙推轮椅,满是歉意。   “我那天不在上海,不然肯定过来陪你的,狗子对不住啊。”   “这话说的,小伤而已。”周筑笑着说:“今天过来跟你取经,大哥多教教我。”   阿灰推着轮椅带他逛了一圈,把成本和变化讲得清晰明了。   比起数据和收益,周筑更在意其他的事情。   与前几年相比,眼前的这位朋友显然要更神采奕奕。   像那种玉石被打磨掉岩石状的粗糙外皮,绽露出内里。   阿灰结了婚以后肉眼可见地滋润,哪怕他偶尔抱怨半夜爬起来奶孩子困死,幸福感也溢于言表。   等轮椅被推到观景天台,周筑才开口问。   “我感觉你变很多。”   “有吗?”阿灰憨厚地笑着摸后脑勺,感慨道:“好几年前,快满三十岁那会,人半醒不醒的,被我老婆一巴掌抽醒了。”   “你也知道的,我有段时间视频都是随缘更新,天天通宵打游戏,反正过一天算一天。”   “我老婆抽完我以后说分手,我就半夜喝酒喝得想死。”   一米九的东北大汉看着远方街景,感慨道:“一开始在想,我真废物啊,连老婆都留不住,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然后呢?”   “然后酒醒了以后,突然就开窍了。”阿灰比了个手枪的动作:“像啪的一下,整个人突然醒了。”   “我就问我自己,你再过五年,想做到什么位置,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一开始根本想不出答案,脑子里全是我媳妇儿,就想让她回来。”   “但是我逼着自己反复想,反复想,”大汉爽朗地笑起来,张开双臂转向他如今拥有的这一切:“现在,我站在这。”   周筑坐在轮椅上,与他一起回头看工作室里忙碌的景象。   “现在的这些,是以前的你想要的吗?”   “当然。”阿灰满意点头:“我现在爽死了。”   他看向周筑,问:“你呢,兄弟?”   周筑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边沿,许久才说:“我不知道我该成为什么。”   “快了,马上了。”阿灰认真的说:“你开始琢磨的时候,离答案就已经很近了。”   “狗子,不管你选哪条路,我都祝福你。”   “咱们哥几个一定要都过爽死的生活。”   这趟拜访很是充分,阿灰夫妇坚持留他们吃完饭再走。   灰嫂人特别好,还叮嘱周筑拆石膏以后多泡脚活血,注意日常保暖。   陈召观察着周筑的状态,暗暗松了一口气,把人往浦西那边的住处送。   回去的路上,经纪人没话找话,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话题又绕回先前周筑跟他提过的工作上。   “你现在还在那个什么,海芒游戏?”   “啊,是的。”   陈召想起一个八卦,等红绿灯的间隙喝了口热茶,说:“我有个哥们也是这个公司的,他有个远方亲戚,在你们公司叫什么……茶冻?”   周筑呼吸倏然一顿,佯作并不在意:“茶冻?”   “应该是这个吧,我记不太清。”陈召说:“他说这人十七岁的时候害死了自己爸妈,很恐怖的一个灾星。”   “封建迷信要不得,不过嘛,这种人还是避一避,万一你碰到的话。”他半开玩笑地看向周筑:“万一倒霉能传染呢?是吧。”   周筑冷笑道:“怕不是欠钱不还才造这种谣,你离你那哥们远点。”   陈召不太确定的想了想:“坏了,他还真借过我的钱。”   外滩,悦榕庄。   傅冬川到场的时候,另一人正在举着红酒讲其中的门道,旁边有跟班在小声赞叹。   “来了?”副总裁庄爷微扬下巴:“小钟,这是你傅哥。”   举红酒的那男人转身看见了傅冬川,立马把红酒交给旁边的服务员,笑容洋溢的过来迎接。   “你好你好,我是钟团,下周一正式进组,旁边这是跟我一起过来的同事,小乐。”   傅冬川同他握手,看向庄爷:“您先前跟我说过,有大厂的跳槽过来,今天正好提前见个面?”   “也是我侄儿。”庄爷慢悠悠道:“今后劳你照顾,辛苦了。”   庄爷在公司里神出鬼没,但每个人提到他的名字都会面带敬畏。   作为海芒的创始人之一,能把小工作室做到如今的辉煌程度,庄爷绝对算开疆功臣之一。   总裁近年频繁去海外对接资源,国内项目有四成都是庄爷在管,而且管的也都是核心。   他说的这一声‘劳你照顾’,半像致谢,半像嘱咐。   傅冬川晋升之后,将由这位钟团接任他的旧有位置,继续管理营销一组。   这人个头不高,往夸大了说刚够一米七,三角眼小鼻子,面相不算亲切。   傅冬川仍旧姿态疏离,落座后听他们交谈客套,很少说话。   这一场饭局,更多是钟品带着跟班在捧庄爷,他偶尔接几句话便好。   偶尔马屁拍到傅冬川这里,也只是笑笑,不接也不推。   钟团第一次做空降的小领导,临场还有点紧张,故作谦卑地问傅冬川组里的同事们是否好相处。   傅冬川淡笑着说:“大部分都是女孩子,做事勤快,为人很好。”   钟团和小乐交换目光,露出暧昧的笑容。   “好啊,女同事多才好。”   庄爷轻咳一声,那两人才收敛姿态,把话题跳到了友商的竞品上。   一场饭吃得循规蹈矩,像是加班去演了场木偶戏。   席间庄爷给傅冬川敬了一杯酒,祝贺他晋升后跻身高层。   “你再往上升,可就离我这个位置越来越近。”庄爷眼神很深,口吻却很轻:“有些常见的错误,不用我提醒,自己走稳点就行。”   “您说的是。”   ·03   开车回去的时候,傅冬川在车上给周筑打了个电话。   “你准备回来了吗?”   “我在家了。”周筑抱着狗说:“多谢备用钥匙。”   “好,我等会回来。”   “先别挂,”周筑说:“你怎么听起来……很累。”   “是很累。”傅冬川揉着眉头:“比上班还累。”   “我等你回来。”   傅冬川停顿几秒,淡淡说:“我发现了。”   周筑本来准备挂断电话,临了有些茫然:“发现什么?”   “你喜欢打直球。”   “……?”   傅冬川回家时一眼看到门口玄关多了个花瓶,里面放着一大束沾着露水的白雪花。   香气幽然清润,花朵纯洁无瑕,像圣诞节才会出现的小精灵。   周筑窝在沙发床上剪视频,见他在玄关停留很久,笑容很灿烂。   “好看吗?”   “第一次收到花,”傅冬川犹豫后才伸出手,用指尖碰了下花瓣上的露珠:“我很喜欢。”   “不用谢,回家时刚好路过花店——看来我品味还不错。”   “周筑,我可以关一会儿灯吗。”   “嗯?可以。”   他抬手关掉灯,然后在黑暗里一步步走向他。   屏着呼吸,任由心跳放肆加速。   却在夜色里看见周筑也伸出了手。   傅冬川停下脚步,像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你伸手了?”   周筑此刻已经够得着他,一前倾抓住了傅冬川的右手。   “我知道,你想抱抱我。”青年懒洋洋地笑着:“来抱,傅哥。”   傅冬川深呼吸一口气,倾身抱紧他。   他用力到像是要凭借肩膀锁住这个人,凭相互的力量和温度才能确认呼吸脉搏的存在。   这种感觉好像和爱情无关,更多是一种活下去的渴望。   周筑环抱着他,轻轻拍着背。   “傅哥,我在的,今天辛苦了。”   傅冬川用力吻他的头发,许久后开口时嗓子都是哑的:“我见到你们的新组长了,他下周一来。”   周筑动作僵了一下,察觉到不好的情绪。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显得压力这么大。   “是很不好相处的人吗?”   傅冬川沉默片刻,修长十指扣紧周筑的背脊。   “你要小心他。”   “还有他身边那个人,说话做事都要小心。”   周筑轻声答应,脑海里同一时刻在徘徊着经纪人的最后期限。   一个月,他还有一个月。   三十天里,他要选择自己最终去哪里,未来要成为谁。   “真是奇怪。”周筑低声说:“你都没有跟我表白,我们好像也没有开始谈恋爱。”   “但是我们现在抱了好久。”   傅冬川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像撒娇那样发出鼻音。   “我想再抱一会儿。”   “当然可以。”周筑又觉得自己在脸红,调整呼吸说:“抱多久都好。”   他们没有表白,没有挑明关系。   他知道,傅冬川也知道,一切都停留在这个微妙的平衡点里。   好像不能再往前一步了。如果再往前走,会进入危险的薄冰区。   寂静黑夜里,窗外的月光像冰块融成的流水。   他们静静抱了很久,然后一起躺在沙发床上,不出声地看了很久天花板。   “我忽然觉得,好像不开灯也很好。”周筑望着天花板上的斑点说:“以前我一个人住的时候,偶尔把家里每个房间都打开灯,然后随便开个直播视频,好显得热闹一些。”   他转身看向傅冬川,问道:“你一个人在黑暗里的时候,不觉得自己会陷进去吗。”   像是有一种虚无感,一种无声的漩涡停在潜意识的深处。   当你关上灯,什么音乐都不听,一个人发呆的时候,这漩涡便慢慢浮现出来,像要将你的存在感也一同剥夺。   “会。”傅冬川在夜色里看他,忽然笑起来:“我可能很希望它带走我。”   “然后我消失掉,不再存在。”   他们肩并肩地躺了很久,然后互道晚安,分离后各自入睡。   周一的晨会还没开,比格已经眼尖的发现侧前方工位换人了。   她试图用眼神跟其他人发意识流消息,被小乐热情握手:“你好你好,我是新来的小乐,一点小礼物还请收下。”   比格反而有点不适应:“呃,你好。”   小乐给每个人都带了点特产茶包,说话时总是面露笑容,有种刻意的讨好。   周筑把茶包塞进了抽屉,并不打算试试。   晨会时间,傅冬川为所有人介绍新来的两位同事。   “这位是饭团,”他看向钟团,客气一笑:“另一位是小乐,之前是专门负责广告方向的。”   “S7项目《雪宫》公测还有半年,咱们组同时要负责两个主力项目的商务营销,后续会不断招人,缓解这方面的压力。”   “预祝合作愉快。”   发言完毕,傅冬川颔首告别,就此离场。   他今后将同时负责多个项目组,不再成为营销一组的专属领导。   饭团紧随傅冬川的脚步,在他离开的下一秒关好会议室的门,坐回了主位。   其他几个女孩在交换眼神,都没有说话。   “早上好,”饭团打开电脑,语速即刻变快:“咱们先互相介绍一轮?从我的左手边开始,你叫比格对吧?”   比格跳了下眉毛,敷衍但配合地站了起来。   “等下,”饭团伸手示意她先坐下,又看向其他人:“我要先说几点。”   “第一,我在工作群里发了个人信息表,里面包括从业经历、工作技能等,辛苦各位如实的详细填写一遍。”   “第二,我还发了周报的标准格式,今后每周周报按此EMIAL给我,错过时间视为漏交,会影响绩效。”   “哦,还有。”他双手交叉,有些倨傲地打量在场的其他人。   小乐仍在捧场性的努力笑着,其他人脸上面无表情。   “由于茶冻不再任职本岗位,上半年度的绩效考核将由我来填写复核,麻烦各位准备一下述职报告给我,我会找时间和你们逐个开小会。”   “好了,我废话讲完了,”饭团露出矜持的笑容:“比格,请吧。”   比格起身时翻了个白眼。   接连一周,新规定出台不断。   饭团人如其名,真料少之又少,表面功夫全是配料。   他在扔出四五个表格以后,再次提议开启行业监控,表现形式为每周额外增加一个会议,由每位同事轮流读友商游戏的活动周报,以及那些个游戏的全部内容。   从前热热闹闹的小组变得很缄默。   奶黄包对读微博这件事有些不适应,磕磕巴巴读了两款游戏的官博活动介绍,转头看向饭团:“还要读吗?”   “当然,其他五款的也要读。”饭团谆谆善诱,如同在教一个还不认字的小朋友:“我们要监控其他竞品的活动创意。”   “我们不是运营。”   “这不影响。”饭团摊开双手,展露自己的耐心:“创意是共通的,我们要保持学习的心态。”   奶黄包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读后面的微博。   与此对应的是,傅冬川几乎在营销一组完全消失。   他在晋升后有许多事要走,甚至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办公室里,只是晚上会固定接周筑回家。   对此,饭团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充满同情地给周筑送了一瓶补钙的保健品。   这玩意和茶包一起被塞到了抽屉的最里层。   一直熬到周五,周筑才有机会去他的办公室,报告有关《雪宫》一测的广告营销方案。   饭团对他的PPT改了又改,最后嘟哝着配色不够好,还是点头通过了。   周筑拿着U盘来到1712,礼节性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的人说。   他推开门,见到自己上司的上司,傅冬川。   “我来讲一下营销方案,以及UA推放目前的数据趋势。”   “好。”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办公室都是一丝不苟的商务气氛。   报告本身干净漂亮,能够经受各方面的检验。   傅冬川听完后简单提了个问题,周筑思考片刻,找他要来笔和便签纸。   “我要算一下数据。”   一切都发展的很好,至少,不管领导是高于平均水平,还是最常见的烂人,他都能处理好自己手头的事,做到接近完美。   演算完毕,答案令人满意。   周筑推回便签纸,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   “还有一点,你说得很对。”   “我的确很喜欢打直球。”   便签纸的繁杂数据旁侧,画了朵法国玫瑰。 第22章   男人看向那张便签纸,不声不响地站起来,俯身接过了那张纸片。   “你知道,你今晚要跟我一起回家的,对吧?”   周筑方才还游刃有余地笑着,冷不丁被上司的尾音勾到后颈发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寸。   “后退什么?”   “没有……”他的声音变小很多,推着轮椅倒退:“我先回去了。”   “我允许你回去了吗?”   周筑像做错事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可这样的表情更让人想要亲吻,或者直接狠狠地咬一口。   傅冬川拿着那张画着法国玫瑰的便签纸走向他,半蹲到他的面前。   “你就是这样给上司述职的?”   周筑抿着唇不说话。   男人当着他的面,动作轻柔地吻了一下周筑画的玫瑰花瓣,然后把便签纸递到他的面前。   “亲一下就放你走。”   周筑看着他叹气:“没监控是吧?”   “完全没有。”傅冬川笑眯眯地看着他:“想直接亲我也可以。”   后者露出青涩的神情,欲言又止,很轻地亲了一下他掌心的便签纸。   温热触感透过轻薄的纸,印在傅冬川的掌纹上。   周筑挑眉:“你硬了。”   