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出再见   作者:陈在舟   文案:   内热外更热话唠攻×迟钝拧巴渴爱受   赵观棋×周景池   -   周景池精挑细选,终于在黄历上看到个好日子,准备在自己24岁生日当天零点准时自杀   对着奄奄一息跳动的烛火,他虔诚许愿:“我希望…”   遗愿没许完,不死心的“午夜凶铃”却一刻不消停   死到临头更是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   毅力非常,吵得他无法下手   打开门,居然是个半夜找儿子的疯子   -   母胎solo的赵观棋向来对一见钟情深信不疑,果不其然,苦苦求了二十余年终于显化成真——   *好消息:在月池镇的第一晚,他就遇见了一个帅得惊天地泣鬼神,有着一双勾人异瞳的漂亮男人。   *坏消息:这位哥是个随时可能去死的狠主。   天崩开局下,只有五分之一辈子人生经验的赵观棋可谓殚精竭虑,没事找事。   -   <两个笨笨的人,爱来爱去的故事>   双箭头双箭头双箭头!   一句话简介:我想去死,可三个月后,是你生日   标签:救赎,一见钟情,年下,HE,快乐小狗迟钝小猫 第1章 “午夜凶铃”   周景池坐在饭桌前,插在面包上的生日蜡烛快要燃尽。   鲜红的蜡液滴落下来,在面包的表皮上晕成一小片血色汪洋。   涣散的目光好像很难聚焦到任何一件东西上,无论是那碗第一次自己亲手做的长寿面,还是一个月前蛋糕店外走运捡到的蜡烛。   没开灯,烛光照得他有些惨淡羸弱,姣好的面容难掩疲惫。   桌上拿来充当时钟的手机屏幕上,时间已经来到23:57。   周景池的目光终于费力地挪到手边的瓶身上,还有三分钟,他就能彻底解脱了。   答应自己活到24岁,他也算满打满算做到了。   还剩三分钟,可以开始许愿了。   周景池盯着蜡烛,双手合十,像抵达耶路撒冷的信徒般虔诚闭上双眼。   我希望——   “嗡——嗡——”   手机的时钟画面陡然转为来电显示。   突然增强的屏幕白光带着索命般铃声,一刻不消停闪着忙于许遗愿的周景池。   怎么死也不让人好好死。   周景池没好气地按断,振动与铃声瞬间销声匿迹。   黑沉沉的屋子独留喑哑的烛光摇曳,他却只挂心被打断的愿望还会不会实现。   重新闭上双眼,刚默念了一句话,桌上的手机又不知死活地叫起来。   还让不让人死了?!   周景池本就气得慌,一把抓过手机,狠狠摁下接通键。   那边的人很快说话:“你好,请问是周景池吗?”   忽然被点名的周景池更气了,诈骗电话非得现在打吗,他看起来像是什么有钱人吗。   他愤愤回答:“没钱,没兴趣,也没时间,忙着去死,再见。”   然后迅速挂断拉黑一条龙服务。   看着消停会儿的手机,他又蓦然觉得有点不礼貌,换作以前,他总得要听完那头一阵滔滔不绝的推销或骗局,随即估摸着自己的语气,好声好气说‘抱歉,还是算了吧’。最后再带着伤害了一个打工人的负罪感悄然挂断。   目光踌躇一瞬,周景池一转头看见那瓶药剂,又理直气壮安慰自己——   命都快没了还纠结什么礼不礼貌。   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跳到23:59,他不能再分心了。   拍了拍自己脸颊,清醒些之后,他郑重其事地将那瓶药剂摆到自己面前。   没关好的窗透进一丝丝夏夜的风,万籁俱寂间,只剩烛火的微微跳动,和深呼吸着默默读秒的周景池。   还剩最后不到六十秒。   他胸下的心脏远比风下的烛火跳动得剧烈。   没等他死,也没等他紧张到死,屏幕上跳动着的秒数又变成一串陌生号码。   “?”   被屡屡打断,周景池咻地一下伸手抓过手机,这才发现两个号码居然是同个属地。   行,还他妈是团伙作案。   但这显然和急着去世的他毫无关系,最后一丝耐心也被耗去,周景池怒按挂断,旋即飞速返回时钟页面。   手还没离开机身,一则电话又阴魂不散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没等他气冲冲再次挂断,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一阵微不可查的、等待电话接通时候才会有的规则嘟嘟声。   四周都太安静,那种嘟嘟声几乎要从门后闯进耳膜。   家门口的午夜凶铃?   周景池脑子里突兀地蹦出个恐怖词汇,周遭的全黑环境和一直高歌的铃声,毫无征兆烘托出一种惊悚片开头的骇人氛围,好死不死还撞上自己正要自杀的时候。   明明刚才也没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啊......   莫不是来提前索命?   一番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下,周景池成功吓到自己,颤巍巍收回手,整个人连手带脚地蜷起来,靠着椅背警觉地缩到身下的小椅子上。   眼睁睁看着左上角的时间超过自己精挑细选的良辰吉时,也愣是没敢接电话。   他是不怕死,但没说不怕鬼啊!   注意力不停流转在惊声尖叫的手机,以及门外毫不消停的嘟嘟声之间。   好一阵儿之后,吱哇乱叫的手机总算消停,周景池可算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庆幸没被鬼逮住,门外突然传来来回踱步的刺啦声。   刚放下半只脚,来不及调整别扭的姿势,他只能警觉地侧耳倾听,门口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躁。   就差破门而入。   周景池霎那间脑子里开始闪过自己看过的所有灭门惨案,一般就是这样打电话引诱,再进屋,一把刀子捅死被害人。   只不过他家里只有一个人,所以只能灭他。   咽了咽口水,周景池好容易才鼓起胆子,放下另一只脚,光着脚蹑手蹑脚向门口走去。   屋子很小,从餐桌走到门口就两三步,老式防盗门的猫眼早就坏掉,他只能轻轻将耳朵覆上去。   刚贴上冰凉的铁门,还未来得及细细窥听,门突然被大力拍打起来,刺耳急促的声音瞬间响起,震得周景池感觉被隔着门扇了一巴掌。   猝然而起的巨响和震感使他下意识弹了出去,跌坐在沁凉的地上。   简直是连门带人一起捶飞。   “咚咚咚——”   剧烈蛮横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伴随着门外人的呼喊:“有人吗?”   “周先生!!!”   “周景池?”   “喂——你在家吗?!”   扯着嗓子指名道姓的呼喊,一门之隔的周景池抓着手机,心脏快要蹦出来。   隔壁邻居的灯光先他一步,望着厨房对面亮起的灯,害怕死前还得被这个癫子连累着一起挨骂,周景池心一横,拨开快要坚持不住的插销,反手把门外的人拉了进来。   反正都要死,被捅死说不定比喝药来得痛快。   门外的男人也是始料未及,突然张开来的门毫无预兆地伸出一只手,二话不说把他狠狠往里拽。   随后一个完美的弧度把他揽到身后,另一只手关门上锁,一气呵成,成功在隔壁骂街声响起之前将一切吵闹统统按下。   隔壁邻居打开门的声音在两两沉寂中异常清晰,被拉进门的男人刚想说些什么,嘴上就毫不客气捂上一只手。   “不想找骂就闭嘴。”周景池压着声音警告。   但矮了一头的身高毫无威慑力。   男人也识趣,乖乖噤声,黑暗中徒留喷薄在周景池指间的热气。   周景池还忙着侧耳听着隔壁那个经常骂人大妈的动静,另一个人却开始大摇大摆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起这个炸毛的胆小鬼。   好香。   正当思索着是什么香味的护手霜时,周景池已经转过头盯着面前这个一个劲儿嗅自己手的拍门狂魔。   还未等对面人反应过来,周景池匆匆拿下手,后知后觉拉开安全距离。   快靠到墙壁,才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你大半夜的要干什么?”   “我先回答哪个?”   周景池无语:“一起。”   “我叫赵观棋。”   “名字是我打听来的,电话也是。”   “找你看监控。”   面前高挑硬朗的男人一改捶门的气势,乖乖地一一作答。   见周景池还靠着墙呈一副警戒的姿势,赵观棋噙着善意的笑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撞到椅背才停住。   回头瞧见桌上的蜡烛和一碗看起来晾了半天的面,又才注意到蜡烛下的面包,和面条上用胡萝卜刻得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   赵观棋笑意更深,“过生日呢?”   “生日快乐。”   一句莫名其妙的祝福从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嘴里说出来。   莫名其妙。   但他还是问:“什么监控。”   赵观棋回答:“就是清水河农家乐周边的监控,他们说你是老板。”   “?”周景池又问:“谁给你说的。”   “就晚上坐在楼下乘凉的那几个婆婆啊。”   “......”   周景池一脸黑线,心道等他老了他也要坐在楼下胡说八道。   “你找错人了,农家乐已经卖出去了。”周景池摆摆手,心想上个月就卖出了,怎么现在还有人找上门来。   赵观棋一手撑着椅背,未卜先知:“我知道,我找你是因为监控只有你这边能看见,那个大叔没有电脑。”   “而且,监控权限也还没迁移给他。”   这都打听到了,周景池不禁为自己失败的自杀计划叹口气,看来今晚上是逃不掉这顿折腾了。   之前那家农家乐还由他和母亲一起经营的时候,因为紧邻水库和一片桃花林,生意一直不错,人流量一大就会出现各种物品丢失或失窃。因而时常有人以找人、找东西、甚至抓奸为由上门要求看监控。   一来二去,从街头摊煎饼的小哥,到街尾的老婆婆情报组全部知道他这能看监控,并且十分热衷于给每个来找他家的人指路。   两两对峙间,不经燃的劣质蜡烛快要彻底熄火,周景池透过昏沉的光上上下下打量赵观棋许久,从丰神俊朗的脸到松松挽起的袖管,怎么看都是一个身姿如松的大帅哥。   不是变态杀人狂,check。   周景池站直身子,照例询问:“找什么,理由不正当不充分不予察看。”   “找我儿子。”赵观棋走近一步,“他傍晚从家里出去,有人看见他往清水河那边去了。”   闻言,周景池狐疑地瞥了眼赵观棋,看起来年纪轻轻,孩子都有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大半夜一个人找孩子,多半是和孩子他妈离婚了。   现在孩子还找不见了,真是作孽。   缓了半刻,周景池走回桌边,用脚把拖鞋勾出来,顺手拍开墙上的灯,趿着鞋往近在咫尺的客厅走去。   顺口问:“报警了么?”   大半夜的一个小孩子家家在外边肯定不安全,周边水域这么多,万一要是有个什么意外,他一个单亲爸爸怎么找得过来。   赵观棋跟在身后的脚步一滞,问:“这还能报警的吗?”   周景池仿若被闪电劈了似的,刚打开电脑的手瞬间凝滞。   一句话把他雷得外焦里嫩。   缓缓转头,亲切开口:“你是文盲吗?”   【作者有话说】   1.十分日常提醒哦!如果不喜欢可以看看预收是否有合胃口的饼~   2.新人作者,多有不足,欢迎礼貌指正。   (别看我笑嘻嘻,其实看到特别恶意的恶评会阴暗爬行,在暴雨中狂奔三十里,然后连夜吊死在家门口…)(抱歉房东)   3.救赎和成长需要时间,所以慢热喔。   4.最后!宝宝们喜欢吃请多吃~(抡锅)(颠勺)(双手奉上)(发现不吃后试图强塞) 第2章 好心人 帮帮忙   被亲切问候的赵观棋不免想起自己海外Top2的毕业证,但还是好脾气,笑吟吟说:   “我感觉不用麻烦警察叔叔了吧。”   听到面前一米九的单亲父亲喊‘警察叔叔’的冲击力不亚于自己被楼下阿婆喊小舅。   周景池眼神从屏幕上的加载页面抬起,看向木愣愣站着的赵观棋,像一堵墙似的,把本就年久不甚明亮的灯光快挡个完全。   他在赵观棋的阴影里,疾言厉色道:“你这是不负责任,我建议你还是报个警,附近水域太多,黑灯瞎火的容易出事。”   周景池已经把话说得很委婉,夏日本就是溺水事故高发时段,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失踪快半天还没踪迹,换作以前类似的情形,多半是凶多吉少。   赵观棋盯着面前这个热心市民小周,半晌才说:“他会游泳,而且技术可好了,不用担心这个吧。”   “我只是害怕他跑太远,我们刚来这,他还不认识回家的路。”   周景池按鼠标的手彻底停住,侧头看着这个语出惊人的家长,不伤心就算了,还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周景池蓦地无名火起,想起自己那个不负责任还生病撒手人寰留下一堆烂摊子给自己和母亲的男人。   没想到面前一表人才的赵观棋也只是个道貌岸然的假君子。   周景池死盯着赵观棋俯视自己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大概几点往这边走的。”   赵观棋认真回忆了一下路人的反馈,说:“晚上九点半左右朝那边去的。”   他继续问:“在哪儿看到的。”   “东阳溪加油站。”   周景池低下头,用鼠标拨着进度条,九点半从东阳溪加油站往清水河农家乐方向走,按照一个孩子的脚程,再怎么都要一个小时。   将时间拨到十点半,周景池把电脑往旁边一推,见赵观棋还是呆滞站在原地,冷声命令道:“你给我坐下。”   赵观棋看了看逼仄的单人沙发,颇有些为难。   随后真诚发问:“坐你腿上么?”   “?”周景池快被无语笑了,踢过去一个茶几边的矮板凳,“坐板凳。”   赵观棋正要一屁股坐下,板凳又挨了一脚,从右边挪到了周景池的左手边。   赵观棋一头雾水:“我坐这边不可以么?”   “废话。”周景池咬牙切齿地说:“你挡着光了。”   闻言,两人都抬起头看身后天花板那只已经被积年灰尘和蚊虫尸体蒙蔽得昏暗压抑的老式灯管。   不甚明亮的暖光被赵观棋宽厚的背膀遮得几乎失去颜色,坐在茶几边的周景池还是落在一片黑压压的灰影中。   他甚至看不清周景池的容貌神色。   赵观棋想到什么似的,微微侧身,身后的灯光总算洒到周景池仰视的面庞。   他不动声色斜睨着那张清秀的脸,以及那微微嗔怒的神色,到某处,描摹的目光随着微颤的瞳孔刹那滞住——   停在那双在昏沉灯光下,亮亮的、一黑一蓝的眼眸上。   惊诧的神色难以掩藏,赵观棋看得入迷,周景池望着那张迟迟不动的惊疑脸,正准备再催促,却听见赵观棋轻声痴痴说:   “你的眼睛......”   忽地意识到什么,周景池立刻埋下头,慌乱将脸扭到一旁。   要死要死,今天计划着自杀没戴隐形。   以往异样的眼神和小镇上无稽的谣言仿佛再次袭到耳边,将周景池狠狠掌掴。   他把脸扭着,窘迫的情绪毫无容身之地。   随后颤巍巍说:“不是病,也不是——”   “你眼睛真好看。”   赵观棋突兀出声,打断了周景池没底气的自我剖白。   “是天生的?”赵观棋说着,“虹膜异色症?”   从未遇见的直白夸赞和困扰自己整个人生的正确答案,居然从一个半夜找孩子的冷血无情单亲父亲嘴里说出来。   周景池心中怪异中含着一丝惊诧。   前二十多年,在这个小镇和爱八卦嚼舌根的人堆里,他这双本美丽无方的眼睛,成了怪物、克亲、甚至偷情私生子的标志。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和无辜的母亲遭受过多少白眼和父亲火辣辣的耳光,酒后饭桌上这双眼总是成为家暴的借口,幼年的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他是个不会睁眼的瞎子就好了。   至少那样不会遭受此等无妄之灾。   周景池僵硬地转过身子,缓缓抬起眼,蓝黑眼眸在长睫的阴影下像浸着春江水,落到赵观棋眼里,熠熠生辉。   他迟疑着问:“真的吗?”   “你说我眼睛好看,是......是真心话么?”   赵观棋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很酷啊,不是吗。好多人做梦都想要异瞳呢。”   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一丝情绪,赵观棋又补充:“包括我。”   周景池凝视着面前认真作答的赵观棋,一时出神,眼前和耳边飞速闪起他以前遇到的、关于这双眼睛的评价,竟几乎没有搜寻到和赵观棋同等夸赞的话语。   如果有,那也是步入校园后一些同学散发的好意,或者窃窃私语中随带的一句。   意识到自己还没死就已经开始走马灯,周景池一个激灵,伸手去打自己的脸颊。   “诶诶诶——”赵观棋俯身抓住那只毫无停歇的手,“夸你两句怎么还自残上了。”   “不经夸你早说啊。”   被抓住的手腕太瘦,卫衣袖管下如若无物。   怎么这样瘦,赵观棋蹙眉。   “看监控吧。”周景池抽回被攥得生疼的手腕,垂头拍了拍板凳,“我帮你一起看。”   赵观棋盯着周景池的手,警觉地走到左边板凳坐下。那只板凳实在太矮太小,他只能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蜷着,一双大长腿简直是无处安放。   “......”   周景池静静看着,忽地站起来,像拎小鸡似的一把揪起姿势怪异的赵观棋,将他推坐到沙发。   自己一屁股坐到那只小板凳上。   “啊......”还没反应过来的赵观棋张着嘴,“这么客气啊。”   周景池没时间跟他胡扯,“快看,儿子还要不要了。”   两人这才八倍速看起监控来。   无人出声,夜风习习,撩起周景池的额发,一种不知名的果味沐浴露香气悄无声息钻到赵观棋鼻腔,灯光下,周景池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空格键上,老式笔记本发出费力的散热声。   明明只穿了单薄的衬衫,赵观棋却燥热难当。   费力转移视线到浏览监控,赵观棋在八倍速的画面中完全没看见自家孩子的身影。   “等等。”赵观棋覆上周景池的手,径自摁了空格键,“往前倒倒,看十点左右的。”   周景池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愣了下,说:“不可能,路程太远半小时走不到。”   赵观棋见周景池反驳自己,索性自己动手,将视频拨到了十点整。   不一会儿,屏幕上九宫格的视频中连续闪过一个影子。   赵观棋按下暂停键,指着监控画面,朝周景池说:“我说的吧,他就是跑得快。”   定格的画面不甚清晰,周景池疑心赵观棋是不是随手指了个说是自己儿子。   周景池不信邪地倒回15秒,将视频调回原速,重新按下播放键。   屏幕上的影子开始跑动起来,从清水河农家乐大门跑过,钻过侧门,进入到内部,最后在秋千旁停驻一瞬。   周景池眼疾手快按下暂停,放大那个监控画面。   “我靠!”粗口在他看清画面那刻冲口而出。   旋即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赵观棋,一双勾人的异瞳里全是可怖的怀疑。   “你儿子他妈的是条狗啊!”   周景池吼出来,甚至开始怀疑赵观棋是不是找不到孩子失心疯了。   赵观棋莫名其妙被凶,搁在膝盖上的手无助地挠了挠头。   “我也没说是个人啊......”察觉到自己没提前告知,引起了些许诡异的误会,他尴尬咳嗽两声,说:“这还能报警么?”   周景池快被无语致死,眯眼深吸一口气,反问:“你觉得呢?”   赵观棋盯着那双眼:“也许、大概、应该...不会管吧。”   周景池没好气地回视:“你终于重拾脑子了。”   “那咋办。”赵观棋拨着鼠标,“后面外围的监控还能看不?”   周景池往后靠,直至背部抵住沙发,才无情回答:“看不了了,这几个监控已经是全部了。农家乐下周就要拆了,后面和外围很多监控早就报废了。”   言下之意,没有更多消息能提供给他了,如果他是个正常人的话就抓紧时间去附近找找,而不是在这霸占周景池屋里那个唯一的单人沙发。   周景池屁股在硬板凳上坐得生疼。   面前视角高人一等的赵观棋还望着他,正当他来回思索着怎么开口送客比较合适,就听见头顶上的声音。   赵观棋说:“你陪我一起去找找吧,我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也走丢了怎么办。”   “?”周景池话到嘴边化成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   见状,赵观棋立马补充:“不白干,找没找到我都给你五千。”   “行么?”他努力调动全脸肌肉,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可怜兮兮外加诚恳的央求表情。   神经病啊,面前这个男的什么鬼表情。   周景池狐疑地往后躲了躲,奈何赵观棋步步紧逼,双手还握住他的手。   “帮帮忙吧!孩子孤身一狗在外,做父亲的实在是不放心呐!”   “好心人,就帮帮忙——”   “行了行了!”周景池惊悚地抽回手,“大半夜的别吱哇乱叫!”   他不想戴上一个夜半家中发出不知名男人鬼哭狼嚎的帽子,否则第二天又成镇上头版头条。   ‘单身怪物家中频传男子怪叫,疑似草菅人命’   走近科学都得拍五十集。   周景池率先起身,赵观棋跟个小鬼似的紧随其后。   目光不经意扫到桌面,蜡烛早已熄灭,桌上所有食物都让人毫无食欲,赵观棋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忙活大半天加上声情并茂的求助,现下喉咙干渴得要命。   周景池忙着换鞋,找手电筒。   赵观棋的视线却落到桌上那瓶冰红茶身上。   “好渴。”他不客气地拿起冰红茶,“这个能喝么?”   “算在那5000块里。”   周景池翻找电筒的手猛然停住,惊呼一声,反身去打赵观棋快要凑到嘴边的那瓶冰红茶。   “嘭——!”   瓶子被大力打飞,撞到墙又反弹,一声闷响后狠狠坠地,深到发黑的液体争先恐后从瓶口溅出。   赵观棋吓了一跳,满腹狐疑的神色一晃而过。   随即朝着惊魂未定的周景池,大声说:“你好小气!”   又指着地上的液体,“还浪费!” 第3章 夜雨 奔跑 得逞   周景池仍是魂不附体,幸亏赵观棋喝之前还打了声招呼,否则......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恍惚间,赵观棋转头看着身侧愣怔的周景池,地面的液体散发出一种不甚明显的异味,空气中霎时陷入一场无需言语的尴尬。   赵观棋把住周景池的肩膀,将他往后扯了些,流淌着的液体已经沾到他发白的帆布鞋。   “你裤子脏了。”赵观棋没有追根究底,“你去换条裤子吧,我等你。”   三言两语间,周景池的思绪才艰难回笼,他垂头看了眼被浸渍得发黑的鞋和裤脚,这条新裤子本是他买来做寿衣的,进棺材的那种。   前几天特意去街上看了看,寥寥几个白事店铺里的寿衣都不甚合他的意,各式颜色鲜艳、点缀着看不懂的图案的寿衣看得他很不舒服。   后来想通了,他不想那么循规蹈矩,随便穿个舒服得体的衣服,不至于太难看,也就行了。这才去新买了卫衣和裤子,以前没穿过质量那么好的,现在却被白白糟蹋了。   周景池认命地摇摇头,说:“不用。走吧。”   “不用拖一下地吗?”赵观棋看着屋里四溅的液体,“你家拖把在哪,我去——”   “我说了不用。”周景池被一连串的事弄得有些气恼,“电筒拿着,滚出去。”   “哦......”   主动揽活儿还被骂,这人怎么一会儿体贴一会儿暴躁的......   赵观棋接过手电筒,两步并作一步退到门外。   电筒很重手,赵观棋借着手机亮光看了看,居然还是老式的金属外壳手电,这要是放他家里他爹高低得当古董收起来。   鼓捣着,看到开关,想也没想就拨开了。   一束刺眼的白光瞬时炸开,好死不死正对着他的眼睛,一瞬间亮得他尖叫出声。   “闭嘴!”   悄咪咪才关上门的周景池死死捂住那张尖叫的嘴。   “你叫什么叫,你不怕被骂我还怕呢!”周景池压着气声,手快捂得赵观棋喘不过气来。   反观赵观棋,前脚刚被自己闪瞎眼,眼睛还冒着金光就被周景池连鼻带嘴用力捂住,他现在感觉自己要在一片星光中窒息而死。   周景池还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赵观棋被捂得难受,一个劲儿去拍嘴上的手,胡乱闪动的手电在狭窄的楼梯间乍然起舞,宛如一个自娱自乐的蹦迪现场。   要死,呼吸不过来了。   巨大的窒息感下,手上的香味也成为莫大的重担。   赵观棋沉劲去抠快嵌进自己脸上的手,求生欲下也顾不上思考力道。   几番努力下,嘴上的手吃痛离去,他终于得以重返人间。   “嘶——”周景池甩着手,“你弄疼我了!”   “咳咳咳——”   “你、你差点、差点、捂死我啊!”大口呼吸着的赵观棋艰难开口,一句话说得稀碎。   周景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捂错地方了......   没等开口道歉,赵观棋愤气填胸,撑着膝盖喘大气,说:“你说、你说你没事大半夜还戴、戴、戴什么帽子......没看见我一直给你甩、甩眼神么?“   周景池莫名其妙扶正刚刚被赵观棋胡乱挣扎弄歪的鸭舌帽。   赵观棋还在持续输出:“扣、扣钱!”   “必须扣钱!”   “你现在只有四千五了!”   看着面前弓着腰喘气的赵观棋,周景池到嘴边的道歉又被硬生生吞了下去。   转而开口催促:“活了没,活了就下楼。”   随后头也没回绕过宛若一只脱水虾的赵观棋,径直下楼。   “你!”赵观棋突然反应过来,压低声音,“你没礼貌啊!”   “给我道歉!”   赵观棋紧追上去,周景池就这样伴着一路未停歇,宛如紧箍咒的‘给我道歉’声中走出居民楼。   出了居民楼,不服气的赵观棋大步流星走到绷着脸的周景池面前,双臂一拦,又是一句‘给我道歉’。   然后收获了一对绝美白眼。   周景池从他举起的胳膊下钻过去,走到一辆小电驴旁。   “上车。”一只头盔递到赵观棋眼前。   赵观棋迟疑着,看着已经戴上头盔的周景池,弱弱开口:“能开四个轮子的车吗?”   “......”周景池一把扯回头盔,“爱坐不坐,不坐你就在后面撵我。”   周景池跨腿坐上去,却没有开走。   “那个......”赵观棋上前一步熄掉电驴的火,“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的车就在巷子口。”   “坐我的车吧,能快点。”   “......那你不早说!”周景池忿忿摘下头盔,重新盖上鸭舌帽。   你也没问啊,赵观棋站在原地和周景池大眼瞪小眼。   周景池长叹一口气,先走一步。   直到上车,周景池都在寻思这个男人到底是哪儿来的,大半夜拍门、把狗叫儿子,还花五千喊自己陪他找狗。   不过现在坐在赵观棋的宾利副驾,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人压根就是个暴发户啊。   车上,从屋子里出来的周景池思绪清明不少,索性开窗看起夜景来,风拂过,是熟悉的感觉。   只是不知是不是和夏夜的最后一次会面。   车内,导航的声音取代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准确来说,是取代了周景池单方面的沉默,因为赵观棋从上车就一直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口也不渴了,歉也不要他道了。   “不介意我抽根烟吧?”赵观棋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抖烟盒。   “......”   周景池歪头看去,赵观棋忙着看路,右手抖得跟帕金森似的,也愣是没抖出来一根。   四肢发达,头脑几乎没有。   “卡住了。”周景池看不下去,伸手拿过烟盒,将开口撕大了些,取出来一根。   “谢——”还没说完的赵观棋笑容突然僵在脸上。   周景池把烟塞到了自己嘴里。   “你——”又没说完,周景池给他也塞了一根。   “你话真的好多,抽着就消停点吧。”周景池叼着烟说,话语有些含糊不清。   像一句温柔的附耳劝导。   中控台上的火机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拿起,砂轮的声音暂时回荡一瞬,点燃了彼此口中的烟,消散了周景池耳边有些聒噪的话语。   赵观棋乖乖噤声了。   烟圈在车厢内此起彼伏,在面前飘散片刻,又被呼啸而过的贴窗夜风卷去。   赵观棋吸得起劲,晃眼瞥向副驾的周景池,发现他只是呆呆地衔着烟嘴,一口没吸,也没吐。烟尖的红光就这样升腾起一缕缕细腻的烟雾,随风擦过他的眼眸,再彻底飘向窗外。   “不喜欢这款烟么?”赵观棋迂回问询。   周景池没回答,鸭舌帽遮盖着,赵观棋看不真切他的神色,正想说自己这儿还有别的烟,周景池却蓦然抬头,看向自己。   静静看了几秒,周景池学着赵观棋的样子,深深吸了一大口。   意料之中的醇香和享受并没有眷顾他,烟气跋扈地闯进五脏六腑,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烟从嘴边掉下,强烈的不适感和排斥让他脸色迅速胀红。   “我去!”赵观棋眼睁睁目睹一切,一脚刹车在路边猛地停住。   突如其来的急刹,安全带急速收紧,本就咳嗽得厉害的周景池感觉快要呕出来。   “你没事吧?!!”   赵观棋急匆匆解开安全带给周景池捋背,又手疾眼快地捡起快烫穿帆布鞋的烟,转手按在烟灰缸。   思绪清晰,一改帕金森风。   “咳咳咳——咳——”周景池咳得厉害,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面红耳赤。   “喝点水,快!”赵观棋旋开瓶盖,扶着周景池后脑勺将水慢慢送进他嘴里。   没喝两口,周景池倔强地推开赵观棋拿着水的手,往后靠去,又感受到颈后温热的大手。   “行了,我没事。”   但微微颤抖的手和浸着水汽的眼毫无说服力。   赵观棋看着周景池泛红的眼睛,问:“你不会抽烟?”   没作答,周景池点点头。   “那你还抽?”赵观棋嘴里的烟一直没掉,此刻快要燃烧殆尽。   他按灭烟头,“你受不了烟的味道干嘛还让我抽。”   “你当自己观世音啊,哪儿都能普度众生?”赵观棋顿了顿,“再说了抽个烟有什么不好意思拒绝的。”   周景池正着脸,保持沉默。   其实他刚开始也准备习惯性拒绝的,他不仅不会抽烟,而且十分厌恶一切烟草味。   但反正要去死,二手烟什么的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再试试。”周景池伸手去摸中控台上的烟盒。   “要死啊!”赵观棋一把抢过,“不会抽就别抽,这又不是什么好习惯,你还跟我攀比上了?”   “没有。”周景池愣了愣,语出惊人:“我父亲就是因为抽烟得肺癌去世的。”   他抬起头来,对上赵观棋蹙起的眉眼。   “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好抽。能让他一辈子都不离手,在病床上也要我去给他买。”   也许是人之将死,心中激荡不起什么情绪,周景池将以往难以启齿的事情平静地和盘托出。   但平静的话语中,他也隐去了许多。   他没说父亲在弥留之际仍在床边呵斥母亲去买烟,没说因为治疗肺癌花去家中积蓄而父亲仍要抽昂贵的软包,也没说自己因为烟钱与父亲顶嘴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耳鸣伴随他一周,他却挂念着天价治疗费选择硬生生扛过。   他想知道,烟是不是真的这么令人痴迷,令人失狂。   答案是否定的。   赵观棋盯着周景池,对面那个人的神色太平静,太淡漠。让他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但看着微微皱起的眉,一黑一蓝异瞳中无异的痛苦,他又宁愿那只是自己的幻听。   不忍心再看下去,赵观棋兀自低头,去擦周景池衣服上抖落四处的烟灰。   沉默中,他说:“你父亲骗你的,不好抽。”   “我也是为了装酷,其实一点也不好抽。”   胡乱掉落的烟灰擦不完全,烟灰太轻太薄,总是擦着就附着在衣服上,留下一个个不甚愉悦的污印。   “好了。”周景池拂开赵观棋的手,“继续开吧,还有五百米就到了。”   手被无情拂开,烟气飘散得差不多,赵观棋想到什么,转头去拿储物箱里的软糖。   倒了几颗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周景池嘴里。   “什么啊?”周景池推脱不及,含着抿了几下。   “糖啊。”赵观棋笑着,“葡萄味的,去去烟味。”   见周景池安然接受,赵观棋重启引擎,茫茫夏夜微风中,他的心上又挂上另一重无法言说的美丽负担。   车稳稳停在农家乐大门口。   赵观棋透过车窗看出去,老式的拱门金属招牌上写着‘荷花池农家乐’。   “怎么是这个名字?”赵观棋盯着解安全带的周景池,问。   “你话好多。”周景池无力吐槽。   “因为之前有一个很大的荷花池在里面。”   被骂一句又被解答,赵观棋越发觉得周景池人格分裂。   跟着走进去,作为城里孩子,赵观棋这摸摸,那看看,一路上问这问那,扰得仔细搜寻狗影的周景池不胜其烦。   “这是什么树啊?”   “为什么农家乐里还有老年健身器材?”   “这个是什么,怎么围起来了?”   忍无可忍,周景池停下脚步,说:“这是以前放你的地方。”   “所以是什么?”赵观棋拿着手电筒,把光从周景池头上打下,示意他作答。   “猪圈。”   “?!”莫名被骂,赵观棋手里的电筒瞬间对准周景池的脸,白光刺得他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随之是穿过手肘的声讨:“你骂我!!