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也坠落   作者:穆穆良朝   简介:   郁启明X裴致礼   * * * *   郁启明二十岁的时候赶鸭子上架,在百年校庆的舞台上演了性转的辛蒂蕾拉。   他穿着蕾丝的衬衫,覆盖住了他贴身穿的那一条八块钱买的已经破了个洞的老头背心。   那一天的午夜下了大雪,乔丰年摸他的手指,问:   “公主殿下,你的手指今年冻疮不会再长了吧”   乔丰年抬眼看他的时候,眼珠湿润,带着些情真意切的心疼。   七年之后的圣诞夜,郁启明陪同老板从巴黎匆匆回国,落地恰好遇到了S市久违的一场小雪。   那一天,他透过那一场小雪,看到了灯火烨烨处,乔丰年放下手里的酒杯,正微笑抬眸同对坐的女人愉快交谈。   ***   裴致礼在圣诞夜买了一束玫瑰。   他一个人漫步在岁月悠长的老街,并不妄想可以偶遇任何人。   郁启明在转角点了支烟,细碎的烟火在风雪里燃烧。   他抬眼,看到了一双清白细致的手,和一束浓烈的红玫瑰。   没有人知道,裴致礼远观过他的爱情,他静默无声地遵守道德和礼仪,耐心地等待了七年。   是一场旷日持久又独属于裴致礼的私人暗恋,也是一场与乔丰年你死我活的爱情战争。   从乔丰年的公主殿下,到裴致礼的星星玫瑰小王子。   是预收   CP1702694《未知密友》   CP1696431 《淤青》   正文 第0001章   十一月底的一场国际医疗健康年会因故推迟到了十二月中旬。   本来要陪同老板参加会议的总秘曹瑾之女士突然宣布自己高龄怀孕,因有先兆流产倾向,不得不住院保胎,于是她手上的一应事务便十分顺利地转托到了冤大头郁启明的身上。   来不及做万全准备,郁启明不得不赶鸭子上架,陪同老板一道赶赴哥本哈根参加这一场年会。   前后一共四天的议程,其中三天都在下雨,零度的气温搭配哥本哈根的雨季成功让精神高度紧张的郁启明收获了一场感冒。   好在并不太严重。   第四天年会成功结束。   事后晚宴难吃到像一坨狗屎。   郁启明厌烦地丢开那一根炸鱼,确认老板裴致礼正衣冠楚楚地跟个印度人讨论前沿药物,于是心安理得地转身往旁边的吸烟室走去。   吸烟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些微的酒气。   郁启明头昏脑涨地坐倒在沙发里,左手摸索着从西装口袋掏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右手从上衣摸到了裤兜都没摸到打火机。   他啧了一声,再一次厌烦地把那根烟丢到了一旁烟灰缸里。   屋外的雨倒是的确停了。   郁启明的目光虚虚地看向落地窗外的一盏路灯。   路灯下面有一潭浅浅的水洼,光影映照,像是一轮明亮的满月。   那一轮明亮的满月让郁启明的心稍微柔软了一点,于是他拿出手机给几天没有联系的男友发了两条微信。   男友乔丰年不满于郁启明这一场临时出差。   他为了郁启明十二月十八号的生日早早做了准备,不仅提前约了餐厅,还特意赶往法国酒庄购置葡萄酒。   然而早已安排好的生日宴会与郁启明突然出现的计划外的工作冲突。   工作男友难两全,郁启明只能坐下来跟人耐心解释缘由。   乔丰年点着烟抬着下颌,盯着他的目光冷过今夜哥本哈根的风。   不得不说,乔丰年身上的确有一些公子哥的通病,很难共情郁启明身为打工人的难处显然是其中十分显著的一点。   郁启明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乔丰年冷着脸听,郁启明说完了,他就嗤笑了一声,然后对郁启明说:“行啊,你就跟着裴致礼走呗,跟我交代什么?我还能拦着你不让去?我在你心里算个屁啊,哪能比得上你老板重要。”   乔丰年丢下这句话利索地转身就走,一直到郁启明踏上飞机也不接一个电话,不回一条消息。   哦,朋友圈倒是更新的挺勤快。   接连几天的灯红酒绿,酒池肉林,一派奢靡。   郁启明点开照片扫了两眼,女孩儿的低胸亮片短裙的确好看,衬的人那腿又直又白。   于是他退了出去,十分上道地给乔丰年点了个赞。   郁启明等了两分钟,理所当然没等到回信。   他锁了手机放回口袋,又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儿。   等到脑子那点胀痛稍稍缓解,准备要起身的时候,吸烟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郁启明抬眼看去。   黑发、白肤、单眼皮,冷淡标志的一张脸——是裴致礼。   郁启明站起身,从容地喊了一声裴总。   裴致礼朝着郁启明点了点头,他伸手松开了领口的一粒扣子,坐到郁启明对面的沙发里。   坐下后,男人闭上双眼长舒了一口气。   郁启明瞥到了他神情放松了之后眉眼里些微的疲惫。   虽然这一位顶头上司的确一向精力过人,但连轴转了四五天,就算是神仙应该也会觉得累。   双眼微闭的男人面色平静,只有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无意识地揉搓磨蹭。   郁启明跟在裴致礼身边时间其实不算长,但也足以让郁启明了然他的一些隐秘小动作代表的意味。   ——裴致礼烟瘾犯了。   这个时候郁启明照理应该递根烟,再点个火,努力争当知情识趣好下属。   然而不巧,他办事不力,忘带火机。   于是郁启明眼观鼻鼻观心,面带微笑、保持沉默,决定做一个不会看眼色的没事儿人。   没事儿人重新坐回了沙发,腰背挺直。   空气里还是飘着酒气,不算难闻,就是有些闷。   其实从裴致礼进来之后,空气里的酒气就比之前更浓了一些。   他大概是喝不少的酒。   两杯?   三杯?   或许更多。   裴致礼酒量不错,上一次陪他参加应酬,郁启明见过他面不改色举起五十二度的白酒一口闷,市府领导他挨个敬过去。   郁启明估摸着他那天喝了得有七八两,宴散后见他除了话更少了之外,倒也没有什么醉意。   只是……   郁启明觉得自己刚才大概没有看清,今夜的裴致礼眉眼里除了疲惫,好像还有……其他的东西?   酒气飘浮,光线晦暗,郁启明微微抬眼。   裴致礼头顶灯光甚而亮不过窗外那一盏照亮水潭的落地灯,但不妨碍郁启明确认了人眼皮颧骨上那点带着酒意的薄红。   皮肤白,那点薄红其实晃地有些显眼。   郁启明定了定神,刚想开口询问裴致礼需不需要一杯热水,坐在沙发里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倒的确是没有什么醉意。   郁启明察觉到了人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到了他的身上,轻飘的、恍惚的,又很快收了回去。   裴致礼收回目光,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拿出了一盒烟。   是瘾犯了没错。   裴致礼两根手指敲了敲烟盒,抽了一根烟出来自己启开唇含住,顿了顿,然后朝着郁启明递了递烟盒。   郁启明倒是没有犹豫,抬手接了一根。   裴致礼咬着烟,目光从郁启明接过那一根烟的手指移到他身前的烟灰缸,那里有一根没点的烟。   他嘴角浅浅地勾了一下,薄薄的眼皮挑起,看向郁启明:“忘了带火?”   郁启明朝着老板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然后点了点头。   裴致礼不太常见郁启明这一副样子,他多看了两眼。   看够了才垂下眼皮,然后带着浅淡的笑意,慢悠悠从口袋拿出了打火机。   银色的金属,微凉的手感,烫在裴致礼的指尖。   郁启明下意识伸手想去接——于情于理于身份,都该是他替对方点火,却没料想裴致礼收了一下手。   裴致礼收了一下手,郁启明没接到火机,他颇有些惊讶地抬眼,目光同裴致礼的对上了。   裴致礼还是又冷又淡地带着点笑。   他没说话,只是当着郁启明的面把玩了两下火机,然后咔擦一声打着了火。   细致清白的一双手拢着那一抹幽蓝的火焰凑近郁启明。   郁启明收回了目光,落到了男人手心里那一抹幽蓝的火焰上。   顿了顿,郁启明叼着烟凑近。   他闻到了裴致礼袖口处细微的香水味。   幽蓝色的火焰燃烧了烟草,发出些微火焰灼烧的声音。   蓝的火,青的烟,还有……   郁启明退开身体,两根手指夹了细长的那一支烟吞了一口,他徐徐吐出,然后笑着抬眼对裴致礼道:“谢谢裴总。”   裴致礼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也给自己点了烟。   郁启明的眼又虚无地落到窗外的那一汪满月。   他抽完了那支烟,烟灰坠落在烟灰缸,堆叠起一层轻飘飘的灰。   郁启明平静地朝着裴致礼微笑了一下:“那我先出去了,裴总。”   郁启明站起身,无意中微微触碰到了对方曲起的膝盖,郁启明恍若未察,没有道歉,直接推门离开。   裴致礼看着手里那支点燃的烟没有抽一口,等烟头火星碰触手指,他才有所察觉一般,伸了伸手,无声地将那点火焰摁灭在同一个烟灰缸里。   * * *   在很多情境下面,郁启明都认为自己为人随和,本性良善,十分好说话。   更很少发自肺腑地抵触什么人或事,但,怎么说呢,郁启明承认,他对裴致礼裴总的母亲裴召南女士以及她的长子裴时雪先生二人一直印象不佳。   然而郁启明毕竟是个为人随和,本性良善,十分好说话的人,所以大体上,这一份抵触的由来,问题还是出自于这两位自己身上。   计划中理应结束出差赶紧坐飞机回国,好歹还能赶上跟乔丰年一起过个圣诞。   结果前两天郁启明刚刚在微信里信誓旦旦跟人说,会当面给他做一个圣诞大餐作弥补,结果第二天就被老板突如其来的私人行程打乱。   ——这个事情归根究底是怪不到老板裴致礼的头上的,因为那一通国际长途打来的时候,郁启明和裴致礼其实已经在赶往机场的路上了。   铃声急促,裴致礼却在看清来电人姓名之后直接选择无视。   他恍若未闻一样移开了目光,面色平静地看向车窗外。   他像是正在十分认真且投入地欣赏哥本哈根沿途美妙的风景。   郁启明回复完邮件信息,目光扫过裴致礼捏在手上的那一个响的不停的私人电话。   他从裴致礼的态度里第一时间猜到了来电人的姓名,性格强势的人从来学不会主动放弃,裴致礼的消极对抗必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果不其然,在裴致礼没有接第一通电话后,对方紧追不舍来了第二通,接着是第三通。   郁启明装聋作哑本事一流,他学着老板,抬眼看向车窗外,只是这边车窗倒映的景色是裴致礼平静到毫无表情的一张脸。   没得选择,郁启明只能盯着老板那张冷淡标志的脸权且当作名画欣赏。   只可惜他毫无艺术天赋,欣赏了很久也说不出个四五六来。   郁启明微微移开眼珠垂下眼皮,然后低下头重新点开手机,继续处理工作信息。   铃声又响了十多秒,裴致礼终于接起电话。   “喂,裴董。”   疾驰的车窗外有一只正在飞翔的冬日的灰鸟,它掠过一幢不知名的古旧尖顶建筑物,然后没入铅灰色的天际,化成了看不清形状的东西。   车子里很安静,裴致礼的这个电话很短。   郁启明只听到了老板低低地嗯了两声,没什么起伏,也没什么情绪。   挂了电话后,他也只是依旧平静地看着车窗外风景。   总之看上去问题不大。   郁启明想。   然而郁启明这个结论下的显然还是太早了。   因为就在下一秒,裴致礼忽然开口道:“我们需要改签,先去一趟巴黎。”   郁启明手指停顿,眼眸微睁。   “我母亲让我去拿一点裴时雪忘在巴黎的东西。”   裴致礼朝着他微微颔首,语气里有一种过尽千帆的心平气和:   “郁助,辛苦你陪我走一趟。”   打工人·郁启明当即窒息。   然而裴致礼直视他的目光平静却诚恳,让郁启明隐约觉得似乎收获了来自“无理取闹女士”那一位无辜儿子的歉意。   何况裴致礼情绪过于冷静,倒显得郁启明在听到话语那一瞬停顿了一下呼吸的举动都显得不够妥帖稳重。   于是郁启明迅速收拾好并不情愿的情绪,同样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   “好的裴总。”   诚心诚意问候裴时雪先生。   诚心诚意问候裴召南女士。   心平气和的郁启明在那一刻心平气和地问候了对方。   【作者有话说】   温柔大美人助理郁启明攻X高岭之花总裁裴致礼受。   排个雷:攻的前男友全文含量颇高【标亮】,且真心实意爱过【画粗线】   不是虐渣爽文,是几个年轻人被命运捉弄,在爱情里吃苦头的故事。   攻受是成年人,且性格情绪稳定,不太会有发癫剧情出现,所以非要说的话,这其实也算是一篇久别重逢文。   注:不是双向奔赴,是暗恋成真,不是双向,是暗恋。   是换受是主攻,没有反攻更没有互攻,宝子不要看错了哈。   不适宜受控and极端攻控,一定要慎入!慎入!   PS.如果您阅读期间感到有任何不舒服,那一定是我的问题而不是您的问题,请不要怀疑自己,立刻点叉退出,千万不要勉强自己继续阅读哦! 第0002章   上飞机之前,郁启明把情况如实跟乔丰年汇报了一下。   他着重强调了自己的无辜,又费尽口舌描述了裴女士及裴时雪的无理取闹——其中的确有夸大、臆想、虚构的成分,但是表达出来的情感和内核没有任何问题。   小作文发送出去前,郁启明甚至还重头阅读并且十分严谨地修改了两个的、地的用法。   但是显然,这一篇声情并茂的小作文没能感动乔丰年。   过了三分钟没有收到回信,郁启明试探性地发了一个猫咪拜早年的表情包,屏幕上瞬间跳出一个鲜红色的感叹号,附带一行文字:   对方拒收消息。   被拉黑了。   郁启明当即摁灭了手机。   行吧,ok,fine。   放好手机,郁启明瞥向裴致礼,对方虽然表情平静,但是郁启明十分确定对方的心情不比他更好。   裴致礼大概第六感过人,郁启明如此隐秘一个投射到他身上眼神都能被第一时间察觉。   在郁启明还来不及收回眼神,裴致礼霎时抬眼,极其准确又凌厉地捕捉到了郁启明的目光。   郁启明心底咯噔一声面上却丝毫不露心虚慌张。   他甚至在那一刹那下意识朝着老板露出了一个微笑:   “裴总,您需要咖啡吗?”   如果老板发现了你不够遵守职场礼仪的目光,请务必当场假装此事并未发生然后迅速转移话题。   而询问对方是否需要饮品在百分之八十的情况下都显得十分成立。   当然,郁启明知道裴致礼压根不喝咖啡。   但是裴致礼裴总显然并不知道郁启明知道他不喝咖啡。   机场里声音嘈杂,世界聒噪地让人生厌。   不知道哪一路的小孩在哇啦乱哭,非要买巧克力和香草双拼的冰淇淋。   而印度口音的英语正在吹嘘他拿到了一个亿美金的订单。   一群日本女孩不知道在冲着什么东西喊卡哇伊。   郁启明在这个世界莫名其妙嘈杂又混乱的背景声音里同裴致礼对视。   然后他清晰地听到了对方对他说:   “一杯美式,谢谢。”   郁启明起身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怀疑今天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   然而太阳当然不可能会从西边升起来。   郁启明抬起手,闲闲抿了一口咖啡,目光再一次若有似无掠过裴致礼。   那么,大概,这一位向来情绪平静的裴致礼裴先生,应该就是被他亲爱的母亲裴女士这一个无礼的要求给弄的……生气了吧?   生气了的裴致礼面色倒是依旧平静,只是手下那一个工作本快被他敲破键盘。   出差途中被要求特地转机去巴黎,拿一副,兄长遗忘的,拼图。   离谱程度的确出乎郁启明的预料。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豪门里的经书更是无字天书一样让普通人摸不着头脑、盘不通逻辑。   郁启明内心里叨叨完毕,放下咖啡,一脸我什么都没有发觉的社交微笑,低下头摸出了手机刷起了游戏攻略。   当着老板的面摸鱼是打工人获得快乐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同时,郁启明认定通过摸鱼这一个行为,不仅能够有效提高他本人在人类社会当中的市场价值——对于延缓他那一点轻微的精神疾病发作时间也有奇效。   轻微的精神疾病——打工人必备之厌班症。   一脸温和表情摸鱼的郁启明偶尔抽空关注老板的动静。   事实证明,裴总的确只是因为心情欠佳所以才脱口而出要的那一杯咖啡。   至于那一杯咖啡,从端到裴总的面前开始到他们登机走人都没有被礼貌性地喝上一口。   甚至,   郁启明十分确定,   裴致礼甚至还面色略带纠结地先把那一杯咖啡朝远处推了一把,顿了顿,又拉回来了一点。   ……   不理解但尊重。   临别时,郁启明起身对这一杯可怜的咖啡比了一个再见。   手上挂着大衣已经走在前面的裴致礼似是无意,侧身看了他一眼。   郁启明忙快走了两个跨步,跟到了老板的身旁。   只是,离得近了就又闻到了人身上那点浅淡的香水味。   郁启明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对方的后颈,又迅速移开。   落地窗外,一架飞机正在启动。   郁启明在短途飞机上陷入了一场短暂的睡眠。   梦里是乔丰年的背脊,二十岁的乔丰年比现在更清瘦,皮肤泛着健康的莹润色泽,他背对着他,双手撑在酒店的落地窗上。   郁启明的目光像是落在他的背脊,又像是落在窗外的夜景。   钢筋铁塔下流转过柔软的河水,闪烁的灯光五光十色投射到河面,那条河像是故乡旧屋前的河流,像,又不像。   他听到自己在问乔丰年:小乔,这是哪里?   然而乔丰年没有回答。   铁塔突如其来崩裂,柔软的河水汹涌着扑向他。   郁启明猛然惊醒。   他们的飞机正盘旋在城市上空。   今夜的巴黎有雨。   * * *   裴时雪先生的公寓位于巴黎第七区,是一幢典型的奥斯曼风格的建筑。   等到郁启明和裴致礼到达公寓的时候,已近凌晨。   巴黎夜雨打湿了两个人的外套,公寓旁的路灯闪闪烁烁,一辆摩托车碾过水潭,哗啦一声溅起水花。   裴致礼下意识伸手拉了一把郁启明。   郁启明被扯着往后退了两步,溅起的雨水只打湿了一点裤脚。   “……谢谢裴总。”   裴致礼松开了手:“不用。”   水潭收归平静,雨声渐悄,郁启明提着行李,跟在裴致礼的身后上楼。   裴先生的公寓在五楼,大门被刷成了一种色泽馥郁的深绿色,门框两边贴了一对已经有些褪色了的春联,字迹工整,寓意吉祥。   裴致礼打开了门,公寓玄关的灯同时亮起。   说真的,透过裴致礼的肩膀,郁启明第一眼看到这个公寓时就确信,这的确是裴时雪住过的房子应该会有的样子。   这一整个空间里,有太过于浓厚的属于裴时雪此人独有的“艺术”气息。   满地杂乱的法文报纸、干涸的油画颜料、还有被扭成乱七八糟、奇形怪状模样的泥塑。   它们大大咧咧、乱七八糟地叠放在公寓的客厅里,让人几乎无处下脚。   ——艺术品,都是艺术品。   裴家当初花了五个亿在S市寸土寸金的区域替裴时雪打造了一座私人艺术馆,展览的或许就是这一些……十分有品位的艺术品。   哦,还有——   郁启明面带微笑地看向一副正对着大门的、巨大的、男人裸身画像。   画里的男人披着白色头纱,正坐在一丛浅粉色的桔梗花从里,如果不是那张脸上被泼了鲜红的油漆——   好吧,就算被泼了油漆,郁启明依旧一眼认出了该男子正是裴时雪先生那一位多年“好友”,傅氏那一位清贵的大公子,傅清和傅总。   郁启明不懂艺术,只能客观评价一句:身材不错。   还来不及看清油画细节,这幅画就被裴致礼随手拿了一块黑布遮了起来,他遮完了之后转过身,目光凉凉地瞟了郁启明一眼。   郁启明十分自然收回了目光,他放下手中的行李,假模假样地环顾了公寓一周,然后对裴致礼说:“裴总,我先打扫一下客房?”   就,先整个能睡觉的地方。   凌晨一点,是个人类都需要休息。   裴致礼显然是个懂得持续剥削才能创造最大效益的资本家,十分理解想要牛马跑,就得给牛马好好吃草的逻辑。   他不说话,直接朝着右手边一扇房门点了点。   郁启明于是脱下了大衣准备干活。   左右环顾了下这满地艺术品都没找到能放衣服的地儿,没办法,他随手丢到一旁的行李箱上。   想换鞋,找了圈没找到,遂放弃,施施然地穿着皮鞋走进了屋。   裴致礼还是站在那一幅画下面,眉头微拧地盯着一个塑造地十分扭曲的、疑似人类幼崽形态的东西。   郁启明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同老板点了点,擦过他的肩膀往另一边走。   伸手拧开了客房的门,在左右墙壁两边试探地摸了摸,摸到了开关,打开。   不大的一间屋,垂着丝绒面料的华丽窗帘,很窄的一张床,被子凌乱,床头散漫堆了两个枕头。   郁启明在第一时间感到不妙。   他脚尖顿了顿,往里走了两步,然后,一眼发现了一些……人类生活用品。   郁启明站在原地两秒,然后果断选择退出,他握着门把手,犹豫了一下,没关,只是侧过身对一旁也已经脱下了大衣的裴致礼说了一句:“裴总,请问这里一共有几间客房?”   裴致礼正在解西装的扣子,闻言顿了顿,然后直接抬步走了过来。   裴致礼国内TOP大学毕业,国外常青藤念硕,智商一向优越。   郁启明话只露三分就足够让他察觉不妥。   何况,在对于裴时雪的认知上,裴致礼显然比郁启明更加深入且深刻。   果不其然,他的目光直勾勾就往那床上放,掠过散漫的枕头一眼发现了深蓝色被套上疑似被使用过的塑胶制品。   郁启明确信,在那一刹那,裴致礼一向平静的脸上露出的一抹掩饰不住的嫌恶。   是,都是成年人,谁没用过这玩意儿?   就是用完了得收拾,是不是?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是幼稚园小班老师的重点教学内容。   裴致礼显然不想就兄长的性生活和自理能力是否达到幼稚园小班水平在下属面前发表意见,他只是砰地一声当着郁启明的面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老房子,震的地板都在动。   郁启明为了防止被房门砸到,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不小心撞到了裴致礼的肩膀,他忙开口致歉。   正在此时,裴致礼也恰好抬头。   两人一齐说了:“抱歉。”   郁启明愣了一下。   裴致礼瞳孔微缩,他嘴角动了动,顿住,往后退了一步才又道:   “那边还有一间房间。”   他说话的时候,郁启明又闻到了那点香水味。   又淡又冷的调调。   平铺直叙地往他鼻腔里钻。   裴致礼说:“先看看另外一间,要是不理想,再去订酒店。”   郁启明伸手揉了揉鼻子没说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客厅,裴致礼伸手打开了另外一间客房。   这一间比起之前那一间,空间看上去更大一些,还是华丽的落地丝绒窗帘,只是那床上一眼望去就知道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铺盖都没打开。   这一间看上去问题不大,应该能住人。   那么问题来了,一共就两个客房。   一个不能住。   就一间能住。   郁启明想着,总不能让老板跟他凑合凑合挤一挤吧,这也不合适啊。   然后他就听到裴致礼说:“你睡这里吧,我去主卧看看,早点休息。”   ……   好的。   郁启明站在房门口,看着裴致礼退出房间。   郁启明缓缓收回目光,他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自己忘记做的事情——他还没把行李拿进屋。   【作者有话说】 第二章 再排一次雷,文笔垃圾,人设稀碎,剧情稀烂!慎入!!!! 第0003章   巴黎凌晨两点,夜雨渐大。   郁启明匆匆洗了个澡,翻身上床,搂着被子,在迷迷糊糊中努力摸索周公的痕迹。   只是刚刚抓住了他老人家一个衣角,突然,沉重的一声咚咙声破开巴黎夜雨,炸雷一样响到了郁启明的耳畔。   郁启明睁开眼睛,迅速从床上起身。   客厅的灯没关。   郁启明赤脚穿过杂乱无章的客厅,确认刚才的动静来自于主卧。   他站在那一扇主卧的门前,谨慎地敲了敲房门。   “裴总?”   隔着房门,裴致礼没有回应。   郁启明斟酌道:“刚刚听到了一点声音……您这边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夜雨打在玻璃窗,发出细密的敲击声。   郁启明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裴致礼的声音。   “进来吧。”   郁启明拧了下门把手,门没锁,他缓缓推开了门。   宽阔的主卧里只开了一个昏黄的床头灯,几个枕头凌乱地堆叠在地上,靠墙的沙发里还乱七八糟堆了几件衣服——布料轻薄、样式浮夸,一看就知道不是裴致礼的风格。   郁启明的目光落到了正站在床前的男人。   他还是穿着之前穿的条纹衬衫和西裤,除了梳起的头发有些微的凌乱以外,同平日里的裴致礼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不是他的身旁掉落着一个已经碎裂的实木框架,还有散漫了一地的拼图的话,他浑身看上去没有丁点儿狼狈。   郁启明没有走进房间,他站在房门口,目光快速掠过裴致礼的交握的那一双手:   “裴总……?”   裴致礼没有抬头。   他的目光定定地看向地板那一片不知名的拼图,过了一会儿,才侧过脸,朝着郁启明举了举自己的右手:“不好意思吵醒你了。我的手掌受了点伤,麻烦你帮忙处理一下伤口。”   裴致礼举起了手,郁启明的目光便终于光明正大地落到裴致礼的手上。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郁启明才终于看清楚裴致礼摊开的手掌心那一个伤口。   几乎可以称得上血肉模糊。   郁启明无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我送您去医院处理伤口。”   裴致礼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几分情绪,他几乎厌烦地皱了一下眉头。   “不用,消毒然后简单包扎一下就可以了。医药箱在客厅。”   郁启明一滞。   他抬眼看了裴致礼一眼,十分不认可地抿了抿唇。   裴致礼应该是有些疼,他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受伤的手掌,像是意外郁启明没有动作,他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向郁启明。   “……不严重。”裴致礼低声说。   郁启明抿紧了唇:“好的,我去拿,您稍等。”   郁启明捏着手指,在客厅角落的抽屉里找到了医疗箱,确定里面东西齐全,匆匆走回主卧。   裴致礼换了姿势。   他闭着眼睛靠坐在床尾,手掌垂放在胸前,几滴血浸透了他胸口的衬衫布料。   而他眉眼间的几分疲倦此刻被昏黄的灯光映照的十分清晰。   他看上去很累。   郁启明蹲在他的身旁,打开医疗箱,拿出了碘伏。   “裴总,您伸一下手。”   裴致礼把手朝着郁启明声音的方向伸过去,然后他的手指就被几根微凉的手指轻柔地拢住了。   带着凉意的手指缓缓摊开了他的手掌心,凑近的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擦过伤口。   “您这边是被木框弄伤的?可能会有小木刺留在里面。”   裴致礼的手指微微蜷缩。   “我检查过了,没有。”   “…好的。”   郁启明低头,又检查了一眼伤口,然后取过碘伏仔仔细细涂抹。   碘伏比郁启明的手指更凉。   裴致礼没有睁开眼睛。   郁启明不敢用力,尽量迅速地结束消毒这个过程。   收好碘伏,郁启明拿过纱布替裴致礼包扎。   柔软雪白的纱布裹住男人掌心的伤口,郁启明神情严肃,他在想该不该给男人的手掌心扎一个蝴蝶结。   蝴蝶结还没成型,裴致礼忽然开口道:“这是需要给裴时雪带回去的拼图,我不小心弄散了,到时候可能需要麻烦你花费一些时间整理。”   “好的裴总。”   思绪乱飞的郁启明下意识应了一声,应完了才反应过来新接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工作。   裴致礼睁开了眼睛,他望着低着头专心给他包扎伤口的郁启明,许久才低声说:   “可能有点费时。麻烦你了,郁助。”   郁启明捧着他的手,认真地完成了那一个蝴蝶结。   “您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只要您慷慨地多给一点奖金。   打工人可以接受任何奇形怪状、莫名其妙的工作内容。   郁启明松开裴致礼的手,低下头整理医疗箱。   裴致礼看了眼手掌心那一个被人认真打出来的蝴蝶结,微微虚握了一下手掌。   他到了这个时候才缓慢地感觉到了一些细密的刺痛从手掌攀爬进身体。   郁启明归置好了药箱,又重新回来整理了一下一片狼藉的房间。   当然,他没有动床和沙发,还有那些乱七八糟、一看就被可疑液体浸湿过的枕头。   他找了一个空的纸袋子,然后把掉落在地上的拼图一一归拢,最后干脆利落地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扫进了那一个纸袋里。   裴致礼对于郁启明用潦草的手段对待这些拼图不置一词。   等到收拾完了一切,郁启明这才挺直了腰走到房门口。   他扶着房门朝着裴致礼道:   “那裴总,我这边先回房间了。”   裴致礼朝着他点了点头,低声道:   “很晚了,你早点睡吧。”   郁启明替他合拢了房门。   走了两步才忽然记起,他是不是忘记回一句早点休息。   客厅里,扭曲的泥塑被灯影拉长成更加模糊的形状投射在墙壁。   郁启明盯着那些模糊的形状想:算了,说了也是白说,那床和沙发,裴致礼能躺得上去才见鬼。   郁启明果断回了房,只是睡意被打断,他翻来覆去到四点,依旧没能成功入睡。   或许是那夜雨声太大,纷纷扰扰杂音不断,这些杂音侵扰了他的大脑,让他不得安眠。   郁启明开灯,呆怔地坐在床头。   他静默地看了一会儿床沿雕刻的那一朵鸢尾花,然后拿出手机,给乔丰年打去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十秒钟,乔丰年没有接。   郁启明耐心等了两分钟,又拨了一个。   乔丰年依旧没有接起这一个电话。   漫长的空音过后,是一阵无法联系到对方的嘟嘟声。   郁启明在这一刹那里不无后悔自己忘带打火机。   他真的很想抽一根烟、不,两根。   就两根,不能再多了。 第0004章   郁启明在烟瘾的折磨里勉勉强强眯了两个钟头。   闹钟响的时候,郁启明头脑昏沉,感觉即刻就要归西,他掐掉了闹钟,把头埋在被子里。   五分钟后,他虚睁着眼睛飘进盥洗室。   三十分钟后,郁助面带微笑推开房门。   时间还早,裴致礼应该还没起,郁启明在手机里给他留了一个信息,然后披上了大衣出门。   昨晚上下了一晚上的雨,白天倒是出了太阳。   郁启明在街角一间咖啡馆解决了早午餐。   临近圣诞,咖啡馆的门口树立装点了一棵圣诞树,大白天也点着灯。   勉强吃完了不合口味的食物,郁启明拿起手机,闲闲地对着一只栖到圣诞树上的灰色羽毛鸽子拍照。   潦草地拍了七八张,大多糊的让人分不清这是山鸡还是鸟。   挑挑拣拣勉强选出一张正面照,郁启明打开了手机的共享相册,上传照片。   这是他和乔丰年共同的账号,多年以来一直被用以放一些奇奇怪怪的日常照片。   乔丰年美其名曰“用你我的镜头构造时光城堡,等垂垂老矣之际,这都是美丽又珍贵的回忆。”   或许珍贵,但不太美丽。   郁启明盯着那张上传成功的鸽子照片看了一会儿,低低啧了一声,怎么被他拍得跟个球似的。   其实这个账号开通之初,郁启明是时常忘记摆弄这个东西的。   为此乔丰年追在他屁股后面提醒了足足三个月,三个月后,郁启明终于记住要时刻同乔丰年分享日常物料,虽然在郁启明看来,那大多数其实都是很无聊的东西。   中午食堂的饭菜,下午喝的咖啡,办公桌上忘记浇水的绿植,茶水间里那一条养不死的金鱼。   当然了,郁启明发一张,乔丰年可以发十张,且他发的东西显然内容更加丰富。   经手的古董,新烧的茶杯,落日晚霞,雨雾山风,还有郁启明,各式各样的郁启明。   除此之外,当然也还有其他的东西。   比如说,唔,一些两人私密互动的……生活照。   郁启明有理由认定这已经成了乔丰年xing癖的一部分。   曾经有一度郁启明怀疑过乔丰年的志向或许成为百万网黄——不然他囤积那么多xing爱照片到底是做什么用?   郁启明就此事认真询问过乔丰年。   乔丰年听了,咬着烟眯着眼睛就笑。   乔丰年长的好,英俊漂亮,风流蕴藉,笑起来能勾的路边的小姑娘走不动道。   只是品德低劣,为人低俗。   他说:“宝贝,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一个人孤枕难眠?总得想想办法吧,嗯,你难道不看吗?出差的时候,你可以多看看嘛,难道你不喜欢吗?”   他咬着尾音凑过来,声音含含糊糊,还要把那点又薄又软的青色烟雾吐到郁启明的脸上。   郁启明缓缓推开乔丰年那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   他一脸正人君子的微笑,诚恳建议乔丰年:“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下次别拍照了,一步到位拍视频,带声音那种。”   乔丰年听了,笑地烟都拿不住。   他当即摁灭了烟头,然后伸手去扯郁启明的衣服。   “行,拍,拍个长篇的,要湳風不要带点剧情啊,郁助理。”   郁启明抬手捂住乔丰年的嘴巴。   “别那么叫我。小乔,你应该说点我真正爱听的。”   乔丰年咬了他一口。   挺用力。   随后他又眯着眼睛笑了,他伸手抚过他咬出来的痕迹,低声说:“好啊,老公。”   ——老公。   什么老公连一个电话都打不通。   郁启明放下手机,看到那一只胖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到了远处的高树。   他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豆子,回味又涩又酸的,还要3欧。   差评。   虽然是晴天,巴黎的风却也凉人。   郁启明大衣单薄,留存不下多少体温了。   他看了下时间,然后拿起给裴致礼打包的午餐起身回去。   那一只鸽子站在高树上探着头向下看。   郁启明朝着它挥了挥手。   鸽子没有飞远,是郁启明走远了。   * * *   回到裴时雪先生的公寓时,郁启明发现那一扇贴着春联的大门细开着,他记得自己离开时反复确认大门有关好。   郁启明推门进去,果不其然,已经起床了的裴致礼正在门口穿大衣。   看到郁启明进来,他像是有些惊讶,举起手看了看手表确定时间:“不多逛一会儿吗?时间还来得及。”   他看到了郁启明的信息,以为他可能会更晚一点回来。   郁启明笑着说:“不用了,您是要出门?”   裴致礼看到了郁启明提在手上的东西。   “出去吃点东西。你吃过午餐了?”   “是的,给您也带了一份,只是可能有些凉了。”   “谢谢。”   裴致礼伸手拿过来。   郁启明贴心地询问要不要加热,裴致说没关系,还是温的。   裴致礼在餐桌上安静地吃东西,他右手不方便,但是左手用叉子问题不算大。   郁启明倒也没有殷勤到要凑上去给老板一口一口喂食的地步——想来他真的的那么做了,裴致礼应该也不会有被恭维的感觉,只会认定郁启明脑子有坑,然后把他从助理的位置上调离,让他遭遇此生事业上最大的滑铁卢。   然后工资腰斩,然后还不起房贷,然后他就只能回家种地去了。   郁启明在沙发上坐下,脑子里开始十分严谨地思考起种地这个事情。   说起来,种地之前,他是不是最好先去修一个农学学位?   不知道好不好拿,如果未来真要走到这一步——突然有点后悔读书那会儿空闲的时候没去隔壁院蹭课了。   郁启明思绪发散,毫无边际毫无逻辑地那么想了一会儿,一直想到了小的时候老家门前那三棵石榴树,终于,一阵手机铃声扯回了他飘忽的神志。   郁启明拿出手机。   来电人备注是小乔。   郁启明拿着手机,瞥了一眼还在吃饭的裴致礼,起身,脚步轻悄地走入昨夜的客房。   他合拢了房门,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很安静。   乔丰年像是在抽烟,他吐出了一声长长的气息,许久才低声叫了他一声他的名字。   “郁启明。”   郁启明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个骗子。”   郁启明故作惊愕:“这从何说起呢?”   乔丰年听到了,他低低笑了一下,然后道:   “说话不算话的东西,做不到就别在我面前吹。”   郁启明不能就这个事儿跟他在电话里聊,忙转移了话题问他:“你在哪儿呢,这么安静。”   乔丰年说:“在家,陪我爸妈吃个饭,你没来,我妈问你去哪儿了,我说你抛夫弃子一个人流浪去了巴黎。”   “你别污蔑我清白,我哪儿来的子?”   乔丰年说:“我怀的,三个多月了,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打了,让你断子绝孙。”   郁启明笑了声:“别啊,舍不得。”   舍不得三个字从他舌尖缠绵似地吐出,嗓音平缓,声音低柔,便叫人不得不心动。   或许两人相隔太远,让声音透过话筒,都带来一种变质似的模糊的顿挫。   乔丰年像是在问:   “……舍不得什么?”   “你。”   郁启明听的并不真切,但是他回答的很坚定。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岁月里渐渐从模糊到清晰,是七年的时间沉淀构造出来的结果。   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郁启明不会在知道那个事情之后还继续与乔丰年藕断丝连,他舍不得,他知道乔丰年也舍不得,所以,不到了那一个万不得已的节点,郁启明还是愿意再多给彼此一点时间。   乔丰年听到了,他像是在笑,模模糊糊地带着些气音。   然后郁启明问:“还生气么?”   那一头的人像是愣了一下,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打火机叮地一声合拢,他似乎又点了一根烟。   那些烧人眉眼的青烟似乎已经透过电话熏染到了郁启明的眼睛。   郁启明伸手,揉了揉眼皮。   过了一会儿,郁启明才听到乔丰年对他说:   “郁启明,我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气,好么?”   郁启明揉眼皮的手微微一顿。   他嘴角的笑意缓缓收敛,被揉红了的眉眼显得很平静。   郁启明没有说话,许久,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作者有话说】   舍不得是真的。   不生气是假的。 第0005章   飞机落地S市的时候,时间刚过七点。   郁启明打开手机,看到了裴致礼的保镖周闵十五分钟前发来的微信。   他和司机老林其实提前了一个钟头到机场,只是没想到郁启明他们的航班居然提前飞抵S市   郁启明抽空回复周闵:到了。   周闵显然很惊讶,秒回过来一张猫猫抱头的震惊照。   接着马上补了一句:欢迎郁哥安全归来~   顿了顿,   他又补了一句:也欢迎裴总安全归来!!!   三个感叹号,渲染出的情绪浓烈又真诚。   郁启明回他:欢迎裴总不必发给我,请私发裴总。   周闵:……哦。   周闵:我不敢QAQ   周闵身高一米九,体重一百八十斤,是一位十足十的肉山壮汉。   如今这一位壮汉一边说不敢一边发QAQ卖萌。   这一份娇羞郁启明略微有些消受不起。   郁启明果断退出对话,滑动了一下对话框后,他点开置顶的一个头像,斟酌着回了四个字:提前到达。   红色的感叹号跳出来的时候依旧鲜艳到刺眼。   Ok,某些人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   郁启明冷笑着收好了手机,转身替老板拿起了随身行李。   裴致礼正侧身站在一旁,微微弯腰向机窗外看去。   头顶灯光映照,让他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疲惫。   过去一年里他见到的裴致礼都是坚不可摧高高在上的形象,唯有这几日,坚不可摧被打碎,渐渐拼凑成了一个真实的人类。   裴致礼理所应当疲惫。   连轴转了差不多整整一周,还被母亲无理要求转飞巴黎只为了拿什么拼图,到了巴黎那晚估计也没怎么好好休息,手又受了伤。   因为临时行程有变,几场不能取消的会议全部改成线上,于是从巴黎上了飞机不久就开始开会。   飞行了差不多十二个小时,裴致礼一共参与了三场视频会议,三个会议中间休息不超过三十分钟。   说真的,除开第一场相对平和以外,剩下的两场几乎可以称得上腥风血雨。   尤其是最后一场视频会议,关乎到耀华集团医药发家的老厂房迁移改造问题,几位老资格的高管为了新厂选址吵得可谓天昏地暗。   会议途中,郁启明的脑子都被他们吼地嗡嗡作响。   因为身在飞机上,场地特殊,裴致礼几乎全程不说话,只是挂着耳机,目光凝视屏幕。   途中认真听的时候,手指会轻轻敲击扶手。在被吵到头疼的时候,他倒也依旧面色平静,只是坐姿调换,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每到这个时候,郁启明就有理由怀疑裴致礼压根就没走心地去听他们在吵什么。   隔着屏幕,里头几个人已经吵到风云变色,裴致礼却抬头朝着空姐要了一杯冰水,甚而还有空随口替郁启明也要了一杯。   郁启明喝了一大口,透心凉,心脏也在万里高空开始飘飘飘忽忽地飞扬。   临近结束,裴致礼三两句话摁下了一堆恨不得跳起来掀桌的功臣老将,表述的中心思想也是十分简洁:事情的确很重大,大家说的都在理,一时拿不出好方案,我们不妨过两天再提。   结束会议挂断视频的时候,郁启明看到捣完糨糊的裴总闭了闭眼睛,然后伸出手指,挤了挤眉心。   裴致礼应该也还在为了这个事情头大,是很难,客观上的难,掺和到里面的一个个辈分都高,轮到裴致礼开口闭口都得叫叔叔,裴董裴召南女士又是置身其外的态度,倒是让裴致礼一个人显得独木难支。   当然,郁启明也了然,关于此事,裴致礼的确尚未做决断。   脑子里过了一遍那几个厂房提案的选址,郁启明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唇。   或许,他年前还要跟着裴致礼再接连出差。   脑子里转了几圈公事,郁启明下了飞机,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S市的低温。   冷热交替,郁启明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走在他身侧的裴致礼看了他一眼,提醒他:“注意身体。”   郁启明拿出纸巾擦了擦鼻子,瓮声瓮气道:“谢谢裴总,您也是,伤口到时候要记得换药重新包扎。”   郁启明是下意识的客气,客气完也下意识朝着裴致礼那边瞄了一眼。   然后他就看到了裴致礼掌心那个蝴蝶结。   嗯……   违和感。   裴致礼这个人,说的好听一点,是一个精英气质十分突出的人。   其实字句再拿捏准确一点,应该说,裴致礼是一个浑身上下不自觉地透露出强烈阶级感的一个人,这种感觉甚而可以朝着“傲慢”这一个形容词上靠拢,这显然不是一个褒义词。   这种并不令人愉悦的感知在很大程度上不是裴致礼主观意愿上希望表露给外人的——只因他气质过分冷淡,他那一副样貌又格外贴合他的气质,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裴致礼有一种高不可攀的傲慢感。   当然……   他也的确……高不可攀。   冷淡矜贵高不可攀的裴致礼同他掌心那一个突兀的蝴蝶结一点也不搭。   郁启明看了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   来接他们的车子已经停在机场外,人高马大的周闵十分显眼。   走到车前,郁启明十分自然地伸手想替裴致礼开车门,却被对方的手挡了一下,郁启明微微一顿,又很自然地收回了手。   裴致礼并未多说什么,他自己开了车门上车。   站在一旁的周闵的目光迅速掠过郁启明,他咧嘴叫了一声郁哥。   郁启明也冲他笑了笑,绕过车身,打开车门,坐到了后排老板的旁边。   司机老林笑眯眯叫了声裴总,然后又同郁启明打了个招呼。   等周闵上了车,裴致礼开口道:“先送郁助。”   老林应了一声:“好勒,郁助,你是回北海路16号还是?”   郁启明怔了一下。   北海路16号是乔丰年的房子,是一座保存完善的法式老洋房。乔丰年的父母购置装修后,将它作为乔丰年十八岁的成年礼物送给他。   在郁启明大学毕业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乔丰年一直同住在北海路16号,直到前两年他贷款购置了一套二手房——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几乎不怎么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原因有二。   一是,如果郁启明住回他的那一间陋室,那么不可避免的,他的通勤时间将会大大增加。   郁启明的性格向来和矫情无缘,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他不喜欢把宝贵的时间花费在无意义的事务上,如果住在北海路16号可以节省下来一个钟头的时间,他大可以把这一个钟头用来做比通勤更有意义的事情——譬如睡眠。   所以,郁启明为什么非要折腾自己?没有理由。   二则是,乔丰年这个人其实不太能忍耐郁启明的独立。   乔丰年的占有欲向来不讲道理,而郁启明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又对他过于纵容,如果郁启明在没有任何能够说服乔丰年的情况下住回自己的房子,那会惹来他好大一场脾气,届时又要吵架、冷战、再和好。   无论是吵架还是冷战,于郁启明而言,都是无意义又耗费心力的事情。   或许,和好也是。   和同一个人反反复复兜圈子是很累的事情,所以郁启明在很多时候尽量避免和乔丰年起争执。   这边老林问完了话,一时却没有得到郁启明的答案,他下意识往后视镜瞥了一眼。   没有看到郁启明的表情,却看到了老板正面色冷淡、目光沉郁地望着自己手掌心。   也不知道他手心里有个什么东西,要摆出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老林收回了目光,只当郁启明没听见,毫无压力地又问了一遍:“郁助,是去北海路16号么?”   裴致礼合拢手掌,目光落到车窗外。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看到了第一片雪花落到人间,他张了张嘴,想同人说一句,S市下雪了,却听到身旁的人嗓音温润,微笑着回答:   “麻烦你了林师傅,就去北海路16号。”   裴致礼闭上了嘴。   他静默地望向远方。   直接他听到身旁的人一声轻悄的惊呼。   “下雪了!”   裴致礼没有开口提醒,郁启明自己也会发现。   S市下雪了。 第0006章   这是一场于S市而言久违了的小雪。   去年阴雨绵延过一整个冬日,只用几粒敷衍的雪子勉强充作小雪,在天气预报和朋友圈里欺骗众人。   老林把车停在路边,打了双闪。   北海路两旁的梧桐树上坠挂了正在闪烁的灯火。   郁启明推开车门下车,冬日冷冽的气息伴随着细密的凉意扑到他的脸颊,他下意识耸了耸脖子,抬起眼睛看向天际。   圣诞夜的灯火正映照着冬日的第一场雪。   郁启明在合拢车门前微笑着同裴致礼道了一句:“圣诞快乐,裴总。”   裴致礼抬起眼,他的目光像是落在郁启明的身上,又像是落在他的身后,毕竟那里才有雪意和灯火。   “圣诞快乐。”   裴致礼说,他的目光从灯火上收回,与郁启明对视。   灯火闪烁在裴致礼的瞳孔,他嗓音低沉:“下雪天湿冷路滑,郁助路上小心。”   他的目光轻轻瞥过郁启明挽在手上的那一块羊绒围巾,又再次看向郁启明。   “做好保暖工作,注意身体。周末好好休息,再见。”   郁启明微笑着谢过老板,然后关上了车门。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   郁启明目送了一会儿,等看不到汽车尾灯了才缓缓张开嘴呵出了一口白雾。   雪意虽好,然而冻人。   郁启明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里那一条围巾,伸手把它绕到了脖子上打了个结。   他拖着行李转身沿着长街往里走。   北海路旁的小酒馆坐满了正在欢度圣诞的男男女女。   落地窗的灯火映照着屋外细密飘落的雪花。   巨大的粉色圣诞树下堆满了礼盒。   郁启明多看了两眼那棵盛装打扮的粉色圣诞树,他走了过去,重新又倒退着回来。   放下行李,摘下手套,掏出手机,一气呵成。   郁启明对着这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来来回回拍了十张照片。   冬雪之下的圣诞灯火模糊了背景里那一整个巨大的粉色圣诞树,浪漫地让郁启明都觉得自己占了它的便宜。   郁启明收起手机,在原地站了两秒又多看了两眼那闪烁的灯火和飘落的雪花。   瑞雪兆……丰年。   郁启明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提琴悠长的尾音从不远处的餐厅传来,郁启明漫不经心转身,一辆银灰相间的汽车从他身侧驶过。   灯火映照灯火,郁启明抬眸。   落地窗口,灯火烨烨处,他的丰年正隔着冬日的雪意,坐在看上去十分温暖明亮的室内。   圣诞的铃声乍然响起,叮叮当当的音乐携带着欢欣,从郁启明身后那一棵粉色的、浪漫的、圣诞树的枝头倾泻而下。   郁启明看到乔丰年放下手里的酒杯,正微笑抬眸同对坐的女人微笑交谈。   优雅的提琴声和广播质感的圣诞音乐混杂在冬日夜色里,仿佛冲散了这一场冬雪。   郁启明站在一条街外的圣诞树下,认真地听完了一首圣诞歌曲。   他把手放到了大衣的口袋里,摸到了不久之前拍照的手机。   他重新拿出了手机,思考了一下,然后给乔丰年打去了一个电话。   雪意的确很浪漫,也的确很冻人。   郁启明站在冷风里三十秒,平静地望着落地窗边那一个若无其事与人谈天的乔丰年。   圣诞夜的初雪是一个足够有份量的惊喜,而北海路的灯火细密又浪漫,适合作所有爱情故事的开端。   郁启明收起没有接通的电话,转身拎起行李箱。   雪意在他转角走出北海路的时候渐浓。   暌违多日,郁启明终于在街旁的便利店买到了打火机。   他站在转角点了一支烟,细碎的烟火在风雪里燃烧,青色的烟雾飘散在落雪的半空。   郁启明抽完了一支烟,他叫的车也终于到了。   司机在他坐上车的时候笑着对他讲:“圣诞快乐。”   郁启明也扬起微笑:“圣诞快乐。”   “啊下雪了,等一下路上可能会堵车,今天还是圣诞,洋人的节日,真是热闹的来。”   司机絮絮叨叨地在讲话。   郁启明打开手机,把刚刚拍摄的粉色圣诞树一张一张删除,然后盯着手机屏,直到它自己暗了下来。   ***   郁早早敷着面膜在客厅里练瑜伽,正把自己扭成一团的时候,大门口突然传来声响。   她撑着脖子往门口望了一眼,惊讶发现来人居然是她多日不见、早就被男人骗走了的老弟。   郁早早的目光落到了郁启明提着的那一个行李箱上,看到他丢下手里的钥匙,然后推着行李进门。   “出差回来?”   男人慢条斯理摘围巾,目光不冷不热地瞥过郁早早那一张黑黢黢的脸,然后拖着腔调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郁早早挺直脊背,吐出气息,从瑜伽垫上站起身。   “怎么电话都不打一个,吃了没?”   “飞机餐。”   郁启明把自己摔进沙发,搂了一个西瓜抱枕在怀里,一脸社畜的疲惫。   郁早早哦了一声,毫无姐弟爱:   “那,想吃泡面自己煮,想吃外卖自己点。”   郁启明把脸埋到抱枕里。   “吃不下,想吐,我歇一会儿。”   郁早早察觉到了什么,她看了一会儿抱着枕头坐在沙发里的郁启明,然后转身进了浴室。   等她收拾好自己再出门,郁启明也已经换掉了身上的西装大衣。   高挑清瘦的身材哪怕是穿着郁早早拼夕夕上五十块钱买的珊瑚绒睡衣也依旧不显臃肿。   此刻站在餐厅柜子前面挑选咖啡豆那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即便是郁早早这个自认口齿恶毒的女人也不能违心说一句不好看。   郁早早欣赏了一会儿自家老弟的居家美貌,然后走到另外一边,打开柜门,从里面拿了一盒咖啡豆出来丢给他:   “今晚不睡觉了是吧,大晚上喝咖啡。给你,你家乔丰年特地留这儿的,吩咐我说你只爱这一口的。”   郁启明没接。   丢过去的盒子落了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郁早早微微一愣。   郁启明挑出了一款云南产的豆子,走到一旁操作咖啡机,路过地上那袋价格不菲的咖啡豆时仿佛没有看到一样,直接跨了过去。   郁早早双手抱胸,目光从地上那袋咖啡豆一直看到郁启明那张面色平静的脸。   “吵架了?”   郁启明转过头看了郁早早一眼:“没啊。”   “哦,那是乔丰年又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了?”   郁启明说:“我没生气。”   “哦,我不信。”   看来就是乔丰年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要真没什么事儿他估计也记不起来自己还买了个房子。   郁早早凑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男人坚实的背脊: “说真的,郁星星同志,从今年过完年开始你俩就没有太平过。   “看来俩男人也有七年之痒。”   “就讲真,你要是预备分手,我可以给你介绍新对象的,你接受相亲这种模式吗?”   磨豆子的声音盖过了郁早早的声音,郁早早闭了一会儿嘴,磨豆完毕,郁早早再一次兴致勃勃讲:“你要能接受,到时候我能不能坐你旁边把你相亲的全过程拍摄下来做视频素材?”   “这一期的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记录帅绝人寰的基佬老弟如何开启第二春’——你觉得怎么样?”   郁启明端起咖啡,不怎么走心地夸了郁早早一句:“挺别出心裁的。”   郁早早读书不好,职高毕业后就跟着念大学的郁启明一起到了S市,他读书,她打工。机缘巧合,她打工途中接触到了美妆,郁早早脑袋灵光,当时就学着拍视频做网红。   她容貌美艳,天生做网红的料,五六年的积累下来,各个平台的粉丝量加起来已经突破五百万。   只是如今这一口饭也难吃,网红一浪又一浪地起来,平台之间也在互相掐架,郁早早的公司早已经对她采取放养的态度转捧新人。   所以虽然她虽年纪轻轻才二十七岁,却已经明显步入养老生涯,只是身作网红,免不了对流量心动。   郁早早还是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完全可行,只要郁启明配合一下。   而郁启明显然并不想配合。   人端着咖啡往客厅走,郁早早就跟在人屁股后面努力说服,   直到郁启明转过身,冲着她比了一个嘘,郁早早闭上了嘴。   安静不到三十秒,郁早早又蹭过去,这次不提流量,她转而关心老弟的感情生活。   “吵架归吵架,年轻人谁不吵架呢。但是这一次别让乔丰年那个疯子大半夜来砸门,他要是再犯病,我真的会报警的哦。”   郁启明不怎么上心地嗯嗯了两声,往沙发上坐,随手拿出手机看信息。   郁早早盘腿坐到另外一旁,她撑着下颌,看了郁启明一会儿,忽然开口说:“乔丰年是不是还是因为你工作调去裴致礼身边的事儿有情绪?”   郁启明的眼睛从手机上抬起来,轻飘飘瞥了郁早早一眼:“关裴致礼什么事儿?”   郁早早抓了个抱枕揉了揉:“理论上是不关裴致礼的事儿,谁让乔丰年这个傻逼就爱吃醋呢?靠近你的男人女人他都快吃了个遍了。裴致礼长得那么好,他有危机感没毛病,何况……”   郁早早瞄了郁启明一眼。   “何况,乔丰年不是说他第一次看见你,就是在裴致礼的生日宴上么?”   “我估计他就是膈应你参加的是裴致礼的生日宴,不是他的。”   郁启明目光重新落回到手机,他编辑回复了两条信息,又喝了一口咖啡。   郁早早估计郁启明懒得搭理她了,拍拍手撑着腿站起身准备撤退,却没料到听到了郁启明冷淡的一句:   “恩人这个身份,裴致礼就是比他当的更早一点,有问题么?”   郁早早冲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不再说话,直接遁回自己卧室。   哦豁,发脾气的郁星星真的是爆炸可怕。 第0007章   郁启明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洗干净放回杯架。   刚才郁早早问他是不是不打算睡觉,是,他是不打算睡觉了。   郁启明走回房间,打开的行李箱里塞着一个已经被压扁了的纸袋。   他盘腿坐在地上,把纸袋子从箱子里拿出来。   一脚蹬开了行李箱,郁启明把袋子里的东西往木地板上哗啦一倒。   丢开纸袋,他随手捏起一块拼图。   白色的,看不出任何花样,郁启明丢掉,重新再捡起一片,依旧是白色的,像是蕾丝的裙摆或是领口?   郁启明捡起第三片。   白色的、还有……   郁启明的手指捻过上面细微的深红色血渍。   还有裴致礼的血。   郁启明将这一片放到了一旁的床头柜,放下的时候,目光扫到了床头柜上他与乔丰年的合影。   他的目光停驻了一会儿。   是很多年前的照片了。   那个时候他才二十还是二十一?总之还是很年轻的年纪,乔丰年也是。   照片里两个人不远不近地站着,大西北的戈壁落日辉煌,他在微笑,乔丰年也扬着唇。   郁启明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了相框塞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裴致礼没有说这个拼图一共有几片,也没有给他原图,郁启明自己不知道跟自己较什么劲,在花费了五个小时后,终于拼出了一个大概。   穿着婚纱的女郎手中握着一支羽毛笔,日光从窗户中打落到她的身上,透过她的头纱,勾勒她几近圣洁的平静脸庞。   很精致,很唯美,很浪漫。   除了看上去不像是裴时雪先生的东西以外——不过也许,郁启明想起巴黎公寓那一幅正对着大门的披着头纱的裸男画作——也许,它的主人另有其人。   郁启明丢开手里一片拼图,伸展了一下腰背,决定暂时放过自己。   只是他刚刚站起身,丢在床上一直很安静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郁启明瞄到了来电人:小乔。   小乔。   郁启明念了一下这两个字,他弯腰从床上拿起了手机,直接挂断了电话。   乔丰年没有打来第二个。   郁启明洗了个澡,在清晨五点的时候缓慢入眠。   圣诞夜的这一场小雪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因为郁启明在睡意迷蒙的时刻听到了屋外细密的雨声。   好像全世界都在下雨。   从哥本哈根,到巴黎,再回到S市。   郁启明裹着被子,只觉得那些雨一场又一场不间断地下,有巨量的雨水汹涌地朝他扑袭而来。   冰凉的、灼热的、滚烫的。   从梦里一直蔓延到现实,从空气一直真切地落点到了他的皮肤。   一些温热的——   郁启明豁然睁开眼睛,停顿了三秒,他一把掀开被子。   乔丰年松开了手,从被子里钻到了郁启明的胸前。   他曲着膝盖跨坐在对方的腰上,笑眯眯地说:“都到中午还没睡醒?看来这里精神不好,但是这里精神不错。”   乔丰年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郁启明的额头,又缓缓从胸口一路往下。   郁启明一把捏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推了两下乔丰年,声音喑哑:“下去。”   乔丰年俯下身低低说:“宝贝儿,我不下去。”   说话的时候,他温热的吐息几乎就要落到郁启明唇畔。   郁启明微微偏过了头,又推了推人:“我呼吸不过来了,先下来。”   乔丰年缓缓收起微笑,微微眯了眯眼,居高临下地望着郁启明:   “怎么了啊,那么久不见,那么久不做,你不想么?不是挺想的么?”   郁启明深呼吸了两下,直接伸手一手揽住乔丰年,腰腹借力,把人掀翻在床上。   乔丰年被掀翻在床,脑子都是懵的。   从认识郁启明那一天开始,他就永远笑得那一副温温和和、文雅端庄的模样。   平常就爱装那一副斯文的德性骗人,偏偏今天倒是脑子有病一样,一睁开眼就跟他犯倔驴脾气,还动手掀他。   乔丰年心底里本来也憋着一股邪乎气,被郁启明搞出来了脾气上。   他盯着郁启明的脖子冷冷看了一会儿,直接张开嘴就要去咬。   郁启明看穿了他的打算,伸出手掐住了乔丰年的脸:   “别闹我,没睡醒,头疼。”   郁启明没怎么控制力道,掐得乔丰年脸颊发疼。   可乔丰年不说疼,他只是扯了扯嘴角,双眼直直盯着郁启明:   “你的航班昨晚八点落地,算你十点到家休息到现在也已经超过十二小时了,怎么还没睡够?难不成你老板大晚上还拉着你又回去加班了?”   乔丰年一把扯开郁启明的手,嗤笑一声:   “圣诞夜一起加班还挺浪漫一事儿啊,说说昨晚上裴致礼给你多少加班费?我出双倍买你一晚上行不行?!”   郁启明本来平静回望的目光在乔丰年话落的那一瞬间变成冷淡。   乔丰年在话不受控制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   看到郁启年霎时冷淡的眼眸时,他的心脏更是像瞬间被细密的针直接扎透,他失控的情绪像是一簇刚刚点燃火苗的焰火,那焰火还来不及燃烧爆炸,就被一大盆冰水浇灭。   乔丰年猛地闭了闭眼睛,颤抖着深呼吸了两下:   “对不起。”   顿了顿,他又哑声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郁启明看到他眼眶渐渐泛红,可是嘴唇却还是倔强地抿在一起。   对不起。   轻而易举说出口的抱歉并不包含诚恳,脱口而出的傲慢话语才最验证心意。   郁启明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乔丰年张开手,把郁启明一整个抱在了怀里。   “我就是太气了,郁启明,你凭什么……还回这里住,不就是故意气我吗?我昨晚就是有事儿才没接到你电话的,又不是故意不接。郁启明,你脾气真的是越来越大了,还掐我脸,我脸都被你掐青了。特别疼,真的,特别疼。”   他抱地很用力,那双手勒地郁启明肋骨发疼。   郁启明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淡淡开口道:   “是郁早早给你开的门?”   “…是,我给她打了电话。”顿了顿,乔丰年又道:“昨晚也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   郁启明摸出手机。   昨晚没充电,电量告罄已经自动关机。   郁启明没多说什么。   乔丰年看到了郁启明黑屏的手机,倒是下意识默认是郁启明昨晚忘记充电。   他拿了郁启明的手机,顿了顿,低低说:   “怎么总能忘记充电?平时那么精明谨慎一个人,总在这种事儿上掉链子。”   乔丰年给它插上充电,又摆弄了一会儿郁启明的手机。   郁启明不说话,他转头又把下巴磕到郁启明的肩膀,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抱怨:   “早早一见我就朝我翻白眼,我又哪里惹到这个姑奶奶了?”   郁启明目光落在天花板,声音淡淡:   “她不是还让你进门了么。”   “都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在脑补些什么东西。”   乔丰年听到郁启明语气缓了下来,觉得他应该把他脱口而出不长脑子说话这事儿翻篇了,他紧绷的嗓音不由也微微松弛。   不想聊自己,也不想聊郁启明,他就多提了两句郁早早。   “之前还说要转型当美食博主,吃了两天又嚷嚷着吃多了要健身。”   郁启明说:“随她折腾吧。”   乔丰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许久才低低哦了一声。   乔丰年就那么安静地抱着人,其实就这么抱着,心底也觉得平静又满足。   过了一会儿,当郁启明觉得差不多了,想要伸手推开乔丰年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乔丰年对他说:   “虽然晚了几天,但是,生日快乐。”   郁启明愣了一下。   “算了,今年的没给你亲自过就拉倒,明年给你搞个更盛大的……不,还是就我们两个过吧,就我们俩,不要别人。”   乔丰年絮絮叨叨。   郁启明缓缓伸出手,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到了乔丰年的头发上。   柔软、冰凉、顺滑。   他安抚似地轻轻揉了揉乔丰年的头。   乔丰年眯了眯眼睛,还想索要亲近,郁启明就掰开他的手然后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郁启明本来就不胖,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乔丰年总觉得几天不见,郁启明好像更瘦了一点。   心里又骂了两句裴致礼,乔丰年跟着起身准备洗漱的郁启明走到洗手间。   郁启明洗脸刷牙,他就抱着手靠在门口盯着看。   郁启明要上厕所,他也抱着手靠在门口盯着看。   郁启明的手放在睡裤上停顿了两秒,然后转身,把乔丰年往洗手间外一推。   洗手间的门哐当一声关上。   乔丰年就在那头故意拍了拍门,笑他:“老夫老妻什么没见过?至于么你?”   郁启明打了个哈欠,洗手的时候抬眼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冷淡几乎从眉眼的每一处泄露。   他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扬起了嘴角。   很好。   郁启明盯着镜子里微笑的郁启明想。   还是得这样,这样才像个东西。 第0008章   郁启明推门出去的时候,乔丰年正坐在他床上接电话。   挂着脸,面色沉冷,正劈头盖脸给电话那头一顿骂。   乔丰年脾气算不上太好,但是该有的风度一直是有的,能让他对着电话骂出口,估计的确应该是出了什么惹恼了他的破事。   公事?还是……私事?   郁启明不问。   乔丰年骂完了人,冷着脸挂了电话,努力收拾了一下心情才抬起头看向郁启明,解释说:   “之前跟你提过和省博联名做文创的事儿,有个设计师拿了实习生的稿子交了上去,刚刚那个实习生把事儿闹网上去了。”   乔丰年这两年的精力主要放在他公司的宣传推广上,基本不怎么管设计的事儿,新来的实习生叫什么名字他都得努力回想才能记起姓名,只是偏偏他为了公司跑宣传上了好几档综艺,在网上圈他的名字能引起的波浪比圈公司的名头大得多。   二十出头的年轻实习生憋了一肚子的气,慷慨激昂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的小作文。   图文并茂指责公司管理无能、设计师毫无廉耻,最后@一记乔丰年,质问他身为老板到底能不能好好管一管公司的这一股妖风邪气。   乔丰年这个名字在他这些年勤勤恳恳的努力经营之下,好歹也算在网络社会混了个脸熟,如今这一个脸熟便是一柄双刃剑。   乔丰年对郁启明说的不轻不重,但是郁启明知道,这个事儿闹大了就难善了。   乔丰年捏着手机在郁启明的面前又站了一会儿,微微皱了眉,但是还是尽力在笑。   “本来……想跟你吃个饭,结果出了事儿,我得马上过去处理。”   郁启明点点头,说:“去吧,这事儿要紧。”   乔丰年其实受不了郁启明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不轻不重,不咸不淡,让他心里发搅似地难受。   握着郁启明这个人,本来就跟握着一把沙子一样,那么多年了,乔丰年也不觉得自己真的踏踏实实地拥有过他。   郁启明的今年的生日,乔丰年里里外外准备了很久,他身边几个朋友都看出了苗头,问他你别不是玩真的吧?   乔丰年想,谁特么一玩玩七年啊?   朋友劝他:“别了,丰年,别闹那么一朝,郁启明人不错的,好聚好散,惹你爸妈生气对他也不好。”   乔丰年一巴掌推开他:   “说什么话呢,我妈挺稀罕他的,前两天逛街还给他买衣服呢。”   朋友还想说,被另外一旁站着的朋友扯住了。   结果,乔丰年下定决心的破釜沉舟根本没有机会展示给当事人看,郁启明一点儿也不在意,拍拍屁股就跟着裴致礼一起出了国。   乔丰年当天晚上就把用来准备求婚的酒给砸了。   砸了不到三个钟头,又后悔,后悔到呕心呕肺。   他站在一地的碎玻璃里,看到红色的乱溅的酒液把他们家搞地一团糟。   什么东西啊乔丰年,   砸什么啊,   脾气那么大,   等人回来了看到这个场面,估计都不乐意踏进家门一步了。   收收少爷脾气,   乔丰年,收收少爷脾气,你得低头。   你想要人不走,你得低头,   把头低到泥里去,没准他心软,就真的不走了。   乔丰年朝着郁启明低头。   他低头,抵住郁启明的肩膀,还是温热的、熟悉的气息。   他眼眶有些发热,低声说:   “我其实、有事儿要跟你说,咱找个时间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郁启明说:“行啊。”   是得聊聊。   乔丰年弯下腰,贴了贴人的胸膛。   他们两个人身形相仿,想要听到郁启明的心跳,他就得弯下腰。   无所谓的,是他的就成。   人是他的,心也是他的。   乔丰年贴了一会儿,直起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他朝着郁启明笑笑:   “那等我把那事儿料理好了就给你打电话,这两天你想住这儿就住,我正好把家里那个看厌了的墙纸给换了。”   郁启明没问他换成什么花样,只是点点头说:   “那我等你电话。”   “我妈……”乔丰年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算了,没事。”   郁启明抬眼,开口问:“阿姨怎么了?检查结果出来了么?”   他出差前乔丰年的妈正好因为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预约了个全身检查,过了这么些天,检查结果应该已经拿到了。   “出来了。”乔丰年搓了搓手,笑着说:“没事儿,她就是给你买了新衣服,让我喊你过去试一试,我早跟她说了不试了,您买的他肯定喜欢。”   郁启明看了乔丰年一眼:   “替我谢谢阿姨,以后让她不必再破费了。”   乔丰年看了眼手表:“她爱买就让她买呗,长得帅不让她打扮她心里难受。”   郁启明走到乔丰年前面,替他开了房门。   门一打开,竖着耳朵正贴着房门的郁早早猛地站直了身体,她朝着郁启明眨巴了两下眼,然后一脸若无其事,端着牛奶杯踮着脚尖往客厅走。   乔丰年跟着郁启明身后走出了房间,路过客厅的时候笑着跟郁早早说了句拜拜。   郁早早从牛奶杯里抬起头,扯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啊拜拜,拜拜,有空来玩。”   郁启明走到门口送人,郁早早伸长了脖子看,郁启明转过头瞥了她一眼,郁早早噌地一下收回了头。   乔丰年换鞋出门,对郁启明说:“冷,别出来了。”   他最后看了郁启明两眼:“那我走了宝贝儿。”   “开车小心。”   郁启明微笑地跟他告别。   电梯还没上来,这边的门已经嘭地一声合拢。   乔丰年站在原地静静看了一会儿那一扇对着他关上的门。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   叮咚一声,电梯到了,乔丰年看着电梯门朝他缓缓打开,他想,到时候……要他低头弯腰都成,只要人还在就行。   * * *   郁启明关了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脸色淡淡地看向郁早早。   郁早早举起手,一脸无辜地喊冤:   “我没特意给他开门,是外卖打我电话,我还奇怪呢,我什么时候订了外卖,一开门,简直作孽,他就跟在外卖小哥的屁股后头冲着我笑呢。”   郁启明双手环抱:“行,郁早早,那你跟我再解释解释,你一个常年独居的女人,难道毫无危险意识吗?既然知道自己没点外卖,你开什么门?”   行了,憋了一晚上的脾气还是往她身上撒。   郁早早嘶了一声:“知道了知道了,我错了、知错了!我改,一定改!”   郁启明冷眼瞧她。   郁早早放下牛奶杯,竖起手指:   “我郁早早要是不改,那我全家都是王八蛋!”   尤其郁启明!最大最大那一个王八蛋!   郁启明走过她旁边,伸出手抵了抵郁早早的额头。   “只长年纪不长记性。”   郁早早顺着他的力道倒进沙发,捂住胸口一脸伤心地喊:   “你怎么回事儿郁启明!不、要、跟、女、人、提、年、纪、都不知道吗?我貌美如花永远十八!”   郁早早顿了顿,又控诉道:   “何况我没脑子这事儿不还得怪你吗?一起住妈肚子里那会儿不就是你挤到我脑子了吗?”   郁早早振振有词:”是你害我没地儿生长发育。现在好了,你倒是聪明脑袋一路拿第一考名校,我除了这张脸啥都没有,我没找你算账是我大发善心。”   “你不谢谢我就算了,还讽刺我!”郁早早嘶了一口气:“你说你是不是不可理喻?”   郁启明一脸无聊地坐到了郁早早的身边,对她叽叽哇哇那一顿喊左耳进右耳出。   郁早早控诉完,转头看他,就见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脸“我没听也没想听,你要是还想说,请尽情说吧”的心平气和的表情。   ……   郁早早瞪着他这张脸看了一会儿,莫名也心平气和了下来。   她重新捧回了自己那一杯奶,啄了一口。   “我以为你们会大吵特吵来着,乔丰年皮笑肉不笑的样儿还真挺吓唬人的,知道的是你刚出完差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出完轨回来。”   郁启明不接话,还是懒洋洋那死样。   郁早早睨他:“别装啊,我听到他喊你宝贝儿了。”   “不大吵特吵也行,怎么情侣见面都没大干特干呢?”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是不是倦怠期了没激情了?还是男人过了二十五就真的断崖式地不行了?”   郁启明听了话,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下郁早早。   “你知不知羞郁早早?”   “我一个生长发育齐全的二十七岁成年女性,讨论个性生活罢了我羞什么?郁启明你清朝来的啊?”郁早早讲:“再说了,二十出头顶着吻痕在人面前晃来晃去的人又不是我!”   在郁早早跟男生对视都湳風还脸红心跳的年纪,郁启明就已经过早地有了性生活。   第一次看到吻痕的时候郁早早还极其天真地问郁启明:昨天晚上你房间里有蚊子?   现在回过头想想真的恨不得先扇郁启明一巴掌,再给上愚蠢的自己一拳。   “行吧,永远十八的二十七岁成年女性,您不羞我羞,成么?”   郁启明从茶几底下摸出了一袋薯片,拆开,拿出一片咬了一口,顿住,又扯起袋子看了看口味。   “郁早早,我说了很多次,别买黄瓜味的薯片。”   郁早早伸手,把薯片从人手上一把扯了过来。   “嫌弃什么?吃人手短不知道,还挑?”   郁启明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指:“行,下个月房租给您打个折。”   郁早早当即跳起来,手指着郁启明的鼻子:“行啊!不许抵赖!你自己说的嗷郁启明!我可没逼你!”   郁启明丢开纸团,对着郁早早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当然,倾情折扣,房东出血,力度超大,九点九九折哦。”   郁早早愣住。   郁早早脸涨红   郁早早尖叫:“你做个人吧郁启明,打发狗呢?!”   “不要这么说自己,早早女士。”   郁启明站起身。   “煮碗面吃,你要么?”   “我要!”   郁早早怒气磅礴。   “我要三个荷包蛋的豪华版!” 第0009章   郁早早女士啃完了三个荷包蛋,又吃了满满一碗的面,她放下筷子,朝着郁启明打了个嗝。   “吃饱了吃饱了。”   她拍拍肚子。   “希望明天上称可以涨一斤。”   她这些年里一直在努力增重,自从青春期遇到了那一桩事情之后就对自己细瘦的豆芽菜身材十分不满,加大食量的同时一直加强力量训练,这么多年坚持下来变化肯定有,只是一直没有她想要达到的金刚芭比的那种效果。   只能说大概是拜遗传所赐,让郁家人实在很难吃胖练壮。   他们全家没一个能长肉的,个个都是瘦高个。   郁启明胃口一般,吃了三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摸出了手机在旁边开始玩游戏。   郁早早自觉收碗,拿起郁启明那一碗面条的时候没忍住踢了他一脚:   “我说你,没修仙吧?辟谷了?吃那么点玩意儿就结束?对得起你自己锅碗瓢盆一顿忙活么?”   郁启明侧身抬起脚不让她踢,嗓子拖长了音调懒洋洋说:   “少吃多餐,健康长寿,活到一百九十九哦。”   “德性。”   郁早早啧了一声。   吃完了饭还没到十二点,郁启明从餐桌窝回沙发,继续玩游戏。   郁早早见怪不怪,自己掏出电脑剪片子做后期,姐弟两人占据沙发两端,倒也相安无事。   郁启明玩了一会儿游戏,又起身去零食柜里摸食物,一边翻一边嫌弃郁早早买零食的品味。   郁早早忍耐了很久,直到爆发边缘,她从牙齿里挤出一句:   “伺候不了你了,滚回乔丰年那边去吧。”   郁启明拆开柠檬小饼干,抬起眼突然对郁早早说:   “过两天我打包个行李就住回来。”   郁早早眨眨眼,这一回是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敲键盘的手顿在半空。   “……不是,你来真的?你们、呃早上不是,和好了么?”   这一回到底是吵的什么架啊,仗势搞那么大?   郁启明弯起嘴角笑:“是担心你一个人住太危险。”   郁早早放下手,敲了个回车键。   “你就这么跟乔丰年解释的?那结局必然是他把我一起绑架回北海路16号,然后他跟你玩囚禁PLAY,我呢,我就是那个在旁边恨不得戳瞎双眼的无辜路人。”   顿了顿,郁早早忽然表情严肃说:   “说真的,我觉得乔丰年想囚禁你很久了。”   郁启明咬下一口饼干。   “你最近看的什么小说,剧情挺刺激。”   “……什么我的父亲死了留给了我一个蛇蝎小妈之类的。”   郁早早嘀咕,然后把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电脑屏幕,她手指摸到鼠标,点了两下,又停住。   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说。   “如果这一回真就乔丰年做太过分了,你受不了想分手,我支持你,大不了我去跟他干一架,作为你的娘家人,我坚决不认怂!”   郁启明听了郁早早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半分感动的样子,他吃了两块饼干,重新又躺进沙发玩游戏。   郁早早一个人唱独角戏,本来该有几分尴尬,但是郁早早跟郁启明相处时间久了,也习惯了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紧闭嘴巴,半个字都懒得说的样子。   郁早早对着屏幕叹了口气。   郁启明的心思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她游泳憋气最多也就一分半钟,能潜进海沟里摸透郁启明的心思猜怪了。   何况,聪明脑袋不需要别人替他操心这些事,郁启明比她懂分寸得多。   分手不分手的,什么时候分手,怎么分手,本人肯定比外人更清楚。   郁早早不想惹老弟心烦,见郁启明不理她了,悻悻闭上嘴,努力当个不会说话的鹌鹑。   郁启明躺沙发上玩游戏玩到手机电量见底。   眼睛发酸,他打了个哈欠,正考虑要不要再回到房间补眠的时候,电量快要告罄的手机忽然跳转出了一条视频通话信息。   ……能给他弹视频通话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只是郁启明来不及接通,对方就挂断了,挂断了不久,电话铃声立马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郁启明接的很快。   “阿姨。”   乔丰年的妈妈、苏照春女士声音温柔,她说:   “诶,小郁,之前听丰年说你出差去了,现在回国了吗?”   “是的阿姨,已经回国了,昨天晚上回来的。”   “哎呀,那我有没有打扰你休息呀?出差好多天,你累不累?这个点你在家么,吃过饭没有啊?”   郁启明声音温和:“不累的,在臻花都会,和早早刚刚一起吃过饭。”   苏照春女士嗓音含笑:“哎呀没在北海路呀,怪不得我说电话里怎么没听到丰年的声音。说起来,忘记向早早道谢,上次她替我带的那一套香氛我好喜欢的。”   “您客气了。”   郁启明一边说话,一边从沙发上起身,他朝着郁早早比了个手势,然后穿上拖鞋往自己房间走。   电话里苏照春女士温柔问他:   “小郁呀,吃过饭,你这边今天有没有其他什么安排?”   郁启明推开房门:“没有的,您是需要……?”   “没什么事,阿姨这两天给你织了两条羊毛围巾噢,还买了两套衣服,你要是下午空,就过来拿一下,正好这两天下雪降温,风又大,我想着你出门能用上。”   郁启明合拢房门,打开衣柜:“真是麻烦您了,那我马上过来。”   电话那头苏照春女士声音更温柔了些,她说:   “那太好了,不过小郁,阿姨这几天不在家,在春山路的医院里住了两三天了,你直接过来这边好了。”   郁启明伸手拿衣服的手微微顿了顿。   他说:   “啊……都不知道您在医院,您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是我不让丰年跟你提的,你出差在外还要你操心我的事情吗?没事的,一点小毛病而已,做个小手术就好了。”   “那阿姨,我马上就过来。”   苏照春女士挂电话前最后嘱咐他:   “小郁,慢点开车,不要着急。”   郁启明挂了电话,手机电量跳零,自动关机。   他捏着电话站在房间里,清晰记得早上的时候乔丰年说,他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什么问题。   郁启明丢开手机,站在衣柜前,盯着衣柜里的衬衫和毛衣。   所以,乔丰年为什么骗他?   * * *   郁早早做完了视频,在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   转头看到穿戴整齐的郁启明一边扣手表一边往外走。   “晚饭回来吃吗?”   “阿姨”来电,大多时候肯定会留一顿饭。   “不用给我准备了。”   郁启明换上鞋子,推开门。   “替我向阿姨问好。”   郁早早隔着沙发朝着郁启明喊。   门嘭地一声合拢,也不知道郁启明到底听到没听到。   ……算了,听到没听到的,郁启明这么周全的人。   郁早早从沙发上跳下来。   亲切温柔的问候和恰到好处、拿捏得当的交谈是郁启明只要愿意就可以随时开启的天赋技能。   何况是对着苏照春女士,郁启明对她的耐心比乔丰年都多。   ——其实不光是郁启明,就连郁早早对苏照春女士的好感度也一直很高。   郁早早家里妈妈去世的早,从小到大吃尽了没妈的苦头,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还有没屁眼的东西欺负她跟郁启明,当着他们的面骂他们有娘生没娘养。   没有妈的小孩的确可怜,父爱粗犷,顾及不到冬日那些透过门窗的风雪,破洞的裤子和不合脚的鞋子是童年记忆里的主旋律。   郁早早小的时候偶尔做梦会梦到妈妈,梦里的她年轻漂亮,有一双温暖的手。   第一眼见到苏照春女士,郁早早几乎怀疑她是一场梦境的投射。   因为苏照春女士简直就是照着郁早早梦里那个妈妈那个模样长的。   她又温柔又可亲,不仅如此,她还护短,还爱屋及乌。   所以说,乔丰年的确是个投胎的时候走了狗屎运的东西。   当年郁启明跟乔丰年两个人的事儿在他们那圈子里闹的也蛮大,本以为乔家父母会按捺不住出来棒打鸳鸯——毕竟乔丰年直了那么多年,女友一任接一任换,几乎都没个冷却期,怎么莫名其妙遇到个郁启明就弯了呢?   怎么看怎么都是郁启明这个穷小子有鬼。   风言风语里,郁启明这个人到底被传成了个什么奇形怪状的模样郁早早不太清楚,她只知道的,后来乔丰年的妈妈,也就是苏照春女士,她不仅半点没有被流言干扰,反而十分喜欢郁启明。   她一星半点的犹疑和嫌弃都没有,十分顺畅地接受了儿子的这一位“好友”,甚至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主动邀请郁启明一道去家里吃饭。   郁早早曾无意中听到过乔丰年跟他妈妈的电话,那位温柔的女士透过电话,向他的儿子认真打听郁启明的口味,然后笑着说要多给小郁准备几个适口的菜品。   听说,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乔丰年跟郁启明,她还会笑着解释:“我就是平白多了个干儿子,我同你讲,我们家小郁生的可好了,他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叫早早,特别漂亮,她做新媒体的,在网上可有名气了,你听没听说呀?”   太……温柔了。   头一两年,郁早早还怀疑,这个贵妇人该不是装的吧。   照理来讲,她应该直接朝着郁启明甩出五百万(如果郁启明值这个价的话)的支票,然后高贵冷艳地通知他:“离开我儿子,滚出S市。”   郁启明的确长了一张很有欺骗性的“小白花”气质的脸,正适合跟作天作地的乔丰年演一出豪门绝恋。   然而剧本没照着郁早早预估的那个方向走。   在郁启明和乔丰年恋爱的第五年,郁早早收到了苏照春女士亲手织的一副手套。   粉红色的毛线,正面勾了一只白色的猫,那猫的眼睛是蓝色的,蹲在那粉色的手套上面,可爱的要命。   郁早早摸着这一幅手套,纠结了半天也没舍得戴。   后来,她在又一年的冬天对郁启明说。   “哪怕是看在这一副手套的份上,我都会原谅她一次。”   “何况,站在她的立场,她的确是尽心尽力在替你和乔丰年作考虑了。”   郁启明点着烟没说话,许久才点点头,笑着说:   “早早,我知道的。”   是啊,郁启明怎么不知道。   他都知道的。 第0010章   绕路去买了花和果篮,郁启明重新回到驾驶座,闻着后座的花香启动车子,朝着春山路驶去。   苏照春女士口中春山路的医院,全名春山耀华医院。   它坐落于S市闹市区一角,占地广阔,历史悠久,私营性质下昂贵的付费服务带来的是绝对一流的体验,何况它无论口碑还是实力都十分强劲,自然为S市富豪所钟爱。   站在郁启明的立场上,关于这一座春山耀华医院的确还有一点必须要提——该院院长林东明,正乃郁启明之衣食父母、裴致礼裴总那一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   车子报备完毕,郁启明打转方向盘,缓缓驶入医院停车场。   冬日,医院中庭那几棵百年梧桐树叶凋敝,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高高地插入天空。   停车场稀稀落落只有几辆车。   郁启明从车子上下来,捧着花拎着果篮刚要锁车门,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他一声:“咦,郁哥,真是你、好巧啊!”   郁启明转头。   眼熟的车,眼熟的一个人高马大的肉山壮汉,大阴天地戴了个墨镜,正龇着牙冲着他挥手。   郁启明扬起嘴角,说了一句:“好巧。”   他的目光扫过前排司机,笑着问:“你这是自己有事儿过来?还是裴总……?”   保镖周闵朝着郁启明这边走了两步,抬手摘下墨镜。   “是裴总,他过来见林院长嘛,然后顺便把手上的伤口重新处理一下。郁哥是来?”   “探望个长辈。”郁启明笑了笑,似是不经意问:“裴总手上的伤情况还好么?”   “还好,没啥大问题。”糙汉子周闵嗨了一声:“哎呀,主要还是裴总想过来陪着林院长吃个饭嘛,父子俩得很久没见了。”   郁启明点点头:“这样。”   周闵看出了郁启明没想闲聊,他的目光落到了郁启明手上的鲜花上:“那不打扰郁哥了,您忙您的。”   “那我先过去了,那边等着呢。”郁启明朝着车子里的司机老林也挥了挥手:“回头聊。”   周闵目送人离开,嘴巴里喊着:“哎哎好,郁哥慢走。”   停车场尽头,复古的红墙花园里有一支斜斜的腊梅穿出了镂空的花窗,那边郁启明快走了两步,转角没入花园小径。   周闵歪着头盯着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头跟司机老林感慨:“啧,该说不说,不愧是集团里的小姐姐们捧在手掌心里的大帅哥,就这么走两步路也走得比别人好看嘿。”   “哎,那个什么,现在有个新业务叫什么来着?代拍,对了,搞代拍!”周闵神秘兮兮地对老林讲:“您知道吗?咱郁助一张正面高清照都叫价到人民币三十块钱了!嘶,林叔,这钱我觉得我能挣,不挣我难受。”   司机老林对着手机玩贪吃蛇,听了周闵的话头也不抬,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够胆你就拍呗。”   老林这话丢过来,简直就比冬日这凉风还提神醒脑。   周闵当即一凛,刚刚还为那三十块钱上头的脑子仿佛被冷水浇了个透。   他怕冷似地原地缩了缩,然后拧着眉头一个人在那纠结了半天,最后嘀嘀咕咕承认:“算了,我没胆,我妈怀我那会儿估计忘给我生个胆儿了。”   怎么回事呢?周闵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觉得很没有道理,他妈那么厉害一个老太太,怎么能犯这么个低级错误,居然忘了给他生个胆儿?   周闵这边还在想不通老太太这个低级错误到底怎么犯的,那边司机老林一局贪吃蛇结束,他收了手机,想了想,还是给发了一条微信过去。   ——刚刚于本院停车场偶遇探望亲属之郁助。   消息刚刚发过去,叮咚一声,对方立刻就回复了过来。   老林有点老花眼,举起手机往前放了放才看清楚信息。   简洁明了三个字:知道了。   老林笑了笑,划掉微信,重新又点开贪吃蛇,一边玩一边对周闵讲:“长没长胆子不重要,长不长脑子才重要。”   周闵他妈或许忘记给他生个胆子,但是显然没忘给他长个脑子。   他虽然年轻,读书也不多,但是该懂的道理他是懂的,老虎屁股摸不得,老虎心尖尖上的玫瑰花更碰不得。   代拍副业还没开张就卡死在第一步,周闵仰天长叹。   真是对不住啊,集团的好姐姐们!周闵堂堂八尺男儿,却没有丁点儿胆量给你们出直拍,我给不了你们正面高清的郁美人了。   啊QAQ憾恨!   ***   郁启明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价已经被集团里的小姐姐们哄抬到了三十块钱人民币的高度。   他走在花园小径,看着那一幢幢海派风格的小别墅,突然就记起了一些往事。   只是记起来了,就免不了有些感慨。   他母亲当年一个月八百块钱的医药费用压垮了他们一家,在她临死之前那段时间里,因为已经吃不起西药,所以只能去村口一个赤脚医生拿个土方子吃。   郁启明六岁,为了妈妈吃的土方子里那一味泥鳅,通宵蹲守在田埂旁的几个泥鳅洞口,借着月色,泡肿了手脚,才抓住那么四五条。   如今苏照春女士一个人住在别墅式的住院小楼,一个护士一个医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保持一对一服务——金钱从来不值得与她的健康相比较。   或许人与人的确命格有别,贵贱不一。   住院小楼里空调开的很足,郁启明解开围巾脱下大衣,在护士的引导下走上二楼。   敲开套间房门,站在客厅里正拿着剪刀在剪一束花枝的苏照春女士朝他看来。   郁启明微笑叫了一声:“阿姨。”   苏照春女士忙放下手里的剪刀:“小郁来啦,哎呀,这才几点?你是不是又开快车?”   郁启明在一旁的茶几上放下果篮和手里的花,笑着回答:“没有,怎么会,我一向遵守交通规则,一点没超速。”   苏照春拿了毛巾擦了擦手,走到郁启明身前,对着人仔细看了两眼,开口温柔埋怨道:“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还是这几天出差累着了?”   郁启明说不累,还好,苏照春不信。   她伸手拍了一记郁启明的臂膀,埋怨似地讲:“工作重要还是身体重要?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原来没一个省心的。”   郁启明笑着讲:“就还是得靠您费心着呢。”   郁启明嘴巴里插科打诨说着话,眼睛上下打量了下苏照春女士,气色倒是不差,一眼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只是隔着电话听不出来,面对面站着,倒的确能感到人说话与之前相比有些虚。   跟着苏照春女士走到一旁,她要给他倒水,郁启明忙接了过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白水。   苏照春女士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了,开口问他:“外头冷不冷的?之前还下了雪的,衣服该要多穿一点,别就为了漂亮好看挨冻。”   “不见太阳是有些冷的,风也大,您这边也要注意,窗不要开太久。”   郁启明坐下来,卷起衬衫袖子替苏照春女士修剪刚才还没收拾完的花枝,他捻起一支还未全开的白色重瓣茶花端详了下,然后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掉多余尾枝,干脆利落,手法专业。   他一边处理那花一边又问苏照春女士:“您这两天觉得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苏照春女士正微笑看着他处理花枝,听了问话,她双手优雅搭在膝盖上,笑着说:“是肺上面一点小问题,手术约了下周,不是太要紧,小郁放心。”   她看着郁启明,忽然又开口道:“住院前两天,丰年回家陪我们吃了一顿饭,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半点不懂事的样子,小郁,这些年辛苦你费心照顾他、忍让他。”   郁启明拿着花枝的手微微一顿,他垂着眼,低声道:“哪里,是他照顾我更多。”   “你不必同我讲客气话,我自己儿子,我是知道的。”   苏照春女士声音温柔。   “这些年下来,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外人讲你怎么不好,我是从来一个字都不听的,我信得过我自己,郁启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他们清楚。”   郁启明缓缓放下手里的花,他若有所觉抬起头,背脊忍不住微微绷直。   “我这个病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病了一场,人总是忍不住心焦。”   苏照春女士叹了一口气。   “晚上睡不着,我辗转反侧,把丰年爸爸吵醒了,他问我怎么了,我就告诉他,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病了一场,更担心两个孩子了。”   郁启名动了动嘴唇想开口说话,苏照春女士朝着他笑了笑:“先听阿姨说完。”   “小郁,这些事情阿姨越过丰年直接跟你说,阿姨知道,这很无礼。”   “也有可能,咱们这么多年这些情分可能也就这么没了……可是阿姨思来想去,思来想去,总觉得该说的还是得要说,这是阿姨身作一个长辈理应当的责任和义务。”   “无论是丰年还是你,在阿姨眼里,都是一样的,都还是孩子。如果……如果阿姨这一场病好不了,阿姨要是不说,恐怕真的是到死也闭不上眼,安不了心。”   苏照春女士颤抖地深呼吸了一下,又缓缓朝着郁启明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小郁跟丰年,当朋友,那么多年,我从不怀疑你们的感情。”   “当年丰年跟我说,他年纪轻,又没到结婚成家的年纪,找个朋友而已,男人女人的有什么区别,我当时听了是很生气的。”   “我觉得他真是被我教坏了,怎么成了这么个毫无廉耻的人。我当时就对他讲,不论是男人女人,该要好好对待,都要好好对待,不然你做的就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畜生。”   “丰年真的一点也不懂事,也真的是被我们宠坏了,这些年里,要不是你,他能不能有现在这副样子也难说,我们本来就该要谢谢你的。当年、当年的事,我知道,丰年他爸爸也知道,归根究底做错事的人是乔丰年,小郁,这些年里你有没有委屈,有没有不平,我不敢问的。”   郁启明说:“没有的,阿姨,您别这么想。”   “小郁啊,实话跟你讲,这么多年下来,阿姨总觉得,是乔丰年他拦着你不让你走正道。”   “你家里不容易,成人出头,都比丰年他们难得多,他们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不懂你的苦处,不懂你一步一步的艰辛——”   “——小郁,阿姨替你委屈。”   “正因为你委屈,所以阿姨也怕,怕你能忍乔丰年七年,但是忍不了下一个七年了。”   苏照春女士弯腰,拍了拍郁启明的手。   她的手指带着凉意,从他的手背,一直凉透了他的皮骨血肉。 第0011章   冬日里的冷风照理来说吹不透砖墙,可是郁启明分明感受到了一阵又一阵凉意。   它们或许来自于前几日西伯利亚那一场南下的寒流,   亦或是来自于他身旁那一个神情温柔的女人。   “小郁,阿姨托大,凭着这些年的情分,同你推心置腹讲一句,你应该要去走正道。娶妻生子,升官发财,你是个脚踏实地的人,脚踏实地的人就该有脚踏实地的活法,别让丰年挡住你人生的路。”   苏照春女士眨了眨眼睛,眼眶湿润。   “同样的,阿姨的私心小郁肯定也懂的。”   “阿姨病了一场,真的是怕了。阿姨怕,丰年不肯放手,小郁啊,你开口,劝一劝乔丰年,他会听你话的。”   “你们各自放下吧。七年是很久,但是你们还年轻,还年轻,就会有更多的七年的。”   对于二十岁的年轻人而言,这七年几乎占据了他生命里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然而,生命固有的长度必然会让停滞不动的这七年渐渐在生命篇章里逐渐缩短、变小。   它看上去是很长,很唬人的东西,但是一旦真的放下了,跨过去了,它其实也没有年轻人所以为的那样珍贵又坚不可摧。   苏照春女士话语温柔,为郁启明指点了人生的道路。   郁启明替苏照春女士修剪完了花枝,又陪着她插完了花。   他情绪平静地接过了苏照春女士为他织的柔软密实的围巾,也接受了她逛街时一眼相中的、十分适合他的两套衣物。   临走的时候,郁启明温和地微笑,嘱咐她:“多多休息,不要费心,您说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的,您安心。”   苏照春女士微笑地点点头,扶着门框同他告别。   郁启明走了两步,又回头,微笑着同她讲:“阿姨,以后可能不方便再上门拜访了,您…务必宽心。”   苏照春女士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看着郁启明背脊挺直缓缓走出了这一撞小楼,然后缓缓靠倒在门框。   她盯着那空空的走廊看了许久。   直到被她支开了的顾阿姨拎着新鲜的水果和食材进门,讶异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夫人、这,怎么了?您哪儿不舒服?医生——医生!”   顾阿姨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扶她。   苏照春女士伸手擦掉了脸颊上的眼泪,低低叹了口气。   “没怎么,没怎么。”   只是她苏照春从今往后没了个贴心贴肺的儿子罢了。   不是没有遗憾,毕竟这是个,那么好、那么乖的孩子。   只是话说出口,水泼出门,再没有什么转圜余地了。   * * *   郁启明回去的时候抄了近道。   他没走花园里铺了鹅卵石的小路,贴着花园红色复古的小砖墙走,来比去的时候快了两分钟。   只是临近出口,没抬眼仔细看路,被斜出来的一支腊梅花枝抽到了臂膀。   郁启明停住脚步,目光落到了那一支无辜的腊梅枝干。   他静静看了它一会儿,压下了想把它一把折断的心思后,面色平静地绕过了这一支花枝。   阴天风冷,卷着枯黄的落叶在空荡的停车场里游走。   郁启明走到自己车旁,开了后备箱,把手上零零碎碎的衣服袋子全部一股脑塞了进去,重重合上后备箱。   郁启明想抽根烟。   站在冷风里摸出根烟叼嘴里,他反手摸了下外套口袋。   空的。   又换了一边。   还是空的。   郁启明啧了一声,行,又忘带打火机。   他拿了烟下来在手指里把玩,目光落到那一支细长的烟上。   他脑子其实是空的。   也没在想什么东西,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就是觉得…觉得……   冷风瑟瑟里,郁启明自嘲地笑了一声。   说不清楚。   她说了那么一大堆,他大概也就听了一半。   然而其实那一半也没认真听,他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乱七八糟,稀里糊涂。   郁启明活到二十七岁,很少觉得自己脑子是一团浆糊,今天感受到了一回。   好像听懂了,但又没理解透彻,郁启明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傻的。   郁启明就那么呆怔地站着。   有人从前头的车里推门下来。   倒像是看了他有一会儿一样,嘭地一声合拢了车门。   对方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落到郁启明的身上却很有点分量。   郁启明后知后觉抬眼,看到有瘦高的一个人站在那台车子旁。   还是平时那副西装革履的打扮,只是戴了一副眼镜,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斯文。   他正看着他,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眼熟的银色打火机朝他晃了晃,像是在说:   想要么?   过来拿。   郁启明眯了眯眼,觉得对方那动作招猫逗狗似的让人生厌。   他用目前情况下像个浆糊一样的脑子尽力思考一个问题:休息日碰到老板如果假装不认识的话到底会不会扣工资?   应该不会。   裴致礼不至于。   只是大概会对他未来的职业生涯会有负面的影响。   裴致礼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么?   ……他是。   分析清楚了情况,郁启明命令自己抬起脚,朝着人走去。   然而裴致礼却比他快了一步。   他比他快了一步抬脚,朝着郁启明走了过来。   可能怕郁启明没看清,又可能还是怕郁启明误会了他的意思。   两人还没靠太近,裴致礼已经把打火机朝着郁启明抛了过去。   郁启明抬手接住。   他目光同裴致礼相撞:“谢谢裴总,您要来一支么?”   郁启明朝着对方比了比另一只手里拿着的那根烟。   裴致礼不急不缓地走到他身旁,淡淡道:“不用。”   郁启明笑着点点头,他侧过身点烟,烟雾被冷风吹散。   他捏着手里那枚打火机,叮一声盖上了盖子,然后转身,伸手抵还打火机。   裴致礼摊开掌心。   郁启明望着那只手,他手指倾斜着往下。   忽然一阵冷风刮起,呼啸过旁边的凋敝了树叶的梧桐。   郁启明手指顿住,他在半空里松开了手。   银色的打火机掉落到了张开的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掌心中。   郁启明抬眼看向裴致礼:“听小周说您来换药,伤口好点了么?”   裴致礼握紧了归还回来的东西,很可惜,冰凉的外壳没有残余半分体温。   裴致礼将它放回口袋,然后回答郁启明说:   “挺好的。”   真是敷衍。   郁启明抖落烟灰,笑了笑:“那就好。”   裴致礼的目光落到郁启明的脸上,他问:   “郁助是来探望乔夫人?”   郁启明倒一点不意外裴致礼会猜到他来医院的目的。   他跟乔丰年的关系在他们圈子里本来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何况裴致礼小的时候跟随过乔丰年的外公——苏仿苏老先生学过字,因为这一层的关系,两家这些年里一直有些礼节上的往来,裴致礼当然应该听说过有关于乔丰年的那些桃色闲话。   只是虽然从小认识,但是显然乔丰年和裴致礼不是一路人,他们关系冷淡到几乎称得上恶劣——毕竟在乔丰年的嘴里,裴致礼从小就不是个东西。   “是啊,本来该早点来的。就是,之前不是跟着裴总您一道在外出差么。”   裴致礼说:“嗯,倒没想到刚回国你就这么积极。”   看这话说的,还真挺不是个东西的。   郁启明低低笑了两声,他烟含在嘴里,含混说了两句:   “还行吧,还行。”   裴致礼盯着郁启明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   “前两天,奶奶问起你。”   郁启明愣了一下,他拿下了烟,顿了一顿,才笑着开口讲:   “她老人家…还记得我呢?”   “是,没忘记。记得你姓名年纪,也记得你进了耀华。她问我跟你还有没有联系,说很久没见这个小朋友了,要是能联系到你,问你有空,就去家里吃个饭。她挺惦记你。”   裴致礼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只是目光凝在郁启明的脸上,依旧是颇具分量感的眼神。   郁启明没说话,烟烧到底了,他举起手示意裴致礼他丢个烟蒂。   郁启明钻回自己车子,拿出车载烟灰缸,用了力道把火星摁灭。   残余一缕烟细细地飘起,郁启明朝着它吹了一口,立刻散了个干净。   郁启明下了车,清了一下喉咙,对裴致礼讲:“真是劳烦她老人家惦记,等有空了,我一定上门拜访她。”   他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裴致礼却依旧没放过他。   裴致礼双手插兜,微微扬了扬嘴角,他整个人气质偏冷,嘴角挂了那么一点笑也不显得人温和。   他抬脚又靠近了郁启明一步。   离得近了,又闻到那一点被冷风吹过来的香气。   郁启明垂着眼。   在空阔的浅淡冷香里,他听到裴致礼问他:“那你今天晚上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郁启明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没有对吗?”   裴致礼再次确认。   郁启明张了张嘴,浆糊脑子还没动,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裴致礼已经当着郁启明的面干脆利落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裴致礼的目光牢牢锁住郁启明,他一字一句,字句清晰:   “喂,奶奶,是我,致礼。”   “您在家吧。”   “今天晚上我和郁启明过来陪您用个晚饭,是,郁启明,对,他现在在我旁边。”   “不会很久,马上过来,是的,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好的,再见。”   郁启明瞪大眼睛。   裴致礼挂断电话,望向郁启明:   “既然你没有什么其他安排,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郁启明哑然半晌,终究不甘心就这么放弃挣扎,他挤出一个笑,说:   “这太匆忙了,您看,我什么都没准备,那么多年没见她老人家,空手上门,没有这个道理的。”   裴致礼微微扬起嘴角:“她缺什么自己会买,一向不需小辈送。”   郁启明说:“这不是一回事儿。”   这能是一回事儿吗?   裴致礼于是低低噢了一声,看着他,说:“如果你坚持,其实我那边还有不久前拍下的茶饼,奶奶喜欢这个,我倒也一直没时间送过去,正好今天拿过去,算是我们一道送的礼。”   郁启明觉得自己的浆糊脑子又开始抽着疼了。   这个东西…这不是…话说回来,他们两个什么关系啊一道送礼,哪有这样的?   偏偏裴致礼一锤子就那么敲定了,他语气甚而有了几分平日里不太见的轻快。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说:“今天周六,老林的女儿在校外上钢琴课,差不多要到下课时间了,老林现在去接放学,时间应该正好,他没时间送我——”   他放下手,微微侧了侧头,目光同郁启明对视:   “所以,方便坐你的车么?”   郁启明偏过头咬了一下唇,他咬的挺用力,很快舌尖就尝到了一丝甜腥味,他舔掉了血,然后回过头来朝着裴致礼笑了笑:   “……行,方便。”   【作者有话说】   问个事儿,大家喜欢早上更还是晚上更。   早上八点十六还是晚上八点十六分,我都行,嘿嘿,征询个意见 第0012章   周闵坐在车子,瞪着眼睛看着老板施施然坐上了“小玫瑰”的车。   他嘶了一声,转过头问司机老林:“您闺女今天真的在学钢琴?没听您提过啊。”   司机老林看着后视镜,嘿嘿一笑:“老板说有就有呗。”   周闵听了,目光登时幽幽地看向老林。   就刚才,这老贼对着郁启明的时候还搓着手一脸的不好意思,那话说的跟真的似的:   “麻烦您了郁助,真是不好意思,主要是今天孩子她妈突然有事儿,不然平时也轮不到我去接。”   现在真相大白了,周闵只觉得心里难受。   全世界都是大灰狼变的,只有他一只是纯白的小兔子,他真的每天活得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大灰狼找到机会给撕了吃了。   他捂着自己的小心脏:“行吧,我看出来了,裴总就是想甩掉你和我。可真不行啊,电灯泡我必须得去做啊,不然裴董得把我拎过去问话了。”   裴董,啊裴董,一个强大的、可怕的浑身笼罩着强烈磁场的女人,周闵每见她湳風一次都觉得自己折寿十年。   同样是妈妈,跟裴董比,他家那一位老太太简直称得上温柔友善、和蔼可亲。   周闵不想被裴董做成手撕鸡,他对着老林比了个手势:“要不,麻烦您送我先回一下公司,我去换个车,然后再尾随,再跟踪。”   司机老林点点头,说:“行。裴总要先回一趟家拿东西,我先送你去公司拿车,到时候你也不用去裴总家那边蹲着,直接先往裴老夫人家那边走就行了。”   周闵系上安全带:“说起来,裴总特意在这儿等郁哥,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带着郁哥回奶奶家吃饭?总感觉不太、不太内个什么。”   ……这算是约会还是见长辈?地点、时间和对象是不是都有点奇特?   司机老林启动车子,悠闲地打转方向盘,乐呵呵讲了一句:   “你懂什么?你以为裴总真就只为了跟郁助吃顿饭?小样儿,想忒浅。”   周闵讲:“那您给我仔细掰扯掰扯?”   老林砸吧了一嘴,他才不掰扯,跟了裴致礼那么多年,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心里有数的很。   “反正只能告诉你一件事儿,裴总跟郁助认识,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   周闵愣了。   啊……?   啊?!   真的假的?   那去年裴总刚刚从国外回来,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装的什么不认识、没见过!   还假惺惺握手,说的什么,幸会,您好,初次见面、多多指教!   嘶,这一切难道都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周闵想到这里,真是忍不住嘶了又嘶,嘶了再嘶。   在老林忍不住怀疑副驾驶座位上那不是个人,而是一条大花蟒蛇的时候,周闵终于收拾好了心情。   他双手抱胸,喃喃道:“这么说来,这地位,应该不只是一朵小玫瑰吧?”   喜欢了就采下放办公室里欣赏,等过了花季不喜欢了,就随手冲进马桶里那种。   肯定不止吧。   绝对不止吧!   * * *   从春山路绕行过高架,车子行驶在跨江大桥时,一整个视野清晰,能看到宽阔平坦的粼粼江面。   郁启明食指敲着方向盘漫不经心想:   风景很好,可惜今天是个阴天。   裴致礼一个人独居在江畔公寓,郁启明右转进入地下停车场。   他不是第一次来,但是前几次都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公事。   从裴致礼回国,到郁启明成为他助理,人前人后,裴致礼待他都颇为冷淡。   郁启明本来也没存什么叙旧的心思,只是既然裴致礼先摆出一副跟他不认识的样,他也乐得配合,他只管拿出下属的姿态尊尊敬敬待人就行了。   当下属就是得有当下属的样儿,送文件也好、拿东西也罢,他至多站在裴致礼家的玄关大门,恪守准线,决不往里踏一步。   ——老板的私人领地,同他毫无半分干系。   但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裴致礼换了鞋进门,他转身看了郁启明一眼。   其实郁启明一开始还是没存什么想进去参观一下老板的豪宅之类的心思,他想着,他跟之前那几次一样,站在这里等一等就行。   然后,裴致礼就弯下腰,从鞋柜里拿出了一双拖鞋,他还顺手直接把拖鞋放到了他脚边。   郁启明:……   郁启明看着直起腰的裴致礼,挤出了一个笑:“谢谢裴总。”   裴致礼目光直视他:“不用。进来吧。”   郁启明低头,盯着那双拖鞋看了两秒,弯腰换湳風鞋。   裴致礼转身往里走,郁启明低垂着眼放整齐了鞋才缓缓起身,跟着人走进屋子。   临江的大平层有宽敞的阳台,走进客厅就能看到不远处空阔的江景。   正如郁启明先前所料,风景不错,可惜今天是个阴天。   裴致礼给他倒了杯水,示意他在沙发上坐着等一等:“我去拿东西,你先坐。”   郁启明下意识伸出双手接杯子,裴致礼看到了,嘴角那点淡淡的笑意倒是没怎么变,只是捏着那杯子的手用了点力道。   郁启明第一下没拿过来,两个人,三只手,捏着那只杯子。   水倒得大概有点满,从杯子里晃荡了出来,湿了郁启明的手背和袖口。   还是裴致礼先松开了手,他转身抽了两张纸巾,像是下意识想要帮他擦,可手停在半空到底没落下,顿了顿,依旧只是递了过去。   只是嘴角的笑意已经没了,裴致礼望着郁启明,低低说了一句:“抱歉。”   郁启明放下杯子,拿过纸巾擦了擦手。   “没事儿。”   水是温的,温度应该是刚刚好入口的那一种,并不烫手。   “……那你等我一下。”   郁启明一边擦手一边点点头。   裴致礼穿过客厅,推门进了一个房间。   郁启明擦干了手,找了一圈垃圾桶丢了纸巾。   擦干手,但袖口还是湿的,羊绒材质的衣服,沾了水贴在手腕,有几分毛刺刺的令人如鲠在喉的难受。   郁启明捏了捏手腕,环视了一圈裴致礼住的房子。   郁启明不知道这里一共有几个平,但是从客厅到阳台,一整个宽敞到几乎称得上空旷。   客厅里除了一套组合的沙发以外,就只有墙上挂着的一个电视机,白的白,灰的灰,哦,墙角还摆着一盆造型奇特的花树,泥涅的,出品人是谁都不用费心猜,一眼了然。   房子挺好看的,装修精简,用料豪奢,品味绝佳。   郁启明重新拿起那一杯水,慢吞吞喝了一口。   ——除了墙角那一盆泥巴。   裴致礼很快就手里提了两个礼盒走了出来。   一个墨绿色的袋子,没印花没刻字,四角方正,估摸里头应该就是裴致礼之前拍下的茶饼。   还有一个是白色的袋子,巨大的LOGO印在袋子的正中央。   裴致礼说:“忘记了,之前还给奶奶定了个包。”   裴老夫人是个从年轻开始一路时髦精致到现在的老太太,收藏包包只是她不足为道的一个小爱好。   郁启明手指敲了敲玻璃杯的杯壁,十分自然地拍领导马屁:   “奶奶一定很喜欢这个礼物。”   裴致礼不置可否,目光滑过郁启明敲着玻璃杯的手指,淡淡道:   “对…来说,今天最大的礼物是郁启明。”   郁启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甚至低低地嗯了一声,表示了他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疑惑。   然后裴致礼如他所愿,字正腔圆、语调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今天最大的礼物,是郁启明。”   最大的礼物。   郁启明。   礼物本人当时就被这个形容给弄得浑身难受了。   就像是一百只蚂蚁从他的天灵盖爬到了大动脉,又从大动脉游走到了他的五脏六腑,最后全部扑向他的心脏,开始一口一口地啃噬他的血肉。   酸、痒,也疼。   总之就是难受。   郁启明当然没想让裴致礼看出他这份难受,他偏过头,笑了笑,然后又转过来说:   “裴总别开我玩笑了。”   他说:——裴总,别开我玩笑了。   郁启明的眼珠漆黑,眼角时常因为面上温和的笑意而微微上翘,是春山春水春风一样的一双眼。   此时此刻微笑着对他讲“别开我玩笑”时的模样,同平时的郁启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看人的时候神态总是平和的,这种平和很多时候是真的,毕竟能让郁启明抬眼认认真真看一眼的人在这个世间屈指可数。   平和是真的,温柔的笑意是真的,潦草敷衍的心也是真的。   时隔多年再见,青涩褪去,年少时冷眼看人的习惯的确改了个彻底,性格里那点内敛冷漠也全然化作成人式的温和沉稳。   穿着妥帖西装的郁启明站在人群里,倒还是鹤立鸡群的容貌气质,只是望过来的时候,嘴角温和的笑意陌生又疏离。   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客气地同他点头握手。   手指碰触手掌,不轻不重的力道。   微笑着的嘴里吐出一声不冷不热的:您好,裴总。   ——裴致礼凭什么不能怀念十年前?   那个时候,郁启明光明正大地坐在他的旁边,笑着跟他吃同一个口味的冰淇淋。   少年气里还混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   他甚而会靠在他的肩头对他说话:   他说:“裴致礼,你说,今年伦敦会不会下雪?”   问他会不会下雪的少年人如今偏着头正在对着他笑。   眉眼平静,潦草敷衍地在对着他笑。   裴致礼的目光从郁启明的身上移到窗外。   窗外的江面平阔,阴云低垂,天预报里说今夜或许还要落雪。   裴致礼看着那一片阴云,决意跟自己做一个约定。   【作者有话说】   弱弱地求点海星星和评论……   【虽然才那么点字换做是我我也不知道该评点啥子QAQ】 第0013章   从裴致礼家出来之后,郁启明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裴致礼情绪的变化。   从电梯里出来一路走到车旁,裴致礼把提着的两个袋子往后座一放,合拢车门的时候力道也用的平常,他看上去依旧面色平静,只不过没有询问郁启明方不方便,就直接坐进了副驾驶位。   郁启明系安全带的时候微微抬起眼,快速瞄了对方一眼。   是的,郁启明确认,有人又在生气了。   说来好笑,郁启明这个人好像天生对于裴致礼的情绪感知十分敏锐。   集团内部评价裴致礼,都说,裴总虽然性格冷淡但是至少情绪十分稳定,更是从来不会乱发脾气,天塌地陷他估计都能保持那一副冷冷淡淡平平静静的样子。   ——对此,郁启明表示不敢苟同。   裴致礼坐在副驾,目光一直落在窗外,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到车子行驶进入谷山。   谷山路窄,四季常绿的灌木树荫浓重,高大的香樟树遮天蔽日,今日风大,吹得香樟树的树枝树叶簌簌作响。   小道岔口,经过一小片池塘,荷叶枯败,只剩下两只黑色的天鹅浮游在水面,汽车驶过惊吓到了它们,扑腾翅膀隐入一旁的芦苇丛。   再过去便是谷山的别墅区了。   自裴老先生过世,裴老夫人便一个人独居谷山别墅多年。   她养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即裴时雪及裴致礼的母亲——裴召南裴董,还有一位小女儿,小女儿裴邶风女士曾也在集团任职,只是人至中年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便一直久居新西兰。   与早早结婚的长姐不同,裴邶风女士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年过四十依旧未婚未育,只是身边倒是一直有男友,在一起也很多年。这一位男友正是郁启明曾经的顶头上司,钟遥山钟总。   钟遥山多年之前就想离职陪同裴邶风女士一起长居新西兰,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接替职位。   裴致礼归国,钟遥山拿出百米冲击的姿态上去抢人,郁启明知道,光是为了说动裴召南裴董松口都费了钟遥山不少的劲儿,后来还是远居新西兰的裴邶风女士一个电话直接打到裴召南裴董那边,姐妹两个具体谈了什么没人知道,但是郁启明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看到钟遥山哼着小曲儿心情大好,他就了然,裴致礼接替钟遥山这个位置的事儿定了。   裴致礼归国一年有余,郁启明身作下属,清楚知道他事情繁忙,上一次他抽空回谷山看望裴老夫人已经是将近两个月前的事。   裴致礼的情绪在车子驶入谷山小道时已经调整完毕,大概他也清楚,他那点脾气,好的坏的或许能骗得过别人,但是瞒不过从小带他到大的奶奶,他实在不想好不容易过来一趟,还让奶奶因为他的情绪费心。   别墅院外的雕花铁门开着,郁启明慢慢开了进去,只是车子还没停稳,一只白毛大狗就从房子里直接蹿了出来。   特别热情一只狗,毛发蓬松,眼珠漆黑,直接跳上来扒拉着车门蹭着狗头往里看。   郁启明当即就僵住了。   裴致礼解开安全带,转头看了他一眼:“奶奶养的萨摩耶,叫小满。”   郁启明眨了眨眼,咽了一口口水,语气十分勉强地夸赞:“……真是可爱。”   裴致礼正要推开车门,听到郁启明的话,他手顿了顿,又回头看了郁启明一眼。   “喜欢?要摸一下么?”   “不必了!”   郁启明提高声音抢答。   裴致礼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微微扬了扬唇:“知道了。”   他垂了眼推开车门:“我把小满先带进去,你在车上等一等。”   “好的。”   郁启明挤出一个感激的笑:“麻烦您了。”   裴致礼下车,眼疾手快摁住了那只想要扑上车的热情大狗,然后一把关上了车门。   获救了的郁启明坐在驾驶位上,几乎有些狼狈。   ……裴致礼怎么就不能提前跟他打一声招呼说奶奶养了狗了?   就因为生气?故意想看他笑话——他心眼儿能不能比芝麻粒大一点?   心眼儿没比芝麻粒大的裴致礼朝着萨摩耶比了个手势,那狗立刻就兴奋地叫了一声,然后甩着它蓬松柔软一把毛的尾巴屁颠屁颠地跟着人往屋子后面走去了。   郁启明还是谨慎,人和狗都走过了拐角他也还是没下车。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刚下了车,那还没被关好的狗子失去控制直接朝着他奔来——   那接下来的画面可真的让他想都不敢想。   郁启明小的时候被狗撵着能跑过半座山,但是现在年纪大了,他不觉得自己靠着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那点体力能够让他成功躲开一只成年萨摩耶的扑袭。   不想挑战自己,郁启明十分乖巧的坐在驾驶位上,抱有十万分的耐心等待裴致礼的归来。   郁启明没有等太久,裴致礼推开了别墅大门,从阶梯上一步一步往下走。   谷山别墅门口那一株樱花树依旧在,只是冬日里没有开花,石阶上那几盏小灯也没有变换形状,两棵红枫外是一棵高大的石榴树,这棵石榴树结出来的果子看上去漂亮,吃上去却又酸又苦。   郁启明推开车门下车,绕到后座提了礼物。   裴致礼双手插兜站在他身旁,没有要伸手过来拿的意思,转身又朝着阶梯上走。   郁启明跟在他身后,两只手一左一右拎着礼物,怎么看怎么像这东西是他买的似的。   郁启明走了两步,礼貌性地关心了一下那只狗:“小满是被关进笼子了吗?”   郁启明良心不多,但是对这只本应该自由自在的狗子的确忽然冒出了那么一点歉意,因为他的到来而失去自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裴致礼却误会了他的意思,语气平淡里带着几分安抚,他对郁启明说:“放心,锁在笼子里了,门也关上了,它跑不出来的。”   ……听上去实在有点可怜。   它只是一只热情的狗子罢了。   郁启明为表歉意:“它平时喜欢吃什么零食?”   酸奶香肠还是肉干?   裴致礼一边推开大门,一边回答郁启明说:“它意志坚定,不吃零食。”   ……   十分爱吃零食的郁启明微笑:“听上去是个能长命百岁的好习惯。”   郁启明跟着裴致礼一道进门,玄关处摆着两盆结了果的金桔树,一个面貌陌生的、通身斯文的老先生从客厅里走了过来。   他笑着跟裴致礼打了个招呼,然后朝郁启明伸出手:“你好你好,小郁、哎,是小郁吧,哎呀,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郁启明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同人握手,眼光瞟到裴致礼的身上,询问他这是哪一路神明?   裴致礼朝着人微微颔首,叫了一声:“俞老师。”   郁启明对于这一位俞老师实在没有一点头绪,只能跟着裴致礼一起喊了一声:“俞老师,您好,我是郁启明。”   三个人热热闹闹挤在大门口握手问好寒暄,当然,热闹的是郁启明和俞老师,裴致礼只是一个情绪十分平静的看客。   解救郁启明于俞老师热情的还得是裴老夫人。   老太太戴了一副金边的老花镜,眼镜链上缀着几粒颜色极漂亮的圆润翡翠小圆珠,白色短发烫了卷,整整齐齐拢在耳后,化了妆,穿了毛衣长裙,肩膀上披着一块看上去材质十分柔软的羊毛围巾。   还是那个时髦精致、优雅到老的裴夫人。   这么多年不见,她见老了一点,然而时光真的对她独有恩惠,她依旧背脊挺直,皮肤白皙,看上去完全不像年过七十。   裴老夫人拢了拢披肩,走过来的时候平静的脸色和神情跟裴致礼几乎一模一样。   直到她看到了郁启明,她的嘴角才微微弯了弯:“还真是小郁,我以为裴致礼讲空话哄我——怎么都挤大门口?小郁,来,过来过来。”   裴老夫人嘴里喊着过来过来,郁启明就赶忙先朝着俞老师点点头,然后朝着老太太那边走过去。   郁启明靠近了,就直接一把被裴老夫人挽起了手,带着一道往客厅走。   裴老夫人一边走,一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么多年不见,小郁是真的长大了。”   她轻轻地拍了拍郁启明的手背。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模样,脑子里记住的也是你那个时候的模样,你刚刚站在门口,奶奶都不敢认你。”   “我在想,怎么一晃眼,那个才十五岁,看上去可可怜怜的小东西,就出落成了这么体面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嗯,郁星星很怕狗。   且最怕看上去毛茸茸的小奶狗。 第0014章   郁启明十五岁时,曾一个人从Z省乡下坐火车去往S市,只为了参加一位名叫裴致礼的少年的成人礼。   为了尽量体面,他的大姐郁满霞捏着皱巴巴的八十块钱带着他去县城里购置了一套新衣。   郁启明身材高挑,肩膀平直,穿哪一个都好看。   郁满霞纠结许久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郁启明做主,挑了一件没有一点花纹的普通白衬衫。   伸手理了理郁启明的肩膀,郁满霞又在他试衣服的时候反复检查,最后从袖口扯出一条线,她低下头用力扯掉了这多余的线脚。   扯掉了多余的线头,郁满霞终于满意了。   她笑着对郁启明说:“我家小弟长这么好,真的是穿什么都好看。读书又这么争气,要不是这次考了市里第八名,那裴家那一个、那一个——”   “裴致礼。”郁启明开口提醒,顿了顿,又忍不住修正:“是县里第八。”   “哦哦,裴致礼,裴致礼他也不会叫你去参加他的生日宴会。”郁满霞笑了笑,她不太在意小弟到底是市里第八还是县里第八,反正她的小弟就是优秀出挑的。   自从接到裴家那边打过来的电话,无论是郁满霞还他们的父亲都显十分兴奋,尤其是郁启明的父亲,他满面红光,当天就搓着手迫不及待在村口跟人炫耀。   家里的阿明因为考了个好成绩,资助他读书的那一户人家里的小少爷,就特地打电话来喊他一起去S市参加一个非常隆重的宴席。   他不太清楚什么是成人礼,说不太清楚,于是尽全力它描绘成了他所能想象的最好的东西,总之就是一通天花乱坠地吹。   郁早早出去玩了回来,路过村口听到了她爹的吹嘘,捂着耳朵跑回家对着郁启明喊:“你能不能管管你爹!丢脸死了啊,什么流水席啊!裴家摆流水席,他以为摆咱们村口呐还摆流水席!”   郁启明回了家就脱下新买的衣服,换上了平时穿的那件洗地毛了边的短袖。   他一边折着新衣服一边对郁早早说:“他不知道这些的,别理他就行了。”   可郁早早还是觉得羞耻。   “儿子给他长脸了,他就知道在外面吹吹吹,吹死他得了,也不看有几个人理他!还要凑上去,别人笑话他就算了,他那么在外面吹你的牛,别人还拿你当笑话,你知不知道?!”   郁启明知道,只是有些东西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会说什么样的话,外面的人又是怎么样看他们一家子的,这不是他可以立即改变的东西。   何况,郁启明很少会因为村里人的言谈而自我感觉羞耻,村里人对世界的认知到此为止,他们不理解郁启明,郁启明也不需要他们理解。   只是郁早早的脾气毕竟跟郁启明不一样。郁启明让郁早早看开一点,可郁早早看不开。   郁早早还在那边跺脚,气呼呼讲:“他们说你没一点自尊,有钱人朝你吹个哨你就屁颠屁颠跑去,真是好笑,他们不想自家孩子去吗?那个谁谁谁,说来说去不就垂涎你从耀华拿的那点奖学金嘛?他倒是让他儿子去申请啊,搞笑了,拿不到全校第一是他不想吗?也不看看他儿子那副痴呆样!”   郁启明大概知道郁早早嘴里在骂谁,他想了一下,问郁早早:“有点痴呆样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上一次期末考试排名比你高一个名次那个?”   郁启明话音刚落,郁早早就跟被点燃的炮仗一样炸了。   “郁启明,你什么意思!”   郁启明笑了:“什么什么意思?”   恼羞成怒的郁早早一把跳起来,弯启胳膊勒住郁启明的脖子:“你用你这个靠夺取我养分才长出来的脑子在学什么阴阳怪气的东西?嗯?”   郁启明被勒地弯下腰不能呼吸,他咳了两下,但还是不怎么反抗。   跟双胞胎姐姐一起从小到大的郁启明的确很早就已经察觉到男性与女性的生理差异,这种差异不仅仅体现在身体结构上,还包括天生的力量。   小的时候郁早早长得比他高,吃得比他多,力道也比他大,加上脾气火爆,五六岁的时候就会在村口把说他们家闲话的同龄人摁在地上揍。   而郁启明从小挑食,十二岁以前一直跟个豆芽菜一样细细瘦瘦,在不熟悉他的外人看来,郁家小子性格温吞,说话细声细气,唯有郁早早一门心思觉得自家老弟从小心肝脾肺肾都是黑的,憋着一股子劲儿,坏的很阴毒。   当年有人欺负他们年纪小就没了妈,郁早早当即就扑上去预备揍他,却被她老弟一把抓住了手拉回了家。他一边走,一边对她说,不是不揍他,只是得找个机会揍他。   她老弟提前两个钟头蹲守,前前后后确认了那条路上没一个大人路过后,他才一挥手,示意郁早早可以上前开揍。   郁早早闷头揍完这个东西不到半刻钟,郁启明就开始抹着眼泪在村口的大路上哭。平日里最爱干净一人,故意哭得一脸脏,还要抽抽噎噎告状:“是他先动手打早早,早早才还手的,他还说我们妈妈跟着人跑掉了——”   然后那个被郁早早揍了的坏嘴巴的东西就又被他的爸妈揍了一遍。   郁启明把装乖示弱屡试不爽的这一招一直用到他十二岁。   那为什么十二岁停止了呢?   因为十二岁的郁启明一个暑假猛地窜了七八公分,在发现自己的身高突然高过大部分同龄人之后,郁启明终于不再演小白花的那一出戏了。   他在那一个暑假高过了郁早早,力气也大过了郁早早,十二岁那年,当他再和郁早早打闹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收紧力道。   虽然是姐姐,之前的那些年里也一直充当着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但是郁启明其实很早就清楚,在未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才是郁家真正的那一个守护者。   郁满霞、郁早早,乃至于他们的父亲,他们都是需要郁启明保护的弱者。   他理所当然觉得自己可以保护他们。   只要他足够优秀。   暂且摆放于一家人眼前的困顿不过是一时,郁启明喜欢翻读语文课本上有关于一切未来可期的语句诗篇。   虽然郁启明并不觉得自己聪明,但是他在读书上面又的确有一点点天赋。   有的人天生五感敏锐,有的人天生力能扛鼎,郁启明只不过是稍微会读书了一点而已。   郁启明轻轻松松在这一学年的再一次蝉联第一,他的照片长久地悬挂在荣誉墙上,眉清目秀,引人瞩目。   郁启明十二岁那一年,耀华集团捐赠的书册如约而至,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跟着集团负责人一道过来的还有记者,而其中一位实习记者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小姑娘,心还是柔软的。   她一眼看到了荣誉墙上的郁启明,或许是第六感作祟,或许是其他什么缘故,她一眼觉得这个少年自带故事感,于是她举起相机拍摄了荣誉墙上这一张照片,之后还特意去找了校长询问了郁启明的情况。   那个实习记者写出了一篇很不专业的文章,通篇夸耀郁启明怎么怎么出淤泥不染,怎么怎么鸡窝里出凤凰,也偏偏是巧,这么一篇稿子又无意中被当时耀华集团的负责人读到了——他是商人,出自于商人的敏锐直觉,他很轻易地就认定了这个少年适合被当做打开耀华集团慈善宣传口的、一个具体的落脚点。   那一年,耀华集团旗下的致礼基金设立了第一笔助学奖学金。   那一年,郁启明第一次拿到了这一笔钱。   他在拿到钱的午夜忍不住反复观看那放着厚厚一叠现金的信封袋,白色的信封袋用纸很高级,设计很简约,除开耀华的一个暗纹Logo,就只剩下左上方上细细的一笔:希望致礼,助学星辰。   而郁启明直到十四岁才知道他拿了两年的奖学金信封上,那一句“希望致礼,助学星辰”上面那个致礼是什么意思。   给他颁奖学金的那一位负责人笑着弯腰拍了拍郁启明的肩膀,对他讲:“小郁,你很厉害,又是第一名,说起来,我们家裴致礼也一直记得你,他这次又看到了你的照片,问我你还有没有考第一,我当时还告诉他,我可不敢保证人小郁年年都能拿第一,哈哈哈,看来是我保守了。”   希望致礼那个致礼,是裴致礼的致礼。   十五岁的那一年,郁启明接到了裴致礼的电话。   隔着电话,少年的声音是一种并不清晰的模糊的冷淡,他说:   “你好,请问是郁启明家吗?”   郁启明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刹那莫名确定,这个陌生的声音,或许是那一个叫裴致礼的人。   于是郁启明说:“我就是,我就是郁启明。”   真奇怪。   那明明是六月末,盛夏来临,他们老房子外的那一棵老杨树上的知了也叫的很欢。   落地头的电扇吹开了郁启明散乱的头发,他的背脊上还冒着汗,他站在电话机的旁边,看到了窗外郁早早正弯腰把泡在井湳風水里的西瓜提溜出来。   他还记得郁早早那天穿的旧裙子,是郁满霞留下来的老款式,印着模糊的绿色树叶。   可是真的当郁启明回想起这个电话,他总错以为那是个冬天。   郁启明十五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裴致礼,也没有见过裴家人,他唯一接触最多的那一位姓钟的先生倒是性格很和气,当然,郁启明并不会就此误以为裴家人都会如同那一位钟先生那样和气。   只是没有预料到,他会那么像……那么像一捧雪。   落在郁启明十五岁的盛夏。   ——他说:“你好,我是裴致礼。”   遥远的、模糊的一捧雪。   在那个有着灼热日光的夏日,显得如此奢侈。   【作者有话说】   互为白月光组   * * *   日常求点小星星   (づ ̄3 ̄)づ╭~ 第0015章   裴老夫人说郁启明当年是个可可怜怜的小东西。   这个形容无疑让郁启明略感尴尬。   诚然当年他在裴家人的眼里必然就是这么一个具体的东西,但是被老太太这么说出来,还是会叫郁启明有些难为情。   好在她并没有想要和郁启明长时间叙这一份旧的意思,也没有具体地想再同他谈一谈他当年的可怜之处。   郁启明发自肺腑感谢她。   裴老夫人撇开裴致礼,拉着郁启明的手在沙发上坐下,热心地问他:“小郁这些年谈朋友了没有?结婚了吗?现在住在哪里呀,上班方不方便?”   郁启明挑着能回答的回答:“没结婚呢,住的不远,上班挺方便的。”   裴老夫人就讲:“怎么还没谈朋友?我知道,现在年轻人不爱提这个,我就是好奇问一问。”   郁启明笑着对她敷衍道:“就是没碰上合适的姑娘。”   裴老夫人追问:“那合适的小伙子呢?”   从认识裴老夫人开始一直到现在,看来她的那份无所顾忌的随心所欲一直都没有怎么变,连带这一份语出惊人也与当年一模一样。   她问话的时候眉眼含笑,的确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意思,于是郁启明也依旧笑着回答:“都没合适的。”   裴老夫人那表情倒不像是相信了。   她说:“我不信一个好的都没有,准就是你挑剔。”   郁启明这次承认地很大方:“您说的是,我挑剔。”   裴老夫人虽然性格称得上颇为任性,但是为人敞亮,年轻人里能讨她喜欢的不太多,但郁启明的确是其中一个。   裴老夫人其实就爱郁启明在她面前这一份敞亮,从小的时候开始就这样,明明是个性格圆滑的小东西,偏偏对着她说话做事都有一份敞亮在。   郁启明敞亮,于是她也敞亮,对郁启明说:“挑剔归挑剔,谈归谈,人嘛,总要试一试。”   说到了试一试,她抬起手,伸出戴着一环碧玺戒指的食指点了点业已坐在沙发上那一位斯文儒雅的俞老师。   “看,这就是奶奶新教的男朋友,还算谈得拢。”   郁启明得承认,即便他有所预料,但还是没有预料到老太太会这么直接地就朝着他这样介绍了出来。   当即就是,有点,懵。   然而无论是裴老夫人还是她的大孙子裴致礼先生都面色自然,包括那一位被手指点着说还算谈得拢的俞老师也没有半分尴尬的样子。   裴老夫人见俞老师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又同他讲:“怎么不给小郁冲杯茶?他爱喝龙井,就拿抽屉里那个。”   老太太发了话,那俞老师还真就笑眯眯地站起来预备给人倒茶,郁启明忙站起来说不用麻烦。   