傅冬川回以微笑:“我定力不够。”   再推着轮椅出来的时候,某人心情很好地哼着歌。   推到半路,刚好路过饭团。   对方看出周筑心情不错,试探着问道:“傅哥那边批了?”   “批了。”   “噢那就好,我也去找他聊聊。”   [营销一组(9)]   饭团:有人的自我介绍表写的很敷衍,不点名批评一次,望尽快改正。   ‘饭团已将群更名为[营销一组:专注·精诚·严谨]’   小乐:[赞赞赞]   饭团:十五分钟后所有人来开会,1703.   小乐:收到   过了大概十分钟以后,部门里的其他人开始陆续回复收到。   事实上,自从这两位新同事空降工作群,以及茶冻离开原组以后,从前插科打诨的小组群安静了很多。   每天废话一堆的比格都变得缄默安静,只是偶尔和其他朋友交换眼神。   再一次来到会议室,高个的饭团抱臂坐在首位,矮个的小乐呆在旁侧,像尽职尽责的捧哏。   一看到受自己上司青睐的枸杞被推进会议室,饭团使了个眼神,小乐立刻过去接过奶黄包推着的轮椅,把周筑推到他们两旁边。   女生们默默注视着他们,周筑只觉得烦躁而无语。   “很好,今天有一件大事要宣布。”饭团露出骄傲的笑容:“这也是我在和VP进行面试的时候,提过的……我的核心理念。”   “全员三方,以及全员广告。”   负责做第三方账号的妹子愣了几秒,负责做广告的周筑同样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等,你说……什么?   饭团将集体的沉默视为驯服,笑容加深更多,继续畅谈。   “下半年的绩效考核里,我希望每个人都独立运营至少两个微博账号,一个小红书账号,以及一个抖音或B站账号。”   他点开小乐精心制作的PPT,朗读全新条例。   “每周要发布至少两条原创视频,当然,内容要与《雪宫》或《灵魂幻想》有关。”   “每周要发布至少五条原创内容,图文皆可,但约稿费用我这边只接受每周报销一百五。”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厅里掷地有声,周筑瞧了一眼小乐虔诚的笑容,低头开始发微信。   先前营销一组用来约饭的微信群里,还没有请这两个活宝进来。   [折耳根是坏文明(8)]   枸杞:所以,我们进什么真人秀节目了吗?   奶黄包:[撒贝宁吸氧.gif]   瓜子:救命啊他在说什么?   比格:我友善提醒一下,茶冻还在这个群   朵朵:茶冻你个狗!你招什么人进来了!!   八宝:说得好,我们该不该把茶冻踢出去   茶冻:?   饭团恍然未觉,继续宣布自己的新规定。   “这是关于第三方账号的运营要求,那么我们来说说广告的事情。”   周筑及时地收好手机微笑抬头。   “现在的UA广告基本都是由枸杞一个人负责,当然,”饭团如教皇予以恩赐般看向小乐:“我们现在招了小乐过来,他也会负责一系列UA广告的专业问题。”   “前提是他忙完我这边一些事情以后,再着手。”   “那么,我的初步要求是,全员三方,以及全员广告。”   “不管你们之前是对接商务的,对接微博的,还是PR那边的,从本月开始,每个人都要独立产出至少三条广告。”   他叹了口气,仿佛教育刚学会做手工的小学生那样说:“我知道,你们刚开始这样很不习惯,所以我对数据不会要求的很严格——但也会有基本标准。”   “枸杞,辛苦你之后教一教她们怎么做广告,比方说脚本,流程之类的。”   周筑温和诚恳地说:“这样啊。”   瓜子突然说:“这个想法上头赞成吗?”   “上头?”饭团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VP,也就是副总裁,认为我的看法存在前瞻性,可以试一试。”   “怎么,你不太愿意吗?”   没等她反驳或者解释,这个高个子男人用更快的速度接话道:“我是个非常公允敞亮的人,如果你们任何人,觉得不能胜任,无法适应,我们随时可以换人。”   周筑默然地和其他同事们进行目光交流。   再下班回去的时候,主驾驶座的人在忍笑。   周筑假装在看工作消息,期间瞟了几次后视镜。   “想笑就直接笑。”   傅冬川不加掩饰地笑出声。   “全员三方,全员广告,”周筑面无表情地重复:“这个天才为什么不建议全员财务全员电工?或者直接让急诊科医生过来做游戏程序?”   “嗯,很有想法。”傅冬川斟酌着合理的形容词:“刚上岗的人总急着做出点成绩出来。”   周筑本想问一句,这种明显要闯祸的小领导你不打算拦着吗。   话到嘴边,他反应过来了什么。   “所以,只有这个家伙闯祸了,你才有机会撤掉他,是吗?”   傅冬川轻笑一声。   “所以我们必须看他闯祸,”周筑深呼吸着说:“还要看着他祸害我们组每个人。”   “如果有人被折腾到受不了真的离职了呢?”   他这几个月已经和其他同事处得熟稔,每个人都有性格的闪光之处。   瓜子会给每个人带自制的小蛋糕小饼干,奶黄包的衣品永远很正,而且善于给每个人挑更适合他们的造型。   如果有任何一个可爱的同事被这个傻逼气走,他都会觉得太可惜,也太没有必要。   傅冬川注视着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轻声说:“职场是这样。”   “可能我不够理性。”周筑叹气:“只是眼见起高楼,眼见楼要塌,还是会难过。”   兴许是这个空降的领导太过天才,他当晚又做了噩梦。   噩梦总是像被搅碎的呕吐物,把所有糟糕的事情,无论存在过还是凭空出现的幻想,全都毫无规律的拼接在一起。   他看见幼年时酗酒咆哮的父亲,看见冷绿色的啤酒瓶碎片,医生在手术室外有关难产的字眼,极速下降的粉丝数和银行存款,以及饭团得意洋洋的脸。   周筑猛然坐起来,冷汗早已浸湿睡衣。   他在睡着的时刻迫不得已地承载着这些他极力忽略的情绪,再清醒过来只觉得想作呕。   阿福察觉到什么,小小地叫了一声,快速从狗窝里走到他的手边,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他。   周筑怔怔地坐起来,抱住直起身舔他的柴犬,先是犹豫,又努力定下自己的念头,出声地喊那个人的名字。   “冬川。”   “冬川,你在吗。”   柴犬跟着汪了一声。   卧室的方向传来起身的声响,被褥衣物有摩擦的细小声音。   “我在,”对方刚从睡意里醒来,嗓音沙哑:“你还好吗?我马上过来。”   周筑在收到回应时反而有些茫然,不确定地摸了摸自己打石膏的腿,决定让自己半夜的骚扰显得更合理些。   “对不起,”青年在黑暗里垂着头说:“我,呃,我腿很痛。”   “你方便帮我拿一下止痛药吗?”   男人已经打开夜灯走过来了。   他用手背确认周筑的体温,又摸到了被汗湿的睡衣后背。   “谢谢你醒过来帮我,”周筑觉得自己此刻狡猾又局促,心口不一地说:“再过几天就好了……我会搬回去住。”   “真的是腿疼吗?”   此刻只有卧室开了夜灯。   而他们都在客厅里,在黑暗中像一个轮廓在试着触碰一个影子。   “我确实是被疼醒的。”   周筑深呼吸着说:“医生可能说过,自我修复的时候……算了我在骗谁呢,我做噩梦了,不好意思。”   “我刚才有点缓不过来,所以喊了你的名字。”   “我有更好的建议。”男人说。   周筑抬起头,在夜色里寻找他的眼睛。   他需要船锚一般的存在,他想要安心。   傅冬川轻柔地揉了揉他的软发。   “过来,和我一起睡。” 第23章   周筑罕见地在二十四小时里连续两次因话语怔神。   十二个小时前,有几句话荒谬可笑到让人反胃。   而此刻,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伸手抱住自己打着石膏的腿。   “我只说我需要止痛药。”   傅冬川已经把药和温水递到他的面前,声音低沉温暖。   “我不放心。”   “如果你担心会有其他的变故……”   “我也许不会担心。”周筑放任了内心涌起的冲动:“可能还有点期待。”   傅冬川不出声的笑。   周筑吃了药,轻咳着掩饰情绪,后知后觉地又脸红起来。   “其实我没有谈过恋爱。”   “好。”   “我也没有……那方面的经验。”   “嗯。”傅冬川温柔地说:“等你好了再睡我,不着急。”   周筑没忍住笑出声,锤了他一拳。   得到确认以后,男人把双手探入他的腿弯和颈后,如同安抚容易应激的长毛狼犬。   “放松,嘘,”他蛊惑着周筑把重量都交给自己:“靠过来,我把你抱过去。”   先前上车的时候,周筑被抱过好几次,其实动作渐渐已经熟了。   但在夜晚,在心知肚明的暧昧里,他要把他抱到床上。   周筑噤声了,像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害的枕头。   傅冬川一用力,让青年双脚腾空,甚至有空暇用手再拽个枕头一起走。   阿福跟在他们身后,爪子啪嗒啪嗒地在地砖上发出细碎响声。   男主人瞟了一眼,狗狗识趣地回了狗窝,不再跟着。   进房间的时候,傅冬川心情很好。   “怎么不说话了?”   周筑淡淡地说:“在想我以后会不会经常被留在这。”   这句话有点挑衅的意味,像狗子摸顺毛时突然亮出牙齿。   他下一秒被扔到床上,被居高临下地压制住。   “看来你不喜欢温柔的类型。”男人跪伏在他耳侧说:“你应该庆幸今晚你的腿还没有好。”   “如果好了呢?”   “那它会有些特别的用处。”   傅冬川骤然起身,拉开他们两的距离,抽走浴巾去了浴室。   周筑得逞后坏笑:“凉水澡,嗯?”   回应他的是一声门响。   这几天里,周筑渐渐可以起身,凭借拐杖自己走一走。   他没多久就掌握了落地和用力技巧,行动日渐灵活。   按医生的说法,要等到下个月再拆石膏,保护骨骼的完整形状修复。   同事们日益习惯,但总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帮忙扶一把,除了小乐。   后者会以抢单的方式冲过去要帮他,但绝不伸手。   周筑的确考虑过把接近四个人的工作量分出一些。   他能力很强,能一手做完选题、策划、素材、剪辑以及后期,代价便是不断加班,以及牺牲休息时间。   但每当他想把工作匀给据说是专业做广告的小乐,后者便会遗憾表示,饭团给他的一百件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完。   至于白狼牙,那个账号已经从三天一更推慢到一周一更,数据忽高忽低。   经纪人似乎并没有看到,也不给予任何表示。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能在上海外滩上班,能进入顶尖的游戏公司,甚至是他们的核心项目,这已经是二十多岁年轻人的巅峰了。   但是,白狼牙,周筑,枸杞,你又要去哪里?你最终想成为谁?   周筑每次注视饭团的时候,情绪都会变得哲学。   可能人看到垃圾便会忍不住自我反省。他自嘲着这样想。   诸多繁杂里,一个少见的电话让手机持续震动。   周筑习惯性看向电脑另一端的人,在目光触及小乐时快速移开,转而看街景里华灯初上的黄浦江两岸。   他看见来电显示,想起身去僻静处接电话,又在扶住拐杖时松手。   “喂。”   对面过了好几秒才吭声,不像是信号不好,而是因为接通而惶恐不安。   “小筑,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爸。”他语气平淡:“我在上班。”   中年男人的声音有些慌乱。   “噢噢,你上班了?”   “我晚点回给你,有事你微信留言。”   “是这样,”对方似乎被什么人催促,语速一下子变快:“你妹妹,房思蕊,她今年要艺考了,我们刚好来上海见见你。”   周筑短暂地哦了一声,把电话挂断。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电脑桌对面。   像一个吃痛的小孩,希望能引起自己最在意的人注意。   可傅冬川搬走了。好几天前开始,他透过落地窗只能看到另一张谄媚傻笑的脸。   第一个电话的情绪并没有消散完,微信图标又紧跟着亮了起来。   [爸]:抱歉,打扰你上班了,我以为你还在家里。   [爸]:后天蕊蕊要来上海准备艺考,考试之前我们想请你吃个饭,不知道方便吗。   对方见周筑没有回复,过了五分钟又再次发消息。   [爸]:你房阿姨也很挂念你,她还打了好多杏子让我带给你。   周筑沉默很久,回了个好。   下班时间,傅冬川照例过来接人。   “再加班有点说不过去。”上司的上司摆出开玩笑的口吻:“毕竟我已经派两个人来给你分摊工作了。”   埋头工作的青年习惯性按下Ctrl+S,苦笑一声。   阿京确实在帮他,至于另外一个人,甚至在给他反向加任务。   似乎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坐在对侧的小乐快速抬头,仓促地喊了声傅哥好。   “我走路不太方便,麻烦你扶我去一下楼下咖啡厅。”   “好。”   直到进入只有他们两的电梯里,周筑才说:“我有个私人电话要打,今天可能你要自己吃饭了。”   傅冬川注视着他的眼睛,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你因为这个电话,不打算吃晚饭了?”   周筑不想瞒着他,还是点了点头。   傅冬川没劝,把人扶到了咖啡馆卡座里坐好。   “你打完了我来接你。”   周筑目送他离开以后,先是闷头点了一根烟,只抽了两口,没等服务员过来提醒便掐掉了。   他有些粗野地把烟头碾了又碾,让灰黑色的烟烬在纸巾上溅开破碎。   发呆过了会,他才把电话打给鳄鱼子。   “是我。”   “儿子干嘛呢——”鳄鱼那边在打游戏,能听见英雄联盟的击杀音效:“来四排吗,阿灰跟Kk也在,还有个LPL的老哥,你绝对不敢猜是谁!”   周筑舔了下干燥的嘴唇说:“你们先玩吧,我挂了。”   他想起身去找傅冬川,但鳄鱼把电话又打了回来。   “喂,宝贝儿?”   “你不是在开黑吗?”   “他们几个在虐泉,没事。”鳄鱼说:“你跟傻逼新老板闹翻了?”   周筑突然特别想哭,用力揉了下眼睛,内心骂自己不要太软弱了,继续说:“我爸傍晚打电话给我。”   “哈?哈??”   鳄鱼骂了句脏话,直接怼了回去:“他还好意思给你打电话?”   “他什么东西?打完你妈又打你,大学一分钱不给让你拼了命剪视频赚钱养活自己,现在好意思问候你了?”   “真的,我特别蠢。”周筑努力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他给我打电话,是因为他的女儿要来上海艺考了,对,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出轨生的。”   电话对面直接没了声音。   “然后他说想带她再见见我,一起吃个饭。”   “我答应了。”   鳄鱼忍着怒火与吐槽,半晌才说:“你在哪?我找你喝酒?”   “我不太想喝酒,”周筑摇头:“如果我朋友窝囊成这样,我会直接痛骂一顿让他醒醒。”   “噢,那确实,”鳄鱼咬牙切齿地说:“我确实很想喷你,但是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喷你。”   “我也爱你。”周筑叹气:“老鳄鱼,我上次跟我爸吃饭好像还是两年前。”   “老天,我爸为什么表现的这么愧疚,语气这么软,我没法对他发火。”   “都这样,”鳄鱼耸耸肩:“东亚小孩没法对父母吼叫,谩骂,诅咒,这件事本身就能让小孩们愧疚到想自杀。”   周筑小声说:“我甚至不介意他把他的孩子也接过来了。”   “我想跟我爸吃个饭。”   “唉,可怜崽子。”鳄鱼由衷地说:“你要是能换个爹该有多好。”   说到这,他又八卦起来:“说起来,Kk说你好像谈恋爱了?”   “Kk没具体说是跟谁,不过以后遇到这种事,你岂不是可以跟你对象嘤嘤哭哭,要亲亲要抱抱。”   “我避开他了。”周筑揉着眉心说:“我很讨厌我这种样子,没骨头,没那股飞扬跋扈的劲,像个不知道处理家庭问题的傻子。”   “这种时候好像应该,冷冷嘲讽几句,把我爸骂到挂电话才解气。”   鳄鱼隔着电话摇摇头。   “你这属于还没正式谈恋爱。”   “等你真爱上谁,你就忍不住把自己丑丑的那一面暴露给他。”   “你在开玩笑吧?”   “我认真的。”   挂断电话时,有女服务员端来一杯热可可。   周筑皱了下眉头,说:“我没点这个。”   “是一位先生送给您的。”她温柔笑道:“他说,等会接你回家,给你煮水饺吃。” 第24章   周筑没有说自己行动不便,仅仅是按时出现在希尔顿酒店旁的餐厅。   酒店毗邻大学,可以猜到都是为了艺考方便,哪怕近期这里会热销到价格翻倍。   他很清楚出席各种场合的穿着要求,去颁奖时能穿得雅致得体,和朋友聚会时能清爽随性。   但是,一个人该穿什么衣服,去见他另组家庭的父亲,以及有一半血缘的妹妹?   周筑选了件洗的有些褪色的T恤,简单搭了件牛仔裤。   然后独自乘车去了餐厅前,一眼看见卡座里光彩照人的房思蕊,以及局促搓手的父亲。   房思蕊今年十六,虽然还在读高中,但已经可以看出打扮的精致用心。   珍珠耳坠圆润饱满,绝不是小地摊的便宜货。   手环是成串的潘多拉,哪怕那玩意贵到匪夷所思,但一样串满了她喜欢的零碎珠饰。   她像自幼便被呵护照顾的贵族猫,每一根毛发都被养得顺滑发光。   他坐在他们对侧的时候,留神看了一眼久未谋面的父亲。   老工装,褪色到颜色斑驳。集市里买的旧裤子,布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款式。   至此便已经可以看出这个人在新家庭里的处境。   周江华不太自然地打了个招呼,示意女儿喊人。   “哥。”房思蕊娇滴滴地喊他:“爸说你在上海人脉很广,那你认识传媒大学或者电影学院的教授吗?”   周筑短暂否认。   “不认识。”   房思蕊失望地噢了一声,借着用手机点菜的契机不再理睬他。   接下来的一顿饭吃得循规蹈矩,像极了什么远方亲戚之间的应酬。   周江华一直想和他说点什么,从上海的天气聊到那一筐酸到极点的青杏子,饭都吃到一半才想起来问他的腿。   “已经快好了,不重要。”周筑说。   周江华张嘴想再关心几句,他看了一眼边吃饭边玩手机的女儿,又看向周筑,有种进退维谷的惶然。   等这顿饭吃完,他坚持送他到楼下。   房思蕊一直坐在副驾驶,打量着破旧的老小区:“上海租房子很贵吧?”   “我暂时住在朋友这。”周筑平淡地说:“走路不方便,上班蹭他的车。”   “喔,那边有辆很牛逼的车,”房思蕊突然探头往外看:“我在小红书上看到过!”   她原本像糖葫芦串那样卡在窗口,突然整个人方向随着视线一起改变,连后背都透露出惊讶的情绪。   傅冬川半插着兜站在缓速驶来的出租车旁,侧头说:“嗨?”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周筑只觉得面前这个人会变魔法。   那个年轻气盛的继妹被傅冬川的朋友带去参观上海的艺术院校,而他和父亲则被请去附近的茶室,包厢里隐隐听得到评弹,又会喧闹到影响对话。   支支吾吾的周江华在面对另一个年轻人时,突然变得能言善道很多,渐渐露出自然的笑容。   周筑全程捧着一盏温热的红茶,半靠着傅冬川听他们聊天。   男人聊天时不疾不徐,会对任何类型的客人抛出他们能完美接住的话题,并让对方引以为傲。   周江华刚开始对人都很拘谨,没过两盏茶的功夫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开始讲周筑小时候的事,还请傅冬川以后出差去他们家乡,一定留下来喝喝他们那特产的茶。   直到离别时间,周筑被父亲用力拍拍肩,还算融洽地互相道别。   目送周江华坐车离开时,周筑倚着拐杖看傅冬川。   “你怎么想到要这样做的?”   “让我解释一下。”   傅冬川扶着他晒太阳散步,慢慢地说:“昨天晚上,我的一个房客在刷牙。”   周筑瞥向他。   “我下属的下属,我的房客,或者说,”傅冬川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的暗恋对象,在刷牙。”   “嗯哼?”   “他不知道他刷牙的样子很脆弱。”   傅冬川那天晚上煮了一锅两人份的饺子,目送他一言不发的吃完,去沙发剪了一晚上的视频,然后去刷牙。   青年站立不稳,大半重量压在洗手台上,露出苍白又修长的脖颈。   他因为病气显得更瘦削,腰线若隐若现,即使穿着睡衣也能让男人回忆起搂抱时的手感。   而隔着镜子,脆弱感欲盖弥彰。   像是有太多负重压在胸口,让这个人喘不过气。   是疲惫的,无所凭依的,受折的样子。   傅冬川远远地看着,连呼吸也放轻了些。   他会心疼他,并且在只言片语里已经大致了解他痛苦痕迹的脉络。   同时又可耻地因此更加有狩猎欲。   周筑转身看他,有点想笑,又鼻子酸酸的,有点扛不住。   “你当时怎么想?”   傅冬川耸了下肩。   “我当时想,他那个样子看着真需要一个抱抱,以及让我特别想上他。”   周筑大笑出声:“我姑且当作赞美。”   他们本来想在楼下逛一会儿就上去,但周筑此刻像是突然想开了什么,给他发了个定位。   “东川,我们去个地方。”   傅冬川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又抬头看他。   周筑考虑道:“你要是有事,我们改天再去。”   “不是,”男人含着笑:“你叫我东川的话,我该叫你什么?”   “筑筑?小筑?”   青年抿着唇,罕见地显出羞赧。   “我小名叫小竹。”   傅冬川真想亲一下他。   “走吧小竹。”   他们从浦西开到浦东,一路来到某个写字楼里。   周筑走路不算利落,差点被门口的监控门闸卡住。   傅冬川没有立刻问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而是跟随他的介绍去打量这里。   “二十四小时监控,进出刷脸,安全性一流。”   周筑重复着经纪人先前说过的话,暗自惊讶自己居然全都记得。   “交通便利,隔壁有电影院,楼下火锅店。”   “晚上吃这家?”   “看起来不错。”   他们把大平层全都逛了一遍,然后周筑靠坐在窗台旁,看向傅冬川。   “我的经纪人给了我这里的电子锁密码,以及一个月的最后时限。”他看了眼手机,誊正发言:“还剩半个月。”   “他希望我好好做UP主这份工作,开属于自己的工作室,扩张规模,合法避税,并且不断扩张自己的版图。”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我要想清楚,自己到底想在哪一行走多远。”   傅冬川沉默了很久,久到周筑有些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征询他的建议。   “选这里,小竹。”   “你该选这里。”   傅冬川看向他,语气变得更加沉着和笃定:“从价格,挑高,空间分布等方面来说,这里做你的工作室,或者说创业阶段的起步,非常完美。”   “从职业高度来说,你也更该留在这里。”   周筑怔怔看他,又笑起来:“那你刚才为什么想了这么久?”   “我内心的一部分,会想把你永远留在公司里,留在我随时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傅冬川低声说:“像是把你绑在我的占有欲上,或者单纯欣赏你的才能,舍不得放走这么好的骨干员工。”   “我有很自私的一面,它只是一直被克制,被自我驯化,但也可能随时发疯。”   周筑突然问:“你喜欢我吗?”   傅冬川定定看着他,先是笑,然后抬手盖上脸,再不断地摇头。   一连串的动作像是什么驱邪的动作,矛盾到充满了自我反驳。   “你很吸引我,各种意义。”   “你的样子,你的脾气,你认真工作时的眼神,你的身体你的性格,每一个地方都在吸引我。”   他的嗓音很沙哑,此刻隐隐透着绝望。   周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皱眉说:“所以,我们之间的这层窗户纸……”   傅冬川再次摇头,像在想逃离什么。   “我不是那种享受暧昧的人。”周筑低声说:“傅冬川,我一直没谈过恋爱,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同性有感觉。”   “但是我不喜欢遮遮掩掩,也不喜欢欲擒故纵。”   “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一言不发地掏出烟盒,打开窗户抽烟。   周筑注视着他,在烟燃到一半时伸手夺走那根烟,深深抽了一口。   傅冬川的手维持着抽烟的动作,转头看他。   “告诉我。”周筑没抽过这么呛的烟,忍了一会儿还是咳嗽出声:“你在逃避吗?”   他在此之前,甚至从来不知道眼前这个人会抽烟,或者有这样压抑的一面。   经纪人先前说过的那句话猛然撞入周筑的记忆。   传言里,傅冬川害死了他的父母。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谈论这些。”傅冬川说。   “好,我今晚搬走。”周筑简短地说:“谢谢你给我的诚恳建议,我会在考虑好以后提辞职流程。”   他起身打算凭拐杖离开,下一秒被拽住手腕。   对方用力到像要把人扣在这里,四指不断深扣。   “有本事亲我啊。”周筑扬起挑衅的笑容:“你敢吗?”   他的声音轻佻又肆意,如同白狼张开獠牙。   男人眸色幽深,径直把人压在怀抱和窗台之间,不再给他半点离开的机会。   随即重重吻上他的唇。 第25章   1.   青年被亲的身体被迫后仰,一瞬有自己会就此坠落的错觉。   没有等他摸索着抓握住窗台边缘保持平衡,男人已经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碾着他的唇把吻再度加深。   周筑目光失焦,一只手摸索着拽住他的衣角,却被傅冬川更用力地拽到脖颈旁边,引导着他把自己抱紧。   窗外飘来街道上汽车交错的喇叭声响,以及热烫的夜风。   傅冬川不像在吻他,像在一寸一寸地吃掉他。   他们都没有同旁人接吻的经验,甚至可能是因为单身的时间太久,有种打架般的碰撞对峙。   可是男人尝起来是香的。   像烈酒,像清茶。   周筑发觉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像听话的猎物那样被他吞噬便已可以摄取足够的荷尔蒙。   他忍不住意乱情迷地轻喘,放任对方索求更多。   “等一下,”周筑竭力找回理智,被亲到仰起下巴,露出喉结和脖颈:“傅冬川,你停一下。”   对方不依不饶地咬了一口他的耳垂。   周筑抬手按住男人的肩,哑着嗓子说:“有些事,你是不是想绕过去。”   说,你喜欢我。   说你离不开我。   说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想要我的一切。   只要你开口,我就会答应。   傅冬川舔了下唇,字句在此刻呼之欲出。   他知道周筑要什么。   只要运用声带舌齿,说出那句他们都渴望许久的话,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我好喜欢你。   理智重新回笼的时刻,窗外汽车鸣笛的声响撕裂开被深埋记忆。   他瞳孔一缩,往后退了一刻。   “对不起。”男人生涩地绕开话题:“我失礼了。”   “我送你回去,然后晚点出差去杭州。”   周筑注视着他的双眼。   你敢吻我,但不敢说喜欢我。   他隐约能猜得到缘由,也清楚此刻再问可能是一种残忍。   他此刻躁动又落寞,欢欣又痛苦,像在荆棘丛里试图拥抱爱意。   “你不要走。”傅冬川牵住他的手,俯身去吻他的手背,低声挽留:“我不会去招惹其他人,不会让你等太久。”   “可以吗。”   周筑突然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任由对方把自己握得更紧。   “放松点。”青年小声说:“你今晚就要走吗?”   “其实明早开车去也来得及,”傅冬川单手捂着眼睛:“我得克制点,至少你还在养病。”   “我们的节奏要放缓一点,”周筑失笑说:“你要是足够了解我的话,会发现我超糟糕的。”   “会吗?”男人垂眸看他,像在用眼神再次亲吻他的睫毛和鼻尖:“看来我们都藏了一些秘密。”   他们就此开车回家,在简短遛狗之后,傅冬川开车离开了上海。   周筑则光明正大地睡到了双人床上,拥有足够大的翻滚空间。   他抱着被褥玩着手机,脑海里却是傅冬川在开车的样子。   阿福趴在床边,心满意足地啃着玩具球。   以前这个时间,我都在做什么?   周筑忍不住回想。   单身的时候,他这个点可能刚刚醒过来。   在晚上十点吃今日的第一顿饭,拍摄视频,跟朋友开黑打游戏,看些无聊的综艺节目。   但此刻,食欲和玩乐的想法都很淡很淡。   他反而只想见那个在努力和自己保持距离的人。   手机震动两下,微信弹出消息。   [傅]:到杭州了,周三回来。   [狗]:好。   周筑关掉手机,把脸埋进枕头里。   满满都是那个人的低郁气息。   他觉得自己像是性格变软了,像狼狗浑身硬到扎手的尖毛被梳洗到温暖顺滑。   电话又响起来。   “嗯?”   “是我。”傅冬川说。   “噢。”周筑闷闷地回应。   你怎么不在杭州呆一个月。   “虽然我三天后回来,但是,”傅冬川停顿一会儿,仍是说出口:“我现在就很想见你。”   “我还在生你的气,以及让阿福啃你的枕头。”周筑懒洋洋地说。   “你真可爱。”   “闭嘴。”   电话挂断,两个人都在闷笑。   周筑在傅冬川的大床上又翻滚一圈,把电话打给了经纪人。   “啥事。”对面在打麻将:“等一下!我听牌了!”   “自摸清一色!”   电话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洗牌声,有四川话和江西话混杂在人声里。   “还聊不聊了。”周筑打了个哈欠:“要不我明天打给你?”   “来了来了,我中场休息刚好抽根烟。”   陈召找了个还算安静的地方,用耳朵肩膀夹着手机,手里在点刚才赢下来的红票子。   “你哥哥我今天心情很好,就算你要拒绝我我也不生气。”   “不,我决定租了。”周筑眼前一片清明:“七折,是吗?”   陈召差点反向抽烟:“啊?啊??”   没等周筑说话,经纪人连珠炮弹般提问。   “你辞职了?你被项目组开了?你跟他们闹翻了?你跟哪个UP主决定联手了?”   “你打算在上海买房子了?你股票跌停了?你骨折了一趟突然脑子通气了?”   “停——!”   “租金还能再便宜点吗?”周筑在备忘录里写了几个代做事项,还在考虑其他要素:“咱们注册工作室的话,工商那边需要挂牌吗?流程我还不算清楚。”   “全都交给我。创意之外的事情,全都交给我。”陈召几乎是用吼的:“新一年的百大在等着你,上啊狗子!”   “我确定了,我会好好干。”周筑说:“工作室落定之前,我这边游戏项目还有些活儿要交接,可能九月底走。”   “没事没事没事,你兼职上个班哥哥也充分理解。”陈召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人嘛,谁还没有点小爱好了。”   次日周一,所有人齐聚晨会。   今天傅冬川不在,饭团明显比平日还要更亢奋,直接把周会时间从惯例的半小时延长到两个半小时。   前一个小时全程是所谓的行业监控。   朵朵一板一眼地读了两款游戏的官方微博,瓜子在心不在焉地玩手机。   饭团轻咳一声。   “这里,再读一遍。”   朵朵愣住,仓促地点点头,继续往后读。   周筑像高中时偷看手机的学生,调整着角度翻阅微信消息。   [三分糖是坏文明(8)]   比格:操,这是什么?乌姆里奇?   瓜子:谁来救救朵朵,或者我干脆表演心梗你们把我扛出去   奶黄包:你们说的很好,但是,为什么不是那个傻逼心梗?   周筑在挑一个足够能表达心情的表情包,然后冷不丁被饭团点名。   “枸杞,你来回答一下,这个竞品游戏的七夕活动预热是什么?”   周筑抬头看他,把手机放在一边。   “我为什么要说这个?”   “噢,喔,喔,”饭团微笑地说:“我们B站来的大神,这是基本的营销素养。”   在场的同事们再次静默地交换眼神,小乐则露出紧张而又兴奋的笑容。   “我不知道。”周筑回答。   “那么这样,”饭团把朵朵面前的电脑推到他面前:“你来读。”   周筑有一瞬间要露出嘲讽的笑容。   他完全可以现在语气轻松地说一句,这样吧,老子辞职不干了。   但同一时间他想起傅冬川为这个项目加了多少次班。   《雪宫》还没有公测,UA组完全是由他一个人在扛。   他太久没有说话,反而让饭团有点慌张,口吻也立刻软和了些。   “看工作消息的时候,也注意一下同事们的感受,毕竟你看朵朵读这些挺不容易的。”   “而且,枸杞,这些都是咱们轮流在周末整理的文件,现在再读一遍同步给组里同事们一起听,咱们得尊重劳动成果。”   周筑淡淡地说:“好,我读。”   人一旦有其他在意的事,也就懒得跟神经病纠结计较。   他把枯燥无味的几行内容读完,饭团如班主任般露出满意的神情,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坐下。   “下周轮到瓜子整理,再下周是枸杞来负责整理和朗读。”   “都没问题吧?”   小乐笑容满面地说没问题。   无独有偶,视频部换了新的剪辑师,把新广告做得稀烂。   周筑看完PPT一般的角色介绍广告,原本把反馈写在沟通群里,发送前思虑片刻,决定给新人留点面子。   他剪切反馈,发给新视频师的私聊。   [枸杞]:   1.淡入淡出效果使用了十六次,效果过于重复   2.镜头语言单调,引导性差,需予以优化   3.时长缩减至三十六秒以内   ……   五分钟后,对方发来消息。   [小悠]:你来我工位,我们聊聊。   周筑隐约觉得自己跟小字辈的人都犯冲。   他叹了口气,问了座位号拄拐去了视频部。   二十出头的视频师背对着他,发觉来者行动不便时也只是看了一眼,继续看屏幕里的样片。   “哪里有问题?”   “我已经发了反馈文档。”   “不,”小悠拉高声音,鼠标停留在他写的那几行反馈上:“十六次,你居然数这个,这有什么意义吗?”   “还有,镜头语言,”他仿佛看到什么荒诞的字眼,看着周筑觉得好笑:“来,大师,麻烦赐教,什么叫镜头语言?”   周筑调整了一下口罩,慢慢地说:“首先,你的特效素材库应该不只有淡入淡出这一种,对吧?”   至少现在小学生做的PPT都比这个广告要来的高明。   “那是因为你写特效自选,”小悠吊着眼睛:“为什么你不能给出更清晰的需求要求呢?”   他的声音又尖又高,以至于视频部前后两行的打工人都转头看过来。   周筑暗自叹气。   狗子,脾气躁会锤人的狗子,你是怎么想到要在公司扮演一个情绪稳定的社畜?主人的任务是吗?   2.   矛盾被激化时,劝架只会起反作用。   糟糕的是视频组组长开始来劝架了。   没有等周筑再解释什么,小悠以尖叫般的方式对其他人嚷嚷:“他要我把特效全都换掉,要我用什么——哈,镜头语言!”   “你看看他的需求文档,我完全是按照他的要求出的成片!”   周筑心平气和地说:“这样啊。”   小悠转头看向他,再次打量他的拐杖以及他本人。   “你会剪视频吗?用过PR吗?知道需求文档怎么写吗?”   周筑听得只想发笑。   兄弟,你该看看我的百大奖杯。   他的笑容让眼前的人更加愤怒,视频组的组长当即伸手去隔断冲突。   “这样,枸杞你先回去,有什么事咱们晚点开会聊,都是误会。”   周筑嗯了一声,把那只愤怒吉娃娃和他的上司留在原地。   吉娃娃尖叫时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很快八卦的风声已经闹到发行组这边。   比格端着热可可凑过来找他八卦,半是同情半是发笑:“你是说了什么,让那家伙应激成那样。”   “我记得以前上班的时候……很和平。”周筑叹气:“现在像是一环扣一环地不省心。”   “其实以前也好不到哪去。”比格耸耸肩:“你忘了阿京和她七版被毙的稿子?还有方案泄密的事情?”   她一提醒,周筑隐约想了起来。   似乎也不太平。   在游戏公司上班,不太平才是常态。   但是在他的记忆里,那段时间过得平顺简单,糟心事少到几乎没有。   区别仅仅在于谁是他的上级。   比格说到这里,自己也叹了口气,摇摇头回工位继续摸鱼去了。   吉娃娃吱哇乱叫之后,视频组和营销组的上司们临时碰了个头,由饭团拉周筑去单独开会,内容主要是听饭团即兴演说半小时‘如何与同事们搞好关系’。   然后再返回工位,继续做那些没有完成的广告计划,为《雪宫》的公测营销做人群分析,以及按时下班。   他打车,坐车,等红绿灯,如流水账般度过独自上班的第二天。   内心想法全程只有一个。   ——真想辞职。   这仅仅是傅冬川不在的第二天。   邻居已经帮忙用备用钥匙溜好了狗,周筑洗漱后躺在空空荡荡的大床上,原本打算把电话打给那个人,微信通讯录却一路翻到了Kk。   “是我。”   “嗯?需要情感咨询吗?”Kk看了眼摄像头:“那个老哥,我在直播,你介意吗?”   “啊?”   周筑摸索着把笔记本拿过来,想起什么:“对哦,我好久没直播了。”   他调出Kk的直播页面,调到了静音模式,看屏幕里的好兄弟跟自己打电话。   “来个五毛钱的情感咨询。”   画面里,Kk看向镜头说:“我来介绍一下前情提要。我的好朋友Z,有个很帅的上司,他们互相有好感。”   弹幕立刻变得浓密起来。   [在线等一个温暖的基佬爱情故事!]   [上海绝恋吗?!是不是上海绝恋2.0!]   [好耶又到了K师傅的情感答疑时间!]   “没事,我会用伪音,”周筑调了下自己的声线:“你可以开扩音键,省得转述。”   Kk表示十分欢迎。   “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讲,唔,这几天C先生不在,然后我突然觉得上班真的很没意思。”   “……我恋爱脑了对吗?”   弹幕里一片问号。   [居然有人觉得上班有意思???这是真实投稿吗??]   [???恋爱脑会祸害苦命社畜人吗?]   [是我错觉吗小哥哥声音好好听哦!]   Kk给自己倒了一浅杯的威士忌。   “兄弟,我也是在公司上过班的人,你不要骗我。”   “他在的时候,你难道觉得上班就很有趣吗?”Kk又隐约想通了什么:“那你喜欢的人可能真的很辣。”   “怎么说呢,”周筑回忆着之前的相处:“他会称赞我的创意,就算否定我的策划,也能给出更明智的建议和引导。”   “他不会给太多工作量,尊重每个人,对女生很绅士。”   “和他相处的时候,我总能想到以后工作会怎么往深层次发展,上班很愉快。”   聊这几句时,弹幕里问号浓度进一步增加。   [我还是大学生不要骗我!]   [→_→编的,绝对是编的,请你再编五毛钱啊不五十块钱的量我还要听]   [求问哪家公司这么好我也想去,我的老板纯纯废物!]   [姐妹,谁的老板不是弱智啊,每天我上班就跟上坟一样!]   [这小哥得积多少德才能遇到这种神仙老板……]   周筑显然也看到浪潮般飘来的弹幕,试探着问:“所以,我不是恋爱脑?”   Kk默默说:“你最好是,我宁可相信这都是恋爱滤镜而不是真的有这种绝品好上司。”   “那你们感情应该很好吧。”Kk狐疑地说:“你今天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嘚瑟一波?”   周筑怔了下,声音放低。   “嗯,谢谢,我先挂了。”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有些焦躁,又在忍不住笑。   笑傅冬川是多么好的人,以及自己会变成一个恋爱里的笨蛋。   寂静里,守在床边的阿福忽然听出什么信号,支棱起来冲到门口,兴奋汪汪。   青年还闷在被子里,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个家的主人已经提前回来了。   他只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看向那个走来的人。   男人弯腰蹲下,和他视线持平。   “噢。”傅冬川轻声说:“有只小狗躲在我的被子里。”   周筑的心用力地撞了两下。   傅冬川伸出手,帮他裹紧被子边沿,像是帮躲在洞穴里的小狗掩好痕迹。   期间眼睛笑意弯弯,有说不出的爱意。   “回家时能看到你,我真开心。”   周筑任由他轻抚自己的头发,说:“你提前回来了。”   “我忍不住。”男人感到遗憾:“我本来想,碰到动心的人总该稳一些,不要显得太急切。”   青年从被子里钻出来,笑眯眯地亲他一口。   “我想说两件事。”傅冬川望着他。   “你说。”   “第一,我给你带来了刚出炉的舒芙蕾,海盐香草味。”傅冬川有些紧张地看向客厅:“我不确定你喜不喜欢那个味道。”   “我超喜欢。”   “那太好了。”傅冬川用力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第二是……”   他坐正了些,在地毯上望着周筑。   “周筑,我以前遇到过很难去回忆的事。”   “我甚至觉得,那一整年的记忆都被我清除掉了。”   “十七岁出事以后,我很难再说出口,”傅冬川露出落寞的笑容:“对任何我会动心的人或者事,说出那句话。”   “我暂时还是做不到,因为那句话像诅咒一样,牵连着以前的事。”   “如果你无法接受的话,我也明白。”   傅冬川已经做好了会失去他的准备。   “你会咳嗽吗?”周筑突然问。   “什么?”   这个问题来的有些莫名其妙,傅冬川以为自己听错了。   “咳嗽。”周筑用力咳了一声:“像我这样。”   傅冬川皱眉看他,点了点头。   “会的。”   “我们可以用这个当作代号。”   “代号?”   “就像《雪宫》没有对外公开的时候,代号是S7。”周筑露出笑容:“我们不能直接称呼它,但是可以叫代号。”   他又用力咳嗽一声,看着傅冬川笑。   “如果你用这个,来代表那几个字,你还会觉得那是一种诅咒吗?”   他不知道他的过往,也不会急切地去挖他在意的人伤口里藏着什么。   他只想陪他轻快地跳过那个难以回望的深渊。   傅冬川喃喃着说:“这样,也可以吗?”   “你可以试试看。”   “所以,”男人用力咳嗽了一声:“这样,就代表我把那句话说出口了?”   “可以代表,也可以只是个寻常的咳嗽。”周筑望着他:“你咳嗽以后,感觉怎么样?”   傅冬川深呼吸一口气,为他们的此刻感到难过和快乐。   “你接收到那句话了?”   “嗯,很清晰,很郑重。”周筑轻轻地说:“我听见了。”   这一声,我知道你是在说,你喜欢我。   “我不知道我的梦魇什么时候才会消失。”男人握紧他的手:“至少,我自己不希望,我永远靠着一个咳嗽来表达这些。”   “这未必是坏事。”周筑亲了亲他的手背。   “人就算老到心脏都快跳不动了,也一样会咳嗽。” 第26章   周筑再睡醒时,腰侧仍被松松环抱。   男人半睡半醒地凑近他,在脸颊落了个温热的吻。   “还早,再睡一会儿?”   活了二十多年, 第一次有恋人,有醒来的吻,和这样的早晨。   周筑陷在被子里没有动,借着晨光看傅冬川的鼻梁,从唇角看到眼梢,目光很安然。   他们认识时间不算久,可好像早该这样一起醒过来。   傅冬川任由他凝视自己,一侧身睡衣松动,露出大片的胸肌。   周筑的视线很诚实地往下滑。   男人作势把他的手搭在贝母纽扣上:“多看一点?”   周筑笑着锤他。   八点二十,距离上班时间还早。   傅冬川留他再睡一会儿,自己起来遛狗晨跑,顺带拎两份麦满分回家。   等自己出门以后,男人才忍不住笑,也觉得还在做梦。   他本是做好孤独终老的觉悟,也一度克制着,不敢招惹周筑。   可亲起来感觉真好。   他们睡觉时手牵着手,像两个幼儿园的小孩,十指也扣在一起。   傅冬川虽摆出沉稳从容的老模样,睡觉时一直半醒着,怕自己会松开周筑的手。   好在对方睡得很熟很熟,连翻身都没有过。   他抱着他,牵着他,脑海里半梦半醒地想着那一声咳嗽。   