你又骂我!!!”   “再说我哪里像猪了?”赵观棋将电筒收回,从侧面打到自己脸上。   “你见过这么高——这么帅——还会开车的猪吗?”   长长的尾音穿透力极强,周景池在黑暗中又翻了一个白眼。   “是,没见过。”   还准备二战的赵观棋蓦然听见意料之外的退步。   正准备为自己的巧舌如簧鼓掌,周景池的声音先人一步。   “猪没你这么吵。”   说完,留下一个背影,杵着电筒往更深处找去。   独留赵观棋一人于团团夜蚊中凌乱。   急忙跟上,跟在周景池身后七拐八绕,边看边喊‘豆儿’,连周边的林子都找了个遍,也愣是一个狗影也没瞧见。   被蚊子咬得不行,赵观棋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   “找不动了。”用手扇着四周,说:“还有哪儿没找啊?”   周景池回过头,说:“就只有里面原来养鸡那片儿没去了。”   “走。”赵观棋站起身来,瞬间居高临下。   没走两步,又停脚。   察觉到没声儿了,周景池反身看去,某个一米九的大汉正仰面朝天,闭眼陶醉。   本就找得烦躁,周景池走过去狠狠踢了一脚。   “又在发什么癫。”   赵观棋倒是没恼,低头看回去,脸上的汗快滴落下来。   “好像下雨了。”说完摸了摸脸,周景池这才意识到那不是汗水。   他带着鸭舌帽,又穿着长袖卫衣,难怪没感受到。   周景池伸出握着电筒的手,豆大的雨点砸到掌心,透心的凉。   夏夜的月池镇总这样无言多雨。   “还陶醉呢?”周景池收回手,边跑边说:“要下暴雨了。”   尾音在渐行渐远的奔跑声中飘散,夜雨急速变大,由刚才的凉丝拂面陡然变为力道十足的雨珠,赵观棋后知后觉,捂着被砸的脑袋追上去。   雨声里,黑暗中徒剩两柱竞相奔跑的透亮白光。   好容易才从林子里跑到原先养鸡的地方,两人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电筒早已被雨水和掌心的汗水打湿个完全。   赵观棋更惨,浑身被大雨淋了个透,就像是刚被人从头顶上泼下一大盆水,发丝朝地面滴着雨点,浸湿的衣裤以一种非常不适的姿态紧紧贴在身上。   像是感受到了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赵观棋侧头冲着周景池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才很好笑。”一旁周景池有些微喘。   赵观棋的目光从眼睛挪到梨涡。   他笑了。   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的鸡圈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观棋警觉地问:“这还养着鸡”   周景池甩着手电上的水,“没有啊,早卖光了。”   早在给母亲买药的时候,就卖光了。   赵观棋反手按住周景池手上的动作,举起手电朝后探去。   “谁?!”   话音未落,暴烈雨声中一个黑影突然窜出,速度快到电筒都追不上,还未再次警告,黑影直直冲着两人而来。   电光火石间,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周景池被迎面而来的巨大冲击力向后撞去,手电也脱手而去,连人带筒狠狠摔在地上。   “啊——!”   周景池惊呼出声,没来得及看是什么东西,从腰到肩膀的剧烈疼痛让他自顾不暇。   “黑豆!”赵观棋叫出声。   什么黑豆黄豆红豆的,没看见有人摔倒了吗?!   周景池费力地撑起身,赵观棋弯腰架上他的胳膊,跌落在不远处地面的手电光照亮方寸。   他这才看见,赵观棋脚边跳来跳去哼哼唧唧个不停的哈士奇。   不愧是暴发户的傻儿子,一身莽劲儿。   “没事吧?”赵观棋替他掸了掸背后的灰尘,“不好意思啊,我真不知道是它。”   “它见到人就兴奋得很。”   周景池低头看着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扑棱的二哈,一身全是泥泞污渍,全身的毛都被淋湿,挂着的脏水全部蹭到他精心挑选的寿衣上。   又看向心虚道歉的赵观棋,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刚叫它什么?”   赵观棋:“黑豆啊,是不是很贴切。”   周景池看向脚下一刻不停的泥狗。   巨豆还差不多。   “狗也找到了,我可以走了吧。”周景池捡起手电,问道。   “等等!”手腕被倏然捉住,赵观棋说:“我送你回去。”   电闪雷鸣,自己回去只能落得个赵氏父子一样的狼狈下场,周景池选择立刻接受。   赵观棋正要牵着套上狗绳的黑豆扎进雨里,身旁人的脚步一愣,牵引绳被一股力道拽住。   “不用,我来牵——”   头顶猛然罩上一顶帽子,赵观棋彻底怔住。   “就行......”   剩下两个字在蓝雷暗闪的雨声中几近无声。   还愣在廊下,赵观棋惊异的眼眸中,只映出周景池盖上卫衣帽、于列风淫雨中狂奔的身影。   疯狂的奔跑中一路无言,到车内,周景池似乎累极了,浑身湿哒哒的,竟也靠在座椅上睡熟了。   直到被车外的争吵声闹醒。   车灯把雨幕照得格外清晰,赵观棋戴着鸭舌帽站在车前,和别人争论着什么,雨水从帽檐泄下,衬得他眉目似锋,咄咄逼人。   周景池降下车窗,问:“怎么了?”   另一个人像找到救星似的,又朝周景池讲起道理来:“下暴雨上游都泥石流了,这个桥半小时前就封住不允许通行了,你朋友怎么能怪我呢?”   月池镇由河分为两部分,桥却只有一座,每到夏雨季经常水位暴涨无法通行,周景池高中的时候因为这事儿少上了好几次学。   赵观棋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也难怪要与人起争执。   周景池清了清嗓子,大声说:“知道了,不好意思啊,他脑子不太行,得罪得罪。”   赵观棋一双诧异的眼睛转过来,似乎在说:不帮自己人就算了,怎么还骂人呢。   那人得意地站回岗亭。   赵观棋快步上车,摘掉渗水的帽子,“你怎么这样啊?”   “我哪样。”周景池靠在椅背,不痛不痒。   “骂人。”赵观棋语气里带着嗔怪,“还胳膊肘往外拐。”   周景池:“你什么时候算内了?”   “?”   “那我不管,我回不去家了,你得负责。”赵观棋索性把车熄火,大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他先前在路上看周景池睡得好,还好心地打算把一直在后面吵闹的黑豆先送回度假村,再把周景池送回家,免得扰了好梦。   谁知竟然过不去桥了,这下子他和黑豆双双无家可归。   周景池被闹得头疼,又想到家里那一摊子,实在不想在大雨里和这对父子周旋。   按了按太阳穴,说:“去我家睡。”   “得嘞。”赵观棋成功得逞,一脚油门疾驰而去。   两人一狗终于在暴雨声中抵达逼仄的‘家’。   看着面前因为黑豆猛猛抖毛而雪上加霜的地面,还有旁边一脸无辜正在默默滴水的赵观棋,周景池承认自己带赵氏父子回家有赌的成分。   ......   闹了这么久,周景池只觉快被折腾得困晕过去,死不死的可以明天再说,要是再不睡觉,他真的要当场困死,然后剩下一人一狗去蹲局子。   丢下一句‘别让黑豆舔地上的冰红茶’后,他连浴室也让给父子俩,胡乱擦头换衣,走向卧室准备倒头就睡。   赵观棋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正打算埋头去浴室,房门缝里突然丢出两床被子。   又抛出一个枕头。   然后彻底关上,独留痴笑的赵氏父子。 第4章 朋友 生日快乐   夜雨毫无停歇之势,就着雨声,周景池意外地一夜好眠。   没有歇斯底里的噩梦,没有父亲的掌掴,只有夏日夜雨中,自己和母亲在阳台上喝茶吹风,毛茸茸的汤圆在脚边喵喵叫打转。   窗帘不知为何拉得个严严实实,连空调也开着。   周景池还困得很,皱着眉去摸枕头下的手机,竟然十一点半了。   半眯着的眼瞬间醒神,周景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脑袋还是昏沉的,一个剧烈的仰卧起坐惹得他眼冒金星。   冷气太足,以往天踹得很开的毯子此刻正规整地盖在身上。   又摇了摇头,周景池确定自己浑身上下毫无异样之后,才放下心来,看来某个人真不是变态。   周景池打着哈欠旋开卧室门,映入眼帘的是某只趴在门口的巨狗。   见有人出来,黑豆立马爬起身,热情洋溢地往身上扑,力道之大,周景池扶着门也险些被撞倒。   “起来了?”赵观棋从狭窄的厨房探出头来,“快去洗漱吧。”   说完又消失在门后。   周景池觉得无语,怎么倒成了他家里似的,人不要起脸来真的好可怕......   低头摸了摸黑豆的狗头,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洗的,这么柔顺。   趿着拖鞋刚走出两步,周景池脚步一滞,像个机器人似的僵硬转头,看向茶几。   须臾,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   然后朝着厨房的方向大喊道:“赵观棋!我的沙发去哪儿了?!”   没等赵观棋再次探出头,周景池已经风风火火杀到厨房门口,连带着一个反水的狗保镖。   赵观棋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门口呀,我还没来得及扔。”   周景池觉得不可思议,“你有病吧,你扔我沙发你经过我同意了么?”   “可是那个沙发都破掉了,回弹也不好,没坐两分钟就屁股好痛。”赵观棋还拿着锅铲,也没忘了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好人脸。   周景池问:“所以呢?”   赵观棋答:“所以它真的该退休了,放过它吧,这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你倒是慈悲了,我坐什么?”周景池觉得荒唐,就算他要死了,也不能这么早就被人变卖家产吧。   “你别急着骂我啊。”赵观棋正准备解释,却被敲门声打断。   周景池白了他一眼,退出去开门。   门打开,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师傅齐齐站在逼仄的门前,楼梯上还拖着一个巨大无比的木箱。   没等周景池看个完全,打头的男人率先开口:“周景池先生是吗?”   周景池把着门的脸又疑惑了几分,打量半天才回答:“是我,有事么?”   男人收起手上的出货单据,“您订的成品实木沙发到了,您看看现在方不方便收货?”   闻言,周景池迟疑的脚步快要退回房间,是什么新骗局吗?前脚才被扔了沙发,后脚就派货上门了,神速啊。   后退的脚步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没等周景池回头,赵观棋一屁股挤开他,走到门口将视野挡了个完完全全。   “我订的我订的!”赵观棋举着个锅铲回应,“搬进来吧,现在就可以。”   赵观棋在出货单据上洋洋洒洒签上周景池三个大字,不忘交待说:“就放客厅,茶几后那个空当。”   刚说完,身后一股力道将他拉回房间,周景池面色窘迫,“你干嘛?”   赵观棋愣了愣,说:“看不出来吗,恭喜周老板喜提新沙发,真皮软沙,从此告别腰酸背痛腿抽筋。”   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和周景池握了握手。   周景池忙不迭抽回手,有些难为情,声音被他压得很低很低:“我没有钱买新沙发,我不要,你把我之前那个搬回来。”   见赵观棋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周景池咬了咬嘴唇,央求道:“好不好?”   看着仰头看自己的周景池,赵观棋忽然笑起来,腾出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不好。”   周景池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下去。   赵观棋盯着那双失落异瞳,认真道:“我付完钱了,退不了。”   没等周景池再次回绝,家装师傅在赵观棋的示意下鱼贯而入,一番功夫下,一个重工、巨大、且昂贵的沙发终于落地。   像是只有两层楼的农村自建房突然安了个全景升降电梯。   格格不入。   周景池看着憋屈的沙发,一时没搞清楚状况。   一个准备自杀的人被添置了一个巨贵的家具?   缓缓看向赵观棋,周景池感觉,自从这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自己前二十多年没遇到的怪事全遇上了。   “喜欢吗?”赵观棋站在一边,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周景池感觉自己真是睡蒙了,问:“你给我买沙发干嘛?”   “生日礼物啊!”赵观棋眼睛亮起来,“生日收个小礼物不是很正常么?”   长达两米的,小礼物。   周景池看着一旁笑得灿烂的赵观棋,滑稽的围裙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别扭,锅铲落到他手里也小了一号。静默凝视几秒,周景池突兀地想起自己那只有着同样一双闪亮眼睛的猫。   只不过已经被他亲手送给朋友,赵观棋顶多算放大版的黑豆。   周景池想到这不禁笑起来,勾起的嘴角上是两枚淡淡的梨涡。   “你笑了!”,赵观棋立马捕捉,“是不是我选的礼物太棒了。”   “卧槽!”空气中糊味袭来,赵观棋瞬间敛起笑容,边跑边说:“完了完了,我的大作!”   看着奔向厨房的身影,周景池的目光重新挪回沙发,自顾自轻轻回答——   “是的。”   直到所有菜都被端上桌,周景池才确定,这家伙是真把这当自己家了。   看着桌上的清蒸鲈鱼、红烧肉、啤酒鸭、酸汤肥牛,外加一盘黑黢黢的不知名菜品,周景池频频抬头低头,很努力地将这些菜和面前的赵观棋联系起来。   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   周景池没忍住,指着桌面最中心那盘黑暗料理,问:“这是个......什么菜。”   最后一个字说得很艰难,因为那甚至称不上一道菜。   色香味弃权。   赵观棋回答:“我亲手为你炸的糍粑啊,我听楼下阿婆说过生日吃红糖糍粑才算圆圆满满。”   “楼下哪个阿婆。”周景池翻动着那盘面目全非的糍粑,问。   “就……”赵观棋努力回想,“煎饼摊对面那家。”   周景池抬起头,笑着问:“是不是卖糍粑隔壁那个阿婆?”   “你怎么知道的?!”赵观棋诧异。   “废话!糍粑店是他儿子开的,她跟谁都这么说。”   “......”赵观棋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看着面前遭受精神欺骗的赵观棋,周景池咳了咳,转移话题:“你会做饭?”   “不会啊。”赵观棋拨动着糍粑,淡淡道。   “那这些菜哪儿来的。”   赵观棋默默将中心的‘大作’端到自己面前,实话实说:“店里打包的……”   周景池静静看着被端走的糍粑,突然伸筷子夹了一块。   “哎!别吃,糊了。”赵观棋显然是被打击到了,伸手去逮伸到盘子里的筷子,奈何被周景池灵巧躲过。   “没事,只是糖有点焦了。”周景池垂头去咬。   在赵观棋企盼的目光中,周景池总算咽下去,中肯评价:“真的还可以,就是有点太甜了。”   “我们还是吃其他的吧。”周景池看着往嘴里塞糍粑的赵观棋,劝慰道。   于是两人开始东一筷西一筷的大快朵颐起来,折腾半宿,真要成饿死鬼了。   直到门被再次敲响。   两人齐刷刷看向门口,黑豆又撒欢儿似的在门口蹦来蹦去。   “我去吧。”赵观棋暗含心思地按住要起身的周景池。   周景池点点头。   打开门,却不是意料之中的外卖。   “你谁?”门口的女生后退两步,透过高大的身影往里看去,像在搜寻着什么。   “谁啊?”周景池问。   “不认识。”赵观棋答。   “那你还不让开。”走到门口的周景池一把拨开赵观棋。   提着礼物的杜悦赫然眼前,也是一副惊讶模样。   周景池倒吸一口冷气,自己怎么忘了这茬,他昨天跟杜悦打了电话,喊她一定要在今天中午一点之前来找他。   按照他之前的缜密安排,杜悦这个胆大心细的姐姐是替他收尸的不二人选。   谁知一番闹腾,黄历上精打细算的日子没死成。   杜悦上上下下打量赵观棋,侧头问:“他谁啊?”   “你们……”   “我们、我们过生日呢!”周景池支支吾吾打断,把杜悦扯进屋来。   赵观棋这才看见杜悦身后一直站在墙角的外卖员,他笑眯眯提过生日蛋糕,反手拉上房门。   拉到桌前,周景池本想让杜悦一起吃点,但看到桌上被风卷残云的菜,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杜悦倒没在意:“生日快乐。”   礼物举到面前,周景池愧疚收下,看了看,是盏精致的床头夜灯,她还挂念着前几天周景池总说自己晚上鬼压床,睁眼却不能动。   “开这个灯睡几晚上看看吧。”杜悦看了眼赵观棋,把周景池拉到阳台上。   没有问周景池意料之中的问题,她问:“你感觉好些没有。”   周景池抠着礼品袋,说:“还行。”   “那就是不好。”杜悦深知周景池的话要升着级来听。   “昨天去看医生了吗?怎么没来开车。”   杜悦嘴里的医生是她非要给周景池找的心理医生,周景池自以为自己的情绪和自杀倾向隐藏得很好,其实不然,落到年长几岁的杜悦眼里,那种对生活的无望和淡漠就是赤裸裸的自弃。   周景池想了想,说:“没去。”   “怎么又不去?”杜悦问,“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去买药了。”   周景池偏着头不愿意看她,杜悦只能强行扳正他的脑袋。   “农药是吧?”杜悦压着气,现在的她已经比刚刚在路口被告知周景池买药的时候要平心静气很多,“我怎么跟你说的?有事情不要憋在心里,和我说。”   “或者你不想和我说,出去交交朋友,或者换个地方住,我都支持你。”   “你把汤圆也送走了,你是真的准备去死?什么时候,过完生日吗?”   杜悦语气有些许哽咽,“我生日还没过呢。”   周景池慌乱起来,抓住杜悦的手,“姐,你别哭。”   杜悦侧过脸,不想继续看周景池:“汤圆这几天一直闹脾气,在新家总是不肯吃饭,瘦了好多,你也不去看看,周六也不来书店帮我码书了,你是不是不高兴?”   周景池不知道说什么,毕竟自己是真的准备去死。   杜悦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向坐回餐桌的赵观棋。   “他呢?”杜悦转回看周景池的眼睛:“你男朋友知道你要自杀么?”   “啊?”周景池懵住,旋即意识到杜悦把赵观棋误会成他以前那个网恋男友了。   “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急忙摆手,“我早分了,那个人……是个骗子。”   面对知道他取向的杜悦,周景池没什么好遮掩的。   “那个人说不喜欢我,只是觉得我好骗,会给他买礼物点吃的……”周景池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无声。   杜悦叹口气,握住周景池的手,问:“那他呢?”   两人目光都落到赵观棋身上,正在偷看的赵观棋瞬间将紧锁的眉头变为一个灿烂笑容。   周景池垂下头,说:“一个好心人。”   杜悦看着面前穿着周景池衣服的帅小伙,又想起楼梯间外卖员口中赵姓男子订的生日蛋糕,眉头舒展了些,大胆提议:   “如果恋爱能让你感到好点,我觉得未必不能和他接触接触,注意卫生安全就行。”   没来得及脸红,周景池还想说点什么,杜悦却径直捂住他的嘴:“在我、以及现在面前那个愿意给你过生日的好心人做好准备之前,好好活着,行吗?”   “我知道有些难,我理解,我也尽力帮助,前提是你也要愿意向外界发出信号。我相信,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愿意失去一个可爱的朋友。”   说完一席话,杜悦胡乱抹了抹眼角亮光,压下翻腾汹涌的泪意,转身去饭桌边帮着拆蛋糕。   周景池还呆呆站在阳台,朋友?他静静想着,自己也许还算不上赵观棋的朋友。   涣散的目光却开始毫无征兆地重新聚焦到有些不同的屋内——   那张新沙发,被拖得干干净净的地面,换过的灯管,以及那个以前看来很陌生的生日蛋糕。   也许算朋友?   周景池撑着笑走回桌边,菜已经被挪到厨房,赵观棋忙着拆生日蜡烛。   突然,赵观棋手顿住,抬头问他:“你满多少岁?”   周景池几乎和分叉子的杜悦同时出声:“24。”   三人对视着笑起来,赵观棋将鲜红的‘2’和‘4’端端正正插到蛋糕上,杜悦推着周景池坐到椅子上,将生日帽戴到他头上。   赵观棋又急匆匆地跑去拉上客厅窗帘。   于是蜡烛的光将周景池照得更明亮了。   没看任何一个人,也无暇顾及飘散的奶油香。他紧紧盯着生日蜡烛,以及赵观棋订的蛋糕上、写在巧克力立牌上的——   ‘景池,生日快乐!’   烛光下,眼眶开始莫名湿润,他只好缓缓闭上眼。   一片虚无中,他回想起自己不算愉快的童年和家庭,那些交朋友屡次碰壁的时刻。他以前总固执地认为,人与人之间总需要付出些什么,才能成为所谓的朋友,所谓的挚爱。   但,紧闭的眼中蓦然浮现赵观棋的笑,仅仅一夜,开心的、生气的、心虚的、抱歉的,然后是雨中的奔跑,下意识的抚背与安慰,毫不吝啬的夸赞与礼物。   以及他以前从未被挂心的生日,竟然也能收到祝福,无需言语,无需暗示,有心的人甘之如饴。   三个愿望很快用完,这是他第一次许完三个愿望。   睁眼,还未从刚才的虚无中彻底清明过来,脸上却突然被两只手一左一右抹上奶油。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道:“生日快乐!”   赵观棋欢呼着拧爆了手中的礼花筒。   “嘭——”   漫天礼花中,周景池快要在最简单的笑容中生生溺毙。 第5章 一颗苹果   按照月池镇的老习俗,生日那天都得去庙里拜拜,无论是大寺庙还是小道观,甚至是乡道古道墙边的某龛佛像,总也算是求个心意、保个平安。   但周景池还是选择去拜祭那颗老房子面前的百年樟树。   那是自他小时候就磕头过继的干娘。   周景池刚降生时,一家人还住在平楼山上,在一些不甚开放的乡镇里,天生异瞳赋予他的从来只是无尽的诅咒、乡人的谣言、和无数剂难以下咽的汤药。   可惜这些东西并没有救他于水火,本就与生俱来的异瞳和他一起艰难生长二十四载。   小时候的他也相信神佛,经常和母亲一起上山下乡去各种寺庙道观上香祈愿,那时候他许的愿从来只有一个:   ‘希望眼睛好起来’   后来事实证明,自己和那个愿望一样可笑,他居然发现自己许了多年的愿望之下,竟然只是一个外界司空见惯、于情于理都正常的病症而已。   除了虹膜颜色异常之外,对身体毫无影响,自己当然也不是什么母亲和异国偷情的私生子。   十五岁,市里的医生亲口说出诊断结果时,他欣喜若狂,近乎疯狂地抱住母亲,他的愿望竟然以一种从不曾设想的方式成真。   但三人成虎,人言可畏,根深蒂固的成见比嘶吼的凶兽还可怕,周景池并未得到他想象中的道歉、体谅和朋友。   他只能坐在院子里,和那颗每年都磕头的樟树说话、分享、哭泣、许愿。   今年当然也不例外,他要去看看这位苦苦支撑自己良久的亲人挚友。   收拾好拜祭要用到的酒、香、供品和红布,周景池去房间里找了个大袋子装在一起,杜悦在桌旁帮着收拾桌上的残局。   而送走黑豆的赵观棋也非要一起去,美其名曰夏游徒步,周景池拗不过他,递过去一把扫把,然后某位‘寄人篱下’的赵某十分有眼力见地开始扫地。   扫到门边周景池装好的苹果时,赵观棋一看,伸手就掏了个出来,自言自语道:“还有苹果吃呢。”   “你干嘛!”刚抬起头的周景池一把抢过,“不是给你吃的。”   “你要实在想吃,冰箱里还有俩个上周的苹果。”   “啊?”被抢走苹果的赵观棋很不服气,“那两个我昨晚上就吃了啊。”   周景池不信邪地掀开冰箱门,发现不仅那俩个苹果没了,五个香蕉,一个柚子,一盘凤爪,外加一罐自酿醪糟全没了。   “真是猪啊,给我冰箱都吃空了!”周景池看着冰箱,怒吼道。   “你当你们家地很好打扫吗?!”赵观棋义愤填膺走到周景池面前,“还有灯管,居然买了不包换,我可是冒着被电死的风险给你换上的,没有一句感谢就算了,吃你两个苹果还是上周的!”   “我——”   “好了,你们俩路上慢慢吵好么?”一旁观察半天的杜悦笑着打断。   “我才不跟猪吵架。”周景池关上冰箱门,“降智。”   杜悦下楼开车,周景池戴上帽子,走到浴室镜子前拿隐形盒。   没偷到新鲜苹果,赵观棋鬼鬼祟祟挪到浴室门外,幽幽开口:“你在干嘛?”   吓得周景池手一抖,隐形瞬间被抛到镜子上。   “......”周景池去夹回来,淡淡道:“戴眼镜。”   赵观棋不解:“你近视?”   被人盯着,周景池一连几下都没戴进去。   赵观棋走近一步,看清后不禁皱起眉,“你别告诉我你是为了遮住左眼。”   周景池继续手上动作,没回答。   快要戴进去,手却被逮住,周景池狐疑地转过头,赵观棋正蹙眉看着自己,好严肃的样子。   周景池挣了挣,没挣开,赵观棋的手掌太大,将他的手腕握得死死的,紧紧的。   他转而对上赵观棋眼睛,说:“你干嘛,放手。”   这次换赵观棋沉默,紧紧握住,却不置一词。   “疼。”周景池往后缩了缩。   “别戴吧,我第一次见异瞳,看在我帮你扫地的份儿上,给我欣赏欣赏。”赵观棋松了松手上的劲,还是逮着没放。   “......”   赵观棋皱着眉说出这话,周景池不禁怀疑其真实性,抿了抿嘴,问:“我为什么要给你看?”   赵观棋静默片刻,眼神游离在周景池帽檐下的眉眼之间,忽而笑起来。   他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赵观棋还是凝视着,丝毫不回避对面那双眸子里投来的异样与惊疑,一高一低之间倏忽搭起一座看不见摸不着的桥梁,徒留心声互相揣摩。   赵观棋歪歪头,探究的眼神似是催促,实是在一字一句说着现在还不能传达的更合理缘由——   ‘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不愿意见你因为某种无稽的原因逃避自己,隐藏自己。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希望你做自己,如果你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不介意当那个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十分真心的理由。’   如果周景池也同他一样认为彼此是朋友的话。   对视太过赤裸,说出的原因也是周景池从未听过的缘由,他主动从对峙中抽离出来,手上的隐形已经在空气中微微脱水发干。   戴上去一定也很难受。   周景池用另一只手推开赵观棋,转向镜子,轻轻点了点头。   没理会赵观棋独自的得逞欢呼,周景池将隐形放回保养液中,对着镜子压了压帽檐。   出门,赵观棋邀功似的抢去了周景池手里那一大袋子祭拜用品,他也乐得清闲。   杜悦已经把车开到巷口,开着空调坐在车里等他俩。   周景池毫不客气地使唤赵观棋将袋子搁到后备箱,自顾自去拉副驾车门。   一连几下动作,车门纹丝不动。   周景池疑惑地投去目光,杜悦嚼着口香糖扬扬头示意他坐后面去。   “?”周景池看了眼已经钻到后座的赵观棋,正准备张嘴说点什么,杜悦晃了晃手机,示意他看消息。   周景池半信半疑地拿出手机,解锁,微信里杜悦刚刚发来一则消息。   【悦姐:跟你的小男朋友一起坐后边。】   周景池目瞪口呆地透过车窗看进去,杜悦笑笑没说话。   叮——一声,周景池的消息也发了过去。   【池子:姐,别搞。】   杜悦看看屏幕,把手机一扔,没理会。   这下只剩手还搭在车把手上、独自凌乱的周景池。   还没纠结出个结果,后座车门被打开,赵观棋略显困难地伸出半个身子,劝慰道:“哥,到地儿了再晒太阳行么?”   “......”   杜悦噗嗤笑出声,周景池十分僵硬地挪后去,挥挥手让赵观棋坐进去点。   坐进去的时候赵观棋十分体贴地伸手挡了挡车门顶,周景池的帽顶刚好轻轻擦过,十分烫手。   杜悦独自在前排当司机,笑吟吟一脚油门发动。   窗外风景飞速后闪,赵观棋缩回手,真诚道:“再不进来,你帽子真得起火了。”   “要你管。”周景池嘴上还击,身体却十分诚实地摘下了被灼晒得发烫的帽子。   随手一扔,赵观棋拿起往自己头上盖,刚刚好。   杜悦就这样在后视镜里默默注视后排一路不停歇的拌嘴和笑声,话多的好处在此刻尽显,她不禁唏嘘,池子需要的其实很少,但奈何从未拥有。   车辆从大道开到乡间羊肠小道,杜悦车技很好,一路上赵观棋乐不思蜀,看树、看河、看池塘、看菜地、看那只刚好在身侧的蓝色眼眸。   直到车停在一个半山腰的老房子门前。   周景池快被闹得头疼,赵观棋话实在太多,问题也多,吵得他都没心思想下一个黄道吉日。   车一停稳,他一秒也没耽搁,唰一下溜下车,赵观棋问句的尾音总算被甩在身后。   杜悦也从车上下来帮着搬东西,赵观棋跟到后备箱,再次自告奋勇提袋子。   “行行行,给你给你。”杜悦把周景池提着袋子的手推过去,掩着笑走开了。   两只手猝然触碰到一起,日头把袋子晒得很烫,赵观棋的湳風手却异常冰凉,冰火两重间,周景池猛地撒手,后撤两步又撞到半开的后备箱门。   意料之中的钝痛并没有袭来,赵观棋另一只手从身旁绕过,替他挡住了门沿。   没有觉察到周景池的异常,赵观棋顺手关了后备箱。   “走啊。”赵观棋将帽子盖回周景池头上,“站这儿好晒。”   帽檐遮住了刺眼的日光,周景池畏光的眼睛得以喘息,夏日蝉鸣太过聒噪,鸣蝉吵闹间,赵观棋又说了些什么,他仰着头,没听清。   早已走到树下的杜悦悄咪咪举起手机,一番狂按后,终于开口:“喂——”   “你俩能不能到个阴凉地方再说话。”   杜悦的话传过来,周景池匆匆低头,越过高人一头的工具赵某人走到那颗郁郁葱葱的常青樟树下。   杜悦不是第一次来这,很快从老房子里找出三个小板凳,递过去,赵观棋礼貌接过,搬着凳子坐到忙着摆供品的周景池身边。   “红布拿来做什么?”赵观棋憋屈地盘起一双腿,问道。   周景池抿嘴不言。   “为什么不能吃苹果?”   周景池忙着点香,没回答。   “为什么香要点九根,电视剧里不都是三根么?”   周景池还是沉默。   赵观棋自觉没趣,艰难挪到杜悦身边去,他向来自来熟,杜悦对他印象也不错,竟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聊起来。   直到周景池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本来坐在板凳上的赵观棋吓一跳,杜悦按住了差点蹦起来的他,小声道:“拜干娘呢,看着就行。”   视线重新齐齐落到樟树阴影下的周景池,他双膝跪地,面前是点燃的红蜡烛和供品,红布被搭到了树干上,而手中则是九根袅袅生烟的燃香。   周景池双眼紧闭,秉着烟朝树跪拜了三次。   拜毕,起身,又将香恭恭敬敬插到树下,就当赵观棋觉得要结束的时候,周景池又埋头朝粗壮的树干抱了上去。   表情肃穆,周景池微微颔首加上帽檐的遮挡,让赵观棋觉得他似乎要哭出来了,刚准备起身,手却被杜悦抓住,赵观棋看过去,是轻轻地、小幅度地摇头。   赵观棋只好作罢。   这一抱持续了很久,久到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郑重告别。   周景池有些不舍地松开双臂,蜡烛和香还在烈日下静静燃烧,他神色却像一潭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赵观棋也从板凳上站起,静静看着周景池将受供过的苹果重新收进袋子。   捡起最后一个的时候,周景池埋头一手拉袋子拉链,一手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出去。   赵观棋愣住,旋即看向身旁的杜悦。   “给你的。”周景池举得累,抬头对着赵观棋说。   “啊......?”赵观棋犹豫着接下,“不是不能吃供品吗?”   周景池冷冷道:“管那么多,给你吃就吃。”   “哦。”于是终于吃到苹果的赵观棋又笑起来,跟着周景池向车走去。   队伍最后,杜悦手机的摄像头快要在暑天暴毙。   车上,依然是前一后二,只不过苹果好歹给赵观棋的嘴找了点事儿做,周景池终于能在半刻消停中想想下一次黄道吉日。   但精挑细选的好日子哪能这么容易,低头看了半天手机上的黄历,近三个月,他生日的午夜竟是唯一一个适合自我了结的良辰吉日。   不怪周景池迷信犹豫,这样的人生他是真不想再投胎一世。   杜悦提出要周景池去帮她书店新书码货,周景池合上挑不到好死日子的黄历,乖乖应下了。   毕竟他还没有给杜悦过28岁生日,礼尚往来,而且她对自己向来无微不至。   死不了,就先苟活一阵儿吧,还可以挑个时间去看看汤圆。   周景池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连身旁凝滞已久的目光都毫无察觉。   书店里,周景池照例在木梯上,驾轻就熟地依次码着新书。   前台,杜悦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两分钟前、被周景池扔到岔路口独自回家的赵观棋发来的消息,只不过她已经改了一个某人钦点的备注。   【一个好心人:悦姐,在家里为什么不可以吃苹果啊?】   【一个好心人:上过供的苹果吃了会有什么事么?】   【一个好心人:我是不是被诅咒了?(二哈哭泣.JPG)】   杜悦被逗笑,侧头看了看认真码货的周景池,随即飞速回复。   