裴致礼恰好坐在他手旁另一个单人沙发,他伸手轻轻拉一下郁启明的袖口,轻飘飘说了句:“没事,你坐下,他乐意。”   俞老师还真挺乐意,满面春风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倒杯茶的事儿给他忙活得跟一只小蜜蜂似的。   裴老夫人就坐在沙发里同郁启明闲聊。   裴老夫人聊起俞老师,讲他本来是S大文学系的教授,退休之后在老年大学教书法。   裴老夫人对书法不感兴趣,她年轻的时候唱昆曲出身,后来嫁人生子,便不再登台演戏。   年过六十,裴老先生因病去世后,她为了打发时间,便重新捡起多年不用的老物什,不算老师,不收钱,偶尔教几个感兴趣的学生入个门。   她说跟俞老师认识,也是因为学生的缘故。   裴老夫人其中一个收进门不久的学生,正巧是俞老师的侄女。俞老师一生未婚未育,年轻时全副身心贡献给了祖国的教育事业,年纪大了,身边小辈除了来来去去的学生,就只有那么一个小侄女,一向很疼宠。   裴老夫人学戏的时候,还是老一套的师傅带徒弟,那真是严格,打骂都是寻常,她虽然也就带几个学生入个门,但是规矩还是严,她又向来是那么个直爽的脾气,不太会因为小姑娘年轻就温声细语同她们讲话。   一是一,二是二。   那俞老师的侄女年纪不大,本来是把这个唱戏当个兴趣爱好发展,没想到劈头盖脸碰到了那么严格一师傅。   老太太富贵逼人,真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话是小姑娘原话,也是被数落狠了,没忍住,在大伯面前发泄了那么几句。   她是实在没料到啊,她大伯居然真就为了她这个事儿怒气冲冲地跑去找老太太要个说法去了。   然后,俞老师就沦陷了。   裴老夫人说话的手指,左手的小指微微翘了翘,像是有些得意。   俞老师端了茶过来,郁启明站起来双手接:“麻烦您了。”   俞老师提醒:“小心烫。说起来,小郁也是S大毕业的?”   “是,S大的。”   郁启明的手指尖被玻璃杯烫的微微发红,他吹开茶叶浅浅喝了一口,然后把茶杯重新放回到了茶几。   裴老夫人拢了拢披肩:“小郁当年高考考的不好,比模拟那会儿低了不少名次,本来按他平时这个成绩,得稳稳是北大清华的。”   说着她像是记不太清楚,侧了侧身体问正在一旁果盘里挑橘子的裴致礼:“最好的那一次模拟考,是全省第八,是不是?我记得你听到消息还蛮高兴,还说要给小郁准备礼物。”   裴致礼挑了一个薄皮的橘子捏在手里,听到了裴老夫人的问话,应了一声:“是。”然后把手里那橘子递给了郁启明。   郁启明垂着眼皮,没看到。   裴致礼又往前伸了伸手。   郁启明终于看到了,他抬眼瞥到裴致礼,然后伸手把那认真挑过了的薄皮橘子拿了过来。   裴致礼重新靠回沙发。   过了这么些年了,裴老夫人还是觉得可惜,她对俞老师讲:“你真是不知道,我当时都想问问小郁要不要再复读一年呢。”   俞老师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安慰裴老夫人还是安慰郁启明:“条条大路通罗马,年轻人,哪条路都走的通的。”   裴老夫人是不太爱管小辈的事情的,也不喜欢在女儿女婿面前装腔作势拿乔。   两个孙子那边,要不是裴致礼当年实在是……她也不会伸手多管,她当年倒是真的在高考之后给郁启明家打了两个电话过去,可惜也不知是不是不巧,两个电话都没打通。   裴老夫人试了两次都没人接电话,就觉得郁启明这事儿大概还是命里注定的坎。   他一直在读书上没跌过跟头,偏就在这个最大的一场考试里狠狠摔了一跤。   后来裴老夫人还记得又问过裴致礼几次,裴致礼也只是说没联系上。   裴老夫人没多想,只以为少年人心里难受,她还是多嘴嘱咐了裴致礼一句:“别叫小郁多想,他已经很优秀了,还有,叫他千万别惦记钱的事儿,知不知道?”   裴致礼当时是怎么回答她来着?   裴老夫人年纪大了,到底记不清十来年前的事儿了。   只是,这孩子心也狠,别说不来见她,后来那些年里,好像都没有再跟致礼见过面。   裴老夫人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郁启明,才又道:“我跟你一样,都是小的时候吃过苦的,跟他们这些一辈子顺风顺水的想法很不一样,什么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不信的。”   顺风顺水一辈子的俞老师忙点头:“你说的对,有道理。”   郁启明低头剥橘子,那橘子汁水饱满,他的手指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力道就要嵌入果肉,橘子汁水狼狈地从他的指尖上滴落。   郁启明站了起来:“奶奶,俞老师,不好意思,我去洗个手。”   裴老夫人说:“诶好的。”   裴致礼也跟着站了起来:“奶奶,我去房间里拿点东西。”   裴老夫人抬起头看向孙子:“…好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客厅,裴老夫人偏着头静静看着两个人。   等年轻人走了出去,俞老师终于趁机光明正大坐到了裴老夫人身旁,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轻声问:“怎么了?”   裴老夫人捻了捻披肩:“没怎么,就是看这两小子。”   就这么看着,就让她想起那几个暑假。   也是这两个小子,比现在都要矮一点,也都没现在这么沉稳的模样,裴致礼虽然话少,但是毕竟是年轻人,该有的朝气还是有。   郁启明也湳風是,虽然懂事,但毕竟年纪小,离开了裹住他步伐的那个家,小孩那点或多或少的活泼劲终也会显露出来。   天天打打闹闹,从这边蹿到那边,又从那边蹿回来,没几步路是好好走的。   就这么两个孩子。   裴老夫人低低道:“我年纪大了,看开了,人这一辈子,什么都是假的,就只有开心是真的。”   俞老师应和:“心有天地,天地自宽,心存快乐,快乐常伴。”   裴老夫人笑了一下。   “对,快乐要常伴,这不是俞骄阳的至理名言吗?你那边还有没有她剧场那边的赠票,到时候送他们两张。”   俞骄阳就是裴老夫人那个学生,也就是俞老师的侄女。   俞老师说:“有,当然有。”   真要没有,立刻打电话给侄女送过来不就有了,总之,一定能有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支持,那,这章算加更啦~   * * *   按照惯例求点评论和小星星,谢谢大家,鞠躬。 第0016章   谷山别墅格局装修都没有变,郁启明绕过客厅,想往一旁的洗手间走去。   只是走了两步就发现身后有人跟了过来。   他侧身往后看了一眼,是裴致礼,正不急不缓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一起走到了洗手间门口,郁起明说:   “您也需要用洗手间?我先洗个手,您稍等。”   说完,他也没等人回答,自顾自推开洗手间的门就走了进去。   一楼洗手间的格局也没变,甚而大理石台面上摆放着的那一瓶包装眼熟的檀香味洗手液都没有变。   真是奇怪,郁起明想,谷山别墅的时间好像和外面的时间流速并不一致。   这一座房屋由时间流转所带来的痕迹太浅淡,显得十分没有道理,无论如何,那毕竟也是将近有十年的时间了。   郁启明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指,看着指尖上沾染的果汁被温热的水裹挟着滚进下水道。   他收回手,挤了一磅洗手液,淡淡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的确是和记忆里一样的香气。   他手掌搓出细腻的泡沫,香氛气息渐渐浓郁。   洗手间门没关,裴致礼靠着门框站着,整个人的状态看得出来很松弛,和他平时冷静自持的样子不太一样。   郁启明抬起眼又看了裴致礼一脸。   还得说看人看脸呢,要不是这张脸摆在这儿,光他这个蹲在洗手间门口的行径,可真不像什么好人。   郁启明心底里念了两句不是好人,也是没忍住笑了笑。   又想起之前裴老夫人提起那事,郁起明搓着泡泡的手没停,只是嗓音平静地开口问裴致礼说:   “所以,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我后来怎么没收到?”   裴致礼像是并不意外郁启明会直接问,他的目光凝视在郁启明的手,淡淡道:   “忘记寄给你了。”   哦,忘记了。郁启明说:“那真遗憾。”   温水冲刷过他的手指,泡沫被冲尽,郁启明直起身体,抽了两张纸巾擦干了手。   他侧身,同裴致礼擦身而过:“我好了,您请吧。”   郁启明说这六个字的语调同他的嘴角一起微微上扬,拖曳出一股漫不经心的调侃意味。   然而郁启明的确误会了裴致礼等在门口的用意。   郁启明同裴致礼擦身而过,预备重新回去客厅,同裴老夫人和俞老师继续毫无营养的聊天。   然而裴致礼直接伸手拦了一下郁启明。   郁启明脚步停顿。   裴致礼开口:   “当年没能送出去的确很遗憾,但是东西我一直保存着,就放在这里,正好,你今天可以带回去。”   郁启明低着头沉默了一瞬,然后才又抬头对着裴致礼笑着讲:   “给十几岁时候郁启明的礼物,好像不太适合由我来收。”   “一样的。”   裴致礼说。   那可真不一样。   郁启明想。   可是这个东西实在很难解释,解释不通。   郁启明今天一天遭遇太多,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都有点累,半点不想跟裴致礼浪费口舌,他当即绕开人就要走。   然而裴致礼没有理会他的拒绝,甚至还自顾自伸手直接就捏住了郁启明的手腕。   郁启明下意识想挣开。   裴致礼嘶了一声:“别动,手疼。”   郁启明顿时停止动作,他低下头,看到裴致礼包扎着纱布的手正用着力道捏住他的手腕。   你疼?   疼个什么东西?   你疼你不能松开么?   裴致礼不松开。   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对峙了一分钟,最后郁启明卸下力道,顺着裴致礼意思,两个人一起朝着楼梯口走去。   谷山别墅一共三层,除了裴老夫人住在二楼,裴时雪、裴致礼兄弟二人的房间都在三楼。   楼梯上铺了地毯,很收音,郁启明一脚一脚踏上台阶,忍不住就在想,裴老夫人会不会觉得,这两个人怎么回事,说着说着话就不见了,一点不知礼数,简直毫无教养。   三楼的楼梯转角联接一个露台,空空的露台上面只摆了一棵矮矮的日本松。   郁启明一眼瞥过——这松树怎么回事儿?也时间停滞了?这么多年怎么感觉半分没长?   走廊的尽头一共三个套房,最右边是裴时雪先生的,那一间套房的大门上贴了一个大大的迪迦奥特曼的画报,那么多年了也没给撕下来。   裴致礼住左边,门上挂了一个请勿打扰,保持安静的立牌,立牌上有人用圆珠笔画了几道痕迹。   裴致礼打开了门。   进门,开灯,窗口的那一盏记忆里十分熟悉的落地灯亮了起来。   裴致礼示意郁启明进门。   郁启明脚步顿了顿,然后面色自然地跟着裴致礼走了进去。   裴致礼走过去拉开落地窗帘,又推开了客厅到阳台的那一扇门,屋外的冷风呼啸着卷起窗帘,裴致礼又嘭地一下给关上。   风大,吹乱了裴致礼梳理整齐的头发。   郁启明盯着裴致礼的狼狈上下扫了两眼,然后微笑着移开了眼。   裴致礼说:“风好像大了一点。”顿了顿,他神色奇怪地补充:“也许有可能,今天晚上会下雪。”   郁启明出门前看了天气预报,隐约记得这两天没有雪。   但是裴致礼这么说总有他的道理,于是郁启明看了两眼窗外的天气,应和道:   “是可能是会下雪吧。”   裴致礼淡淡道:“……或许,我期待它能下雪。”   郁启明不好奇他的期待,他只是用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一处谷山公寓里属于裴致礼的领地。   郁启明不好奇有关于裴致礼的此时此刻,却又好像略微有些怀念一些有关于裴致礼的过去。   这的确是一种复杂的心理,换做裴致礼现在住的那一间房子,郁启明甚至连踏都不愿意主动踏进去。   可是这里终究不太一样。   郁启明大概知道这一种奇怪的心理的来源,可是他本身的确不愿意正面承认。   所以他只能尽力收拢自己的目光,让他的好奇心点到为止。   裴致礼的这一间房屋其实很有“时代感”,落地窗旁的书架,摆放整齐的历年真题本,还有一部分他大学期间的专业书——其实他读本那会儿已经不太住谷山别墅,裴致礼那会儿长租了学校旁的一个公寓,只有偶尔周末的时候才会过来住两天。   然而这么多年下来,房间格局没变,里面的落地灯、书柜、书桌、包括沙发,都没有任何变化。   还真挺念旧。   裴致礼对郁启明说:“随便坐。”   郁启明手指搭在沙发上,微笑道:“不坐了,拿了就下楼吧,别让奶奶等着。”   裴致礼本来已经转身朝卧室走,听了郁启明的话,他生生停住脚步,重新又转过头来,问了他一句:“…你在不耐烦什么?”   郁启明又笑了一下:“您说什么?”   “我说,你在不耐烦什么?”   裴致礼站在光影的暗处,面色平静地重复问出了这一句话。   郁启明笑着,手指轻轻敲了敲沙发的靠背轻松道:   “您这误会可深了。”   “不耐烦我,是吗?”   裴致礼望着他。   郁启明的手指贴在沙发上,皮质的沙发,摸上去真是透心的凉。   累。   郁启明又想来根烟了。 第0017章   可裴致礼问出了口,却又没有想要答案了的意思,他原地站了一会儿重新又转身进了卧室,然后卧室里传来他的声音:“很快的,麻烦你等一下吧。”   说真的,本来还算对那过了期的礼物还余有一点时光荏苒残留下来的好奇。   现在仅剩的那一点好奇也被裴致礼的话给打消了。   郁启明的目光又转到了窗外,阴霾霾的天。   他想,大概不是要下雪,而是要下雨吧。   裴致礼说很快,的确很快。   他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提了一个纯白的袋子。   裴致礼把那个袋子递给郁启明。   郁启明径直接了过来,没有说谢谢。   裴致礼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下了楼。   手上拿着东西也不方便,郁启明示意他把这个东西先放回车里,裴致礼点了点头。   等他放了东西回来,发现裴致礼还在门口等他,两个人就又一起回了客厅。   裴老夫人和俞老师正坐在一起聊天,看到他们回来了,俞老师笑着问:“晚上的菜单还没定,想吃什么?说起来,我的葱烤大排一级棒,有人要试一试吗?”   郁启明十分捧场:“这可太好了,俞老师,我得先预定两块。”   裴老夫人说:“小郁就爱吃红烧的,多备几个。”   她双手轻轻一个击掌:“对了,还有今天送来的梭子蟹,炒个年糕,要用粳米的年糕!”   裴老夫人说的起劲 ,郁启明缓缓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   裴致礼没坐下,他还是站着,好像正低头看那一盆枝叶垂坠的兰花。   只是食指跟中指微微在摩擦着。   行,郁启明收回目光,都在犯烟瘾。   ……忍着吧。   晚上这一顿饭由裴老夫人指点,阿姨和俞老师操刀,虽然是普通的家常口,但的确吃的很叫人熨帖。   临走告别时还被裴老夫人热情地在衣服口袋里塞了两张门票,说是俞老师的侄女办的脱口秀,你们两个下了班有空可以去坐着玩一玩。   郁启明坐上驾驶位,抽出那两张花里胡哨的票看了一眼,重新放了口袋。   饭菜的确可口,郁启明吃到隐隐有些发撑,平时食量不算大,今天难得放开多吃了两口却遭了报应一样让他胃里开始难受。   他没忍住,伸手抵了一下胃。   郁启明记起来之前放车里没吃完的胃药被乔丰年顺手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说是日期快要到了,到时候给他备个新的。   话说的是挺好听,就是不怎么能做到。   旧的给他拿走了,新的又不记得给他买,现在好了,等想用的什么空空如也,什么都没了。   郁启明想着家里楼下附近哪儿开了药房,又在脑子里简单罗列了一份清单。   该备的还是得备着,家里一份,车子里也得放一点。   还得准备点解酒药,到了年终,一轮一轮的应酬,没几天能好好吃饭的。   裴致礼拉开车门坐进副驾。   郁启明抿了一下唇。   ……得备两份。   开出谷山别墅已将近八点四十分,郁启明油门踩的有些快,几次擦着黄灯过路口,裴致礼在第三次的时候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但是没说什么。   郁启明察觉到了,缓缓降下车速,在下一个红灯路口,郁启明打开了广播电台。   声线温柔的电台女主播透过夜色,送来一天的问候,听众点播的歌曲开始播放。   【拦路雨偏似雪花——】   歌声响起的第一秒,车前玻璃上落下了雨水。   郁启明看到红灯倒数,他预备起步。   裴致礼忽然静静开口:“没有下雪。”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是下雨了。”   【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郁启明说:“是的,下雨了。”   雨水渐渐落大,模糊了前方车辆的红色尾灯。   【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   郁启明看着雨刮扫去雨水,无意识里一眼瞥到斜前方一辆眼熟的车。   车牌尾号还是1218。   说不清楚那一瞬间他的直觉到底是什么东西,郁启明下意识重踩了一下油门跟进了上去,他别过一辆车,直接卡进了另一个车道,他抿紧了唇死盯那一辆车。   【留在汽车里取暖,应该怎么规劝,怎么可以将手腕忍痛划损——】   雨水敲打车窗,绿灯跳红,对方缓缓降速。   车辆并行,郁启明转过头只是轻轻一瞥。   呵。   他笑了一下。   【人活到几岁算短——】   车辆一个紧刹,裴致礼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顺着郁启明的目光,看向隔壁。   【失恋只有更短,归家需要几里路谁能预算——】   郁启明收回目光。   冬日这一场瓢泼大雨来的真是稀奇,车子里这一首太长的歌被掩盖掉了大半的声音。   “时间还早,想要喝一杯吗?”   郁启明忽然开口。   裴致礼也缓缓收回目光。   他的手指微微摩擦。   “裴致礼?”   郁启明催促。   “好。”   裴致礼说。   红灯跳转,郁启明跟那一辆车叉开了道路,对方直行,他打转方向盘直接右转。   这一条平行线也就到底为止。   郁启明转入停车场,停稳了车,他在座位上用手抵住胃部。   裴致礼先下车,转过车子替郁启明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郁启明偏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说:“烟瘾犯了,先抽一支?”   说抽一支,但是连着抽了三根。   郁启明摁灭烟蒂,问裴致礼:“来过这里吗?”   裴致礼说:“大概听说过。”   那就是没来过,不应该啊。   郁启明低声道:“就只是听说过?”   裴致礼偏过头问他:“你常来吗?”   郁启明低笑了一声,反问他:“你觉得呢?”   裴致礼显然知道答案。   郁启明拿了手机锁了车:“走吧。”   电梯里,郁启明摁了一个七楼,裴致礼挺直背脊看着电梯里金属门里映出的人影。   郁启明面色疲惫,脸色苍白。   裴致礼盯着看了一会儿,缓缓移开了眼。   到了地方,电梯开启,音乐声流泻,郁启明脱下外套挽在手里,裴致礼跟在他身旁一起往里走。   总归人好看便能获得瞩目,何况这种地方。   吧台里的酒保先看到的郁启明,抬手喊了一声:“难得啊郁哥。”看到他身旁的人,下意识开口想叫一声乔哥,然而舞池灯光掠过,照亮来人白皙冷淡一张脸,酒保那一声称呼卡在喉咙口,呛得他连连咳嗽。   郁启明支着腿半坐上高脚凳:“朋友,裴致礼。”   酒保咳完,顺了口水,笑着对裴致礼打了声招呼:“裴哥,您好您好,您脸生,是第一次来‘故事’吧?”   一个gay吧,店名叫“故事”。   裴致礼朝着酒保清秀的脸看了一眼,点点头淡淡说了句:“你好。”   酒保笑着说:“您第一次来,送您一杯酒,您喝什么?郁哥呢?还是跟之前一样?”   郁启明点点头示意一样。   他手肘撑在吧台上,露出毛衣底下骨节清瘦的手腕,他笑着凑近酒保问他:   “你老板呢?怎么没见人?”   向来端着姿态的人第一次朝着人露出这种笑,长得又是这个样,看再多次也还是觉得——酒保心底嘶了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呵呵,老板刚刚还在呢,现在可能在楼上?”   郁启明懒洋洋地哦了一声,他转过头靠近裴致礼说:“这店是周申彬的,人你认识吗?”   酒保掏出酒杯,抬起眼瞄了郁启明一眼,又飞速瞟了一旁的裴致礼一眼。   啧,这说话语气……这社交距离……   酒保垂下眼心碎。   妈的,圈子里又碎了一对真爱,什么玩意儿。   裴致礼想了一下,大概知道周申彬是哪一个,于是点点头:“认识他堂哥。”   周筌彬跟他小学的时候一个班的,后来在英国的时候读书巧合又遇到,周筌彬曾提起过家里有个脑子有坑的堂弟,不出意外,指的应该就是这一位周申彬先生。   郁启明说:“那世界看来还真不大。”   世界或许真的不大。   不然怎么偏就让他时隔不过一天,又在回家路上撞到同一对人呢?   酒保递上郁启明的酒,转过头问裴致礼:“裴哥,您喝什么?”   裴致礼指了指郁启明的杯子:“跟他一样。”   酒保点头说:“好嘞。说起来,咱郁哥可一心一意地很,来这边喝酒从来不变口味。”   也洁身自好!   从来不和除乔哥以外的人乱七八糟乱来!   郁启明喝了一口酒,指骨敲了敲吧台意有所指:“那可真不是。”   酒保再次心碎。   妈的,到底什么品种的狐狸精,使的什么铲子啊,居然能挖得动郁哥!   酒保没忍住,抬起眼上下又打量了一下裴致礼。   ……妈的,现在的高岭之花都想不开在走狐狸精路线了吗?!   裴致礼察觉到了被人打量的眼神,他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光明正大落在郁启明的身上,从他那一截腕骨开始,一直缓缓上移到他线条优美的侧脸。   郁启明无所觉察一般,他目光虚浮,神态玩味地凝视着不远处的舞台。   舞台正中央,两个穿着清凉的男孩可以说跳地很卖力,从台下一轮一轮的尖叫声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很讨那些男人的欢迎。   郁启明看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好像还是觉得女人比较好看。”   酒保把酒推给裴致礼,音乐声太响,裴致礼没太听清郁启明在说什么,他端着酒杯靠近郁启明:“你说什么?”   郁启明侧过头,看向裴致礼,他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有一种冬日薄冰似的料峭。   是赏心悦目。   郁启明笑了笑,举起酒杯同裴致礼碰了一下杯壁:“没什么。”   郁启明扬起下颌,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东西。   裴致礼望着他,缓缓抿了一口。   歌曲变换,台上换了人。   郁启明递回酒杯。   只是刚转过身,忽然一边肩膀就被人轻轻拍了一记。   郁启明转头看去,入眼是一个画着淡妆的年轻男孩,头发染成了浅淡的栗色,瘦瘦高高一个,稍微有些女气,但不过分。   他说:“hello,你好啊,那个,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脸是红的,说话的时候眼睛急速眨了两下,也不怎么敢直视郁启明。   郁启明熟练敷衍:“不好意思,我有伴。”   男生霎时睁大了眼睛,他看向一旁那个高挑的男人。男人晃了下酒杯,面色淡淡地同样看着他。   男生迟疑了一下,说:“我、我观察过你几次。”他的目光飞速地又瞥了一下裴致礼:“我以为你男朋友今晚没来。”   看来还是个盯了他很久的。   郁启明显然并不需要多解释什么,只是依旧温声向他强调:“抱歉,我有伴了。”   男生的脸在郁启明再一次坚定说出有伴的时候腾地一下红了。   他几乎有些手足无措:“噢,不好意思,我、其实——”他想起了什么,慌乱里摸了一下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名片,然后咬着唇靠近郁启明。   年轻人用一种羞涩又坚定的姿态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塞进了郁启明的手掌。   离开前,他比了个电话的手势,最后朝着郁启明挥了挥手。   酒保从吧台后面蹭出头:“哇,郁哥,魅力超大哦,今晚要不要替你计数,看有几个小……朋友预备上来约你?”   郁启明看了一眼手里那张卡片,随手丢到吧台上,然后扯了扯嘴角睨了酒保一眼:“胡说什么呢。”   “这哪儿是胡说,您今晚就在这儿坐着,要是没有五个上来约的,今晚的酒我包了。”   【作者有话说】   歌是《富士山下》 第0018章   郁启明拒绝,他讲:“不必了,这钱你留着给你家那位买颜料吧。”   说完又伸手点了点酒柜上的一瓶酒。   “给我来一杯这个。”   酒保回头看了一眼:“……行。”   啧,这怎么是奔着喝醉了去的?难道是他眼花?旁边那一位真就只是朋友?   旁边那一位朋友松开酒杯,两根手指捻起那张被郁启明随手丢到吧台上的白底名片看了眼,然后朝着郁启明晃了晃:“经常能收到?”   郁启明看了一眼那名片,说:“是吧。”   算是经常。   尤其乔丰年不在的时候。   其实偶尔他在也能收到,胆子大的,还有人挑衅着上来问,能不能三人行,就一晚。   险些被乔丰年揍。   裴致礼捏了捏手上的名片,问他:“所以,会答应吗?”   郁启明笑着反问他:“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裴致礼语气平静:“我不知道。”   郁启明就骗他:“我会。”   裴致礼抬眼望他,微微笑了笑,淡淡道:“真的吗?”顿了一下,又补充:“谁都可以?”   郁启明继续编:“那不是,我很挑剔。”   “挑剔的标准是什么?”裴致礼靠近郁启明,拿着名片的手贴近他的心脏,他用那张白色的纸片扣了扣他的心脏:“比如说这个东西的主人,他符合吗?”   郁启明也凑近裴致礼,低声道:“不行,太年轻了。”   裴致礼垂下眼,说:“是么?”   “年轻人,玩不起的。”郁启明想了想郁早早看的那些电视剧的台词,又加了一句:“来真的会让我觉得很困扰。”   酒保正在切一块冰,听了郁启明那嘴里吐出来的台词,险些一个手滑割到手。   郁哥在胡说点什么东西?就他,装玩家呢还?   哪一次过来的时候不是干脆利落全部拒绝,乔丰年在的时候就说男朋友在,乔丰年不在就说已经有男朋友了,暧昧空间半点不给人留。   也就今天带来的这一个……两个人的气场黏黏糊糊奇奇怪怪的,说没点什么干系还真不是那回事儿,可要真说这两个有点什么——不像。   男人跟男人之间真就有了那一层关系,眼神、肢体,不会那么生硬,不会那么犹豫,哪怕就睡过一回吧,也不会哪怕就是碰个手都不敢那一副样吧?   只能说大概是预备有,也许是今晚,也许是明晚,总有人动了心思的。   酒保冷眼看得清楚。   那个男人,几十万的手表挂手腕上呢,身材和脸也都没得挑,气质更是——往绝了说,真是能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就这种,能往床上带,换了别人早开房去了,也就他、也就郁启明,还搁这儿跟人你来我往玩那点小心机,也不知道到底图个什么?   裴致礼也并不确定郁启明说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玩不起。   ——来真的会让我觉得很困扰。   裴致礼望着他许久,问他:“什么算玩得起?”   郁启明笑了一下:“床上关系?”   这四个字听上去可真……恶心。   酒保把切割完美的棱角冰块放进玻璃杯,朝着杯子倒入琥珀色的酒液,然后朝着郁启明推了过去。   灯光流转过酒液,男人白皙的手指触到酒杯凝了冰的杯壁。   郁启明接过那一杯酒,朝着裴致礼又举了举酒杯:“开玩笑的裴总,您一句话别信。”   不远处的舞台旁又掀起巨大的哄闹声,穿着细高跟的男人扭着腰像一条蛇。   郁启明喝了一口酒。   凉的酒液却像是要烫穿他的喉咙,冰块敲击玻璃杯,发出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叮当声。   有人捏着一叠纸币塞进男人的裹得极紧的衣服,浓妆艳抹的男人讨好地朝着人露出谄媚的笑,他攀爬上一根竖直的钢管,开始围绕着它表演摆胯。   那一幕看得郁启明的胃部翻涌,他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他偏过头,干呕了一下。   裴致礼反应迅速,一只手拿下他的酒杯,一只手半扶住他:“怎么了,难受?需要去洗手间吗?”   郁启明想说不用,伸手推了一下裴致礼。   然而没办法说话,一张口就犯恶心,真要吐,总不能吐这里,他站起身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   郁启明没喝醉,他拒绝了裴致礼一个人推门进的洗手间,进去之后立刻反手锁上了门。   独立式的卫生间,立地的巨大的玻璃,水晶吊灯映照着黑色的墙纸,郁启明在洗手台旁的垃圾桶里看到了一个使用过的避孕套。   空气里的熏香变成了其他更诡谲的味道,是恶心透顶的东西。   郁启明扶着洗手台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   * * *   “故事”的老板周申彬接到酒保第一条消息,说碰到郁启明来喝酒的时候,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这两天乔丰年因为一些事情被绊住手脚,又和他爸在针尖对麦芒似地闹着,乔丰年知道自己的脾气,也是怕僵着一张冷脸给不了郁启明好脸色看,所以打算避着人几天。   乔丰年不在,郁启明一个人来喝酒当然没什么问题,何况郁启明这个人,如果他真要跟人勾搭偷腥也不会挑这个地方,真就他上一秒跟人看对了眼,下一秒他们就能电话通知乔丰年去酒店抓奸。   郁启明犯不着给自己找事儿。   于是周申彬叼着烟懒洋洋回复酒保:喝着,钱挂乔丰年账上。   然而他这边消息刚回复过去,酒保第二条信息就到了。   看清楚了东西,周申彬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嘴巴上的烟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什么玩意儿?   郁启明带了个姓裴的年轻男人一起来的?   ——裴?   ——裴致礼?!   不是吧,给他在这儿埋天雷呢?!   周申彬来来回回在酒保描述的【两个人举止亲密,非常暧昧】这几个字上瞄,他切出通话屏,翻出乔丰年的号码,犹犹豫豫地,到底也还是没摁下拨打键。   周申彬重新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他发了一条消息问乔丰年:你人在哪儿呢?   乔丰年回复的倒是挺快:送人回家。   周申彬顿时觉得牙疼:……行吧,你慢慢送。   乔丰年回:有事说事。   周申彬回:……应该没什么事,就,祝你幸福,哥们儿。   隔了很久乔丰年都没回,要么开车了,要么就是被周申彬烦到了压根懒得再回。   周申彬收起了手机,心头有些微梗。   这个事儿弄的,怎么说呢,他怎么就是没由来地觉得、觉得郁启明他是故意的呢?   ……别不是,乔丰年这个傻子,没把事儿捂好,让郁启明给知道了……吧?   周申彬咬了咬烟,操,这可真就精彩了。   郁启明敢亲近裴致礼,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拿刀往乔丰年心尖上捅,还得是聪明人,下手真是稳准狠。   “……负心薄幸,谁比不过谁啊。”   周申彬点头给自己点了烟,长长吐出一口气。   “乔丰年,你这个跟头跌的,得长一辈子记性了。”   * * *   郁启明洗完脸,洗手间的门被敲了两下,裴致礼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你还好吗?”   还好吗?   郁启明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脸,丢纸巾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东西。   纸团丢进垃圾桶,郁启明觉得自己好像还行。   开门的时候,裴致礼还保持着要敲门的姿势,看到了郁启明,他谨慎的上下检查了一下他的情况,然后问:“需要送你去医院吗?”   郁启明问他:“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裴致礼显然并不那么觉得:“你喝两杯酒不至于这么大反应,是胃里不舒服吗?”   郁启明笑着说:“没,可能就是奶奶那边饭菜太好吃,所以不小心吃多了。”   很糟糕的借口。   裴致礼想。   走廊道上有两个人勾肩搭背跌跌撞撞走了过来,看到郁启明跟裴致礼堵在门口,醉醺醺地问他们:“哥们儿,用好了么?让让?”   裴致礼往后退了一步,郁启明往外走了一步,让出了道。   两个男人当着郁启明和裴致礼的面搂抱着嘭一声关上了门。   郁启明还是觉得累,又觉得自己一开始那点打算恶心又可笑。   他伸手抵了抵额头,问裴致礼:“想再喝点儿吗?”   “不了,你需要休息。”裴致礼望着他,又讲:“不好意思,占用了你那么多的时间。”   郁启明笑了起来。   荒唐的一天,由这一句荒唐的话来结束。   郁启明道:“周闵应该还在外面,我看到他了,您坐他的车回去吧,不送了。”   辛苦周闵躲躲藏藏跟一天,就这样吧。   郁启明抬脚要走,裴致礼说:“我先送你回去。”   郁启明笑着说:“不用了。”   “我不放心。”   他说,他不放心。郁启明缓缓收起笑意。   一墙之隔,里面两个人搞出的声音又让郁启明觉得胃部难受。   郁启明看着裴致礼隐在昏暗光线里那张脸,缓缓又笑了:“好,那,麻烦您了。”   走回大厅,周闵从角落里冒出来,他一脸不适应环境的难受。   “裴总,郁助,代驾已经到了。”   郁启明微带歉意朝他点点头:“麻烦你了,小周。”   “您客气了哈。”周闵摸摸被香水熏到的鼻子,刚刚有个分不清男女的人一屁股往他大腿上坐,惊的他当即跳了起来,人后来倒是走了,就是留下的香水,熏得他一个劲打喷嚏。   还有刚刚裴总吩咐的事儿,要他去拿一锅海鲜粥,周闵吸了吸鼻子,这老店还得绕个路。   周闵想着想着,又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   郁启明去吧台拿了外套,朝着酒保打了个招呼。   酒保说:“您这就走了?”   特地来,就喝两杯酒?   郁启明笑着拿出手机,示意结账。   酒保擦着杯子抬了眼示意:“有人结过了。”   郁启明微微一顿,重新放好手机:“…好的。再见。”   说完再见,转身离开的动作也是干脆利落,人直接就朝着那边侧身站着的男人走去。   酒保忙应了句:“再见郁哥,空了来玩。”,然后就眼睁睁看着郁启明和另一个男人并肩走了出去。   这背影看起来,酒保喃喃:“……虽然挺配的,但真是让人不习惯啊。”   到底就是那么多年早就把乔哥和郁哥看习惯了,换了个人,真是多看一眼都让他浑身难受。   酒保擦干净了酒杯,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啧,这个时间对成年人来说真的是回家太早,开房正好。   还是跟老板再报备一下吧。   酒保点开微信。   到时候乔哥要是发疯,他只管说,我当时就跟老板说了,他没跟您打招呼啊?   至于老板的死活——   ……他就是个破酒保,他管得了那么多? 第0019章   外头的雨下的比之前更大了。   裴致礼很坚持送他,郁启明没再拒绝,直接同他一起坐到自己车的后座。   车子后面堆了两个抱枕,一个三明治形状、一个热狗肠形状,显而易见的郁早早品味。   郁启明抱了一个热狗肠抵住隐隐泛疼的胃部,觉得吐完了之后整个人就好像是在发冷。   直觉告诉郁启明可能要糟。   从哥本哈根开始就隐隐冒头那一场感冒像是一座蠢蠢欲动的活火山,现在郁启明已经察觉到了它的岩浆流动,或许今日午夜就要喷发。   郁启明的脸贴了贴热狗肠,一想到明天要上班,他就恨不得这一座火山不是住在他的身体里,而是翻涌在S市的地底。   只是很快,身而为人的良心就立即阻止了郁启明有关于火山地震的想象——S市几千万人的身家性命不能只因为他不想上班而灰飞烟灭——哪怕只是想象,他今夜的道德底线也不太允许。   总归还是因为不久之前郁启明头脑混沌,差一点就做了一些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的事情,以至于回过神来的郁启明恨不得此时此刻就在街口碰到一个走不动路的老奶奶,他保证立刻飞奔过去扶着她来回过三十遍马路不带喘气的。   总之,现在的郁启明道德水准高的吓人。   车外雨下得大,代驾车开得慢如龟爬。   郁启明闻到了空气里浅淡的酒气,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还是裴致礼身上的,应该是他身上的。   郁启明捏了捏手里的热狗肠,后知后觉感到了一丝狼狈。   ——裴致礼应该也看到了。   从副驾驶座位看过去的话,应该可以看到隔壁车驾驶位上那一位容貌美丽的长发女士,如果再留心,当然也能看清楚闭着眼睛坐在副驾驶上的乔丰年。   郁启明想,当时他的脸色应该不太好,非要用词语来形容,最接近的状态大概是“如丧考妣”。   所以还是得感谢那两杯催吐了的酒。   嚼不烂死命咽下去的东西总有一天还是得吐出来,难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难受过了应该也就好了。   就跟今晚这一场大雨一样。   它总不可能无穷无尽一直下个不停,总会有晴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郁启明并不缺少耐心,他可以等待天晴。   给自己做完了心理暗示,郁启明觉得自己似乎好受了一点。   不过也就好受了不到两分钟,郁启明两分钟后接到了郁早早打来的一个电话。   “喂?怎么?”   郁早早在电话那头的嗓门大的惊人:   “喂,郁启明,几点了,你到底还回不回家?真就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是不是?你一个良家妇男出门在外,稍微有那么一点时间概念行不行?”   郁启明立即捂住电话,朝着被郁早早的大嗓门给喊得看过来的裴致礼表达他的歉意。   “不好意思裴总,我接个电话。”   郁启明松开听筒,对着电话那头的郁早早说话,声音显得没有半分人情味儿:   “说人话。”   “温柔一点郁启明,人设崩了呀。姐姐就是在关心你,姐姐正开着一盏小灯在门口等着你呢。”郁早早啧啧啧:“想给你关怀,也给你家的温暖,姐姐这么为你着想,你这么跟姐姐说话,良心痛不痛啊?”   郁启明也觉得奇怪,上一秒他的道德水准还在高出全国人民不少的水平,现在只是跟郁早早说了两句话好像就直接掉下平均线了。   “没有那个东西。”   郁启明直截了当。   “怎么会呢,你有的,你当然有,姐姐知道你有,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那现在姐姐说你有,你他娘的就必须得有,知不知道?”   郁启明很奇怪:“我要有这个东西干什么?”   郁早早夹着嗓子,声音细如春雨,软如春风:   “你有良心,你就会给你亲爱的姐姐带咱们家楼下的关东煮,我要萝卜海带和香菇,一串牛肉丸,一串甜不辣,嘶让我再想一想,对了,再给我带一根烤红薯!”   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宛如一只春天刚跳上柳枝的黄鹂鸟:   “感恩,笔芯,爱你,么么哒,不给我带就鲨了你哦!拜拜。”   郁早早啪叽一下挂了电话,   郁启明举着发出空音的手机停顿了两秒,然后面色平静的收了起来。   许久,裴致礼开口:“是,郁早早吗?”   郁启明点头:“是的。”   裴致礼停顿了一下,诚挚夸奖道:“她和小的时候一样,很活泼,健谈,很可爱。”   郁启明定定同裴致礼对视了两秒,回道:“…谢谢,我会转达的。”   可爱。   郁早早听到这个评语会当场爆炸。   裴致礼像是弯了一下嘴角,然后他移开了眼睛,望向车窗外。   窗外路灯投射的光线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裴致礼的侧脸凌厉,下颌线收拢的那一点弧度却很有几分曼妙,这种秀致的曼妙迥异于他本身的冷淡气质,像是纯白里透露出的一抹色晕极浅极浅的粉。   郁启明也收回了目光,他的手指再一次无意识地捏了一下手里抱着的那一根热狗肠。   粉色的。   酒后的眼角,温热的指腹,抑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郁启明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掌心。   人类无耻,郁启明也不过如此。   他的道德岌岌可危、摇摇欲坠,他只能用疼痛唤醒理智。   愤怒和伤心会在暴雨夜幻化成为一头在心脏中央咆哮的异兽,郁启明的道德反复横跳,高的时候很高,低的时候简直可以突破下限。   不讲道理,没有逻辑。   郁启明面色平静地远望远处点着蓝光的高塔,蓝色的光晕被大雨打碎,变成一片更加模糊又凌乱的东西。   是冷的,凉的,是遥远的,模糊的,也是够不着的。   那一抹高塔上的蓝色灯光。   然后它熄灭了。   周闵比他们晚到一点,郁启明下车付完钱的时候,才看到了街对面一辆缓缓靠边的黑色奔驰。   奔驰停住,开了双闪,然后有人推门下车。   雨水变小几近于无,风也小。   梧桐树枝挂了冰凉的雨滴,吧嗒一声掉落到了郁启明的额头。   周闵手里提了一个袋子,缩着脖子跑了过来。   郁启明没留意,他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然后朝着代驾道了一声谢。   裴致礼站在另一边,抬着头正看向一旁一个路灯。   老小区,路灯昏暗,郁启明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东西。   他顺着裴致礼的目光朝着那一处看去,模模糊糊一团黑,什么也没有。   周闵到了,先喊了一声裴总,裴致礼收回看向路灯的目光。   周闵把手里的袋子给裴致礼递了过去。   裴致礼伸手接了。   郁启明没多想,一眼没往那东西上瞟,只是笑着对周闵说:“辛苦你了,裴总到家了麻烦回个信。”   周闵比了个OK,他故意左右看了两眼,嘿嘿笑着问郁启明:“郁助您这是搬家了?”   郁启明说:“没呢,要搬了找你帮忙。”   “当然成,到时候我提前给您搞一个箱车,要多大的您随便说,半挂也成。”   周闵也是能扯。   “半挂倒不必了。”郁启明说:“路太窄,进得去出不来,半路卡那儿了就完了,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叫个吊车。”   周闵听了,咧开嘴又哈哈笑了两声。   跟郁启明乱七八糟扯了一通,扯完了,周闵看向裴致礼,老板这是想回呢,还是不想回呢?   裴致礼没动,周闵觉得老板这是不想回,于是想着要不要回头继续再跟郁启明再多扯两句有的没的。   只是还不等他再开口,裴致礼就朝着郁启明说:“记得吃药。”   郁启明双手插进口袋:“好的,谢谢裴总。”   然后裴致礼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郁启明:“粥,还是热的。”   “……”   郁启明看了好一会儿那东西,才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   裴致礼没说不用谢,他说:“明天见。”   不久之前刚刚因为不想上班而在脑子里畅想S市火山爆发的打工人郁启明:   “……明天见,裴总。” 第0020章   裴致礼走的时候,梧桐树上又滴落了一颗雨水。   真是凉,是该凉一点,免得郁启明捧着手里这玩意儿脑子又开始发热。   郁启明目送了那一辆奔驰车开出街道,他站在夜风里又吹了两分钟,脑子里的东西从苏照春女士替他购置的衣物,到裴致礼那一份迟来十余年的礼物。   郁启明被冷风吹清醒了头脑,身上的热气也同时被吹了个一干二净,他吸了吸鼻子,一概懒得理会,直接转身上楼。   推门进屋,郁早早披头散发正蹲在沙发上捧着平板看不知道什么电视剧。   郁启明听了一耳朵,判断出是泰剧。   两个主角都情绪激动,叽哩哇啦吵架的同时正在激情互扇巴掌,一个比一个清脆,一个比一个响亮。   就在这清脆响亮的巴掌声里,郁启明忽然记起了郁早早不久之前电话里的吩咐。   萝卜海带和香菇,一串牛肉丸,一串甜不辣,还有一个烤红薯。   哦,还有药……解酒药,呵。   很好,他其实一点没忘。   郁启明换了鞋走进屋,郁早早从沙发上蹦了下来,嘴巴里一边喊着:“没规矩的小破孩终于回来了,让我看看你有没有给亲爱的姐姐买错食物。”一边朝着郁启明扑了过去。   郁启明下意识扬起一个笑容,想对着郁早早递出去手上的东西。   他本来想说:“将就一下。”   可不知道为什么,手里那东西突然就变得特别重。   重的他提溜不起来,递送不出去,于是那一句将就一下,也就被吞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去了。   郁早早眨了眨眼,停在半路,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了一圈郁启明,重点停留在他提着东西那一只手。   关东煮好像不需要这样的豪华版本包装,于是郁早早十分轻易得出结论:   “……你忘了买。”   郁启明重复:“萝卜海带和香菇,一串牛肉丸,一串甜不辣,还有一个烤红薯。”   郁早早说:“对,大概是这些,你忘了对吗?”   郁启明强调:“我没忘。”   郁早早跳起来:“玩什么文字游戏啊你!你忘记了!郁启明你没有心!你没有把姐姐放在心上!我要跟你分手!”   郁启明:“……串戏了。”   郁早早说:“抱歉重来。郁启明你没有心!你没有把姐姐放在心上!我要跟你断亲!”   郁启明绕过郁早早,走进餐厅,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餐桌上。   他弯腰,从橱柜里拿出两个碗,又拿了两个小勺子,在餐桌上摆放整齐了,然后打开包装袋。   “行吧,断亲就断亲。”   郁启明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装。   盒子打开,从里面飘出来的鲜香气息缓缓飘到了郁早早的鼻子底下。   然而郁早早女士并没有立即投降,她选择十分严谨地蹭过去看了一眼。   郁启明捞起一个蟹钳预备往自己的碗里放,郁早早手脚利落扑了过去一把抢过勺子跟螃蟹:   “……行吧,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断亲一事,容后再议。”   平板里的电视剧剧情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男女主在瓢泼大雨里疯狂拥吻,凄惨又热烈地互相诉说心意。   郁启明其实没有什么胃口,尽力吃了三勺就放下了碗筷,然后抬起眼,看着郁早早支着腿一边啃着螃蟹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剧。   吃就吃吧,一边吃一边看还有心思继续在念他:   “郁启明你说你,当你姐有什么意思,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就是不上心,对我不上心,我今天就变身成为孟姜女,我今晚就要去哭长城。”   “现在叫你买个关东煮你能忘记,将来保不准能忘记什么事儿。”   “倒是记得给自己买粥,什么人啊真的是,道德水准太差了。”   他用手撑住下颌,盯着郁早早那一副抓住他小辫的得意样儿看了一会儿,慢吞吞说:“这粥是裴致礼买的。”   郁早早啃螃蟹的嘴停了一下:“……嗯?谁?你不是去…等等,你后来被裴致礼喊去加班了吗?”   出差回来的周末还要被喊去加班,太惨了吧打工人。   郁启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说:“你电话来的时候,裴致礼就在旁边,他听了个全程,然后他夸你,活泼,健谈。”   郁启明嘴角带着笑,一张斯文漂亮的脸,却笑得宛如一个阴暗腹黑的老阴比。   郁早早隐隐有所预警,急忙说:“够了,你别说了。”   郁启明笑意加深:“还有,跟小的时候一样——“   郁早早站起来:“闭嘴!你闭嘴!啊啊啊啊!”   “——可爱。”   郁启明笑眯眯地说完了整句话。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郁早早一把丢下手里的螃蟹:“可爱?!我吗,我一米七二,一百二十五斤,徒手能举三十公斤的铁,我可爱?哈,裴致礼他是不是出国太久不会讲中国话了,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公司拜访一下他吧,给他送一套小学语文课本,让他好好学一学语文课本上有关于形容词那一块的用法!”   郁早早的愤怒几乎可以喷射出实质性的火焰。   郁启明成功转移了郁早早的注意力,他收拾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在水槽里冲洗干净。   洗完了就去客厅里翻药盒,没买郁早早的关东煮,也顺便忘记去药房兜一圈,郁启明拿出一盒胃药,看了看保质期,挺好,还有二十天过期。   郁启明给自己倒了杯水,想着,你既然都能想起送粥,怎么没连药一起给我买了呢?   体贴和细心到了半路,剩下的那一程路又该要怎么办?   郁启明咽下了药,放下杯子,百无聊赖想。   这到底是要人继续朝前走呢,还是干脆要人掉头?   或者,其实就是另一个乔丰年。   给他在去的路上铺满了鲜花,到了头却没告诉他,最后一步是百丈悬崖。   郁启明那天晚上又做了个梦。   纷繁混乱,颜色堆叠,最后梦境跳脱着落定在他二十岁那一年的冬日。   百年校庆排演舞台剧,女主角在临场之前吃坏了肚子,吊着点滴躺在病房里给郁启明打电话:   “求求你了哥,你就上吧。”   郁启明语气十分温和且理智地拒绝了她:“我是男的,许大宝,替演不了你的女主角。”   女主角许大宝语气坚定:“你可以的,哥,你比我好看多了。”   这是长得好看不好看的问题吗?   这难道不是基础的性别问题吗?   梦境里,接电话的时候,乔丰年也在他旁边,乔丰年的脸是模糊的,隐约能感觉到他是在笑。   他的手里捧着一台相机,一边调着参数一边笑着对郁启明说:   “是,我也觉得我家宝贝儿好看来着,比许大宝同志好看!”   许大宝同志隔着电话听到了,激动地拍打着病床:“对吧!乔哥!你也这么想的吧!我早跟人说了,选什么院系之花啊就选我当那劳什子花,就应该把票投给郁哥,我法院的台柱,我法院的门面啊!”   许大宝话音刚落,乔丰年被逗得更开心了,他笑倒在郁启明的身上,对着他讲:   “看来当时没拦着她也是有点好处。郁启明,你演不演辛蒂蕾拉?”   梦境里无限回响着乔丰年的这一句带着笑的问话:郁启明,你演不演辛蒂蕾拉?   伴随着乔丰年的声音,时间线毫无道理从冬日跳转到更早之前的盛夏。   在暑意蒸腾的夏日,是郁启明第一次见到许大宝的日子。   许大宝同志生来一张林黛玉的脸,配了一个鲁智深的狗脾气,十八个追她的男人最后都会彻底洗掉对她的颜值滤镜,然后处成了钢铁一般的兄弟。   而那一年郁启明则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就被她连哄带骗进了学院剧社。   梦境里漂亮的小姑娘撸着袖子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玉米,一边啃一边对着电话喊:“我不会招新,真不会,别烦我了,再烦鲨人,头丢北海腿扔西山,挂了!”   鲨完人还要头丢北海腿扔西山的漂亮小姑娘头顶正立着一块法学院的金属标牌,恰恰好刻着六个金闪闪的大字:法明理,正人心。   刚刚跨进学院的郁启明,把他的目光缓缓从小姑娘的身上挪到那六个金属大字,在那个瞬间,他忽然对本学院的学生素质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担忧。   然后小姑娘就抬起了头。   然后小姑娘就看到了他。   郁启明承认,他的确多看了她一眼,因为她那打电话的语气让他莫名其妙想起了郁早早,半分相似也能让郁启明对她主观上带上好感,于是他对着人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   ——陌生人的相交本该到底为止,如果许大宝同志没有原地蹦起,百米冲刺朝着他冲过来的话。   ——郁启明这一生,本不会留下任何一张女装照片,他没有半分类似于此的性癖爱好,然而他偏偏遇到了许大宝。 第0021章   ——郁启明这一生,本不会留下任何一张女装照片,他没有半分类似于此的性癖爱好,然而他偏偏遇到了许大宝。   他被人一把拉住了手。   对方瞪大了她那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面目诚恳,语气真切:   “您好,我是许黛宝,我以灵魂起誓,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没有你,我的世界将一片黑暗。”   如果当时郁启明单纯把她看成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孩儿,然后毫无道德地转身就走,他本不会留下任何一张女装照片。   然而他没有,他顿了一下之后微笑地问她:   “……你…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当是时,许大宝正走火入魔地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脱口而出的“表白”里真心没有三两重,前一天她刚刚面目深情地对着寝室楼下怀了孕的母猫说过一模一样的台词。   当然了,无论她话语的真心有没有三两重,郁启明都不会当真。   他只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他甚至在那个时候已经把手摸进了裤兜,准备掏出手机拨打110——如果这个女孩当着他的面开始无穷无尽地讲那些戏剧台词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求助警方。   好在许大宝没有。   她只是死死捏住郁启明的手对他说说:“有,我十分需要帮助。我头昏眼花中了暑,麻烦您送我去八号楼三楼308教室,感恩,好人一生平安!”   如果到此为止郁启明摒弃道德转身离开,没有踏入八号楼三楼308教室,他本不会留下任何一张女装照片。   然而他就那么扶着那个小姑娘踏进了八号楼三楼308教室。   后来乔丰年知道了这个事情,他在电话里问他:“那姑娘漂亮吗?”   郁启明很诚实告诉他:“特别漂亮。”   乔丰年就嗤地一声笑了。   那个时候,郁启明与乔丰年两个人心知肚明玩游戏,一来一去之间永远似真似假,半真半假。   真的时候,有人会穿过半座城给他送一支玫瑰花。   假的时候,两个人三个月没有通过一个电话。   乔丰年在电话里对他说:“再漂亮你也不能碰人一根手指头,知道不知道?”   郁启明就笑着问他:“那要是她碰我的手指头呢?”   乔丰年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阴恻恻说了句:“她拿哪只手碰的你?”   乔丰年花天酒地、风流肆意,跑车副驾上的姑娘一个换过一个,在喝醉了酒的晚上怀里抱着一个,却还要打电话警告他,不许碰人一根手指头。   隔着电话,乔丰年身旁那个姑娘声音甜腻,还撒着娇问他,你给谁打电话呢?语气那么凶。   凶?   郁启明在电话的那头认真地想,哪一句凶?   只是乔丰年没等郁启明回答他问出来的那个问题,他就自顾自挂断了电话。   这场聊天也就此不了了之。   然而事情的确还是有后续的。   通过电话的第二天,乔丰年气势汹汹冲进郁启明学校里,准备跟许大宝好好掰扯掰扯郁启明的手指头到底能不能被他以外的人碰这个问题。   郁启明阻挡不能,还是让乔丰年跟人撞了正面。   刚见到许大宝的人,乔丰年就冷嗤了一声,上下一点不客气地打量了一番许大宝。   许大宝一开始还挺懵的,直到乔丰年毫不客气地开口对她说:   “你碰郁启明哪儿了?不知道人有男朋友,你就随便碰?你自己没有男朋友吗?就碰别人的男朋友?”   “什么玩意儿?”许大宝当时一脸懵:“等等、谁啊你,男朋友,我郁哥承认了吗?一个人胡说八道点什么东西?还有,我有没有男朋友关你屁事?”   许大宝一把扯过郁启明的胳膊抱紧,一脸不知情的天真,对着乔丰年直接输出一顿挑衅:   “你别来跟我逼逼赖赖,什么你的男朋友,这是我的罗密欧!”   乔丰年一把扯过郁启明的手,对着许大宝说:“你把手放开!”   许大宝更加用力抱紧了说:“不行,我的。”   郁启明夹在两个人中间被拉挤成一团馅饼。   乔丰年用了大力气,许大宝也不甘示弱。   郁启明怀疑他的腕骨即将被人捏碎,他忍着痛眨了眨眼,喊道:“停!——”   “——你误会了,乔丰年。”   乔丰年的确误会了。   郁启明三两句话解释了缘由,着重强调了许大宝性格与郁早早的迷之相似,让他一眼觉得亲切,又描述了一下许大宝近期排练罗密欧与朱丽叶上了头,脱口而出都是莎翁金句。   乔丰年倒是很会抓重点:“那她喊你罗密欧是怎么一回事?”   郁启明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说:“噢,我刚刚投身了戏剧社。”   乔丰年:“……?”   郁启明说:“就主演罗密欧。”   许大宝从郁启明的背后蹭出头,女孩子长的不高,一头黑长直,清纯得一塌糊涂的一张脸,是能把直男迷到晕头转向那一款。   乔丰年仔仔细细又看了她很久,忽地笑了。   他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对不住啊妹子,我是乔丰年。”   他翘起了唇角,凑近许大宝:   “我真的是你郁哥的男朋友,所以,别扒拉在他身上了,成么?我看了真觉得碍眼。”   许大宝犹犹豫豫地就这么信了乔丰年的话。   乔丰年的脾气不算好,但是的确,他想哄人,是真的能哄住人。   乔丰年坐在排练室里拧开一瓶矿泉水装模作样递给郁启明,然后转过头对许大宝说:   “大宝,你都不知道,我追郁启明追得有多难。有一次他几天不接我电话,大晚上下着大雨,我跟就个狗似地在他家楼下淋着,就为了见他一面。”   乔丰年的声音里像是灌了风,他说:“郁启明多狠心啊,连窗户都不打开一下,我当时真的是死的心都有了,我想着我犯了多大错啊,他要这么对我。”   梦境很多细节都很模糊,乔丰年说话的声音带着一种忽远忽近的飘忽不定。   只是奇怪,声音在飘忽,可是乔丰年这个人就一直呆在那里,呆在不远不近地的地方,只是浑身笼罩着一片白茫茫的光晕。   郁启明清楚看到了乔丰年当时是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印着两行花体的英文字。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是亮的,特别亮,简直像是倒映了一颗启明星。   他一边说一边还在笑。   仿佛是察觉到了郁启明注视的目光,他就侧过了头,悄悄朝着郁启明的方向眨了眨眼。   乔丰年当编剧的水平实在不够格,编出来的剧情烂俗,毫无新意。   偏偏许大宝还真就信了。   乔丰年自顾自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对郁启明一见钟情,一往情深的痴心人,相比较而言,故事里的郁启明简直称得上冷漠又刻薄。   他对乔丰年放下身段的倒追不屑一顾,他高高在上,不识情爱,总是一而再再而三毫无道理地折磨着一心一意爱着他的痴心人。   总之故事毫无逻辑,只有许大宝当了真,以至于当乔丰年讲到故事结尾的时候,她看向郁启明的眼神里都开始飞刀片。   郁启明没有费口舌辩解,只是笑着对许大宝说:   “前两天我接到他电话,大晚上,电话里还有姑娘的声音,说什么凶不凶的,我那晚上一晚上没能睡着。”   乔丰年本来还在笑,郁启明话刚落地,他就缓缓收起了笑容,抬起眼瞄他。   郁启明继续说:“第二天上课都没心思听,满脑子都是乱的。”   这话说的,真真假假,半真半假,跟他们那时候的关系一样云山雾罩。   许大宝说:“啊?别不是郁哥你把人的耐心都磨光了吧?”   郁启明当时还沉思了一下,说:“有可能?看来人的耐心的确是有限的。”   乔丰年当时神色有些慌张,凑到郁启明身旁低低说了句:“想什么呢就多想,什么事儿都没有。”   乔丰年信誓旦旦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傻子才信什么都没有,郁启明想,他又不傻,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乔丰年说话的时候,那点热的,暖的呼吸吐在他的耳侧,带来痒的,烫的,模糊的感受。   ——郁启明怎么会不知道?   梦境里的光晕渐渐模糊,只有光晕里的乔丰年犹且还在嘀咕着:   “怎么就没耐心了?咱俩不都挺有耐心的么?没耐心谁能这么玩两年啊,对不对?”   ——怎么就没耐心了呢?   ——没耐心谁能这么玩两年。   ——对不对?   郁启明,没耐心,谁会跟你玩两年呢?   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冲刷过梦境,暴雨又变成了一片又一片巨大的棱形的雪花。   在飘着雪花的冬日里,乔丰年又在问:郁启明,你演不演辛蒂蕾拉?   第一版的剧本没有修改灰姑娘的性别,郁启明面色无奈,被乔丰年扯进更衣室。   女孩子穿的戏服腰肢纤细,乔丰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怀好意怂恿他:“试一试呗,公主殿下。”   郁启明转过身看他,乔丰年歪着头望着他笑。   郁启明也朝着他笑了笑,然后他当着乔丰年的面,从容地解开了衬衫扣。 第0022章   夕阳昏黄,穿过教室老式的菱格小窗。   一道又一道模糊的暗影被拖曳成细长的模样,投射到了浅色的墙壁。   轻薄的、细微的尘埃一阵阵扑起,透过日落前的光辉,旋转着渐渐平息。   那件戏服是女生的尺寸,于郁启明而言理所当然太小,勉强也不过卡得进腰,再想往上,真就寸步难行了。   乔丰年松开拉链,往后退了两步欣赏,郁启明说:“看完了么?那我换下了。”   乔丰年头发凌乱,说:“等等。”然后回过头在包里翻找相机。   郁启明透过镜子看他,乔丰年举起相机。   乔丰年后来把这张照片放大洗了出来,挂在了北海路16号的主卧。   那时候他们两个都已经搬进北海路16号住,照片实在特殊,郁启明站在主卧床头看了很久也没能习惯,只觉得乔丰年这个爱好太特殊。   郁启明不习惯,于是他微笑申请住客房,只是乔丰年不允许。   他不允许,就在那张照片底下,他掐着郁启明的脖子把人往床上带,试图复刻当日场景。   无论如何,总之,后来剧本还是改了。   感恩编剧,辛蒂蕾拉性转成了灰王子,百年校庆,郁启明穿着蕾丝衬衫登了台。   演出完毕那一天的午夜下了一场大雪。   郁启明端着热红酒,和乔丰年一起坐在点了壁炉的客厅里看了一部欧洲的老电影。   乔丰年摸着他的手指,低声问他:“公主殿下,你的手指今年不会再长冻疮了吧?”   郁启明没有回答,他只是安静的看着乔丰年,而乔丰年也正抬起眼看他。   那个时候,乔丰年眼珠湿润,望着郁启明时,目光里有着情真意切的心疼。   午夜的大雪铺天盖地,壁炉里的火焰一瞬间被吞没,梦境里的郁启明化为冰雕一瞬间被冷冽的大风吹裂。   唯有那一个乔丰年,他完好无恙地呆在那一处。   他静静的抬眼望着他,还是最深情时候的模样。   梦醒的时候,窗外没有大雪。   郁启明浑身冷汗,听到了一场还未停歇的大雨。   梦醒了。   ***   郁早早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结束一局游戏,赢得贼特么爽。   口渴,跟队友说了声稍等,她一步并两步跑出门倒水。   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夜灯,郁早早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又倒退了两步,转头往光线的方向看去。   郁启明的房间细开着一条缝,里头亮着灯。   ……又不睡?   修仙啊?   郁早早倒了杯水磨蹭到郁启明的房门口,做贼似地往里看。   真没睡,人正穿着睡衣坐在地上,捏着一块拼图一边看一边往下放。   郁早早敲了敲房门。   郁启明没抬头:“有事儿?”   郁早早说:“我没事儿,你有事儿吗?”   郁启明淡淡说:“没事儿啊。”   郁早早推开门进去。   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醒的,底下那幅工程浩大的拼图看上去基本已经完成了。   她一屁股坐郁启明的床上,拢了拢被子问他:“想谈谈吗?”   郁启明放下一块拼图:“谈什么?”   郁早早伸出手指戳了戳郁启明的背脊:“谈你。”   郁启明躲了躲,没躲开,只能摆烂任她戳:“真没事儿。”   他笑了笑,举了举手里的拼图:“裴时雪的东西,过两天还得给人送过去,结果叫我不小心给弄坏了,所以加班加点先给拼出来。”   郁早早听说是裴时雪的东西,她伸出头又去看了一眼。   穿着婚纱的女人低着头在签字,世界名画,品味正常得不像是裴时雪的东西。   “真是他的啊?”   郁启明说:“是啊,巴黎带回来的。”   郁早早喝了一口水:“哦~你跟裴致礼一起带回来的?”   郁启明手顿了顿,他终于抬起眼看了郁早早一眼。   然后嘴里特别爹味地冒出了一句:“女孩子冬天不要赤脚走路。”   郁早早翘了一下脚:“花了钱铺全屋地暖不就为了实现冬天赤脚自由嘛。”   郁启明说:“哦,那随你。”   郁早早凑过去:“又玩转移话题这一招?别啊,说说呗。”   郁启明无奈的叹了口气:“说什么?”   郁早早把手里的杯子放到床头柜,忽然发现放了很多年的两人合照不见了踪影。   她顿了一下,抿了一下唇,才道:“也没什么,就是问你,裴致礼能不能看在你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早点给你升职加薪。”   郁启明说:“你抽时间打个电话问问他。”   郁早早说:“行,你把他电话号码给我。”想了想,她十分严谨地补充:“私人那一个。”   郁启明挑了一下眉,转过头朝着郁早早流利报出一串数字。   郁早早措不及防,懵了,她着急忙慌道:“唉!等等,我还没记呢,13多少5什么来着,你、你再来一遍!”   郁启明不理她了。   郁早早两只手掰着郁启明的肩膀用力晃:“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郁启明被晃地头晕,他说:“NO。”   “NO个屁!”   郁早早拍了一记他的肩膀。   郁启明听了真是觉得耳朵难受:“您说话能不能文雅一点?”   郁早早说:“我哪儿不文雅了?我特别文雅,不仅文雅我还优雅!过两天我还得跟许黛宝一起走红毯,我怎么可能会不文雅不优雅?”   许黛宝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开始走宣发,郁早早在里面客串了个不到两分钟的角色,她力邀郁早早陪她一起参加首映,连礼服都替她借好了。   郁启明一个月前听郁早早提起过这个事儿,他说:“走红毯?穿羽绒服那种吗?”   郁早早嘲笑他:“怎么可能?当然是穿礼服啊,黛宝这个片子她那么用心,投资又那么大,乔……丰年那边,好像也给投了钱。”   脑子一个没转弯就提起了人,郁早早有些懊恼。   “总之,细节处必须完美,零下一度我也必须陪着黛宝穿一次礼服!”   郁启明笑了笑,说:“行,你开心就好。”   听上去真不像一句好话。   ……应该还是因为她不小心提了什么什么乔丰年什么的名字。   郁早早悻悻地对他说:“好吧,你早点睡,过几个钟头就得上班了,少喝咖啡,容易猝死,我游戏搭子还在等我呢,走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出门,又匆匆再一次推门进来,踮着脚尖飞速拿了遗漏在床头柜上的杯子,然后再次出门,关门。   郁启明没有在意。   他拿起一块拼图准确地放进缺口,一整幅图花了他不少时间,现在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完成了。   郁启明再次端详这一幅被拼起来的油画。   美丽的婚礼,正在签字誓约的新人。   多么……幸运,又幸福的人。   郁启明看了一会儿拼图,忽然抬起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行了,这图拼倒是快拼好了,只是该买的框还没买。   啧,还真脑子有坑,昏了头了。   * * *   第二日上班,乘电梯上十八楼踏出电梯门的时候,郁启明疑心自己脚下的木纹砖地面是软的。   它当然不是软的,只是郁启明一整个人在发飘罢了。   睡眠缺失伴随着感冒,郁启明跟人说话的时候都带上了鼻音。   总经办的小姑娘抱着文件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把头蹭进来问他:“郁助,要咖啡吗?”   郁启明抽了一张纸巾擦了一下鼻涕:“一杯美式加浓,谢谢。”   小姑娘冲他比了一个OK,收回头之前对他说:“郁助,脸色不太好哦。”   脸色不太好的郁助灌下一杯加浓的咖啡也不能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   更糟糕的是,到了快中午,他的喉咙也开始发疼。   好在无论是他还是裴致礼,出差几天堆起来的文案工作都能让他们屁股坐定在办公室忙上一天。   除了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个没有任何交流。   谢天谢地,他现在提不起任何精神去对付他。   郁启明伸出手又抽了一张纸巾。   突然记起来还得给曹瑾之去个电话,郁启明看了眼时间,沉吟了一下,拨出了电话。   曹瑾之的电话接的很快:“喂,小郁,出差回来了?”   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郁启明真心希望这一个电话能够听到一些好消息。   “是的,回来了,瑾之姐你身体怎么样了?宝宝还好吗?”   曹瑾之听了郁启明的问话,轻轻叹了口气。   郁启明一听这叹气,心也就凉了半截。   他对着曹瑾之说:“姐,说真的,我期望你孕期顺利的心情真的半点不亚于姐夫。”   曹瑾之几乎要被郁启明逗笑。   “裴总没那么难应付吧?”   郁启明也叹了口气:“话不能这么说。”   这不是难不难应付的事情。   两个人在电话里又聊了几句,直到曹瑾之的丈夫过来提醒她吃药,郁启明忙说:“那你好好休息,我先挂了。”   曹瑾之说:“麻烦你了小郁,你这么能干,我其实真的一星半点没担心的。”   郁启明挂断电话前,实在没忍住揉了揉额头,到最后也没分辨出来曹瑾之这句话到底是夸还是讽。 第0023章   曹瑾之身份特殊,她是裴董特意下放下来给儿子的人,说是秘书,其实手上那点权力比底下几个副总还大。   然而裴董和裴致礼母子关系不过泛泛集团内部人尽皆知,曹瑾之手握大权,为人却称得上谨小慎微。   郁启明这一年里是真的见识到了曹瑾之两边横跳半道走钢丝的本事,他是真的不得不说一个服字。   现在曹瑾之是凭着怀孕这一遭事情在裴董和裴致礼这一对母子手上全身而退,现在这烫手山芋全部落到他手上,郁启明自认自己没这份本事在裴董和裴致礼之间走钢丝——何况他跟裴董实在说不上一个熟字。   和曹瑾之这一个电话打得郁启明心情沉郁。   他喉咙发疼,浑身发酸,毫无胃口。   实在不想走出办公室去觅食,于是尝试在办公室寻找食物。   郁启明在办公桌里翻了半天只找到一盒喜糖,还是业务部里一个跳槽过来的业务员两个月前送过来的。   红色喜糖盒子上扎了一个喜庆的蝴蝶结,郁启明还记得分喜糖的时候那一位业务员那张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脸。   他能对着新郎官说什么呢,还不是都是老话,无非不过是什么,恭喜恭喜,早生贵子,幸福万年长,羡慕羡慕。   郁启明两个月前对人说恭喜还不怎么走心,回了头再看,那点不走心简直如同一个回旋镖插进他如今这一颗小心脏里。   可要不是经过这一遭,郁启明也并不知道,原来他的感情观和家庭观居然如此传统守旧。   旧得跟故宫门口蹲着那两头石狮子差不多了。   这么想想,郁启明愈发确信自己十年前的时候是头脑发热,竟然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朋友关系。   啧,到底年轻,胆子就是大,什么狂言妄语都敢说出口,偏还碰到个乔丰年缺根筋,居然信了他。   开始得狼狈,经过又模糊,落得一个潦草结局好像是理所应该。   郁启明伸手解开蝴蝶结,在喜糖盒子里挑挑拣拣找了一个牛奶味的棒棒糖。   他噗地一下挤爆包装袋,把糖含进嘴里。   郁启明浪费了点时间给自己简单做了个心理辅导。   嘴巴里的棒棒糖甜得让人上头,郁启明从左边含到右边,打算拿这根棒棒糖糊弄过今天的午饭。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郁启明咬着棒棒糖刚准备在午休时间开一把游戏,结果游戏界面刚打开,就察觉到了有人从他的办公室旁走过。   高的瘦的一个人,打扮精致,衣品绝佳。   他伸手敲了敲郁启明办公室的门,郁启明抬着眼睛望着那玻璃上的百叶窗,没有应声。   对方显然很有耐心和教养。   郁启明没有应声,他就又平和地敲了两下办公室的门,敲门的声调和节奏都和之前那一次几乎一模一样,并不含有催促的意味。   郁启明听到自己咬碎棒棒糖时候发出的细微声音,他把那些细碎的糖果咽下喉咙,尖利的糖片割得他喉咙毛刺刺地发痛。   郁启明没有让对方敲第三次,他站起身扣上了西装,绕过了办公桌,走过去给人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裴致礼极少见地穿了浅色的呢料西装,浅灰色的,跟他戴着的眼镜镜框颜色相似,这样穿着令他看上去倒是少了几分平日里常见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多了几分矜贵的斯文气。   裴致礼的目光先落到了郁启明咬着的那一支棒棒糖上,然后才上移半寸,同郁启明对视。   郁启明先开口,嗓音里带着些并不刻意的模糊沙哑:   “裴总,您找我?”   裴致礼听到了裴致礼的声音,他显然愣了一下,问他:“感冒了?”   “一点点,小感冒。”   郁启明想了起来,对裴致礼说了句:“您等等。”然后折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口罩。   郁启明戴上了口罩才又走到了门口:“有什么事您说。”   裴致礼没什么事,他看了郁启明一眼,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一起吃个午餐?”   郁启明目露无奈,指了指脸上的口罩:“别传染给您了。”   裴致礼微微垂了一下眼,郁启明察觉到了对方的眼神落到了他的衬衫领口。   裴致礼又很快抬起眼,低低说了两个字:“好的。”   说完这两个字,裴致礼倒是转身就走,留下郁启明一个下午都在琢磨裴致礼的这个“好的”算是什么意思。   寡言少语的高位者轻飘飘抛下两个字,也足够让打工人苦哈哈地翻来覆去琢磨,就恨不得琢磨出一朵花来。   到了快下班前,财务上的李昶岸李总又捏着几分资料钻进了郁启明办公室。   李昶岸在喜糖盒子里挑了一个酸梅糖塞嘴里,口齿不清地问郁启明:“郁助,你看着咱裴总今天心情怎么样?”   郁启明给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含混一句:“和平时差不多吧。”   李昶岸接过那杯凉白开放到一旁茶几上:“给个准话呗,你这含糊不清的。”   郁启明看了眼他手里那份预决算的文件,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裴总喜怒不形于色,一向冷冷淡淡的,我哪儿看得出他心情好不好?”   李昶岸被酸梅糖酸到了,他找了个垃圾桶把糖吐了出来,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小郁,你跟我透个底,裴总对于老厂房这个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有方向没有?”   郁启明拿起喜盒也翻了翻,找到一颗巧克力,他拆开包装纸,漫不经心道:   “你也知道,之前这一块都是曹姐在负责,曹姐上达天听,我可没这份本事。”   郁启明把巧克力放嘴巴里,苦的,没怎么尝出甜味儿来。   李昶岸叹了口长气:“这么大的投资,这么大的事,裴总就吊在那里不做决断,总不是个事儿。”   郁启明笑笑:“上面的都不着急,咱们着急什么。”   李昶岸捏了捏文件:“行吧,你嘴巴比蚌壳紧。不着急,都不着急。” 第0024章   李昶岸临走之前扶着门框又转过头问郁启明:   “说起来快寒假了,你外甥女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家小子问了七八次了,诶,你今年还给报那钢琴课吗?”   郁启明半靠在办公桌上,笑了笑:“宋学而啊,今年不一定过来,到时候再说吧,她妈妈那边可能有其他打算。”   李昶岸深深看了郁启明一眼,也笑了一下,转过头说:“行,那到时候再说吧。”   李昶岸走的时候给郁启明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郁启明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等嘴巴里的巧克力融化了,他才转头也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知道裴致礼跟李昶岸到底说了什么,李昶岸走出裴致礼办公室的时候脸都是白的,跟郁启明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面色沉郁,半分笑意都没有。   裴致礼办公室的门开着,他正站在落地窗边,冬天太阳落的早,天早就已经黑透了,而裴致礼身后,那些城市的道路已经拥挤蔓延成一道薄红色的巨龙。   郁启明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裴致礼转头看过来。   郁启明站在原地微笑道:“裴总,今晚没事的话,那我先走了。”   裴致礼问他:“身体还好吗?”   “还好,没什么事。”   “你胃不好,吃药前还是要先垫一垫胃。”   郁启明愣了一下。   “粥还好吗?我记得你当年说过喜欢吃这家店的。”   裴致礼站在夜色灯火里,淡淡道:   “时间太久了,也不知道味道有没有变化。”   郁启明莫名喉咙有些痒,他咳了一下,才沙哑着声音道:“没什么太大变化,味道很好。”   裴致礼嘴角微微松弛,低声说:“那就好。”   郁启明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他的手机突然铃声响了起来。   裴致礼对他说:“没事了,你先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见。”   “好的裴总。”   郁启明掐断了电话,朝着裴致礼说:   “明天见。”   郁启明回到办公室,对方来了第二个电话,郁启明接了起来。   “喂,宝贝儿,还在忙?今天什么时候能回家?”   郁启明收拾了一下办公桌面,淡淡道:“马上下班了。”   乔丰年有些惊喜:“真的啊?那你……赶紧先回来,我有事儿——你先回来,回来再跟你细说。”   郁启明收拾完了桌面,拿起了公文包,他走出办公室,关上了灯:   “好的,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   乔丰年没听出异样,隔着电话,他认真嘱咐:“好的,那宝贝儿你心平气和慢点开车。”   郁启明走进电梯,摁下楼层,望着电梯缓缓一层一层往下走。   直到叮咚一声,到达终点。   * * * *   北海路16号门口的路灯上攀爬了一朵金属的蔷薇玫瑰,是乔丰年的手工作品,当时一共做了两朵,第一朵赠予他的母亲苏照春女士,第二朵他送给了郁启明。   郁启明当时随口说的:“把它挂门口那路灯上,我每天回来第一眼就能看见玫瑰,多浪漫。”   乔丰年夸他这个主意棒呆了,捧着郁启明的脸狠狠亲了一口:“你说的对啊宝贝儿,一回家就看到永生玫瑰,真的浪漫死了!”   郁启明随口一说,乔丰年还真就把那朵玫瑰给弄到了路灯上,那么多年风吹雨淋也没生个绣什么的,这东西的保质期比人类的感情长多了。   小洋房的大门半开着,郁启明推门进屋,一眼看到了不远处客厅里摆放着的一束巨型玫瑰。   郁启明在原地站了两秒才放下手里的包和钥匙,换鞋进门。   除了那一束多余出来的巨大的玫瑰,屋子里的其他地方跟他出差走之前可以说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不是说要换墙纸吗?换了哪个?他一时也真没看出来。   沙发上堆着的靠垫,地毯上随手乱丢的一个游戏机,吃剩了一半的车厘子,郁启明走到小餐桌,拿起那半盒车厘子走进厨房丢进垃圾桶。   乔丰年捏着一柄木铲站在炉子前,并不知道郁启明已经到了。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毛衣,袖口撸高,戴了猫咪头的围裙本来正伸着头观察一锅红烧排骨,后知后觉听到动静他才转身,看到郁启明丢完那半盒车厘子,正面色平静地站在厨房门口。   乔丰年下意识伸出手想来个拥抱,郁启明没说话,直接往后退了一步,乔丰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围裙,行吧,别弄脏他那一身西装。   乔丰年放下了手,对郁启明说:“再等等,马上可以开饭了。”   乔丰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红烧排骨是他唯一还算会做的一道菜,每次他做了什么错事朝着郁启明求饶,他总会摸进厨房,以此讨饶。   郁启明吃了排骨,顺手也就给乔丰年台阶下。   两个人相处磨合,忍让和体谅是郁启明生活里的主旋律,乔丰年毕竟是个被家里人宠坏了的少爷公子哥,郁启明拿人手短,该让的时候让,该退的时候退,只是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他不想也不能再退让了。   郁启明对乔丰年说:“不用了,你先关一下火。”   乔丰年怔了一下:“怎么了?就还差收个汁。”   郁启明说:“不用浪费时间了,我就说几句话。”   乔丰年站在那里没有动,他像是懵了似的没反应过来,直到他眼睫微微动了两下,才像是回了神:“噢,噢,好的。”   郁启明走了出去,乔丰年回头关了火,关了油烟机,屋子里一时就安静了下来,乔丰年走出厨房,忽然想起没脱围裙,又重新走回去,他想解开围裙,扯了三次也没能扯开那个松松系起来的系带。   他手撑在台盆上,深深闭了闭眼。   郁启明在客厅里拨弄那一盆被乔丰年养活过来的兰花。   这是入冬前苏照春女士送过来的东西,说这是她的老父亲,也就是乔丰年的外祖父苏仿老先生十分珍惜的一盆兰草。   深秋时苏老爷子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在医院里得住一段时间,家里阿姨不会侍弄草木,没养几天叶子就见黄,她也知道这是苏老心爱的东西,忙打电话给苏照春女士。   苏照春女士知道之后,也是怕老爷子回了家看到这盆兰草活不过冬天惹他伤心,于是转手拿了花给乔丰年和郁启明送了过来,临走时还再三嘱告乔丰年要上心。   乔丰年的确很上心。   那一段时间里,郁启明偶尔半夜醒过来时摸到另外半边床没人,他起身下楼,就能找到那一位不睡觉的乔丰年先生正坐在这一盆兰草前面发呆。   乔丰年看到他下楼,就转过头问他:“怎么了?是我吵醒你了吗?”神色里满是温柔的歉意。   其实回过头想想,那时候的让乔丰年上心的到底是这一盆兰草,还是如这一盆兰草的根系一样,盘根错节,托举着他,同时也捆缚着他的家庭?   命运的幸运者正因为幸福的原生家庭而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犹豫,而正因为他是幸运者,那么在他的生命里,所谓的“爱人”所占据的重量就必然不得与家人所比较。   郁启明知道,他应该体谅乔丰年的难处。 第0025章   乔丰年终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像是洗了一把脸,额发沾了水,映着他那一双桃花眼,他冲着郁启明笑了笑:   “行了,什么事儿都先别说,宝贝儿先过来让我抱一抱!”   郁启明没动,乔丰年走了过来,从背后一整个环抱住了他。   对方的脸颊贴着他的背脊,不热,是凉的。   郁启明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盆兰花细瘦纤长的枝叶,那点不久之前犹且在心头翻腾的不甘心就在这个拥抱里消散了个干净。   郁启明平静地转过头,然后一寸寸坚定地推开了乔丰年。   他温和又坚决地看向乔丰年:“乔丰年,我们谈一谈。”   乔丰年眼皮抖了一下,他笑了,问他:“谈什么?”   郁启明说:“谈——”   “等等。”乔丰年伸出手打断了郁启明,他深呼吸了一下,努力保持笑容:“你看到旁边那个玫瑰没有?保加利亚空运过来的,香不香?”   郁启明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或许是这一场迟来的感冒影响了他的嗅觉,他闻不到任何花香味道。   郁启明不回答,乔丰年继续说:“其实、是早就订了的花,你那天说要跟裴致礼出差,我一气之下就说不要了,后来你走了,我又后悔了,然后又去订了。”   乔丰年点了点自己,说:“跟傻子一样的,是不是?”   郁启明说:“以后不必——”   “我说了等一等!”   乔丰年陡然提高音量。   郁启明眼睫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乔丰年眼眶突然红了,他凑近郁启明喃喃说:“对不起,我没、没想对你发脾气,我不舍得的。你也答应了我不生气的,宝贝儿,我道歉,你真的、别生气了,行吗?”   他嗓音紧绷,神情里几乎带着几分哀求:   “我受不了的,你知道的。”   郁启明看着他的眼眶,缓缓偏过了头。   他额头那根神经也在一跳一跳地发疼,细密的、针扎似的疼,喉咙里也疼,吃下去的糖果碎片好像真的划破了他的喉咙,让他尝到了疼痛礼泛起的些微血腥气。   乔丰年握住郁启明的手,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的手指。   “郁启明,两年前的时候,我买了一对裸石,我花了半年的功夫自己设计,又找师傅切割镶嵌,废了好大劲才终于拿到手。”   他嗓音带着些许不清晰的哑,低低地,又嵌了几分不清晰的哭腔:   “本来、这是你的生日礼物的,我……”   郁启明望着落地窗外的灯。   他应该看不到那一朵金属玫瑰,可他恍惚里看到了那一朵金属玫瑰。   它生了铁红色的绣水,正缓缓地、缓缓的往下流淌。   郁启明想,真是奇怪。   他中午的时候看到别人的喜糖都平生羡慕,可真的等到了乔丰年这句话,他居然并不觉得……   并不觉得……   郁启明重新看向乔丰年。   乔丰年睁大了眼睛,眼眶是红的,湿润的。   “我知道。”   郁启明说。   我知道。   “——我、我妈找你,她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你别理她,郁启明,你别理她行不行?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她从来就不管的,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的!”   被宠坏了的孩子才能无所顾忌地对着人说出这种话来。   乔丰年扯着郁启明的手:“她就是生病了,所以才这样,她那么喜欢你!”   郁启明抽出自己的手,他望着乔丰年:“小乔,别这样。”   郁启明真切感激乔丰年,他没有半分想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他知道一个人狼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并不想看到乔丰年变成这样。   在郁启明的人生狼狈地一塌糊涂的时候,是乔丰年伸手帮了他。   二十岁的乔丰年从破破烂烂的中巴车上跳了下来,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脖子里的项链都被人扯歪了。   他提着箱子,跌跌撞撞走在郁启明老家那一条满是泥泞的路上,并不知道郁启明就跟着他的身后。   那个时候的乔丰年是郁启明唯一能够点燃的一把火。   在郁启明这里,乔丰年从来不与卑鄙这个词划等号,何况,他们纠葛了十年。   十年。   一年混沌。   两年撕扯。   七年相交。   郁启明清楚知道乔丰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   郁启明平静地对乔丰年道:“乔丰年,我们不必这样。”   不用解释,该懂的他都懂。所以也用不着辩解,辩解毫无意义。   无论当初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开始,七年时间不是假的,那是一段足够横跨斜沟的时间长廊,从郁启明老家门前小渠里倒映出的星光,到北海路16号落地窗外的大雪,郁启明并不是不留恋的。   郁启明往后退了一步。   兰草的枝叶拂过他的手背,带着些许割裂似的疼。   郁启明说:“就这样吧,我们也该结束了,这个决定对你,对我,都好。”   乔丰年站在那里,被郁启明扯开的手垂挂在身侧。   他的手指僵直地贴在裤子。   许久,它细细地抖了一下。   然后,又抖了一下。 第0026章   乔丰年为了这一顿晚餐购置了丰盛的食材,他在超市里徘徊了两个钟头,拿着手机认真比对排骨的新鲜度。   订的红玫瑰准时到家,他一个人搬进门,累到他险些闪腰。   但是他觉得这一批的好像比上一批的更美艳浓烈,香气也更浓,费劲也值了。   忐忑着跟郁启明打完电话后,乔丰年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房间,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对戒指从抽屉里拿出来放进自己口袋,可是等到下了楼预备做菜,他又犹豫,怕油烟味道沾染戒指盒,于是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最后把丝绒盒子塞进了玫瑰花里——只不过做饭做到一半,乔丰年又从里面冲出来。   算了算了,先不送,晚上睡觉前再送。   他重新又把戒指珍而重之地放回到了主卧的床头柜抽屉里。   下楼的时候他心情很好,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歌。   他今天打电话给他妈了,他妈说:“我是跟小郁说了很多,但是小乔,如果小郁真的坚持,换句话说,如果你可以直面告诉他,你要结婚,然而他还是选择不离开,那么,后面你们想要如何,妈妈绝对、绝对不会有半分阻拦。”   他妈妈的语气平和又温柔,最后一句话却是不动声色的警告:   “但是,如果郁启明要走,你不能阻挡他,知道吗?”   乔丰年说:“我知道,我不会。”顿了顿,乔丰年又低低说了一句:“他不会离开我的,我会跟他解释清楚。”   乔丰年年轻的时候曾对他妈说过:男的又怎么样呢?妈,我也没认真啊,你生我出来,总得让我好好感受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跟美丽吧,郁启明不美吗?他还不美吗?   他是这么受妈妈宠爱的一个人,就这么一句话就把他妈给说服了。   虽然他的妈妈告诫他:“你不可以因为自己的身份和金钱去做出有辱别人人格的事情,小乔,妈妈不是这样教育你长大的,你得向我保证,他是自己愿意的。”   乔丰年难得心虚又尴尬,他摸了摸鼻子说:“我没有,我怎么会呢?妈你别多想了,也别多管,放你一百个心吧,郁启明是正经人,你儿子我也是正经人。”   乔丰年的母亲看着乔丰年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叹口气,然后说:“妈妈相信你。”   磕磕绊绊里,乔丰年也很惊讶他居然真的和一个男人过了那么久的日子。   该新鲜的新鲜过了,该刺激的也刺激过了,懵懂心跳的日子也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现在顺口喊人宝贝儿的时候都仿佛只是顺嘴而不是走心了。   可是即便如此那又怎样,在外头看到一对漂亮的钻石时,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也只有,拿来做他跟宝贝儿的对戒还挺适合的,这种想法。   在外面多喝两杯酒,少了人就不行,就浑身难受,他知道自己比年轻那会儿更缠人,身边朋友问他上辈子是不是海带精,乔丰年就呸他们,关你们一堆单身狗屁事!你们懂个什么东西?   两个男的在一起三个月都算金婚,他跟郁启明,七年,就是一起长长久久躺骨灰盒的交情,甚至于有一次乔丰年生日,他就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双人并排的墓地。   他点了点左边的,说这是我的,然后点了点右边那个空的跟郁启明说,这是你的。   郁启明当时的表情精彩到乔丰年觉得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乔丰年当时就被他逗笑了。   他掐着郁启明的脸跟他说:“怎么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有什么问题?”   郁启明盯着那个空洞洞的墓地,慢吞吞说:“噢……可是我们家有祖训,人死了要躺祖坟的。”   乔丰年说:“什么玩意儿?”   郁启明温和重复道:“祖坟。”   乔丰年纠结许久,勉为其难道:“…那……行吧,我陪你躺郁家祖坟?”   郁启明当时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然而乔丰年的年纪愈大他愈惶恐,当年信誓旦旦觉得两个人应该就这么着了,就等着两腿一蹬一起躺郁家祖坟了,可是偏偏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乔丰年惶恐,只是这种惶恐是不能跟别人提的,跟郁启明也不行。   可是郁启明,他的宝贝儿,他是个、那么聪明、那么会洞察人心的人,他清清楚楚知道乔丰年在害怕什么。   可他不说,他也不安慰,他一如往常那样,永远平静从容。   你要问乔丰年怎么想?   乔丰年想,其实他知道,越是相处越是知道,郁启明对他的好感或许还没有乔丰年对他的一半多,正因为感情泛泛,所以他才能永远平静,永远智珠在握。   乔丰年知道郁启明不喜欢他。   从一开喜欢的就不是他。   他喜欢的另有其人。   他是个小偷,是个强盗,是个耍了阴谋诡计的小人。   可是那又怎么样?   乔丰年深夜起来看到安睡在身旁的郁启明想,那又怎样?   他有了他那么多年。   肯定也还会继续有他更多年。   更多更多年。   一直到、一直到他们老了,走不动路,再老死在一块儿。   从乔丰年二十五岁以后,他就从来没有假设过和郁启明分手这一件事情。   这是不可成立的、也不能允许的东西。   然而,终有一天,郁启明对他说:“就这样吧,我们也该结束了。”   这句话真是奇怪。   他仿佛早有准备,或许郁启明早早就给自己的人生里预留好了这一天——也该结束了。   乔丰年仔细咀嚼这几个字。   也该……结束了。   乔丰年二十岁的时候说出过一句混账话。   他对十七岁的郁启明说:“没事儿,拿着吧。我也没有说要现在开始,咱们慢慢来。”   “一年、两年。”   “最多也就三年。”   “真的,我这个人就这样子的,喜新厌旧,你懂吧。”   “到时候我们就能结束了。”   一年,两年,三年。   最多也就三年。   乔丰年站在原地昂起了头,他眼眶胀疼,一种缓慢的窒息感从他的心脏一直麻痹到了他的五脏六腑,又顺着血液流淌遍了他的全身。   可是这八十万,换了十年。   乔丰年望着郁启明,声音嘶哑:“太突然了,郁启明。你没有一分半点给我时间,不、不对,——你、你凭什么一个人潦草地决定,你凭什么?!”   “问题不是今天才出现的,”郁启明说:“在今年,或者更早,从一开始的时候,问题就存在了。所以乔丰年,这不是潦草的决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抉择,我给过我们时间。”   郁启平声音平静。   整整一年,郁启明没有给过机会吗?他给过自己,也给过乔丰年机会。   郁启明的天平一直倾斜,他从来不是公平的神明,只不过是圣诞夜落下的雪太多也太重,压垮了那一柄称。   郁启明无法再准确衡量这一切了。   他失去了这个能力。   乔丰年不知道。   他被郁启明的平静和冷淡惊骇到到几乎失去理智,他甚至口不择言质问郁启明:   “那你为什么不能再多给我两年时间呢?!”   他说:“既然你已经那么慷慨地、给了那么多!!”为什么不再多给一点……   “我不能再多占用你的时间了。”   郁启明声音冷静。   占用……?   乔丰年似乎觉得可笑,他沙哑着反问:   “占用,我的时间?”   郁启明说:“是的。”   他看着乔丰年,如潮水一样平静的温柔退却,露出底下寸草不生的、毫无生机的一片沙漠戈壁。   心灵的戈壁滩涂上已经筑起高墙,郁启明与乔丰年泾渭分明,已不再是同路人。   “乔丰年,如果你已经有了决定,我们不必再浪费感情和时间。”   “郁启明!!!”   乔丰年目眦欲裂。   “我早说过了!!我他妈就是糊弄糊弄我爸!糊弄糊弄我妈!你就非要这样是吧?!非要这样是吗!!!”   “是的。”   郁启明眉眼冷淡。   “我非要这样。”   寂静。   “……所以,还是我上赶着非要犯贱,对吧。”   乔丰年低低的笑了两声,他喃喃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觉得我上赶着犯贱,现在好了,终于给你找着把柄了,你就迫不及待要走了。”   “哦,还有,靠山来了。”   乔丰年捂住自己的脸,声音嘶哑里带着哭腔,他几乎是嘶吼了出来:   “白月光!对吧!什么这个那个,这样那样,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让你走,辞职,你不要!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就是为了裴致礼!!”   “就是为了他!!!”   乔丰年放下手,双眸通红。   “郁启明,我话放这里,你今天要分手,可以,你要走,你只管走!但是要是哪一天让我知道你和裴致礼搅和到一起去。”   乔丰年眼眶猩红,缓缓凝结出一滴泪。   “郁启明,你别不信,我他妈就是死,也会拉着他垫背。”   啪嗒一声,那一滴泪在颤抖里滑出眼眶,轰然坠落。   【作者有话说】   时常被榜单搞晕头脑,每周的更新时间看我评论置顶哦~笔芯。 第0027章   又下雨了。   郁启明听到了雨水敲落到了玻璃的声音。   在乔丰年喊出:“我他妈就是死,也会拉着他垫背。”的时候。   什么死不死的。   郁启明在那一瞬间几乎刻薄地想,没死过的人,说什么死不死的。   他头有些昏,喉咙每说一个字都在发疼。   郁启明觉得自己的耐心或许真的在这些年里被乔丰年耗尽了。   否则他不会连一个笑容都挤不出来。   郁启明用尽力气也没能成功朝着乔丰年再露出一个笑容,于是他只能平静又冷淡地看着乔丰年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发疯。   乔丰年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郁启明捏了一下自己发僵硬的小拇指。   郁启明对乔丰年说:“你现在不够冷静,我们不能再进行对话。但是该表达的我已经表达清楚了,无论你同不同意,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过段时间,有空了我会过来收拾东西,到时候会归还这里的钥匙,你人不在也没有关系,我把钥匙邮寄到你公司。”   “如果有人问起,你可以直言不讳跟他们说是我要分手,负心薄幸也好,衣冠禽兽也罢,随你怎么说,我都能接受。”   大雨轰然落下。   几乎要吞没郁启明平铺直叙的声音。   乔丰年转头看着那一盆兰花,静默许久,他沙哑道:“走吧,郁启明,你走吧。”   郁启明想走,只是提起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腿也是僵的。   他原地缓了一会儿,才能够自如地抬起自己的脚,临到门口,他拿了车钥匙,才又记得回头对乔丰年说了一句:   “我们之间的事情,和裴致礼没有半分关系。我知道这句话会惹怒你,可是,乔丰年,失败是我们的,的确跟别人毫无干系,你和我都不必推卸责任。”   乔丰年没有回头。   郁启明关门前,才听到乔丰年的声音。   他说:“…如果…再来一次,你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后悔。   郁启明站在大门口。   瓢泼大雨很快打湿他半边的肩膀。   郁启明第一次见到乔丰年的时候,他穿着一身妥帖的格纹西装,端着一杯香槟酒,站在衣香鬓影的人群里,立在金碧辉煌的灯光下。   巨大一盏水晶灯只是衬托他的背景,他傲慢地侧着头,不轻不重地打量他,许久才玩味地跟身旁的朋友说了一句:   “噢,这就是裴致礼挑的那一个……小朋友?”   郁启明听到了这一道声音。   他抬眼回望了过去。   然后,他一眼记住了乔丰年。   后不后悔?   郁启明主动走进这一场冰冷的大雨。   被雨淋的浑身湿透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有什么好后悔的。   * * *   郁早早签收了一个快递。   她不记得自己买过这么个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地址和姓名都没有问题,好奇心驱使她拿了一把剪刀拆开了快递。   扁平的纸箱底下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泡沫纸,拆开了才发现是木质的一个空白画框。   郁早早拿着那东西刚反应过来这应该是郁启明买的,推门进来那个人就吓了她一跳。   郁启明浑身湿透,脸色惨白。   他丢下车钥匙,换下鞋子,走路的时候感觉像是一缕薄薄的魂魄在飘。   郁早早小心翼翼的问了句:“……你咋了?”   郁启明关门前抬起眼跟她说了句:“有点困,我先睡了。”   郁早早说:“噢……好,等等,你吃饭了没?记得——”   郁启明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泡个热水澡啊!”   郁早早的话都没来记得说完就被挡在了门外头。   郁早早坐在原地三秒,朝着那扇门挥了挥拳头:“你是叛逆期了吗?臭小子,什么德性,对姐姐能不能尊重一点?”   门的另一头寂静无声。   郁早早放下手里的东西,几乎无奈地耸了耸肩。   从来省心的老弟近来好像陷入了爱情的泥沼,看来这个玩意儿真不是有智商就可以玩得转的,郁启明这样的人都能被搞成这幅德性。   看到了郁启明的情状,郁早早不由更加坚定了自己这辈子要远离“爱情”的决心。   收拾了快递盒和泡沫纸,郁早早把那个疑似画框的东西拿起来放郁启明的门口。   只是到底不放心,在客厅里坐到了八点半,郁早早放下手里的平板,走到郁启明的房门口敲了敲:“我要点外卖,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门里很久才传来一声模糊的:“不用了,我再睡一会儿。”   行吧,昨晚上毕竟大半夜不睡觉在拼图,下了班犯困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郁早早说:“哦,行,那我晚点再来问你。”   门里没有声音,郁早早重新蹲回了沙发。   只是没过一会儿,她家的门又被敲响,郁早早走过去打开电子猫眼:“hello,哪位?”   视频里一个黑色的身影一晃而过。   郁早早皱了皱眉,没了耐心:“谁?”   晃着那个人半蹲了下来,挺凶的长相,朝着屏幕露出了一个特傻的笑容。   “您好,是郁早早小姐吧,我是周闵,郁助的同事,那个,裴总吩咐让我送一份海鲜粥过来,麻烦您签收一下。”   他笑得露牙不露眼,强调:“是和昨天一样的海鲜粥哦,郁助说他很喜欢那个。”   郁早早盯着屏幕想,郁启明勉勉强强动了三口那个?郁启明又在糊弄谁啊,很喜欢?   郁早早从男人的话里扒拉出了一个名字。   哦,原来是在糊弄裴致礼。   裴致礼!?   郁早噎了一下,她结巴地说了一句:“啊?哦,好的,你等等我马上开门。”   视频那头的男人忙说:“哦不用开门了,我就给您放门口了,我着急回去,裴总那边还催着,麻烦您了哈,再见郁小姐。”   那男人冲着视频挥了挥手,还真就直接转身走了。   郁早早站在门口,一时间还是没想清楚怎么回事儿。   昨晚的海鲜粥是裴致礼买的,对,郁启明提过。   给谁?   给郁启明。   哦……那不是因为昨晚在一起加班吗?   那今天他干嘛还特、意大晚上地给郁启明送什么海鲜粥过来?   ……咦~~~   郁早早琢磨着,这到底是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发生了什么剧情?   这一波一波连续剧似的,她就漏看了一集剧情就衔接不上了啊。   能不能来个前情提要?   郁早早拿了海鲜粥进门,打开袋子瞅了一眼,是,的确昨晚上那个。   手摸了摸,嘶,还是烫的。   她把东西往餐桌上放了,然后走到了郁启明的门口又敲了敲门。   “小伙子,起来吃粥。”   小伙子一点声音都没有。   郁早早说:“我进门了哈,你最好身上穿着完整的睡衣,好吗?”   对面还是没一点声音,郁早早拧开了门。   房间里是黑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沐浴露的橙子香味。   郁早早摸到了郁启明的床头灯,她打开灯,看到小伙子整个人钻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黑色的后脑勺,后脑勺上那些头发半干不湿地耷拉着。   郁早早伸手呼噜了一把,成功把人呼噜醒了。   郁启明从被子里钻出来,脸红扑扑的,眼睛也有些红:“嗯?怎么了?”   嗓子低低地,带着些哑。   郁早早没留意,她说:“海鲜粥,你家裴总叫人送来的。”   郁启明好像没听清楚,又像是大脑当机,反应卡顿,他说:“什么海鲜粥?”   “吃的,海鲜粥,和昨晚上的一样。是你的裴总,还记得吗?裴总裴致礼,叫人送来的。现在就在外面,我说,你就大小给他个面子,起来喝两口意思意思?”   郁早早看着郁启明迷蒙的眼睛渐渐清明了过来,他像是哑然半晌,许久才低低吐出了一个:   “哦。”   好冷漠一个哦。郁早早说:“因为听说你很喜欢才买过来的,你很喜欢吗?”   郁启明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他缓缓闭了闭眼睛,才又睁开。   他说:“早早,家里还有退烧药吗?”   郁早早愣了一下,忙伸出手碰了一下郁启明的额头。   ——烫的像是着了火。 第0028章   郁早早缩回了手,然后瞪着眼睛看向郁启明:   “你怎么回事?是淋着雨冻到了吗?你额头烫的吓人!”   郁启明不说话。   ”退烧药退烧药,我记得还有来着,你等等我去找找,不对,你先给我起来把头发给吹干了!既然知道自己在发烧,怎么还湿着头发就往床上躺?你对自己稍微上点心成不成?!”   郁启明被愤怒的郁早早从被子里挖了出来,从上到下裹得不见风,然后被直接送进洗手间去吹头发。   郁启明站在镜子前,感觉镜子里面映出来那个男人弱鸡得现在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得吹倒。   他真的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垂下眼睛看了一会儿旁边那个吹风机,郁启明无奈地给自己来了一波精神念力:   一、二、三,Ok,努努力,郁启明,你可以的。   郁早早翻箱倒柜找到了半盒退烧药,急匆匆给人送了过去,又急匆匆地出来给人倒了杯水,再急匆匆给人送进去。   郁启明这个人在她的印象里从小到大虽然瘦弱但是结实,郁早早都不记得他上次感冒发烧是什么时候了。   郁启明吹干了头发走出来,坐在床沿上半垂着头,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拿杯子和药。   郁早早站在旁边看着,看着看着,总觉得还是不放心:“要不还是去医院吧,听说平时不生病的人一生病简直就要去了半条命一样。”   郁启明喝了半杯水吞了药,又把剩下的水都喝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烧的原因,他眼睛湿润,唇色也浓艳的吓人,跟化了妆似的,好看是真的好看,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吓人。   郁早早问他:“老弟?去医院?”   郁启明放下杯子安抚她:“不至于早早女士,走吧走吧,喝点粥,睡一觉就好了。”   郁早早犹豫:“…你觉得还行吗?”   郁启明轻轻咳了两下,向她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   郁早早十分勉强:“好吧,家里体温计找不到了,我现在买个体温计,到时候放你床头,晚上要是退烧药过劲了,你再补一粒。”   郁启明坐到餐桌前,用手撑住额头,他嗓子还是疼,一句话也不想说,于是朝着郁早早点了点头。   可就这么点点头,头也更晕了。   说是吃粥,真的是咽不下去,郁启明中午也没吃东西,胃是空的,药吃下去就隐隐作痛,他勉强把郁早早给他盛的那碗粥喝了。   然后拿过一旁的手机给裴致礼发了一条信息。   编辑三次,一直打错别字,谢谢不是打成靴靴就是打成雪雪,头晕眼花里郁启明直接转成语音:“谢谢裴总,海鲜粥收到,已经吃了。”   他不知道自己嗓子哑成了什么样子。   又发了一条:“早点休息,晚安。”   发完消息,郁启明就站了起来,对着郁早早说了句:“麻烦你收拾收拾,吃了药犯困,我眼睛睁不开了。”   郁早早赶小鸡似的:“去吧去吧,我会收拾,你睡吧。”   郁启明衣服都没脱,直接上床裹进了被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吃了药的关系,反正就是困,困到他刚沾到枕头,人就在下一秒昏睡了过去。   郁早早一个人坐在餐厅里,捏着那螃蟹腿实在啃不下去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该是美味的东西,吃到了嘴里突然就变成了苦的东西。   郁早早快速眨了两下眼睛,丢开了手里的东西,她吸了吸鼻子。   我们家郁启明多好一个人啊。   那么乖,那么聪明,那么能吃苦一个郁启明。   那么好一个郁启明,辜负他的人先吞一千根针吧!   郁早早站起身,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狠狠踢了一脚椅子。   妈的,杂种。   什么玩意儿。   * * *   郁启明在睡梦里闻到了一点迷迷糊糊的香气。   浅的,淡的,冷的香气。   他记得有人问他,有没有闻到玫瑰的香气?   这是玫瑰的香气吗?   是玫瑰吗?   郁启明不知道是不是,他只是下意识回答:“闻到了,谢谢。”   他听到了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察觉到了触手可及的温热的体温,他理所当然以为是乔丰年,于是低低叫了一声:“小乔?”   呼吸声微微一顿,有人低低问了一声:“郁启明?你清醒了吗?”   不是乔丰年的声音。   郁启明想,真是耳熟的声音。   但是它应该离他更远一点,声线要更薄一点,更年轻一点。   郁启明模模糊糊睁开眼,只看到了一角深色的呢子衣料,混着些浅淡的冷冽的香气。   熟悉的,也是陌生的香气。   除了陌生的香气以外,还有淅淅沥沥的下雨声。   今年冬天好像一个漫长的雨季。   郁启明不合时宜地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天晴。   身而为人,他开始有点想念太阳了。   郁启明太累了,也太困了,他说不出话,他重新睡着了。   * * *   郁启明高烧到四十度八,凌晨时分险些一个人在房间里死过去。   他应该要感谢他亲爱的姐姐,正是因为他亲爱的姐姐放心不下他,每隔一会儿都要进去看一下他,不然的话,他恐怕真的只能一个凄惨无比地躺尸在床上,然后变成一具尸体发烂、发臭。   郁早早虽然一定程度上运用了些许夸张手法,但是基本事实还是大差不差。   她每隔一个钟头进去给郁启明量体温,就这么折腾郁启明都没有醒。   本来到了十一点的时候体温已经下降到三十七度,郁早早几乎都已经放下了心,结果等到她再一次走进房间去给郁启明量体温的时候,体温突然就毫无预兆飙升到了四十度。   郁早早看着体温计,险些发出爆鸣声。   她伸手去拍郁启明的脸,想喊他起来再吃一颗退烧药,或者直接就起来,两个人现在马上去医院。   结果她喊也喊了,打也打了,躺在床上的郁启明就跟死过去了一样没有半点动静。   郁早早当时都懵了。   反应过来的下一秒就马上跑到外面拿手机打120,摁下拨打键的时候,她的手都在抖索。   睡在被窝里的郁启明额发是湿的,郁早早打完电话,伸出手摸了摸郁启明的脸。   又潮又烫。   郁早早死死抿住了唇。   也是巧,郁启明放在一旁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屏幕跳亮,郁早早只是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备注。   裴致礼。   端端整整三个字。   郁早早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好久,她咬了咬自己的唇,然后伸出手,一把拿过了郁启明的手机。   第一遍解锁密码,乔丰年的生日。   很好,换了。   郁早早试了一下他们的生日。   失败。   郁早早盯着手机屏幕里老家门口那一株石榴树,她缓缓地摁下了一串数字。   解锁成功。   郁早早点开信息,郁启明的语音下面,是裴致礼的语音回复,差不多都是七八秒钟的时间,分别在三个时间段,回了三行。   郁早早跳过那几行信息,直接拨打了语音通话过去。   午夜十二点十五分,只响了三下,对方就接通了电话。   “喂?郁启明?”   男人的声音如同记忆一样,是一种带着冷色调的磁性,平稳的,冷静的,却并不如同记忆里那样冷淡了。   郁早早深呼吸了一下:“喂,裴哥,是我,早早。”   对方显然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才回复了过来:“你好,早早,好久不见。”   郁早早吸了一下鼻子,她嗓子带着尚未平息的惊恐:“不好意思裴哥,我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你,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郁启明他发高烧,四十度,我怎么都喊不醒他。”   裴致礼的呼吸在听筒那一头滞了滞,然后郁早早听到了对面发出一阵声响,裴致礼声音依旧平稳:“好的早早,没事,我马上过来,你有叫救护车吗?”   “叫了,我搬不动他,也叫不醒他,所以已经叫了救护车过来,差不多、差不多五分钟前叫的。”   “好的,对方有说多久到吗?”   “说是大概二十分钟左右。”   “不要担心,你做的很好,早早,你再去量一下体温。”   郁早早拿起体温计,四十度一:“又高了一点,40.1度了。”   电话那头,郁早早听到了关门和电梯的声音。   “好的,没事的,你先不要太担心,我马上过来。”   郁早早声音哽在喉咙口:“知道了裴哥,我先挂了,你慢点开车。”   郁早早挂断语音,她捏紧了郁启明的手机:“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这样郁启明。”   但是这个电话是我打的,到时候要怪,你就怪我一个人好了。 第0029章   这一场延迟到来的感冒真可谓是来势汹汹,它酝酿于哥本哈根的雨季,爆发在S市的凌晨雨夜。   郁启明由此确信,他讨厌下雨天。   等到郁启明理智归位,意识清醒,他已经预料他会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以及医院的宣传海报。   他没有预料的是病床前坐着的那一个裴致礼。   郁启明疑心自己幻觉丛生,抑或还在梦里,于是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猛地睁开。   裴致礼依旧在。   郁启明在那一刹那想再闭上眼睛。   然后再睡一会儿。   可是裴致礼迅速从陪客椅上站了起来。   他显然看到了郁启明醒了过来,径直走到了他的身旁,然后低下头,十分自然地伸出手,用他的手背碰了碰郁启明的额头。   郁启明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裴致礼松了一口气般,坐到了他的床边,顺手还替他拉了一下被子,盖住他还在打点滴的手。   “体温降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哪哪都不太舒服。   郁启明想。   裴致礼很有耐心,在没有听到郁启明的回答后,他极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是还觉得累吗?还是头晕?要喝水吗?”   看上去好像如果郁启明不回答,他会一直反反复复问下去。   于是郁启明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还好。”   声音是粗粝沙哑的,跟他平时清润温和的那一把嗓子完全不能比。   裴致礼神情认真地望着他,郁启明脸还是泛着些微的红,眼皮也有些肿,嘴唇起了干皮,于是裴致礼又一次耐心地轻声问他:   “要不要喝一口水?”   嘴巴干,喉咙疼。   郁启明没有直接回话,只是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裴致礼于是起身去给他倒水。   裴致礼很贴心,水是温的,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杯子里还放了一根吸管。   郁启明想伸手拿杯子,裴致礼微微皱了皱眉头:“别动,手上挂着点滴,我拿着就好。”   他的语气带着些微的呵斥,就跟凶一个不听话的小破孩一样的口气。   郁启明瞅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抬起头叼着那根吸管喝水,莫名感觉自己因为生病发烧就在某些人的眼里行为智力一并退化了。   成人,咻一下,退化成了一个未成年?   郁启明松开那根吸管。   嗯,还是一个喝水都用吸管的未成年、或者是……婴幼儿?   ——这个想法是十分具有突破性的,显然也是十分精彩的。   精彩到郁启明直接没忍住,一口水呛到了气管里,他偏过头狠狠咳了两下,这边裴致礼忙放下杯子就要来给他拍背,郁启明抬手制止了他。   “咳,没事,咳咳,马上就好了。”   裴致礼顿了顿,收回了手。   郁启明深呼吸了两下,忍住了喉咙间那股痒意才又开口问:   “…郁早早呢?”   想当然了,裴致礼能出现在这里,除了郁早早还能是谁做的这个好事。   裴致礼坐回了床边。   他身上只是简单穿了一件深灰色格纹的西装,里面配了同色系颜色稍浅的高领羊绒衫,头发不像平时那样梳起,而是柔顺地垂在额头,这让他看上去并不如同往常那样气质冷冽。   可越是这样,郁启明却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越是不敢看他,问裴致礼话的时候也是偏着头。   听到了郁启明的问话,裴致礼倒是重新望向了郁启明,然后嗓音淡淡回了一句:“早早回家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了。”   郁启明低低地哦了一声。   裴致礼换了一个坐姿,这让他极少见地在郁启明面前表现出了一种上位者的姿态。   他保持着这一个上位者的姿态,平和地问向郁启明:“所以,你知道昨天晚上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吗?”   郁启明知道。   他发烧了——从回家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发了烧,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第一时间洗了一个热水澡,他还吃了药。   为了可以好好养病,也为了不辜负裴致礼的心思,他虽然毫无胃口,还是努力吃了裴致礼送来的海鲜粥,然后他就努力睡觉养病。   只是这一切都没有起作用罢了。   他闭上眼之后的一段时间必然是直接失去了意识,因为他完全想不起来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估计昨天大晚上的,他应该是把郁早早给吓到了。   也正是因为吓到了郁早早,所以她才会病急乱投医,联系到了裴致礼。   只能说不幸中的万幸是郁早早着急忙慌之下选择了裴致礼吧,要是她当时一个电话打给乔丰年,那他现在睁开眼睛,恐怕头会疼的更厉害。   郁启明这么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也算是无中生有地挖出了几分幸运感,这让他的心里好受了一点。   于是郁启明抬起头,选择先客气地朝着裴致礼说了一声:   “不好意思,昨晚麻烦您了,实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裴致礼面色没有变化,依旧只是那一副居高临下望着他的样子。   他宛如坐在谈判桌上一样,神情沉着又冷静,他的手指轻轻敲着被子,说:“倒也不麻烦。”   郁启明想:哦,然后呢?   裴致礼嗓音平和,继续道:“如果到了上班时间才发现郁助突然失联的话,相比较而言,好像还是凌晨的时候送你来医院比较不麻烦一点。”   听上去像是在嘲讽他。   郁启明满脸真诚的歉意:“是的,您说的对。”   裴致礼道:“只是这明明是可以防患于未然的事情,郁启明,你不该把小问题拖成大问题。”   郁启明:“……您说的对。”   “下班前,我问过你,身体还好吗?”   “……是的。”   是有这么回事儿。   “如果你确实觉得不舒服,你当时就应该跟我直接说。”   “……?”   “我的意思是,如果以后你觉察到有任何不妥,无论私事,公事,都可以直接跟我说,不需要有其他不必要的顾虑。”   “……好。”   裴致礼端着的那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在郁启明十分柔顺的应话下终于缓缓地卸了下来。   他像是轻轻叹了口气,对郁启明说:   “…你如果真的会这么听话,今年过年我都得去烧高香。”   你如果真的那么听话就好了。 第0030章   郁启明悄悄瞄了他一眼。   裴致礼的神情里的确有几分无奈的困扰,这几分无解的困扰萦绕在裴致礼的眉宇,与他冷淡的气质相悖,倒是互相纠葛出了另一种奇异诡谲的味道。   郁启明其实还是累的,浑身发软,也没什么力气,说了两句话又觉得头有些发晕。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莫名又被裴致礼说话那个语气给搅地心里有些轻飘。   这种轻飘几乎让他已经沉淀到淤泥潭子里那一颗心脏都浮上水面喘了一口气。   郁启明弯了弯唇,对裴致礼说:“无论如何,我尽量努力做到。因为我要诚挚感谢裴总,还有郁早早女士,毕竟你们都是……”   郁启明想了一下,一时间没想出什么合适的形容词,于是只能拿了一个老套的人设过来:   “都是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对,   怎么不能算呢?   裴致礼看着病床上那个正在笑着的男人,挺好的,又能说能笑能糊弄人了。   昨晚看到他的时候,却是蜷缩在被子里,一整个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地贴着额头,呼吸急促,脸色晕红,眼睛半睁半闭,叫不醒,喊不醒。   只有嘴巴一直在动,像是在喃喃说着什么话。   郁早早拿着一块毛巾,着急上火,跟他打招呼的时候急地脸都白了。   “刚刚接到电话,那救护车在红绿灯路口跟一个闯红灯的电瓶车碰了,现在被拖在那边一时间来不了!裴哥,怎么办啊?”   怎么办?   “我背他下楼,早早,帮忙扶一下郁启明,我们不等了,直接去春山路。”   裴致礼当时想的是,你看,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呢?   救郁启明什么的,这一次总该是要轮到他了吧,哪怕是救护车都没能跟他抢人。   是该轮到他了。   裴致礼背起郁启明,恍惚里觉得他好像没有长大,在背上的时候,仿佛还是记忆里的重量。   从房间里一路背到电梯,滚烫的呼吸,滚烫的体温,烫到裴致礼的心尖都在细细发颤。   到了电梯里,裴致礼终于听清楚他喃喃的声音:“……闻到了。”   裴致礼侧耳去听。   他反反复复说:“闻到了,谢谢。”   裴致礼想问,你闻到了什么?   然后又听到了身后的人低低地叫了一遍:“小乔。”   小乔。   裴致礼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电梯数字一格一格变幻。   乔丰年。   裴致礼平静的问叫着小乔的郁启明:“郁启明?你清醒了吗?”   你如果清醒,你不该、也不能对着我叫出这个人的名字。   如果你并不清醒,那么你又是在你的梦境了里看到了什么,所以才会执着地叫出这个名字?   裴致礼并不愿意直面十年的差距。   可是他不得不必须直面这十年的差距。   他当了足够久的旁观者。   他旁观了郁启明的这一场爱情。   在所有的一切的情绪之外,他冷静、克制、保持着足够水准的道德。   他浪费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   而时间会向郁启明证明,乔丰年不值得。   这一个晚上,冬雨一路绵延到了春山路的尽头。   这一场冷冽的冬雨催生了裴致礼心头肆意蔓生的春草,它们叫嚣着顶破了理智,冲塌了防线,终于不再遮遮掩掩,不再畏畏缩缩。   伴随着呼啸的寒风,它们光明正大地生长在这一个凌晨的雨夜。   裴致礼近乎轻慢地想,   在一起七年又怎么样呢?   他们只是在一起了七年,又不是相爱了七年。   * * *   郁启明在这边给人定性成为了救命恩人,而裴致礼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倒也没有客气地就这么默认了。   郁启明被那一道眼神看得其实有些难受了,裴致礼这种一向情绪很淡的人,忽然用那种眼神看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安着什么好心眼儿。   不安好心眼的裴致礼手机铃声响起,他拿出手机看一眼,然后对郁启明示意他到外面接个电话,郁启明嘴巴里那一句您请便还没说出口,裴致礼已经推门自顾自走了出去。   ……   话噎在喉咙口的确难受,郁启明盯着那扇门,还是幽幽地把话给补全了:“您请便,啧。”   只是还没等郁启明一个人安静一会儿,门哐当一下被人推开。   是明艳傲人的郁早早女士提着大包小包冲了进来。   郁启明躺在病床上,盯着郁早早那一张画了全妆的脸,一时觉得十分陌生。   郁早早看到他醒了,难掩惊喜道:“你终于醒了老弟!”   她急速放下手里的东西冲到郁启明的床边,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到郁启明的胸口,郁启明直接被这一巴掌拍出了胸口那郁结的浊气。   “郁启明,你要吓死我了知不知道?!我年纪轻轻有几条命够给你吓的!”   郁启明实在没忍住,大声咳了两下。   郁早早忙收回了手:“怎么了怎么了?哪儿难受?”   郁启明咳嗽完,朝着郁早早露出疲惫的微笑:“没事儿,不难受,还能活。”   郁早早把旁边的椅子拖了过来,坐到了郁启明的旁边:“还头晕吗?你想躺着还是坐起来?”   郁启明说:“坐起来,没事儿,不用扶我。”   郁早早很坚持扶了郁启明一把:“不行,你现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还是昨天晚上软绵绵昏过去的那个样子,我受了惊吓,还没回神,你现在就配合我,当好你娇弱的林黛玉,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行吗?”   郁早早给人扶了起来,又给他把床摇起来,又给他铺了铺被子拍了拍枕头:   “行了,往后靠着吧。”   郁启明说:“谢谢,辛苦你了。”   郁早早说:“我辛苦什么,我天天在家躺着的一个废人,不像你,风里来雨里去地挣钱,吃不好穿不暖的,还能给自己冻感冒发高烧,险些死在冷冰冰的房间里。”   郁启明低低的啊了一声,他说:“死倒也……不至于?”   郁早早尖叫:“昨晚上你跟死有区别吗?叫你也没发应,拍你也没反应,高烧都快把你脑子烧熟了你知不知道郁启明?你浑身上下就这个脑子跟这张脸值钱,你能不能对这两个东西稍微上点心?!”   郁启明缓缓眨了眨眼:“好的,我会的。”   郁早早冷哼一声:“知错了?”   郁启明态度十分诚恳:“知错了。”   郁早早抿了抿唇,那口气还是没消。   郁启明从小主意大,聪明,机灵,还心黑,看上去温和好打交道,其实压根没把外头的人往心里放。   郁启明横平竖直、十分清晰地划分着这个世界。   不是家里人,不能让他吃苦头,因为他不在意。   不在意就不上心,不上心就无所谓。   无所谓就不能伤到他——   可偏偏就那么零星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的几个人,一个一个、一个一个轮着让他吃苦头。   老的小的,没一个让他省心。   半路闯进来的那个也一样的德性。   不安生,还薄情。   当年郁早早就跟郁启明说,乔丰年不行,他就是个不定性的花花公子,跟你过不到一起去,你非要找个男人,也不是不行,可不该是乔丰年——哪怕裴致礼都比乔丰年更合适。   可是郁启明怎么会听她的话呢。   他只会先警告她:别拿我跟裴致礼开玩笑,郁早早。   然后再安慰敷衍她:没事,我心里有数。   有数?   有什么数?   有个屁数! 第0031章   郁早早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郁启明,恨得简直想直接提刀去把乔丰年砍成十八段,一段一段沿着国境线东南西北地扔。   让他又来伤郁启明的心!什么狗东西!   郁早早重新坐回椅子上,她抖着脚手抱着胸环视了一圈病房:“那个,裴…总呢?”   郁启明点了点门:“外面接个电话。”   郁早早说:“哦,那个什么,昨晚多亏了他,你到时候记得请他吃顿饭。”   郁启明看了郁早早一眼:“好的,我知道。我手机呢?”   郁早早拉开旁边的抽屉,把手机递给郁启明,意有所指道:“手机在这儿,一直挺安静的,没电话进来。”   郁启明扫了一眼屏幕,早上七点,然后他瞥了郁早早一眼:“对了,忘记问你了,你怎么跟他联系的?”   郁早早装傻:“谁?”   郁启明声音虽然哑,但是每个字都发音清晰:“裴致礼。”   郁早早支支吾吾讲玄学:“大概是……通过…心电感应吧。”   郁启明抬起眼睛盯着郁早早。   郁早早点点头,肯定道:“心电感应。”   郁启明把玩着自己的手机微微笑了笑,他说:“行,挺不错的,听上去很科学。”   郁早早转移话题:“就那个什么,肚子饿吗?医生还说你低血糖,你这几天是在绝食吗郁启明?还搞出低血糖来了。”   郁启明说实话:“没胃口,吃不下。”   “吃不下吃不下,你这就是气的。科学研究说胃是情绪器官,你这是为了什么事生那么大气?要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郁早早叹口长气,语重心长道:“叫我说,谁都不值得,过好自己的,吃好自己的,别的东西也好,别的人也罢,让他们死一边去!”   郁启明点头,符合道:“您说的对,早早女士。”   郁早早说:“所以,吃什么?算了,白粥吧,配菜要咸菜还是榨菜还是小黄瓜?”   郁启明不由想起昨晚那一份海鲜粥,他不由十分遗憾道:“小黄瓜吧,谢谢。”   正在点餐的郁早早认真地看着郁启明一眼,然后低下头点了点手机屏幕:   “从今天开始,你这个基佬给我远离任何黄瓜,吃什么小黄瓜,榨菜吧,就这个。”   郁启明:“……”   他盯着郁早早纤长的假睫毛看了一会儿之后,又抬起眼看了一下马上见空的点滴,摁了一下铃。   护士来的很快,戴着口罩,但是看得出来很年轻,她瞄了郁启明一眼,又瞄了郁启明一眼,然后红着耳朵低下头给他拔了针。   郁启明说:“谢谢。”   护士声音温柔:“不用了。头还晕吗?”   郁启明说:“还有一点。”   护士贴心提醒:“好的,您还要多休息,这边稍微晚一点还会过来量一下体温。”   郁启明哑声道谢:“麻烦你了。”   护士走的时候轻轻给带上了病房门。   郁启明摁着自己的手背,侧过头看到了郁早早盯着他的眼神:“又怎么了?”   郁早早忽然嘶了一声。   怎么说呢。   就是那种感觉。   郁启明跟女孩子之间那种,那种……   郁早早纠结了很久,只说了句:“没什么。”   郁启明动了动手腕,然后对郁早早说:“让让,我去洗手间,换洗的衣服呢?”   郁早早起身给他拿了过来,她跟着郁启明的屁股后面,看人进了洗手间,但还是不太放心:“真没事吗?要不要找个人陪你?你不会晕里面吧?”   隔着门,郁启明的声音有一种模糊的沉闷,他说:“不会,您放心吧。”   郁早早还想说话,病房的门忽然又被推开。   一眼瞥到来人,郁早早登时肃容正立,然后朝着人十分拘谨地露出了一个笑,叫了一声:“裴……裴总。”   裴致礼也是被眼前这个盛装打扮、改头换面的女人给弄的愣了一下,然后才微笑道:“怎么突然见外了,还是叫裴哥就好。”   郁早早眨了眨眼,十分上道地顺杆爬:“好的裴哥。”   裴致礼往病床上看了一眼:“人起来了?”   郁早早说:“是,郁启明有帅哥包袱,洗漱换衣服去了。”   裴致礼弯了弯唇,对郁早早说:“辛苦你跑一趟了。”   郁早早听了这句话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是还是下意识接了一句:“不辛苦。”   裴致礼给她把那椅子往后放了放,说:“坐吧,喝水吗?还是茶?咖啡?”   郁早早又眨了眨眼,挺直脊背在椅子上坐下:“哦哦,不用了,您别忙了。”   然后裴致礼给她倒了一杯茶。   郁早早站起来伸出双手十分恭敬地接了过去,然后重新坐下来。   所以……   ……就,到底哪里不对来着?   【作者有话说】   裴·反客为主小能手·致礼 第0032章   郁早早还没想到到底哪里不对,就看到裴致礼十分自然地坐到了郁启明的病床上。   唔,身高腿长肩宽腰细的,还长了那么一张带感的脸。   讲真,就这个颜值这个气质,咦~简直跟她玩的乙游霸总有的一拼——不,裴致礼应该更胜一筹!   毕竟他是真·霸总!   人品还好,除了惯有印象里有点难接触的高冷以外,真的……特别没得挑一个人。   郁早早发自肺腑希望她老弟可以擦亮一点眼睛,别再扑腾进乔丰年那个臭水沟子里了。   裴致礼这头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床沿后,又十分自然地郁早早闲聊了起来:“忙了一晚上,都没时间跟早早叙个旧。”   郁早早忙说:“是,真是麻烦您了,还害您车子停小区外头给贴了个罚单,真的是……太不好意思了,您到时候千万记得把这个事情交给郁启明处理吧,他驾照有分,够扣。”   裴致礼听着郁早早叨叨,嘴角一直含着淡淡的笑,他讲:“这是小事,哪里有郁启明要紧。”   郁早早十分感动,尽心尽力替郁启明表忠心:“是,有您这样的老板,真是郁启明一生之幸!”   裴致礼听到了,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当年其实跟郁早早并不太熟悉,几乎没怎么见过面,见了面的那次,她也一直只敢偷偷躲在那边看。   看完了也不上来打个招呼,只是拉着郁启明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说她胆儿小,她敢当着面就嘀嘀咕咕说话,说她胆儿大,却上来打个招呼都不敢。   那个时候,郁启明偶尔提起郁早早,语气里时常含有几分莫名的无奈,他斟字酌句对裴致礼说,郁早早和他性格差距挺大,说完了又觉得这话说的有令人误会的余地,又赶忙加了一句:我是说,她性格比我好太多了。   好不好很难说,但接触下来感觉差距的确是挺大的。   裴致礼对郁早早淡淡道:“我也不能只算是老板吧,勉强或许还能算是个老朋友?”   郁早早脑子卡顿了一下,说:“噢…噢…对,当然,是朋友。”   朋友?   老朋友?   感觉跟郁启明给出来的定义……不太一样?   裴致礼显然也没有想跟郁早早深入交谈这个话题,他微微笑了下,然后转移话题道:“听郁启明提过,你现在还在做自媒体?”   郁早早说:“嗯,是,挺多年了,只是现在就是做得不太好,养老那种,勉强糊口。”   裴致礼说:“不会,很了不起,现在这一行是风口,未来机会还是很大。”   郁早早其实也知道,但是她就真的是懒,物欲也不太高,但是面对裴致礼,这种消极的心态感觉都不太能说得出口,于是她只能强调:“是,我也还在努力,正好有个认识的朋友在影视剧行业的,今年新做的片子我去客串了,过两天还要走个红毯。”   对,这事儿不能忘,赶紧扯出来,给自己脸上贴点金。   裴致礼也很上道,夸她:“是,也要打开别的赛道,齐头并进,你有这个想法很不错。”然后他又说:“我也有朋友正在做影视行业,时清海宴影视的傅清和,早早认识吗?”   地球是圆的,世界是小的,时清海宴傅清和这个狗贼,郁早早还真见了鬼地认识。   她张了张嘴顿在那里,一副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表情。   