这一夜过得太快,像咖啡骤然饮完,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其中醇厚。   柴犬没料到今天跑速这么快,一路狂奔时顾不上教训偶遇的小京巴,拎回家时猛烈喘气,尾巴摇得很欢实。   男人回过神,晃了晃狗绳。   “阿福,你以后自己溜自己行不行。哥哥想去谈恋爱。”   柴犬歪着头看他,像是没听懂。   钥匙转开门时,傅冬川听见厨房里轻微的一声抽气。   “怎么提前回来了。”周筑举着锅铲说:“能不能给我一点制造惊喜的机会。”   傅冬川会意地捂住双眼:“我什么都没看见。”   “啊,你买了早饭。”青年接过他手里的麦当劳:“我这边馄饨还没包好。”   “刚好晚上煮了一起吃。”   “你确定?”   周筑一想到要上班,方才的好心情消散大半。   “我今晚还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他慢悠悠地说:“我的那位上级,你的那位下属,可不是一般的能作妖。”   “傅老板,你对象以前是自愿加班,现在嘛……”   现在想直接辞职,然后把所有策划案都扔到饭团脸上。   男人从容道:“我有责任按时带你回家。”   周筑没说话,眼里溢着笑。   七月份UP主联动效果比预期还要好很多,粉丝看得直呼过瘾,都在官博切片转发里留言希望再来更多。   四个大男生性格迥异,对战PK时花活百出,很能烘托出游戏本身的可玩性,还爆了几个好梗。   市场部原先提预案时希望能进前十,结果直播应援直接冲破第一。   惯例来说,官方活动都会有内应打榜,资金转换会属于方案预算的一部分。   但这次收益较同类型的几次活动比,转化率高出平均水平的百分之八十,很是惊人。   正逢暑假和开学季的交织点,上级开会一合议,决定请原班人马换形式推出第二弹节目,但工期很紧,需要赶在本周五前录制到位。   饭团读到‘白狼牙’三个字时,周筑眉毛一跳,转着笔看向他。   “上次直播效果很好,”阿京思忖道:“要不给枸枸换个造型,化妆大胆一点。”   “玩大点,”比格说:“直接让他们四个出COS,人气角色全安排上。”   周筑说:“稍微委婉点,当事人还在这。”   “你想女装吗。”比格露出和蔼的笑容:“或者透露一下,你哪个兄弟喜欢女装?”   最终结论是四位好兄弟一起女装。   化妆间里围了好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Kk仰着头让化妆师给自己挂最长的睫毛。   周筑坐在最后一排,穿着花仙女般的COS服心如止水。   他已经预感到弹幕会刷什么了。   “给他弄点闪粉,”八宝在和化妆师小姐姐耳语:“唇色可以再深一点,哎这个假发我喜欢。”   饭团和他的狗腿子乐乐徘徊了一会儿,见融不进她们的话题,没过五六分钟无声无息地走了。   周筑不适应穿裙子的空档,伸手拉了下裙边,胳膊上的珠串铃铛也跟着乱响。   恰好有人送奶茶进来,惊呼一声:“你们几个好好看噢。”   “真的假的,”鳄鱼子嘴上推脱,人已经在拿手机前置镜头猛拍自己:“也就七分,没狗哥妩媚。”   Kk深以为然:“狗哥好看的。”   他们熟门熟路地去了演出厅,还在对脚本的功夫已经有好几个同事过来要签名合影。   其中有两个临时认出周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不是在市场部……”   “是,”周筑提着长裙说:“上周跟你们开过会。”   “狗子在我们公司上班?我操!”   “保密,我懂的,嘘。”   他侧着身和同事一起比V合影,再转回编导那边时,目光扫到了傅冬川身上。   上司的上司正在视察工作,虽然几个小时前,他们在一起吃蛋堡,以及在车里接了个咖啡味的吻。   穿长裙的羞耻感原本就轻微烧灼,一时间翻涌更盛。   周筑先前不肯看镜子,也不习惯看到自己带着浓妆,戴着异色瞳,披着浅金色卷发。   他脸皮薄,不看就是不存在。   Kk给他递了根吸管,怕喝水时花了唇妆,随意地说:“紧张了?”   “有一点。”   Kk露出了然笑容。   周筑予以否认:“我穿女装的时候是这样。”   他说到这里,傅冬川刚好过来。   “还习惯吗?”   Kk没忍住,在旁边哈哈大笑。   “你礼貌一点,”周筑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老板。”   “老板好老板好!”Kk和傅冬川握手:“上次见过,这次企划我贼喜欢,给的八折力度可以吧。”   “相当可以,以后常联系。”   傅冬川看向周筑,说话时漫不经心,带着与所有同事惯有的距离感。   “直播辛苦了,记得脚本画的几个重要宣传点,现场调度我会叮嘱。”   “腼腆害羞也很贴合人物,我在安排文案,等会挑几个台词让你们读,效果好就剪到彩蛋里。”   “明白。”周筑简短地说。   傅冬川说完准备走了,脚步停顿,也笑起来。   他不笑还好,一笑更让周筑觉得心虚,没出过COS怕效果不好,怕自己变得奇形怪状。   “这个角色太好看了,大长腿桃花眼,衣服剪裁也很牛逼。”旁边的妹子应声说:“原画一放出来,当天直接上热搜,真有几个大佬卡池氪穿。”   傅冬川在她狂夸的时候,目光平和的在望周筑的眼睛。   周筑莫名能感觉出来,也许现在有人在看他的腿,他的裙子,或者他的头发妆容。   唯有傅冬川此刻在只看他本身。   像是他是光头,是莫西干,或者穿了衣服与不穿衣服,都不重要。   男人的目光纯粹到没有半点欲念,像冰海最深处剔透的水。   周筑扬起笑容,先前的羞赧一扫而空。   开启录制后,台前幕后的许多人很快找到节奏,灵活配合嘉宾的需求。   周筑发挥平稳,偶尔会看一眼台本,确认流程走得紧密完整。   他的两层身份结合良好,既是发出宣传委托的甲方,也是承接演出的乙方。   世界被分割成两个组块,镜头里和镜头外像是隔着结界,各自运作,互不打扰。   饭团带着乐乐去楼下喝星巴克大半个小时才回来,一发现自己的上司竟然在场督工,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小声过去解释。   乐乐卡在不进不出的位置,没法帮其他同事的忙,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走,尴尬地找了个位置干坐着看。   傅冬川并没听见那个人在说什么。   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安静地看着周筑。   他自知自己的感情无声无息,像一股暗流。   但从未想过,暗流在席卷对方的同时,也在吞没自己。   被压制的爱意会躁动不安,会变得跃跃欲试,想在任何时刻都脱口而出。   然后理性也一并被绞缠着融合在琐思里,让他不受控制地去看周筑思考时的侧脸,疲惫的背影,又或者是眼角微扬时的笑容。   他像已经被周筑锁住,内心的绮念在如冰块般碰撞。   好想亲你。   在你专心工作的时候,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长驱直入的吻。   然后撕开你,舔舐你,品尝你,吞噬你。   直到拥有与你有关的一切。   傅冬川收回目光,毫无波澜地继续看工作文件。   他没有说话,呼吸平稳,让人看不出是在生气,沉思,或者动了别的念头。   ……你的一切。   周筑坐在镜头前,正与好友笑得不行,以难以察觉的方式看角落里低头回消息的傅冬川。   也许我变贪心了。周筑起身接过任务道具时,还在对着镜头绽露笑容。   他动作麻利,应对流畅,处在最完美的工作状态里。   好希望你可以每一秒都在看我。   每一秒都在爱我。 第27章   虽然有过承诺,两人坐回车里已是晚上九点。   卸妆更衣需要时间,市场部那边还有需要善后收尾的活,没法踩点回家。   周筑坐到副驾驶位后,面前递来一份彩虹小蛋糕切片。   顶端奶油小花形状很可爱,能让疲惫下班的打工人忍不住露出笑容。   周筑捧着蛋糕盒子在看里面有什么,眼尾的细碎金粉还在泛光。   他的碎发沾着汗散落在脸颊边,青蓝渐变的发尾垂落着,显出罕有的温顺。   “加班补偿。”傅冬川倾身为他固定好安全带,轻咳一声:“勉强算来自资本主义的一点小甜头。”   周筑很宝贝地拿双手护着蛋糕盒,认真道:“我还没有在工作以外的日子被送过蛋糕。”   他的甲方和朋友们都很热情,以至于有时候过个生日会让冰箱被四五个蛋糕塞爆。   在稀松平常的工作日,能收到小蛋糕像是提前预支了几分来自诞生日的庆贺。   也许不是预支,而是额外的得到,以及被加倍的宠爱。   狗子,你的立场在哪里。周筑双手抱着蛋糕盒子对自己说。   做人不要太好被满足,傻笑收一收。   傅冬川垂眸吻他的脸,抬手要启动轿车,被他按住。   “先不要走。”青年不紧不慢地说:“傅冬川先生,你今天在我直播的时候都没怎么看我。”   他抱着蛋糕坐直,狼牙吊坠在半空一晃一晃。   听起来是兴师问罪,又透着暗暗的邀宠。   傅冬川一时间被他懒洋洋的尾音可爱到,眉眼柔和地听他继续说。   周筑头回跟对象主动撒娇,其实还没摸索到其中诀窍,声音渐渐变小。   “你快夸我。”   “好,夸你什么?”   主动权似乎一直在周筑这边,可又好像从来都不在。   青年勉为其难地想了几个例子。   “夸我工作认真,会统筹进度,是新时代优秀打工人。”   “要夸的。”男人倾身向他,在昏暗里吻爱人柔软的唇:“还要夸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夸你聪明性感到无可救药,在镜头前可以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周筑被吻得一时间呼吸变乱,指腹无意识地抓紧傅冬川的衣领,脑子里也跟着变得乱七八糟。   这个人真的是第一次恋爱吗。他茫然地被索取享用,虽然自己也乐在其中。   怎么会有人能一边接吻……一边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肉麻的话,然后让每一句都变得坦然诚恳,还多出引诱的味道。   你在夸奖我,感谢我,还是在勾引我?   傅冬川拉开距离时,见青年护着一盒小蛋糕微微喘气,唇和耳朵都泛红。   “得回家了。”他淡然地说:“再亲下去,今晚未必回得去。”   “行行好,”周筑瘫回座位深处,无视自己前一刻的心跳加速:“社畜加完班还被吃干抹净的话,很惨噢。”   开车回去的一路,街景依旧辉煌华丽。   周筑趴在窗边看高楼林立里的霓虹夜景,把蛋糕纸盒握得很紧。   他深知这座城市的割裂感。   南京西路,淮海中路,恒隆广场,汤臣一品。   如果站在大厦最高处放眼看去,彻夜不灭的灯火都像漫天垂落的黄金珠链。   高贵的那一面让人望尘莫及,自知不可多攀。   像是永远也不会有融入其中的那一天。   傅冬川切了首更舒缓的歌,问:“在看什么?”   周筑没回答,另起新的话题。   “今天我跟比格坐电梯的时候,她悄悄指给我看,有个去十五楼的同事穿着一件T恤,要七千多。”   七千多,抵得上公司许多人一个月的房租。   “那件T恤好看吗?”   “没注意。”   周筑转过身,靠得离傅冬川更近一些。   如果不是驾驶座的设计,他现在想靠着他的肩,就这样阖着眼小睡一会儿。   “我妈妈有次来上海看我的时候,怎么都不肯花十七块的路费打车回家。”   “她和我一人拎了好几袋东西,两个人走得满头大汗,坐了半个小时公交车绕路回家。”   他声音很轻,像是没有情绪。   “其实她知道,平时我做视频可以赚很多钱,她自己的收入打个车也绰绰有余。”   “但是那种生活方式已经浸入她灵魂的一部分。”   好像不能再往下说了。   打住吧。话题再深入下去,会变得虚无又哲学,没趣。   傅冬川突然接了话。   “你会被诓住。”   “什么?”   “像致幻剂。活在这个城市的感觉并不真实。”傅冬川目视前方,对他毫无保留:“我陪老总们出去吃饭,每顿几千几万很正常。”   “蓝鳍金枪鱼,怀石料理,鹅肝慕斯,马粪海胆……”   “长期和那些人相处,再看见捡纸壳饮料瓶的残疾老人时,我感觉自己同时站在好几个幻觉里。”   至高处的奢侈精致,低落处的平凡窘迫,以及毫无链接感的当下。   周筑用指腹剐蹭着纸盒的边沿,许久开口。   “所以我们每天从幻觉A起床,去幻觉B上班,穿过幻觉C下班,然后结束这一天,无限循环。”   “可是你很真。”傅冬川不假思索道:“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很想把你留下来。”   “你那天连简历都没带,在倚着墙玩手机,没注意我就在电梯口。”   周筑愣了一下,没想起来相遇那一天更多的细节。   那一天,傅冬川例行公事地上班,在电梯里任人群淹没,一眼看见那个青蓝色乱发的人。   色彩太显眼了,像在跟所有人说,你们现在可以看着我。   我独特,笃定,值得被任何人留意至少一秒。   傅冬川随电梯一起上行,在会议室等待片刻,直到HR把这个人再度带到自己面前。   给予他更多的重用,在深夜带他去医院,然后放纵两个人的相互吸引,共处直到此刻。   如果幻觉都会褪色破碎,他只想永远都能看见他。   周筑忘了自己呼吸停了多久。   “你再说一遍?”   “你很真。”傅冬川如实地说:“也许我是在委婉地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周筑不说话了。   汽车穿过高架,两首歌陆续放完,他揭开纸盒,用小叉子吃那块彩虹奶油蛋糕。   傅冬川有条不紊地把车一路开到地库,见他渐渐吃完,伸手接纸盒壳子。   “垃圾给我。”   周筑不肯给:“我还在害羞。”   “又没说肉麻的话。”男人吻他手背:“我还没多咳嗽几声给你听。”   青年脸上发烫,起身去捂住傅冬川的嘴,又被亲到手心,更显得无措情迷。   “你是什么,勾人精吗?”青年哑声说:“傅冬川,这种话还不算在说爱我?”   “迟早会的。”傅冬川温声哄他:“再等等我。”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又亲起来,亲了个没完没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   阿福刚刚和夜跑的邻居一起遛弯回来,形式性叫了两声表示欢迎,肚皮一翻呼呼大睡。   固定钥匙被扔到备用钥匙圈上,哗啦一声响。   周筑走路脚步不稳,被抱到餐桌上,撒着娇要和他一起练字。   墨汁淌得到处都是,沾得指尖掌心都有。   傅冬川握笔很稳,该用力的地方抑扬顿挫,一面书写一面咬他的耳朵。   “我不太会……”周筑压住宣纸,叹息着说:“希望不要太难。”   他额头有细密的汗,整个人却散着墨香。   “冬川,教我练字。”   毛笔线条漂亮,待墨渍晕染开更是撩人的惊心。   “从这里开始。”