【悦姐:害怕被诅咒还吃,你还真是爱屋及乌啊。(偷笑.GIF)】   那头很快传来消息。   【一个好心人:所以真的有问题?!】   【悦姐:吃了是好事儿。】   【一个好心人:姐,可你没吃。】   【悦姐:我不爱吃苹果。】   那头一脸紧张握着手机的赵观棋在对话框打打删删。   杜悦这边:‘一个好心人’——‘对方正在输入...’——‘一个好心人’——‘对方正在输入...’   赵观棋心一横,反正都吃了,自己一辈子没干什么坏事,坐得端行得正,邪不压正!   就在即将点下‘知道了,谢谢悦姐’发送键时,屏幕上顿然出现两则新回复——   【悦姐:不逗你了。】   【悦姐:上完香受完礼的供品吃了消灾增福,生日礼尤其。(点赞大拇指.JPG)】   赵观棋盯着消息,直到屏幕转黑。   他没有再按亮屏幕,那句话很好理解。   消灾增福,生礼尤其。 第6章 硬币的第三面   晚饭照旧在书店一起吃,杜悦特地给周景池做了一碗长寿面,卖相可比昨晚那碗好多了。   周景池乖乖垂头吃面上卧的溏心蛋,杜悦看着,忽然开口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没?”   “上周给你介绍的那个家教,你怎么也没去呢。不喜欢教小孩子么?”   杜悦又给他碗里夹了几筷子鱼香肉丝,周景池才慢慢抬起头,咀嚼的动作也缓下来,放下筷子,才说:“我去了的。”   杜悦带着疑惑啊了一声,周景池喝了口水,说:“那天我刚把汤圆送出去,赶车过去的时候......小孩子跟着家长去市里玩了,说是记错时间。”   说完,他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面,书店空调吹着,可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细密密的薄汗。   周景池淡淡解释,杜悦却把筷子一撂,啪一掌拍在桌子上,恨声道:“他妈的给他脸了,还跟老子撒谎,说你没去?看老子骂不死他,真是没教养!”   杜悦也没心思吃饭了,当即就拿起手机翻找起来,满脸怒意,看样子一场争吵是在所难免了。电话已经到了拨号页面,周景池跟着撂下筷子,伸出手指点了挂断。   “?”杜悦心烦意乱转头看他,周景池却扯着她要她坐下来。   然后心平气和道:“别生气,他们可能是觉得我空窗期太久,不放心把孩子给我教,没事,我在看其他工作了。”   周景池大学毕业后一次就上岸了市里的高中教师编,可只呆了一年半,就因为父亲的病不得不回家照料,收入也只能依赖于家里那个农家乐。   所以他是真的很久没有重拾教学了,不过如果别人能以更温和的方式拒绝的话,就更好了,他也不用盛暑天在楼下等一个小时。   杜悦可不买账,还是一副柳眉倒竖的表情,恨恨说:“你倒是会给别人找理由。”   周景池擦了擦汗,语气平静:“我不想管那么多,既然不想让我教,我不去就是了。”   说完又歪歪头去抓杜悦的手,眉开眼笑道:“我过生日,你别去跟人吵架,也别生气好么?”   “你最好了。”   杜悦皱着眉看那对梨涡,垂眼无奈叹气。   “真的是服了你了,既然我听你的话,你也要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杜悦敲打似的,周景池很快意会到那段略带哽咽的话,他恳切地点头,说:“我明白。”   我明白,所以在真正准备好讲出再见之前,我会活着,无论冷眼还是烈日。   一直留到晚上,杜悦才千交代万嘱咐地和周景池告别,周景池笑着跟她挥手,让她赶紧回去别站路口。   夏夜蟋蟀成群,路边树丛草堆里从来不见其踪影,声音却总是喧闹四下,成列的树冠上无数的麻雀还在兀自闹林,好不热闹。   扭过头,周景池又压低帽檐,安安静静垂着头走那条闭着眼也能摸回家的路。   他知道杜悦肯定还在门口远远目送他,一直一直,看到眼睛发酸,看到背影其实消失很久很久。但他不知道,装潢温馨的书店里,正好唱到那句‘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   摸黑上楼,又摸黑将钥匙捅进钥匙孔,周景池边拖鞋边伸手去按电灯开关。   “啪——”   天花板上的灯应声亮起,仿若一道从天而降的剧烈阳光,照得周景池往后撤了撤头。   赵观棋没事吧?给他这巴掌大的小房子安个瓦数这么大的灯泡......   有钱人没常识起来真的好可怕。   就着如芒刺背般的剧烈白光,周景池以这辈子最迅速的速度收拾好自己,转头迅速关灯,回到自己阴暗的卧室。   刚躺下,床上的手机突然自己亮起来。   周景池拿起,屏幕上是某个音乐软件的自动扣费。   “啊?!”   世界上第一个全自动仰卧起坐在惊叫声中诞生。   要死要死,上个月忙着emo忘记关自动续费了。   周景池一巴掌拍自己脑门上,死不了的懊悔都没有这个来的剧烈。   颤巍巍点开微信,扣费的信息越看越红,像在滴血。周景池点开详情,页面加载几秒,显示扣费渠道——微信零钱。   “嗯?”黑暗中被手机屏幕光照亮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疑惑。   微信零钱?   周景池停住开始认真思考,他清楚地记得零钱里的那几百不是都已经提到银行卡里去了么?   想到这,手指飞速退出,点进微信钱包。   【余额:4981.67】   黯淡的亮光中,那串数字清晰无比,周景池心脏砰砰直响,一下一下,无端引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哽在喉间的无措。   幽寂夜色中,逐渐沉重的呼吸声促使他一刻不停地去翻找好友列表。   翻到最后‘Z’处,寥寥无几的分区里,赵观棋的名字静静躺着,毫无声息。   周景池点进聊天页面,却什么都没有。   消息,转账信息,什么都没有。   看来赵观棋还是有点脑子,周景池手搁到键盘上,嶙峋的喉结随着咽口水的动作艰难上下,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摁下发送键。   另一端被各种策划书包围的赵观棋突然感到手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黑豆干爹:?】   【赵观棋:还没睡?】   【黑豆干爹:你昨晚上动我手机了?】   【赵观棋:别误会啊,你手机湿哒哒的搁在桌子上,我给你擦两下,谁知道它自己就解锁了,你居然不设密码,真正的勇士。(鼓掌.GIF)】   【黑豆干爹:转账5000】   【赵观棋:转账已退还】   【黑豆干爹:?】   【赵观棋:找干儿子费,我向来言而有信。】   【黑豆干爹:什么干儿子?】   【赵观棋:无需惊讶,你值得托付,黑豆很喜欢你,要不是你它已经是流浪狗了,喊声干爹不为过吧。(黑豆憨笑.JPG)】   【黑豆干爹:......】   发送完一串无语的省略号,周景池盯着被退回的五千块钱,开始发呆。   如果他真的不死,又能做点什么呢?   屏幕转熄,周景池在一片漆黑中走到阳台。   小镇总是沉睡得比城市早,时间不过十点多,窗外的路灯都已经下班,楼下的商铺也早已闭店,好在并不是高楼林立,他还可以抬头望星。   他是不信什么逝去的亲人会变成星星的。   他只是觉得,每每抬头看星空,仿佛自己从一地鸡毛中被拯救出来,繁星宇宙像一把强有力的大手,将他轻轻托起,那种微小而缥缈的存在感能让他觉得眼下的困难变小了,哪怕只是那么一丢丢。   在父亲和母亲生病期间,他把这辈子能看的星星都看完了。   现在,一切都从满身紧缠的藤蔓化为过眼云烟从他身边飘走,他终于可以不带任何目的地欣赏夏夜繁星。   思绪神游缥缈中,茶几上振动的铃声将周景池从天际拉回燥热的方寸阳台。   反身拿回手机,屏幕上是赵观棋打来的微信视频。   周景池在阳台上坐下,摁了接通。   卡顿两秒,屏幕刹那间转为明亮的办公室,赵观棋将手机立在电脑增高架上,笑着跟他招手。   “你那边怎么黑黢黢的?”赵观棋问。   周景池随手扯来一把高一点的椅子,把手机立上去,离镜头更远了。   “我没开灯。”他说,“你有事么?”   “为什么不开灯,不是换了新灯泡嘛。”赵观棋还是笑着,黑沉的屏幕中看不清周景池神色,他顿了顿,老实说:“你不回复我,我以为你生气了。”   坐在地上的周景池啊了一声,把视频缩到小窗,出去看对话框,竟然真有一条赵观棋的新消息。   是一个文件。   “这是什么?”周景池问。   “你没生气吧?”赵观棋又问了一遍。   周景池点回视频页面,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说:“没有。”   手机微弱的光照不完全周景池的脸,加之他又坐得远,赵观棋更看不真切了,于是提议道:“你去开灯呗,我和你说点正事。”   周景池诧异,‘正事’两个字从赵观棋嘴里说出来,感觉在听黑豆说人话。   不想挪动,他反问:“这么说不也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赵观棋音量陡升,“我要看着你脸,尊重懂不懂。”   阳台的地有些温热,没点蚊香的缘故,呆这么一会儿周景池已经被豪送好几个大包。   痒得难受,周景池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卧室又将风扇调大了一档。   就着小夜灯的光,周景池又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说:“赶紧说。”   赵观棋紧张兮兮地坐正,将一份文件贴到镜头前,屏幕太小字也太小,周景池不得不将脸贴近辨认。   “观月池......度假村策划案。”周景池轻念出声。   周景池觉得耳熟,脑中却一时半会儿没有搜寻出个结果。   赵观棋放下策划案,端起手机走到沙发坐下,开门见山道:“度假村基本要建成了,还差个......”   周景池还抱着膝盖回想这个好像在哪儿听过的名字。   “周景池。”赵观棋的呼喊从扩音器里传出。   “啊?”周景池摇了摇头,失焦的目光聚集到屏幕那头的赵观棋身上,“我在。”   “所以你愿不愿意?”赵观棋后靠到沙发靠背,“一个月给你两万。”   摸不着头脑的周景池一头雾水,什么愿不愿意,怎么就要一个月给他两万。   “你是不是没听我说话......”赵观棋扶额,一语中的。   周景池抱歉笑笑,心虚地点点头。   “我想请你来当顾问。”赵观棋的话如雷贯耳。   周景池神色大变,疑惑不解迅速攀上眉间,等了好一阵,才指着自己说:“我?”   那头的赵观棋重重点头,笃定道:“对,就是你。”   周景池正想继续问些什么,突然觉察出一丝不对,他扶正手机,正色问:“悦姐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   赵观棋疑惑:“什么说什么了?”   “你脑子又瓦特了?”   还没来及得反驳,赵观棋突然将手机拿近,周景池几乎能看见他鼻尖的小痣。   然后听见他很严肃地解释:“度假村刚落地,很多管理层,包括我,对月池都不是特别熟悉,我需要一个顾问,最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了解本地风土人情的。”   周景池说:“所以?”   赵观棋恨铁不成钢,朗声道:“所以你很合适啊!而且你学历水平也不错,又年轻,我总不能找个年近八十的老头来当顾问吧?”   “等等。”周景池顿了顿,问:“你怎么知道我学历的?”   “呃......”意识到说漏嘴,赵观棋立马噤声。   周景池不依不饶,“是不是悦姐和你说的。”   那头还是沉默。   不过沉默也没关系,周景池已经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正准备开口拒绝,那头的赵观棋却开口:“不是。”   “你学校是悦姐和我说的,但其他是我自己去镇上打听的......你性格好,做事细致,这些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赵观棋缓缓说出,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诚恳一些,他没说假话,下午他真的去了很多地方走访打听,褒贬不一的评价里多是刻板印象下,高高在上的批斗。   但但凡有点公允心的人,都会赞一句好。   毕竟周景池从镇上的高中考入名校,毕业后又一举上岸市直属中学的教师编,家人生病也是尽心尽力,经营起农家乐来也是有模有样。   赵观棋只觉得他似乎被家庭和莫须有的罪名拖累着,拉着喘不过气来。   “你学历、身份、性格都很合适,为什么不能选你。”赵观棋有些激动,“而且离家还近——”   “等等。”周景池打断。   “你们这个度假村开在哪儿的?”   赵观棋愣住,随即说:“清水河上游,就挨着平楼山脚。”   周景池耳朵里轰了一声,终于想起自己是从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从上周的新闻报道里。   他有些惊异,问:“你是负责人?”   赵观棋摇摇头,说:“不是。”   周景池又问:“那你怎么能随便录人呢?”   赵观棋莞尔:“我开的,为什么不能。”   信息量过大,周景池脑子里白光一炸,盯着那个笑容迟迟没说出话来。   赵观棋笑得很灿烂,正欲再怂恿几分,周景池却蓦然站起身,将手机拿了起来。   他义正言辞地拒绝:“还是算了吧,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别去给你添乱了。”   “等等——”赵观棋还想挽留,视频却已经被单方面挂断。   一时间,两端空间顿顿陷入同样的寂静,赵观棋挽回的话还在嘴边,周景池呆坐在床沿,身后的老风扇转得很起劲,比那颗起起伏伏的心,还起劲。   周景池就着夜灯光,躺回枕头上,一侧身,看到床头柜多出来一罐没见过的东西。   伸手拿过,外包装已经被随意撕去,但他还是认出了,是赵观棋硬塞到他嘴里的那个葡萄味软糖。   抖了几颗出来,含在嘴里酸酸甜甜,阖眼却全是杜悦和赵观棋的脸。   周景池从来不想拂赵观棋的亲自作请,但他向来榆木脑袋,总是固执觉得,不能从朋友那索取什么,无论是金钱,还是便利。   他仿若一枚被随意丢弃的硬币,满面蒙尘,甘被人捡去消遣换物,却在被安置到柔软舒适的钱包里时,受宠若惊,惶惶不可终日。 第7章 人生岔路口   七月的太阳实在是暴烈,周景池在门廊下等了快半小时,原本约好的人却迟迟没来,微信消息也没回复。   炙热的阳光把水泥地晒得很烫,周景池手里捏着擦汗的纸已经被沁了个透。   实在等不下去,他只好将手里提着的猫零食暂时搁到地上,又打开手机拨号。   嘟嘟声后,还是那句‘暂时无法接通’。   又被放鸽子?   周景池有些烦躁地盯着手机,满篇都是未接通的通话记录。   没等他再拨一个,赵观棋的电话倒是打了过来。   手机又陷入一阵忙碌,周景池盯着,想起前几天自己兀自的挂断和拒绝,一时间竟不知道还要不要接了。   这样想着,多少有点心虚的逃避,然而不管脑海里怎么拉扯打拳,鉴于赵观棋为自己做的种种,现在还是接电话比较要紧。   又往阴凉处缩了缩,周景池握着发烫的手机的同时开始思考第一句话要怎么说才得宜。然而将手机贴到耳边抬起头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用说。   赵观棋戴着一顶鸭舌帽,就站在烈日下不远处的路口。   脚下的水泥地,太阳晒得地面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燥热气浪,帽檐遮住了他大部分眉眼,两人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安静地对视。   没人说话,直到隔壁巷道里传出几声猫叫,被太阳晒傻了的周景池耳边还贴着手机,赵观棋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面前。   “傻了呀?”他递过去一瓶冰镇过还带着水珠的绿茶,“凑合喝吧,老板忘记冻冰红茶了。”   周景池观察着面前人的神色,却看不出半分异样。   “干嘛?瞧不起三块钱的饮料!?”赵观棋盯着呆呆傻傻不动的周景池怒吼道。   他当然知道周景池不会嫌弃三块钱的饮料,只是他必须说点啥,不然周景池看起来像是要融化然后粘在地上抠不起来了。   “没有。”周景池心虚接过,冰沁的瓶身将他从烈日下救回。   他将手机揣回包里,看了看手里的绿茶,发现赵观棋手里竟也是一样的绿茶,已经快被喝光。   他愣愣问:“你不上班吗?今天周一了。”   赵观棋额角一跳,这人拒绝自己的时候没想过他的工作,现在倒是关心起怎么不上班了。   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绿茶,没看周景池,幽幽道:“你见过哪个老板还要考勤的?”   “哦。”周景池木讷地点头,自己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猛地想起电话,他又仰头看赵观棋,问:“打电话是找我有事么?”   没问赵观棋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也没问为什么要给他买饮料,周景池只想快点解决事情,这里太热,赵观棋额角汗珠已经快滴落下来。   “找你上班啊。”赵观棋扯过他手里的纸巾,胡乱擦帽沿下的汗水,“电话里谈事情确实有失妥当,还是我当面来请比较好。”   他顿了顿,没有讲他到底找了多久,怎么找到这个本地人都很难找到的巷子的,只是又转头盯着周景池,说:“周老师说是不是?”   周景池想到之前不欢而散的电话,他很少那么义正言辞地拒绝别人,但是却这么对赵观棋了。   自觉被盯得发毛,他垂眼去看水泥地,纠正道:“我很久没当老师了,不要这么喊。”   “你这就格局小了啊,当过老师怎么不能喊。”赵观棋笑着说,“开车的司机都得喊声师傅呢,我喊你句老师也不为过吧?”   “不过......”他侧身歪头去看周景池的脸,“真的很难想象你在讲台上的样子,周老师。”   周景池拍掉自己肩膀上的半截手臂,自动忽略赵观棋的话,说:“我真的不适合做顾问,不用专门来找我说这个的。”   “天太热了,你回去吧。”周景池将手里一口也没喝的绿茶塞回赵观棋手里,又递过去一小包手帕纸。   赵观棋看着手里的绿茶,没说话,低着头手上一使劲拧开瓶盖,又不由分说塞回给周景池。   “?”周景池被热得发红的脸上又多了几分迷茫。   “三块钱的饮料我还是请得起的。”赵观棋把手上冰凉的水珠擦到手臂上,靠着墙顺势坐了下去。   “我陪你一起等呗,我也喜欢猫。”   周景池垂下眼帘,赵观棋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伸手将他往阴凉处又扯了几分。   周景池长叹一口气:“悦姐告诉你的?”   赵观棋看着腕表,问:“什么?”   “我在这里。”   赵观棋点点头,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去你家找你你没在,就问了一嘴。”   周景池听到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几天门口忘丢的垃圾总是会莫名其妙不见,看样子他不是第一次找自己了。   想到这里,又开始莫名反省起自己。他这几天找了个家教辅导,该提前和赵观棋知会一声的。   周景池正垂眸看着帽顶,赵观棋忽然抬头,问:“你出来这么久,怎么还没见到汤圆。”   双眸对视,周景池已经没有之前的窘迫,一是赵观棋并不在意他的眼睛,二是因为对面那双眼睛实在是太灿烂,很难对着生出其他迥然的异样情绪。   他没什么好遮掩的,回答说:“领养没接我电话,也没回消息。”   赵观棋一双眉皱起来,“你在这多久了?”   周景池看了看时间,“不到一小时吧。”   “操。”赵观棋低骂一句,噌一下站起来,实实在在俯视周景池,“你手机给我。”   “你干嘛——”周景池还没反应过来,手机已经被拽走。   手机照样没有解锁密码,赵观棋毫不客气地点开通话页面,密密麻麻的同个号码占满了屏幕。   他手指毫不犹豫地再次点下,拨号页面重新占据屏幕。   不出所料,还是没人接。   周景池想拿回手机,奈何赵观棋捏得实在太紧,他只能说:“给我吧,可能不在家,我下次再来。”   赵观棋没理会,右手拿着自己手机飞快点着什么,然后将手机附到耳边。   嘟嘟声后,手机里传来一个懒散的男声。   赵观棋眉心一闪,脸色更难看了,侧脸去看周景池,还是一副人畜无害、被谁都能骗得裤衩子都不剩的样子。   赵观棋没想到能拨通,正准备套话,周景池却按捺不住地问出声:“你在和谁打电话?”   声音并不大,但电话那头的男人还是察觉到了,赵观棋耳边瞬间传来一阵机械的挂断忙音。   转过头,周景池似乎意识到什么,从赵观棋手里抽手机的动作也凝滞住,两人又面面相觑,面色着实算不得上佳。   “他是不是接你电话了。”周景池小声问。   赵观棋抿嘴点点头,终于把耳边寂寥已久的手机放下。随后将另一部手机随手一丢,稳稳落到地上的袋子里。   天气太热,那股热浪似乎席卷到廊下,周景池不仅觉得远处的路口扭曲看不清,甚至连赵观棋的脸也模糊了。   他很平静地说:“他把我拉黑了。”   “我早该猜到的。”周景池努力想去看清面前人的眼神,却还是以失败告终,“连累你跑这么远来找我,这么热——”   “先别说话。”赵观棋伸手虚盖住了周景池愧疚的话。那只手太大,快要盖住半张脸,周景池只能伸手往下扒拉,闷在手掌里问他:“怎么了?”   赵观棋转过头,一脸狐疑:“你有没有听见猫叫?”   “好像就在附近。”放下捂脸的手,他继续问:“之前这里有流浪猫吗?”   没等回答,赵观棋突然跑出阴凉处,往隔壁巷子奔去。   见状,周景池只好重新提上袋子,跟着追出去。   赵观棋腿长,没几步就跑没影儿了,这一片的巷子四通八达,七拐八拐,周景池还是没看见赵观棋,他开始怀疑自己追逐的路线,是不是刚好错过然后越离越远了。   “赵观棋——”   周景池呼喊的声音在巷中四荡飘散,又被烈日蒸发,杳无回音。   就当提着东西快要精疲力竭之时,巷子那头却突然传来有些模糊的回应。   赵观棋也在喊他的名字。   周景池一刻不停地奔过去,对上彼此眼眸时,看见的却是赵观棋眼里有些担心的神色,欲言又止的嘴唇。   没等再次问出那句怎么了,赵观棋大汗淋漓的脸转向巷子的死胡同墙角,摆满柴火的角落。   一只怯懦的,烈日下却仿佛被冻到战栗的白影。   不敢置信的、哽在喉咙的呼喊终于在对上那双无措蓝眸时迸发而出。   “汤圆!”   手里的东西脱力悉数砸到地上,各种猫用品和零食散落一地,周景池无暇顾及,直直向墙角奔去。   “汤圆是我......是我......”周景池一刻不停地伸手抚摸角落浑身纯白猫咪的头,“你怎么跑出来了?”   见到熟悉的脸,闻到熟悉的气息,汤圆终于从柴火的阴凉处声嘶力竭喵喵叫着往外蹭。   离开阴影,雪白皮毛下颈处却赫然展露出一片血肉模糊。   “卧槽!”蹲在一旁的赵观棋首先惊呼出声,“他妈的老子就知道那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把汤圆绑起来养?”赵观棋还在一旁义愤填膺,“他妈的老子要报警抓他,这不是虐猫么?”   周景池压着气,将汤圆抱到阴凉处,赵观棋捡起散落一地的东西追上去。   小心翼翼拨开颈处的毛,环绕整个脖颈的伤口血迹还未干涸,还有几处甚至还在往外慢慢渗血。看样子是很粗糙的麻绳下死手地绑,才会这样磨烂皮肉。   有些发白溃烂的伤处让汤圆止不住地哀嚎,一个劲儿往周景池怀里钻,无论怎样的抚摸都无济于事。   赵观棋还在一旁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周景池却怎么都听不真切,烈日下的无尽哀嚎将他耳膜蒙住,徒留猛袭而来,直击心脏的自责与愧疚。   眼前抚摸的手竟也逐渐模糊,大脑宕机一片空白下,他甚至想不出除开抚摸之外的其他安抚手段,耳边的猫叫也渐渐发闷朦胧......   直到一滴泪毫无征兆降临,狠狠砸到赵观棋不住抚摸的手背上。   明明是温热的,他却感觉被人猝不及防地迎面痛击。   “你......”赵观棋惊异地抬头,垂着头的周景池沉默着,他只能看见颤抖的长睫和聚集到眼珠的大颗泪珠。   “别哭啊,哥。”赵观棋手忙脚乱去拆手帕纸,递过去却毫无反应。   他只好举起纸巾,轻触欲滴的泪珠。   纸巾将凝聚的泪珠悉数吸去,举着纸的手却被猛然抓住,死死的、紧到赵观棋有些难以忍痛。   周景池抬起水汪汪的泪眼,支支吾吾开口:“你、你开车了么?”   “你送我去宠物医院好不好?”   赵观棋恳切点头,没说话,伸手架起周景池左臂,提着口袋就往巷口走。   镇上没有宠物医院,赵观棋只能导航县里最近的一家,车程也有二十公里。   宠物医院里,周景池情绪平复了很多,汤圆被护士带去清创,他和赵观棋只能在外面等。   手中的绿茶早已变得温热,赵观棋又去隔壁买了一杯冰咖啡,递过去,说:“喝点吧,别中暑了。”   周景池木讷地抬头,扯出一个实在算不上好看的笑容,说:“谢谢你。”   赵观棋看着咖啡被周景池接过,然后送到嘴边,呆呆地,开始咬吸管。   本想开口说一句,但看着周景池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和仍湿润着的睫毛,还是忍下了。   两两各怀心事的发愣中,安置汤圆的房门总算打开。   周景池立刻迎上去,却没见汤圆被抱出来,愣了一会,痴痴问:“汤圆的伤怎么样了?严重吗?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医生打量着两人,问:“你是主人?”   周景池就差握住医生的手,连连点头。   “先不说外伤的问题。”   医生眼神流转在二人之间,说:“你的猫肚子大得有些不寻常,我怀疑是传腹,要不要做检查还是你们主人做决定,如果真是传腹,要不要治也是要考虑的问题......”   “我治!我治!”周景池近乎崩溃地抓住医生的手,“多少钱我都治!”   “能现在就做检查么?”   洪水般的自责揪心再次席卷而来,周景池痛心疾首,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都没察觉出汤圆肚子大了那么多?   是后面生病还是没送出的时候已经生病了?   所以才会痛苦挣脱,才会血肉模糊。   语气中的哽咽有些影响说话,周景池只能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着医生。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也要先放开我呀。”医生被捏得龇牙咧嘴。   赵观棋见状不对,一把握住周景池的手沉劲儿往回拉,医生才得以缩回手。   坐回沙发,赵观棋垂头看着,周景池手里的咖啡一口没少,他一把拿过咖啡杯,掀开杯盖和吸管,扶着周景池后脑灌了一口进去。   周景池也任他摆布,咽下咖啡,冰凉的触感沿着五脏六腑将他神思渐渐捡回。   直到汤圆被宣布确诊传腹。   周景池痴痴望着医生,他已经耳闻过足够多的噩耗,似乎并没有那么痛楚彻骨。   脑中却闪回父母亲接连确诊癌症时的无措痛苦,闪过送出汤圆时他人承诺好好对她的不舍心酸。   一切像是被高抛到空中的灰色泡沫,很难触碰,却是实实在在的刻骨铭心。   手里再次被许多检查单占据,加上脖子上已经溃烂感染的伤口,他唯一的亲人此刻已是命悬一线。   他措不及防地被命运推向又一个岔路口。   可惜他没那么多时间去品尝无用的痛苦。   周景池回魂似的,将视线艰难拉回赵观棋脸上,几乎沙哑无声地询问:   “你那边......还需要我做顾问么?” 第8章 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冰咖啡并没有如愿给周景池的嗓子带来一丝生气,明明室内开着十足的冷气,立式空调运行的声音就在耳边。赵观棋看着那双失去神色的眼却燥热难当,无名火起。   他从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现在却实实在在想攥紧拳头给那虐猫的人迎面一拳,最好也要叫他血肉模糊。   可无需介质的恳求目光还在一刻不停望着自己,赵观棋撤开不忍直视的眼,弯腰捡起一张飘落在地面上的检查单。   拍去上面的微尘,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一如既往:“当然需要,我马上喊人过手续。”   周景池如愿得到赦免,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恶劣的心理觉得这更像自己伸手乞讨而来的便利职位,从一个对自己很好的朋友那里、靠不得而知几分熟悉的友谊交换而来的金钱。   可他无路可走,家里的东西换不了几个钱,小镇上的老破小房子也无人求售。   钱,好像自己的眼睛一样,是个摆脱不了的诅咒,一而再再而三地绊住他的脚,让他一直栽跟头,头破血流还得继续苟活。   赵观棋没再说什么,周景池伸手去拿他手里攥着的那张单子,却未能抽出。   周景池也站起来,润湿的尾睫可怜兮兮压在眼角。   “给我吧,我去缴费。”   “不用。”赵观棋反客为主,趁他不注意将那一沓单子尽数抽走,“你坐会儿,应该有人加你联系方式了,跟着走合同吧。”   周景池抿唇,很为难地看向手机,真的有一则申请消息。备注是:观月池度假村人事小王。   “那......”   “我去就行。”赵观棋扬了扬手里的单子,无谓般开解笑笑:“今天周一,我们资本家都这么着急的。”   赵观棋一副天塌了还有他先顶着的表情,居高临下地将周景池按坐回沙发,又才低头看着单子往里走去。   周景池一直看着背影消失在转角,才落下嘴角那一点费力的苦笑。   垂头看向手机屏幕,通过好友后,小王很是客气,不知道赵观棋是如何给他交待的,没问太多问题,身份信息发过去,网签合同部分很快过完,小王热心告诉他法务部在周四统一审核,应该下周就能正式入职。   出于习惯,周景池在手机上再次看起合同的各项内容。   一目十行,眼珠左右来回迅速流转,直到某处,久不放晴、一黑一蓝的瞳孔终于绽出神色,却是惊诧迷茫的。   薪资三万。   滑动屏幕的手指也忽然被一种哽在喉间,随后冲上脑门的无措生生拉住。   好像整个人被阅读出的信息按下暂停键。   再也看不下去一点,周景池如坐针毡,抬起头猛然对上走到面前的赵观棋。   “是不是太多了。”周景池愣愣对面前人说。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抛过来,赵观棋以为他还在担心医药费,丝毫没犹豫说:“不多啊,治个病能多花到哪儿去。”   “不是这个......”周景池站起身,将手机屏幕翻转举到赵观棋面前,“工资,是不是弄错了?”   “哦——”赵观棋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正当周景池觉得他要修改回之前的薪资时,赵观棋还是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很随意地告诉他:“没搞错,我就是这么交待的。”   “什么?”周景池瞪大眼睛,一句很好理解的话似乎绕来绕去弄不明白。   赵观棋瞧着对面那张疑惑迷茫,甚至带着一丝慌乱的脸,忽然笑起来,“别误会啊,给孩子的。等汤圆病好了,就降薪回两万。”   “别说什么客气话,绕来绕去太麻烦。”赵观棋大手一挥,把着周景池的肩膀一起坐回沙发,转移话题问他:“合同签好了么?”   周景池胡乱抹了把脸,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一把年纪矫情太多,只得小声回答:“签好了。”   “那就等下周一来上班。”赵观棋将周景池没喝完的半杯咖啡自顾自端到嘴边,咽下一口才问:“要搬过来住么?”   带着私心的问题还是问出了口,赵观棋淡淡望过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面色如常。   他有些空白,周景池前几天的无情回绝确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自问是个善于交际且自来熟的人,周边不乏许多揣着有色目的的伙伴,但自己却被一个看起来最缺钱的人拒绝了。   他有些看不透周景池,但他认为只要人离得近点,话说得多点,总能变得熟悉,变得了解。   赵观棋从来不是急于求成的人,但他怕,怕时间太紧,怕再怎么狂奔疾跑也望不见那双决绝的双色潭目。   目前好歹有汤圆扯住了半个身子在悬崖边的周景池,但这绝非长久之计。   周景池需要一根结结实实,经得起自己考究攀索的绳子。   他想尽力一试。   “好。”周景池点点头。   意料之外的答案隔着咫尺空气传来,赵观棋含在嘴里的其他劝慰言语悉数分崩离析,费力绷着的脸终于绽开一个周景池意料之中的粲然笑容。   “真的?!”赵观棋装也不想装了,也不管手里还拿着咖啡杯,就握上了周景池的手。   开着冷气的屋里是冷的,覆上手背的大手也是凉的。可面对着不知道自己性取向的赵观棋,周景池却对这个看似日常的动作心虚到发汗。   度假村的位置离县城比较近,如果住过去,确实会方便很多,无论是工作还是照顾汤圆。   但一再索取,这不是他的风格,心内也难免打拳拉扯。   得救的手机振动在此刻响起,如天籁赦免,周景池顺势抽回手,指向赵观棋随手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   他忽略那双企盼再次得到肯定答案的眼,提醒道:“你有电话进来了。”   赵观棋随意瞥了眼,长臂一挥摁了挂断,满不在乎转回头,比起工作电话,他还是比较迫切想得到眼前人的再次肯定。   