郁早早一脸的尴尬纠结,偏裴致礼装作看不懂,笑道:“如果你有需要,下次可以一起出去吃顿饭,大家一起聊一聊。”   郁早早险些跳起来:“不用了!不用!呵呵,真的不用了,我、我还是比较喜欢用实力打动人,而不是走后门!”   傅清和!不就是许黛宝那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订了娃娃亲的渣男未婚夫吗?   许黛宝恨不得八百标兵奔北坡,直取他项上人头啊!   跟傅清和吃饭,郁早早有几条命给许黛宝鲨的?   郁早早既然有所顾虑,裴致礼便也不再提,只是说:“好的,如果有哪里需要帮忙的,早早尽管打电话给我。”   说到这里,裴致礼十分自然的拿出了手机对郁早早说:“你看是留个电话号码,还是加个微信?”   郁早早受宠若惊,两只手在衣服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手机:   “都行都行,您看哪个方便?”   裴致礼低着头说:“那两个都加上吧,还有一个号码是我的工作手机,有时候会放在秘书那里,偶尔也会放在郁启明身上。”   裴致礼抬头看了一眼郁早早,唇角又弯了弯。   “如果打不通郁启明的电话,可以试一试打我的号码。”   郁早早正在编辑姓名的手指顿了一下,那种哪里不对劲的感觉又一次疯狂地涌上心头。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郁早早盯着手机里的键盘,默默把电话姓名备注完整:裴·大恩人·总。   又加了微信。   裴致礼私人那个。   是昨晚上见过的头像,一个正在下雪的冷寂夜空。   郁早早盯着那个头像看了一会儿,然后点开备注,敲了同一个昵称。   裴致礼那边收了手机,目光又轻轻落到了洗手间,他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手机屏幕,亮起的锁屏是一片星空。   郁早早想了想,站起来对裴致礼说:“裴…哥,您也忙了一晚上了,要不您先回去休息吧,我呆这里就行了。”   裴致礼说:“没事。”   郁早早倒是还想再尬聊几句,那边郁启明推门走了出来。   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清爽是清爽了,就是头发还是湿哒哒的,没吹干就走了出来。   郁早早霎时火大,她腾地一下刚站起来想开口质问郁启明长没长脑子,这边裴致礼比她更先开口了一步。   “怎么了,吹头发都没有力气了?”   裴致礼站起身,走到郁启明的身旁特自然地扶了一把。   郁启明是没力气,撑着洗完澡收拾干净自己已经是极限。   所以等到裴致礼拿了吹风机一脸理所当然地要给他吹头发的时候,郁启明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跟他争辩什么了。   一个人低着头乖乖地在病床上坐着,一个站在他身前,手指拨弄着头发仔仔细细温温柔柔地提供吹头发服务。   郁早早在那一个瞬间觉得自己的怒火宛如一座还没来得及喷发就熄火了的火山。   她站在他们旁边,就像一个十分不恰当的、不应该出现的、愚蠢的、碍眼的东西。   郁启明垂着眼。   洗了个澡把他脑子洗得发晕,浑身也发酸发软,一身的肌肉痛得好像昨晚上他不是在发烧而是在室外来回跑了两趟马拉松。   裴致礼一开始的时候手法生疏,只是三两下就马上上手,手指捋过头发的力度控制地恰到好处。   还挺舒服的。   郁启明想。 第0033章   郁启明头发浓密,又黑,垂在额前看上去有些长了,几乎要遮眼了。   裴致礼收了吹风机,看了眼郁启明的头发,伸出手指又轻轻拨了一下他眼前那几捋长的:“要剪了。”   郁启明也没躲,他说:“不剪了,梳上去刚好。”   裴致礼淡淡道:“哦,随你。”   当然随我,难不成听你的?   郁启明吸了吸鼻子,侧过头去看一旁安静如鸡的郁早早。   “……粥什么时候能到?”   郁早早面色莫名,语气幽幽:“可能是现在就到,也可能这辈子都到不了。”   郁启明沉默了一下,问她:“这是许大宝给你写的台词吗?”   是啊。   许黛宝的台词。   电影的结尾,女主角问她的朋友,她的爱人什么时候可以到这里来?   她的朋友——郁早早客串那一个角色。   她站在夕阳坠落的海滩边,一边握着沙子一边回答她:   ——“可能是现在就到,也可能这辈子都到不了。”   夕阳倒坠,清晨的太阳升起。   郁早早看着笼罩在清晨日光里的那两个狗男男,真心觉得这个世界对她太残忍了。   她僵着脖子转身走出病房:“那个什么,送粥的阿姨可能找错了病房,我到外面亲自去接她。”   门被郁早早用力甩上了,发出了十分惊人的声响。   郁启明对裴致礼说:“……不好意思,郁早早一向力气大。”   裴致礼听了,偏过头竟然是笑了一下。   郁启明看了他嘴角的弧度,微微垂下眼。   裴致礼倒是又开口讲:“我记得,你以前说郁早早脑子有时候像是被僵尸病毒污染过一样十分迟钝,性格又冲动,做人做事只凭狗崽子一样的直觉。”   郁启明记性绝佳,他一瞬间就记起来自己曾经的确说过这句话。   ——人无完人,郁启明被郁早早气到的时候也会口不择言、背后骂人。   记起来之后的郁启明第一时间做出否认:“我没有说过,你不要污蔑我,要是被郁早早听到了,她会跟我断绝关系的。”   裴致礼显然也预料到了郁启明不会承认,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又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今日天晴。”他嗓音低柔:“郁启明,我给你批一天假,好好休息吧。”   * * *   郁早早拉长一张脸走出病房不到三步,就看到不远处的走廊转弯口,一个身形高大、五官带着几分凶恶气的男人正蹭头蹭脑地往这边看。   这个男人长得一副黑社会打手的样子,可是偷瞄的动作却无端显得有一种搞笑的猥琐。   而且,这人一眼看上去还有些面熟。   郁早早眯着眼睛朝着走廊口走过去,男人看到了她,立马直起了腰,朝着郁早早颔首,客气地叫了一声:“郁小姐。”   男人开口一说话,郁早早就记起来了这一份面熟来自何方。   她双手环胸,上下打量了一下男人,开口问他:“哟,怎么地,又给郁启明送海鲜粥来了?”   周闵摸了摸头,赔笑道:“郁小姐说笑了,今天过来当然不是送粥。当然了,裴总那头倒也的确是订了七天的量,只是现在郁哥这边医生吩咐了叫饮食清淡,这两天先养养胃,所以这海鲜粥他这几天就那个什么,不太适合吃了。”   七天。   嗯。   郁早早不惊讶。   周闵又说:“其实吧,郁小姐,不瞒您说,裴总其实也已经发现了郁哥经常不好好吃饭的这个问题,他也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郁哥这两天在医院里住着,有医生还有营养师在,这每天到点了,有人会准时送餐上门的,郁小姐您其他的不用多费心,就盯着让他多吃两口就行了。”   郁早早听了,只想着,哎嘛,我这十八块的白粥钱岂不是白给了?   周闵还在说:“等郁哥出院之后,他的几餐饭,裴总家里的阿姨都会直接做了给送到公司里的,到时候由裴总亲自监督他!食物保管新鲜美味、营养绝对均衡,裴总那边也保证他会尽心尽力,严格监督执行。”   人高马大的周闵憨笑着对郁早早说:“到时候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   她放心,她很放心。   这郁启明看上去像是一条刚跳出水就被裴致礼抓到手了的胖头鱼啊,已经从头到尾都被裴致礼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这…这看上去不就是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嘛。   哦豁,郁启明以后再有个情绪上来,搞什么厌恶吃饭之类的估计都不得行了——吃小零食就更别想了!   郁早早忍不住畅想未来:到时候她就买一堆的黄瓜味薯片,对,不买别的,就黄瓜味的,然后每天当着郁启明的面咔滋咔滋吃!   看他嫌弃不嫌弃!   看他馋不馋!   看他会不会毫无自尊地对她面露祈求,然后对她说:亲爱的早早女士,尊敬的姐姐同志,求您恩赐一片薯片,黄瓜味的也可以,我很喜欢。   ——哇勒个去,这也太爽了吧!翻身农奴把歌唱啊!   郁早早把自己脑补爽了,她抬起头,努力用假惺惺的口气朝着周闵客气一声:“其实倒也不必那么麻烦裴哥。”   周闵忙说:“这怎么能叫麻烦呢,这裴总是多么求之不得啊!”   郁早早:“……求之不得?”   周闵一时情急说了大实话,赶忙找补:“我的意思是,裴总肯定是希望能尽这一份对郁助的心意!”   郁早早一向对自家老弟的滤镜有一百层厚,她从来不觉得外人对郁启明产生“求之不得”的情绪有什么奇怪。   她只是单纯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凶神恶煞不太聪明的样儿,没想到说话还真好听!   周闵偷瞄着郁早早的脸色,再次对着她强调:“有裴总的心意在,您尽管放心。”   心意。   ……裴致礼的心意。   郁早早换了个姿势站着,假惺惺道:“心意是好的,的确没错。只不过,无事献殷勤……”   周闵立即肃容道:“您这话说的……”一点毛病没有,就是有点……“不太合适。”   是有心意,也的确是献殷勤,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   郁早早心底翻了个白眼。   算了,争这种说词没有意义。   郁早早知道,归根究底,引狼入室的人是她,罪魁祸首也是她。   她现在但凡多说半个字都是在哐哐打自己脸。   她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不能被打烂了。   总之,无论如何,郁早早想,她又不是瞎的。   裴致礼是装都懒得装一下,她都看得出来的东西,她才不信郁启明那个心眼子比火龙果的籽都多的人看不出来。   所以……   “那就这样吧,”郁早早讲:“没事儿了,我放心的,我放一百个心。”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忘掉上一段恋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启下一段恋情,跟人毫无道德玩暧昧也好过一个人寂寞地反复咀嚼情殇。   只要郁启明乐意。   只要他乐意。   怎么都行。   郁早早一堆歪理把自己说服之后,她终于如释重负地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行了,那就这样吧,我已经悟了。”   周闵还想再附和两句,只是放在衣兜里手机响了起来,是他之前定的的闹钟。   他赶忙掏出手机摁掉了铃声,想着该去病房那头提醒一下裴总时间到了。   只是没想到不用他提醒,病房门打开,裴致礼自己准时准点走了出来。   裴致礼一出门,郁早早就莫名其妙感受到了压力,她像看到了学生时代的教导主任一样瞬间挺直了背脊。   裴致礼跟周闵说了两句话。   郁早早偷偷朝着裴致礼瞄了过去。   嘶,你说奇怪不奇怪,忙忙碌碌一晚上过去了,这个人身上那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矜贵”的劲儿却半分没被磨损掉。   人还是这么体面,这么好看。   不像她,她通宵了一晚上,眼皮发肿脸色发青,趁着回家给郁启明拿东西那点时间忍不住匆匆给自己撸了一个妆,只想着至少别叫人一眼看上去以为她是一条在太阳底下曝晒了三天的咸鱼。   人比人气死人。   郁早早自诩颇有几分颜色,但是今天怎么看怎么被这个男人给比下去了。   这一位裴哥年纪比她大了三岁有余,同样是通宵熬夜一整晚,肉眼之下他的皮肤状态看上去简直是稳定的一笔。   ……怎么做到的?他怎么做到的?   他到底是在美容院花了多少钱?   还是偷偷做了什么她从没听说过的那种新的项目?   不是、三十岁的男人熬夜之后的皮肤还显得白皙通透难道不是见了鬼了吗?   ……还有他到底什么时候偷偷刮的胡子?   郁早早自顾自地在那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纠结,以至于裴致礼走到她面前了,她都没能很好地收起眼里那一份揣摩和估量。   裴致礼倒是并不太介意被郁早早这么揣摩打量,他朝着郁早早点头致意道:“不好意思早早,时间有点晚了,我还需要去一趟公司,这里就麻烦你了。”   郁早早猛地回过了神,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   正说着不麻烦的郁早早脑子灵光一闪,猛然惊觉裴致礼这是倒反天罡玩上了瘾啊!   然而偏偏裴致礼情真意切,道完了歉,到了临走前,依旧是一副牵肠挂肚的模样。   他又再三仔细嘱告郁早早说:“医院如果有这边有什么事情,麻烦你马上给我打电话。”   郁早早顶着一张‘他的倒反天罡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的脸,回答道:   “知道了,我会的,您放心。”   “我晚上再过来。”   裴致礼说。   “其实不必——”郁早早话没说完,那边裴致礼就淡淡笑了一下,打断她说:“没事,我跟郁启明约好了晚上见。”   我跟郁启明约好了晚上见。   咦~~~   郁早早暗戳戳掸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讲:“那好吧。”   郁启明这一波都在自己卖自己了,那她能有什么意见?她一点意见没有。   “再见,早早。”   “再见,裴哥,”郁早早朝人挥了挥手:“路上小心。”   【作者有话说】   不拆章了,感觉还是字数多一点看起来爽~   *****   本来想删了某段,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删   因为裴致礼就是这么一个因为星星太好看而陷入无边容貌焦虑并一直陷入容貌焦虑的人……   早早的脑补的都是……诶嘿…… 第0034章   人走远了,郁早早伸出脖子又确认了一下,才抬起脚,慢慢吞吞地走回郁启明的病房。   推门进去的时候,郁启明正表情闲适地坐在病床上玩手机。   看到了郁早早进门,他抬眼,开口问她:“粥呢?”   郁早早看了一眼自己病弱却依旧貌美的老弟,说:“别急,马上就来。”   郁启明说:“哦……”   他的目光扫过郁早早,又重新落回手机屏幕,淡淡道:   “怎么了,一副便秘的表情,你是想跟我说点什么?”   郁早早好像是有点想跟郁启明说点什么东西。   可是她张了张嘴,又想不出自己具体是想要说点什么东西,于是又把嘴巴闭了回去。   虽然难受,但还是闭上嘴吧。   郁启明的好奇心点到为止,郁早早不说,他也不多问。   郁启明重新把注意力收回到食物,好奇地朝着郁早早问道:“一碗白粥,从食堂里送过来需要那么久吗?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分钟了?”   春山耀华的服务有那么次吗?   郁早早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干巴巴说一句:“……你再等等。”   这不是一碗白粥的事儿,这是有关于裴致礼的“心意”的事儿。   她叫的那一碗白粥会不会送过来她不知道,但是裴致礼给安排的那些东西,她敢打包票,应该过不久就会给送过来了。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说完话不到两分钟,一位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护士小姐姐就推着一辆餐车敲开了郁启明病房的门。   “郁先生,郁小姐,打扰了,二位早上好。”   声音也好听,又温柔又甜美。   “这是您二位的早餐。”   然后这一位长得漂亮,身材绝佳,声音还好听的小姐姐就在郁启明和郁早早两个人沉默的围观当中,缓缓地用各式各样的食物把窗边那一个小圆桌给塞了个满满当当。   甚至最后,在食物全部摆整齐了之后,她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支花形极美的粉色马蹄莲,瘦瘦高高的一支,鲜嫩优雅极了。   她把这一支花插进了餐桌上那一个细口的小花瓶后,又用那一把甜美的嗓子对郁启明和郁早早说:“您二位慢用。”   护士小姐姐朝着他们两个微微颔首,然后安静地退出病房。   郁启明摁灭了手机,盯着那一桌丰盛的早餐轻声感慨:   “我竟然真的以为你只给我点了一碗白粥配咸菜。看来是我误会你了,早早女士。”   郁早早走到那一个小圆桌前,伸长了脖子找了半天,在桌子的犄角疙瘩里找到了一盅白粥,还有那一小碟特意摆盘了的咸菜。   她朝着那犄角疙瘩指了指,对郁启明说:“没误会,我抠门,真就点了这个。”   郁启明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小圆桌旁对郁早早客气道:“无论如何,您破费了。”   “您客气了,我真的就付个白粥钱,虽然也不便宜,要了我十八块呢。”郁早早保持微笑:“至于剩下的部分,我实在不敢邀功。”   见郁启明光看不吃,郁早早伸出手把他摁进了座椅:“您吃啊,那么丰盛一桌,还没有您爱吃的吗?”   郁启明拿了双筷子,挑挑拣拣半天夹了个小包子,咬了一口。   素三鲜的馅儿,的确是他还算爱吃的那一口。   是费心了的。   郁启明慢吞吞地嚼着。   难为他还记着。   * * *   医院停车场。   周闵匆匆加快了两步,替裴致礼开了车门,司机老林看了眼后视镜,朝着坐进车的裴致礼打了个招呼:“裴总早。”   “早。”   裴致礼对司机老林道:   “直接去公司。”   司机老林说:“好的裴总。那个,郁助身体还好吗?”   裴致礼望着窗外那一轮太阳,淡淡道:“挺好的。”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又笑了一下,低声说:“不破不立,看来想通了的不止我一个。”   司机老林自动忽略第二句话,对着那三个字挺好的回复说:“挺好的就行,年轻人,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跟您打包票,不用两天,就明天,明天保管郁助又是精神奕奕的样儿!”   裴致礼垂下了眼,看着自己渐渐长好的手掌心。   是,当时看着怎么血肉模糊、怎么吓人,可是也就这么两天功夫就结了痂。   裴致礼没有接司机老林的话,车子驶出春山耀华,汇入车流,日光渐盛,世界熙熙攘攘。   车子里保持着惯常的寂静,直到裴致礼忽然叫了一声周闵的名字。   “周闵。”   周闵后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裴总。”   “我认为昨晚这种小事不需要汇报给我母亲,你觉得呢?”   “是,裴总,我知道了。”   司机老林看了一眼后视镜,又瞥了一眼副驾位上心虚得把脖子缩起来的周闵,心底又嘿嘿笑了一声。   做人难,做夹在裴召南和裴致礼这对母子中间的人啊,更是难上加难。   * * *   郁早早吃得打了个饱嗝,抽了一张纸巾擦干净了手和嘴,转了个身就从自己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了化妆镜和一支口红。   郁启明喝下最后一口汤,放下陶瓷汤勺。   他抬眼,看到郁早早微张嘴巴正对着镜子细致地补口红,郁启明手撑着下颌静静欣赏了一会儿。   郁早早眼角瞥过他,挑了挑眉问他:“这个口红颜色怎么样,绝不绝?”   郁启明不动声色夸赞:“跟你眼妆挺搭。”   郁早早很得意:“当然。”   郁启明又看了一会儿,问她:“只是素颜美女,你不是回家给我拿东西么,怎么还特意化了个妆?   郁早早合拢镜子,盖上口红,漫不经心道:“这怎么能叫特意呢?昨晚上蓬头垢面地见人多丢脸啊,我这不是找补找补吗?也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你的脸咯。”   郁启明听了,淡淡地哦一声。   郁早早丢了一颗口香糖到嘴巴里,嚼了两下,瞎扯淡道:“我就是女网红的包袱作祟,万一那个什么,裴致礼是我粉丝呢?万一他突然想要跟我合影要签名呢?我总不能那一副样子跟他拍照吧?流出去又是一波黑照。”   郁启明一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还是裴致礼不识好歹,居然都没开口想要跟你合照,没事,他说了晚上还会过来,到时候我提醒提醒他。”   “这倒不必了!”   郁早早抬高声音,然后给出了拒绝的理由:   “……我毕竟是一个矜持的女网红,请不要主动破坏我的人设,你一开口,搞得像是我迫不及待想跟他合照似的。”   郁启明轻轻笑了两声,对郁早早说:“行了你。你都不知道有多少财经板块的媒体恨不得跟他来一张合照。”   郁早早有些惊讶:“他不乐意吗?”   “目前为止,没有人成功过。”   郁启明说的是实话。   耀华集团并不算低调,裴召南女士站在时代的风口,认为做企业,思想绝对不可以太过保守,尤其是在宣传渠道上,该打开的还是要打开,所以她这些年里一直积极与各路媒体打交道,致力于提高集团的知名度。   然而裴致礼显然并不乐于配合裴董的这一份工作,就职一年有余,裴致礼甚至不曾松口接受过任何一家媒体的采访。   他拒绝拍照,拒绝访谈,拒绝一切形式的媒体。   裴召南女士年过六十,依旧雍容华美,偶尔陪同她一起出席活动的大儿子裴时雪先生也英俊倜傥,母子两人光是凭借颜值就博得不少版面谈资。   裴时雪先生性格外向,记者朋友同他聊天说话自然也觉得愉悦,媒体圈里人知道他性格,也乐得和他打交道。   有一日也是参加活动,那一位记者见过裴时雪多次算是有些交情,于是在替他拍完照之后顺口跟他开玩笑道:“裴先生真的很帅哦,有没有想法进军娱乐圈?”   裴时雪听了当时就笑了,他对这那一位记者讲:“帅吗?很一般吧,我是家里垫底的。说帅还是我弟比较帅一点。”   采访视频里的裴时雪先生皮肤白净、镜头正对的五官无一不精致,是真的半分不差前头几个风头正劲的娱乐圈当红小鲜肉。   然而他说他自己长得一般,是家里垫底,他的兄弟比他更好看。   采访片段流出之后,众人免不了好奇。   好事者一路从耀华集团的高管开挖,很轻易便挖出裴致礼这个名字。   挖出了名字其实没什么,有什么的是其中一位自称是耀华集团总部工作人员的热心网友,她十分认真地在底下评论说:裴总就是很绝啊,气质尤其出众。   有人好奇追问:请问,具体怎么个出众?   该热心网友隔了许久才回复:这个……很难具体描述。但我顶头上司曾经在开会的时候偷偷开小差,我看到过他曾经瞄了眼裴总后,在笔记本上写:檀深雪散,玉瘦香浓。怎么讲呢,就莫名跟裴总很贴。   这位热心网友的上司必然是个文化人,是真的很会夸人。   也由此,裴致礼这个神秘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因为一句檀深雪散,玉瘦香浓,就从小圈子一路引爆到大圈子。   那一段时间,集团秘书办的电话直接被打爆了不讲,曹瑾之女士包括连带郁启明的私人电话都被神通广大的媒体朋友搞到了手。   ——时人好色,离谱至此。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开会,打工人走神、摸鱼,发呆,   几个部门的领导翻来覆去讲重复的数据,打工人低头打了个哈欠。   他拿起一旁的水性笔在手指上转了个圈,然后记下了最重要的几个数据。   抬起眼,恰好看到对面的新来的顶头上司。   ……打工人不多看,很快垂下眼。   垂下眼,又看到了新来的顶头上司的手。   西装和衬衫袖口,腕骨和黑曜石袖扣。   打工人又转了一圈笔。   过了很久,他才又捏起笔,漫不经心地在本子上斜着写下一个檀……   笔尖停顿,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点,他又隔了几秒,才慢吞吞地补完:   ——檀.深雪散,玉瘦香浓。   * * * * * * *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殢人娇·后亭梅花开有感》李清照。 第0035章   且再说,某天下午,被媒体朋友骚扰到不胜其烦的曹瑾之女士关闭了手机,然后端着一杯咖啡走进郁启明的办公室。   她优哉游哉地对郁启明说:“小郁,要不这样,裴总既然不愿意接受采访,干脆你去吧。”   郁启明心道,关他什么事?   然后面上笑着对曹瑾之讲:“这不大好吧。”   他们要采访的是裴致礼,又不是随随便便薅出来的阿猫阿狗。   然而曹瑾之抿了一口咖啡笑意盈盈道:“没什么不好的,你难不成以为这些人诚心是想来做访问的吗?不是的,他们只是来看传闻中的帅哥的。”   “所以我说,其实这事儿是好办的,既然他们想看帅哥,那么我们就给他们看帅哥。身为总经办一枝花的你,在这种时候,就应该要替裴总排忧解难,对不对啊?”   ……   对个屁。   首先,郁启明并不认可什么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总经办一枝花”的这个title。   其次,他微笑着对曹瑾之道:“瑾之姐,我真的只是来公司卖苦力的,不卖身也不卖脸。”   看到一脸坚毅微笑的郁启明表示他不卖身不卖脸,曹瑾之不免十分遗憾。   “暴殄天物了小郁,多有经济价值的一张脸啊。”她尝试说服郁启明道:“不要局限思维,要打开,要敞亮,固步自封在如今这个社会、这个市场是行不通的——你真的不想试一试卖脸吗?”   郁启明表示自己食古不化,十分坚持不卖脸。   曹瑾之端着咖啡长吁短叹感慨道:“真的太可惜了,啧,太可惜了,啧啧。”   她就这么一边啧啧啧,一边走出郁启明的办公室。   郁启明三两句话把裴致礼从不不接受采访却莫名其妙爆红网络这事儿给郁早早说了,期间当然隐去了曹瑾之试图说服他卖脸的部分。   郁早早毕竟是混网红圈的,听完了之后倒是半点不觉得离谱——甚至十分理解吃瓜群众对于美色的向往。   她说:“裴致礼是帅,帅得没有半点亲和力,高高在上,高岭之花,浑身的抖S气,这种款真的很容易火出圈的。唉,可惜了,他有钱,但凡他家里有个生病的爸早逝的妈,我都不敢想,他愿意上网擦边,粉丝能破几个W。”   话说到这里,郁早早又转过头盯着郁启明幽幽道:   “当然,你也一样。只是你的家庭配置已经是破碎男主的顶配了,但你却在搞什么自我奋斗的古旧成功学——现在真的不流行成功学了,郁启明。”   郁早早对着郁启明一顿激情发言:   “但凡你愿意开个直播,朝着摄像头掉两滴小眼泪,愿意给你刷礼物的老大哥和小姐妹能从这里排到法国。”   “好的,知道了。”郁启明一边点头表示他有认真在听,一边放下筷子表示:“我吃饱了。”   郁早早:“……再吃一口。”   郁启明表情诚恳:“饱了,真的。”   郁早早说:“小鸡都比你吃的米多,再吃最后一口。”   郁启明十分坚决地从餐桌旁站了起来,表示拒绝。   郁早早好话赖话说尽了,可是郁启明实在是个控制情绪的大师,他压根儿不在意郁早早对他的任何攻击。   放下筷子说吃饱了就是坚决地吃饱了,郁早早恨不得直接上手掰开他的嘴巴给他再灌一点进去。   “郁星星,我说真的,你再瘦下去,以后台风天别在大街上走。”郁早早骂他:“连皮带骨加一起都没三两重!”   郁启明摸到床上玩游戏,不怎么走心地回了一句:“放心,早早女士,我没有想减肥的意思。”   您主观意义上的确没有,只是客观上在做而已。   郁早早无话可说,决定把这些懊糟事全部留存档案,等到时机成熟,一并反应到上级单位。   医生定点查房,问过情况,倒是觉得郁启明情况还不错:“毕竟才退烧不久,万幸没有发展成肺炎。”   郁早早就冷着脸在旁边凉凉道:“是嘛,看来是雨淋得还不够,连个肺炎都没够着。”   医生从进门开始,其实就一眼看到了人,只是到底没怎么敢直勾勾地看。   直到郁早早开口说话,他才终于光明正大地把目光落到了郁早早的身上:“病人家属,郁早早、郁小姐是吗?”   郁早早转过了头,朝着说话的医生露出一个笑:“是,您好。”   那位医生翻了翻手里的两张纸,然后对着她说:“这里有份东西还需要家属签字,麻烦您跟我出来一下。”   郁早早一丁半点都没多想,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哦,好的。”   郁启明坐在病床上抬起眼看了一眼医生。   医生戴了口罩,看不清表情,两个人简短一个对视,医生弯了弯眼睛,然后朝着郁启明微微点了点头。   只有郁早早是个傻的,没认出来初恋男友就算了,还是跟当年一模一样,被人用简简单单三两句话就给被骗了出去。   病房门被轻轻合拢,郁启明望着那一扇门,难得微微出了一会儿神。   时间冲散的旧人又在岁月的流转里重遇,这个世界的时间线难道真的有个拐角?   手掌心握着的手机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郁启明回神,点开信息。   是雪夜头像的人发了一张照片给他。   郁启明点开照片。   照片里是郁启明办公室里那一盆一直忘记浇水的发财树。   叶子蔫哒哒地垂着,在冬日好不容易出现的阳光里苟延残喘地苟活着。   对方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看上去像是很有礼貌的样子:   【能给它浇点水吗?】   郁启明点开回复,想说可以,您随意。   然而还不等郁启明回复过去,第二条信息又发过来了:   【它看上去很需要精心的照料,我想了想,还是擅自把它挪到了我办公室】   【介意吗?】   介意吗?   ……其实还好。   郁启明想,真的还好。   这一年里,他跟裴致礼井水不犯河水,连问候也是装腔作势、点到为止。   站在郁启明的立场上,其中大部分原因的确还是因为他需要顾及乔丰年。   乔丰年对裴致礼有心结,这一份心结太深,深到不是郁启明这个人有能力可以去解开。   甚至于郁启明知道,他本人不仅不能成为乔丰年解开心结的钥匙,反而是加重他心结的那一个推手。   在一开始的时候,郁启明或许还会试图解释,但是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郁启明已经不想再费心去多说点什么了。   他觉得,他做的那些东西,乔丰年总该看得见的。   然而很可惜,乔丰年好像没有看见。   ——而现在郁启明已经没有理由再需要去顾及乔丰年的想法了。   于是郁启明回复:   【不介意】   【希望可以看到它起死回生的那一天】   雪夜头像很快又回过来一张照片。   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发财树已经被转移了阵地,它现在去到了更宽阔的地方。   落地窗倾泻了足够丰盈的日光,它被放置到了办公桌、正对着日光的那个方向。   其实还是有一点格格不入。   郁启明想。   但是如果裴致礼真的有本事把它给养好了的话——听说盘活一棵发财树,主人明年就会发大财?   雪夜头像发过来信息说:   【还不错】   【感觉明年就能发财】   【如果它叶子更绿一点的话】   ——如果它叶子更绿一点的话。   郁启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到底还是没忍住,在嘴角抿出一个弧度。   郁启明十六岁的暑假,他再一次应邀前往S市。   谷山别墅里,替他准备的那一间客房中摆了一株发财树。   大概因为长久不见日光,发财树的树叶见黄,一股死气沉沉的模样。   郁启明在入住的第二天诚心诚意问裴致礼:“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客房里?”   裴致礼拿着笔,正漫不经心地替他批试卷,听到了郁启明的问话,他抬眼瞥了一下那一棵发财树,表情平静道:“哦,特意放的,想让你沾一沾财运。”   穷困潦倒、身无分文、蹭吃蹭喝的郁启明缓缓眨了眨眼,对裴致礼说:“那可真不错,是谁的主意,你的吗?我现在感觉自己明年就能发财。”   顿了顿,郁启明补充道:   “如果它叶子更绿一点的话。”   时光轴偏移半寸,时间线拐了一个直角。   郁启明想,他们似乎终于在奇怪的地方做到了殊途同归。   而这是十六岁以及二十七岁的郁启明都不曾预料到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最后再一次排雷,文笔垃圾,人设稀碎,剧情稀烂!慎入!!!!!!!!!!!! 第36章   郁早早是真的没认出来人。   十八岁时候的陆今安头发半长不短地遮着眼睛,永远都学不会正眼看人,气质阴郁,寡言少语,总之不应该会长成眼前这个男人的模样。   然而这个医生摘下口罩,抬起眼,微笑地对她说了一句:“好久不见,郁早早。”   郁早早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做一个形态诡谲的梦。   穿着医生白大褂的陆今安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样子,朝着她笑的时候也没有半分少年时候的沉郁,他看上已经完全成为了他曾经理想中的样子,斯文、成熟、体面。   郁早早缓了很久才缓过神,她磕吧了一下道:“哦、那个,好久不见,你……现在当医生了?真不错,真不错。”   当年立志想学计算机的人现在当了医生,只能说理想这个东西的确不靠谱,嘴上说说的都是糊弄人的,到了最后是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够循照心意规划人生。   当年陆今安说当码农来钱快,到时候三十五岁就退休,然后带着郁早早一起在村口开一家小卖部,他们一起养两只猫,一只狗。   当时听到这里的时候,郁早早打断他,说:“不行,不养狗,郁启明怕狗,你要养了狗,他连我们家大门都不会踏进来一步!”   陆今安很听话,他说:“好的,那就不养,养三只猫。”   他们要养三只猫,然后开一个小卖部,问村子里批一块地,建一座两层楼的小房子,前面要有菜园和果树,要种一棵石榴【郁早早说:我家门口有,到时候移一棵过来就行】,种一棵桃子,再架一个葡萄棚,要选老品种的那一个青皮葡萄,酸甜酸甜的那一种。   到时候还要挖一口井,到了夏天,就把西瓜丢里面泡着,泡到天黑了,他们一起回家,就可以切开吃了。   一人一半,一人一个勺,一边看星星一边吃。   郁早早问他:有蚊子怎么办?   陆今安说:不会,我替你掸走。   郁早早就骂他蠢:点个蚊香不行吗?   陆今安就腼腆地笑了,他靠近郁早早,低低的说:我没想起来,好像只要是有关于你的事情,我就什么都想亲力亲为。   时光呼啸,十余年匆匆而过。   那个阴郁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医生。   有漂亮的护士经过,用温柔的声音喊他陆医生,又用好奇的目光悄悄看了郁早早一眼,她很快收回了目光,与他们擦身而过。   陆今安与人打完招呼,目光重新落到郁早早的身上,他说:“是的,因为出了一些意外,所以后来填志愿的时候就报了医学院。”   郁早早能说点什么呢?她只能僵硬地笑着,然后说:“还是学霸好,哪条道都能成功哈。”   陆今安看着郁早早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他说:“还好吧,也没有很成功。”   郁早早不想跟他叙旧,一点也不想。   于是赶忙说:“那个什么,要签字?哪个?拿给我吧。”   陆今安把手里那一份文件换了一只手,面色坦然地告诉郁早早:“不好意思,我看错了,这份文件昨晚上已经签过字了。”   郁早早说:“哦……好的,那没事了?”   陆今安说:“没事了。”   郁早早挤出一个笑:“好的,那我先进去了,再见哈。”   陆今安目光依旧盯着她,在郁早早预备转身离开的一瞬,开口道:“好不容易碰到,又那么久没有见面,能给个机会请你吃顿饭吗?”   郁早早背对着他,僵硬着声音拒绝:“倒是不必了。”   陆今安说:“郁早早,只是吃顿饭。”   “真的——”   “到时候我电话联系你,如果你不接电话的话,我会去你家楼下等你。”   陆今安语气平静地报出了郁早早的手机号码和她的住址。   “家属信息我没有记错,对吧?”   郁早早霍然转身,近乎不可思议地看向他:“陆今安你是不是有病?你想干什么啊?”   陆今安缓缓收敛了笑意,没有了笑意,他那张清秀的脸上那一层淡淡道阴翳又笼罩上了他的眉眼。   他声线清越,哪怕是隔了那么多年,依旧带有一些少年时的熟悉气息。   他说:“什么也不想干,只是想请你吃一顿饭而已。”   他死死盯着郁早早,语气却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漠然:“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也不行吗?”   * * *   郁启明跟裴致礼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郁早早推门进来,失魂落魄的样子,唯恐别人看不出她刚刚跟旧情人再次相逢。   郁启明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又很快重新落回屏幕,他的手指慢吞吞地打字,回复完一条信息,他摁灭了手机,然后看向一屁股坐回椅子,开始纠结到咬指甲的郁早早。   “陆今安跟你说什么了?”   郁启明冷不丁一句话让郁早早整一个一愣。   “呃,什么也没——你怎么知道人是陆今安?”   郁启明冲着郁早早比了一个胸前的挂牌:“照片和名字明晃晃的挂在胸前,我视力挺好的,所以一眼就看到了。”   郁早早倒吸了一口气:“那你怎么不提醒提醒我!”   郁启明面露惊讶:“什么?你没有看到吗?”   然后语气里并不包含一丝愧疚地向郁早早道歉:“抱歉早早,我以为你早就认出来了。”   郁早早已经不在意郁启明的茶言茶语,她揪住自己的头发,懊恼到想跳楼,她说:“怎么可能啊,我哪会认得出来,都那么多年没见了,而且他戴口罩了好吗?!”   郁启明微微挑了挑眉,垂了垂眼睛:“哦,戴口罩了。所以,戴了口罩就会认不出人吗?”   不是的。   郁早早知道问题并不在戴不戴口罩上面,问题在于,陆今安这个人在这些年里的改变是彻头彻尾的。   他给人的那一种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到要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一张脸,哪怕再给郁早早一个钟头的时间,估计她都不会把这个气质温润的医生跟阴郁沉默的陆今安联系起来。   郁早早抓着自己的头发低着头,许久才低低地问了郁启明一句:   “我一见到他,话都说不出来了,真的,愧疚得我要死掉了。”   “看到他,我的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了,几乎要呼吸不过来了一样。”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但是怎么办,就见到他的一刹那,我还是懊悔,我还是愧疚。”   郁早早低着头,于是郁启明就能够清晰看到她的发顶。   郁早早长得漂亮,连带一头头发都是美女标配的浓密顺直,十八岁以前,郁早早留了一头黑长直,坠在她的腰间,是哪怕一个陌生人看到都要赞一声的那种普世的美丽。   郁启明静静望着郁早早发顶,望着发顶那一个小小的漩涡。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知道,在靠近这一个漩涡的地方,曾经有过一个又长又深的伤口,划破头皮,几乎见骨。   红色的血肉,白色的头骨,郁早早剃掉头发的时候,她抱住医院那床染了血的被子声嘶力竭地哭吼。   现在那里已经结疤了,长长的一条刀疤,长不出头发,宛如一条肉虫一样攀爬在这个容貌美艳的女人的头颅上。   后来有一天,她把头发烫了卷,长卷发,风情更盛,她对郁启明说:“没事儿,卷发能遮住,Tony老师说看不出来那块有秃了一块,我也觉得不怎么能看出来了。”   不仔细看是看不太出来了。   可是疤留了就是留了。   郁启明把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手机。   又有一条信息进来,郁启明点开看了,是裴致礼发过来的一个简短的抱怨:   【有点忙。】   郁启明盯着这三个字看了一会儿,开口对郁早早道:“愧疚或许有存在的理由,但是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语气平淡,声音轻柔: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早早,不用再质问和怀疑自己了,内耗没有任何价值,有这个功夫,你可以剪出十个视频了。”   郁早早低着头,声音带着些哑:“可是他说请我吃饭。”   郁启明点开对话框回复对方:   【忙的话晚上您别再过来医院了,太麻烦了】   然后对郁早早说:   “去呗,他请你吃饭,不吃白不吃。”   郁早早忍不住抬头道:“你这话说的,难不成我少了他这一顿饭就要饿死了吗?什么不吃白不吃,你怎么不去吃呢?”   郁启明漫不经心道:“哦,我倒是想,他没喊我。”   手机里,雪夜头像那一位像是正守着手机一样,回复得极快:   【其实也没有太忙】   郁启明看到回复,嘴角没忍住又勾起一抹笑。   郁早早看到了郁启明嘴角的那一抹笑以及盯着手机一瞬不瞬的眼睛,忍不住尖叫:“郁启明!咱们两个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我跟你在推心置腹,你居然跟我一心二用?!哥们儿,你的良心在哪里?!”   郁启明立即收起手机,抬起眼,面目严肃道:“郁早早女士,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依旧还对人抱有愧疚自己又无法消解,那么这个问题就是客观存在的,问题既然摆在那里,那么你本就应该要以更积极的心态去解决它。”   郁早早尖叫的声音卡在喉咙,面红耳赤捂住自己的脸,喃喃道:“我解决不了啊,我怎么解决啊,你说的轻松。”   郁启明淡淡道:“只要你放下过去。”   郁早早背脊缓缓僵硬。   ……放下?   “我已经放下了。”   郁启明声音平淡却温柔:“是,我当然知道你已经放下了,你是伟大勇敢的郁早早,所以,我从来不怀疑你可以处理好这些事情,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郁早早战无不胜。”   郁早早放下自己的手掌,她眼眶有些发热。   是,   郁早早战无不胜。   * * *   医院的午饭比早餐更丰盛,郁早早同志一边扒饭一边嘲讽郁启明,对他说:你知不知道很多女同志坐月子都没你吃得营养均衡、物料丰盛。   郁启明不以为耻,慢悠悠地给一块白切鸡剥皮。   两个人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郁早早再次冷笑地说:跟人约会吃法餐都浪费不了那么多时间。   吃完午餐郁启明三三两两回复工作信息。   有知道他请了病假的同事发来真诚的问候,其中总经办一个姓言的小姑娘发微信对郁启明说:   【自从入职集团开始,郁助就三百六十五天工作永远在线,这还导致我一度以为郁助是什么最新研发出来的仿生工作机器人呢!】   【今天听裴总说郁助请了病假的那一刻办公室很多人(尤其是我)竟然都觉得震惊!】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郁助真的是普通人类啊,居然也会生病啊!】   【无论如何,希望郁助好好养病!早日归来!】   【P.S.裴总把您办公室里那一棵发财树挪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并让祝姐搜集有关种植发财树技巧的科普论文。您那一棵可怜的发财树看上去真的终于有!救!了!】   郁启明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包,然后加了一句:   【不出意外三天内能回来上班】   小言过了一会才回过来三个感叹号:   【!!!】   【什么?!竟然都不趁机多休几天的吗?您是要卷死谁?!】   【还是因为您听到了我期盼您上班的心声?!】   【……所以果然还是机器人吧,今天只是返厂去加润滑油什么的吧……】   只能说不亏是年轻人,真会说笑话。   之后也就没什么事了,郁早早坐在一旁玩着手机接连打了两个哈欠,郁启明开口让她回家休息。   郁早早不乐意,说:“我回去不也就换个地方玩手机。”   郁启明笑了笑道:“不是让你回去玩手机,让你回家睡觉。你看我现在还像是有事儿的样子吗?放心吧,回去睡一觉,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郁早早想了想说:“没事儿,我就睡在这里。”   郁启明道:“裴致礼还在过来。”   郁早早很多时候是那种一旦睡着了就算地动山摇都醒不过来的人,除非睡到饱了她自己醒过来。   昨晚上一晚上没怎么睡觉,郁早早也知道,自己要是真的在这里睡过去,估计得直接睡到半夜,裴致礼说晚上在过来,但是具体也没给时间点,到时候来得早了郁早早要是还在睡觉——裴致礼毕竟到底还只能算一个陌生男人,隔着一道帘子郁早早在那头睡觉,怎么看怎么不合适。   郁启明用这个理由说服了郁早早,她终于答应郁启明回家睡觉。   答应是答应了,可临到走的时候,又磨蹭了半个钟头,先是给郁启明倒了一杯水,又去给削了一个苹果,进进出出跟在护士屁股后面反复交代了三遍,把温柔可亲的护士小姐姐都弄得面露无奈,再三保证,她们绝对会照顾好郁先生。   郁早早拎着包终于一步三回首地走了,走之前还没忘记交代:“就算身体没什么问题了明天也别急着出院,再多呆一天,知不知道?”   郁启明点头:“知道了。你网约车牌号记得发我,到家了给我信息。”   郁早早走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半,郁启明还有两瓶点滴,护士温柔地告诉他如果想休息可以睡一会儿,她们会替他看住时间。   郁启明轻声道谢,在挂上点滴之后不久也睡了过去。   累是真的累,睡着时简直像是半昏睡了一样,连护士换瓶拔针都没有醒过来。   只是好像也真的心事落定了一般,这一觉郁启明睡得十分太平,太平到甚至没有再做一个梦。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病房昏暗,只开了一盏小灯,照亮了病床旁的寸地。   郁启明清醒地并不很快,或许是一场高烧烧死了太多脑细胞,又或许是精神的确很放松,总之等到他察觉到病房里还有另一个人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目光安静地凝视了他很久。   “醒了?”   对方放下手里办公的电脑,从椅子站了起来,他走到了郁启明的床边,低声问他:   “感觉怎么样?饿了吗?过了饭点了,看你睡得很好就没有叫醒你。”   ……问句太多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回答起。   郁启明想从床上撑起身体,挂针那侧的手摸到了一个还有余温的热水袋,他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裴致礼。   裴致礼跟早上的穿戴并不相同,没有戴眼镜,那双生得雅致却时常透露出冷淡的眼睛正看向郁启明,他自然地坐到郁启明的身旁,伸手扶了一把郁启明,又问了一句:   “头晕?”   “不晕”郁启明慢吞吞道,“手背,有点疼。”   说着,他把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   看上去还真唬人的。   皮肤白,加上天生的体质关系,一挂水就留淤青,现在那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看上去就跟被什么东西凌虐过一样凄惨,一整个手背青的青,紫的紫。   裴致礼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到郁启明的手背,然后,郁启明就很清晰地看到裴致礼的瞳孔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莫名其妙地,就,装不下去了。   郁启明于是对着人又笑了笑,收回了手:“唔,现在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疼了,就是看着吓人,但肯定是没您手上那点伤口疼,放心。”   郁启明顺势又问了一句:   “您今天有换药吗?现在伤口长得怎么样了?”   “……已经长好了。”   裴致礼回答得十分不走心,而他的目光又迂回地落到郁启明收拢的那只手。   郁启明抿了抿,半点没信。   他瞥了一眼裴致礼,不冷不热回了句:“是么,那您这个体质可真是……厉害。”   裴致礼敏锐察觉到了郁启明霎时冷淡的语气。   他顿了一下,然后朝着郁启明伸出了受伤的手。   纱布已经拆了,摊开的手掌心里是被缝了针的伤口,的确已经看不出几天前血肉模糊的模样,但是距离所谓的长好显然还有一段距离,手心还有一点点肿,可是裴致礼说:   “能握笔了。”   嗓音还是淡的,只是并不冷硬,软了口气。   郁启明盯着那伤口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眼对裴致礼道歉:“抱歉,那天晚上我没有顾虑到你手上的伤邀你喝酒,下次不会了。”   “不影响。”裴致礼收拢手指,把手掌垂放到身侧,对着郁启明平静道:“我很期待下一次。”   郁启明与裴致礼对视。   裴致礼淡淡地弯了一下唇,率先移开了眼睛。   郁启明开口,轻轻道:“……我是指,受伤的时候不会再邀您喝酒。”   床头的灯光细细地闪烁了一下。   裴致礼垂着眼睛笑了一下:“好的。”   郁启明静默了一会儿,问裴致礼:“什么时候来的?”   裴致礼说:“六点左右,你刚刚拔完针。”   郁启明显然有些惊讶。   六点。   从裴致礼接任职位之后,几乎就鲜少能够在这个时间下班走人。   裴致礼身居集团高位要职,年纪轻,身份又足够特殊,底下冷眼旁观想看他出差错的人多如牛毛。   裴致礼当年空降接替钟遥山的职位曾也引起过不少的风浪,资格老的叔伯说话不客气,直接当着裴致礼的面都能说出:要不是你姓裴,是裴召南的儿子,光看你的资历经验,是够不着总经理这个职位的。   是,他们说的并不是不在理。   可谁让裴致礼就是裴召南的儿子,谁让偌大一个耀华集团就是裴家的产业。   他们当然恨不得裴致礼也跟裴时雪一样,两只脚跨进艺术的大坑,每天捧着黄泥和石头过日子,可偏偏裴家小儿子没能如他们的意,他既不生得平庸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与能力并驾齐驱的野心。   这样的裴致礼当然能戳穿他们的五脏六腑,让他们日夜不得安眠。   年底事忙,郁启明其实比谁都清楚裴致礼日程得有多满。   但裴致礼并不想听郁启明跟他客气,他说:“你先缓一缓,我让他们再过半个钟头把饭菜拿过来。”   郁启明胃口泛泛,但是裴致礼又说了句:“我也还没来得及吃,方便一起吗?”   郁启明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将将要八点。   郁启明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轻声道:“嗯…我感觉有点饿了,要不麻烦他们现在就送过来吧。”   裴致礼真以为郁启明饿了,他打了个电话,过了大概七八分钟,东西就陆陆续续给送了过来。   郁启明只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衣和一条不算厚的睡裤,下床刚套上拖鞋想去洗手间洗漱,裴致礼就说:“披个外套,郁启明。”   “……不冷。”   “披着吧,你刚睡醒,冷了又容易伤风。”   裴致礼拿着郁启明的外套给他搭在肩膀上,然后轻轻推了他一下:“去吧。”   郁启明走进洗手间,抬眼看倒了洗手间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睡意还未全部消散,眉眼松弛,疲倦比笑意更多,看上去竟然依旧还是一个标准病人的模样。   郁启明不由多看了两眼,头发翘着,脸也睡得有点肿。   啧,还真就挺难看的。   【作者有话说】   郁星星的帅哥包袱很重 第37章   简单洗漱完出门,裴致礼已经坐在摆放满了饭菜的小圆桌旁,一手拿碗,一手拿勺子,正在盛一碗汤。   郁启明走到他对面坐下,裴致礼就把手上的汤碗递了过去。   郁启明接了过来,凑近闻了一下。   裴致礼说:“菌菇鸡汤,加了火腿煨出来的,尝尝。”   郁启明没用勺子,直接就着碗喝了一口。   ……还行,这几天味觉退化,咸的淡的其实都不太能分辨出来。   郁启明把汤喝干了,裴致礼那边又已经给他盛了一碗饭。   挺满……很满的一碗饭。   郁启明接过来的时候甚至忍不住惊讶,一碗饭而已,居然可以达到这样的重量吗?   郁启明掂了掂手里的碗,对着裴致礼道谢的话噎在喉咙几乎都要说不出口。   偏偏裴致礼还要加一句:“够吗?不够再添。”   郁启明下意识提高音量道:“足够了,谢谢。”   语气里明晃晃的拒绝引得裴致礼抬头看了他一眼。   接过米饭拿起筷子,摆在面前的这一桌菜色丰盛到郁启明一时无从下手,他的目光在小圆桌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一小碟碧绿的青菜上,他伸出筷子夹了一口。   冬季新鲜的蔬菜过了霜,带了几分天然的甜,出乎意料地适口,郁启明吃完了又夹了一筷。   裴致礼看到了,问他:“是食堂章阿姨自己种的上海青,喜欢?”   郁启明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但是既然是章阿姨种的……郁启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裴致礼微微笑了一下,自己也夹了一筷子:“这是章阿姨知道我来,特地从家里择了带过来的。”   郁启明吃了一口饭,问裴致礼:“章阿姨还在食堂帮忙?”   裴致礼替郁启明夹了一块排骨:“前两年在国外带孙子,现在孩子大了就回国了,说国外吃不好住不惯,现在偶尔忙的时候还会过来帮忙做些轻便的活。”   郁启明说:“挺好的。”   郁启明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一位章阿姨,从过去到现在,她一直只存在于裴致礼的描述中,可是郁启明就是能够直观地察觉到她的亲善。   郁早早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的母亲应该是类似于苏照春女士一样的人,然而郁启明并不那么认为。   他从未对人提起,如果非要选择一个形象作类比,郁启明觉得,他的母亲应该是更接近于裴致礼描述之中那一位章阿姨。   于裴致礼而言,章阿姨是构造他有关于幼年部分温情记忆时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在他的口中,郁启明体会了到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妇女最纯然的亲善。   少年时候的郁启明曾无礼地问过裴致礼:“你喜不喜欢你的妈妈?”   裴致礼当然不会正面回答他,他只是说:“郁启明,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天生六亲缘浅。”   郁启明十分天真,对裴致礼说:“那这个人应该不是你,毕竟你的确有爸妈,还有一个哥,还有疼你的奶奶。”   裴致郁当时怎么回答他的?   哦,他说:有,但不代表拥有。   有,的确不代表拥有。   在裴致礼出生前,裴召南女士跟林东明院长的感情就几近破裂,因对丈夫的厌恶,裴召南女士恨屋及乌,连带厌恶感情破裂期间意外怀孕得来的幼子。   裴致礼从出生开始一直到七岁以前,都不曾与裴召南女士在一起长时间地生活,甚至于在他小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一直跟着林东明院长一起住在春山耀华医院的员工宿舍里的。   郁启明很难从几个人零碎的讲述中,明确拼凑出裴致礼幼年时的具体经历,但是他知道,裴致礼小的时候不算是一个很好带的小孩儿。   或许是早产的关系,裴致礼小的时候体质极弱,换季变天的时候生病发烧是常事。   然而林东明院长那个时候毕竟年轻,对于事业还抱有极大的热情,他理所当然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放在了经营春山医院上,那么剩余留存给裴致礼的,就必然算不上多了。   即便林东明院长自认已经很努力在照顾儿子,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当他忙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半分都顾不上裴致礼的。   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无人照料的裴致礼就只能由医院里几个年长的护士和阿姨辗转着抽空帮忙照看。   章阿姨就是其中之一。   裴致礼难养,让林东明一直发愁。   有钱人家养小孩,吃的新西兰奶粉、日本甜水果和比利时巧克力,入口的每一样都是花了大价钱的好东西,偏偏小孩儿精瘦精瘦半分不见长肉,还三天两头要生病。   林东明院长诚心求教章阿姨育儿事项,章阿姨就说,要不这样,您把孩子放我这儿,我管他吃喝。   林东明同意了。   于是在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裴致礼是一直吃章阿姨从农村家里带过来的蔬菜瓜果土鸡蛋,应季的小白菜上偶尔还能看到虫子咬过的痕迹。   或许是章阿姨菜地里的瓜果营养较之价格昂贵的进口瓜果更加丰盛,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年纪渐渐大了,抵抗力好了起来,总之裴致礼是真的就这么被她养得肉眼可见地健康了起来。   换季时避免不了的高烧也变成了几次小小的伤风感冒,甚至都不需要打针吃药。   章阿姨给裴致礼的小灶一直开到林东明院长与裴召南女士关系破冰、裴致礼搬回到白石公馆的那一天为止。   章阿姨或许会在林东明院长的面前表达她对裴致礼的疼爱,但是她也是母亲,她当然知道,她对于裴致礼的疼爱在裴召南女士看来必定是十分逾矩的,所以在裴致礼搬回白石公馆之后,章阿姨就再不会在外人面前多表达一分她对于裴致礼的关心。   于是那些裴致礼“特供”的蔬菜瓜果当然也就到此为止了。   郁启明今天当然是沾了裴致礼的光才能吃到章阿姨自家种的青菜,于是他面露诚恳对着裴致礼道:“菜很新鲜,味道很好,章阿姨也有心了。”   裴致礼说:“喜欢就再吃一点,只是营养要均衡。”裴致礼拿着筷子在小圆桌上打了一个圈,替郁启明夹起一个红烧狮子头:“荤素也要搭配。”   高高的米饭上堆了一个浑圆巨大的狮子头。   郁启明慢吞吞眨了一下眼睛。   他再多看两眼这一堆东西,不用吃都已经能让他饱了。   * * *   郁启明最终还是没能吃完那一整碗米饭和一整个狮子头。   裴致礼近距离围观了郁启明数米粒式进食的场景,他的惊愕其实已经收敛得足够不动声色,但是郁启明知道,裴致礼就是已经看出了问题。   短时间内情绪波动过大,会导致郁启明发生应激性短暂进食障碍的这一件事,其实在过去的很多年里都并没有给郁启明造成过困扰。   准确来说,在这一次因为情绪过激而诱发了进食障碍之前,其实连郁启明自己都几乎已经忘记了,原来曾经他还经由医生确诊,得过这样一种算得上稀奇古怪的毛病。   他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   正如他也并未预料到,原来跟乔丰年分手,是一件会让他整个人的情绪和身体产生如此剧烈崩坏的事情。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了。   他也掌握着主动权,他一直平静、理智,并没有半分歇斯底里和质问。   他十分体面地结束了与乔丰年这么多年的关系。   郁启明认为自己处理的很好。   他甚至主观上并没有觉察到什么过量的痛苦。   或许有遗憾,或许还有……不舍,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但是的确没有太过剧烈的痛苦。   高烧四十度是从哥本哈根带回来的感冒,而他失去胃口也不过是因为工作繁忙、睡眠缺失、以及还未调整过来时差——总之与乔丰年并没有关系。   如果不是裴致礼一而再、再而三的审视——   郁启明想,他不会承认这一切和乔丰年有关。   晚餐过后的两个人陷入诡谲的沉默。   这种沉默并不是无声的。   裴致礼坐在椅子上开始对着电脑处理公事,面容有一种冷淡的凝重,他偶尔还会就一些问题和数据询问郁启明。   郁启明几乎能回答出所有他所询问的内容,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二位。   浆糊脑子勉强还能用,郁启明想,只要能保持住这个状态,他的房贷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时间过十点,裴致礼收起了电脑。   郁启明察觉到自己竟然莫名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此时此刻如果裴致礼向他道别说再见的话,郁启明认为自己可以礼仪完备到亲自送裴致礼走出住院部的大楼。   然而裴致礼收好了电脑之后站起身,表情平淡地对郁启明说:   “在你还没睡醒的时候,我和早早已经说好了。”   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郁启明的心底升起。   “她毕竟是女孩子,不太方便,所以晚上由我过来陪床。”   郁启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裴致礼抬眼,声线清冷,面容沉静,他说:   “今晚我陪你睡。”   ……。   这话说的。郁启明当即没忍住,闭了闭眼睛。   ——郁早早说过什么来着,裴致礼出国久了需要重修语文是不是?   她说的对。   【作者有话说】   裴总:今晚我陪睡。   郁星星:……谢谢,婉拒了哈。 第38章   VIP病房的套间包含有两个床位,陪护床在病床的里侧,同样只是一个并不宽阔的单人小床,套了医院同一系列的粉色碎花小床单,卧了一个单人枕,触感不算柔软。   裴致礼跟郁启明说完陪睡之后,出门了十分钟,再一次进门的时候手里推了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行李箱看上去有些眼熟,好像不久之前刚刚跟着他们一起飞过哥本哈根和巴黎。   郁启明的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裴致礼手推着的行李箱上,以至于让裴致礼不得不多解释了一句:   “备用箱,一直放在车里。”   常年出差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习惯,郁启明理应不该觉得惊讶,但是今夜他的精神遭受到了来自裴致礼的重创。   裴致礼之前只用了短短一句话就直接让郁启明破防,以至于后续郁启明一直致力于收拾心情,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掩饰那几分犹带怀疑的情绪了。   裴致礼解释完,就当着郁启明的面放倒了行李箱,然后从里面一样一样拿出随身的私人物品。   牙具、洗漱用品、换洗衣物、剃须刀。   他罗列整齐,一样一样地摆到一旁的床头柜上。   ……   如果只是在这里睡一晚上的话,说真的,好像没有把这些东西全部一一摆出来的必要?   您的这幅架势倒像是预备住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裴致礼在行李箱里找了两圈,没有找到手机充电线,他抬头问向郁启明:“方便借用一下充电线吗?忘在巴黎了。”   郁启明望着裴致礼,指了指他还插着插座里的手机充电线道:“您随意。”   ……您随意吧就。   然后,裴致礼就真的挺随意的直接走了过来拿充电线了。   郁启明的手机被他随手丢在病床的枕头上,屏幕朝下,不巧正在充电。   裴致礼走过来,特别自然地拿起了郁启明的手机,拔掉了手机上的充电线。   郁启明的手机屏幕跳亮,裴致礼像是只给郁启明扫了一眼手机电量,然后对郁启明晃了晃手机说:“电量满格了。还有,抱歉,好像是早早的信息,你需要过目一下吗?”   ……。   郁启明说:“嗯,要看一下的,麻烦您给我一下手机。”   裴致礼把郁启明的手机递给他,郁启明伸手接过,解锁屏幕。   郁早早的信息一条又一条跳转了出来,直接塞满屏幕,短短几秒钟之内就令人感受到了一种趋于实质的吵闹。   【睡醒了吗?亲爱的老弟!】   【还在睡吗?亲爱的老弟?】   【不是吧,居然还在睡?我亲爱的老弟?!】   【你是要睡到天荒地老了啊……醒一醒,我亲爱的老弟!】   【醒过来了有事儿跟您说呀,看到请立即回复,我亲爱的爆炸帅气的老弟!】   也不知道裴致礼到底跟郁早早说了什么东西,让郁早早似乎误会郁启明一直睡觉到了现在。   郁启明懒得给她解释,点开回复,只发了一个颇为冷淡的:   【1】   对面的郁早早秒回:   【终于醒了哈亲爱的老弟,我还以为你这是进化成为了睡美人了呢】   【需要王子亲亲才会醒过来的那一种】   【猥琐笑.jpg】   郁启明:   【什么事?】   郁早早说:   【就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晚上内个什么,我不方便过来了哈】   郁启明问她:   【您不方便什么?】   郁早早说:   【你一男的,我一女的,我忽然就惊觉吧】   【就哪哪儿都不方便】   郁启明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道:   【听上去很有道理】   郁早早回复了一个拍大腿的表情:   【当然了,当然有道理,所以】   【我在深思熟虑之下】   【同意了】   【一个男性】   【提出来的】   【陪、床、要、求、】   【他说他会十分认真、】   【严肃、严谨、地】   【照顾你】   【所以,就】   【希望你们可以共同度过】   【一个美好的】   【夜晚~~~~】   郁早早的短句刷屏了一整个手机屏幕,再一次吵到了郁启明的眼睛。   于是郁启明温柔又简短地回复:   【知道了。】   【你等着。】   郁启明的恐吓卓有成效,郁早早后续信息跳得比前两分钟更欢快。   她或许声嘶力竭地开始在努力解释、申辩、讨饶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总之郁启明的微信叮叮咚咚热闹到不行。   但是郁启明无情地摁灭了手机,选择眼不见为净。   裴致礼好整以暇坐在沙发上,手上同样也拿着手机,似乎在正在翻阅什么新闻,看到郁启明极其少见地用一副既沉郁又头痛的纠结表情盯着手机,裴致礼笑了一下,故意问郁启明:“早早说了什么?”   郁早早说得特别多。   就是没一句能上得了台面的   于是郁启明只能说:“没什么,就问我晚上吃了多少,味道怎么样之类的。”   裴致礼抬起眼,目光落在郁启明的身上,他说:“这样。”   郁启明坚定点头:“对,就这样。”   然后郁启明就听到了裴致礼用他那一把好嗓子,十分平和且礼貌地对他讲:   “我稍后会跟早早详细说明你的进食情况。对了,我已经与她做好了约定,届时会一并监督你的每一日每一餐的用餐,还有,我也已经把营养医生嘱告的话转告给了她,所以这段时间除了正常的餐点以外,她不会再提供给你另外的食物。”   郁启明十分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他十分谨慎又小心翼翼地反问:“这句话的意思是指?”   医院的灯光光线是带着冷色调的白,映照在裴致礼的脸颊上,让他的皮肤透出类似于羊脂玉的质感,他的眼珠也被灯光所穿透,折射出了一种温润浅淡的琥珀色泽。   这些温润浅淡的色泽让裴致礼的瞳孔底处携带上了一种并不容易为人觉察的温柔,这种温柔全然迥异于他对着郁启明摆出来的强势姿态。   裴致礼抬着下颌,语气平和却隐含强势:“我的意思是,从明天开始,郁启明需要改变他对于食物的态度,至于我和早早,会一并严谨地督促你、监督你。至于你从小养成的喜欢吃零食、以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养成的酗咖啡的习惯,就从今天开始改。我相信你能做到的,对吗?”   郁启明听到了裴致礼的话,他偏冷的声线吐字清晰,并不带有S市偏软的方言口音。   他看似有所余地地给出了一个反问:   他问:对吗?   郁启明觉得不对。   哪儿哪儿都不对。   还有,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   郁启明眼睛里的裴致礼在今夜忽然成为了一条奇奇怪怪正在拿耗子的、姿态高贵的狗。   他甚至发自肺腑想问他一句:您到底在多管什么闲事?   好在郁启明理智上身,嘴巴动了三次,他还是还是忍住了。   裴致礼说完了最后想说的话,欣赏了一会儿郁启明欲言又止的表情后,便心情愉悦地起身去洗漱了。   病床前的帘子半遮半掩,空气里开始飘浮起一些郁启明并不太熟悉的香氛气。   他躺在床上玩了两把麻将,倒霉透顶地点了两次炮,丢开手机后,郁启明偏过头,盯着浴室紧闭的门看了许久。   晚上十一点零过五分,裴总依旧在工作。   郁启明听到隔壁的大忙人又接了一个工作电话,他不怎么认真地听了一耳朵,判断出是市场部吴总的来电。   裴致礼简短的回应了两句,挂电话前说了句:“等郁助上班后,你与他做好具体对接。”   嗯,郁启明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情。   耀华依托传统的医药企业发家,除开独立出去的几家子公司外,主营方向依旧还是落脚在医疗板块。   传统医药企业市场部的营销主体向来是各级医院及医生,然而现在一脚跨入媒体时代,再传统的企业也得与时俱进,如今数字化营销的落实对象已经从医院扩大深入到了患者本人,如何做好企业具体产品在患者认知上的提升,从而让患者信任并主动选择产品,成为了市场部接下来工作重点之一。   公司营销战略的扩大让分管负责这一部分工作的吴总压力剧增,四十出头的年纪,那一头精神的发型要是放在大清,怎么都得封个亲王,一百四十斤的体重也在短短八个月的时间里直接飙升到了一百八十多斤,眼见就朝着两百奔去了。   郁启明亲眼见证他吹气球一样涨大,上半年吴总夫人给他新订的西装到了下半年穿已经崩开了扣子。   偶尔中午在食堂碰到,吴总都会用羡慕嫉妒的眼神横扫郁启明的全身,然后留下一句:“郁助啊,我跟你掏心掏肺说句话,咱们男人除了挣钱,还是得珍惜青春和美貌,想当年,我也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一个,也未必比你差到哪里去,现在呢?你看看我。”   吴总了拍了拍自己弹性颇佳的肚子:“我和栅栏里待宰的猪猪又有什么分别呢?”   郁启明看着吴总晃荡着的肚子无话可说,只能笑着把碗里的红烧猪猪全部上供给了吴总。   吴总一边感慨压力大,一边风卷残云,把郁启明上供的红烧猪猪吃了个一干二净。   市场部一直想申请资金用以搭建健康科普领域的生态圈,可是无论申请多少次,到了财务上就没了消息,吴总不蠢,当然知道是李昶岸在死咬着他不放。   为了这个事情,两个人几乎见面就掐,也就上个月月末,两个人在例行会议上针尖对麦芒,险些真人干架。   郁启明的位置不巧正在李昶岸旁边,眼疾手快端着咖啡躲到角落里才算是躲过一劫。   开完会的当天晚上加班,郁启明在公司吸烟室又碰到吴总,两个人互相敬了一根烟。   吴总叼着那烟坐在藤椅上叹了一口长气,老生常谈地对郁启明感慨,做人难,做打工人更难。   是,站在他的立场看,真是难。   当时给他下达工作命令的人是裴董裴召南女士,而如今他要述职的对象却成了新上位的裴致礼裴总,裴致礼对于新的营销方案态度暧昧,从不给正面回应,偏偏李昶岸这厮隔岸观火,又拿了鸡毛当令箭,咬死了不给钱。   没有钱,出不了成绩,裴董那边交不了半点差,吴总急得满嘴长疮。   四十出头,儿女双全,房贷压身。   儿子读美高,女儿上国际,他每天早上睁开眼脑子里想的都是挣钱挣钱挣小钱钱。   现在好了,他一个只想挣小钱钱的打工仔被两座山头夹在中间,让他不得不每天捧着自己沉甸甸的肚子在峡谷间玩什么极限走钢丝,生怕哪天脚下一个踏空,就坠下山崖,弄得个尸骨无存。   吴总叼着烟抽了两口,说自己现在每天最有效的工作内容,就是堵在郁启明的办公室门口给他唱窦娥冤。   他对郁启明说,就等着哪天把你给唱烦了,没准你就能在裴总面前给我美言几句。   郁启明叼着烟,当场被吴总给逗笑了。   吴总睨他:“笑什么?老哥哥跟你掏心掏肺呢,你还笑,就不能诚心实意给我点意见吗?”   郁启明取了嘴上的烟夹在手里,他弹了一下烟灰,笑着说:“这事儿我能给你什么意见啊。不过说起这窦娥冤,我以前倒是听过个昆曲版的。”   吴总叹了口气:“行,你爱听,哥们我去学还不成吗?”   郁启明还是笑:“行,你这是想跟谁学呢?要不我给你推荐一个行家?你去拜拜山头?”   吴总说:“哟,郁助在戏曲界也有人脉啊?”   郁启明说:“怎么敢说是我的人脉啊。唱戏行家是裴家老太太,老太太是正经唱昆曲出身的名角儿,哦,说起来,裴总是从小在她身旁长大,耳濡目染,对戏曲也颇有几分独到的见解。”   吴总说:“……你别诓我,裴总爱听这个?”   郁启明说:“你既然都打算唱了,唱给我听岂不是浪费了嘛,我又不懂这个。你就该站到他的山头,直接去唱给裴总听,外人不懂你,裴总可算半个行家,还能不懂吗?”   吴总听了郁启明的话,沉默又纠结地连抽了三支烟。   抽完了第三支,烟雾缭绕里,他清了清嗓子站起来:“郁助,话是你说的,到时候裴总不爱听这一出戏,我只能把账全算你头上了。”   郁启明掸了掸烟灰,笑了笑:   “行,算我的。”   这边郁启明光明正大偷听完电话,还在盘算着上班之后要跟吴总细聊的具体项目,那头的裴总挂断电话后看了一眼时间,三秒钟内果断地合拢了笔记本电脑。   他说:“时间有点晚了,郁启明,你应该要睡觉了。”   回过神的郁启明:“……好的。”   好的,裴总。   睡觉前的灯是裴致礼关的。   关了灯,窗帘却没有拉严实,农历十八的月光还是亮,透过窗帘的月光宛如穿过一川峡谷的银河水,带着凉意的白。   或许是白天睡得太满,郁启明一时难以寻找到睡意,躺在床上玩了几局静音游戏后他摁灭了手机,然后翻了个身,目光安安静静地落到那漂浮在白色墙壁的月光之上。   今夜的月色并不朦胧,也并不轻薄。   郁启明想,它像是变成了一种能叫凡人握得住的东西。   变成了一种,好像只要他愿意伸出手……只要他愿意伸出手,就可以获得的一种、廉价的东西?   廉价的东西?   郁启明望着那皎洁明亮的月光。   这么形容它好像对它并不太公平,只因为它宽容大量地让人窥视到了一角,就被形容成了廉价的东西,这显得人类很有那么点不知好歹的味道。   可它离得太近了。   就隔着那一层窗帘。   如果拉开那一层窗帘,必然会理所当然地可以触摸到这些慷慨的、带着凉意的月光。   郁启明恹恹地发觉自己的烟瘾又犯了。   可是显然,没有人会在送一个发高烧的病人去医院的时候,还会贴心地考虑到他醒过来之后会犯烟瘾这一个事情。   而高烧到疑似肺炎的病人在尚未完全恢复健康的时候提出来想抽一支,这个要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像是沾了几分痴心妄想的那一种过分。   郁启明努力说服自己,然后十分困难地与烟瘾做对抗。   他像是一条已经被刮光鳞片又想要晒到月光的咸鱼,又像是一根几乎已经脱了水的即将死亡的蚯蚓,他扭着身体在病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直到有人唰地一声一把拉开了那一帘半遮半掩的床帘。   月光终于照到了那条咸鱼,即将死亡的干枯蚯蚓也霎时迎来了一场暴雨。   咸鱼与蚯蚓混合体颇有几分措不及防,他一时僵在原地停止了动弹,许久才朝着人挤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是吗?”   男人坐在床边,手里还拽着隔着他们两个人的床帘——但现在已经不存在分隔的这个问题了,他穿着柔软材质的睡衣,摘了眼镜,背对着那冷色的月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而他的嗓音带着一些模糊的沙哑,像是刚刚从睡梦里惊醒。   “……郁启明。”他说,“你睡不着吗?”   郁启明说:“还好……”顿了顿,他又立即改口:“是的,我睡不着。”   裴致礼像是困倦地打了一个轻轻的哈欠,他的声音有一种柔软的带着睡意的低沉。   “为什么?”   “可能是白天睡太多了。”   “不是因为我影响了你吗?”   郁启明不承认,他说:“不是。”   裴致礼说:“是么?”   聊不下去了。   郁启明想。   没有这么聊天的。   郁启明重新又翻了个身,微微蜷缩在被子里,目光也重新又落到了那一片冷淡的月色上。   而裴致礼的目光并不追随月色,他定定地望着郁启明,他看了许久,然后轻轻道:“其实,我还以为需要更多的时间。”   “……什么?”郁启明问。   “像现在这样相处。”裴致礼说。   他嗓音被窗外的月色穿透,幻化成了一场柔软潮湿体感微凉的春雨:“郁启明,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会扮陌生人。”   郁启明说:“因为我参加过戏剧社。”所以,会演是应该的。   “我知道,戏剧社。”裴致礼听了郁启明拐弯抹角的回答,嗓音却依旧是柔软的,他说:“你演过一位名叫Cinderella的王子殿下。”   裴致礼的唇角微微上扬。   “扮相很不错。”   裴致礼说他知道。   他似乎真的知道。   ——愕然、惊诧、疑惑。   郁启明想,哪一个词语才能够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好像都不太能。   郁启明偏过头,把手压在自己的脸颊下,他低声问坐在那一汪月光里的人:“所以,你怎么会知道?”那个什么见鬼的名叫Cinderella的王子殿下。   是因为无意中看到了照片?还是影片?因为是百年校庆的舞台,他们的一些表演留存了足够多的影像资料,裴致礼或许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看到那些视频或者照片。   然而他说:“因为我就坐在台下。”   月光像是浪潮一样汹涌到了至高点。   郁启明听到了月光潮水拍打堤岸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许久才道:“……是这样吗,抱歉,我好像没有看到你。”   “你站在更远更高的舞台上,看着你的人太多了,所以你理所当然看不到我。”裴致礼嗓音平静:“这没什么关系。还有,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蕾丝衬衫真的很适合你,小王子。”   这话又说得让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   真的聊不下去了。   郁启明想。   真没见过这么聊天的。   郁启明扯了扯碎花被子盖住自己半张脸。   裴致礼看到了,但是没看清楚,他想了想,然后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了眼镜,戴了上去。   郁启明下半张脸闷在被子里问他:“……你是准备做什么吗?”大晚上戴眼镜。   裴致礼平静道:“没什么,就是刚才没看清你难为情的样子,不过现在看清楚了。”   ……   他故意的。   明确的,特地的,故意的。   郁启明十分肯定地确认了这一点。   然后郁启明把被子全部拉起来,整个闷住自己的脸。   他的声音从被子里透了出来:“行了,别说了,饶我一条命吧,你不尴尬我尴尬行吗?”   缩头乌龟。   裴致礼盯着那一团被子,冷淡地扯了扯嘴角。   裴致礼躺回了床上。   他们隔着不算远、不算近的距离,好在那一层床帘的确已经被拉开了,所以裴致礼只要侧过头就可以看见这个人了。   比起那个时候来说,这是很远的。   但是比起这些年,这已经足够、足够近了。   裴致礼的目光落到男人骨相劲瘦五指修长的手。   他其实记不太清楚当时在拍卖会场里看到乔丰年拍下那一对钻石时的心情了。   回想起来的时候其实好像也并没有多少嫉妒或者是痛苦,大抵更多的是漠然。   甚至在走廊的拐角里再次遇到,裴致礼停住了脚步,听到另一头的乔丰年对身旁的朋友一脸理所当然道:“郁启明不太适合这种浮夸的大钻戒吧,但是没有关系,这是求婚用的,以后日常戴的话会有日常的款式。”   求婚?   裴致礼当时想。   什么东西,求什么婚?   后知后觉终于了然什么是求婚,裴致礼那天晚上坐在酒店的露台,一直望着花园里一株茂盛的、开了花的重瓣樱花。   他在那一个晚上的梦里听到了轰鸣而过的火车声音,樱花腐朽成了烂泥,他一个人走在没有尽头的漆黑湳風的火车隧道,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他或许已经错失掉了的少年人。   到了凌晨梦醒他也依旧没有能找到。   浑身冷汗的裴致礼在那个时候才清晰地感知到了被命运捉弄的滋味。   然而人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时间宽宏大量地再一次给予了机会。   裴致礼望着郁启明空空的指节,冷冷淡淡地扯起了一抹笑。   该是他的,兜兜转转十年,也依旧会是他的。   月光静默。透过那细细的缝隙,蓬勃浩瀚地洒落人间。   裴致礼说:“晚安。”   晚安。   月光笼罩在他的身上,对他静默地道了一声,晚安。   【作者有话说】   郁启明在那一瞬会觉得月亮凉,也会觉得月光太远。   只是裴致礼何尝不是一腔孤勇回国?   毕竟没人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   或许是因为他不想给郁启明送结婚红包吧。   * * *   大家好,我是穆穆良朝,是这样的,我的肝爆了 第39章   郁启明不知道裴致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日光刚刚透过窗帘,恰好替代梦里那一袭让他逃无可逃的月色。   隔壁床铺铺盖叠地很整齐,属于某个人的行李箱已经消失,空气里漂浮一层又冷又淡的熟悉的香水味。   郁启明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看了一下手机,八点零五分。   屏幕上跳出雪夜头像的留言:   【再多休息一天。】   【不扣工资。】   郁启明望着屏幕上不扣工资四个大字,由衷地、发自肺腑地给对方发了一个感谢老板.jpg的表情包。   郁启明没有在意对方有没有回复,他丢开手机,伸了一个懒腰。   等从洗手间洗漱完再出来,消失了一整个晚上的郁早早女士已经到访。   蜷曲的长卷发,精致的妆容,长靴皮裙,深红唇膏,美得极其富有攻击性。   郁启明抬头瞄了她一眼,率先问她:“吃了没有?”   郁早早拎着包,藏好自己的唯唯诺诺,她说:“吃了。那个什么,昨晚睡得好吗?”   且还是要说郁早早女士的确是一个身心不太健康的成年二十七岁女性,她的目光瞥过那两张狭窄的小床的时候,那些来自于她大脑的污秽东西满溢了出来。   郁启明都懒得再多看她一眼。   他说:“睡得很好,多谢关心。   郁早早似乎是有些遗憾地说:“是吗?好的,我还以为……”   郁启明打断她即将说出口的污言秽语:“你来的路上遇到前男友了吗?”   郁早早说:“什么玩意儿?”   郁启明字句清晰:“前男友,陆今安陆医生,遇到了吗?”   郁早早眨了眨眼,实在没忍住提高嗓门驳斥郁启明:“胡说八道,什么前男友,大早上的,你在说什么晦气玩意儿!”   郁早早话音刚落,病房房门被敲响,然后穿着整洁白大褂的晦气玩意儿推开门进来。   今天没有戴口罩,晦气玩意儿白皙清秀一张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显然听到了郁早早的话,手摁了两下握在手里那一支签字笔的头,发出了轻轻的两声吧嗒声。   病房霎时陷入安静。   非常安静。   郁启明扫过郁早早僵硬恐慌的那张脸,温和地对陆今安道了一声:“早上好,陆医生,今天天气不错,你心情还好吗?”   陆今安收好了手里的笔,对郁启明说:“早上好,郁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郁启明微笑道:“感觉很好。”   陆今安点点头:“我心情也不错。”   夹在两个男人中间的郁早早浑身僵硬。   怎么没人问她好不好?   问啊你们两个!   问了她就能冷笑着回答:   我也很好!   非常好!   * * *   郁启明的身体的确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出院前,陆医生照例交代要日常注意饮食和休息。   郁早早在医生办公室,捏着出院小结,在旁边嘀咕:“休息?休什么息?怎么休息?年底了,他一个打工人哪来的时间休息?”   陆今安低着头签名:“没事的,裴总说他会注意的。”   “资本家的话你也信?算了,就当他有几分真心吧,反正到时候要是郁启明真就再昏倒进医院,着急的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陆今安签完字,把最后一张纸递给郁早早:   “给郁先生约了两周后的全身体检,到时候麻烦你再提醒他一下。”   郁早早接了过来:“裴致礼给他约的?”   陆今安说:“是的。”   郁早早把纸叠整齐放包里:“行,知道了,到时候我开八个闹钟提醒。那没事了,我先走了。”   陆今安坐在办公椅上,转过身问她:“所以,你还没有回答我,今晚有空吗?”   郁早早的手僵了一下,她眼神飞到门外,声音飘忽:   “今晚?今晚郁启明回家,我哪儿有空?我得照顾他。”   陆今安说:“好的,那明天晚上呢?”   郁早早紧紧抿住唇。   陆今安追问:“明天晚上怎么样?”   他抬头,郁早早侧着脸颊依旧沉默着不回答。   她的头发还是留得很长,但是少女已经长成了一个风情盛大的女人,蜷曲的头发拢在脸颊旁,凸显她天生明艳的五官。   郁早早显而易见陷入了矛盾,她的犹豫肉眼可见。   陆今安已经等了足够久,所以他一点不介意在可以光明正大看着她的时候,给予郁早早多一点的思考时间。   然而这一次,郁早早没有让他等待很久。   她回了回头,手捋了一下脸旁的头发,说:“好,那就明天晚上。”   陆今安嗓音平和温润:“好的。那么,吃火锅,方便吗?”   郁早早的眼皮跳了一下。   陆今安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伸手掐掉了电话,淡淡道:“上一次你说想吃火锅的,那就还是吃火锅吧。”   * * *   郁启明坐在车上,多看了两眼一直神游天外的郁早早,然后低下头漫不经心地回复裴致礼的微信:   【我倒是要马上到家了】   【就是郁早早的魂没有跟回来】   【估计丢在医院了】   裴致礼发了一个简短的问号。   【?】   郁启明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裴致礼或许已经忘了郁早早这一段私事。   少女的心事该要保护还是应该要保护。   于是郁启明说:   【没事】   【不要深究】   这一次,裴致礼过了三分钟才回复过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故事很长?】   故事并不长,只是跨度久远。   郁启明锁上屏幕,预料到裴致礼已经开始忙碌,于是不再回复消息。   他偏过头又深深看了一眼郁早早。   这一次郁早早终于捕捉到了郁启明审视的目光,她像是一只受惊的河豚,鼓起了脸颊:“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吗!”   郁启明说:“唔,所以,跟陆医生约好了?”   郁早早有时候真的都会不理解郁启明到底为什么什么都能知道!   她虚张声势:“对,约好了,怎么了!”   郁启明弯了弯嘴角:“没怎么,什么时候,今天,明天?哦,明天。晚上对吗?好的。”   郁早早:“……。”   能掐会算呐,郁启明。   “吃什么?西餐?日料?”   郁早早幽幽道:“你要是连这个都猜的出来,郁启明,你就去天桥下摆摊算命吧。”   “好的。是火锅。”郁启明微笑着问郁早早:“回答正确?”   郁早早再次:“……。”   郁启明转了一下手机,由衷感慨:“你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好猜,这个世界该多没意思。”   郁早早忍耐。   她用力忍耐。   她疯狂忍耐。   然而郁启明笑着补了最后一刀:“所以会不会陆医生其实也一眼看穿有人一直——”   郁早早恼羞成怒直接扑了上去,一把掐住郁启明的脸,尖叫:“你给我闭嘴,你个烦人的东西,我都没说你没说你!你再说我就把你、把你三岁的时候抱着一只大白鹅的那张裸照发给裴致礼!郁启明我警告你,别不相信!失去理智的郁早早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要!逼!我!”   红灯,车停。   前方的司机小心翼翼回头瞟了一眼。   郁启明咳了两声:“咳,您赢了,早早女士,我求饶,行吗?”   郁早早怒喝:“说对不起!”   郁启明能屈能伸:“对不起。”   郁早早松开手,摸了两下郁启明被她掐红的脸:“郁启明,你要相信,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这里,不光是你有姐姐的把柄,姐姐也有你的,所以,咱们两个都好好做人,行不行?”   郁启明忍住要上翘的嘴角,满脸严肃地朝着郁早早点了点头。   郁早早相信了郁启明再来一次想要做个好人的态度,她坐回到了座位。   “虽然,但是,你说的对,明天晚上吃火锅,有什么问题?觉得不够浪漫是吗?可是只是故交吃个饭而已,应该也不需要考虑浪不浪漫这种问题吧?”   郁启明理了一下衣服,慢吞吞说:“只是觉得吃火锅是不是容易……晕妆?”   “……你这个角度是我所不曾预料的,但是莫名感觉很有道理?”郁早早嘶了一声:“我是不是应该感慨一句,真不愧是基佬?”   郁启明已经不想再跟郁早早纠结有关于他性向的问题了。   湳風 “不过如果是陆医生的话,晕妆什么的问题倒不大。”郁启明十分严谨地指出:“毕竟他曾经当面见识过郁早早女士跌进泥坑的样子呢。”   郁早早:“……。”   相信郁启明能好好做人还不如相信路边的那一条狗不会吃屎!   不对,应该是——   她再相信郁启明能好好做人她就是路边那一条吃屎的狗!   “——郁启明!我绝对会把你三岁的裸照发给裴致礼的,你等着吧!”   * * *   裴致礼在下午两点半的会议途中收到了一条微信信息。   微信头像是一只涂着紫色眼影的白猫,裴致礼隐约记得它的名字好像是叫图多盖洛。   郁启明很久以前曾跟他提过,他的双胞胎姐姐最喜欢的动画片是《猫和老鼠》,为了逃避暑假作业,她可以把看过一百遍的《猫和老鼠》重新翻出来再看一百遍。   他对他说的好像都是实话。   毫无准备之下,裴致礼点开了微信。   * * *   郁助连请两天假,总经办小言被抓壮丁,战战兢兢做着郁助平时做的工作,好在裴总对她要求不高(亦或是因为他心情不错???),总之犯了几个小错误,但是都被裴总轻拿轻放了过去。   虽然被放了过去,但是从体验感来讲,还是非常可怕的。   小言心有余悸,没忍住在微信上轰炸郁助,她感觉自己已经比郁助的亲爹亲妈还要关心他的身体了。   她甚至对郁助口出狂言:   【只要您身体健康,我愿意出资一百二十块钱巨款在莲华寺给您点一盏祈求您身体健康、长生不老、美貌永存、桃花漫天开的长明灯!】   【信女愿三天吃素换您上班!】   【真的真的,郁助,救命T T】   早上发的微信到了下午终于被看到了。   小言在会议的途中摸鱼,收到了郁助的回复。   他说:   【好的,知道了,长明灯心领了,巨款还是留着跟男朋友一起吃街口串串香吧ps.可以给我留一串。】   【安心,明天真的上班。】   哦豁!   惊喜!   是惊喜!   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小言捧着手机坐在会议室里,感觉自己铺天盖地的喜悦简直没有一个人能懂。   不对……唔,或许……   小言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座上的裴总。   裴总好像也在摸鱼看手机。   看来裴总也对吴总和李总的撕逼不感兴趣。   而且……看上去心情好像,格外不错?   似乎比早上的时候更……   嗯。对,一定是因为裴总也知道郁助明天就要过来上班的事情了。   对嘛,说得通的嘛,郁助肯定会提前告诉裴总的嘛,裴总知道了这个事情才会心情好的嘛!   逻辑通顺的要命。   小言给自己点了个赞,然后抬头又偷偷看了一眼裴总。   啊,心情还真是出奇得好——说来奇怪,本来小言是判断不出来裴总心情的好坏的,反正他永远情绪平静到称得上冷淡——但是郁助总能一秒看穿——小言在他的培训、教育之下,似乎也慢慢摸到了一点裴总真实情绪的边边。   当然,她远远比不上郁助,只是比起一开始的茫然,她真的稍微、稍微能感知到了一点,至少她现在能够确定裴总心情愉悦。   ……嗯,所以,是不是郁助还另外跟他说了点什么?   一直盯着手机看。   一直……   盯——   到底看什么呢,那么好看?   还在看!   小言悄咪咪收回目光,恍恍惚惚里感觉自己的道德又在摇摇欲坠。   不久之前她才信誓旦旦跟她男朋友说过,虽然她喜欢磕CP,但是她真的不磕邪门CP。   虽然总裁X总助这种设定是纯爱类大热门——已经烂大街了,但是裴总X郁助,不得不说,这一对还是有点太邪门了。   首先,倒也无关于这两位具体的性向——小言其实确定郁助是。   毕竟,据她所知,郁助有一个谈了很多很多年的高富帅男友。   毕竟,她还亲眼见过这一位男友。   当然见郁助男友这个事情的确还是因为巧合,郁助也没有当面承认是男友什么的,但是气场,就是那一种两个人之间的气场,真的骗不了人。   见到郁助“男友”那一天,其实是小言跟郁助共事那么久以来第一次一起加班到深夜。   夜深了,但那天还有点收尾的工作没全部结束,本来郁助的意思是赶紧做做完,免得后续几天还要加班,结果事儿还没办完郁助就接到了个电话。   挂了电话郁助就十分利索地收拾收拾东西,然后对她说:“下班吧,是挺晚了,后面的事情留着我明天一个人做就行。”   幸福来得太突然,顶头上司还莫名其妙说要接手你的工作。   小言一时甚至没捋通前后逻辑——就,虽然郁助人很好,工作也很负责,但是他真的不是那种会积极替人加班的上司……   小言就这么疑惑着跟着郁助一起下了班。   走出公司大门第一秒,小言抬眼,看到了一辆特别、特别骚包的跑车,正明晃晃停在他们公司的大门口。   就、反正她不懂品牌,什么兰博基尼还是什么柯尼塞格还是什么东西,不重要!   总之就是很!骚!包!   而且肯定也超!级!贵!   开跑车的高富帅从车里下来,对着这边喊了一声:“郁启明。”   然后就走过来,特自然伸出手把郁助往怀里一带。   小言当时就惊了。   可是这一位高富帅不觉得哪里有问题,还笑眯眯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好。”   小言愣愣地,半晌回神:“你、你好。”   郁助被那高富帅半搂半抱着,看上去一脸无奈,但是无论是肢体还是表情都没有半分不情愿,一看就是勾勾搭搭很多年了的那种。   郁助也没有半点扭扭捏捏的那一种难为情,他像是并不介意他跟对方的这一种亲近为人所知,甚至在被男人环抱着的时候,还转过头语气温和地问了她一句:“小言男朋友到了吗?”   小言抬手指了指对面:“已经到了。”   然后他就微笑说:“好的,今天辛苦你了。回家之后记得给我个信息。”   小言疯狂点头。   然后,刚说完话的郁助就被帅哥直接一把塞进了跑车,轰鸣声炸裂响起,帅哥带走了郁助。   后来她上了男朋友的小电驴,男友一边开小电驴一边特别兴奋地跟她说了一堆这个车那个车的,然后问她:“这富二代谁啊,你认识?”   “或许、应该、大概,是我顶头上司的男朋友……吧。”想了想,小言小声加了一句:“他们两个看上去好般配啊,感情好像也很好的样子诶。”   真的,就很般配,一点毛病没有那种般配。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生在世,磕cp也要讲道德和基本法。   所以——既然人有正主,还是特别般配的那一种正主,那么她就应该有道德。   小言一直是很有磕cp的道德。   直到裴总空降。   直到她无意中有一次看到了裴总望向郁助的眼神——   真要命——   真是要命——   那种眼神,   ——带点小深情,带点小疯狂,带点小压抑,还带点小绝望。   那种我们看似离得很近但是实际上我们远隔重洋、那种爱而不得、那种小心翼翼、那种——   ——啊,救命!   小言摸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小心脏躲到洗手间给她男朋友打电话:“怎么办,我觉得我好像即将开始要磕一对邪门CP了。啊,真的是有违我的道德!有违我的三观!”   男友说:“那就别磕。”   小言想,我也知道不该磕,可是真的就是、真的就是好好磕的样子。   谁懂呢?   小言绝望地想,到底谁能懂我呢?   她真的已经很努力地不去磕了。   可是今天、就在这一间会议室里,她竖起的天线再一次接收到信号。   小言低下头,脑子里反复闪过裴总嘴角刚刚闪过的那一抹笑。   完了个蛋了,她的脑补已经停不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些事儿~   《星也坠落》没有副CP哒,主线已经够满嘞。   然后,郁启明一直是攻,从始至终、从前任乔丰年到即将成为现任的裴致礼,都没有、且未来也不会有反攻or互攻,望知悉~   最后,因为是纯新人,需要爬爬榜,没办法日更,我真的很抱歉QAQ,   讲真,我也好想日更,这样拖延战线压力超大…头发掉光…好想就这么哐哐写完拉倒TAT   目前就是固定,周一、四、六更新。   后续榜单字数要求会多一点,问一下大家喜欢章节长一点(像最近这样),还是拆封成两章?我都可以哒   还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评论区提出来哈~~   看到这里,辛苦大家了,笔芯~ 第40章   裴致礼在微信里提前告知郁启明他晚上有应酬,所以今夜不能亲自监督他吃饭,但是他将此事宜交代给了郁早早女士,而郁早早女士业已十分积极地表示,她愿意完成裴致礼的嘱托,就监督郁启明用餐一事努力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郁启明一开始的确没有料想到郁早早准备怎么个鞠躬尽瘁、怎么个死而后已。   直到晚餐时间,郁早早掏出她的日常摄影设备。   郁启明:……。   饭菜碗筷全部摆整齐后,郁早早掏出相机,试着找了好几个机位、又反复调整光线后,她把镜头对准了郁启明,然后点下录像。   她说:“郁星星,你放心,我是专业的,保准镜头里的你英俊潇洒、貌美出众、风度翩翩、相貌堂堂。”   郁启明拿起筷子,慢吞吞夹起两粒米塞进嘴巴里。   “谢谢你,但是,”他再次试图挣扎:“……我们真的有必要这样吗?”   郁早早冷酷微笑:“怎么没有必要,我觉得十分有必要。”   “你这是公报私仇,郁早早,你这样做也有违伦理道德。”   郁启明一边控诉郁早早,一边夹起一块香菇。   他打量了一下筷子上的香菇,犹豫不到两秒,十分果断地把香菇丢进碟子,然后心安理得地换成了一筷南瓜。   “不要挑食!”郁早早在镜头后面严厉提醒。   郁启明抬眼瞥了一眼镜头:“不可以胡说八道哦,早早女士,我从来不挑食。”   “说谎话的时候记得要脸红,郁启明同学。”   “不好意思,有些超纲了,老师没教这个。”   “随便你怎么讲,反正最后视频会传给裴哥,你自己看着办吧。”   郁启明难得跟郁早早说话的时候有被呛到噎住的感觉——别说,这感觉还挺新鲜的。   裴家阿姨做出来的饭菜理所当然比医院食堂提供的更美味。   郁启明花费了半个小时勉力吃了半碗饭,吃完之后他对着镜头恳切说了一句:“我尽力了,谢谢款待。”   郁早早关闭录像,收起设备。   “郁启明,你要是做美食博主,估计所有的餐馆都能被你搅黄生意,看你吃饭真的觉得没什么东西好吃的,你把每个东西都吃出了一种难以下咽的感觉。”   郁启明说:“倒也不至于——有薯片吗?”   郁早早听到薯片两个字腾一下站起身,迅速从裤袋里摸出一把小锁,三步并作两步跑倒零食柜前,拿着那把锁当着郁启明的面把零食柜上了锁。   郁启明:“……你在做什么?”   郁早早把钥匙贴身放进口袋:“装什么啊,裴哥说了,他已经跟你沟通过了,你也已经答应了不是吗?从今天开始,再也不吃零食什么的。”   “我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答应过的。”郁启明不承认,他在冷静反问郁早早的同时竭力占据道德制高点:“何况吃零食违反了哪条法律?请你不要助纣为虐,郁早早女士!”   郁启明伸出手点了点郁早早的脑门,提醒对方:“你要记住,我才是和你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听他不听我?你还有没有良心?”   这话听着真的很耳熟。   换作以前,质问对方有没有良心的那个人似乎一直是她,但是今天倒反天罡,质问良心的那一个人变成了郁启明。   郁早早:……我的天爷啊,压着郁启明打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爽炸了诶。   爽炸了的郁早早灵魂都在天上飘。   “反正、总之,就是不能吃,求我也没用。”   郁启明绕着零食柜走了一圈,悻悻地重新又坐回了沙发,吃不到薯片,他无奈之下只能摸出了手机继续打麻将。   郁早早人生第一次在和郁启明的交锋之中大获全胜,这不免让她心情十分愉悦。   她哼着歌给郁启明的吃饭视频粗剪了一下,又给调了一个滤镜。   不得不说郁启明实在上镜,随便拍拍都赏心悦目,只是吃饭的表情太痛苦,让他的美感大打折扣。   郁早早把时长半个钟头的下饭视频压缩打包传给裴致礼,对方秒回了一个收到,五分钟后,对方又回了一句:   【做的非常好,早早女士。】   早早女士表示:   【感谢夸奖.jpg】   【雄起.jpg】   【继续努力.jpg】   裴哥人真的挺好的。   郁早早想,如果可以不学着郁启明喊她早早女士的话,她可以诚心实意地祝他好人一生平安。   郁早早腹诽了裴致礼一会儿后,心情依旧很好,然后她咬着甘蔗坐到了沙发里跟郁启明一起打麻将。   那一个晚上的郁早早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郁启明跟她说晚安。   郁启明在走回到房间前,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又对郁早早说了句:“对了,早早。”   郁早早哼着歌玩游戏:“什么事儿?”   郁启明说:“关于乔丰年,以后你可以不接他的电话,也可以拉黑他号码,不需要有什么顾虑。如果他到了家里,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不要跟他硬碰硬,也不要跟他起冲突,你只要告诉他一句话,这是郁启明跟他的事情,有什么事情,让他直接来找我。”   郁早早从游戏里抬起头。   郁启明弯了弯眼睛:“了解了吗?”   郁早早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说了一句:“哦,了解。”   郁启明说:“那,晚安。”   “……晚安。”   * * *   请假两天,一应事务堆积如山。   上班踏入办公室的郁启明歇口气的功夫也没有就被迫全身心投入工作。   直到十点钟,总经办的小言按惯常习惯敲开郁启明的办公室,问他需不需要咖啡。   郁启明说要,十分钟后,隔壁办公室的裴总端着一杯红茶水给他送进了办公室。   郁启明的目光从裴致礼的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他端着茶杯的手上。   “……裴总?这是?”   裴致礼十分顺手地把那一杯红茶放到了郁启明的手边,然后站在郁启明的办公桌旁,对着他道:“咖啡暂停。”   郁启明盯着那一杯色泽明亮的茶水看了一会儿,抬起眼慢慢吞吞对裴致礼讲道理:“其实那天我就想说,如果只是一天一杯咖啡这个份量的话,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您觉得呢?”   裴致礼说:“哦,我觉得不行。”   “……我只是为了提神,好增加工作效率。”   一切都是为了公司。   然而裴致礼偏离郁启明的重点,反问道:“你昨晚睡得不好吗?早上就需要提神?”   郁启明十分无力,讷讷道:“这不是一回事……”   “是一回事。”   裴致礼字句铿锵下了结论,然后又侧身靠倒在郁启明的办公桌,伸手拨弄了一下他办公桌上一个金属的银河系小摆件。   “我知道郁助酗咖啡成瘾,但是该戒的还是得戒。替代品我已经替你找好了,每天两杯。”裴致礼手指点了点郁启明手边那一杯红茶:“已经交代给了小言,到时候准时准点给你送过来。”   银河系的小摆件来回晃荡,发出恼人的声音。   郁启明沉默了一下,再一次试图挣扎:“戒东西也得一步一步来,您不能直接粗暴一刀切,裴总,您在工作上从来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裴致礼点了点头,心平气和道:“这套话术我很熟悉,是我教你的,做得不错,继续。”   郁启明坐在椅子里,抬头跟裴致礼对视。   裴致礼表情依旧平静,浅色的瞳孔里映照出郁启明的身影。   而郁启明在裴致礼的瞳孔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面色惨然,生无可恋的模样。   郁启明沉默半晌,忍不住控诉:“郁早早那边锁了零食柜,这边咖啡也不让喝一杯,我哪怕是犯了天条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吧?何况我也没犯天条吧?”   裴致礼像是想了下,然后开口,语气淡淡道:“犯了吧。”   他的嗓音天然带着一种雅致的清冷感,这种清冷感甚至可以模糊掉他话语里的离谱,让一些奇怪的话语顺理成章地进入人的大脑。   “私自下凡,眷恋红尘,哪一条没犯天条?宽宏大量饶你一命,不代表就不需要惩罚。”裴致礼伸出手,指尖带着些凉意,点了点郁启明的额心。   “所以,听话一点,郁启明。”   郁启明定定看了裴致礼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往后挪了半寸身体。   半寸,刚刚好让男人的手指触碰不到他的皮肤。   带着凉意的指尖离开了他的额头,男人袖口淡淡的香水味也从他的鼻尖飘离,只是那一丁半点的触感却依旧残留在皮肤表面,化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   裴致礼慢慢收回了手,他站直了身体,又对着郁启明道:“午餐时间记得过来我办公室。”   看上去落败了的郁启明伸手端起那杯红茶,对着裴致礼微微点了点头:“好的,裴总。”   裴致礼走的时候替他带上了办公室的门,郁启明低头喝了一口茶。   ……俗人一个,实在品不出好坏。   郁启明放下茶杯,伸手也学着裴致礼的样子,拨弄了一下已经停止了的银河小摆件。   等到这一座银河再一次安静下来的时候,办公室里才响起郁启明的轻忽平淡的一句:   “得寸进尺的家伙……呵。”   【作者有话说】   一个人在调整界限,一个人在试探底线,裴的强势是虚张声势,也是郁刻意的纵容。   算是在心知肚明玩暧昧?   把暧昧放在暂时可控的范围,是成年人试探感情的第一步。   虽然有的人恨不得一步到位=w= 第41章   裴致礼办公室旁的落地窗旁摆放着一个实木长桌。   中老年人钟爱的款式,假山假水,桌头还刻了一只趴伏的长寿龟——这些显然都是上一任办公室的所有者,钟遥山的品味。   在裴致礼尚未就职搬入这一间办公室前,盘踞此地甚久的钟遥山钟总甚至还在办公室里常年供奉着一尊关公像,他早晚参拜、勤勤恳恳十余年没有断过香火。   知道的人清楚耀华是做湳風医药起家的,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会以为耀华主营涉黑业务,所有的工作人员入职前都需要先在这一座关公像的面前歃血为盟,然后高吼一声:不求同年生,但求同日死。   ——钟遥山离职之后也不忘把这一尊宝贝关公像一起搬去新西兰。   甚至于,为了避免这一尊关公像在搬运途中受到“非人的待遇”——被塞进飞机仓库,钟总甚至还特意向友人借用了私人飞机。   郁启明则在送别老领导之际,给他送上了衷心的祝福。郁启明诚心诚意希望钟遥山在落地新西兰后一切都好,同时也恳切希望裴邶风女士能够继续多多包容钟遥山先生的这一份信仰与爱好,在他早晚三炷香把家里熏出乌烟瘴气的之时,可以忍耐着不把这一尊关公像以及钟遥山一并扫地出门。   郁启明从毕业伊始就跟着钟遥山,这么多年下来,其实已经被钟遥山PUA得十分习惯这个办公室里萦绕的香火气了。   以至于在裴致礼就职之后,当他再次进入这一间办公室,却看不到那一尊关公像、闻不到那点香火气时,他发自肺腑地感到了陌生与不适。   ——郁启明坚定认为这一种不适与存在感过强的裴致礼无关。   对,与裴致礼无关。   他只是单纯地还没有习惯这一间突然没有了香火气的办公室而已。   其实,在这一位新任裴总接任工作的前三天,总经办几个同事曾凑一起八卦。八卦是人类天性,空降过来的顶头上司身份特殊,总经办的人则因为工作缘故要跟他长时间相处,那大家当然忍不住想要“互通有无”,探一探这一位新任老板的底。   郁启明因为部门同事提供的数据出错,导致好几个已经完成的文件需要从头大改,无意义的重复工作让人烦躁,所以那几天的郁启明心情都算不上太好。   因为心情不好,所以他自然无心参与八卦和讨论——无关于他将时隔多年再遇裴致礼,只是因为工作令他头疼而已。   然而他出门倒杯咖啡就被拉住西装袖口,同事们不依不饶,不肯放过他,于是他满脸勉强地、不得不被迫参与到了这一轮话题中。   郁启明端着咖啡,听几个同事七嘴八舌讲裴致礼。   有见过他的老员工讲他英伦留学,夸他颜值衣品俱佳。   又有人讲他手段了得,雷厉风行,绝不好相与。   郁启明低头默默抿了一口咖啡,保持住他谨慎的沉默。   聊到最后,众人默契地把话题转向并不严肃的轻松话题,不知道是谁先提起的办公室装潢——约莫有人香灰过敏,讲自己已忍耐多年,终于盼来新君云云。   他又信誓旦旦讲这一位裴总富三代出身,家里长兄又是玩艺术的,那么他必然极有品位,极有品位的裴总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要先将这一间钟总所打造出来的、审美奇特的办公室来一个大改造——   郁启明听罢,再次低头喝抿了一口咖啡。   他不太认可这一位同事的判断。   ——固然裴致礼的确品味绝佳,但是据他对少年时候的裴致礼的了解,他其实是一个……公私分明到不会愿意在生活以外的地方去废太多心思的人——如果这些年里,裴致礼的性格脾气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的话,他应该是懒得对这一间办公室做太多的改动。   郁启明在这个泛泛无聊的“八卦时间”里,莫名其妙跟自己打了一个赌。   如果裴致礼三个月内,没有把落地窗旁那一个丑绝了的实木长桌给换掉的话,那么郁启明会愿意看在钟遥山多年照顾的份上,隔三差五替他摸一摸假山下、水池旁,趴着的那一只木雕乌龟的头。   无论如何,总之,事实证明裴致礼的确没有换。   他把那一个造型奇特的、暂时不派任何用处的实木长桌遗留在了原地,直到一年以后,它理所当然地成为裴致礼及郁启明两个人的私人餐桌。   午餐时间到,郁启明准时敲开裴总的办公室,进门之后,郁启明面色自然地替老板锁上了办公室的大门。   吧嗒一声锁落,这一间办公室就成为了再隐秘不过的私人空间——落了锁的办公室似乎显得太过私密和……暧昧,郁启明想,或许其实也用不着上锁,他们只是在一起吃顿饭,而已。   吃顿饭而已,需要上锁吗?   只是吃顿饭而已。   郁启明盯着上了锁的门看了两秒,心态还算平稳地转过身,朝着裴致礼那头走了过去。   裴致礼正站在落地窗口的实木长桌前,把一盒一盒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摆到那一座钟遥山平日里宝贝到不行的实木长桌上——他甚至都没有在桌面上铺两个餐垫。   如果把这个场景拍摄成视频发给远在新西兰的钟遥山的话,他恐怕在半夜里都会爬起来坐飞机回国,然后当面声嘶力竭质问裴致礼:“你到底在做什么裴致礼,这是姨夫我亲自爬山涉水、苦苦寻觅三年!花费了一千多万重金购置的降香黄檀!请了老师傅设计雕刻,又请了大师做法!这是我给我们耀华定下的风水桌啊!这是定江山用的!不是让你顺手用来吃饭吐骨头的!裴致礼,你难不成一点都不珍惜姨夫的心意吗?!”   郁启明仅剩的良心阻止了他掏出手机拍摄视频转发钟遥山,他心怀善意,决定让钟遥山睡个好觉。   郁启明走到桌子跟前的时候,裴致礼已经把饭菜全部整整齐齐摆了出来,抬眼看到了郁启明,就顺手取出筷子递过去,然后嘴里还要问一句:“洗手了吗?”   ……真是一个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都要操心的劳碌命。   “洗了。”郁启明接过筷子,扫了一眼桌上丰盛的食物:“太丰盛了。”他客气地铺垫了一句,然后引述出后续重点:“这么多,我们两个应该吃不完的吧?”   ——这么多,我们两个应该不用把它全部吃完吧?   裴致礼听懂了郁启明的意思,他说:“先坐。”   郁启明握着筷子慢吞吞坐下。   裴致礼掀开旁边一盅小小的乌骨鸡汤,然后给郁启明递了过去。   郁启明谨慎地接了过来。   裴致礼脱下了西装,顺手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看到郁启明端着那一小盅乌骨鸡汤不动,他问郁启明:“怎么了?不喜欢?”   郁启明说:“没有,就是还有些烫。”   其实已经不烫了,捧在手里是温热的,应该是刚刚好入口的温度。   但是动筷子动勺子之前,郁启明认为,该说的话还是先得跟人说清楚了,条件没谈妥就上桌未免脑子不够清楚,郁启明不想挖坑给自己跳,于是放下手里那一盅鸡汤,面色温和的问向裴致礼:“所以,这里面哪些算我的?有精准的区分吗?”   裴致礼给自己倒了一碗汤,顺手给郁启明丢下炸弹:“没有区分,这里所有的都是你的。”   郁启明:“……您客气了,我真吃不下那么多。”   裴致礼说:“没事,试试。”   “试试会逝世的,裴总,以防万一,您要不先找人事发个招聘公告?”   裴致礼说:“不着急,吃完再说。”   裴致礼油盐不进。   郁启明顿时郁结。   端起乌骨鸡汤闭上眼一饮而尽,郁启明虽然精神依旧紧绷,胃部却到底还是被这一盅鸡汤熨帖到了。   他放下汤碗,拿起筷子面对一桌菜品无从下手,那头裴致礼就十分贴心地替他夹了一块猪肝放到了碗里。   “补血气。”   郁启明低头盯着那一块猪肝看了一会儿,然后夹起来塞进了嘴里。   咽下去后,郁启明客观评价道:“嫩的,好吃,阿姨手艺真好。”   “我出国在外面的时候,第二惦念的就是姜阿姨做的饭。”裴致礼说着,筷子转了个方向,这次夹了一块油膏上得极美的红烧肉,放到了郁启明的碗里。   郁启明没有说话,认命埋头吃饭。   郁启明认命的态度似乎取悦到了裴致礼,他布菜热情一发不可收拾。   郁启明只能沉默地埋头痛吃。   最后收尾依旧是一碗汤,郁启明喝完之后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认真对裴致礼说:   “真吃饱了,再吃要吐了。”   要吐了这三个字不是形容词,是切实可能会发生的动词。   裴致礼审视了一下桌面上余留的饭菜,相比较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的食量,郁启明吃的依旧不算多。   但是心急吃不到热豆腐,他朝着郁启明点点头,讲:“好的,这一顿就到此为止吧。”   郁启明真切地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了郁启明依旧坐在实木桌前。   工作手机里跳转出几条信息,他挑选着回复了两条,私人手机上郁早早发过来的微信则又一次堆叠成山,郁启明怕看多了吵到眼睛,影响下午的工作效率,于是直接拉到底部,简短回复了一条【吃饱了,您安心。】   郁早早女士秒回:   【吃了什么大餐,拍个照片我看看?】   【裴哥呢?一起入个镜?】   郁启明握着手机不急不缓回:   【你和陆医生约了晚上几点吃火锅?】   【穿的什么衣服配的什么鞋选好了吗?】   【口红色号呢?】   【容易脱妆吗?】   连续四个问号成功让手机对面的郁早早陷入了绝对的寂静,郁启明心安理得地把私人手机锁了屏。   裴致礼吃东西也不快,细嚼慢咽刚刚下去半碗米饭。   郁启明记得裴致礼属兔,也难怪一根青菜都能嚼半天。   裴致礼恰好夹了一筷子青菜。   郁启明抬头盯着裴致礼看,想数一数他一口到底能嚼几下。   裴致礼垂着眼睛吃着吃着,忽地抬起了眼。   郁启明:“……青菜挺好吃的,我也爱吃。”   裴致礼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饭,拿起旁边的水喝了一口,道:“是吗?那明天让阿姨再加点份量。”   ……。“倒也不必,真的足够了。”   裴致礼听了,又垂下了眼睛,抿起唇微微笑了一下。   郁启明收回目光,伸手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无意义地敲了两下。   从时隔多年再会到此刻,郁启明想,裴致礼他自己到底知道不知道,他这两天笑得几乎快比去年一年都要多了。   一顿饭两个人吃了将近四十分钟,郁启明走出办公室门的时候,碰到背手站在门口的周闵。   郁启明朝他打了个招呼。   周闵面露惊讶,喊了一声郁哥,然后脱口而出一句:“你们,那么快好了??”   直觉周闵话里有话,郁启明脚步一顿,像是略显多余地说了一句:“是的,吃完饭了。”   周闵傻愣愣地:“哦,哦,挺好吃的吧?哈哈哈。”   郁启明眼神平静,望着周闵笑了笑:“是的,味道不错。小周吃了吗?”   一句简单的中式寒暄把周闵问得莫名其妙涨红了一张脸,他反手摸了一把头发,结结巴巴说:“呃、嗯,是,已经吃了。”   郁启明眯了眯眼,略感无力:“……那我先回办公室了。”   周闵心虚着下意识立正,喊了句:“好的郁哥,再见郁哥。”   ……这孩子不该跟着裴致礼,这股江湖气,该跟着钟遥山。   郁启明脚步挺慢地走回办公室,半路又碰到小言去茶水间倒水。   小姑娘眼睛跟点了灯似地发亮:“郁助,裴总吩咐,让我下午三点给您送茶过来。”   “嗯,麻烦你了。”   “不麻烦,半点不麻烦,裴总比较麻烦,他还手把手教我怎么泡茶呢。那个什么,郁助,我泡出来肯定没裴总的好,您到时候将就一下哈。”   小言笑嘻嘻地说:“反正裴总说了,等他忙过了这一阵,以后这事儿还是得他亲自来,他不放心我,嘿嘿。”   “……”   郁启明笑了笑说:   “好的,知道了。”   推门进到办公室,郁启明反手合拢了门。   静站一会儿平复了一下心情,郁启明到底还是没忍住,伸手掐了一把眉心。   【作者有话说】   郁:我半点不想知道他们都脑补了点什么,对,不想知道。 第42章   原本以为今日的劫难应该只剩下晚上与裴致礼那一餐饭,然而临近六点,小言敲开了郁启明的办公室,目光闪烁,吞吞吐吐对郁启明说:“郁哥,外面有人找你。”   郁启明转了一下指尖的笔,问她:“是哪一位?”   小言说:“……是花店的人。”   郁启明手指一顿,他放下笔,起身走出办公室。   ——然后,他在公司的走廊迎面撞到了一大捧的花。   说“捧”其实都不太合适,那是一整个放在一个小推车上推进来的巨大型花束,无数的白玫瑰被簇拥在黑纱之中,一支一支层层叠叠被隆重地包裹了起来。   一个穿着花店制服的年轻男孩子松开了小推车,微笑询问郁启明:“您好,是郁先生吗?”   郁启明的目光从那一束巨大的玫瑰上收回:“是的。”   “好的。这是乔先生给您送的花,麻烦您签收一下。”男孩朝着郁启明递出纸笔。   郁启明没有接。   他站在原地,微笑着对那个工作人员道:“不好意思,我不方便签收,麻烦你们退回吧。”   男孩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惊愕地眨了眨眼,才又犹疑地问他:“……啊?这个……你、您觉得不好看?”   郁启明微笑致歉:“非常美丽,但是抱歉,我不能收。”   男孩子似乎是没有料想到这样的场景,他匆忙的摸出了手机,然后再次跟郁启明确认:“您确定不要吗?”   “是的,我确定。”郁启明面带歉意。“麻烦你处理一下。”   郁启明拒绝得太果断,男孩子显然也看出了他的决心,于是直接拿起手机走到一旁打电话。   小言从郁启明的身旁蹭出来,她眼睛瞪成圆圆一个,犹豫了很久,才敢开口问郁启明:“郁助,这个,您真的不收吗?”   这种浮夸的手笔,一看就是那种开跑车的公子哥会使出来的手段,唔,虽然、但是,这么多年了,这好像还是对方第一次那么高调地送花。   ——突然高调送花,郁助还不收,该不会是……感情出了什么问题?   小言脑子里的灯泡忍不住闪烁着亮起了红灯。   这头郁启明倒是挺平静地点点头直接承认:“是,不方便收了。”   小言没想到郁启明承认的那么干脆,她大脑卡顿在原地,一时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哦了一声,只是眼睛却又不受控制地流连在那一碰巨型花束上。   “好香……”好可惜……   小言以为自己只是在心中默默感慨,等听到了自己带着复杂情绪的声音,她才恍然自己竟然喃喃着感叹出了声。   另一边的男孩子还在打电话里同人解释,他一遍又一遍反复说:“是的,对方明确说了不收了,真的不收,对,他本人,本人说不收!”   男孩子抿着唇听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转过身来看了郁启明一眼。   他拿着手机走到郁启明身旁,捂着听筒:“不好意思,您这边方便接一下电话吗?”   “不方便。”郁启明微笑拒绝。   男孩面露菜色,重新举起手机转过身对电话里的人说:“是的,他不方便……什么?哦。”   男孩子转过头对郁启明说:“这边的乔先生让我转告您,如果您确定不接这个电话,他会订一个月的花,然后每天送过来——他亲自送过来。”   站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小言:……哦…豁,是威胁吧,这就是威胁吧,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吧!   郁启明表情平静地原地思索了三秒,然后朝着男孩伸出手:“那麻烦电话给我一下,谢谢。”   男孩子迅速递出手机。   郁启明捂住电话,走远两步,推开一件空置的小会议室。   玻璃的隔音门阻绝了所有的声音,小言和男孩站在玻璃门外一齐目光炯炯地盯着男人高挑的身影。   男孩子双手抱胸低声嘀咕:“我可真是个倒霉的临时工……送个花都能送出那么多的波折……”   小言侧过脸看了男孩子一眼。   是,还真就挺临时工的,一点不专业,还能当着客户同事的面嘀嘀咕咕说这种抱怨的话。   ***   十八层高楼能望见远处拥挤的天桥,因为距离过远,人类在视线里渺小成了蚂蚁一样的生物,他们在挤挤挨挨里凑成了一堆又一堆模糊的、毫无意义的黑影。   郁启明在窗边站定,拿起手机:“喂,你好。”   电话对面很久没有发出声音。   郁启明平淡重复:“你好。”   对方似乎是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才低低的回了一句:“……我又惹你生气了,对吗?”   他的嗓子是哑的,像是已经无法用嗓子准确地发出音调,这一句话穿透话筒响在郁启明耳边,可他听到的全部几乎全部都是鼻音和气声。   郁启明垂着眼睛,讲:“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打我电话,不需要用这种手段。”   可对方说:“噢,我不敢,我以为已经被你删了或者拉黑了,没敢试一试,怕受不了。”   郁启明平静道:“我们是和平分手,我没必要做到这样的地步。”   “……没必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对方意味不明地低声喃喃“你该不会还想说,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吧?哈,朋友。”   破锣嗓子粗糙得像是刚刚摩擦过砂砾纸,像是在笑,又像是情绪控制不住,所以笑里也带着哭腔:   “可是郁启明,我这辈子都没想跟你做朋友,你说,我该怎么办?”   ……做朋友。   郁启明伸出手,轻轻摁住额头。   一些细密却隐约可查的疼痛从他的头骨开始蔓延,细密的,针扎似的疼。   他努力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抿了抿嘴,才道:“花你拿回去,不要为难花店的工作人员,你知道的,我已经不适合收这些东西了。”   对方像是有些费劲地在喘着气,同时也在努力按捺情绪:“我知道你不会收,我也没想你会收下,没事儿,丢垃圾桶就行,随你处置。”   “……行,那没什么事,我挂了。”郁启明不想多说,预备直接挂断电话。   然而话落的一瞬,对方瞬间提高声音,沙哑的喉咙破音:“怎么没事儿?郁启明,我知道我嗓子难听,但也没那么伤你耳朵吧?多说两句怎么了,你就迫不及待要挂,我这两天不都没烦你吗?!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郁启明沉默着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不都听你的了吗?怎么的送个花你就发脾气了呢?是,我知道你生气,我承认了,我承认我就是故意的,就要往你办公室送,我就送给别人看了,怎么了?”   破锣嗓子喊到最后几乎都发不出声音,只有最后一句怎么了带着细细的哭腔,是真就快难受到不行了,委屈到不行了的样子。   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地委屈着。   有恃无恐、毫无顾忌地难受着。   忍了两天就忍不住了,非要给别人看到。   “我没生气。”郁启明想了想,又对他说:“乔丰年,再给自己多一点的时间,会过去的,也会习惯的。”   “郁启明,你可真理智,你真的不会难受的对吗?这些年对你来说就是狗屁!就是他妈的,狗屁!是不是!是不是!”   “……所以,你让我接电话,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一些?”   郁启明不自觉地用力捏住手机,手指泛出青白。   “好的,我听到了,现在可以挂了吗?”   听筒里的人在颤抖地呼吸。   “再见。”   “——那个送花的,男的,是姜时颐的男朋友,他们在一起两三年了,圈子里都知道,姜时颐很喜欢他,没打算分手。”   他低着嗓子哑声重复:“他们没打算分手。”   “姜时颐是个女的,他爸看不起她,在外面养了一个私生子,姜时颐为了能拿到她爷爷留下的东西,才提的订婚。”   “最多就两年,郁启明,真的,就两年。”   “打这个电话,是想告诉你这一些,上次见面,我想跟你说的、也是这些。是,对你不公平,天底下没有谁非要等谁的道理,我知道,我知道不公平,可我就是忍不住,想求你再等等,就两年——”   “——宝贝儿,你再等一等我,行不行?”   两年是什么?   两个三百六十五而已。   两年当然不算久。   他还年轻的时候,就跟乔丰年不清不楚地耗过两年。   那两年真的不久,回想过去,就是倏忽一晃眼的事儿。   只是时间的尘埃累计堆叠,重重地压到了郁启明的身上。   他有点累了。   他只是有点累了。   这一个电话到了最终的末尾,郁启明依旧无甚可说,于是只好泛泛讲一句:“再见,乔丰年。”   “不——”对方还要说话,郁启明直接挂断了手机。   手机挂断之后,话筒里响起一阵空切的忙音,很快乔丰年又尝试着打过来,郁启明很有耐心地摁断了一次,又摁断了一次。   一直到摁断第十一个电话,乔丰年像是终于意识到了郁启明的坚决,他停止了。   郁启明握着手机在原地站立了两分钟调整了一下表情,转过身的时候,他毫无防备,于是透过玻璃窗,和站在门外的裴致礼目光对视上了。   郁启明脚步一顿,走过去打开会议室的门。   空气里的鲜花香气袭来,郁启明伸手抵了抵鼻子,把手机递还给了送花的男孩儿,对他说:“花放着吧,我自己处理,麻烦你了。”   男孩儿眨了眨眼,忙把签收单拿出来:“好的,那麻烦您在这儿签个字。”   郁启明拿了过来,潦草签了一个姓氏,然后把单子还给男孩。   “路上小心,再见。”   男孩儿溜得特别快,生怕郁启明后悔似的,把那一个小推车推得哐哐作响。   十八楼的办公室足够安静。   除了总经办几个不敢上前吃瓜的同事以外,就只剩下面前这一位光明正大站在那一束玫瑰花束前驻足欣赏的裴致礼先生。   “很漂亮。”   裴致礼侧过身问郁启明说。   “喜欢花?”   郁启明不清楚他浑身上下哪里透露出了他喜欢花的意思,可是当着裴致礼的面说不喜欢似乎也并不合适。   于是他谨慎的说了两个字:“还行。”   他们两个心知肚明送花人除了乔丰年以外不作他想,郁启明主观意愿上并不想让裴致礼过多揣测乔丰年的情状,无论他做得对也好,做得不对也罢,这毕竟只是他跟乔丰年之间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事不太适合让裴致礼参与,他也并不想听到裴致礼对此发表评语。   无论是对花,还是对乔丰年。   好在裴致礼点到为止,没有再当着郁启明多说什么,留下一句:“阿姨的饭马上送过来了,准备准备过来吃饭吧。”就转身回了办公室。   郁启明目送裴致礼回了办公室,然后朝着一旁面色奇怪的小言招了招手。   小言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郁助,什么事儿?”   郁启明指了指那束花:“麻烦你,拿去给大家一起分了吧。”   小言说:“……哦,好的,花数量有点多,我楼上楼下几个部门都分一点?”   “嗯,行,你看着办吧。”郁启明抬手看了看时间:“今天有点晚了,花放一晚上问题也不大,你先下班吧,明天再弄。”   小言说:“嗯嗯好的。”   郁启明一眼都没多看那一捧隆重的玫瑰,直接转身就往裴致礼的办公室走。   小言跟在他身后,转了个弯,回到总经办的工位。   七八个人在郁启明经过的时候演技爆发,俱都装出十分忙碌的样子,小言坐下的时候看到隔壁周姐把文档反复打开了十遍。   直到郁启明的身影没入裴总办公室,那一扇沉重的大门严严实实地当着他们的面合拢。   一瞬的寂静之后,是轰然炸开的声音。   周姐饿狼扑食一样扑到小言的面前,狠狠握住她的肩膀:“我勒个去,那花真是有人送郁助的?真的?”   小言不敢多说话,只能点点头。   “哇哦,大手笔啊,追郁助的?男的女的啊?这是九百九十九朵吗?”   “妥妥的富二代追的,我出五毛钱跟你们赌了!”   “富二代追有什么奇怪的?有钱人又不瞎,人长得好看会不知道吗?何况咱们郁助,总经一枝花是白叫的吗?”   “……可我怎么记得,郁助有对象来着?”   “分了吧,大概,前两年还会听郁助提起,现在很久没听到了。”   “真的单身啦?那我是不是也有机会?”   “啧啧啧,小姚,看不出啊,这个心思放了多久了?”   小言幽幽的目光落到对面办公位的那一位小姚身上。   小姚清清秀秀一张脸涨得有些红,他忙解释说:“口嗨,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还真就不像开玩笑的呢小姚。   小言坐在办公座位上理了理文件,换了鞋子,拿出包包,关掉电脑,低头走人。   “我先下班了,再见。”   “?等等啊小言,瓜还没吃完呢!”   什么瓜,什么瓜,我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送花的人是某个开跑车的大帅哥,我也不知道裴总第一眼看到那束花的时候那一瞬间冷冽到几乎能杀人的眼神,我更不知道裴总站在会议室外,看到郁助在里头打电话的时候,凝望郁助背影时的目光深沉到骇人,简直就是恨不得立刻就吞!吃!入!腹!   我不过就是一个弱小无助的小秘书。   我能知道点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小言:糟糕,我好像磕到真的了 第43章   晚上的这一顿饭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吃得颇为安静。   裴致礼问他味道怎么样?   郁启明客观地说很好吃。   然后两个人就继续各自埋头吃饭。   安静挺好,安静价值千金。   阿姨晚上炖了排骨萝卜汤,放了些郁启明叫不出名字的药材,清甜口,很暖胃。   郁启明懒懒散散咬排骨,对面的裴致礼放下筷子,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汤,他一边盛汤一边对郁启明说:“过完元旦,年前还要再出去一趟,去S省平川市。”   郁启明早有所料,半分不觉得惊讶,点点头:“好的,知道了,资料部分已经重新做了整理,数据晚上给您。”   裴致礼抿了一口排骨汤,问郁启明:“你看好平川?”   郁启明吐出排骨,拿了纸巾擦了一下嘴,说:“我不太了解,但是财务上的李总是平川人,他很看好平川的发展,他也比较熟悉当地的产业政策,与一些当地领导也有不错的私人交情。”   裴致礼说:“知道了。”   他喝完了自己碗里的排骨汤,又顺手给郁启明盛了一碗递过去:“我觉得味道不错,再喝一碗?”   是不错。   郁启明接了过来,强调:“排骨也好吃。”   裴致礼看了一眼郁启明,微微笑了一下。   “刚才裴时雪给我打电话,问我拼图的事情。”   郁启明喝了一口汤:“那天晚上发烧,第二天就忘记跟您提了,拼图我已经拼好了,只是一整副里少了两片,那两片可能是遗留在巴黎的公寓了。”   裴致礼目光微动,望着郁启明,平静反问:“少了,两块?”   郁启明放下汤碗,说:“是的,所以不确定是不是需要重新再购入一副,以便替换掉有缺漏的这一幅。”   裴致礼说:“觉得裴时雪也许会生气,所以就拿一副假的给他,是吗?”   郁启明道:“如果您觉得不妥,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如果换成其他人,的确没什么问题,但是裴时雪应该很难接受这种随意的替代行为。”   裴致礼拿了筷子夹起一块黄瓜。   “他憎恶所有一切的替代品。所以,没关系的,把之前那个给他就可以了,他想要的本来也就不止这一幅拼图。”   “好的。”   所以,这一幅拼图果不其然是那一位傅清和先生的?   郁启明低头,把剩下的汤喝干净。   对于裴时雪跟傅清和的私人关系,郁启明作为曾经亲眼目睹情状的亲历者,并不会想要再过多地去揣测什么。   他只是尽量以他们二人为戒,然后敬告自己,处理情人与情人之间的关系绝不能剑走偏锋、更不能过度极端。   当时提出结束的是傅清和先生,为了结束,他与裴时雪闹到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可不久他又后悔了。   伏低做小也好,卑躬屈膝也罢,这么些年下来,好像也没听到消息说裴时雪先生有软下心肠,与人重归旧好的意思。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终究是打碎了容易,拼凑起来难。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郁启明洗了手过来摸了摸那一只长寿龟的头。   裴致礼看到了,难得带了几分好奇问他:“这是做什么?”   郁启明说:“乌龟,长寿,摸一摸活到九十九。”   裴致礼说:“哦,那你多摸摸。”   郁启明收回手:“一天一次,太多显得贪心。”   裴致礼看着郁启明,讲:“你的确一点都不贪心。”   郁启明无言以为,只当没听见。   裴致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偏过头又像是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转身走到办公桌前,从桌上抽出一份文件递给郁启明:“这个,麻烦郁助处理一下。”   “好的,裴总。”郁启明伸手去接,裴致礼却又倏忽收了一下手。   郁启明微微抬眼,却看到裴致礼眉眼舒展,分明依旧是在微笑。   他说:“玫瑰真的很漂亮,但是可以的话,也希望你不要多想,可以吗?”   裴致礼说话的时候,目光近乎温柔地落到了郁启明的身上,他明明是在询问,可是说话的神态却接近于一种平静姿态的恳求。   并不低姿态,仿佛只是温和的询问和商量。   决定权依旧保留在郁启明的手上。   裴致礼把话说出了口,却并不迫切想要听到郁启明的答案。   郁启明走出裴致礼的办公室后,再一次在走廊上闻到了花的香气。   ——玫瑰真的很漂亮。   ——也希望你不要多想。   ——可以吗?   郁启明虽然离那一束花很远,但是依旧被无孔不入的花香四处围堵,郁启明免不了记起那一束花盛大柔美的模样,虽然他并没有认认真真地去看过它哪怕一眼。   一直到它在第二天被小言分发了一个干净,他都没有多看它一眼。   那天晚上下班回家已近十点,然而郁启明依旧比郁早早女士更早十分钟踏入家门。   郁早早进门的时候,郁启明刚刚解开领带。   出乎郁启明预料,郁早早女士竟然是素颜——不是素颜妆,是真的素颜。   郁启明放下领带,端起一旁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一边喝水,一边看郁早早面色茫然、神魂不定地飘进屋子,在把自己一整个摔进沙发后,她搂过一旁的抱枕,眼神呆滞地盯着虚空就开始发呆。   郁启明喝完了那杯水,洗干净了杯子,重新归置进杯架。   走过郁早早的时候,他弯下腰神态温和地问了一句:“所以,需要谈谈吗?”   郁早早的目光还是盯着虚空,许久才喃喃说:“火锅有点辣,橘子汁是兑的,牛肉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是合成肉。”   郁起明直起腰,给出粗暴结论:“听上去像是有点失败。”   郁早早唔了一声,把脸贴在抱枕上:“其实还好,说真的,还行,没那么糟糕。”   郁启明不再寻求一个准确的用餐愉悦与否的答案,选择换了一个角度切入:“哦这样,所以,有没有约好下一次吃饭的时间?”   郁早早眨了眨眼,霎时回神,支支吾吾一时没能给出正面回答。   郁启明的确不清楚郁早早女士跟陆医生那一餐火锅吃得到底愉不愉悦,但是看上去他们已经有了第二次约会的决定。   郁启明双手环抱,微笑着询问郁早早:“下次约饭方不方便带家属?”   郁早早脑子的确还是懵的,魂也还丢在陆今安的身上,听到了郁启明的话,又想起吃猪脑花的时候,陆今安那一句:你现在有家属了吗?   郁早早当时就被那一口脑花噎得险些当场就过去了,结果刚刚回家了又听到了这个词,她脑子转不过来弯似地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家属?我哪儿来的家属?