他握住他的手,教他如何拿笔,然后如何临帖。   写得太快了,会叹笑着轻拍一下。   “急什么,重新来。”   笔锋游走,然后在勾勒时停顿,重压,描画。   窗外雨声霹雳啪啦地响起来。   一幅字潦草写完,周筑笑着摇头,说已经可以了。   傅冬川哄着青年又展开了一副宣纸,从头一步一步细细地教。   “最开始落笔的时候,动作要轻。”   他温柔而不容置疑地教导更多。   行书总归是难一些,慢慢亲身示范便好。   周筑有些走神。   他眼睛在望书帖的曲折弯钩,又在听淋漓不断的雨声。   好大一场雨,他心里有什么被豁然浇透,像是从前许多都可以忘怀放下。   “然后呢?这里该怎么写?”   他好像什么都懂一点,又因为全无经验,悄悄瞥着傅冬川的运笔。   傅冬川握紧他的手,垂眸直笑:“到底我来,还是你来?”   “怎么写个字还有不同的姿势……”周筑半是抱怨地配合:“我现在闻起来都是墨汁的味道。”   写到第三张帖子,周筑快撑不住,软着声喊好哥哥。   “是你问我能不能教你练字。”   傅冬川从容地说:“练字第一便是要耐得住。”   “毛笔握不稳了?”   “我连着加班三天了。”周筑压着他的手腕,眼睛湿漉漉的,凶人的时候一样漂亮:“资本家,我刚才明明只是问你,咱们要不要练字。”   “按公司的规矩应该走流程,报方案,预定时间,统筹资源再执行——”   “不用。”傅冬川漫不经心道:“你有上级特批。”   “……” 第28章   新节目当天就进了B站前十,预期点赞破六十万,实际已经破了八十五万。   有这个数据,市场部可以提前开香槟庆祝业绩达成,年报时能给上头交出一份满意答卷。   饭团参与的少之又少,麻利揽走大片功劳,继续监督组里所有人开会加班。   他任职的这一个月里,行业监控要开会,大组任务开第二轮,小组第三轮,个人反思第四轮。   如果这位大佛和任何人产生业务意见冲突,他会立即拉人去会议室开第五第六轮。   时间一久,前后两行工位都变得安静许多,没有人笑了。   周筑定了大平层的办公空间,着手安排自己工作室招人的活儿,每天到点就走,不多逗留。   他不再需要靠在工位长时间停留去逃避什么。   相反,有人在家等他,现在只嫌上班时间太长。   第一天周筑按时走人的时候,饭团叫了一声,笑得很和善。   “枸杞,下班了啊?”   “嗯,拜。”   第二天这哥们已经坐不住了,咳了一声,旁边工位上的小乐会意搭话。   “哥,今天这么早就下班?”   “早吗。”周筑笑了一下:“哦,你活儿干不完了?”   乐乐讪笑着摆手,不敢再惹他。   第三天中午,周筑被叫住。   饭团捧了杯星冰乐,作势跟他很熟地椅子往前靠,说:“枸杞,最近下班时间是不是早了点。”   工位里有人摘了耳机,比格懒得装了,一边啃热狗一边往这边看。   “早吗。”周筑还是那句话:“我打卡有问题?”   “当然不是,我没别的意思,”饭团忙扬起笑容,眼睛里没什么笑意:“《雪宫》马上要上了,视频素材脚本还有几百条没统筹好,工期很紧。”   “按排期表走。”周筑想起什么,看向乐乐:“你之前喊他来做UA广告,他人呢?”   “我每次分任务给这位哥,不是在做表格就是忙别的测试,找不到人。”   “乐乐,听见没有!”饭团训斥过去:“早就叫你跟着学,你时间安排怎么回事!”   乐乐又是赔笑又是说好话,自己也委屈:“您给我派的活我还没弄完啊。”   饭团骂完了人,又看向周筑:“咱们同舟共济,还是要一起克服下困难。”   “我没有困难。”周筑说:“我的活儿按时按量,一点不少。”   饭团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梗了会儿,找补道:“那你留下来陪陪我们,咱们团队精神不能少啊。”   周筑觉得这人很好笑。   他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继续敲键盘。   不答应。一个字都不答应。   饭团讨了个没趣,阴着脸走开,没过多久又拉倒霉鬼去会议室骂业绩不好。   他那几套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也都知道周筑的底气在哪。   《雪宫》还未公测,前期涨粉拉新全靠营销广告。   组里擅长做视频写脚本的主要还是枸杞,其他几个各忙各的,工作量早就饱和。   真把枸杞搞烦跑路,《雪宫》还未出世就砸在饭团手里,这位朋友会直接在试用期game over。   周筑想辞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如实把原话转述给傅冬川。   男人想起什么,任由周筑躺在他的怀里玩着自己的手指,思索着说:“之前几个月,我给你的打分也是A,而且你的试用期已经过了。”   “所以,走之前记得把带薪年假用完。”   周筑在用指腹描他的掌心,过了一会儿说:“真要立刻走人,其实会有点舍不得。”   感情更多是与项目有关。   国民级的热门游戏,能够经由他的努力放大热度,人物口中流淌出他写下的台词,不骄傲是假。   至少在几年前他下载《灵魂幻想》时,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是角色人格的撰写者之一。   他接触的都是市场业务,并不属于研发部门。   每个节庆假日里,角色们对玩家的电话问候,或者活动内容里的彩蛋测试,全都凝聚着他的心血。   一下子要放手,也不容易。   周筑说:“但凡换个人做主管,也不会让我这么早就想离开海芒游戏。”   傅冬川亲吻他的额发,温柔道:“时机到了,是该往前走。”   他翻出手机,管朋友们借素材。虽然是请年假,行事还是尽量稳妥点。   【2022北大准落榜生交流群(7)】   狗:……   狗:我每次都找不到这个群   阿帐:(猫猫捧心.jpg)什么,宝贝,你都没有把我们置顶吗   灰:爱消失了,爱不见了,爱淡了   狗:我想请个长假,哥们有什么病假照片吗   鳄鱼子:[图片][图片][图片]   鳄鱼子:烧伤肿瘤车祸断手应有尽有,还不够跟爸爸说!   Kk:?   Kk:大兄弟先前骨折都硬挺着不上班,现在突然开窍了?   狗:嗯啊,准备弄工作室的事。   Kk:好耶——我有个搞剪辑的兄弟安利给你!   灰:面试那天记得穿帅点!小心有粉丝悄悄拍照!   周筑见傅冬川在看,很大方地分享屏幕。   后者念出群名。   “北大落榜生交流群……”   周筑一激灵,快速打断:“还在复读呢,别说出来。”   “原来是高中生,”傅冬川轻声说:“那天穿的制服确实很适合你。”   周筑侧身吻他,没过一会亲得意乱情迷,想起来自己还要请年假。   他推开男人去发消息,被变本加厉地亲脖子,支吾两声定力逐渐不支,艰难登入公司内网。   傅冬川在拆包装盒,笑音像猫尾巴在挠心口,揶揄说:“哦,看来是不想。”   “你拆你的,别停。”周筑磨了磨牙说:“快了,我在给饭团发消息。”   他被男人抱在怀里,明明只是被咬了下耳朵尖,全身都在微微发颤。   “慢慢发。”傅冬川的指腹在玩他的领口扣子:“急什么。”   周筑点完发送键,把手机往旁边一扔,任由饭团回复一连串消息。   信息的细微振动已经听不见了。   都不重要。   等胡闹一番再找回睡衣,外头已经是天昏地暗,不知道是几点几分。   青年睡意昏沉地摸到手机,看见上司发了七条消息。   饭团丨21:47   你在医院吗,这么严重?   丨21:48   还能不能克服下?你先前骨折也在公司,项目很紧。   现阶段《雪宫》宣发大节点,小乐一个人扛不过来。   ……   丨22:57   行吧,准假了,早点回来,祝好。   周筑打了个哈欠,把手机胡乱塞进枕头下,被子一蒙意识开始涣散。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揭开被子,把他环着抱起来。   “喝点水,不要急着睡。”   “等会去洗个澡,我帮你吹头发。”   周筑困得迷迷糊糊,让喝水就喝,难得的听话。   傅冬川一手捋顺他的乱发,一手把床头笔记本打开,给他看自己挑的几套房子。   “你那边房子什么时候到期?”   “我对比了几个位置,这三个地方住通勤都很方便。”   “是我朋友的房子,好说。”周筑露了个狡黠的笑:“噢,有人想和高中生同居。”   傅冬川挑眉,周筑举双手投降:“继续,我什么都没说。”   他们挑完要去看的房子,又看新的沙发,枕头,书柜和电脑椅。   细碎平淡,事无巨细。   窗外夜色昏沉,柴犬趴在门口睡得香沉。   周筑在昏暗中抬头看,任由傅冬川环抱着自己。   “是不是空调开得有点冷?”   “不是。”周筑说:“在上海呆了好几年,突然感觉自己要有个家了。”   一连请假七天,不用早起晚归,人像是终于从牢笼里解脱,能看见白天里小区的花花草草,仰头能看到太阳。   上班有这么苦吗。周筑坐在路边喝豆浆,自己都有点想笑。   妈的,上班就是这么苦,苦的要死。   柴犬阿福在不远处和小博美嗅来嗅去,突然间感应到什么,对着另一个方向汪汪大叫。   周筑好奇地看过去,瞥见傅冬川沿路慢慢走过来。   他逆着日光,修长身影也泛着暖意。   周筑静静看着,心知爱人的每一寸都好到他无法形容。   下巴的弧线,修长的腿,走过来的轻快步伐,他能就这样捧着豆浆看一整天。   狗子很欢乐地冲过去迎接主人,充分享受着被揉头的每一秒。   周筑腿不方便,只坐在原地,等傅冬川走近了一扬下巴:“我也要。”   傅冬川笑着亲他。   “怎么都下午了还在喝豆浆。”   “喜欢,顺便晒晒太阳。”周筑由衷地说:“不喝咖啡是一种福分。”   两人并肩坐下,看老人在小公园里做操唱歌,一起懒洋洋发呆。   “你请假了?”   “没。”   “那你怎么过来的?”   “当领导是这样。”傅冬川耸了下肩:“出外勤的机会很多,而且出完外勤可以直接回家。”   “操,真好,”周筑叹气:“我怎么就不是领导。”   “对了,明天我要面试几个岗位,你帮我看看?”   “行。”   “晚上你来煮咖喱饭?”   “好。”   “领导。”   “嗯?”   “你多出几天外勤。我贼喜欢。” 第29章   傅冬川这人,天生适合做领导。   面试运营商务和剪辑的时候,周筑基本没说话。   他性格里的冷,多是为了应付讨厌的人。   熊孩子,坏亲戚,不讲道理的老大爷,靠眼神刀可以快速轰走。   来应聘的多是和他同岁的年轻人,周筑只庆幸自己多带了个面试官。   有人技能不够薪水贼高,他拉不下脸拒绝,话变得很少。   傅冬川天生可以把距离感控制得很远。   男人坐在那里,地位,分寸,要求,一切都可以不言而喻。   周筑痛快坐了副手位置,偶尔提几个关心的问题,然后跟着傅冬川花了三天,把大批求职者筛选完毕。   他目前打算组建一个五人规模的小工作室,等产能上升收益稳定后继续扩大。   男朋友很懂他的性格,挑的人要么能取长补短,要么能共鸣同好。   团队雏形一出来,周筑已经快看见自己后台的数据雨后春笋般猛涨。   两人去楼下吃火锅时,刚好碰见面试一哥们和他女朋友,互相打了个招呼。   “狗哥,你们台风天也在这边吗。”那人问:“听说今年各个地方的台风都很吓人,住高层更要注意安全。”   “好,多谢。”   等鸭血黄喉相继端上桌,周筑凑到傅冬川身旁小声说:“台风?什么台风?”   “还不确定会不会来。”傅冬川在帮他调匀料碟:“先前都说魔都有结界,台风被挡在外面,进不来。”   “如果到了要停工停学的地步,各地都会发通知。”   这事八字没有一撇,周筑没放在心上,放假七天大多在忙工作室的装修和空间安排。   他抽空录了个VLOG混更,手里攒的许多素材只能连夜剪,最后放假比上班还忙。   一旦进入‘白狗子’这个身份,青年会变得格外心无旁骛,家里有没有人,谁在进进出出一概不关心。   傅冬川拿走他的备用钥匙,回浦东提前搬了些衣物日用品过来。   小金鱼这些日子都在啃水草,啃得鱼缸里只剩光秃秃的草茎。   回浦西的路上,傅冬川顺路去了趟宠物市场,换了个更像样的鱼缸,又把毛绒绒油绿绿的水草一次性补满。   两个片子相继剪完,时间是下午四点。   周筑一回头发现客厅里多了两桶饮用水,还有各类防灾救灾用品。   “冬川?”   “累了就休息会儿。”男人在对比表格,确认自己还有哪几样东西没有到货:“方便面有喜欢的口味吗。”   “有不喜欢的口味,”周筑举手:“我不吃海鲜面,味道好假。”   “冰箱里冻了扇贝白虾,回头给你煮。”   青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我还有八个小时左右的活儿,忙完了就睡觉。”   “不外包?”   “不了,”周筑把指关节揉得咔咔响:“外人做得节奏不对,最后还是要自己改。”   “等团队组起来了,记得写好通用规则。”傅冬川说完觉得不够,自顾自地笑:“再帮下去,我怎么都要被撬走了。”   “你来啊。”周筑冲他抛飞吻:“我巴不得。”   假期一过完,周筑直接递了辞职申请,提前把《劳动法》关键词条看了几遍。   最坏的结果是饭团卡着法条,逼他在这里交接事务三十天。   这三十天是法定要求,强行走会有合同纠纷。   好结果是当天就走,主打一个干脆利落。   点击提交的那一刻,某处工位的气压立刻低了好几度。   饭团飞快起身过来,压着声说:“枸杞,跟我来一下小会议室。”   周筑欣然答应。   进了会议室,落座的只有他一个。   饭团还在踱步,表情很差。   “身体还好吗?”他选择用更柔和的口吻来问候:“要是你伤还没好,我多批几天休息,合情合理,你不要多想。”   “不用。”周筑说:“我想辞职。”   “是因为什么呢?”饭团局促的笑:“我希望同事之间不要有误会,大家开开心心共处。”   “你对谁有意见,尽管跟我说,我就是负责处理这个的。”   “没意见。”周筑诚实地说:“我辞职是想去追逐梦想,我想做百大。”   饭团拿手捂着嘴,想了半天。   “你现在多少粉丝了?”   “大概六百万。”   “那,可以问一下你之前全职做UP主的收入吗?”   周筑想了想,给了模糊的范围。   但即便只是一个范围,也远远高过他现在的薪水数倍。   饭团本来是一只手捂着嘴,听完改为两只手捂着脸,像做不出题的高考生在苦思冥想。   周筑坐姿变得更加放松,堪称安详地等待着辞职结果。   “是这样,我明白,你在这上班也就是副业,”饭团深呼吸一口气,露出最诚恳的一面:“你也知道,现在项目都在关键宣发期,组里虽然发动了全员广告、全员三方号的要求,其实都还没有进入正轨。”   “枸杞,我是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人,其实你以后下午在剪谁的视频,写哪个脚本,我根本都不关注。”饭团难得露出无助又窘迫的表情,口吻已经接近于哀求:“有些可能都是误会,我还是想拜托你再多考虑一下。”   “你的绩效一直是最好的,而且作品成绩都很漂亮,我相信,你在海芒游戏也能得到大量的成就感,对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明示他可以工作时间私用摸鱼了。   周筑看着面前这个人,一时间心里觉得发凉。   说到底,仅仅是还没有找好替代品而已。   公司不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存在误会这种词汇。   一切都是权衡利弊。   饭团突然就压着自尊让他多留几个月,只是怕自己业务垮台,风评受影响。   如果有更好的替代品,也就立刻挑刺赶人了。   周筑其实心里一直有答案,但对方一拿出两款游戏出来说事,还是会动摇。   他能放下在这里工作的很多快乐,唯独对这些游戏有作品般的眷念。   他在这一层加班过许多个日夜,去打磨角色说话的口吻,优化活动方案的每一个细节。   其实做不到那么快说再见。   见周筑沉默了,饭团暗暗松了口气,和缓地以退为进。   “你想辞职,我这边肯定不会卡流程,尊重你的选择,也希望你在每一条路都发展得足够好。”   “当然,我一定是欢迎你留在这里,继续发挥你的才华。”   磨砂玻璃门外传来敲门声。   “进?”   阿京探头进来,晃了下手机。   “台风快来了,人事部那边发公告说提前下班,都赶紧走吧。”   2022年9月11日,台风“梅花”进入沿海徘徊阶段。   13日,官方发布台风橙色预警,14日升级为红色预警。   随后又发布暴雨橙色预警,风力最高达12级。   出于员工议论声潮,以及安全考虑,各大公司在12日下午提前放人回家。   此刻天色半阴,主干道的车堵成长条积木,城市上空回荡着喇叭声。   台风还没有正式登陆,但大风肃冷,吹过皮肤时带着雨意。   周筑下楼等车的时候,看见有程序员在搬主机,美术师在搬显示屏。   更多数在这附近上班是金融人士,或西装革履,或高跟鞋踩得咚咚作响,在烈风里硬着头皮快速撤退。   不管穿着价值多少,人们像是变成了一只一只蚂蚁,渺小脆弱。   坐上副驾驶时,周筑还在看不同方向的逃亡人群。   他第一次不为提前下班感到高兴。   “像是突然进入战争时期。”他喃喃说:“有什么纸醉金迷的外层被撕开了。”   几辆出租车堵住了出口,有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气氛变得更加胶着。   傅冬川伸手往窗外探,说:“还没开始下雨。”   “一开始下,估计就停不下来了。”   周筑扭头看向他,由衷道:“多谢你提前准备,我真以为没多大事。”   傅冬川捏了捏他的手。   他们前几天还在晒太阳喝豆浆,仅仅是天气变了,一切好像都在跟着变。   小区都是老楼层,没有高空风险,但窗户稳固程度成忧。   柴犬嗅到不安的风声,蜷在角落里呜呜低声叫,不敢动弹。   当天夜里,巨量大雨滂沱落下。   风声刮得撕心裂肺,每一扇窗户都被震到尖锐作响。   第一声轰雷劈下的时候,周筑在被子里裹紧自己,用力握着傅冬川的手。   他从来不怕雷,极端天气除外。   太极端了,像老天都发了狂,要歇斯里地的报复什么。   雨声如枪炮子弹成片扫射,风声无休无止,钻过每个缝隙吹出尖叫般的哨音。   直到这时候,周筑才发觉钢筋混凝土的房屋原来有这么多缝隙。   他只觉自己是睡在纸盒子里,一切都可以被轻描淡写的摧毁。   “今晚是睡不着了。”傅冬川低头亲他的额头。   “像是世界末日。”周筑说:“我怂了,我真的有点怕。”   他们十指相扣,压得很紧,不留缝隙。   然后,他忽然听见他贴在自己耳边说:“我爱你。”   “周筑,我爱你。” 第30章   周筑听得脑子里有根弦断掉,小声说:“我听见了?”   “你听见了。”傅冬川垂首贴着他的脸:“所以,你要不要回应我一句?”   “我想,但是先不着急。”   周筑此刻还蜷在他的怀里,在黑夜里看他的眼睛,奇异的是,此刻没有月光也没有灯,他仍然能看见他。   “怎么突然想开了呢。”他努力贴近他更多,哪怕他们已经快要嵌入对方身体里了:“也不是真的世界末日。”   “现在外面的风很大,吹得窗户都快炸了。”   “但是再过两天,也就云开雾散了,再过几个月,该是春天,还是春天,不会变的。”   傅冬川意识到他在安慰自己,低头去亲他的额头,温声说:“我没有害怕。”   “我只是……”   说到这里,男人没了声音,停顿到像是电影胶带卡住。   他们在厚厚被子里紧拥,许久没有说话,让这几个字虚空停了好几分钟。   直到傅冬川准备好,才继续往后说。   “我只是想起车祸的那天夜里。”   “其实那天夜里,没有这么大的风,甚至是个晴夜。”   “我和爸妈一起坐车回家,那时候是在暑假,我们在农村里看望过老人,准备返程回家。”   周筑静静地听着。   他突然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再热一点,热到烫都好。   他想多暖暖他。   “山路的风景很好,然后,我爸妈都是很开朗的人。”   “我爸一边开车,一边说,觉得这样活着就很幸福,他真爱我们。”   傅冬川停在这里,许久露出苦涩的笑。   “我以前性格比较内向,那天我在想,我很快要去外地读大学了,能对他们说爱的机会很少。”   “所以我说了。”   “我说出我也爱你们之后,没有过半分钟,车祸发生了。”   夜间山路不算安全,迎面驶来的车错误变道,把他们的车撞下斜坡。   他的父亲母亲死在了那个夜晚,死在了他说过爱的半分钟后。   只留下他一个人,沉默地办葬礼,以沉默回应所有亲戚的询问,以沉默度过高中时代最后的那段日子。   周筑停在这一刻,心疼到抽出手臂,转身把傅冬川抱在怀里。   台风夜,他本来是被庇护宠爱的那个人。   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一米九,没有办法多给傅冬川一点安全感。   他多希望自己能是心理医生,多说些更专业切实的话。   “对不起。”他喃喃地亲着傅冬川:“我不该问的。”   “但是,如果你想说,我都听。你要是不想说了,也都可以停下来。”   傅冬川停顿一会儿,闭着眼回忆。   “我的舅舅和叔伯都坚持认为,我们那次行驶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怀疑我们在争吵,说我父亲开车技术非常好,不应该出这样的事。”   “他们很想找到一个原因,一个足够能让他们接受的原因。”   周筑听得鼻头发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抱着他低声说:“我爱你,冬川,我爱你。”   “你看,我们现在都是安全的,我们都还活着。”   “再过半分钟,再过半小时,再过半个世纪,我们也都还活着。”   傅冬川睁开眼,在夜色里看着周筑。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爱这个字不会是诅咒。   只是这一切太讽刺了。   讽刺到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无法回忆那几分钟,像是径直给录像带的那一段消磁。   直到暴风夜里,世界变得摇摇欲坠,他们重新被强调,自己还活着,还想继续鲜活的往后活。   风声还在无休无止的嘶鸣尖叫,狂乱的雨敲到窗棱轰响。   他们没有开夜灯,像活在原始时代的渺小动物,头抵着头,肩靠着肩,紧扣着对方的身体。   “也许是因为今天像世界末日,我才放松警惕。”傅冬川说:“反正天都要垮下来了,我去爱一个人,不该死吧。”   周筑静静等了一会儿,说:“五分钟过去了。”   他给他看手机屏幕,用力握紧他的掌心。   “我还活着,对不对?”   “拜托你活久一点。”男人苦笑着吻他:“越久越好,九十九岁,九百九十九岁,我才不会胡思乱想。”   周筑被亲吻的时候,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他努力克制着,心想自己也是一大老爷们,乱掉眼泪会显得靠不住。   又过了五分钟,由于在黑暗里两人相拥着,什么都没有说,像是已经过了五个小时。   直到这时候,周筑才听见傅冬川轻轻松了口气。   真的没事。他们都还活着。   “快睡吧。”他拉着他的手说:“刚跟你开始恋爱,我怎么舍得死哦。”   傅冬川亲了亲他的手背,又说:“我爱你。”   “我爱你。”   他们像锁链般扣住对方,就这么紧贴着在风暴夜里睡去。   台风持续了两三天。   半夜打雷打到像是拆迁队拿挖掘机撞房子,听得人能惊梦醒来,再勉强靠着困倦继续睡下去。   天亮以后没人敢出门,公司早早发出居家办公的告示。   从高处一看,楼下的树被连根拔起,仰倒在路边,差点砸翻一辆车。   自行车电动车都有停在路边的,被强风刮得东倒西歪,形状凄惨。   虽然都知道台风持续不了几个星期,大多数人都把冰箱塞了近一个月的食粮,前些天好几家商超的冻饺子早早售罄。   周筑早上六点起床,听着轰炸般的风声煮馄饨。   他知道昨晚傅冬川起过夜,打着手电检查过每一个窗户的完好程度,以及亲了下他的脸,又说了一次我爱你。   那个人压抑很久不敢爱人,他只觉得心疼。   他闭着眼,呼吸放得平缓均匀,还是差点流眼泪。   馄饨煮好,捞出来放进调味紫菜汤里,瞧着挺像模像样。   两人对坐而食,听早间新闻报道上海的台风情况。   “你昨天提辞职了?”   “提了,他留我,还说工作时间干私活都无所谓。”   周筑搅着馄饨汤,又说:“我放不下项目,怕它砸在乐乐手里。”   那孙子光会溜须拍马,屁用没有。   “你打算走吗?”   “再留几天,该交接交接,该扛活扛活。”周筑想了想,说:“但一般提都提了,也留不了多久吧。”   “嗯。”   傅冬川见他们都吃完了,起身拿走碗去厨房。   周筑跟在他身后,顺手拿了小熊围裙,给弯腰洗碗的男人戴上。   “就两个碗,一口锅。”傅冬川无奈道:“你给我戴的工夫,我都洗完了。”   “可性感了。”周筑笑眯眯地说:“你脖子又长又白净,宽肩窄腰,贼适合。”   “说起来,也许我不该问。”傅冬川洗完碗,拿干湿抹布分别清理灶台和洗手池,把四处擦得一尘不染:“我觉得你……不像是辍学的性格。”   “为什么没把大学读完?”   虽然不是顶级学府,但也可以混一个文凭,哪怕这东西的用处很难评价。   “我不是在意你这个,”男人握住他的手腕,认真说:“我是怕你那时候出了什么事,过得不好。”   周筑想了想,低头笑。   “你可能不信。”   “我要自己挣学费,然后寒暑假回不了家,自己找地方住。”   “后来大概是……觉得太苦了,撑不下去,索性就提前结束了。”   他看见傅冬川的表情变化,平直说:“我家庭条件还好,但我的继父不喜欢我。”   “他拒绝为我出任何钱,而我妈妈当时还忙于照顾二胎,在家里没有收入。”   “所以,一开始是她到处找人借钱,后来我跟她说,我做视频爆火了,我养得活自己,而且赚的很多。”   “其实那个时候,拍视频根本没收入,才几千粉,月打赏能有几十块都算不错了。”   “我一开始是到处打工凑钱,然后剪视频做后期,特效也学了一堆,算新时代数码民工吧。”   “熬到后面,我根本上不进课。老师在讲台上讲哲学讲理想,我眼睛一闭一睁,一直想生活费该怎么办。”   这样的家庭,回去完全是一种折磨。   母亲忙于照料第二个孩子,继父的眼睛像一把刀,他在那个家庭里很多余。   就像在父亲的家庭里一样多余。   他由衷厌恶大学的空泛教材,哪怕那里面能教他一点活下去的方式都好。   没有,并没有,教科书里什么都没有。   讲到这里,周筑仍是表情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只是想起来什么,露出笑容。   “要是你过年不想回家,咱两刚好凑一块。”   他终于有借口能不回去演戏,过个放松愉快的新年。   “我最讨厌每次过年的时候。每一次,真的。”   “如果能和你一起过年,冬川,我觉得真是解脱了。”   “我突然觉得,我们还有一个地方很像。”   “今年过年当然要在一起。”   傅冬川已经洗干净了手,从冰箱里拿出鲜红苹果,亲手给他去皮后削成小块。   在台风来临前,你我已经各自在末日里生活太久。   久到像是默认人生就是这样。   青年咬了一大口苹果,声音清脆。   “甜啊,真甜。” 第31章   周筑最后还是辞职了。   但情节与他们预测的都不太相同。   在那个台风天的下午,周筑和傅冬川一边涮火锅一边闲聊,说我赌十块钱,等工作室忙起来我顾不上这边,两个星期内就会辞职走人。   “那我赌二十块,你至少还会呆一个月。”傅冬川把吹凉的鸡胸肉撕给柴犬吃,思索道:“按饭团跟乐乐的能力,他们现在还撑不起来你一个人扛的业务和业绩。”   就在九月的第三周,乐乐自己把枪口对了过来。   乐乐周五临下班前找到周筑,提醒下周轮到他来讲行业监控。   周筑点头答应了,周日晚上工作消息又响个不停,是乐乐找他预检查行业监控表格的情况。   “……我实在看不出这东西的意义。”   “服从性测试吧。”傅冬川回复着邮件,道:“新时代饭桌灌酒。”   周筑叹口气,花了五分钟把微博里各个游戏的官博动态复制一遍,一一粘贴到那个表格里,截图交给乐乐。   没过多久,对方回了消息。   乐乐:抱歉啊枸杞,你这个表格不太符合规范,文本没有精细处理,颗粒度还不够。   枸杞:首先,这是周日。   枸杞:其次,我已经做完了,就这样。   乐乐:真的不改改吗,要不参考一下前面几期的……?我发给你?   枸杞:不。   周筑把软件一关,径直打游戏去了。   没过多久,饭团气势汹汹地找过来,劈头盖脸一顿质问。   周筑想了想,也没回他消息,把OA流程平台打开,当着傅冬川的面递交了辞职申请。   后者利落批准,也不打算再留了。   “刚好第三周。”傅冬川按下保存键:“虽然一直有预期,但看到你要走,还是想把他开了。”   周筑笑着问:“你打算留着他?”   “过不了试用期。”傅冬川平缓地说:“他捅的篓子已经足够多了。”   再好的关系户,在公司数千万的效益问题面前,也就是一个笑话。   周筑一想,觉得满意。   第二天,他睡到自然醒了才去公司,发现附近工位已经空了一个。   “阿京呢?”   “阿京辞职了。”奶黄包小声说:“好像是因为行业监控的事。”   “哈?”周筑跟着怔住:“她比我还快?”   “据说昨天在跟饭团发邮件互喷,还互相抄送给顶头上司和HR,骂得贼损。”奶黄包神色复杂:“你今天这个点来,该不会……”   “我也辞职了。”周筑如实说:“过来收东西的。”   “不是吧?”瓜子满脸郁卒:“咱部门统共才几个人啊?”   周筑转头看向乐乐,始作俑者假装在埋头工作。   哥们,你来了几个月,天天加班还是什么都不会,祝你幸福。   周筑默默数了下自己一个人扛的超量工作,愉快地露出笑容。   