知道周景池又在犹豫拖延,他担心要是再过一阵子,周景池又得说出什么‘太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真的不用了’。   赵观棋干脆换条路子,他朝两人中间伸出右手,只留出了小拇指。   神色十分严肃正经,一点点笑都没有的那种。   周景池看着伸向自己的拉钩手势,发愣看了半晌,才拉出神小声吐槽:“这也太幼稚了吧。”   话音未落,赵观棋甚至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延绵数年的传统约定手势正名,周景池已经将右手小拇指搭进他指间。   传统的许诺手势缔结过程从来无需任何言语、眼神和秘诀。两人成结的手在冷气中来回荡悠几次,无人出声的静默时空里,一座无有桥墩、横跨两颗心的桥梁悄然竣工。   赵观棋看过去,周景池没有看他,只是凝着那两只忙碌的手。   于是,被吐槽幼稚的赵观棋选择退一步——只在心里念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周景池收回煎熬的手,这种肢体接触总给他一种欺骗感,或许是自己心里有鬼,又或许只是取向让自己无法平心静气地和任何同性有肌肤接触。   他抬起头看向一直发愣望着自己的赵观棋,询问道:“现在放心了?”   赵观棋没有回答,但周景池看出了他眼角熟悉的笑意。   他摆了摆手,提醒道:“现在可以接电话了吧?给小王打回去吧。”   赵观棋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毫无迟疑地选择顺从。   看着走到门外的赵观棋,周景池不禁好奇,什么电话非得顶着大太阳也要出去打。但转念一想,人家本来就是大老板,电话自然也不是任谁都能随便听的。   想到这,又低头拿过那一沓收费单,在心里算起帐来。   他实在是不想欠赵观棋太多人情,不仅仅是从小受母亲的耳濡目染和教导。更多的是,如果是朋友,那他心目中的朋友角色不该是这样窝囊的,需要持续接济的。   赵观棋是个好人,但也好得太奇怪,好得太突然,他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脑海里忽然想起生日那天被握住手腕的话。   是喜欢眼睛吗?   没有镜子,周景池鬼使神差地举起手机,就着漆黑的屏幕看进去。   手机屏幕上的膜已经很久没换过,细微的划痕遍布四处,加之光线的原因,那只蓝眸并没有如愿出现在视线里。   侧头瞟了一眼,确定赵观棋的电话还在继续,周景池只得按亮屏幕,在页面上点开了照相机。   调成前置,摄像头翻转一瞬,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自己的脸实在别扭,但他还是屏住呼吸将脸往屏幕贴近,直到框里只剩下一双滴溜溜打转的眼。   也不是很好看啊......   周景池觉得无趣,愈发不解赵观棋的心思,竟就这么别扭地盯着相机想出神去。   “怎么,终于发现自己的美了?”   熟悉的声音在头上炸开,周景池猛地一激灵,发愣虚握的手机一个抛物线狠狠砸到地上,年老机身破碎的声音传回耳边,他才回过神来。   一句玩笑话弄得这么大动静,连前台小姐都站起身往这边看。赵观棋先人一步捡起地上的手机,在看清屏幕的那一刻,嘴巴抿得比谁都快。   周景池却先怪起其他的来:“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啊?”   赵观棋心虚捏着手机尸体,无辜道:“我进来都好一会儿了啊,站这三分钟,是你没看见我......”   这也是实话,赵观棋避开周景池给下面的人一顿交待,就是为了能让他在度假村过得舒服些。谁知自己口干舌燥嘱咐半天,进来看见某个盯着自己脸发呆的人。   周景池眼见糊弄过去了,连忙转移话题:“手机给我。”   “我先把那五千转你,后面的医药费你直接在我工资上扣吧。”   赵观棋毫无动作,反而发问:“那你生活呢?你不吃饭不买东西啊?”   “我自己花不了几个钱。”周景池摊在半空的手举得有些累,催促道:“给我啊,我还有点存款,能凑合过去。”   周景池刚刚都已经算好了,给赵观棋打几个月的工算还人情和他代付的医药费。自己银行卡虽然之前给母亲治病几乎见底,但做家教还是存了一些,自己一个人生活足够了,他消费欲一向很低。   “呃......”赵观棋小心翼翼开口:“那你存款可能要告急了。”   没等周景池解析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含义,赵观棋扭着脸将面目全非的老机尸身举到他面前。   屏幕像烟花一样炸开,满面碎屏,无一处生还。   周景池的脸瞬间胀红,一双眼里全是痛心疾首的惋惜,手指仍是不信邪地去按开机键。   足足十五秒,毫无反应。   望着还侧着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的赵观棋,周景池捧着老友尸体,终于爆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我的机!!!” 第9章 对不起 也谢谢你   天色渐渐暗下来,被晒得滚烫的地面开始升腾起昏沉天色下的最后一丝闷热气息。   医院大厅内,赵观棋总算陪着周景池殷勤地办完了汤圆的住院手续。   主要是因为某人手机已经彻底罢工,既扫不了付款码,也加不上医生联系方式。   周景池立在笼前良久,汤圆伤口上的清创药膏散发出些许气味,钻到鼻腔里,令人发酸。   “它睡着了。”赵观棋轻声说:“去吃饭吧,你想在附近随便吃点,还是回家吃?”   “能直接去度假村么?”周景池垂头轻轻摸了摸猫爪,“我明天想早点过来看汤圆。”   许是没想到是这个回答,赵观棋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答应了。两人和医生道过别,走出医院,已经是天色大暗。   夏天本就黑得晚,手机摔坏了,但周景池估摸着起码九点多了。想起赵观棋来找自己,害得他折腾半天,又当司机又付钱,心里很不是滋味。   走到车前,赵观棋还是替他拉开了副驾车门。   周景池在原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上车啊。”赵观棋站在驾驶位旁,还是笑着,“舍不得?”   “如果你想近一点的话,我可以帮你在附近定个宾馆,这样会不会方便一点?”   赵观棋盯着岿然不动的周景池,虽然真的很想一起吃饭,但还是选择在脑海中搜寻一切能让他更舒适的方案。   可惜仍是无所回应。   周景池脚像沾了蜜般黏在门口地板,良久,赵观棋脸上的笑都快要支撑不住时,他突然抬腿走向车门。   不过不是副驾,他径直走到了赵观棋身旁。   虽然不知道周景池要干什么,赵观棋却还是笑着,往旁边挪了挪,让他站在车流内侧。   周景池一言不发,夜色昏沉喑哑,辨不清神情,更看不出喜怒。车流驶过,夜风随之拂过两人,风缠绵似雨,一阵又紧接一阵,却吹不平赵观棋起伏的胸膛。   被人拒绝是人之常情,赵观棋安慰自己,就算周景池立下反悔拉钩的内容,他也能接受。   额角紧张跳动着,可意料之中的拒词并未降临,反而,赵观棋的面前忽而落下一条青玉平安扣。   周景池仰着头,高高举起的手间垂着一条项链。   身旁的车一刻不停地接连驶过,接班的车灯照亮那颗扬起的头,一瞬,又一瞬。赵观棋只得透过遮挡视线的平安扣,努力去看那张脸。   那张脸是平静的,异色的眸子在喘息般的车灯间如春江水,江边月,伴着微若游丝的香味,快要溺住平时高人一等的赵观棋。   论他平时如何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此刻也只得感谢黑沉夜色,靠着它才堪堪遮住自己快要露馅的心跳和眼神。   又一辆车擦边驶过,短暂白昼中,周景池确定赵观棋正看着自己后,才将举着的项链放下,团到手掌心,往两人相隔的狭窄空间一伸。   “这个。”周景池也不管赵观棋到底乐不乐意,左手将他身侧的手拉起,又将自己的手垫在下面,这才把那条平安扣项链塞到他手里。   “给你。”   居然不是拒绝,赵观棋神色疑惑起来,上上下下来回打量周景池。   怎么和悦姐嘴里的纠结别扭怪有点不一样。   “给我?”赵观棋捻起手中的平安扣,借着一闪而过的车光端详一阵。   蓦然想起那个莫名而来的苹果,赵观棋揣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嘴角照例勾起一个粲然的笑,毫不客气地往自己头上戴去。   边戴还问:“周老师你送我礼物呀?”   周景池望着一如既往不拘礼的赵观棋,很郑重地告诉他:“不是。”   已经戴好项链,正埋头沾沾自喜欣赏平安扣的赵观棋又立刻悬起一颗心来。   周景池凝视着赵观棋,面前人好像没见过劣质青玉似的翻过来翻过去看个不停。   他还没蠢到送给一个有钱人不值钱玉坠子的程度。   他心里盘算着改天挑个更合宜的礼物未尝不可,反正这个也是为了约束提醒自己罢了。   想到这,周景池补充道:“这个是我母亲在世的时候给我的,在山上的寺庙开过光,可以保平安。”   “等我攒够钱还你,就把它拿回来,在此之前你可以随便戴。”   “很灵验的。”   灵验到全家只有戴着平安扣的自己无缘病痛,苟活至今。   一席话罢,赵观棋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耷拉在胸前的平安扣,又去看周景池,控诉般委屈开口:“哪有礼物还带回收的......”   周景池还是一脸真诚,但望着赵观棋流露出的失望神色,脑中回旋镖般来回思索很久很久,还是败下阵来。   这条项链似乎是于他来说最真挚、最重要的东西了。   可赵观棋替他做了那么多,这个扣子确实有些单薄。至少那个人腕上的一只表就可以批发无数堆此种寄托着某种薄如蝉翼,且不知灵验与否的平安扣。   周景池的视线顺着赵观棋捻摸的手攀上胸前的青玉平安扣,重新开口道:“那你替我保管好,等我买到更适合你的礼物再把它换回来。”   “好么?”他仰着头定定问询。   霎那间,话音都还未落。失修的路灯蓦然发出刺啦的电流声,随之竟破天荒地洒下微弱的暖光,暗沉无比,但也足够照亮两人之间的方寸天地。   赵观棋一时间拾掇不起眼里的异色,只好跟着周景池一齐抬头看上去。   一只孤零零的旧路灯费力燃着,正正在周景池头顶上。   就着光,他垂眼回望。   纵使游历过祖国的大好河山,也曾穿梭于异国他乡的城市街道。见识过埃及绵延至天边的尼罗河和几千年风沙都难以淹没的雄伟金字塔,但那种带着颜色的光把那双他从未遇见过的美丽异瞳照得实在清澈,清澈得不像话。   老气横秋、奄奄一息的路灯带他一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美景。   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并未站在某个小县城的不知名街边,而是身处一个天光大暗的异世界,眼前冉冉升起一轮绝美的蓝色日出。   赵观棋罕见地失去言语力,也许只过了一秒,他却像打了胜仗般胸有成竹地觉得——就算此刻被法老的诅咒击中,那一潭蓝色湖水也能救他于水火。   原来一见钟情真的存在,情人眼中出的不是西施,是自己狂跳的心脏和兀自的情难自抑。   撼天动地之间,站在路灯下的周景池却不懂赵观棋在犹豫什么。他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将那枚平安扣递过去,兴许另买一个礼物会更得宜。   他试探着开口:“你要是不喜欢的话......”   “没问题,我等你。”赵观棋突兀打断,甚至捂上了周景池的嘴。   “我等你的礼物。”赵观棋逆着光说,“我肯定好好保管这条项链,周老师你就把心放十二指肠里吧。”   什么鬼话……周景池一脸无奈,再次强调:“别喊我老师,真的很怪。”   “行行行,都依你,你最大。”赵观棋顺诚应下,将周景池揽到副驾车门边,把着门做了个标准的请,“周顾,请上车。”   虽然不理解赵观棋为何不称呼自己的名字,但周顾总比老师顺耳得多,周景池不理会夸张的作请姿势,埋头跨腿坐了上去。   车内,两人都是破天荒的沉默。   周景池视线时不时流窜到驾驶位,赵观棋当司机当得十分入迷,一刻也没有吵他,他竟然觉得有些不适应。   好像一个终年不知疲倦点头的车载摆件兀自停摆,任谁都会疑心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还在犹豫要不要主动挑起话题打破僵局,前面刚好驶进一个隧道,车里暗下去,周景池借机歪头细细凝视那张有些不同的脸。   只可惜光线实在太暗,像那天的烛火一样,想看清楚那张脸上的细微神情太难,车内又徒剩偶尔红黄相间的应急灯一闪而过,明明暗暗。   周景池又在心里怪起自己的不善言辞来,他想要再说点什么,比如向初见那天的粗口责骂道歉,又比如打听一下爱好喜恶,好准备一个得当的礼物。   但看着神意自若的赵观棋,又说不出了。   末了,周景池交握搁在膝边的双手都沁出薄汗,车才驶出隧道。趁这段道路还有明亮的路灯,他侧过半个身子,喊了声赵观棋的名字。   看似专心开车,实则天马行空神游的赵观棋似乎没想到会被点名,有些惊诧地回问:“怎么,饿了?”   “再坚持一下,过了这段测速我开快一点。”   “那个......”周景池攥着手,似乎要把左右手揉成一只,“谢谢你啊......”   明明是很正常的道谢,却被他说得毫无底气,更像是做错事的某句对不起。   “之前不是要故意骂你的,也不是真的想要拒绝你的邀请。我只是怕自己胜任不了一个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工作,给你添麻烦......”他咽了咽口水,说得很费劲,“我之前没交过什么朋友,所以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有时候说话不好听,我给你道歉。”   “你真的很好,对不起,也谢谢你。”   周景池也不管此刻是不是好时机,他只知道自己必须道歉,也必须道谢。   这是应该的,严格来说,是他欠赵观棋的。   这一席话对周景池来说实在太长,连赵观棋也惊得不管不顾地转头看他。   “你叽里呱啦胡说什么呢?”赵观棋说话时看着周景池,目光像夜色中的一尾针,快刺进他眼里去。   赵观棋甚至腾出一只手去摸周景池的额头,半刻拿下,自言自语道:“也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这些话来了。”   面对这个危险分子,赵观棋冷不丁想起杜悦的话,一脚油门刹在路边。   还没停稳,周景池还没从急刹中回过神来,额头上又搭上一只手。   “......”   周景池翻着白眼往上看去,某人一点没有要放下手的意思。他又扭过头去看赵观棋,面前人蹙着眉,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怪事。   “摸够了没有......”周景池扒拉开那只手,“我没发烧。”   “那你刚刚......”   周景池长痛不如短痛,直接打断:“给你道歉,你没听错。”   赵观棋觉得更奇怪了,那天跟个鬼似的追在身后要道歉都未能如愿,今天却听到那么长一串话,连道歉带感谢的。落在周景池身上,他不能不重视。   仔仔细细端详半天,赵观棋才敢确认周景池的的确确说的实话。   一颗大石头总算落地,他不安好心地笑起来:“哪有这么草率的,名字和话分开说,一点诚意都没有。”   “刚刚的不算,你重说一遍,要看着我眼睛。”   这下换周景池疑惑惊异:“不要,我刚刚已经说过了。”   说完立刻坐直身子,连面都转向风挡玻璃。   赵观棋哪儿想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但看着周景池坚决的侧脸,和那抹任何一种色彩都融不进去的蓝,也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   空气中的对峙气焰如有实质。   没等到预料中的死缠烂打,宾利在愈见浓重的夜色中再次响起轰鸣声。   赵观棋没理会隔壁投来的目光,一脚油门将有些尴尬的沉默甩在身后。   良久,许是沉默逼人,赵观棋打开了车载音乐。   是一首纯音乐,音符在车厢内四转流淌,碰壁又入耳,十分动人。   赵观棋瞥了眼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牌,离目的地只剩一个红绿灯。   运气不佳,宾利在如墨般浓重的夜色中停驻在红灯前。   赵观棋跟着显示屏默默读秒,腰间却被人戳了几下。   迷茫地转过头,双双对视间,赵观棋还在专心致志地默数红灯的最后十秒,却忽然看见周景池的唇动起来。   然后听见他说——   “赵观棋。”   “对不起,也谢谢你。” 第10章 二十一岁的 心   说完话,周景池立马将身子转正,恰逢红灯转绿,赵观棋还想说什么,被他直接一巴掌盖住嘴。   啪一声,十分清脆。   周景池面无表情:“开车。”   赵观棋脸都快笑烂,车总算开到地下车库。   将车泊好,他下意识去解安全带,视线不经意落到隔壁的安全带锁扣,在另一只手伸过来之前一并按开。   咔嚓一声,安全带弹回两侧。   周景池转过头盯他,赵观棋按了按衣服下的平安扣,说:“走啊,饭安排好了。”   周景池跟着下车,问:“你什么时候安排的。”他记得车上并没人看过手机。   赵观棋在指间转着车钥匙,抓住机会自夸:“我这么体贴的好人,当然早有准备。”   说完就去揽周景池的肩膀,地下车库酷凉,那只擦过耳边的手却更冰。   周景池顺势低头,灵巧地从那双手臂中溜出去,摸着脖子说:“你手好冰。”   “走哪边?”周景池看着偌大的车库,问。   赵观棋指向不远处:“电梯。”   收到答案,周景池风风火火就走到前头去,落得个单薄的背影给身后人。   被擦过的耳畔居然开始不争气地发烫,他做贼心虚,只得加快脚步。   度假村比周景池想象中的要大很多,占地面积几乎涵盖了半个山头,依山傍水,风景绝秀。   夜色中,果树林中的灯彻夜不息,周景池跟在赵观棋身后七拐八拐,一路上看到游泳池,又看到农园区,甚至还有特地为宠物设置的乐园。   周景池走马观花地细细观赏,赵观棋时不时介绍一二。到处都是度假村的logo,他在心里又一字一顿地默念一遍——观、月、池。   放在月池镇,的确是个好名字。   多雨的月池镇今晚却郎风习习,夜色如魅。   赵观棋高大的背膀在前,周景池视线逐渐从裤腿攀到后脑。   如小雨般淅沥的月光洒下,银光四下流淌,爬上屋顶又溢落到前人身上。偶有裹挟着青草气息的风袭过,虫鸣月照下,影子和无人说话的沉寂一并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部没有尽头的夏日默片。   周景池跟着影子,埋头神游欣赏,脑子中各种比喻想象层出不穷。   直到一头撞进一方温热胸膛。   晕乎乎地抬头,赵观棋正逆着月光垂眸看他。   夜空无有乌云,头顶巨大的黄色月亮,把流动着的光芒均匀地涂抹在周景池捂着头扬起的脸上。   “你又发呆是不是。”赵观棋在一连十分钟都没得到任何回应后停住步子,转身回问。   “呃......”周景池还捂着微痛的脑袋,“没有完全发呆......我,我听见你说什么钱......”   他立刻补救:“什么钱啊?”   “......”赵观棋无语凝滞。   “老子说的明明是前河!!!”   “啊......”周景池抬头,视线擦着赵观棋身子望过去。   一条月光下的河流跃然眼前。月色如水,又洒落在真正的水面上,百分百的契合泛起粼光,是一种流动缠绵的美。   周景池看得入迷,河流的哗哗声十分应景地响在耳边。   他费力挪开视线,走到赵观棋身旁,“你们把前河圈进来了?”   “喜欢吗。”赵观棋没头没脑地问。   “喜欢啊。”周景池很自然地回视,风擦过他的额发,又掀起一阵香甜的风,钻到赵观棋鼻下,“这样很多游客也会喜欢的,你们策划还挺别出心裁的。”   “那是,也不看谁一手操办的。”   “......”周景池听出半分敲打。月色、清风、澈流将气氛烘托得太美好,他也不想煞风景,便盯着赵观棋说:“真的很厉害。”   三分靠环境,七分靠真心。   毕竟赵观棋年纪轻轻,看起来左不过和他同龄,自己一地鸡毛之时,他已经可以独自经营一个规模如此之大的度假村,实在出人意料。   想到这,周景池借着光又去凝那张脸。   须臾,连厚脸皮的赵观棋都觉察出不对,他才开口:“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年龄。”   “你几岁?”   “几岁?”赵观棋嗅着淡淡的发香,“你这好像问小孩子的语气。”   周景池觉得莫名其妙,问个年纪还得舞文弄墨的吗。   还未来得及反驳,赵观棋后退几步,逆着光站到他对面,提议道:“你猜猜,答对了有奖励。”   “......”   周景池默默打量半刻,那张脸生的实在年轻俊朗,但略显凌厉的眉眼和立体的五官又独生出一种成熟感。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猜,只知道反正比自己小。   “23。”   赵观棋惋惜摇头:“再猜。”   周景池皱眉,较长时间地注视后,说:“22。”   赵观棋流露出遗憾神色:“继续。”   “还要继续?”周景池越发疑惑,难不成比自己大?   凝视的眼都酸涩发胀,但他还是继续仔仔细细,从额头到下巴都全全描摹一遍,实在猜不出,他破罐子破摔:“难不成你才21啊。”   “Bingo!”赵观棋杵着他的脸打了个响指,“不过,你这技术也太烂了吧,三次才猜出来。”   疑惑不解和难以置信瞬间席卷而来,周景池目瞪口呆凝着赵观棋,半晌才说:“你才21?”   “刚毕业吗?!”   “对啊......”赵观棋不理解面前人的反应,一刻不停地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要换做其他人在跟前,他兴许没心思想自己的脸,可现在面前的是周景池。   半晌,他没底气地反问:“我看起来很老么?”   周景池眼瞪得更大了,他知道赵观棋小,没想到才刚大学毕业......耳畔再次窜上几缕红,烫得他无地自容。   掉头就走,也不管走对没有,他只想赶紧走到昏暗的地方,越暗越好。   两人都拿不准对方的心思,好在催促的手机铃声在身后响起。周景池走到花坛边的脚步还是不自觉停滞下来,立在树下等接电话的赵观棋。   赵观棋在几米开外的路灯下将手机贴到耳边,眼却隔着昏沉的夜刺过来,全全凝着周景池。   夏夜多蚊,许多趋光的蚊蝇在灯下一刻不停地雀跃翻飞。   讲电话的声音太小,纵使黑夜难藏好奇心,周景池也只能默默看着,安静等待。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口袋的手机已经变成一块稀碎的劣质砖头,不过他猜测大概还不到十一点,因为河对面的行道灯还未熄灭。   目光渐渐失焦,飞蚊似乎在耳边打转,越来越近,只差落下狠狠一口。   耳边倏忽扇过一阵风,令人烦厌的声音随风而去,周景池忽地反应过来,侧头去看。   不知何时已走近的赵观棋还在他耳边用手不住地扇动着,来回掀起一阵阵缠绵温热的风。   “怎么站这儿?夏天的蚊子最凶了。”赵观棋把扎在一众绿植旁的发呆人往外拽,俯下身子去看周景池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咬傻了都。”   周景池任他翻来翻去查看,解释说:“没有,我不招蚊子。”   “那也不行啊,咬坏了......”赵观棋嘴边的话急刹车,“被蜈蚣什么的咬坏了,我这顾问哪里找去。”   周景池闻言去看刚站着的那一条绿化花坛,纵使度假村生态再好,也不会在这出现蜈蚣什么的吧......   眼神的意会就算赵观棋是个傻子,此刻也意识到刚刚的言语太过火,他又圆场说:“这里可能没有,但是啊,等你来上班之后要漫山遍野跑呢,山上可什么都有。”   “以后还可能要出外勤,采风什么的,有时候还需要下地亲身体验度假村的农乐项目......”赵观棋说得起劲,简直是要当场开个晚班会议。   “等等。”周景池打断他,觉得奇怪,“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本地人,你刚说的只不过是我从小到大的日常而已。”   周景池止住话头,似乎不懂赵观棋干嘛要紧张兮兮地嘱咐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注意事项。   他在月池土生土长,幼时还需要帮助祖父祖母干农活。往往凌晨三四点顶着微弱的祖传头灯去掰玉米、弯着腰摘一天到晚的绿豆荚、亦或者在夜晚独自一人去捉黄鳝。因为其他孩子的大部队不允许队伍中出现一双异样的眼。   这个镇的土地和一切生物都与他再熟悉不过。任他年纪再小,小到背不起装满南瓜的背篓时,也未曾有人与他这样叮咛嘱咐。他既觉得奇怪,又觉得合乎常理。   这下,两人都陷入各自的怪圈。   赵观棋不明白为何周景池要这样强调,难道只因为熟悉就可以对自身安全不管不顾吗。周景池照样搞不清楚心里各相矛盾的想法,似乎面前人是对的,又似乎过于体贴。   他总在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怀疑其真实性,可刚刚的三言两语间,周景池得到了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赵观棋睨着眼前说完话立刻又出神的人,瞟了眼腕表,就快十一点。   他转移话题:“还饿吗?”   周景池摇摇头:“我一直都不饿。”   赵观棋叹口气,无奈道:“看来是我把你饿过了。”   “我叫人把饭菜送到你房间去,不用去餐厅了,这样你吃完好洗漱休息。”   “我住哪里?”周景池小声问。   “我送你到房间。”赵观棋走到前头,隔着大概一两个人的距离又回头喊他,“别跟丢了。”   两两行进间,带路的赵观棋再难嗅到那一丝熟悉的香。   随月色一同模糊着的灯光根本驱不开胸下的阴霾。他清楚,抗抑药物已经对身后乖顺跟随的周景池造成了难以遏制的负面影响。   一再出神,一再麻木,一再提不起兴趣。   放在正常人身上能称之为发呆。但在周景池身上,独独算赵观棋兀自的提心吊胆。   月色越走越暗,赵观棋在七楼的一扇大门前停住脚。   盖住月亮的云似乎也悄无声息盖到他头顶上,赵观棋当着周景池的面按亮密码锁。   “目前的密码是135790,明天我叫人来给你换新的。”   解锁完毕,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欧式极简的大平层。十分通透,周景池甚至望见了落地窗外的大露台。   赵观棋没给他推辞拒绝的机会,大手抚上周景池的后背将他往门里推。   周景池踉踉跄跄走进,回过头看还在门外的赵观棋。   他这才发现厚重的乌云已然掩住皎皎月色。逆着廊灯的赵观棋还是那么高,明明灯光比烛火明亮太多,他却觉得赵观棋变得朦胧。   他想伸手去揉眼睛,腕骨却被倏然捉住。   赵观棋很轻地皱着眉,很正经地说:“别经常揉眼睛,手脏。”   说完,他收回手,将大开的门往里拢。   周景池还愣头呆脑站在原地,赵观棋透过越来越窄的门缝对他嘱咐:“衣橱里有换洗衣物。”   “先吃饭,再洗漱。”   周景池呆呆盯着面前仅仅二十一岁的人,恍惚中生出一种被长兄关切照顾的陌生感。   “晚安,做个好梦。”话罢,没等回答,赵观棋从外面彻底带上房门。   河对岸的行道灯已经熄灭,他垂下头,穿过门廊往另一头走去。   此前,漆黑如墨、皎月如霞的夜晚,除了腕上表盘的滴答声和廊前竹枝的摇摆声,周围一片寂静。   而今夜,盖住圆月的层层乌云下,却多了一颗消失在黑暗中的、二十一岁的、暗暗悸动担忧的心。 第11章 目击者&受害者   门铃响起时,周景池刚规规矩矩叠好睡衣。   时间不过八点,他不知道谁会这个时候敲门。联想到赵观棋昨晚临走前说的话,他猜测大概率是来重置房门密码的师傅。   走到门前,沉力拉开,周景池习惯性端起一则微笑。   “你——”剩下的‘好’字在看清眼前人时从嘴边掉落。   赵观棋端着个托盘好整以暇地站在门口。   若只是托盘里的早餐,周景池也不至于把一句只有两个字的问好说得稀碎。关键在于某人一改之前的穿衣风格,套着件白色印花T,下半身穿了件灰色工装裤。   活像个大学生。   周景池看得一愣一愣,瞬间觉得年龄合理不少。   “早上好。”赵观棋比晨光笑得灿烂,然后又自顾自表明来意:“我来给你送早餐。”   没搭理面前的灿烂问好,周景池的视线越过赵观棋的肩膀看到后面穿着工作服的人。   “他是?”周景池问。   一米九但被无视的赵观棋:“……”   房门密码重置费不了多少功夫,周景池在师傅的帮助下,三下五除二就弄完了,还顺便录了指纹。   笑呵呵目送师傅消失在转角,他这才有心思转着头四处搜寻那抹高大身影。   廊外没有,周景池走到电梯前,也没有。   走了?   周景池下意识去摸兜里的手机,想打个电话,手伸进空空如也的口袋,才发觉自己手机坏了,昨晚放到床头柜准备今天在医院附近找个店子看看。   提步走回房间,门没关,刚踏进两步,一双耷拉在床尾的腿跋扈地闯进眼帘。   周景池愣了一愣,把门反手带上:“你怎么在这里。”   “哦,是。我不该在这里,我该在床底。”翻着手机的赵观棋顺口道,话说出口,才觉得语气听起来好像有点冲。   他从床上坐直身子:“你怎么不和那个师傅一起走了算了,我什么时候进来的你都不知道......出去也不关门,被偷了你就舒服了。”   “我有什么好偷的。”周景池顺着看过去,床头柜面的手机却没出现在视线里。   没太多时间理会面色不佳的赵观棋,周景池走到床边又仔仔细细看,真的不见了。他站在原地愣怔半刻,终于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又蹲下来看床头柜和床之间的缝隙。   旁边,就坐在床沿的赵观棋歪着头看过去,问:“你在找什么?”   发问时,周景池已经走到另一边的床头柜边,不信邪地跪趴在地上努力搜寻,头快伸进架高的床底,问句从头顶飘过来,他没听清。   正要放弃之际,趴着的耳朵却捕捉到一声惊恐的‘我靠’。   周景池支起脑袋问:“怎么了?”   没来得及缓缓发黑模糊的眼,赵观棋满是愕然的脸隔着大床出现在眼前。   但这显然不是重点。   因为他手里还举着一条蓝色内裤。   还蹲坐在地上的周景池猛地瞪大眼睛,也顾不得什么三七二十一,手疾眼快地扑过去要抢。   奈何赵观棋先他一步,倏然收回手,隔着床站起来,完美躲过从另一边扑倒在床上的周景池。   “给我......”扑空的周景池跪坐在床上,尽力不让鞋碰到床面。   纵使对面的人已是面红耳赤,说话都不自然起来,赵观棋仍是一点眼力见没有,没放手不说,竟然还高高拎着。   居高临下,加上他惊恐和茫然的表情。周景池蓦然生出一种被捉奸在床的荒谬感。   “你把内裤放床头柜上?!”赵观棋惊恐推理。   “你胡说什么。”周景池退下床,绕到他身边,大声辩白:“我是在找手机!”   “啊?”赵观棋后退两步,腿抵到床头柜才停下,开始上上下下打量周景池,良久,才吞吞吐吐开口:“那、你......你晚上裸睡啊?”   “?”周景池耳朵快烧熟,冲过去一把夺下那条内裤。顺便捶了某人一拳。   “啊——”赵观棋捂着腰龇牙咧嘴。   “你说你不道谢就算了,怎么还兴打人呢?”赵观棋愤愤不满。   “谁叫你乱翻别人东西的。”周景池将手上的内裤胡乱塞回被子里。   “什么叫乱翻!我是看你找半天找不到,好心帮你才——”赵观棋看着耳根发红的周景池,话到嘴边又急转弯,“谁叫你不理我......”   不搭理他,那他只好‘大发善心’帮忙找找看看,顺便摸摸是不是掉被子下了。   说完,看着重新理被子的周景池,又小声嘀咕:“不就是忘穿内裤了么,我又不会到处去说。”   “......”隔得这么近,周景池不知道他在小声些什么,头也没转地回答:“我穿了。”   “那这条?”   “拿多了。”周景池恢复平静道。   昨晚他洗完澡,裹着浴袍随手一拿。不知道是谁准备的,也许是考虑到夏天天气太热,内裤的材质过于爽肤轻薄,他穿的时候才发现多拿了。   出来之后累得慌,想着后面放回去。谁知道随手塞在枕头下,晚上睡觉挪到被子里,自己都没发现,倒是被有多动症的赵观棋翻出来了。   气氛尴尬,周景池抚平被子上的最后一丝褶皱,问赵观棋:“吃早餐了吗?”   还愣在一旁的赵观棋反应过来,老实回答:“没有。”   周景池踌躇半刻,转头去看茶几上完好如初的早餐,又转过头扫了眼赵观棋:“你怎么不吃,换密码的时候我不是喊你先吃么?”   一个人吃,那我还端过来干嘛。赵观棋在心里想。   话到嘴边,他说:“我等你啊。”   “吃个饭有什么好等的。”   “哦。”赵观棋尴尬笑笑,“其实我也不是很饿......”   “下次不用了。”周景池走到茶几边坐下。侧头瞟到拉着张脸往这边走的赵观棋,又捡起断掉的话头,解释道:“等太久容易胃疼。”   得到回应的赵观棋果然加快步伐,走到对面坐下。   周景池将已经失去大半温度的早餐分成两份,将自己的拿到外面,剩下的则连盘子一并推过去。   “你就吃这点?”赵观棋看着明显分布不均的早餐,不满道。   “我不饿。”周景池低头去喝粥,没再多做解释。   话落,赵观棋当然不信什么不饿的言语。   没马上追问,他垂头去看托盘里只被分走一点点的早餐,又再次挪回对面那具单薄到能被风吹走的身体。   罕见地、久不光临的无能感从后背袭来,透过胸膛,腌渍得他难受。   很久,连赵观棋都埋头吃完自己那份,对面的粥还剩下一半。   他望着周景池咬了两口便搁在一旁的馅饼,终于问:“你是不是食欲不振啊?”   “你这点饭量是要被抓去看医生的。”   “啊?”周景池觉得今天赵观棋奇奇怪怪的,但还是回答:“我又没生病,看什么医生。”   “没有?”赵观棋盯着被抛弃的饼,“那是,不合你胃口?”   周景池顺着视线看过去:“我韭菜过敏。”   原来是这样,都怪那个光头厨师长说什么韭菜馅饼经典之作,无人不爱。赵观棋现在想钻进后厨兴师问罪。   伸手拿过被咬出缺口的饼,赵观棋不顾对面的惊异目光,三下五除二给吃了。   