老娘单身那么多年,什么家属,你别血口喷人啊!”   郁启明盯着郁早早的眼神宛如盯着一只尚未开化的猿猴,忍耐再三,他才语气平和,嗓音清润、极有礼貌地对郁早早说:“或许,您的双胞胎弟弟也是可以被称呼为家属,您认为呢?”   郁早早无解的愤怒瞬间戛然而止,她呆怔原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缓缓又重新坐了下来,她清了清嗓子:“当然,家属,我老弟当然是家属,一点问题都没有。”   “所以,带家属吗?”   郁启明温和的再一次重复。   郁早早的眼神开始像一只苍蝇一样在屋子里嗡嗡乱飞。   不回答就是拒绝。   郁启明于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态里是似真似假的落寞:“好的,祝你愉快,早早女士,晚安。”   说完就作势转身要走。   郁早早抱紧枕头,心虚地喊住郁启明:“喂、喂,等等,郁启明,你别演太过分!不是,你跟乔丰年同居那会儿,我也没说要跟在你屁股后面一起住乔丰年家里去吧!”   现在轮到她了他就管那么多!——要死,还让她又提起乔丰年这个名字,晦气!   郁启明侧过身,十分讲道理地对郁早早说:“当时我‘主动’询问过你的意见,是你‘强调’不要,不是我不愿意,而现在,情况是一目了然的,是你不愿意。”   郁早早张了张嘴巴,还想说点什么东西,但是说多了,又得提起乔丰年,郁早早真就不想提起他,最后想了半圈也没想到该说点什么,只能悻悻道:“……你歪理太多了,我说不过你。”   郁启明静静的望了她好一会儿,伸出手摸了摸郁早早毛茸茸的头发,声音低柔:   “我其实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就是希望早早能够多长一点心眼,不要总是那么轻易相信久别重逢的‘陌生人’。”   郁早早抬起头:“我不会,郁启明,我到底在你眼里是有多傻呢?”   抿了抿唇,郁早早望着郁启明又低声追问了一句:   “你让我不要轻易相信久别重逢的‘陌生人’,是不是因为你本身就并不信任久别重逢的‘陌生人’?”   郁启明依旧目光温柔地望着郁早早,许久他才轻声回答:   “那是十年,早早,这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人在成长、在改变,十年足够让一个人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你认真地问我信不信任久别重逢的‘陌生人’,我可以给你我的答案。”   郁启明声音温和,语气平静:   “是的,我不信任他。”   【作者有话说】   划重点,郁星星,看似温柔实则爆冷淡,看似很好追其实爆难追。 第44章   郁早早最终还是向郁启明透露了她与陆今安医生的约定,他们会在元旦的假期里一起相约吃淮扬私房菜。   他们约的餐馆就开在距离春山耀华医院不远的一座老洋房里。通过餐馆主人——陆医生曾经的病患,陆今安在这个网红馆子里顺利插队约到了餐位。   郁早早安慰郁启明说:“放心,老弟,我就是……愧疚,愧疚你懂的。总的来讲,我主要还是在弥补我自己,你也知道的,我多多少少是有点遗憾的,那些遗憾总让我辗转反侧,睡不好觉——至于有没有弥补到他我哪知道他怎么想的呢反正我们两个也就只是吃吃饭,聊聊天,我不是非要有个什么结果,这样其实挺好的,对吧”   郁启明想,大概对的吧,   虽然,郁早早的这一番话听上去像是什么渣女发言——如果郁早早真的能够彻头彻尾做一个渣女,郁启明或许反而会感到欣慰——很可惜郁早早不是。   正因为郁早早不是,所以郁启明才会过界地多嘴提醒。   只是再亲密的家人依旧应当给彼此留有隐私和界限,他们毕竟在这些年里都已经成长为了合格的成年人,他们也应该自己承担起自己的人生。   元旦假期的前一天,所有人的工作都陷入了无端的忙碌,郁启明尤其。   邮箱里小言没有权限处理的邮件累叠成了高山,裴致礼案头堆积起来的文件也几乎能把郁启明淹没。   没了曹瑾之,郁启明一个人处理这些琐碎的杂事都能处理到头昏脑涨。   两杯红茶实在不足以提神,裴致礼高抬贵手,给他增加到了四杯,郁启明为此特意到裴总的办公室里,当面向他道了个谢。   晕头转向忙碌了一上午。过到下午又是紧急连开的三场会议。   郁启明在第一场会议的间隙走到吸烟室给自己点了根烟提神,抽到一半,裴致礼也推门进来。   问他要了一根烟,又问他要了火。   郁启明咬着烟,捏着打火机凑过去替他点了烟。   裴致礼的眉眼萦绕着淡淡的倦意,青色的烟雾里,他抬眼问郁启明:“累吗   有点。郁启明说:“还行。”   裴致礼说:“假期好好休息,到时候我就不过来打扰你了。”   原来你也知道是打扰   郁启明吐出烟,垂着眼笑了一下,为裴致礼这忽如其来的诚实。   大概还是累,点了烟的两个人在潦草说完了一句话后就保持了默契的沉默。   只是这沉默倒也不尴尬,郁启明把烟摁灭在烟灰缸,忽然觉得其实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也挺好的。   抽完了烟,郁启明坐了一会儿就准备要走,只是刚站起身,裴致礼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那些玫瑰,全部送人了”   郁启明没有料想到这一捧玫瑰在他那里居然还没过去,但这事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郁启明点头说:“是,我让小言帮忙给分了。   有不知缘故的同事还以为这玫瑰是公司分发的元旦限定礼物。   裴致礼的目光透过那一层薄薄的青色烟雾望向郁启明。   “没给自己留一朵吗”他问。   郁启明说:“您是希望我留一朵”   裴致礼笑了一下,他手指点了点烟,抖落烟灰:“留一朵是不算过分,只是又怕…看了碍眼,所以就想劝你还是别留了。”   郁启明说:“这样。”   裴致礼讲:“是的,就是这样。”   郁启明看了裴致礼一会儿,并不对裴致礼那句话有过多的评价,他垂下眼,说:“那我先出去了,裴总。”   裴致礼也不在意郁启明的不回答,他含住烟,讲:“去吧,我抽完就过来。”   郁启明走出吸烟室,总觉得这根烟好像白抽了,想了想,还是到自己办公室里摸了一颗小言送的超级薄荷糖塞嘴巴里。   嗯,提神醒脑,是比抽烟带劲。   * * *   为了元旦的假期,大家铆足了劲开会。   照着吴总的说法,旧的事务,就应该留在旧的一年去解决,新的一年就是全新的开始。   所以,今年赶紧吵今年的架,因为明年会有新的架需要吵。   第三场会议一直开到了晚上九点,郁启明中途跟几个部门的老总一起走到天台吹冷风。   几个刚刚还在会议桌上争到面红耳赤的男人,被冬日冷冽的西北风吹了不到三分钟就全部头脑降温,单薄的西装衬衫抵挡不住西伯利亚袭来的寒流,没过一会儿大多重新缩着脖子又回了室内。   只有李昶岸没走。   他抽了根烟想点火,风太大,复古式样的打火机点了三次,都被风吹晃灭了火,郁启明摸了打火机递给李昶岸,李昶岸垂着眼睛说了声谢,低下头点燃了烟。   没抽两口,又摁灭在一旁的烟灰缸,他抬头问郁启明说:“小郁,一月头上你跟裴总要去平川?”   风的确有点太冷,郁启明也有些扛不住,听了李昶岸的话,他一边搓了搓手一边说:“还没看到有确切的行程定下来,裴总也没提,您从哪儿打听的这事儿?”   李昶岸扯了扯嘴角:“裴总都没跟你提吗?真的假的,你现在都总助了,裴总的公事私事有谁比你更清楚?平川那边几个领导可都给你们准备好接风宴了。哦,他们还给备了自家酿的酒,不烈,好上口,小郁到时候多喝点。”   总助?谁给提的头衔?他怎么不知道。   郁启明吸了吸鼻子:“有机会一定。我得先进去了李总,感冒还没好全,这风太冷了。”   李昶岸坐在露台藤椅里朝着郁启明笑笑:“行,你先进去吧。平川比S市可冷得多了,我习惯了吹冷风,脑子清醒。”   谁知道你到底清醒不清醒。   郁启明微笑道:“谢谢李总提醒,如果到时候有机会拜访平川,我一定记得多带两件厚衣服。”   郁启明推门进屋,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一时冷热对比太强烈,他没忍住,偏过头打了个喷嚏,打完喷嚏抬头,就看到不远处裴致礼单手插兜正冷冷淡淡地朝着他看。   郁启明捂着嘴鼻莫名心虚。   后来的会议上,郁启明座位旁的矿泉水被换成了一杯滚烫的生姜红糖水——其中的生姜及红糖乃小言同学无偿提供的。   她说:“裴总问我有没有生姜红糖的时候我就在脑子里反反复复问自己,谁,到底是谁生理期,还要裴总亲自关照……”   小言幽幽抬起头望着郁启明,语气有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叹息和了悟:“原来是你、果然是你啊,郁助。”   郁启明温和地向小言解释:“是预防感冒,不是生理期。”   “如果是生理期,那就出大事了,这个设定不让写的。”   小言嘀嘀咕咕把泡好的生姜红糖水递给郁启明:“您小心烫,慢慢喝,不够我还有。”   “……够了,谢谢。”   郁启明捧着冒着白烟的生姜红糖水进入会议室,与裴致礼擦身而过的时候裴致礼甚至还俯身检查了一下郁启明手上的杯子。   “趁热喝。”裴致礼提醒道。   郁启明没理他,径直坐回了座位。   过了九点,高强度的会议终于结束。   所有人走出会议室时,几乎都带有失水太久的鱼类那一种特殊的奄奄一息感。   郁启明回到办公室后,靠着墙壁站了十分钟才缓过神。   他缓过来之后,慢吞吞走到了办公室的窗边。   窗外的世界带有一种混沌的明亮,这些混沌的明亮让他突然想起,明天或者后天还要回一趟北海路16号,他要去收拾一些私人物币   有些该要收拾收拾拿回来的东西,还是应该要早点拿回来。   郁启明最后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窗外,然后唰地一声,合拢了百叶窗的窗帘。   * * *   有关于郁启明的假期一事,郁早早早已提前收到了来自裴致礼的信息。   他首先表达了这几天不能面对面监督郁启明吃饭的歉意,然后认真嘱托她务必在这三天假期里不能放松对他的管制,尤其是零食和咖啡,一旦发现,绝不姑息,如果郁启明胆敢反抗,郁早早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直接给他打电话报告事项。   郁早早把裴致礼的信息截图转发郁启明,附赠一长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幸灾乐祸地对郁启明表达了一种“你也有今天”的愉悦情绪。   郁启明隔了十分钟才极其冷淡地回复了一个:【1】。   郁早早这一次发了更长的一串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致礼在开完会的当晚就直飞新西兰,在飞机起飞前,他对郁启明留言说:   【有点遗憾,但是新年快乐。】   郁启明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已将近凌晨,距离新的一年还有最后的五分钟。   时隔多年,郁启明独身一人跨过午夜十二点,新的一年在秒针分针重叠的那一刻开启。   郁启明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衣,走到阳台上。   楼下有人点了细碎的焰火,与天际闪烁的星辰对照,   他一边看焰火一边掏出手机,在巨量的新年快乐的信息里翻找出那一个被淹没在底下的雪夜头像。   置顶。   然后慢吞吞打字回复信息。   【裴致礼,新年快乐。】   只是信息刚刚编辑完成,还来不及点击发送,郁启明的屏幕突然跳转电话。   铃声单调地响起,乔丰年三个字跳跃在手机屏幕的正中央。   郁启明想了想,划开接听,点出免提,他握着手机,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那一簇焰火。   他讲:“新年快乐。”   乔丰年的那一头很安静,他过了很久才回了一句:“新年快乐。”喉咙居然还是哑的。   郁启明问他:“怎么了,感冒了吗?”   乔丰年说:“哦,感冒,大概吧。”   郁启明觉得这个感冒应该与他无关,回国之后他们只见了那么两面,期间两个人也没有什么特殊接触,所以,他提醒他:“记得吃药。”   乔丰年说:“好的,我知道了。”   楼下细碎的焰火放到了尽头,慢慢熄灭,郁启明觉得这个电话也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于是他说:“那,晚安?”   可是乔丰年没说晚安,他说:“我在X省工厂,还有几分钟要开窑,晚安不了。”   郁启明说:“那你小心点,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下一句他想讲再见,然后直截了当地挂断电话。   然而还不等郁启明说再见,乔丰年却用他那一把哑到像是说不出话的嗓子打断了他。   ——“郁启明,我胸口有点疼,我好像喘不过气了。”   郁启明听到了乔丰年用力的呼吸声,他好像真的快要喘不上气。   可是在奋力地几个深呼吸之后,他又颤抖着对他讲了一句:“……再见。”   这次是乔丰年先说的再见,也是他先挂的电话。   电话挂断,屏幕重新跳转到了聊天界面。   聊天界面上,那一行【裴致礼,新年快乐。】还没有发送出去。   郁启明看了两眼那一行新年快乐,忽然就没有了兴致。   他动了动手指,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又全部删除了。   删完信息的郁启明想,挺好的,先就这样吧,已经很好了。   * * *   第二天,郁早早得知郁启明要去北海路16号打包行李,她立即举起手,积极表示:“我可以去帮忙,我给你当牛马,力气超大哦!”   郁早早甚至当场从她的房间里搬出了两个巨型行李箱,她拍了拍箱子问郁启明:“够用吗?不够我还有其他箱子,还有,开一辆车真的放得下你那么多年的东西?不需要约一个货拉拉吗?”   郁启明说不用:“没多少东西,两个大箱子足够足够了。”   应该是还放不满,他想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需要拿回来多少东西。   等下了楼,郁早早又很积极地抢过了开车的活计,她握着方向盘振振有词道: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这个时候,我就是要做好那一个主角最重要的朋友的角色,还要在主角痛哭流涕的时候给递上纸巾,在主角需要拥抱的时候递出双手,在主角需要肩膀的时候——”   郁启明善意提醒:“红灯了,刹车。暂时不会痛哭流涕,也不需要拥抱和肩膀,谢谢早早女士,专心开车就是您给我的福报。”   郁早早握住方向盘,目光落在红灯上面,她假装轻松地说:“嗨,这两天乔丰年都没给我打过电话,嗯,他应该是真的消停了,对吧,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对吧对吧?”   郁启明不想点评郁早早话语透露出的对乔丰年的消极态度,又不想再就乔丰年的事反驳郁早早,于是只能拐弯抹角说了句:“很多事情发展到了最后,其实不能简单用对错来笼统概括做结论。”   郁启明理解乔丰年的困顿,只是他不愿意再去当那一段关系里的“受害者”。   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存在,现在不过到了实在无从挽救的地步。   郁早早似乎听明白了郁启明意思,又似乎没有。   “我懂。乔丰年就是想让你忍着,而你不乐意了,你终于当着他的面把桌掀了,他就傻眼了。”她偏过头想了一下,又说:“他肯定在想,郁启明,多温顺美丽一朵的解语花,回过头来都能捅他一刀。”   郁启明有些无奈:“你把我描述成了一个凶嫌。”   还有什么温顺、美丽、解语花……   郁早早一直将他揣测成同性关系中更接近于女性角色的那一方,与他共情的时候,也时常把他摆在了女性角色的位置。   她下意识把两个男人之间的事情也视同异性关系,她默认了其中必须会有一位弱者。   然而在郁启明和乔丰年的这一段关系里,郁启明不算是那一位“弱者”,乔丰年就更不是。   只是这其中的微妙,郁启明觉得他好像没办法向郁早早解释清楚。   红灯跳转绿灯,郁早早踩下油门。   她还是有点情绪,在那边嘀嘀咕咕说:“我其实挺乐意陪着你一起把这渣男的房子给砸了的,可是北海路16号那房子是历史建筑、是文物!我砸破半扇窗估计都能被请到局子里去喝茶,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真是一身牛劲没处使!”   郁启明没想明白,他到底是表现出了什么情绪,从而导致郁早早误会他想砸了乔丰年房子这个事。   他跟乔丰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然而郁早早对于恋爱的认知依旧停留在电视剧非爱即恨的水准线上,她已经认定郁启明恨乔丰年恨到牙痒痒——就是郁启明这个人装,他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无从解释起,郁启明选择不解释。   到了北海路16号,他掏出钥匙,推门进屋,扑鼻而来的是屋子里那一股浓郁的花香气。   郁早早推着两个空箱子也跟在他身后进了房子。她闻到了味道,也看到了那庞大的一束玫瑰。   依旧是完整的、浓艳的一束。   几天的空置和冷落并没有让它们衰败,它们看上去依旧娇艳又美丽。   郁早早走到那一束花前,装模作样地哇哦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花问郁启明:“这是乔丰年送你的吗?”   郁启明眼睛没有落到花上,他直接提了行李箱上二楼,他说:“我不知道。”   郁早早看了两眼花,低低呸了一记,转了个身也想跟着郁启明上楼。   郁启明脚步顿了一下,转过身对郁早早说:“你在下面等我一下就行。”   郁早早目光纯真:“不方便进去?”   郁启明几乎叹息,两个男人的卧室:“是的,不方便。”   郁早早十分遗憾:“……那好吧。”   郁早早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坐到了客厅的沙发里。   她睁大了眼睛瞪着那一束花,目光凶狠,仿佛在看什么杀父仇人。   郁启明走过二楼回廊,推开朝南主卧的房门。   连着小阳台的门细开着,带着冷意的风吹透了房间,屋子里,乔丰年惯用的那一种熏香气被冲淡到了极致,只剩下细细的尾调漂浮在半空。   老式的洋房,主卧空间预留也不算特别宽敞,法式的吊灯底下,双人床的另一边依稀有睡过的痕迹,枕头歪斜着,那一边的床头柜上还放着一只还剩半杯水的玻璃杯。   郁启明放下箱子,绕过床尾走过去,先把阳台的门关上,然后拿起了那一个用过的玻璃杯进入洗手间。他把杯子里的水倒了,又仔仔细细冲干净了杯子,然后放置到了一旁的消毒柜里。   郁启明拿起毛巾一边擦手一边环视了一圈浴室。   没什么算是独属于他的东西,生活在一起太久,有时候甚至连牙刷都会在睡眼惺忪的时候混用一支。   但是最终郁启明还是把属于他的那一支拿走了。   抽屉里的剃须刀,发胶,余留的漱口水,牙膏,还有一些常用的、不常用的护肤品,大半的确是乔丰年买的,郁启明拿起来看了看,然后一齐丢进了行李箱。   还有没拆封的、放在置物架顶层的润滑剂,郁启明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合上了门。   嗯,这个就不必要拿走了。   衣帽间也还是混用,衬衫、西装、领带、大衣、毛衣,都是重灾区。   郁启明在里面转了一圈,零零碎碎挑出了印象里他穿的比较多的几件衬衫和西装。   所有的配饰都是乔丰年的,郁启明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会借用,虽然乔丰年兴致勃勃买的时候都说是给郁启明用的……但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并不时常需要出席那样装扮精致的场合。   剩下能带的还是不多,贴身物品、一些乱七八糟的证书、一台笔电、一个平板。   第一层抽屉里的蓝牙耳机,散乱在床头的充电线,几张遗失在抽屉深处的信用卡。   第二层里是拆封了还没用完的保险套还有一些小玩具,郁启明面色平静地合上抽屉。   一分钟后,重新打开,把所有的东西全部拿出来塞进了行李箱。   郁启明的目光扫过另一边的床头柜,他思索了一下,确认自己的确没有随手放过什么东西。   他在床尾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望着那一头挂着那一副巨大的等身照片。   照片里的郁启明透过镜子,正看向身后的那一个拿起相机的男人。   他们似乎在同一个位面。   又似乎永远都不在同一个位面。   郁启明想,他应该把这一幅照片取下来。   只不过,有些东西,或许还是应该交由当年挂上去的那一个人去处理。   郁启明盯着照片又看了一会儿才起身,然后推着行李箱走出了房门。   郁早早坐在沙发里斗地主,还没玩两局,郁启明已经拿着行李箱下来了。   她十分惊讶:“那么快就收拾好了,你就这么点东西?”   郁启明讲:“书房里还有点东西,你再等等,马上就好了。”   说完,他推了另一个空箱子去一楼书房。   郁早早捏着手机,目光落到那一个箱子上,她站起身走过去掂量了一下:……嚯,没三两重啊!   不是,那么多年,就拿出了这么点东西??就这么一点东西???   郁启明走过转角,进入位于一楼朝北的一个小书房。   小书房面积不大,靠墙做了一个书柜,北面则是一个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正对着一棵百年的法国梧桐树。   郁启明的毕业论文当年是在这个房间里熬出来的,写到最难的时候,他咬着烟灌咖啡,目光呆滞地盯着这一棵法国梧桐看过整整三个钟头。   郁启明朝着它打了个招呼,然后说了句再见。   书房里属于他的东西反倒比卧室更多,专业书,一部分不太重要的文件。   这些杂七杂八的倒是满满当当塞了一整个行李箱。   哦,还有照片。   一共有三个相册,大部分是风景,是这些年里出去玩的时候拍的一些东西,还有部分是乔丰年从网络账号里下载后特意印出来的东西。   郁启明抽出一本翻了翻,偶尔零星几张是他的照片,大部分是乔丰年与他的合照。   相册翻到最后,他看到其中属于他的、最早的一张照片。   十八岁的郁启明,斜戴着一个生日礼帽,脸上被涂了红色蓝色的奶油,透过烛火细微的暖色光线,他的目光直视镜头。   他在看镜头,也在看镜头后面那一个乔丰年。   那天晚上,他接到了裴致礼失联周年后的第一个电话,他对他说生日快乐。   然后乔丰年抢走了他的手机,当着郁启明的面挂断了电话。   他漫不经心地笑,故意装作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样子,然后警告郁启明说:“是我在给你过生日,郁启明,你能不能专心一点?不要惹我生气好吗?再接别人电话,我就只能把你手机丢马桶了。”   乔丰年在那个时候诚心诚意想做一个反派。   而郁启明甚至还并不清晰,到底是什么东西驱使着乔丰年对他冒出了那些并不具体的恶意与好奇心。   郁启明是在喜欢上乔丰年的第二年才明白,原来一切的事情的源头,依旧是出在裴致礼的身上。   郁启明不过是一个被抢夺的……玩具。   乔丰年想要的,那些好奇的、恶意的,都并不有关于郁启明这一个具体的人。   他享受的,也无关于郁启明客观美丽的外貌,或是平和的性格,他的愉悦来自于他成功地抢夺了在他看来曾经属于裴致礼的“玩具”。   “抢”走了郁启明,对于乔丰年而言,意义同抢走裴致礼身边任何一只猫猫狗狗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因为郁启明身上沾染过几分裴致礼的痕迹,所以乔丰年才会来招惹他。   金钱是慷慨之下的借口。   八十万不过是一个开端。   三年的纠葛是公子哥闲散无聊时打发时间的游戏。   唯有郁启明真真切切地跨入陷阱,对着这样一个人动了心。   是的,郁启明爱过乔丰年。   他偏偏真的爱过乔丰年。   郁启明的两个行李箱,一个很重,一个很轻。   郁早早把行李箱推到车子跟前,然后打开了车子后备箱,郁早早沉默了一下,然后指着里面的东西问郁启明:“你后备箱里怎么这么多东西?都是有用的?”   郁启明说:“大概有用,没事,随便放吧。”   郁早早倒也没多想,把几个袋子扒拉开了,然后嘿咻一声,扛着那一个重的放进车子后备箱。“哇,什么玩意儿那么沉?值不值钱啊?”   郁启明把另外一个一起塞进去,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让郁早早往后站,然后合上后备箱。   “不值钱,是书。”   郁早早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够值钱了。”   搬好了行李,郁启明回头把手上的钥匙留在了这一间住了很多年的屋子里,然后轻轻地关上了大门。   郁早早侧过脸,看了一眼一旁那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   她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傻愣愣的还张开手试着环抱了一下这棵大树,然后转过头问乔丰年:“哇,这棵树好大啊,种了多少年了?”   乔丰年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挺久了吧。”   然后他又笑了,眉眼像是生桃花的那一种笑,他说:“早早,你怎么跟当年的郁启明问一模一样的话?”   郁早早冲着那一棵老梧桐树说了一声再见,然后转身打开了车门。   郁启明坐进了副驾驶,正在给自己扣保险带,郁早早忽然喊了他一声,郁启明抬头。   一朵红色的玫瑰被递送到了他的面前。   郁启明愣住了。   郁早早说:“我知道,是乔丰年送你的,你想要,又不敢,怕自己后悔,又怕自己狠不下心。没关系,这是我拿的,不是你拿的,不贪心,也就拿一朵,到时候放花瓶里,能养几天就几天,枯了再丢,行不行?”   郁启明的眼睫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郁早早把花塞进郁启明的手里。   “拿着,本来就是你的。”   郁启明低下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玫瑰。   “别一直逼着自己太紧,郁启明,你是人,不是神。”   郁早早调转车头,开出小巷。   冬日的暖阳透过车窗落到身上,郁启明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是,它终究会凋谢的。   不用着急。   慢慢来吧。   【作者有话说】   希望大家可以理解并多给郁星星一点时间整理和收拾情绪   ^_^ 第45章   郁早早晚上跟陆医生有约,出门前照了三遍镜子。   郁启明穿了一身睡衣倒在沙发上玩游戏,在郁早早第五次问口红合不合适的时候,他抬起眼睛,敷衍微笑:“非常合适,十分美丽,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喜欢你。”   郁早早说:“胡说八道,基佬就不喜欢。”   郁启明:“……好有道理,但是陆医生想来不是基佬,所以不必考虑这个。”   郁早早强词夺理、蛮不讲理:“万一呢?你说了,十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总有些人的性向是流动的,陆今安这些年里突然就弯了,这该怎么说呢?”   郁启明垂下眼睛,一边玩游戏一边懒散道:“那就跟他做姐妹呗,还能怎么说?”   郁早早盯着郁启明看了三秒,直接奔袭过来勒出郁启明的脖子:“郁启明,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姐妹了!老妹儿,知不知道?嗯?”   郁早早女士臂力惊人,郁启明险些被勒死当场。   他用尽全力挣脱之后挣扎着爬到另一个沙发,他大声咳嗽了两声,然后道:“sorry,我的意思是,陆今安医生是直男,百分百直男。”   郁早早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是,他要是弯了第一眼看中的应该是你。”   听了这话,郁启明一个没忍住,直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早早女士,请你能不能不要再拿你的前男友做这种预设?”   这种话说出来让他仿佛置身于一场恐怖片。   郁早早抬眼瞄他:“我就随便说说,郁启明你简直浑身都是敏感点。哦,对了,忘记跟你说了,裴致礼不是让我拍视频监督你吃饭吗?我告诉他我今天请假了,他说没关系,等一下到点了他给你弹视频。”   “他会亲自在视频里监督你吃饭的哦,老弟。”郁早早幸灾乐祸地酸他:“看到没有,什么叫有心人,在国外都不忘惦记你吃饭的事儿,大BOSS分分钟钟上下几个亿的生意,脑子里盘算的却是:唉哟,我的助理今天到底吃了几口饭?”   郁启明严谨反驳:“不至于分分钟钟几个亿,首富家也没这么夸张。”   郁早早拎起包:“夸张手法嘛,你是被裴致礼传染了要重修语文了?好了,姐要走了,拜拜。”   郁启明说:“拜拜,口红沾牙齿了。”   大门关上的一瞬间,郁启明清楚听到了一声来自于郁早早的、愤怒的吼叫声。   * * *   裴致礼出门在外,周闵理应进入休假期,偏偏临走前裴总交代给了他送餐任务,于是周闵不得不开始拎着几个食盒勤勤恳恳往返在裴宅和郁启明家的路上。   晚六点缺五分,周闵准时打通郁启明电话:“郁哥,我到啦,麻烦您开个门。”   “好的,稍等。”郁启明随手披了一件外套给周闵开门。   周闵提着两手的盒子递给郁启明,笑着鞠了个躬:“请您用餐!”   郁启明讲:“这吃饭压力有点大了。”   周闵:“哈哈哈哈哈,我先走了郁哥,回头再见。”   郁启明讲:“真是麻烦你了。”   周闵挥挥手,一溜烟跑得飞快,郁启明拎着餐盒,一直到电梯门合拢才转身进屋。   郁启明怀疑裴致礼让周闵送饭这事儿,其实也是故意在找事儿折腾周闵。没办法,毕竟周闵跟曹瑾之一样,都是裴董摆在明面上的人,只是曹瑾之在公,周闵在私。   裴致礼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中间几乎没怎么回过国,在接手钟遥山的职位之前,手上经办的项目也都在国外,可以说,裴致礼这么多年以来的私人资源和人脉半步不曾跨进过大中华区。   钟遥山走人,他回国接任,耀华内部质疑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金钱催人心,裴致礼碍了太多人的路,以至于裴董都不得不放了一个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保镖在儿子身边,以防万一。   只是安全或许是安全了,但是一个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保镖同样也意味着裴致礼几乎没有隐私可言。   他的行经路线,每天见了什么人,谈了什么事全部瞒不过裴董。   从古至今,一向是太子最难当,尤其当头上的那一位掌权者依旧年富力强且权力欲望旺盛,行将踏错半步,太子之位保不保得住真的难说,何况,裴召南还一向偏心长子。   裴董是否有将裴致礼看作挑战者,郁启明不好下结论,只是她的很多行为在郁启明看来,其实已经足够清晰地表达出了她对儿子的不信任。   她的掌控欲不会因为儿子本性的强大而有所退缩,她是裴召南,是耀华二十余年的掌舵者,她显然不会允许有人试图脱离她的掌控。   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   至于裴致礼,他这段时间对郁启明的关照超过普通下属太多,郁启明不觉得周闵会紧闭嘴巴不对裴董提起半个字。   而当年因为裴时雪先生的性向问题,已然引爆过一次裴家的地雷,讲真,郁启明不觉得轮到裴致礼的时候,裴家长辈会对他更宽容。   ——虽然,目前的情况,想这些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但是,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成年人应当理智客观面对早已偏差的分寸。   六点十分,郁启明准时接到裴致礼的越洋视频电话。   新的一年的第一天,裴致礼出现在视频里。   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衬衫,正坐在一个开放式露台的沙发里,视频里除了他,还有黑夜星火,以及正平静涌动着的、海浪的潮声。   郁启明拿着手机对裴致礼说:“等等,我找个支架。”   他在屋子里兜了两圈,最后在厨房里找到一个适用的手机支架。   他把手机摆放在上面,调整了一下角度然后问裴致礼:“这个角度行吗?做吃播的是不是都这个角度?”   裴致礼没看过什么吃播,但是视频里的郁启明实在很好。   暖色的灯光,平和的眉眼,松弛的微笑,好得已经不能再好。   裴致礼面不改色截了个图做收藏,然后讲:“不错,挺好的。”   郁启明不知道裴致礼偷偷做了什么,他摆好了手机就转头去拿饭菜。   两荤两素一汤,对一个人来说是足够丰盛的份量。   “早早说她出门约会了。”裴致礼专心欣赏了一会儿令他身心愉悦的画面后,随便找了个话题打破沉默:“她是和陆今安约会,是吗?”   “是的吧。”郁启明看了一眼菜色,然后坐到椅子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腌笃鲜里的火腿肉就了一口饭,一边嚼一边想着,裴致礼不是不记得了吗?突然想起来了?   “所以,他们是旧情复燃了吗?”   看来是真的想起来了,郁启明瞥了一眼手机。   视频里的裴致礼一只手撑起下颌,一双眼睛透过屏幕,正专心地看着他。   有海风软软吹起他的额发,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他再一次追问:“他们是旧情复燃吗?”   郁启明咽下饭,意有所指地讲:“他们不算有什么旧情,所以也算不上复燃,只是吃两顿饭的交情,说是朋友也勉强。”   视频那头的裴致礼像是听懂了言外之意,他轻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道:“是么?”   “是。”郁启明说完,又对裴致礼讲:“你那边海浪声太大,我有点听不清你说话。”   裴致礼说:“不好意思,我在海边,稍等一下。”   他站起来几步跨进室内,室内的灯光比屋外更暗了些,他像是走到了一处类似于吧台的地方,顺手拿了一杯加了冰的酒,然后转身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他举起手机对着脸,问郁启明:“这里会不会好一点?”   郁启明撇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吃饭,像是不怎么在意似地轻轻嗯了一声当回答。   裴致礼喝了一口酒,重新提起旧话题:“可陆今安在那个时候不是已经是早早的男朋友了吗?”   郁启明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汤:“谁告诉你的?”   裴致礼说:“你。”   郁启明放下碗,面不改色否认道:“没有,我没提过。”   裴致礼晃了一下酒杯,夜色里的灯光透过琥珀色的酒液,在墙壁上投射出如海浪的纹路。   “你提了。”裴致礼微微抬眉,讲:“你那天喝了两杯红酒,大概是有点醉了。你抱怨说郁早早脑子不清楚,谈了一个比你们家还穷的。说陆今安考试比你差了二十分,脑子不好使,长得也一般,不知道郁早早看上了他什么。你一会儿说预备棒打鸳鸯,一会儿又说算了,决定冷眼旁观。你说爱情也需要权衡利弊,可是郁早早毕竟才十六岁,不懂事是应该的。你说你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了,可是还是受不了他们天天在你面前演梁山伯与祝英台,你说,你多看一眼都觉得窒息。”   郁启明:“……。”   假的吧。   他没说过。   郁启明言之凿凿道:“不可能,不是我说的,我酒品很好,不会乱说话。”   他是跟他提过一嘴郁早早的私事,但是他的性格摆在那里,哪怕当时跟裴致礼关系再亲近,他也依旧拿他当外人,怎么都不至于跟他讲那么心里话的心里话。   ——喝醉了也不至于。   “试一试这个?”视频里的裴致礼点了点一旁的白灼虾:“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在乱编?”   郁启明夹了一只虾,一边剥壳一边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一定全部是乱编。”只是大概率真假参半。   裴致礼喝了一口酒,一眼看透男人没说完的半句话,他讲:“我说的没有假的,都是真的。”   郁启明吃完了虾,觉得味道不错,又剥了一个。   “我不信。”郁启明说:“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记性那么好?”   裴致礼笑了笑,他说:“是啊,我记性就是那么好,十几年了也记得清清楚楚。”   郁启明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半点不走心地夸:“那您可真厉害。”   裴致礼扶着酒杯低着头又笑了。   许久,他才抬起头,轻声感慨道:“都说你脾气好,郁启明,你脾气好在哪里?”   郁启明觉得自己的脾气哪儿哪儿都挺好的。   他瞥了一眼镜头,重新拿起筷子:“总之别人都说挺好的。没看出来大概是因为——裴总您忘了戴眼镜。”   “是忘了戴,放房间了。”裴致礼眯了眯眼睛,忽然记起对方那一些隐秘到他自己或许都还没觉察的爱好,他直接拿起手机起身:“晚上好像真的有点看不清,你等等,我现在就上去拿一下。”   郁启明塞了一口饭进嘴巴里,一时没有看懂裴致礼这个举动到底是不是因为他真的看不清。   镜头里的裴致礼走过客厅,有一个眼熟的身影在裴致礼的身旁闪过,飘忽过了一句:“致礼,还没睡吗?一起喝一杯?”   “sorry,今晚不行,明天吧。”   视频陡然模糊,摄像头转向了不知道哪一个楼梯的角落,郁启明只听到裴致礼婉拒了对方的邀请。   “是钟总吗?”郁启明在裴致礼走上楼梯之后颇有些不可思议地追问:“他说要喝酒?”   去年年底钟遥山检查出了肝脏问题,医生直接让戒烟戒酒,钟遥山拿着检查报告,当场就对着裴邶风女士发誓,说他即日开始戒烟戒酒,立志要做长寿的良民。   这新西兰的风水看来还是养人,看把钟遥山这胆子养得多肥啊,大晚上,居然都试图拉着裴致礼一起喝一杯了。   他把不把裴邶风女士放眼里了?   裴致礼踏过阶梯,替钟遥山解释了两句:“他不喝酒,他喝椰汁,只是过个嘴瘾。”   “哦……”郁启明挑眉。   原来如此。   哟,喝椰汁。   听上去好像的确是特别适合年过四十的精英男士。   “真是不错。”郁启明不放过嘲讽老上司的机会,对着裴致礼说:“麻烦您等会儿替我跟钟总讲一句新年快乐,方便的话您再替我敬他一杯酒。”   落井下石的坏东西。   “知道了。”   裴致礼的房间大概是在走廊的尽头,走廊昏暗,只开了一盏灯光昏黄的壁灯,透过屏幕,那一头的灯光接近于一种日落的颜色。   裴致礼经过的时候,明暗交织过他的脸颊,让整个画面呈出了一种接近于油画的质感。   郁启明看了两眼屏幕,然后收回目光,他夹起一块笋送进嘴里,开始慢慢吞吞地咀嚼。   裴致礼进了房间开了灯,一扫而过的视镜头笼统地照出了一整个房间的结构。   裴致礼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讲了一句:“我一个人住,所以房间有点空。”   没人在意你房间空不空。郁启明咽下了那一口笋,慢慢吞吞想,也没有人在意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住。   裴致礼穿过他有些空的房间,走进书房。   书房里摆着一个深色的实木书桌,书桌上除开一台电脑,剩下的就是散漫放着的两三张文件。   眼镜盒就被裴致礼随手放在文件的旁边。   裴致礼打开了眼镜盒,当着郁启明的面戴上了眼镜,他再一次摆正了屏幕,恰好同视频那一头的与郁启明对视,他弯了弯眼角:“行了,那我再看看?”   郁启明不说话,埋头吃饭,拒绝被人评价他的脾气。   裴致礼讲:“嗯……”   郁启明快速塞进最后一口饭,然后放下了碗筷站起身,他含混不清说了句:“吃完了,我先收拾一下。”   手机镜头是固定的,郁启明说吃完了的下一秒就站了起来,于是屏幕里就只能拍到他那一双忙碌着收拾残局的手。   手机那一端的裴致礼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微微挑了一下眉。   本该是细微的表情动作因为摄像头的捕捉而放大,镜头之外的郁启明一眼瞥到男人盛放在屏幕里依旧线条优越的一张脸——而他只是微微挑了一下眉,却让他平直眉眼里惯常的冷淡混上了几分并不太明显、平日里也几乎不太能看到的桀骜与轻佻。   郁启明收回目光,忽然觉得自己记性也挺好的。   冷淡、矜贵、傲慢、桀骜,这些词语互相揉搓挤压,然后重新拼凑起了一个更具体的人。   ——原本以为夏日电话那一头嗓音如雪的少年是什么善心善意、助人为乐的小天使。   等到真的见了面,郁启明才知道自己脑补的裴致礼距离真实的裴致礼恐怕跑偏了不止三里地。   十五岁的郁启明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参加一位名叫裴致礼的少年的十八岁成人礼。   然而一直到晚宴开始,他都没有能同这一位邀请了他的少年见面。   郁启明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小小小角色,除了受到嘱咐、特意去火车站接他的司机师傅以外,几乎没有人愿意费心同他打上一个招呼。   当然了,郁启明并没有想指摘裴家人的意思,毕竟他们在那一阵短暂的时间里陷入了无端的混乱——成人礼的主角临时拒绝出席晚宴,他对厨房的阿姨要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然后表示这就是他今晚唯一想吃的晚餐。   总之,一整个事件的荒唐和荒诞程度都超出了十五岁的郁启明的预料。   他在没有主角的成人礼的晚宴上,看到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向雍容美丽的女主人表示恭维。   他们睁眼瞎一般夸赞裴致礼的出色与懂事,其中一位甚至对那一位夫人说:“有这么两个儿子,裴总您真是太有福气,说来还真是叫我羡慕,我家那个混世魔王未来要能有两位小裴先生半分能耐,那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郁启明端着盘子穿梭在自助餐的餐桌旁,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实在没忍住向后看了一眼。   拍马屁先生同他预料的并不一样,巨大的水晶吊灯下,他儒雅、英俊、风度翩翩,甚至在说那些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真诚的笑意。   郁启明默默地收回目光,然后在碟子里夹了两只他叫不出品种的焗龙虾,想了想,他又拿了两片鹅肝。   在花费很多时间把自己吃撑之后,郁启明依旧没等到他期待的夏日的那一捧雪。   他不免觉得失望。   漫长的失望之余,他也终于感受到了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后遗症——腰背酸痛,脊柱发疼。   只是比起这些生理上的疼痛,更让郁启明难以忍耐的是心理上那些古怪的情绪——譬如说,尴尬。   之前被兴奋和期待所掩盖住的、现在后知后觉开始漫涨上来的尴尬。   他意识到了尴尬。   而在感受到尴尬之余,他又觉得有点难受。   他说不清楚他为什么难受。   或许是期待落空,或许是其他更复杂的什么东西。   只是这尴尬和难受的情绪有点太强烈,强烈到让他不久之前吃到肚子里那些昂贵的食材都开始造反。   华丽的水晶吊灯太闪太亮。   脚底下的大理石地面也过分昂贵。   郁启明在忍耐了两分钟之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摸到了外面找到了司机大叔,找了个需要给家人报平安的借口,诚借到了司机大叔的手机。   然后,他就像一只躲避人群的老鼠一样钻到了屋外没有人的花园里。   大户人家的花园很大,超级大,大得像是他们一家就占了一个山头。   假山高树,还有开了半池荷塘的莲花,郁启明看到灯下的荷塘里蜿蜒游走的几尾黄金色的鲤鱼,他觉得那几条鲤鱼都比他的命更值钱。   郁启明盯着那几尾金色鲤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捏着手机穿过一条小花径。   叫不出名字的花树在盛夏都没有停止花期,郁启明在一棵花树底下找到了个长椅,不远处的几盏草坪灯在一旁一座中式小楼的白墙上投射出一片类似于水波的灯光。   太漂亮了。   这个地方。   盛夏,花园,花树,没有蚊子,露天空调驱散了晚风的燥热,连夜幕上的星月都闪烁得恰到好处。   郁启明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从茂盛的花树上垂挂过来的花枝。   细细一支花枝,坠了粉融融的三两朵花。   郁启明盯着那几朵粉融融的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响了三下,郁早早咋咋呼呼接起了电话:“喂,你好,找谁?”   郁启明说:“是我。”   郁早早哇哦了一声:“是怀着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参加小少爷成人礼的那一位郁启明同学吗?”   郁启明低低笑了下:“对,没错,就是那个特地跑来见世面的郁启明。”   郁早早于是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有钱人家大少爷的成人礼,隆不隆重?夸不夸张?”   郁启明望着那一支花对郁早早说:“很隆重,很夸张,我手脚都没地方放,生怕鞋底的泥脏了他们家的红地毯。”   郁早早笑他:“哈哈哈,郁启明,你好会讲哦,多讲一点,我爱听。”   郁启明于是就讲:“海鲜是冷的,芥末能呛死人,奶油蛋糕有点腻,那个叫马卡龙对吗?看上去挺漂亮的,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嗯,有点甜过头,不推荐你,我喝了两杯果汁才压下去。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啃了两个炸鸡腿。”   郁早早在电话那头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听上去怎么那么惨,你不是去参加盛大的生日宴会吗?妈妈诶,我那一颗本来因为你参加生日宴而产生嫉妒、变得丑陋的心灵都已经再次盛开了鲜花,哈哈哈哈我的喜悦果然是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的,炸鸡腿还是好吃的,郁启明,记得多吃两个啊!”   郁早早夸张的笑声好听过大厅里的小提琴声和钢琴曲。   郁启明在那一刻忽然又感受到了这一切的新奇,他笑着对郁早早说:“我现在坐在花园里,露天花园开着二十四小时的空调,花园的对面有一座中式的小阁楼,像是照片里江南园林里那种样式,白色的墙,灰色的瓦,非常精致,非常漂亮。”   郁启明说话的同时,目光缓缓从花枝移到了那一座小楼上。   水波样的灯光缓慢流淌过小楼,流淌过白墙黛瓦、飞檐戗角,和木质回廊。   然后,郁启明看到了细微一点火星。   有人靠在二楼的沿廊,垂着眼睛正在看他。   水波一样的灯光滑过他拿了烟的手,滑过他沉静淡漠一张脸。   郁启明握着手机,听到郁早早在电话那头喂了两声:“郁启明,你还在不在听?”   郁启明同他对视。   郁启明对电话说:“抱歉早早,我现在不方便,等一下再跟你说。”   郁启明挂了电话,想了想,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仰着头,对二楼上那个少年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以为这里没人。”   靠着沿廊的少年偏了偏头,手里那一支烟冒着细细的青烟。   “郁启明。”他低低叫了一声名字。   郁启明听清楚了他的嗓音,冷的,淡的,冬日小雪一样的。   郁启明慢吞吞眨了一下眼睛:“…是的。”   水波纹路的光线退却,阁楼重新陷入寂静的黑暗。   对方很久没有说话,郁启明只能看到那一点细微的星火在黑暗里闪烁。   郁启明抬头盯得脖子酸了,他低下了头,想了想,然后对着空气说了句:“生日快乐?”   灯光再次过来的时候,照亮了阁楼上少年人带着讥讽的笑意。   他说:“你早来了一天,郁启明,我们约的是明天。”   ——你早来了一天,郁启明,我们约的是明天。   这就是初见时候,裴致礼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裴致礼,话不能乱说的,你看,一语成谶了吧。   你嫌他来早了一天?别了吧,后面等了那么多年,你等的都快绝望了都。 第46章   回忆旧日,尤其是十余年前的往事,对于郁启明来说其实是一件很有负担的事情。   这些过往同他现在割裂太深,毕竟他的人生早已经因为一些“意外事件”的发生而扭曲坠落去了另一个界面。   极其偶尔的偶尔,郁启明也会怀念当年,但那实在是概率不太高的事情,或许两三年里也没有一回。   他不是一个会沉湎于过往的人,比起过去,他永远更重视现在。   拿得起放得下,是一个成年人应当具备的基本素养,郁启明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个事情上可以拿满分。   视频那一头陷入了安静,而郁启明有意为之,逐渐放慢了收拾餐桌的脚步。   他慢吞吞地刷碗,慢吞吞地冲水,慢吞吞地摆放。   几只碗筷他磨磨唧唧洗了将近十分钟。   等到全部收拾干净,实在没什么可以磨蹭了,他转过身,期望手机屏幕已经没有了裴致礼那张脸。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屏幕里的裴致礼手撑着下颌,一脸“我很有耐心”的模样,那双漂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在跟转过身的郁启明对视的时候,他甚至再次弯了弯眼角,愉悦的心情展露无遗。   ……   行,输了。   郁启明坐回到了椅子前,双手交握着问他:“你不需要早点休息吗?现在应该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吧?”   裴致礼撑着头,对郁启明说:“不需要,白天睡了会儿。”   郁启明蛮冷淡地哦了一声。   裴致礼完全不介意他的冷淡,笑着问他:“忙完了吗?”   郁启明讲:“洗手间里还有两件衣服放着很久了。”   “先放一放吧,行吗?”裴致礼讲:“好不容易有空,给你介绍个小朋友。”   小朋友?   郁启明不认为钟遥山与裴邶风女士老而弥坚,给裴致礼整出了什么表弟表妹,何况新西兰时间午夜十一点,这怎么都不像是一个适合同小朋友初次见面的时间。   只是裴致礼兴致勃勃,看上去又实在不像是故意在跟他讲什么无聊笑话。   郁启明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捧着水杯看着视频那头的裴先生重新下了楼,穿过了客厅,走到了下沉式的负一楼。   他一边走一边跟他讲:“过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负一楼大概有些空荡,连带着手机外放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回声。   “每天没什么事情,就一个人坐在外面的沙滩椅上听海。有一天,奶奶飞过来看我,其实是她怕我一个人太寂寞。”   裴致礼走过一个拐角,脚步微顿,他看向镜头,问郁启明:“你觉得我那个时候寂寞吗?”   郁启明手指划过水杯,白开水温热,熨帖他的指尖,他垂下眼,微笑着讲:“我不清楚你的想法。”   裴致礼说:“你不清楚的其实是我当时的处境。”   郁启明想,他怎么会清楚裴致礼当时的处境?他没有办法和途径得知裴致礼的处境。   裴致礼显然看清楚了郁启明的表情,他抿了一下唇,低声讲:“到了。准备好了吗?它很可爱的。”   视频的那端灯光微弱,除了裴致礼自带回应的话以外,背景音里,还有不怎么清晰的、低低的呜咽声。   郁启明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糟糕预感直冲脑门,然而视频那头的裴致礼无知无觉。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柔软的笑。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出了许多真切的期待,他说:“其实之前我就想问问你,像小满那样活泼性格的狗如果不喜欢的话,沉稳一点的你会不会喜欢?”   摄像头在郁启明毫无预备之下翻转。   镜头里,软垫上,被吵醒了的白毛小狗呜咽着打了个哈欠,它张开了嘴,蛮开心地冲着裴致礼摇了摇尾巴。   镜头外的裴致礼蹲下了身,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白毛小狗的下巴。   郁启明坐在原地,两只手臂上当场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裴致礼依旧无所察觉,他说:“可不可爱?才两个月大,和小满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郁启明深呼吸了一下,可是依旧没有按捺住情绪,他低低喊了一声:“裴致礼。”   “——我给它取了名字,叫Hesper,你介意、怎么了?”   裴致礼被打断,他像是愣了一下,才笑道:“郁启明,它只是个小奶狗,不会追着咬你,隔着屏幕也会害怕吗?我只是想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它妈妈——”   “可我不想听这些。”郁启明听到了自己用最冷淡的声音拒绝了裴致礼的好意。   裴致礼是无辜的。   郁启明很冷静地想,他不知道那些东西,他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所以,他是无辜的。   只是,   可是……   郁启明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些因为恐惧而生的东西随着情绪的上涨甚至开始缓慢蔓延到了他的脸颊。   郁启明僵硬着声音对裴致礼说:“不好意思,裴总,我不——”   郁启明仅剩的理智控制着他吞下了后半句话。   裴致礼翻转了镜头,他盯住郁启明的同时,也缓缓收起柔软的笑意。   他脸上甚至有一闪而过的茫然和无措,他显然瞬间觉察到了自己冒犯了郁启明,可是他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做了什么事情冒犯到了他。   从头到尾,他只是想找一个顺利应当的借口,在这个气氛不算太差、时间点也刚刚好的夜晚,去和郁启明解释一些旧事。   可他用找错了方式。   裴致礼的无措只停留不到三秒,他在冷静下来的第一时间开口道歉:“抱歉,郁启明,我——”   郁启明说:“不,跟你没有关系。”   他的恐惧,他的情绪,这些都跟裴致礼没有任何关系。   “不好意思,我有点累了,真的,不好意思。”郁启明在挂断视频前,尽力控制住自己恶劣的情绪,最后对裴致礼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虽然那四个字冷淡到几乎能结成冰。   果断挂断视频,郁启明直接丢开手里已经发烫的手机,然后一整个人蜷缩地坐进沙发。   他侧着脸看了十分钟窗外的万家灯火试图平复心情,可惜效果不佳。   缓慢爬升的厌恶和恐惧是经年不散的阴影,裴致礼是很无辜,可是让郁启明陷入了恶劣情绪的罪魁祸首却也依旧是他没错。   所以,郁启明想,他既无辜,又不无辜。   对,   他也没那么无辜。   郁启明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到那一支被他丢开的手机,他起身,走到桌子旁,重新拿起了手机。   新西兰。   叮咚一声,摆放在吧台上的手机跳出一声信息提示。   裴致礼放下撑住额头的手,拿起手机。   正坐在他身边喝椰奶的钟遥山故作好奇地偷瞄了一眼,问:“谁啊,大晚上的给发信息,不知道你休假吗?”   裴致礼不说话,他解锁手机,点开信息。   钟遥山放下椰奶:“嗯?是小郁?”   裴致礼抬头,瞥了钟遥山一眼。   钟遥山咻得一下收回了眼,捏起杯子闷闷又喝了一口奶。   看一眼都不让看,看一眼怎么了?少块肉吗?   何况,郁启明这个人他是最了解的,知情识趣又懂分寸,工作上要没什么大事,不会大晚上还给人发信息的。   他这不也是关心集团的发展嘛……   裴致礼显然并不关心钟遥山这一份“退休”之后依旧惦念江山的心。   他举起手机,微微偏了偏身体,挡住钟遥山的目光。   【它很可爱】   【只是我不喜欢】   【抱歉。】   【新年快乐】   【微笑.jpg】   裴致礼想要回复,却又怕多讲两句更惹他生气。   ……是他太心急,太心急。   裴致礼,你不该这么心急。   【作者有话说】   裴觉得氛围很好,试图提起当年——长了嘴,想解释。   只是切入的方式大NO特NO——碰到了星星的雷点,直接瞬爆了。   * * *   好像有点短小…… 第47章   晚上十点零五分,郁启明端着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懒懒散散地看游戏攻略。   大门刚一发出响动,郁启明就十分警觉、又极为果断地丢开平板,然后端起咖啡快走两步到洗手池旁。   郁早早推门进屋:“……我回来了。”   郁启明冷静地把咖啡倒入下水道,打开水龙头,冲干净杯子   处理完罪状,郁启明向后侧了一下身体说:“嗯?那么早?”   “哦……不然怎样,我该夜不归宿吗?”她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咖啡?”   “——那我可能会报警。”郁启明故意忽略到第二句,他放下杯子,擦干手走进客厅,等看清楚了郁早早的情状,他一时愣在原地。   把郁早早上下端详过了两遍,郁启明才再次开口,轻声赞叹道:“陆医生好周全的人,给你送花都兼顾红与白,一送就送两束,真是别出心裁。”   两只手一边各捧着一束花的郁早早朝着郁启明直接翻出一个白眼。   她走到郁启明身旁,近乎嫌弃地把其中一束白色的洋桔梗递给郁启明:“这是你的!”   郁启明愣了一下,确认过了郁早早没有开玩笑后,慢吞吞地伸出手把那束洋桔梗接了过来。   “……陆医生未免太客气。”郁启明讲:“劳你替我向他道谢了。”   “——你要我向谁道谢??”郁早早一脸牙酸,震惊反问:“不是,你要我向谁道谢???”   郁启明朝着郁早早晃了晃手里的白桔梗花,微笑道:“向陆医生道谢。不过,下次你和陆医生约会就约会吧,这是你们的事情,倒也不必还特意给我送花。”   郁早早瞪圆了眼睛:“郁启明,你聪明的脑袋瓜子今晚离家出走了吗?不是,陆今安送你花?你怎么个逻辑才能说出这种话?”   郁启明微笑着眨了一下眼睛。   “这是裴致礼送的,裴、致、礼!”郁早早提高声量:“他!大半夜打电话给我!就为了让我!替他!送花!”   陆今安听到她手机里大晚上冒出男人声音的时候脸色都变了,郁早早嘴巴张开半天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起。   噢……裴致礼。   郁启明举起手里那一捧桔梗,多看了两眼。   “嘶,哎我说,郁启明,厉害还是你厉害,真的,钓得男人大半夜在国外都急得团团转呢吧?”   郁早早抱着她的那一束红色洋牡丹从郁启明面前走过。   她踮起脚在柜子上拿下一个花瓶,走回来的时候还故意撞了一下郁启明的肩膀。   “走开走开,真是碍眼,同个娘胎生的,我特么还是个女的,怎么在迷男人的这个方面都比不上你呢?我怎么就这么不服呢我?”   郁启明捧着花,也叹了口气:“就是说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郁早早拆着花的手一顿,她抬起眼:“…嗯,我知道了,还能怎么回事呢,肯定是因为我就是学不出你这一股明前龙井的味道啊。”   “说起来,郁启明,”郁早早啧了一声,讲:“你说要是把你丢黄浦江,是不是全S市的人都能喝上绿茶了?”   郁启明不置可否地笑笑,低下头拨弄了一下那花枝:“所以,裴致礼打扰了你约会?”   郁早早拿出两支花插进花瓶比了比长短,她说:“哦,那倒也没有,本来我就预备要回家了。”   说着,她抬眼又瞟了一眼郁启明手里的花:“你的要不要插起来吗?”   “都行。”郁启明想了想,又说:“等等。”   郁启明走到沙发旁,检查了一下那个金属镂空的垃圾桶,在确定里面是干净的后,他直接把这束花往垃圾桶里一丢。   郁早早:“……?”   郁启明拿起手机朝着垃圾桶的花拍了个照片,点开微信,选择图片,发送。   然后,郁启明重新把花丛垃圾桶里重新拿了出来。   郁早早:“……。”   郁启明梳理了一下桔梗花枝,然后才抬起眼,微笑问郁早早:“还有空花瓶吗?”   郁早早盯着他。   就这么盯着他。   许久,   郁早早发自肺腑惊叹:“哇哦,郁启明,哇哦,你真的……让人无法形容地嗯……”   ——人怎么能够当着别人的面这么一脸理所当然地做这种事情呢?   他难道不知道她下一秒就会打开微信告诉裴致礼:   【不,郁启明没有丢你的花】   【他不仅没有丢,他甚至向我要了一个花瓶】   【他很喜欢,对,他很!喜!欢!】   这种话吗?   然而郁启明平静地仿佛什么事都没做一样。   他走到了柜子旁,往里看了看,然后拿出了一个长颈玻璃瓶:“这个是花瓶吧,借用一下,谢谢。”   郁早早盯着若无其事的郁启明看了一会儿,她放下了花,然后,摸出了手机。   她点开摄像头,对着郁启明抱着花的背影找角度拍了一张构图找不出任何问题的美照,她顺手调了个滤镜,然后把照片发送给裴致礼。   【花送到了。】   【p.s.他没丢,装的。】   【p.p.s.他把花插起来了。】   郁启明在花瓶里装满了水,把花插了进去,摆弄了一下,然后放到了餐桌的正中央。   他端详着花枝,头都没抬起来:“给裴致礼通风报信了吗?”   郁早早把手机放回口袋,讲:“是啊是啊,当场就通风报信了,怎样?”   “不怎么样,只是提醒你,通风报信的时候,记得再加一条。”郁启明说:“你跟他讲,下次别学乔丰年送白的,不吉利,郁启明不喜欢白色。”   郁早早听得一愣。   ……   什么东西?   学什么?   谁学谁?   裴致礼学谁?乔丰年什么?   不是……哈?   郁早早捏着手机,无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裴致礼学乔丰年?!   “你的意思是,让我全文复述给裴致礼吗?”郁早早沉默了半晌,握着手机谨慎地核实细节:“包括‘别学乔丰年’这五个字吗?”   发这五个字给裴致礼和拿刀捅他有什么区别?   郁早早这辈子做够犯罪嫌疑人了,她真的不想再当行凶者。   “我可不可以把这五个字删了?重点落在‘郁启明说,他不喜欢白色的花’这一句,你觉得怎么样?行吗?”   郁早早说完了话,眼睛盯住郁启明,试图从他的面部活动寻找出真实答案。   ——然而真的很难。   她的老弟依旧慢条斯理、漫不经心地在笑。   说真的,郁早早生怕郁启明心狠手辣,对她说不行。   那样的话,她其实就宁可从此把裴致礼拉黑了事——反正她怎么也对裴致礼发不出这五个字的。   好在过了一会儿——或许就只是短短的两三秒,她听到郁启明说:“随你。”   郁早早当即就松了一口气。   也替裴致礼松了一口气。   郁早早于是给裴致礼发了信息:   【某人说不喜欢白花,建议换红的。】   【p.s.某人在生气or假装生气】   【p.p.s但是看上去的确像是在台风天,建议船舶返港,关门闭户,做好安全措施。】   裴致礼回复:   【辛苦早早女士。】   【p.s.了解了。】   * * *   台风扫尾,牵连到无辜的郁早早,要不是实在没了办法,又着急上了头,裴致礼也不会打扰正在约会的早早女士,这实在太不礼貌,也太说不过去。   为表歉意,裴致礼在第二天一早,就诚心向裴邶风女士询问,如果想要向年轻的女士道谢和致歉,他该送什么礼物比较合适。   裴邶风女士一时误解,惊讶又惊喜地连连追问。   裴致礼不得不再三解释说:“不是的,您误会了。”   裴邶风女士问:“对方不是你心仪的女孩儿?”   “不是。”裴致礼讲:“是……朋友的姐姐。”   朋友。噢,朋友。   一旁老神在在的钟遥山插了一句:“你说的这个朋友,是指小郁吗?”   裴邶风女士神情微顿,她拢了拢披肩,望着裴致礼,目光深沉:“小郁,郁启明?”   裴致礼瞥了一眼钟遥山,然后回答裴邶风说:“是,郁启明。”   裴邶风女士喜悦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却,她平静地说:“如果是郁助的姐姐,那倒不适合送什么首饰珠宝,那有点太贵重了,建议你最好还是要投其所好。”   钟遥山再次插嘴:“你小姨说得对,要投其所好。致礼,既然是要送小郁的姐姐,你干脆直接问问小郁呗?”   裴致礼无视钟遥山,然后向裴邶风女士致谢:“好的,我了解了,麻烦您了。”   裴邶风女士说:“不麻烦,如果这一份礼物是送给别的女孩,我一定更上心。”   钟遥山在旁边笑着再次插了一句:“哎呀,感情这是缘分的事情,靠计划总归是计划不出来的。这又不像工作,对伐。何况致礼现在这个年纪,要考虑的肯定还是事业。”   裴邶风转过身,目光带着几分凉意投到钟遥山的身上:“怎么,现在我跟我外甥说两句话都需要先问过你的意见了是吗?我说一句你就要插一嘴?”   钟遥山小人本色,立即肃容道:“怎么会!我怎么敢呢!让您身心愉悦可是我与裴致礼先生毕生奋斗的目标!裴致礼,关于你小姨提的对象的事情,你记得一定要多上上心!”   裴邶风女士冲着这个小人冷哼一声。   裴致礼同钟遥山对视了一眼,他应了一声:“好,我一定上心。”   * * *   假期的第二天,郁启明被郁早早拉着在健身房泡了一天。   郁早早有理有据吐槽郁启明:“再不练练,你的腹肌就要消失了。”   郁启明想起年底即将到来的一波又一波的应酬,颇感头疼地叹口气:“中年男子的目标是不长出啤酒肚,保持腹肌有些奢侈了。”   郁早早听不下去了,伸出手直接给郁启明的后脑勺狠狠来了一记:“你二十七,不是四十七,中年男子个屁!”   郁启明吃痛,捂着脑袋偏过头嘶了一声。   “保持腹肌是身而为美人最基本的素养!”郁早早陈词激昂:“爸妈给你的皮囊不是让你用来糟蹋的,郁启明,请务必珍惜你的天赋美貌,OK?”   郁启明伸出手,不大情愿地对着郁早早比出一个OK。   行,卷吧。   卷。   卷什么不是卷呢。   陪着郁早早卷了一天的结果是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察觉到了几分腿软。   郁启明靠着洗头台,给自己的脸泼了两把冷水,醒了神,他抬头,睁开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还算漂亮的脸。   水珠滚落鼻尖,郁启明伸手抹了一把,没忍住幽幽叹了口气。   算了,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腰酸腿软也是福报。   从小到大吃尽了容貌福利的人最懂一张好皮相的优点,郁启明摸出了快一个月没有用的护肤品,慢条斯理开始在自己的脸上抹。   郁启明的手机在这一天里,安静得有些过了分。   除了几个工作上的电话和信息以外——那一个不小心“冒犯”到了他的人从昨晚开始就一直保持着一种智慧的缄默。   仿佛知道这个时候他但凡再往郁启明眼前多蹦跶一下,就只能落一个前功尽弃的下场。   托郁早早送的那一束花倒是开得越来越好了。   放置在了餐桌,平白给那一处增添了几份小意境的美。   走出房门的郁启明盯着那束花看了一会儿,忽然就记起了之前被他随手放在床头柜上那一支红玫瑰。   红玫瑰离开水,已经有些枯了,花瓣黏黏地挂坠着。   郁启明把它也一齐插进了花瓶,和那一捧白桔梗挤在一起。   好不好看两说——好吧,就是不好看。   不好看就不好看吧。   反正也没其他人看见。   午饭结束后,郁早早重新回去睡觉,郁启明就拿着钥匙一个人出了门。   在小区外的老街口闲逛了一个钟头,又在一间咖啡馆的门口盯着菜单看了一刻钟,郁启明在走出半条街后,重新掉头,最后还在咖啡馆点了一杯热拿铁。   浅浅喝了两口,他满足地喟叹出了声。   冬季的日光有一种又薄又透的亮,郁启明双手交握着热咖啡坐在小公园的椅子上。   他在日光底下看来来往往的人,匆忙的,不匆忙的,他们在这个路口相遇,又在下个路口各自朝南朝北分开。   郁启明喝了一口咖啡,抬头,恰好看到了不远处有牵着绳子正在遛狗的一位年轻路人。   被牵着的,是一只看上去很漂亮、很温顺的金毛犬,它摇着尾巴,偶尔停下来嗅一嗅路边的花坛,抬起毛茸茸的头时,又会露出一双憨直温润的、湿漉漉的眼。   郁启明尝试着让自己与这条漂亮的金毛狗对视,漂亮的狗子看到了他,朝着他友好地摇了摇尾巴,然后咧开了嘴吐出了舌头——郁启明坚持不到三秒钟,浑身冷汗地败下阵来。   ——裴致礼大概依旧以为,郁启明对狗的恐惧,只来源于他幼年时候被狗追着咬屁股的这一段经历。   郁启明曾经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他告诉过他:“从那以后,我就有点怕狗了。也不是特别怕,只是在看到狗的时候,我都还是尽量会绕道走。”   裴致礼偏离重点,只关心他关心的问题:“所以,你真的被那只狗咬到了屁股?”   郁启明说:“没有,我跑得快。半路又碰到了早早,早早手里提着一根比她还高的木棍,直接把那条狗给揍得嗷嗷叫。”   裴致礼翻了一页手里的书,语气不明地评价:“听上去你像是一个正在等待被拯救的莴苣公主。”   郁启明沉默了两秒钟,选择回馈一个嘲讽:“有些人看上去高冷到不行,竟然还熟读《安徒生童话》?”   “是《格林童话》。”裴致礼纠正,他放下手里的书看向郁启明:“试过脱敏训练吗?”   郁启明说:“没有。”   然后裴致礼微微笑了一下,问他:“想试试吗?”   ——试过很多次。   后来。   在他对狗的恐惧增加到甚至听到一声狗叫都不得安眠的时候。   他试过。   试过很多、很多次。   郁启明的手指在金毛狗靠近他的时候开始发抖。   漂亮温顺被人牵着的金毛狗从他的身前走过,柔软的毛发扫到了他的小腿。   郁启明的颤抖从他的指尖开始传导到了他的全身。   日光盛大,郁启明不清楚自己到底僵硬了多少时间,直到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后知后觉的觉察到手里的咖啡已经凉透了。   郁启明尝试过循序渐进的脱敏训练。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保持着一月两次的频率与心理医生见面,他心态积极,想要解决问题,然而结果不尽如人意。   甚至在后期,他已经接受了心理医生关于:“或许可以试一试跟您的伴侣一起养一只小狗。”这种建议。   然后乔丰年就当着他和心理医生的面直接掀翻了桌子。   他说:“不治了。不就是怕狗吗?什么大毛病,天底下怕狗的人多了去了,影响他们吃吃喝喝开开心心吗?不影响吧,不影响就到此为止了。”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乔丰年转过身,替他围了两圈围巾。   他说:“真没事儿,我又不笑话你,养什么狗啊就养狗,你不嫌烦我嫌烦,又要铲屎又要遛的,你有这个精力不能放我身上吗?”   郁启明被围巾裹住了半张脸,他站在冷风里问乔丰年:“真的可以吗?”   乔丰年的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不知道是冷风吹红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他斩钉截铁讲:“可以,都可以,郁启明,只要你能过去,什么都行。”   郁启明想,可惜,他好像一直没能过去。   裴致礼不知道后面的事情。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并不知道他的举措会让郁启明感到过界——郁启明清晰知道裴致礼的无辜。   心知肚明、点到为止的互相逗弄是成年人不算过线的暧昧,何况当时氛围那么好。   在郁启明面无表情讲出“不想听”的时候,裴致礼那一瞬间的茫然里甚至带着几分惊慌。   他想必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才病急乱投医,连送一束花都只敢托郁早早转交。   ——正如郁早早所说,提一句他不喜欢白花已经足够。   对着裴致礼讲乔丰年这个名字,是太过无礼。   何况一开始的时候,明明是郁启明有心先拿腔作势。   他故作肤浅、引人上钩,现在回过头又烦他不知轻重,嫌他拿人的噩梦作筏,去讲有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可郁启明不想听他的故事。   他不想听。   如果裴致礼不是一味药效极佳的止痛药,如果郁启明失恋的苦痛不是因为他而有所好转——   ——郁启明实在想要裴致礼过界的关心,他也真心享受对方的殷勤。   可郁启明想要的只是止疼药,他不想再碰爱情。   裴致礼汲汲营营想要的,就是郁启明不想给的。   不公平。   是不公平。   情绪交易也应该要等值交换,只要不给未免显得既无耻又贪婪。   郁启明对着冷风叹出一口气,呼出的白雾被卷着吹散在半空。   还是不要做伥鬼了,勉力去做个人吧,郁启明。   【作者有话说】   郁启明,他只是不知道你后来的经历,知道之后,他会心疼疯了的。 第48章   冬至过了还不算久,日落依旧早。   郁启明回家之前在小区楼下便利店给预估已经起床了的郁早早带了一份关东煮。   买了萝卜海带和香菇,一串牛肉丸,一串甜不辣。   临到走出超市门,重新又回头给带了一个烤红薯。   走进家门,郁早早果不其然已经起床了。   一头卷发扎了一个爆炸式样的马尾,素颜,戴了一个黑框眼镜,遮着她肿得像被蜜蜂蛰过的一双眼。   郁启明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茶几上,端详了她两秒,像是随口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陆医生把你拉黑了吗?”   “没啊。”郁早早抽了一张纸巾擤鼻涕:“肿么了?”   “你的脸。”郁启明指了指郁早早的眼皮:“好像有点发酵了?”   “说什么东西呢你!”郁早早捏住沾了鼻涕的那团纸巾作势就要往郁启明身上丢:“我这是哭的!眼皮子肿了点而已,什么发酵啊,说的好像我整容过度了似的。”   “所以,”郁启明很耐心,重头又问了一遍重点:“为什么哭,不是因为陆医生,那是因为什么?”   ——希望不要是因为郁满霞。   郁早早完全不知道郁启明在意和担心的点,她没事人一样吸了一下鼻子:“哦,因为我刚刚看了一部超、超感人,超、超虐的电视剧,哎哟我滴妈妈勒,我哭得根本停不下来,太好哭了,真的太好哭了。”   ……   心事落地。   郁启明想,行,不是因为郁满霞就好。   郁早早堵住的鼻子缓慢通了气,开始闻到了空气里飘浮着的、食物的香气。   她趴到了茶几跟前,扒拉了两下郁启明买来的关东煮,然后回过头,一脸虔诚地双手合掌,对他讲:“感恩老弟,你是我的神。”   说完,迫不及待拿出一串香菇,郁早早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问:“你刚刚一个人去哪儿玩了?我起床后没看见你,以为你被人拐跑了。”   “随便走走。”郁启明说:“后来从小公园那边绕回来了。”   郁早早提醒他:“你尽量少往那边公园里凑,最近天气好,遛狗的人特别多。”   郁启明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点开一局麻将:“真的吗?那我今天运气挺好,没碰到。”   “那你估计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我每次路过都能看到不少的狗子,上次碰到了一只特别、特别热情的萨摩耶——重点是,它的主人长得也不错,型男帅哥,好像还是个当律师的。”   郁启明点着手机屏幕打出一张西风:“随机遇到的路人你也能知道对方的职业?”   郁早早捏着香菇串串在郁启明眼前晃了晃:“当然是因为对方跟我搭了个讪呐。”   郁启明闻到了香菇味,略感嫌恶地往旁边躲了躲:“所以,是型男律师比陆医生更帅一点吗?”   郁早早说:“……你怎么什么都能扯到陆今安?”   郁启明出了一张四筒:“随便聊聊咯。”   郁早早丢开手机的香菇串,又一次熟练地一把勒住郁启明的脖子:“不是我说你,郁启明,你是暗恋陆今安吗?一天天提他?忘不了他是吧,忘不了你怎么不干脆把他纹你身上得了!”   郁启明被勒得呼吸不过来,额头青筋直跳,他挣扎着缓缓举起手机,点了一下屏幕,用尽全力看了一眼牌局,然后出了一张三条。   郁早早:“……我真的受够你了。”   郁启明打完了三条,才朝着郁早早诚挚道歉:   “对不起,早早女士,我保证我与陆医生的关系清白,暂时绝不存在超过点头之交以外的任何关系,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您脑补的暗恋关系。最后,谢谢您的宝贵建议,我不接受纹身。哦对了,上文的提到的暂时是因为我很严谨地考虑到了未来——”   郁启明冒着窒息的风险朝着郁早早露出了一个微笑:   “未来也许有可能,我会跟他变成一种看似亲密实则并不亲密的亲戚关系。”   郁早早盯着郁启明的微笑看了三秒钟,然后,她面容平静、耳朵尖发烫地松开了手。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还可能跟裴致礼攀上什么亲、亲戚关系了?”郁早早提高嗓门,虚张声势着试图反击。   郁启明一只手揉了揉被勒到发疼的脖子,碰了一个五万:“嗯?原来你们不是亲戚关系吗?”   郁早早霎时瞪大眼睛,一脸的猝不及防:“什、什么?!我们已经是了吗?!”   郁启明盯着屏幕,又碰了一个二万:“你一口一个裴哥叫得那么顺口。”   自摸八万。   胡了。   郁启明心满意足地笑道:“我以为你们早就已经自动成为了异父异母的兄妹了呢。”   郁早早:……。   郁早早:“你下次话别说一半,害我白激动一场。”   * * *   晚饭时间过后,郁早早给裴致礼发完吃播视频,就躺回沙发翘起二郎腿继续追剧。   郁启明洗碗拖地,主动揽过了家里所有的活计。   郁启明的拖把扫过郁早早跟前那块地,郁早早从平板上抬眼,顺嘴夸了老弟两句贤惠。   夸赞之余,又舔着脸问:“星星同志,你看,你活干都干了,要不顺手替姐姐把房间也整理了吧。”   “当了一辈子亲生姐妹,我也不跟你客气了——何况,整理个房间的事儿,对你郁星星来说,那不就是顺手的事儿嘛!”   郁早早推着没来得及拒绝的郁启明到她房间的门口:“诶嘿,那就,拜托给你了!   郁启明回过头看了一眼心虚溜走的郁早早,然后又回过头盯着她的房门看了两秒。   做足了心理准备后,郁启明推开了房门——瞳孔地震!   嘭——郁启明下意识重新合拢房门。   郁启明站在门口静默了三秒,才转过头问郁早早:“请问,早早女士,你房间里,具体哪一部分是需要丢弃的垃圾?”   郁早早装没听见。   郁启明其实也并不期待答案。   他面色平静地撸起袖子,想,算了,也就这几年没替她收拾,一时有些手生了而已。   郁启明再次推开门,垫着脚缓步走进房间。   没事的,女孩子,懒散点就懒散点,不就是不爱收拾嘛,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他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条长裙抖了抖,一边自我安慰,反正到时候,总会有其他人继续伺候她的。   花了四十分钟,好歹是理出了一个头绪。   郁启明提着从郁早早房间里整理出来的三大袋垃圾下了楼。   路灯昏暗,他摸着黑把三大袋的垃圾丢进垃圾桶,然后走到花坛的另外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打火机。   ——得抽一支压压惊。   S市的冬日冷风时常带着一种潮湿的凉意,烟没抽完半支,郁启明浑身上下已经凉了个透。   小道旁的路灯昏暗,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猫谨慎地蹲在草丛里朝着郁启明喵了一声。   郁启明看到了那只猫,他拿下含在嘴里的烟,很有礼貌地对猫说:“不好意思,没有猫粮。”   野猫浑身是漆黑的,夜色里两只黄澄澄的眼睛闪烁着绿光,有一种野性难驯的可怜样儿。   它又朝着郁启明低低地叫了一声。   郁启明手指夹着烟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没坚持住,还是摁灭了烟。   郁启明从小区对面的便利店买了香肠出来。   过马路的时候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路对面的梧桐树下。   迈巴赫,连号的黄色车牌,并不眼熟。车打了双闪,却没有人下车来。   郁启明目不斜视快走了两步跨过人行横道,他不确定那一只看上去只剩半条的野猫还在不在原地,或许它已经走了,或许没有。   冷风吹动零星树叶,发出嘈杂的簌簌声,郁启明一边拨开香肠的肠衣,一边走到刚才跟那一只猫对视了的花坛旁。   它似乎已经不在了。   郁启明绕着花坛慢吞吞走了一圈,企图寻找到那一只在夜色里并不显眼的、瘦骨嶙峋的小黑猫。   然而等他绕回终点,他依旧没有碰到那只瘦骨嶙峋可怜兮兮的猫。   没能碰到猫,却碰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此时此刻理应远在温暖的、新西兰的人。   路灯昏暗,裴致礼被勾勒出的身影显得越发高挑。   ……只是莫名其妙也带着几分和那只流浪猫类似的、可怜兮兮的味道。   他像是微微笑了一下,有些故作轻松地问他:“你在找什么?”   郁启明握着那两根香肠,说:“猫。”   裴致礼慢慢走近:“什么猫?”   “一只黑色的野猫。”郁启明说:“很瘦,看上去这条命好像撑不过今晚。”   裴致礼:“没找到?”   郁启明把手上的香肠剥去肠衣,放到花坛旁:“大概已经走了。”   郁启明把垃圾丢到旁边的垃圾桶,转过身问裴致礼:“什么时候回国的?”   他的回国机票明明定在明天。   裴致礼说:“一个小时前刚下飞机。”   郁启明弯了弯嘴角,重复道:“一个小时前?”   裴致礼说:“是,飞机晚点。本来应该能赶上一起吃一顿晚餐。”   谁要跟你一起吃一顿晚餐?   郁启明心底轻轻啧了一声。   他走到裴致礼的身旁,瞥了眼那一辆陌生的、打着双闪的迈巴赫。   “那真遗憾。”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遗憾:“可惜了飞机晚点呢。”   裴致礼听出了郁启明不走心的敷衍,和几分故意不作掩饰的不耐。   他不太熟练地推卸责任,讲:“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只是裴时雪催我要拼图。”   郁启明微微挑眉:“裴时雪……先生?”   裴致礼面不改色:“对,裴时雪,我飞机刚刚落地他就给我打了三个电话,所以,我看时间也不算太晚,就顺道过来了一下。”   嗯,还是顺道过来。郁启明笑了一下,讲:“看来还是我这个房子地段买的好,都能直接顺到机场大道了。”   裴致礼盯着郁启明脸上那一抹假惺惺的微笑看了一会儿,他像是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缓缓的,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连一直僵硬挺直的背脊也几不可见有些塌落。   少见的有些失魂落魄,少见的有些落寞。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讲:“能顺路当然最好,不顺路,多走一两个钟头也不算什么。”   郁启明冰凉的手指揉搓了一下衣角。   “其实,在这些年里,我已经被锻炼出了耐心,我的意思是,”裴致礼的语气里有一种因为温情而延展出来的柔软,他说:“只要能见到你就好。”   郁启明没忍住,心底又轻轻啧了一声。   冬日的夜风太冷,比起那些兜兜转转、羊肠小道一样要人蜿蜒攀爬的“情绪山道”,果然还是直白的情话中听。   郁启明双手插回口袋,对他讲:“行,那您在这儿等一下,我现在就上去把拼图给您拿下来。”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郁启明的心却依旧坚硬到像是长了骨头。   哪怕只是敷衍地问一句:要不要上楼喝杯水呢?   “我跟你一起上去拿吧。”临时改了班机,怀抱着那样的忐忑和不安提前回国,他当然不甘心就到此为止。   裴致礼看向郁启明,到底还是又追问了一句:“方便吗?”   郁启明抬眼与裴致礼对视,他笑道:“不太方便。”   裴致礼没有因为这一份清晰的拒绝而气馁。   他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   “其实,车里还有一份送早早的礼物,劳烦她前两天替我送花。”裴致礼冲着郁启明笑了笑,绅士又克制地再次询问郁启明:“真的不方便吗?”   * * *   郁早早歪七扭八坐在沙发上,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平板,正看到紧要处,听到门口有声响。   她头也不抬开口喊过去:“丢个垃圾费那么大功夫?您是半路遇到歹徒了吗?是被劫财还是劫色了啊?”   “不过就您这姿色,我猜是劫——呃!”   郁早早抬起头,想继续对着郁启明开低俗玩笑,结果她就这么毫无防备、水灵灵地跟刚刚进门的裴致礼对上了眼睛。   依旧是沉静冷淡那一张脸,身上甚至还穿着西装大衣三件套,精英气质被他装点到了极致,以至于他们家的玄关旁那一只八十块钱的塑料边柜都被他衬出了八万块的气质。   他朝着郁早早露出一个不深不淡的笑,连嗓音也自带一种恰到好处的磁性。   他讲:“晚上好,早早。”   郁早早的黄色笑话当场变作一口老痰,那老痰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恶心得险些让她窒息在当场。   “呃——”   反应过来的第一个瞬间,郁早早立刻摆正了自己乱飞的手脚。   带着八百分的尴尬和无措,她挺直腰背,双膝并拢,然后,气息微弱地向对方问好:“那个,晚上好,裴哥,呵,呵呵。”   一个问好显然不足以打消郁早早涌潮一般铺天盖地的尴尬。   她飞速眨了眨眼,灵光一闪,十分睿智地脱口而出道:“那什么,原来郁启明遇到的歹徒是您啊哈哈哈……”   尬笑两声的郁早早摸了一把自己马上要出冷汗的脸。   “……我是说,他遇到的人是您,不是什么、那个……歹徒。”   裴致礼没有说话。   郁启明也没有说话。   两个十分默契保持沉默的人就那么看着郁早早垮着一张“老天爷我完了我在说什么逼话”的脸,飞速说了句:“夜深,有点困了,我先回房了,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晚安。”   郁早早溜得太快,甚至来不及穿上那一双被她踢飞了的拖鞋。   她就那么赤着脚,直接咻地一下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只是关门的力道很有点重,很有几分尴尬到极点、恼羞成怒的味道在里头。   “嘭”的一声声响过后。   世界一时陷入寂静。   郁启明低头换鞋,擦着裴致礼的肩膀进门,走了两步,又转过头警告裴致礼:“别笑,她听到了更气。”   裴致礼点点头,示意知道。   等郁启明转身走进屋子,裴致礼隐晦的目光也追随着他的身影一起进了那一间小餐厅。   只是中途,他的目光又被落在餐厅那一束白桔梗吸引。   裴致礼的目光轻轻点过那些白色的桔梗花,停顿不过一秒,又再一次落回到郁启明的侧脸。   男人骨相优越的脸庞比那一束桔梗花更具美感。   花开得很好,裴致礼想,人也很好。   ……如果中间没有那一支突兀的红玫瑰的话,其实一切已经趋近完美。   【作者有话说】   ^_^ 第49章   郁启明没有注意到裴致礼的目光具体落点在哪一处。   他转身走进厨房,拿起热水壶晃了晃,空的。   “看来你今晚这份礼注定不能当面送了。”郁启明一边烧水一边讲:“郁早早女士态度消极,且看上去不想跟您再有什么交谈。”   裴致礼替郁早早讲话:“是我冒然来访,吓到她了。”   “她三岁时赤手空拳能和领居家的白毛大鹅搏斗,五岁徒手抓蛇,八岁敢同时跟两个男生干架。”郁启明有理有据、语气平和:“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有吓到她呢?你太小看了她了。”   “但是看得出来,她一直对我有些误解。”裴致礼走进厨房,盯着郁启明被冷风吹得有些泛红的耳垂,低声道:“希望未来有机会能消解这些误会。”   “不是误解,是滤镜。”   裴致礼有些不解:“滤镜?”   郁启明却没给他解释。   他没有再过多深入这个话题,在开水沸腾之前,他偏过头问裴致礼:“咖啡还是茶?”   “谢谢,都行。”   那一束花存在的痕迹太强烈——那一朵红玫瑰在那一捧白桔梗的中央,又显得过份刺眼。   裴致礼竭力装作不在意,开始环视着打量房屋,只是粗粗扫一眼就发现这一间屋子里女性独居的痕迹过于明显。   裴致礼收回目光,不方便再细看。   水声沸腾。   郁启明打开了三个柜子,在最后一个柜子的最深处找到了一包玫瑰花的茶包。   郁启明瞄了一眼保质期,又问裴致礼:“玫瑰花茶,可以吗?”   裴致礼看向郁启明手里那一个茶包:“……可以。”   冲泡花茶的陶瓷杯壁上画着经典的卡通形象,玫瑰花的茶包经由沸腾了的热水冲泡,很快就散发出一阵清晰的花香。   郁启明端起卡通茶杯递给裴致礼:“小心烫。”   花香的存在感太强,不免令裴致礼如鲠在喉。   只是上楼讨一杯茶都是他费尽心思得来的,他总不能现在说不要。   裴致礼伸手接过那杯茶,还要心甘情愿讲一句:“谢谢。”   “客气。”郁启明指了指沙发,说:“随便坐。拼图在我房间里,我现在去拿过来。”   裴致礼朝着他微微颔首:“好的。”   郁启明进了房间,裴致礼收回了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然后落到手中这一杯花茶。   陶瓷杯壁太烫,烫到了他的指腹和心脏,裴致礼放下了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揉搓了两下,顿了顿,他又偏过头,看向了那一捧花。   郁启明不知道坐在客厅里的裴致礼已经因为一朵红玫瑰陷入了无端的焦虑。   他走进房间后,很快就把那一副放置在自己床尾的拼图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   废了不少时间重新拼出来拼图已经被郁启明稳妥地放置进了画框,只是一整副拼图的角落和中间分别缺漏了两块拼图,让这一整副画凑不成一个完整的整体。   “缺漏有点显眼。”郁启明把拼图搬到客厅。   他放下画框,指了指空余的两个地方对坐在沙发上的裴致礼说:“不知道裴先生看了会不会有什么意见。”   裴致礼说:“随他去。”   郁启明:“……好的。”   裴致礼对于裴时雪的耐心时好时坏,郁启明从多年以前一直到现在也没能琢磨透其中的规律。   裴致礼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那一副拼图前,弯下腰又仔仔细细盯着这一幅拼图看了一会儿。   婚礼,签字,美丽的女人。   这是一幅指代意味太浓的画作。   “这东西是傅清和送他的。”裴致礼看了一会儿之后,直起腰,微微靠近站在身侧的郁启明:“在他们分手的第二年。”   郁启明不方便评价任何有关于裴时雪的事,他谨慎保持沉默。   裴致礼倒也不在意郁启明的沉默:“傅清和一直有一个未婚妻,他们从小认识,感情不算糟糕。”   ……略有耳闻。   郁启明想,虽然许大宝同学辱骂傅清和的基础时间是三十分钟起步,但是哪怕厌烦情绪浩浩荡荡,可到最终收尾的时候,她又总会不冷不热地添一句:“算了,他也是没办法,他想结婚吗?他想才怪,他都快被姓裴的那个男的折磨疯了,哦不,傅清和已经被折磨疯了。”   孙大宝对傅清和的厌烦里总会夹杂着一些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他们要结婚了,婚期定在今年的五月。”裴致礼语气平静丢下炸弹:“裴时雪已经收到喜帖了。”   ?   郁启明这次是真的惊到了:“真的?”   这么大的消息,孙大宝居然瞒得那么紧?还有……   郁启明没忍住,还是多嘴问了句:“那……裴时雪先生还好吗?”   “挺好的。”裴致礼说:“能吃能睡。为了不忘记这个大喜日子,他还特意将这一张喜帖贴到了自己床头,说是等到了他结婚当天,他要送一份大礼给傅清和。”   ……。   郁启明说:“裴先生没事就好。”   “他会想通的。”裴致礼似笑非笑:“仅仅是只是因为需要婚姻就可以放弃爱人,这种人并不值得留恋。”   郁启明的嘴角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掠过拼图上穿着婚纱的女人,然后微微垂下了眼睛。   送裴致礼出门的时候,郁启明听到窗外的夜风好像又大了些。   天气预报说寒流来袭,明日有雨,或许S市接下来又将迎来一场漫长的冬日阴雨季。   电梯下行。   电梯数字从3跳转到2,郁启明听到了口袋里的手机跳响铃声。   电梯数字从2跳转到1,裴致礼伸出手说:“我来拿吧,你接电话。”   电梯停住在一楼,郁启明说:“没事,你手不方便。”   电梯缓缓打开。   裴致礼偏过头,看向郁启明:“是不是有点了小题大做了?”   说这话的时候,裴致礼的脸上挂着放松的、浅淡的笑意,望着郁启明的目光专注。   郁启明无知无觉,一边抬脚预备走出电梯,一边想开口反驳裴致礼。   电梯门打开。   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郁启明看到了低着头的乔丰年。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   对方本来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打不通电话的手机屏幕,直到他若有所觉,缓缓抬起头。   弄堂里穿过一阵呼啸的穿堂风。   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的寒意,一直吹到了电梯井。   郁启明的手机铃声停止。   是乔丰年挂断电话。   裴致礼顺着郁启明的目光落到了站在电梯外的那一个男人身上。   男人脸色煞白,眉眼疲惫,眼眶也是红肿的,只有漆黑的眼珠带着病态的莹亮。   他的眼珠在郁启明的身上定了一会儿,倏忽一瞬,眼珠偏移,那道目光又定定投到了裴致礼的身上。   静默的,他缓缓凝出了一个笑意。   乔丰年收好了手机,把它放回口袋,第一次没有放进去,他又试了一次,放回去了。   “好巧。”乔丰年说,“这不是裴总嘛,好久不见了。”   裴致礼望着乔丰年,缓缓收拢笑意:“……好久不见。”   “你这是有什么急事儿找郁启明?”乔丰年笑着说:“他再劳碌命也得有个头吧,这大晚上的。”   裴致礼说:“不算公事。倒没太注意时间,呆得久了点。时间是挺晚,乔先生是有事?”   电梯在他们两个人的聊天声里缓缓合拢。   郁启明伸出手挡了一下:“出去聊?”   裴致礼垂了一下眼睛,伸出手接过了郁启明手里提着那一副拼图,这一次郁启明松开了手,很顺利就被他拿了过去。   郁启明先出的电梯。   他望着乔丰年,对他说:“不好意思,刚刚不方便电话。”   乔丰年说:“不关你的事儿,我看见了的。”   他眼皮红肿,目光落在郁启明的身上:“听说你发烧住院了,不放心,回来看看你。”   郁启明抿了一下嘴:“你一个人?开车回来的?”   乔丰年没所谓地点了一下头。   “开了多久?”   “六个钟头。”乔丰年说,“还成,没怎么太超速。”   “我没事,已经出院有两天了,小感冒。”郁启明说:“以后不用这样,太危险了。”   乔丰年笑了下:“就开六个钟头的车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他转过头,目光又轻飘飘地落到了一旁裴致礼的身上:“裴总还没走呢?这是等什么呢?哦,说起来裴总,你回国一年多了吧?外公话里话外提起你好几次了,他老人家一直惦记你。”   裴致礼说:“回国之后一直事忙,来不及上门拜访,过两天一定。”   乔丰年笑道:“忙什么呢?哦,忙着大晚上地来同事家呆到忘了时间呢?您看您这也不是在忙什么正事,对吧。”   裴致礼语气淡漠:“事有轻重缓急,至于是不是正事,这就不是乔先生说的算的。”   乔丰年面上的笑意渐深,挂在白到几乎不见血色的脸上,看上去几乎有几分诡谲的妖异。   “裴总这是在笑话我呢。”乔丰年喃喃道,“不容易,这得等了多久才等到这可乘之机。”   郁启明看到了不远处正在探头探脑犹豫着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周闵,他伸出手,抵了一下裴致礼的肩膀,示意他:“小周在那边等你,我就不送了。”   裴致礼转头与郁启明对视了两秒,郁启明面色不变,目光隐带安抚。   裴致礼移开眼睛:“好的,那我先走了。”   郁启明说:“路上小心。”   说要走了的裴致礼在临走之前又看了一眼乔丰年,他就那么看着他,然后突然又笑了一下,这笑又冷又淡,甚而还带着几分挑衅的傲慢。   他望着乔丰年,话却是对郁启明说的:“明天见,郁启明。”   郁启明微微深呼吸了一下:“明天见。”   而乔丰年的目光从裴致礼挑衅的笑缓缓移到郁启明刚才抵了一下裴致礼肩膀的那一只手上。   他死死盯着那一只手,紧缩的瞳孔亮得骇人。   郁启明目送裴致礼走远,他转过身望着乔丰年:“要上楼坐一下吗?”   乔丰年说:“算了吧,裴致礼呆过的地方,多恶心。”   郁启明几不可见地微微皱了一下眉,他说:“行,随你。”   “本来也就只是想见你一面,你没事了就行。”乔丰年又笑了一下:“别嫌我说得难听了呀,还行吧,我不是挺能忍的嘛,我又没上手直接给裴致礼一拳,这不是挺客气的么?”   “我开了六个小时的车,第一眼就看到了你跟裴致礼,我挺开心的,真的。”乔丰年说:“我特别开心,我看到你那么轻松地就给放下了,一点没伤神,一点不在意,我挺开心的,有时候想想,不在意也挺好,伤心多要人命啊。”   郁启明摸了下口袋,摸出了早先那包烟,他问乔丰年:“抽一支吗?”   乔丰年走到他身边,笑着说:“得抽一支,我难受得快吐了。”   冷风凛冽,郁启明给了乔丰年一支烟,又递出去了打火机。   乔丰年说:“替我点一下都不行了?”   郁启明没说话,替他点了烟。   乔丰年垂着眼睛很急地抽了两口,他衣服穿得薄,冷风吹着,他就细细地在发抖。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眼睛底下是潮的,湿漉漉一条银色的痕迹,滑过了苍白的脸颊。   他说:“行了,你上去吧,不是刚出院吗?别吹冷风了。”   郁启明自己却没有点烟。他把玩着打火机对乔丰年说:“我送你回去吧,你回家休息一下。”   “不用。”乔丰年说:“我也没打算一晚上来回呢,放心,我能自己开车回家,然后预备睡一晚,睡一晚再回去。”   顿了顿,乔丰年又问:“……家里的东西,你都搬了吗?”   郁启明说:“我的东西已经拿走了,钥匙放玄关柜了。”   乔丰年说:“哦,哦,行,我知道了。”   他说完那一句知道了,又低头含住了烟。   冷风吹开他头顶的发旋。   郁启明看着那烟雾飘散在夜色里,恍惚着像是听到了一声细细的猫叫。   他转过头去,夜色浓厚,他没能看到那只猫。   乔丰年手里夹着烟,忽然凑过来,冰凉的唇印到了郁启明的脸颊。   郁启明微微一愣,伸手推开他:“别这样,乔丰年。”   乔丰年被推开,低低地笑了两声。   “你说,要是等我真的结婚了,我约你出来开个房,你还会不会来?”   郁启明抿住嘴:“别这样。”   “你不来,给你玩你都不乐意,是玩腻了吧,郁启明。”   乔丰年嘟哝。   “不过裴致礼长得是不错,新鲜,我也是男人,我懂。”他飞起眼角瞥了一眼郁启明,眼睛还是那一种诡谲的灼亮:“只不过,我觉得他不乐意给你,你看看他那副心高气傲的架势,让他折身段啊,啧,你说凭你,他真的乐意吗?”   郁启明语气平静:“乔丰年,到此为止。”   乔丰年说:“没事的,别气,宝贝儿,我替你去问一问他。”   郁启明看向乔丰年。   乔丰年说:“呵,你看你,开个玩笑都不行。”   “你也在感冒,喉咙还是哑的,早点回家休息吧。”郁启明问他:“车停哪儿了?”   “外头。”乔丰年抽完了烟,把烟蒂递给郁启明:“行,那我走了。”   郁启明接了过来:“到了给个信息。”   乔丰年说:“不给,就让你惦记。”   郁启明点点头:“慢点开车,不送了。”   “别送,你回吧,郁启明。”乔丰年看着他,嗓子低哑:“你回去吧。”   郁启明不说话,转身就走。   乔丰年就那么看着他摁了电梯,直接上了楼。   心真狠,乔丰年想,他都没有回头多看他一眼。   郁启明电梯坐到二楼,转角走到带窗的楼梯口。   乔丰年还在寒风里站着,愣愣地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郁启明看了他很久,直到他转身走出小区。   寒潮南下,明天会下雨,郁启明想,希望高速路面不要有结冰才好。   * * *   裴致礼在转角的街口,坐在车后座,望着一盏闪烁着的路灯看了很久。   或许其实也没有很久。   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   应该没有超过二十分钟,裴致礼想,这个时间的话,叙旧或者不舍应该也只发展到点到为止,至少不足以让他们发展出什么更多的缠绵的剧情。   裴致礼冷淡地看着乔丰年的车飞速地开过,然后,尖锐的刹车声响起,斜前方两百米处,那辆急刹的车在马路上压着双黄线掉了个头。   夜深,路上行驶的车也渐少。   路灯的光线穿过一排的梧桐树,映照到漆黑的路面,变成了扭曲着的、奇形怪状的阴影。   乔丰年推开车门下车,穿过马路,那些扭曲的阴影掠过他带着阴翳笑意的脸庞。   他走近那辆迈巴赫,伸出手,敲了敲后座车窗。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裴致礼那张冷淡的脸。   乔丰年微微弯下腰,手撑在车窗上:“怎么了,车坏了吗?裴总,怎么停在这里,需要带你一程吗?”   裴致礼说:“多谢,不必了,乔先生既然上路了,我也可以安心回家了。”   乔丰年嗤笑一声:“哦,这是特意在等我呢。”   裴致礼没有理会他,对着司机淡淡说了句:“走吧。”   司机小心翼翼瞥了一眼手肘还撑在车窗上的乔丰年:“……那个。”   乔丰年说:“别啊,话还没说完呢,你急着走干什么。”   裴致礼目光轻飘飘掠过乔丰年,表情俨然透露出我与你无话可说的傲慢意味。   傲慢。   乔丰年低低地又笑了一声。   他凭什么。   他也配。   “没什么其他的意思,我就是想提醒提醒裴总,”乔丰年俯下身,漆黑的瞳孔直直盯着裴致礼。   “郁启明喜欢后面来,”乔丰年苍白的脸颊掠过树枝扭曲的阴影:“裴总一定要记住,到了那个时候,得认低点,别抬头,万一他认错了人。”   乔丰年嗓音喑哑,不像哭不像笑,低低道:“这就不好了。”   车里一时寂静到没有人敢呼吸。   裴致礼面色依旧是一种漠然的平淡,他直视着乔丰年,一字一句道:“谢谢,我会谨记乔先生提醒。也提前祝乔先生订婚愉快。”   北风呼啸。   迈巴赫缓缓起步。   穿过老城区街道,拐弯上了高桥。   巨大宽阔的江面上,几艘亮着灯的游轮缓缓驶过。   路灯光线一缕一缕滑过,映照在后座面无表情的裴致礼身上。   坐在副驾的周闵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   车子里的气氛简直比死了人还阴沉压抑。   绿灯闪烁,3、2、1,红灯。   司机老林踩下刹车。   周闵小心翼翼地喘了一口气。   突然,裴致礼道:“回裴宅。”   司机老林霎时握紧方向盘,他看了一眼后视镜,想到了林东明的嘱托,他咬咬牙开口道:   “裴总,时间有点晚了,给大少送东西,不如等到明天?”   “不晚。”裴致礼目光一直望向车窗外:“我母亲想必应该还没休息,她心爱的大儿子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她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裴致礼语气平如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我这个不孝的儿子也该去探望探望她了。”   坐在前座的周闵背脊上缓缓渗出一层冷汗。   ……裴总这是打算要去核平裴宅了吗?   现在喊郁哥救命还来得及吗? 第50章   郁启明打开家门,郁早早小心翼翼地蹭出头。   “裴致礼走了?”   “走了。”   “唉呀妈呀,我真的是、你真的是,我说郁启明,下次你带人回家,先给我提个醒行不行?你这是要吓死谁啊!”   郁早早摸着自己那一颗饱受惊吓的小心脏,忍不住抱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一紧张脑子就管不住嘴。”嘴瓢能飞到天边去。   “不好意思。”郁启明直接道歉,只是道完歉了话锋一转,又慢条斯理讲:“主要是你裴哥他说有礼物要送你,不然我是有足够充足的理由拒绝他上门的。”   郁早早盯着推卸责任的郁启明看了两秒,牙酸地冲他翻了个白眼。   不过——   “——礼物?”郁早早问:“什么礼物——他为啥送我礼物?”   要送,也是送郁启明才对……吧?   “谢礼。”郁启明把裴致礼提过来的礼物袋子递给郁早早:“谢你替他说好话。”   “真的假的?”郁早早接过袋子:“真是送我的?郁星星你别驴我啊。”   “是。真的是送你的。”   “……裴致礼是在玩什么学生时代的追人小招数吗?他给我送礼,和追人前请对方同寝室的人吃饭有什么两样?啧,他这战术也就初中生水平吧,是不是有点太低级了。”郁早早嘀咕着拿出包装精致的盒子,冲着郁启明显摆地晃了一下:“反正不管怎么滴,谢谢您了诶。”   郁启明说:“您太客气,还有,谢错人了。”   “没谢错,哪儿谢错了,这不还是托您的福嘛。”   郁早早笑眯眯地说完,直接当着郁启明的面拆起了礼物。   彩带连同包装纸一起被郁早早暴力拆开,露出了礼物包装外盒的一角。   郁早早手指一顿,眼睛一整个开始发亮:“哇靠!不是吧!真的假的!”   她丢开包装纸,一把将盒子薅了出来:“是!徕!卡!”   郁启明双手抱胸,就那么看着郁早早抱着那个盒子从沙发上蹦了起来,然后发出一阵激动的鹅叫:“真的啊!是真的啊!啊啊啊是徕卡,一套的徕卡!呜呜呜我宣布!从今天开始,裴!致!礼,他就是我的亲大哥了!!”   郁启明目光轻轻点过郁早早手里那个盒子,没忍住,微微挑了一下眉。   宣泄过第一波喜悦,郁早早把相机从盒子里小心翼翼掏出来。   在拿出相机的这一段时间里,郁早早的神情里几乎带有一种名为信念感的东西。   她就那样,一边小心翼翼举着相机,一边转头对郁启明说:“老弟,请务必替我转达,我很喜欢这一份礼物、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一份礼物——为了感谢他送的这份礼,我愿意每天发他一张郁启明的裸照,直到他看厌为止!”   郁早早举了举手上的相机,表情坚毅:“就用这个拍!”   ……。   郁启明看了一眼郁早早手里的相机,温和又坚定地表示了拒绝:“sorry,但是郁启明说他不同意。”   “你就为艺术献身一下呗。”郁早早再一次回归兴奋,她爱不释手地翻弄相机:“天呐天呐,他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是你跟他说的吗?”   不是。   从来没有提起过。   郁启明很确定,他没有提过。   “有可能他真的是你的粉丝。”郁启明想了想道:“他看过你的视频,所以记得你提起过你的爱好?”   “很有可能!”郁早早抱着她心爱的相机像是抱着她亲生的崽子:“我到底该如何报答他呢?每天替他说一百句好话算不算报答?!会不会太廉价?!”   郁启明又看一会儿快乐到简直要飞起来的郁早早,他那一颗本来渐渐沉入湖底的心脏也像是受到了她的影响,再次有了力气去浮出水面喘了一大口气。   这一口气又救了郁启明。   是永远救人于水火的早早女士。   郁启明垂下眼笑了一下:“行,您慢慢想。”   他弯腰收拾了一下茶几上的东西,然后走回到了房门口,对郁早早说了句:“我先睡了,晚安。”   郁早早头也没抬:“晚安晚安。”   郁启明吧嗒一声合拢房门。   郁早早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又喜滋滋的看了好一会儿,就这么看着看着,她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又回响起了郁启明说的那句:他看过你的视频,所以记得你提起过你的爱好。   ——他看过你的视频,所以记得你提起过你的爱好。   郁早早的手慢慢顿了下来,她坐在沙发上,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等等。   难不成……?   郁早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把手上的相机轻轻地放到茶几,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房间,把登录着工作号的平板从枕头底下摸出来,开始疯狂往下翻视频。   做了七八年的自媒体。   各个平台都有账号,各个平台都发了视频。   但是她隐约记得,她只提起过一次,有关于相机的事情。   郁早早半蹲在地上,在花了十几分钟后,终于翻到了这一个远古视频。   那是她做账号的第二年的一个视频,除了一张脸以外,一整个视频几乎没有一点可看的内容。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问答视频,百分之八十的视频博主都做过类似的题材内容。   是哪里人,有没有男朋友,家里有什么亲人,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平时出门玩什么,然后中间插几个爱用物的广子。   平平无奇到没有任何特色的一个视频。   郁早早拉快进度条,在第五分钟的时候,听到了自己说:“对,喜欢拍照,喜欢相机,想买徕卡的,就是太太太贵了,得攒钱呐,我太穷了,唉,太穷了。”   郁早早看到视频里的自己那张看得出尚且年轻稚嫩的张脸,画着韩系的妆容,大平眉,黑长直,倒也不难看。   然后就是……   郁早早又拉了两分钟的进度条。   过头了。   退回来十秒。   又退回来五秒。   再退回来三秒。   对,这里。   穿着浅蓝色衬衫、戴着眼镜的郁启明忽然闪现,朝着镜头说了声hello。   一闪而过,两秒钟的镜头,明眸皓齿,过分惊艳。   视屏里的郁早早在傻呵呵地笑:“对,我有个弟弟,是啊,是我弟弟、双胞胎弟弟,帅不帅?超帅的吧,不是我吹啊,真的是校草级别的嚯,很多人追的!从小就很多人追的!但是sorry啊,他不是单身。”   “对啊,帅哥都不是单身的啦,你们么有机会的啦,好男人都这样,不流通市面的啦——我也想找个像我老弟一样又帅又聪明,讲话又好听,还贤惠的好男人,可惜啊,这不是找不到吗?”   郁早早暂停视频。   然后伸出手,缓缓捂住自己的嘴巴。   ……裴致礼看过吧。   他看过,对吧!   他看过这个视频吧!   他肯定看过!   不然他怎么知道她喜欢徕卡啊!   不止一遍吧。   看了不止一遍吧。   不然他怎么就记住了她喜欢徕卡啊!   他为什么看了那么多遍啊!   为什么看了那么多遍!   郁早早重新再一次拖动进度条,把它定格在了那一帧郁启明的镜头上。   百分百只是为了,看他吧。   是吧。   是吧……   郁早早捂着嘴,摇摇晃晃站起来。   ——她现在,是真的!真的!想想问他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个视频里有郁启明?   你又看了几遍?   你为什么只是在网上看呢?   ——裴致礼!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出现呢?   郁早早眨了眨眼睛,忽然发觉自己的眼眶在发热。   如果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   你们都是真心的。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出现啊?   裴致礼,你为什么没有出现?!   郁早早松开手,她愣愣地望着屏幕上那个漂亮青涩的郁启明,喃喃道:“如果你那个时候能接到那十七个电话,你们本来就应该是一对初恋情人的。”   ……好可惜。   好可惜啊,郁早早想。   为什么,裴致礼就是没有接到那十七个求救的电话呢?   不然的话,郁启明也不至于走投无路了。   他也不至于。   郁早早伸手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   回到房间,郁启明洗了个澡。   洗完澡,坐到床沿拿起手机瞄了眼时间,然后点开置顶头像,斟字酌句发了一条信息:   【你已经顺利到家了吗?】   对方隔了一会儿才回复过来信息。   【刚刚到。】   【没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   【放心吧。】   对方读懂了暗示,并给予出了肯定的回答,这让郁启明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心事落了地,郁启明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他躺到床上,翻过身抱着被子,给对方回:   【好的】   【还有,早早女士说她很喜欢这份礼物,托我替她道个谢。】   裴致礼大概是在忙,隔了很久都没有回过来信息。   一直到了郁启明眼睛都已经闭上了,他才回过来一句:   【她喜欢就好。】   郁启明被吵醒了一瞬,他虚睁开眼,看到了信息,反手把手机摁灭,丢进床里。   过了十秒,他又翻了身,从被子里伸出手,摁灭了床头灯,世界霎时陷入一片寂静的昏暗。   这一晚,除了梦里需要长途跋涉的缀了雪的高山以外,郁启明没有听到任何风雪的声响。   睡熟了的人理所当然没有看到被随手丢在一旁、在午夜过后的时段里反复跳亮的手机。   他于是就也不知道,有些人在情绪宣泄完毕之后,在一整片接近于茫然的空洞里,想要向他寻求一些不过界的温存。   【郁启明】   【我怕我不殷勤,你看不到我。】   【我又怕我太殷勤,你厌烦我。】   【我想筑高墙保护你,又怕你误会我想要囚禁你】   【我不否认我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偏激的想法,但是理智依旧还是能控制我的行为】   【我对你的感情和占有欲远超你所以为和理解的程度】   【郁启明,我束手束脚,迟钝惶恐,你或许觉得我有几分好笑】   【可是】   雨云在午夜临近清晨的时分飘过了S市,他停顿了一下,缓慢撤回了所有消息。   他只留下一句:   【晚安。】   【郁启明】   【晚安。】   天亮的前夕,郁启明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醒了。   伸出手,在床上摸索了半天,摸到了凉丝丝的手机。   摁亮屏幕的初衷只是想看一眼时间,只不过——   他顿了顿,重新抬起头,解锁屏幕,查看了一下他错过的那一整溜的消息。   然而那一整个聊天框里,除开开头一句郁启明,和最后一句晚安以外,余下的都是整齐的一排:“裴致礼”撤回了一条消息。   整整齐齐,浩浩荡荡。   郁启明盯着那一排小灰字看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哈欠,然后伸出了一根手指,慢慢吞吞戳了六个字:   【有本事别撤回】   三秒后。   郁启明长摁绿框框,撤回一条消息。   心满意足地又打了个哈欠,郁启明握着手机钻回了被窝。   时间还早,还来得及睡个回笼觉。   如果醒来之后,睁开眼看到的能是一个晴天,就再好不过了。   * * *   天不遂人愿。   假期后上班的第一天。   天气阴,有时有小雨。   郁启明在地下停车场偶遇周闵。   小周同志脸色煞白,双眼乌青,形容萎靡,走路像是在打飘。   郁启明锁了车门,快走了两步拍了一下周闵的肩膀,吓得周闵打了个哆嗦。   一转过头看到是郁启明,周闵硬生生把一句国骂憋回了肚子,然后费劲全身力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啊,原来是郁哥啊,早上好,郁哥。”   “早上好。”郁启明换了个手拿电脑包,语气压抑住了好奇,很是平缓和善地问道:“小周昨晚上是约会去了吗?”   周闵有点懵:“嗯?啊?没有啊。”   约会?昨晚他在第三次世界大战战场的正中央,险些就被炸弹炸到尸骨无存——怎么约会?和谁约会?   “真的没约会吗?”郁启明的口气里还是带着几分不信:“看你脸色发青,脚步发软,还以为你红鸾星动,要说恭喜了。”   “郁哥,别开我玩笑了。”周闵听懂了,他撸了一把自己的脸,苦笑道:“昨晚上我差不多一晚没睡。”能不脸色发青,脚步发软吗?   周闵捂了捂自己那颗饱受惊吓的小心脏,凑到了郁启明跟前压低了声音讲了句:“哥,今天裴总心情可能不太……您多担待担待。”   郁启明说:“哦,是吗?”   “是。”周闵狠狠点了一下头,他做贼似地左右看了两眼,确定了没人,才又对郁启明讲:“不瞒您说,昨天晚上,裴总跟裴董,起了大矛盾。”   ——很大、很大的,能掀翻了天的矛盾。   裴董被气到当场要拿古董花瓶砸裴总的头,被林院长伸手挡了下来,林院长的胳膊直接就被砸出了一个淤青。   偏偏裴家大公子也不是个省心的,还在那边上蹿下跳,煽风点火,高喊什么爱情无罪。   话里话外讲的都是什么,我们兄弟两个就是都爱男人怎么了?要不要干脆全部鲨了我们得了!   那一整个鸡飞狗跳的样——   裴董没有被气昏过去真的可谓意志力惊人……   周闵那点心惊肉跳还没缓过劲,他本来不该多嘴的,只不过到底是看了全程,也知道那么点前因后果的,私心作祟,忍不住就又对着郁启明多说了两句:“讲真的,裴总不容易。”   爹不疼妈不爱,一个哥还缺了脑子一样只会火上浇油,他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家人的对面,丢下炸弹的同时也不管到底会不会炸伤自己。   哎……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他的小玫瑰吗?说白了还不是昨天被那个姓乔的男的给气到了吗?   ——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是看在他昨晚当着爹妈的面为了您出柜了的份上,对吧。   “就,郁哥,裴总他人真挺不错的。”周闵又摸了摸鼻子,前言不搭后语地又加了两个字:“诚心。”   郁启明看了一眼周闵,然后伸手抚了一下西装:“知道了。”   有数了。   【作者有话说】   国庆快乐!   天天快乐! 第51章   郁启明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才发现里头已经有人在了。   他进门的动作惊动了他,让本来靠在沙发上正在闭目养神的人瞬间睁开了眼睛。   百叶窗合拢着,里头也没有开灯,一整个办公室笼罩在一片晦暗的深色,只有郁启明推门进来的时候带来了一线光。   男人因为那一线光微微眯了眯眼睛,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郁启明,开了口却先说抱歉:“不好意思,我的钥匙能开你办公室的门,不请自入,介意吗?”   郁启明看了他一眼,反手关上了门:“不介意。”   那一线光在门合拢的一瞬间笔直着被全然收束,一扇门隔出了两个世界,这一头便再次陷入寂静的暗色。   郁启明摸索着走到办公桌旁,摁亮了一盏案头灯。   他随手把电脑放在办公桌上,顿了顿,才又转过身,走到沙发旁。   他站在离裴致礼不近也不远的地方,同他说了一句:“早上好,裴总。”   “……早上好。”裴致礼抬头看向郁启明:“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郁启明看了一眼裴致礼的脸色,反问他:“你呢?”   裴致礼望着郁启明,微微抿了一下唇,讲:“不算很好。”   或许是周闵多嘴提醒的那三两句话作祟,郁启明真切地在这个一向强硬到近乎傲慢的男人身上品出了几分……并不有意为之的……软弱。   男人的劣根性。或许。   郁启明又朝着裴致礼走了两步,一直到脚尖碰到沙发腿。   顿了顿,他微微俯下身,一手撑在沙发的靠背,另一只抬起,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就那么姿态自然地虚虚抚过裴致礼左眼的下侧。   “是青的。”他嗓音带笑:“你该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裴致礼眼睫几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或许是两个人离得太近,办公室里又太安静,裴致礼甚至清晰听得到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声。   以及,他鼓噪着、正在跃动的心跳声。   ——其实郁启明的指腹没碰到他的皮肤。   可裴致礼依旧在恍惚里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   “……睡了不到三个小时。”裴致礼潦草收拾了一下翻涌的情绪,又低声讲了句:“所以,醒过来刚好看到了你发我的信息。”   郁启明问他:“哦,你是说哪一句?”   “你撤回那一句。”   “你看到了,然后呢?”   然后?裴致礼静默地看了郁启明一会儿,轻轻说了一句:“抱歉。”   “……抱歉什么呢?”   “抱歉我那些信息也许打扰到了你。”   “嗯,是真心的很抱歉吗?”   不。“……不很真心。”   不很真心。郁启明笑得弯了弯眼角。   裴致礼目光定在郁启明唇角的笑意,他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像是终于确信自己已经碰到了一个安全的堤岸而开始缓慢松弛。   “我觉得那些话不足以表达我真实的心声。太冲动、情绪化。”裴致礼想了想,又解释:“也太负面,我不想让你再对我有什么误解。”   办公桌上那一星灯火照不亮沙发上裴致礼的眼睛。   那一点点不那么亮的灯只是模模糊糊勾勒出了他的身影,可也足够让他真实地出现在那一片晦暗里。   郁启明其实并不好奇裴致礼到底撤回了什么。   无非不过诘问或者自白。   他只是劣根性作祟,想多看一眼男人的软弱和为难——这有点过份。   可不得不承认,至少在那个瞬间里,郁启明的确被他的姿态蛊惑。   郁启明很快清醒,清醒的同时,他的心底却又漫涨出一股并不算太强烈的心软。   “……对不起。”郁启明缩回了手,同时慢慢支起了身。   然而奇异的心软包裹着一些郁启明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以至于他对着裴致礼又讲了一遍:“对不起。”   裴致礼望着又离他远了一点的郁启明,再一次微微抿起了唇。   郁启明佯装未知,他道了完歉,又马上开口解释了昨天的事情。   “昨晚上,我不知道乔丰年会过来。”   郁启明不知道乔丰年过来,但凡他知道,他绝对不会让裴致礼身处那样“尴尬”的场合,无关于裴致礼“追求者”的身份,只是因为郁启明知道,从很早开始,裴致礼就一直在主动避免和乔丰年有任何交集。   跟乔丰年有任何途径的碰面对于裴致礼来讲都不算什么好事。   “这不是你能控制的,你不需要对我说抱歉。”裴致礼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郁启明讲:“总之,如果乔丰年如果有对你说什么,也希望你可以不用太在意。”   郁启明主观上希望乔丰年可以不要有任何骚扰裴致礼的行为,但是乔丰年的确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如果他冒犯了你——”   “所以,你是在替他向我道歉吗?”裴致礼直接开口打断了郁启明。   ——看上去简直要发少爷脾气了。   可郁启明看到了他的恼怒反而笑了笑,笑完了,又轻轻叹了口气。   “裴致礼。”   他低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带着些无奈。   ——裴致礼。   裴致礼目光定在了郁启明的身上,沉默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其实我并不在意他。我们可以摒弃他然后继续对话吗?”   “当然可以,”郁启明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抱歉。”   第二句抱歉。   他们互相说了两次抱歉,很公平。   ——可这不是裴致礼想要的东西。   公平是一个很好的东西,可裴致礼想要的不是感情上的“公平”。   ——裴致礼在这一个当下果断决定把一切过往抹平。   不忿也好,嫉妒也罢。   情绪是自我可以控制的东西,可郁启明不是。   他不要公平,他只要郁启明。   裴致礼望着郁启明,望着这一个,距离他不近不远,却至少已经是触手可及了的郁启明。   他说:“其实,我有点累了,也有点困了。”   郁启明嗓音柔软:“那你需不需要再休息一会儿?”   裴致礼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他朝着郁启明无声地伸出手。   郁启明和裴致礼对视了一会儿,垂下眼,又看向那一只带着那么点义无反顾情绪的、朝着他伸过来的手掌。   男人白皙的手掌心里还有着一道泛着血色的裂纹,是本来差不多已经长好的伤口因为一些原因又崩裂了。   该要问一句疼不疼的。   郁启明看了一会儿裴致礼手掌里那一道伤口,他微微挪开眼睛,然后朝着对方伸出手。   两只手轻轻相触。   郁启明的指尖是凉的。   裴致礼的手掌心是温热的。   裴致礼收拢了掌心,在细密的疼痛里,终于再一次握住了这只手。   如果是梦,也是一个美梦。   如果不是梦,那就是比所有的预设更好的一个“开始”。   “我闭一会儿眼睛。”他说着,又轻轻握了握郁启明的手。   郁启明顺着裴致礼的力道坐在沙发扶手,他手指蜷缩着放松:“知道了,四十分钟后我叫你。”   办公桌上的小灯设置了自动关闭时间,到了时间自动跳暗。   办公室的百叶窗外是日光昏沉的阴天。   世界重新归拢于一片足够平静的暗色。   裴致礼没有说谎,他大概是真的有点困,也很累,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的头侧着抵在沙发靠背上,睡得有一种违背他本性的安心与放松。   郁启明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单手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开始阅读处理工作邮件。   回复完第三封邮件,办公室外的走廊开始响起卡点班的同事路过时谈天说笑的声音。   小言说她放假三天和男朋友看了三场电影,看得她腰酸腿疼。   旁边已婚的女同事就笑着对她说:“腰酸腿疼不止是因为看电影吧。”   小言恼羞成怒:“哎呀,什么污秽的东西,不要对纯洁可爱的小女生开黄腔啦姐!犯法的!”   “知道了知道了,咦,今天郁助还没来上班吗?”   小言像是停顿着也瞄了一眼:“来了吧,看到他车了。唔,他可能在裴总办公室……吧。”   “最近裴总时常偷偷开小灶哦,打包还带上了郁助,每天两个人吃饭时间就在办公室谈什么密事,连门都要上锁,啧啧啧,叫我看,郁助真是超惨的哦,午休还要被强行加班——”   小言尴尬地笑了两声:“是、是吧,哈哈哈。”   声音远去,没有吵醒睡着的人。   郁启明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又落到了握着他的那只手上。   其实,在郁启明的固有印象里,裴致礼一直比他高那么一点。   以至于时隔多年再见,郁启明平视裴致礼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在过去了的这些年里,他客观上也的确已经长大了很多。   一直需要仰视的那个人已经停止了生长,而他渐渐追平了这一份生理上的差距。   从身高,到手掌。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它如此直观地告诉了郁启明,原来他们是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以至于郁启明那些固有的、对裴致礼的印象都变成了一座又一座虚幻的海市蜃楼。   而他的感受应该和裴致礼的感受也偏差不远,彼此默契地装成陌生人与上下属,在独处的时间里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句多余的问候,他们甚至至今没有认真叙过一次旧。   不能开口问过去这几年好不好。   乔丰年是隔在两个人中间迈不过去的山,郁启明想,裴致礼大概依旧不了解什么叫做七年的恋爱。   分手绝不仅仅只是彼此讲一句结束,然后潦草搬出同居的房子就算结束。   他需要做情感的切割,需要做理智的重塑,更需要做习惯的改变,然而他要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二十天的时间太短,郁启明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应该如何把这一件事情告知给他们的外甥宋学而。   成年人之间关系的结束不应该牵扯到小朋友,何况对于宋学而来说,乔丰年在她心里的地位跟他这个亲舅舅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小朋友在今年夏天暑假结束前就已经跟乔丰年约好要去瑞士滑雪——而现在距离寒假已经不远了。   该怎么和小朋友解释才能最低限度地避免她受到伤害?   郁启明依旧还在犹豫。   睡熟了的人手掌松了一点力道,郁启明回神。   大概是握的时间足够久了,连他的指尖已经沾染了对方的体温。   郁启明动了动手臂,直接抽出了手。   裴致礼的手握了个空,人像是下一瞬就要惊醒,只是郁启明动作又轻又快,他张开手掌,在下一瞬就直接反手回握住了裴致礼的。   人类的体温或许真的能抚慰人心。   裴致礼很快又不动了。   他安安静静、依旧沉浸在他的梦里。   郁启明就那么握着裴致礼的手,静默一会儿后,重新将目光放回到了手机屏幕。   他点开新一封的邮件,再一次干脆利落地处理起了工作。   * * *   天气预报上的阴雨连过七天,阴雨里的耀华高层风声鹤唳。   这周的裴董心情恶劣,裴总也情绪不佳,母子二人突然斗法,引得下属哀嚎遍野。   郁启明有所预备,心情十分平和地陪着裴致礼连轴加班,同时直面他在各色会议中表情淡漠、语气平静、三言两语把诸多耀华高层说到当场心态崩溃。   其中一场会议结束,郁启明刚把一位年过六十的分区老总送出会议室,对方就忍不住拉着郁启明的手,一边跟他诉苦,一边怀念地对他提起钟遥山。   是,比起“青面獠牙”的裴致礼,世人谁不怀念“温柔妥帖”的钟遥山?   郁启明微笑敷衍过对方,一抬眼又跟会议室里的裴致礼对上了眼。   隔着会议室一层透明通透的落地大玻璃,坐在椅子上的裴致礼缓缓靠倒在椅背,目光稍稍停顿过对方拉着郁启明的手,然后面色冷峻地给了郁启明一个意味不明的、接近于警告的眼神。   郁启明:……。   抽出了自己的手后,郁启明微笑着又应和了这位老总几句,然后借口上厕所,一个人偷偷摸到顶层喝咖啡。   ——然后被前来寻人的小言撞破现场。   郁启明来不及藏匿赃物,无奈之下只能朝着小言露出一个苦笑。   小言盯着他手里那杯咖啡幽幽道:“所以,郁助,您说我到底该不该把这事儿跟裴总打小报告呢?”   郁启明说:“要不别了吧。”   小言想了想,点点头说:“是,我也那么想的,不然岂不是给裴总来什么火上浇油?咱耀华这几天的空气足够压抑了,市场部的吴总已经爬到了顶楼,一个不留神就要重启人生,吴总太太人那么好,儿子又那么帅,我怎么忍心让他们成为孤儿寡母上新闻呢?”   郁启明听罢,诚心实意夸赞小言道:“你真是个好人,考虑的十分周到。”   被发了好人卡的小言同学十分自得,于是她在走之前再次好心提醒郁启明:“裴总正在找您哦,他可能再过一会儿就自己找过来了。”   郁启明果断丢掉了手里才喝了两口的咖啡:“知道了,谢谢。”   丢掉没喝完的咖啡还不到一分钟,裴致礼这个人果然就找过来了。   小言诚不欺他,郁启明想,到时候真得想办法给她加个“豪华大鸡腿”。   裴致礼一眼看到了郁启明,他推开露台的门朝他招了一下手,示意他赶紧进来,又微微皱了皱眉头打量了一下郁启明那一件单薄的西装:“不冷吗?”   当然冷。   郁启明笑了下,说:“还行。”   裴致礼显然不信郁启明说的还行。   S市的冬季漫长阴冷,尤其在不见日光的阴雨天,在外面多待两分钟,就可以让人从头凉到脚,何况郁启明穿得单薄。   这几天里动手动脚习惯了的裴致礼直接用手背贴了一下郁启明的脸。   “凉了。”裴致礼说。   郁启明的脸往旁边微微侧了侧,笑道:“凉了我也不喝生姜红糖水。”   裴致礼收回手:“那就别出门去吹冷风。”   “好的。”郁启明说。   一脸乖巧得不行的样子。   ……从小就这样,又会骗又会哄,装乖装听话好像是他天生就会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把身边所有人都给骗得团团转。   裴致礼知道郁启明嘴巴里的好的,知道了,约等于一句空话。   只是开口想说他两句,等话脱口而出了,却又是带着关心的:“会议室里待久了,人觉得难受?”   “听他们吵的头疼。”郁启明随口回答,出来有一会儿了,他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差不多时间了,走吧,裴总。”   两个人并肩走了两步,裴致礼侧过脸又看了郁启明一眼,说:“是挺让人心烦的,懒得搭理他们。”   可是,头疼归头疼,心烦归心烦,再懒得搭理也还是得搭理。   裴致礼这样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人,是不会在工作上开什么小差的。   至于郁启明——工作是郁启明安身立命之本——打工人为了年终奖已经豁出去了。   每天精神高度集中的长时间工作,换来的是回家之后短暂的好眠。   时隔半年,终于可以不再需要用其他手段作为睡觉前的发泄,从而获得连续四个小时以上的安稳睡眠了——无论如何,这至少听上去像是一个好消息。   果然,郁启明想,之前纯粹就是力气多了没地方用,等真的觉得累了的时候,他在睡觉前甚至都不想开口跟郁早早多说半句话。   裴致礼的状态则与郁启明高度一致。   就算裴致礼这几天正在兴头上,也免不了到了在一天的高强度工作之后,与郁启明相顾两无言。   裴致礼大概察觉到了这个问题。   他看上去并不很想与郁启明保持这种下班之前相顾两无言的状态。   他也很不想看到郁启明那一脸迫不及待想要下班回家的表情,连跟他告别的时候都语带敷衍。   ——虽然郁启明一向敷衍,但是至少以前的时候,他的语气温柔,叫人以为那些话都出自于他的真心。   可这几天,郁启明连最后的虚情假意都懒得跟他装了。   裴致礼受不了这个。   他选择解决这个问题。   而他选择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十分简单粗暴,以及有效。   在跟裴董的斗争获得一定的胜利成果之后,裴致礼和郁启明核对了两周的行程。   在主动排除掉层层叠叠无用的会议与应酬之后,他终于成功地把之前预备的出差时间往前提了整整一周。   而这一周又恰好撞上了耀华集团在Z市新投的生物医药实验室的落成仪式,于是他包袱款款,拎上了郁启明,美其名曰要参与实验大楼落成剪彩仪式,实则假公济私,裹挟着郁启明一起逃离了裴董主持的年终会议。   裴致礼满意道:“周一落地Z市,周二剪彩,然后再赶赴平川做调研,时间上很宽裕,你觉得呢?”   身为一个打工人,郁启明绝对不会拒绝任何形式的摸鱼。   郁启明坐在裴致礼的办公桌上一边抓紧时间对着电脑修改文件,一边恳切道:“可以的,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裴总。”   总经理办公室的大灯是冷色调的,冷色的灯光之下,郁启明的皮肤被映照出一种接近羊脂玉的浓白色泽。   他说,没有任何问题,又玩笑似地叫了一声裴总。   抬起眼珠轻飘飘望过来的一眼,那一对漆黑的眼珠简直烨烨生辉。   ——美而自知的人就是这样的。   他太知道怎么叫人更喜欢他。   裴致礼多看了两眼,然后微微翘起嘴角。   郁助开始专心工作,一时间无所事事的裴总便专心欣赏郁助美色。   只是看久了,又被人飞了一记眼刀。   裴致礼见好就收,收回目光后就转身走到一旁的花架底下拿出了一个小水壶。   从郁启明办公室搬过来的这一盆发财树在短短几天里已经被他养出了绿意,连枝带叶都在寒凉冬日里恢复了几分生机。   为防功亏一篑,不能在郁启明面前邀功,裴致礼对这树的上心程度已经仅次于郁启明和耀华集团了。   裴致礼开始专心致志替树浇水。   郁启明敲下回车键,抬头看了一眼,就看到裴致礼又在摆弄那棵树。   树是他的,老板也是他的,打工人知道这个时候只要多讲好话就可以了。   于是他讲:“不愧是裴总,好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   裴致礼摆弄了一下那发财树的枝叶,一脸自然的接受了郁启明的夸奖。   他说:“是的,养花如养人,都得上心。”   ……裴致礼语文是不大好。   这话说得,真有一种叫人汗毛倒竖的酸。   郁启明撸了一下手臂上竖起的汗毛,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重新转过头去继续改他的文件。   裴致礼只觉得郁启明故意装愣那样子太有趣。   要不是不方便在这个时候拿出手机给他拍照……   他遗憾着收好了水壶,又走到旁边去泡茶。   醒了一遍的普洱,带着浅淡的香气。   裴致礼站在茶具旁,意态闲适地替人刮去浮沫后,才给人端到手旁。   操心的命,端过来了还要讲一句:“小心烫。”   郁启明双眼盯着电脑屏幕,目不斜视。   “谢谢。”他很客气:“您辛苦了。”   裴致礼微笑道:“不客气,您慢用。”   这语气。郁启明没忍住,侧过头看他一眼,裴致礼也微微俯身正在望他。   目光对视上了,裴致礼就心满意足地又弯了弯嘴角,然后对郁启明说:“您忙您的吧。”   真是,奇奇怪怪的。   郁启明盯着那一泡的茶水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落回文件。   只是看过了三行字,回过头咂摸了一下裴致礼那语气,又觉得好笑。   两个人就这么心情还算愉快地忙到了九点。   临近下班前裴致礼接到了一个电话。   郁启明合拢电脑,端起一旁已经凉透了的普洱喝了一大口。   裴致礼半靠在办公桌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签字笔,对着手机那头的人语气凉凉道:“裴时雪,你确定你自己想清楚了?”   裴时雪似乎情绪很激动,裴致礼松开手里的笔,吧嗒一声,签字笔掉落在办公桌面。   郁启明掏出手机,最后捋了一遍信息,同时一心二用,高高竖起耳朵听八卦。   “我不关心傅清和的态度。但请你对自己的生命负起最基本的责任,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纵容你的任性,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哪个国家有哪条法律规定傅清和必须是你的狗。”裴致礼说:“裴时雪,你如果脑子发热,我建议你从二楼房间直接往下跳,跳进池塘里泡上一个钟头没准脑子就清醒了。”   郁启明被裴致礼的话惊得错手点开了一条已经回复过的信息。   啧。   还得是裴时雪。   玩得真花。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裴致礼嘲讽完裴时雪的下一秒就直接挂断了电话,显然并不想再多听一句从裴时雪嘴里说出来的疯话。   郁启明看着握着手机的裴致礼,不怎么走心地问了句:“裴时雪先生还好吗?”   “挺好的。”裴致礼表情漠然地把手机丢回办公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谁能折腾得过他。”   郁启明:“……哦,那就好。”   三分钟后。   裴致礼认命似地叹了口气,重新又拿起了手机,然后转过身对郁启明说:“……我回去看一下他。”   ……。   郁启明微笑应了一声:“好的,路上小心。”   冬日夜寒,郁启明开车驶出公司的地下车库,刚开过两条街,天上飘起了细细的冷雨。   他曲起握着方向盘的食指,随着午夜电台情歌的节奏轻轻敲击。   红灯车停,天上的冷雨渐渐变大。   这些冷雨在体感上仿佛直接带走了S市冬日最后一丝暖意,让世界短暂陷入了没有任何温暖的冷房。   车载空调吹不暖郁启明的手,看着这模糊了车窗的雨,他突然就想起不久之前裴致礼劝裴时雪讲的那些话。   裴致礼劝裴时雪跳进水池里冷静冷静——裴时雪但凡听劝,今晚上估计整个裴家的人都得围在春山耀华的ICU门口烧高香。   然后,再把对着裴时雪说风凉话的裴致礼判上死刑。   也或许——   或许裴致礼都不需要对裴时雪说什么做什么,毕竟他从出生的那一秒开始,在某些人的眼里就已经是在犯死罪了。   红灯跳绿。   绿色的灯光碎片似地浮在被雨润湿了的柏油路面。   郁启明踩下油门,车轮碾碎一地碎光。   ——人类感情的形状必然是奇形怪状的,郁启明想。   这个世界上一定没有一个标准的容器可以盛放这种奇形怪状的感情,它们形态各异,甚至连温度也并不统一。   灼热的,冰凉的。   平铺直叙的,蜿蜒扭曲的。   爱人与爱人之间的。   亲人与亲人之间的。   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谁必须要爱谁。   ——郁启明做不到简单用三两个字来形容裴致礼和裴时雪这一对兄弟的关系。   就像他也做不到用三两个字来形容自己与几个亲人的感情一样,郁启明曾经花费了巨量的时间去整理自己对于零星几个亲人的情感。   那些复杂的、夹杂着些微愤怒、乃至于恨意的——或许其实并没有达到“恨意”那样的地步,但是曾经在短暂的那么几个瞬间,郁启明又的确不可抑制地出现过这样的情绪。   即便如此,他对他们依旧留存有感情。   哪怕这些情感宛如生了锈的铁片、流了脓的伤口。   它大概是一整个飘浮着鸭毛的、发了臭的死水池塘,但是这片池塘真实地存在,并将一直存在。   所以,讲真,郁启明自觉自己十分能够理解裴致礼的感受——如果他有那么一位兄长的话,郁启明不觉得自己会处理得比裴致礼更好。   ——郁启明心底那一池发了臭的死水池塘在推开蜗居大门见到郁早早的那一瞬变成了清水池塘。   没有开灯的屋子里,郁早早脸上敷着一层的藻绿色的面膜,整个人正倒挂在沙发里,专心致志看苦情剧。   听到了郁启明归家的声响,她头也不抬,瓮声瓮气讲了句:“哦我亲爱的社畜老弟,加班辛苦了,sorry,屋里没灯,锅里没汤,您早点洗洗睡觉,晚安。”   本来还有些低落的心情在听到郁早早声音的那一瞬一扫而空。   他换好了拖鞋,一路径直走到郁早早的身旁。   倒挂金钟的郁早早:“……您有事儿吗?”   郁启明不说话,只是弯下腰,接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郁早早疑惑地盯着那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然后,就那么看着它不声不响地、直接摁掉了郁早早正在看的电视剧。   郁早早:“……。”   郁早早从沙发上滚到了地上。   她抬着一张狰狞的绿脸,冲着郁启明发出宛如地狱恶魔发出嘶鸣:“郁!启!明!你在干什么啊啊啊啊!”   郁启明反应敏捷,在郁早早袭击上来的前一秒直接开门、进屋、关门、落锁,一气呵成。   “只是想提醒你换个姿势而已。”郁启明扯开领带,提高声音冲着门外道:“不用谢。”   郁早早为表愤怒选择踢了一记他的房门。   力道很大,情绪到位。   早早身体健康,郁启明很欣慰。   这天晚上,郁启明睡得很好。   那天下班后,裴致礼就处于一种短暂失联的状态,他像是被裴时雪绊住了手脚,以至于都没有功夫再来“骚扰”郁启明。   算是托了裴时雪的福,郁启明过了两天愉快的清净日子。   在这两天清净日子里,郁启明把平板里的游戏顺利通了关,又把麻将的积分翻到了接近一个亿。   郁早早路过看到了积分,惊得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   “你是什么品种的变态?”郁早早盯着那点积分,脑子里澎湃着真切的疑惑:“打个麻将而已,你胜负欲需要这么强吗?”   郁启明语气温和、认真解释:“我没有胜负欲的,我只是一直在赢而已。”   郁早早:“……什么东西?”   郁启明抬起头朝着郁早早微笑道:“就是我没有想赢,只是他们一直在输的意思。”   “……。”   郁早早抹了一把脸,说:“我受不了你了郁启明,你什么时候抽空再谈个恋爱吧,求你了,然后给我利索地搬出去。”   郁启明眨了一下眼,选择转移话题:“我下周一,也就是明天,出差。”   郁早早问:“你一个人?”   “不,还有其他团队的同事,”郁启明顿了顿,说:“以及老板。”   “哦~~~~”郁早早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郁启明的肩膀:“以及老板哦,郁助。”   郁启明说:“你美甲太尖,戳得我肉疼。”   郁早早:“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又想转移话题,你真当我是傻的了对吧,郁星星,姐姐提醒你,心眼别太坏!”   郁启明起身:“我还有点事——”   郁早早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别走啊!你听我把话说完再走!”   郁早早金刚铁爪十足力道,郁启明暗暗挣扎了几下,无果,无奈之下只能重新坐回沙发。   “姐其实也没什么能嘱告你的,姐又不懂爱情,姐只能告诉你,做一个恋爱脑不可耻。”郁早早用肩膀撞了一下郁启明的肩膀:“放心,姐不会阻挠你奔向幸福的,姐只会在你的身后给你鼓掌,给你尖叫,给你放礼炮。”   郁早早的发言振聋发聩。   郁启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耳朵:“……谢谢,那我要十八响的那种。”   郁早早曲起手指,在郁启明的额头上狠狠磕了一下:“放心,等你出嫁了,我给你放一千八百响的礼炮,这一次你姐是有钱了的,保管让你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   郁启明捂住被敲疼的额头,失声笑道:“……好。”   ***   裴时雪身上大概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   周一那天,郁启明及几个同事都已经做好了赶赴Z市的准备,失联了将近两天的裴致礼却临时来了电话,说他要晚一步到。   电话里,裴致礼声音带着掩都掩不住的疲惫,他对郁启明说:“抱歉,郁启明。我还在东京,裴时雪的换心手术刚刚结束,暂时还没出危险期。你们先过去,我晚一步过来。”   短短的一句话,信息量却足够大。   郁启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怔愣了一下,过了几秒才回神。   “好的,裴总,您放心,Z市那边我会看着。”郁启明缓了缓,又低声问裴致礼:“裴时雪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突然……”   裴时雪那颗心脏从上次换了之后不是一直好端端地用到了现在么?也没听说有再出什么问题,怎么突然要做换心手术?   裴致礼倒是一点没瞒着郁启明,语气平静地把裴时雪那点丢人的、要命的事情全部抖了个一干二净:“他想要跟傅清和两清,所以他准备把这个心脏还回去。”   ——什么?!   ……这个理由对于郁启明来说实在过于离谱,以至于郁启明一时分不清发癫的到底是这个世界还是裴时雪。   深吸了一口气,郁启明选择直击重点:“所以,裴董知道这个事儿吗?”   裴致礼干脆利落道:“她不知道。”   郁启明闭了闭眼:“——这么大的事,你是预备一个人挑担子?万一裴时雪出了点什么事情,你要怎么跟你妈交代?裴致礼,你胆子未免太大了!”   裴致礼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事情居然会引起郁启明这样强烈的情绪。   他哑然许久才开口解释道:“裴时雪的手术很顺利,傅清和那边还有三十分钟就下飞机了,后续等裴时雪醒过来,他们要怎么跟裴董交代,是他们的事情,我想,应该同我没有任何干系。”   ——放屁!   照着裴召南的偏心,裴时雪身上破块皮都要裴致礼身上割块肉去赔。   就算是裴时雪不长脑子闯祸又怎么样,只要扯上了裴致礼,在裴召南的眼里,那就是裴致礼没有拦住裴时雪,一切就都是裴致礼的错!   凭什么,凭什——   郁启明抬起头,伸手摁了摁额头,他按捺住情绪,缓缓吐出一口气,讲:“……一滩烂泥。”   “什么?”   “一滩烂泥。”郁启明字句清晰,下了他的结论:“你们裴家简直就是一滩烂泥。”   “……所以,烂泥有没有沾到你的脚?”   郁启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没沾到呢?”   * * *   高铁急速行进。   在即将行驶出S市的城市边缘时,灰沉的天际终于开始落雨。   细密的雨水坠落,扑打在玻璃,发出一阵又一阵沉闷的敲击声。   郁启明坐在车窗旁,看到了远处的田野上一片又一片的深绿色菜畦。   高速行驶的列车越过宽阔的湖面,惊飞一丛又一丛没有南飞的鹭鸟。   那些鹭鸟惊慌失措扑翅腾飞的姿态让郁启明想起裴时雪几年前做的一尊泥塑,扭曲的线条,拉长的枝干,羽毛覆盖住融化了的人脸,长了孔雀一样翎羽的“人”在奔跑或是腾飞。   在这一尊泥塑卖出八十八万八千块钱之前,郁启明并不能深刻欣赏到它的艺术价值——可是它卖了八十八万八。   郁启明庸俗市侩,哪怕从来看不懂艺术,也打从心底里懒得和裴时雪打什么交道,可只要裴时雪还姓裴,他创造的艺术品还能轻易卖出离谱的高价,那么他总归还是愿意在和裴时雪见面的时候,微笑称呼他一声裴先生,然后由衷夸奖他一句:艺术造诣日渐高深。   ——裴时雪倒是不大爱听他的恭维。   他只会睨他一眼,然后问他要一根烟。   裴时雪心脏不好,他不抽,就那么叼着,故意像是在装什么劲儿,然后含混不清地开口问他:“郁启明,你跟乔丰年那个狗东西玩完了没?”   见一次问一次,见一次问一次,问到好脾气如郁启明都开始觉得裴时雪实在太烦。   其实裴时雪以前不这样的,在郁启明十七岁以前,他们的关系只比陌生人稍好一点,止于互相知道名字,连问候一句都显得多余。   那个时候,裴时雪才懒得跟他讲话,一个不知道哪条山沟里爬出来的泥娃子,不值得他费心打交道。   而他们真正互相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其实是在郁启明已经和裴致礼断了联系之后。   在郁启明的十八岁生日宴。   在他十八岁生日的当夜,在北海路16号的客厅,郁启明时隔一年有余,毫无预备地再一次见到了裴时雪。   那个时候,乔丰年站在楼梯上轻佻地拉住他的手,附身凑近了他的脸庞问他:“认识他吗?裴时雪。”   乔丰年吐息温热,说出来的话语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凉意。   郁启明顺着乔丰年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很认真地同乔丰年讲实话:“算是认识。”勉强算认识。   坐在沙发上的裴时雪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真丝衬衫,手上正端着一杯浅粉色的香槟酒。   像是注意到了他们两人的目光,他眯着眼睛望了过来。   他认真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确定了自己没有认错人。   “哇哦,哇哦,看我发现了谁!”裴时雪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醉意,他打了个酒嗝,笑道:“这不是我们家阿礼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朋友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乔丰年听了裴时雪的问话,直接伸手环住了郁启明的肩膀,甚至于,他还故意把脸颊也亲密地半靠到了郁启明的肩头。   他死死捏住郁启明的肩膀给出了“不要动”的警告,然后笑着对裴时雪讲:“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出现在这里谁出现在这里?”   裴时雪被酒精侵蚀的大脑第一时间没有给出反应,过了几乎有半分钟那么久,他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   他缓慢地扬起尖瘦的下颌,吐出一个长长的:“哦……?”   他饶有兴味的目光在郁启明和乔丰年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视,渐渐的,他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巨大的笑容,他说:“乔丰年,你别不是来真的吧?”   乔丰年说:“什么真的假的,会不会说人话?”   “我说不说人话还要你这个畜生教了?”裴时雪笑道:“到底怎么个回事儿,你说呗。”   乔丰年也笑,他说:“你情我愿的事儿呗,还能怎么个回事儿。”   乔丰年的话彻底逗笑了裴时雪,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都端不住手里那杯晃荡出酒液的香槟。   裴时雪说:“我就想着,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劳驾乔公子来来回回给我打了十几通电话,还说什么回国的机票都能找你报销,就非要找我回来喝一顿酒,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裴时雪脸是笑着的,眼底却是凉的,他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来,端着酒杯慢慢悠悠地走到了乔丰年和郁启明的跟前。   “原来,就是想叫我看看,原来这个世界上,一山望着一山高的,不止傅清和一个人。”   裴时雪笑眯眯地凑近郁启明,酒气混杂着他身上的香水,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一直保持沉默的郁启明不动声色地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他往后退一步,本意是想躲开乔丰年的环抱,然而乔丰年握住他肩膀的手几乎用了十分的力道,于是他这一步落在他人的眼里,反倒成为了故意在投怀送抱的样儿。   裴时雪微微挑了一下眉,对着郁启明笑着说道:“怎么,迫不及待什么呀?还要当着我的面来?”   郁启明依旧保持谨慎的沉默。   他觉察到了裴时雪的恶意,也大概清楚这一份恶意的具体由来,可他无从解释——他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解释。   哪怕今天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裴致礼,他也不觉得对方有资格来质问他任何东西。   只是偏偏乔丰年又对着裴时雪说了一句:“好好说话行不行,你都不祝他生日快乐的吗?今天是我小郁十八岁的生日呢。”   于是裴时雪又笑了。   他点点头说:“你的小郁对吧。行,怎么不行,行,我祝他生日快乐。”   他端起酒杯,浅粉色的香槟酒碎裂着细密的气泡,他眼神冰凉,直直望着郁启明。   “祝你生日快乐。”   粉色的香槟酒带着浅淡的果香。   从郁启明的头顶倾倒了下来。   粘腻。   凉意。   郁启明屏住呼吸,透过酒液看向裴时雪。   裴时雪随手丢开空酒杯,然后笑着,再次对郁启明说了一遍:   “生日快乐。”   ——冷雨渐大,玻璃窗上的雨水在疾速之下横着悬飞。   郁启明单手撑着下颌,远眺窗外雨景。   十八岁的生日。   他被裴时雪泼了一杯酒,与此同时,他接到了失联了一年有余的裴致礼的第一个电话。   彩带,蛋糕,香槟酒。   乔丰年在他的默许下挂断了裴致礼的电话。   而他当着裴时雪的面,和乔丰年接了第一个吻。   一个精彩的、毕生难忘的十八岁。   嗯,丝毫不逊色于裴致礼的十八岁。   十八岁的生日宴太精彩,以至于郁启明身作主人公都并不十分忍心回忆当年。   如果不是裴致礼问起,烂泥有没有沾到你的脚?   郁启明真心不大想回忆起那一杯粉红色的香槟酒。   至于那一个吻——郁启明承认,他不安好心。   他甚至在吻住乔丰年的那一刹那,脑子里依旧还在想,如果一个吻就能把那一对兄弟气死,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箭双雕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千万别在评论区吵起来QAQ。   如果文or角色有什么问题,大家提出来,我都能接受的,有意见才有进步,我会很认真听取评论区好的意见和建议的。   只不过,宝子们,千万、千万不要吵起来。   怕大家再起冲突,我会酌情删评的   (本来我不删的,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叭,感恩)   大家平和看文。   祝大家天天开心,日日发财~! 第53章   那一年的郁启明被生活逼出了星星点点的戾气,以至于他的幼稚和冲动在那一刻瞬间占领了理智的高峰。   鼓涨的情绪如果是一把火,那么裴时雪往他头上浇的那一杯酒就是一桶提纯了的油。   所有一切压抑已久的情绪在那个晚上爆裂一样炸开,和乔丰年的那一个所谓的吻也更接近于是一种撕咬。   男人的嘴唇也是软的,只不过离得近了,就能闻到不久前属于另一个女孩儿身上的甜腻腻的香气。   花香混着果香,以及郁启明身上的酒气,一切都混做了催动胃部翻涌的东西。   在因为过激的动作而尝到血腥气的下一秒,郁启明一把推开了乔丰年。   然后,他偏过头,扶着沙发背不受控制地干呕了两下。   乔丰年被他推地跌咧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而他本来带着几分潮红的脸在看到郁启明干呕的时候瞬间变作了煞白。   ——乔丰年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拒绝承认那是郁启明和他的初吻。   他不愿意提起郁启明的十八岁。   他力图模糊掉过往,将他的初心装点成“一见钟情”,乔丰年试图将郁启明的认知扭转——他非要说他第一眼见他就动了心。   郁启明笑着问他:“是吗?为了什么动了心?”   乔丰年就说:“皮相和……眼神。”   郁启明当然不信他的话。   可是他们已经是恋人——郁启明愿意纵容恋人一些骗人的小把戏。面对乔丰年,他又一向温柔到近乎没有脾气。   所以——   “好。”郁启明笑道:“那不是初吻,你也的确是对我一见钟情。”   ——所以啊,所以,烂泥有没有沾到你的脚?   裴致礼,那可真不止是沾沾脚的事儿。   郁启明是已经在那一滩烂泥里打了个滚,沾了一身的泥腥气了。   * * *   抵达Z市时已近中午。   从高铁站坐车去往市郊的实验室基地又花了将近一个钟头。   几个同事无所事事,就在车上闲聊起Z市的古迹和小吃。   聊到兴起,有人cue了一波郁启明:“郁助,你之前不是常驻Z市了吗?这儿附近有没有好吃好玩的,你给推荐推荐?”   郁启明道:“行啊,我还做过Z市游玩攻略的PPT呢,晚点找到了我发群里。”   车里瞬间响起一阵太棒了,感恩的欢呼声。   郁启明早两年因为要跟进耀华这一个生物医药实验室的项目,差不多算是常驻在了Z市。   钟遥山当年一直对和Z市政府以及Z市大学一起组建联合实验室兴致泛泛,他是一直致力于构建独属耀华生物的研究团队的,所以Z市这个实验室从立项开始,他的态度就很不积极。   然而某一天,钟遥山突然就改了主意。   只是钟遥山那时候全身心扑在智慧医疗的项目上,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这一块,于是郁启明就被赶鸭子上架,毫无头绪地接手了这个项目。   他年轻、资历浅,即便有钟遥山替他站台,依旧在刚开始那段时间里被立了不少下马威。   那一年里,郁启明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有一半的天数都在跑Z市,整个项目,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关节、事项几乎都经了他的手,说他是殚精竭虑也不为过。   钟遥山敢把一堆子大事小事丢给郁启明,又替他顶住了压力,付诸百分之两百的信任,郁启明自然应该要投桃报李、竭尽全力。   等到钟遥山卸任,裴致礼空降,Z市的这一个项目也接近尾声。   辛苦一年有余,本来顺理应当要摘个成果,结果领导突然换人,换来的还是裴致礼——郁启明当然只能乖乖识相,把手里余下那部分收尾工作全部移交了上去。   裴致礼对此倒是不发表意见,只是在会议里提起一句:“后续部分将由主管陈博士接手,这一年辛苦郁助了。”   如果不是那一年的年终奖丰厚到能堵住他的嘴,郁启明想,他真的会不顾当年签下的合同直接甩上辞职信走人。   ——但是,无论如何,至少如今这座占地甚广的生物医药实验室终于成功落地。   郁启明依旧由衷欣喜。   耀华一行人终于在下午两点到达目的地。   前来迎接的主管陈博士好奇地来回打量了一圈人,然后凑到了郁启明的身旁,用一种他自以为静悄悄的声音同他讲:“咦,裴致礼他人呢?他不是说他会过来吗?”   郁启明微笑回答:“不好意思陈博士,裴总有急事,要晚一点到。”   陈博士说:“哦,我懂。老板都这样,高姿态,玩神秘——就是没料到裴致礼竟然也变得这么油腻了。”   埋汰完了裴致礼,陈博士又转过头对着郁启明说:“小郁,你真的受得了他吗?要不你还是过来跟着我吧,我也缺个助理,工资你随便开。”   郁启明笑道:“陈博士,您助理学历要求硕士,我不达标的。”   陈博士伸出手亲昵地拍了拍郁启明的肩膀:“不达标就继续念书嘛,你有脑子你怕什么?”   郁启明讲:“真不行了,脑子不够用了。”   陈博士啧了一声:“我信你个鬼,你就是自己不乐意,加上裴致礼也不舍得放人,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郁启明特低眉顺目地说了句:“您说是就是了吧。”   陈博士嘶了一声:“——郁启明,你酸死我得了!”   这一位陈博士,本名陈琅,郁启明与他勉强也算是陈年旧识。   陈琅家里做实业,与裴家算是世交。他本人其实与裴时雪先生是幼儿园同班同学,然而因为他不懂裴时雪先生的艺术被狠狠嘲笑后,他转而选择和自幼话少到自闭的裴致礼做“朋友”。   陈琅曾经对郁启明讲:“跟裴致礼相处很好,他很安静,我很喜欢。”   陈琅喜欢安静的环境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事务,而裴致礼自小对一整个世界都带有一种不感兴趣的漠然,于是他们相处十分融洽。   郁启明并不清楚裴致礼用了什么手段把一直在美国念书做研究的陈琅诓回了国,但是陈琅愿意接手这一块的实验室,无论对于是耀华集团,还是裴致礼本人来说,都算是个大好消息。   陈琅带着大部队参观介绍完一整个占地广阔的实验大楼后,时间已经过了五点。   陈琅搓着手笑眯眯道:“我让你们裴总挖了个星级厨师过来,一手粤菜做得简直了!走走走,逛得也累了饿了,一起吃点喝点?”   郁启明顿了顿脚步,笑着对陈琅说:“你们先过去,我抽根烟。”   陈琅拉住郁启明不让走:“抽什么烟啊,演得真像,你就是想跑!嘿,我早看穿你了郁启明,别怕,我不灌你。”   郁启明试着抽了两下手臂:“真抽根烟,烟瘾犯了。”   陈琅看了郁启明两眼:“真就抽烟?”   “真抽烟。”   “一根?”   “就一根。”   “会不会逃跑?”   郁启明叹了口气:“我能逃哪儿去,连夜打车回S市吗?”   陈琅松开手:“你这人太鸡贼,我得防着你偷溜——不行,我得给门卫去个电话。”   陈琅这一出闹得众人都在笑,郁启明也配合着笑了两声,挣脱了手臂后,他冲着一行人摆了摆手,目送人群拐了弯,他才转身,推开了通道尽头的一扇小侧门,走了出去。   园区绿化做得好,两棵罗汉松在冬日的冷风里傲然挺立,气质卓然地彰显着它不菲的身价。   郁启明站在墙角的背风处,摸出手机准备给裴致礼打电话。   四个钟头前裴致礼发他消息,说已经预备上飞机,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已经落地。   郁启明摸出手机,只是刚刚解锁,手机铃声就猛然响起。   铃声响起的下一秒,屏幕跳转,裴致礼三个大字耀武扬威地就这么跃到了屏幕的正中央。   这事儿太巧,巧得让郁启明足足愣了一秒才回神。   郁启明接通电话。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裴致礼像是在说话,可是一阵忽如其来、呼啸而过的火车声响吞没了他所有的声音。   郁启明很有耐心地握着手机,仔细地听着裴致礼身旁席卷而过的声响。   园区路灯做旧仿古,昏黄光线下,能看到不远处潮湿的柏油路上立着一只收拢了翅膀的麻雀。   它落在一个小小的水潭旁边,夜风很凉,它低头啄了两口水,抬起头,看到了郁启明。   郁启明坏心眼地冲它呿了一声。   受了惊的麻雀扑翅飞走,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也远去了。   裴致礼说:“我已经转到高铁站了。”   “嗯,听出来了。”   裴致礼问他:“结束园区的参观了吗?吃饭了没有?”   一天天就记得管他吃饭的事儿。郁启明讲:“吃不了饭,得喝酒。马上就要过去了,陈琅今晚预备灌我,躲不了。”   裴致礼说:“别理他。”   “不太行吧。”   “行的。”裴致礼像是看了眼时间,然后对郁启明说:“马上上车了。我大概七点能到。”   郁启明说:“好,那我过来接你?”   “不用。”裴致礼说。   天际缓缓飘落细密的雨丝,郁启明往后退了两步,退进屋檐。   只是风大雨细,那点屋檐也没遮掉几分。   “你也不用喝酒。”他说:“等我一下,我很快就过来。”   郁启明说:“好。”   抬了抬头,雨丝飘落到了他的脸颊,郁启明又对裴致礼说:“Z市下雨了。”   “冷吗?”   “等你过来就知道了。”   * * *   裴致礼到的时候,细密的雨水已经变大。   郁启明到底躲不过,还是被陈琅拉着喝了两杯白酒。   白酒度数高,郁启明的喉咙口都辣得有些轻微发烫。   裴致礼来电话的时候,陈琅恰好又端着酒杯过来,说要划拳走一个。   郁启明示意他有电话,直接起身就想开躲。   还得说陈琅视力好,一眼就瞥到了郁启明拿出来的手机屏幕上跳着裴致礼三个大字。   哟嚯,陈琅放下酒杯,挺开心地想,这厮电话来得真是当当好,正好就往陈琅的枪口上撞了。   他一把抢过了郁启明的手机就划开接听:“喂,裴总,您人到了没啊?您家郁助说您风尘仆仆地正往这儿赶呢?真的假的啊?”   电话那头的裴致礼在听到陈琅声音的时候很明显地顿了顿,他讲:“到了,我在门口了。你把电话还给郁启明。”   陈琅说:“我靠,真来了?我以为郁启明说场面话驴我的!”   郁启明拿了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试图接过了陈琅手里的手机。   陈琅侧了侧身没让郁启明拿到手机。   他对裴致礼说:“话先说好啊,来了归来了,迟到归迟到,迟到要罚酒,老板也躲不开的。”   裴致礼说:“知道了。”   得到了裴致礼的承诺,陈琅心满意足地把手机还给了郁启明。   郁启明接过了手机,侧身走出喧嚷着的饭厅。   郁启明接起电话:“喂?你到了?”   “刚下车。”裴致礼十分敏锐,问郁启明:“还是喝酒了?”   “就一点点。”郁启明说:“意思意思。”   闲聊着走到了外头,雨下得比郁启明预料的更大。   他站在门口看了眼屋外的雨,对裴致礼说:“我得找把伞,你等等。”   裴致礼说:“别出来了,你在哪儿,食堂?”   “你待在那里别动。”郁启明说。   他挂了电话重新走回去,找了个研究室的小姑娘借了把伞。   小巧的遮阳伞,撑开的伞面上蹲着一只巨大的龙猫。   郁启明撑开伞走进雨里。   雨水打落伞面,发出无规律的声响,郁启明走向不远处的目的地。   大门口的保安亭点着灯,有人低着头正站在门岗外。   浅淡的灯火映照长身玉立的人,他耐心等待的姿态最动人。   郁启明加快了脚步,裴致礼也看到了他。   走到了灯火里,郁启明朝着裴致礼倾了一下伞尖。   伞面遮住了屋檐处滴落的雨水,郁启明说:“走吧。”   裴致礼钻到了伞底。   “谁的伞?”裴致礼靠近郁启明。   郁启明说:“别人的,一个女孩子的。”他仔细想了想,确定了对方的姓氏:“姓周一个姑娘。”   周姑娘的伞太小,遮不住两个成年的男人,雨水轻易打湿了两人的肩膀。   偏偏两个人十足默契,依旧走得不急不缓。   “她为什么要借给你?”裴致礼侧过头问郁启明。   郁启明心平气和地回答:“因为人家有品德,讲礼貌,还乐于助人。”   裴致礼说:“好,那等一下我们一起跟她道个谢。”   郁启明把伞撑高了一点,他说:“不用了吧,你也太客气了,我一个人道谢就成了。”   郁启明话落,裴致礼脚步突然顿住。   冰凉的雨滴敲打伞面,郁启明转过头看他:“怎么了?”   “……为什么不用了?”裴致礼的目光落在郁启明的脸上。   雨声太大,郁启明没有听清楚。   “什么?”他又问了一遍,下意识靠近裴致礼。   伞面下的空气里浮着几分冷淡的香气,裴致礼身上的。   还有几分浅淡的酒气,郁启明身上的。   伞面是小的。   雨声却盛大。   世界笼罩在半明不暗的昏黄雨季,伴随着复杂的气息,所有一切的味道被雨水冲刷成更冷、更淡的东西。   而伴随着呼吸间的灼热气息,一切融化成了比花瓣的触感更细腻、更柔软的东西。   郁启明想,他真的只喝了一点点。   可是醉意猛然上头,以至于他反应迟钝,以至于他指尖发麻。   裴致礼握住他的手接过了那把雨伞,郁启明的手空荡地举在半空,他停留了一秒,或者两秒,他的手垂落下来,搭到了裴致礼的肩膀。   指腹间的触感是湿的。   耳膜处的雨声和心跳声一样宏大。   郁启明微微闭上了眼睛,启开双唇,吻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所以,你们在周姑娘的伞底下接吻,周姑娘知道吗? 第54章   郁启明出去接个人,接了将近有二十分钟都没给接回来。   陈琅端着酒杯,用他那个半醉不醉的脑子算了算食堂与大门的距离,十分确定二十分钟都够裴致礼和郁启明这两个超过一米八的大男人走上两个来回了。   还是怕人素质低,真的放了他鸽子。陈琅放下酒杯,交代了两句,推开门出了包厢,预备自己出去瞅一瞅到底怎么个情况。   耀华阔绰,一整个实验基地的食堂建得跟一座复古的小酒楼。   食堂门外就是锦鲤池和红枫树,那锦鲤池上还铺了极具江南风情的两座石墩折桥,在今晚这一片朦胧的冬雨里,竟然也构造出了颇有意境的一框美景。   陈琅站在门口,并不很有心思欣赏这一片美景。   他犹豫要不要一鼓作气直接冲进雨里,然而就在他鼓起勇气预备冲向冷雨时,在被雨水打散了的昏黄灯光里,他看到有两个人并肩撑着一把伞,正朝着这边不徐不缓地走过来。   两个男人身高身形都相仿,挨得很近,姿态有一种超越社交距离的亲密。   陈琅一眼就认了出来认。   他倒是半点没多想,只以为雨大伞小,两个男人是没办法所以才挤挤挨挨靠在一起。   于是他好心提高了嗓门冲着那两人喊:“我说两位先生,加快一点你们的步伐可以吗?你们难不成喜欢淋雨吹风吗?人类是脆弱的,小心伤风啊亲!走快点走快点!”   伞是其中那个穿着长大衣的拿的,听到了陈琅的声音,他微微斜着举起了伞面,像是朝着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陈琅看到他偏了偏头,对着身边的男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旁边的男人像是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等两个人慢吞吞走过那一座折桥,陈琅的耐心都要告罄了。   人终于算是走到了跟前,陈琅朝天翻了个白眼,冷嗤了一声,才朝着裴致礼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感谢裴总莅临指导,您一路辛苦了。”   裴致礼抖落雨水收了伞,郁启明从他手上把伞拿了过来。   裴致礼伸出手跟陈琅敷衍地握了一秒钟的手:“辛苦了,陈博士。”   陈琅上下打量了一下裴致礼,感慨道:“裴总近来气色不错啊,您这日子看来是过得比前两年舒心多了。”   裴致礼收回手:“陈博士气色也不错。”   陈琅伸手示意裴致礼往里走:“都是托裴总的福,我如今才能自由又自在。”   裴致礼往后看了一眼正慢条斯理在折着雨伞的郁启明。   陈琅顺着裴致礼的目光看过去,他看了一眼郁启明,一脸八卦地凑近裴致礼:“那个什么,我刚回国不久就听到了个大八卦,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来着。”   裴致礼收回目光,顺着陈琅示意的方向往里走。   “什么?”   陈琅双手抱胸走在裴致礼的身侧,悄咪咪讲:“就小郁的事儿,说他跟乔丰年,嗯哼……你听说了吗?”   裴致礼:“没听说过。”   陈琅啧了一声:“说在一起很久了,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我印象里乔丰年不是漂亮的小美女天天换吗?什么时候……啧。”   走到了门口,陈琅还是一脸想不通的模样:“而且小郁,对吧,挺靠谱一人,脑子更是没什么问题,怎么就能被乔丰年给糟蹋了呢?”   裴致礼不说话,神情平静地预备伸手推门。   陈琅眼疾手快一把打下他的手:“诶诶诶!做什么呢裴总,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亲自开门呢?留着我来。”   陈琅喝了酒,下手就有点没轻没重,裴致礼皮肤白,被陈琅拍了一下手背上就起了一大片的红。   裴致礼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陈琅推开了门,朝着一群人起哄:“来了来了,我们裴总终于来了!小的们,准备好你们的酒杯,给我一个一个过来挨个敬你们的金主爸爸!”   裴致礼嘴角扬起浅淡的笑意,对着大包间里的人微笑致意:“不好意思有事来晚了,我先自罚三杯。”   郁启明把收拢折叠整齐、套上了防水袋的遮阳伞还给周姓姑娘的时候,裴致礼已经端起酒杯连喝了两杯。   小周脸有些红,在郁启明微笑道谢的时候连说了六遍不用谢。   等到郁湳風启明走远了,她才重新坐回座位。   坐回了座位,目光就不由被隔壁桌的热闹吸引。   她转过头去,眼睛叮得又一亮。   她冲着正在喝酒的老板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到底还是没忍住,用肩膀撞了一下身旁师姐:“金主爸爸居然真的是大帅哥。裴大公子诚不欺我啊。”   被撞了一下肩膀的师姐端着一杯旺仔牛奶,笑得很端庄,只是她的目光却一直幽幽落在人群里郁启明的身上。   她同样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对着小周恳切道:“老板虽好,郁助更佳。这一款美貌和情调兼具的知识分子式的氛围感美人实在太稀缺!主要你看那身段——那头身比——那腰——”   小周侧眼看向师姐,惊叹道:“师姐,你观察入微了。”   师姐没听到小周的惊叹,她犹自沉浸于懊恼:“我靠,你说我今天怎么就忘记拿伞了呢?我恨不得告诉他,我宿舍环肥燕瘦有数不清的伞,只要他愿意跟我回去,他尽管慢慢挑!”   小周:“……算盘珠子崩我脸上了师姐。”   “如果打工赚钱是为了圈养这种漂亮的小伙子,想必我搬砖的手会更有力气了吧,啊,人生呐。”   师姐惆怅地长叹一口气,学着老板喝酒的潇洒姿态,举起手里的旺仔牛奶也来了个一口闷。   * * *   裴致礼连喝三杯,陈琅带头鼓掌。   郁启明走过来的时候他刚刚放下酒杯,脱掉了大衣挂椅背,在一直给他空着的主位上坐了下来。   郁启明在他旁边坐下,从果盘拿了个橘子,剥了皮给放在裴致礼的手旁。   裴致礼正和旁边另一个华裔博士说话,说了两句,他伸手把橘子拿了起来,一瓣一瓣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   都是年轻人,气氛也挺好,裴致礼半点不端架子,很快,安静过一瞬的场子又变得闹闹哄哄。   闹闹哄哄里,又灌了两杯酒的陈琅在一旁两只手各拿一根筷子,一边敲着碗一边开始唱他的保留曲目——《沧海一声笑》。   熟悉陈博士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毕生的梦想就是可以学会降龙十八掌。   有个醉了七八分的男人从桌子上撑起头迷蒙着眼睛说:“有个事儿我一直想不通,《沧海一声笑》这首歌不是《笑傲江湖》里的吗?笑傲江湖里的最高武功,不是辟邪剑谱吗?”   “什么辟邪剑谱,是葵花宝典!”坐在他旁边另一个面红耳赤的年轻男人十分严谨地指出了错误。   “所以老大的梦想其实不是降龙十八掌吧。”   “是葵花宝典吗?”   “估计是。”   “老大爱好真特别。”   “天才都这样,喜欢搞特殊。”   “LGBT嘛,我懂的,老子高考六百八,美利坚留过学的。”   “严谨点,是LGBTQIA+。还有,高考六百八算个屁啊,我七百。”   被下属盖章热爱葵花宝典的陈博士没有参加过高考,一时找不到角度插不进话题。   他放下筷子叹出一口长气,给自己夹了个鸡腿,他啃了半天听着一堆人吵吵高考分数,蹭了一句:“什么七百八百的,比分有意思吗?能不能严谨一点,比排名吧,来,有没有状元的,举个手给我瞅瞅?”   “老大,要求太高了。”   “县的算吗?中考算吗?”   “单科呢?”   陈琅说:“都算都算。”   隔壁桌的小周姑娘利索举起手:“高考,物理,单科第一。”   “牛了牛了。”   “小周我是知道的,卷王之王。”   “我,小学毕业考也拿过全校第一,唉你翻什么白眼啊——不也是状元吗?”   “是状元,怎么不是呢,切。”   “别提了,毕生的痛,中考距离第一名差两分,一想起这个事儿就失眠,完了,今晚又要睡不着了。”   “哟,谁比你高两分啊?”   “我女朋友啊,因为她比我高两分,然后我们又一个高中的嘛,我开学第一天就冲他们班去找她了,想见识见识哪一路大神比我高两分——然后就一见钟情了,我追了三年,三年你懂吗?”   “然后呢?”   “然后她高考比我高了十二分。然后我们在一起了。”   “悲伤的故事,幸福的结尾。”   几个单身狗被人用三两句话给搞破防了,呜呜地发出狗叫似的痛哭。   陈琅放下鸡骨头:“看来这是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了,唉,真的是,我告诉你们,就郁助,知道吗?一位从来不标榜自己的学霸,当年高考模拟进省前十的人物,你们当着他的面吹分数,丢脸知不知道?”   陈琅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转过头问郁启明:“说起来,后来你高考第几名来着?”   郁启明正在倒茶,他想了想,说:“忘记了,考得不太好。”   陈琅不太信:“别跟我玩谦虚这一套哈。”   郁启明笑了笑:“没有,真的不好,一千名开外吧。”   陈琅惊到了,他也的确是不知道这个事儿,忍不住挺直了背脊朝着郁启明追问:“……真的假的?”   “真的。”郁启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陈琅追问:“失误了?”   郁启明笑笑:“算是吧。”   陈琅缓缓靠在椅背,盯着郁启明说:“你猜我信不信吧,你这个人真的是,年纪轻轻出社会才几年啊,这嘴巴里就越来越没几句实话了。”   郁启明也没在意陈琅有没有信,他放下茶杯,偏过头问裴致礼:“要茶吗?”   裴致礼没回答,径直拿过郁启明手里那杯,一口喝尽了。   郁启明手指微顿,若无其事地回过身,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把松子,慢条斯理地开始剥了起来。   这顿饭吃了差不多将近两个钟头,等到散场的时候,屋外的雨已经停了。   几个喝多了的人已经被搀扶着进了旁边的宿舍楼,陈琅喝得也多,但他说自己只醉了五成,还留了五成。   说话的时候,他靠倒在郁启明的身上,伸出手指了指雨云满布的天上说:“月亮圆啊,真圆。”   郁启明昧着良心说:“是,你没醉,月亮挺圆的。”   裴致礼伸手把陈琅扯得站直了:“送你回去?”   陈琅说:“我不回去,我哪里也不回去,我要闯荡江湖,我要孤独终老。”   郁启明被夜里的凉风吹散了最后几分酒意,他笑了一下,对陈琅说:“行,闯荡江湖,您开心就好。”   陈琅说:“我不开心,小郁,我不开心。”   嚷嚷着不开心五分醉的陈琅最后被人架走了,临走时他还不望回头:“对不住了裴致礼,我先走了,小郁,替我招待好裴总,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他是我的金主爸爸!”   他也是我的金主爸爸。郁启明无奈地笑了两下,然后冲陈琅挥挥手:“我会的,您放心。早点休息。”   裴致礼手臂上搭着大衣,看着陈琅走远,才淡淡道:“他很久没喝酒了。”   “看出来了。”郁启明说,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裴致礼单薄的穿着:“不冷吗?”   裴致礼说:“冷。”   “那把衣服穿上。”   裴致礼微微皱了一下眉:“不了。”   郁启明从口袋里摸出烟,低声嘲他:“你现在身上的味道其实跟这件衣服也差不多。”   郁启明刚刚含了烟在唇上,被裴致礼伸手直接摘了。   郁启明眨了一下眼,朝着裴致礼微微挑了一下眉。   “我要洗个澡。”裴致礼说:“该去哪儿?”   郁启明隔着夜风看了好一会儿裴致礼,直接笑了出来:“行,那走呗。”   结果郁启明走了两步,转过头却又发现裴致礼站在那里没动。   郁启明问他:“怎么,不走么?”   裴致礼微微抬着下颌,语气平淡道:“不怎么,我就是在等着你招待我。”   郁启明没忍住,伸手捂了一下眼睛,他低低地笑着问裴致礼:“裴致礼,你喝多了?”   裴致礼说:“是的。”   脸皮还挺厚的。郁启明重新转身往后退了两步,走到了裴致礼的身旁。   说自己喝醉了的那个人双颊的确泛着酒意的薄红,从眼皮一直蔓延至颧骨,薄薄的一层,盯着人的时候,连那一对眼珠的色泽也比平日里颜色更浅。   大概是灯光的关系。郁启明想,大概。   喧嚷的大部队已经走到了远处,只剩零星还有几个,正勾肩搭背慢吞吞地走在不远处的折桥上。   看在那点灯光的份上。郁启明朝着裴致礼伸出了手,手掌轻轻地搭住了裴致礼的指尖,没有用太大的力道,就那么松松地握着。   郁启明轻轻晃了一下手臂:“走吧,小少爷。”   有时候裴致礼也会觉得,郁启明大概是学过什么邪术,或者是类似于陈琅看的武侠小说里那种“下蛊”。   不然为什么他对于郁启明的……迷恋,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裴致礼望着两个人松松握在一起的那双手。   他蜷缩了一下手指,然后又平静地伸开,和对方五指相扣。   实验园区清晰划分了工作和生活区,以一条蜿蜒的小河为界,东面是几幢实验楼,小河西边,则全部都是园区给工作人员提供的生活配套设施。   生活区中一共配套了三幢住宿楼。   其中两幢为员工宿舍,最靠东、沿河而建的那一幢3号公寓则装修作接待用。   走出石墩折桥,过了一个岔口,有一条小径直通3号公寓。   白天的时候其实也不觉得,到了晚上才发现,这一条小径灯光昏暗,前后隔了十几米没有装一盏路灯。   郁启明拿出手机摁亮屏幕照明:“这一段得补两盏地灯。”   裴致礼捏着郁启明的手玩:“你觉得需要?”   郁启明脚步顿了一下:“不需要吗?”   裴致礼语气平淡:“郁启明,你不记得这一块是什么地方了?”   “什么地……哦。”郁启明话说到一半忽然记起来了。   小路前后两端的灯火几近于无,郁启明用来照明的手机屏幕准时跳暗,世界几乎笼罩于一片暗野。   世界几乎笼罩于这一片混沌迷茫的暗野,在接近于寂静的混沌里,只有彼此手掌触摸到的温度是真实的。   裴致礼捏住郁启明的指尖,把人朝着自己拉近。   “你体谅我一下。”裴致礼声音带着低沉的喑哑。   “什么?”郁启明被迫靠近他。   “我忍耐了一个晚上了。”裴致礼低声喃喃,尾音吞没在彼此温热的鼻息间。   这不再是第一次时相对平静、尚有理智的浅尝辄止。   这是深入的,漫长的,透彻的。   它甚至是热的,湿的,急促的。   一直到夜风吹到裴致礼脖颈处的皮肤发凉。   郁启明碰触到了他后颈处微微发凉的皮肤,他用力推开他:   “……停。”   裴致礼偏过头,舔了一下湿润的唇角:“……不喜欢?”   郁启明平复了一下呼吸:“是你快被风吹得失温了。”   裴致礼的头轻轻地靠倒在郁启明的肩上,他说:“有吗?可我明明觉得,我自己浑身都是……烫的。”   尚且带着酒意的吐息触碰到皮肤,这种触感比单纯的灼热更滚烫。   郁启明不自觉缩了一下脖子,然后微微偏了一下头。   “走了吧。”郁启明说:“这个情人坡还是留给设计它的陈琅享受吧。”   裴致礼直起腰肢,他在晦暗的黑夜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似乎并不如他一样沉迷的郁启明,许久才低声道:“好。”   走出那一条暗处的小径,不远处传来交谈的声响。   郁启明松开了手指,错身离裴致礼半个身量。   裴致礼没多说什么,挺直背脊,直接朝着灯火通明处走了过去。   3号公寓楼下,几个研究所的本来已经预备转身走了,结果碰到了后到的裴致礼和郁启明,又免不了东拉西扯一顿寒暄。   只是好在喝酒还是收着劲,怕耽误明天正事,又怕夜深打扰领导休息,几个人见好就收,在裴致礼面前混了个眼熟后也就纷纷告辞。   几个耀华的工作人员还要核一遍明天的流程,有人凑到郁启明旁边问他:“郁助,稿子你再过一遍吗?”   郁启明笑道:“行,你发我邮箱。”   裴致礼朝着几个人颔首道:“辛苦了,过完流程早点休息。”   “好的裴总。”   “您早点休息。”   “晚安裴总。”   裴致礼朝着电梯口走了两步,转过头忽然朝着郁启明道:“郁助,你好像还没安排好我。”   ……。“好的裴总。”郁启明说:“我马上过来。”   在耀华一行工作人员“郁助辛苦了”的目光中,郁启明面色平静地跟着裴致礼上了电梯。   电梯门合拢。   裴致礼开口问他。“几楼?”   郁启明语气温和:“您猜。”   裴致礼抿了一下唇,瞥了郁启明一眼。   郁启明催他:“猜呀。”   裴致礼伸手,摁了一个顶层。   郁启明夸他:“真是神机妙算,诸葛转世,裴总,您猜对了。”   裴致礼呼出一口气,受不了似地伸手掐了一下眉心。   电梯在沉默里到了六楼,裴致礼伸手挡住电梯门,示意郁启明先出去。   郁启明没说什么,擦过裴致礼的肩往外走。   顶楼做了宽阔的一整个酒店式的套房,钥匙是陈琅一早就给到郁启明的,郁启明刷卡进房,自动感应的大灯直接跳亮。   地热和空调是一早就开了的,室内暖气熏人。   刚刚吹了冷风,猛然又被热气一冲,郁启明觉得本来已经消散了的酒意又像是熏熏然上了头,让他甚而在短暂的那一两秒钟里觉得一整个屋子暖得叫他觉得头晕。   裴致礼放下手里的大衣,跟在郁启明的身后,他环视了一圈套房,一边解开衬衫的袖口一边问郁启明:“这里几个房间?”   郁启明揉了一下眼:“两个。”   裴致礼淡淡道:“太多了。”   郁启明揉眼睛的手微顿。   裴致礼伸手揽住郁启明的肩膀,带着人一起往里走。   郁启明顺着裴致礼的力道一起往客厅走,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句:“我有房间。”   裴致礼说:“换一个吧。”   郁启明垂着眼睛笑了一下,说:“不行。”   裴致礼把人摁倒在沙发,他松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弯下腰凑近郁启明:“为什么不行?”   郁启明伸手拽住裴致礼那一条领带,他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紧,叫人将头颅一寸一寸地往下低。   低到了头了,张开嘴的时候,恰好能含住尚且柔软潮湿的唇。   这一次,灯火明亮,清清楚楚。 第55章   在任由这一个吻过界之前,郁启明再一次选择了叫停。   裴致礼正试图在解他领口的衬衫扣,郁启明十分坚定地扯下了他的手:“……你不是说你想洗个澡吗?”   裴致礼睁开眼。   郁启明同他对视,指腹轻轻蹭开他唇角一缕来不及吞咽,满溢出来的湿润。   “去吧。”郁启明说:“去洗个冷水澡,冷静一下。”   ——冷静一下。   他说,冷静一下。   裴致礼的膝盖微微上前挪了几寸,试图去感受对方的反应。   他不相信,不相信——   两个人几乎贴合在一起,他可以清晰地透过布料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   薄的、热的体温,以及……一具平静的身体。   那一瞬间,裴致礼甚至觉得有些荒谬。   在他几乎已经要……   他甚至想伸手再确认一下,然而郁启明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腕。   黑曜石的袖扣在被握住的那一瞬仿佛刻进了腕骨,在这漫长的、极致亲密的一个湿吻过后,这些清晰尖锐的疼痛像是一根细密刺进心脏的针,让他在喘歇不得、坠入美梦的这一刻,被迫清醒了过来。   郁启明大概猜到了裴致礼在想什么,他松开了对方的手腕,手指顺着他的臂膀,掠过平直的肩膀和脖颈,最后停留在他耳后那一块高热的皮肤上。   他的指腹带着清晰的安抚意味,近乎亲昵地轻轻蹭了蹭那块软肉,   “去洗个澡吧,裴致礼,你不是嫌酒味儿难受吗?”郁启明轻声道。   裴致礼缓缓靠倒在沙发背上。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   睁开了眼后,他拉过了郁启明的那只放在他耳后的手,把它握在了自己滚烫的手掌心里。   就那么静静地握了一会儿,平复好了呼吸,他才起身,松开了手。   他问郁启明:“等我洗完澡出来,你还会在这里吗?”   郁启明抬着头,冲他笑了笑:“还有工作呢老板,结束了我再走。”   笑很漂亮,话却不中听。   人世间最熬人的折磨,到底是孤身独闯刀山火海,还是自以为是美一场空?   裴致礼对着郁启明也微微笑了笑,起身直接去了浴室。   * * *   裴致礼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郁启明靠在沙发上已经过完最后一遍演讲稿。   他修改了几个用词和细节,重新传给同事。   对方刚巧也刚刚顺完了流程,问他:“郁助,方不方便让裴总再过目一下流程表?”   郁启明说:“行,你发我吧。”   对方发了一个五体投地拜谢的表情包,然后一应资料一股脑打包发了过来。   洗完了澡的裴致礼披了一件浴袍,先去倒了杯水,然后回来直接坐到郁启明的身旁。   郁启明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寸。   裴致礼:“……你躲什么?”   郁启明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他说:“没躲,给你让个位。”然后伸出手朝着裴致礼勾了一下手指:“看一下这个。”   裴致礼凑过去,下颌压着郁启明的肩,目光落到他手举着的手机屏幕上:“要两个小时?”   “差不多。”郁启明说:“后续还有媒体的招待会。”   “烦人。”裴致礼语气坚决:“不去。”   “……随你。”郁启明笑了一下,挺自然地摸了一下裴致礼刚洗过的头发:“爱去不去。”   裴致礼移开了目光,开始盯着郁启明近在咫尺那一截白皙的脖颈。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垂下了眼。   郁启明口述了一遍明天最终的流程,跟裴致礼做了确认,然后就真的准备走人了。   裴致礼送他到了电梯口。   在电梯上来前最后一次尝试说服对方:“……换个房间吧。”   听到了话,郁启明表情带着些真情实感的无奈:“……工作时间呢,裴总。”   一个在裴致礼看来拙劣到近乎于敷衍的借口。   电梯门缓缓打开,郁启明半点不拖泥带水,直接往里走。   裴致礼伸手挡了一下电梯门,郁启明站在里面摁着数字,微笑着对他说了声晚安。   “晚安。”   “……晚安。”   裴致礼松开手,电梯门终于缓缓合拢。   郁启明的微笑保持到了电梯门合拢的第三秒。   电梯运转,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郁启明盯着金属面上映照出的那一张褪去表情后、显得平静漠然的脸。   他对着他说:其实……你是喜欢的,不是吗?   镜面里模糊的人微微弯了弯嘴角,没有回答。   ***   第二天的忙碌,是从早上七点开始的。   昨天几乎下了一天的雨,今天倒是天公开眼,给了个不算明朗的晴天。   晴天总归好过雨天。   到了八点,陆陆续续一些媒体到场,陈琅比裴致礼更不耐烦跟他们做接触,借口宿醉,溜得比老鼠还快,只留下郁启明和耀华的团队一起对媒体做初步沟通。   八点一刻的时候周闵开着车赶到了园区。   他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行色匆忙,看见了郁启明也只是远远跟他打了个招呼,周闵示意他得马上把东西给裴致礼送过去。   郁启明冲他比了个手势。   周闵给他敬了个礼,扛起行李箱就往公寓楼的方向跑。   等到裴致礼衣冠楚楚到达现场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四十五分。   “再晚一点就要错过吉时了。”郁启明看了一眼腕表:“陈博士特意请了算命老师傅掐出来的时辰,花了他八百块人民币的巨款,错过这个百年难遇的吉时,他恐怕会跟你拼命。”   “是么。”裴致礼整理了一下袖扣:“告诉他这八百块不能走财务报销。”   ……。啧。   郁启明看向裴致礼。   刻薄的资本家穿戴得比昨天更精致,鼻梁上架着的那一副眼镜也换了个款式。   只是漂亮的外表掩盖不了他“凶恶”的本质,八百块而已,都买不动他半幅镜片——   心里的吐槽还未过半,那一头已经杀过来一记新鲜眼刀。   像直接看穿了郁启明心里头不说他好话,这一记眼刀实在锐利锋利。   嚯。郁启明眨了一下眼。   裴致礼语气淡淡:“你像是有什么意见,说吧。”   郁启明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吞吞冲他露出一个社交性质的微笑。   “我想说,几个分管的领导好像马上要到了——是否需要我替您引荐一下?”   “就这个?”裴致礼的语气凉过刚刚吹过的那一阵冬日的风。   郁启明没忍住,偏过头笑了两声,伸手轻轻抵了一下裴致礼的腰:“对,就这个。走吧,装个二十分钟的事儿,这你都不愿意?”   郁启明软化的态度和语气如此轻易就抚慰了裴致礼,以至于他昨夜的辗转反侧都显得多此一举。   而郁启明想的是,打工人的工作里本不应该包含哄老板这一个项目,可是老板真的很吃这一套。   老板风调雨顺了,打工人才能洪福齐天。   裴总开心了,裴总就乐意,裴总乐意了,他在任何社交场合就都可以拿捏得当、游刃有余。   一直到仪式正式开始前十分钟,陈琅陈博士才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姗姗来迟。   他用手捋了捋头发,一眼找到了正在角落摸鱼的郁启明,他走到了郁启明身旁,然后并不十分紧张地询问他:“怎么样?我帅吗?”   郁启明不方便评价,只是冲他无声地比出一个大拇指。   陈博士只觉得自己受到了来自大帅哥无声的肯定,于是他立刻就变成一枚对自己的容貌拥有巨大信心的男人。   鲜花,气球,横幅,还有电子鞭炮。   从领导勉励的致辞作为开场,到陈琅踏着吉时一脸自信地出场。   陈博士站在台上,洋洋洒洒、陈词激昂地吹捧了耀华集团整整半个钟头。   言语极尽谄媚,情绪极其到位——郁启明怀疑这一篇发言稿的撰稿人是否真的是陈琅本人。   郁启明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在陈琅第四次提到感谢耀华和裴总的时候,举起手机给陈琅那副嘴脸直接拍了个照,然后打开很久以前郁早早给他下载的P图软件。   他在软件里把陈琅的嘴巴P大。   郁启明看了看,又给P大了一点。   P图成果十分惊艳。   郁启明笑着撞了一下身旁裴致礼的肩膀,示意他看手机。   裴致礼瞥了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他说:“照片发我。”   郁启明冲他比了一个OK。   陈琅满面红光、志得意满地掐着点走下了讲台,走下台的时候跟接下来致辞的裴致礼擦肩而过。   他的手机叮咚响了一下,陈琅也没在意。   他兴匆匆地一屁股坐到了郁启明的旁边,认真就这半个小时的演讲询问郁启明的意见。   郁启明面上带着极温和真挚的笑意,大力称赞他文采出众,主题深刻。   陈琅被郁启明夸得灵魂都在半空里飘。   他嘿嘿笑着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格子衬衫:“我也觉得发挥得不错,没打什么磕巴,啧,这稿子我足足改了十遍呢,能不好吗?”   沉默是金,郁启明不说话,再一次冲他竖起大拇指。   陈琅调整了一下坐姿,志得意满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十秒后。   郁启明听到了身旁陈琅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裴!致!礼!”   心满意足的郁启明带着微笑,目视前方。   蓝白色讲台花簇拥下的男人语速平缓。   在他身后的屏幕上,当镜头切转到男人那张脸时,郁启明清晰听到了场内一阵骚动似的私语。   嗯,郁启明想,领带颜色不错。   ***   午饭后,跟着裴致礼陪同一行领导又兜转了一整个研究园区,一直到下午三点送走一行人,郁启明深感今天自己的步数得破四万。   一应事务结束,郁启明刚要松一口气,偏偏撞到一家当地的私营媒体意志十分坚定,不依不饶试图与裴致礼约一场访谈。   郁启明微笑着明确拒绝了三次,那个美女主持依旧面不改色,对郁启明说:“裴总可能今天的确抽不出空。那郁助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未来如果有机会、裴总也有时间的话,我们还是期望可以跟他当面谈一谈的。”   郁启明再一次拒绝了她。   这一次拒绝,美女主持人终于变了脸色。   她眼珠湿润,望着郁启明的目光几乎带上了几分控诉。   郁启明望着姑娘泫然欲泣那样,即便知道那是假的,到底还是心软了。   他哂笑着,最后还是抽出了一张自己名片递给她。   要不到微信和私人电话,能要到一张名片也是聊胜于无。   美女主持默念过名片上的名字,然后笑着朝着郁启明伸出手:“谢谢郁助,等您这边有空了,我再跟您联系。不好意思,今天打扰您太久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郁启明虚虚搭了一下对方的手指:“客气了。”   郁启明目送美女摇曳着身姿远去,转过身的时候却看到某个人正双手环胸,不冷不热地盯着他看。   那样子,看上去是盯了他有一会儿了。   郁启明抬了抬下巴,问他:   “好看吗?”   “你觉得好看吗?”   郁启明觉得裴致礼这个样儿还挺有趣的,就学着裴致礼的样子,直勾勾盯着他看,一边看还一边笑,说:“我觉得挺好看的呀。”   裴致礼眉心微拧,刚想开口再说点什么,他旁边突然就蹭出一个陈琅。   “在说什么呢你们?”陈琅冲着郁启明招招手:“小郁别理他,快进来休息一会儿吧,你跟个百灵鸟花蝴蝶似得忙了一天了,不累吗?”   郁启明说:“本来是挺累的,刚刚见了个……美人,就觉得,嗯,还行。”   陈琅眼睛灯泡似地直接就亮了:“哪里?哪儿呢?我看看?”   郁启明望着裴致礼微笑着不说话。   裴致礼垂了一下眼,抿着唇,浅笑着伸手拉了一记郁启明,郁启明没躲,两个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地擦着陈琅的肩往里走。   “晚了,”半步跨进办公室的裴致礼语气轻飘:“人已经走了。”   陈琅跳脚:“什么?!你也看见了?哎,那你怎么不喊我一声?”   “你自己说你嘴笨,跟媒体打不来交道。”   “这是一回事吗?这不是一回事!”   陈琅一脸遗憾地跟在两个人屁股后头也回了办公室,关门的时候还在嘀咕:“裴致礼,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忒不解风情?年过三十依旧是母胎单身真是你的福报,看你这德性,哪个美女耐烦搭理你。”   对陈琅那点牛头不对马嘴的抱怨,裴致礼选择左耳进右耳出,等人说完了,就不怎么上心地嗯了一声,权当回应。   他专心把郁启明摁进沙发休息,转身又把一杯温度刚好的热茶塞进郁启明的手里。   郁启明坐在沙发上,悠哉悠哉喝了一口热茶。   ——他倒是觉得陈琅说得有几分道理。   陈琅转头见郁启明坐下了,他也半点不见外,直接一屁股挤到了郁启明身旁。   两个大男人,挤挤挨挨凑在一起就算了,偏偏陈琅还要故意压低声音,凑到郁启明的耳朵边讲什么:“小郁,你说我评价你老板评价得有没有道理?”   郁启明笑笑不回答,顶着裴致礼凉丝丝的眼神,一脸自然地端着茶杯起身,然后,直接换了个沙发。   见郁启明躲他,陈琅就啧了一声,摆烂似地翘起了二郎腿,一边抖一边数落:“裴致礼,你说你摆那冷脸给谁看的?害得我跟小郁说点私房话都不行——要不这样吧,郁启明,你过来跟着我,我工资分你一半,我自己个人再给你批一笔奖金——不,我直接给你分红,你觉得咋样?”   ……金钱攻势很有用,郁启明心动了一秒钟。   裴致礼不说话,转过身斜坐到郁启明身旁的沙发扶手上,他没有理会陈琅“挖墙脚”,只是低头问郁启明:“这茶味道怎么样?”   郁启明实在喝不出好赖,他盯着剔透的茶水看了一眼,谨慎道:“还不错。”   “——唉不是,郁启明,你听到我跟你说话了没有?来Z市吧,这儿你也熟悉,再说了,这块项目之前本来就是你经手的,我只是被裴致礼骗回来替他打下手的,这里本来就是给你——喂,郁启明?”   听到郁启明说还不错,裴致礼就点点头,讲:“喜欢那给你拿一点。”   郁启明:“……我可以申请换回咖啡吗?”   裴致礼:“申请驳回。”   “有人听到我说话吗?——裴致礼,你再这样不理我,小心我把你老底儿掀出来!为了推Z市这个项目你在国外跟钟叔打了几个电话?你不是说要给人历练的机会吗?怎么的你有机会回国了,又把人给揪回集团了呢?”   郁启明抬头,和裴致礼对视。   裴致礼感受到了郁启明不太愉悦的情绪,他想了想,然后退了一步,讲:“再过一个月,如果你没有再出现之前的情况,可以酌量喝一点咖啡。”   如果他都已经能够接受和另一个男人接吻,郁启明想,他应该已经是到了可以每天喝一杯咖啡的健康程度了。   “不是!你们俩把我当幽灵吗?我在跟你们说话呢!!”   裴致礼抬头对陈琅讲:“你那点茶叶还有多少?”   “……干嘛?”陈琅说:“觉得好喝啊,五千块钱一两,银货两讫,拒不赊欠。”   裴致礼说:“贵了。”   陈琅一拍大腿,神情坚定:“不讲价!”   “没跟你讲价。谈钱伤感情,当兄弟那么多年了。”   裴致礼一边说话一边起身,他把那一盒茶叶礼盒当着陈琅的面拆开,从里头拿出两盒茶叶罐,然后,直接塞进了郁启明的西装口袋。   ……   陈琅震惊于裴致礼的无耻。   郁启明低头看了一眼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口袋,然后笑着抬起头对陈琅说:“谢谢陈博士,盛情难却,那我就笑纳了。”   陈琅伸出手,手指发着抖指了指裴致礼:“贼骨头!”   又转过头指了指郁启明:“说话好听的贼骨头!”   陈琅掷地有声下了结论:“一对贼骨头!”   * * *   当着陈博士的面拿了他小几万茶叶的后果,就是当天夜里被他拉着灌了小一斤的白酒。   裴致礼挡着郁启明,没让他多喝,郁启明就也真的没跟他客气,顺势便搬了个凳子换了个席面,和几个不会喝酒的研究员坐到了一桌。   郁启明长相绝佳,气质文雅,言语分寸又把握极好,几轮好话下来,轻易哄得一桌的人晕头转向,不知东西。   也是巧,坐在郁启明旁边正好是昨天借给他伞的小周姑娘。   小周姑娘本来还觉得美人只宜远观,没想到听其言观其行,此君竟然人美性更善,她不由就放大了几分胆子,惦记着来之前师姐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儿,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和人攀谈。   小周想破了头,想出了一个话题:“……郁助,听老大讲,你是S大法学院毕业的?”   郁启明一边剥松子,一边点头讲:“是的,学法的。”   “老大说你当年想学数学的,后来怎么学法律了?”   郁启明说:“主要是高考没考好吧,跟一开始的预估差很多。”   理由很真实。   真实到让小周觉得自己在哪壶不开提哪壶:“……,对不起……”   看小姑娘尴尬得有些手足无措,郁启明赶忙道:“没事儿,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没学数学是挺遗憾的,但是因为现在年薪还可以,所以也算弥补了这一部分遗憾吧。”   小周被郁启明一句话成功开解尴尬,她赶忙端起旺仔牛奶跟郁启明碰杯:“打工人打工魂,赚钱万岁”   郁启明也笑着端起自己的椰汁跟小周碰了一下杯:“赚钱万岁。”   小周一口闷了半罐子甜奶,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实在不是社交这块料子,还不如长刀直入来得干脆。   于是她讲:“那个,郁助……”   郁启明理了理松子壳:“嗯?”   “就不好意思问一下子。”   郁启明说:“嗯,问吧。”   小周:“——你现在是单身吗?”   郁启明伸手拿了一个橘子,听到了问话,微微挑眉看向小周。   小周赶忙摆手:“啊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师姐托我问一下,她今天有事没能过来,错失了机会,所以她就托我问问。”   现在的女孩儿都又明朗又直接。郁启明低低地哦了一声,捏着手里的橘子转了一圈。   他像是认真想了一下,然后才轻声对小周说:“不好意思,麻烦你转告她,暂时不算是。”   暂时,不算是。   这五个字组合起来的答案让小周卡了一会儿机。   她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哦、哦好的,知道了,谢谢郁助。”   道完了谢,她当即拿出手机,说:“那我现在就告诉师姐。”   ……。不仅明朗直接,还十分有行动力。   小周激情地敲着键盘,手机屏幕都被敲得哒哒作响。   她直接复述了郁启明的答案,对她师姐说:【我问了他是不是单身,他的原话:暂时不算是。】   师姐秒回:【哦~】   小周问:【哦~,是什么意思?】   师姐说:【意思是,这个回答很有意思。】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但他说,暂时不算是。】   【嗯,他应该是认为自己短时间内、暂时性地陷入了一段令他无从回避但又不能下决心的关系。】   【他大概有点犹豫,也有点不确定。】   【我打包票,他这事儿肯定没过明路。】   【换句话说,理论上讲,他的状态,其实更接近于单身】   【或者再换句话说,他对这一段不明朗的关系持有极其悲观的态度】   【只是无论他与对方是否有具体进展,他都认为自己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接受女性的示好与暧昧。】   【悲剧和破碎感搅和在高标准的道德里,他身上的排他性又重得有点过了头】   【所以……】   【我开始好奇了,心防这么重一人,到底是谁钻了半条缝进去?】   师姐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之后补充道:   【总之,温柔又破碎,芜湖,更令人心动了。】   小周读完师姐的长篇大论,十分认真地回复了一个:【?】   师姐再次回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然后说:   【再替我问问,能不能互相留一个微信好友位。】   【躺列也行,我什么都不干。】   【我发誓。】   【乖巧.jpg】   小周盯着那个乖巧微笑的小猫咪,觉得它跟师姐实在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师姐。   自己的师姐。   小周捧着手机,深呼吸鼓起勇气抬起头。   她朝着“温柔又破碎”的大美人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那个,郁助,我师姐又问,方便跟你加个微信好友吗?她说她什么都不会干,就纯躺列,招呼都不会跟你打一个那种躺列。”   郁启明像是颇感意外地眨了一下眼睛。   小周立刻道:“不方便的话我现在立刻马上就拒绝她!”   郁启明目光瞥过小周双手捧着的手机,顿了顿:“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可以的。”   说着,他拿出手机,然后问小周:“她的微信号是?”   竟然成功了?小周瞪大眼睛,然后特别利索地报出了一串数字。   郁启明输入数字,跟小周确认过昵称,点击添加:“麻烦她通过一下。”   小周低头打字,然后对郁启明说:“哦,那个,郁助,我师姐说,你可以给她备注一下。”   “好的。”郁启明握着手机:“她怎么称呼?”   小周盯着手机,一字一顿地念出师姐发过来的离谱长句:“你可以备注她为:对于美人抱有最纯洁期待同时希望您尽早分手并走出情感阴霾的罗丹阳。”   郁启明握着手机,再次微微挑了一下眉。   小周诚心实意地觉得师姐有点太秀了。   好在郁助显然见过大场面。他脸色半分不变,甚至还一脸平常语气地问她:“罗丹阳对吗?”   郁启明把罗丹阳三个字输入完毕,一边问一边把把屏幕侧过去给小周看了一下。   帅哥的情绪控制能力可真牛逼……   他到底曾经经历过几个离谱的追求者才能做到这样情绪稳定?!   小周偏过头看了一眼郁启明的手机屏幕:“是的,就这个名字。”这个令人胆寒的名字。   郁启明备注好名字之后,注意到了小周萎靡的神情,他安慰道:“没关系的,不用介意,罗博士性格很幽默。”   小周继续萎靡:“……太丢脸了。”甚至在某个瞬间,她难以分辨丢脸的到底是师姐还是她。   郁启明收好手机,端起椰奶,跟小周的旺仔碰了一下杯。   小周一脸郁卒拿起旺仔,一口闷完了剩下半罐甜奶。   ——总之,无论如何,她以后再也不会再替师姐传半句话了!   ——绝对不会了! 第56章   如果说昨晚的陈琅还算克制,今晚上他就是豁出了老命喝酒。   这酒喝得他手下几个跟了他很多年的研究员看了都觉得惊奇。   虽然老大是贪杯,但是也克制,以前也就休息的日子里搞上那么两杯,多了一滴都不会沾,认识那么多年了,他们可以说是从没见过他摆出这么个架势喝酒的。   主要是他不仅自己不要命地喝啊,他还拉着大老板给人灌酒啊,那一杯一杯给大老板灌酒灌得简直称得上是气势凶悍。   喝酒的借口还千奇百怪,连小学的时候路过你家替你捡了一回足球这种事情都要拿出来当来一杯的借口。   就大老板,看上去气质特别高冷一个人,在喝酒上面居然也挺有几分赤忱坦荡,那么离谱的劝酒话都出来了,他该喝还是喝。   那一杯一杯喝得真的是实打实、半点不带迷糊的。   就这种态度不能不博人好感。   等喝到酒席上的酒瓶都见了底,郁启明终于起身,跟小周和一桌席面上的人打了个招呼,然后端了一杯椰汁走到裴致礼的身旁。   他对着坐着的陈琅举了一下杯子,笑道:“尽兴了吗?陈博士。”   陈琅拿着筷子正在夹花生米,夹了五六次也没夹起来,他放下筷子对郁启明说:“你又不喝,到点了就过来,比闹钟还准时。郁启明,你说你,怎么就躲爱你裴哥后面呢?唉,当然,我知道,你有借口的嘛,你未成年咯,是他不让你不喝酒咯。账还是得算在裴致礼头上对吧,所以,管得真宽啊裴致礼,你管得真宽。”   喝醉了的人说醉话,没头没尾没逻辑。   裴致礼背脊靠在椅背上,衬衫袖子松松地挽起,手指间把玩着一枚银色的打火机。   听了陈琅的话,他抬起头看了郁启明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眼皮,只有嘴角意味不明地嗪着一抹笑。   郁启明单手搭在裴致礼的椅背,笑着说陈琅:“看来陈博士真的到顶了,是喝不来了。”   陈琅撸起袖子摸酒杯:“玩激将法?”   郁启明说:“没读过三十六计,不懂这个,您就说还喝不喝吧。”   陈琅晃了晃酒瓶,把剩下几滴酒倒杯子里,他站起来:“郁启明,你过来收尾是吧,行,最后走一个,咱结束!”   郁启明跟陈琅碰杯:“别啊,再开一瓶,我还没跟您好好喝呢。”   陈琅一口闷了最后小半杯酒:“嘶,你看我傻的是吗?上你的当?行了行了,结束结束,新年快乐,散了散了!”   郁启明喝完杯里的椰汁:“真散了?”   陈琅放下酒杯,一张脸上醉意熏然:“郁启明,你心眼坏得很啊,你说你都这么坏了,你能不能过来,帮我个忙?”   郁启明说:“说说什么忙。”   裴致礼拉了一下郁启明的手,郁启明低头看了他一眼。   裴致礼说:“别理他。”   陈琅却还在说:“我看来看去,就你合适,身家清白,长得好看,认识那么多年,也算知根知底。”   裴致礼语气难得带了几分不耐的情绪,冷冷地问陈琅:“你脑子清醒吗?”   陈琅拍了一记自己的额头,说:“清醒的啊。”然后又冲着裴致礼挥挥手:“不关你的事哈,你少插嘴。”   说着他伸手一把握住郁启明的手,对他说:“具体是这么回事儿。我姐,异父异母那个姐,你小时候见过的哦,就她,前两年被个渣男哄骗着结婚了,为了她的幸福,我想让你帮帮忙,去勾引一下她。”   裴致礼额头青筋暴起,他深呼吸了一下,一把扯开陈琅的手。   裴致礼这一下扯得挺重的,陈琅被扯得踉跄了一下。   陈琅重新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然后抬起头又对郁启明讲:“我想了很久了,就觉得只能靠这个办法了。小郁,你真的合适。你看你长得,多好看啊,拆人夫妻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嘛。而且你人品又好,我信得过你,知道你只是演演戏,不是来真的,所以,求你,就帮帮忙,拆了这对夫妻呗。”   陈琅打了个酒嗝,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补充道:“当然了,也不一定非要勾引我姐,勾引那个渣男也成的。”   郁启明沉默地摁下了裴致礼那双险些糊到陈琅脸上的手,微笑道:“不好意思,陈博士,这事儿专业不对口,做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你也不乐意吗?我已经把身边长得还行的都问遍了,裴致礼也不乐意,他就不说了,我本来就不看好,冷冰冰的哪里会勾引人呢?”陈琅扶着酒杯,吸了一下鼻子:“剩下的,我连裴时雪都拉下脸去问了,顺便还问了问傅清和,他们俩也都不乐意,裴时雪还说我脑子有病,我智商150我脑子有病?裴时雪才有病,换了一个心脏了还不老实,一天天地上蹦下窜不知道在忙活什么东西。”   裴致礼捏着郁启明的手指,冷冷道:“说你自己就说你自己,别扯不相干的。”   陈琅叹气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抖,他在果盘里拿了一颗草莓,喝多了酒,下手没个轻重,草莓被他两个手指直接碾成了一团汁液,他还恍若未觉,继续在那边嘀咕:“小郁,说真的,我都快绝望了,再这么下去,他们孩子都要搞出来了,那我怎么办啊。”   郁启明递了一块毛巾过去,十分善解人意地劝解陈琅:“未来日子还长,才在一起两年,不算什么的。”   裴致礼听到了,他的手指一顿,望了一眼郁启明,又缓缓收回目光。   这一场宴席在陈博士的长吁短叹、泫然欲泣中结束——陈琅的情殇显然属于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隔壁几个研究员都听到了陈琅无理湳風取闹的要求,老大竟然异想天开地想让郁启明当小三去拆人夫妻!   是真喝懵了才说得出口吧!   这郁启明,郁助,在集团里的身份位置太特殊,天子近臣说的就是他。老大说的那些话实在上不了台面,万一要是惹人不开心,到时候别管私交不私交的,有的是小鞋给他们穿的。   于是乎,好几个人特意在宴席散场后凑上来给郁启明道歉。   郁启明笑说:“没事,陈博士开个玩笑罢了。”   旁边一个喝了半醉的、半秃年轻研究员大着舌头说:“可能还真不是玩笑,唉。”他摸了摸头顶仅剩的几根头发补充:“老大都说了,要实在找不到人,他就亲自上了。”   “你说,他早干嘛去了?”另外一个研究员也插了一嘴:“该断不断的,浪费了那么多年。时间就是金钱啊,年轻一去不复返,非要熬到自己人老珠黄了再去追吗?真想不通老大怎么想的。”   几个人一边道歉一边拆台,陈琅的人身形象在下属同事开过光的嘴巴里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痴男怨夫。   郁启明不方便发表意见,只能保持微笑与沉默。   人伦在陈琅的这一段感情之中成了一道比法律更难跨越的屏障。而当这一道人伦还不是由血缘、而是由道德构筑起来的时候,那它就不可避免更显得巍峨耸然,不可翻越。   很多时候跨越它也许仅仅只需要两情相悦,可偏偏陈琅要不到这一个两情相悦。   聪明脑袋碰了壁,兜兜转转十余年找不到出路,最后也还是只能学着俗人借酒消愁。   只能说感情的确是个狠辣又伤人的坏东西。   * * *   裴致礼比昨天喝得多,但是依旧很难叫人一眼判断出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整个人从走路步伐到说话语调都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再加上今天或许是因为屁股后面一直跟着一个周闵的关系,郁启明和他除了在席宴接近尾声时候稍稍碰了碰指尖以外,其他的时间里,彼此正经得仿佛昨天刚刚接过吻的不是他们两个。   郁启明让周闵先送裴致礼回去休息,他今夜滴酒未沾,除了接受裴致礼的好意以外,他也的确是特意留心,毕竟后续还有一部分善后工作需要他去完成。   郁启明为人周全,周闵又十足信他,那他觉得郁哥发话,他听就是了,然后半点没多想,直接就伸手就想要去扶一把裴总。   然后裴总就十分嫌弃地侧身躲开了。   周闵:……。   周闵:TAT。   郁启明也看到了裴致礼侧身避人的行为,他想了想,然后走过去跟裴致礼说话。   周闵脑子终于长出来了,他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特意站得远了点。   站远了,他就听不到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只恨他还长了一双眼,清清楚楚看到裴总伸手替郁启明扣了一个衬衫扣子。   周闵眨了眨眼,转过头,把头扭向了天。   在周闵的头扭到快要抽筋的时候,裴致礼和郁启明在那一头终于说完了话。   裴致礼披着衣服走了过来,跟周闵擦身而过的时候面色平淡,没说一句话。   周闵转过头,朝着站在原地一手插兜的郁启明比了个手势,郁启明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周闵就急忙转身跟上了裴致礼。   周闵也看不出裴总有没有喝多的。   反正裴总这个人吧,从他回国到现在,他也跟了他一年多了,跟得越久,周闵就越是觉得裴总这个人深的浅的他其实半分都没摸出来。   哦,除了摸出来一个钟意郁哥以外……   走到僻静处,夜风又大,周闵冷得缩紧了脖子,突然,走在前面的裴致礼停了脚步,周闵脑子一凛,也急忙顿住了身形。   裴致礼偏了偏头,看了眼周闵,问他:“傅清和那边怎么说?”   周闵肃容道:“傅总一个小时前来电话,说裴先生情况良好。”   裴致礼微微点了一下头,语气平淡道:“等明天我和郁启明到了平川,你替我飞一趟东京。”   周闵颔首:“好的,裴总。”   裴致礼补充道:“等你到了东京,见了傅清和,记得替我再揍他一拳。”   周闵说:“好的……嗯?”   裴致礼的语气依旧带着一种完全不在意周闵死活的平淡,他说:“顺便告诉他,裴时雪要是死了,他最好立即了断去陪他,但凡他犹豫一分钟,我保证,我会去砸了周舒岸的墓碑,挖了他的坟,然后把他的骨灰和肉泥拌在一起喂野狗。”   ……。   周闵咽了一口口水。   “……好的,裴总。”   没、没问题,裴总。   * * *   等郁启明处理完事情,抬起手腕看时间,已近十一点。   半个钟头前刚下过一阵冰凉的夜雨,伴随着呼啸的冷风,断断续续下了十分钟,台阶浸湿,蜿蜒曲折的桥岸尽头那一树红枫也全然湿透了。   郁启明路经池塘,看见一尾金色的锦鲤在路灯的映照下用尾鳍荡开一圈层叠的波浪,波浪四散,它潜入水底。   郁启明望着那一层层的涟漪,伸手在衣服口袋了摸了两圈。   这一段时间他有些刻意的放纵,烟瘾比之前有所加重,几乎可以和当年毕业前夕相媲美。   大衣口袋里余留一包瘪了的烟盒,空荡荡还剩最后一支,郁启明站在路灯下点了烟。   只是还没抽完一支烟,裴致礼就来了电话。   郁启明一边抬脚一边接了电话,裴致礼问他:“结束了吗?”   郁启明唔了一声:“结束了,在回来路上。”   裴致礼问他:“冷吗?”   郁启明笑了下:“有点。”   裴致礼说:“那你加快一点步伐。”   郁启明又笑了下:“不着急。”   裴致礼顿了一下,语气低低地嘲他:“喜欢吹冷风是吧?”   郁启明拿下烟:“也不算喜欢。”   “那应该是想念生姜红糖水了。”   郁启明笑了出来:“别,真不用,饶了我吧。”   裴致礼像是也笑了一下,语气淡淡问他:“到哪儿了?”   “陈琅的情人坡。”郁启明摁灭烟蒂:“我还是觉得要加两盏地灯。”   “嗯。”裴致礼说:“你让陈琅打个报告上来,加灯的资金我提前批了。”   郁启明走入灯火,笑着说:“谢谢老板。”   十一点十分。   郁启明电梯到顶,门打开的时候,他一眼看到周闵正盘腿坐在门口地上摸鱼玩游戏。   周闵看到郁启明,忙拍拍屁股站起来:“郁哥。”   郁启明对他说:“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的,郁哥也辛苦了,晚安。”周闵收好手机,预备直接开溜。   “对了小周,”郁启明像是无意,笑着问了句:“裴董知道裴时雪先生的事情吗?”   周闵摸了一下头发,说:“郁哥,裴先生这事儿,哪敢让裴董知道啊。”   “这样。”郁启明弯了弯嘴角:“所以,该是裴致礼负全责的,对吗?”   周闵眼睛瞟了一眼郁启明,低声道:“……裴先生目前情况还好。”   “嗯,我知道他死不了。”郁启明笑道:“毕竟祸害遗千年。”   周闵:……。   郁哥,你这话我实在没法接啊TAT。   “还是得让裴董知道。”郁启明松了一下领带,嘴角的笑意停留在最恰到好处的弧度,是社交场合中最温和得体的那一种:“劳烦小周给裴董透个风吧。”   周闵十分为难地凝起了眉头:“……郁哥,这事儿,我真的——”   “别慌,知道你为难,我只是怕你嘴巴闭太紧,在裴董那里交代不过去,裴董的脾气……”郁启明伸手拍了一下周闵的肩:“至于裴总这边,有我呢,没事儿的。”   周闵挎着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郁启明脸上鼓励的微笑一直挂到周闵的电梯下到二楼,他缓缓收起笑意,面容平静地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才推开房门进去。   屋子里暖气打得很足,裴致礼洗过了澡,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鼻梁上架着眼镜,坐在书桌前正盯着电脑屏幕。   看到郁启明推门进来,他侧了侧身,问他:“周闵答应了?”   郁启明脱下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什么?”   “隔音不好。”裴致礼指了指大门,主观上他并没有想听的意思,然而客观上两个人的交谈他的确听得一清二楚。   裴致礼移动鼠标关了文件,然后目光落到郁启明的身上,评价道:“你恐吓人挺有一套。”   恐吓?   郁启明回想了一下,笑着否认:“没有吧。”   郁启明坐进沙发,伸手抵了抵额头,转移话题问裴致礼:“人难受吗?”   裴致礼合拢电脑,走近郁启明:“有点。”   郁启明说:“醒酒药呢?”   “吃了。”裴致礼伸手贴了一下郁启明的脸:“要洗个澡吗?”   郁启明笑了笑:“在这儿?”   “不可以吗?”裴致礼弯起手指,掐了一把郁启明的脸颊:“不对你做什么。”   “嗯?我该不该相信?”郁启明抬起下颌看向站立着的裴致礼,重复着又问了一遍:“我该不该相信呢?”   裴致礼低下头,嘴唇贴了贴郁启明冰凉的额头:“你要相信我一点,小星星。”   小星星。郁启明觉得有些肉麻,他闭了闭眼睛,在对方移下来的时候,和他接了一个时间不算很长的吻。   结束得不算轻易,但是也没有昨晚那么狼狈。   裴致礼给他倒了一杯水,又问了他一些细节,郁启明把事儿交代清楚了,就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躺了一会儿,放空放空脑子,让自己回回血。   裴致礼趁着郁启明休息的功夫,给郁启明在浴缸里放好了水。   郁启明本来很坚持想回去冲个澡——在看到那一缸热水的时候,他动摇了。   今天走了四万步,郁启明想,他的身体比他的脑子更需要这一缸热水。   动摇是败退的第一步,郁启明能做的只是把试图给他解衬衫扣的裴致礼恭敬地请出浴室的大门。   心底的线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一直在往后撤退,几天前的牵手、不久前的接吻,乃至于不久的将来,可预见的……性事。   只是,郁启明依旧觉得裴致礼并不清楚那代表什么。   郁启明把自己泡进热水里,温热的液体拥抱住身体,疲乏也逐渐笼罩上他的眉眼,他把头靠在浴缸的枕靠,微微睁开眼,盯着浴室天花板上那一朵蜿蜒扭曲的花枝样的暗纹。   或许是这两天接吻太多,裴致礼的明示、暗示也太多,郁启明连带看天花板上的一朵花都能联想到一些扭曲交缠的、正处于交配期的蛇类。   郁启明捧起热水,给自己兜头浇了下来。   ——他知道,他不该……   至少不应该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想到乔丰年,这实在过分。   可是郁启明曾经过往所有的性经历只与这个男人有关,那么在联想到性这一部分的时候,乔丰年就变成了一个绕不开的、巨大的天坑。   ——郁启明与乔丰年的第一次堪称灾难。   大多数男人的天性,是基因控制下的进攻欲望。   好胜、挑衅、冒犯、掌握、控制,乃至于,暴力。   而违背自然的性爱方式必然违背人类的天性。   他与乔丰年看轻了男人的天性,那么床就成了斗兽场。   郁启明在费劲力气,终于成功压制住了对方之后,事情的进展突然变得可笑了起来。   在进一步之前,他有了第一次和男人接吻时的反应,他干呕了起来。   郁启明直接松开了乔丰年,他甚至来不及跑进浴室,直接趴在床沿,呕到青筋四溢。   而获得了自由的乔丰年呆怔地坐在床尾,许久才回过神来,开口问他:还好吗?   不太好。   莫名其妙上涌的自厌情绪到达顶峰,对于乔丰年的忍耐程度也不可避免地下降。   差不多已经习惯了的、顺理成章接吻成了难题,后续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精神凌迟。   乔丰年问他:你是受不了这个,还是受不了我?   而郁启明告诉他:我对这个事情或许有心理阴影。   如果两个人做爱之前需要先经历一场暴力和镇压,那么这些东西对于郁启明来讲,理所当然都会变成了噩梦。   可当郁启明已经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乔丰年了,乔丰年却固执地不愿意放弃尝试。   他说服了自己,用带刺的承受掩饰了他下意识的推拒和反抗——他们花费了将近三个钟头才完成了第一次。   虽然乔丰年已经竭力忍耐,可在郁启明看来,这依旧更接近于是一场搏斗。   是他和乔丰年的、身体上的搏斗。   也是他和自己的,精神上的搏斗。   好在之后很久,他们都没有第二次。   直到乔丰年酒醉,深夜给他打过来电话,用说不清楚一二三四的口舌喊他郁启明,对他说,我有点想你了。   第二次后的乔丰年依旧并不好受,他躺在床上,像是完全没有了半点力气。   郁启明开始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花费巨量的时间,去做这种让彼此并不感知到快乐的事情。   人为什么非要用痛苦来确定存在?   郁启明想不通,但他也承认,他拒绝不了乔丰年,即便性爱并不如同传闻中那样叫人快乐,他依旧会想要乔丰年的陪伴。   好在时间是强大的东西,他们纠葛愈来愈深,感情和欲望也在互不期待里扭曲生长。   扭曲生长也是在生长,不健康的感情也是感情,至于欲望——底色痛苦的欲望也依旧是欲望。   乔丰年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成功把他的男性自尊和他脱下来的衣服一起凌乱地丢弃。   郁启明不愿意过多揣测他的心路历程,可是想必一定并不好受。   摈弃争斗是获得快乐的第一步,他们努力了很久,才能像最普通的情侣那样,去彼此身上获得最浅薄的快乐。   那些快乐很好。   可是那样的快乐需要用那么漫长的痛苦作开端。   ——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一桩好生意。   何况裴致礼骄傲更甚乔丰年——如果乔丰年需要用将近一年才能适应,那裴致礼需要多久?   热气蒸腾,浴室笼罩在白雾里,模糊了天花板上那一大片蜿蜒的花藤。   郁启明躺在浴缸里,轻轻吸了吸鼻子,又低低叹了口气。   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再从头到尾去经历一次让他精疲力尽的、痛苦的搏斗了。 第57章   怕郁启明在浴缸里泡过了头,裴致礼给他定了个二十分钟的闹钟。   二十分钟,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至少应该足够裴致礼过完手里这一份文件。   只是一直到十分钟后,他也没能读过三行,裴致礼放弃效率低下的工作湳風,起身端了一杯水,走到了窗边。   屋外的雨停了,宿舍楼下的篮球场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水,路灯映照,泛出带着凉意的光。   裴致礼仰头喝完了那杯水。   冷的水没能浇透被情感的岩浆灼烧过的滚烫的五脏六腑,他放下杯子,推开了窗。   冷风裹挟着潮湿的空气朝着裴致礼袭来,让他那一颗被酒意侵袭的大脑稍稍回复了一些理智。   他站在窗口,神思莫名漂浮到了那一道遥远的、带着冷意的光芒上。   浮光碎裂在不远处的地面,带来如同潮涌一样的声响。   永无止尽的海潮声是一道挣脱不得的梦魇,裴致礼仿佛还是和当年一样,只能一个人孤寂地静站在高处,无能为力地望着那些碎裂的星光投射在晦暗平静的海面。   ——直到闹钟声响把他惊醒。   郁启明刚刚跨出浴缸,门外就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郁启明?”   郁启明扯下一块浴巾潦草地擦干了身上的水渍:“怎么了?”   “时间有点久了。”裴致礼提醒他:“你差不多可以出来了。”   郁启明丢开浴巾,套上了浴袍,一边系带子一边走过去开门。   “我已经好了。”   郁启明推开门走了出去,身后白色的水雾随着他的步伐缓慢地淌出。   湿漉漉的头发贴服在修长的脖颈,潮热的水珠顺着被热气熏红的脸颊滑落领口,裴致礼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郁启明泡完澡只觉得口渴,沙发旁的茶几上放着玻璃杯,玻璃杯里倒了半杯水,郁启明伸手摸了摸,温的。   裴致礼去了浴室拿了一块毛巾出来,看到郁启明坐在沙发上,正拿了他的杯子喝水。   “是我喝过的。”裴致礼把毛巾盖到郁启明的头上,讲:“不介意吗?”   郁启明喝完水,放下杯子,回答说:“不介意。”亲都亲过了,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裴致礼稍稍用了点力气,郁启明就乖觉地低下头,任人替他擦头发。   “第二次了。”裴致礼捋了捋男人潮润的额发,语气严肃,饱含批评:“为什么不吹干头发?”   “想你帮我吹。”郁启明想了想,又笑着加了句:“再考察考察你手法有没有进步。”   裴致礼的手停住。   郁启明抬头看他:“怎么了?不愿意吗?”   男人光洁的皮肤带着潮润的红,唇角和眼角都带着温润的笑意。   裴致礼放下手里的毛巾,冷静地扶了一下眼镜:“……愿意。”   吹风机的声响足以掩盖掉一些过于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同频的噪音之下,低着头被吹着头发的男人摸出了手机,十分自然地切出了游戏界面。   头发吹完了,一局游戏却还没结束。   去掉西装和衬衫,额发遮挡住眉眼,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的郁启明和几年前还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裴致礼收起吹风机,郁启明百忙之中抬起头对他道了声谢。   裴致礼看了一眼对方的手机屏幕,转身把吹风机放回浴室。   等再出来的时候,男人正开着麦,语气温和地问候着游戏里的队友:   “考虑转行做人机吗朋友?”   “您记得上手玩,不要用脚,谢谢。”   “兄弟家里开了几个菜鸟驿站?”   终于,手机里传出另一个年轻男孩儿的声线。   男孩儿说:“哥,你声音真好听,都把我骂爽了,多骂几句呗。”   男孩儿又说:“哥,处对象吗?我可男可女。”   裴致礼走到了郁启明身旁,坐下。   郁启明抬头,瞄了裴致礼一眼。   他一边操作,一边对着手机最后讲了句:“性骚扰,举报了。”   然后一波推平,游戏结束,退出,锁屏。   裴致礼看着黑了屏的手机,问他:“怎么不玩了?不是挺好玩的吗?”   郁启明捏着手机,笑道:“你没闻到酸味儿吗?”   裴致礼微微抬起下巴。   郁启明伸出手,捧住了裴致礼的脸,挨过去,笑眯眯问他:“裴致礼,你跟陈琅喝的真的是酒吗?”   被捧着脸的裴致礼声音依旧保持着平日里的镇定:“半壶酒,半缸醋。”   ——郁启明觉得裴致礼喝多了酒还挺可爱的。   过量的酒精和郁启明的态度都让裴致礼紧绷的大脑逐渐松弛,大脑里翻涌的海潮声褪去,于是,那些一直蠢蠢欲动、又被理智摁压在死角的东西,就那么声势磅礴地冲垮了裴致礼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你今晚和那一位周姑娘聊得太投机了。”裴声音带着些沙哑的低沉,他问他:“你们说了什么?”   郁启明眨眨眼,松开裴致礼的脸,重新坐回沙发:“闲聊呗,姑娘家的事儿,不能跟你讲。”   “是聊到了读书时候的事情吧,我听到了一点。”裴致礼低下手,把人的手握到了手掌心里,语气平静道:“她问你,为什么没学数学。”   郁启明呼吸微微一顿,眼珠移动,蜻蜓点水似地瞥过裴致礼那张看不出具体情绪的脸。   裴致礼捏着郁启明的右手的手指,像是轻轻在捏着玩。   从指骨,到指尖,从食指,到无名指。   他的指腹轻轻摸索过郁启明右手的无名指,薄薄一层的茧,和少年的时候触感并不相似。   “你说你高考没考好,对,很多人,包括我,我们现在都知道了,你高考没有发挥好。”裴致礼的指腹轻轻蹭过郁启明的手腕:“只不过,郁启明,我能问问你,你具体是因为什么原因没发挥好吗?”   指腹不算暧昧地匍匐过手腕,攀爬到手臂,最后停留在手肘。   裴致礼的手指,一寸、一寸探入宽松的衣袖,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摸索过郁启明所有的皮肉和骨骼。   郁启明保持着乖觉的沉默。   裴致礼张开手掌,温热的掌心贴服在郁启明臂膀的皮肤。   “刚回国的时候,有一次开会,我看到你用左手写字,你写了……檀深雪散、玉瘦香浓。”裴致礼轻声夸赞:“字很好看,只是我不记得你以前会用左手写字,是什么时候学的?”   郁启明抬眼看他。   裴致礼的眼神带着顽固的偏执,像是今晚的他无论如何也必须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郁启明笑了下,稍微用了点力道想要抽回手。   发现了郁启明的意图,裴致礼瞬间加重了力道,死死握住那一只手臂。   他握着郁启明的右手,将它微微举起:“之前在春山耀华做的那一套体检,医生给我也发了份报告,我仔仔细细看了,你身体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这只右手。”   裴致礼死死盯住郁启明:“它受过很重的伤,对吗?”   郁启明呼出一口气,又笑了一下,他面色轻松地点了点头,说:“对,受过伤,算严重吧,打了很久的石膏。”   裴致礼喉结微动,像是在吞咽什么让他难以容忍的东西。   “……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郁启明张开自己右手的手掌,他看着自己手掌心那几道象征命运的纹路,又轻轻地把它们握拢。   这只手算得上是漂亮——可是漂亮又怎样?派用处的时候不能用,只能挂在脖子里。   郁启明的心底不可避免地升腾起轻微的焦虑。   其实人都这样,期望自己可以在故人的面前扮演好一个相对完美的角色。   郁启明知道自己这个人包袱重,裴致礼对他来讲,又多多少少算是特殊那一个,他想要在裴致礼的面前尽量保持住一个形象也不是说不通。   但是裴致礼既然已经问出口了——有些小事儿能三言两语笑着骗着敷衍过去,但有些事情不能——不可以。   郁启明也知道,裴致礼想问的东西多了去了,还有他想要替自己解释的——   上次他大概就想说了,结果因为隔着手机见了只狗,郁启明发了好大一顿脾气,现在回过头想想,裴致礼是真的冤得都没地方说了。   可是该忍着的,裴致礼也依旧忍了,忍到今天也没再提起。   现在他湳風喝了点酒,终于壮了点胆,却也只敢问一问他高考的事儿。   郁启明动了动手臂,示意裴致礼松松手:“捏疼我了。”   郁启明说疼,裴致礼霎时就松了手。   收回了右手,郁启明动了动手腕,讲:“你这不都已经猜出来了吗?”   裴致礼不说话,死死抿住嘴。   “就是你想的那样。”郁启明叹了口气:“高考前那会儿,出了点……意外,右手被人砸伤了,打了石膏右手没办法用,所以花了两周的时间训练了一下左手,勉强能用,就是速度跟不上。”   所以,高考失利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什么?   是因为,郁启明是用的左手答题。   或许最难熬的日子真的已经过去了太久,郁启明本以为自己会克制不住自己心底的焦虑,然而事实上他没有,他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丁点儿无奈的笑。   至于终于得到了答案的裴致礼——他那点表情实在太苦大仇深。   郁启明盯着裴致礼仔仔细细又看了会儿,真就觉得还是挺可爱的。   觉得可爱了,就没忍住,又上手去捧了捧他的脸。   “好了。”郁启明笑道:“公平一点,让我们交换答案。下午在陈博士办公室里,他说的那几句话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你也给我解释解释呗?”   裴致礼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可是喉咙口依旧像是哽着什么异物,让他想要说话的时候,一时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郁启明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裴致礼的脸,催他:“给你机会呢。”   裴致礼轻轻咳了一声,眼眶有并不明显的红。   “Z市这个项目刚立的时候,你已经从法务部调出来,跟着钟遥山差不多满一年了。”   郁启明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钟遥山想把这一个项目摁到我回国了再启动,我说服了他,让他把这一块全权交给你去管。”   ……嗯,拿几十个亿,专门给他刷资历了。   郁启明的牙齿轻轻碾过自己的唇肉,舌尖很快就尝到了细微的血腥气。   裴致礼侧过脸,把自己的脸轻轻埋进郁启明的手掌心。   他说:“……我有私心的。”   私心,做人谁能没有私心。郁启明问他:“什么私心?”   裴致礼声音带有一种故作平静的冷淡:“——我看到了你在群里发的旅游攻略。”   旅游攻略——哦,旅游攻略。   郁启明说:“哦,这个是之前做的了,他们问我哪儿好玩,我就顺手发群里了。”   之前做的。   之前什么时候做的。   给谁做的?   “在Z市这两年,你是很忙的吧,忙到没有时间休息,忙到没有时间回一趟S市——我就是想让你这么忙。”裴致礼顿了顿,又讲:“可你都这么忙了,却还有时间出去玩,郁启明,你怎么做到的?”   ……。人太聪明敏锐也就这点不好,一个旅游攻略的PPT都能让他窥探到当年郁启明和另一个人生活的一角。   郁启明是很忙。   忙到脚不沾地,忙到和乔丰年晚上打个电话都超不过十分钟。   累,困,抽不出时间回一趟S市,和乔丰年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面。   可乔丰年来了……他怎么都得抽出半天时间陪,第二天实在没办法,又怕他无聊,于是连夜给他做了个游玩攻略。   在当年给感情甚好、特地过来探望他,他却抽不出时间陪伴的男友做一份旅游攻略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吗?   ——不是。   那给同事们发了这一份旧日的攻略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吗?   更不至于。   郁启明想来想去,觉得问题可能还是出在忘记把裴致礼踢出群这一点上。   老板应该要和员工保持距离。   工作时段里,邮件联系就可以了。   裴致礼等了很久也没等来郁启明出声,于是他微微抬起头,再一次重复问:“你为什么还能有时间呢?”   总归还是喝多了酒。不然怎么也不会这样挖根究底似地追问。   简直是带着那么一股子不死不休的气势,非要拿着火钳去烫自己身上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   郁启明说:“裴致礼,我以为你没喝醉。”   裴致礼说:“我没喝醉。”   “醉鬼都说自己没喝醉。”郁启明手指轻轻搔了搔男人温热的侧脸:“是吧,醉鬼?”   ——他不愿意回答。   ——他默认了答案。   裴致礼想,这很好,至少他没有想要说谎话骗他。   被郁启明随手丢在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一阵清越的闹钟铃声。   郁启明摸回手机,摁掉了闹钟。   午夜十二点整。   郁启明说:“有点晚了,我得回房睡觉了,明天还得赶路,你也早点休息。”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夜雨。   细密的雨声敲击玻璃、敲击心脏。   裴致礼拉住了郁启明的手。   ——“怎么……”了?   郁启明的微笑顿在脸上。   “我喝醉了。”裴致礼语气冷静地承认了这一点。   郁启明想要抽回手。   裴致礼很有礼貌:“所以,能帮我一下吗?”   手掌经由对方的力道,从下至上,途经温热光洁的皮肤,最后再次落定在男人的脸颊。   他一根、一根细致地分开了他的手指。   然后偏过头,用牙齿轻轻咬住了郁启明的拇指。   他望着郁启明,语气带有一种故意为之的含混:“……我也帮你一下,好吗?”   说是咬。   其实是含。   说是含,其实是舔。   裴致礼有超乎郁启明所预料的耐心。   十二点三十分,雨水变大。   并不算隐秘的水声声响在关掉客厅的灯光之后,同雨声一起混沌进了午夜。   世界笼罩在过烫的体温和发了抖的指尖之下。   一个本性强硬的人依旧拥有最柔软的脏器,他竭尽所能,在郁启明想要给予回馈的时候,拒绝了对方亲昵安慰的吻。   郁启明平复了一下呼吸,偏头想点根烟,突然记起他早已经抽完了最后一包。   最后是地上的人起身,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烟和打火机。   星火亮起,郁启明抽了一口,又把它抵到裴致礼的嘴边:“要吗?”   裴致礼的下颌是湿的,他偏过头,就着郁启明的手含住了那根烟。   郁启明的脊背、发根、额角,也都是湿的。   定了定神,郁启明伸手,摸了一下对方的脖颈,还是烫的。   可现在毕竟是冬天。郁启明拍了拍裴致礼的肩膀,提醒他:“把衣服披上。”   裴致礼的嗓子带着几分哑:“不冷。”   “小心感冒了。”郁启明转头摸了两把都是空的:“你衣服呢?”   “地上。”   郁启明弯腰,摸到了,潦草得给裴致礼裹上。   “眼镜脏了没?”郁启明伸手想去给人摘了,然后去洗手间给它洗洗干净——如果可以的话,他诚心建议裴致礼直接把它丢了。   裴致礼偏了偏头,说:“没事。”   ——怎么就没事?   郁启明的耳根还是有些发烫,他把人从地上拉起来,两个人挤挤挨挨抱在一起。   等裴致礼抽完了那根烟,郁启明才清了清嗓子,问他:“难受吗?有没有……想吐?”   裴致礼没多想,他说:“没有,你没有抵很深。”   郁启明:“……。”   裴致礼摁灭烟蒂,刚想开口对郁启明说他很喜欢。   然后就听到郁启明再次问他:“我是说,害怕吗?觉得恶心吗?”   裴致礼愣了一下:“什么?”   下一瞬,他像是了悟到了什么,他的眼眸因为清晰的惊愕而瞬然睁大,只是很快又恢复到寻常。   裴致礼毫无犹疑地伸出手,切切实实地环抱住了郁启明。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知他:“没有,没有恶心,没有害怕,没有抵触。我很喜欢,郁启明,我喜欢这样的、包括其他任何形式的,只要是和你。” 第58章   非要讲的话,第二次的确是因为郁启明情绪上了头。   指腹摁红对方脖颈下半寸的皮肤,郁启明对他说:“别动。”   因为过激的感受而伸长了脖颈,裴致礼甚至连眼睫都带着一层薄薄的汗液。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在喘息的空档里回答:“我很难、不动。”   凌晨一点缺五分。   郁启明洗完手,又用凉水泼了一下脸,走出浴室的时候,看到有人已经打开了客厅里的一盏洞灯。   暖色的灯光下,被过量的酒精和过量的刺激弄到昏昏欲睡的男人本来已经合上了眼,听到了郁启明的声响,他又竭力睁开眼。   郁启明冲他伸出手:“起来,去床上睡。”   裴致礼握住了郁启明的手,借着对方的力道站了起来。   只是走回房间的短短几步路也并不安生。   郁启明把他的手拉开,然后把人摁进床:“睡觉,裴致礼!”   酒意散尽,裴致礼是真的困了,可他还是勾了一下郁启明的手指:“你要走了吗?”   郁启明说:“不走。”   裴致礼脑子昏沉,盯着说不走的人看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闭上了眼,又睁开。   手指收拢,握紧了,又闭上了眼。   一点十分,郁启明替陷入沉睡的裴致礼拉了拉被子。   夜雨依旧没停,郁启明坐在陌生的房间,认真地思考了一波人生。   五分钟,答案还没来得及浮现,郁启明就被口袋里手机那反反复复跳响的提醒声打断思绪。   怕吵醒对方,郁启明尝试着轻轻抽出了手,陷入沉睡的人微微蜷曲着翻了个身,郁启明站在床边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替他关灭了床头那盏灯。   一点十五分。   郁启明咬着一根没点的烟,坐回到不久前刚刚和裴致礼互帮互助过的沙发上,然后点开了手机。   满屏跳满的信息果不其然俱都来自于郁早早女士。   显然,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凌晨一点的郁启明必然已经睡到人事不知了,于是她毫无心理负担地在两个人的对话框里疯狂宣泄情绪。   【我有亿点点难受】   【亿点点】   【我也有点疯了】   【不,我已经疯了】   【我居然真的问出了口????】   【!!!!啊啊啊啊啊!!!我喝多了吧我在发什么癫啊啊啊啊啊】   【有时光机器吗,借我用一下,我想回到两个钟头前,然后自己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让你走心!让你多嘴!让你上头!!】   郁启明想,有时光机器的话,他先用,然后回到两个钟头前,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先。   郁早早当然不会知道她老弟恨不得和她一起争相使用时光机器,她自顾自沉浸在自己懊恼的情绪里难以自拔。   【我竟然!】   【我居然!!】   【嘶,我怎么敢的???】   【我在发癫,对,我在发癫,我必然是在发癫】   【不发癫我怎么会跟陆今安说那种话呢?】   【不是,我和他的关系,好像暂时也没有要到需要聊这种话题的地步吧?】   【所以,为什么我们会聊到身体交流这种可怕的话题???】   【我鸡皮疙瘩,浑身都是鸡皮疙瘩,现在就是后悔,很后悔】   【很希望哪一路神仙能够再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这样子】   【双眼腥红,神志不清·jpg】   郁启明:“。”   他点开回复框,想要说点什么,但是郁早早已经急不可耐地把具体谈话内容都发过来了。   【我们今天牵了个手,讲真其实感觉还行,我压制住了想要给他一个过肩摔的冲动,很好对不对?我觉得我已经恢复到了我十六岁时和异性交往的水平了】   【然后!】   【他竟然试图袭击我——】   撤回。   【他竟然试图亲我!!!!】   撤回。   【好吧,总之,我们接吻了】   郁启明默默退出对话框,调整了一下坐姿,认真观摩一线八卦。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可是成年男女,就是很容易冲动,尤其当夜深了的时候,下点小雨,喝点小酒,要是还能再有一点什么从前】   【完了个蛋了嘛】   郁启明:“……。”   【反正就聊了,深聊,很深,不干巴地聊】   【又亲了,好吧,亲了很多次,然后,卡,没有然后了】   【总之,我脑子一抽,突然就对他说,我XP可能有点异常】   【陆今安很冷静,他问我,具体哪个方面异常】   【讲真那个语气,搞得像是我正在接受面诊】   【你也知道的,我一向是个老实人,我就告诉他了,说我可能接受不了传统的异性性生活那一种方式嘛】   【……对,我说了】   【上面是我的原话】   【然后他还是很冷静,继续问我,那我喜欢什么样的性生活】   【那我继续很诚实告诉他,说,这一块我还没有认真思考过】   郁启明沉默地摸出了一个打火机,想给自己点个烟缓一缓。   【你知道吗?陆今安大学里辅修过一点心理学的】   【嗯,他告诉我的。】   【我真的怀疑他好像猜到了一点,因为其实聊到后面的时候,他虽然很冷静,但是脸色其实有点子变了】   【青白青白的,吓人,也……】   【也挺可怜的,总之】   【总之……】   【他肯定猜到了一点什么。】   【你说,我是不是该早点跟他把事儿说开?】   【我有点纠结,我不太想说】   【可是……总之,纠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后来分开的时候,陆今安走都走了,又回过头来跟我说,如果不确定喜欢什么样的话,我们可以一样一样试一试……】   【我当时就震撼了,震撼你懂吗,震撼】   【脑子懵逼了,我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确定——】   【我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心动。我不否认哈,我不否认。】   【我只是还是怕,我怕他衣服一脱我就忍不住直接拿棍子抡他】   【所以……郁启明,你说,我到底应该不应该和他试一试?】   郁启明放下了打火机和那根一直没有点的烟,他一字一句,认真回复:【你可以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   如果郁早早已经能够跨出这一步了的话——她可以去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   或许尝试解开心结,努力往前跨一步之后所得到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郁启明发完那一条信息后。   屏幕对面的郁早早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足足静默了三十秒钟。   她才手忙脚乱撤回信息。   一边撤一边激情发言:   【不是,大晚上你又不睡觉吗郁启明!】   【现在几点钟了你到底心里有没有数!】   【你胆子忒大了!是不是裴哥还是管你管少了?!】   【你等着,我百分百打小报告的!】   【除非、除非你把你看到的全部从脑子里删除】   【记住,是永不恢复那一种删除!】   郁早早的气急败坏里带着难掩的尴尬和羞涩,郁启明不愿意在今晚再故作轻松,去和郁早早调侃一些事物。   他只是发了一个猫咪比ok的表情包,然后讲:【好的,我会的,你放心。】   郁早早满意了。   她说:   【好了,你可以去睡觉了】   【跪安吧.jpg】   郁启明手指悬停,许久才回复道:【早早】   郁早早:【嗯?】   郁启明:【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能走出过去】   郁早早那边显示正在输入,很久她才发来信息,说:   【嗯,是的,你说的没错,我坚信。】   【我们都在朝着更好的生活前进。】   顿了顿,她又讲:   【但是我还是感觉你意有所指】   【从实招来吧郁星星!】   郁启明回复:   【是的,我的确意有所指】   【家里的那些花还好吗?】   【辛苦你替我把那一支玫瑰处理一下。】   【谢谢。】   【晚安。】   【猫咪挥手.jpg】   郁早早:   【……】   【好的。】   【但是,我想跟你聊一聊,老弟,不要晚安,我们再聊一聊吧】   【知心姐姐微笑.jpg】   【弟,老弟,听到了吗?听到请回复】   【……所以,你是故意在吊我胃口吗?】   【晚安个毛线晚安,给我起来,郁启明,把事儿说清楚!我这不上不下的,你想要了我的命吗】   【喂——郁启明!】   郁启明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捏在了手掌心里。   他整个人靠倒在沙发里。   午夜过半,空气里依旧悬浮着没有全然消散的鼓噪气息,郁启明用手背轻轻盖住自己的眼。   雨声漫涨,几乎要泡透了人类的心脏。   郁启明呼出了一口气,放下手,睁开眼,点开手机屏幕上某个已经安静余存在角落很久的app。   点开,全选,删除。   账号,申请,注销。   您确定吗?   确定。   屏幕瞬间清空成了一片没有痕迹的白。   空白的屏幕上,缓慢浮现出一句新的广告语:   ——您的记忆,由我们来留存。   谢谢了。郁启明说。   长摁,删除app。   删除了这一个app,角落里就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空档。   郁启明强迫症似地拿了后面一个同色系的app塞进了这一个空档。   凌晨一点三十分,尘埃落定。   郁启明慢吞吞打了个哈欠,起身,推开了一旁客房的门。 第59章   郁启明在睡意迷蒙里似乎听到了枕头旁的手机发出了一声烦人的闹钟声响。   他闭着眼翻了个身,不怎么清醒地伸出手摸索了一圈,没摸到手机,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郁启明睁开眼。   裴致礼收回关掉闹钟的手。   “还早。”裴致礼把手放到了郁启明的额头上,挺轻地捋了一下郁启明睡得有点乱糟糟的额发:“再睡会儿吧。”   “已经七点了吧。”郁启明把脸埋进被子里,意志并不十分坚定地说:“那我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五分钟后你叫我。”   裴致礼嗯了一声。   不过一会儿,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的男人又恢复了平缓的呼吸。   落地窗帘细开着一条缝,有一条窄窄的光打落到了床铺,再偏两寸,就要照到睡着了的男人的眼睛。   裴致礼走到窗边,伸手扯了一下窗帘。   窗帘合密了,半点不透光。   裴致礼轻手轻脚走出了客房。   客厅里,周闵提着打包好的早餐,正在一样一样往餐桌上放。   裴致礼拿起昨晚随手被丢在茶几上的手表,一边戴一边对周闵讲:“你下楼去——”   周闵抬头。   裴致礼顿了顿,扣紧表带:“——我自己去吧,他房间钥匙呢?”   周闵摸出了裤兜里郁启明房间的备用钥匙,恭敬地双手递出。   裴致礼伸手接了:“我们晚点再出发,你回去再休息一下吧。”   “好的,裴总。”   周闵当然不会多嘴问晚点是几点,他长脑子了,知道房间里有个人还在昏天地暗睡着。   反正就……总得等人睡醒了不是吗?   周闵趁着脑子生出不健康的画面以前,直接溜出了房间。   裴致礼把钥匙放进口袋,拿出手机,一一交代好了事项,然后起身,下楼,去给人收拾行李。   ***   说好的再睡五分钟。   那就应该是五分钟。   是一个很具体的、很确切的五分钟。   五分钟而已。   郁启明睁开眼,在一片安静的沉黑世界里,觉察到了一丝时间变幻的不妙气息。   他果断捞起手机,摁亮屏幕。   ——北京时间,九点五十八分。   ——“五分钟而已。”   郁启明丢开手机,双手捂脸。   ……。   成为社畜的第五年,郁启明人生第一次,在工作日的早晨睡过了头。   打工人捂着脸,发出了一声懊恼的呻吟。   有人在听到他那一声懊恼的呻吟时突然开口:“怎么了,刚睡醒就叹气?”   郁启明压根不知道房间里还有其他人,那一道突然出现的声音把他唬得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说话的人摁亮了床尾的那一盏落地灯,暖色的灯光便充斥了一整个温暖的室内。   还在床上的郁启明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他一边撑起身体,一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裴总,下次说话前能给个预警吗?”   裴致礼起身走到床边,俯下身的时候,给半撑着坐起来的郁启明带来了一片遮光的阴影。   暖色调的阴影里,裴致礼伸出两根手指,就那么捏着郁启明的下巴亲昵地晃了晃。   “叫我什么?”   郁启明偏了偏头,试图躲开那两根手指,只是他躲哪儿,那两根手指就跟着到哪儿。   躲无可躲,只能认命被捏着下巴晃来晃去。   郁启明被晃得有些晕,说:“停。裴致礼,我不是让你五分钟后叫我吗?”   裴致礼满意了,松开了捏着郁启明下巴的手。   “你没睡醒,让你多睡一会儿。”   郁启明皱了皱眉:“你这样会影响我年终评选工作积极份子的。”   裴致礼心平气和问:“你猜这一块的年终审核最后谁给分?”   “……你。”   “真是神机妙算,诸葛转世。郁助,你说对了。”   郁启明没忍住,低下头笑着揉了揉眼睛。   “这都十点了。”郁启明踢了一记被子,说出重点:“还来得及赶高铁去平川吗?”   裴致礼坐到了床上,曲起手指敲了敲郁启明裸在被子外那一节骨节清晰、劲瘦白皙的脚踝。   “来不及了。”裴致礼侧着头,仔细欣赏了一会儿郁启明漂亮的脚踝,然后抬头,嘴角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道:“既然已经来不及了,不如今天你陪我去个其他地方。”   郁启明缩回脚,问:“去哪儿?”   裴致礼没有直接回答郁启明,他起身,走到床尾,拿起那个被他随手丢在沙发上的笔记本电脑。   他说:“我刚刚看了看你做的游玩攻略,挺有意思的。”   裴致礼端着笔记本电脑,重新坐回到了郁启明的身旁,他滑动了一下屏幕,然后把屏幕转向郁启明。   他手指点了点屏幕上那张手绘的简易地图,讲:“尤其是这里,你还特意备注了一笔,说这间小庙求姻缘很灵验。”   郁启明盯着电脑屏幕上那张被特意放大的、眼熟的、他本人手绘的旅游地图,只觉得牙齿一阵发酸。   这一张手绘的旅游地图画得并不复杂,画技十分业余,只不过河是河,山是山,庙是庙,看得出是用了心。   庙旁也的确特意备注了一笔——那字的颜色甚至还是粉红色的,让郁启明牙酸的点也主要是在这一块。   ——他真的不记得自己当时竟然还特意换了粉色的记号笔。   “去一趟吧。”裴致礼的指尖敲了敲屏幕,那两个字形漂亮的、粉色的"姻缘"在他的敲击下发出仿佛要碎裂的咚咚声。   郁启明不回答。   他收回目光,掀开被子,低声催裴致礼:“你让让,我没法起床了。”   裴致礼收起电脑,侧身让了一下,只是等郁启明站了起来走进了浴室,他也捧着电脑,挺自然地跟了进来。   郁启明:“……。”   试图关门。   裴致礼伸了脚抵住。   郁启明低头看了一眼那意图挺坚定的脚,沉默转身,悻悻地伸手拿起了台面上的一次性牙刷和牙膏。   裴致礼靠在浴室门口,语气平静地对沉默刷牙的郁启明讲:“去完小庙,顺路出来,三条街外还有一家喜妹面馆,嗯,这儿也给了备注,说是味道不错,但要记得提醒老板,少放糖。”   郁启明吐出泡沫,喝了一口水,漱干净了口,然后把牙刷直接丢进垃圾桶。   裴致礼合拢电脑,问他:“那面味道真的不错?比起江边老弄里那一碗海鲜面呢?”   郁启明弯腰洗脸,听到了裴致礼的问话,他直起腰,抬眼看他。   时常挂笑的脸被凉水冲成一片冷白的漠然,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浓长的眼睫底下就难得显出了几分攻击性。   只不过很快,他又抿起了一抹笑。   笑了,就弯了眼角,连带着眉眼生花,是欺骗人心那一种漂亮。   他说:“说真的,味道都不错,我都挺喜欢的。”   裴致礼和郁启明对视了两秒,不发一言转身直接走了。   郁启明这下终于可以成功关上浴室的门了。   他对着沾了水的镜子,又轻轻揉了揉眼皮。   啧,总不能告诉他,那份攻略百分之八十都是网上抄的吧。   ……这个什么喜妹面馆,没吃过的,让他怎么比?   ***   一句话惹出了少爷脾气。   郁启明倒是不怎么在意。   洗漱完出门,预备下楼去拿衣服,结果转角就在客厅的墙角看到了自己的行李箱。   郁启明看了看自己那行李箱,又转头看了看那一边疑似还在发脾气的小少爷。   他走到墙角,伸手直接推了一把自己的行李箱,那行李箱咕噜咕噜地就滑到了客厅的中央,朝着那一位正面无表情看报表的裴致礼先生撞过去了。   裴致礼先生目不斜视侧了侧身,行李箱擦着他的裤脚管,丝滑地往远处溜了过去。   郁启明光明正大借着追着行李箱的名头擦着裴致礼先生的肩膀就要走过去。   裴致礼先生定力不佳,且十分不乐意再跟郁姓某人玩什么擦肩而过的游戏,于是他主动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郁姓某人转过头,一脸真实的惊讶:“您有事儿?”   裴致礼不说话,用力把人扯进了怀里。   行李箱撞到落地窗,咚地一声,停驻在了原地。   阴天,十点一刻钟。   接了一个很凶的吻。   十点半。   郁启明换好了衬衫,舌尖抵了抵唇角,觉得那边像是被裴致礼咬破了口子,微微有些发疼。   不是很疼,就是存在感太强,让人时不时就忍不住想舔一舔。   穿好了衬衫,得找领带。从房间转到客厅,又从客厅转到昨晚泡澡的浴室。   裴致礼问他:“找什么?”   郁启明弯腰看了看沙发底:“领带。”   ——还真见了鬼了在沙发底,估计是昨晚上没注意的时候给踢进去的。   郁启明伸手把它捞了出来,沾了点灰,上头还有点其他的、已经干涸了的东西,斑驳地凝结在了黑色的绸缎面料上。   记忆力太好的困扰就在于,郁启明只需要瞄一眼这一条领带上的东西,就已经瞬间想起了当时的某些场景。   画面很清晰,过分清晰,清晰到他甚至能记起某些对方身体上过于隐秘的身体标记。   郁启明眨了眨眼,粉碎脑海里的十八禁画面,然后,十分理智地扯回了自己的理智。   ……是脏了,没法用了。   也半点不能要了。   郁启明捻着领带的一角,果断把它送进垃圾桶。   总之,郁启明决定即刻把领带这事儿翻篇。   他在洗手池里仔仔细细洗了个手,然后慢吞吞坐到餐桌前。   “先垫垫肚子,晚点才能吃到你喜欢的面。”裴致礼倒了一杯豆浆递给郁启明,眼睛扫过郁启明空荡荡的衬衫领口:“没找到吗?领带。”   郁启明喝了一口豆浆,怀疑它馊了,不然怎么酸成这样,还有:“……求你别提领带,谢谢了。”   裴致礼神情微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了悟。   他说:“昨晚——”   郁启明伸出手指,直接抵住裴致礼的下唇:“——嘘。”   裴致礼盯着郁启明看了一会儿,忽地笑了:“郁启明,你脸红什么?”   脸是有点发烫。   但这是正常的,郁启明想,他并不是亲密关系的回避者,但是人类天然地拥有着“难为情”这一款情绪。   何况,晚上是晚上,白天是白天。   郁启明吸了一下鼻子,拿起豆浆,猛猛喝了一口,然后转移话题:“我们真的不立即出发去平川吗?我查了下天气预报,晚一天过去,平川的天气情况也许会不理想。”   裴致礼拿了筷子,给郁启明夹了个包子:“天气情况不理想,我们就在平川多住几天。”   郁启明凑过去,一口咬住了包子。   嗯,肉馅的。   郁启明半边脸颊吃得鼓囊,咽下去了才又讲:“那座庙不在市区,过去有点远。”   裴致礼说:“我查了距离,不算远。”   郁启明喝干了豆浆,问裴致礼:“一定要去,是吗?”   裴致礼说:“是的,一定要去。”   郁启明知道,裴致礼是打定主意今天非要去这一座小庙里亲自烧高香了。   他要去,那么哪怕是刮风下雨暴雪天,顶着天打雷劈也会去。   “行。”郁启明抽出纸巾,擦了擦嘴:“那就去吧。”   * * *   十一点缺五分。   周闵站在车的前头,百无聊赖地用鞋尖踢着停车场的花坛边边。   陈琅陈博士宿醉刚醒,形容萎靡。只是即便整个人状态糟糕透顶,但他还是努力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缩着脖子站在冷风里,一脸憔悴地亲自过来送别裴致礼和郁启明。   敷衍地跟裴致礼握了一下手以后,陈琅凑到郁启明的面前,握着他的手讲:“小郁,昨晚上我跟你提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   裴致礼语气凉飕飕地插嘴:“你酒还没醒是吗?”   陈琅理都没理裴致礼。   他瞪大双眼,满含希冀地看着郁启明:“小郁,哥知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小郁坚定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微笑着建议道:“要不您还是再找找别人吧。”   小郁言语温柔的拒绝令陈博士心碎当场,一直到汽车开出一里地了都还直挺挺地立在大门口,一边吹着冷风一边低声喃喃:“找找别人,说得简单,我找谁呢?找谁呢?”   冷风里陈博士的悲切的喃喃声送不到坐在库里南里的郁启明的耳畔。   他被陈琅握过的那双手此时此刻正被裴致礼捏在手里。   有人正抽了一张纸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了三遍手。   擦到第四遍的时候,郁启明诚心实意问裴致礼:“够了没有?”   裴致礼低着头一根一根擦着郁启明的指尖:“勉强吧。”   郁启明叹了口气:“差不多行了。”   裴致礼丢开纸巾,捏了捏郁启明的手指:“不擦看着心烦。”   前排开车的周闵保持着透明人的角色,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握紧方向盘,一心两用。   郁启明就也随便裴致礼捏,他另一只手摸出了手机,开始过工作邮件。   半个钟后,库里南开出了Z市的主城区。   郁启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陌生的风景,问开车的周闵:“小周,没开错路吧?”   周闵回:“我照着导航走的,郁助,应该没错。”   郁启明哦了一声,讲:“那可能是我太久没来,记错了路了。”   郁启明不可能记错路,导航也没有出错,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上次过来的时候,走的不是今天这一条路。   是。   毕竟这一次他们目的明确,不比郁启明上一次的误打误撞。   两年前,郁启明一个人开车兜转过Z市,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意外见到了秋日满目金黄的鹅掌楸和无患子。   鹅掌楸和无患子,还有树底下一座铺满了金黄树叶的百年老石桥。   郁启明推开车门,又在微凉的空气里闻到了飘散的香火气。   门头掉漆的庙宇就藏在老石桥的后面,去那一座小庙的石子路的两边都是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老桑树。   那一天的郁启明运气很好,他没有碰到任何一只野狗,他在那一座香火旺盛的庙宇里一个人平静地呆过了一个下午。   他觉得那儿很好,所以在做攻略的时候,特意又去Z市本地的论坛上问了问这一座小庙,有热心的网友回复郁启明讲:这座庙求姻缘很灵。   郁启明将信将疑,但还是把这一笔给乔丰年记了进去。   ——至于乔丰年后来有没有过来,郁启明其实没有确切答案。   周闵踩下刹车,停在了一条小路的尽头,他探出头看了看前方,转过头对郁启明和裴致礼说:“裴总,郁助,车子开不过去了。”   郁启明收起手机:“嗯,开不过去了,后面得步行走进去。”   裴致礼直接推开车门下车。   郁启明跟着也下了车。   深冬的景色当然没有秋日里的好看,光秃秃的树干上除了两个喜鹊窝以外,其余什么都没有。   郁启明在冷风里微微缩了缩脖子,对裴致礼说:“走吧,要过桥的。”   昨晚上下了雨,到了今天中午时候地上也不见干,老石桥的踏步湿滑,郁启明是拉着裴致礼的手一起过的桥。   走过了那一座老石桥,就又能闻到空气里那点被风吹散了的、稀薄的香火气。   两年过去,石子路已经铺了沥青,两旁的桑树长出了新的枝干,直直地往天上冲。   走过铺了沥青的小路,尽头就是那一座小庙。   门头新刷了红漆,那颜色即便在阴天也鲜亮得出奇。   裴致礼侧身问郁启明:“就是这儿?”   郁启明点了点头,松开了裴致礼的手,说:“对,就是这儿。”   平平无奇一座小庙,除开正中央的大雄宝殿,就只有两边两座小佛堂。   冬日天凉,来进香的人不多,三三两两有几个,进出的大门的时候看到了郁启明和裴致礼,大多都忍不住侧目。   长相出众、气质绝佳的人当然引人注目。   何况这两个男人还就这么一前一后,一起站定在那一棵祈愿树前头,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有个阿姨路过了,又重新掉头回来,挑了其中更面善的那个问:“小伙子,求姻缘啊?”   郁启明回头,笑着对阿姨讲:“不求姻缘,来求生子的。”   哦,已经结婚了。阿姨觉得蛮遗憾的,又转过头,问另一个面冷的:“这个小伙子呢?也来求生子的?”   裴致礼目光不动,只是嗯了一声,平静道:“想求个龙凤胎。”   阿姨:“……小伙子倒是贪心。”   郁启明的笑一直憋到了那个阿姨走出寺门,他握拳抵住下唇,用肩膀碰了碰裴致礼的:“龙凤胎,小伙子好贪心。”   裴致礼侧过头不凉不热地看了郁启明一眼,然后收拢目光,重新落到那些重重叠叠的、数不尽的祈福牌上,像是在找什么。   郁启明顺着裴致礼的目光,也看了几个祈福牌。   求姻缘的多,求发财的也不少,三三两两里也有其他类似于求考试上岸、求身体健康的。   人世间的好愿其实无非就那些,郁启明看了几眼就不再多看,转身走到另一旁,去看那小池塘里被喂养得膘肥体壮的几条红白锦鲤。   看两眼锦鲤,然后抬头看一眼裴致礼。   再看一眼锦鲤,再看一眼裴致礼。   然后看到裴致礼……突然伸手开始拽一块祈愿牌。   郁启明:“……你在干什么?”   裴致礼没理会郁启明,也没理会其他路人的目光,直接一把拽下了那块祈福牌。   绳结断裂发出清脆的一声声响,他拽下了那块祈福牌,然后给了郁启明一个眼神,示意他过来。   郁启明舔了一下嘴角那一个细密的小伤口,抬脚走回到了裴致礼的身边。   裴致礼的手指勒着祈福牌上已经褪色了的红线,他举着那块祈福牌,冲着郁启明晃了晃。   郁启明看向裴致礼手里那块小木牌。   原木色的简陋木牌,正上方横着天赐良缘四个楷书大字,下面则是竖着手写的两个名字。   墨水渗进木纹,两个名字六个字,全部都已经晕染成了没有笔锋的一团圆润。   乔丰年这三个字的笔画少,看上去是比已经模糊成一团的郁启明更清晰可辨一点。   天赐良缘的祈愿牌,吊着永结同心的小珠串。   ——嗯,是乔丰年来过。   【作者有话说】   有任何bug明天再改了。太困了。大家晚安。 第60章   永结同心的小珠串在冷风里晃,连带着那块祈福牌上的两个名字也一起跟着晃。   “有点旧了。”裴致礼说。   “是旧了点。”郁启明收回目光,笑着对裴致礼讲:“但你眼挺尖,这么糊了都能看到。”   裴致礼说:“嗯,你名字好认。”   “不怎么……好认吧?”郁启明从裴致礼的手上把那块小木牌给拿了过来,轻轻掂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看了两眼那糊成一团的名字。   嗯,真的不好认。   郁启明这么想着,就顺手似地,直接把那块牌子丢进了身侧的大香炉。   香灰四散,惊动了匍匐在深处的火苗。   火苗跳窜,褪色了的红线最先起了烟,接着就是珠串底下垂着的那一条彩色的丝绦。   冷风吹过香炉,又吹鼓了几簇火星。   小木牌子和珠串很快被火舌吞没,天赐良缘也好,永结同心也罢,瞬间就被火焰燃烧吞噬成了一团污黑。   郁启明看着那块祈福牌逐渐起了火,他才转过头问裴致礼说:“诶,我都不知道这树上面挂了自己的名字,你怎么知道的?来过?”   “没来过。”裴致礼单手插兜,站定在那香炉前,微微弯腰,俯视着那一团跳窜燃烧的火焰:“我不确定是在这里,只是过来试一试运气。”   郁启明说:“那现在觉得自己运气怎样?很好?”   裴致礼像是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轻嗤道:“我?运气很好?”   运气不好能被你找到这座庙?   运气不好你能从那一堆……满得快要压断树枝了的祈福牌里找到乔丰年和郁启明的这一块?   郁启明诚心实意讲:“我觉得你运气已经很好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裴致礼的肩膀:“人该要懂得知足的,裴总。”   裴致礼站直了腰,刚要开口反驳郁启明的观点,郁启明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郁启明拿出手机看了眼,示意裴致礼他得接个电话。   郁启明走开了两步接起了电话:“喂,李总。”   李昶岸的声音隔着电话有些模糊不清,他喊了一声郁助,然后又喂了两声:“听得到吗?信号不好?”   “听得到的。”郁启明看着水池里那几条冒出水面吐泡的胖锦鲤,讲:“李总,您说。”   “是我这儿信号不好还是你这儿信号不好?哎,小郁,你和裴总是已经上高速了?”   “还没呢。”郁启明笑道:“您打哪儿来的那么灵通的消息,知道我们今天不坐高铁改自己开车了。”   “哈。”李昶岸说:“真被我猜中了?我就看呢,裴总停公司里那车不见了,你们自己开车去平川,得开个六个钟头了,路上记得歇歇。”   郁启明说:“诶,好,谢谢李总提醒。”   “还有我发了你那个表报,劳烦你看过了让裴总抽个时间批一下,有点急了,其他就没什么事儿了。”顿了顿,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加了句:“开车小心,到了平川给报个平安吧。”   吃得脑满肠肥的锦鲤摆了摆尾巴,重新又下了水。   郁启明客气道:“行,嗯,谢了李总,挂了。”   