祝你和你拼命巴结的饭老板都幸福。   他留在工位的私人物品并不多,十分钟里清理完电脑里的个人数据,利落离开。   同事们挥手告别,有的满脸惶然,有的依依不舍。   饭团始终没有出现过。   这位关系户六个月的试用期还没过完一半,部门已经快散架了。   管他呢。   再下楼时,正是下午两点。   有西装革履的白领在倚着墙喝咖啡,久久没有坐电梯回工位。   落地玻璃窗外走过成队的外滩旅游团,导游挥舞着小红旗喊不要掉队,有老人牵着小孩一个劲地往玻璃墙里看。   周筑走向出口,看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青年的笑容轻松自在,已经什么都得到,也什么都放下了。   他有新的路要走,牵着爱人一起走。   离开外滩之前,周筑去不远处的码头边拍了一张照片。   黄浦江的对岸便是东方明珠,江流上的货轮缓缓西行,晴日里天幕湛蓝,天高地阔。   沿路有小贩在卖五彩斑斓的气球,有几个游客牵着小孩在那里边挑边还价。   周筑走过去:“一个多少?”   “十五。”小贩怕他也跟着还价,说:“你看都是夹层气球,很时髦的款!”   “十块,我都要了。”   家长愣了下:“啊?你这,我们还没买呢。”   小贩巴不得提前收摊:“我这二十五个,你都要?”   “二百五不好吧。”周筑说:“图个吉利,二百三十三,行吗?”   小贩不知道二三三吉利在哪,快速收完钱把一整把气球都送给他,哼着歌就走了。   留下那几个家长带着小孩跟他面面相觑。   旁边的老太太想牵孙子走,孙子大喊:“我要小猪佩奇!还要米老鼠!”   老太太问:“能便宜点不?八块?”   周筑挑了两个自己不喜欢的,拿出来递给那小孩:“粉紫色的送你。”   小孩跺脚:“我要小猪佩奇!!”   老太太见好就收,拽着他赶紧走:“说谢谢哥哥!快点!”   周筑感觉自己像什么秋天就提前出现的圣诞老人,又分了四五个气球给旁边的人,自己牵着它们慢悠悠地往外走。   感觉像在溜一群会飞的狗。   现在不用回工位加班,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再过几天,他也只用去自己的工作室做喜欢的事。   青年溜气球溜尽兴之后,五指一松,让漫天气球飞到了黄浦江的最高处,各自飘散。   他仰头拍下这一幕发到朋友圈。   「自由了。」   不出五分钟,周和平打电话过来,语气很急。   “你辞职了?”   “那么好的工作怎么就辞职了,不跟妈妈商量一下吗?”   “是不是跟领导闹矛盾了,有什么事情先冷静处理,你不要急!!”   她一下子说了很多,周筑把电话拿远了些,静静等着。   直到对方以为是信号不好,问他还在不在,他才吭声。   “妈,我知道,你后来发现我在通宵剪视频赚钱。”   “所以你跟那个人离婚,跟我道歉,一次次劝我回去继续读大学,没事就来上海照顾我。”   “妈,那些都过去了。”   周和平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是被戳中内心深处的纠结,低声说:“你还提那些旧事干什么。”   “我放下了,你也要放下了。”   “我去哪里工作,是我自己的事。”   “你可以提建议,但是听或者不听,你都控制不了了。”   周筑看着江面上粼粼的水光,缓缓说:“我喜欢做视频。我天生就是做这个的。”   “我有能力在别的行业做得很好,可是我心里一直知道,我该回去,继续往更高的地方爬。”   “我想被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喜欢,想做出全网播放量排名第一的作品,痛快赚钱痛快买房。”   “妈,在公司当一辈子孙子,不是我的人生选项。”   周和平愣愣地接不了话,许久又重复着问:“这么好的公司,你真的要走?”   “走啦。”周筑笑着说:“我觉得很好,我就这么做了。”   他选择不要离那两个家庭太近,也不至于离他们太远。   像是在船帆高处挂两盏灯,能看见光亮,且不会被烫伤。   十月一到,白狼牙的粉丝们陷入前所未有的快乐里。   白狗子开始日更了!   这个狗居然不做鸽子开始日更了!   不光前面拖更的连载系列都在快速填坑,而且还在出好多新的尝试方向,速度质量都在肉眼可见的上升。   超话里一片欢乐祥和,还有好些人冲去戳他的好哥们鳄鱼子。   “看看隔壁狗子!鳄鱼你支棱起来!”   “鳄鱼你透露一下,狗子最近是不是做医美了,他怎么看着容光焕发,皮肤都变好很多。”   鳄鱼被戳到怀疑人生,自己跑去看周筑的新视频,给他打电话。   “兄弟,那个水光针,还是美白针,好用吗?”   “现在游戏区都这么卷吗,录个视频还要美容化妆?我问你嫂子你用的什么散粉,你嫂子冲我翻白眼!”   周筑在哼着歌剪视频,拿肩膀夹着电话说:“什么美容?”   “你现在像蜕了层皮,黑眼圈都没了。”鳄鱼由衷的说:“由内而外,光彩照人,能迷死一圈小姑娘小基佬。”   “跟哥们讲,你找的哪家医美,我也去,钱不能省!”   “其实,”周筑忍笑说:“我连护肤品都用的大宝。”   “非要说有什么变化,就是我辞职了。”   “兄弟,辞职就是最好的医美。”   鳄鱼骂了句操。   “合着你跑到公司上班就是为了辞职,早知道带我一个啊!”   电话那边他老婆也在跟着问。   “是不是光子嫩肤?热玛吉?哪家啊咱们明天去。”   “没,那孙子辞职去了!”   周筑和颜悦色地说:“你叫我什么?下周联动还拍不拍了?”   “你什么都没听见。”鳄鱼立刻正色道:“我们做彼此的爸爸都那么久了,辈分不能乱。”   “对了,狗子,今年过年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三亚啊?”鳄鱼想起什么,又道:“听说老陈他们要去东北玩,灰灰去江西老家,你今年有计划么?”   “还真有。”   周筑看向傅冬川,两人无声地接了个吻。   “在自己家过。”他笑得眼睛弯弯:“怎么开心怎么过。” 第32章 番外·过年   过年之前,他们去了一趟豫园。   景点里熙熙攘攘,还未进去便要排弯弯绕绕的长队,沿路一直有安保维持秩序。   周筑在上海呆了好几年,一没去过东方明珠,二没逛过南京路步行街。   “正常,”傅冬川说:“北京人不爬长城,武汉人不去黄鹤楼,都这样。”   他们两结伴过去逛,一个是出于公务,另一个是闲着陪男朋友遛弯。   各大景点如今都在跟手游搞联名,属于两全其美的好买卖。   傅冬川谈完业务不放心,去附近看友商是怎么个联动法。   平日里坐地铁到老西门下,往东走就是外滩,也就是公司那边,往西就是豫园,再多走些甚至可以到淮海中路。   还未走到景点正门,已经可以看见隔壁热门游戏的人气角色的立牌。   有NPC在引导游客领取打卡册,附近还有快闪周边店,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   傅冬川还在负责《灵魂幻想》等系列项目的业务,过来逛街时看得很慢,脑子一直比对两家的商业方案,以及总成本和宣发效果。   周筑去买了那家游戏的专属冰淇淋,咬了一口吉祥物的脑袋道:“草莓味,好吃。”   他离职一身轻,如今纯粹做个游客,哪好玩就往哪转。   ——早知道可以拍个VLOG混更了,怎么没带设备呢。   前面有小贩在兜售毫不相干的猫耳狗耳,很多游客看着喜欢,也纷纷掏钱去买。   小贩一边拿着二维码卡片让他们微信转账,一边神色警惕地踮脚看城管来了没有,生怕被查封罚款。   周筑趁机砍价,要了一对毛绒绒的黑兽耳,拎回去在傅冬川面前晃悠。   “你戴猫耳朵还是狗耳朵?”   傅冬川的目光自导览册里收回来,开口说:“你知道,我们的同事可能也在这逛街吧。”   周筑笑眯眯地点头。   男人微叹一声,俯身让他为自己戴上。   周筑下意识把猫耳朵给他戴好,被这副举动撩到。   刚才那个低头的动作,像是表现驯服一样。   其实他们去迪士尼的时候也戴过,可和那次不一样。   周筑看着是又酷又帅的成熟男人,偶尔还是会有暗搓搓的小心思。   他们现在是一对了。   傅冬川戴了黑猫耳朵,继续面不改色地回工作消息,偶尔会瞥一眼附近玻璃窗里的侧影。   有NPC拿着相机过来,表情灿烂地笑道:“要不要来一张合影?有拍立得哦!”   周筑反而有些腼腆,笑了笑说算了吧。   “来拍。”   傅冬川神态自然地揽过他的肩头,看向镜头道:“这样?”   青年登时脸颊发烫,都不太好意思看路人小哥的脸。   后者咔嚓一下,把温热的相片递给他们。   “玩得开心喔!”   “谢谢。”   周筑接过相片,看见照片里两个人靠得很紧,一个满脸青涩,一个笑容淡淡。   他嘀咕道:“怎么反而是我有点放不开。”   “也很可爱。”傅冬川看向他:“你私下不也是这样?”   “……才没有!”   眼看着到了年关,游客里混杂了不少中年夫妇,小孩吵吵嚷嚷地冲到显眼处,蹦着去够自己喜欢的物事。   越往里走,人流量更加稠密,他们不知不觉手牵着手,习惯性握得很紧。   等一圈考察下来,周筑对景点没什么印象,走路有点发飘。   傅冬川察觉到什么,问:“如果不喜欢,我们早点回去?”   “没,”周筑顿了几秒,慢吞吞地说:“现在总算有了一点恋爱的实感。”   他反应太慢,虽然从前亲过抱过许多次,但都是在车里,家里,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如今在繁闹拥挤的街头,他们手牵着手,走得自然从容,周筑仍被不真实感绊住,像怕做错事的小孩子。   即使这样,也可以吗。   傅冬川牵着他继续往前走,慢慢道:“穿情侣装也可以,见家长也可以,现在站在这里接吻,一样可以。”   周筑沉默着跟随他,过了一会说:“好有安全感。”   “我权当理解为,你在说好喜欢我。”   “你理解的完全正确。”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不行。   新家被收拾的一尘不染,位置选在工作室和公司的中点,下楼就是地铁站,旁边还有盒马鲜生。   楼下花园可以让柴犬快乐打滚,邻居都是年龄相仿的上班族,小区群里氛围一派祥和自在。   年三十的前后几天,街道四处被装饰的金红一片,盒马超市里挤得像罐头工厂。   这家连锁店最近几年很火,一度有人戏称住在附近便是「盒区房」。   周筑头一次跟男朋友过年,不确定自己的购物欲该不该压着点。   但他的心思很好猜。   傅冬川推着购物车走在旁边,见恋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金纸花小灯笼盆栽,过去就装在车里。   “买。”   “不用买。”周筑说:“不值钱,卖这么贵,放几天就没意思了。”   傅冬川拉走他继续往前走:“我就要买。”   他们很快发现,一个购物车不太够。   周筑看什么东西超过两秒,傅冬川就会直接拎走,包括但不限于一整箱的车厘子,大束郁金香鲜切花,新年旺旺大礼包,手冲咖啡礼盒装,以及乱七八糟的各种牛肉脯和水果糖。   周筑还在嘴硬:“我们是来买年货的,其实拿个春联就行,福字都可以自己写。”   “我其实不喜欢吃零食。”   傅冬川轻轻捏了下他的手背。   “是你的男朋友想给你买零食。”   周筑:“喔。”   傅冬川说:“你又脸红了。”   周筑:“好烦啊,走走走,结账!”   只见有个粉绿头发的青年绷着表情在前面推车,后面一派斯文的男人在忍笑。   结账完刚走了几步,周筑拎着一袋东西,忽然回头看,拉了一下傅冬川的手。   “这儿还有糖炒栗子,”他罕见地想对他撒娇:“我想吃那个。”   傅冬川眨了下眼,奖励般俯身亲他的脸。   “好乖。”   男人亲的很随意,拎着两袋东西就去排队买糖炒栗子了。   周筑站在原地,被亲的很紧张,脸上止不住笑。   他们两个人饭量都不大,年夜饭索性煎一盘白菜猪肉饺子,以及随便弄了点小食炸物拼盘。   炸鸡翅配煎饺,再来点白葡萄酒,也算合理搭配。   春晚的节目照旧是那么几个套路,两人吃得随意,吐槽了几句舞美服化,隐隐能听见楼下有人在偷偷放炮。   “不是不让放鞭炮?”   “估计是有人放完就跑。”   “嘶,早知道我也……”周筑强咳一声:“不行,我得是遵纪守法好市民。”   “想放鞭炮?”傅冬川想了想说:“明年换个地方过年?找个都喜欢的地方,带一车军火过去。”   “行。”周筑笑说:“开车去,把阿福也带上。”   十二点快到的时候,陆续有电话打过来。   两人的电话相继响个不停,都是来自不同亲属朋友的拜年祝福。   傅冬川调低了电视声音,搂着周筑逐一回复过去,浅浅露了困意。   周筑在回朋友消息,冷不丁接通母亲的电话。   “晚上吃的什么?一个人在上海还好吗?”周和平还是一百个不放心,叹气道:“早就说叫你回来一起过,怎么说也是过年。”   周筑说:“我跟男朋友住一块呢,过得很幸福,你不用多想。”   周和平愣在原地,像是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啊?”   “对,我有男朋友,谈好久了。”周筑懒洋洋地说:“就是那个,你们在我之前公司里碰到的那个帅哥,你的老姐妹都夸帅的那个,记得么。”   傅冬川捏了捏他的耳朵,顺手接过电话,道:“阿姨新年好,小竹在我这边,我会照顾好他。”   周和平磕磕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安静了好一会,直到电话那边传来烟火的砰砰声响。   “你们是认真的?”   “我很喜欢他。”傅冬川低声说:“也希望能长久和他在一起,做他的爱人,家人。”   “……”   “新年快乐。”周和平说:“我不太明白你们是怎么回事,但至少,小竹今天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满声都是笑。”   她本来不想讲后面的话,可转身看见天上绽开的烟火,又有些动容。   “小竹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我不想强迫他做任何事,只希望他过得健康幸福。”   “过完年我来一趟上海,我们再见见。”   “随时欢迎。”   电话挂断,周筑看似镇定地继续看着电视,过了几分钟后说:“她为难你了么?”   一冲动就出柜了,想想有点后怕。   “家长的考验纠结一般都会有好几年,或者好几十年。”傅冬川低头亲他的唇,眼里融着温暖的光:“至少她知道,我想一直守在你这。”   不管能否得到承认或者祝福,他们该说清的已经足够了。   周筑倚着他的肩头,低声说:“我爱你。”   真像一场美好到不真实的幻觉。   这幻觉自入职起萌芽,在离职后开花。   从今以后,我来陪你走十字路口,你来陪我做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