随后擦擦嘴,转头说要去漱口,刚走进洗手间就摸出手机开始打字。   与此同时,正录完新书条码的杜悦注意到在一旁亮起的手机。   【一个好人心:姐,麻烦你有空的时候帮忙拟一个他过敏或者忌口的单子呗。(双手合十.jpg)】   【悦姐:他又过敏了?】   杵在镜子前的赵观棋挠了挠头,听口气周景池是过敏常客了。   【悦姐:呃......那你要有心理准备。】   没等赵观棋回复,杜悦甩了个电子报告出来。   点开,是周景池的过敏源检测报告。   越往下看,赵观棋瞪着的眼越大。   这么多??   合着他活着就搁这儿卡bug呢,历劫也不带这么密集的。   点完保存,赵观棋重新退到对话页面,杜悦已经发了新消息过来。   【悦姐:忌口倒是没有,主要是他不爱吃的刚好过敏,爱吃的也过敏......】   真够惨的。   道完谢,赵观棋探出头望了望那个背影,将报告检测结果部分发给经理,再三叮嘱送到703的餐食甜点务必要避开这些。   心里挂着事儿,周景池胃口实在算不得上佳,但也还是屏着劲儿喝完了粥。   赵观棋走出洗手间时,他还在到处搜寻需要赶紧修理的手机。   直到某个人特别刻意地咳嗽了几声。   赵观棋很抱歉地开口:“刚一下子忘了,你手机我给放到门口玄关了。”   周景池抬头望他,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口走。   “哎。”赵观棋喊他一声,周景池停住脚看过来,听他说:“旁边放了个新的,你用那个吧。”   “为什么?”周景池问,“我那个还能修好的。”   昨天在床边,他毫发无遗地察看了一遍摔坏的手机,基本都是外边的问题,送去店里花点钱修好应该还能撑好一阵子。   “你那个?你确定?”赵观棋语气十分怀疑,“八点半打卡的话,九点过才能显示打卡成功吧。”   “正式入职之后还得给你配新电脑,我们这员工待遇很好的。”赵观棋换着法子劝,反正只要让他觉得不是独他一份,他自然就不会觉得拧巴,不配得了。   周景池还是犹豫,如果欠得越来越多,那不得打工到七老八十。   半晌,考虑到后续工作,他也不想在工作中出现联系不上自己,拖累别人的情况。最终还是将卡换到新手机里去了。   然后冲着傻笑的赵观棋,还是那句:“等我还你。”   此话一出,堪比笑容消失术。   赵观棋扬起的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报复心起,脑中盘旋良久,结果只是决定用自己最冷漠的语气提醒:“九点半,一楼会议室开晨会。”   说完,不管不顾朝门口走去,路过茶几还把碗筷给端走了。   电梯里,微信提醒的声音响起,赵观棋腾出手拿手机,看到名字的时候嘴角开始止不住上扬。   看清消息内容的时候又霎时面如死灰。   【黑豆干爹:汤圆主治医师微信推我。】   手机被恶狠狠按熄。   消息迟迟没有得到回复,临近九点半,周景池只得收好手机,关好门去等电梯。   电梯还在负二层,他重新拿出手机盯着没有回复的屏幕发呆。   是自己刚刚说错什么话了吗。   可是他真的不想欠赵观棋什么,如果一直弥补不上,他会觉得一直在某种高位的荫蔽之下,算不上朋友,更称不上......   脑子里可怖想法忽然蹦出,周景池被自己吓了一跳。   往后退了两步,他将手机揣回兜里,晃了晃脑袋,想把那种可怕的想法摇走。   太过专注,连一旁地面被阳光拉得很长的、逐渐向他靠近影子都没发现。   直到一缕不甚甜腻的香水味飘到跟前。   周景池望过去,恰好对上一直凝视他的眼。   “景池?!”   阳光大好,那人逆着光,他一时没辨认出,又侧头看了一瞬。到看清的那一刻,微颤的眼眸和唇一齐微张。   “望晴?”周景池遥遥看着那张有些陌生但又熟悉的脸,问道。   细细凝望半刻,确实是何望晴不错。   他犹记得高中三年,自己有两年半都和她同桌,多亏她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眼睛,所以高中生涯中两人称得上十分相熟。   他朋友向来少得可怜,而何望晴恰好是其中一个。   可当年毕业晚会KTV里那一闹,两人断联六年有余,没想到还能在这儿遇见。   周景池反问的话一出,刚才还战战兢兢,不敢相认的何望晴总算绽开熟悉的笑容,激动开口:“真的是你!我刚刚还以为认错了!”   老友重逢,周景池放在楼层显示屏的注意力也转移开来。   “好巧,你在这——”   询问的话语还未完全,他被面前开心到飞起、张开双臂扑过来的何望晴狠狠撞了个趔趄。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周景池费力才稳住身体,何望晴还在肩旁笑着,他隔着单薄的衣裳感受到环绕腰间的手。   一如高中三年生日的拥抱,周景池不觉有何唐突。   他礼貌地轻轻回抱。   “怎么瘦了这样多?”何望晴关切的话语和电梯门打开的声音一同在耳畔响起。   周景池自然侧头看去。   正正对上看完腕表抬头的赵观棋。   【作者有话说】   棋子:(不可置信)(难以接受)(无法理解)   Ps:以上心理活动皆发生在0.001秒内   [大家可以多多发言呀,剧情啥的都可以!后天继续~] 第12章 欲言 又止   相拥的两人在电梯口密不可分,赵观棋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攀上那双回抱肩膀的手臂。   周景池微屈着身子,任由一个长发如瀑的女生抱着。   “你怎么回来了。”周景池从久违的拥抱中抽身。   “怕你找不到地方。”赵观棋放下停滞在空中的左手,眼神流落四下,最后还是看向了转过头来的何望晴。   沉醉在重逢喜悦中的何望晴后知后觉望去,还是一副甜美笑颜。   “赵总。”她微微颔首示意,看着两人的来回打量,又侧头问周景池:“你们......认识?”   周景池心虚一笑:“刚认识的......朋友。”   字斟句酌,犹豫盘旋。简单到无需挂怀的两个字还是缀上了外人听来隔着天堑银河的修饰。   煎熬回顾之下,周景池对这段友谊作出惭愧评价。他不欲也不敢和赵观棋扯上太过密切的关系。他怕的东西实在太多,怕徒生事端,怕被人上纲上线。   最怕给无辜的人带去无缘由的烦恼。   没体察周景池的无措尴尬,也没空顾虑何望晴的问好和疑问。电梯门在三角茫然无缘由的对峙中再次内闭,直到赵观棋伸手掌住几近闭合的电梯门。   “下楼,开会。”扶着门,赵观棋毫无波澜。   不知是对周景池,还是何望晴。   不过恰好两人都是与会人员,互视下,便双双踏进电梯。   电梯宽敞,四下都是精致的雕花装潢和通铺面镜。   周景池在赵观棋身后两步的地方驻足转身停留,何望晴跟着他在身旁站定。   四下紧闭无风,赵观棋破天荒地再次缄口不言,一如昨晚车厢内的景象。气氛怪异,徒留何望晴身上散发的阵阵橘香。   电梯楼层跳动迅速,赵观棋低头在手机上专注一阵。几秒后,周景池身侧口袋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垂头看去,屏幕上是推来的医生名片。   猛然抬头,周景池张嘴,却被电梯到达的提示音打断。门开,赵观棋提步走出,周景池嘴边的话语再次掉落当场。   一瞬后,周景池紧随其后,侧身替在场的唯一女士掌住了电梯门。   目睹何望晴提着包走出。赵观棋停驻在不远处的腿先人一步,消失在转角。   周景池放缓脚步,努力顺应踩着高跟鞋的何望晴。日头被偶来的云层遮挡,渐阴渐明中,两人并肩朝着会议室走去。   “最近还好么?”何望晴开口寒暄。   “挺好的。”周景池低头盯着鞋尖,“你呢,怎么回来了。”   “唉,还不是家里催婚。”何望晴语气难掩烦躁。   高跟鞋的声音敲在地面上,节奏清脆。周景池侧头看去,却是一双秀眉拧在一起的懊恼模样。   他知道何望晴不是月池人,高中也只是因为借宿才就近在镇上的高中上学,高考之后,恰逢她父母调任回本市,自然而然就回市里去了。   加之两人当时不欢而散的最后一面,周景池只在同窗口中得知,她后来去了临海的一所大学读环境设计。   “这么早就催你了?”周景池记得她只比自己大一岁。   “你也很难理解是吧,他们恨不得我立马在市里结婚生子。”何望晴边走边抱怨,“天天念叨的,听得我耳朵烦,继续下去我感觉马上就要神经衰弱了......”   “所以朋友介绍月池这边碰上景区开发,加上少数民族风情有潜力。外头来了新建度假村的项目,我立马就跳槽了。”   周景池虽然没有被催婚念叨的同款经历,但仍点头表示理解。转过最后一个转角,何望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呢,有结婚打算没有?”   周景池控制步伐的腿顿住,缓缓摇头:“没想过这些。”   两人步伐再次趋于一致,在四下交谈和脚步声中抵达会议室门口。   前后门都大大敞开着,周景池极目内望,无获而归。   正打算从后门进去再看看,手肘被忽然拽住。   何望晴仰着头,晃了晃手机:“联系方式还是加回来呗,班长。”   一句班长,似把两人距离霎时拉近。周景池无奈笑笑,念了自己的号码,又扫完微信二维码,何望晴捉着他胳膊的手才放下。   “被催婚的话记得喊我,我这有话术宝典。”低头摆弄手机的何望晴热心发言。   周景池恍惚愕然,看来六年能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就像她还丝毫不知情,自己现在已经无需担心此类问题。难言的取向是一方面,单薄的户口簿是最终答案。   六年前,两人红着眼告别时,何望晴还刚吃完他带来的,母亲炸的、裹着黄豆粉的红糖糍粑。六年后的现在,重逢后的何望晴一如既往地关切热情。   隔阂尚且会随着时间和成长消逝。但变故和悲痛永存,此刻他已是孑然一身,这是不能感同身受的处境。   可惜他从来不是愿分享悲痛的人,不然也可以拉着手叙旧,平摊外人看来巨大的不幸和痛苦。   “别发呆啊。”何望晴用手肘碰了碰周景池,“我俩名字挨在一起呢。”   顺着手指的方向,周景池看见了立在桌上的名牌。   与会人员陆续到场,落座后,环顾四周,他发现偌大的会议室,自己只认识身侧的何望晴。   另一个认识的人还迟迟未出现,周景池放弃张望,低头抠弄着桌上的茶杯。   出神中,堂内的嘈杂声渐趋沉寂。   赵观棋在助理的陪同下从前门走进,在主位落座。   周景池察觉到隔壁传来的笔尖戳动,后知后觉抬起头来。   堂内阳光大好,巨幅玻璃窗采光极佳,四下阴鸷都无处可避,明亮却不刺眼。未戴帽子,周景池还是被大亮的天光刺得有些难以适从。   主座,烟灰色西装跋扈地闯进眼底。   侧头听助理耳语的赵观棋身形挺拔,五官深峻。   胡乱摆弄茶杯的手结结实实怔愣住。某种陌生的熟悉感跨越大半个会议桌迎面扑来,周景池不合时宜地想起,夜蚊翻飞、一片朦胧下那张辨不清成熟与否的俊朗笑脸。   不得而知多久的出神打量中,耳边话语似夜蚊聒噪,存在但毫无信息度可言。   经理照例说着前一周的整体工作情况,周景池还望着,丝毫未挂心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和无所事事的双手。   “你空手就来了?”一旁在笔记本上记录的何望晴注意到身旁发愣的人。   闻言,扫视一周,周景池这才惊觉每个人都携带了记录用的笔记本或者笔电,只余他一人空手而来,且毫无动作。   好在大家都忙着听、记。还有不少人的视线被电脑屏幕遮挡。还好无人在意,否则真是闹大笑话。   健忘误事,他埋头小声回答:“忘记了......”   “凑合凑合。”何望晴轻轻撕下笔记本几页,递过去。   周景池尴尬接下,又僵硬转头:“笔......也没有。”   何望晴扶额,鼓捣半天之后,终于在手提包里翻出一支——   眉笔。   她硬着头皮递过去:“这......反正本子也是凑合的......你干脆凑合一套得了。”   这下,两人的头都越埋越低。看着握着极细眉笔的周景池,何望晴甚至开始细数人生中最悲伤的事,以此控制止不住上扬的嘴角。   两人的位置并不算靠前,但在齐刷刷认真记录,甚至称得上严肃与会的人员中。那两张偷笑和洽的脸仍是十分醒目,醒目到快要镌刻在将钢笔握出薄汗的,赵观棋眼中。   晨会向来短暂,加之度假村还未彻底开放,工作事宜很快便过渡完毕。   赵观棋还在自顾自转着手中的钢笔,只可惜今日手感不佳,这已经是第四次掉落在文件上。   经理转头,对着兴味阑珊的赵观棋,问道:“赵总,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如果有的话——”   “就这样,散会吧。”赵观棋将不趁手的钢笔随意拨到一旁。   经理补充的话语哽在喉间,低头看向赵观棋手边,还未宣讲的最新事宜文件。   散会一出,大家都收拾起桌面上的东西。主位的赵观棋却还靠着椅背,纹丝未动。   面面相觑,众人抬起的屁股又凝滞在半空。   赵观棋犹感周景池起身的动作一滞。   深吸一口气,赵观棋站起身,在灼灼目光中先步离会。   “走啊。”何望晴抽回自己的眉笔,“你下周才上班的话,今天我带你去转转?”   “不用了,我还有点事情。”周景池将折好的纸收到包里,抱歉笑笑。   没多过问,何望晴和他一同走到室外。   刚到廊外,一阵卷起尘沙的风迎面而来,吹得人侧头皱眉,屏住呼吸才堪堪捱过。   重新睁眼,风沙草树的气息愈发可嗅。天大阴,风突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   “月池这一说一变的鬼天气,跟以前是一模一样。”何望晴整理好被风吹乱的发丝,道。   侧头看过去,站在左侧,她终于觉察出一丝不同,蹙眉问道:“你带隐形了?”   那抹伴随在桌旁两年半的蓝不复存在,她觉不适应。   “嗯。”周景池轻轻回应。   何望晴气恼:“戴那玩意干嘛,又给自己上纲上线的,我最看不惯你这德行。”   她恨铁不成钢,也不怕周景池恼,就这样直愣愣骂出来。   三年同窗,她觉察出,周景池对自己眼睛的情感十分复杂。尽管许多人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告诉他那是好看的,是求之不得的,是无需愧疚掩藏的。但他也总是沉默,逃避,不自信。   她甚至一度想将周景池按到镜子前,让他仔仔细细端看那张缀着异瞳的绝朗面容,任谁来看也是赞不绝口。   何望晴很难理解他的避忌,周景池照样很难言说经年遭受的劣遇。   当然,人与人之间无法体会理解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不然两人也不会断联,几近绝交。   风渐大,话语的尾音早已飘散,无需剖白。   周景池低头无谓笑笑:“习惯了。”   “倒是你,催婚得和父母说通。不然一再追着说,你跑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   “你倒有闲心攻击我了。”   “哪有攻击。”周景池向来说不过她,“我随便说说,看你样子为这事烦得很。”   天阴沉得厉害,云在山间压得愈来愈低,让人快喘不过气来。   胸口似有万钧巨石压迫,略微失去耐心的沉重呼吸下,在转角等不到人的赵观棋绕过角落的富贵竹,走入廊道。   脚步顿住,映入眼帘的是两抹立在廊前,并肩看树叶翻飞的背影。   风骤,树叶吵闹。会议室早已闭门,走廊寂静无比,赵观棋识趣停脚,只余平静的叙旧声。   “我用得着担心这个?”何望晴熟稔地勾上周景池肩膀,“再怎么催婚......”   她声音随风停顿一瞬:“我也先找你不是?”   调侃的话并不大声,夹杂在一刻不停翻飞忙碌的树叶噪声中,不甚明晰。   周景池闻言侧头去盯她,眯了眯眼睛,最后化为一个摇着头的无奈笑容。   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振聋发聩的话语之后,那个笑落到赵观棋眼里,在那对诱人梨涡的加成下,蓦然变了味道,悄无声息地蒙上了一层辨不清真相的宠溺与妥协。   很久,又或许只有一秒。   他收起涌到嘴边的呼唤,小心控制脚下力量往后退了几步。嘴角噙着一抹不分明的笑,重新消失在转角。   几经翻涌,雨丝终于从黑沉得不像话的天空降落。   风驰雨骤,周景池和何望晴匆匆告别。手机上医生还未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他得亲自过去看看。   走到七楼。左手插兜,右手伸到廊外接雨的赵观棋赫然眼前。   “回来了。”赵观棋察觉到脚步声,收回手。   “风大,进屋说。”周景池扫了眼褪下外套,只着单薄衬衫的赵观棋,低头开了门。   “不用,钥匙给你,我就不进去了。”赵观棋佁然不动。   递到半空的车钥匙在雨息中晃晃悠悠,周景池看了眼,仰头去看赵观棋。   平静,沉稳。一如既往。   但又好像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疏离,少了一丝常驻眉间的笑意。   “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去看汤圆么,开我车去。”   “你不——”周景池条件反射问询,又后知后觉刹车。   还想说点什么,赵观棋走近,高大的身影随距离的缩近而压迫更甚。   天色渐愈暗沉喑哑,廊灯还未开启,周景池视线模糊,只闻到愈发靠近的雨腥气,看见他雨水淋漓的手掌心。   “我还有点事要处理,路上注意安全。”赵观棋将他的手拉起,湿润的大手垫在他手背,像放置那枚平安扣一样把车钥匙放到他的掌心。   “有事情打电话给我,手机里,我预存了。”   濡湿的手掌离去,周景池原本略微有些紧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   “回头见。”   未等回应,也未等质疑。赵观棋嘴角牵起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笑,点头示意后穿过门廊兀自离去。   原地,周景池接过钥匙的手还在半空。   廊外的竹枝一刻不停地摇曳,疾驰而来的大雨冒犯地飘进,打在身上,又溅到手里。   那双愣怔的眼中,徒留无解的欲言又止。   【作者有话说】   棋子:请允许我自我调节半刻   池子:怎么怪怪的 怪安静的(迟钝到呆傻) 第13章 逃出雨天   汤圆的伤处已经好了很多,许是求生欲强,食欲也很不错。见到周景池前来探望自己,在笼子里一个劲儿地蹭门前的铁丝。   周景池配合地将手指伸进去,圆滚滚的脑袋一刻不停地蹭着,没人说话,他也只是静静盯着,直到医生做完一台绝育手术出来。   “你这猫倒省事啊,上药打针不吭声儿,见到你开心得不得了。”   “麻烦徐医生了。”周景池笑着转头,温声提醒:“您能通过一下我的好友申请么?”   “忙忘了。”徐医生不好意思笑笑。   转头去找手机,片刻后,周景池看到了屏幕上好友通过的消息。   “你朋友呢,没一起来呀?”徐医生低头打好备注,又说:“汤圆的病花不了太多。他预存的金额未免太多,你看看什么时候把大头先返给你们。”   “或者你要是方便的话,先返给你也是一样的。”   周景池一怔,下意识问道:“很多么?”   “他没跟你说?”徐医生看着单子,“昨天我做完手术出来,前台说他缴了十万。”   “你说说,再怎么治也花不到这个数嘛。”   十万。周景池低着的头瞬间支棱起来,还任由汤圆蹭着的手也不由自主抽出,随着身子彻底转正。   他还真是财大气粗,周景池无奈摇摇头。旋即去摸口袋里的手机,解锁,微信界面还停留在赵观棋推来的医生名片上。   下面还有一句,是周景池十五分钟前发的。   “汤圆状态好多了,谢谢你。”   还是杳无回信。   周景池手指重新搭上屏幕上的键盘,数秒后,又落在删除键上。   对话框里的话被悉数删去,周景池打开寥寥无几的表情包分区,良久,选了个狗狗微笑发过去。   他不知道赵观棋现在在干些什么,也许是在看策划案,也许是在开会,也有可能在见一些重要的人。但早上说再见的时候,那张脸似乎并不愉悦,他那么喜欢狗狗,看见应该不会觉得烦吧。   迟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也没听进去医生的退款建议。周景池愣生生看着对话界面的小狗微笑,直到屏幕熄灭。   崭新的手机屏幕无一处划痕,倒映出的眼却是意料之外的无神落寞。   和医生告别,身侧的手机越捏越紧。周景池在手间薄汗中走出医院。   雨一阵接一阵,没有肆虐的狂风暴雨大作,也没有细雨绵绵般柔和。阵雨最让人头疼,让酷爱雨的人一阵阵欢喜,让憎恶雨的人一股股厌烦。   周景池两者都不是,他更喜欢阴天。   天公作美,此刻天上正是乌云密布,街上不少行人还撑着伞接踵走过。周景池没有再撑伞,径直朝着街边那辆宾利走去。   车还是停在那盏路灯下,他下意识望了望,天色昏沉无比,那抹暖光在突如其来雨天的凌踏下再不复明亮。   周景池揉了揉酸胀发涩的左眼,这才发现,那盏路灯已被换上了新的灯泡。   还未开灯,不过他猜测,应该是冷光。   不知道赵观棋还会不会在冷光下罕见地发呆,就像初见那晚,在他家那老式灯管暖光下发愣一样。   仰头神游中,还未等思索出个答案,雨丝在一刻不停的车流鸣笛中再次从天而临。周景池低头,胡乱抹了把被细密雨丝沾湿的脸,埋头坐进了主驾。   赵观棋的宾利性能极佳,与他开过的所有车都十分不同,徒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契合感。   车窗上断断续续斜洒下的雨丝逐渐变成粗壮的雨柱,狠狠迎风而来。路边常年掉落的石块泥土在风雨中更肆无忌惮地从崖壁掉落,连雨刷也忙碌到几近晕厥。   风驰雨骤,车厢内安静到无以复加,未开电台,也未放音乐,整洁的车厢内甚至没有车载摆件或者香薰。   五感统统被暴烈雨声占据,停驻在红灯前,被风雨无情鞭笞的周景池陡然生出莫名的恐惧感。   他甚至开始想念昨晚双双沉默间,那支从赵观棋指间流淌出的纯音乐。   心焦口燥,中控台上那盒烟勾住无助四下打量的眼。   红灯长得令人难耐,周景池伸手拿起,撕开的口子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这还是那晚那盒烟。   偏轻的烟盒如若无物,周景池晃了晃,开口处掉出最后一根。   火机就在手边,红灯还有二十三秒,足够他点燃。   思忖半刻,白皙的手还是由握持,化为自顾自地轻缓摩挲。   叼着烟,宾利在书店不远处的路边停驻下来。   “你走路属汤圆的啊?”转身看见一个湿哒哒男人,杜悦吓得一激灵。   “怎么这个点儿来了。”杜悦从木梯上走下来,扯着一言不发的周景池到前台。   “蹭饭来了。”周景池甩着手上的水珠,淡淡回答。   “擦擦。”杜悦递过去一包餐巾纸,“你伞又找不见了?”   “没,没从家那边儿过来。”周景池低头擦着濡湿的额发,不问自答:“昨晚上在度假村歇的。”   杜悦找干毛巾的手顿住,旋即去看垂头擦水的周景池:“和赵观棋?”   某种无需言语的不成熟猜测酝酿而成,欲言又止的问句在喉间发痒,杜悦动作凝滞在空中,眼神盯得刚淋完雨的周景池背后发烫。   “没一起睡......”周景池也擦不下去了,转头接着找干毛巾,“他给我安排了房间,下周一我去那边上班了。”   “这是好事儿啊。”杜悦也不管被抓包的龌龊心思,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汤圆呢?”   “好多了,精神状态也不错,还是愿意吃东西。医生说有进食欲望就没多大问题,暂时放医院住院了。”   杜悦点点头,让出空间,周景池从柜子里终于摸出一条干帕子,又低着头擦头发。衣服也淋湿了,现下粘在背上,一阵一阵的冷。   毛巾吸不去浸在衣服上的水,好一会儿无用的努力之后,周景池心一横,干脆不擦了,把毛巾搭在一个空余的书架上晾着。   然后坐在板凳上,开始整理文具区杂乱的橡皮。   “他有找你说什么吗?”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杜悦随之一愣,脑中闪过早上手机里发过去的那份过敏源检测报告。   她看向手下忙碌的周景池,和往常来帮店的时候并无两样,面色如旧,毫无波澜。只是湿润粘在一起的额发略有半分不和谐,连带着脸色也不十分红润。   “谁?”杜悦选择装傻。   周景池不依不饶:“你知道的。”   “你说赵观棋?”杜悦走到周景池身边,开始一起整理,“你和他闹矛盾了?”   周景池一副兴致不高、恹恹的样子。任谁看了也是遇上糟心事的样子,既然汤圆状态不错,那她只能想到那个好心人了。   周景池摆便利贴的手微微一滞:“为什么要这么问?”   他繁杂无序的脑子随着一刻不停的阴雨更昏沉几分,开始不解,为什么杜悦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不佳的情绪已经外显到这种随便一看都能被猜透的程度了吗。   “你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杜悦头也没抬,“你们真闹矛盾了?”   “没有。”周景池将最后一格文具齐好,转头对上杜悦探究的眼神,“不过……他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他是不是来找你问什么了。”   杜悦还是一脸疑惑,微微蹙起的眉尽是难以置信。仿佛在怀疑赵观棋那种房子着火他拍照,人生乱套他睡觉的性格还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么。   对面的人一言不发,且面色不佳。周景池免不得开始紧张起来,发干的唇竟然开始想念路上那支被自己被咬得不成样子,用来打发不得而知何种焦躁的烟。   眼神撕扯,杜悦不由得想起赵观棋的那句恳切到不能再恳切的结束语——   “千万别告诉他,他知道了肯定又不乐意。”   有口难开,做个好人真tm难。杜悦眼神开始四下流转,从那双眼逃荒到周景池浸湿的薄衫。   整整一分钟,无人开口的沉默实在是煎熬,自两人相识的数年来,这是杜悦少有的、不善言辞的时刻。   分秒难数,周景池感觉眼睛越发干涩难受,他主动从愈发不愉快的对峙中抽离出来,站起身,扳正杜悦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让她直视自己。   “他是不是知道......”发干的嗓子实在费力,他不得不停下来调整。   “他是不是知道我喜欢男生了?”   竭力说出口,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一如既往。   “什么?”杜悦肩膀被攥得生疼。   周景池垂眸,努力回想,小声说:“他今天,怪怪的。”   怪怪的,没有说那么多话,也没有吵着要一起去看汤圆。递出车钥匙的时候甚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明明之前他总是要来揽自己肩膀的。   当时天色太暗,赵观棋那双眼里装着些什么难以言语的情绪,他很想走近一步看清,可转身太快,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他无法不去猜测,猜测一种最糟糕的结果。   “我看你也怪怪的。”杜悦松了一口气,从禁锢中脱离出来,揉着隐隐作痛的肩膀,“从前没发现你手劲儿这么大......”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怀疑我是叛徒呗。”   “就算再不靠谱,我也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吧。”   “你喜欢男生的事情,除你我之外,第三个知道的只能是老天爷。”   杜悦一口气申辩结束,面前人却还是一副迟钝到可以绕地球三圈的样子。   话语间的含义已经很好理解,杜悦从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及过他的取向。   悬着的心总算在连绵风暴的雨天安全着陆,周景池竟然生出一种侥然偷生的庆幸感。   “你手机一直在响。”走回前台点餐的杜悦提醒他。   穿过文具区,周景池快步走到门口书架前,手机上满是微信弹框消息。   解锁,熟悉的对话框内多了几条对面发来的消息。   “刚开完会。”   “好多了就行,拍汤圆照片没,发来看看。”   “你还学会发表情包了。”   “雨大,副驾储物箱里有伞,别淋雨。”   屏幕未设置常亮,木然的阅读中,手机在眼前再次熄灭。   额发的水珠明明早已被擦干,手机屏幕上映出的脸却仿若无法逃离雨天般被雨水晕渍开来。模糊的轮廓中,最后那则消息犹在眼前,仿佛带了语气般响在耳边。   “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临近屋檐,雨愈渐暴烈,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檐下雨帘如泄,无稽且久不光临的怪异感席卷心脏,瞬间心如擂鼓。   踌躇几秒,周景池仰面望雨,迎面而来的雨汽全全侵入兀自激荡的胸腔。   周遭的老式雨棚一刻不停歇地烘托独属雨天的沁人氛围。   沸反盈天的雨声中,是某颗迟钝心脏透过雨帘的、惊天动地的死里逃生。   【作者有话说】   池子:他是不是也讨厌我了(难受ing)   棋子:谁懂啊 他给我发表情包了!!!(振奋)   杜悦:tmd谁又来懂懂我(卒) 第14章 青铜 葵花   夏雨急骤,杜悦把书店里的音乐声放得很大。   大到掩住了大半雨声,她也不太喜欢老式钢材雨棚接住雨珠的声音。吵闹聒噪,像一个粘在背后追个不停的唠叨鬼。   杜悦在电脑上追着最近开播的某部偶像剧,周景池就随手搬了个板凳坐到书架旁看书。   在雨天,时隔数年重读《青铜葵花》。他第一次品尝到故事背后的另一个关键词——苦难。   周景池恍惚记得,初中第一次在老旧的图书馆角落借到这本爱不释手的书时,吸引他的,只是相伴成长的细腻情感。   他对因高烧成为哑巴的青铜无法感同身受,对失去父母的葵花也难以共情。那时候居于一隅的周景池只被书中无关血缘的真挚陪伴,和难以企及的家庭氛围吸引。   大麦地的一家,遭受了蝗灾,因此不得不忍饿,水灾带走了他们的唯一住所。那样的家庭,此等的难言苦难竟并没有带走爱,他被贫穷且富有的主角吸引,被乐观坚韧的爱折服。   那个年纪,爱是周景池最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也正正是他难以获取的恩赐。   此时此刻,《青铜葵花》在眼前蓦然重现。   他随着雨天,感受到了故事背后浸润到骨头里的苦难和阴霾,像阴晴不定的、缠绵无尽头的无形冷雨。让人无查又无法忽视。   胸口像天色一样被什么压得厉害,周景池在青铜为了葵花照一张相片而去卖芦花鞋的大雪天合上书页。   崭新的封面徒留兄妹两人的名字。   周景池眼前无可避免地浮现出某张落泪无措的脸。   文字的力量实在可怖,他将书放回书架的阅览区,站起身,走到门口的杜悦面前站定。   追剧追得不亦乐乎的杜悦丝毫未察,直到周景池叩了叩桌面。   杜悦茫然抬头,嗑瓜子的手停下来:“要走了?”   “嗯。”周景点点头,“雨一直下个不停,我怕到晚上路上垮土又封路了。”   到度假村的路实在不算好走,碰上大雨天,路上倒伏的树木,落下的巨石都有可能成为封路的缘由。   他回不去倒是没有什么,关键是车还是赵观棋的,霸占太久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不等吃晚饭了?”杜悦站起身,“我这会儿做点,你吃了再走。”   “不用了姐,我准备回去拿点换洗衣服,直接就回度假村那边了。”周景池轻轻摇头,不想麻烦正看到兴头上的杜悦。   杜悦思考一瞬,望了望外面墨黑不见任何放晴信号的天,最后点点头答应了。只不过还是转头提出两大袋枇杷,双手一伸塞给他。   周景池就从来没从书店空着手出去过,叹口气准备婉拒,杜悦又说是她亲自去摘的,个个浑圆肥美,不许他推辞。   “记得给人提一袋去啊。”杜悦敲打似的,“跟个木头似的,也不知道人情往来,我看真是吃药吃傻了。”   周景池接收到信号,没反驳。他确实也觉得自己吃着那些生僻字一大堆的药品快要吃得精神恍惚,不辨是非了。   “知道了。”   周景池将枇杷小心放置到后备箱,上车系好安全带后降下车窗,在杜悦一声声的‘注意安全’中发动引擎,招招手说了声再见。   书店到他家的小套房不算远,天色都还未完全黑沉,周景池已到楼下。   这栋楼采光本就不好,加上阴雨天,楼梯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一边摸黑行进,一边从口袋里摸房门钥匙。已到最后一个转角平台,周景池习惯性跺跺脚,意料之中的光并未出现,门口的感应灯又接触不良了。   他叹口气,墙壁潮湿发霉的气息钻入鼻腔,熟悉又反胃。   掏出钥匙,金属撞击的声音在黑暗中作响。   “哥哥。”近在咫尺的黑暗中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呼唤。   “是你吗。”   忙着摸锁孔的手顿住,四下无有回声,周景池捏着钥匙的手慌乱地按开手机上的电筒。   久违的光束把黑暗撕开一个口子,短暂的不适后,他看见了坐在台阶上,抱着鼓鼓囊囊书包的女孩。   那双眼睛还因为突如其来的光亮不适地半眯着,逼仄的楼梯间被住户堆满了杂物,眼波流转间,那双黑到发亮的眸子独独只看向他。   周景池皱眉,将光从人身上偏开。一把拉起被雨天冻到有些发抖的女孩。   意料之中的责怪并未降临,周景池拿过沉甸甸的书包,问她:“坐了多久了?”   “我刚——”   “别撒谎。”周景池压着气打断。   “下午两点多。”   看着将头埋得越来越低的女孩,周景池昏沉的脑子不合时宜地想到冒雪为葵花攒钱的青铜。   可为什么到了他身上,变成了冒雨来见自己的葵花。   沉甸甸的书包侧边只塞了一瓶水,周景池看过去,手边,地下,都没有伞的踪影。   这样暴雨如泄的天,市里的班车只能开到邮局,没有伞走到这里来,书包都被浸湿个完全,单薄的夏衣自然同样惨遭摧残。   