挂断电话,郁启明捏着手机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想找裴致礼说一说李昶岸的事情,结果树下的人已经不见了。   郁启明找了两圈,在卖祈福牌的小摊子旁找到了人。   郁启明走过去的时候,裴致礼刚刚扫完了码付了钱。   郁启明看了看他新买的那一块空白的、天赐良缘的祈福牌,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   裴致礼听到了,他瞥了郁启明一眼,伸手取过了一旁蘸了墨的笔。   裴致礼一边微微侧身弯腰写名字,一边问郁启明:“谁的电话?”   “李昶岸的。”郁启明讲:“他消息灵通,知道我们没坐火车改开车去平川。”   裴致礼漫不经心写完一个繁体的钟字,说:“李昶岸是裴董提上来的心腹,最关心老厂房这一块的项目,他问是应该的。”   郁启明看着裴致礼写完了钟,又落笔第二个遥字。   他有些意外,又觉得自己大概好像是有点自作多情了。   略微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郁启明又提了一句李昶岸:“前几年钟总在的那会儿,他还没上来,为人处世比现在要低调得多。”   “嗯,我知道。”裴致礼收尽笔锋,最后一个山字写得很有那么点不显山不露水的稳重。   天赐良缘的小木牌下,中和遒美、丰姿俊秀的钟遥山三个大字落成在中央。   裴致礼搁下笔,吹干了墨迹,然后把牌子递给郁启明:“帮忙挂一下?”   郁启明看了眼那孤零零的一个钟遥山,摸着良心多嘴问了句:“就他一个人吗?”不用加一个裴邶风?   “嗯,一个人就够了。”裴致礼轻轻搓开指腹上沾染到的半点墨水痕迹,道:“挂上吧,挂高点,算我谢他这么多年替我尽心尽力看顾你。”   尽心尽力四个字被裴致礼用平静的语气念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郁启明不再说话,转身就把这个“钟遥山”挂到了最高那一根树枝上。   裴致礼站定到郁启明的身侧,看着他抬着下颌伸高了手,正拿着两根红色的绸缎试图在树干上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裴致礼盯着郁启明在冷风被吹得有些泛红的侧脸,突然开口:“当年我出国很匆忙,在医院里碰到了钟遥山,借了他的手机给你打了两个电话,没打通。”   他平铺直叙的描述几乎不带任何情绪。   “我不想走,或者说,我希望可以先确切地联系到你、问一下你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情,然后再走。但是钟遥山让我别着急,他说他会替我看着你,等我飞机落了地,他就把你的消息告诉我。”   裴致礼声音平静:“我相信他了。”   郁启明打结的手指微顿。   他听到了。   也听懂了。   停顿了或许只有一秒钟,郁启明十分利索地扯开了那个已经打好了的、漂亮的蝴蝶结,然后,重新给钟遥山这一块看似“天赐良缘”实则“孤独终老”的祈愿牌换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牢不可破的死结。   郁启明收回手,钟遥山一个人的永结同心高高地挂在树枝上,随着冷风开始飘忽游荡。   祈愿树旁的香炉里,又有香客点了火烛插了香,幽幽的檀香四散在冷冽的空气,青色的雾气飘过了寺庙的檐角,缓慢地飞向了不具体的、未知的远方。   郁启明站了一会儿,侧过头,和一直望着他的裴致礼对视。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讲:“说了那么多,你还是没解释,你怎么知道的乔丰年来过这儿,从哪儿知道的,总不会是从他的朋友圈吧?”   一个丁点儿不好笑的冷笑话,裴致礼却配合着微微扯了一下唇角,只是很快,那点笑意又如潮褪般全然散去。   “我会解释的,郁启明,你愿意听吗?”   亲密跨过了界限,有些事情就再避无可避,郁启明抿着嘴角,再次觉察到了自己嘴角细密的疼痛。   不很疼,只是难受。   就是难受。   “裴时雪派人跟踪了乔丰年和乔简明父子,拍了点照片。有一部分他来不及销毁的,全部转到我手上。”裴致礼诚实道:“我看过其中一部分的照片。”   “有一张照片里,乔丰年就站在这个位置。”裴致礼点了点那棵祈愿树的正前方:“在挂那块刚刚被你烧掉了的牌子。”   裴致礼没有说谎,一直到走进这座小庙之前,他都不能百分百确定,照片里的乔丰年所在的,就是这一座寂寂无名的小庙。   可是他早上看到了那份郁启明做的攻略的内容。   他看到郁启明亲手写下的一笔备注。   ——乔丰年会去的。他不舍得不去。   “原来如此。”郁启明顿了顿,又笑着问出重点:“那么裴时雪先生又是为什么要跟踪乔丰年和乔总呢?理由是?”   “理由,”裴致礼伸出手,轻轻掸去了沉默的郁启明衣领上不知道从哪里沾染到的一缕烟灰:“十年前,裴时雪被绑架了三天。五月十五号,裴时雪活着回来了,当晚,我就和他一起被送出了国。十年了,绑匪没有任何消息,裴时雪因为裴董的关系,一度怀疑当年的绑匪和乔简明有关系,所以他才找人跟踪了乔简明和乔丰年。当年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和裴时雪走的时候,也太匆忙,对不起。”   “对不起。”裴致礼声音很低,他又说了句:“对不起。我以为钟遥山至少会把我当时的情况告诉你。”   郁启明哑然半晌,又轻轻笑了一下:“……你要说什么对不起啊。”   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要说什么对不起呢?   裴致礼的声音穿透了某些时间的迷瘴,的确给郁启明带来了一个还算清晰的……答案,这应该已经算是答案了。   他时隔多年也终于恍然大悟,哦,果不其然。   他有他的不得已。   ——郁启明其实一点也不惊讶。   他真的不惊讶,裴致礼当然会有他的不得已,所以他们才会在那一天有这样阴差阳错的“错过”,只是郁启明想不出来,那一年裴致礼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他终于有了答案。   果然是大事,是不可控的、避不开的“大事”。   无论是他还是裴致礼,在那一天里,都经历了超乎他们所能控制的“大事”。   所以,没办法的。   哪怕是站在十年后往前看,郁启明也觉得,那大概就是天注定的要他们错开那一步。   是天注定的。   只是、只是再怎么知道是天注定,郁启明到底是人,是人就免不了还是觉得这事儿实在有点、有点叫人难受。   难受,很难受。   深呼吸也没怎么能缓解,就只想抽根烟冷静冷静。   有些匆忙急促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口袋,空的,没摸到烟,郁启明舔了下唇角,直接就那么摸进了裴致礼的衣服口袋。   烟盒,火机。   郁启明叼了烟,抬眼看裴致礼,含混不清催促道:“说完了?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   还有……很多。   裴致礼望着郁启明,又觉得,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   郁启明被裴致礼看着,就那么直直看着,就觉得心底又是沉甸甸地、发酸似地难受。   郁启明拨弄了两下打火机,想再说点什么,只是被人撞了一下肩膀。   他转过头,看到了两个擦着他的肩膀正往树上挂祈愿符的小姑娘。   郁启明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取下了烟,清了清嗓子,示意裴致礼:“我们到外面?这里人多,抽烟不合适。”   裴致礼不说话,上来轻轻拉住了郁启明的手。   光天化日,两个男人牵手是不大合适的。   可是现在郁启明顾不上了,他只想赶紧先出去,然后抽根烟。   火机在冬日的冷风里打了两下才见火光。   郁启明抽了一口,缓缓地等待尼古丁抚平他那些正在冲撞大脑的情绪。   裴致礼就那么沉默地捏着郁启明的手指,从食指,缓缓捏到无名指。   从修剪整齐的甲盖,到第一节的指骨,到第二节的指骨,到最底处,裴致礼隐秘地丈量了一下尺寸。   郁启明一无所知,他抽完了那根烟,又仰起头,对着天实实在在叹出一口长气。   “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   郁启明的二十七岁实在不应该再为十七岁多添一笔无可奈何的遗憾和“悲伤”。   戏剧性的冲突应该留在舞台上,而不是他郁启明的生活里。   再难受,抽完一根烟也就差不多了。   差不多得了。   郁启明把烟蒂丢进垃圾桶,顺便也把自己一些多余的情绪也一齐丢进垃圾桶。   等到转过身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再次微笑面对生活。   如果裴致礼没有那么坚持非要去吃什么“喜妹面馆”的话,郁启明的微笑会保持得更久。   三条街外,喜妹面馆。   翘着尾巴的老黄狗慢慢吞吞地绕着库里南徘徊了三圈。   周闵:“……郁助,你那么怕狗吗?要不要我先下去先替你把它引开?”   裴致礼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目光犀利地落到郁启明的身上:“对不起,我并不知道喜妹面馆的老板养了一只看门狗,你攻略上也没有标出这一个重点,所以,郁启明,我是否能够怀疑你——请问,你真的来这里吃过面吗?”   浑身僵硬的郁启明:“……。”   啊。   人生。   难受。   【作者有话说】   裴致礼在轻描淡写。他没有说出最关键。   既:为什么他没有接到那十七个电话。   他本来想说的,但是看到星星那么难过,他就决定不说了。   对他来说,解释就是解释,所有解释的初衷都是为了可以顺利地和郁启明在一起,而不是为了让他难受。   * * * *   大家晚安。太困了,我明天起来再捉虫啦。 第61章   郁启明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确没有来过什么喜妹面馆。   老黄狗勤勤恳恳、尽忠职守,郁启明连踏出车子的勇气都几近于无,裴致礼半点不想再挑战郁启明的或许会出现的、突如其来的脾气,于是一行人三人果断再次驱车前往五条街外、某五星级旅游度假酒店吃堂食。   只不过,米其林一星也好,黑珍珠三钻也罢。   郁启明放下筷子,望着餐厅外那一树冬日里依旧幽绿的五针松。   裴致礼侧过头问他:“怎么,不合胃口?”   郁启明回神,笑道:“没有,挺好的。”   随手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上叮地一声跳出新的天气预警。   郁启明低头看了一眼,是平川开始下雪了。   ***   饭后一个小时,三人重新上路。   只是天公不作美,绕出Z市刚刚上了高速,天上就开始淅淅沥沥下小雨,等过了省界半个钟头,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变成了细细密密的小雪。   天际阴沉,郁启明摁灭手机,望着窗外的小雪喃喃道:“再过一会儿,这小雪恐怕就得成大雪了。”   裴致礼从文件上抬起头,看了一眼车窗外飘忽的雪子,然后降下隔板,对开车的周闵讲:“我们不赶时间,下雪了,小心为上。”   周闵双手握着方向盘,应了声:“好的,裴总。”   只是隔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嘀咕:“昨天我也特意查了天气预报的,没说这儿也会下雪啊。”   寒潮南下,一整个北方迎来大范围的雨雪天气,可是这一轮的雨雪本不该波及到这里,偏偏这一场雪落了下来。   如郁启明所料,细密的小雪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变作了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高速路渐渐堵车,一开始还能缓慢移动,等过到下午四点,一整个路面几乎已经堵死。   周闵伸长脖子往前面看了两眼,又掏出手机刷了刷,看着地图上那一大片鲜艳大红,他讲:“前面估计出车祸了。”   车祸,大雪,堵车,一个钟头缓慢移动不到五公里。   郁启明电话联系完几个已经赶赴平川的同事,顺手查了查最近一个下高速的路口。   “距离下个出口差不多还有二十公里,再看看情况吧,也许过一会儿雪就停了呢?”   郁启明抬眼透过车窗看向这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雪,真心希望它可以给个面子停一停,好歹给个机会下高速。   然而老天爷没给郁启明半点面子。   这场雪不仅没有停,它反而下得更大了。   高速在半个小时后封道,车子一个钟头走了不到几公里路再次堵死,这一次是真的堵到再没有半点动静。   “雪太大了。”郁启明看了一眼窗外逐渐变白的景色,又低下头翻了两页手机:“要这样再下一会儿,明天高速也不一定能开。”   裴致礼的目光从车窗外收回,他侧过身看了一眼郁启明的手机屏幕:“你在订酒店?”   郁启明拨出电话:“试试。”   最近的高速路口下去是一座小县城,三四十万人口的小县城里只有一间三星级的酒店,在大雪落下的第一个小时里就已经客满。   对方十分客气地说了不好意思,想了想,又说:“但是一部分预定的客人也不一定能够准备到达酒店,如果过了时间他们还没到的话,可能会有空房出来,您看看您这边什么时候能过来?”   郁启明给不出确切时间,只好跟对方说抱歉。   挂了电话,郁启明翻了翻剩下几间小旅馆。   周闵手指敲了敲方向盘,对郁启明说:“郁助,其实订了也没意义的,小地方的旅店不多,大雪天房间又紧俏,过了时间不见人肯定不会给您留着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郁启明手指一顿,抬起眼又看了一眼车外的大雪。   裴致礼正和傅清和打国际长途,简短地几句话后,他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口袋。   他询问郁启明的意见:“你想等还是走?”   郁启明查了一下剩下的路程,果断道:“还是走吧,这么等不是个办法。”   现在这个情况,走比等更稳妥,裴致礼显然也这么想。   驾驶座的周闵举了举手:“裴总,郁助,我留着看车。这雪再大也下不过两天,油够使,车子里的吃喝我一个人能顶两三天的,应该问题不大,你们先走吧。”   郁启明看了一眼裴致礼。   裴致礼微微点了一下头:“可以,有事电话联系。”   周闵比了一个OK:“好的裴总。”   郁启明还是不放心留周闵一个人:“要不还是一起走吧?”   周闵忙说:“真没事,郁助,您放心。”   就让一个人他留在这一场大雪里吧!他愿意全心全意守护这一辆价值八百万的库里南!   真的!总好过让他立刻飞东京去揍傅总啊!   郁启明见周闵实在坚持,就也只能再次多嘴嘱咐一句:“保持联系,有事直接打电话。”   风大雪急,郁启明翻出行李箱里的羽绒外套给自己套上,拉链拉到顶了,才记起来裴致礼可能没有带够衣服:“你带没带厚外套?”   裴致礼拿出一条围巾给郁启明结结实实地围住:“带了。你手套呢?”   郁启明指了指箱子侧面的收纳袋,裴致礼弯腰拿了出来,然后仔仔细细替人戴上。   郁启明全副武装推开车门,冷风大雪扑面而来,他一边撑开伞一边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裴致礼穿上了衣服,拎着两人简易整理出来的行李箱下车。   周闵降下车窗对两人喊:“雪天路滑,裴总,郁哥,路上小心。。”   郁启明把伞遮过裴致礼的头,冷风吹散雪花,四面八方朝着两人涌来。   裴致礼围好围巾,靠近郁启明,然后被人直接一把搂住了肩。   裴致礼侧眼看向郁启明。   郁启明的目光落在前方拥挤停滞的车流,“看什么,不让搂一下吗?”   裴致礼:“没有不让。”   “那就是不习惯了。”   “多几次我就习惯了。”寒风呼啸,大雪漫飞,裴致礼的声音被吹散在寒风里,他说:“如果你比较喜欢这样,我没有什么不能习惯的。”   大雪垒叠需要时间,世界并不是顷刻之间就化作苍茫的白色,哪怕这一场不期而遇、突如其来的雪铺天盖地、声势浩大而来。   可是,本来就是他先贪心地想要铺陈满这个空荡萧索的世界。   所以,他本就应该给予更多,他为此早有准备。   ***   郁启明和裴致礼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走下高速,又坐车在县城兜转了半个钟头才在几近客满的一间小旅馆里用三倍价格订下了一间房间。   除开房间朝北、狭小,只有一张一米二的单人床以外,郁启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小旅馆的前台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把钥匙交给郁启明之后对他说:“你们要是能早一个小时过来,空房间其实还有几个,现在就只有这一间了,没办法,这场雪来得太突然了,下得也太大了。勉强挤一挤吧,总比没有好。”   是的,有总比没有好.   郁启明接过钥匙,微笑着对她道了一声谢.   “行,哪里有问题直接过来找我就好了,再见帅哥。”前台小姑娘朝着郁启明笑了一下,又对着一旁一直沉默着的裴致礼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走之前还挺贴心地替他们合上了房门。   裴致礼站在郁启明身旁环视了一圈房间,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箱,开始摘手套。   郁启明摘下围巾,在房间热烘烘的暖气里长舒了一口气。   “还行。”他自我安慰:“没倒霉到底,至少找到了住处。”   裴致礼脱下大衣抖落雪子,随手挂在一旁的衣架上,然后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铺天盖地近乎汹涌一样试图淹没这个世界。   郁启明靠着门,发完报平安的几条信息,握着手机也走到裴致礼的身边,弯腰凑近窗户往外看:“这得是暴雪天了吧。”   裴致礼看到男人的发顶还留着几片尚未融化的雪花,伸手替他拨了拨头发。   郁启明正预备拿出手机拍照,结果被裴致礼一下子拨乱了头发,几缕头发盖到了眼睛,他晃了晃脑袋问他:“嗯?怎么了?”   “有雪子。”裴致礼收回手。   郁启明哦了一声,举起手机朝着窗户外的大雪拍照。   小旅馆的窗外正对着一条老街,咖啡馆、钟表店、刻印社,还有一间闪着细微霓虹的美发厅。   郁启明调整镜头,力求把霓虹和大雪一起拍摄进画面。   只是拍了几张都不算太满意,郁启明收起手机,又凑近窗户,低下头看了眼底下的老街。   站在窗口的男人本来有一张过份白净的脸,只是刚刚在室外被冷风吹久了,现在他整个脸颊到鼻尖都被冷风吹出了一股并不健康的红。   裴致礼用手背轻轻贴了一下郁启明的脸,问他:“冷吗?”   其实还行。郁启明衣服穿得比裴致礼厚,冷风里走久了,反而觉得背上有些出汗。   郁启明觉得比起他,还是裴致礼的手更冰一点。   他拉下裴致礼的手在手里试了试温度,冷到像一块冰。   郁启明讲:“你先洗个热水澡暖一暖,我去买点吃的回来。”   “叫外卖吧。”裴致礼微微皱一下眉:“别出去了。”   “那么大的雪,下得了单也没人送。就算有人送,等到了都是冷的,还是我去买吧。”   “行,那我和你一起。”裴致礼说着,还真就预备去拿衣服了。   郁启明拦了一下裴致礼:“裴致礼,你不是说你能习惯吗?那你现在就习惯习惯,冲你的热水澡去。”   裴致礼愣了一下,抬眼看了郁启明一眼。   郁启明一脸假模假样的不耐烦和凶。   裴致礼垂下眼,笑了一下,倒还真挺听话地应了一声:“……好。”   “我就近买点,有什么吃什么了。”郁启明拧开门,讲:“我尽快回来。”   郁启明走的时候合上了房门,裴致礼微微眯起眼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然后目光又落到了窗外的大雪。   大雪飞到了窗台,裴致礼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一颗一颗解开了自己衬衫的纽扣。   ***   入了夜。小旅馆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前台小姑娘看到了郁启明,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   郁启明蛮客气地也跟她问了声好,然后才开口问:“麻烦,这儿附近哪里有小饭馆?”   前台小姑娘偏了偏头,讲:“就外面的街上,一排都是小饭馆。你爱吃什么口味的,能吃辣吗?拐角有个川菜馆,味道很不错的。”   “不太能吃辣。”裴致礼是土生土长S市人。   郁启明讲:“最好能是清淡一点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恍然大悟一般噢了一声,她伸手像是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自己的眉毛,然后对郁启明说:“不能吃辣啊,那对面往前走一百米不到有家粥店,清淡的,它们的生滚鱼片粥味道不错,推荐你尝一下。”   郁启明半点没多想,冬日天冷,一碗热粥最熨帖肺腑,于是再次笑着对前台道了一声谢,然后拿着伞推开了门。   前台小姑娘手撑着下巴看着帅哥的背影重重叹出一口长气。   果不其然,她的基达是准的。   帅哥虽养眼,却是有伴的。   她换了只手撑着下巴,嗯,希望那个房间里的避孕套够用。   今晚她要打团战,实在不想半夜被叫客房服务。   郁启明当然不清楚已经有人替他在担心客房抽屉里的避孕套够不够用这个事情,他撑开伞走进风雪,百米路下来险些被穿堂的大风吹走半个魂。   那家粥店的招牌外点着闪烁的灯,人间烟火气息扑鼻,带着滚烫浓稠的香气,真切地调动了郁启明沉寂已久的胃口。   雪天客少,老板和老板娘正坐在大厅里闲聊,郁启明推门进去,老板娘起身掸了一下围裙:“帅哥,吃点什么?”   郁启明收拢伞放在门口,抬头看了一会儿菜单,就着裴致礼的口味点了餐:“两份生滚鱼片粥,一份虾饺,一份肠粉,就这些,麻烦打包带走。”   粥好得不算快。郁启明等了一会儿才拿到,提着吃的东西穿过风雪回到旅馆,他的羽绒服上又挂了不少的雪。   小旅馆的长廊幽暗,只开了几盏昏黄的壁灯,郁启明数着门牌号往里走,走到几乎最深处才站定脚步。   郁启明换了只手拿东西,伸出被塑料袋勒红的手敲了敲房门。   里面的人没有声响。   他很有耐心地又轻轻敲了两下。   隔壁房间有人推门出来,一个年轻曼妙的女郎穿着修身的羊绒长裙,手里拿着个电话正跟人抱怨临时遇到一场大雪。   郁启明目不斜视,耐心等待。   女郎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轻巧的节奏,在声音远离之前,裴致礼终于打开了旅馆的房门。   他看上去好像还没洗完澡,身上松松地只披了一件浴袍,头发湿哒哒地还在往下滴水。   裴致礼侧身示意郁启明进来。   郁启明擦着裴致礼的肩膀走进了房间。   裴致礼关上了房门,又落了锁。   郁启明在一旁的小桌子上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边打开包装袋一边问裴致礼:“洗好了吗?”   裴致礼说:“大概。”   郁启明拿粥的手顿了顿:“……那你洗好了再过来吃?”   裴致礼随手坐在床沿,拿了一块毛巾擦了两下头发,然后就放下了毛巾。   他问郁启明买了什么。   郁启明说:“鱼片粥。”   粥。裴致礼微微扬眉。   郁启明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了,回头却看到裴致礼还湿着头发坐在床上。   裴致礼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懒洋洋的劲儿,擦个头发都像是没什么力气。   郁启明怕他被冷风吹出感冒,一边想着行李箱里有没有带感冒药,一边顺手接过了毛巾替他擦头发。   也算是投桃报李了,郁启明想,嗯,毕竟裴致礼也给他吹过两次头发。   只不过——   只不过站得近了,一低头就能看到刚洗完澡的人松垮的浴袍底下那一道平直的锁骨以及……其他。   郁启明只看了一眼就挪动眼珠,平移开了目光。   平心而论,是漂亮的。   郁启明自认审美并不高级、更不独特,尤其是对人,他十分俗气地喜欢高的,白的,漂亮的。   他自己长得好看,所以也就不可避免地在某些方面对人的相貌要求也十分挑剔。   ——他承认自己挑剔。   这辈子让郁启明主动产生过浅薄欲望的掰着手指头数也只有两个人,他欲望的产生理所当然也跟他们优于常人的皮像有关。   郁启明从不否认裴致礼这个人从始至终踩在了他的审美癖好上,从皮到骨,一应俱是。   收好毛巾,郁启明拿了吹风机出来给裴致礼吹头发,手指细致地穿梭在他柔滑的发丝,明明是一副硬脾气,却长了那么软的头发丝。   吹完了头发,收好了东西,郁启明转身搬了一把椅子到床边的小木桌旁。   过道狭小,椅子腿磕碰到了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裴致礼的目光本来正落在床头的那一盏壁灯,猜想它能照亮几寸地,听到了声响,他转过了头。   郁启明摆正椅子,然后捋起袖子,朝着裴致礼招了招手:“过来吃饭。”   裴致礼慢慢吞吞坐到了椅子上,拆开一次性筷子,递给郁启明。   郁启明接了筷子,夹了一只虾饺塞进了裴致礼的嘴里。   吃完收拾干净,已经将近八点,裴致礼陆陆续续接到几个电话,他站到窗口,盯着窗外已经把世界淹没成一片纯白的大雪,语气平静地交代事项。   郁启明也得工作。   他的电脑无处可放,只能摆放在床头,他曲腿靠在床边,把紧要的几个文件作回复。   裴致礼挂断电话走到郁启明身旁,郁启明就转过电脑屏幕,把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点给裴致礼一一过目。   裴致礼俯身看了两眼,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告诉他们不着急,等我回去再处理。”   老板在旁边,郁启明的工作效率就无限提升,大的小的郁启明不能拍案的事情直接给裴致礼过一遍。   郁启明忙到九过半终于成功合拢电脑。   他闭了闭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带着一种社畜特有的疲惫和松乏,就那么随手把用完了的电脑一丢,丢到了床中央,险些砸到了正在看手机的裴致礼。   反应过来的郁启明:“……哎小心!!”   幸亏差了那么两三公分,没砸老板那张英俊的脸——郁启明真切地松了一口气。   裴致礼拿起那个险些砸到他的电脑,替郁启明收进电脑包,然后转过身,拿了小桌上的矿泉水拧开递给郁启明:“喝水吗?”   “谢谢。”郁启明接过喝了两口,问裴致礼:“雪停了吗?”   “还在下。”裴致礼走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大雪落满了街灯,依旧纷纷扬扬,不见停歇。   “明天想走估计是难了。”郁启明拧紧矿泉水瓶的盖子,心道,如果不是某些人心血来潮、别出心裁非要去别的地方兜一圈,他们本来不会碰上这场大雪。   现在好了。走不了了。   “那就休息一天。”裴致礼不以为意,他拉严实了窗帘,又看向郁启明:“你要洗澡了吗?”   郁启明和裴致礼对视了一会儿,裴致礼微微偏了一下头,忽地又笑了一下:“怎么了?”   郁启明唔了一会儿,讲:“没怎么,就是忽然觉得老旅馆也挺好的。”   裴致礼问他:“哪儿好?”   郁启明弯下腰在箱子里拿了换洗的衣服,转身推开浴室的门。   进去了,他转头又出来,望着裴致礼语气飘忽道:“哪儿好?好在至少这个东西——”他曲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不是透明的玻璃门。”   这话说得不算太过,郁启明也诚心实意觉得这门挺好,要真是玻璃门,他洗个澡估计都不敢开灯。   郁启明洗完澡推开浴室门出去的时候,狭窄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黯淡昏黄的床头灯。   裴致礼站在窗口,手里夹了一支烟,烟的雾气在昏黄的灯光下变成了一种模糊暧昧的形状,他的身体笼罩在那一层模糊又暧昧的烟雾里,仿佛即将融化进窗外的大雪。   听到了声响,他转过头来。   还是黑白分明、眉眼平直那张脸。   如果不是萦绕在他周身那一股渴求的气息太清晰——   暧昧存放到了心知肚明的狭窄空间里,那么所有的一切当然理所当然地会膨胀成气息过于馥郁的欲望。   大雪簌簌声响,淹没了路灯最后一丝的光亮。   世界昏暗,只余留下床头半寸光。   郁启明抽完了裴致礼手里那根烟,把它摁灭在床头的烟灰缸,想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拉了一下手臂,对方却没有动。   郁启明嗓音低哑,轻声问他:“膝盖不凉吗?”   裴致礼没有说话。   他很固执。   他试图做得比昨晚更好。   郁启明一只手摘掉了他鼻梁上还挂着的眼镜,随手丢在床头。   另一只手的几根手指亲昵地拢在他的下颌。就那么摸索着,从粘稠的嘴角,点过侧脸带着烫意的皮肤,最后落在对方喉结上方的半寸。   “…很好…慢点……”   温热的指尖也随之往下挪动。   “慢一点……”   指尖停留在并不清晰的界限,他轻轻地抚摸过那一处的因为吞咽而在鼓动的骨节。   冷淡的眉眼蒙上做旧的灯光。   裴致礼的脸像是借着窗外老街的霓虹,从明亮的月光,变成了一抹带着潮意的、生动的红。   郁启明的脸也被对方身上的颜色所沾染,从眼角、到眼尾,他本来就是个漂亮的人,平日里的温润漂亮,如今陷入了底色浓郁的地界,他就更加漂亮到惊人。   雪意敲打玻璃窗,裴致礼舔着嘴角起身。   壁灯昏黄,他手指捏着郁启明的下颌,居高临下地端详郁启明那张此刻称得上惊艳的脸。   郁启明扶住他的薄而紧实的腰,笑道:“不继续了?”   裴致礼凑近郁启明,目光相对:“……郁启明,你是性冷淡么?”   “不是。”郁启明一口否认。   “那这算什么?”   “算慢热。”郁启明的手指缓缓陷入对方后腰那一枚腰窝。   “可你昨晚……”裴致礼目光细微闪烁,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顿了顿,带着凉意的唇贴近郁启明的脖颈:“……还是,你一直都这样?”   郁启明知道裴致礼问话的意思,他手掌微微用力,手掌下的腰肢顺着力道微微伸展,皮肤柔韧光滑,手感绝佳。   “你想听实话吗?”   “实话。”   “是的。”郁启明声音低如耳语:“一直是这样的。所以,裴致礼,我是很难讨好的,你想要,你得更努力。”   裴致礼很努力。   他努力得出乎郁启明的预料。   他太大胆。   太……放浪。   他也太会……说骚话。   哪怕在床上,裴致礼的嗓音依旧带有一种轻薄雪意似的冷,语调是一贯以来的平静,只是这一份平静却总在话落收音的时候轻微顿挫,像是吞咽了什么东西一样,变成了一种欲言又止的细密颤动。   ——勾引人当然需要天赋,毕竟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狐狸精。   郁启明认为没有人不会被这样子形状的裴致礼挑动起一分两分的征服欲。   何况,郁湳風启明很快明白了,裴致礼之前为什么整个人一直是那一副懒洋洋的、提不起劲的样子。   郁启明想要抽出手,裴致礼睁开眼:“做什么?”   “拿东西。”   “可我不会怀孕。”   听上去像是个冷笑话。   郁启明应景地笑了一下,凑过去,安慰似地贴了贴对方的额头,两个人的额头都带着些微潮湿。   “要用的。”   “不需要。”裴致礼想要最亲密的那一种。   郁启明耐心解释:“那对你身体不好。”   在这些方面,没有人能够改变郁启明强硬的心意,裴致礼也不能。   床铺窄小,光线晦暗。   有人在被进的时候蹙起了眉。   汗液潮过眉眼,他沙哑着开口,要了一根烟。   烟在右手,手臂横过了额头,随着动作在轻轻地晃动。   烟灰积累到了最后,无声地累跌坠落,飘飘忽忽地烫到了他的锁骨和胸膛,让他整个身体都为之颤抖。   水声是后面出现的。   从缓慢的、并不清晰的,逐渐成为每一记动作时都会发出的动静。   郁启明一直不急不缓的动作终于开始变得顺畅。   裴致礼把手里的烟递给对方。   郁启明接了,抽了一口,低下头,重重地给了他。   男人的身体与柔软无关。   可是他偏偏又是柔软的。   他甚至是高热的。   郁启明在那一瞬甚至认真地开始怀疑,他以前所拥有过的,也是这么一具鲜活的、有热度的身体吗?   所有一切过往就这么突然地、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模糊。   裴致礼刚刚有了清晰的感觉,郁启明却突然抽身离开了他的身体。   裴致礼伸手抓住他:“去哪儿?”   “拿块浴巾。”郁启明笑了下:“就这一张珍贵的床,被你弄湿可就完了。”   窗外的雪幻化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床头昏黄的灯亦变成了一轮盛夏的落日。   灼热的呼吸宛如灼热的晚风,吹拂开时间裂隙,碰触到了记忆深处一些埋葬了多年的东西。   裴致礼的头抵住床沿,额发四散,男人的侧脸变成了更柔软的模样,郁启明在那一刹那误以为时间轮转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   在所有一切还没有发生时,他们的人生道路笔直向前。   情窦初开到甚至都还不能确认时,他们居然已经认定彼此是互相汇聚的河流,必将一起奔赴终点。   然而人生岔道太多,他们毫无预料失散于半途。   郁启明俯身近乎温情地吻了一下对方湿了的眼角。   少年时候才会轻易讲什么必定,现在的郁启明已经清楚知悉,不到终点,每个人永远都得不到他的最终答案。   他们在最后的时刻接了一个不算长的湿吻。   分开的时候,裴致礼的手掌轻轻地摩擦过郁启明的后颈。   他又叫了一声郁启明的小名。   郁启明一直到睡着都没有应他。   ……   第二天,郁启明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大雪停滞,风也仿佛停了。   他被挤到翻个身就能掉下床,郁启明困倦地眨了一下眼睛,想抽开自己被握到发麻的手,只是刚刚动了动,再次被人用力禁锢。   郁启明不动了。   裴致礼没有醒,额头抵在郁启明的肩旁,鼻间温热的吐息让郁启明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说不出的痒。   想躲又没地方可以躲,郁启明只好安静着继续躺了一会儿。   躺了一会儿,又困了,他侧身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六点十五分。时间还早。   郁启明果断闭上眼睛。   恩。再睡一会儿吧。 第62章   郁启明梦里的裴致礼还是少年。   他站在枝叶繁茂的一棵梧桐树下,微笑着转过头问郁启明说:“所以,你觉得我能够实现你所有的梦想?”   郁启明听到自己回答:“你又不是叮当猫。”   郁启明十六岁,盛夏,他拎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走下火车。   拥挤车厢里的泡面味道还未散尽,他摘下耳朵里的耳机,摁停英语阅读,头昏脑涨地站在火车站的烈阳里,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一个叫裴致礼的人给下了蛊。   对方在郁启明拿到期末奖学金的第二天给他打来了电话,问他:“今年要不要重新来过?”   郁启明一把摁开偷听的郁早早,觉得自己没听懂他的意思。   于是他问裴致礼:“你说的重新来过,是指什么?”   “过生日。”他说。   郁启明觉得这个小少爷不仅脾气古怪,性格里也夹杂有一种怪异的天真。   于是郁启明也故作天真,问他说:“你今年还过十八吗?”   听到郁启明实在算不上友好的反问,电话那头的小少爷却没有生气,他不仅没有生气,他反而像是笑了一下。   他对郁启明说:“不了,今年不过十八,过十九。”   ——郁启明其实也讲不清他到底为什么会答应了裴致礼。   他对他的印象深刻,却算不上太好,裴致礼不是他臆想中的雪山少年,他是一个抽着烟的叛逆刺头。   可他还是答应了他。   郁早早惊讶地一巴掌拍到了郁启明的头顶,问他是不是着了蜘蛛精的道,郁启明觉得裴致礼实在不像蜘蛛精。   郁早早嗨了一声,又说郁启明像是不小心误入了兰若寺的小书生。   总之是被迷了神志,话没说两句,郁启明云里雾里地就答应了对方。   可显然电话那头一不是聂小倩二不是蜘蛛精。   他是裴致礼。   他只是一个、一个很久没见了的、长得挺好看、脾气古怪的、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郁早早摸着下巴瞅着郁启明,还是觉得不对劲:“去年你回来之后还后悔,说早知道不去了,今年怎么回事,人家就一个电话,你又上了头?郁启明,你别不是被豪门里的花花世界给迷了眼,嘶,老弟,脑子清醒一点,那不是你的世界。”   郁启明伸出手捏了捏郁早早的脸,自信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是我们全家脑子最清楚那一个?”   郁早早被捏得脸颊变形,说话时声音漏风,她说:“就很难讲的,你知道的,聪明人有时候犯起蠢来,那真的是惊天动地的那种蠢。”   郁启明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犯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蠢来,这不符合他的人设。   他不至于被豪门的奢靡生活迷惑心智,他脑子清醒,并不为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心动。   郁早早说:“少年,我爱你的自信。”   从不下厨的郁早早在郁启明走的那天特意替他煮了两个鸡蛋,学着电视里妈妈的样子把鸡蛋塞进郁启明的背包里,然后对他说:“我们家郁启明要来去平安,记得回家。”   郁启明在火车上敲开鸡蛋,吃了一口才发现鸡蛋中央半生不熟。   一时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郁启明脸色发青险些噎死当场。   ——郁启明承认自己的确偶尔还是会犯蠢,不然他怎么就能上了郁早早这个脑子缺根弦的家伙的当。   日夜交替,绿皮火车外倒退的浓绿树影渐渐停滞,城市浩荡的高楼仿佛在刹那间拔地而起。   那一天S市应该刚刚下过一场暴雨,烈日倒映在尚未收尽的水潭,蒸腾起叫人头晕目眩的热气。   郁启明在车站门口站了五分钟,才用自己昏昏沉沉的脑子认出站在远处树下那个人是裴致礼。   裴致礼盯着郁启明像是已经看了有一会儿了,然而在郁启明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站在那旷大的一片绿野树荫里。   郁启明看了裴致礼两眼,想了想,还是主动拎着行李箱往裴致礼的那个方向走过去。   他绕过几辆出租车,一个浅水坑。   盛夏的日光被树荫三三两两遮蔽,蝉鸣燥热,都市里的风烫过村庄乡野的山风,郁启明的额头上很快沁出汗水。   对比衣衫整洁,甚至还诡谲地散发着香气的裴致礼,郁启明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了。   但还好,一切都在他能接受的程度内。   裴致礼长得比他高,站得也比他高,离得近了,郁启明就只能抬头看他。   跟看学校领导似的,郁启明只仰了三秒,就觉得自己脖子疼。   何况他本来就不喜欢抬起头看人。   不过幸好,裴致礼的居高临下没持续过三秒。   在郁启明觉得脖子疼的下一秒,他也从高的地方走了下来。   走下来了,离得近了,其实就越发觉得……嗯越发觉得……   郁启明记得,那一天的裴致礼穿了一件浅蓝的衬衫,非常非常浅的蓝色,一眼能让人错以为是纯白,但不是。   蓝色浅淡清冷,衬得日光树荫底下这个人又成为了什么雪山少年。   可他不是,郁启明告诉自己,别被他的外表欺骗,他就是一个叛逆刺头。   无论如何,总之,这一年和上一年的确有很多不同。   比起上一次过来时受到的冷待,十六岁的郁启明受到了在他看来有一点过了的热情招待。   大热天里,裴致礼亲自过来火车站接暂且不提,等兜兜转转终于到了裴宅,竟然还有一家子人满满当当坐在客厅里特意等他。   这过于隆重的场面唬得郁启明当场就愣住了。   愣住了的郁启明被会客厅里十来双眼睛聚拢过来的目光压得有几分抬不起脚,他甚至在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想要掉头就走的冲动。   然而站在郁启明身旁的裴致礼像是看穿他的冲动一样,直接伸手捏住了他的肩膀。   裴致礼的手掌禁锢了郁启明,那几根手指简直要嵌入郁启明的骨肉里去一样,用力到郁启明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瑟缩了一下肩膀,低声说了一句:“痛。”   郁启明说了一句痛,裴致礼的手指霎时就松了。   裴致礼没有道歉,他只是松松地握着郁启明的肩膀,然后推着他一起往里走。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郁启明和裴致礼一起走到了那一间会客厅的最中央。   他们头顶挂着一串花瓣形状的水晶灯,大白天的也开着灯。   郁启明穿着半旧不新的短袖长裤,身上散发着方便面混杂着汗液干透的气息,像是一个隆重登场的小丑,被裴致礼推着站在到了水晶灯聚光的最中央。   他被各式各样的目光审视着。   不算很好受。   裴致礼揽着他的肩膀,语气冷淡地对他的亲人道:“虽然晚了一年,但还是要和大家介绍一下,这是郁启明。”   ——在裴致礼十八岁的成人晚宴上,只有香槟酒和水晶灯,没有所谓的主人公。   裴致礼拒绝作为小丑出席晚宴,他在花房的角落慢吞吞地抽完了一支烟,然后对郁启明说:“你早来了一天。”   【你早来了一天。】   【虽然晚了一年。】   这是郁启明。   ——“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选择的那一个,郁启明。”   * * *   裴致礼的十八岁生日理应当在第二天,然而没有人知道裴召南女士是因为什么缘故把所有的一切提前准备,在本不该是裴致礼生日的那一天晚上,堂皇地拿他作借口,办出了一场盛大隆重的晚宴。   裴致礼的愤怒压抑在平静的外表下,他的抗争过于体面,以至于对于他的母亲来说,只要在第二天晚上让助理给他送上一个生日蛋糕,就已经足以抹平一切。   郁启明一个不尴不尬的外人,被那个看上去脾气不太好的少爷摁在了他的房间里,强迫着唱完了一首完整的生日快乐歌。   郁启明十五年的人生经验让他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反抗无能,只能声音紧绷飞速唱完了歌。   这一头的郁启明敷衍地唱完了歌,那一头的裴致礼却还在耐心颇佳地一根一根点蜡烛。   六寸的小蛋糕上插满了蜡烛,挤得上面铺陈的水果都要往下掉。   郁启明虽然没有仔细数,但他怀疑数量远超18根。   郁启明唱完歌就闭上了嘴巴预备当哑巴,裴致礼却在又点了两根蜡烛之后抬眼对郁启明说:“不继续吗?还有英文版的呢?”   郁启明盘腿坐在地板上,放弃了当哑巴的念头,直接开口,语气认真地反问裴致礼:“那如果我唱完英文版你还没点完蜡烛,是不是还要我唱个法文版的呢?”   裴致礼的脸颊被蜡烛的火光照出一小块红晕,他晃了晃手里的打火机,清冷的嗓音拖曳出一股懒洋洋的腔调,他说:“哦,那倒不用。我讨厌法语。”   裴致礼的兄长在他十八岁成人晚宴结束的当晚就迫不及待与友人乘坐私人飞机回了巴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隔着电话的:“裴致礼,你躲哪儿了?我找你半天——算了来不及了,我和傅清和赶飞机。礼物在我房间里,你记得自己进去拿,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走了,拜拜。”   所以,显而易见的,裴致礼是因为一个人,从而厌烦一座城,进而厌烦一门语言。   裴致礼说:“我听到法语就头疼。换德语吧,你会吗?”   “……。”郁启明:“不会。”   “那我教你?”   郁启明客气地拒绝了:“谢谢,不用了,我没时间。”   被拒绝了的裴致礼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微微翘起嘴角,像是觉得很有意思地盯着郁启明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口催促他:“那就唱英文的,唱啊。”   郁启明只觉得此时此刻的场面有一种他不能理解的荒诞。   总之,最后英文版的生日快乐歌还是唱了。   唱了两遍。   裴致礼的蜡烛点满了一整个蛋糕,郁启明一边干巴巴地唱歌,一边想,裴致礼看上去不是想点蜡烛,而是想烧了这个蛋糕。   蜡烛火焰烧到郁启明的脸都有点发烫,坐在对面的裴致礼却恍若未觉,表情漠然地盯着那些火烛。   火烛跳跃在他的眼珠,仿若一场暗火在平静的深海底处燃烧。   裴致礼直到郁启明唱完了两首歌才移动眼眸,看向郁启明。   他问他:“你有什么愿望?”   他眼珠子的火焰还在燃烧,却若无所觉一样语气平静地问他有什么愿望。   郁启明想,他能有什么愿望?   发家致富吧。   郁启明脑子了转了一圈,又挺坦然地给自己加了个:珠玉在侧。   当然了,发家致富也好,珠玉在侧也罢,郁启明脑子有坑才说出口。   他说的是:“这是你的生日。”   所以也是你的愿望。   虽然生日许愿什么,听上去实在是太有少女心了一点,十五岁的郁早早都已经做不出来这种事。   可显然眼前的这一位小少爷把所有一切“童话”都当了真。   他伸出手撑着下颌,偏着脸看着郁启明:“是我的生日,但愿望送你了。”   “……好的,谢谢。”   十分珍贵的“礼物”,郁启明想,他估计只能拿自己的生日愿望来还了。   火焰在蛋糕上面充分燃烧,郁启明一心一意许下发家致富,珠玉在侧的心愿,然后和裴致礼一起吹蜡烛。   火焰越吹越大,郁启明问裴致礼:“真的不用拿盆水吗?”浇了干脆。   裴致礼在那一头像是被此时此刻的场景逗笑了,他弯着眼睛说:“没事,再试试。”   试试就逝世。   那一个晚上,裴宅的灭火警报响彻大宅。   郁启明终究还是没能吃上裴致礼十八岁的生日蛋糕。   凌晨一点十五分,裴致礼拖着心虚的郁启明一起在一家没有打烊的海鲜面馆里吃了一碗八十八块人民币的海鲜面——郁启明付的钱。   郁启明的离去的火车在第二天的中午十点。   告别之前,郁启明捂着自己的钱袋,满眼困倦有气无力地对裴致礼说:“再见。”   应该不会再见。   然而裴致礼却在日光底下笑了一下。   他说:“再见。”   第二年盛夏,果然又再见。   郁启明浑浑噩噩地被裴致礼推到了会客厅的中央,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下,郁启明心态十分积极地往好处想,行了,至少这一次裴家人应该是把他的名字给记住了,不会再喊他“致礼邀请来的那个小朋友了”。   裴致礼十九岁的生日比起去年的那一场晚宴相比几乎可以称得上寒酸,三层的生日蛋糕上寥寥草草点了两根蜡烛,一个写着1,一个写着9,比起去年那一整把蜡烛来说,它们显得过份伶仃又寥落。   晚餐时,裴时雪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凑到裴致礼的身边,用肩膀顶了顶裴致礼的肩膀,用嘲笑的口吻埋汰他说:“今年不多插两根蜡烛吗?”   显然他清楚知道去年裴致礼和郁启明到底做了什么蠢事。   而裴致礼语气平淡,回了句:“不了,留着插湳風你的蛋糕上。”   裴时雪眯着眼睛笑了两声,然后转过身,朝着郁启明举了举他手里的红酒杯:“郁启明,对吧,不亏是我们家裴致礼一眼相中的小美人,去年我竟然没留心多看两眼。我记住你了。”   ……小美人。   郁启明听完这三个字浑身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裴时雪身上有一种郁启明刻板印象中上流人士特有的目中无人气质,从他的谈吐到他展露的认知都有一种不接地气、乃至不知人间烟火的“纯真”,他理所当然心眼不坏,只是显然,无论说话做事,他都无需考虑太多,他只要做最真的自己,就会有数不清的人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吹捧。   ——好在裴致礼不是这么一个人,郁启明庆幸地想。   裴时雪对郁启明的好奇心点到为止,一只毛发漂亮但品种算不上珍贵的小猫咪勾不起他多少兴趣,他转身就和另一位西装笔挺的高挑男人勾肩搭背到了一起,举止亲密到令人侧目。   郁启明用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在记忆边边角角的角落里捡起了这一位西装男的名字,裴时雪喊他清和,外人称呼他傅先生。傅清和先生。   郁启明多看了两眼裴时雪和傅清和,只觉得两人亲密到有些古怪。   裴致礼注意到了郁启明的目光,他扫了一眼裴时雪和傅清和,然后带着郁启明直接远离了那两个人。   走到角落的餐桌旁,裴致礼问郁启明吃什么?   郁启明面对着丰盛餐桌,十分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道:“海鲜面。”   八十八块钱一碗那种。   裴致礼冲着郁启明微微挑了一下眉。   郁启明点点头,说:“真的想吃。”   裴致礼于是放下手里的酒杯,说:“行,走吧。”   那一个三层的生日蛋糕被遗弃在富丽堂皇的大厅,被裴时雪准备的彩带缠绕,一直到被丢进垃圾桶也没人说想要尝一尝味道。   裴致礼带着郁启明大摇大摆走出裴宅,拿着车钥匙开着跑车一路直奔郁启明念念不忘的那一家海鲜面馆。   郁启明陷在跑车座椅里,五分钟后才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又摸了一下车把手。   他犹豫半天才转过身问裴致礼:“这辆车多少钱?”   裴致礼轻描淡写报出一个数字。郁启明一路沉默到终点。   裴致礼付钱请郁启明吃了八十八块钱一碗的海鲜面,郁启明请裴致礼吃了隔壁小卖部里五毛钱一根的棒棒糖。   裴致礼含着桃子味的棒棒糖问郁启明:“今年的奖学金应该涨了点吧?”   “涨了。”郁启明说:“谢谢。”   裴致礼抿着棒棒糖在嘴巴里转个圈:“明年还能考第一的话,还能再涨点。”   郁启明眨了眨眼,一脸铿锵道:“能,当然能。”   不就是挑灯夜读,多刷几套卷子的事儿,读书对于郁启明来说是废了时间精力就能有收获的事情,何况奖学金拿到手几乎就解了他们一家人的经济困境。   “谢谢你。”郁启明嘎吱嘎吱咬着棒棒糖,话语有些含糊不清:“真的,这笔钱帮了我很大的忙。”   盛夏里夜风也并不凉爽,两个人走到了江边,看到远处的高塔闪烁着灯火,倒映在粼粼江面。   郁启明对裴致礼说:“我姐快生孩子了,唔,收回你的震惊表情,不是早早,是我大姐。”   郁满霞读书少,结婚早,嫁了本地的一户人家,当时与姐夫勉强也算是自由恋爱结的婚。   姐夫家在当地条件不算差,姐夫虽然没什么出息,但是他父母在镇头上开了一间小超市,吃喝不愁,婚房和车子都是早早预备好了的。   郁满霞除了漂亮温顺,其余在他的公婆眼里算得上一无是处。郁家爸爸已经是半个酒鬼赌徒,对着商谈婚事的男方家狮子大开口,彩礼想要十八万八,气得男方妈妈当场问,我给得了十八万八,你出得起什么嫁妆?   出不起嫁妆,当然出不起嫁妆。   郁家穷到响叮当,郁启明的母亲治病吃药还欠了一屁股的外债,当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郁启明和郁早早甚至已经开始打算辍学南下打工。   是郁满霞阻止了他们,说,没事,姐来想办法。   彩礼最终谈到了八万八,郁满霞拿到了钱,转手就把钱给了郁启明,嘱咐他:“把账该清的先清了,剩下留着给你和早早读书用。”   这一笔钱没过郁启明父亲的手,这让他喝完酒之后借着酒劲去狠狠敲郁启明的房门。   郁启明打开门问他干什么,他就搓着手喊郁启明的小名,说:“星星,给爸爸一两百,我去给你们买点菜。”   买菜是不可能买菜的,只会跑到村口把钱输个精光。   而郁启明呢?他不是不给,他为了清净,会给他钱,一天五块,第二天八块,反正一天不超过十块钱,最多也就够他打两幅牌。   可老头不敢在郁启明面前多说什么,唯一的儿子,又聪明又争气,他虽然喝酒喝废了人,但是心眼没坏到底,只觉得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没本事。   可是他也已经是没什么心气的人了,是认了命的半条废人,能吹嘘出口的也无非是家里几个孩子。   郁满霞婚后和丈夫感情不算好不算坏,她看重家里弟妹,时常偷偷补贴,公婆为此闲言碎语说得难听,她就只当没听到。   郁启明劝她不用,她还是要多多顾虑自己,这边家里有事情他会想办法,郁满霞却说:“没事的,没事。”   郁启明和郁早早都并不相信她嘴里的没事,可是他们年纪小,想要给姐姐撑腰都没有这个资本。   郁满霞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这让姐夫都开始给她摆脸色,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不能生养,气得郁早早在家里拍桌子喊:“什么不行,大姐怎么不行?是他不行吧!那个垃圾,郁启明我告诉你,我同学亲眼见过他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不干不净!妈的,要是被我看见,我一定饶不了他!”   婚后第三年,郁满霞终于怀孕,郁启明又因为耀华奖学金的资助,手头终于不那么紧巴巴了,于是在和郁早早商量过后,一起凑着钱给还未出生的小外甥买了一个小金子吊坠。   郁满霞的预产期在八月,郁启明预备从S市回去之后再给郁满霞准备女人坐月子该要的东西。   郁启明对裴致礼一样一样地数:“小朋友用的,还有我大姐要用的,奶粉,尿不湿。”   小小年纪,还是个当家人。   裴致礼拿出了一根烟,看了郁启明一眼,又重新放了回去。   “够用吗?钱。”   郁启明早就算过账:“绰绰有余。”   游轮漫渡,夏夜星火。   郁启明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凑近裴致礼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裴致礼侧眼看他。   “‘以身相许’、你觉得怎么样?”漂亮的少年一脸天真地微笑,额发被夜风吹散,漆黑的眼珠明亮,他说:“我以后可以和耀华签十年期的合同,不涨工资那种。”   裴致礼晃了晃神,说:“耀华招人要求很高的。”   郁启明又笑了一下:“我可以再努努力考清华,清华的也不要吗?”   裴致礼望着远处的灯火,停顿了许久,才轻轻说:“要的吧。”   要的。   星轨偏移,星火闪烁,天际一闪而过的流星寂静地坠落。   它坠落在城市森林的江岸。   坠落在裴致礼静默的心头。 第63章   屋外的雪太厚,压跨了一树枝丫,发出一声沉闷的巨量。   裴致礼从梦中惊醒。   郁启明推门进来,抖落身上沾着几片碎雪,看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正难得面带几分呆怔地半坐在床头。   郁启明放下手里打包的粥,走过去用冰凉的手指贴了贴裴致礼的额头:“醒了?”   裴致礼抬眼看他,像是灵魂还未归位,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醒了。”   “做梦了?”   “做梦了。”裴致礼看着郁启明,微微偏了一下头:“梦到了你。”   郁启明笑了一下:“那挺巧,我昨晚也梦到了你。”   “是个好梦吗?”裴致礼问。   “应该是吧。”郁启明说:“醒来就记不太清了。”   记不太清了。裴致礼在浑身异样的酸疼里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雪停了?”   “停了。”郁启明微微叹了口气:“雪积得很深,周闵在高速上还是动不了。”   窗帘半开着,能看到屋外白茫茫的雪景。   裴致礼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郁启明挺自然地问他:“要扶你一把吗?”   裴致礼没说要,也没说不要,朝着郁启明伸了伸手。   一米八的男人,虽然瘦,但还是沉。郁启明一把抱住故意往他身上扑的男人:“……路都走不动了吗?”   裴致礼拖长语调说了个:“疼。”   郁启明笑了下:“哪儿疼?”   裴致礼说:“都疼。”   “你自己讨的。”郁启明伸手揉了一下裴致礼的腰:“怪你自己。”   裴致礼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我好不容易要来的。”   ……那你喊什么疼。郁启明收了手,拍了拍他:“冲个热水澡。”   裴致礼走了两步,顿住,回头问郁启明:“要一起吗?”   郁启明近乎无奈地长长叹出一口气:“裴致礼。”   裴致礼弯了一下嘴角:“随你。”   裴致礼起床了,郁启明就顺手收拾了一下床单被褥,看到那一块潮湿的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到了床尾。   两次还是三次。郁启明盯着那块浴巾看了两眼,伸出手把它团起来丢在一旁的换洗篮里。   做完第一次的时候裴致礼趴在床上喘息,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他侧过头问他:“喜欢吗?”   郁启明问:“什么?”   裴致礼:“我的身体。”   郁启明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裴致礼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郁启明:“因为你看上去并不那么喜欢。”   “不会,没有。”郁启明低下头轻轻贴了一下裴致礼的额头:“不要那么说。”   裴致礼试图掩盖自己目光里的审视意味,但是并不太成功,他沉吟了一会儿后,靠近郁启明,要到了一个吻。   吻得很深,分开的时候,他又轻易被挑起了欲望。   于是裴致礼问:“能再来一次吗?”   郁启明往后退了退,他嗓音依旧带着情事后的沙哑,有着欺骗人心的温柔意味。   “不行,不能再多了。”他说。   “你还很年轻。”裴致礼的手顺着郁启平的腹部滑落:“……为什么要说不行?”   郁启明拒绝这一份明晃晃的挑衅:“是你的身体状态不允许。”   裴致礼另一只手握住了郁启明的手,让他的手指顺着他的身体,缓缓往下,直至那一寸指尖没入到他已经被弄开了的身体。   成年人该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腰酸也好,腿疼也罢,都是自找的,怪不了谁。   郁启明想,他是一个十分冷酷无情的成年人,是从来不吃什么“类似撒娇”这一套的。   洗完澡出来的裴致礼脸颊晕红,随手套了一件羊绒衫坐到了郁启明的旁边,问他:“还是买的粥吗?”   郁启明冷酷无情道:“是,不然你还想吃什么?”   裴致礼说:“没有,你买什么我吃什么,我都喜欢。”   郁启明一脸的不为所动。   吃过了早午餐,头脑逐渐冷静,于是自然而然便各自坐在一旁开始处理紧急工作。   郁启明的工作手机在开机之后就电话一个接着一个,看上去简直比裴致礼还忙。   等到他接完第四个电话,他刚挂断,裴致礼就给他递了一杯水。   “谢谢。”郁启明接过来喝了一口,跟裴致礼提了下几个电话透露出的意思:“有人着急,怕你被这场雪败了兴致,直接不去平川了,所以反复来打探消息。不敢直接问你,就一个个问到我这里来了。”   裴致礼敲了一下键盘:“辛苦了。”   “裴总客气,不辛苦。”拿钱办事,谈什么辛苦不辛苦呢?   何况……何况嘴巴说得好听没用的,年终奖翻个倍才能使人开心。   裴致礼抬眼看郁启明,他拿着水杯低着头正不知道在给谁回复信息,嘴角抿直,笑意收得很干净。   他想了想,转了身,伸手一把搂住了郁启明的腰。   郁启明抽空瞥他一眼:“裴总?怎么了?”   裴致礼说:“有点腰酸。”   郁启明:“那您休息一会儿?躺着吧。”   “好的。”裴致礼挺温顺地应了,结果刚躺下来,一转头又问郁启明:“你能替我揉一揉腰吗?”   郁启明抿着嘴角,像是笑了一下,道:“不太能。”他朝着裴致礼晃了晃手里的手机,示意还有工作   裴致礼额头抵了一下郁启明的腹部:“给加班费呢?”   郁启明慢吞吞收起手机,一脸被强迫的勉强:“一切听您的吩咐,裴总。”   郁启明故作为难的答应,手掌扶住了腰肢,却是近乎熟练的轻重有度的揉捏。   裴致礼不愿深想,摁下郁启明手,转身又要到一个吻。   郁启明往后退了一寸。   裴致礼就不依不饶进一寸。   半个钟头后,郁启明认命地丢开手机。   日头高照,雪意浓白,风雪停滞的第一天,荒唐度日。   裴致礼的手机在枕头旁响过三次,第四次,郁启明伸手摸索了过来看了一眼。   傅清和的电话。   郁启明推了一下裴致礼的肩膀:“傅总的。”   裴致礼说:“你接。”   郁启明盯着裴致礼看了两秒。   裴致礼偏过头轻轻咳了一下,催他:“接。”   郁启明接起了电话:“喂,您好,傅总,我是郁启明。”   “是的,不好意思,裴总暂时不方便接电话。”   郁启明伸手,手指勾住裴致礼的额发:“好的,您说,我替您转告裴总。”   松开头发,郁启明的手指掠过男人的额头,停留在耳畔。   “好的。”郁启明的手轻佻地掠过下颌。示意对方放松。   “裴先生的情况还好?好的。”郁启明的手指在边缘探入。   “抱歉傅总,裴总的私人行程我不太了解。”满胀的口腔挤压出些微涎水。   郁启明语气低沉:“好的,傅总。”   他抽出手。手指擦过男人白皙的脸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抬头,舔舐。   舌尖抵住最中央。   郁启明往后躲了一下,没忍住轻喘了一口气,他赶忙捂住电话,瞪了裴致礼一眼。   裴致礼笑了一下。   缓缓埋首,给了一个更深、更紧的喉。   郁启明只觉得这个电话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隔着电话对傅清说:“——我会如实转告裴总的,好的,嗯,再见傅总。”   挂断电话,郁启明手指微微掐住对方的下颌,翻身把人抵在床沿。   “……我给过你机会的。”郁启明顺手拿起昨晚裴致礼放在解下来的、那一条花色漂亮的领带。   裴致礼呼吸不过来,整个脸胀到通红,一直到将近临界点,他才被松开禁锢,只是刚刚偏过头咳嗽加喘息。   他的眼睛已经被蒙住了。   世界陷入一片未知的黑暗。   小旅馆狭窄的床没有一个可以让裴致礼支撑平衡的点,手掌从墙壁上逐渐下滑吗,最终落到了柔软的床铺,变成以手肘支撑。   被蒙住眼睛,以及被摁倒的、从后面来的姿势,这一切给予裴致礼的冲击性更甚于昨晚百倍。   视觉被剥夺,时间就变成一种模糊的概念。   每一次抵入、每一个触摸。   裴致礼试图感受郁启明真切的存在,可是对方并不给予多余的温存。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无关于其他的性爱。   午后两点。郁启明靠在床边,一口气喝了一整杯水。   喝完了,又倒了杯水递给裴致礼。   裴致礼接了过来,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了床头柜后,他整个人也重新窝回了床上。   郁启明伸手摸了一下裴致礼脖颈下的一抹红痕,问他:“感觉还好?”   裴致礼低低嗯了一声。   情事刚结束,裴致礼还没有习惯这一种缓慢的潮褪,他所有的感官都在刚刚被全然调动,以至于结束不久的现在,郁启明哪怕只是用手指碰一碰他的皮肤,他都能够再次被挑起无解的欲求。   不可思议。   而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郁启明。   裴致礼困倦地睁开眼,看向郁启明。   郁启明已经披上了衣服,除开那张脸上还有一点并不十分明显的、情事之后的松乏以外,他整个人无论是情绪还是状态看上去都和工作日的早上、刚刚走进办公室时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   裴致礼盯着郁启明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之前傅清和的电话里是说裴时雪醒了?”   “嗯,醒了。”郁启明丢在被子上的手机发出一声叮的声响,他俯身把手机捞了起来:“听傅总的意思,说他精神不错。你现在要给他回个电话吗?”   裴致礼摇了一下头:“晚点吧,我现在有点……累。”   看出来了。郁启明想了想,又问裴致礼:“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   “你最后几下有点用力,进得也有点太深了。”裴致礼顿了一下,客观陈诉自己的感受及想法:“我暂时好像也还不能适应那个深度,我的意思是,如果多几次的话,我应该会更好地适应。”   郁启明:“。”   嗯,就讲真,裴致礼真的很会耍流氓。   裴致礼说完了,又像是有些困倦地闭了闭眼睛,他说:“我能睡一会儿么?”   郁启明说:“为什么不能?你睡吧。”   裴致礼讲:“我怕我这样会让你觉得有点扫兴。”   郁启明走到窗边,替他合拢了窗帘。   “不会。”郁启明讲:“我很尽兴了,谢谢。”   裴致礼轻声笑了一下。   沉默一会儿好,他又喊了一声:“郁启明。”   郁启明说:“嗯,我在。”   “我嫉妒他。”   郁启明隔了一会儿,才又轻轻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和你两个人多待一会儿。”裴致礼声音渐低:“这场大雪是我今年碰到的最好的事情,它比我所预料的来得更早了一点。”   郁启明知道,裴致礼快要睡着了,他保持着沉默,不愿意打搅他的睡意。   世界就这么平静地陷入短暂的寂静。   在郁启明以为裴致礼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开口:“……我在回国的前一天一直在想,你见到我的时候,第一句话会跟我说什么。”   裴致礼失眠了三天,假设了无数种情况。可是在所有假设的情况里,也依旧没有装作裴致礼和郁启明要装成陌生人的这一项。   “我只是没有想到,”裴致礼的声音低如耳语:“你连叫我一声名字都不愿意。”   郁启明听到了裴致礼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他在确认对方睡着之后,郁启明握着手机坐到了床尾的凳子上。   郁启明低下头,漫无目的地滑动了两下手机屏幕才点开信息。   只是一条信息他反复看了三遍,依旧没能顺畅地读懂上面的信息。   郁启明放下手机,一只手撑起下颌,目光落到了床头裴致礼那一副眼镜上。   盯着看了一会儿,他再次低下头,点开了信息。   * * *   三十岁的裴致礼沉静内敛,冷静自持,情绪稳定。   他与郁启明默契地遵守社会规则,在工作以外保持社交距离,得心应手地做上下属与陌生人。   除开偶尔不受控多停留的目光以外,裴致礼其实认为自己做的不错。   回国后的第三个月,在会所偶遇乔丰年。   乔丰年在凌晨一点钟把自己灌醉,并对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发邪火。   过了不到十五分钟,又搂抱着不知名的人物,对着他说:   “我宝贝儿生气了,你知道吗?他生气了。”   “我让他辞职,他不愿意,我就给他卡里转了一千万。”   “我说,宝贝儿,别生气了。”   “他没理我,他走了。”   “你说,我怎么总惹他生气呢?”   他怀里的人渐渐凑近了他。   裴致礼放下酒杯,拿出手机冲着乔丰年方向拍了一张照片。   灯光暧昧,酒意浓稠,男人眉眼稠丽,与怀里的人恍若亲密。   这是一张足够有分量的照片。   应该适用于情侣间的挑拨离间。   裴致礼面色冷淡地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然后点开与郁启明的聊天框。   郁启明的最后一条回复记录停留在三个小时前,他说:【好的,裴总。】   好的,裴总。是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多的东西。   面带微笑,眼神清明,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说着不轻不重的话,这是和对方重逢以后,对方对他摆出的、最常见的姿态。   郁启明褪去了少年时雌雄莫辨的、近乎清丽的美,生长出了数量并不具体的棱角、   只是依旧带着几分气质温润的圆滑,仿佛他的骨头连带筋肉都是白玉做的。   外人只看到了白玉温润的光辉,却并不知道它触手生凉,本性坚硬。   不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好亲近容易相处,裴致礼却觉得郁启明是个彻头彻尾冷心冷肺的东西。   裴致礼目光掠过郁启明的信息,抬起头,看到那一边乔丰年已经一脚踹开了扒在他身上的人。   人群的惊呼和尖叫声汹涌淹没了裴致礼。   他面色平淡地看着闹剧,动了动手指,删掉了刚刚拍摄的这一张暧昧的照片。   少年人曾跟他说:“我当然会爱我的爱人,我会一心一意爱她,这是我生而为人的本能”   在郁启明十七岁那年的春天,他们曾频繁地通电话。   郁启明在电话里说他的外甥女非常可爱,有一张苹果脸,刚刚开始学走路。   他说学校外的火车驶过的声音恼人,做不完一道数学题就会被打断思路。   他说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早。   少年人声线转化,变成了更清润温柔的声音。   他在深夜一边解题一边对电话里的裴致礼说:“我猜明天能看到樱花。”   裴致礼问他:“什么樱花?”   郁启明说:“学校外的樱花。”   “漂亮吗?”   “挺漂亮的。”郁启明想了想,补充道:“很浪漫的那一种漂亮。”   做完了最后一张试卷,时间已到凌晨,郁启明在书包的隔层翻到一封粉色的书信,沾着淡淡的香气。   郁启明开着免提,于是他的叹息被裴致礼听得一清二楚。   裴致礼问他:“怎么了?”   郁启明没说话。   裴致礼从他的沉默的态度里瞬间读出了真相:“……情书,是吗?”   少年人感情热烈真挚,校规永远掌控不了懵懂的春心,郁启明在春日里收到了第二封情书,对方甚至没有署名,只是袒露了心声,最后祝愿他一切都好。   很多私事都可以与裴致礼分享,唯有少女的心事不能。   郁启明虽然无奈,但还是收起了纸张对裴致礼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累。”   裴致礼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说:“哦。”   那天晚上挂电话的时候裴致礼没有跟郁启明说晚安,郁启明挂断电话之后呆愣地站了一会儿,一直辗转反侧到两点也没想透哪里出了问题。   学校外的樱花树在春雨后的第二天绽放。   郁启明上学路过的时候抬起头举起手机,给樱花拍了一张特写照片。   他的樱花照片还存在手机里来不及给人发送,有人提前给他发了一张樱花照片过来。   郁启明在课间的时候摸到教室外的角落,给裴致礼回信:【?S市里的樱花也开了?】   裴致礼回复说:【是你学校外的樱花开了。】   郁启明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头,看到了学校高墙外的那一支樱花。   好学生郁启明面不改色心不跳,向老师骗来了半天假期,等拎着书包站在校门口的时候,才后知后觉他们的行为有些荒唐。   只是一时分辨不清到底他比较荒唐还是裴致礼比较荒唐。   那是郁启明十七岁的春天。   距离长久的分别还余下最后两个月的时间。   少年人不知道命运。   他们在花树底下互相嘲笑对方,一起听到了火车远去的声音。   郁启明带着裴致礼穿过火车桥洞,他说那一头有一家味道不错的小馆子,看在裴致礼千里迢迢赶过来的份上,他可以花费两百块钱的巨款请他吃一顿奢侈的饭。   裴致礼走在郁启明的身旁,看到他校服底下的白色的衬衫领口卷进去了半个角。   郁启明还在强调那家小店的食材新鲜、口味清淡,裴致礼忽然伸手。   白皙的手指转过少年的下颌,停留在距离皮肤不到半寸的地方。   郁启明的话噎在喉咙口,脚步顿住,整个人就那么站定在了原地。   裴致礼收回手,表情平静:“帮你整理一下领口,好了。”   “……谢谢。”   “不用客气。”   春风柔软,有人骑着自行车穿过火车桥洞,他打了一下车铃,惊醒了两个少年人。   郁启明错开眼,看到了桥洞的正上方那一树樱花。   裴致礼叫了一声郁启明的名字。   郁启明转过头,同他对视:“什么?”   裴致礼扬了一下嘴角,日光像是金色的碎片一样落在他的身上,眉眼清冷的人被映照出了几分并不多见的明媚生机。   他说——   火车呼啸着碾压而过。   巨大的声量席卷过了裴致礼的嗓音,席卷过了那一树樱花。   他们在那一场呼啸而过的声浪中对视。   几片樱花的花瓣落在裴致礼的肩膀上。   火车远去。   郁启明盯着裴致礼的眼睛,问他:“……你说什么?”   裴致礼抿了一下嘴,然后又笑了。   “没什么,等你高考完再说吧。”   郁启明扬起眉。   裴致礼的耳廓微红,他伸手轻轻推了一下郁启明:“走吧,你说的那家店在哪里?”   郁启明侧过脸又看了他一眼,他勒了一下书包背带,说:“在前面。”   “哪儿前面,远吗?”   “就在前面,要再走一会儿,有点耐心好吗,小少爷。”   那是最后一个春天。   火车带走了裴致礼的话语,郁启明没有听清。   此后多年,他们失去联系。   后来,裴致礼在伦敦的雪夜收到裴时雪转发给他的照片。   郁启明戴着生日帽,被另外一个男人搂抱在怀里亲吻侧脸。   裴时雪说:【哈哈哈,你猜,我送了他什么?】   裴致礼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平静地回复裴时雪:【什么?】   裴时雪隔了很久才回复:【我不告诉你。】   那个晚上的雪意停止在凌晨五点十五分。   裴致礼看了一整晚的雪。   他想起那个春天的樱花树。   少年对他说:要再走一会儿,有点耐心好吗?小少爷。   要再走一会儿。   裴致礼平静地想,行,那就再往前走一会儿,再多一点耐心。 第64章   大雪造成的混乱在第二天的傍晚终于有所缓解。   周闵在晚上七点的时候成功到达郁启明与裴致礼暂住的间小旅馆。   郁启明和裴致礼都没有吃晚饭,等到周闵过来了,才一齐去了老街旁下馆子。   小县城里没有米其林和黑珍珠,但是小馆子里的猛火小炒别有一番风味。   周闵在高速上被困了几天下来,十足十就是饿鬼投了胎,一个人直接干了半盆饭。   郁启明和裴致礼早早放下筷子,端着茶杯坐在一旁一边闲聊一边等周闵。   周闵吃到最后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好在郁哥人美心善,一边和裴总闲聊一边还记得替他把空盘子随手推开,又把剩下那几碟菜往他面前放。   等到周闵也吃得差不多了,郁启明也顺手已经查清楚了火车票。   高速路通了车,镇上的火车站也就通了车。说巧也是巧,恰好晚上九点十五分还有一班火车回S市,周闵干完了饭稍微休息上一会儿,正好可以马上赶回S市了。   听到今晚要连夜赶回S市,明天一早再坐早班飞机去东京,周闵直接就摆出了一张死期将至的绝望脸。   可是打工人就是这样的,领导的意志不可违背,郁启明开车送周闵上火车,临别时无言地拍了拍周闵的肩膀权当安慰。   东京那头的裴时雪自从醒了之后,傅清和的电话就开始接二连三地来。   郁启明数了数,一天得有五个打底。   裴致礼对傅清和没有半点好脸色。   当傅清和哑着喉咙询问裴致礼:“他真的那么恨我吗?”的时候,裴致礼冷淡、清晰又直接地给出答案说:“是的,他恨你。”   裴致礼捅完人心就直接挂电话,根本不给傅清和余留时间去质疑他。   过到第二天,回了S市的周闵偷偷摸摸给郁启明发了个消息。   周闵说:   【哥,照你之前说的,我还是把事儿跟林院透了个底,现在我和林院还有裴董一起在机场了……】   【裴董太可怕了,我感觉我的心脏都被她吓得快骤停了QAQ】   郁启明在看到信息的第一秒就给周闵回了个干得漂亮的表情包,并留言道:【不要慌,稳住,这波你拿mvp。】   周闵主观意愿并不很想拿什么mvp。等到裴董和林院两个人在候机厅沉浸悲伤时,他偷偷摸摸躲厕所又给郁启明打了通电话。   郁启明接通了周闵的电话。   电话里周闵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紧张,他抖抖索索把裴召南形容为一头暴怒的母狮,又说林院长也很伤心,讲到最后,周闵又说,不过这次裴董没提起裴总半个字,因为她的火力全部集中到了傅总身上。   三个半钟头后,郁启明又收到了来自周闵的一线战报。   这次更直观,因为周闵直接发了个视频过来。   周闵形容得半点没有错,裴董就是一头被激怒了的母狮,她在看到心爱的大儿子插管躺在病床上的下一瞬间,直接就抄起手上那一个价值八十万人民币的、无比昂贵、无比坚硬的鳄鱼皮包朝着傅清和抡了过去。   这一次,站在裴召南女士身边的林院长没有能阻挡成功。   周闵发来语音补充说明了一下细节:傅总的半张脸都清了,额头上也鼓起了一个包,场面十分惨烈。郁哥,你说,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郁启明回:【你先带着傅总去医生那儿处理一下伤口。】   又一个小时后,周闵说:   【傅总的伤口处理好了。傅总也被赶出来了。】   【他现在人睡在车里,但他好像睡不着,正在看手机。】   【嗯,手机里是裴先生的照片】   这条信息到的时候,郁启明和裴致礼已经开车在去平川的路上了。   郁启明的手机叮当响,他一猜就猜到肯定是周闵发过来的东京一线最新战报。   他开车不方便,就让裴致礼替他拿一下手机。   裴致礼伸手,从郁启明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手机,他手指点了一下屏幕,下意识想要输数字解锁屏幕,只是很快又清醒。   他偏过头,问郁启明手机密码。   郁启明目不斜视,一边开车一边回答他:“就以前那个。”   裴致礼几不可见愣了一下。   郁启明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讲:“你不记得了?”   “记得。”裴致礼一边输入密码一边讲:“……我用的也还是这个。”   郁启明的第一个手机是裴致礼送的,当年买来之后,包括锁屏密码以内的所有东西都经了裴致礼的手弄的。   十几岁的年纪毫无秘密,郁启明坦荡地任由裴致礼替他搞定一切,他也不觉得他和裴致礼两个人用同一个手机密码有什么问题。   初始密码用了很多年,换了手机以后,郁启明也没有换密码,直到某一天乔丰年觉察到密码的含义。   他把郁启明的手机砸到了他刚刚才弹奏过的钢琴上,两个坚硬的东西互相碰撞,发出声尖锐又低沉的声响。   那天是郁启明第一次和乔丰年吵架。   只是吵完了架,还是得解决问题,动动手指改动手机密码当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着急的时候抓起手机想要解锁,摁下的却依旧是以前那一串数字。   ——当年的问题在最近一段时间又一次困扰了郁启明。   不过,好消息是郁启明已经渡过了最生疏的那一段时期,目前的他几乎已经不会再输错密码了。   裴致礼解锁了郁启明的手机,用平静又略带讥讽的语气念完了周闵发过来的三条信息。   郁启明听完了所有的消息,轻轻哇哦了一声。   裴致礼放下手机,问郁启明:“你在感慨什么?”   郁启明笑了一下,酸唧唧地回答他:“爱情。”   嗯,爱情。   到达平川县的那天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   平川的大雪尚未融化,山川草木斑斓。   坐落在雪山山脚的平川县城被一条主干公路切割成了一新一旧的两半,而那条公路仿佛一道插入山川的利剑,摩西分海一般劈开了绵延的雪山。开车行驶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整个山川都仿佛正朝着人汹涌而来。   平川出身的李昶岸没有骗郁启明,平川很冷,哪怕是在出太阳的日子,它的日光也仿佛不带温度。   到达平川的第一晚,裴致礼图清净,郁启明顺着老板的意思,没有通知早已提前到达的同事。   为了躲开有可能会碰到的同事,两人住到了县城山脚下的民宿里。   民宿店主是个留着长头发的文艺青年,老板说他以前是个乐队的吉他手,后来因为穷困潦倒一路卖艺到了平川,而后在平川遇到了他的人生挚爱,于是就定居了下来。   他是因为爱情,所以才开了这家店。   郁启一边搬行李一边敷衍夸赞老板,说:“不错的爱情故事。”   而裴致礼则在打量了一番民宿后,询问老板:“房间里没有安装针孔摄像头吧。”   民宿老板多看了两眼郁启明和裴致礼,回答道:“……当然没有,我是遵纪守法的公民。”   郁启明听到了,他的笑一直忍到两个人一起回房间。   裴致礼摘手套之余瞥了一眼郁启明:“你笑什么?”   郁启明翘着嘴角:“你以为这是什么情侣主题酒店吗?”   裴致礼不置可否:“这不就是他营销的方向吗?爱情。”   郁启明笑得险些咳嗽出声。   冬日,旅游淡季,他们的房间是整个民宿视野最好的那一间,推开窗不仅能看到皑皑白雪压山,还能看到一整个县城的粗狂轮廓。   城市陷进日落的昏黄,在天际鸦青色的云雾混杂进玫瑰色晚霞的时刻,一整个平川美得几乎带有几分神性。   开了一天的车,郁启明的困意来得很早,九点钟就打着哈欠上了床。   这一晚的房间有两张床,照理来讲,一人一张,会睡得很宽敞,结果郁启明睡到半夜,噩梦频频,他在梦里被巨大的、带着诡异冷香的怪兽踩住心脏,他整个人抖了一下,然后就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才发现,有人正双手双脚缠在他的身上睡觉。   郁启明伸手,下意识想给人盖被子,结果发现这人虽然睡姿粘人,但是从来不踢被子,上上下下裹得还挺严实的。   郁启明有些尴尬,他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子。   睡意被惊醒,郁启明又觉得有些口干,轻手轻脚地把人拨开了,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睡觉前的窗帘没有拉,窗外倒映进了浅淡的月光,月光洗过还未融化的雪,让那一座雪山在夜里更显得明亮。   郁启明喝完水,把杯子洗了,放回原位,他一抬头,就又看到了床上的男人。   窗外浅淡的月光透过玻璃窗,打落到了床上正平静入眠的男人身上。男人的五官在夜色中变得黯淡模糊,这一份黯淡和模糊让郁启明突然觉得,对方好像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他从来不曾认识的人。   寂静的小城里响起汽车引擎的声音,车轮碾压过尚未融化的雪子,发出一种介于沉闷和清脆之间的声响。   郁启明坐到了离床最远的单人沙发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给自己点了根烟。   青色的烟雾飘浮,与窗外的雪山一起模糊,或许是这一天提了太多爱情,这让郁启明莫名其妙记起二十四岁那一年,他曾陷入与乔丰年的热恋。   后知后觉,昏天暗地。失控和放肆的爱意带来的情绪反噬是剧烈的、不可控的,郁启明在那一段时间里甚至开始嫉妒起乔丰年身旁出现的漂亮女孩儿。   这种嫉妒是新鲜的感受,也正是因为它,才让郁启明了然,原来爱情是这么一个东西。   少年时的懵懂情感尚未生根发芽,便被摧枯拉朽毁灭殆尽,至于后来的感情——事实上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郁启明对女生的“好感度”依旧远远大过于男人——这个男人特指乔丰年。   郁启明回顾人生时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年的变故没有发生,他是否依旧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同性恋”。   然而他人生的感情经历实在贫瘠,除开一个乔丰年,就剩下一个裴致礼。   不巧,两个都是男人。   大学寝室男生凑堆看小电影,从文艺巨作一直过渡到直观的动作戏,郁启明一再确认自己对于女人身体的反应速度是远远超过和男人的。   大多时候郁启明对性事泛泛,并不饱含冲动,或许真的只是因为对象的性别出了问题。   可是看上去,好像无论是乔丰年还是裴致礼似乎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为什么呢?他难道真的就一眼看上去像同性恋?   只是无论他到底是不是,郁启明想,他这辈子已经注定是不可能和任何一个女孩儿有任何超出友谊以外的关系了。   女孩子是很好的,可是谁让郁启明在还来不及对一个完整的家庭产生幻想的年纪里就过早地遇到了……两个男人。   过早地遇到了不合适的爱情。   ——他对乔丰年滋生出来占有欲不过是第一步。   当乔丰年开始有意无意查看郁启明手机的那一刻,当他笑着问郁启明路过那个男孩儿女孩儿好不好看那一刻,当他挂断因为一个手机密码而暴怒到把他的手机砸到钢琴上的那一刻——   ——嗯,爱情。   乔丰年的愤怒伴随着郁启明心底隐约鼓噪的细微泡沫,郁启明听到过泡沫碎裂发出的哔啵声。   感情出现之后,到一切决堤之前,郁启明曾经试图把这一份扭曲生长的感情培育成形态更正常的东西。   他们完整地一起度过那些犹豫、踯躅、彷徨,这是一段长远的、丰满的感情,以至于郁启明都误以为他们的感情早已尘埃落定到了尾声。   以至于郁启明都已经默认,他的感情生活里绝对不会再出现另外一个人。   人果然是不能对人生和感情太自满、太自信。   比起年少时一些铿锵坚定的东西,畏畏缩缩的成年人其实已经没有能力去给出那样类似的东西了。   但一个人能给的,除了那些传说里的,应该是还有些其他的东西。那是一些更切合实际、脚踏实地的东西。   郁启明抽完了那根烟,漫天打结、毫无逻辑的思绪散漫回收。   “啪”一声轻响,有人摸黑开了灯。   并不清晰的世界在裴致礼开灯的那一瞬间消散。   裴致礼撑起身体,望着郁启明时的眼神清明到不像是刚刚醒过来的样子。   郁启明眨了眨眼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适应了,也看清了床上的人,他朝着裴致礼举了举手里的烟:“烟瘾犯了。你怎么醒了?我吵到你了吗?”   裴致礼望着郁启明,低声讲:“你没有吵到我,只是你不在我身边。”   人类不能够在午夜听情话。郁启明无奈地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起身重新走到床边。   被子里,裴致礼的皮肤温热,靠近他的时候,能够清晰感觉到对方浑身的热度高过郁启明很多。   裴致礼把裹着凉意的郁启明搂进被子:“一根烟抽了那么久?”浑身都凉透了。   郁启明说:“还想了一点事。”   “什么事?需要你凌晨不睡觉特地起来想?”   郁启明笑了一下:“不是特地,就是醒了,顺便想想。”   裴致礼问他:“想明白了吗?”   郁启明拍了拍被子,讲:“一半一半吧。”   裴致礼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伸手摁灭了灯。   说来也奇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的时候脑子还挺清醒的,还能漫无目的地思考人生和爱情,结果一躺进带有人类体温的被窝里,他又开始犯困。   裴致礼说:“睡吧。”   郁启明低低地唔了一声,翻过身,环抱住裴致礼的身体,在混沌中逐渐入睡。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双更,下面还有一更~ 第65章   郁启明因为深夜失眠思考人生,导致第二天成为起床困难户。   在被闹钟惊醒的那一刻,郁启明浑身绝望,满脑子都是:打工人需要一杯加浓冰美式。   或许他的脸上写了“我要喝咖啡”这五个字,反正裴致礼一边穿衬衫一边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语含警告地说了一句:“没有咖啡。”   ……   即便裴致礼厌恶咖啡的程度出人意料地高,但郁启明依然试图挣扎。   “半杯吧,就半杯。”   “不行。”   “半杯也不行?”   “不行。”   “……两口?”   “不行。”   “我知道你不是蛮不讲理、专横跋扈的暴君。”   “我可以是。”   “……裴致礼。”   “嗯?”   “你可以讲点道理吗?”   “你有道理要和我讲?”   郁启明简直是被气笑了,他走上前去,替裴致礼收了收领带:“我现在连道理都没有了?”   裴致礼笑着凑过去吻了一下郁启明的唇角。   郁启明讨不来半口咖啡,最后捧着一杯热茶被裴致礼潦草打发,只能说人生境遇真是令人心酸。   平川天亮得晚,日出时的金光透过雪山山巅,已近八点。   郁启明穿好衣服,在行李箱里翻找手表。   裴致礼收拾妥当,转身就看到郁启明蹲在地上,正对着行李箱一脸郁卒。   “怎么了?”裴致礼问他:“少了什么东西?”   “手表。”郁启明又在里头翻了一下:“大概是忘在那个小旅馆了。”   手表倒不贵,只是戴了有两年,郁启明这个人多多少少有点恋旧,旧物遗失在不具体的地方,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不免有几分惆怅。   裴致礼没说话,解开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块,拉起郁启明的手腕,直接给戴了上去。   戴完了又端详了一下,不太满意地蹙了一下眉,对郁启明说:“不太适合你,勉强用一下吧。”   郁启明低头也看了两眼,对裴致礼说:“要不还是你自己戴吧。等出差回去了我自己去块新的就行。”   裴致礼说:“……要买新的?你没有其他的手表吗?”   郁启明讲:“嗯,没有的。”   裴致礼听到了郁启明的话,握着他的手没忍住紧了紧。   他低声重复:“……没有?”   郁启明低着头没看到裴致礼的表情,一边伸手要去解裴致礼的表,一边讲:“嗯,我对手表又不感兴趣,能用就行。”   郁启明的手指还没解开表带,裴致礼直接把他的手一把扯开了。   郁启明抬眼看他,对上了裴致礼一张又冷又沉郁的脸。   裴致礼不开心得太明显,郁启明立即笑着改口:“——虽然不适合,但是我戴着其实挺好看的,要不这两天先借我用用?”   可是郁启明的改口似乎还是没能讨好裴致礼,他的表情里带有一种郁启明不能十分清晰理解的…痛苦。   虽然他很快就收敛了那一份痛苦,他低下头,给郁启明调整了一下表带。   本来还挺好的气氛莫名其妙就变了调,好在郁启明放在旁边的手机响了起来,打断了这一份过久的沉默。   郁启明挣开了裴致礼的手,走到一旁拿起电话看了一眼。   行,又是他。   郁启明朝着裴致礼扬了一下来电人信息,然后走到床边望着窗外的雪山开免提接起电话:“喂,李总?”   李昶岸从郁启明一脚跨出S市就恨不得给他一天一个电话,连天追问行踪,仿佛只要他们一步没有踏进平川,他这颗心就一直吊在半空里放不下来。   李昶岸问:“小郁,到平川了吗?”   郁启明说:“还没呢。昨晚风大,我们提早下高速。”   李昶岸笑了两下,说:“裴总是被那大雪给吓到了,现在都谨慎过了头了。”   郁启明也笑了一下:“有钱人更惜命嘛。”   “你这话当着裴总的面说的?”   郁启明说:“那我可不敢。”   裴致礼无声地对郁启明说:哦?是么?   郁启明朝着裴致礼无声回了句:当然。   电话那头的李昶岸也笑了一下,确认了郁启明不在裴致礼身边,他说话显然就更大胆了:“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大概要多久到平川?要不这样,我让人出来接你们一下?雪天路滑,你们第一次去平川,可能还不习惯那边的山路。”   郁启明说:“真不用了,其实我看裴总他挺乐意开车的,山路他开得好像更起劲。”   “是吗?我只知道裴大少爷喜欢玩赛车玩刺激,倒是不知道裴总也喜欢,唉,裴总少年老成的很,咱们都看不透他,喜欢不喜欢的,谁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   郁启明不接腔,用温和的语气说颇为冷淡的话语:“裴总的私事我就不了解了。”   李昶岸又笑了一下,说:“你就藏着掖着吧。路上真不用派人接啊?要不还是来接一下吧,到时候中午前能到,还能一起吃个便饭。”   郁启明笑说:“真不用,到时候裴总可能还有其他安排,时间上说不好的。”   李昶岸顿了一下说:“行,那随你吧。对了小郁,还有个私事想让你帮个忙,就是李博鸣,他这两天也在平川。”   李博鸣,李昶岸和前妻生的儿子。   李昶岸叹了口气:“他妈妈最近又不太好,小孩子上心,期末了也要请三天的假回去看一下她,我怕他到时候不肯回来,麻烦你到时候去接一下他,李博鸣跟你熟悉,我的话他不耐烦听,你说的话比我的有用。”   李博鸣与郁启明的外甥女宋学而同年同月同日生,如此不可多得的缘分让李昶岸第一眼看到宋学而的时候就凑过来问郁启明,咱们要不要订个娃娃亲?   李昶岸心比天高,对自己的儿子看得又重,美国总统的女儿来了他估计都能挑剔对方血统不够纯正额头上没通天纹,何况一个宋学而。   郁启明当然推脱说:“那不行,我是开明的家长,比较主张自由恋爱,不乐意包办婚姻。”   李昶岸就笑了笑说:“行,那就自由恋爱吧,我给他们创造一个自由恋爱的空间,你总不该有话说了吧?”   郁启明一开始还不理解李昶岸口中的创造恋爱空间这个词到底指什么,直到李昶岸把儿子塞进了宋学而报名的那个游泳馆。   郁启明有一天去接宋学而下课的时候,宋学而一边利索地整理东西一边对郁启明说:“舅舅,我觉得新来的那个李博鸣他有点傻,我能不和他玩吗?”   郁启明批评宋学而:“不可以这么说别的小朋友,宋学而同学。”   宋学而说:“好的,那我换个说法,他有点不聪明,我能不和他玩吗?”   “尽量和小朋友处好关系吧。”郁启明伸手摸了摸宋学而的头发:“不过……人际关系这块,你觉得舒服最重要。”   本以为两个小孩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然而郁启明没有料到,两个小孩儿的交往比他所以为的要深入得多。   有一天,宋学而突然当着郁启明的面评价李博鸣,说他胆小、懦弱、怕事。   她说:“我一点不想多管闲事,但是他看上去像是没有人陪着就会立刻把自己淹死在游泳池。”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人推他,我问他知不知道谁推他,他说知道,我就奇怪,他都知道是谁了,他为什么不抡回去?”   “然后我帮他抡回去了。”   “当然不在泳池边啊,我傻吗?我让李博鸣把人喊到了更衣室。”   “我告诉那个小胖子,他敢再欺负李博鸣,我就踩着他的背在泳池里玩蹦蹦床。”   “然后?然后那个小胖子再也不敢靠近我和李博鸣一米以内。”   “舅舅,李博鸣有点像跟屁狗,我说的是真的,其实有点烦人,这两天我都懒得理他。”   “他给我买了哈根达斯。”   “我不爱吃草莓味的,他给我换了香草。”   郁启明阶段性地听完了一整个故事,在梳理完整个逻辑链条之后,他难免陷入了一种“到底该如何教育儿童”这种世纪难题。   短短几句话里透露出来的问题太大了,郁启明甚至都不知道该先从哪一方面先入手。   宋学而这一位小朋友兼具了他与郁早早的性格特点,该莽的时候莽,该阴的时候又阴,很会跟人讲好话,可是她又从来不乐意冲人扮无辜,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信念满满的强势。   只是郁启明的教育还没摸到头绪,那边小朋友的交友节奏已经飞起。   等到暑假结束,宋学而已经承认李博鸣有资格当她的“走狗”了。   郁启明向宋学而再三确认:“…走狗,你是说走狗吗?”   宋学尔一脸铿锵地点了点头。   而自从李博鸣当上宋学而的“走狗”之后【郁启明向宋学而强调:不可以用这个词汇形容任何人,太不礼貌,但宋学而表示,我没有恶意,只是暂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中性词来形容他的身份】,郁启明也渐渐和李博鸣熟悉起来。   李博鸣和他的父亲并不相似,小男孩儿内敛、沉静、寡言、乖巧,郁启明对李昶岸评价泛泛,但是对李博鸣的确还算有好感。   郁启明与李博鸣是有点惺惺相惜的,他们面对宋学而的时候,日常会产生颇为类似的烦恼,他们曾经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提起宋学而时,连叹息的频率都颇为一致。   ——郁启明的确在李博鸣那儿能说得上几句话,可即便如此,李昶岸的这一份托付依旧显得有些越了位,那话里话外表露出来的意思,倒像是郁启明和李昶岸的私交已经好到了可以替他管束儿子的地步。   裴致礼显然也看穿了李昶岸的那点小心思小把戏,在郁启明挂断电话之后,故意问道:“郁助和李总的儿子都能有交情?”   郁启明说:“是,挺多年交情了。”   裴致礼双手环胸:“可我记得李总儿子还不到十八吧?”   郁启明瞥了裴致礼一眼:“……裴致礼,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裴致礼伸出手,轻轻掐了一把郁启明的左脸:“那你说,你跟人小孩儿还能有什么交情?”   郁启明扯下裴致礼的手捏在手里玩,他想了想,说:“李博鸣十一岁,刚好跟宋学而同年,他们俩是朋友。”   ……宋学而。这是个太久没有听到了的名字,以至于裴致礼怔愣了一下才记起名字所对应的身份。   “宋学而,她已经十一岁了。”裴致礼回想了一会儿,才说:“我还记得她刚出生时候的样子,你说她像一只小猫,原来她已经十一岁了。”   宋学而已经十一岁了,十一年前,十六岁的郁启明刚刚沉浸在舅舅这一个新奇的身份里,围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来回拍照。   他精挑细选了两张传给了裴致礼,不无得意地向他宣告:【我当舅舅了。】   裴致礼先是保存了照片,然后对着那两张婴儿照片仔仔细细、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   看够了,他问郁启明:【是男孩女孩?】   郁启明说:【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裴致礼给郁启明打去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恭喜他:“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叫什么名字?”   郁启明说:“学而。她叫,宋学而。”   * * *   郁启明十六岁暑假的尾声是在奢侈的二十四小时空调间里渡过的。郁早早打电话吐槽家里的电扇吹不开热风的时候,郁启明难得心虚到不敢应声。   暑期蒸腾,最热的时候S市的气温高至40度,郁启明咬着冰淇淋坐在裴致礼房间的客厅里打游戏。   裴致礼从他身前走过,郁启明还嫌他挡了视湳風线,轻轻地啧了一声。   裴致礼脚步顿了顿,重新倒退了两步,挡在了电视机前。   郁启明咬着冰淇淋喊他:“让一让啊,裴哥。”   裴哥不让,裴哥挺不开心地盯着他看。   郁启明见他不让,抬头看他,正对上裴致礼不冷不热的眼神。   “怎么了?”郁启明茫然问他,“裴时雪又……惹你生气了?”   裴致礼说:“没有。”   郁启明说:“哦,那就好,你让一让,马上要出BOSS了。”   裴致礼还是没让。   郁启明这才后知后觉咂摸出了一点滋味。   他放下了手柄,再次抬头看向裴致礼,关心道:“是天气太热所以觉得心烦吗?要不要吃点冰的降火气?”   裴致礼说:“不用。是有点烦,和天热无关。”   郁启明轻咳了一下:“那,和什么有关?”   “和人有关。”   “……和哪个人有关?”   “你说呢?”   郁启明眨了眨眼,放下游戏机站起身:“我想起来还有一张卷子没做。”   游戏人物死亡,屏幕画面变作灰白,裴致礼盯着郁启明看了一会儿,忽然记起,再过两天这小孩儿就要走了。   ……更心烦了。   裴致礼这段时间的情绪跟郁早早来亲戚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郁启明做完一道数学大题,咬着笔帽,慢吞吞地在试卷旁边画了一个简笔火柴人。   裴致礼。郁启明在火柴人的旁边端端正正写上名字。   然后在火柴人的身边画满一圈的五角星。   火柴人被五角星包围,看上去简直像是西方电影里正在举办什么邪恶祭奠的场景。   郁启明放下笔,对着火柴人施展咒语:“开心一点,裴致礼。”   站在门口看完了施法全程的裴致礼悄悄掩上书房的门。   咒语有效。   临别前一晚台风过境,暴雨冲刷盛夏的暑期,蝉鸣声隐近于无。   午夜十二点,台风天,看鬼片。   郁启明面色冷静地看着一群主角无限作死送人头,在又一个被女鬼捏爆人头之后,他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几不可查地悄悄靠近了一点裴致礼。   裴致礼看了郁启明一眼。   郁启明吸了一下鼻子,说:“空调有点冷。”   裴致礼抿了一下唇,压下了那点笑意。   女鬼终于大发慈悲现身,郁启明瞳孔地震,转过头用冷静的声音对裴致礼说:“那个,裴哥,方便陪我去一下厕所吗?”   十六岁的确还是个需要人陪着上厕所的年纪,裴致礼说:“行,走吧。”   郁启明说:“开个灯呗。”   裴致礼睨了郁启明一眼。   郁启明语带恳求:“开呗?”   裴致礼伸手开了客厅的落地灯。   灯火大亮,落地窗外风雨呼啸,郁启明洗完手,走出厕所,对裴致礼说:“我总觉得下一秒水龙头里的水就会变成鲜血,噗一下,喷涌出来。”   裴致礼说:“那不看了。”   郁启明连忙说:“不行!”   “害怕还要看?”   郁启明振振有词:“做人做事都要有始有终。”   裴致礼说:“哦?”   郁启明揉了一下鼻尖,嘀咕:“行吧,我就想看看大结局。”   没看到那鬼重新被镇压回去,他接下来的日子估计都得开灯睡觉了。   最后还是一起看完了电影,开灯看的。只是电影结局显然不是郁启明想要的。   屏幕跳转字幕,裴致礼关上电视,身边的郁启明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靠近了才听到他在念阿弥陀佛。   裴致礼放下遥控器,忍不住伸手捂了一下眼,只是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   “完蛋了。”郁启明长叹一口气:“学校宿舍不让开灯睡觉的,你知道吗?”   裴致礼说:“是么?”   郁启明顿了一下,道:“不好意思,忘记你没住过宿舍了。”   裴致礼说:“没关系。”   郁启明盯着裴致礼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裴致礼。”   “嗯?”   “你挺可爱的。”   裴致礼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可爱。”郁启明笑着再一次强调,“很可爱。”   裴致礼沉默地同郁启明对视了一会儿,他忽地也笑了。   “你更可爱一点,郁星星。”   还是你更可爱一点。   台风过境,第二天竟然是一个带着几分凉爽气息的晴天。   郁启明临别前收到了一份礼物,打开之后才发现是最新款的手机。   办了卡,还给充了五千块钱的话费。   裴致礼斟酌了一下,说:“应该够用了。”   郁启明握在手机一脸大少爷不知柴米油盐几分钱的肉痛表情,静默许久才幽幽道:“够用十年了好吗。”   裴致礼不以为然,他嘱告郁启明:“不够了再充,不要让你的手机停机,可以做到吗?”   可以做到吗?   郁启明说:“当然。”   他给他发山川的日落,田野的黄昏,村口大树上停留的鸟雀,电线杆下朝着他摇尾巴的老黄狗。   井水里的西瓜,需要拍一下才能启动的电扇,家门口的石榴树。   他给他发刚出生的宋学而。   红彤彤毛茸茸的小孩儿裹在一块粉红色的毯子里。   “学而,她叫宋学而。”郁启明在医院的走廊里和裴致礼打电话。   裴致礼问他:“我该准备什么礼物送给她比较合适?”   “这么客气?”   “长辈的礼数总该要的。”裴致礼说着,想了一下:“……金手镯?红包?长命锁?”   郁启明笑着推辞:“真的不用的。”   裴致礼说:“我只是准备我的,你为什么替她拒绝?”   郁启明垂下眼,窗外的杨树绿到扎眼,他弯了弯眼角:“那,随你吧,我先替宋学而谢谢叔叔了。”   裴致礼那边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道:“叔叔?不是该跟你一样,被喊舅舅吗?”   郁启明眨眨眼:“……舅舅?”   “是的。”裴致礼说:“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但总感觉哪里好像不太对。郁启明年纪小,没想透,想了半天,只是对裴致礼说:“舅舅不是随便喊的。”   “当然不是随便喊的。”裴致礼在电话那头讲:“所以,当舅舅的话,见面礼是不是要再加厚几分?”   郁启明说:“你再加几分,她亲舅舅的压力就大得能要了他的命了。”   裴致礼自顾自说:“我记得我保险箱里还有一颗六克拉的黄钻。”   郁启明惊恐地瞪大眼睛:“喂!裴致礼,你不要太离谱好吗!”   “——当她十八岁的成年礼物怎么样?”裴致礼语带笑意。   郁启明顿住。许久,才轻声说:“……到时候再说呗。”   那一年,宋学而小朋友刚刚出生。还是跟猫儿一样软乎乎的一团。   十六岁的郁启明在她出生医院的走廊和十九岁的裴致礼打电话,他们在电话里决定要给十八岁的宋学而一个盛大的舞会。   距离那会儿已经过了十一年了。猫儿一样软乎乎的宋学而已经十一岁了。   平川雪山的金光渐褪,凝在山巅的雪意汇聚成冬日绵延的银色浪潮。日光透过窗口,勾勒郁启明的身形,他陷在那日光里略带几分感慨地微笑。   郁启明对裴致礼说:“等她考完期末考试,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过来S市住两天,到时候方便的话,一起吃个饭?”   裴致礼也微微失神,或许他也想起了很久之前少年意气时的一些话语,听到了郁启明的话,他才回神,然后道:“我的时间不是由你安排吗?年底再忙,这顿饭的时间也得空出来的。”   郁启明笑着说:“小孩子而已,裴总预备当上宾接待?”   “本来就是贵客。”裴致礼看了郁启明一眼,问他:“有她现在的照片吗?我方便看一眼吗?”   郁启明说有,他在手机相册里翻了翻,找到了几张今年夏天时候宋学而的照片。   女孩儿留着长发,束成了高马尾,郁家祖传的美人胚子脸,只是皮肤晒得接近于小麦色,穿着泳衣,手里抱着一块比她人更高的冲浪板,正对着镜头比出一个很有个性的姿势。   裴致礼拿过手机仔细观察:“还是有点像你。”   “三代不出舅家门,像我是应该的。”   裴致礼问郁启明:“能把这张照片发我吗?”   “唔,小朋友长大了,随意发她的照片不太好吧。”   “放心,不准备拿来做什么,只是到时候给裴时雪看一眼。”裴致礼自顾自点开自己的头像,发送了照片。   郁启明:“……。”   收到了转发过来的小姑娘的照片,裴致礼长按保存,“用以证明我的确有一个外甥。”   郁启明:“……。”   一切整理完毕,两个人出门时已将近八点半,裴致礼兴致很好,主动接过方向盘,带着郁启明在平川散漫地闲逛兜圈。   郁启明看着不远处新建的商业综合体:“平川发展的还行。”   裴致礼也看到了,不置可否道:“是吗?”   郁启明笑了笑,不说话了。   平川县城不大,新造的商业综合体距离老城区也不过只隔了三条街,街口的雪还未融尽,清晨的风还是过分地凉。   郁启明问裴致礼:“还要再看看吗?还是差不多时间可以联系他们了?”   裴致礼把车停在街角,伸手跟郁启明要了根烟,说:“腰疼,再缓缓。”   郁启明闻言忍不住又笑了下。他不说话,低头自己含了根烟点了,轻雾缭绕里,他摘了烟给人送到唇边,又轻又软地讲了句:“裴总辛苦了,请。”   裴致礼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接过的那根烟,等到回神的时候第一口烟已经过了肺。   所以说,非要问裴致礼到底念念不忘些什么?   没什么。   他就是念念不忘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双更,上面还有一更~   * * *   这一段时间有点跳了【抱歉】。想情绪连贯,就不切开更了。   蓝后,提前预警,即将出场的小朋友才十一岁,且她有自己的亲情属向,不随舅舅的感情变化而有太大的变化。 第66章   郁启明联系完同事,接过方向盘。   “有几个平川的领导在酒店外蹲你。”郁启明点开车载导航,转过方向盘,踩下油门,目光落到了这一条长街的尽头。   红绿灯外,几辆没挂车牌的泥头车碾过还未融化的污雪,浩浩荡荡往新城区进发。   郁启明收回目光,对裴致礼道:“他们消息灵通,知道我们今天能到平川。”   裴致礼坐在副驾,嗯了一声,嘱咐郁启明:“等下中午你别沾酒。”   郁启明应声,说:“好的老板。”   九点过了半,郁启明和裴致礼终于到了地方。   正如电话里说的那样,等在酒店门口的除开几个耀华的工作人员以外,还有几个穿着厚夹克的眼生的中年人,一身遮不住的官气。   裴致礼刚下车,那几个一大早就过来等着的平川当地的领导就赶忙过来,主动朝着裴致礼伸手:“裴总您好,我是……”   郁启明下了车,把车钥匙递给另一位同事。   他故意慢了裴致礼一步,一直等到他们快寒暄完了,才拎着公文包脚步不急不缓地跟在裴致礼的身侧。   既然被堵了门等,该要给的面子就还得给。   和平川当地几个领导的一场简会一直开到了将近十二点才结束,事后便是躲无可躲的招待午宴。   裴致礼端着姿态,又一脸不好相处的冷淡表情,唬得几个不熟悉他的当地领导不敢轻易开口劝酒,于是转头试图把火力集中到了郁启明身上。   郁启明早有预料,借口家事直接偷溜出了门。   酒店走廊铺了地毯,浓烈饱满的花色与木质色调的墙壁一起,让整一个回廊陷入一种腔调浓郁的复古美。当然,在郁启明看来,他只觉得这个走廊很有几分旧式恐怖电影的调调。   走廊尽头细开了着一扇窗,窗边的落地花瓶里斜插了两支素色的梅。   郁启明站定在窗边,低头给李博鸣打电话。   第一通电话很快接通,郁启明声音温和道:“喂,博鸣,是我。”   话筒对面的声音模糊,传来的风声比人声更大,郁启明隐约能听到一声模糊的舅舅,可是声音很快就被大风刮散。   那一声舅舅夹杂着风声的噪音,几乎将少年人的声音模糊成了少女的声线,郁启明耐心重复:“喂,博鸣,听得清楚我说话吗?你那边风有点大。”   李博鸣像是没有说话,话筒里的风声又响了两秒,电话被直接挂断。   郁启明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不明所以地再次拨出电话。   他又连续打了两次。   第一次响过三声被掐断。   第二次响过一声就被掐断。   郁启明盯着手机,微微扬了扬眉。   李博鸣的性格实在很难让人同叛逆期的少年相联系,至少郁启明的确没有料想到他会连续挂他的电话三次。   少年心,海底针。郁启明一边感慨,一边点开微信,翻出李博鸣的账号,给他留下一段语音:“博鸣,刚刚给你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有打通,可能你不方便接电话,是这样的,你爸说你人在平川?恰好这两天我也在平川出差,你到时候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回S市?这样你爸也放心一点。”   郁启明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看到消息麻烦给我回复一下。”   一直到下午五点,郁启明忙碌之余查看手机,也没能收到少年的回信,郁启明由此确信,李博鸣或许真的进入了叛逆期。   太阳落山之后,平川起了一场薄雾。   中午没喝酒的郁启明没能成功逃开夜里的这一场,忙忙碌碌的打工人面带无奈被拉进酒席,北方自酿的酒入口就是呛,郁启明喝了两杯就觉得从胃部到嗓子全部火辣辣地发烫。   那一晚上具体喝了多少郁启明已经说不明白了。   等到散场的时候,郁启明眼睛看出去都已经有了重影。   郁启明闭着眼睛在沙发里缓了将近半个钟头,结果睁开眼睛的时候没忍住,又干呕了两声。   裴致礼喝得比他多,喝到最后他脸上那点酒意催生出来的艳滋滋的粉色都褪了。   只是他酒量好,到了散场的时候走路也还是稳的,说话也依旧是平时那一副腔调。   两个人的房间开在了同一层,本来要给两人分开送,结果等把郁启明送进了酒店房间里,那一头裴致礼也一脸自然地走了进来,然后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我和郁助还有点事说。”裴致礼眉眼冷淡,一副赶人的架势:“你们早点休息。”   裴总的门关得震天响,让人品出了几分他掩盖在冷淡表情下的不愉,几个喝得半醉的人登时噤若寒蝉,互相看了两眼,然后闭紧了嘴转身离开是非之地。   等郁启明缓过了半点酒劲想从沙发上起身,浴室里的裴致礼已经洗完了澡。   洗完了澡脸也还是白惨惨的样子,郁启明问他:“还好吗?”   裴致礼放下手里的浴巾,伸手摸了一下郁启明的额头,说:“这句话你该问你自己。”   郁启明睁开眼睛盯着裴致礼看了一会儿,忽地又笑了,偏过头,嘴唇吻在男人温热的掌心,软声说:“我是有点难受。”   裴致礼伸手捋了一下郁启明的头发:“送你去医院?”   郁启明闷闷地笑了两声:“不至于。”   裴致礼抿着唇,低声说:“以后应酬不带你。”   “嗯,那出差呢?”郁启明笑着问。   “也不带。”   “真的啊?”   裴致礼的眼珠直直地望着他,轻声说:“真的。”   “那还真不行了。”郁启明伸手,把手掌搭在人的腰上:“我可太清楚出差时候那点子应酬了。”   应酬上那些事儿,不体面的时候是真不体面,郁启明也是真不喜欢那些,但是这话现在说给裴致礼听,多多少少像是带了点意有所指的味道。话是故意说给爱听的人听的,动一动口舌又不费事儿。   郁启明说完了意有所指那一句,见裴致礼的确爱听,没忍住又笑。   笑完了轻声又讲:“诶,你说,他们几个是不是打着主意准备灌醉你?等你喝醉了,当场就掏出一份文件来让你签字画押?”   裴致礼说:“嗯,是的,他们就是想等我喝醉了,然后从我手里骗钱。”   “真坏啊这些人。”郁启明嘟哝:“打妖妖灵,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枪毙。”   ……裴致礼确定郁启明是真的喝多了。   但是郁启明还是觉得自己没喝多。跟裴致礼比,他喝得真不多,每一杯都只是场面上的应付的事。   可对着裴致礼,那几个领导灌酒是真凶。   说多了两句话,郁启明觉得那点难受爬上了身体。   有点想吐了似的难受。脑子里一盘旋到想吐,他就是真的想吐了。   郁启明赶忙推开郁启明,捂着嘴冲进厕所。   裴致礼跟进来,郁启明冲他挥手,示意他出去。   裴致礼不出去。   吐完了给他拿了水漱口刷牙,又拧了块毛巾擦脸。   吐得浑身没有半点力气了的郁启明手撑在洗脸台上,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那股子味道给腌入味了。   “我得洗个澡。”郁启明打起精神站起身,示意身旁的裴致礼可以出去了。   裴致礼还是不出去,他说:“我帮你。”   郁启明那只正和自己的衬衫领扣作斗争的手顿了顿,他说:“不用了……吧?”   裴致礼压根不理郁启明犹豫的拒绝,直接上手替郁启明脱衣服。   郁启明脑子晕乎乎地举起手配合:“你这样弄得好像我才是喝多了酒那个人。”   “你不是吗?”裴致礼不怎么生疏地解开了郁启明的皮带:“酒量不好以后别喝了。”   “我是没练出来。”郁启明一脚踢开裤子,跟个三岁小孩儿似地被人领到了淋浴头下面:“……以后每天晚上睡觉前整一杯。”   热水冲开他的头发,裴致礼让他闭眼,郁启明就闭眼。   洗发水的泡沫顺着脖颈往下流,郁启明半靠在裴致礼的身上,闭着眼睛讲:“你酒量不就是练出来的吗?以前也没见你多能喝,怎么练的,教教我呗。”   裴致礼抹开沐浴露,柑橘的香气冲开热气。   郁启明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裴致礼开口,他就腻歪着咬了一口裴致礼的肩膀。   喝多了,下嘴没轻没重的,给他肩膀上还咬出了一个牙印。   “说呗,你还藏着掖着吗?”郁启明的舌尖舔过那个牙印:“说呗。”   不藏着不行,不是什么好的事儿,裴致礼不想让郁启明知道。   “就那样练出来的。”裴致礼打开热水:“每天晚上睡觉前喝一杯。”   郁启明的脑子被热气冲得更晕乎,他判断不出来裴致礼说的是真话还是只是跟他开玩笑。   喝了酒,洗澡也不敢洗太久,潦草地把头发吹了个半干,郁启明挂在裴致礼的身上出了浴室。   “我感觉我现在像是走不动路的病西施。”郁启明扑到床上,在床上打了个滚,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来,神色认真地对裴致礼讲:“”哦不对,说错了,裴时雪有心脏病,他才是那个真正的病西施。”   裴致礼:“你这个说法能让我对西施过敏。”   郁启明被裴致礼逗笑了,他拖了一个枕头抱在怀里,整个人蜷曲着,软乎乎地笑。   窗外北风呼啸,抱着枕头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喊了一声裴哥。   裴致礼低低应了一声。   “那女鬼没被道士收走,睡觉别给我关灯。”   裴致礼收回本来想要关灯的手:“……好。”   “外面的台风好大。”郁启明把眼睛埋进枕头:“明天我回不了家了。”   等到裴致礼回神的时候,郁启明已经睡着了。   裴致礼刚刚替郁启明盖了盖被子,他放在外头沙发上的手机突然跳响。   怕打扰到人睡觉,裴致礼拿了手机走到了屋外的走廊才接起电话。   * * *   郁启明说不清楚自己时候时候睡着的,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开着灯,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在枕头上旁摸索了半天也没摸到手机,抬起头才发现它被横平竖直地摆放在床头柜上。   伸长了手摸过来瞄了看时间,十二点还缺五分。   起身绕过一旁的隔断屏风,才发现裴致礼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   电视机开着默声,屏幕上正对着一只阴暗爬行的女鬼。   郁启明:“……。”   趁着女鬼从楼梯上抬起那张血淋淋的脸,扭曲着四肢正从楼梯上往下爬的美好时刻,郁启明蹲下身,凑到正聚精会神、全情投入的裴致礼耳朵旁,冲着他低低嗨了一声。   裴致礼耳朵旁的头发都像是炸了一下。   他猛得转过头,盯着郁启明。   郁启明冲着他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他指了指电视机,说:“继续看啊,女鬼快爬过来了。”   裴致礼拿过了遥控板,把电视关了。   “怎么醒了?”裴致礼把遥控板放回茶几。   “饿醒了。”郁启明坐到了裴致礼的旁边,笑道:“你兴致倒是不错。”三更半夜看鬼片。   裴致礼只听到了前半句。郁启明晚上本来吃得也就不多,之前吐了一次,差不多把整个胃都吐空了,现在他说他饿醒了,裴致礼立刻就摸出手机问他:“想吃点什么?”   郁启明说都行,然后伸手勾了一下裴致礼的手指,问他:“你怎么不睡啊,不困?”   裴致礼低头点餐,说:“不太困。”   一个是不算太困,二也是想着郁启明可能会醒。   虽然才在一张床上睡了不到两三天,但是裴致礼已经很清楚郁启明的睡眠状态,他几乎很少能有一觉到天亮的情况。   昨晚醒了就一个人抽烟,今天晚上喝多了酒,他胃又是空的,裴致礼如果睡了,郁启明怕打扰到他,肯定不会半夜叫餐。   十二点半,两个人对坐吃夜宵。   一小笼汤包和两碗百合莲子粥,郁启明一边吃一边翻开手机信息,点开微信查阅信息一路往下翻,确信李博鸣的确没有给他回信。   “叛逆期的小孩儿。”郁启明摁灭手机,兜了一勺粥放嘴巴里,嘟哝着说了句:“烦人。”   裴致礼正在读钟遥山发过来的信息,闻言道:“谁?李昶岸的儿子?”   郁启明说:“是,中午给他打了三个电话,挂了我三次,又给他微信留了信息,到现在都没回我。”   裴致礼道:“应该在忙吧。”   郁启明:“他能在忙什么?”   裴致礼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到郁启明的身上:“课后作业之类、不是马上要期末考了吗?”   郁启明想了想,点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裴致礼目光重新落回手机,嘴角抿起点愉悦的弧度。   喝酒败胃口,郁启明只吃了小半碗莲子粥就停了,窝进一旁的沙发里开始玩游戏。   裴致礼回复完了钟遥山的信息,端起粥碗吃了一口,听到窝在沙发里的郁启明发出一声不太爽的“啧。”   游戏音量开得不大,但是听得出来战况激烈。   裴致礼不饿,慢吞吞吃了两口粥,抬眼问郁启明:“你吃好了?”   郁启明头也不抬,专心游戏:“嗯,吃好了。”   裴致礼看了眼对面的碗:“还剩了一大半。”   郁启明目光炯炯依旧专注盯手机:“吃不下了。”   裴致礼盯着郁启明看了一会儿,伸手端起郁启明那碗粥,拿起勺子,起身走到沙发的对面,坐到了茶几上。   陶瓷勺子盛了粥喂到了嘴边,郁启明下意识张开了嘴。   等到郁启明一局游戏打完,那一碗粥也就见了底。   裴致礼放下碗,语气里散发出一种波澜不惊的平淡了悟:“原来是要这样才能乖乖吃饭。”   郁启明捏着手机,没忍住打了个饱嗝:“……谢谢裴总,麻烦裴总了。”   裴总说:   “不用谢。”   “不麻烦。”   “我很享受。”   且不说那一碗粥到底又打开了裴致礼什么奇怪的爱好癖好,临到睡前关灯,郁启明诚心实意问裴致礼可不可以分开盖两床被子。   裴致礼躺在床上,心平气和地对郁启明说:“我没想做什么。”   郁启明觉得有点好笑:“难不成你还想做什么?”   “明天要去看现场,做不了全套。”裴致礼用他那一把清冷的嗓子平静地说着污言秽语,“不过如果你想,我可以用嘴。”   “……并不想,谢谢。”郁启明没好气地伸手捂了捂裴致礼的嘴:“少说两句,羞不羞啊你?”   裴致礼说不了话,但是他眼角微弯,带着浅淡的笑意,就那么看着郁启明。   裴致礼的眼神柔软地像是湖水。   是一汪像绸缎一样、温柔又明亮的湖水。   郁启明被这样直白的眼神看得脸上有些发烫,他翻身直接关了灯,躺平在床上。   只是到睡意迷蒙,两个人的手脚和身体就又这么挤着挨着凑到了一起。   下次还是得分两床被子,郁启明脑子不怎么清楚地想,不然迟早在睡梦里被海带精绞杀而死。 第67章   第二日的行程排满,除开平川县里的几个地方,还要坐车去县城山脚下、刚刚规划出来的开发区新城。   裴致礼要风度不要温度,出门只穿了一件不算太厚的羊绒大衣,站在空旷的荒草堆里侧耳认真听几个领导讲他们对这一块土地的开发与规划。   冬日寒风吹开裴致礼挂在脖子里的围巾,郁启明诚心实意替他觉得脖子发凉。   站在冷风里吹了将近一个钟头,在坐上车的时候郁启明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已经被冷风吹成了一团浆糊,裴致礼跟他讲话,他一时没听清,抬起头一脸茫然说:“不好意思,裴总,您是说?”   裴致礼翻了翻手上那几张纸质文件,递给郁启明:“看一下,后续的东西你来跟进。”   郁启明接过了那两张纸,快速扫了一眼:“好的,裴总,我知道了。”   车里还有司机在,有些公事就不方便说,能聊的就只能是泛泛的私事。   裴致礼问郁启明:“是不是冷?”   郁启明都快被冻出鼻涕了,他说:“还行,你呢?”   裴致礼伸手解开脖子里的围巾,说:“冷。”   正常人都应该觉得冷。   出门前要不是郁启明十分坚持,裴致礼甚至都不乐意套上他的秋衣秋裤。   郁启明对着他讲:“不穿也行,感冒了你离我远点,不然年底事忙,我抽不出时间请假去医院挂水的。还是你喜欢看我发着四十度的高烧陪你出门应酬喝酒?”   裴致礼不敢作声,穿衣服的动作十分干脆利索。   裴致礼说冷,郁启明就把出门前在小超市里买的几个暖手宝递给他。   裴致礼摘下手套,握住了那几团熨帖人心的温暖。   前头开车的司机是平川当地人,沉默寡言,唯有开过山脚的时候开了腔,像是对裴致礼又像是对郁启明说:“老板,你们觉得那块地好吗?”   裴致礼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不说话,郁启明便微笑着和司机道:“周围空旷,但风景很美。”   司机说:“是空旷,没人住的。”   郁启明笑道:“还真是,一路过去,没见一户人家,这是有什么讲究在里面吗?”   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咧开嘴也笑了一笑:“您真是厉害,一眼就看出了这里头有讲究。”   “我老家那儿也是这样,本来是一大片地没人敢住,老人说是前朝闹过瘟疫,住那儿折寿,后来政府拿了那块空地盖了学校,我还在那儿读过几年书。”   裴致礼一边听郁启明一本正经说瞎话,一边低头划过屏幕读过他父亲的留言和他拍来的裴时雪的照片,照片里的裴时雪躺在病床上,正朝着镜头比一个耶,看上去无论是心情还是状态都还算不错。   司机见郁启明健谈,就也继续说:“是啊,有些事情就是只有本地人知道,新来的领导也是外地调来的,工作做得不够细致深入,不知道那块地有讲究。”   “师傅,那您给说说?”   司机又看了一眼郁启明,眼风又扫过后视镜里一言不发的裴致礼,他道:“因为那块地下住了山神,人不能离祂太近,不然祂会生气的。”   郁启明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司机说:“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动那块地,老板,你们如果想要投资建厂,还是不要在这里比较好。”   郁启明笑道:“知道了,谢谢师傅。”   日照金山的风景的确美极,这样美丽的山有一位亘古永存的神明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老百姓朴素的信仰让他们远离山神的居所,他们既敬且畏,对于那些想要来打搅山神栖息地的人,他们自然不会心怀善意。   裴致礼把裴时雪的照片转发给傅清和,锁屏手机,抬头与郁启明对视。   郁启明无声地说:“哇哦,山神。”   裴致礼弯了弯嘴角,忽地抬起头问那个司机:“那一个山神保姻缘吗?”   司机俨然愣了一下,显然是从来没被人问过类似的问题,他犹豫了半天才道:“保的。”   裴致礼说:“灵验吗?”   司机说:“……当然。”   裴致礼说:“好的,谢谢。”   道完谢的裴致礼转过头对郁启明无声说:“抽空去拜拜?”   ……。郁启明刚想张嘴问这凭空冒出来的山神你确定有地方拜,忽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郁启明拿出手机看了眼屏幕。是李博鸣。   少年人的叛逆期里间歇性夹杂着理智回归的时刻,李博鸣同学至少没有把郁启明那三个电话和微信留言忽略到底,他能够记得回一个电话,那么在郁启明这里,依旧还是一个能拿九十分的好孩子。   跟裴致礼透过底了,郁启明就也当着裴致礼的面直接接通了电话:“喂,博鸣?”   裴致礼的目光依旧落在郁启明的身上,于是清晰地看到了郁启明在听完对面匆匆的几句话之后,那张向来挂着温和笑意的脸缓缓地变了神情。   郁启明挺直了背脊,沉下声音和对方确认:“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宋学而就在平川,就在你的旁边。”   裴致礼无意识抚摸着手机的手指一顿。   “静平大道108号,好的,我知道了,你保管好自己的手机不要再让她拿走,有事立即给我电话,我马上过来。”   郁启明挂断电话,他像是努力平复情绪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   裴致礼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问他:“怎么了,是宋学而发生了什么吗?”   郁启明握着手机,面无表情道:“没发生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胆大妄为,一个人离家出走几千里来了平川。她没事,她现在正和李博鸣在平川县城静平大道108号的火锅店里,吃火锅。”   “……你先不要生气。”裴致礼试图安抚。   “我没有生气。”郁启明神情冷静,语气依旧平静:“我只是想打断她的腿而已,这怎么能算生气。”   ***   在厕所鬼鬼祟祟终于打完电话通风报信的李博鸣心怀忐忑和愧疚缓步走回了餐桌。   宋学而正拿着筷子在清汤锅里下鹌鹑蛋。   她看着李博鸣扭扭捏捏的走路姿态,收了一下筷子,问他:“李博鸣,你拉裤子里了?”   李博鸣低着头不说话,安安静静在宋学而的对面坐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注视着穿着粉色骷髅头毛衣的少女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搅弄那一锅锅底,   李博鸣依旧试图拯救她。   他说:“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你真的不用和你妈妈联系一下吗?”   宋学而放下筷子,转而从一旁的果篮里拿了个草莓,语气轻松:“不用啊,和我妈联系那还算离家出走吗?难不成你离家出走的时候还给你妈打电话?”   不好意思,李博鸣想,他从来没有、也不会有什么离家出走的想法。   “或者。”李博鸣试探:“你可以给舅舅打个电话?舅舅那么疼你,他会理解你的。”   宋学而一口咬下草莓尖尖,丢开草莓屁股,然后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说:“我给我舅打电话了呀。”   李博鸣:“……我指的是你亲舅舅。”   宋学而一脸天真地反问:“乔舅和我亲舅有什么区别呢?乔舅难道不比我亲舅更疼我吗?”   怎么没有区别。李博鸣几乎想捂脸叹气。   可是宋学而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区别。   她从幼儿园读到小学三年级前,百分之八十的家长会都是她乔舅替她参加的。放学来接她也是,一周五天,总有三四天是她乔舅过来接她。   那会儿她还住在S市,乔舅懒得开车,就蹬着一辆脚踏车来他们幼儿园门口排队,宋学而很怀念那一段童年,秋天的S市的梧桐树,还有蹬着脚踏车带着她的乔丰年,那会儿和舅舅和乔舅住在一起的时光,是宋学而人生仅有的、轻松快乐的一段时间。   所以……   “一样的啦。”宋学而拿起漏勺,把刚在放进去的鹌鹑蛋捞了起来,“反正乔舅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再过一会儿估计就能到平川了,到时候我跟着他直接回S市就行。”   宋学而的算盘打得哐哐作响:“有他给我掩饰讲好话,我舅一定不会舍得打断我这双漂亮的腿的。”   说到这里,宋学而凌厉的眼风再一次劈到李博鸣的身上:“喂,李博鸣,再次警告你,不许当叛徒,你要是敢和我舅说我在这里,当初老刀怎么断子绝孙,你就怎么断子绝孙。”   老刀是李博鸣家里一只做完了绝育手术的布偶猫。   李博鸣冷静道:“我不会的,你放心。但是你知道的,平川很小。”   宋学而夹起鹌鹑蛋吹了吹:“是,平川很小,我知道,所以嘞?”   “我们不是没有机会偶遇,我是说,按照我爸的说法,他现在应该就在平川出差。万一真的碰到了呢?”李博鸣垂下眼给自己下了一棵碧绿的菠菜:“你说过的,人间自有缘分在。”   “我跟我舅有那么大的孽缘吗?孽缘到我们能在一座县城里遇到?”宋学而语气轻松:“拜托,他是来出差的,你以为他是来这里旅游逛大街的?他们公司的出差规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出入的都是高档场所,而且他那么忙。”宋学而一口咬下鹌鹑蛋,险些被蛋黄烫到舌尖,她嘶了两下,又讲:“安啦,我就坐在这里吃两个钟头的火锅等乔舅来接我不就行了?”   嚼着咽下了鹌鹑蛋,宋学而吐出一口热气:“要是我就坐这里吃一顿火锅都能被我舅逮住,行吧,那我认了。”   李博鸣盯着火锅里那一根翻腾的菠菜,幽幽道:“话是你说的哦。”   宋学而语气铿锵:“对,我说的,但我坚信,我和我舅永远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所以,我们怎么可能会有这一份孽缘在呢?”   火锅里翻腾的那根菠菜熟了。   李博鸣拿起筷子把它撩了出来,凉得不够久,入嘴的一瞬间就给舌头烫出了一个泡。   多嘴的报应来得太快。   李博鸣抬起痛出眼泪的脸。   嘶——   ***   二十分钟后,司机抄近路带着郁启明和裴致礼到达了静平大道108号。   司机靠边停车,看了两眼火锅店的照片,乐呵呵对郁启明说:“别说,您外甥女还挺会吃的,这家火锅店是我们平川最正宗的一家了。”   郁启明推开车门走下车,微笑地对司机道:“不好意思师傅,那麻烦您在这里稍微等一下,十分钟就好。”   司机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笑着说:“没事的,没事的。”   裴致礼跟着郁启明下车,郁启明心平气和地对裴致礼说:“没事,你在车里等着。”   裴致礼扣上大衣扣子:“一起吧。”   郁启明看了他一眼:“打断腿什么只是说气话。”   裴致礼点了点头:“我知道。”   郁启明走上台阶:“可是你看上去像是认定了我马上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家暴小孩。”   “我不会那样揣测你。”裴致礼跟在郁启明的身侧,说:“只是,万一的话,我想我很乐意做一个冲突的缓冲带。”   “宋学而今年十一岁,十一岁,独立完成一篇六百字的作文能要了她命的年纪。”郁启明语气平和:“我能和她起什么冲突?”   裴致礼学着郁启明惯常的模样,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火锅店,落地窗,一眼就能看到临窗对坐、正在吃火锅的两个孩子。   火锅热气翻腾,少女捏着筷子,正挑着眉和对面的少年说话,少年人清秀的眉眼里是全然一片的无奈。   郁启明一眼就看到了宋学而,他盯着宋学而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宋学而竟然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出这种离家出走的事。   定定看了一会儿,压下了上涌情绪,郁启明才抬步,朝着那一头走了过去。   落地窗口,火锅台前。   宋学而端着一盘猪脑正衅着李博鸣:“你真不吃?哇,李博鸣,你真的、怎么那么挑食?怪不得长不高哦,过年都十二了,你还比我矮一公分,这样下去不行啊你。”   李博鸣不想就自己的身高问题和宋学而做深入探讨,他舌头还在发疼。   他拿起漏勺想给宋学而把之前她下进去的两颗牛肉丸子给捞起来,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窗外长身玉立的两个男人。   李博鸣只与郁启明对视一秒就飞快移动眼珠,把目光投射到依旧无知无觉的宋学而身上。   心大的人,半分死期将至的危机都感受不到,李博鸣垂下眼睛,勤勤恳恳捞牛肉丸。   郁启明打量了一会儿宋学而,伸手,曲起手指在落地窗上轻轻敲了两下。   宋学而无知无觉。   郁启明加大了力道,在她脸颊旁的玻璃是重重地又敲了两下。   宋学而微微皱起眉头,颇有些不耐烦地转头瞅了一眼落地窗外。   ……造了老孽了。   平川县城面积六千平方公里,容得下一座巍峨雪山,容不下一个身高一米五五的宋学而。   宋学而心跳骤停,瞳孔放大,瞪着窗外的男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男人长身玉立在玻璃窗外,无论脸还是气质,都是绝然出众到不容错认的那一款。   所以,是她亲爱的舅舅,没错。   是他。   不是认错人。   只是宋学而从来不知道,她亲爱的、帅炸天的、永远温温柔柔笑着的老舅,当他面无表情挂下脸看人的时候,一整个氛围居然可以恐怖到这种地步。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端详。   宋学而浑身僵硬,只觉得自己今天恐怕要曝尸荒野。   许久,她终于听到男人开口,隔着一层玻璃,他的声音有一种被冷风吹开了的模糊。   “给我一个理由,宋学而,请问我此时此刻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你?”他语气平淡道:“你难道不是应该在两千公里外的学校准备你的期末考试吗?”   宋学而僵硬的手指抖了一下,她终于确定,她舅是真的生气了。   非常、非常生气的那一种。   宋学而吸了一下鼻子。   ——乔、乔舅,救命!   【作者有话说】   又整出来一章,我就加了个更 第68章   火锅里翻滚的热气尚未平息,宋学而已经十分识相地抱着自己的书包乖乖走出了那一间火锅店的大门。   平川的风是真的冷,宋学而立定在郁启明的身前,被冷风吹得微微发抖。   裴致礼的目光掠过郁启明那张故意板着吓人的脸,落到穿着粉色骷髅头毛衣的小姑娘身上。   他看了一会儿小姑娘扎着的那个马尾辫,插嘴道:“外面冷,有什么事回车里说。”   裴致礼话落,小姑娘悄悄抬头瞄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裴致礼微微笑了一下:“走吧,车子停在那边。”   郁启明不说话,抬脚先走,宋学而机灵,默默地跟在自己的舅舅身后,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离太远。   李博鸣走在宋学而的身旁,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被小姑娘气势汹汹满含怒气地一巴掌拍在背脊,他被揍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接着就紧闭嘴巴,再不敢说话。   裴致礼看见了,他偏过头,没忍住伸手用指节抵了一下鼻尖。   宋学而试图孤身坐副驾,被郁启明拎着衣领塞进了后座。   李博鸣谨慎地判断了一下形势,又看了一眼裴致礼,然后果断地窜上了副驾,飞快给自己扣上了安全带。   裴致礼身作局外人,只能走到车的另一旁,打开车门,坐进氛围诡谲的车子里。   车门合拢,车内气氛沉郁到了极点。   少女一脸将死未死的苦瓜表情,一双跟她舅舅像极了的眼睛眨巴眨巴,那点心虚害怕看得人心发软。   裴致礼又看了一眼郁启明。   郁启明目光沉沉,盯着宋学而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宋学而,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学而说:“舅舅,我其实有充分的理由的,但是理由有些私密,现在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可以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再告诉你吗?不过,我可以先向你道歉,对不起舅舅,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郁启明显然并不为小姑娘这一幅乖巧认错的姿态所骗,他语气冷静:“你可以暂时不说理由,我也相信你有理由,但是请问,宋学而,你认为你一个人穿过大半个中国悄无声息离家出走,这样子的大事,是你轻飘飘道了歉就可以了事了的吗?”   宋学而挺直背脊,道:“我知道的舅舅,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其实我有在来之前就打电话给李博鸣了。”   “我本来一开始是打算直接来投奔您的,真的,我想去S市的,我想让李博鸣在S市的车站来接我,结果他说他在平川,说阿姨生病了,我就想着,如果不知道就算了,既然都知道了,我干脆就不如过来探望一下阿姨吧。”   郁启明听完了宋学而的狡辩,冷淡地回了句:“哦,是吗?”   宋学而飞快眨了一下眼睛:“是的,真的,李博鸣可以替我作证!”   坐在前排的李博鸣转过头,声音低弱:“舅舅,一开始宋学而真的是打算去S市的。”   郁启明并不理会李博鸣,只是盯着宋学而,平静反问:“所以,宋学而,你认为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在于你要去S市还是来了平川上吗?”   宋学而悄悄咽了一口唾沫,许久,她摇了摇头,再一次道歉:“对不起,舅舅。”   “我当时就是,太生气了,感觉再在家里待下去我就要爆炸了,所以我才一个人走的。”   宋学而本来一点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讲这些东西,但是舅舅的几句话直接就把她给说得难受了。   到底还是年纪小,再怎么狡猾聪明也还是憋不住那点委屈,她说:“我向老师请假了,我走之前也跟妈妈说了我要休息几天,我说我会准时回学校参加期末考,我也答应她能够拿年级第一,我不是离家出走,舅舅,我跟我妈打了招呼的,真的。”   郁启明听到这里,微微抿住嘴。   宋学而瞟了郁启明一眼,又低下头说:“而且,我到了平川那天,我就知道自己太冲动了,我做错了事情,我毕竟只是一个小孩儿,不可以一个人这样。社会很危险了,万一哪一步上出了问题,我可能就会上社会新闻的版面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舅舅,你也知道的,我就是胆子小,做错了事第一时间不敢跟您说,所以我就给乔舅打电话了。”   “乔舅知道我在这里后都快气炸了,在电话里就骂了我一顿,然后让我呆在原地不要动,说他马上就过来。现在他应该也快要到平川了,他说了,等他到了这里再跟我仔细算账,舅舅,我发誓,等乔舅到了,我愿意向你们跪地认错。”   宋学而挪动屁股靠近郁启明,悄咪咪地朝着她舅舅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所以,舅舅,你先消消气,等乔舅来了,我再向你们负荆请罪,行不行?”   郁启明听到这里,是真的开始觉得有点头疼了,那点头疼和心底里翻涌的情绪一起冲击着郁启明,他甚至没忍住,直接伸手摁了一下自己的额角。   他努力按下情绪后,才又开口,避重就轻道:“无论如何,总之,宋学而,你该要长长记性了。”   宋学而一通好说歹说,搬出了乔丰年似乎也没能打动她冷酷无情的老舅,她终于委屈地一撇嘴角,然后抱着手窝到了汽车的座椅里,缩到了座位里,还要故意远离了郁启明几分,满满的情绪想要表达的都是:我都已经认错了你还不给我台阶下,你还要我怎样!   裴致礼就那么看着气鼓鼓的小姑娘缩着缩着缩到了他的身旁。   ——这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十一岁的小姑娘。   裴致礼难免留意她口中那一个所谓的“乔舅”,其实都不用多想裴致礼就知道,这一位“乔舅”除开乔丰年以外不作他想,小姑娘提起对方的口气熟稔,像是认定了她一通电话就能叫人替她撑腰。   裴致礼理智地掂量这一份熟稔和信赖,估算乔丰年在她心目中的份量。   裴致礼落在宋学而身上的目光大概是太有份量,小姑娘在有所察觉之后直接抬起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不太礼貌,甚至带着点凶狠的模样,就像一头龇牙咧嘴的小狼崽。   裴致礼朝着她友好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同时朝着小朋友主动伸出手:“你好,裴致礼,。”   宋学而依旧瞪着他,只是瞪着瞪着,她的神情又渐渐有了点细微的变化。   一些不太明显的诧异凝结在她的眼眸,她睁大了眼睛,很快又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努力收敛好奇,不太明显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裴致礼,许久,她才像是确认一般,然后朝着对方伸出手。   她学着裴致礼的姿态,说:“你好,宋学而。”   “很荣幸见到你,宋学而。”裴致礼松松地和小朋友握了一下手。   天生冷淡的声线显然并不足以第一时间获得小朋友的亲近,诚然,裴致礼此时此刻内心柔软,甚至发自肺腑地认为,他既然能够在与郁启明逐渐迈入明朗的第一时间里偶遇宋学而,可见虽然他同这个小朋友错过多年,但是兜兜转转,两人之间该有的那份缘分依旧存在。   然而宋学而面对裴致礼却全然不同于面对舅舅的态度,她像是一头竖起了刺的小刺猬,在裴致礼说很荣幸见到你的时候,直接狠狠皱起了眉头。   她盯着裴致礼看了一会儿,十分具有攻击性地开口道:“你是我舅舅的同事吗?还是朋友?”   郁启明显然察觉到了宋学而并不礼貌的口气,他坐在旁边,淡淡地讲了一句:“宋学而,你的教养呢?”   宋学而听到了舅舅平淡语气里的警告,她抿了一下唇,面色勉强地补了一句:“裴叔叔。”   裴致礼双手交握,面上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他回答宋学而道:“是同事,也是朋友。”   宋学而依旧盯着裴致礼看,她说:“真的吗?如果你是舅舅的朋友,那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裴致礼问她:“你见过你舅舅所有的朋友吗?”   宋学而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的,我见过我舅舅所有的朋友。”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又顿了顿,试探性地加了句:“除非你是他的新朋友,裴叔叔,你是吗?”   裴致礼说:“不是。我和你舅舅是老朋友了。”   宋学而抿了一下嘴,她连这个神态都和郁启明有几分相似,她说:“哦……那有多老呢?”   裴致礼还没开口回答,旁边的郁启明插嘴道:“很老,比你老。”   宋学而听到了,她并不意外,不意外,但还是不开心,她不开心到甚至不想掩饰,就那么冲着裴致礼撇了一下嘴。   裴致礼若有所思地抬眼和郁启明对视,郁启明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宋学而只觉得他们两个人在当着她的面眉来眼去,她的手指略带几分烦躁地开始玩自己的毛衣袖子。   她有点害怕了。她既想乔舅快点来,又怕人来了,他们又要吵架。   宋学而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她两个舅舅吵架。她本湳風来就是无家可归的小孩儿,只有呆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才觉得她也有人喜欢,才觉得她不是一只没有地方停留的小鸟。   司机开车还算稳,大家一路在气氛诡谲的沉默里到了昨晚上裴致礼和郁启明落脚的酒店。   本来该是午饭时间,但是吃饭肯定是吃不下了,郁启明半点胃口都没有,他不说话,直接提溜着宋学而进了隔壁裴致礼的房间。   李博鸣很有意气,生怕好友性命不保,硬着头皮跟在郁启明的屁股后面也钻进了房间,裴致礼是最后一个走出电梯。   口袋里的电话铃声反复催促,裴致礼拿出手机接通电话:“不好意思,家里小朋友出了点事要处理一下,是,你们慢用。”   挂断电话,裴致礼没着急进房间。   他走到窗口点了根烟,给房间里的郁启明一点时间和空间处理小朋友一些不好在陌生人面前提起的私密事情。   ***   酒店房间内。   “坐。”郁启明指了指沙发,让宋学而和李博鸣坐下。   宋学而抱着包,双膝并拢,一脸沉默的乖巧,直接在沙发上坐下。   李博鸣看了眼那个单人沙发,十分乖觉地捏着手机坐到了更远处的座椅里。   郁启明在宋学而的对面坐下,他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沙发扶手:“宋学而,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解释骑前因后果,开始吧。”   宋学而不安地挪了挪屁股,舔了一下嘴唇,然后低声道:“舅舅,那个,李博鸣还在呢。”   郁启明抬手,看了眼手表:“九分三十秒。”   宋学而眨了眨眼,吸了一下鼻子:“舅舅……这个事情,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   郁启明瞟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睛:“九分十五秒。”   宋学而提高声量:“舅舅!”   郁启明语气平淡:“还有九分钟。”   宋学而和不远处坐着的李博鸣对视了一眼,她烦躁地伸手挠了一下侧脸,又揪了一下自己的马尾辫,然后抬起脸,可怜兮兮地对郁启明说:“天塌了也有乔舅顶着,这话还算数吗?”   郁启明换了一个坐姿,他平静地直视宋学而:“八分钟。”   宋学而瘪起了嘴,她垂下眼睛,许久,又吸了一下鼻子:“对不起,舅舅。”   一旁坐立不安的李博鸣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开口道:“舅舅,其实——”   “博鸣,你不能什么事情都替宋学而担着。宋学而,你还有七分钟。”郁启明盯着宋学而,“我想,你必然有充分的理由做出这样的事情,宋学而,你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宋学而低着头,说:“……我当然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所以,为什么。”郁启明语气依旧平静,“告诉我,只要你理由充分,你知道的,无论是我,还是你……乔舅,都会坚定地站在你这边。”   宋学而沉默地低下了头。   小朋友发丝浓密厚重,很像郁早早还没烫卷时的样子。   郁启明微微放缓嗓音:“小耳朵,舅舅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跟舅舅说的,你不相信舅舅了吗?”   宋学而抿住嘴唇:“……我相信的,可是舅舅,我怕我说出来,你又会对妈妈有什么心结——你会吗?”   郁启明眼眸暗沉,他温声道:“不会的,当然不会。”   宋学而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对着郁启明说:“因为言思立,他忽然跟我表白了。”   郁启明愣了一下,他轻声说:“谁?”   “言思立。就是妈妈的男朋友,言叔叔的儿子,你忘记了吗?舅舅,你见过他,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吃过饭的。” 第69章   言思立。   郁启明在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与这个名字对照的人物。   少年人无声静默地坐在餐桌一角,额发遮盖过他大半的神情,比起他父亲的幽默风趣,他不免显得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冷淡阴郁。   总的来说,言思立实在是单亲家庭中会让人产生典型刻板印象的那一种少年人。   郁启明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然而此时此刻,当初一面之缘不好不坏的印象分已经瞬间跌破谷底。   宋学而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郁启明,又垂下眼睛,轻声说:“妈妈过完年就搬去和言叔叔住了,她让我也搬过去,我不乐意,然后言叔叔怕我一个人住害怕,就让言思立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郁启明的手指缓缓握紧,指骨泛出浅浅的青白,他平静地嗯了一声,道:“然后呢?”   “我本来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那个脾气性格本来就古古怪怪的。我跟他连熟悉都算不上,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朝着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我有点害怕了。就、就打了言思立一顿。打完了言思立之后,我怕我妈为难,我就把这个事情跟我妈坦白了。”   郁启明说:“嗯,继续。”   “我妈知道了,就说我不该打言思立,说都是一家人什么的,我就生气了,谁跟他是一家人了?她让我给言思立道歉,我不愿意,她就……”   宋学而顿住,牙齿咬了一下下唇。   “反正,我就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我心情不好,我就想来S市找你和乔舅。但是我不敢给你打电话,我就给李博鸣打了电话,结果他说他这几天因为阿姨生病了在平川,我就脑子一热,说,那我也过来平川好了,然后我就过来了。”   宋学而紧张地抿了一下嘴,噌地一下三根手指并拢,然后高高举起手:“我发誓,舅舅,我没有说半点谎!”   郁启明知道宋学而没有说谎,或许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有部分内容她故意没有全部说清楚,但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还是出在郁满霞的态度上。   “好的,我知道了。”郁启明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小朋友的头:“这些事情,我都会和你妈妈做确认。”   宋学而听到了郁启明的话,缓缓放下了发誓的手,像一只乖巧听话的小猫咪一样垂着头,任由舅舅弄乱她的头发。   宋学而乖觉地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轻轻问郁启明:“舅舅,我把来平川的原因告诉你了,你现在能原谅我一点点了吗?”   郁启明轻轻笑了一下:“我原谅了你很多,但不是全部。你生气当然情有可原,但是后续的处理方式不太合理,无论如何,离家出走这样的行为都过于轻率和极端,你认为呢?”   宋学而手指一边揪毛衣,一边几不可见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你其实可以考虑选择更安全的方式来‘逃开’那边的家,我想你懂我的意思。当然,博鸣是你的好朋友,他也很可靠,但是他毕竟也只是你的同龄人。有很多事情,作为你的长辈——作为你的朋友,作为一个成年人,我是很乐意去替你分担的。”   宋学而听到舅舅温柔又语重声长的声音,忍不住又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郁启明的语气轻柔,带有浓浓的安抚意味:“我们虽然距离很远,但如果你的生活里遇到了一些问题,无论是什么问题,我都很希望可以接到你的电话的,然后帮助你一起解决这个问题。宋学而,你可以在任何时间打电话给我,或者给你乔舅——哪怕是你小姨,你有存她的电话号码的,对吗?”   在听到郁启明提起郁早早的时候,宋学而一直揪着自己毛衣的手指一停。   她的神情又陷入了一种谨慎的小心翼翼,她低低地说:“但是小姨……小姨她不喜欢我。”   宋学而再一次开始揪自己的毛衣。   小姨是不喜欢她的。   就像……她的妈妈一样,虽然宋学而不太想承认,但是她其实内心里很清楚,她的妈妈并不喜欢她。   她的妈妈不喜欢她,小姨也不喜欢她。   所以,宋学而是宁愿打电话给李博鸣,也不敢打电话给郁早早。   “而且,小姨很忙。”宋学而在话说出口的下一秒就察觉到了不妥,她匆匆补救了一句,然后垂下眼睛又轻轻嘀咕道:“你也很忙,年底了,你肯定有加不完的班。”   “乔舅也很忙,而且他最近还一直在生病,我上次给他打电话,他还在发高烧,他发了差不多一个多礼拜的高烧,喉咙哑到都说不出话。你们工作都很辛苦,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我其实自己能调节好心情,我本来打算过两天就回去,我还得参加期末考的。”   郁启明耐心地听完,再次伸手揉了揉宋学而的头发:“你小姨是喜欢你的,小朋友,不要擅自误会她,还有,虽然年底很忙,工作也很重要,但是没有什么事情比你更重要,知道吗?”   宋学而没有说话。   郁启明没有强求宋学而的回答,他从沙发上起身,对宋学而和李博鸣道:“好了,两位小朋友,后续的社会安全课程我会记得给你们加上,总的来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是具体量刑还需要和其他几个法官商讨,这个结果你们可以接受吗?”   两个小朋友无声又默契地点了点头。   郁启明看了眼一直紧张地看着宋学而方向的李博鸣,语气温和地说:“那,你们先这里待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ok吗?”   两个小孩异口同声乖乖应了句:“行。”   “可以看一会儿电视。”郁启明指了指电视机,“或者玩一会儿游戏,我马上回来。”   郁启明推开房门走出去,又轻轻地合拢了房门,咔嚓一声过后,宋学而缓缓收回看向大门的眼睛。   她和李博鸣对视了一眼,死里逃生一般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郁启明走出房间不到十秒,宋学而已经软倒在沙发里:“……结束了?”   “暂时结束了。”李博鸣说完,慢吞吞走到宋学而的身旁,然后靠坐在沙发扶手上。   他盯着宋学而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之前没跟我提起过你跟言思立现在住在一起。”   宋学而坐没坐相地翘起了一只腿,挺烦地皱了皱眉:“不提他行不行?倒胃口。”   李博鸣继续讲:“你也没提言思立跟你表白这个事情。”   “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挺重要的。”   宋学而没心没肺地靠倒在沙发:“重要什么重要,对你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是奥数竞赛,李博鸣,你说,我要是也参加竞赛,到时候咱们两个能在全国比赛上遇到吗?”   李博鸣看宋学而转移话题,俨然一副我不想谈的架势,语气温吞地回了一句:“那你得先进省队。”   宋学而觉得李博鸣在挑衅她:“你觉得我进不去?”   李博鸣客观地讲了句:“省队很难进。”   宋学而嘿嘿笑了两声:“别跟我玩激将法,我不吃这一套,算了,我不喜欢数学,我才懒得参加什么奥数比赛呢,有这个空,我宁可多看两本小说。”   李博鸣低头,点开手机屏幕,生硬地转移话题:“……刚才的火锅没吃完,你吃饱了吗?”   宋学而摸了摸肚子:“没有,我肠胃空空。”   李博鸣问她:“想吃点什么?”   宋学而想了想:“肯德基,我要儿童套餐。”   李博鸣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   算了,跟她较什么真。   ***   郁启明推门走到走廊,与刚刚抽完烟走过来的裴致礼险些正面相撞。   裴致礼伸手扶了一下郁启明:“魂不守舍的,怎么了?”   郁启明拍了拍额头,对着裴致礼叹出一口长气,苦笑道:“没什么,就是没料到,我已经是到了要开始处理小孩子早恋问题的时候了。”   “……宋学而是因为早恋问题离家出走?”   “诱因吧。”事情复杂,不是一句两句就可以解释得通,有些事情也的确不适合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和裴致礼提起。   郁启明晃了晃手机,对裴致礼道:“我先去给我大姐打个电话,你进去替我看着那两个孩子一点?”   裴致礼点点头:“行。”   郁启明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手指轻轻勾了一下裴致礼的脖颈,他看着裴致礼,轻声说:“不要介意。”   他没说不要介意什么,但他知道,裴致礼知道他在说什么。   裴致礼笑了一下,他像是应了,又像是没有,推门进入了房间。   然而这不是介不介意的事情。   这些东西并不适合于当下摊开与人细讲,这其中饱含有裴致礼太多的情绪,然而这是他一个人的山呼海啸地动山摇。   郁启明何其无辜。   他不过与人谈了一场恋爱。   是裴致礼错失过十七个电话。   也是裴致礼错失了十七岁的郁启明。   而今郁启明温和又歉意,对他讲:不要介意。   那不是介意。   裴致礼轻轻合拢房门,对房间内两个小朋友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这是远比“介意”更深沉阴郁的一些东西。   * * *   郁启明盯着那扇关闭的房门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拿出手机直接给郁满霞打去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郁启明叫了一声姐,电话那头郁满霞声音温柔,她说:“启明?好难得你打我电话,吃过午饭了吗?”   郁启明一边往安静无人的楼梯间走,一边讲:“还没有,还没来得及。”   郁满霞说:“啊,你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你胃不好,不准时吃饭到时候又要受罪。”   郁启明的胃没有任何问题,他的偶发性厌食也只和情绪相关,早年间他曾和郁满霞解释过几次,但是郁满霞仿佛忽视了他的解释一样,依旧认定郁启明就是单纯胃出了问题,郁启明便也不再费心试图解释。   “知道了,对了,姐,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   郁满霞说:“嗯?什么?”   郁启明语气平淡:“就是之前跟你提起过的,有关于宋学而转学的这个事情。”   电话那头的郁满霞霎时陷入安静。   郁启明说:“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让她转回来S市比较好,不用担心她的学籍,我有办法处理,学校的话我已经看了几所,到时候我把资料传给你,你抽空也可以看一看。当然,宋学而的事情,最重要的还是她自己的意见,只是我想,她应该也是愿意过来S市跟我一起生活的。”   郁满霞沉默地听完了郁启明的一整段话,她像是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声说:“还是不要了吧,她那个性格,太不懂事,又是个女孩子——姐不是不放心让她跟着你,只是你和丰年毕竟都是男人,生活里肯定还是有不方便的地方。”   郁启明说:“是,我当然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但是早早也在S市,她虽然粗心大意了点,但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学而跟早早不太熟,正好,这也算是个机会,让她们培养一下感情。”   在郁启明提到郁早早的一瞬间,郁满霞就陷入了绝对的沉默,电话那头甚至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沉默时间或许有两分钟,或许更久,郁启明极有耐心,不去打断郁满霞这一份近乎痛苦、近乎焦灼的沉默。   过了许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一阵轻轻的、颤抖的呼吸声。   然而郁满霞依旧选择故意跳过郁早早的话题,她说:“宋学而真的很喜欢丰年,她提了好几次,说今年寒假,丰年答应了她带她去瑞士滑雪,到时候在国外,你记得提醒宋学而,不要太花丰年的钱,别让她养成这种习惯,对了,还有,到时候在国外的花销,你记个账,姐该给你的还是得给你,知道了吗?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失望。   郁启明确信,在听到郁满霞话语的那一刻,漫涨到他心头,冲击着他的那一股情绪,叫做失望。   郁满霞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匆促慌乱地错开话题,仿佛只要提一提郁早早这一个名字,她就会即刻陷入深渊。   郁启明理解她。   然而同时的,他也不可避免再一次品尝到了这种力不从心的无奈与失望。   他伸手,掌心扶住额头,忍耐了许久才把鼓涨到胸口的情绪平复下去。   闭了闭眼,郁启明对郁满霞道:“姐,我问你个事情,你实话告诉我。”   郁满霞说:“……好,你说。”   “你现在是和言伟宗同居了,是吗?”   “……是。”   “宋学而住哪里?”   “……”   “她不想和言伟宗还有你生活在一起,对吗?”   “……不——”   “所以,你让她和言伟宗的儿子,让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和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住在一起。你觉得这样的安排合适吗?”   “……启明,你误会——”   “姐,你这样做我觉得不太合适,我并不是质疑你,抑或是质疑言伟宗的儿子,我只是觉得,比起让他们两个小孩住在一起的话,或许还是让宋学而跟着我们一起生活比较好,你认为呢?”   郁满霞在电话那头语气急促地解释:“思立是个很乖、很可怜的孩子,他很懂事,他比宋学而懂事很多,我们只是住在对面而已,就隔着两扇门,很安全的,启明,你不要单方面听宋学而讲的,她——”   “我不关心言思立,我只关心宋学而。”郁启明打断郁满霞:“其实,我应该一开始就问你,姐,你知道现在宋学而在哪里吗,你能给出答案吗?”   郁满霞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她隔了许久才不确定道:“她去了S市找你了,是吗?”   电话里只余留郁启明沉默的呼吸声。郁满霞的回答,终于让他下定决心要把宋学而接到身边生活。   郁启明的沉默得并不久,他一字一句,语句清晰:“郁满霞,宋学而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仇人,从头至尾,她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受害者’,她再聪明,再早慧,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一岁,你没有尽到一个监护人该尽的责任,这不是第一次了。”   郁启明的指责显然让郁满霞的情绪瞬间濒临崩溃:“郁启明,你不能这么说我,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声音颤抖,一向温柔的声线紧绷之后便犹如即将断裂的琴弦,尖利到甚至带有几分神经质,她一再向郁启明重复:“我没有做错。”   郁启明沉默地握着手机,许久,才淡淡道:“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应该要放下了。言伟宗人很好,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和言伟宗、言思立一起,去过你想过的一家三口的日子,这对你、对宋学而,乃至于对言伟宗都好,不是吗?”   郁启明不需要郁满霞的回答,道:“宋学而现在在我身边,她很安全。我还有事,就不聊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他已经给予了郁满霞第二次机会,如果她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如同一个母亲那样爱护一个女儿,那么也没关系。   郁启明会爱护这个小姑娘,一如多年前的那样。   【作者有话说】   小孩儿是会撒谎骗人的。   宋学而聪明、早慧、狡诈、胆大。   宋学而没有安全感。   宋学而不爱妈妈。   宋学而不爱除开两个舅舅以外的任何人。   * * *   抱歉宝子们,最近加班加到快崩了……日万是穆穆良朝无能为力的梦QAQ 第70章   酒店客房。   裴致礼轻轻敲了三下房门,推门走了进去。   一边解开大衣西装随手放在一旁的衣架上,一边确认两个小朋友的情绪状态,确认了没什么问题,他才走过去坐到了宋学而小朋友对面的沙发里。   宋学而抬头看了他一眼,带着隐隐约约藏得并不算太好的……敌意。   裴致礼斟酌了一下这份“敌意”,再次朝着小朋友弯了弯嘴角。   宋学而咻地一下移开了眼睛。   还是一旁坐在沙发扶手上的李博鸣反应迅速,他站了起来,朝着裴致礼喊了一声:“裴叔叔。”   等李博鸣喊完了人,宋学而这才头朝天,慢慢吞吞、勉勉强强喊了一句:“……裴叔叔。”   裴致礼看上去脾气很好地笑了下,说:“好像在听你们说要点餐?想吃点什么?我买单。”   宋学而的头又扭回来了。   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裴致礼看,一边看,一边颇带几分挑衅地回答了一句:“我就想吃火锅。”   李博鸣刚要开口的一句肯德基含在喉咙里,费了好大劲才重新咽了回去。   他倒是没多想,只单纯以为宋学而的这一份挑衅是在迁怒于人,宋学而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炮仗一个,不给她现在炸出来,她能憋出个大的。   ——还不如让她现在就炸出来。   李博鸣紧闭嘴巴决定当鹌鹑,抱着个手机躲到了房间的最角落给他妈发消息去了。   裴致礼听到了小朋友的挑衅,他说:“吃火锅的话,现在可能不大方便,等过两天回了S市了,我再请你们吃火锅,怎么样?”   宋学而继续挑衅:“S市的火锅不正宗。”   裴致礼点了下头,承认:“是,S市本地人都不太能吃辣,不正宗的多。”   宋学而撇了撇嘴,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下裴致礼,她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问:“裴…叔叔,你是S市人吗?”   裴致礼说:“是。”   宋学而哦了一句:“我乔舅也是S市人,他也不太能吃辣,你也是这样吗?”   裴致礼双手交握,平静微笑:“我也是这样。”   宋学而就又长长地哦了一句,那双眼睛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致礼看。   裴致礼恍若未觉:“保留你吃火锅的意见了。现在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吗?”   宋学而的脚尖无意识地来回踢了一下地毯,踢到第三次了,她才又开口道:“……海鲜面。”   “海鲜面?”   宋学而忽然垂下眼睛,又飞快改口:“算了,不要海鲜面,我海鲜过敏的。还是肯德基吧,我要一份儿童套餐,谢谢裴叔叔。”   裴致礼看了一会儿宋学而,然后转过头询问李博鸣。   李博鸣解除闭嘴鹌鹑的状态,在角落里发出声响:“我跟她一样,麻烦您了。”   裴致礼又笑了一下,讲:“S市的火锅不正宗,海鲜面倒有一家不错,你舅舅还挺喜欢的。可惜你海鲜过敏,不然有机会的话推荐你去尝一尝。”   宋学而小朋友的脸上有努力掩饰却依旧没能掩饰好的烦躁和焦虑:“不了,谢谢,我听到海鲜两个字就浑身长红斑!”   小姑娘撇嘴的样子像是在生一场闷气,裴致礼确信面前这一个十一岁的小朋友跟她的舅舅一模一样的聪明和早熟。   唯一不太一样的是脾气,一个九曲十八弯,一个却是直脾气。   都挺好的。   裴致礼在手机上点餐,小姑娘以为他低下头看不到了,就转过头继续盯着他。   裴致礼点完餐了抬眼,她就猛地扭开脖子。   “大概需要四十分钟到。”裴致礼收起手机,看向宋学而:“还有点时间,要聊聊吗?”   宋学而又把脖子偷偷扭回来了一点:“……我俩聊?裴叔叔,我俩能聊什么?”跟你熟吗,就聊。   裴致礼笑了笑,他换了个坐姿,以手支颐,老友谈天似地讲:“前两天下大雪,你路上过来的时候碰上了吗?”   “……碰上了。”宋学而坐的高铁在路上卡了四个钟头,把李博鸣在平川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怕她冷一会儿怕她饿。   “我们也碰上了,在高速上堵了很久,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裴致礼问宋学而:“你以前见过那么大的雪吗?”   “……没见过,我住广州。”能看到下雪天才见了鬼。不过,“我今年冬天要去滑雪,没准能碰上更大的雪天。”   裴致礼问:“去哪儿滑?国内还是国外?”   “跟我乔舅去瑞士。”宋学而语气轻快地补充:“去格林德瓦。”   “挺好的,那边风景不错。”裴致礼提醒她:“不过滑雪要记得注意安全。”   宋学而又说:“很安全。而且我乔舅滑雪技术很好,他会保护我的。”   裴致礼嗯了一声,又像是随口问她:“很喜欢滑雪?还喜欢其他的运动吗?”   “我也挺喜欢冲浪的。”宋学而顿了顿,问他:“你会冲浪吗?”   裴致礼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不会,勉强会游泳而已。”   “……你会游泳?你不是怕水吗?”宋学而脑子反应比嘴快,下意识脱口而出,只是说出口了就知道完了个蛋,她眨眨眼,懊恼地伸手揉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裴致礼像是并不意外宋学而知道他怕水,他甚至还语气挺温和地解释了一下:“以前是挺怕水的,后来一个人外加一只狗在新西兰的小岛上住了一个月,每天听海浪声,听多了就不怎么怕了。”   宋学而收起捏着耳垂的手:“……你养了狗?”   裴致礼说:“是,萨摩耶。”   “那千万别给我舅看到,他很怕狗的。”顿了顿,她补充:“尤其是小狗。”   裴致礼手指垂在唇下,他说:“谢谢你的提醒,我记住了。”   宋学而等了半天也不等裴致礼开口问她舅舅为什么怕狗,她飞起眼角又瞥了他一眼。   西装革履的男人好整以暇望着她,两人对视上了,他就又微微笑了笑。   ……他笑起来的神态和她舅舅旧手机那一张锁频照一模一样。   宋学而觉得更烦躁了。   小孩儿心烦得太明显,眉头拧起来了,那一股盛气凌人的、不开心的样儿就不太像郁家人了。   宋学而想站起来到李博鸣那边去,干脆就不理裴致礼算了,可真要这么走了,她又觉得有一种不甘心的难受。   一向感情好到黏黏糊糊的两个舅舅,只要吵起来,总归都是因为“裴致礼”。   裴致礼,裴致礼,裴、致、礼。   吵不完的裴致礼,每次都是裴致礼、永远都是裴致礼。   裴致礼这三个字简直就是宋学而的梦魇,不,“他”就是梦魇。   ——宋学而是偷听过两个舅舅吵架的。   深夜过半,钢琴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到了钢琴,巨大的、沉闷的声响在一刻响彻一整座小洋房。   宋学而惊醒,她摸索着下了床,小心翼翼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悄悄往下望。   午夜的灯光折射开一屋子的狼藉,地上有被砸碎了的手机和被打破了的花瓶。   白色的带着刺的玫瑰躺在水里,她的舅舅站在墙角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讲:“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乔舅则站在钢琴旁,看得出来他在生气,他快气疯了。   宋学而从来没见过她的乔舅这个样子,他甚至气到浑身都在发抖,气到连眼睛都是红的。   他说:“不是什么大事?亏你讲得出口呢郁启明,你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郁启明从墙角绕过那碎裂的花瓶,走到了乔丰年的身旁,他伸出手很温柔地抱了一下乔丰年,解释道:“别生气了,我向你道歉,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上面,如果不是你说,我的确不知道一个手机密码还会有这样的说法。”   然而温柔的拥抱不能够抚慰受了刺激的乔丰年,他用尽了力气一把推开了郁启明:“——滚!”   宋学而捂住险些出口的惊呼。   舅舅被推得跌倒了。   他跌倒在了带刺的白玫瑰以及一地的碎玻璃上。   乔丰年动了动,他脸色一变,下意识想要过来扶他,又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让他的身体困在了原地,他整个人像是被过量的痛苦围绕,以至于他已经判断不出,他在这种时候,到底应不应该顺应心意,去把地上的人重新抱回怀里。   “……在你心里,裴致礼比我重要。”乔丰年的目光定在郁启明渗血的手臂,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在所有人的心里,裴致礼都比我重要,你和他们都一样,都一样。”   这是宋学而第一次听到“裴致礼”的名字。   宋学而那个时候年纪还太小,她还没有认识除开天地、大小、一二三以外的中文字,所以她不清楚什么是裴致礼,裴致礼又是什么。   但是她记住了这三个字,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宋学而七岁那年的盛夏,她第一次跟着舅舅回了老家。   夏日的知了,门口的浅溪,两棵高大的石榴树,还有调皮的她在树下挖出来的铁盒子里翻到的一只旧款的手机。   她揣着她挖出来的旧手机,一个人房间里捣鼓了很久,她确信这个手机里会有一些秘密。   宋学而七岁,她已经认识字,她在想尽办法后终于让这个旧手机重新开了机。   ——她在里面看到了一些属于她舅舅的秘密。   宋学而八岁那一年暑假,她的乔舅和舅舅又一次爆发争吵,这一次是在白天,她蹲在屋后的墙角,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浇了水的流浪猫。   她的乔舅坐在秋千上低着头抽烟,那根烟快烫到他手指了他也没有察觉。   舅舅的语气还算平静,他站在距离乔舅一步远的地方,对他讲:“我们之间的问题,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扯到其他人?”   可乔舅说:“那不成,我们之间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裴致礼。”   宋学而偏过头,看到她舅舅深呼吸了一下,又伸手掐了一下眉心:“乔丰年,你一定要这样吗?”   乔舅说:“是,我一定要这样,怎么了?不行吗?提两句裴致礼怎么了?”   舅舅不说话了,他直接转身走了。   裴致礼。   宋学而再一次清晰地确认了这个名字。   他是旧手机里留存着的、时间跨度很长的、短信。是几百通没有删除的通话记录。是几张留存在相册的侧脸照。是一个封存起来被埋进地里的名字。   乔舅和舅舅吵架不过三天,又很快和好,晒干了毛发的流浪猫又能垫着脚小心翼翼窝到两个舅舅的中央。   淋雨的流浪猫好不容易才能找到一个温暖的巢穴,她当然有理由厌恶那些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你如果真的是舅舅的老朋友,你就应该要知道我舅舅的禁忌,你如果连这些都不知道,”宋学而揪着眉头睨了裴致礼一眼,讲:“你就不配当我舅舅的朋友。”   裴致礼说:“嗯,受教了。”   宋学而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可她并不泄气。   她十分不礼貌地哼了一声,然后冲着角落里的李博鸣发脾气:“喂,你在那儿种什么蘑菇?过来,开一把游戏杀杀时间,我快没劲死了。”   李博鸣觉得她挺有劲的,每一句话都夹枪带棍,在耍她宋学而的赫赫威风。   李博鸣不傻,知道这种时候千万别跟炮仗对着干。   他说:“……好,玩什么?”   “排个位,你给我打辅助,给力一点。”   李博鸣瞟了眼被晾在一旁的裴叔叔,收起目光落回手机屏幕:“好,我努力。”   宋学而不想再跟裴致礼面对面坐,就一边玩游戏一边走到角落里的李博鸣那头,两个人挤在一个沙发里坐着。   挤着也挺好,更方便她嫌弃李博鸣。   “毫无意识,操作稀巴烂,你智商真的有一百二?吹的吧,八十不能再多了。”   男孩儿脾气修养都很好,被数落也不回嘴,依旧勤恳恳打辅助。   裴致礼好整以暇,半靠在沙发,像是觉得很有意思一样观望两个小孩的相处。   只是游戏到了紧要关头,忽然一阵手机铃响,直接打断了宋学而的操作。   裴致礼亲眼看到小姑娘一双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眉毛瞬间倒竖,一双眼睛更是蹭地一声发亮。   宋学而气到原地起立,恨不得当场砸手机:“谁啊——这么不——”   只不过,当这只气到发鼓的小河豚在看清楚来电人之后,一整个圆鼓鼓的脸颊就瞬间泄了气,星星点点的喜悦挂上眉梢,甚至连屁股后头的尾巴甚至都开始往上翘。   一旁的男孩儿摁灭手机,低声嘟哝了一句:“变脸大师。”   裴致礼手指轻敲手机屏幕,嗯,同意。   宋学而一脸“给我撑腰的人来了的表情”,她觑了一眼裴致礼,清了清嗓子,接通电话。   小姑娘嗓音浑然不同三分钟前数落男孩儿时的样,对着电话就甜滋滋喊了一声:“乔舅。”   挺好,小丫头还两幅面孔待人。裴致礼点开和郁启明的对话框,由衷夸奖:【宋学而很湳風好】。   五个字显得太敷衍,他又加了句【很聪明,也很厉害】。   聪明又厉害的小姑娘笑嘻嘻地翘着尾巴,嗓子里也像是含了一把蜜糖,对着电话一口一个乔舅,还要打小报告,说:   “出大事了,嗯,舅舅知道了,嗯,他也在平川TAT。”   “不不不,不是,他出差过来这边。”   “我魂都被吓飞了,他突然就出现在落地窗外,嗯,超吓人,简直就是恐怖电影的场景QAQ……没揍我屁股!”   “没有,我道歉了,我真的向他道歉了——生没生气?我看不太出来……那应该生气了T-T”   “对,难哄,难哄的很,乔舅,要不还是你来哄吧,我负责负荆请罪,我给你们磕一百个响头。”   “……哦,真磕啊?TAT好叭……”   “你过来的事儿吗?我告诉他了,对,舅舅知道你马上到了,对,他现在?不在旁边,在外面,我猜他在给我妈打电话。”   “我?我在酒店,舅舅的房间里,和李博鸣,还有——”宋学而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裴致礼,她说,“还有一个不、不认识的叔叔。”   “好的,我发你定位和房间号,嗯嗯好的!乔舅慢点开车!”   宋学而挂断电话,长舒一口气,一屁股又挤回沙发。   她微微翘着嘴角,笑嘻嘻撞了撞李博鸣:“我滴靠山赶来了,我说了我给乔舅打电话了你还不信。”   李博鸣:“我没说不信。”   “管你信不信。”   宋学而低头给乔丰年发定位和信息,她的靠山来了,一直悬在半空的那颗心也落地了,宋学而乐呵呵地又挤了一下李博鸣的肩膀:“再来一局,再来一局,打起精神来李博鸣,这把再输你是狗。”   李博鸣被挤得晃了晃。   晃了晃,又挨到了一起,李博鸣靠着那一团体温,低低说了声:“……喔。”   局外人如裴致礼看到这里也差不多了,他拿着手机出了门,没打扰两个沉浸玩游戏的小朋友。 第71章   郁启明打完电话,收拾了一下心情,从楼梯间往外走。   到了酒店房间,推开门往里看了看,里面只有两个正低着头玩游戏的小朋友,裴致礼居然不在。   郁启明摸出手机,看了眼留言,只有几分钟前发过来的两条没头没尾的夸奖宋学而的信息。   宋学而听到了动静,她抬了抬头,只来得及叫一声舅舅,就又低下头情绪紧张地狂摁屏幕。   郁启明没问宋学而裴致礼人去了哪里,他收起手机,坐在了沙发里,随手整理了一下沙发上的枕头,对宋学而讲:“我刚刚跟你妈妈打过电话了。”   打游戏的小姑娘头也不抬:“好的舅舅,她怎么说?”她妈百分百说她坏话了。   郁启明:“我跟她报了个平安,还跟她提了一下想把你转回S市读书的事情。”   宋学而极限操作,直接一波平推,来不及等结算页面跳转,她一把丢开手机,激动地跳到了郁启明跟前:“舅!我滴老舅!你说服我妈了?!我能回S市读书了?!”   郁启明摁住小姑娘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激动:“是的,是的。但是呢,具体也还要看一下你今年的期末成绩,毕竟S市的学校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宋学而猛猛拍胸:“年级第一在此!谁与争锋!”   郁启明:“空口白话不行,你先回一趟学校,先考完了期末考试,出了成绩再说。”   虽然她舅说什么事情还没有确定,但是宋学而了解她舅舅,不确定的事情她舅是不会给她开空头支票的。   所以,她终于能回S市了!   她又能当两个舅的宝子了!   她又要有家了!   宋学而开心到兔子跳:“考试考试,我现在就要回学校考试!”考完第一有家回!噢耶!   开心完了第一轮,宋学而又伸出手抱着郁启明的胳膊晃着问他:“舅舅,乔舅打你电话了吗?”   郁启明说:“没有。”   宋学而噢了一声,沉浸兴奋的她没注意她舅的表情。   她把头磕在郁启明的胳膊上,继续晃荡着她舅的手臂甜滋滋讲:“乔舅刚刚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马上就到嘞,嘿嘿嘿,舅,惊不惊喜?”   郁启明垂下眼睛,问她:“……他马上到这里了?”   宋学而嗯嗯了两声:“对,他刚刚问我要了定位,我发他了,我还把房间号也给他了,他说他到了就直接过来。”   郁启明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讲:“好的,我知道了。”   十二点零五分,郁启明重新低下头问宋学而:“你刚刚火锅没吃完,没吃饱吧,现在饿不饿?”   宋学而喉咙震天响:“饿——”   郁启明站起身:“走,到楼下点餐?”   宋学而松开郁启明的胳膊:“不用啦,刚刚那个……你的老朋友,裴叔叔,给我和李博鸣点了肯德基,再过一会儿估计就到了。舅舅你饿不?”   本来是有点饿了,只是一听到乔丰年马上要到了,郁启明很难再生出什么胃口。   “我还行。”郁启明伸手摸了摸宋学而的头:“那你们在这儿等肯德基送过来吧,我还有有点事儿要和你……裴叔叔讲。”   宋学而抬头,认真地看了一眼郁启明:“……舅舅。”   郁启明:“嗯?”   宋学而斟字酌句:“乔舅为了来找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开了很久的车——你们等一下不会吵架的,对吗?”   郁启明顿了一下,笑着拍了拍宋学而的肩膀。   “你怎么会这么想?”他说:“不会的,放心吧。”   * * *   说不会肯定是安慰小孩的话。   郁启明出了门,叹着气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摸了半天又没摸到打火机,这才记起早前顺手把打火机塞裴致礼的口袋里了。   ——裴致礼人呢人呢?   郁启明拿出手机,刚准备打电话找打火——找人了,然后人就冒了出来。   “去哪儿了?”郁启明等人走进了,顺手就去摸裴致礼的口袋,摸到了带着人体温的打火机。   裴致礼揽着郁启明的肩膀,进了隔壁的房间。   “下楼去要了个包间,点了几个菜。”裴致礼说完,伸手把人推抵在门上,伸手抽掉了郁启明唇齿间咬着的一根没点的烟,用了自己的唇舌作交换。   很急很深的一个吻。   舌尖抵住上颌的时候,能清晰闻到带着凉意的烟草气。   “……你不饿?”郁启明在间隙里抵开裴致礼的额头:“不是要去吃饭吗?”   裴致礼的手指攀在人的腰上,嗓音低哑:“人还没来齐。”   郁启明另一只手捏住裴致礼的下颌,用了点力气让他抬头,带着点湿意的唇尖碰了碰裴致礼的唇角:“你等谁呢?”   ——实在用不着回答这个问题。   裴致礼用舌尖再次抵开了对方的唇。   裴致礼扣好袖扣,转身看到郁启明站在窗口点了一支烟。   男人本身的气质偏于端整温和,可是衬衫领口松了一颗,加上色泽过浓的唇,让他眉眼里几分并不刻意的松弛错变成了一种清晰又深刻的糜艳。   虽然事实上他们只是接了个吻。   裴致礼走过去,拿了郁启明手里的烟抽了一口:“看什么呢?”   郁启明指了指楼下:“看这个。”   楼下是酒店的停车场,稀稀落落没停几辆车。   裴致礼瞥了郁启明一眼。   郁启明转过头,手臂搭在裴致礼的肩上,跟他讲宋学而的事情:“这个小姑娘胆子太大,以后得多费点劲死死管住她才行。”   裴致礼嗯了声:“胆子大不是像你?”   郁启明冤枉死了,他啧了一声伸手夺过裴致礼手里的烟,把它摁灭在烟灰缸。   裴致礼:“……行,不像你。”   “得先送她回去参加期末考,考完了就把人接到S市,明年让她待S市读书。”郁启明絮絮叨叨跟裴致礼讲他的打算:“她妈管不住她,还得我来。”   郁启明不说要他帮忙,裴致礼就不好插手多管小朋友的事情,何况,她毕竟还有另外一个感情很好的“舅舅”存在。   * * *   肯德基的儿童套餐比乔丰年快一步到达酒店,但也只快了一步。   裴致礼接到电话下楼替两个小孩儿取餐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缓缓滑入停车场的一辆S市牌照的车——一辆兰博基尼的urus。   很巧,裴致礼记得这辆车。   在谷山别墅结束晚餐的当夜,他与郁启明在冬日的小雨中偶遇过这一辆车,当时开车的是一位美丽的女士。   郁启明当时紧追这一辆车,却在看到驾驶位上端坐的那一位女士之后,面色倏忽变作平静。   郁启明那个时候估计都没有心情多关注一下裴致礼,不然的话,他大概可以看到裴致礼幽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郁启明那一晚上并不正常。   他为什么不正常?   因为看到了乔丰年车上的那一个女人?   因为乔丰年车上的一个女人,他愤怒伤心到甚至想和他来一次身体越轨以作为报复。   只是大概裴致礼“愿意”的姿态摆得还是不够,最后郁启明的理智还是归了位。   “镜花水月”的亲近落了空,裴致礼不可能不失望,从回国的那一天起,裴致礼就有了最坏的打算,成人式的关系他并非不能接受,少年时落定的潦草结局没有后续才最令人无望。   只是他终究还有几分迟来的幸运。   白色的urus停在不远处,有人推门下车,他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拨出一个电话。   裴致礼冷眼看着,直到对方若有所觉一般,抬头看来。   平川的冷风呼啸过两人中间的那一场空地。   郁启明从酒店大门出来,看到裴致礼站在门口,笑着凑到他面前讲:“拿到东西怎么不进来,宋学而在上面都等得不耐烦了。”   裴致礼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郁启明往前看。   郁启明抬眼看去,乔丰年握着手机,正站定在不远处的车旁。   乔丰年定定地看了郁启明和裴致礼一会儿,然后朝着两个人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郁启明才看清,头发短了,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冲锋衣,松松垮垮的,也看得出来瘦了挺多,脸颊线条甚至显出了几分锋利。   也正是因为这几分冷冽和锋利,让他和裴致礼愈发显出一种相像。   郁启明不动声色地摁下直觉感受到的这一份相像,主动朝乔丰年打了个招呼:“来了。”   乔丰年走到郁启明跟前,说:“嗯,能不来么。”   郁启明讲:“是宋学而任性过了头,麻烦你了。”   乔丰年说:“稀奇,你跟我客气什么?小耳朵也是我外甥女,我从小养到大的囡囡,弄得好像她叫了那么多年的舅舅白叫了似的。”   乔丰年笑了一下,对裴致礼道:“小朋友闹脾气,做长辈的收拾善后罢了,你说对吧,裴总。”   裴致礼面色冷淡,没听到一样偏过头对郁启明说:“走吧,先上楼,宋学而肚子都要饿穿了。”   乔丰年看到了食物包装袋,皱了皱眉:“怎么又给她吃这个,小姑娘能不能少吃点垃圾食品。”   郁启明看了乔丰年一眼:“偶尔一次,问题不大。”   乔丰年嗤地一声,冷笑了一下:“是吧,不给吃的东西就是惦记,那你说说,怎么算偶尔一次?”   郁启明弯了一下唇:“在酒店门口跟人争长论短这个频率,对我来讲就算是偶尔一次。”   郁启明话音刚落,乔丰年脸色唰一下就白了。   乔丰年盯着郁启明的眼睛。   郁启明微笑着同他对视。   沉默对峙了一会儿,乔丰年率先撇开眼睛,他一语不发率先走进酒店大门。   郁启明看着乔丰年的身影,伸手抵了一下裴致礼的背脊:“走吧。”   只是裴致礼走了不到两步,忽然伸手捂了一下郁启明的眼睛。   郁启明脚步一滞。   裴致礼说:“不要看他。”   他语气平淡,并不带很多情绪:“看两眼就够了,看太多了我受不了。”   裴致礼松开手,郁启明揉了一下眼睛,应了一声好。   ***   客房里的宋学而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子:“我该不会就要饿死在这里了?”   李博鸣正在给他爸回复消息:“不至于,人类可以在不进食的状态下存活七天。”   宋学而:“李博鸣,你说话真有意思。”   李博鸣关掉手机,安抚宋学而:“裴叔叔已经下楼去拿了,舅舅也跟着去催了,你这几分钟都等不了吗?”   宋学而说:“不止几分钟,已经——”她瞄了一眼手机:“十分钟过去了。”   “可能是碰到了什么人耽搁了,或许是——”李博鸣讲出猜测:“——你乔舅?”   宋学而嘶了一声:“小伙子,你讲的很有道理啊。”   宋学而赶忙收起手机,从随身包包里掏出镜子和小梳子,她梳整齐了刘海,朝着镜子摆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怎么样?”宋学而抿着乖巧的微笑转过头问李博鸣,“可不可爱?乖不乖巧?像不像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李博鸣盯着宋学而那张脸看了一会儿,他挪开眼睛,摸了摸鼻子,违心地说了个:“像。”   宋学而志得意满地收好小镜子,她说:“虽然……但是,乔舅的审美真的很土很直男,他什么时候能够接受朋克少女了,我就去把这这玩意儿染成绿的!”   宋学而一甩自己的马尾辫,险些打到李博鸣脸上。   李博鸣往后躲了一下,平静地估算,该要用什么方式才能打消宋学而想把头发染成绿色的这个想法。   ——宋学而觉得李博鸣大概是有去街头摆摊当神算的天赋。   两个就这么闲扯了不到两三句,酒店房门被推开,还就真的走进来了三个人。   西装革履的裴致礼,闲散披着一件羽绒服的郁启明,以及走在他身旁,穿着一身红色冲锋衣的乔丰年。   宋学而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开嗓子似地高声喊了一句:“乔舅!”   然后就跟一头小牛犊子一样往人身上撞了过来。   郁启明下意识伸手拉着裴致礼往旁边躲了躲,任由一旁的乔丰年被冲过来的小姑娘撞到往后退了两步。   这是乔丰年和宋学而两个惯来的“爱的抱抱”,是宋学而从三岁开始一直玩到现在的保留项目。   乔丰年到底还是真的急,不急不可能一接到电话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赶过来,养了好几年又乖又听话的小姑娘突然招呼不打就离家出走,乔丰年都不用细想,就知道百分百是小孩儿又在她妈那边受了委屈。   只是委屈了不给舅舅打电话,却去搞什么离家出走。乔丰年伸手扯了一下宋学而的辫子,说:“真出息啊宋学而。”   宋学而用头撞乔丰年的肩,撒娇:“谢谢夸奖,乔舅,都是您教得好。”   乔丰年拎开小姑娘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还是他完完整整、漂漂亮亮的囡囡,从接到电话开始提着的那一颗心终于落定到胸腔。   乔丰年松开小姑娘的辫子,转过头对郁启明说:“行了,既然孩子没出什么大事,事儿该翻篇就翻篇吧。”   郁启明错开乔丰年的目光,只是落在宋学而的身上。   宋学而翘着尾巴,对着郁启明无声道:天塌了有乔舅顶着,嘿嘿。   乔丰年惯小孩儿,郁启明知道,但小孩儿真不能这么惯。   郁启明抿了一下嘴:“——不。”   裴致礼突然插嘴打断了郁启明的话:“先吃东西吧。”   他提着手里的薯条汉堡放到一旁的茶几上,招呼两个小孩儿过来:“凉了不好吃。”   宋学而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一眼乔丰年,又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郁启明,最后看了眼“救”了她的裴致礼。   她乖觉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走到李博鸣身旁拿了一个鸡翅开始啃了起来。   乔丰年双手插兜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宋学而,又抬眼,像是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房间。   规整的套房,没有一点人住过的痕迹。   他搓了搓发麻的手指,偏过头对郁启明讲:“出去说?”   郁启明点了一下头。   乔丰年的目光于是又落到站在门口的裴致礼的身上,他笑了下:“不好意思裴总,聊点家事,您方便让一让吗?”   裴致礼也看着他,这次开了口,不冷不淡讲:“乔先生开车那么久想必也累了,楼下包间刚刚上了菜,不如我们一边吃一边慢慢聊。”   乔丰年偏过头又嗤笑了一声:“和谁慢慢聊?你吗?这个事情跟裴总你有什么干系?”   郁启明推开房门,喊了一句:“乔丰年。”   听到了郁启明叫他,乔丰年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连眼眶都瞬间变红了。   只是到底知道小孩儿在,无论再怎么不行,也该要在小孩儿面前粉饰太平。毕竟宋学而一向最怕他们两个吵架。   乔丰年很努力地控制住了情绪,过了一会儿,他又扯开嘴笑了一下:“……行,走呗。”   三个人一起进来,三个人又一起出去了。   宋学而咬着鸡翅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突然就觉得,她好像饱了,吃不下了。   鸡翅不香了,可乐也泛出一种奇奇怪怪的苦味,见到乔舅的喜悦也如潮水一样褪去。   ——她的确是个太聪明,也太敏锐的小姑娘。   宋学而丢开手里吃了一半的鸡翅,盘腿坐回沙发、   李博鸣问她怎么了?   宋学而说:“……他们没有拉手。”   李博鸣打开薯条,递给宋学而。   宋学而抽了一根叼在嘴里,含糊不清讲:“……也没有抱抱。”   李博鸣不说话。   宋学而叼着薯条,靠倒在沙发,望着天花板:“这正常吗?”   这正常吗?   不,这不正常。   【作者有话说】   没啥说的,就给大家拜个早年吧!祝读者太太们健康喜乐,阖家安康,发财发财发大财!~!! 第72章   酒店走廊挂着一副又一幅抽象的装饰画。   细长伸展的彩色枝条与混乱的斑点状的圆形互相纠葛,最后由金色的复古相框归拢收束,一整个嵌入在浓墨重彩的走廊墙纸上,荒腔走板到几乎带有几分吊诡。   乔丰年走在郁启明的右手边,他走了两步,突然开口:“你给郁满霞打电话了吗?”   郁启明嗯了一声。   “她有着急吗?”乔丰年侧过头,带着几分嘲讽问郁启明:“还是很遗憾宋学而竟然没出事?”   郁启明这次没有应声。   走到电梯旁,裴致礼伸手摁下电梯,看着电梯金属门上倒映的镜像,有人正迫不及待目不转睛看着另一个人。   挑衅有用,裴致礼看到镜像里的郁启明在听到对方的话之后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他大概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己在皱眉。   裴致礼看了一会儿郁启明,收回目光,落到电梯顶端跳闪的红色数字上。   乔丰年也看到了郁启明的皱眉,他太了解郁启明了,所以他知道,这是宣告着他踩到了郁启明的底线,已经让他感觉到厌烦。   可是厌烦挺好的,总比郁启明一脸漠然好。   乔丰年目光瞥过电梯门,金属镜面倒映了三个人。   郁启明站得离裴致礼更近一点。   电梯到了,金属门缓缓打开,这一下切割得更明显了。   一半是郁启明和裴致礼,一半是乔丰年。   门开了,那一半的两个人走往里走,乔丰年不动。   “乔先生。”走进电梯了的裴致礼单手扶着电梯门,提醒乔丰年。   乔丰年大概是开车开得有点太久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很重,要费一些力气才能抬得起来脚跨进这座电梯里。   郁启明也走进了电梯,见乔丰年不动,他又开口,喊了一声:“乔丰年?”   其实郁启明不太喊他全名,生气的时候也不大喊,但今天,就这么短短的功夫,他喊了两次他的全名。   乔丰年以前也纳闷,他想不通郁启明家是怎么养出了他这样一个假惺惺的骗人东西,那么会用温和掩饰他的漠然和冷淡,那么会用温柔掩盖他本性里的强硬。表面功夫做得真是一等一的好。   可不得不说,人都是吃这一套表面功夫的。他知情识趣又懂进退,做人做事又讲规矩,谁不喜欢?都喜欢,乔丰年也喜欢。   只是今天怎么回事,这么个聪明又讲规矩的人,又是不客气地喊他全名,又是让他老板给他伸手去挡电梯门的。   乔丰年握紧了拳头,慢吞吞地走进电梯,走了两步,他脚步微顿,又往里走了两步,刻意靠近了一点郁启明。   电梯挺宽敞的,但乔丰年还是觉得挤。   尤其当他再一次在缓缓合拢的金属镜面里看到裴致礼那张脸——   乔丰年时常感受到人生的幽默,童年时候相似的长相明明在步入少年后就开始有了显著的差别,偏偏到了三十岁的年纪了,他们又开始变得相像。   上一次见面还没察觉,这一次看清楚了,别说,还真越看越像、越看越像了。   吃饭的包间在一楼。   电梯到了底,还需要绕过一座假山和一个巨型鱼缸。   巨型鱼缸里浮着两尾白金丹顶的鲤鱼,乔丰年走过鱼缸的时候只觉得被困在鱼缸里的这两条鱼都比他活得更有滋味。   到了包间,服务员替他们开了门。屋子里暖气打得很足,乔丰年下意识想转身问郁启明热不热,郁启明其实是有点娇气的,又怕冷又怕热,但是刚转过头,就看到另一边的裴致礼单手撑在一张椅背上,正指着一道菜对着郁启明说话。   郁启明双手环胸,很自然地半侧过身,凑近了对方专心地听对话讲话。   乔丰年的眼珠贪婪地巡视过郁启明的脸庞,他有点日子没见他了。他太想他了。太想了。   贪婪的目光一寸一寸游走过脖颈、胸膛、最后顿住在他的手腕。   男人骨节清隽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陌生的手表。   郁启明没有这样的手表。   凭他的工资,也买不起这块表。   是有人送他的。   ……他要了。   他戴了。   乔丰年盯着那块手表,耳朵边却突兀地响起了一些刺耳尖利的鸣叫,像是一只被虐待致死的野兽发出的悲鸣,又像是一辆破火车头苟延残喘下的发出的呜呜声,它就那么缓慢鸣叫着前行,然后碾碎了乔丰年最后一块完整的心脏。   乔丰年战战兢兢六七年,不敢给郁启明送一份像样的礼物——他没送过手表吗?   定制款的,郁启明二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他亲自跑了三趟瑞士。   郁启明戴过哪怕一次吗?   没有。   他不要那块手表。   他说太贵了。   价格太贵了,心意也太贵了,他说他还不起。   他不要。   他不戴。   他把它锁在保险柜里,走的时候也没拿。   乔丰年知道,郁启明估计早就忘记了——他肯定已经忘记了。他对自己不要了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态度。   可现在他敢了。他要了。他戴了。   乔丰年离他们也不远,一米不到的距离,他却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在耳鸣声中垂下眼睛,过了一会儿才伸手,用几乎没有知觉的手指捏住自己冲锋衣的拉链。   郁启明眼尾余光还是有在关注乔丰年的,毕竟裴致礼在,他不能确定乔丰年是不是真的能够控制住他的情绪,可是裴致礼喊了他一声,指着一道菜问他:“宋学而喜欢吗?要不要再做一份让人送上去?”   郁启明收回眼神,对裴致礼说:“不用了,小孩儿吃不了那么多。”   裴致礼点点头,也不坚持。   他拉开了一旁的椅子,又抬头看向正在脱外套的乔丰年:“乔先生看下还要不要加菜。”   乔丰年随手把外套挂在椅背上,他像是有些累,扶着椅子站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哑着嗓子讲:“不用了吧。”   转过头就和裴致礼目光对上了,两个人的眼神都是冷的。   乔丰年又笑了笑:“是裴总点的菜?”点得挺好。   “我点的。”郁启明口袋里的手机响起铃声,他一边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人一边插嘴讲:“你们先吃吧,我出去接个电话。”   真要他点的,桌面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他自己爱吃的菜了。现在对着他说个谎都不走心。乔丰年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捋起袖子一边伸手拿筷子:“你忙你的,我和裴总吃,都是自己人。”   裴致礼也冲着郁启明点点头,示意他放心,郁启明软着眼神冲裴致礼笑了笑,就也不多说什么,重新又推开门走了出去。   郁启明走了,一整个包间瞬间陷入了阴郁凝结的寂静。   乔丰年吃了两口,半点吃不出咸淡,他以前并不能设身处地了解郁启明心情恶劣时为什么总是完全没有胃口,现在他懂了。   是真的吃不下,也是真的会由衷地想要呕吐。   吃不下他也勉强自己又吃了两口,吞下了最后两口菜,乔丰年放下筷子。   裴致礼没动筷,他提了一柄四方壶,正对着一盏素瓷杯倒茶。   倒满了,他就收起茶壶,把那一盏茶水推到了乔丰年手边。   这杯茶水满过了头,乔丰年瞥了眼茶杯,又抬眼看向裴致礼。   裴致礼好整以暇靠在椅背上,手指扶着素瓷杯,开口道:“乔太太术后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乔丰年缓缓推开茶盏:“承蒙林院关照,我母亲很好。”   “乔太太逢凶化吉,一定能长命百岁。”裴致礼拿起自己那盏茶,冲乔丰年举了举:“子孙满堂。”   乔丰年僵硬地勾了一下唇:“从小到大,裴致礼,你讲话还是这么好听。”   裴致礼抿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盏:“比不上乔先生万一。”   “啧,有娘生没娘养的都这样,是我脑子有病,跟你计较这些。”乔丰年拿起一根筷子敲了一下碗口,薄瓷的碗发出清晰的一声“叮”的声响,在那一声声响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讲:“做个交易吧,裴致礼。”   日光透过彩格的玻璃,落在大理石的餐桌桌面,泛出一层又薄又冷的凉意。   裴致礼坐在彩格窗下,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不做。”   乔丰年看着桌面那一层带着凉意的日光,自顾自说:“钟遥山被你逼到不得不退位自保,裴召南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让你回的国。你总归是想把裴召南拉下马,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缺钱也缺人。正好,我不缺钱,乔简明也不缺钱,他不是一直觉得愧疚想帮你吗?我去替你说,让他把身家都给你,我一分不要他的。”   裴致礼看向自说自话的乔丰年。   乔丰年还是低着头,他甚至连脊背也是微微佝偻着的,他讲:“以后乔氏是你的,耀华也会是你的。只要你离郁启明远点,这些都是你的。”   可裴致礼说:“不行。”   乔丰年像是没有听清,他问:“你说什么?”   裴致礼:“我说不行。”   乔丰年像是听到了特别好笑的一个笑话一样,他哈地一声笑出了声:“……不行?”   裴致说不行。他一点犹豫也没有,就跟他讲不行。   怎么不行?凭什么不行?   何况,他也配说不行?   他配个屁!   “你还真不配讲不行。”乔丰年手肘撑在桌上,靠近了一点裴致礼:“郁启明从十七岁到他二十七岁,这十年,大大小小那么多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我和他一起扛过来的。你潇潇洒洒一个人在国外过了那么多年了,鬼影都见不到一个,现在回了头在我面前装对郁启明情深义重旧情难忘,你也配啊,裴致礼。”   乔丰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笑了一声:“不如再告诉你一点你不知道的事情,免得你还真以为他欠了你的。你肯定不知道他后来还去找过你吧,他找了你好几次,有一次还是我开车送他去的,结果呢,他连你家大门都敲不开。”   “大夏天三十八度,他硬生生站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出来两个保安就打发他走了。”   “裴致礼,他拿着给你的生日礼物被挡在铁门外的那一个小时,你说他心里在想什么?”   * * *   电话是郁满霞的同居男友言伟宗打过来的,他大概是知道一点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主动给郁启明道了歉,又做了解释。   但他是外人,郁满霞和宋学而这对母女的感情又特殊,他从来不多插手管闲事,如果不是这一次涉及到他儿子,他也不会多嘴给郁启明打这个电话。   郁启明则在打完这个电话后,更加坚定了他要把宋学而接回身边的决定。   挂断电话,他握着手机就往包间走,过了饭点,来往的人不多,郁启明侧身让过一个推着车的服务员。   手里的手机振动,跳亮信息。   郁启明转过巨型鱼缸,边走边拿起手机,他以为是同事过来询问下午的安排,点开却发现是一条视频。   发送者没有备注姓名,显而易见的垃圾短信。   郁启明长摁预备删除,只是还没来得及点确定,叮地一声,同一个发件人又发过来一条文字信息。   【我是裴时雪,这是一条定时信息。郁启明,收到视频了吧,方便的话现在就打开看看。虽然说我也知道,裴致礼一天到晚顶一张死人脸半点不讨人喜欢,可看在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他还大费周章只为了回国找你这一点上,你尽可以相信一点他的真心。视频不长,你一定看得懂里面是什么东西。最后,跟你说声对不起,你十八岁时那杯酒,尽管泼回来,我要活着你就泼我脸,我要死了,你就泼我坟头,都行。】   郁启明读完文字信息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了包间的门口。   大概是他走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严实,细开的门缝里传来乔丰年的声音。   ——“你不用摆出那副冠冕堂皇的表情看我,当年他需要帮忙的时候,他打十几二十通的电话都找不到人,他不也是被逼到实在没办法了才找我的吗?”   郁启明的手指悬停在空中一秒,他的耳边滑过乔丰年模糊的话语声。   没做太多思考,他点开了视频。   视频像素不高,没有声音。   粗糙的颗粒把二十岁时裴致礼的五官模糊成了一团看不清具体形状的灰影。   除了裴致礼以外,默片里还有平静的泳池,一只随手放在桌上显示有电话进来的手机,以及一个疾步走进镜头里的裴召南。   ——“是你先辜负他的,用不着现在回头装情圣试图道德绑架他,何况十几岁的年纪,那么点感情,能有几斤几两重你自己不清楚吗?”   默片开始演绎争执和抢夺。   里面有愤怒到癫狂的女人以及争夺之余被她投掷进泳池的手机。   水波的纹路一轮又一轮荡开,无声地拍打泳池的堤岸。   二十岁的裴致礼最后看了一眼裴召南。   ——“裴致礼,你该不会觉得你能比得过我和郁启明的十年吧?”   恐惧泳池的人跳进了泳池。   水花沉默着逐渐变小。   默片结束。   郁启明手指顿在那个视频上方,他微微抬头,透过那条细逢看到了裴致礼。   三十岁的裴致礼就坐在那冷冽的日光里,面容平静,似乎并不为乔丰年的话语所动。   郁启明收起手机,推开门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正好赶出来一章,那我提前把周四的更了。 第73章   郁启明推门的动静让包间里的两个人都朝他看来,他走到裴致礼身旁,放下手机,拉开空椅坐下。   他坐下后先缓了缓,然后才有力气转过头跟裴致礼解释:“是我大姐男朋友的电话,问宋学而情况的。”   裴致礼点了下头,示意他先吃饭。   郁启明拿起筷子,又朝着对面的自从他推门进来就紧闭着嘴巴一声不吭的乔丰年讲:“虽然事出有因,但小孩儿该教育还是得教育,不能太纵容。年前我会把宋学而接回来,以后还是让她在S市上学。”   乔丰年说:“……那是最好的,我现在就联系学校。”说着,他摸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郁启明吃了一口青菜,讲:“不用麻烦了,裴致礼刚刚已经托人问了。”   乔丰年愣住了。   裴致礼看了郁启明一眼,伸手拿起筷子 ,也吃了一口菜。   乔丰年愣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哦……。那住呢?小耳朵回来你那边也住不开,总不能让早早和她待一起,要不这样,之前万柳那套房子空着,你和小耳朵住那边,我让陶阿姨也过来,她好歹之前照顾小耳朵那么多年,你放心,我也放心。”   郁启明垂着眼还是拒绝:“陶阿姨年纪大了,宋学而现在也不是三四岁,不需要有人专门盯着照顾。房子的事情暂时不急,如果有需要,我会置换一套大一点的。”至于郁早早和宋学而之间怎么相处这个问题郁启明直接跳了过去。   有些事情郁启明不可能在郁早早不在场、不知悉的情况下随便跟人提起,哪怕这个人是乔丰年亦或是裴致礼。   接连被拒绝了两次,乔丰年即便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依旧还是不受控地陷入阴翳的沉默。   郁启明给了他一点时间梳理情绪。   同样的,郁启明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梳理情绪。   时间堆积下来的一些并不隐晦的秘密藏在积了灰的角落,如果不是有心人翻找,恐怕这一辈子它都难以暴露在天光下。   从郁启明和裴致礼经年后再次见面,到裴致礼坦诚当年的确是因为发生了某些事情所以才错过了他的“求救电话”,他们彼此重新构造起来的“信任”本来就尚未十分牢靠,又或许也沾了点过分的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本质上还是因为两个人都不想破坏这好不容易用浆糊水捣鼓着黏连起来的关系,“过去”是一个太沉重的话题,谁也不确定如果真的轻率地提起,是否会对此时此刻的两个人造成情绪和情感上的冲击。   郁启明不愿意提起,除开自己那点微薄的自尊心以外,的确更多的还是顾虑到其他人——他的阴霾从来不算阴霾,他不是真正的受害者,所以他不能仅仅因为情感需要就对人轻率提起旧事。   而裴致礼……他恐怕只是不希望给郁启明带来压力。   沉重的情绪和单方面的付出或许能够让未见世面的年轻人为之感动,可是经历过社会洗礼的、庸俗的成年人只会觉得那些东西都是过了界的负担,裴致礼或许在和郁启明重逢的第一面就吃透了这一点。   成年的郁启明不是当年的少年,比起当故交,他宁愿当场撕掉过往,与裴致礼做简单干脆的“陌生人”,他们是不是真的陌生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跟他做陌生人。   ——没有谁要求你付出。他有他的新生活,他不需要负担你们的过往、回忆、爱情、以及追求。   郁启明偶尔还是会觉得裴致礼对他自己的道德标准提得有点太高了。裴致礼必然认为他的爱情、他的追求,归根到底是他在满足他自己,他或许并不想让郁启明误会——误会他付出是因为他提前做好了伸手向郁启明讨要等价回报的准备。   他没有。   裴致礼没有。   截至目前为止,裴致礼甚至没有问过郁启明要不要开启另一段感情。   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们默契地接过很多次吻,也已经上过不止一次床,却没有人开口提一句他们现阶段是否算是跨入了什么关系。   郁启明很小心,裴致礼比他更谨慎。   裴致礼很谨慎,他谨慎到不愿意让郁启明知道,他当年为了不“错过”那些电话曾做出的反抗和努力,不然他不会只是模糊地一笔带过,只提了裴时雪被绑架,却不提自己。   裴致礼并不想让郁启明知道一些其中的细节,正如郁启明也并不想裴致礼知道他当年也曾为彼此做出过努力。   年轻人习惯于过度关注自己,并不会知道一个人自我感动式的付出或许会成为对方的负担,可是成年人已经知道,有些事情就应该直接掩盖掉,不留痕迹最好。   轻松的感情永远好过沉重的感情,背负枷锁从来不是开启一段健康感情最好的方式,至少目前来说,郁启明和裴致礼他们两个现阶段都在努力摈弃过往,尝试着新开局。   和裴致礼接吻和做爱都比郁启明所以为的更好,他也正努力摸索着调整、适应和裴致礼的相处——如果不是乔丰年提一句十年,如果不是裴时雪发过来的这一段视频——总有一些人不愿意让郁启明和裴致礼走出时间的阴影。   他们一定要提起过去,让郁启明再一次直面他的十七岁,让郁启明看到他和裴致礼两个人曾经的弱小和无能为力,然后再告诉他们,你们错过了,你们很可惜。   他们比郁启明和裴致礼更耿耿于怀那十年。   只是不得不说,他们的耿耿于怀卓有成效。   至少郁启明现在因为默片里那一个身形模糊的裴致礼如鲠在喉。   实在咽不下饭了,郁启明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汤。   放下勺子的时候,他抬眼,从苍白疲惫的乔丰年看到平静漠然的裴致礼:“……你们都不吃吗?”   乔丰年和裴致礼都不说话,郁启明只好默认他们已经吃饱了。   最后喝了两口汤,郁启明放下碗,拿起一旁的湿巾擦了一下手,对乔丰年讲:“宋学而那边,还是得尽早送她回学校,你有空吗?”   乔丰年扯了一下嘴角:“原来我还派的上用处,我以为我已经不配当这个舅舅了。”   郁启明拿过手机查铁路信息:“你当舅舅比我当得更合格,所以,不要讲这样的话,不然如果宋学而听见了,她能从这里哭回广州。”   确定了高铁班次和时间,郁启明直接输入乔丰年的身份信息和手机号,又给宋学而也买了票。   乔丰年的手机跳亮车次信息,郁启明收起手机,抬眼看向乔丰年:“过年的时候打算什么时候去瑞士?到时候提前给个时间,我好安排宋学而假期的补习课。”   乔丰年就那么和郁启明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他才又笑着偏过头,说:“……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他和郁启明和裴致礼三个人坐在一场饭桌上吃了一顿没人掀桌的饭,郁启明和裴致礼自成一派,只有他一个人歇斯底里,而现在郁启明还问他什么时候去瑞士。   “不去了吗?”郁启明声音带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冷静和温和,他说:“那我到时候就直接安排宋学而的假期生活了。”   乔丰年伸出右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说:“……去的,说好的事情不能反悔。”郁启明不都说了么,他是一个合格的舅舅,他怎么忍心叫小耳朵伤心?   不能叫宋学而伤心,不能。捂着眼睛的手掌心里开始拢起潮热,乔丰年用自己的手掌心贴住自己的发烫的眼皮。   裴致礼的手机响起铃声,他摁断电话,起身对郁启明讲:“你先处理宋学而的事情,等处理好了再联系,不着急。我先过去了。”   郁启明点了点头,起身想送他,也想再跟他说几句话,却被裴致礼摁下了肩膀。   他近乎安抚地轻轻捏了一下郁启明的肩膀,示意没关系。体贴的安慰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何况裴致礼把今天的所有事情都处理得足够平静和理智,他本来不需要对乔丰年有什么隐忍和退让,他只是给予了郁启明尊重,也给予了乔丰年体面。   裴致礼手掌心的体温穿过衣服贴住郁启明的皮肤,这让郁启明一直僵硬的背脊和紧绷的精神一起逐渐松弛。   裴致礼很好。郁启明已经不需要再作其他确认。   松开了握住郁启明肩膀的手,裴致礼抬脚走到了门口,只是将要伸手开门,裴致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过头对捂着眼的乔丰年讲:“多谢你今日知无不言。”   他又讲:“再会,乔先生。”   乔丰年不吭声,裴致礼也不在意,直接出了包间的门。   又过了一分钟,乔丰年放下捂着眼睛的手,   他眼睫的确是湿的,但湿得并不明显,眼睑的红肿更显眼。   走了一个最多余的人,乔丰年想,他应该要和郁启明说点好话的。   可脑子是空的,说不出好话。   其实他本来也不会说好话,从小到大被纵容着长大的人,只有别人对他说好话的份,这个世界上本来也就没几个人需要他乔丰年低声下气说好话。   他不会的。   他只会说难听的话,说伤人的话。   蠢货都这样,乔丰年知道。   “上一次,开了几个钟头的车回来看你,本来打算好了,要说几句求饶的话给你听的,哪怕只是哄哄你开心,只是没想到电梯一打开就看到了裴致礼。”乔丰年不看郁启明,只能偏过头去看旁边那一盏冷掉了的茶,他说:“这一次又是这样。”   郁启明不说话,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那个房间是你的吗?”乔丰年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个银色的打火机,他低着头一边找烟一边讲:“我没看到你行李箱。”   郁启明把手机放回口袋,看向乔丰年。   乔丰年摸出了烟,问郁启明要吗,郁启明说:“不了,在戒。”   又撒谎,衣服上还沾着烟灰,戒个屁的烟。   乔丰年叼着烟,缓缓抬起头,一双红的肿的眼睛,就那么看着郁启明。看着看着,他又觉得不对,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爱人,可他觉得……觉得这个郁启明不是郁启明,至少不是他的郁启明。   他的郁启明才不会对他撒这种毫无意义的谎,他的郁启明也不舍得看他一次又一次狼狈成这样。   他的郁启明对他嘴甜心又软。   他的郁启明爱他。   这是个陌生的、他不认识的郁启明。   这个郁启明……不爱他了。   陌生的郁启明说:“票在三点,到时候我开车送你和宋学而去火车站。你的车是我安排人开回去,还是你自己安排?”   乔丰年没理他,他叼着烟含糊不清地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我问你,你的行李箱放哪儿了,没那么快改习惯吧。你一向喜欢把箱子放客厅靠墙的,我刚才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为什么?”   为什没有呢?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箱子不在这个房间里。   乔丰年觉得湳風自己肺在发胀发疼,每一次呼吸、气体进入他的鼻腔、内脏,都像是那把刀在割。   他确信他感受到了疼痛。   这些疼痛甚至让他的手开始发抖。   郁启明看着乔丰年叮地一声打开了打火机,幽蓝和橘黄两抹色泽如冰如火,它们拼凑在乔丰年的指尖,细微地抖动着。   他点了烟,盖上了火机的盒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颤抖着吐出来。   薄蓝色的烟雾飘散在带着凉意的日光里,乔丰年给出了他最终的猜测:“你们睡了。”   郁启明不否认,他坐在椅子上,不偏不倚坦然地和看向他的乔丰年对视。   乔丰年舔了一下干涩的唇,他有点呼吸不上来,是真实地有点喘不过气,但他还是努力笑了一下。   “难受吗?有吐吗?还觉得恶心吗?没有对吧,是这么多年睡男人睡习惯了,还是因为这次这个人?”   “是人对吧。”乔丰年垂着眼,手指上的烟垂着,几乎要烫到他的指尖,但是他没有觉察,他自顾自喃喃讲:“喜欢吧,仔细想想,其实还挺刺激的,怎么说都算是睡了一对兄弟——”   他手上的烟终于烫到了自己的手指,尖锐的痛感让他的理智短暂回溯,乔丰年坐在椅子上,回想起刚刚自己说的话,觉得自己已经不仅仅在犯蠢了。   他应该真的是脑子出了问题。   他脑子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脑子要是不出问题,怎么可能会和郁启明说这种话?他怎么能够——怎么可以——   “我——”乔丰年想解释,可是他脑子一片空白:“我没有——”   然而郁启明不需要乔丰年的解释。   他拿起一旁的四方壶,平平稳稳地给自己倒茶。   茶水倾倒发出细微的声响,郁启明敛着眼,一边倒茶一边淡淡道:“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乔丰年,我劝你不要再用侮辱自己的方式让我愧疚和让步。没用的。”   四方壶落定在桌面,发出轻轻一声声响,却仿佛在乔丰年的耳畔敲了一记丧钟。   ——没用的。   乔丰年眼睫不受控地抖了几下,他把快燃尽的烟凑近嘴边,怔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又嗤笑着放下了手。   “我没有侮辱我自己。”乔丰年低声:“我是在侮辱你的裴致礼。”   郁启明抿了一口茶,他转动着手里的素瓷茶盏,讲:“你从来不愿意告诉我,乔简明曾经在你小的时候到底对你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或许他是有意的,也或许他是无意的,你不说,我无从判断,但是乔丰年,你其实可以放下这些东西,尝试走出来了。”   “走出来?”乔丰年乖顺地点了点头,说:“好,我走出来。我走出来,你回来吗?”   郁启明阐述不容争辩的事实:“我们已经结束了。”   乔丰年长长地哦了一声,他舌尖舔过发干的下唇,左右找了一下烟灰缸。   找到了,他把那支烫伤了他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摁灭了烟,他缩回手,指腹轻轻揉搓过那道烫伤,在疼痛里,他笑着讲:“对不起——你这么一说,我又忍不住想犯贱了。”   “我现在挺想跪下来求你的,我想说我不结婚了,我后悔了,我管他的乔简明呢,我也不要我妈了,我想说,我只要你、不,我只要我的郁启明。”   他低着头扯开嘴角,僵硬的笑意仿佛一张即将裂开的假面,他毫无尊严地恳求:“……你把我的郁启明还给我行不行?”   郁启明缓缓往后靠在椅背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讲:“他不存在了。”   爱乔丰年的郁启明死在一场高烧里。   死得很痛苦,也挺绝望,死之前喊了一声丰年,除此以外没有其他遗言。   ——无论如何,他的确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乔丰年听懂了。   他咬住了自己发抖的嘴唇,咬得嘴唇发了白,咬得嘴唇出了血。   他试图忍住眼泪,他近乎慌张地抬了一下头,又看向那一座花格子玻璃窗。   那花格子玻璃窗可真像春山耀华医院门诊走廊里那些花窗。   ——“你从来不愿意告诉我”——   ——“乔简明曾经在你小的时候”——   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说只是觉得,这些过去了那么多年的事情与郁启明无关,以及……他不想提起裴致礼。   他不想提裴致礼。   可是……   乔丰年把头埋进手臂。   过了好一会儿,郁启明才听到他沙哑沉闷的声音。   “……四五岁的时候,我发过一场四十度高烧。很严重,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妈给乔简明一直打电话,打不通,找不到他人。”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雨水也格外多。   吹过了三天的北风,下了一场寒雨,气温降到了零度,五岁的乔丰年生了一场病。   乔丰年不太生病,他是个身体很好的小孩儿,所以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让他的妈妈慌了手脚。   乔丰年其实早已经记不清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妈妈。   他妈妈抱着他,满身都是惊魂未定的恐慌。   小孩儿爱妈妈,小孩儿很懂事,小孩儿不哭也不闹,乖乖挂点滴吃药。   小孩儿对妈妈说:“我生病了,但是我很快就要好了。”   妈妈说:“好,乖宝宝。”   小孩儿吃完了药,拔掉了点滴,他抱着被子看了一圈病房,问妈妈:“爸爸呢我有点想他了。”   小孩儿也爱爸爸,他是在爱里面长大的孩子,从来不畏缩于表达爱意。   可是爸爸不在,甚至在他问出口之后,他妈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怎么了?”小孩儿伸出手擦掉妈妈突然掉下来的眼泪:“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说:“妈妈没事。爸爸在一个……弟弟那边。”   小孩儿疑惑:“什么弟弟?”他又没有弟弟,谁家的弟弟?   妈妈抱着他,手摸着他的头,一直流眼泪却不给他解释。   乔丰年五岁,发烧到四十度,肺炎,住院四天,没见到他的爸爸一次。   然后,他被告知,他有一个“弟弟”。   他的“弟弟”也在生病。   就在这家医院里,他住在十楼。   他的爸爸一直陪着那个“弟弟”,所以没有时间过来看他。   乔丰年不理解,他不懂,他反反复复和妈妈确认。   反反复复得到同一个答案。   ——爸爸在陪“弟弟”。   ——“弟弟”。   乔丰年五岁,在住院的第五天,一个人偷偷跑出了病房。   他坐了电梯,一个人上了十楼,十楼很安静,走廊的灯亮得像是冬天的太阳。   十楼很冷,奇怪地没有一个人。   他走到了病房门口,垫着脚往里看。   病床上有个戴着口罩的小孩儿,他一个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人很瘦,头发剪得很短,他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抬起眼朝着乔丰年看来。   他们隔着一扇门对望。   五岁的裴致礼,苍白、细瘦、比乔丰年矮一点,不爱说话,像个哑巴。   乔丰年推开门,往里走了两步,好奇地问他,你是不是就是我的弟弟?   坐在床沿的小孩儿不说话,他垂下眼睛,看上去懒得搭理这个世界。 第74章   人的一生似乎都在竭尽全力攀爬童年时自己垒叠铸造起来的高山,这些高山形态各异,垂挂着能够剖开皮肉的尖利岩石,奔流着能够融化人脊骨的岩浆,而在攀爬这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时,童年时的小孩儿会被这些岩石和岩浆逐渐摧毁,然后成为一个又一个坚硬又体面的成年人。   乔丰年的痛苦并不新鲜,人类跳脱不出“童年阴影”这一道怪圈,而所有的童年阴影,又九成九会将人引渡进那一个名叫痛苦的泥潭深渊。   在这个泥潭深渊里,痛苦是痛苦,幸福也是痛苦,好像世界上归根结底只存在着一种情绪,那就叫做痛苦。   所有一切情感的链接到了最终都只能走向痛苦,以至于所谓“圆满的幸福”成为了传闻中的事物。   可谁让乔丰年曾经一脚跨进过“圆满的幸福”,所以当一切幸福以摧枯拉朽之势被摧毁时,痛苦的反噬尤为激烈显著,他当然应该不甘心,他当然有理由仇恨那一个“破坏者”。   只是,郁启明想,乔丰年从一开始就仇恨错了人。   平川的日光透过彩窗,落到了那一盏浅浅的茶汤上,郁启明一边垂着眼看茶汤上的浮影碎光,一边做一个看似耐心的倾听者。   ——乔丰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阐述者,他把过往拆分成了一个又一个细节,情绪大于事实。   从裴致礼毫无预兆的出现,到他父母感情的崩裂,从他的犹疑与茫然,到目睹乔简明对裴致礼无意识的偏爱与关心。   比起他自己的情绪,母亲的情绪才是扎根在乔丰年心底的藤蔓种子,母亲的不得解才是乔丰年的不可解。   或许在乔丰年的心底,他宁愿父母分开,可他们偏偏不离婚。   他们坚定地延续着这一段婚姻,并且发自肺腑地爱着他们的孩子。   这尤为可怖。乔丰年被苏照春和乔简明的婚姻捆绑,成为了他们婚姻的延续品和象征物,他眼睁睁看着父母的婚姻逐渐膨胀成了奇形怪状的诡谲事物,他逃脱不得,只能被父母的感情所折磨。   他被折磨得早就不相信爱情了。   他不可能会相信爱情,他也不相信婚姻。   他不相信忠贞,他甚至不相信时间。   所以,他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郁启明。   郁启明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半路出现的意外,乔丰年从一开始就“确信”这一段先天不足的感情最终会分崩离析。   他一直在折磨这段感情,用以确认他依旧在意对方,用以确认对方依旧在意他。   他折磨自己,也折磨郁启明,进而折磨裴致礼。在一开始的时候,折磨郁启明本来就等于折磨裴致礼。   谁让——   “他那么在意你了。”乔丰年的声音埋在他的手臂里,他重复着又说了一遍:“……他太在意你了。”   乔丰年十八岁,第一次见到裴致礼在意的那个少年,他只觉得他像一只灰扑扑的、受了惊的小麻雀,不合时宜地闯入了裴致礼虚伪的水晶宫。   漂亮,却也不够漂亮,比起身边那些精致到头发丝的女孩儿,他好看得过于拙朴,乔丰年喜欢更加精雕细琢的东西,他没耐心打磨璞玉。   何况,再好看他也是男的。   乔丰年不是裴时雪,他不是同性恋。   他不是同性恋,他不该注意一个男孩儿,他不该尾随他没入裴宅的花径,他不该看到裴致礼看向他的眼神。   ——裴致礼太在意他了。   裴致礼为什么不藏好这份在意?   明知道他喜欢跟他抢东西。   如果裴致礼真的这么在意他,裴致礼又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他的身边?裴致礼为什么要给他机会?   如果裴致礼给了他可乘之机,他为什么要放弃。   乔丰年见过最狼狈的郁启明,一个人抿着嘴站在石榴树下,脸上还带着血,却倔强到连哭都不允许自己发出声音。   他见过他倔强、脆弱、狡诈、狠辣、无辜、坚强。   他见过他哭,见过他笑。   他见过他用十分钟的时间练习左手握笔,缓缓写出乔丰年。   他在那一盏昏黄的旧灯泡下抬头,灯火汇聚跃动在他的眼眸,他笑着说:“好像也不难。”   乔丰年不是同性恋,他不会喜欢上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儿。   乔丰年不是忠贞的人,他绝对不会因为有了男朋友就失去女朋友。   乔丰年不相信爱情,他不会嫉妒。   乔丰年不相信时间,他绝对不会和人谈一场漫长的恋爱。   乔丰年不相信婚姻,他不可能去定制戒指和求婚。   乔丰年还有自尊。   乔丰年可以接受郁启明离开。   “能说的我都说了。”乔丰年从自己的臂膀里抬起脸,他的脸上被压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痕,他最后一次尝试微笑,他说:“你看,我也有苦衷的,是不是?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宝贝,我以后……”   顿了顿,乔丰年稳住自己颤抖的喉音。   “我以后,我本来,就——”   只爱过你一个人。   酒店外响起一道尖锐的鸣笛声。   这一道鸣笛声响过了足足十秒钟。   十秒钟。   郁启明抬眼,和乔丰年对视。   乔丰年的笑容没有坚持过十秒。   他颤抖地眨了眨眼睛。   眼泪就那么又滚落到了他瘦到几乎已经没有肉的下颌。   鸣笛声停止。   郁启明把手机放回口袋,他声音平静地向乔丰年寻求意见:“我们分手的事情,我还没和宋学而提,我想,还是要跟她说一声。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乔丰年还有自尊。   ——乔丰年可以接受郁启明离开。   乔丰年在长久空白的茫然里点了一下头,他说:“还是……你说吧。”   他清了一下喑哑的嗓子,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吧。”   郁启明垂下眼:“好的。”   * * *   宋学而问李博鸣平川一年下几次雪。   李博鸣说他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平川了。”   宋学而靠在窗边,看着路边还未融化的污雪,说:“S市离平川很远,你连平川一年下几次雪都不记得了。李博鸣,你还记不记得你妈要回平川——你还记不记得你爸妈离婚的时候,你伤心吗?”   李博鸣说:“不伤心,我觉得他们离婚挺好的。”   宋学而:“嘶——你讲真的?”   李博鸣:“真的。比起看他们天天吵架变成仇人,我宁愿他们分开,分开挺好的,他们都开心,我也开心。”   宋学而:“……好吧,好吧。”   车窗外突兀响起鸣笛,宋学而捂着耳朵伸出脖子向外看。   “——又是泥头车——好吵!”   泥头车刺耳的鸣笛声停住不到一分钟,宋学而接到了她舅舅的电话。   “嗯,吃完了,行李?我没有行李就一个书包。乔舅送我回学校吗?嗯嗯,好的,好的舅舅。”   李博鸣握着手机看着少女侧过头打电话,额头前软软的头发扫着她的眉尾。   她伸手捋了一下,说着说着,又捋了一下,可那几簇头发还是软软地归于原位。   李博鸣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笑完了,他又缓缓收起笑容。   宋学而挂断电话,她呜呼了一声,伸手又捋了一下那几簇软乎乎的头发,说:“我舅安排好我了,我得回去了。”   李博鸣说好。   宋学而挤到李博鸣身边,又跟他撞了一下肩:“这次辛苦你了,等过年我回S市了请你吃饭?”   李博鸣还是说好。   “人生需要叛逆。”宋学而转身拿过自己的书包,她打开书包整理了一下自己东西,又仔细地确认了一下证件,然后讲:“你看,我叛逆了一会儿,我就从广州回我舅身边了,哪怕被削一顿也挺值的。”   “——要是以后我们能在一个学校读书就好了。”宋学而抬头冲着李博鸣笑:“我要跟你争年级第一。”   以后。李博鸣抿起嘴:“……你什么时候走?”   “三点的动车。”宋学而说:“再过十五分钟我舅就开车送我和我乔舅去火车站了。”   十五分钟。   李博鸣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宋学而的肩膀。   宋学而缩了一下肩膀,说他:“怎么说?”   李博鸣弯着眼睛:“我也去送你吧。”   宋学而讲:“哇,李博鸣,十八相送喔!要不要这么讲义气?”   李博鸣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啊,没人比我更……讲义气了。”   十五分钟后,宋学而和李博鸣一起下了楼。   大厅里,她的舅舅和乔舅各自站着,他们离得太远,足足差了两个身位。   宋学而握了握书包的背带,她走到乔丰年的身边,看着乔丰年有些红肿的眼睛,轻轻叫了声乔舅。   乔丰年亲昵地捏了捏宋学而的脸:“我护送小公主回学校,小公主有没有意见?”   宋学而被捏得嘴巴漏风:“笑公祖莫有意见。”   乔丰年通红的眼角又向上扬了扬。   郁启明开了之前那辆库里南送乔丰年和宋学而。   等几个人都上了车,他打转方向盘踩下油门。   郁启明开车很稳,他一边开一边又给后座的宋学而交代了一些琐碎的小事,宋学而低着头只管点头说嗯。   她不敢抬头,因为驾驶座的舅舅和副驾的乔舅从上车开始连半句话都没有说过。   宋学而觉得自己像是刚刚喝了一大瓶足气的可乐。   她有一种如鲠在喉的难受,她想尖叫,她想呕吐,可是……宋学而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李博鸣凑过来问宋学而要不要再开一把。   宋学而说要。   她杀气满满气势汹汹:“我要拿五杀!杀杀杀杀杀!”   李博鸣:“好,你可以的。”   乔丰年的目光一直落在车窗外,郁气明的目光一直落在道路上。   他们无话可说,保持沉默最好。   车子拐进火车站的停车场时,宋学而拿到了第二手五杀,她终于吐出了胸口那口郁气——爽了。   然而,事实证明,她还是爽太早了。   因为在她乔舅和另一旁的李博鸣下车之后,她舅舅重新叫住了她。   “宋学而。”舅舅的语气温和又严肃:“有些事我需要跟你做个……说明。”   宋学而警觉地看了郁启明一眼,又看了一眼站在车外点烟的乔丰年,她合拢车门,抱紧书包。   她说:“好的,舅舅,您说吧。”   郁启明给车门落了锁。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方向盘,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是有关于我和你乔舅的私人关系。”   宋学而手指蜷缩了一下:“你们——”   郁启明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女孩儿,女孩儿眼睛已经有所预警一般变得潮润。   “我们分手了。”郁启明侧过身,转过头对宋学而说:“这是我和你乔舅深思熟虑的结果,小耳朵,我很抱歉可能今年冬天不能陪你一起去滑雪了。不过,虽然我们分手,但是无论是我,还是你乔舅,我们对你的感情不会有任何变化。”   宋学而用袖子狠狠擦了一下脸。   她鼻子被擦红了,她咬着下唇,问郁启明:“分手是因为那个裴叔叔吗?”   郁启明宽容又温和地冲着宋学而说:“不是的。是因为你乔舅将进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所以我们才分手。”   宋学而觉得自己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她舔过被自己咬疼的下唇:“……你没有骗我,是吗?舅舅。”   郁启明说:“是的。”   宋学而吸了一下鼻子:“可照你说的,舅舅,乔舅怎么可能不对我的感情有变化!他爱我是因为爱屋及乌,他如果已经不爱你,他怎么可能会爱我呢!这事情从头到尾的逻辑都有问题,你说服不了我。”   郁启明声音依旧温和:“小耳朵,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独立的,我和他的分手影响不了你乔舅对你的感情。”   宋学而满脸的倔强:“我不信!”   郁启明低声讲:“你当然可以不信。”   宋学而提高声量:“我会自己去问乔舅的!”   郁启明平静地解锁车门,示意她想问自己去问。   郁启明看到宋学而推门下了车,她抱着书包直接走到抽烟的乔丰年身旁。   乔丰年摁灭了烟,低头看向女孩儿。   女孩儿抬着头,情绪是按捺不住的激烈。   乔丰年把烟蒂丢进垃圾桶,他面上带着微笑,动了动嘴像是说了什么。   女孩儿气到原地狠狠跳了两下。   乔丰年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   女孩儿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哭了出来。   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臂膀里,连哭起来的样子都和她另一个舅舅一模一样。   在车外的乔丰年朝着郁启明看过来之前,郁启明率先垂下了眼睛。   他在空泛的一片冷淡日光里拿出了手机,他收拾好情绪,然后给裴致礼发了一条信息。   【天气预报说今晚又有雪。】   不等回复,郁启明摁灭手机,推门下车。   小姑娘的哭声被呼啸的北风吹散。   二十分钟后,郁启明开车带着李博鸣驶出火车站。   带着冷意的日光渐渐被阴云吞没,郁启明问李博鸣要了地址。   李博鸣报了个地址,说:“谢谢舅舅。”   郁启明输入地址,照着指引打转方向盘:“客气。博鸣,我大概两天后走,到时候你跟我一起?”   李博鸣说:“舅舅,我自己跟我爸联系吧,我想等我妈再好一点。”   郁启明不勉强他:“好的,那你记得跟你爸说清楚情况。”   李博鸣手机跳亮信息,他一边应声一边查看信息。   是宋学而。   她说:【李博鸣,我还是觉得他们分开好让我伤心。我受不了。你再开导开导我。】   她说:【李博鸣,等到了S市,我请你吃火锅,我们细聊。】   她毫无耐心:【看到没?看到回1】   李博鸣回复:【好】   他慢慢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对话框:【到了S市,有一家味道不错的甜点我想推荐给你,他们家的草m】   红灯跳绿,车辆起步。   郁启明双手握着方向盘,平稳地起步。   日光透过阴云,冷风呼啸卷到街道旁的黑色的污雪。   尖锐的鸣笛声突兀响起,李博鸣惊愕地抬起头。   巨大的冲击让他的手机脱手,刹车声伴随着碰撞声响彻脑海——   裴致礼走过会议室的走廊,给郁启明打去电话。   手机响起一阵空音。   他隔着落地窗,看向压得越来越低的云层。   火车站。宋学而拿纸巾擦过红通通的眼睛。   她决定继续骚扰李博鸣。   她说:   【喂,李博鸣,我想吃草莓蛋糕,有推荐的吗?】   【喂!!!】   【李博鸣!】   【看到扣111111111】   【作者有话说】   先放了。太晚了,明天再修文了。 第75章   人是有直觉的。   从路边的污雪,到老城区破旧的小路,从闪烁不定的红绿灯,到来来去去没有挂牌照的泥头车。   从天际突然压低的阴云,到窗外莫名响起的尖锐的鸣笛,最后落定在路边枝头上被惊飞的乌鸫鸟。   ——人是有直觉的。   郁启明一再降低车速,又在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刻意延迟启动。   可是如果“意外”早早已经被安排好了必须要降临,那么郁启明能做的,无非也不过是努力打转方向盘,让提速的车辆尽量错开第一波撞击,然后直接冲上十字路口的安全岛。   车辆侧翻,再次被撞击,发出金属被挤压的声响。   弹出的安全气囊带着硝烟的气息,郁启明的清醒只维持到了这一刻,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后座的李博鸣。   身体倒悬,鲜红粘稠的血液从他的下颌流淌过眉心,他喘息着,眼珠缓慢停止颤动,郁启明的视线最后归拢于崩裂的车窗外一线茫然的灰白,那里有被车轮碾压过的雪。   郁启明望着那抹雪,意识不受控制地坠落深海。   意识的深海寂静无声。   在这一片阔大的空间里,有比印象里更高更远的靛蓝接近于浓黑的星空。   那高远的星空上没有悬挂弯月,郁启明席地而坐,看到有柔软的幕布从天际垂挂了下来。他面色平静地抬着头,看着那块巨大的幕布上开始逐渐出现场景。   郁启明没超过五秒钟就了然,幕布上正在上演的是他的人生。   别无选择,郁启明以手支颐,一个人欣赏独属于他的人生默剧。   无数熟知的、不熟知的人从他面前这一块巨大的幕布上闪回穿梭,他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他们应该是吵闹的,然而因为是默剧,所以一切的情绪都被收敛到只余下他们本身情绪的百分之一。   甚至于——甚至于这些人大多都是没有五官的。面目模糊,有的脸上只有一张白板,还有的勉强有几个洞,对应着眼睛鼻子和嘴巴。   郁启明知道自己认识他们,然而在他意识的最底层,他却连他们的长相和名字都懒得记。   他连敷衍到连生出一张错误的脸都不愿意,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漂亮的丑陋的、善心的恶意的,对郁启明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活到二十七岁,郁启明记住的人屈指可数。   郁启明人生的幕布上,最早出现的一个有清晰眉目的,是童年时期的郁早早。   她从山野上背着光快乐地跑到郁启明的身边,聒噪地喊他郁星星,然后笑眯眯地问他可以不可以替她写作业。   郁星星说不行。   接着是少女时期的郁满霞,她坐在一盏温柔的小灯下,手里拿着针线,正在仔细地缝补郁启明那一条破了洞的校服。   少女时期的郁满霞很快消散在一场壮丽的晚霞,她穿上了婚纱店里租来的婚纱,款款走向了一个浑身沾满血渍的男人。   郁启明面色冷淡地盯着那个男人头颅上的伤口,看到有扭曲的蛆虫从血肉模糊的伤口中生长。   婚礼很快结束,一切重归于盛夏的蝉鸣。   幕布被一片浓绿所侵蚀,又渐渐隐入没有任何亮光的浓黑。   浓黑里缓慢掠过波光,水纹状的灯光扫开了黑暗,郁启明那一刻看到了那个叫裴致礼的少年。   他站在一幢华美的高楼上,身边有一株花枝盛大的樱花树。   高楼上的人是少年的裴致礼,高楼下的人是成年的乔丰年。   乔丰年背对着他,踮着脚尖,折下了一支樱花,然后转过身,笑着喊了他一声:“宝贝儿。”   从灯光尽头的黑暗来突然驶过一辆绿皮火车,绿皮火车的灯光逼射着观看影片的郁启明。   他没忍住,微微眯了眯眼睛。   火车呼啸着碾过一切,天上毫无预兆地开始下起了暴雨。   暴雨冲刷过一整个世界,那大雨甚至劈得他们家门口的两棵石榴树都各自倾斜,一棵向东,一棵向西。   郁启明也看到了村口那一座被大雨冲垮了的小石桥,那一年的天气的确太奇怪,二月份的雪飞到了三月初,五月里又接连下了三场大雨。   第一场大雨在郁启明归家的第一天开始落下。   绵延的雨声敲打不远处的山野的竹林,郁启明闻到了雨水的腥气,同时,他也闻到了一些甜腻的水果香气。   留着黑长直穿着睡裙的郁早早咬着荔枝味的棒棒糖,她凑到了郁启明身边,对他讲:“喂老弟,差不多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少女的声音清越,就响在他的耳朵旁,郁启明微微一愣。   默片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幕布也早早收起,郁启明这才惊觉自己正坐在老家二楼向南的那间属于他的房间里。   他已经不是那个坐在屏幕外观看自己人生的第三者了,他重新成为了十七岁的“郁启明”。   ——十七岁的郁启明。   正在备战高考的郁启明。   摆在书桌的闹钟显示时间已过十一点,而他的右手握着一支黑色的水笔,刚刚解完一道数学大题。   他转动了一下水笔,那只笔熟练地在他的右手指腹上打了个圈。   郁启明抬头,看向十七岁的郁早早。   女孩儿尚未遭受劫难,她眉眼里还盛放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真与纯善,她咬碎了棒棒糖,伸手抢了郁启明的水笔。   “好了,郁星星,差不多了,难得五一放个假,你早点睡行不行啊?”   郁启明听到自己说:“好。”   他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试卷,整整齐齐叠放在了一旁,然后关了台灯。   只是刚刚关了台灯,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就跳响消息。   郁早早哈了一声,说:“有人来催你睡觉咯,是我多事了,是我多事了,溜了溜了。”   郁启明一边拿过手机,一边提醒郁早早记得刷牙。   有些人看来是真心实意把她当三岁了。郁早早翻了个白眼,预备回房间睡觉,只是走出了房间的门,重新又掉头回来,手抓在门把手上,讲:“……明天只有你一个人在家,我要和…那个谁出门看电影,午饭记得自己解决。”   郁启明本来低下头预备查看消息,听到了郁早早的话,他重新又抬头看向郁早早。   郁早早嬉皮笑脸地保证:“我绝对会在晚上七点之前回家哒~”   女孩儿笑得明亮又璀璨,黑色的长直发披泻在肩头,漂亮过电视里任何一个女明星。   郁启明不可能不怀念这样的郁早早。   虽然后来的郁早早一直竭力于恢复成曾经的模样,但是她偶尔扮演得并不很成功。她时常会用滔滔不绝话语和来让郁启明相信“她早就已经没事了”,可是重复的话语、过快的语速、跳跃的逻辑还是能让郁启明知道,早早不可能再成为曾经的早早。   郁启明多看了两眼郁早早,问她:“……出去玩钱够用吗?”   郁早早想说够用,但是考虑到那个谁明天万一要给她送礼物,她身上的钱可能不够还礼。   郁早早于是说:“不知道够不够,要不先跟你借个一百?”   郁启明放下手机,拉开抽屉,从自己的书桌抽屉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他放奖学金的信封袋子,然后从信封里抽出了五张红色的钞票,起身,走到门口递给郁早早。   郁早早哇了一声,没接:“太多了吧老弟。”五百块!太奢侈了点吧。   郁启明说:“不多,马上夏天了,你该要给自己买一件新裙子了。”   钱不够的时候是没有办法,但是现在手头不算太紧张,郁启明宁可节省自己的,也要拿出钱给早早,让她去买自己心仪的新裙子。   郁早早是个漂亮的姑娘,漂亮姑娘都爱穿漂亮裙子,很可惜的是郁早早很少能穿到漂亮的新裙子。   女孩儿天性爱美,不能拥有新衣服当然会让她感到遗憾,可是郁家三姐弟都不是会因为这些细节而自怨自艾的人。穿不了新衣服就穿旧衣服,郁早早对于穿郁满霞的旧衣服适应良好,在被同学嘲笑的时候也心态绝佳,她告诉郁启明,那些女孩儿只是在嫉妒我的天赋美貌,因为我哪怕披个麻袋上学都能收到一箩筐的情书,至于那些男的,呸,恶臭!   郁早早的学校风气不算太好,一个又漂亮又穷的姑娘能够引来太多太多人的觊觎。   有的人还能保持道德,但也有不愿意保持道德,他们得不到她就选择侮辱她,他们想摧毁她,他们从来不珍惜她。   郁早早看得太清楚了,所以她才会对那个谁……咳,心动。   但是五百块还是太多了。郁早早从里面抽了三张红票子,又把剩下的两张卷起来,塞回到了郁启明的口袋里。   “你明天不是打算去看外甥女吗?”郁早早讲:“这点钱留着,你给大姐和宋学而买点东西吧。”免得空手上门,又被大姐那个婆婆翻白眼。   怕郁启明犯倔,非要她收钱,郁早早拿了钱就转身走人,一边嘱咐早点睡一边嘭地一声给他合上了房门。   房门险些撞到郁启明的鼻梁,他往后退了两步。   他手摸了摸口袋,把卷起来的钞票拿了出来。这个钱他既然预备给早早了,她现在不收问题也不大,等五一假期结束后再给她也一样。   随手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又发出了叮铃一声声响。   手机压着信封袋,信封袋侧上方印着来信人的名字。   郁启明走到了桌旁,重新拿起手机,点开信息。   之前的两条消息是:   【十一点了,郁同学,差不多可以结束学习了,放假就该要好好休息。】   【大雨停了吗?】   最新的一条是:   【天气预报说S市要来台风。】   郁启明没有立刻回复。   他盯着这一条信息来回反复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看够了,他手指滑过手机屏幕,开始翻阅手机,从今天的,翻到了昨天的,又从昨天的,翻到了前天。   接着是一周前——一个月前。   短信全都没删,一条一条,像证据一样留存在那里,明晃晃地昭示着两个人过了界的亲密。   【作者有话说】   有点短小了,抱歉,实在是精力不济QAQ遭了天谴一样永远逃不过立冬后的降温感冒 第76章   少年时候一根筋,一叶障目看不清。   等到开始有所觉悟时,却已经和另一个人开始了纠葛。   郁启明对于情爱的认知和理解,并不来自于少年时悸动的对象,彼时彼刻,他甚至并不知道自己曾经也对某个确切的人动过心。   模糊的情感被过份惨烈的现实切割,等一切尘埃落定,郁启明已经回不了头。   一个现实主义者不会下定决心奔赴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比起记忆,他更珍惜能真实触碰到的人类的体温。   可他现在十七岁。   人生的急转弯还没来,他每天做题,然后和某个触碰不到体温的人发各式各样无聊的消息,他正在努力又浑浑噩噩地做最后一个月的高中生。   他只关心即将到来的高考分数,以及……那个叫裴致礼的人。   老式的玻璃窗被大雨拍得哐哐作响,郁启明在窗边走了一个来回,又走了一个来回。   握在手里的手机又跳出一条信息。   【郁启明,你在做什么。】   一个不小心翼翼的裴致礼,五分钟不收到回信就要站在审视的立场,直截了当地要他交代这几分钟的时间里在做什么。   他半点没有耐心,他习惯于要第一时间得到对方的回馈,被冷落一分钟都能让他不开心。   或许,再等一分钟他就该来电话了。   郁启明听着窗外的大雨,决定试探性地等待一分钟。   事实上,他甚至没等到一分钟。   默念到第四十五秒,裴致礼就追来了一个电话。   手机的铃声响起,和窗外的大雨一起跳跃着落到了郁启明漫涨情绪的心头。   他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   郁启明没有说话。   对方像是正在屋外,隔着话筒能听到嘈杂的夜风。   二十岁的裴致礼喂了一声,又讲:“怎么不说话?听不到吗?”   他的声音穿过漫长的十年,落到了郁启明的耳畔。就在这一瞬间,郁启明甚至觉察到了自己的眼眶在微微发热。   “……听不太清。”郁启明弯着眼角,低声讲:“你再多说两句,我听一听。”   裴致礼说:“真的听不清?”   郁启明嗯了一声:“真的听不清。”   郁启明听到对方像是推开了一扇门,走到了更安静的屋内。   风声停了。只余下对方清浅的呼吸声。   “现在呢?”裴致礼问:“好一点吗?”   郁启明说不出是不是好一点。和记忆里的声音并不大一致,或许是隔着十年,或许是隔着电话,他的声音被磨出了细微的颗粒感。   和三十岁的裴致礼也并不一样,三十岁的裴致礼的声音更沉更冷,不会有这样清亮的底色。   “听得清楚了。”郁启明推开了那一扇老窗,任由雨水落进房间,他回答之前裴致礼发过来的消息:“雨没停,比之前下得更大了,大概要到明天中午才会停。听到雨声了吗?”   “听到了,关窗。”   郁启明说:“不关,再听一会儿吧。”   “淋湿了又要感冒。”   “我现在在家里,不是在学校的操场。”有地方躲雨。   “关窗。你从开春到现在已经发过三次烧,珍惜一点你的健康,郁启明。”   “好的,好的。”   嘴上答应着的郁启明伸手把书桌前的椅子拖了过来,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些嘎吱嘎吱的声响是屋外雨中晃荡的树枝。   也是他心脏里涌动的血液。   郁启明坐到了窗口,任由那些带着凉意的雨丝溅到他的脸颊。   “关窗了吗?”   “关了。”郁启明顿了顿,叫了一声:“裴致礼。”   “嗯。”   “你在哪儿?”   “在家,房间。”   房间。   或许是已经突破了亲密的界限,郁启明现在已经可以毫无负担地回忆起记忆里裴致礼的房间。   包括他床头的灯,还有床尾靠墙摆放着的画。   “你那边有下雨吗?”   “没有。”裴致礼说:“是阴天。”   “台风几号来?”   “五号。”   “裴致礼。”   “嗯?”   “五月十五号那天,你要离泳池远一点。”   裴致礼倒了杯水,讲:“我一直离泳池很远。”   郁启明笑了一下,他在心底轻声说:你撒谎。   屋外的雨声轰隆作响。   它们重重地敲击着郁启明的心脏。   郁启明的心是凉的,他很多时候不在乎这个世界,也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在某段时间之前,他甚至并不很在乎三十岁的裴致礼。   只是现在,他的心脏被这一场盛大的雨水泡发成了更柔软的东西。   何况,人生奇迹,他竟然还能有机会再重新遇到一个早已经失散的人——哪怕是假的也没有关系。   “我好想你啊……”冰凉的雨丝落到郁启明轻微发烫的脸颊,他怀念道:“裴致礼,我很想你。”   电话对面的人在听到郁启明声音的时候直接打翻了一只水杯。   水杯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我也想你。”他说。   裴致礼的声音压到更低,柔软也编织进了声音:“怎么了?不开心?是什么题目难倒你了?”   “没有不开心,也没有什么题目难倒了我。只是感觉应该要告诉你,在郁启明十七岁这一年的这个五月,在此之前,包括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很想你。”郁启明伸手轻轻揉了一下眼皮:“真的。”真的很想他。   很想他。   虽然某些东西是混沌模糊的,但是想念这一种情绪是直接又清晰的。   郁启明是一直很想裴致礼的。   在郁早早的病房门口。   在老家挂了白的门框底下。   在一个人把属于他父亲的几张零星的照片放进火盆、在他的家分崩离析的时候。   他是想他的。他想要裴致礼抱一抱他,安慰他,告诉他,人生漫漫长河,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他当然自己也会这么对自己说,只是在那些时候,他是希望有裴致礼在的。   一个人不是不能扛,只是有个人陪着会更好一点。   很可惜,很可惜。他不在。   他不在,郁启明就更想他了。   “……发生了什么事?”虽然郁启明说的那些话很中听,但裴致礼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你爸又向你要钱了?”   这人未免太会煞风景。郁启明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没有,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这几天在外面打工。他啊,也要五月十五号才能回家。”   “那你……”裴致礼弯下腰捡起刚刚不小心松手掉到地上的杯子,低声嘟哝:“为什么突然要说这种话?”   “因为怕不说就来不及了。”郁启明声音轻轻:“对不起,我自以为聪明,其实开窍太晚,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些年,后来的那些年。   你一个人的这么多年。   “——我大概喝醉了。”郁启明的话像是一捧烟花,在裴致礼的脑子里炸出五彩的花火。   裴致礼低声讲:“我有点……头晕目眩。”也有点手足无措。   雨水在一阵猛烈的大风里扑进了房间,吹湿了郁启明刚做完的一张试卷。   雨水晕开试卷上的名字,把郁启明三个端正的字模糊成了一团看不行笔势的东西,   郁启明站起身,伸手关窗。   大雨瓢泼着打湿了他的衣袖,那些凉意从他的指尖缓慢浸润到了他的血肉。   郁启明明天一早还要去一趟郁满霞家,所以,他差不多也该要休息。   “你既然喝醉了,那就早点休息吧。”郁启明仔仔细细地关上了窗户,然后对电话那头的裴致礼温柔地道了一声:“晚安。”   “……”裴致礼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在郁启明的坚持里,勉强地挤出一个:“好。”   又隔了一会儿,他声音软了下来:“晚安。”   挂断电话,郁启明从衣柜里重新拿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他把湿透了的衣服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又对着穿衣镜,把干净柔软的旧T恤套上了身。   少年人的身体,还是偏于匀称的高挑和文弱的瘦。   感觉不是一个可以和成年男人正面搏斗的体型,文弱书生啊,郁启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笑了笑。   轰然的大雨断断续续下过了一整夜,一直到天亮未亮的时候才收束成了细密的小雨。   郁早早出门比郁启明更早,年轻的早早还没学会化妆,但白皙的皮肤、红润的唇,仍然漂亮到让郁启明觉得她必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个女孩儿。   郁早早送了一个飞吻给郁启明,又告诉他:“替我向大姐问好。”   郁启明斜背了一只包,冲着屋外抖开伞。   听到了郁早早的声音,他垂着眼笑着应了一声:“好。”   绕过村里的小路,邻居的老黄狗匍匐在草堆里冲着郁启明低低呜了一声。   郁启明看到了,他的手指在那一瞬间再次感觉到了不受控制的麻。   他走过了那只狗,顿住脚步,又重新回头,看向它。   狗也抬头看他。   郁启明很有礼貌地告诉它:“你要管好自己的小孩儿。”   老黄狗歪了歪头。   郁启明斜着撑伞,伞柄落在他肩头勾着他的下颌,让他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吊死鬼。   “尤其要告诉它。”郁启明笑道:“死人的烂了的肉,是不能吃的。”   狗抖了抖潮湿的毛发,从草堆里站了起来,然后冲着郁启明轻轻汪了一声。   狗是听不懂人话的。   郁启明撑直了伞,对它客气地说了句再见,这才重新走上了村口的小路。   黄泥路上铺了碎石子,踩下去的时候,能看到来不及渗透的雨水从碎石子的中间被挤压出路面,郁启明每走一步,都能听到细碎的声响。   他没有买礼物,孤身一个人,去到了郁满霞家。   被雨淋湿的褪了色的春联,铁锈红的大门,顶端“家和万事兴”的横联已经掉落了一角。   郁启明耐心地撑着伞,一记又一记敲响了郁满霞家的大门。   第一次开门的是郁满霞的嫂子,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了郁启明,脸色一变,哐当一声又合上了门。   天际滚起沉闷的雷声,雨又渐渐大了起来。   雨大了,空气又潮了起来,郁启明看到郁满霞家的四周都飘浮起了白色的雨雾。   雨雾里恍惚飘浮着女人的哭叫声。   郁启明往里走了一步,避着雨水,极有耐心地收起了手里的伞,又一叠一叠地把它们全部折叠整齐。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   从年前郁满霞额头上的淤青,到她突然疼到直不起来的腰。   郁早早比郁启明更敏感,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比男人更容易洞察到这些“来源不明”的伤害。   郁早早询问过郁满霞,但郁满霞说郁早早想多了。   被回绝了好意的郁早早很气,转过头直接告诉了郁启明。郁启明在学校里连夜给大姐打电话,郁满霞不像敷衍妹妹一样敷衍郁启明。   她说:“是有一点矛盾,不过不要紧,夫妻嘛,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启明,你不需要关心这些,你只要好好学习,你好了,姐才有依靠。”   郁启明说:“大姐,有事你要跟我说,我来和姐夫沟通。”   郁满霞:“你跟他能讲得通吗?讲不通的,不用浪费时间。”   郁启明又问:“那姐,你看,我来接你回家——”   郁满霞跳起来拒绝:“不要!不要!哪有这样的事情的,何况还有宋学而在呢,我怎么能丢下她?”   郁启明给出解决方案:“把宋学而一起接回来,你不需要有顾虑,姐。”   郁满霞还是说不行,她说:“没事的,启明,你放心。”   郁启明不可能放心。   可郁满霞不说,她不说,家丑不可外扬,对方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她宁可替他遮掩也不愿意向弟弟妹妹求助。   ——她也不忍心向弟弟妹妹求助。   “你们才十七岁,启明,你们还很小,好好读书最重要,早早也是,你管着一个早早已经很辛苦了,还要看着爸,我这里你就放心,就算真的有什么,也得等你过了高考再说。”   大雨里,郁启明看着那扇铁锈红的大门,平静地想,真要高考后再说,一切就又要来不及了。   雨雾越来越重。   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铺天盖地汹涌着进入了宋家的大门。   屋子里女人的凄厉的哭声更加清晰了。   哭声一声重,一声轻地飘浮在雨雾里,郁启明抬眼,和站在雨里的男人对视。   他咧开嘴,喊了一声:“哎呀,是启明啊。”   郁启明也冲着他露出一个斯文的笑。   ——他要宰了他。   ——不。   ——他会宰了他。   滂沱的大雨冲不开雨雾,腥红色的液体被大雨冲成浅淡的粉色,它们如同一汪又一汪的瀑布,快速地从积了青苔的地面上渗透进了泥土。   大雨冲开了郁启明脸上的血水,听着远处女人恐惧的尖叫声,他慢条斯理地折起自己过长的袖子。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郁启明收起卷了刃的刀,踢开脚旁被剁下来的人头,缓缓走向大门。   ——只有他想宰了这个东西的心是真的。   他要重新再去拿一把刀,他要剖开他的五脏六腑,看看他这一颗人心到底是怎么长得。   铁锈红的大门细开着一条缝,不远处响起越来越近的汽车引擎声,有人开着车到了这里。   郁启明并不好奇来的人是谁。   按照逻辑来说,那个人应该是乔丰年。   可梦里的时间一切都提前了。   现在是五月一号,不是五月十五号。   宰了这个东西的人也变成了郁启明,而不是他爸。   郁启明想了想,丢开了手里的刀,一步一步,不抱有好奇地走向大门。   铁门被推开了。   一直响在郁启明耳朵边的、女人尖利恐惧的叫声在这一瞬间停止,浓白的雨雾也随着人走近的脚步缓慢消散。   他撑着伞。   还是更年轻一点时候的样子。   他撑着伞站在大雨里,就那么看向大雨里、孤零零站着的郁启明。   那个狼狈的、疯癫的、绝望的郁启明。   郁启明被困在十七岁那年的大雨里太久了,久到他的心脏都潮湿到长了青苔。   而他期望来的人偏偏又一直没来。   只是他并不能怨恨他,也不能表达遗憾,因为人生就是这样的。   没有谁必须要为谁的负责,所以,他应该早就对这一个“裴致礼”释然了。   可,   “怎么是你啊。”郁启明轻声叹息:“怎么真的是你啊。”   裴致礼在震惊里回神,他义无反顾地朝着郁启明跑了过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摆,一向体面的小少爷连脸色都是青白的。   可他还在努力撑高伞,想要替郁启明遮住了头顶的大雨。   郁启明一直不觉得冷。   都是假的,人是假的,雨也是假的,怎么会冷?   可是莫名其妙的,到了裴致礼的身边,他就觉察到了冷。   郁启明微微发着抖,笑着伸出手摸了摸裴致礼湳風的脸。   裴致礼的脸甚至是热的。   ——这个梦境太真实了,真实到让郁启明舍不得了。   浑身沾满了血的郁启明张开手,抱紧了裴致礼,抱紧了,对方的体温就显得更加真实。   真实到让郁启明的眼眶再一次开始发热。   “一个电话讲两句话不就够了吗?都在梦里了,还要追来干什么。”郁启明哽咽了一声,把眼睛埋进对方的肩膀,一些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液体溢出眼角,又缓慢渗入对方的肩头。   郁启明低声喃喃:“我有什么好的呢?”   无非不过一个生着两条腿的人。   人心长得还不怎么正。   裴致礼不说话,他一只手替郁启明撑着伞,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浑身湿透的少年。   “……你该对我说。”裴致礼的声音落在郁启明的耳畔,他一字一句讲:“所有的事情,都要告诉我,不要怕我接受不了。”   “你也没有告诉我。”郁启明抬头,他伸出手,捧着裴致礼的脸,目光一寸一寸地巡视过他的脸:“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去猜好了,你猜我们为什么会分开,我为什么要爱上另一个人,为什么不在乎你。”   裴致礼像是不懂郁启明在说什么,他瞳孔细微地放大。   雨声打落伞面,发出盛大的轰隆声。   “你不要我心疼你,我也不要你心疼我。”郁启明凑过去吻了一下裴致礼的侧脸,他的眼泪落到了裴致礼的胸口上,烫得裴致礼的心脏几乎要蜷缩起来。   郁启明的唇移动着贴住了裴致礼的唇,是凉的,湿的,咸的。   裴致礼抿起了唇,他的神情里也透出了茫然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在打完那一个电话后就按捺不住想要见一个人。   他只是猜测,或许对方真的开了窍。   或许,   他们可以早一步在一起。   可是那个人显然并不是这样想的。   裴致礼听到他颤抖的声音。   他说:   “我承认我一看到你就不甘心。”   “我想让一切都重来。”   “我想要圆满的人生。”   “我想要一心一意的爱情。”   “我想要再来一次的机会?”   “可是谁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郁启明问裴致礼:“你能给我重来一次人生的机会吗?”   他说:“你不能,连你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郁启明在那一瞬毫不留恋地一把推开“裴致礼”。   梦境碎裂在这一瞬。   世界重归于寂静。   大雨倒灌,天地翻转。   “裴致礼”睁大了眼睛,他被推开了,他被推回到了幕布里。   他站在远处,触碰不到爱人,他用悲伤的眼神看着郁启明,仿佛知道自己在此刻即将需要翻越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再次遇到他。   “我不要在我的梦里爱上你。”郁启明也看到了那一块巨大的幕布,他坚定地告知站在幕布里的“裴致礼”:“我要去爱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梦境很好。可梦境是陷阱。   梦境给了郁启明重来一次的机会。梦境想要郁启明留下来。它试图用那样一个裴致礼来欺骗他留下来。   二十岁的裴致礼很好,他是郁启明人生的遗憾和不甘心,他是郁启明永远可望而不可得的人。   他是过去时段里的月亮,他高悬在郁启明记忆的幕布上,永不坠落。   可是,他要去回馈爱意的,不是那个月亮。   他不要月亮。   他要裴致礼。   他不要月亮。   郁启明努力着睁开眼。   巨大、亮白的灯光乍然倾泻。   “——醒了!醒了!”   ——他不要月亮。   ——他只要裴致礼。 第77章   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这一辆价值七百多万人民币的车,库里南车身的强度顶住了两辆载满了建筑垃圾的泥头车第一波的挤压碰撞,加上郁启明在车祸发生的第一时间反应迅速、处理得当。   他猛踩油门,直接提速成功躲开了两辆大车进一步的挤压,如果不是最后倾覆在安全岛时,半面车身被泥头车里倾倒的建筑垃圾掩埋,郁启明或许连icu都不需要进。   只是假设毫无意义,这一遭罪他到底还是满满当当地受了。   郁启明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围着好几个穿绿袍戴口罩的人,他躺在一个不具体的地方,看到的是满世界亮白的灯光。   仪器的声响混着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人声,他听不清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郁启明只觉得他的耳朵里面像是有一辆火车一直在鸣笛前行。   他在那个吵杂的环境里很快又昏睡过去,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并不确定自己这一次昏睡了多少,他只知道,等到他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世界变得安静了很多。   耳朵里的呜呜声停了,那些吵杂的人声也没有了。   只有头顶的灯还是亮着,仪器也在规律的发出声响。   他睁开眼,又合拢,又缓缓睁开。   第三次重复这个动作的时候,他看到了裴致礼。   是裴致礼没错。   哪怕只是半张脸也能一眼叫他认出来。   穿着无菌服,耳朵上挂着口罩,没有戴眼镜,露出来的眼睛里细细满满地都是红血丝。   郁启明和裴致礼对视,灯光很亮,很亮,亮到他清清楚楚看到了裴致礼眼里的惊喜。   惊喜。   郁启明想冲他笑笑,只是嘴边的肌肉刚刚一动,他就发现自己还盖着呼吸机。   笑得不算很成功,他也没什么力气,试图开口说话却发现轻得没比蚊子煽翅膀响。   郁启明不勉强自己了,他选择直勾勾盯着裴致礼看。   裴致礼把眼里的惊喜妥善地收拢,然后微微俯下身体,靠近了看着他的郁启明。   抬起手,他的手指带着些细微的凉意,从郁启明的额头一直触碰到胸口,最后张开了手掌,轻轻贴附在郁启明的胸口,像是试图捂住了他的心脏。   但是手掌很快又离开他的胸口,像是不期望把自己过于厚重的情绪渗透停留在郁启明心脏,以免再次让它负重跳跃。   裴致礼握住了郁启明的手指,没有握全,只是松松地握住了三根,也没太用力。   他们目光一直对视。   “我们已经回了S市,在春山耀华。你情况不算严重,再观察几天,等稳定就能转到普通病房。”裴致礼声音很稳,他语速放缓,给予了郁启明足够的时间转动大脑去思考和理解他的话。   “出事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早早,在从平川医院转回春山耀华后,她就一直在外面陪着你,她很担心你。”   郁启明眨了一下眼睛。   “不过她情绪很稳定,陆今安也一直陪着她。”   裴致礼看到了,他的手指轻轻蹭过郁启明的指腹,又讲:“宋学而安全到达广州,郁满霞打了电话过来报平安——我擅自接了你的电话,抱歉。”   