短袖被楼梯的风阴干,那种潮湿渗透到毛孔里,周景池不敢想会有多冷,多难受。   他开始分心地讨厌雨天。   宁愿呆头呆脑在无光的楼梯坐几个小时,也不愿给他拨个电话。周景池默默揣摩,一把无名火从脚窜到头,他感觉胸口闷到有些难以掌控那团不该烧到无辜女孩身上的火。   他单手费力地去捅锁孔,门开,女孩在无声的眼神下颤颤巍巍走进。   放下书包,周景池终于忍不住开口:“陈书伶,我给你买的伞呢?”   指名道姓,未开灯的屋内比楼梯好不到哪里去,阳台落地窗没关,此刻正往里渗着风,掠过陈书伶单薄的后背,周景池看到她在微微发颤。   一遇到事情就变闷葫芦,学足了他的坏毛病。   越过陈书伶,周景池拍开墙上恍若天光的大灯,疾步去关落地窗。   拉好窗帘,背后传来陈书伶微弱的声音:“你送我的伞,坏掉了。”   “那天风太大,我拉不住鼓风的伞,它飘到马路上,被车碾坏了。”   周景池又扯了扯已经拉好的窗帘,隔着不大的房间看过去:“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和我说。”   陈书伶和他一样,向来演技拙劣。但看着女孩支支吾吾的心虚样,他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去追究蹩脚到不能再蹩脚的理由,转头接了热水壶的水烧起来。   “上上周。”陈书伶还站在原地。   “上上周市里下雨了吗。”   天气预报也许不会百分百准确,可当时他带着遥遥见最后一面的想法在市里呆了三天,看每天中午出校吃饭的陈书伶。   炎热到土都龟裂的天气,哪里来的将手里伞都吹飞的暴风雨天。   “下了。”陈书伶将错就错。   “坏了就再给你买一把,还是要紫色的?”周景池敛起情绪,将一杯冲泡的红糖姜茶递过去。   “真的吗?”陈书伶愣着,没接,“你不生气吗。”   “弄坏一把伞有什么好生气的。”   “可你看起来很生气。”陈书伶终于接过杯子,在杯子升腾起的甜腻热雾中看周景池,然后大着胆子控诉他:“你以前见面都要先抱我一下的。”   端着杯子一口不动的陈书伶还在等迟到的拥抱,像一只落汤鸡般,狼狈但神采奕奕。   周景池毫无动作,俯视着,直到陈书伶终于和他对视。   透过白雾,他很严肃地开口:“那要这么说的话,我是很生气。”   “你宁愿浑身湿透的在门口坐着吹风,也不愿意给我打个电话。要是我今晚没有回家怎么办,你要在楼梯间坐一个晚上吗?如果我几天都不回来呢,你是不是要假装没来过,一个人又淋着雨回去?”   “当哥哥当得这么失败,换你,你不生气吗?”   一口气,连质疑带质问,陈书伶捧在手心的姜茶仿佛冰凉失去温度和香气。   周景池很少这样疾言厉色,严格来说,他甚至很少一口气说出这么长一段话,这样带有感情色彩的话。   一样的黑眸拉扯下,陈书伶望着那不复蓝采的左眼,终于败下阵来。   指间不由得用力到发紧,她垂头,将不堪重负的杯子放到桌上,抠弄着双手。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对不起,我还没来得及背你的新号码。”   没等进一步质疑,她继续说:“我上次放归宿假回家,发现你的号码被删了,通话记录也空白了......”   “我下次一定记得......给你打电话好吗。”   陈书伶的头随着声音越垂越低,落在周景池眼里,活像一株费尽全力逃出雨天又再遭风暴的向日葵。   如天光大亮的白炽灯下,女孩的狼狈无处可逃。   被淋湿又不完全阴干,贴在背上的夏衣。濡湿成一绺绺的刘海。雨天走路走到面目全非的白球鞋。   周景池蓦地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这种怪异且无力的愧疚感推着他,又一刻不停鞭笞着他。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他明明可以提前几天主动问问,明明可以告诉她自己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换了住所,那里有很多她喜欢的绿植和花卉。   可是自己却什么都没做,现在竟然还在接受着重似万斤的道歉。   很久,连话语的尾音都消散无影踪。陈书伶从脏污的鞋尖抬眼,鼓起勇气去看被内疚喂下哑药的周景池。   她开始后悔,自己不该不打招呼就来的。   指甲快要嵌进肉里,陈书伶再次道歉:“你别生——”   未说完全,道歉的尾音被一个温热的全力拥抱遽然打断。   一个紧到难以呼吸的拥抱,虽迟但到。   周景池屈着身子,两颗头靠在一起,悬心高吊的陈书伶终于在关心则乱的三言两语间得以重新喘息。   “对不起,我不该换新号码的。”   眼眶快要捧不住泪,周景池只好用侧脸紧紧贴着女孩带着雨汽的头发,遮住作为哥哥不应该外露的狼狈。   愧疚作祟中,他自我检讨:“我该给你备用钥匙的。”   “我原谅你。”陈书伶大人大量。   从未曾设想的再次拥抱中抽离,周景池扶着对面的肩膀,温声说:“下次我去接你,刚放假就往我这里跑不合适,以后提前说,我提点礼物去陈叔叔家看看他,然后你再跟我走。”   “号码......”周景池想到屡次被删的情形,最后说:“我给你写到课本上吧。”   盯着陈书伶喝完最后一口,他接过杯子续茶,才后怕起来:“这么急着来干嘛,一个人也不怕被拐走。”   香甜的热雾不知疲倦地飘散在两人之间,陈书伶却呆呆的,一言未发。   “在听我讲话没有?”周景池没忍住问她。   陈书伶愣怔般舔着发甜的嘴唇,很认真地思考后,忽略一切,自顾自地作出别样回答——   “可是,我想你。”   周景池脊背一僵,侧头去看大亮白炽灯下的女孩,可爱、乖巧,眼睛一如既往黑亮熠熠得可以把人吸进去。   好不容易消散些许的愧疚又瞬间闪回。   他转正身子,用两人熟知的语气命令道:“周书伶,去洗澡。”   如愿听到与哥哥同姓的名字,女孩带着同样的梨涡哼着小曲儿翻找衣服,走进浴室。   周景池翻出手机里的点餐号码,点完陈书伶爱吃的菜后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看雨。   清新到有些刺鼻的空气中,犹豫片刻,他还是拨出了那个自杀那天晚上,拉进黑名单里的私人号码。   “喂?”那头的赵观棋有些吃惊,“怎么消息没回倒打起电话来了。”   “想我了。”他自顾自陈述。   语出惊人,周景池却没觉得突兀,径直说:“我今天不回去了,你的车,我明早给你开回去行么?”   赵观棋迟迟没有说话,隔着听筒,周景池觉得赵观棋肯定又觉得自己跟天气似的,多变且精分。过了一会儿,赵观棋问他:“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周景池回头看了眼屋内,说:“我妹妹来找我了。”   “可能要陪她在家里住几天,暂时不回去了。不过要是开会的话,我可以在线上参与,或者......或者你和我说,我赶过去也是可以的。”   “如果有什么手续或者工作的话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可以远程先做,下周一再到岗。”   握着手机,周景池越发没有底气:“这样,可以吗?”   “你妹妹?”赵观棋一概不听其他言语,精准捕捉到关键信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   “你怎么没和我说过。”赵观棋换了说法。   “说来话长......明天还车的时候——”   “车你留着用。”赵观棋截断他,“还没到上岗时间,你倒急着上班。”   赵观棋话里带了些笑意,周景池隔着雨幕都能想象出那副眉目盈盈的模样。   “正好开车带妹妹出去玩玩呗。”赵观棋继续提议,“我这边有其他车,不用急着还。”   热心一如既往,周景池有些恼火地按了按眉心,又听见电话里说:“随便开,有保险。”   须臾,觉察到不严谨,赵观棋重新嘱咐:“还是要注意安全。”   没等周景池想好二轮拒词,电话那头传来秘书敲门入室的声音,微弱人声中,他听出赵观棋的线上会议迫在眉睫。   不欲浪费时间,他说:“知道了,去开会吧。”   手机屏幕暗下去,明明无所事事了一天,整个人却是后知后觉地疲累。   电话间还没察觉,安静下来,他才发现雨又小了。细密如断线的雨丝在提前亮起的路灯下连成一片糟乱的银线。   没有星星,只有一片黑暗,周景池在心里无声发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难如登天的下定决心后,让他重新遇到那么多无端闯入的事情。   他无暇顾及,却又不得不因为不值一提的责任心悉数接受。   雨幕已不复在,周景池自嘲地垂头哂笑出声,毫无征兆地想起无法开口说话却仍竭尽全力的青铜。   品行之差如隔鸿沟,他自叹弗如。   【作者有话说】   惊喜妹子出场   Ps:《青铜葵花》曹文轩老师作品 第15章 好男人奖   替陈书伶关上副驾门,周景池才将打包好衣物的行李放到后备箱。   阴雨天转晴,刚吃完早餐,这会已经是艳阳高照。   半点看不出前两天的阴雨缠绵。   回到主驾,他侧头提醒这看看那摸摸,看什么都新鲜的陈书伶:“系好安全带。”   “哥,你中彩票啦?”陈书伶满脸欣喜。   “别人的车。”周景池给她调整了一下副驾的颈枕,又嘱咐说:“去了度假村,要乖一点,听到了吗?”   “哎呀,你好啰嗦。”陈书伶受不了他的唠叨,但按捺不住,又问他:“真的有游泳池么?”   周景池专心地调整着两侧的后视镜,之前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压着事儿,竟然没发现其实后视镜的视角是不合适的,赵观棋比他高不少。   调好才反应过来回答女孩:“有的。”   “但不许一个人游。”   陈书伶重重点头,又一刻不停地催促他快出发,她要等不及去看周景池露台上那方游泳池。   天光晴好,一路上,地面没有半分潮湿,周景池记忆里的狂风骤雨和不安被阳光尽数剥去。   原来这条路并未如此骇人,路两旁甚至是野花丛丛。   陈书伶忙着鼓捣电台,周景池就在流淌出的音乐声中专心致志当司机。   他也不知道将陈书伶带去同住是不是上佳选择,但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度假村那边需要先熟悉环境和前置工作,毕竟自己受了赵观棋那么多帮助,理应尽心尽力。汤圆那边需要他去探望,陈书伶临近高三,只放十天假,他也不忍心不陪在身边。   明明在他生日前,什么事都是临近终点的。   没有工作,给汤圆找了领养,在校门外的站牌下看了陈书伶最后一面。   连遗书都规规矩矩地躺在他特地未设密码的手机备忘录里。   但现在,那封记忆中痛哭流涕写下的遗书,竟也在一场意外中先他一步丧生。   如果这是老天爷挽留他的手段。   也未免太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默然间,不知道听了多少首电台里的苦情歌,度假村建筑群终于在风挡玻璃前出现。   陈书伶激动起来,不管不顾把住周景池开车的手:“哥!是不是就是这里!”   “这个度假村名牌里有你的名字诶!”陈书伶指着高悬着的,那个硕大无比的‘池’。   “不就是月池的池么。”周景池不懂小孩子奇奇怪怪的联想力。   话音刚落,陈书伶张开的嘴被一阵剧烈的鸣笛声打断。   “嘀嘀嘀——嘀——”   喧闹不止,叫嚣着,仿佛周景池手下的宾利挡了路。   明明大门口的闸机不止这一个。   鸣笛声如蜂鸣不断,甚至还十分有节奏地按起了劲儿,无视所有闸机和路人的频频侧目,径直跟上周景池的车屁股。   周景池摸不着头脑,看向后视镜,那辆保时捷已经快贴上来。   什么鬼东西,路怒症没碰到几个,神经病到处都是。   四周不少目光如锋利的刀刃,随着催命般的后车鸣笛声向他砸来。某种熟悉且奇异的不安感随之而来,从后背爬上他的脊骨,一刻不停地鞭打着他单薄发麻的脊背。   紧抿的双唇下,牙齿已经将唇壁咬出血。他尝到了久违的铁锈味。   他恐惧的东西往往不被人理解,就像此时此刻,陈书伶却自得得多。   她降下车窗,朝后张望,抱怨出声:“我靠,他催什么催,脑子有病吧。”   “别说脏话。”周景池将陈书伶伸出去的头拎进来。   不知为何,陈书伶探出的头收回后,聒噪的保时捷更加跋扈地闹了起来。   绵长无止尽的鸣笛声简直将周景池生生凌迟。   他恨不得冲卡而过。   可倒霉的人就是这样,总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岗亭当班的安保人员正好不在,那根快要被周景池盯出花的道闸杆无情地拦住静若处子的宾利,也挡住动若疯兔的保时捷。   无尽的喧闹中,失踪的保安总算去而复返。   道闸杆缓缓升起,周景池一刻也不愿多待,一脚油门弹射起步,惊得陈书伶一抖。   宾利没有驶入地下车库,朝着左边疾驰而去。   忽然失去对手的保时捷安静地愣在杆前,风挡玻璃下,夹烟的手还在方向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   看着宾利彻底消失,才慢悠悠驶进,毫不顾虑旁人的侧目谴责。   “见鬼了,还拉上妹子了。”叼着烟的自言自语含糊不清。   烟尖升腾起的细密烟雾一刻不停,随着主人从车厢走进电梯,又飘入虚掩着的顶层办公室。   和门外的秘书点完头,男人毫不客气地推开门。   “你是狗啊,跑这么快。”见到从文件里抬头的赵观棋,男人语气里难掩惊异。   “韩冀。”赵观棋眉心一凛:“别在老子办公室抽烟。”   “你从哪儿跑上来的,这么快,看来我以后不能说你腿长只能骨折了。”韩冀配合地掐灭烟头。   “你又犯什么病。”不小心骨折一次,倒像是把柄似的,被人一提再提,赵观棋烦得很。   韩冀扔烟头的手顿了顿,继而不安好心地笑起来:“哎呀,我懂嘛,不承认好金屋藏娇呗。”   “......”赵观棋眉皱得更紧,“你要是真有病,医务室在C区一楼。”   韩冀觉得不可思议,唰一下跑到他跟前,怒道:“我辛辛苦苦给你谈好采风点,你转头骂我来了?”   “在门口摆老子一道,还没跟你算账呢。”   韩冀烦躁地拨掉赵观棋手里勾勾画画的钢笔,赵观棋只得抬起眼来。面前人双手撑在他办公桌上,好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从你进门来,我一句没听懂。”赵观棋道。   赵观棋后靠到椅背上,韩冀还维持着撑桌子的姿势。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罕见地体会一下被别人居高临下俯视是何种滋味。   端坐着,眸中没有任何波澜起伏,赵观棋在低位将韩冀看得发毛。   韩冀悻悻地站直身子,不甘示弱:“给你打招呼都不回,你爹就这么教你的。”   “给我?”赵观棋不解,“打招呼?”   韩冀乘胜追击:“我喇叭都按烂了,你小子就是稳坐钓鱼台是吧?”   赵观棋毫无波澜反击:“你爹开的医药公司应该早点研发治脑残的特效药。”   “为什么?”韩冀被摸不着头脑的话哽住。   “因为他的独子。”赵观棋打量着韩冀,缓缓道:“好像智商有问题。”   “你——!”韩冀被反将一军,正想拿出经久不衰的骂街通用语句,又瞬间灵光一闪,蠢蠢欲动的脏话停在嘴边。   细思极恐地想法在脑中盘旋,他不确定地问:“你的车......借给别人了?”   赵观棋看腕表的手一顿:“你怎么知道。”   “......”   “操——!!!”   韩冀绝望抱头,霎时化身热锅上的蚂蚁,在赵观棋桌前来回踱步,转圈懊悔。   “他肯定觉得我是疯子。”韩冀一把揪住赵观棋领子,“你特么把车借出去不早说啊!”   赵观棋不理解莫名崩溃的韩冀:“我借车还得经过你同意?”   他无情拍开颈间的手,好脾气地重新打领带。   后知后觉袭来的尴尬席卷韩冀,他朝面无表情的赵观棋怒吼道:“你知不知道我以为车里是你,在门口硬生生滴了五分钟啊!”   “你说什么?”赵观棋提起一颗心来,也顾不得被攥皱的衬衫,反手抓住韩冀的两只手,气压低的可怕。   “你真他妈的有病。”赵观棋推开韩冀,漫无目的的站起身来。   顶层办公室内的空调开得十足,完全感受不到半分就在窗外的烈焰日光,通风也极好,没有半点憋闷烦躁。   但空气却毫无缘由地变得浑浊,压得他胸口发闷。   他不敢想一个随时可能自杀,靠看心理医生和药物吊着一条命的周景池,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故意整蛊五分钟是什么感受。   杜悦说他很怕集体成群的目光,尤其是审视的,凝聚的,贴在身上挥之不去的。   “我哪儿知道不是你啊。”韩冀觉得无辜,“以前我滴一下,你都会回应我的。我看你没回我,副驾还坐着人,才起心思想这么一出的。”   “对不起,行了吧。”韩冀选择退一步。   他也算是知错就改,毕竟面前人的表情神色都算不上好,怒气压眉,甚至有几分模糊在眼睛里的担忧。   韩冀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不可置信地问:“是他?”   “你把车借给他了?”他边说边往后退,争取在得到回答之前走到赵观棋的攻击范围外。   赵观棋没回答,但他从凝视着自己的眼中得到了肯定答案。   “我也不知道是他啊,我真不是故意的...”韩冀心想真是青天白日遇到鬼了。   周景池这个名字在他这个朋友嘴里实在出现过太多次。韩冀本来不欲做任何冒犯的猜想,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隐晦涵义不必宣之于口。   但太过频繁的提及,无微不至的奉献,他不得不警醒半分。   从前阵子突然召开的线上夜会,赵观棋第一次提出顾问的想法。到后面捱着大太阳的亲自走访,再到员工手册里突然新增的某项准则——   ‘不得因为任何原因使用不当言论,包括但不限于辱骂、恶意批评、挑衅等,对其他员工造成伤害。’   这是明晃晃,甚至称得上昭然若揭的护短。   猜想似乎被无缘由地证明了,韩冀露出愈发难以理解接受的表情。   “你……”他不由得停顿,估摸着语气重新开口:“你喜欢男的?”   赵观棋不逃不避反问:“怎样?”   “不怎样。”韩冀自知理亏,“给你颁个好男人奖。”   “奖励你借车给喜欢的人,去接另外的女生......”韩冀小心翼翼提醒。   转过头,赵观棋凝着手机,却是毫无动作。   半刻后,看着毫无回应的手机,赵观棋将其按灭,缓缓朝韩冀走近。   避之不及,韩冀警觉开口:“黄历说今日不宜打架。”   “下不为例。”赵观棋居高临下俯视着,微张的领口下是起伏不止的胸膛。   他冷冷看着韩冀,半瞬之后说:“跟我去道歉。”   “啊——”质疑的问句尾音在猛力的拉扯下消失。   韩冀被赵观棋连拖带拽地扯到703门口。   和紧闭房门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赵观棋低声问:“想好怎么说了吗。”   “不是,你礼貌吗?我在路上被你扯得浑身都疼,哪儿有时间想台词。”韩冀不服气整理着凌乱的衣服。   “我不管——”赵观棋蓦然停嘴,门在两人面前突然敞开来。   一个约莫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把着门框与两人面面相觑。他微微凝眉,她不露声色。   三人不约而同地愣怔,三角无声的撕扯和流转下,空气都快凝滞。   韩冀率先反应过来,颔首微笑:“你好你好。”   随即又用胳膊肘推了推赵观棋,眼睛却带着半分得意。   仿佛在说:我真没骗你,哥们,你心上人真带妹子来了。   一愣再愣,剩下两个人竟一言不发。   直到女孩背后传来话音:“小伶,谁啊?”   陈书伶侧开半个身子,周景池从行李箱边站起身来,短暂的发黑模糊后,眼前的人逐渐明晰。   “你怎么来了。”周景池走到门口,问了个不着调的问题。   “哦。”韩冀向来自来熟,且嘴比脑子快。   “他说来看看你女朋友。”   【作者有话说】   棋子:!!!   池子:???   伶子:⊙_⊙   250朋友虽迟但到   *双盲出柜了属于是哈哈哈哈哈 第16章 道歉no!当僚机yes!   此话一出,堪比平地起惊雷。   除韩冀之外,三人瞳孔同步放大,直到赵观棋一巴掌打在那张胡说八道的嘴上。   韩冀紧接着惊叫一声。   赵观棋的手又在背后紧紧抵住他脊骨。   没等赵观棋发力,韩冀识趣地立刻调转话头:“开个玩笑嘛!”   他朝周景池伸出右手:“你好,我是韩冀。”   周景池从门框走出几步,迟疑着握上那只手。   “您好,周景池。”   “刚刚就是开个玩笑啊,你......”韩冀的视线擦过周景池肩膀,看向仍在状况外的陈书伶,小心问道:“这位是?”   周景池抽出手:“我妹妹。”   空气凝滞,一切腌臜的想法被尽数打消,妹子真是亲妹,韩冀心虚歉疚到忘记收回仍在半空的手。   “实在是不好意思啊。”韩冀的语气随着背后的痛感逐渐沉重严肃,“刚不知道是妹妹才那么说,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又探出半个身子望向陈书伶,粲然笑着:“妹妹也别生气啊。”   “没事。”周景池摆摆手。   转过头示意陈书伶去继续整理行李,然后看向在旁边看起来话少到奇怪,但其实很忙碌的赵观棋。   还没等他开口,旁边面色逐渐不佳的韩冀再次开口:“还有——”   受不住背后的胁迫,韩冀被赵观棋那只喜好攀岩的手捏得实在难以忍痛。他反身走出,窜到周景池身边,救星似的握住他的双手。   “抱歉啊。”韩冀打心眼里觉得窘迫惭愧,连语气都收起以往的吊儿郎当:“刚在门口,我以为车里是赵观棋呢,嘀你那么久,实在不好意思啊......”   “晚上请你们吃饭,我刚从朋友饭店里挖来的厨子,保证一绝。”   闻此,周景池也顾不得难以抽出的双手。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先接受道歉,还是先婉拒邀约了。   古怪的僵持下,一双眼求助似的看向赵观棋。   “行了啊。”赵观棋走上前来,一把挥开韩冀的手。   白皙修长的手总算得救,赵观棋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骨节腕处已经微微泛红。   “保持距离,礼貌懂不懂。”赵观棋温馨提醒。   “不用麻烦了,我没事。”   周景池顾不上接受道歉,现下两个上级站在门口,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婉转请示。   “那个……”他估摸着语气,“我妹妹只放十天假,把她一个人放家里不放心,所以我想着就带过来一起住。”   周景池看着面前人的表情,眼神流转在两人之间。虽然不知道韩冀具体的职位,但既然和赵观棋关系密切,想必话语权不会低。   “她很听话,很乖的,不会耽误我工作。”周景池语气里带着些暗示与习惯性讨好。   “和你一起住?”赵观棋和韩冀几乎异口同声。   “啊?”周景池窘然,“不可以么?她不会到处——”   “妹妹都这么大了,还跟你住一起......不太好吧。”韩冀罕见地正经起来。   没等人应,韩冀灵光一闪:“这样吧,你的房间先给妹妹住,明天我喊人单开一间给妹妹,算是赔罪怎么样?”   韩冀语气听起来算是有商有量,其实这话一出口基本上是板上钉钉。   周景池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人家也是考虑周到,甚至称得上是体贴,头一次见面,又是握手道歉,又是请吃饭,现在还要另安排一个房间给自己妹妹。   实在太魔幻,他从前不说与一个人熟悉到同桌吃饭,但凡从认识到殷切地双手相握都要好一段日子。   但落到赵观棋和韩冀身上,周景池以前秉持的友好原则和交友的谨小慎微统统被推倒。   热情洋溢到可怖的人像无话可说、无余地可商量的洪水猛兽,包围他,托举他,又无可避免地淹没他。   举棋不定,周景池去看赵观棋的神色,却也是一副赞同的样子。   周景池败下阵来,转念一想陈书伶也快要成年,与年长的哥哥共处一室多多少少也是不便。   正准备致谢答应,又忽地想起什么,问:“今晚上不可以么?”   房间给出去,他今夜就无处可去了。   韩冀未卜先知,机敏地提出解决方案:“你和观棋凑合一晚呗,你俩认识这么久了,他怎么好意思袖手旁观嘛。”   “什么?”周景池被这话吓了一跳。   “哎呀,确实委屈周顾了。”韩冀故作为难,“分管房间的部门经理出外勤了。明天下午才回来,而且在山上呢,没信号。”   说完,他恨铁不成钢地在背后揪了赵观棋一把。   “观棋,你说呢?”韩冀转过头来,和赵观棋面对面,背对着周景池,将眼睛眨得快要抽筋。   “哦。”赵观棋被好友这一顿操作整傻眼了,都忘了背后的痛处,缓缓点头,“那、那你跟我凑合一晚上?”   廊外实在是热,站在廊下,周景池也只感觉到从门后渗出的丝丝冷气,更别说站得更远的赵观棋和韩冀了,额头鬓边早已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周景池忽地想起杜悦骂自己的话来,他真是吃药吃傻了,愣给别人在外面干晒着。   “进来坐会儿吧。”周景池扶着门侧身。   两人心知肚明,这是答应了。   韩冀从小到大在家里是被惯坏了的,什么拘束,什么拘谨,在他这里统统没有。见周景池邀请,立马掬起笑地往里钻,路过周景池时又拍了拍他肩膀。   “快点,你热成什么样了。”没有别人,周景池语气变得责怪起来。   赵观棋望着扶门的周景池,愣愣看了半天,确定他面色无虞之后才走近几步,认真问道:“你真没事吧。”   “在门口的时候。”   没想到赵观棋在呆呆地担心这个,周景池摇摇头:“真没事,就是耳朵吵得疼。”   “他脑子有病。”赵观棋毫不避讳地攻击好友,“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和我说。”   不明白为什么要嘱咐这么奇怪的话,他不想在炎热的空气里细细玄想,看着赵观棋被汗珠略微濡湿的额发,便顺应地点头答应下来。   赵观棋跟着他点头,似是满意。   正往里踏进一步,手肘却被人拉住。   赵观棋茫然转身。周景池一言不发,双手朝他伸出。还不知道何种状况时,那双腕骨还泛着红的手已经开始替他整理胡乱攥皱的衬衣领口。   疑问的话音被空气尽数夺去,屋内是自来熟韩冀与陈书伶的谈笑声。赵观棋定定站在门口,周景池被他挡在门外,结实的背膀如初见那晚遮住灯光般,将单薄的人拢在阴影中。   除他之外,无人可见这一刻。   赵观棋分心地庆幸,领口到心脏的位置是世上最完美的距离。既让彼此无可避免的摩擦传递开来,通体感受,又不必让周景池卷入他心脏兀自的狂跳不止。   理好胡乱翻起的衣领其实很快,十秒就可以完美结束。   但周景池是个细致的人,理好衣领之后,又将他衬衣的扣子松开一颗,领带也被扯得宽松了些。   感受不到对面人的惊天动地,周景池摆正领带退后几步看了看。   他斟酌一瞬,问赵观棋:“系这么紧,你不难受么?”   顶层冷气中,自然不会觉得燥热不适。   赵观棋低头去看规整的格纹领带,笑起来,十分捧场地说:“我说今天怎么总感觉有人掐我脖子。”   “谢谢周顾。”   周景池瞥他一眼,终于问:“为什么不喊我名字?”   且不说带着职位的称呼是否别扭,但被顶头上司喊着‘周顾’,总给他一种要死不活的僭越感。   赵观棋斟酌一下:“可是你比我大。我要是喊你名字,会不会感觉有那么一丢丢......不礼貌?”   见了西王母的鬼了,午夜捶门狂魔还有纠结礼貌与否的时候。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周景池无语。   “都什么年代了,叫个名字又不是多了不得的事情。”   廊下的阳光快要侵袭到身上,周景池把他往里推,反手拉上门,小声嘀咕一句:“老古董。”   莫名被骂老古董,赵观棋不服气,马上逮着机会控诉:“周景池,你以后不许骂我。”   第一次从赵观棋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周景池对上那双愤愤的眼,一秒后,他开口:“我尽量。”   擦肩而过,赵观棋还没反应过来,周景池已经朝房间里走去。   韩冀和陈书伶在茶几边的地毯上席地而坐。   不知道韩冀说了些什么,两个人又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   “哥,喝茶。”陈书伶递过去一杯凉茶。   周景池脱了鞋踩到地毯上,打量半刻,韩冀坐在陈书伶身边,他只好盘腿在对面坐下。   韩冀在旁边遮脸挤眉弄眼,赵观棋一概假装不知,装傻般慢吞吞坐到周景池身边。   任务圆满完成,韩冀放下手,又自顾自地喝起茶来。   “这个......”陈书伶端着另一杯,朝赵观棋送过去,又眼神求助周景池。   “我叫赵观棋。”某人抢答。   “喊哥哥。”周景池提醒。   “观棋哥,你也喝茶。”陈书伶笑着,脸上的梨涡十分抢眼。   赵观棋盯着,好一会才迟缓接过,刚喝了一口,就被茶液直冲胸腔的清凉感刺激得不行,原封不动地又给吐了回去。   “这是什么!?”赵观棋大惊失色,些许茶水洒出,溅到他崭白的衬衫上。   “薄荷茶啊。”陈书伶迷茫作答。   “怎么这么......”吐得太快,赵观棋甚至回想不起合适的形容词。   “晒干做的薄荷茶,冷下来就冲得很。”周景池一手握拳抵唇忍笑,一手给赵观棋递纸巾救场。   “这哪儿是冲啊!它简直是钻进去打我好么。”赵观棋擦着嘴,尽量拔高这个茶的攻击力,以此挽尊。   “平时鲍参翅肚的吃多了就是这样,品不来好东西。”韩冀趁机拉踩,还当着赵观棋的面,面不改色地猛喝一大口。   周景池没有搭腔,任由着另外两个人喋喋不休地互相攻击。持续五分钟的拌嘴后,他抿着嘴,借着去拿东西主动逃离。   半分钟后,周景池提着两个口袋重现战场。   他向赵观棋出声休战:“喏,这个你拿着。”   没有铺垫,没有解释,没有推拉。周景池向来是送礼鬼才,两手一伸就是送。   “这是什么。”赵观棋问。   “枇杷。”   “喔~”赵观棋恍然大悟,陈述道:“你送我礼物。”   难以理解这位朋友的脑回路,他罕见地回嘴:“吃了可以提升智商。”   韩冀看着,心有不满,他向来喜欢争第一,看着当面送给赵观棋的礼物,马上看着周景池说:“周顾,你偏心啊?”   “给老板送礼也要背着点人吧。”   “哪有。”周景池向来应付不来朋友之间的关系,这还一下子来了两个话多且要强的,他立刻圆场:“这一袋是给你的。”   周景池心里长舒一口气,暗暗庆幸得亏杜悦给了两袋,不然就这场面。他还得三下五除二爬上树摘一袋,才能稳住两个因为凉茶都能吵五分钟的人。   韩冀喜滋滋接过,看着袋子里个个浑圆的枇杷,又开始发神经病:“犹抱琵琶半遮面,这么多枇杷可以遮全脸。”   赵观棋:“。”   周景池:“?”   陈书伶:“......”   沉默骇人,韩冀尴尬地放下举到脸边的枇杷。   接着,悻悻开口胡说八道:“那个......天蓝蓝......秋草香,该吃午饭了,我先下楼等你们哈。”   【作者有话说】   池子:你朋友真幽默(汗)   棋子:现在是你朋友了^_^   韩冀:那个,我先下楼了哈,不走楼梯也不坐电梯。 第17章 你喝醉了   原本定好的午饭愣是被某个无所事事的话痨耽误成晚餐。韩冀刚开始也努力过,但催促无果。隔着电话怒骂赵观棋,无用,最后选择重新加入谈话。   一来二去,连廊外的夜灯都亮起,四人才后知后觉地止住话头。   韩冀嘴上说着必须言而有信,一溜烟跑去攒局。   但不得不说着实下了功夫,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包厢里的一大桌子全部安排得妥妥当当。   连给陈书伶准备的饮料都摆了十来种。   周景池承认看到那么大一桌子佳肴的时候少有地咽了咽口水。   赵观棋见怪不怪,在周景池赞叹的眼神中说韩冀向来办事不力,但工于玩乐,自然不会逊色。   本是拉踩的话,周景池却木然的夸韩冀‘很厉害’。说完还是站着,想等人到齐了再坐到角落的位置,但赵观棋向来是热心人,一把给他按到座位上。   “你贼眉鼠眼的转悠什么呢,好好坐着。”赵观棋压着周景池往上蹿的肩膀。   “小伶还没到。”周景池想到外面站着等等。   “不是有人陪她去洗手间了么。”赵观棋在旁边的位置落座,替他斟红酒。   “你还不放心你那个好——朋友啊?”赵观棋将那个‘好’字咬得特别重,恶狠狠拖得特别长,像个很爱八卦的情报组大娘。   周景池看着越来越多的红酒,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奇怪的发音:“你说望晴?”   “哦唷,喊这么亲热,前女友啊?”赵观棋很欠地说。   “你胡说——”周景池猛然一顿,手疾眼快地去扶那只倒红酒的手,“洒了!”   满怀心事中,哪里顾得上握着醒酒器的手。高脚杯被满满斟到溢出,丝丝红酒带着香气顺着杯壁流淌而下,沾湿了桌布一角,连赵观棋另一只扶着杯座的手也脏了。   “领带把你小脑勒萎缩了?”周景池伸手去拿桌上的手帕,一把按在那只还压着杯座的手背上,“自己擦啊,难不成还要我给你擦?”   赵观棋小脑荡然无存:“还有这种好事?”   “?”周景池真觉得在门口那阵子把他脑子热融化了,懒得费力拌嘴,就着手背上的帕子胡乱蹭了几下。   “行了。”周景池收手。   赵观棋在灯光下举起手背,看着擦得面目全非,全手背均匀涂抹开来的红酒,道:“擦得真好。”   “......”周景池低头摆弄手机。   赵观棋又阴魂不散地悄悄凑过来,眯着个眼偷窥,对于窥探暗恋对象这方面来说,他自诩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三分钟后,某位大师正瞟到兴头上。周景池把手机往旁边一推,转头看向靠在椅背上,依靠身高优势猛猛窥视的赵观棋。   “给你看,替你累得慌。”周景池道。   “真的么?”赵观棋喜出望外,恨不得昭告天下,暗恋对象居然主动给他看隐私性这么强的手机。这不是赤裸裸的勾引吗,他一定看上自己了。   不,爱上自己了。   “我怕你脖子断了,还得陪你去办残疾证。”周景池抛下还亮着屏的手机,去摆弄桌子上叠成小船的手帕。   这下就剩下独角戏唱到破音的赵观棋,手机屏幕就摆在面前,桌面还是给出去时的那张系统壁纸。   桌面上的软件少得可怜,既没有短视频APP,也没有任何影视软件。除开社交和支付APP,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音乐软件。   看了眼毫无情绪的周景池,犹豫不决的手指鬼使神差地点开音乐软件,映入眼帘的是个人主页,不知道点哪里,赵观棋在不大的屏幕上来回彷徨。   没纠结个结果,底栏的播放框里的歌蓦然映入眼底。   赵观棋咧嘴笑起来:“你喜欢粤语歌啊,会唱么?”   周景池眼神保持直视:“不会。”   赵观棋点开底栏那首歌,举到他面前:“这首歌你听了一千三百多遍,也不会唱?”   周景池侧目去看,摇摇头:“喜欢听和不会唱又不矛盾。”   “一千多遍,就算是猪也会哼两句了吧?”赵观棋不信。   一千多遍很多吗,周景池在心里想。他很多歌都听了成千上万遍,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不会。”周景池一口咬死。   “我会。”   赵观棋得逞似的又往周景池身上靠。大有你喜欢唱歌,由我来唱的当仁不让架势,眉眼弯弯地说:“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周景池一边觉得可怕,一边拖着椅子往旁边蹭。   “这个就不、不必了吧。”   “不想听这首,可以换。”赵观棋点开屏幕上【我喜欢的音乐】,指着歌单,开始阎王点卯:“这个我也会,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都会。”   “......真的不用。”周景池去抢危在旦夕的手机。   赵观棋分步不让,孔雀开屏的展示欲在此刻显示得淋漓尽致。一只大手将手机捏得死死的,周景池一连拔萝卜似的拔了好几下,手机愣是像打了地基似的,纹丝未动。   “你属老虎钳的啊,夹这么紧。”周景池还在一刻不停努力。   “挑一首嘛,挑一首嘛。”赵观棋坚持不懈地念叨。   周景池实在不理解,怎么还非要给人唱歌。没做声,继续去抠那只手。   赵观棋面色如常,任由某人做着无用功,直到两分钟后自觉放弃。   “行行行,就第一首。”   手机在话音中得到赦免,赵观棋美滋滋地将手机还回去,不忘嘱咐:“那就今晚上吧,我房间就可以唱k。”   “......”周景池默然,也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做噩梦。   门口,韩冀站着一动不动,观察某位献殷勤的男人足足一刻钟,连来问他饭后甜品准备什么的经理都喊了他三次。   直到走到门口的何望晴冷不丁出声:“又在发什么神?”   韩冀一个激灵,马上往后退,直到退到门外,才回答何望晴:“看帅哥,不行啊?”   “就许你上次跟帅哥坐一起,不准我看?”   莫名其妙,何望晴问:“你在看周景池?”   韩冀无声点点头,笑得很微妙。   何望晴见了鬼一样的表情:“你觉得他帅啊?”   韩冀一副‘难道不是吗’的表情,特别用力的开口:“妈的,帅得老子三叉神经痛。”   “就是瘦了点,矮了点,话少了点。”   直白到不能再直白的话抛出来,韩冀向来无所谓惯了,才不管什么别人亲属还在场。   他和何望晴早两年在国外当交换生的时候结识,刚开始何望晴只当他是医药大亨的独子,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心态,也只是点头之交。   谁知度假村项目一落地,两人又毫无征兆地相遇,共事一段时间,她彻底发现,韩冀根本就是个经常发神经病,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富二代。   别说礼貌体贴了,没发病都算是今日超常发挥。   “你还点评上了。”一个男人在面前大肆夸赞另一个男人,何望晴觉得诡异中透着一丝好笑,“人家妹妹在这呢,怎么都轮不到你当这个好人。”   “小伶,你说是不是?”何望晴拍拍身侧的女孩。   “我觉得挺中肯的......”陈书伶如是道。   韩冀一个响指杵到两位女生面前,炫耀道:“哥的审美,不必怀疑。”   随后,又勾起一抹神秘兮兮的笑,十分不绅士地拨开何望晴,俯下身子勾上陈书伶的肩膀,问道:“那你觉得......”   韩冀颇具神秘色彩地停顿一下,指着和周景池谈笑风生的赵观棋:“你观棋哥咋样?”   不知道何以这样问,陈书伶认真回想在门口的短暂一面,和茶几边的天南地北闲聊时刻。她盯着那个背影,将头点得重重的:“观棋哥很好。”   韩冀一愣,意识到女孩没有get到他的意思,便收回点指的手,直入主题:“我是问你,他帅不帅。”   陈书伶只愣了一秒,恳切且直白:“帅得旁边死了个人都不知道。”   何望晴选择打不过就加入:“......那你觉得他帅还是你哥帅。”   这可把陈书伶难住了,前脚刚夸完赵观棋,这头又来了个堪比婆媳落水的世纪难题。   须臾,陈书伶回答:“那我还是选我哥吧。”   “为什么?”虽然明白血浓于水,两人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我哥眼睛好看。”陈书伶道。   “对,他俩很有夫妻——”韩冀的快嘴被何望晴随时待命的巴掌无情打断。   清脆异常。   “吃饭了。”何望晴将搞不清状况的陈书伶往里推,又狠狠剜了韩冀一眼。   待陈书伶在周景池身旁落座,才松开拉着韩冀的手,满是讥讽道:“你不用吃饭了吧,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你封建老巫婆啊。”韩冀反击。   “当着人妹妹的面,你脑子真的有病。”   今天被骂有病的次数快要破纪录,韩冀忿忿不平,但又觉得何望晴的话在理。脑子里很想把赵观棋喜欢某人的爆炸性新闻广而告之,以此挽尊。   但想到被赵观棋捏到仍在隐隐作痛的脊骨......韩冀揣着一麻袋‘有病’的评价愤然落座。   桌上的老鸭汤正好摆在面前,周景池屏着快要爆炸的脑袋,往小碗里盛汤。   然后搁到滔滔不绝到令人侧目的赵观棋面前。   感受不到某人心内的狂喜,周景池说:“快喝点汤。”   快喝点汤,快闭嘴吧。周景池在心里想。   饭桌上,一共十个人,除去周景池一行人,另外五个都是韩冀喊来的,主要是各部门经理。   看到周景池给赵观棋一个劲添汤夹菜,只当是附和讨好,看看也就过去了,只留赵观棋一个人沾沾自喜。   周景池一个也不认识,所以始终秉持着点头、微笑、‘嗯’的原则小心生存。   他向来不擅长与人相处,更别提这种满桌子有钱人的场面,大家谈笑风生,也不知道是不是挨着赵观棋坐的缘故,他也时不时被人拉下场调侃几分。   一会儿问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听到是老师便夸果然是为人师表,一表人才。   一会儿问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听到是某个名校便说赵观棋知人善任,这是人尽其才。   一会儿又问是哪里人,听见是本地人,又说月池真是人杰地灵,英才辈出......   听得周景池天花乱坠,更不知何种表情如何作答了。   说不出好听的话自然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周景池眼前的高脚杯一次一次地斟上,又见底。   他不会说话,只好带着那对好看的梨涡,笑眯眯地敬酒。   连自己有几斗酒量也抛之脑后。   微笑与无声承受所有,似乎已经刻进骨子里。   又是一口闷。周景池快要品不出这上好的赤霞珠,只觉舌头连带着口腔内壁都是木的。   赵观棋愣愣看着,期间也试图代他喝了几杯,但新人初来乍到,少不得要轮着劝酒。韩冀尤其乐在其中,一个酒蒙子的海量,直愣愣全用在周景池身上。   “行了。”赵观棋蹙着眉,替周景池按下了再来续酒的韩冀,“喝点得了。”   “扫兴啊。”韩冀回赵观棋的话,却盯着周景池。   见周景池又站起身把杯子伸出去,赵观棋起身,越过那颗浑圆迟钝的头,将周景池握着杯子的手压下去。   按坐下,赵观棋将自己的杯子递出去:“我跟你喝。”   说完,赵观棋朝着韩冀手中的高脚杯重重碰去,杯壁相撞,清脆悦耳,笑着一饮而尽。   韩冀眼见明晃晃的敲打,便也识趣,坐回去继续跟其他人把酒言欢去了。   赵观棋缓缓坐下,偏头去看身旁一言不发的人。   周景池耳根处泛起的红晕清晰可见,脸颊更是绯红一片,醉意下的长睫在灯光中一颤一颤,单手托着脸,呆呆坐着,面前那盅玉米排骨汤也一口没动。   赵观棋将酒杯拿到一旁,靠近问他:“吃饱了?”   周景池耳朵嗡嗡的,没听清,愣怔地拿下撑脸的手,将头靠得离赵观棋更近:“你说......什么?大点声。”   上脸成这样也敢喝,赵观棋无可奈何,只得又问了一遍。   “不饿不饿。”周景池连忙摆手,已读乱回:“这么多菜,哪里会饿。”   “......”   赵观棋盯了盯腕表,扶正胡乱扭动的周景池:“你喝醉了。”   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清了,周景池一下子坐正,侧着身子歪着头直愣愣盯赵观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突然,又一把拽住赵观棋的袖子,越凑越近,简直快要贴到他脸上。   赵观棋一边心想这是不是太快了,大庭广众之下的,饭桌初吻是不是太草率了......   一边又是不逃不避,任由靠近,直到周景池一巴掌挥在他脸颊上。   清脆悦耳,掷地有声,将周遭的谈笑声悉数吞去。   除开脸颊火辣辣的赵观棋,其他人皆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蒙圈样。   被误伤的人却微微含笑。   周景池烦躁至极,满面酒气地对上从始至终纹丝未动的赵观棋,一本正经道:“你、你别乱动!”   “动、动来动去......哪里听得清你说、说话!”   【作者有话说】   众人:?倒反天罡 当桌霸凌老总   棋子:这算亲密接触吗?我是不是该勇敢一点?哎呀!刚刚努努力明明能亲上的!(转来转去)(抓头发)(懊悔)(请求再来一次被无情驳回并喜提俩个大嘴巴子)   明天继续~ 第18章 埋怨与拥抱 许诺与得救   呼吸急促起来,心跳如鼓点,从胸膛直直传入耳膜。   面前的赵观棋晃荡难辨,飘摇着,跟着灯光闪烁无影,让人看不清脸。   不知怎的,看不清赵观棋,周景池越发急躁起来。呼吸起伏如潮,浑身仿若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挤压着,难以喘息,连眼睛也跟着充血模糊。   浑浑噩噩,完全不知身处何地,眼前的一切似沤浮泡影,快要失去感官的感觉让周景池无端恐慌起来。   他急切地去揉愈发不成事的眼睛,一只手紧紧抓着昏沉思绪下唯一的救命稻草。   “赵观棋,你、你......我看不见你了。”周景池慌乱起来,“你、你怎么不说话了?”   鼓膜里只有自己蛮横到快要破膛而出的心跳声,周围的沉寂让人心慌。周景池只当自己快死了,听不见声音,也看不着人影,明明刚刚还有很多人说话的。   抓住袖子的手越发急躁起来,赵观棋沉下心,伸手拉住那只把左眼都揉出血丝的手。   “我在。”赵观棋靠得很近,在众人灼灼目光中覆耳,“我带你去休息。”   话落,赵观棋无师自通地握住那只胡乱摸在身上的手。   宽大掌心将周景池发烫的手规规矩矩包裹,本是一如既往的微凉,却猝然升腾起某种巨大的、无可比拟的安全感。   像濒死的一尾鱼突然入水,一切的聒噪、耳鸣、慌乱霎那间烟消云散。   眼前还是晃荡模糊,周景池却乖顺如一头雪白的绵羊,跟着赵观棋晃晃悠悠站起来,衣角被陈书伶扯了一下,又垂着头朝她傻笑。   “大家慢慢喝。”赵观棋一手牵着站立都有些勉强的周景池,一手端起余下的半杯红酒,举到半空,又一饮而尽,笑得无懈可击:“先失陪了,韩总陪大家尽兴。”   说完,韩冀很上道地朝赵观棋抛眼神。   赵观棋没搭理,扶着周景池走出两步,在何望晴身后驻足,语气倒是郑重其事:“小伶这边,还是烦你照顾一下。”   何望晴望了眼垂着头还在傻笑的周景池,踌躇一瞬后点头,嘱咐说别忘了给他冲杯蜂蜜水。   赵观棋颔首,换手扶着发烫的肩膀走出房门。   黄昏早已在推杯换盏中谢去,夜幕像一面黑缎旗帜,从山头铺到山脚,不远处目光可及的前河也在夜幕中悄然流淌,不辨去处。   皎月高悬,微黄的月亮落进池塘里,平平稳稳、安安静静躺着,不出声却随着微波漾起一圈圈勾人的波纹。   数月如一日般,无人在意波纹如何延展开来,更无人在意蟋蟀如何引吭高歌,今天却无端落得个被数落的下场。   周景池蹲在池塘边,放着好端端的长椅不坐,硬要蜷成一尊劣质的、摇摇晃晃的不倒翁。   人都不清醒了,却没忘了怪罪起来:“吵死了......就是因为你们,我才看不清、看不清月亮的。”他对着四周草丛中,不知藏匿何处的无辜蟋蟀发出指责。   赵观棋坐在一旁,显然已经对面前人一会儿在月池,一会儿在海王星的发言脱敏。   刚下电梯的时候,周景池还只是安安静静一个劲傻笑,左摇右晃,但是能听懂指令。喊他站好,他就倚着赵观棋这个人行柱子站好。喊他注意台阶,他就埋下脑袋,仔仔细细看着台阶一步一步走。   谁知刚走到室外,仿若打了鸡血般换了个人。走也不走了,杵在原地像个柱子似的,松开赵观棋的胳膊,问也不会说话,呆呆愣愣的着实唬了赵观棋一跳。   半天,赵观棋连问带哄,愣是变哑巴,一句话不听,一句话不回。非要等人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要不要把他扛去医务室的时候,又突然拽着赵观棋衣角开口。   “可以……去看月亮吗?”宛如一颗西红柿的周景池问道。   赵观棋下意识地就想回绝,醉成这样,还看什么月亮,怕是昏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可话还没出口,某颗西红柿又拽上他胳膊,歪着脑袋,双颊通红。   “我们去看月亮好不好,今天十六。”周景池还挂念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赵观棋垂眸看去,那张看了许多次仍觉得美丽不可方物的脸避无可避地出现。   一头恰到好处的碎发微微遮盖住那双如水似月的眼睛,却是涣散迷离的。单薄的唇瓣因为醉酒的缘故丰盈不少,血色欲滴,叫他平白口干舌燥。   明明离自己醉倒的临界点还差很远,赵观棋却感觉快被自下而上环绕的红酒气息生生腌渍入醉。   不敢再看下去,他扶过肩膀,朝周景池点头:“就看半小时。”   真是美色昏人脑,现下坐在池塘边,赵观棋被夜蚊咬到几近失语。   懊悔随着夜风一阵一阵地袭来,赵观棋却还是任由着周景池无端控诉一切生物,随手抓来的纸壳被用来给忙碌到摇晃的人扇风。   毕竟这个地方是他挑的,没有什么浪漫情由,单纯是因为周景池晕乎乎的,连头也举不起来,只能凑合看看映在水面上的月亮。   “别乱拔草。”   “不要去抠泥巴啊!”   “那是景观石,别往池塘里推……”   “别什么都往嘴里塞啊!”赵观棋第五次截住宛如饕餮的周景池,“周景池!那他妈的是别人丢的烟头!”   “你怎么不帮我?”周景池迁怒围观群众,没等回答又蓦然站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把赵观棋吓死。   扶稳周景池,赵观棋后怕起来:“别乱动,你差点掉水里。”   “太危险了,你要是站不稳,我就带你回去休息了。”   “掉水里,你就帮我了吗?”周景池不依不饶。   “什么帮不帮的,蟋蟀又不会讲话,当然是你赢。”赵观棋将他往外扯。   “这里蚊子太多了,有没有被咬到?”即使被咬得体无完肤,赵观棋还是没忘了问他。   周景池破天荒地犹豫一瞬:“……我都说了,我不招蚊子咬,你、你根本就不记得我说的话……”醉酒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嗔怪。   “好好好,你不招蚊子。”赵观棋好脾气地揽罪,“都是我记性不好。”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已经三十分钟了,还要再看会儿?”他盯着腕表问。   问完,又是良久的沉默。喝醉酒的人就是这样,一会儿话痨起来吵闹异常,一会儿又安静可怖。   为了烘托气氛,池塘附近安装的立灯都不甚明亮,双双沉寂间便更晦暗几分。不止周景池,连赵观棋都生出一种看不清,摸不着的诡异感,明明自己手里就握着面前人的手臂。   夜色更浓,一阵带着青草香的燥热夜风拂过,赵观棋隔着咫尺距离看过去,那张脸迷人依旧。   只是一个平常的对视,光线也烂到令人发指,按理来说周景池不该担心赵观棋会看见他的烦恼和失态,更遑论浸渍着泪水的眼。   但他还是垂下眼,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漫无目的地闻嗅,最后在缠绵的风中得出——这又是一个怡人夜晚。   月池的天总是压得很低,缀着的星星也仿佛只在头顶,微微踮脚就可以收入囊中。   无力摘星,周景池只觉得疲累极了,松泛下来,不管不顾地任赵观棋抓着。   月光朦胧,星光迷离,他说:“……你跟他们一样,都不帮我。”   在场的唯一一人被无端控诉。   绕来绕去,竟然还在纠结赵观棋没有帮着他一起骂蟋蟀。   周景池语气莫名委屈起来:“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今天、今天和我好,然后......然后就不、不理我?”   酒气上头,反胃的感觉越发难忍,他将一句话说得零碎。   赵观棋也听得细碎,一句责怪的话,费力地拼凑起来,他却捕捉到一些难以言喻的伤心欲泣。   不明白周景池何以这样说,更不知道话里的人是谁。赵观棋在与平常无二的夜晚遭遇了世纪难题。   情绪难以感同身受,他开始懊悔,自己也许应该再近一点,再快一些,再找人多问两句。那样,总不至于在黑暗中因为贫瘠的腹稿而沉默、直到对面那双眼睛都看不清。   他不知道周景池遇见了些如何残忍的人,不知道周景池如何在窒息的家庭中苟延残喘,也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枕头上的无声啜泣。   沉默从来不是回答,是逃避。   赵观棋深谙此道,却无可避免落俗。   颤抖的尾音都逃逸,周景池没有及时得到想要的答案。预料中的眼泪却没有掉下来,昏沉晦暗的夜色中,他发现自己竟然在笑。   轻轻地,缓缓地,连带着那只握着自己的手笑起来。   夜风其实并不剧烈,但也许是眼泪让醉意稍稍退去,周景池试图摆脱那只无用的手独自站立。   “你松开我!”用力一挣,那只手却分毫未有退让之意。   求人这种事周景池已经做过太多次,按理来说是十分得心应手的,但他仍固执地埋头挣脱。   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没人可以帮自己,一直都是这样。   可一分钟过去了,周景池每挣一次,那只手就紧几分,他没有成功,却越来越痛。   “你可以松开么......我——”   眼前一花,周景池在黑暗中结结实实撞进一方胸膛。   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做任何思考与推拒,赵观棋将他揽入怀中。   对面的手臂从肩膀擦过,环住他的整个背膀,赵观棋一言不发地将他抱了个满怀。   卡在嘴边的话灰飞烟灭。赵观棋抱得有些紧,下颚抵在他颈窝,炽热的体温穿过布料熨帖着皮肤,周景池哑然,像被施了咒语般呆滞在原地。   于是月光和酒气昏沉的默许下,两具年轻热血的身体紧贴着。胸腔里,两颗交错开来的心脏疯狂叫嚣着,剧烈跳动着,砰砰撞击着。   不是应该推开吗?   为什么要回抱?   周景池问自己,可失去反应力,他歉疚又无耻地享受拥抱。   双双自顾不暇中,蝉鸣蟋蟀喧嚣不止。   胆大包天的赵观棋莫名想起那一对廊下看树叶翻飞的背影。原来,离得近了,他身上是这个味道,淡淡的柑橘香,一如初见。   称得上耳鬓厮磨的姿势中,赵观棋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我刚没有好好回答你,是我不对。”赵观棋的声音轻得好像在哄一个孩子,“我会帮你的,只要我能帮上我都愿意。我当然也不会不理你,你酒醒了可千万别嫌我吵……”   “我保证。”   “一直一直。”   他学着醉酒人孩童般的表达方式:“我一直和你好。”   话说到这里,手臂也不自觉收紧,赵观棋前后矛盾地推翻自己——原来情绪也可以感同身受,他现在难受得要死。   不知道怀里的人是否听清,昏沉的头脑也许早已失去明辨话语的能力,但他明白,他要说,他也必须说。   又是一阵风,却不温柔,狂热疾驰,从相拥的后背袭来。树叶在头顶吵闹起来,迅疾的夏风夹着丝丝细雨微寒,若有似无地落在他们脸上。   赵观棋低头看去,周景池后醉得厉害,贴在他肩膀,昏昏欲睡。   温热的鼻息拂过,赵观棋缓缓从拥抱中抽离开来。   原来周景池也并没有睡,是笑着,傻傻地、呆呆地笑着。   只是眼底带着醉意的点点流光,开始不争气地往下坠。   他伸手擦去那滴缓缓滑落脸颊的泪,认真发问:“周景池,我现在帮你骂蟋蟀,还来得及么?”   没有回应。赵观棋跟着笑起来,肩膀的微颤中,彼此辨不清喜乐与否的笑脸,将两颗高悬无措的心稳稳接住。   忽然,周景池从对视中垂眸,看向两人相隔的方寸空间,很轻很小声地唤他:“赵观棋。”   “嗯?”   赵观棋不明所以,细雨濛濛中,视线跟着下移——直至落到一只直白且坚决的右手上。   夏雨飘零缠绵,数秒间又急剧变大。乐此不疲地沾湿两人的发顶、睫毛、和刚拥抱过的肩膀。   那只伸出小拇指的手却仿若抛天弃地,毫不畏惧。   角色的转换剥去了前次的犹豫,另一只手如逃出雨天般,斩钉截铁地勾绕指间。   盲风妒雨中,一尾鱼迎来了它的天降甘霖。   无端变暖的雨汽中,周景池一如往昔凝着忙碌晃悠的手。屏着反胃的酒气,他像小学生朗读课文一般扯着嗓子念出声——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作者有话说】   画外音:“池子你不是说拉钩很幼禾——”(被打断且被揪住双唇无法发声) 第19章 我说 跟我走   在一连躲了两天之后,周景池终于找到一个能好好看工作案和度假村最新事宜文件的地方——美食区A栋新入驻的咖啡店外,一方刚好被廊道遮住的四方小桌。   至于为什么要躲开偷偷工作,他不想回忆……   那天从赵观棋房间醒来时,他只感觉脑袋快炸了,坐起来的时候差点呕出来。宿醉的滋味实在是折磨人,他撑着坐起来,靠在陌生的床头足足缓了一刻钟。   耷拉着头深呼吸好久,头痛欲裂中,周景池发现自己什么都记不得了,身上换了一身没见过的睡衣。衣服不太合身,宽宽松松勉强套在身上,袖子被虚虚挽了起来。   应该是吐了,他猜测。   原来喝醉酒那么难受,周景池扶着头,爬下床,脚步虚浮地走到客厅。   已过晌午,日头透过落地窗洒落在地板上,全不似卧室里窗帘紧闭的昏暗。   偌大的顶层套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矮几上放着冷掉的早餐,手机在电视柜上已经满电,却被人开了免打扰。   周景池蒙圈地看着发冷的早餐,喊了几声赵观棋的名字。   没人应。   冷气十足,脚像踩棉花似的,走两步就翻江倒海难受得厉害。周景池拿回手机,撑着坐到沙发上。   按亮屏幕,习惯性上划解锁的大拇指僵在半空。   面色惨淡的脸上,巨大的震惊取代了一切难以顾及的难受。   一张光线黯淡的壁纸赫然眼前,周景池认出了身下的拼色沙发。   照片上,屋内只开了客厅四角的气氛灯,淡蓝淡紫的灯光从身后和远方洒下,昏沉又暧昧。微光中,脸红成一颗苹果的他正双手捧着一只麦克风,在沙发上盘腿坐着,端端正正,乖乖巧巧得像一个毕业晚会ktv里的高中生。   巨幅电视屏的光从前头打在身上,照亮了身上换好的不合身睡衣,和对镜头歪头痴笑的自己。   镜头带到了一些矮几,桌面上摆了好几个不知从何而来,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彩色应援棒。   红的、黄的、紫的,还有他一如他左眼的蓝色。   手不自觉抚上左眼,透过因为没有操作而息屏的屏幕,他看见了那双异瞳。   隐形被摘掉了。   手凝滞在脸上,日头渐甚,注意力还放在照片上,周景池却莫名想起高中地理课上,老师告诉大家,下午两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此时此刻,左上角的时间刚刚两点,阳光爬上他同样盘起的腿。周景池抬头,去看明亮到不能再明亮的树木与花圃。   畏光的眼睛爱上光,只需片刻。   一切都和谐无比,周景池没有换掉壁纸,划开锁,屏幕上各处的红点不计其数。   陈书伶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何望晴也打了一个。   点开微信,置顶的陈书伶的对话框居然有五十来条消息。越往上翻,周景池放大的瞳孔和颤抖的手停在凌晨三点多,他发过去的一条长达四分钟的视频。   引吭高歌的视频。   沉默,呆板、良久的沉默。   陈书伶的消息中除开问他为什么不来吃午饭,其余全是‘哈哈哈哈哈哈’......   现在他不需要继续翻其他人的对话框了,几乎在主页的最近联系过的都发了,无一幸免。   何望晴更是锐评:有当年ktv的风采(大拇指.jpg)   用十二指肠都想得出来是谁干的,周景池怒不可遏,刚刚沉浸在被记录的照片中的幸福感一扫而空,马不停蹄地去翻赵观棋的号码。   接通,便是一句劈头盖脸的怒吼:“赵观棋!”   “你是不是有病啊!”   那头沉寂片刻,嘈杂的背景音被正在气头上的周景池完全忽略。走到室外,赵观棋才开口:“醒了?”   “这么生气干嘛?刚起来啊,这嗓子哑得像唐老鸭似的,给你放床头柜加热垫上的雪梨汤没喝?”   没有回应,只有沉重而急促的喘气声,赵观棋不解:“饿了?”   “早餐也没吃吧?那吃个迟午饭吧,我叫人送上去,不然你的胃受不住。”   “你说我为什么生气?!”周景池揪着问题不放。   “......”电话那头沉寂良久,赵观棋小心开口:“因为......我给你换衣服?”   “哎哟我的哥,没开灯换的!黑灯瞎火的我可没占你便宜。你那衣服吐得到处都是,不擦擦换身衣服怎么睡得下去。”   居然还在回忆给他换衣服,周景池按捺不住,愤愤问:“你是不是偷拍我?!”   “啊......”赵观棋愣了一秒,紧了紧耳边的手机,视死如归道:“没有啊。”   “那我唱歌的视频怎么会发得到处都是?!”   “呃......”担心完全错误,赵观棋义正言辞起来:“那得问你自己了。”   “?”   赵观棋看了看日头,掐灭手里的烟,小心道:“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长达五分钟声情并茂的陈述后,赵观棋口干舌燥,周景池手脚发凉、呆若木鸡。   赵观棋在电话里痛心疾首:“我努力过,该遗憾的不是我。”   “想帮你撤回的时候,已经超时了。”   “爱莫能助。”   “不过有一说一,你唱得挺好的,很有感情啊。就是人嘛......小动作多了点,不过谁喝醉酒没个黑历史,不打紧啊,咱别往心里去,别去想,别去看,很快就过去了。”   赵观棋叽里呱啦说半天,手机发烫后从耳边拿下,屏幕上显示五分钟前已挂断。   浑浑噩噩,那通电话简直比午夜凶铃还可怕。直接导致周景池这几天无法直面朋友们。除此之外,晚上一躺床上,眼前全是喝醉酒后的恶劣行径。   吃药吃得记忆力下降,黑历史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雪上加霜,同住一晚后,赵观棋直接成为攥着他把柄最多的人。早上喊他一起喝咖啡,中午要一起吃饭,晚上还得去散步。   一来二去,周景池累得够呛,还时不时被某人拉着再回忆一遍。   他都不敢想,赵观棋手机里得有自己多少惊为天人的黑照。   那晚后补的记忆如蚁蚀骨,周景池手里的文件翻来翻去一两页,完全看不下去。   明天上岗第一天,加上度假村和政府共同管辖的5A峡谷景区第一次对外开放,这几天网上预订的游客多到爆炸,各部门都忙到飞起。   他也不得不提前熟悉工作,毕竟作为本土顾问,很多有关游客的问题都要他出面,像一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度假村革命砖。   月池是个有年头历史的古镇,还曾出过不少文人名士,甚至出过帝王之师。风景秀美之外,还有一些大家族的祠堂供人参观。   阳光快要侵袭到小臂,周景池不得不拿起文件,准备挪到店里去。   怕啥来啥,刚从逼仄的角落转身,就看到坐在遮阳伞下的赵观棋。   双目交视一瞬,如两颗星的蓦然碰撞,火花四溅。   咫尺之外的赵观棋没有微笑,没有说话,甚至微微蹙起眉。   周景池紧了紧手里的笔,走过去,问他:“坐了多久了?”   赵观棋没有立即作答,抿了口咖啡,才仰头对上周景池的眼:“不久,一个小时。”   周景池讶然,他也不过在这呆了一个小时而已。   “跟这么紧,干嘛不喊我?”周景池抽出一张手帕纸,递到赵观棋面前,“擦擦,左手背沾上咖啡了。”   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赵观棋照做,擦完把垃圾扔到纸篓里才说:“我看你发呆那么认真,不忍心吵你。”   “......”周景池还是站着,任由赵观棋费力的仰视他,“干嘛要跟着我,你不是也很忙么?”   他想起每每在一起,秘书打给赵观棋的无数个工作电话。   “你怎么不回我消息。”赵观棋话锋直转。   周景池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手机,说:“忘看了。”   “你这几天总躲着我。”赵观棋直白得像毫无云彩遮蔽的烈日,“也是把我忘了?”   “喝个酒后遗症那么大?”他喝完最后一口冰咖啡,淡淡道:“是不是再喝两顿,你就要和我成陌生人了。”   “不是......”周景池不懂他的脑回路,争辩道:“你也忙我也忙,消息我看见了就会回的。你是老板,难道不希望员工好好工作么?”   “你明天才上岗。”赵观棋一字一句。   “好吧。”周景池乱飘的眼神终于落到赵观棋身上,没说难以回忆的黑历史,“我怕耽误你工作。”   “耽误?”赵观棋眉皱得更狠,“我?”   “你总和我一起,大家会说你的。”周景池弱弱开口。   已经有很多员工认识自己,月池上来工作的本地人也不少,尤其是有许多与他父母同龄的本地员工。只这两天,打过不少照面,那些荒唐炽热的眼神又开始贴在后背。背上职位,那些窃窃私语分毫不见收敛。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像以前一样笑着和所有人打招呼。有时候躺在床上也会想,也许别人并没有在议论自己,只是他太敏感。   但他还是不想给赵观棋带去任何负面的、任何含有可能性伤害的烦恼。   独身一人,少了父亲的家暴和母亲的泪流,身上的东西却分毫不减。   不对,也不是没有变化。   他还新提了克死父母的新名号。   古镇、古山、古水,古圆月。年轻人一代代出走,思想却并没有开明到哪里去。   周景池呆愣在原地,低垂着个头,倒像个乖乖被训斥的下属。   赵观棋觉得无稽,站起身,托起周景池的下巴,问他:“说我什么?”   目不转睛的注视比追问的话语还难捱,下巴被不轻不重地禁锢。赵观棋从仰视换为俯视,以一种绝对掌控的姿势诘问他。   目光如炬,周景池看到对面眼中的不解与探究,不知道如何措词回应,他选择一如往常、最保险的沉默。   悄然落入一场实力悬殊的博弈,周景池毫无征兆地分心,去描摹那双脱离遮阳伞的庇护、自己从未细细观摩的眼。   分秒中,周景池最后得出结论——赵观棋审美肯定有问题。   他这双眼睛明显比自己的好看得多。阳光下,像一颗无暇纯净的琥珀,微黄、细闪,被长长的睫毛保护得很好。   “又发呆?”赵观棋轻轻晃了晃手中的下巴,无法理解他无缘由的担心,他学着周景池的语气骂道:“老古董……”   “算了,我也指望不上你这闷葫芦能说出点什么。”赵观棋看着还在发愣的人,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周景池的脸颊,“喂,醒醒,看我!”   “你眼睛真好看。”   赵观棋怔然,看着面前呆呆傻傻的周景池。以前每天骂他的次数小于三次都算是他运气好,今天居然破天荒夸自己。这不是脑子瓦特了就是做噩梦早上起来脑子坏了。   “......完了完了,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上班得把你为数不多的脑子上熄火吧!”   “还提前上班?你真当自己是菩萨,没你我这度假村就不开了呗?”   “这下好了,傻了吧?!”   赵观棋一口气输出一连串伤害,旋即深深叹口气。接着,惋惜且坚决地对他说:“这算工伤,我会对你负责的。”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啊你?”周景池快无语笑了。   天天骂他,还给他骂爽了。   “不能耽搁了。”赵观棋急切起来,一把抄起周景池的手,“跟我去看医生。”   “?”周景池和他面面相觑,岿然不动,“我发个呆你要我去看医生?”   “我觉得你比较需要看医生。”   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赵观棋踏实多了。见周景池不乐意去看医生,心念一动,垂头靠在他耳边。   太近了,周景池下意识地就想退开一点,却被按住了肩膀。赵观棋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呼吸像一阵燥热的风扫过他的耳廓。   