郁启明开不了口说话,只得在心底应了一声,没关系,你不接谁接。   裴致礼说完那句抱歉就不说话了,他静默着,只是专心地握着郁启明的手,认真地感受对方的体温。   人类一旦保持沉默,一整个病房里那些仪器跳响的声音就莫名显出了几分凉意   郁启明挺想裴致礼再多说几句话的。   他刚刚做完了一个梦,其实到了现在都没有太多的实感,他想要更多一点的东西用以确认自己的确回到了现世,而非沉溺于那虚假的“再来一次”。   但裴致礼不说,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郁启明,像是看一件失而复得的、价值连城的宝物。   他不说话。   他不说没事了。   他也不说你别担心。   他说的都是别人,他半个字没有说他自己。   郁启明微微闭了闭眼睛。   郁启明的动作让裴致礼误会,他握着郁启明的手,嗓音低柔:“觉得累的话,再睡一会儿吧,没关系。”   郁启明闭着眼尝试着抬了抬手臂。   有点费劲,但感觉问题不大,很幸运,他的手应该没有骨折。   郁启明的手臂动作让裴致礼顺着他的力道又俯下了一点身体。   他靠近了,不够,再靠近一点。   郁启明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   他们离得足够近了,近到郁启明的手掌可以贴上裴致礼的脸。   郁启明举起手,手掌轻轻贴了贴裴致礼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你也需要休息。   裴致礼懂了。   他说:“好。”   郁启明很满意。   他弯了弯眼角,曲起手指勾了勾裴致礼的眼睫,又往右下走了两寸,捏了捏他耳朵下的软肉。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裴致礼讲:“我想再陪你一会儿。”   裴致礼的话说得郁启明的心底发软,于是他很努力地让裴致礼再多陪了他一会儿。   他很努力地睁着眼睛,睁着眼睛。   然后,他睡着了。   裴致礼一直到郁启明陷入睡眠的三十分钟才走出病房。   主管的主任医师和护士长就站在门口,裴致礼扯下口罩,伸出手分别和医生护士握手:“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裴总您客气。”   裴致礼收回手,最后透过玻璃门看了一眼睡着的郁启明。   灯光下,郁启明放在蓝白条纹被套上的手背白到毫无血色。   ——裴致礼不可能忍受第二次。   * * *   郁早早只睡了不到三十分钟就醒了。   从郁启明出车祸开始,她的睡眠就出了问题。   不止睡眠出了问题,她的心脏也出了问题。她一直好端端长在胸腔里、健康了二十七年的心脏突然就时不时开始抽痛,痛到厉害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心脏像是正在奋力蜷缩,只是它蜷缩着却依旧在跳动,那一下一下跳动的动作像是恨不得直接从她的喉咙里跳出她的肉体。   郁早早把心脏痛的事情告诉了陆今安,陆今安非要她去做检查,郁早早不愿意。   她说:“你不知道,不是我的心脏在痛,是郁启明的心脏在痛。”   这是个很酸也很玄学的东西,有的人相信双胞胎之间会有一些神秘的链接,也有的人不相信——郁早早曾经属于不相信的那一批,后来她相信了。   郁启明在平川出车祸的那一瞬,她正对着镜子修眉,手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抖,她就用眉刀割破了自己的额头。   那一道伤口很深,血液淌过她的眉毛,最后停滞在她的睫毛,然后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坠。   ——郁早早在那一瞬甚至没有感觉到疼,她只是下意识地感知到了一件事,她老弟出事了。   郁启明出事了。   她给郁启明打了九个电话,没有人接,又过了半个小时,裴致礼给她回了电话。   挂断电话的时候,郁早早想,果然,是郁启明出事了。   等到人从平川回到S市,郁早早只见了他一面。   躺在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那双漂亮的眼睛毫无知觉地紧闭着,眉心轻皱,仿佛正在做一个让他觉得很痛苦的梦。   就只匆匆见了那么一面,郁启明就被直接送进了icu。   郁早早知道,裴致礼会把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部投入到这一场“战役”,作为一个无用的姐姐,她能做的就只剩下祈祷。   郁早早把头抵在医院冷白的墙壁上,真奇怪,在她的额头碰触到墙壁的时刻,她恍惚里又觉得自己做过这个动作——可是她没有。   她没有做过。   那么是谁做过?   ……是郁启明吗?   那他什么时候、在医院里做出这样的动作?这样接近于恳求的祈祷,这样无能为力的动作?   郁早早捂着自己的胸口,在一阵又一阵蜷缩的疼痛里急促地呼吸。   ——让一个聪明又骄傲的人反复打碎自尊,让一个少年人绝望到只能把额头抵在医院的墙壁上乞求。   郁早早死死咬住牙齿,她用额头一下一下地磕碰墙壁,眼泪垂直掉落在地面。   她一下又一下,直到最后一记,重重地发出一声“嘭”。   陆今安的忍耐到此为止,他一把扯住郁早早的手臂,把她的头摁在肩膀。   “放心,放心,他会没事的。”陆今安反复跟她说:“他会没事的。”   郁早早说:“我当然知道他没事。”郁启明当然会没事。   她只是在这一刻终于知道,当年的郁启明是什么感受了而已。   他也曾在病房外,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心脏绞痛,呕吐反胃,就和现在的她一模一样。   他们是从在妈妈的肚子里开始就互相陪伴的亲人,一起吵闹,一起长大,郁早早是很爱自己的弟弟的,但是爱意里也夹杂着细微的、不明显的恨意,以及清晰的、直白的嫉妒。   她嫉妒他的性别,她嫉妒他的性格,她嫉妒他天生聪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出色,她嫉妒他轻易受到所有人的偏爱。   妈妈的,爸爸的,姐姐的,甚至是老师的,邻居的。   全世界都偏爱郁启明,没有人不喜欢郁启明。   所以,郁早早嫉妒他。   郁早早甚至嫉妒郁启明的名字。   明明是双胞胎,只因为他是个男生,他就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响亮的大名,他堂堂正正叫郁启明,这个名字甚至还是他爸爸花费了五十块钱叫算命先生取的。   启明启明,一颗明亮无比的启明星,明晃晃昭示着父母对他人生的期许与期待。   而她呢,郁早早呢?她的名字不是爸取的,甚至也不是妈取的,而是他们上小学的姐姐取的。   早早,只是因为是早上出生,又比郁启明早出生一步,所以叫早早。   ——郁早早不可能不嫉妒郁启明,郁早早怎么可能不嫉妒郁启明?   她甚至嫉妒他可以碰到一个裴致礼。   像是一场华美盛大的梦,电视剧里属于女主角的剧情张冠李戴到了郁启明的身上。   他是个并不标准的“灰姑娘”,去到了一个并不标准的王子的家里,一次又一次。他用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印证着他自己都尚未看清楚的心意。   郁早早偶尔在嫉妒的时候也会想,靠,郁启明的人生未免也太顺利了一点吧,按照能量守恒定律,他得吃个大亏才能平衡命运。   可是口嗨归口嗨,她并不真的想要郁启明痛苦。   她嫉妒他,但她还是爱他,她想要他更快乐、更幸福,她想他可以有优秀圆满的人生。   可是,郁早早知道,郁启明一整个人生里最大的痛苦就是她带给他的。   因为她固执的愚蠢和冲动,因为她的“听不懂人话”,因为她的“自以为是”。   她自以为好心,自以为清醒,却搞砸了所有一切的事情。 第78章   郁早早醒的时候,陆今安还没走。   他的手掌贴在她额头的伤口上,让她额头那一张创口贴都有些发烫。   郁早早问他:“我睡了多久。”   “才三十分钟。”陆今安说:“再睡一会儿吧。”   郁早早掀开被子,说不睡了。   陆今安看着郁早早套毛衣,她把一头蜷曲的卷发从衣领里拿出来,然后转过身对他讲:“我做梦梦到了郁启明。”   “梦到我们还很小的时候,他胆子小还爱哭,喜欢吃石榴,结果自己又不敢爬树。”   “他自己不敢爬树,又嘴馋的要命,就哄着我爬树去给他摘,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扯着我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喊姐姐,等到我把石榴给他摘下来了,他就又对我说,谢谢早早。”   郁早早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毛衣领口,低声说:“他从小就是这么一个人。”   从休息室走到ICU的病房,需要通过一段长而又长的甬道,这个过长的甬道像是特意留给每一个病人家属的冷静期,给他们时间以接受他们生命里突如其来的不幸。   郁早早觉得自己很冷静,她也不觉得她需要接受什么不幸,她选择加快速度跑过了这段“冷静期”。   然后,她在“冷静期”的尽头碰到了裴致礼。   不意外。在这段时间,裴致礼几乎把他所有工作之外的时间都留给了郁启明。   在好几个午夜凌晨,他和她一样,静默地坐在郁启明的病房外。   不知道为什么,郁早早就是觉得裴致礼和她一样对于郁启明会恢复健康这一件事保持着绝对的乐观与耐心。   只不过郁早早的乐观带有一种非理性的盲目,但是,郁早早想,裴致礼的乐观必然是理智的、客观的、有依据的。   所以,郁启明不会有事,嗯,不会。   郁早早保持着她盲目的乐观,没有主动向裴致礼问起这一桩车祸的任何细节,只是虽然郁早早不问,裴致礼却显然并不打算隐瞒郁早早。   他向郁早早坦率承认这一次的车祸对郁启明来讲是一场飞来横祸,对方的本意是冲着他来的。   郁早早听到这里,只觉得今年过年无论如何都要带着郁启明去庙里拜一拜了。   他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明明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却总是要受身边最亲近那几个人的连累。   带着血缘关系的几个亲人就不提了,乔丰年这条狗也懒得再提,只是现在来了个裴致礼怎么还这样啊,怎么可以这样呢?   真他爹的人善被命欺啊郁启明,老天爷就逮着你一个人折腾了。   郁早早木着一张脸抬着头看了一会儿裴致礼,她在烦躁里伸手抓了一下头发,又不小心碰到了那一道陈年的旧伤口。   凸起的伤口像一条爬虫,永远不会从她的身体上消失,所以她能做的,就是接受。   接受。这是那一场人生灾难发生之后,郁早早唯一被强制学会的东西。   人该要学会认知既定已发生的事实,假设毫无意义,人生不能重来,未来永远比过去更重要——郁早早把这句话对着自己默念了三遍。   默念完第三遍后,郁早早对着裴致礼问出重点:“这样的事情还会有第二次吗?”   裴致礼给出绝对肯定的答案:“永远不会。”   哪个见了鬼的二十七岁的女人会相信“永远”。郁早早手指揉着头上那一道凸起的伤口,许久才应了一声:“……哦。”   长而又长的甬道的尽头是一扇复古的花窗。   裴致礼就站在那一扇花窗底下,典雅的复古花窗压不住他一身凛冽,也让人觉察不出他有任何的疲乏和困顿,仿佛昨晚陪着郁早早在冷板凳上坐了一晚上,一直到了早上七点才走的人不是他。   而现在,距离他早上走还不到五个钟头,他又过来了。   郁早早对着人叫了一声裴哥。   裴致礼朝着她微微颔首,然后把郁启明不久前又醒了一次的好消息告诉了郁早早。   郁启明又醒了一次!郁早早瞪大了眼睛,惊喜混杂着怒气,她险些忍不住要跳脚:“不是!他就非要等我去睡了然后醒吗?他是不想见我吗?!”   就真的很难不让人觉得郁启明是故意的!   她差不多全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他!二十四小时!   连去个厕所都是匆匆忙忙去匆匆忙忙回!   那么多天了,也就刚刚走了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就醒了!   好嘞,现在她来了,他就又睡了——不是,他什么意思啊?!   难不成就非要、非要……挑只有某些人在的时候醒过来吗?   ——啊呸!   郁启明你做个人吧!   裴致礼不知道郁早早的腹诽,他语气温和地安慰郁早早:“这一次醒过来看他的情况都很好,放心早早,你很快就能和他说说话了。”   郁早早努力朝着裴致礼挤出了一个假惺惺的笑。   是哦是哦,只是别到了那个时候,有点力气都要留着给别人。   ……这种事情郁启明做得出来的。   裴致礼抬手看了眼时间,显然准备就要走。   郁早早知道他忙,她也不想多浪费他的时间,于是直接开口说了句:“裴哥,你晚上要是有空过来,我有点事情想要跟你讲。”   裴致礼看向郁早早。   郁早早双手插兜,有些冷似地缩了缩脖子,她讲:“我想来想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该要说清楚的。那点事情郁启明不可能跟你说的,所以,还是我来说吧。”   * * *   郁启明从ICU转回到普通病房的那一天,冬日盛大的阳光晒化了屋脊上昨夜里刚结的冰。   日光从透明的玻璃上晒进病房,碎金一样地铺满了一整张病床,郁启明靠坐在日光里犯困。   郁早早坐在床边,一边剥橙子一边在郁启明耳朵边讲八卦,从耀华集团这二十天以来的血雨腥风,到坊间传闻裴致礼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昏君做派——郁启明适时睁眼插嘴,十分严谨地指出:“是蓝颜。”   郁早早把橙子皮丢进垃圾桶,干脆利索地改口:“冲冠一怒为蓝颜的昏君做派,我是不懂什么叫把董事长拉下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现在的具体情况就是这样的,裴致礼他妈人还在东京呢,结果人回不来了不说,她的江山也直接没啦。   郁启明在还没转回普通病房前其实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内幕消息”,毕竟集团内推送的有关于董事长裴召南女士的辞任公告还是裴致礼在他的病床前一字一句亲自敲出来的。   写这篇公告时,裴总还虚心寻求了郁助的帮助,郁助一早拜服于裴总的语文表达水平,一字一句十分心甘情愿地替人润色。   事后裴总为表感谢,低头亲了一记郁助的手掌心。   还挺痒的。   暖气和日光抚慰人心。   有人没忍住,在日光底下,轻轻揉了揉还依稀在发痒的掌心。   病房里渐渐溢出橙子独有的水果香气,郁启明刚刚拔下全身上下的管子不久,嘴馋也不能吃,只能多做了两次深呼吸,努力去嗅这些人间的香气。   还是活着好。   活着真的挺好的。   感慨着还是活着好的郁启明摸出了被子里被捂热的手机。   郁早早看到了,她塞了一瓣橙子进嘴里,含糊不清讲:“裴哥说了,你最多只能玩十分钟,不听话手机继续上缴。”   郁启明唔了一声,慢吞吞说:“好的呢,记住了,郁启明一向又乖又听话的喔。”   郁早早被橙子丰盈的汁水呛了一下气管。   在郁早早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郁启明打开手机。   潦草翻了一遍留言,大多都是同事的慰问信息,间歇夹杂着几条朋友的留言,郁启明都没有回复。   从上滑到下,又从下滑到上,郁启明停顿了两秒,最后还是点开了钟遥山那几十条未读信息。   钟遥山是在他出事的第二天就给他发了信息的,后面的几天也天天过来点卯,只是发过来的内容中属于有效信息的不多,不是在转发心经,就是说他今天又去哪里替他烧高香拜活佛了。   大概是见他一直没回复消息,裴致礼口风又严到问不出半点情况,钟遥山实在没有办法确认郁启明的状况,于是十分机智的钟总脑洞大开,当机立断决定找人给郁启明算命,算算看他到底是死是活。   郁启明:……啧。   结果,算命的高人不仅算出了郁启明还活着这一条消息,还因为钟遥山给得实在是太多了,他又顺便给郁启明算了算命数。   钟遥山的信息如是写道:   【这厮说你这辈子前半生命苦,要一个人扛过好几道劫数。】   【只不过,等你闯过最后一道生死劫,整个人就会豁然开朗进而直接走上人生的坦途。】   【未来娶新妻,再走富贵运,你郁启明后半辈子得是享大福的命。】   郁启明把娶新妻和走富贵运来回看了三遍,不由认定这一位高人的确有几分道行。   钟遥山反倒不是很信这个算命的,虽然对方已经明确说了郁启明还活着,但他依旧坚持天天烧香拜佛替郁启明攒功德,生怕郁启明过不了这道生死劫。   就这么烧香拜佛转发心经又过了三天,钟遥山更新了有效信息。   郁启明不好描述具体描述钟遥山钟总这么一个在外人眼里又体面又英俊的成功男士是怎么在他的微信里破防的。   总之,总结一下那几条小作文的内容,大概就是,因为裴邶风被裴致礼一个电话催回了国,就只剩下钟遥山一个“孤寡老人”带着一条小奶狗住在新西兰的小岛上。   钟遥山现在每天除了点烛烧香拜关公以及遛狗以外,他已经完全无事可做了,当不了裴邶风的舔狗,钟遥山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和动力。   他现在的感受是“生不如死”。   ——击溃一个恋爱脑只需要精准把控住他的爱人,裴致礼的报复无比幼稚但卓有成效。   至于裴邶风回国做什么——   钟遥山如是道:   【裴致礼这个臭小子玩阳谋,他就是知道邶风想当这个裴董很久了!】   【裴致礼在引诱她!】   【啖以重利】   【封官许愿】   【蛊惑人心】   【糖衣炮弹】   【裴致礼坏透顶了!】   钟总失去老婆后的破防演出的确精彩。   虽然有些人也的确……坏。   郁启明摁灭屏幕,用手机抵了抵自己的下颌。   吃完橙子抽了纸巾预备擦手的郁早早:“……你突然莫名其妙的在笑什么?”   还笑得这么一股子黏糊糊的恶心样?   郁启明不回答,他弯着眼角,蛮开心地把手机丢回床头,自顾自说:“好了,看完手机了,没到十分钟对吧。”   郁早早一边擦手指一边散漫应了句:“嗯,对。”   郁启明扯起被子盖住自己下半张笑脸,甜滋滋地同郁早早讲:“所以郁启明就是又乖又听话的。”   郁早早抬眼,看向郁启明。   郁启明:“不准备在你裴哥面前夸我两句吗?”   郁早早:“……”   郁启明催她:“夸两句吧,谢谢姐姐了。”   郁早早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复杂到了极点,她是真的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住自己一身的鸡皮疙瘩。   盯着郁启明那双温柔漂亮又多情的、能把人骗八百个来回不带喘的眼睛,郁早早低声惊叹:   “我靠,郁启明,我竟然还是小瞧你了。” 第79章   郁早早到底还是顺着郁启明的意思,给裴致礼发了一条令人牙酸的信息。   发完之后,她又特意补充了一条:【不必回我了裴哥,你懂的。】   就这些酸唧唧的话,留着你们两个自己私底下慢慢说,别再把我拖下水了,我郁早早又不是西厢记里的小红娘……   至于裴致礼到底懂不懂——   裴致礼怎么会不懂,他懂的。   有些人其实并不真心很想他,也并不真心粘人,但是至少,他有想要叫他开心。   人与人之间相处时一些细微的变化是外人所看不见、也觉察不到的,但是作为局中人,作为一个耐心等待了十年有余的人,他咀嚼得到这一种不同。   这是从零到一、从无到有的变化。   是看似极其细微的变化,是并不很重的一份心意,可于感情而言,从零到一、从无到这本来就是最难、最难的一步,很多人放下身段、费劲心思、用尽一生也等不到这一个开始,这一个一。   但是现在,裴致礼想要的那个人终于愿意跨出这一步了——暂时给得少没有关系,他愿意了最重要。   郁启明本人则在天光尚未收尽之前给裴致礼留了一条语音信息。   他嗓音轻轻喊他裴总,尾调咬进上颌,又轻轻咽进喉咙里,他叫他记得天冷添衣,浅浅一点笑意带着落日的玫瑰色。   裴致礼多听了两遍,才回信息。   他也回了一条语音,说好的,然后问郁助精神还好吗?   郁助说还行,挺好的,就是还是容易犯困,睡着了也容易做梦,其他没什么大问题。   裴总问做的什么梦?   郁助说做的美梦。   裴总问他梦到了谁?   郁助说梦到了你。   他说:裴致礼,你十八岁那个生日蛋糕上的火烧得可真旺,照着你的脸都变成了红的,会不会融化呢?融化了吧,不是说蛋糕,我是说你,像是要融化了一样,融成了又凉又软的湖。   他说:裴致礼,我梦见我自己往这一汪湖水里跳。   他说:头也不回的往里跳。   他说:真的。   办公室外的落日,手机里郁启明的声音。   ——谁能不爱听郁启明讲甜言蜜语。   可再爱听,那甜言蜜语再好听,裴总也依旧能从郁助给过来的、铺天盖地的糖水里挣扎着爬上理智的堤岸。   裴致礼在晚霞消散之前,回信息告诫郁助不要玩太久手机,累了就闭上眼睛,乖乖睡觉。   郁助这次隔了足足五分钟才回复消息,他这次回的不是语音,而是文字信息了,他说:   【知道了,裴总,知道了】   大概多多少少是觉察到了自己那点没藏好的“不耐烦”,郁助隔了一会儿,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个:   【^_^】   裴致礼盯着这个“画蛇添足”的【^_^】看了许久,许久,直到他把屏幕抵在眉眼间,低低地笑出声。   靠着郁启明给的甜言蜜语忙过一天,裴致礼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七点。   太阳落下了山,室外的气温逼近于零度。   住院部外的停车场路灯明亮,裴致礼在跨出车门的时候接到了钟遥山的跨洋电话。   他从小路绕行进,有三两枝梅花的花枝探出木格花窗,挡住了他的去路,裴致礼一边轻轻拨开萦满香气的花枝,一边极有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掐断了对方打过来的电话。   连着掐断了三个后,钟遥山没有继续打来第四个,裴致礼收起手机。   住院部一楼大厅的灯火明亮。   裴致礼刚刚走进大厅,第一眼就看了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人。   或许是因为大病了一场,这个女人和记忆里相比是要消瘦很多,也显了些老态。   她头上戴了一个浅色的窄边羊呢帽子,身上披着一件同色系的宽松大衣,露出底下浅蓝色的病服。   女人虽然苍老憔悴,却依旧难掩气质里的温柔优雅——是苏照春。   苏照春本来是双手交握,正站在住院部那一棵郁郁葱葱的花树底下,只是大概是觉察到了裴致礼的目光,她侧过身望来。   她看到了裴致礼,她像是知道裴致礼会出现在这里一样,十分自然地对着裴致礼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这个微笑让她眼角的皱纹显得更加清晰了。   她微微颔首,声音并不高地对着裴致礼喊了一声:“致礼。”,然后就那么直接朝着裴致礼走了过来。   裴致礼没动,他立在原地,一直等到苏照春走到了面前了,才不冷不淡地喊了一声阿姨。   苏照春一点不介意裴致礼的冷淡,她依旧微笑着看着他:“好久不见,致礼,你是过来探望小郁的吧。”   裴致礼面色平淡地说了一声是。   苏照春讲:“我一直到今天才知道小郁出了事情,托人打听,没想到小郁就在春山耀华,既然人就在春山耀华,我就想着怎么都应该过来……看望一下他”   裴致礼不接话。   苏照春拢了一下披在肩膀上的衣服,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裴致礼说话,她讲:“……要是不方便的话……”   裴致礼说:“是不太方便。”   苏照春垂了一下眼睛,只是很快,她又抬眼,勉力朝着裴致礼笑了一下:“既然不方便,那……我就也不上去打扰他休息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什么事情都没有比好好修养更重要,什么事情都没有身体健康重要。”   话说到这里,苏照春像是也觉得站在她的立场,已经没什么能说的,她慢慢抿住唇闭上了嘴,   她又站了一会儿,像是有些畏冷似地拢了一下大衣,然后就笑着跟裴致礼告辞。   裴致礼顿了顿,终究还是抬脚,选择把人送回病房,倒是苏照春伸手拦了两下,笑着说不用:“就一点点的路而已。”   裴致礼很坚持,苏照春其实多多少少了解一点裴致礼的脾气,固执的、实心眼的孩子,小的时候就是这样,长大了也没变多少。   长廊的夜风吹开梅枝的香气,苏照春低着头,一直到了她住的小洋房外,才抬头,笑着对裴致礼说:“辛苦你了致礼。”   裴致礼说:“您客气。”   苏照春向上走了两步台阶,重新又转头,看向廊下的裴致礼。   “如果我要是能早知道,”苏照春的瞳孔带着几不可见的潮润,她低声讲:“从一开始,我就会让他断了念头。”   如果她知道,郁启明原来就是当年裴致礼一心一意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她从一开始就不会放纵乔丰年的“恶意”,让他有机会蓄意靠近郁启明。   可是苏照春不知道。   就像很多年前她不知道乔简明和裴召南的旧事,很多年后,她也还是不知道裴致礼和郁启明的旧事。   苏照春自己经历过婚姻和爱情的苦痛,所以她一向乐于做一个开明的家长,可苏照春自以为是的开明却让乔丰年变得胆大妄为。   乔丰年到底还是太年轻,年轻人尚且不知道人生路漫漫,一个看似细微的抉择都可能会在经年后让自己痛苦半生。   而现在已经太晚了。   分手也好,不分手也好,乔丰年都会后悔的,就像她一样。   就像她一样。   “人在生死走了一次,还是能想通一些事情的。”苏照春望着裴致礼,像是祝福搬轻声叹出一口气:“致礼,你的未来会很好的。”   心志坚定的人不会因为年少困顿而固步自封,他的未来会比乔丰年好。   苏照春笑着和裴致礼道了最后一声晚安,推开门进了屋。   裴致礼表情平静地目送苏照春进入了屋子。   他转身一个人循着夜色和灯火,缓缓走回了有郁启明在的地方。   病房里,郁早早看到了裴致礼来,轻手轻脚地从沙发上起身。   她比了个手势,示意郁启明还在睡,裴致礼轻轻点了一下头。   郁早早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跟裴致礼挥了挥手,她出门去找陆今安解决晚饭去了。   裴致礼替郁早早扶着门,等目送郁早早进了电梯,裴致礼才回身,轻轻合拢病房门。   病房门合拢,发出细微的喀嚓声。   病床上的人因为门合拢的那一声细响睁开了眼,他在半梦半醒里低低叫了一声裴致礼。   裴致礼一边脱外套一边应声。   郁启明闭着眼凭着直觉伸手,开了床头灯。   灯亮了,照出了男人修长的身形。   他不急不缓地走到病床前,先看了眼还没挂完的点滴,然后伸手摸了摸郁启明手背的温度。   暖的。   郁启明睁开眼,又闭上。   他又轻轻叫了一声裴致礼。   裴致礼说:“是我。”   “……几点了?”   “七点三十五分。”   郁启明脑子里转了两圈七点三十五分,然后睁开眼问裴致礼吃过饭了没有?   裴致礼回答:“吃了。”   郁启明慢吞吞打了个哈欠,他说:“唔,我也想吃饭了。”   听得出来是真心的。   让一个不喜欢吃饭的人都开口说想要吃饭,足以体现这段躺在病床、躺在ICU里的日子有多么难熬。   裴致礼坐到郁启明的病床旁,用被角盖住郁启明露在外面的手,安慰他:“再过两天就能吃饭了。”   郁启明觉得有点热,他还是想把手放到被子外面。   只是他放到被子外一次,裴致礼盖一次被子,放一次,裴致礼盖一次被子。   第三次的时候,郁启明都笑了:“你跟我较什么劲?”   裴致礼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没办法。”他实话实说:“我控制不住。”   控制欲也好,保护欲也罢,裴致礼暂时无从消解自己这一股情绪。   他甚至十分理性地判断出自己还没有从得知郁启明出事的“恐惧”中回神。   所以,偶尔的,在听到郁启明跟他说话,在触碰到郁启明体温,在看到郁启明这个人的时候,裴致礼并不十分能确定这些声音、场景、体温的真实性。   哪怕理智告诉裴致礼这一切是真实的,但依旧有“理智”告诉裴致礼,这一切或许是他虚构的。   裴致礼同样无从消解这一股情绪。   病床上的郁启明知道裴致礼为什么会这样。   他又把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这次,他朝着裴致礼张开手,说:“来,抱一下。”   裴致礼没有犹豫,俯身和病床上的人拥抱。   这是一个坚定的、漫长的拥抱。   【作者有话说】   我怀疑我是阳了。反复低烧,浑身酸疼,剧烈咳嗽,喉咙哑了。   哎……今夕是何夕。 第80章   裴致礼不敢用力,只是象征性地用手臂拢了一下郁启明的肩膀。   反倒是郁启明,虽然力气没有恢复得很好,但还是尽量给予了一定力度。   贴得很近,连心跳声都像是在共鸣,郁启明侧过头,用带着温度的唇贴了贴对方微凉的脸颊。   郁启明的呼吸扫过裴致礼的耳侧,裴致礼的手指摸索过郁启明肩膀上的淤青。   “还疼吗?”   “哪里?”   “这儿。”裴致礼的手指来回蹭了一下那块软肉。   郁启明还是觉得裴致礼的手指有点凉,他微微缩了缩肩膀,说:“……还有一点点疼吧。”   不说没有,说没有太假,说还有一点点就刚刚好。   裴致礼收起了手指,低下头,在那块淤青上轻轻亲了一下。   郁启明笑得险些咳嗽:“好了好了,现在一点点都不疼了。”   其实郁启明分不清他身上那些疼痛的具体来源,肩膀上的小淤青带给他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左腿的骨裂,手臂的擦伤,乃至于脑震荡的后遗症都比这一小块淤青更让郁启明觉得难熬。   只是前两天刚能说话的时候对着人喊了一声疼,把人弄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郁启明有点见不得裴致礼掉眼泪。   漫长的拥抱结束,裴致礼起身,问郁启明渴不渴。   郁启明说渴,裴致礼就转身去给他倒水。   郁启明看着裴致礼忙活,试图在床上翻身——失败,郁启明咽下疼痛,微微侧着头,把额头抵在枕头上缓一缓。   背脊上泌出了冷汗,郁启明的嗓音却依旧轻松。   他对裴致礼说:“我有一点想洗澡。”   虽然今天在早早女士的帮助下,他已经初步完成了一点身体的清洗工作,但是这些对于郁启明来说实在不到位。   他还是比较想把自己泡进浴缸,泡三十分钟打底,然后从头到脚拿刷子把自己刷干净——郁启明本人没有任何洁癖,他只是相对比较不能忍受“不洗澡的身体”而已。   裴致礼回答说:“还不行。”   他在带吸管的水杯里给郁启明倒了温水,然后把吸管送到郁启明嘴边。   郁启明含着吸管喝了两口,问:“什么时候才行?”   裴致礼讲:“再过两天。”   “我不是在做月子。”郁启明瞟了裴致礼一眼,嘟哝:“何况现在做月子也能洗澡。”   裴致礼嗯了一声,夸郁启明:“你懂的挺多。”   郁启明满自得:“还行吧,这一块得谢谢曹姐,曹姐最近的朋友圈里全部都是母婴信息,今天刚发的就是有关于产妇如何坐月子的文章。”   裴致礼并不很想听郁启明谈产妇如何坐月子这一块的知识,于是他问郁启明还要不要再喝一口水,郁启明说要,然后张开嘴狠狠咬住吸管。   喝完了水,郁启明继续歪着,他把头枕在那个碎花枕头上,然后问裴致礼:“工作是不是很忙?”   裴致礼坐到床边,说:“有点收尾的事情还要忙几天。”是忙的,何况他现在还没了郁启明,很多本该流畅的工作事项卡了又卡,不免又要浪费时间。   郁启明倒是不问裴致礼在收什么尾,打工人很有休病假的觉悟,坚决不开口询问工作。   他说:“今天我醒着的时候,李博鸣过来探望我,小孩儿看上去恢复得还不错。”   裴致礼嗯了一声。   郁启明看了裴致礼一眼,讲:“还不会真是李昶岸干的吧?胆大包天了这个家伙。”   早前还在icu的时候,郁启明其实就有猜测,只是黑手套、白手套,“凶手”具体会是谁,是不能由郁启明来对着裴致礼说的,这太伤人了。   可是李昶岸还是能提一提的。   而一提到李昶岸这个名字,裴致礼的眉心就开始发皱,只是因为是郁启明主动提的,裴致礼还是竭力按捺下了那股厌恶,开口和郁启明解释了几句。   李博鸣在车后座,却幸运地只受了一点“轻伤”,说是“轻伤”当然是相对于郁启明而言,平川当地的医疗条件一般,加上裴致礼一开始就留了心眼,所以在走的时候,也直接带着李博鸣一起回了S市,住进了春山耀华。   春山耀华是裴家的地盘,裴致礼拿捏住了李博鸣,李昶岸不想低头都不行。   裴致礼说:“李昶岸赌得有点大了。”   李昶岸是几年前被人搞得染上了赌瘾的。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清楚知道自己是在跳火坑,所以在知道自己戒不掉之后,咬牙直接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甚好的老婆离了婚。   只是离婚了到底还是不舍得分割财产,比起把这些真金白银给老婆,他还是更乐意选择去赌城梭哈一把,没准就发了呢,手气这个事情,谁也说不好的。   赌博是无底洞,李昶岸手气又大多数不好,很快就把身家输了个一干二净。输干净了,他自然而然就开始动他这一个聪明人的脑子了。   能在耀华坐到这个位置的,李昶岸当然称得上是个胆大心细的人,他是管钱的财神爷,是裴召南的心腹,是钟遥山见了都客气叫一声的李总,在账上动动手脚挪个一千万算什么事情。   只是一个一千万不够。   可惜了一个一千万不够。   雪球越滚越大,他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他一开始盯上的不是老厂房的项目,而是前两年郁启明负责的这一块,只可惜郁启明是个生瓜蛋子,一是一二是二,看上去聪明,可不够灵活,做事又太追求周全,李昶岸看不惯他的滴水不漏,于是只能扯住其他几个部门的费用。   郁启明讲:“市场部的吴总手里有东西,只是一直没敢往上递,他……联系你了吗?”   吴总看不准山头,他谁也不敢拜,生怕被裴召南盯上,到时候事业没了不说,老婆孩子都得跟着一起鸡飞蛋打,这对于中年男人来说约等于请死神上门。   要不是郁启明给他打鸡血,他估计还得继续窝着,最多也就和李昶岸在会议桌上对骂。   郁启明问有没有联系,裴致礼说联系了。   郁启明又问:“他给你了?”   裴致礼一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郁启明啧了一声,夸自己:“原来我适合当说客,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呢。”   “是。”裴致礼盯着郁启明的唇看。   郁启明察觉了,他说:“……不行。”   裴致礼觉得没什么不行。   比起之前的,这一个的确算不上是一个标准的吻,少年人的亲亲也没有这么纯。   饱含亲昵的唇轻轻贴着唇,碰了一下,分开。   又轻轻贴了一下。   软得要命。   郁启明耳朵根发烫,脸也有点发烫,他觉得自己的脑震荡后遗症又上来了。   晕的,又像是真的整个人陷入了一汪又冷又软的名叫裴致礼的湖水。   “……人可能真的得死一次。”郁启明晕乎乎地讲:“死一次了,就什么都甘心了,也什么都想通了。”   那些想不通的、纠结的东西是血肉上的脓包,而现在,那点脓包被人拿了一把剪刀,咔嚓一声给强行剪去了。   破溃的伤口流脓流血,只是好在有人给他周密地上了药。   裴致礼听懂了,他的手指捏了捏郁启明的耳垂,松开,食指的指腹顺着耳廓的弧度缓缓往下,最后停留在郁启明脖颈里,指腹贴紧了那一寸皮肉,皮肉底下是郁启明流淌着血液的、生机勃勃的脉络。   他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说:“我宁可慢慢来。”   郁启明唔了一声:“慢慢来也不是不行,只是慢慢来的话,我能钓你三年。这三年里,我会把你折磨得精疲力尽,然后,你就会逐渐怀疑自己,质问自己。”   裴致礼笑了一下,问郁启明:“怀疑什么?”   “怀疑自己的选择出了错。当一个人精疲力尽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出了错。”   “我不会。”裴致礼讲:“有的人会,但我不会,因为我承担得起任何选择的后果。”   “你会的。”郁启明信誓旦旦讲:“人都会觉得累,你没见识过我反复的样子,我能把你折磨到——”   郁启明朝着裴致礼呲牙:“跪!地!痛!哭!”   裴致礼嗯了一声。   总归还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郁启明呲牙咧嘴的模样在裴致礼看来也还是有趣更多。   手指顺着郁启明的温热的脖颈轻轻滑动,裴致礼建议郁启明:“你如果想,可以试一试的。”   郁启明收起牙齿。   裴致礼:“怎么,不想试一试吗?”   试试什么?   折磨还是反复,还是跪地痛哭?   “……你提出这样奇怪的要求,会让我误解你的……”郁启明想了想,“癖好。”   裴致礼说:“我并不清楚我自己的癖好,这需要和你一起摸索。”   一边说着摸索,他的手指一边顺着弧度往下游走。   郁启明掸开裴致礼落到他喉结上的手:“好好说话!”   别开黄腔。   也别乱摸!   裴致礼笑了笑,收起手,再次低头,和人轻轻贴了一下。   这一次,除开浅的冷的香气,还有更多的、更多的——郁启明的鼻尖撞上了裴致礼的眼镜。   郁启明睁开眼:“……卡。”   收拾好了海潮一样泛滥漫涨的那点情绪,裴致礼起身去了一趟浴室。   郁启明躺在病床上等那点晕乎劲过了,然后摸出了手机。   手机里有郁早早的最新留言。   【你吩咐的车子后备箱里的东西我拿来了哈,放病房的柜子里了。】   【不过我看到你后备箱里还有新买的衣服?要不要我回家的时候顺便给你洗了收起来?】   【看到记得回复啊老弟】   郁启明节省力气,直接给人回了一条语音留言。   “我都不记得还有——反正车子后备箱里的东西本来就是打算不要了的,白袋子你拿过来了就好,剩下的麻烦你替我收拾收拾扔了吧。”   郁早早不出意外秒回。   【啊不要了?】   郁启明说:“嗯,不要了,丢了吧。”   郁早早若有所觉,不再多问,直接回了个:【好】。   【作者有话说】   倒也没想太多,番外是之前写好了的,想着鸽了好几天太难为情了,就改改先放上来应个急……唉,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放了。   这不是在应急哇,这是在火上浇油哦…… 第81章   裴致礼在浴室呆的时间并不很久,出来的时候额发微湿,他随手在桌子上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脸,重新戴回了眼镜。   郁启明开着手机不怎么专心地打麻将,裴致礼走过来的时候正轮到郁启明出牌,郁启明正要点三条,裴致礼伸出手,给他出了个两万。   郁启明不满地抬眼。   裴致礼:“信不信我?”   讲真很难相信,根据郁启明对裴致礼这个人的了解,这位先生在打牌搓麻将这一个行当上可谓毫无天赋可言——且手气极臭。   但是……   “信。”郁启明把手机丢给裴致礼:“你玩。”   裴致礼接过手机,坐到床沿,用比看千万合同更专注的神情打麻将,然后,玩不到三把就点了炮。   裴致礼表情平静地归还手机。   郁启明:“……啧。”   输了就输了吧,郁启明接过手机,一边退出游戏一边对裴致礼说:“麻烦帮我拿个东西。”   裴致礼重新起身:“好,拿什么?”   “柜子里,看到你就知道了。”郁启明低着头点开手机里那条裴时雪发过来的信息。   裴致礼走到柜子前,伸手打开了木柜的门。   郁启明点开了那一个默片,抬眼看向怔在柜子前的男人。   “没有吗?”   “……有。”   裴致礼伸手把东西拿了出来。   郁启明讲:“一直放在车后备箱,本来想挑个良辰吉日送它进垃圾桶的。”   裴致礼转过头,看向郁启明。   郁启明的目光从视频里那个“裴致礼”移到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个裴致礼身上。   “——当然是骗你的。”郁启明讲:“哇,你不会真的信我的鬼话吧裴总。”   郁启明朝着他伸手,示意他把东西给他。   裴致礼走到郁启明身边,俯下身再一次把袋子送到了郁启明的手上。   “不过,的确是不想打开的,打算等我哪一天能很坦然地面对你了,我就把它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拿出来,把它转移到家里最高的那一个柜子里,然后再在柜子外面上给它上十八把锁。”   郁启明接过裴致礼递过来的“礼物”,笑着叹气:   “毕竟,这是二十岁的裴致礼送给十七岁的郁启明的。”   裴致礼眉心微动,但是他很得体地保持着缄默,无意打断郁启明向他敞开心扉,解释缘由。   成年人袒露心扉,需要先拿刀剖开自己的胸膛,再扒开自己的血肉,何况郁启明这样性格的人。   郁启明捏了捏纸袋,纸袋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那点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爬进郁启明耳朵的时候变成了一只很小很小的八脚蜘蛛。   “既然是别人的礼物,我肯定就不能拆,上了锁给‘他’保存好,这样就足够了。”   说到是别人的礼物时,那只八脚小蜘蛛钻进了郁启明的心脏,它张开了口器,在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上细细咬了一口。   不疼,有点酸。   能忍,算不上太难受。   被随手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着,视频里的人已经义无反顾地再次跳进了泳池。   郁启明伸手,示意裴致礼拉一下他的手:“帮帮忙,裴哥,让我侧过来一点,不然我没办法拆它。”   郁启明试图想要侧过身,裴致礼忙伸手揽住男人的背脊:“你不要用力,小心。”   总归还是疼。郁启明肩背微微僵硬,脸上却挂着笑:“再稍微侧一点点,一点点就行了。”   调整好身位,郁启明松了一口气。   裴致礼坐到了床沿,郁启明就把头搁在裴致礼的腿上,头晕,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儿,才又笑眯眯地睁开眼,对把手掌心贴在他额头的裴致礼说:“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想拆礼物?你也太沉得住气了。”   裴致礼讲:“沉不住气,你会发脾气的。”   在这个冬天落第一场雪之前,裴致礼哪怕多给一个眼神都会让郁启明警惕,当忍耐变成了日常的习惯,裴致礼不可能沉不住气。   郁启明不觉得自己脾气有坏到这样的地步,何况在之前的一年里,他对裴总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很多时候连加班费他都没打卡去要。   郁启明勉强道:“……那你辛苦了。”   裴致礼:“应该的。”   没有花纹的素色纸袋,郁启明打开袋子,往里瞅了眼,挺简单一个包装的小盒子。   深蓝色流星烫金银的包装纸,上面扎着一个缎带质感的银色蝴蝶结,算精致,但并不很显奢华。   郁启明伸手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手上掂了掂,也并不很重。   他抬起下颌,和低着头正在看他的裴致礼对视了一眼。   “……那我拆了?”郁启明的手指碰到了盒子外的蝴蝶结:“是不是……是不是有点太没仪式感了一点,要不要点个蜡烛烘托一下氛围?”   说到了蜡烛,郁启明就忽然觉察到了自己不合时宜的心急,其实再过不久就是情人节,这些事情可能留在那一天说更合适。   活到二十七岁,已经知道有些重要的事情想要说出口,是需要一点特殊时间的氛围做托底的,如果今天是情人节,郁启明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会突然感觉到那一点莫名的局促和紧张。   可是今天没有多余的玫瑰,也不是二月十四,屋外的夜色平静,并不和昨天和明天有什么不同。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   可他却要和裴致礼谈一些……谈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郁启明的指腹缓慢抚过银色缎带,他其实没有要收回手的意思,但是裴致礼似乎误会了,他以为郁启明又不准备打开了。   “不用那些多余的东西。”裴致礼握住了郁启明的手指:“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礼物。”   在当年或许的确一度掏空了裴致礼的私人账户,但是对于现在的裴致礼来说,它的确只是一个小礼物。   郁启明是和裴致礼一起拆开的蝴蝶结。   年少时的心意,本来应该带着轰隆作响的心跳声,和盛夏午夜的星辰一起闪烁,然而时隔十年,所有的一切尘埃落定在一个平凡的冬夜。   平平无奇的普通的小盒子里,放着一个旅行表盒,旅行表盒里是一只带钻的白金蓝星空手表。   银河天幕,月相星辰,手表上的时针已经独自转过了七千三百多圈。   郁启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弯起唇角,笑道:“不是小礼物了,裴总。”   裴致礼不以为然,他把手表拿出来,照着很多年前的心意,比对着给郁启明戴到了手腕上。   之前那个给郁启明应急用的手表正好坏在了车祸里,裴致礼觉得还是这一款更适合他。   手表是凉的,贴到了郁启明的左手手腕上,却让他觉得像是点了火一样,烧得他的手腕开始有一种焦灼的疼。   “什么时候买的?”郁启明偏过头,问正在调整表带的裴致礼:“这块表,等了很久吧。”   裴致礼没说什么时候买的,他只说:“不算久,用钟遥山的VIP排的队。”   郁启明轻轻哦了一声,他靠在裴致礼的身上,盯着手表上那一块银河,再次陷入了一些无解的、火烧似的焦灼。   他应该要说谢谢,然后说他很喜欢。   可是郁启明现在不想说这些客套话,他静默良久,裴致礼则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有耐心。   他沉默多久,他就等了多久。   裴致礼没有催促,他安静地握着他的手。   裴致礼知道今晚的郁星星有很多委屈要讲。   “我……”郁启明说了一个字又顿住,像是觉得自己没有组织好语言,他反手握住裴致礼,手指交握。   “我猜,早早已经跟你说了一点。”郁启明语速放得很慢,他讲:“她一直觉得,所有的一切是她搞砸的,因为那一天,她去宋家前,我给她打了电话。”   “我让她不要一个人过去,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我告诉她再等四十分钟,等我到家了,我和她一起过去接大姐回家。”   “她没等我。”   “我爸那天正好休息回家,他买了酒只想在家喝酒,他劝早早不要掺和夫妻的事情,早早和他吵了一架。”   “早早一个人走了,我爸喝了两口酒,大概是觉得不放心,也一起过去了。”   “等我到宋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他也已经断气了。”   “我爸手里拿了个铁榔头,我大姐和早早……浑身都是伤口,早早伤得更厉害,她的头上被他拿东西砸了一个血窟窿,一直在流血。”   “我有点慌。”   “可我不能慌。”   “没有报警,我只打了120。我不能报警。”   “救护车到的时候,他的大哥和嫂子看到了,他们两个拦着,不让我大姐和早早上救护车。”   “争执里,我被人宋家老大拿铁锹打到了手臂。”   “我不觉得痛,我那会儿其实有点着急,我只想让早早上救护车,她头上的血出得太多,我的衣服、裤子上、脸上,还有地上,都是血。”   “他们不让救护车走,骂我大姐和早早,又说我爸是杀人犯,要报警。”   “我说,报警可以,把我爸抓走也行,反正郁家有他没他一样,我说,大不了你宋家人当强奸犯,我郁家人当杀人犯。”   “我不在意我爸的,我只怕来不及救早早,她看上去快要死了。”   郁启明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等情绪平稳了,他才又开口讲:“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当时走投无路了。”   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郁早早快死了。   他没有时间跟他们讲道理、讲法律,他爸懵了,剩下的都是恨不得他们死的。   郁启明一个人对接着救护车、医生、护士、宋家人。   他的耳朵里除开耳鸣一样的声响,就是仿佛永不停歇的尖叫声和哭喊声。   五月的风里全是血腥的气味。   “所以,我告诉宋家老大,不要声张,不要拦着救护车,我能给他钱。”   “我有奖学金,能给他和他老婆,很多钱。”   “从三十万开始加码。”   “四十万。”   “六十万。”   “八十万。”   “八十万,他松口了。”   “我不走,我爸陪着早早和大姐去的医院,我留在了宋家,我给你打了电话,从晚上一直打到早上。”   “没办法的,你又不是不想接,我们都尽力了。”   “何况,你又不是不舍得给我钱,对吧,别说借个八十万了。”郁启明举起火灼一样的手腕,朝着裴致礼微微笑了一下:“几百万都舍得送。”   裴致礼准备送他高考结束的礼物,如此昂贵。   它的价值远远超过当年让郁启明走投无路的这一个“八十万”。   这么昂贵的礼物,这么昂贵的心意。   偏偏他们两个就是少了点运气。   “……我很喜欢它。”郁启明用头撞了一下裴致礼:“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   无论是十七岁的郁启明。   还是二十七岁的郁启明。   都喜欢 。   无论是这一块手表,还是身边的这一个人。   都喜欢 。   【作者有话说】   月亮啊月亮,   六便士到底有多重。   * * *   礼物是百达翡丽的星空。 第82章   今夜万里无云,今夜月相明亮。   甚至连冬日的夜风都回归平静——至少郁启明觉得是平静的。   至于裴致礼……裴致礼不好说。   虽然郁启明在阐述过往的时候,已经尽量减少情绪并简短描述事实,可他越是说得少,越是说得保留,反而越是叫听的人心疼。   郁启明觉得今晚冬日的夜风平静,可能是因为今晚所有的冷风都吹进了裴致礼的胸腔里。   那些冷风正在裴致礼的五脏六腑里卷起风暴。   只不过这一场冷冽的风暴没有摧毁裴致礼放置在郁启明身上的情绪,也没有摧毁他身上固有的暖意。   当裴致礼的手掌贴到郁启明额头的时候,郁启明清晰察觉到,连轻轻搭落到郁启明眉心的、他的手指尖,都是热的。   人的确很神奇,千奇百怪,各色各样,无一相同。   很多年前郁启明遇到了一些事,他试图去分析人类、理解人类,但是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人类这个东西本质上没有生长逻辑可言。   追溯一个人的过往并不足以全然理解一个人的现在,正如裴致礼,他的身世、他的家人、乃至于他从小到大的经历,可以说他的人生被太多广义上的黑暗面所占据。   照理来说,他应该遭受这些黑暗的侵蚀,照理来说,他不应当、也没有能力成为一个“温暖”的人。   然而他依旧成为了这样一个人。   裴致礼给予郁启明沉默的安抚以及无声的歉意,他平静又温和地处理了此时此刻两个人的情绪,他并不想让这一份遗憾再次旺盛生长。   “裴致礼,裴致礼。”郁启明闭着眼睛,轻声讲:“你真像一棵树。一棵笔直生长,枝繁叶茂的大树。”   心无旁骛,落地则生,根扎得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稳。   裴致礼问郁启明:“那你像什么?”   郁启明说:“我什么都不像,我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裴致礼不认可,准备开口夸他,郁启明捂住了他的嘴。   “你别说话,让我再靠一会儿。”   再靠一会儿,让他再想一想当年,想一想现在,想一想未来。   郁启明又多靠了一分钟。   很安静的一分钟,他看着秒针划过了圆满的一个圈,等到起点与终点终于再次重合,他很满足地举起手,让裴致礼把试戴的手表给他拿下来。   “不是不想戴,主要是在医院里不方便。”   “再戴一会儿。”裴致礼握着郁启明的手腕,拇指蹭过他手表腕带更靠里一点的那一块皮肤:“你要多熟悉熟悉属于你的东西。”   今晚的郁启明不想违背任何裴致礼的心意,他说再戴一会儿,那就再戴一会儿。   有一句没一句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等手表上的月相和银河都浸染上郁启明的体温,裴致礼问他是不是累了。   郁启明说:“还行。”   像是记起了什么事,郁启明拿起之前随手丢在一旁的手机。   输入数字,手机解锁,屏幕跳亮,还是那一段视频,不过短短几分钟的视频早就已经播放完毕。   郁启明举起手机,示意裴致礼点再次播放。   裴致礼不知道这是什么,他怕郁启明手臂累,先接过了手机,又调整了一下姿势,给出了一个他和郁启明都能看到手机屏幕的角度。   一切准备就绪,裴致礼毫无防备,点开了视频。   除开一些需要上镜的特殊职业,可能一个人很少会有机会用这样的机位,直观地看到自己很多年前的一场“演出”。   从裴召南的出现,到手机跳响电话,虽然视频是无声的,但是裴致礼有记忆。   他记得那一天的潮闷天气和裴召南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的声响。   他也记得电话铃声,和泳池淹没他时,那一股强烈的消毒水的气味。   裴致礼伸手摁了暂停。   郁启明枕在裴致礼的腿上,自下而上,他清晰看到了裴致礼的喉结微动。   “……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裴致礼缓了缓,然后退出了视频。   他退出视频的本意只是拒绝再看自己当年的蠢样,只是没料到一退出视频,又迎来新的惊喜——郁启明手机的信息页面直接跳出了裴时雪那一条充斥着“真情实感”的留言。   裴致礼一眼扫过,微微扯了扯嘴角。   郁启明觉得裴致礼在飙脏话,很可惜没有证据。   裴致礼摁灭手机,把它放到了一旁的床头柜上,不想再多看一眼。   郁启明:“你是不是在嫌裴时雪先生多管闲事?”   “我不否认。”裴致礼讲:“这些事情,我会自己跟你说。”用不着他多嘴。   “你哥替你说,我姐替我说,他们总比我们更快一步,这种感觉的确算不上很好。”郁启明笑了笑,又讲:“不过,站在我的立场,还是需要谢谢他,所以,等我身体好一点,等他身体也好一点,我打算请他吃一顿饭。”   裴致礼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请裴时雪吃饭约等于浪费时间和金钱。裴时雪挑食、挑剔、吃饭还挑心情,所以:“不用请他吃饭。”   郁启明很坚持:“要请的,就当谢媒宴了。”   ……。裴致礼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种少见的空茫:“……什么?”   什么宴?   郁启明耐心重复:“谢媒宴。”   裴致礼微微眨了一下眼,立刻改口:“那就请吧,我来请。”   郁启明直接被逗笑了。   先是裴致礼脸上那星星点点的空茫,后是从裴致礼嘴巴里轻飘着吐出来的那七个字。   郁启明心里当然没有把裴时雪这个人、连同他的那条信息和他给过来的那个视频看得很重,就像是裴致礼说的,这些事情,留给他们自己解决好过被外人掺和。   但是,就哄裴致礼开心嘛。   说了点话叫他不开心,就再说点话叫他开心。   他开心一点,郁启明也开心一点。   郁启明弯着眼睛,笑眯眯地听裴致礼讲裴时雪的挑剔和难搞,听了很久也没记住裴时雪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听到最后,郁启明甚至快连裴时雪是哪一位都记不起来了。   他一整个人陷在那一片带着裴致礼体温的怀抱里,听着裴致礼说话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一点心事都没有地睡着了。   * * *   郁启明一直平平稳稳地在春山耀华的VIP病房住到了二月,岁月之静好,现世之安稳,足以让他给目前的生活 打出一个九十九分的超高分。   满分是不能满分的,就算心里觉得满分了也只能打九十九。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郁启明觉得现在很好,所以他不期望再发生任何事情去打破他现有的一切人际关系和情感关系,他也不希望再有什么突发事件再来扰乱他的生活。   到了二月五号,宋学而的学校放了假。   考虑到宋学而尚且是个心智不成熟、性格又略微偏激的未成年人,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她隐瞒了郁启明和李博鸣出车祸的事情,直到她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晚上,郁启明给宋学而去了个电话。   然后,从电话里知道了一切的宋学而直接炸了。   火星撞地球那一种炸了。   炸到郁启明安抚不好的那一种炸了。   郁启明握着电话,难得有点手足无措,最后还是裴致礼从他手上拿过了电话。   裴致礼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拿着手机走出了病房。   过了不到十分钟,他推门回来,没和郁启明说细节,只是让他放心,又说宋学而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   郁启明揉着眉心,无奈地叹了口气。   当晚,郁早早过来探望老弟,说了不到两句,裴致礼顺势就借口有事商量把她喊了出去,郁启明伸长了脖子也没听到两个人在门外说什么话。   然而,虽然郁启明是不知道裴致礼和郁早早两个人凑在一起具体商量出了个什么结果,反正最后给到郁启明这边的话,就是让他别操心。   他的首要任务依旧是养好身体,其余的所有事情交给了他们两个处理就好。   裴致礼和郁早早商量完的第二天,宋学而主动给郁启明来了电话。   电话里的宋学而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她仔仔细细问过了郁启明的情况,又语气低落地向他道了歉。   她说:“对不起舅舅,我只是太担心你了,我快要被吓疯了。”   郁启明顺势又多安抚了小朋友两句。   小朋友挂断电话前,又轻轻跟他讲了句:“裴叔叔让我不要告诉乔舅你出车祸的消息,所以我没说。但是舅舅,这种隐瞒让我觉得很难受。舅舅,今年冬天,我可不可以用更多一点的时间陪乔舅?”   郁启明说这是你的时间,你自己决定就好。   宋学而来S市的前一天,郁早早突然对郁启明说,她去看望了苏照春一次。   苏照春的病情反复,恢复并不理想,再过几天就准备启程去美国,也幸亏郁早早去得早,她人还没走。   郁早早说,她给了苏照春带了一束花,以及一张银行卡。   卡里有一百五十万,连本带利,算是还了他们姐弟之前欠乔丰年的那一笔账。   “我懒得去找那个谁,就把钱还给他妈了。有借有还,这笔账就算清了,本来就不是你欠下的账,由我来还是应该的。”郁早早一边低头削苹果,一边讲:“那多的七十万算利息。”   郁早早自从做了自媒体赚了钱,她就准备把这笔钱还了的,很多年前,她就把这笔钱存好了,她也背着郁启明给过乔丰年,可是乔丰年说什么都不要。   八十万对于乔丰年来说是不算什么大钱,但是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他凭什么不要?   郁早早觉得乔丰年就是存心要郁启明记着他当时救郁启明、救郁早早于水火的这一笔恩情,然后死死抓着郁启明不肯放。   他就是要拿这个“八十万”绑死郁启明!   一想到这里,郁早早就恨不得拿上两百万人民币——钢镚!然后朝着着乔丰年的脸上砸过去!   以前看在郁启明的面上,郁早早对乔丰年还有几分假惺惺的客气,现在是不可能再有了。   郁早早把苹果切开,一半递给郁启明,一半自己咬嘴里。   郁启明接过了苹果,斯文地咬了一口,说:“还了也好,不过,七十万的利息是怎么算的?”   “算个毛线,我本来想给两百万的,老子有钱!”郁早早恶狠狠咬了一口苹果,含混不清说:“不过现在没了,我搞了套房子,钱不够,从这张卡里挪了五十万出来。”   郁启明愣住了:“你买房了?”   郁早早说:“嗯,对,买房了。老破大,三房两卫,以后宋学而跟着我住。”   S市的房价不是开玩笑的,一套房差不多就直接榨干了郁早早,本来她已经想要退休当个老网红,现在银行卡的存款归零,郁早早的事业心一瞬间就强到可怕!   郁启明多看了两眼郁早早,到底还是没有多和她谈论宋学而。   宋学而到S市的那天是裴致礼去接的,本来他还打算自己亲自去一趟广州,被宋学而连连拒绝。   宋学而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裴叔叔,我已经长大了。”   打这个电话的时候,舅舅就在裴叔叔的身边,舅舅无声地说,听她的吧。   挂断电话后,裴叔叔还是觉得不妥当,舅舅倒是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劝他:“孩子总会长大的。”   “她过完年才十二岁。”裴致礼有理有据:“距离成年最起码也还有六年。”   郁启明说:“是是是。”   裴致礼皱眉:“你要再认真一点考虑宋学而的教育问题,她实在太胆大。”   郁启明重复:“是是是。”   裴致礼看向郁启明。   郁启明:“是是是。”   本来以为宋学而的胆大是乔丰年纵容出来的,现在看来,结论还是下得太早了。   裴致礼替郁启明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对郁启明讲:“让她自己来可以,安全工作还是要做好,我找个人跟着她过来。”   郁启明点头:“好的,好的,你安排我放心。”   不止是纵容宋学而,郁启明这个人,平等地纵容所有他挂在心上的人。   平安接到了宋学而,裴致礼不为人所知地松了一口气。   坐上车的宋学而面对裴致礼还是有点拘谨,电话里顺畅的一声裴叔叔当面叫的时候带上了一点结巴,裴致礼半点不介意。   司机开车,裴致礼就坐在后座和宋学而闲聊,他有意拉近和小朋友的关系,所以面对宋学而的时候面上一直带笑,和平时的冷淡到高不可攀的那副模样很不同。   宋学而还是没太放松警惕,她对裴致礼说:“舅舅在医院,乔舅现在在美国,我可以一个人住酒店吗?”   裴致礼告诉她:“你的小姨给你收拾了一个房间,你想去看一看吗?如果不喜欢那个房间的话,你可以提前跟她说一声,现在改一改软装还来得及。”   宋学而听懂了,意思就是不能让她一个人住酒店。   她叹了口气,对裴致礼说:“可是裴叔叔,我小姨不喜欢我,我怕我住她身边,她会不开心。可以的话,我还是比较想让她开心一点,她笑起来比较漂亮。”   裴致礼笑着跟她保证:“不会的,她是很喜欢你的。”   宋学而盯着裴致礼看了一会儿,又低下了头。   说来也奇怪,如果这句话是她舅舅说的,她百分百不敢信,但是,裴叔叔说的,好像就可信一点。   宋学而于是勉强道:“……那,我先和小姨见个面,可以吗?但是如果小姨还是不喜欢我,我就住酒店。”   裴致礼笑着点点头,然后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朝着宋学而伸出手。   宋学而也伸出手。   裴致礼同小朋友郑重握手:“一言为定。”   宋学而:“一言为定!” 第83章   裴致礼那边刚出发去接宋学而,郁启明这边就为了迎接外甥女的到来,开始洗澡更衣。   为了弱化自己“病人”的这一个身份,让小朋友看了更安心,郁启明在洗完澡后直接换下了病号服。   早早没有给他在医院里准备衬衫长裤和外套,郁启明就直接开口跟裴致礼借了一套。   郁启明和裴致礼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身形,所以当郁启明把裴致礼那些定制款的衬衫西装穿上身,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袖口,不由再次感慨自己皮相出众。   镜子里的男人瘦了一点,脸色也犹且带了几分苍白,可正是因为骨相绝佳,这一点病容也被他的五官塑造成了另一种很具有滋味的“破碎感”,直观的破碎感无论如何都好过于直观的病人——而事实证明,郁启明的决策是正确的。   到了医院后的宋学而绕着郁启明仔仔细细盘查了一圈,确信了自己的舅舅依旧貌美出众、看上去没有太大问题之后,她那一口一直提着的气一下子就散着。   小朋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抱了抱自己的舅舅,说:“我今年的新年愿望是希望郁启明永远健康、永远平安、永远幸福。”   郁启明轻轻回抱了一下小姑娘:“非常感谢你,小耳朵。”   宋学而不想表现软弱,她不想流眼泪,她深呼吸了一下,却也正是因为这一个深呼吸,她在自己舅舅的身上嗅到了细微又熟悉的冷香。   ——有些东西大人是隐瞒不了聪明早熟又敏锐的小朋友的,何况,宋学而本来就是那个最早发现端倪的人。   见过了郁启明,宋学而又去见了李博鸣,不知道两个小朋友具体谈了点什么,最后宋学而走出李博鸣病房的时候,情绪比之前见郁启明的时要低落上很多。   可是小朋友有权利拥有自己的情绪和秘密,裴致礼和郁启明默契地当做没看到,郁启明甚至还笑着掏出了手机,问宋学而要不要开一局游戏。   宋学而很久没被舅舅带飞了,虽然情绪很糟糕,但是既然有机会被带飞——宋学而直接举手说要!   天将黑未黑,这一边的沙发里,舅甥两个人低头玩游戏,裴致礼就坐在另一头的沙发处理紧要的文件,热闹和安静被同一处灯光笼罩着。   等裴致礼把紧要工作处理完毕,郁启明和宋学而的游戏却才刚刚开始第二局。   裴致礼合拢电脑,抬头看向热闹,郁启明正曲起手指,敲了一记宋学而的额头,宋学而没生气,她笑着讲,别揍我舅舅,这把我一定努力。   又过了十分钟,郁早早带着刚下班的陆今安医生上了门。   郁早早和宋学而多年不见,宋学而拘谨,郁早早更拘谨,陆今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张了张嘴本来想说话,看到郁早早脸上的表情,他重新谨慎地闭上了嘴。   总之,说不清郁早早、宋学而和陆今安这三个人谁更紧张。   人来齐了,五个人就在距离春山耀华不远的一家私房菜馆里用了餐。郁早早和陆今安是来过几次的,比较熟悉,所以菜也是他们安排的,郁启明不做东不费心,只管专心吃饭。   郁启明不多说话,裴致礼就更不多说,何况这一场的主角是郁早早和宋学而,裴致礼颇为心安理得将大半的精力都放在郁启明身上。   郁启明从出车祸到今天,还是第一次走出医院的大门,裴致礼怕他勉强,看着是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其实是真的怕他精力不足以撑过这一个下午。   郁启明觉得自己还行。   可是裴致礼全心全意,郁启明自然也要投桃报李,于是一整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把这顿饭你来我往地吃出了点热闹的生活气息。   郁早早和宋学而两个都说得不多,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但是好歹还算是顺利地见了面。   吃完了饭,郁早早和陆今安就带着宋学而回刚布置完的老破大。   裴致礼和郁启明目送车子驶离,冷风吹开郁启明的额发,他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裴致礼侧眼看他:“放心了?”   郁启明双手插兜,讲:“离放心还很早。”   “我一直怕宋学而会刺激到早早。”郁启明抬脚,和裴致礼一起慢吞吞地往车子的方向走,他一边走,一边讲:“我忘不了早早记忆混乱的那一段日子。 她失语、厌食,除了我以外,不愿意见任何人,尤其不能见大姐。宋学而的身份太特殊了,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她很无辜,可是人总有非理性的那一面,我不想用宋学而来试探早早,我也负担不起万一出现的负面结果。”   “可是,现在看来,可能还是我小看了早早。”郁启明讲:“一切都比我所以为的要好,是我过去太悲观了。”   裴致礼替郁启明竖起被冷风吹开的衣领:“小心一点没有错。”   走到了车旁,裴致礼给郁启明开了后座的车门。   今晚没有司机,是裴致礼开的车,郁启明说他不坐后面,他要坐副驾。   如愿以偿坐进了副驾,郁启明一边给自己系安全带一边讲:“今年过年,我打算回一趟老家。”   郁启明问过主任,主任也给了明确回复,只要情况没问题,他年前能出院。这样的话,想要回一趟老家,他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裴致礼说好,又问他:“打算几号走?”   郁启明扣上了安全带,说:“还没确定,想先问问你今年过年怎么安排。”   裴致礼愣了一下。   郁启明抬眼看向他,笑道:“你要是能抽出空,我就带你一起回去。”   知道他年底事情多,有躲不开的私人应酬,有见不完的世交,这些事情比公事更难推,于是又加了句:“没空也没关系,也不是非要今年,以后去也一样。”   不一样。今年是今年,以后是以后。   裴致礼说:“有空。”   郁启明说:“真的有空?我问小言要一份你现在的——”   裴致礼凑过来吻住了郁启明。   路灯投射,倒映在停车场旁的小池,宛如一轮细碎的满月,浮游的锦鲤啄开了月色,它摆过鱼尾,把一切拍开成了凌凌的光。   郁启明摁住裴致礼的手,笑着讲:“这我可真的还不太行。”   裴致礼不说话,舌尖抵住郁启明脖颈下一寸温热的皮肉,他讲:“我想要。”   接吻和拥抱多了就容易擦枪走火,一次两次也还好,三次四次就有些伤身了,郁启明也是男人,他懂这种感觉,所以他诚心实意替裴致礼觉得头疼。   可是身体不允许,精力也不允许,郁启明主观意愿上想要的亲热和这一种亲热也有很大的区别,可这是裴致礼第一次明确开口说想要。   那就不能不给。   可是车里不方便,郁启明利索拍板:“走,开房。”   裴致礼一瞬间就清醒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郁启明说:“我知道。”   裴致礼平复了一下呼吸:“我只是……”   “我真的知道。”郁启明伸出手贴在裴致礼的脸颊,安抚他:“走吧走吧,我心里有数的。”   裴致礼皱着眉盯着郁启明看。   郁启明问他:“还是你比较想在车里?病房?”虽然不方便,但是,“我都行。”   裴致礼还是不说话。   郁启明贴着裴致礼脸颊的手就缓慢下移,移到了领口,他不解开那一颗扣子,只是用中指轻轻没入到对方那一角领口,服帖的领口被勾出了起伏,那一寸深色的布料也在这一瞬间勒紧了那一块脖颈处的白皙皮肤。   “你说的,我要多熟悉熟悉属于我的东西。”郁启明笑意清浅,微微挑眉:“你要食言吗?”   裴致礼说不。   车里的确不方便,医院的病房也不方便,他们在附近的酒店开了房。   裴致礼洗完第三个澡出来的时候,郁启明有点困了,他趴在床上打了个哈欠,问裴致礼:“今晚一定要回去吗?我能不能在这里将就一晚。”   “可以,你睡吧。”裴致礼说完,也掀开被子,躺到郁启明身旁。   郁启明顺势就把有些凉的手脚贴到裴致礼的身上。   裴致礼没躲,他伸手环抱住郁启明。   郁启明本来快要睡了,又睁开眼,问他:“疼吗?舒服?”后面他有点没收住力道,没办法,对方给出来的回馈和反应有点……让人上头。   裴致礼把被子盖过郁启明的肩,说:“舒服,不疼。”   郁启明闭上了眼,睡意迷蒙地讲:“手指掌握不好力度,你也不一定喜欢这样的,不喜欢的话以后不这样了。”   用手的时候,谢玩的意味强过于使用其他的器官,虽然裴致礼给出了十分积极的身体反应,但是男人这种东西,上头的时候就是怎么都可以,怕的是等劲头过去了,又觉得不行。   “我喜欢的。”裴致礼安抚过郁启明的背脊,低声重复:“我喜欢。”   他说他喜欢。   缓过来之后还说喜欢,那至少就是不反感,郁启明放了心。   被这样摸着背脊太舒服,郁启明是真的已经要睡着了,却又记起来一点事情。   他虚睁眼睛,抬起头,亲了一记裴致礼的脸,嘟哝着说:“我也喜欢。”   * * *   第二天,宋学而一早来了电话,说她很喜欢小姨给她准备的房间 ,挂断电话后,郁启明又看到了郁早早给他的留言。   郁早早说:   【她有点太懂事了,十一岁的小孩儿应该是这么懂事的吗?】   【郁满霞对她不好,对吧】   【真奇怪,我觉得她在重复我的童年】   【我会学着对她好的】   【放心吧,你放心,好吗?】   郁启明回了个猫猫说好的表情包。   情人节的前一天,郁启明顺利出院。   裴致礼忙到分身乏术,最后还是靠着郁早早才把郁启明接回了家——这个世界是不能没有郁早早。   当然,除了郁早早,还有这几天已经成为了郁早早尾巴的宋学而小朋友。   小朋友拿了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了一大捧的桔梗花,她说:“我本来想买玫瑰,但是小姨说玫瑰有人买了。”   郁启明看了一眼郁早早,双手接过了花后诚心实意对着小朋友说了句谢谢。   到了家门口,郁早早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把柚子叶,在他踏进家门之前,非要沾了水给他去去霉运。   水珠子溅到了眼睛里,郁启明伸手揉了揉眼皮。   郁早早惊呼:“倒也不至于这么感动吧老弟,哭不得,哭不得呀!”   宋学而跟着在旁边起哄:“哭不得啊舅舅,哭不得!”   嗯,比过年还热闹。   吃过一顿饭,郁早早就带着宋学而准备出门,她们约好了下午逛街。   说是逛街,其实也是拍摄vlog的素材,郁早早是一个说干就干的女强人,事业心一旦燃起来了,就半点没有拖延症,至于宋学而,她已经完全成为郁早早专属跟拍摄影师。   世人皆忙,唯有还在病假里的郁启明一个人懒懒散散地晒太阳。   晒了一会儿太阳,晒到浑身都透着暖意了,他就起身回房间整理东西。   郁早早搬了出去,家里就空出了一大半,郁启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一些私人物品,又丢掉了一部分不需要的。   晒了被子,插了花,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后,他又偷感很重地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   咖啡喝不到三口,裴致礼开了天眼一样给他来了电话。   郁启明放下咖啡杯,心虚地接起电话:“咳,喂——?”   裴致礼那边声音空荡,不知道是特地走到了哪个没有人的地方给他打的电话。   他问他吃了没有。   郁启明说吃了。   问他吃了什么。   郁启明说忘了。   裴致礼夸他记性好。   日光晒透了玻璃窗,郁启明闻着咖啡香气,对着电话干巴巴笑了两声。   电话那头的裴致礼若有所觉,他沉吟了一会儿,喊了一声:“郁星星。”   郁星星说:“……在呢,哥。”   “你在心虚什么?”   “……没有,哥。”   “你在喝咖啡。”   裴致礼的肯定句让郁启明直接就反驳不能了。   郁星星尴尬地捧起那杯喝了两口的咖啡走到厨房。   等咖啡冲进下水道了,郁星星才松了口气般对裴致礼讲:“背着你做点坏事我怎么这么心虚呢?好了好了,倒了倒了,浪费了都。”   裴致礼隔着电话夸了他一句乖。   郁启明摸了摸耳朵,又烫了。 第84章   裴致礼结束应酬,回到郁启明那间小屋子时,已将近午夜。   郁启明是给了他钥匙,也交代了他晚上不必还特意往这边赶,休息最重要。   可是在哪里能休息得最好裴致礼心知肚明。   推门进去的时候,小屋里点着灯。   男人惺忪着一身睡意,正靠着沙发,拿着个玻璃水杯喝水。   对方惊讶着和他对视,又下意识转过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该说不说,人间巧妙。   这一刻的秒针恰好划过一圈,时针分针便同时咔擦一声准时嵌入十二。   郁启明直接放下手上的杯子,张开手跑到门口,给身上还带着些微寒意的裴致礼一个大大的拥抱。   “情人节快乐!”   小屋有灯,有暖热的人,有裴致礼孑孓独行多年唯一想要的东西。   从车祸后一直虚浮在半空的他直到此刻才像是真的确信自己拥有了这一切,郁启明是真切地给了他回应。   十年噩梦一场,痛苦折叠痛苦,像是小岛上的潮水声一样仿佛永不止歇,而现在,他终于从水里爬上了岸。   裴致礼用更大的力道回抱住郁启明。   “郁启明。”   “嗯。”   “从今天开始,从此时此刻开始,没有任何人能够从我手里把你夺走。”   “……好。”   “连你自己也不可以。”   “好。”   郁启明深呼吸了一下,眼眶有些微微的热,他又重复了一遍:“好。”   “情人节快乐,抱歉,玫瑰订在了明天。”   “没事。”郁启明偏过头咬住裴致礼的脖颈:“我要的又不是玫瑰。”   * * *   回老家的那天,天依旧是晴的。   本来宋学而也是要跟着一起回去的,结果乔丰年从美国飞回来,直接带着宋学而去了瑞士。等到郁启明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宋学而坐的那班飞机都已经飞出国境线。   作为宋学而最新的“监护人”,郁早早当然是不想宋学而走的,可是宋学而说她想去。   对着郁早早,宋学而不会说太多她对乔丰年的关心,她只是一口咬死了她想出国滑雪,其他半个字都没提。   至于郁早早,她不想宋学而当然是私心。   她想得也干脆,既然郁启明都跟乔丰年分手了,哪里有外甥女再跟着前男友一起出国的道理——可是宋学而说舅舅答应她了,而且滑雪事情是暑假的时候她就和乔舅说好的。   郁早早想说暑假是暑假,现在是现在,可小姑娘抬着下巴昂着头,一脸的倔强,像是她要是不答应,她能当场哭出来。   郁早早咽了两口唾沫,还是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她说:“行,那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电话肯定要打,但是肯定是不能打给郁启明。郁早早根本不想再在郁启明面前提起那个姓乔的。   犹豫了两分钟,最后郁早早的这个电话还是打到了裴致礼那边。   裴致礼很干脆,直接就说没关系,让她去吧,乔丰年那边我跟他联系。   郁早早真的是要纠结死了:“……那郁星星那边?”   裴致礼说:“没事的,放心。”   行了,他都让放心了,郁早早勉强道:“好的,好的。”   后续裴致礼怎么处理的,是不是真的有和乔丰年联系,郁早早不知道,郁启明也不知道,总之宋学而顺顺利利坐上了飞机去了瑞士,而他们一行人驾车行驶在高速,成为了返乡大军中的一员。   开到了服务区,郁早早停车换了陆今明当司机,她还要去上个厕所。   郁启明和裴致礼就也顺势下车松口气。   裴致礼走到一旁点了根烟,郁启明有些眼馋地盯着他手里的烟看,裴致礼冲他晃了晃,讲:“不能给你。”   烟瘾不是没犯过,但是郁启明这个人想忍的时候就是什么瘾都能忍得住,可是现在他不想忍了,就凑过去,单手揽着裴致礼的肩跟他商量:“就一口,行吗?”   裴致礼摇头说不行。   郁启明讲:“就一口。”   裴致礼把烟摁灭了,说:“知道你难受,我陪你一起忍吧。”   狠人就是狠人,直接釜底抽薪不说,还跟他打感情牌。   郁启明松开揽着裴致礼肩膀的手,笑道:“也行吧,只要你别被我抓住,不抓住我就当你陪我一起忍了。”   裴致礼吃了这一出幼稚的激将法,他拿出烟盒,直接就准备往垃圾桶里丢。   郁启明:“哎哎哎,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放我这儿吧,我替你收着。”   郁启明一把抢过了烟盒,直接往自己衣服兜里塞:“烟放我这儿,打火机放你那儿,安全。”   特别安全,他们两个不凑到一起都点不出一根烟来。   郁早早怕人等着急,上完厕所就小跑着回来,回来了却看到片后车座上却还是空的。   她敲了敲驾驶位的玻璃,问陆今安,郁启明他们两个人呢?   陆今安指了指前面。   郁早早一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郁启明正在站在那日光里,双手插兜抿着嘴在笑,笑过了,又凑到裴致礼跟前说了点什么。   离得远,郁早早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光天化日,这两男的看上去简直就准备要亲嘴。   嗯,感情真好啊。   感情。   感情。   ——有没有人能告诉她,到底他爹的什么是感情?   感情这个东西,好像是没有一点点具体的标准。这种没有标准的东西太玄乎了,郁早早知道自己智商一般,她琢磨不透它。   琢磨不透,郁早早就也判断不出到底人与人之间到底是有感情好一点,还是没有感情好一点。   可能还是没感情好一点。   就像此时此刻她与陆今安的关系,尝试着睡一次,觉得还行,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二次过后觉得还是不错,那么接下来是顺理应当的三次、四次——   截止到现在,郁早早已经数不清自己和这个男的睡了几次了。   他们没提感情,也没谈爱,就这么有空了吃几顿饭睡个觉,没空了就手机联系,没人提从前,也没人提未来。   见面了就上床,下了床对着外人就介绍说是老乡——甚至都不想提是前任,烦。   干嘛要特意提是初恋,是前任?显得他们两个年少轻狂时那点感情有多么情深似海。   也免得显得他们两个是在藕断丝连——谁家的藕断了十年还能出丝的,早干瘪得被丢墙角落里,被老鼠啃光了。   郁早早不是郁启明。   她才不要心软,给人什么感情。   收回目光,郁早早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陆今安剥了一堆松子,他把它们拢起来放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然后他把盒子递给郁早早。   郁早早:“……谢谢。”   陆今安问:“要催他们一下吗?”   郁早早捻了颗松子塞嘴里:“人家谈恋爱呢,催什么催,自觉点别当亿千瓦大灯泡。”   陆今安哦了声,又问她:“等下要不要去我家拿一只鸡,我妈自己养的。”   郁早早低着头又捻了颗松子,说:“不用,没人会杀鸡。”   陆今安:“我帮你——”   郁早早:“不!用!各回各家各自过年,闭嘴别说话!”   陆今安看了郁早早一眼,然后收回了目光。   他看向不远处被云雾笼罩的山,隔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好。   * * *   太多年没有回老家,入城的路都已经变了道。   郁早早和郁启明两个人一个说要往东一个说要往西,开车的陆今安握着方向盘,直接选择直行。   陆今安:“前年新铺的,直通山脚,不用多绕路了。”   裴致礼问:“需要开个导航么?”   陆今安讲:“不用的裴总,这里我很熟。”   很熟。裴致礼并不隐晦地看了一眼郁早早。   郁早早一无所知,她转过头扒拉了一下郁启明:“家里不知道能不能住人,要不要先去一趟超市买点东西?”   郁启明讲:“先不买,回去看看缺什么再买。”   郁早早看了眼时间,到家估计六点,不算早不算晚,只是农村里买东西不比城里方便,她还是觉得要买点东西,然后陆今安又插嘴:“村道向外不到一公里的镇上开了一家商超,东西挺齐的。”   郁早早熄火了,悻悻讲:“……行,行。”   只是安静不到一分钟,她又转身扒拉了一下郁启明:“喂,郁星星,咱们算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吗?”   郁启明的羽绒服都要被她扒拉出鸭毛了。   他抖了抖袖子,说:“不算,我们算是衣锦还乡。”   郁早早眨了眨眼,坐回副驾狠狠拍了一记大腿:“靠,你说的有道理啊!早知道先雇个腰鼓队,敲锣打鼓回家才对!”   郁启明:“……”   裴致礼从手机上抬眼,低声问郁启明:“早早是在说笑话还是……?”   郁启明把声音压得更低地回答他:“郁早早从不说笑话。”   裴致礼霎时露出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郁启明盯着男人,努力忍了,但还是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裴致礼握住郁启明的手指警告似地捏了捏。   郁启明忍住笑,反握住裴致礼的手掌,给他解释说:“我只是想到了一点开心的事情。”   话音刚落,前头的郁早早又听见了。   她咻一下又转头,斥道:“什么开心的事情!你是不是又在那里回想我的黑历史!郁启明,你做个人吧!大过年的!”   郁启明微笑挑眉,轻轻嘶了一声,开口向郁早早求证:“你——你是指让我不要说你八岁的时候和两只大鹅干架摔进甲鱼泥塘的事情吗? ”   郁早早:“……”   “还是你十二岁的时候挑衅隔壁那一条老黄狗被追得爬上了茅草棚的事?”   郁早早:“……”   "还是——"   恼羞成怒的郁早早:“——郁启明我跟你拼了!”   老家变了很多,从脚下的路,到路边的树。   童年的记忆变得模糊,让郁早早在这一条回家的路上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在这一个小村庄里笑着哭着长大。   可是郁启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给了她答案。   不用怀疑,那些好的坏的,的确都发生过。   就在这一个被落日的夕阳笼罩的小村里,这里有牵绊着他们一生的童年,也有他们再也触碰不到的,并不那么多、不那么厚重的幸福。   村里的小路铺设了水泥,蜿蜒通向深处,冷风吹开几户人家灶边的青烟,烟雾飘散在挂着冬枣的枣子树的树尖,树尖上的叶子都已经黄了,是不匀称的黄,斑驳次第的颜色就如同远处那一座披着晚霞的山。   郁启明笑着靠近裴致礼,问他在看什么。   裴致礼正专心看着窗外的风景,听到了郁启明的问话,他指了指远处那一座矮矮的、黄色的小山,说:“看那里。”   郁启明看到了。   山野变了黄,并不大好看,如果幸运,这两天能下个雪,景色会更好一点。   “你说你小的时候给你妈妈去山上采过草药,是这一座山吗?”   “是的,是这座山。”   “你母亲也长眠在这座山里。”   “对,还有我爸,他们一起躺在山腰,那一块地挺好的,坐北往南,视野也开阔。”   车子转过最后一道弯,停在一道窄窄的小路外,这条小路太窄,车子开不进了。   郁早早不说话,直接推开门下了车。   郁启明拍了拍裴致礼的肩膀,告诉他:“我家到了。”   走进这一条细窄的小路,走到它的尽头,就到了。   这里是很多年前郁启明说要带裴致礼来的地方,这里有郁启明提过很多次的老房子和石榴树。 第85章 【完结】   郁早早自顾自一个人往里冲,郁启明下车之后倒是又绕回到驾驶座,问陆今安怎么个打算。   陆今安说他不急。   郁启明笑道:“你不急那最好,我想着这房子是没办法住人的,男人没准还能勉强凑合凑合,早早不一定凑合得下去,别到时候半夜还得再打电话麻烦你过来接人。”   话说是这么说,其实,郁启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要住这里,几年前带着宋学而回来的时候就没住进家里,这次还带了裴致礼和郁早早,就更不会了。   陆今安对着郁早早以外的人一向言简意赅:“行,那你们先进去,我停完车就过来。”   郁启明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一步。   等陆今安把车开走去找停车的地方了,他才走到等在路旁的裴致礼身边。   小少爷气质清冷又矜贵,站在一根老旧的电线杆子底下,倒是把那根电线杆子都衬出了不符合它本身的身价来。   裴致礼朝着郁启明伸手,郁启明抬手,挺自然地握住了,两个人就这么一起往里走。   太阳落了山,夕阳也收了尾,窄路很黑,只有两户邻居家点着的灯照亮一点点路,郁启明拿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   郁早早已经到了家,她站在路的尽头朝着郁启明和裴致礼喊:“别磨蹭,快点过来郁启明,我找不到电闸啦!”   郁启明喊回去:“你站着别动!”   郁早早喊回来:“知道啦!”   姐弟两个的喊声惊动了邻居家的狗。   一条黄毛的狗从门缝里挤出半个头,在郁启明和裴致礼走过的时候,凶神恶煞地冲着两个人大叫。   裴致礼反应极快地侧身挡在郁启明跟前,只是听到了狗叫声的郁启明还是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裴致礼示意郁启明快走,郁启明偏不。   他从裴致礼身后探出头,盯着那只看上去也有点年纪了的黄毛老狗:“哇,这么凶,你不是阿花的子孙吧,阿花脾气好多了。”   狗是听不懂人话的。它继续朝着两个人陌生人狂叫,甚至试图从门缝里钻出来。   裴致礼拉了一把郁启明,拖着他的手往前走:“走吧,你也想被狗追着爬上墙?”   郁启明那点刚生出来的小逆反一下子就消散了。   他被拉着快走了两步,等走过了那条狗的势力范围,才开口讲:“它吓到我了。我想跟它打一架,不论出身,只以成败论英雄,看看谁才是这条巷子里的老大。”   裴致礼的心偏到天边了:“你是老大。”   郁启明说:“谢了裴哥,老大其实在腿软。”   郁启明说他腿软,是真的有点腿软,谁让狗和老房子是郁启明尚未跨过去的梦魇,更别说就刚刚那条黄毛老狗的兄弟还啃过他爸的死人肉。   裴致礼停下了脚步:“那我背你?”   郁启明笑到险些咳嗽:“不用了,哥,咳,这次不用了,下次吧。”   狗叫声一直到他们两个走到了路的尽头也没有歇,直到领居家有人呵斥了两声,那狗才呜咽着收了声。   而走过了窄巷,就能看到一幢被浓蓝色的夜幕笼罩的、连着院子的二层小楼。   小楼的对面种着高高矮矮几棵树,有的树叶已经落尽了,有的还没有落尽,那些落叶积在院落墙角,被冷风吹着正在打圈。   早就到了的郁早早正站在大门外,借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那一点点的光,正垫着脚看门外那两棵高大的石榴树,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郁启明让裴致礼陪郁早早,他到后头去推个电闸。   郁启明举着手机绕过院子,在房子后面找到了电箱。   电箱生了锈,郁启明用了点力道才把它打开。   顺利推上了闸,郁启明喊郁早早:“早早,试一试开一开院子里的灯!”   隔了一会儿,郁早早讲:“亮啦!”   院子里的灯亮了,郁启明循着原路走回了前门。   低矮的二层小楼前有了并不明亮的光,五十瓦的灯泡本来就昏黄黯淡,何况灯泡上还结了密集的蛛网,于是就遮掉了更多的光。   “——郁启明,我钥匙不见啦,救命,你来开门!”   郁早早站在大门口已经找了半天的钥匙了,从裤兜找到背包,从背包找到外套口袋,最后还是两手一摊找郁启明帮忙。   “你找得到钥匙是惊喜,找不到是寻常。”   当年钥匙一共有三把,三姐弟一人留一把,郁早早的不见了问题不大,郁启明的还在就行。   郁启明拿出钥匙,开门进屋,屋外昏黄的光线射入厅堂,照亮了一寸地。   郁早早推了推郁启明:“你去开灯。”近乡情怯,郁早早莫名奇妙地不敢往里走了。   郁启明不说话,直接走到墙边,摸索着开了灯,屋子里的灯明显要比外面的那一盏亮很多。   灯亮了了,照得厅堂里空空荡荡的,里头除开两把长条凳以外什么都没有——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郁启明招呼裴致礼进来:“没地方让你坐,先站一站吧,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水。”   郁早早倒是想找把凳子给人坐一坐,只是等走到那两把条凳前,看着那高低不一的几个腿脚,最终郁早早还是放弃了让客人坐一坐的想法。   她哂笑地对走进屋子的裴致礼讲:“真是不好意思,裴哥,我们家实在是……”太穷酸了。   裴致礼不在意这些,他一眼看到的是屋子里的其他东西:“没事,介意我转转吗?”   郁早早:“你随意,随便转,就是楼下没什么东西。”   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墙上就有东西。   东墙上挂着一版没撕完的日历,日历的最新一页早已褪了色,日期停留在很多年前的五月十五号。   西墙上则是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奖状,从头到脚,几乎占据了一整面的墙,只是奖状也褪了色。   红的褪色成了黄,黄的褪色成了白,只有手写的名字依旧还算清晰。   裴致礼认认真真看了,倒也不是所有的奖状都是郁启明一个人的,还有几张是郁早早的,可能是因为数量不多的关系,它们被众星拱月似地贴在了一整面墙的最中央。   郁启明在厨房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电水壶,明明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他买了一把新的放在这里。   行吧,没了就没了。   他关上柜子门,重新走回客厅,结果只看到裴致礼一个人站在墙边,正抬着头看着他的奖状。   “早早呢?”郁启明拍了拍沾了灰的衣袖:“一个人上楼了?”   裴致礼转过头,看到了郁启明额头上也沾了点蛛丝,伸手替他拨了拨。   “没有,出去接陆今安了。”   郁启明往门外看了两眼,隐约看到两个身影在拉拉扯扯的,不方便看,他收回目光,问裴致礼:“要不要上楼去看看?虽然楼上也没什么东西。”   照理来说是应该没有什么东西的。   可是当郁启明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进去的时候,却意外看到了铺叠得整整齐齐的床褥被子。   一整张床,连同上面铺着的东西,全部被一张很大的透明塑料袋子仔仔细细地裹着,像是怕沾了灰。   床头旁的桌子、椅子也都套了带着碎花花纹的罩子,连那一盏旧台灯也被整整齐齐地收在角落,盖着碎花的透明罩。   房间里很干净,没有什么太大的味道,如果仔细闻,甚至还能闻到一点已经不太浓了的茉莉花香。   算不上什么高级的香气,就是超市里打折促销的时候能够买一送一的廉价去味剂的味道。   郁启明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在墙角看到了一盒打开了的香氛。   顿了顿,郁启明走进了房间,他扯开了桌子和椅子上的罩子,摸了摸,没摸到什么灰尘。   “应该是我大姐回来过。”郁启明说:“坐吧,这里干净。”   裴致礼走进了郁启明的房间,他坐到椅子上,说:“我见过这个桌子,还有这盏台灯。”   就是这个角度,照片里还有少年随手放在一旁的笔,以及解了一半的题。   “是的,我应该拍过照给你。”郁启明试着开窗,窗打开了,屋外吹进了一阵冷风,冷风吹动了放在桌角的一本练习册,那是郁启明高中时候的东西了,当时没有收起,就一直放在那里。   裴致礼把它拿了起来,问郁启明:“我能看吗?”   “能,没什么不能看的。”风太大,郁启明又把窗合拢了一点:“你乐意,床底你都能看。”   裴致礼挑了一下眉,既然人都这么受了,他放下手里的练习册,当着郁启明的面直接打开了他书桌的抽屉。   “希望里面没有女生写给你的情书。”   抽屉里也收拾得很干净,整整齐齐摆放的笔,文具,笔记本,还有底下的一些……   裴致礼本来只是在说笑,结果他就真的在里面翻到了几个信封。   裴致礼抬头,看向郁启明。   郁启明也看到了:“这是宋学而放这里的,我本来……,她以为我没发现,放着就放着了,我也就没再动它们。”   裴致礼把那几个信封抽了出来,只是抽出一个角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女孩儿写的情书,这只是几个空了的信封袋。   信封袋是白色的,没什么花纹,只有角落写了几个字。   希望致礼,助学星辰。   郁启明的目光顺着裴致礼的指尖,也落在那一行字上。   上面写了致礼,也写了星辰。   “其实,我一直以为是巧合,可是后来钟遥山告诉我了一些事情。”郁启明望着信封纸袋上刻印着的那个“致礼”,轻声问:“那些事情,是真的吗?”   “是的。”裴致礼把那些信封放到桌面上:“当时本来要冠裴时雪的名字,是我要求用的我的名字,也是我要求把奖学金落点在这里。”   耀华要做慈善,基金会的名字第一个考虑的不可能会是裴致礼,只是当时裴致礼难得显露出强硬,再加上裴时雪说他不想把自己的名字随便滥用,显得没半点格调,所以裴召南才会妥协,用了“致礼”这两个字。   也正是因为用了裴致礼的名字,使得裴召南对这一整个慈善项目失去了兴致,裴致礼才能顺利地把私心落实到了位。   天更黑了,夜幕上挂了星,有风从细开的窗户里吹进屋。   郁启明沉默了很久,才说:“可你没有理由要这么做。”   裴致礼不这么认为:“我有我自己的诉求,郁启明,你不要把我看成真的慈善家。”   他说着,又把那几个信封重新放回原位,然后如同保存一个秘密一般,将抽屉细密地合拢。   冷风吹过郁启明和裴致礼,郁启明刚想开口说点什么,隔壁的屋子突然传来嘭地一声巨响。   两人对视,郁启明反应迅速,直接转身往外走。   ——是郁早早,她推开了房门之后,又直接给关上了。   她显然也看到了自己被打扫过的房间,她阴沉着一张脸说:“这个房间不能住了,我要去别的地方。”   郁满霞看似贴心的举动只带来了适得其反的结果,郁早早并不想接受她的好意,郁早早只觉得……窒息。   郁启明不说话,伸手揽过郁早早肩膀,带着她一起下了楼。   一直走到了屋子外头,郁启明才开口:“不住就不住吧,我订了个民宿。”   郁早早本来脸还阴着,她想着要是郁启明替郁满霞说好话,她就连着郁启明一起拉黑,结果郁启明说他早就订了个民宿。   “你、你什么时候……”郁早早顿了顿,抿了抿嘴,又问:“你……订哪儿了?离这儿远不远?”   郁启明给了身后的陆今安一个眼神,然后回答道:“前几天订的,不远,就在咱们村里,老板是你老同学。”   前几天就订好了的民宿。   郁启明从一开始就考虑到了细节。   一个处处贴心的、面面俱到的、爱她的老弟。   郁早早觉得她要是失去了这个老弟,她能作法诅咒老天爷。   “那你呢?”郁早早吸了吸鼻子又问:“你和裴哥也住民宿不?”   郁启明点头说是,他和裴致礼也住民宿,郁早早这才真切地松了一口气。   关了老房子的灯,这一晚上一行四人住进了郁早早和郁启明老同学开的民宿。   坐落在山脚的屋子,屋外种了一大片的毛竹。   老同学不知道订房间的人是郁启明,见到了客人惊愕得要命,他伸出手直接给了郁启明一拳,说:“你他妈的一口一个老板把我糊弄的,郁启明,心眼子还是够坏啊!”   打完了郁启明,他又转过头,客客气气地朝着郁早早叫了一声早早姐:“好久不见早早姐,您威风一如当年。”   郁早早说:“哟,原来是你小子开的民宿。”   这个破玩意儿小的时候欺负他们没妈,被姐弟两个联合着欺负到了十多岁,郁早早揍他不下十数回。   当年嘴欠的东西现在也人模人样地当了老板,大家都长成了体面的成年人。   当晚老板请客,大家都喝了点酒,郁启明也意思意思咪了一口,一口之后就把酒杯推给了裴致礼,他自己换了杯白水。   大家聊得也很开心,说了说过去,也说了说现在。   老板蛮八卦地问郁启明结婚了没?郁启明说没有,然后指了指裴致礼,说,这是我男朋友。   老板酒意上头,一张脸涨得绯红,他结结巴巴说,行吧,那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   裴致礼拿起酒杯跟对方碰了碰,特别得体地说了句谢谢。   当天酒喝到很晚,睡得晚,第二天起得也晚。   大年三十的天气算不上好,阴天,低温,大风。   郁启明看了看天气预报,今天夜半或许还要下雪。   可是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顶着大风,郁启明和郁早早还是带着裴致礼和陆今安上了山。   山腰里风大,点了好几次烛火都被风吹灭了,气得郁早早指着坟头大骂:“干什么干什么!嫌我们来得少是不是,你再给我摆脸色看看,你信不信我和郁启明以后再也不来了!”   郁早早骂完了,郁启明蹲下身重新试着点了点火烛,点着了。   点了蜡烛,摆了饭菜,又烧了纸钱。   郁早早絮絮叨叨跟爸妈说了很多话,最主要是在夸耀自己的事业,说自己成了能上电视的女明星。   郁启明神色淡淡的,一直笔直地站在那座坟茔前,直到有被野风吹开的火星子落到了草上,他才动了动身体抬起脚踩灭了那点火星。   郁早早说尽兴了,就拍拍裤脚站起身,直接拽着陆今安说要去山顶看看风景,其实就是留了时间给郁启明和裴致礼。   有些话是感情再好的姐弟也不能听的。   等到郁早早走远了,郁启明才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那包烟。   他抽出一根烟,借着火烛点了,火焰烧着了烟草,又被冷风吹灭。   郁启明把烟插在了坟头,讲:“贵的烟,就一根,多了没有。”   风卷过郁启明的衣领,郁启明讲:“今年回来,最主要是想介绍个人给你们认识,他是裴致礼,以前没有机会,现在认识也不晚。”   “剩下也就没什么事情了。以后你和妈管好你们自己就行,不用操心早早和大姐,更不用操心我,我们都过得很好,以后会越来越好。”   那根烟很快燃到了头。   郁启明问裴致礼有什么想说的吗?   裴致礼:“做比说重要,就这样吧。”   郁启明于是俯身,吹灭了蜡烛。   下山之后,天更见阴沉,风也更大。   郁早早问年夜饭可不可以吃火锅,郁启明没有意见,裴致礼也说可以,陆今安就说他去买食材。   郁早早问他:“你不回家了?今天大年三十,吃年夜饭的。”   陆今安说:“不重要。”   郁早早想不出作为一个中国人还能有比过年吃团圆饭更重要的事情。   从山上下来,郁启明浑身被风吹得凉,裴致礼就摁着他去泡了个热水澡。   只是一开始目的纯洁的泡澡发展到了最后又偏离了预定轨道,等到两个人走出房间下到餐厅的时候,火锅的香气都已经飘散在空气里。   今晚老板也要回家,于是只留下了他们四个,只有他们四个反而更好。   郁早早开了个投屏,说要看春晚,郁启明耐着性子看了两个节目,最后觉得还是手机麻将更好玩一点。   玩了两局,手机被裴致礼拿了过去。   郁启明慢吞吞地吃菜,看裴致礼连着点了三次炮。   输光了他赚来的豆子后,裴致礼把手机还了回来,郁启明真心是被气笑了。   裴致礼替他烫了一筷子羊肉做补偿。   昨晚睡得晚,今天哪怕是大年三十裴致礼也没让郁启明熬夜,十点钟一到就被带回了房间摁进了床里让睡觉。   郁启明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看了一会儿坐在床边正在回复手机消息的裴致礼。   “裴哥。”郁启明喊他。   “嗯?”   “今晚,你跟我回家睡好不好?”   裴致礼收起手机看向郁启明。   郁启明抱着被子,轻声讲:“就一个晚上。”   很多年前约定的,如果裴致礼有朝一日来了郁启明家,他们可以挤一挤一起睡郁启明那张床。   那些不能实现了的约定无可奈何只能作废,但是这种如今有了实践机会的约定,再要他放弃,真的是太叫人不甘心。   裴致礼说好。   十一点十五分,郁启明和裴致礼像两个私奔的小情侣,鬼鬼祟祟地溜出了民宿的大门。   夜风凉透了,郁启明的心却莫名是热的。   十一点三十五分,村里有人放了焰火,巨大的焰火映照天际。   十一点四十分,小楼里亮了灯。   十一点五十五分,郁启明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笔记本和文具盒。   十一点五十九分,北风停了,天上落下了一片雪。   天上落下了雪。   裴致礼问他在画什么?   郁启明放下圆规,说在画圆满。   起始时相距越来越远的两个点终究会在圆满的终点再次重叠,从此以后,再也不分离。   “新的一年,男朋友,希望你圆满,也希望我圆满。”   十二点。   雪意铺满人间。   大年初一,天晴。   裴致礼醒的时候,郁启明已经不在身边,他穿好衣服,透过房间的窗看到了屋外莹白的雪。   也看到有人裹着他的外套,正在院子里踩雪。   日光透亮。   他小心翼翼地在雪地里踩出了一个圆。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踩雪的人抬头向他看来,雪太亮,逆着日光,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像是十七岁的少年站在雪里,冲着他挥手,喊了他一声,裴致礼。   时光重叠,昨夜的圆和今日的圆重叠。   “裴致礼!”   二十七岁的郁启明正笑着站在那一个圆满的正中央。   【作者有话说】   本章:【起始时相距越来越远的两个点终究会在圆满的终点再次重叠,从此以后,再也不分离。】 第八十二章 【很安静的一分钟,他看着秒针划过了圆满的一个圈,等到起点与终点终于再次重合】   俱来自于书友:呱呱呱hfegby的书评延伸:像圆规,要用尖头在纸上戳一个点,铅笔才开始画,慢慢线的端点与起点越来越远,直到圆成形,首尾端重合再也不分开。   感谢您给予他们这一份再也不分开的圆满。   * * *   稚嫩混乱,太多不足,感恩太太们的宽容,感恩喜欢感恩批评,希望所有的批评和建议都能化为穆穆良朝以后进步的动力。   后续还有5-8章左右的番外,本来想一鼓作气,可是身体状态实在不允许了,容许我休息几天再补足其余细节。   番外【乔丰年】 第75章 【江南无所有1】乔丰年视角   病房宽阔、空荡,有一扇巨大的菱格窗。   乔丰年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病房里产生了嗡嗡的回响。   病房里像是忘记开暖气,比外面的走廊更冷,乔丰年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他揉着鼻子又看向只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男孩儿:“你不冷吗?”   乔丰年没有等来床沿上那个小孩儿的回答,他等来了他的父亲。   乔简明看到了乔丰年,他很意外,快走了两步抱起乔丰年,问他:“宝贝,你怎么在这里,你……一个人上来的?”   五岁的乔丰年其实已经知道了点羞耻,在家里被爸爸妈妈喊习惯了的宝贝,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可是到了同龄人的面前,还是会冒出一点他自己尚且说不清为什么的难为情——大概是因为他是个男生。   男生不该被叫宝贝。   何况,在他爸爸喊他宝贝的时候,那个一直不搭理他的“弟弟”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乔丰年觉得更难为情了。   他挣扎着要下地:“放我下来爸爸,我只是想上来找一找弟弟,妈妈说你很忙。”   乔简明听到了儿子提起妻子,他的手下意识一松,乔丰年下了地。   乔丰年下了地,他就又凑到那个细瘦的男孩儿面前。   他看到了他两只被纱布包扎起来的手,又看到他在手臂上打点滴,于是就又忍不住跟他说话:“你是受伤了吗?还是感冒了在发烧?我也感冒了,因为忘记戴帽子在冷风里荡了一会儿秋千。”   乔丰年学着他妈妈的样子安慰对方:“你不要担心,乖乖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总之,很快就会好的。”   其实在这个时候,乔丰年对裴致礼除了好奇以外并没有其他任何复杂的情感。   ——如果交集到此为止,无论是乔丰年还是裴致礼,他们的人生应该都会比现在的更加顺遂如意。   可如果交集到此为止,乔丰年想,他的顺遂如意的人生里必然也就不会存在郁启明。   假设没有任何意义,乔丰年的人生里永远不可能没有郁启明。   空阔的病房里,乔丰年的大胆活泼与坐在床沿上小孩儿的沉默阴沉行成了鲜明的对比,乔简明看了只觉得心底愈发沉重。   他伸手摸了摸乔丰年的头,说:“爸爸送你下去好吗?如果你突然消失,会吓坏妈妈的。”   乔丰年说不会的,因为:“我在河马的肚子里留了话,妈妈摁一下河马肚子就知道了。”   河马是乔丰年的玩具,一只可以学习说话的毛绒玩具。   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乔丰年就习惯把它当成自己的“留言板”,他虽然好动、活泼,对这个世界有旺盛的好奇心,但是他很爱妈妈,他知道,在他走出去“探索世界”的时候,要提前告知妈妈。   乔简明讲:“可是这是在医院,不是在家里,这里有很多陌生人,这里没有家里那么安全。”   家里肯定是安全的,只要远离石头和泳池。而乔丰年告诉乔简明:“我不会和陌生人走的,爸爸,我又不傻。”   乔简明的神色让乔丰年觉得可以再努努力:“让我再待一会儿好吗?爸爸,就一会儿。”   乔简明因为儿子的撒娇以及其他的一些原因退让了。   乔丰年于是转过头,又跟“弟弟”说话。   他说自己拿了几个汽车玩具,能够变成汽车人,他蛮热情地邀请对方和他一起玩,   结果乔丰年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对方说话,乔丰年指着小男儿凑到爸爸的耳朵边悄悄问他:“他是不会说话吗?”   乔简明也悄悄回答:“不是的,他只是生病了不爱说话,也有可能是他有点累了所以不想说话,让他再休息一下好吗?”   乔丰年说:“那好吧。”   乔简明重新抱起乔丰年:“爸爸送你下楼。”   乔丰年一手环着乔简明的脖子,然后举起另外一只手跟对方挥了挥,说再见。   男孩儿垂下打量着他们的眼睛,一脸漠然地保持安静。   乔简明叫来了护士看顾着床上的男孩儿,然后抱着乔丰年下楼。   没坐电梯,乔简明选择抱着乔丰年一步一步走下楼。   楼梯间并不明亮,古旧的菱格花窗外是冬日的阴雨,走过了一层,乔丰年听到他爸爸问他:“爸爸忘记问你,你还难受吗?宝贝。”   乔丰年说不难受了:“因为我有乖乖听妈妈和医生的话。”   乔丰年说完,就等着他爸爸夸他真棒,可是他爸爸没有夸他。   他沉默地又往下走了两个台阶,然后把他放了下来。   乔丰年站在上面,而乔简明站在更低一点的位置,他们没能平视,于是乔简明又蹲了下来。   一直到能够和儿子平视了,乔简明才开口问他:“……那妈妈呢?”   乔丰年没听懂:“什么?”   “妈妈……她难受吗?”   乔丰年想了想,说:“妈妈没有生病,她没有对我说她难受,但是她哭过两次,就两次。”   乔简明又沉默了很久,久到乔丰年催促他:“爸爸,我们快点下楼吧。”   乔简明没动,他伸出手又摸了一下乔丰年的头,说:“宝贝,爸爸跟你商量一个事情。”   他们家一向是这样的,爸爸也好,妈妈也好,如果事情想要获得乔丰年的允许,就会跟他“商量”一下,虽然乔丰年才五岁,但是他收获着父母巨大的爱与尊重,所以他说:“好的爸爸,你说吧。”   乔简明说:“爸爸想把刚才那个弟弟接到家里,宝贝,你觉得怎么样?”   乔丰年很疑惑:“那他不回自己家了吗?”   乔简明说:“是的,他不回自己家了。”   “那他的爸爸妈妈不会想他吗?”乔丰年又问:“他呢?他不会想爸爸妈妈吗?”   乔简明沉默了一会儿,讲:“我不确定,宝贝。”   乔丰年牵住乔简明的手,他不太在意“弟弟”,他其实更在乎妈妈,所以他说:“好的,不过爸爸,你再跟妈妈商量一下吧,毕竟她才是我们家的——”乔丰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四个字:“一家之主。”   乔简明笑了笑,他说:“……好的,好的,我会的。”   冬日冷冽的阴雨停滞不到十二个钟头,它重新在云层汇聚,然后变成了一场鹅毛大雪落下人间。   乔丰年坐在病床上吃着巧克力味的蛋糕,他听到客厅里父母断断续续在说话。   他吃了一口蛋糕,站起身,走到门口。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爸爸妈妈。   他年纪小,形容不出这一种感受,他只知道,他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伤心,爸爸又这么窘迫为难。   他站在窗口,对他妈妈说:“……虽然没办法找到证据,但是,我倾向于是裴召南做的,她不喜欢这个孩子。”   而他的妈妈竭力克制颤抖,缓缓坐到了沙发里,过了很久,她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开口:“我不愿意。”   那其实甚至算不上是一场争吵,彼此克制的情绪、压低的嗓音,痛苦的情绪比愤怒更多。   可这的确依旧是一场争吵,各执己见,绝不后退,包裹着爱情的糖霜,其间的实质却是名为背叛的鹤顶红。   乔丰年在吃完一整个蛋糕后甚至听到了妈妈颤抖地说离婚——什么是离婚?   五岁的小孩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东西正在破裂。   大雪下了一整夜,乔丰年在第二天看到了被雪铺满的世界,他也看到了肩并肩站着的对着他微笑的父母,他们亲昵地拥抱了他,跟他说早安。   一切都被大雪掩盖——世界是大人的,和小孩无关。   在雪融化的前一天,乔丰年预备要出院了。   在出院前,他又见到了那个男孩儿——乔丰年已经变得健康,可是他还在咳嗽发烧,听说他昨晚又发了一晚上的高烧。   乔丰年看着他有些红肿的眼睛,没忍住问他:“你生了什么病,怎么还没有好,是因为没有好好吃药吗?还是因为你爸爸妈妈没有来陪你?”   男孩儿还是哑巴一样不开口,可他眼睛上的红肿让乔丰年猜他昨晚上一定一个人偷偷哭了很久。   或许是提到了他的爸爸妈妈,他终于给了点反应,他用挂着点滴的手扶正了自己带着的口罩,然后一个字一个字蹦着对他说:“你、很、吵。”   男孩儿的声音很轻,很哑,像是一整个喉咙都是肿的,说不出话。   乔丰年费了点劲才听懂他在说什么,听懂了,乔丰年就觉得不太开心。   他说他吵?   明明是他一直不说话!   乔丰年当即就抬起头对乔简明说:“我可能不欢迎他来我们家。”是的,绝对的!不欢迎!   而乔简明摸了摸乔丰年的头,凑到乔丰年的耳朵边,轻声回答了乔丰年之前的问题:“他…不小心掉进了泳池里,冬天的泳池很冷,所以他的感冒比你更严重一点,要在医院再多挂几天点滴、也要再多吃几天药。”   乔简明刻意没提对方的爸爸妈妈。   好吧,乔丰年想,掉进泳池?听上去有点笨。   但……但也有点可怜。   ——可还是不欢迎。   乔丰年很快就想走了,男孩儿的病房对他来说太冷也太无趣,没有玩具,没有绘本,男孩儿也太像一个哑巴——虽然他不是。   男孩儿挂完了点滴就坐到窗口看外面,并没有想和乔丰年一起玩的意思,但是乔简明鼓励乔丰年再多和他说说话——乔丰年勉强答应了。   男孩儿坐到了窗口,乔丰年也就跟着一起坐到了窗口。   落地窗正对着医院的停车场,停车场上寥寥无几几辆车,全部被雪覆盖。   乔丰年耐着最后的性子问他是不是想出去玩雪?   小男孩儿隔了一会儿才说,不是。   乔丰年问他:“那你在看什么?”   男孩儿又不说话了。   乔丰年觉得自己真的一点也不喜欢他。   回家的路上,乔丰年听到爸爸说他叫裴致礼。他是在一周前不小心掉进了结冰的泳池,将近十五分钟后才有人发现。   十五分钟是多久?乔丰年还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对于小孩来说,那大概是很久很久很久。   “他会游泳吗?”   “……他不会。”   “那他好厉害,没有被淹死,是因为他套着游泳圈吗?”   “不是,是因为他抓着一根绳子。”   “那根绳子是不是割伤了他的手?。”   是的,乔简明回答乔丰年,绳子割伤了他的手。   松开会淹死,所以只能紧紧抓着那根绳子,他坚持过了十五分钟,他活了下来。   反复的高烧和肺炎,一个人住的病房,没有爸爸妈妈,他甚至不愿意开口说话。   或许,是因为在进入医院前他喊了太多的救命?   乔丰年不知道,他再次觉得“弟弟”好像很可怜。   回家的路在记忆里变得很遥远,乔丰年趴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暖的,热的、最安全的怀抱。   这一年的年终在雪意中落幕。   总结归纳这一年的收获,或许也只有愚蠢的五岁的乔丰年,以及愚蠢又可怜的五岁的裴致礼。   愚蠢尚未结束,可怜亦未停止,事物的发展不以小孩儿的意志为转移。   乔丰年六岁,他的爸爸妈妈开始频繁地发生争执,一开始是因为“弟弟”,发展到了后期,已经不单单只是因为“弟弟”。   春天到来之后,再没有一场大雪可以掩盖他们的裂痕,即便大人并不愿意,但乔丰年还是清晰地看到了这个裂痕。   裂痕不会被弥补,裂痕只会越来越深。   平静的争执,激烈的争执,有道理的争执,没有道理的争执。   幸福摇摇欲坠,乔丰年开始期待某一天的早上能够得到父母如往日一般异口同声的早安,但是期待永远落空。   乔丰年一直等到春天结束也没等来早安。   没等来早安,也没等来“弟弟”。   春天之后,乔丰年被送到了外公外婆的身边。   乔丰年七岁,开始对爱情和婚姻有了自己浅薄、单一的理解。   妈妈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把属于他们全家人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拿剪刀剪碎,又会在全部剪碎之后,重新把所有的照片完整打印,归置原位。   乔丰年查看过那些照片,它们和之前的没有多少差别,照片上人和人的笑容、人和人的拥抱、人与人的感情早早就被定格——只是照片不是那张照片了。   他的爸爸妈妈依旧没有离婚,他们互相对峙,寸步不让,妈妈问乔丰年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生活,乔丰年说愿意,妈妈摸了摸他的头,夸他乖宝贝。   可乔简明不愿意。   他说他依旧爱妻子,他不愿意失去她。   那一年,乔丰年在外公家等来了第一场雪。   而乔简明在妻子和裴致礼之间,终于还是选择了妻子,放弃了裴致礼。   这一年,大雪落满了一整个南方。   乔丰年在外公的书房里写大字,老式的花窗外,正对着一棵遒劲的腊梅。   他一笔一划写:   【江南无所有。】   窗外的雪盖住了腊梅的花枝,他的妈妈一个人拢着厚重的毛衣缓步走过树底。   【聊赠一枝春。】   乔丰年八岁,再一次见到了裴致礼。   春末夏初,腊梅变成一棵浓绿乏味不开花的老树,裴致礼站在苏宅的门口,乔丰年隔着一扇玻璃窗同他对视。   他还是瘦,但是看上去长高了很多——几乎已经和他差不多高。   同时,乔丰年惊异地发现,他们长得很像,尤其上半张脸,从眉骨到鼻尖,侧脸的弧度几乎一模一样。   可他姓裴,他叫裴致礼,他应该和裴时雪长得一样,而不是和他乔丰年。   裴时雪才是他的哥哥,乔丰年不是。   他永远都不会是他的哥哥。   【作者有话说】   可续接正文74章。   * * *   想免费的,但不知道怎么才能设成免费,对不起我真的太蠢了QAQ。   以后想想办法,一定会给大家免费补一章回来。   然后,不好意思最近太忙了,这周我来得及的话会补一章正文的。   最近各种病毒来袭,读者太太们记得要保护好自己,去医院一定一定一定要戴口罩【……】 第0081章 【江南无所有2】乔丰年视角   乔丰年接到电话的时候,脑子里是一团浆糊。   乔简明刚拿了大项目,身先士卒,跟着几个干部一起去了非洲,乔简明一走,苏照春又一向不多管,乔丰年一下子恢复到了绝对的自由。   沉寂好几个月的乔公子重回夜场,顺理应当地被几个狐朋狗友搭住了肩膀借口灌酒。   红的、白的、甜的、辣的,喝到差不多顶了,又不知道从哪里被推过来一个漂亮的姑娘,姑娘挺热情的,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贴,放在以前,乔丰年也不至于这么没品,一把就给人推开,怎么都得给姑娘留点面子。   可能大概还是喝多了酒,他嫌烦,少爷脾气上来了,直接就冲着人喊滚。   夜店酒吧的舞曲鼓点咚咚咚地响,敲得乔丰年脑子里那根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直挺挺扯着的弦马上就要断。   但还没断,就生拉硬扯,紧紧绷着。   乔丰年闭着眼,手扶着眼,一旁朋友见他落单,凑过来问他怎么了,不喜欢?还嫌不好看呢?电影学院的校花了。   乔丰年皱起眉头推开人。   校什么花,一个电影学院能有八百个校花。   仔细算算,乔丰年是空窗了快一年了,一年,蛮长的一段时间了,能空窗一年,乔丰年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是过了那个少年冲动的劲儿,所以,他现在对这个东西、对任何人都提不起任何兴致。   不想亲,不想抱,不想哄,也不想做。   他就想一个人躺着,想点天马行空的事情——这一年他就是这么稀里糊涂过来的。   朋友又给乔丰年拿了杯酒,说:“行了,知道你抑郁,抑郁就喝酒。”   乔丰年接过了酒,他睁开眼,看到了不远处夜店垂挂的水晶灯。   他愣愣看了一会儿,缓慢回神。   一口把酒蒙了,乔丰年伸手拍了一下朋友的肩膀:“喂,你说……”   朋友凑过来:“什么?什么漂亮麻雀?什么东西,大声点,我听不见!”   乔丰年提高嗓子吼:“喝你的吧,我走了!”   朋友一脸懵:“唉,对我生什么气啊乔丰年,我又不是裴致礼。”   很好。乔丰年想,听到这个名字,他更生气了。   初夏的街头夜风还带着凉意,乔丰年走出夜店,一个人晃荡到了街边。   绕着江畔走了几百米路,他找了个长椅坐下,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烟。   等到要点了,突然又想起来上次——九个月前的跟人见面的时候,对方闻到了那点烟味,微微往后退了两步的场景。   乔丰年咬着烟,开合着打火机,觉得这小孩儿真的挺装的,裴致礼不也抽烟吗?怎么就能跟他亲亲热热凑一起说话吃饭呢?   哦,可能是因为,他拿的奖学金是用裴致礼的名字设的,所以他眼瞎,觉得裴致礼那个东西是个好人。   眼瞎!纯眼瞎!   乔丰年烦躁地反复拨弄打火机。   点着的这一抹火焰像是倒映在江水里混沌晃荡的灯火。   乔丰年听到自己的心脏被火焰炙烤的声响。   啪嗒一声,打火机重新合拢,火焰熄灭,只剩下他那一颗半焦不焦的心,被一个不知名的人提着,在夜空里晃荡。   ——其实……   乔丰年想,倒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他年纪还小。还小。   一个小孩儿,懂什么好的坏的人?   乔丰年在心里缓缓收回眼瞎这两个酸字,咬了咬没点的烟蒂,缓缓靠倒在长椅。   夏日的夜空明亮,点缀着细闪的星。   乔丰年想,小孩儿叫什么名字来着?什么、什么星?   什么星?   名字都没记住,就天天脑子里晃荡他那张脸。   九个月了,   ……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晃荡干净。   烦人。   乔丰年闭了闭眼,又睁开。   不过好在那根弦还在,没断。   本来就不该这么留心记住的,就像是他的名字一样。   可偏偏记住了。   记得还挺牢的。   从第一眼,到第二眼,到第三眼。   找不出非要记住的理由,想来想去,那么就只剩下“裴致礼”这一个理由了。   因为是裴致礼选中的小孩儿,因为裴致礼一看到他就心情好,所以乔丰年不得不记住他,毕竟乔丰年一向见不得裴致礼心情好。   所以,才会在九个月前无意中碰到他们俩个的时候,这样怒火中烧——   乔丰年知道自己有点醉了。   不然他不会看到天上有一颗过于明亮的星在有规律地闪烁。   他其实不该趁着裴致礼不在欺负那个小孩儿。   对着他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好笑的话,好像正在演一个烂透了的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典型反派。   还给他甩名片。   艹,乔丰年想到这里,都能把自己气笑。   ——是真的能气笑。   隔着那么久的时间,还是能把自己气笑。   他都能察觉到那个小孩儿看他的时候,那一种因为不知前因后果而冒出来的、带着几分茫然的莫名其妙。   ——乔丰年,你像个小丑。   ——不对,你就是个小丑。   乔丰年,他压根不认识你,在他的记忆里,根本就不存在你这么一个人,你们之前是见过几次,那又怎样?   说过话吗?互相介绍过吗?   他正眼看过你吗?   你是陌生人。   是完全不需要在意的、不需要费心思留意的陌生人。   夏夜的星辰闪烁,乔丰年缓缓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今年夏天再遇到,该要好好做个自我介绍。   别再说那些奇奇怪怪、莫名其妙、毫无礼貌的话了。   乔丰年一个人在江畔坐到凌晨一点。   酒意散了大半才回家睡觉。   八点。   天光大亮。   乔丰年听到了枕头里叮铃咚隆响的电话。   他脑子一团混沌,闭着眼睛摸索到了手机。   本来是想直接掐断电话,然后关机的,但是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地,他接通了电话。   他开了免提,用带着几分起床气的声音对着对面的人说:“说话。”   声音大概有点太凶了。   所以对方静默了很久才开口说话。   少年的声线有几分被风吹散的模糊,带着些沙哑。   他说:“乔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我是郁启明。”   乔丰年豁然睁大了眼睛。   他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人生不该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回响。   ——天上的星星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丰年在江面上看到了坠落的流星。   不对,不对。   不是坠落的流星。   是一直挂在星空的。   “——我是郁启明。”   乔丰年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是启明星。   【作者有话说】   什么是一见钟情。 第0083章 【江南无所有3】乔丰年视角   午夜十一点零九分,乔丰年坐在这一座小城要价最贵的星级酒店的要价最贵的那一间套房,手里装模作样端了一杯五十二度的烧酒,陪着一个即将高考的漂亮男孩儿,解导数题。   ——乔丰年诚心实意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驴踢了。   放下装模作样的酒杯,乔丰年看了两眼低头做题的少年。   少年专心致志,低着头的那一张侧脸被灯光细致地刻上他身后的墙壁,从眉骨到鼻尖,精细到堪比工笔。   又看了两眼,乔丰年揉了一下眼皮,站起身。   一个人在酒店的套房里无所事事地转了两圈,乔丰年选择给几个平时玩得比较好的狐朋狗友发骚扰信息,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这个时间点,没一个有空回的。   退出聊天界面又去刷了刷朋友圈,看到了本该属于他的、五光十色、丰富多彩的十里洋场夜生活。   乔丰年收起手机,看向落地窗外的夜景。   小城的夜景灯火并不辉煌,也并不热闹,稀稀落落零零散散地四散在夜色里,甚至还没有夜幕里的群星璀璨。   如果真的安静倒也还好,偏偏穿过小城那一列列火车的动静却很大。   列车破开夜色,顺着铁轨铺设的路线行进,偶有几班火车并不在小城停驻,以极快的速度疾驰向不知名的远方。   ——乔丰年觉得吵。   很吵。   小城越是安静,这些火车的动静就越是大。   于是乔丰年开始挑剔地觉得这个酒店少年选得不好,虽然它是最贵的,虽然它离学校离医院都近,但是这里火车的动静太大,闹腾得人心完全静不下来。   当然,可能静不下心的人只有他,但是,乔丰年想,没有人在亲眼目睹那些东西,那些足够有冲击力,足够令人作呕的事情之后能这么快地静下心来。   乔丰年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儿。   伸手捋了一把头发,乔丰年强迫自己不去想。   可是刚才那一列火车碾着他的心脏往城外开,乔丰年觉得自己的胸口难受,他在客厅又兜兜转转了一圈,抽了一根烟,然后重新转过头,走回到了套间的书房里。   “郁启明。”乔丰年坐到书桌旁的沙发里,问认真做了一个多小时题目的少年:“你饿不饿?”   漂亮的少年右手吊着石膏,左手握笔,本来一直在解题,听到了男人的问话,他就抬起头。   他抬起了头,他身后那道过分漂亮的影子也就抬起了头。   少年细碎的额发垂在秀致的眉眼,他生了两笔弧度极曼妙的眉,像赵孟頫的字,却比赵孟頫的字更浓瘦合宜、更得体。   他又有一双既暖又凉的眼,只是眼神很正,此时此刻正直视着乔丰年。   乔丰年被少年看得有点想移开眼睛。   然而少年却并没有半点其他的意思,他只是微笑着、客气地对他说了句:“谢谢乔先生,我不饿。”   乔丰年哂笑着说了个:“……哦。”   而说完了话的郁启明重新握起笔,低头开始继续解题。   乔丰年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   无事可做,他拿出手机开了把麻将,瘾头大,技术差,输了三圈,乔丰年就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还不如看人有意思。   可一直盯着人看又不好,乔丰年再次选择看墙壁那道光影,只是看久了,目光就不知不觉重新回到了少年身上。   从他身上那条洗得发白的短袖,到他过到耳的浓黑色的头发。   流畅的肩颈线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感,薄薄的、平直的肩膀,还能让乔丰年清晰记得白天的时候,他把头抵在医院墙壁上的场景。   背脊的骨骼连同一对料峭凸起的蝴蝶骨,少年人用近似蜷缩的姿势用额头抵住白墙。   他看起来像是要被痛苦压垮了。   然而他没有,他只给自己了十分钟时间去痛苦,时间到了,他又重新收拾好了情绪。   他甚至再一次对乔丰年说:“抱歉乔先生,向您借的这八十万我可能一时还不出来,但是请您相信,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绝对不会——”   八十万。   乔丰年想,八十万而已,郁启明当然能还上。   他还不上,也有其他人能替他还上。   于是乔丰年笑着对郁启明讲:“可我不要你还钱。”   少年人懵懂地看向他。   那点懵懂可真好。   他还什么都不懂。   他竟然还什么都不懂。   乔丰年觉得不可思议,可想了想,又觉得情有可原。   喜欢嘛,不舍得嘛,害怕嘛,小心翼翼嘛。   想着,时间有的是,大不了慢慢来嘛。   乔丰年嗤之以鼻。   小心翼翼个屁!   ——乔丰年小心翼翼地把目光从少年的脊背跃到少年的手腕。   他左手的手腕上生了一颗痣,就生在腕骨的正下方,乔丰年是才看到这一颗痣,不浓,不显眼。   没看到的时候就是没看到,看到了就忽视不了了。   它又偏偏长在那一抹皮肉弧度的正中央。   这一颗痣就这样,随着他写字时的动作也在乔丰年的眼睛里细微地晃荡。   乔丰年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郁启明练习左手写字还不太久,所以他写字的速度并不快,只是他显然很有耐心,也很有条理,并不因为写字速度跟不上他的思维而自乱阵脚。   做完了一张试卷,他放下笔,挺直背脊,检查了一下笔迹,然后合拢了试卷,侧身看向乔丰年。   乔丰年和少年对视。   少年眼角微弯,他说:“乔先生可以先休息,不用陪我。”   乔丰年说:“唔……其实,能不能不要叫我乔先生。”硬生生被喊老了一个辈分。   少年听到了,他垂了垂眼睫,浓密的睫毛瞬然化作一片墨灰色的薄雾蝴蝶歇在他的脸颊。   很快,他又重新抬眼,薄雾消散,他抿起一点并不显眼的笑,从唇角,到眼角。   带着浅淡笑意的少年说:“好,那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乔丰年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少年又抿了一下唇,他看着乔丰年,说:“……知道的。”   乔丰年也觉得自己的名字怎么都称得上好记,聪明人没道理不记得。   他连看过一眼的电话号码都能记住,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他的名字。   所以,乔丰年说:“叫名字就行。”   少年听到要让叫名字,直接露出了一个很有点为难的表情。   “乔丰年三个字很难喊出口吗?”乔丰年站起身,走到少年的旁边。   他拿起犹且带着少年体温的那一支签字笔,随手在一旁草稿纸的间隙写下他的名字,特意用的赵体。   乔   丰   年   他看向少年,无声地催促他喊一声。   少年人垂着眼睛,看着卧在纸上行云流水的三个字。   他启唇,嗓音平缓,清朗雅正地读出了这三个字:“乔、丰、年。”   他不是在喊乔丰年的名字,他只是在读那三个字。   乔丰年握着笔的手指微顿,签字笔在他的指尖转了一个圈,他靠在桌角,再次看向郁启明。   郁启明也正好在看他。   他们又一次对视。   郁启明那双既暖又凉的眼里倒映着一整个乔丰年。   他眼角和唇角犹且带着弯弯的弧度,他望着他,这次喊了他的名字。   他喊他:“乔丰年。”   疾驰的火车又来了。   小城很安静。   只有火车的声响。   乔丰年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什么是心动   番外【其他切片】 第0089章 番外·细碎切片   【是一些时间线混乱的小切片,没有任何前后逻辑,可看可不看,不是必须看,误入看到提醒可以马上退出哦】   冬日天晴,日光透过蓝灰调的玻璃,落进耀华集团第三十二层的会议室。   裴致礼偏过头给自己点了烟,青色的烟雾飘浮在日光里,他收起打火机,抬眼问瘫软在椅子里的李昶岸。   “想好了吗?”   李昶岸僵硬着背脊,一张脸看上去倒依然还有几分镇定,只是放在会议桌底下的、交叠着相握的手却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从今天早上在集团会议上看到裴邶风开始,他就知道一切完了。   从裴召南想要从老厂房入手整治这个儿子,到平川的这一场“意外的车祸”,李昶岸不是后悔给裴召南当狗,他是后悔一时心软,想要给郁启明一个出路。   从出了车祸到现在,从裴致礼带着郁启明和李博鸣回春山耀华起,李昶岸甚至都没有办法知道自己儿子目前的具体情况,是死了还是活着?   “不说话,那就是已经想好了。”裴致礼语气平静:“李博鸣是个不错的孩子,很聪明,很优秀。”   李昶岸猛然瞪大眼睛。   “可惜了。”裴致礼一边说可惜,一边伸手拿过手机,拨出电话。   电话接通,裴致礼开口:“李博鸣的情况——”   “——裴总!裴总!等等,小孩的事情,我以为——”   “不乐观的话,”裴致礼冷眼看着李昶岸,轻轻弹了一下烟灰,自顾自讲:“就放弃吧。”   “不——不,我想好了,我作证,我愿意作证!”   冷风吹过巨大的阴云,阴云遮住了盛大的日光。   裴致礼站在那一片晦暗的阴云底下,由衷觉得这一切无趣。   胆大包天、胆大妄为的人也依旧有软肋——儿子。   挂断电话,裴致礼吐出最后一口烟,他自嘲地又笑了一声,伸手,直接把烟蒂摁灭在李昶岸的手背。   血肉混着烟灰,李昶岸却死死咬着牙,一动不敢动。   “只要你配合,”裴致礼起身,扣起西装:“他会没事的。”   * * *   郁早早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抬起头,对着镜子撕下了额头上已经被水泡湿了的创口贴。   眉骨上的伤口皮肉发白,郁早早低下头,重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新的,拆开,贴上。   休息室外的黄杨树被冬日的冷风吹得发蔫,郁早早对着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包,拿出手机给陆今安发了一条信息。   陆今安直接回了一个电话。   “结束了?”陆今安问她:“情况还好吗?”   郁早早一边推门走出休息室,一边讲:“还行,就还是焦虑,不过他说情况有改善,减了一个药。”   不远处有身材高大的男医生朝着她走来,郁早早下意识用背脊贴住了墙。   对方一无所觉,翻看着手里的病例。   郁早早舔了一下唇角,平复了一下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她对陆今安说:“今晚约吗?”   电话那头的陆今安沉默了两秒,然后讲:“好。”   郁早早说:“行了,那晚上见,挂了。”   * * *   浴室门被哐当一声合上,裴致礼站在狭窄的小旅馆的淋浴间里,转过头看向那扇被郁启明合拢的门。   他尚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不到两分钟,那一扇浴室的门又突然被人哐当一声拉开。   郁启明抿着嘴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裴致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郁启明问他:“你躲什么?”   裴致礼说:“我不清楚你——”   郁启明伸出手,直接一把掐住了裴致礼的脸。   他近乎蛮横地把裴致礼的脸抬了起来:“裴致礼,你这辈子活到三十岁,险些死了几次?”   郁启明太用力,他抬起了的裴致礼的下颌和脖颈几乎牵连出了一道锋利笔直的、紧绷的线,裴致礼的腰腿还带着几分酸软,被人毫无预备地猛地一提,就几乎站不稳。   站不稳了,就往后靠。   他跌咧着靠倒在背后的墙面。   冷的、冰的瓷砖,贴着他温热的皮肉。   郁启明一步不肯让他退:“回答我。”   裴致礼盯着郁启明,给出答案:“两次。”   郁启明摁住他的下颌,把他整个人抵在冰凉的瓷砖墙面上,他追问:“哪两次?”   “……一次我跟你提过的,你不记得了吗?”裴致礼伸出手,试图碰触郁启明的眉眼。   郁启明空出一只手一把打开了裴致礼试图触碰他的那只手。   “别碰我。”他说。   郁启明的神情带着一股近乎倔强的、不讲道理的脆弱,他就那样,委屈极了地对裴致礼说:“你别碰我!”   裴致礼整个人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沙哑着声音低声问他:“怎么了?是又我惹你生气了吗?郁启明,是不是我哪里又冒犯到了你?”   郁启明说:“对!”   他把额头轻轻抵在裴致礼的肩膀上,隔着许久,才低低地又说了一次:“对,你冒犯到了我。”   裴致礼不敢说话。   郁启明深呼吸了一次,又深呼吸了一次,他试图平复心情,可是耳膜旁鼓噪的心跳声没有办法停止,它们如同一阵又一阵的雷鸣,炸响在郁启明的耳畔。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提到了性向,很有趣,参与一下:   郁启明:直男微双【……】←先后被白月光和红玫瑰和再见白月光掰弯的直男   裴致礼:星性恋。   郁早早:异性恋→四爱。   陆今安:异性恋→配合郁早早。   裴时雪:同性恋。   傅清和1/2:同性恋/泛性恋→走火入魔雪性恋。   乔丰年:异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