耳语过后,周景池只觉得耳边像有几只小蚁爬过,怎么都拂不开,赵观棋都已经站直身子,他还觉得耳边一阵一阵的痒。   艰难提取到信息,周景池摸着耳朵问:“为什么?”   “你面子这么薄啊,这都要脸红?”赵观棋见他耳朵像滴血似的,笑道:“那要和人接吻的话,岂不是更没法看了?”   被直白的话惊得一跳,周景池慌不择路,转移话题:“到底为什么要去?”   “你觉得自己不需要看心理医生吗?”赵观棋反问。   “我......我觉得自己挺正常的。”   “别的我不多说,单是你这个经常不自觉出神就该去看。”赵观棋据理力争,“关心员工身体,义不容辞。”   “还有别的?”周景池皱眉,不争气的耳朵像起了火一样,褪不下来。   自顾不暇地揉耳朵,周景池后知后觉抬起头来,对上一张严峻肃穆的脸。   回想起那晚的情形,赵观棋一改嬉皮笑脸,板着脸问他:“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你喝醉以后说的话?”   “都喝醉了,哪里能记住。”   赵观棋追问:“那你一直有说梦话的毛病?”   周景池底气不足:“我……我记得没有吧。”   见当事人还没有意识到严重性,赵观棋的神色变得考究,正色道:“那你记错了。”   “跟我去一趟。”赵观棋瞟了眼腕表,见周景池还是犹犹豫豫,手也拉不动,便喊他:“周景池。”   周景池抬起头。   赵观棋一字一顿:“我说,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池子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 第20章 周景池 呼吸!   “远吗?”坐到副驾,扣上安全带,周景池才想起问这个。   “你别管。”赵观棋罕见地驳回问题,“我又不会把你卖了。”   一大早夹枪带棒的,周景池咂咂嘴,转过头去拿文件。   阳光从风挡玻璃照射进车厢,干净整洁得一如往常。走得急,没有回去拿帽子,周景池想把座位往后调调。   手还没伸到,还没系安全带的赵观棋突然从主驾探过半个身子来:“别动。”   夏日阳光金黄似稻谷,全全打在赵观棋侧脸。周景池注意到他今天穿得很休闲,衬衫领口的扣子被随意地解开一颗,微微敞开着,露出些锁骨的边际。   再往下,坚实的肌肉轮廓将衬衫撑起,到腰腹部分又宽泛下来。   替他调完座椅,赵观棋又随手将遮阳板扳下来。隔得太近,那些早已爬远的蚂蚁仿佛又卷土重来,周景池只得尽力往后靠,整个人如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蜷在右边。   整理完毕,赵观棋直起身子。深呼吸中,耳垂上和鼻尖的小痣终于离周景池远去。   刺眼不适被尽数遮挡,周景池垂头在位置上继续看起文件来。之前怎么都看不进去的东西,到颠簸的车上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坐车别看这个。”赵观棋像个老大爷似的开口,“早晚得近视,到时候两只眼睛都得戴隐形了。”   话题又一下子被扯到眼睛上,周景池往面前遮阳板里的梳妆镜里扫了一眼,左眼一如既往,被遮得严严实实。   看见这动作,赵观棋瞥他一眼,问:“你这隐形是什么牌子的?”   周景池愣怔看着左眼,仔细回想后说:“没有什么牌子,随便买的。”   “随便买的?”赵观棋握着方向盘的手简直想换岗给他一拳,“戴在眼睛上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买?真想看看你脑子里是不是左边面粉,右边水。”   没等质疑,他贴心解答:“一动,脑子里全是浆糊。”   “......”周景池垂头盯着文件,很轻松的语气:“我这个只是为了挡一挡而已,又没有一直戴,习惯了也没什么。”   “要是瞎了怎么办?”赵观棋敛着眉问,“天天揉眼睛,不舒服还硬要戴。”   周景池翻页的手顿住,虽然知道便宜的隐形没有那么好,但也不至于会瞎眼吧。   半晌,他回答:“瞎了正好。”   “你倒想得开。”赵观棋目视前方,“瞎了还得重新学走路,磕磕碰碰的,照你的体质,三天准得去医院。”   随口一说,赵观棋还分析起来了,周景池一直难以理解他的脑回路,抿着唇不知如何作答。虽然小时候的自己真的很希望变成瞎子,但毕竟他又不会真的瞎。   黄灯跳红,车在红灯前停驻,赵观棋扭头去看副驾,文件搁在腿上,周景池靠在颈枕上看闪动的红绿灯。   “你要是瞎了,会不想活了吗?”赵观棋冷不丁发问。   周景池随红灯秒数点着的脚停住,侧头回视:“你说自杀吗。”   没有开口,对面人点点头。   周景池抽回视线,出乎意料地摇头:“不会,至少不会因为失明自杀。”   “瞎了还可以靠导盲犬,重新学走路也并没有多么可怕,就是看不见亲人朋友,还挺遗憾的。”   “不过,没到自杀的地步。”周景池顿了顿,“在我这里。”   红灯转绿,身后车笛与夏日蝉鸣一并吵闹起来,分毫不让地催促着,赵观棋不得不转过脸,一脚油门疾驰而出。   强烈的推背感袭来,周景池顺势后靠到椅背上,将头偏向一边。   窗外临界指示牌一闪而过,太阳似一盏巨大功率的暖光灯,从天照到地,穿过薄云也穿过贴着车膜的窗。膜布之下,一切仿若失真的疾驰影片,辨不清颜色,更看不清内容。   失明,周景池看着飞速倒退的树影,在心里默念这个词。   失明很可怕吗?   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设想一遍,好像并不可怕。   看不见之后,他想到的不是再也看不见美丽景色和亲友面庞,也不是痛失诸多精彩的影视片集,更不是要再次蹒跚学步的艰辛。   而是和那些有色眼神与表情一刀两断,再也不见。   简直是天赐,对小时候的自己来说。   车流中穿梭,赵观棋脚下的宾利将月池毫不留情地抛弃在身后。周景池却恍惚觉得背后始终有东西跟着,像一袭沉重冗长的披风,一刻不停地贴在后背,阴魂不散地掐着他脖颈。   于是他开始深呼吸,试图解开披风勒在颈间的绳索。解来解去,连指尖与脖子都磨出血渍,才猛然发现,那里被系了个实实在在的死结。   忍无可忍,几近窒息。   他像在往常无数个梦和现实瞬间中回头一样,再次回看,才发现——那是一句一句坠在身上扎进骨肉里的,毫不掩饰到难以入耳的话。   那些字眼与他再熟悉不过,有时在父亲口中骂出,有时从不知姓甚名谁的亲戚口中说出,有时也在街角牌桌,甚至不谙世事的孩童口中津津乐道般蹦出。   挣扎二十余载,话语之间的联结坚不可摧,字字无解。   又是红灯,眼前的一切蓦然停滞下来,失去颜色的阳光却没有失去威力,照得人发汗发昏,神情恍惚。   周景池觉得运气不好,迷信地拨开手机去看黄历。   话头还停在对自杀的理解陈述上,赵观棋安静到恍若无人驾驶。   红灯还剩最后十秒,赵观棋突然捡起掉落良久的话:“失明了也没关系。”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周景池从晦涩难懂的字中抬起头来,觉得赵观棋是个立场不坚定的人。疑惑中,赵观棋说:“瞎了还有导盲犬,再不济......”   他指着自己:“还有导盲棋呢。”   “你?”周景池觉得好笑,“你要当我的导盲犬啊?”   “不可以吗!”赵观棋似乎当真了,“人行导盲杖,智能无比,假一赔十。”   “屈才了。”周景池微微摇头,想起父母缠绵病榻的时候,“一个人要当另一个人的眼睛,太累。”   “我年轻,不怕累。”赵观棋天不怕地不怕:“到时候我就拿根绳儿把咱俩套一起,我在前面慢慢走,你在后面慢慢杵棍。”   听见这样毫无迟疑的信誓旦旦话语,周景池笑了,毫不犹豫的许诺与自信,是丢掉就很难再生的能力。   好意扑面而来,他牵起一对好看的梨涡,没有再反驳,只是无奈点点头。   赵观棋取胜,很开心,将电台里的情歌放得很大声。跟着哼唱两句,周景池就继续看景,直至稳稳停住。   偌大的医院矗立眼前,周景池愣然:“这是哪?”   “柏城啊。”赵观棋顺手替他解开安全带,“三小时,我的车技不错吧。”   “出省了?”周景池愕然。   “你这什么表情,你还指望庆省有多好的医院啊?”   周景池缓缓下车,环视四周。柏城地处内地最繁华肥沃的发展地带,也得益于地理位置的关系,月池在地图上和柏城挨得很近,比庆省的省会城市还要近上一半。   赵观棋泊好车,拿上车钥匙在前面带路。   有些紧张地跟着走进,熟悉的味道再次毫不客气地钻进鼻腔。   医院大堂内吵闹非常,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周景池猛地脚步停滞,瞬间想起了在医院挣扎的那几个月。   气味的回溯力实在不容小觑——药水的气息,呕吐物的气息,还有常年医药下那种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无论单拎出哪种,都让他下意识想吐。   彻底溃堤只在一瞬间,周景池飞奔向最近的一个垃圾桶,也顾不得其他异样眼光,撑着大腿,弯腰剧烈干呕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反胃的感觉如洪水猛兽,瞬间侵蚀大脑,没吃早餐,他只能呕出早上那杯面目全非的冰咖。   生理性呕吐卷起的反酸剧烈无比,随着胃部的一阵阵痉挛,眼泪也止不住地往外掉。   赵观棋快步走到周景池身边,从身后架起他沉重难捱的身体。   手下的身体在微微发颤,赵观棋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怎么吐了?”   “我去喊医生。”赵观棋急不可耐,迈开的步子刚踏出一步,就被周景池反手拉住。   呕吐欲渐渐过去,周景池扶着墙壁站直身子,眼泪被激得满面都是,太阳穴处的青筋如树根盘虬,赤红着脸,他却说:“不、不用,我没事。”   说完几个字又不得不缓一下,周景池呼吸急促起来,见赵观棋如临大敌的样子,费力笑起来,向他解释:“真的不用麻烦医生,就是应激性呕吐,真没事,我坐坐......坐坐就好了。”   还没走到正题就难受成这样,赵观棋搀着人坐到长椅上,周景池半窝着身子,眼泪汹涌。   擦也擦不干净,周景池垂下头,只盼看起来别太狼狈。   视线被泪水模糊,脚下地板砖的图案渐渐失去棱角,厚重到难以承受的心悸,一股一股从脚麻到后背,快喘不过气来。   一片自顾不暇的恍惚中,一张从眼下升起的手帕纸将悬而未滴的泪水尽数扼杀,眼前景象逐渐清晰明朗。   赵观棋又轻缓地沾去另一边的泪水,用手轻轻托住周景池此时此刻重似万斤的头。几滴断线的泪珠随着缓缓抬头的动作,顺着双颊滑落到他掌心,温热又发烫。   眼泪在手心,似烙铁灼伤,赵观棋半跪着,温声提醒:“周景池,呼吸。”   面色已然胀红,胸膛仍是长久的静止,赵观棋语气严肃起来:“周景池!”   “不要屏气,呼吸!”   眼见周景池快要把自己憋死,顾不上什么温柔绅士,赵观棋手指强硬地从唇角探入,撬开牙关又触碰到温软的舌,氧气从负痛争取而来的空间争先恐后涌进。   屏气到临界点,身体的呼吸欲望大过自身意愿,周景池猛喘一口气,如从鬼门关闪身般急促呼吸起来。   赵观棋单膝跪在嘈杂的人声中,眼睁睁看着面前人如一尾濒死鱼儿般挣扎咳喘。面色从恐慌到后怕只是一秒钟的事,身侧是润湿的手指,眼里却是无底的震惊。   原来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大厅吵闹,无人在意角落长椅的惊天救援。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道突然浓厚起来,顺着鼻腔下行,翻滚、汹涌地绕回咽喉处,哽到赵观棋讲不出一句安抚话语。   愣怔中,周景池缓过来,颤颤巍巍说:“吓……吓到你了,对不起……”   没有接受来之不易的道歉,赵观棋立刻扶起座椅上的周景池,用尽全力,几乎是架起他朝预先挂好号的诊室走去。   一句‘陪同人员一律外候’,赵观棋被无情关在门外。   像医院内无数个暗自祈祷的人一样,他靠着墙壁发呆,开始无声祈愿。   医院的走廊灯二十四小时常亮,无休无止。明明还是天光大亮,尽头窗外的树叶绿得发亮,赵观棋却茫然地想到拥抱的那个夜晚,盏盏顶灯,似夜空里的启明星。   平静地凝视许久,连眨眼都忘记,赵观棋忍受不住酸涩,垂下头来。   白日里的灯其实不甚明亮,他在地板上看不出半分灯光的影子。   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启明星的,乱成一锅浆糊的脑子里飘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也是吗?   纷飞无端的思绪从冰红茶,想到失眠,再到那封错字频出的遗书,最后落在那晚赫然眼前、臂膀腿间的累累划痕。   不自觉抚上手臂,指间用力,不过数秒,便难以忍痛放弃。   好疼……赵观棋顶着令人发昏的烈日阳光出神。   沉默等待中,看完手机上的消息,赵观棋搜索半刻,驾车驶离。   一天中处处红灯高挂,赵观棋抽出烟盒点燃一支含到嘴边。   柏城绿化极好,四处都是常绿的行道树,鼓风吹叶,哗哗作响,翻飞似蝶。   默然凝视间,绿油油的树叶突然变了颜色,形状,化成一条条迎风热舞的祈愿红丝带。   某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行道树,在齐天的蝉鸣车笛中变成一颗枝繁叶茂、挂着无数人求而不得愿望的的许愿树。   摄人心魄又遥不可及,抓不住又舍不得。   心不在焉中,电台跳到粤语金曲频道。   “我最不忍看你 背向我转面,   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恋,   浮沉浪似人潮 哪会没有思念,   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   抽烟的手微微凝滞,赵观棋垂眼,不断跳动着的歌词上方写着——   《讲不出再见》   【作者有话说】   笑不出来了 第21章 一颗强大的心脏   终于结束一系列测试和医生的提问,周景池脚步虚浮地走出诊室,下意识左转头,尽头窗边的身影也正好转身。   相视,赵观棋笑着走过来,照样搀着他胳膊。   “饿了没。”赵观棋变戏法似的提出打包好的饭菜,“你难受,就在医院吃吧,我和医生商量过了,去他办公室。”   穿过廊道,下行一层,就是高泽洋的独立办公室。   已是下午,窗外的树叶哗哗作响,周景池像被唤住名字似的,停下脚步望出去。斜洒的阳光穿过廊道,打在两个人身上,背影亮得像对相互扶持的爱侣。   片刻,两人收回视线,重新转头下行。   “真的不会打扰到医生工作么?”到了办公室看见整洁的桌面和空荡的房间,周景池还是担忧,“要不然还是去走廊吧。”   “医生是我发小。”赵观棋将饭菜摆好,又取出筷子递过去,“你把他电脑吃了都没事。”   赵观棋总拥有一种让人笑出声的迷之能力,周景池捏着筷子,咽了咽口水又抬头看他:“怎么不坐?”   “我吃过了。”赵观棋把纸巾放到桌上,“我找他叙叙旧去,你乖乖吃饭,吃完有奖励。”   “我又不是小孩......”周景池懒得再管他,埋头开始吃饭。   拉好门,赵观棋顺着廊道拐进楼梯,一步一步,直至踏上最后一级。   锁链耷拉在门缝,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着。赵观棋推开,看见遮阳伞下的白大褂。   听到声响,那人叼着烟转头:“来了。”   赵观棋走到身旁立住,跟着眺望这座宛若丛林巨蟒的城市,天台沿边,递过来一支烟,他犹豫着伸手夹住。   “泽洋。”热风吹得人直皱眉,他点燃烟,说:“好久不见。”   “你是稀客啊,这么早就回了,在国外待得不舒心啊?”   “哪儿都一样。”赵观棋望着树叶说。   “我看还是有区别的,你要是回梅市,指定没这么舒服。”高泽洋笑起来,侧头去看赵观棋,“还在参加比赛没?”   “你说攀岩?”赵观棋说,“腻了。”   “那物理竞赛?”   “早不比了。”赵观棋在烟气里说。   “你这三分钟热度,纯属浪费天赋。”高泽洋调侃他,又开解道:“不过也好,什么都能去尝试一下,比循规蹈矩一辈子精彩多了,不像我,转来转去,也还是做医生,烦得很。”   “那你现在在干啥呢,我替你琢磨琢磨能干多久。”   烟气吐出,赵观棋回答:“开度假村。”   “唷,创业啊,开天辟地头一遭啊,难为你爹肯放你出来。”风把高泽洋的白大褂吹得哗啦作响,他说:“以前看你全世界去竞赛,做项目,说不羡慕是假的。”   “后来才知道,全是被逼的,不过也是真佩服你,那时候做着不喜欢的事情还能照样拿第一。”   烟气被狂风吹散,片刻不停留,赵观棋蓦然想起十几岁的光景。从首都比到国外,对手从十多岁比到二十多岁,从国人比到外国人。   笔杆子和镁粉似乎又回到手上,蠢蠢欲动地要重新夺回对他的主使权。   看向在风中艰难飘散的烟气,他说:“没有不喜欢,攀岩我挺喜欢的,物理竞赛也还不错。”   “只是......”他将烟按灭在墙头,“被推着走的感觉不舒服,一来二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了。干脆不做了,不比了,反正我三分钟热度,没必要折磨自己。”   “现在过得开心不就得了。”高泽洋递烟过去,“当老板的话,我觉得你还是能坚持一阵子的。”   “不抽了。”赵观棋推开烟,淡淡道:“戒了。”   “刚抽完说戒烟,你这跟高中放你爹鸽子如出一辙啊。”高泽洋将烟兀自点燃,摇摇头说:“行了,问吧。”   只愣了一秒钟,赵观棋问:“他情况怎样。”   “非常不好。”作为医生,高泽洋毫不掩饰,“重度抑郁伴焦虑,而且躯体化特别严重。”   “自残、自杀倾向,时常耳鸣,而且人格解体障碍的临床表现在他身上也很明显。”   “你在电话里给我说的他无意识说的话,其实也就是一种病症表现。”   高泽洋深吸一口,在烟气飘散中说:“就是那种放他一个人吃顿饭,都可能跳楼的程度。”   赵观棋一惊,转过头盯高泽洋。   “他是谁。”高泽洋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以前经历了什么。”   “朋友。”太阳穴突突地跳疼,赵观棋流露出难得的没把握,“我知道的也有限,电话里都跟你聊过了。其他的我后面了解到了,给你说。”   踌躇一瞬,他对高泽洋嘱托:“心理干预还得麻烦你了。”   “稀奇。”高泽洋说,“你还彬彬有礼上了。”   无视调侃,赵观棋径直问:“能治好吗。”   “完全康复有难度,家人朋友要多注意,多疏导,多关心。”高泽洋叹口气,嘱咐他:“难,他这种情况已经很久很久了。你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这不是今天吃点药,明天看两次医生,后天做几次治疗就能好的。”   “我遇到过不少患者,前一天刚和医生说感觉好多了,晚上就从三十多楼一跃而下。”   “什么吞药,烧炭,割腕,我见多了。甚至在卫生间水龙头上绑根绳子,跪着就能硬生生把自己勒死。”   “患者的心境变化不是我们能预料的。”高泽洋说得很专业冷漠,“就算熟悉得很,也会不打招呼就去死。”   赵观棋听得很认真,甚至是入迷。意料中的恐慌无措并没有袭来,他想起那瓶刺鼻的冰红茶,在脑海中按照顺序,预设所有自杀方式的痛苦程度。   似乎都大差不差,各有各的痛苦之处。   只是他不是周景池,不知道周景池是呼吸着更痛苦,还是喝下那瓶药更痛苦。   高泽洋还在继续说着:“说白了,就是赌,患者赌,我们也赌,家属朋友也赌,只不过每个人手里的筹码不同而已。”   见赵观棋一动不动,他打起预防针:“总之,你要时刻有心理准备。”   “比起其他病患,这样的心理和精神层面上的病人......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高泽洋拍上赵观棋肩头:“身边人,尤其。”   狂风烈日嘶吼拉扯,似乎要在这个医院上空争个你死我活,斗个两败俱伤。   衣服被吹得贴在身上,烟雾也时不时盖住视野。连话音也被吹散,赵观棋却觉得很好,至少那些个可怖的字眼词语飘散远去了。   “谢了。”他后知后觉道谢。   视线落在白大褂前熠熠生辉的胸牌上,赵观棋盯了半晌,最后问:“怎么来公立医院了。”   回国不过几月,在国外连家里人都联系得少,赵观棋记忆还停留在高泽洋在梅市某个私立医院的时候。   赵观棋小高泽洋几岁,从小认识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高泽洋读研究生的时候,他才刚出去念大学。   高泽洋成绩优异,研究生毕业后毫无疑义地进入了一家医资雄厚的私立医院,如幼时大家所愿的那样成为了一名专业的心理科医生。   人人削尖脑袋往上钻的时代,柏城的医院与梅市之前那个医院比起来,不论地理位置、医院背景还是薪资水平,赵观棋都难以理解他为何会往低处走。   停顿很久,高泽洋放下烟,快要烧到指间的烟随着风明明灭灭:“一个人待那儿,没意思。”   “你不是最喜欢梅市风光?”赵观棋不解,“厦马港巨轮航海,你不是说看不腻?”   “腻了。”高泽洋推翻以前的自己,“现在谁还爱看那玩意儿。”   没有追问,赵观棋想起什么似的,提醒道:“永年生日快到了。”   高泽洋还是目视前方,风把夹着的烟吹烧得飞快,须臾就到指间。   “一起过吧。”赵观棋拿过高泽洋手中的烟头,轻缓地按在墙壁上,“我也去。”   “你倒有心思关心起其他的了。”高泽洋拍拍白大褂上的烟灰,“还一起过,你不怕一回梅市你爹就绑你去结婚啊。”   “他还能管我一辈子?”赵观棋语气中带着些嘲讽,“你才要小心点,回去碰到不该碰到的人,我可不帮你打架了。”   “傻逼。”高泽洋迎着风没头没脑地骂出声。   两人都被这一句骂得笑了起来。炙热夏风吹过,吹亮台面上奄奄一息的烟尖,吹走高泽洋眼眶泛酸的零星水光,独独没吹热某颗尚未足够强大的心脏。   烟消云散,烈日重新夺回主宰权,赵观棋又吹了会儿风才慢悠悠下楼。   到门口,高泽洋一头撞到突然停脚的赵观棋背上。   疑惑抬头,赵观棋凑近他:“我身上有烟味没?”   高泽洋看也不看:“没有。”   正要拧门把,赵观棋抓住那只手:“我说真的,有没有。”   “你特么还矫情上了。”高泽洋觉得稀奇,又看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便凑过去嗅了几秒,最后回答他:“没有。”   说完压下门把手,刚推开一个缝,手又被逮住。   高泽洋皱起眉头看过去,赵观棋居高临下看着,对他说:“你身上有。”   “那又怎样。”   “他会吐的。”   “......”高泽洋瞥过去,“那你是要把我革职?”   “你换衣服。”赵观棋乐于助人:“我给你拿出来。”   “?”赵观棋在高泽洋看傻逼的眼神中悄然推开门,年久的铁门发出一声难听的‘嘎吱’。   走进半个身子的赵观棋愣住,旋即转过头告诉高泽洋:“该上油了。”   “?”   没等高泽洋反应过来,门缝里已经塞出来一件白大褂。   赵观棋在门里,微笑着说:“到你查房的时候了,去吧。”   “这是老子办公室。”高泽洋觉得荒唐。   “哦。”赵观棋点头,顺手拉房门。   “那我换什么衣——”高泽洋的声音被倏然闷在门外。 第22章 梦悬一线   又一声嘎吱之后,赵观棋踮着脚,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   隔着摆满各种文件夹以及一台电脑的办公桌,咫尺相近的视线如夏日轻盈的蜻蜓,点水般轻柔落在一张恬静睡颜上。   周景池枕着双臂趴在桌子上,面朝窗户睡着了。   窗帘是纱制的,削去尖刺的阳光透进来,影影绰绰,光影婆娑,将彻夜未眠看过的脸照得很不一样,像一尊不渡己的泥菩萨。   一边向身边的人播撒善意和笑容,一边涉水渡河,屏着气拖着命。   白皙修长的手端着玉净瓶,洒出的甘露水只有零星几点。   有时幻化成雨夜中顶着破口大骂捡起流浪猫的手;有时变成不厌其烦陪人在老旧农家乐寻物的脚;有时又变为在一众候客车队中、义无反顾选择某辆最破旧的三轮车,无视司机残疾腿脚毫不讲价的心。   菩萨耿介端方,四肢勤,五谷分。   却处在永不放晴的雨天。   天公不开眼,不作美。与人为善,缄默不言的泥塑菩萨被雨水冲刷掉手,侵蚀去脚。望着晴朗的对岸,他破釜沉舟渡河,却被汹涌山洪暗流卷去最后的心。   那颗相拥贴近的心,明明是很沉重,很响亮的。   赵观棋记得清清楚楚,好似那个拥抱之后,右边也被印上了一颗一模一样的心。   两个人的心脏叠在一起,会变得强大一些吗?   会吗?   他不知道,也没人会知道。   阳光牵动的无数微小尘埃中,周景池似乎睡熟了,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赵观棋记得,这个叫‘快速眼动睡眠期’,人类在清醒后能回忆起的梦境,大多都发生于这个时期。   黯然的注视中,赵观棋祈祷,一定要是个好梦。   光斑缓慢地移动,巧然与睫毛共颤,周景池不适应地缓缓睁眼,发麻的手臂牵动着脖颈,浑身如老旧发出麻点的电视机一样难受,举起一半的头不得不停下来缓缓。   “醒了。”   眼睛还半眯着,周景池不敢挪动铺在桌面的手臂,艰难看向对向声源。   “我睡......多久?”脑子一片混沌,他问得含含糊糊。   赵观棋递过去一杯热蜂蜜柠檬水,看着腕表说:“从我进来算起的话,两个多小时。”   “我睡了这么久?”周景池想起梦境里的光景,似乎在感叹:“感觉就是一瞬间。”   “一瞬间你的手会麻成这样?”赵观棋拿着没被接过的杯子,走到他身边,杯沿携着柠檬的酸涩和蜂蜜的甜腻扑鼻而来。他命令道:“张嘴。”   明明无人作答,赵观棋却好像得了应允,将杯子缓缓倾斜。热气愈近,杯中酸甜的柠檬水从唇齿间涌进,周景池拒绝的话语随之咽进胃里。   赵观棋不通人情,一杯见底后才放过难以协调吞咽与呼吸的周景池。   “还想吐吗。”他放下杯子问。   “早就不想了。”周景池逃离般往后仰着身子,无视就位的纸巾,用手胡乱擦了嘴,“我们走吧。”   “戴上。”赵观棋将手里的一次性口罩递到他面前。   “这是干嘛。”黄昏虽逝,太阳的余威却还在,戴上口罩难免燥热,周景池不乐意。   “上车再摘掉。”赵观棋语气不容置疑。   双目对视,周景池想起大厅里赵观棋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没必要再生事端,他没理由推脱,撕开包装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说:“走吧。”   赵观棋提起药,两人一前一后进到电梯,降到一半,电梯门打开,并肩而立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袭快要耷拉到地上的白布。   两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缓缓推床而入。   周景池立刻向后闪避,躲到赵观棋身后那方狭窄的角落里。   赵观棋侧头扫了一眼,将身体往周景池面前挪了些许,如一方另类的方舟般拢住他。   无人说话,只有白大褂口罩上方不遮不掩的漠然与肃穆。   电梯降得很快,不过几秒,便稳稳停在一楼。赵观棋侧开身子,在偌大的电梯里为周景池让出通道。   没有迟疑,一个人影飞速而出。   紧随其后,赵观棋没忍住回看一眼,电梯门已开始内合,占满轿厢的白在缝隙中继续下行。   开小差不过几秒,周景池在眼前彻底消失。   赵观棋加快脚步,出了大门却转头撞上望着路边的高泽洋。   “别追了,人又没跑。”高泽洋对着他,话里有话:“心急跑着追来追去,小心栽跟头。”   “不会。”赵观棋斩钉截铁,“你别推己及人。”   “真真假假,懒得跟你两个打哑谜。”高泽洋望着赵观棋那辆宾利,似劝似问:“你别是三分钟热度吧,他禁不住的。”   他从远处拉回视线到赵观棋身上:“想清楚再做,人可不像攀岩和物理题。”   赵观棋思考一瞬,似乎真的动摇了:“那你觉得像什么。”   高泽洋望了望光污染下毫无星星可看的夜空,又垂头闻了闻失去烟气的白大褂,说:“像蒙着眼徒手抓住的泥鳅。”   “你以为你抓住了,其实只需要一秒钟,它就会逃掉。”   “之后呢。”赵观棋问。   “最后还是被老天爷宰了。”   “不怪永年骂你没文采,你这比喻烂爆了。”赵观棋骂他,旋即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又回头,劝慰般开口:“少抽点吧,生日被闻出来,又得骂你。”   高泽洋没有应,等待两秒后,赵观棋继续往外走。   不过两三步,高泽洋突然喊住他。赵观棋回头,听见一句轻飘飘的话。   “别像我一样。”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赵观棋冲他笑一下,头也没回地走了。   直到宾利转向灯亮起,高泽洋才心虚地笑起来。该下班了,他朝医院走去,疾步而过,角落的垃圾桶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正值晚高峰,宾利在宛若游龙的车流中艰难挪动,午间时的绿意盎然早已被夜色尽数掩藏。   驶离最忙碌的路段,宾利拐进了来时的道路,黑色的宾利融进黑夜,天地间只剩车灯和风吹树叶作响的声音。   摘下口罩的周景池将脸偏向车窗,静默闻嗅着争先恐后涌进的夜风。   太安静,夜色催人疲,赵观棋腾出手去开音乐,副驾却蓦然出声。   “我梦见许愿树了。”周景池看着一片漆黑,说。   忙着开音乐的手顿住,片刻后,开始随机播放粤语歌。   “是吗。”赵观棋问,“在哪里?”   “老房子。”周景池将车窗彻底降下,听着风声,缓缓说:“我梦见那颗樟树变成许愿树了,飘着好多我没见过的红丝带,像苹果一样红。”   赵观棋正想问问他许愿了吗,便听见他说:“我想许愿来着,可是一阵风吹过来,那些红丝带都不见了......”   他的声音顿住,随后说:“变成好多颗心脏,各种颜色,跳动着,像看着我似的,我就许不出了。”   周景池一眼也没有看赵观棋,却向他提出问题:“你说,这算噩梦吗?”   “不算。”赵观棋说,“算你迷信。”   周景池没觉得是坏话,问他:“你会做梦么?”   赵观棋想了一想:“很少。”   “那你记得自己做的梦吗?”周景池继续问。   “很少会有人记得吧,偶尔一两次。”赵观棋回答,随后又问他:“那你呢,记得吗?”   片刻,周景池回答:“全部。”   意料之外的答案,意料之外的平静。车间风中飘散的粤语金曲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破碎成只言片语,裹挟着周景池的回答没入黑夜。   “睡会儿吧,到了叫你。”赵观棋升起副驾一半车窗,对他说。   没有拒绝,周景池靠在颈枕上阖眼。   对话彻底消失,明明还在回程路上,赵观棋却平白生出一种临近终点的怪异感。似乎下一秒,副驾的人便会跟着窗外袭来的夜风飘走,片刻不停歇,片刻不停留。   他比谁都明白,周景池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动物,任何一株植物都渴望完美无瑕的自由与洒脱。   而关键在于,真正的再见是不用宣之于口的。只需要一个转身,一个不知何时降临的决绝的、直白的转身。   周景池完全能做到,周景池差一点就做到。   赵观棋忽然想起那首被听了一千三百多遍的粤语歌来。周景池那么喜欢那首歌,他还有妹妹,有汤圆,有朋友……也许会不忍心说再见?   脑子混沌一片,五感却耳清目明。   股股似发动机震喘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从脚底升到耳边,赵观棋去看仪表盘,显示车辆一切安好。   他摇摇头,又使劲眨了眨眼。   最后迟疑地抚上胸膛。   答案随着平安扣的剧烈起伏,呼之欲出。   当寂静时,情绪便会被环境和感官无限放大,掌下的振动让他疑惑不解。没有下雨,歌却不应景地放到《雨中的恋人们》。   载着人,他一秒不敢分神地看路,却还是避无可避想起那个酒气燥热的夜晚。   雨,寒凉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   床上的人睡熟之后,赵观棋立在窗前看灯下夜雨。心焦口燥,他看了眼手边的烟盒,转头在塑料口袋里掏了两个枇杷出来。   熟透的枇杷金黄浑圆,尤其好剥。   入口却是削骨的酸。   从牙齿酸软到眼眶,让他不得不闭眼才生生捱过。   屏着酸涩,也顾不上沾满粘腻汁水的手指,赵观棋站到床边,盯着换了一身衣服的周景池。   很久,衣柜里另一套长袖睡衣被翻出,重新套在那具单薄的身体上。   昏沉夜色中,眼前人的呓语一刻未停。断断续续,时而平静,时而疯狂,时而带着若有似无的哭腔,如窗外夜灯下断线的雨丝,艰难生存。   赵观棋静静听着,指尖的酸涩汁水好像流淌着,沾到了某个并不存在的伤口,十指连心般一股股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在趋于沉寂时,他凝着阴影下独享梦境的周景池,终于不管不顾地开口责怪起来:   “你给我的枇杷,为什么……”   “是酸的。”   【作者有话说】   终于结束这几章略显沉重的章节-.-   后面进展要快一些噜~ 第23章 监督你   峡谷景区的第一次开放吸引来了无数爱好游山玩水的人,游客接待量远超预计,度假村从空荡到夜以继日的运作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除开5A峡谷奇丽的山水吸引,不少游客对月池镇的银饰制作和特色美食也十分热衷,大大小小的祠堂也在当地政府的配合下向大家敞开大门。一时间,人烟稀少的月池镇,形成了以前河到下游清溪河的一带旅游胜地。   好在度假村前期准备工作十分完善,设施设备齐全,餐饮玩乐也一应俱全。还包下了一个山头特地为想体验农家生活的游客开设了许多不同种类的农乐项目。   什么种地、拔草、圈地认领、喂养属于自己的宠物,还有不同农作物的收割体验、钓鱼抓牛蛙、摸螺蛳逮黄鳝,一时间供不应求。   开放式的厨房时刻为游客准备一切原料,完全可以实现自捕自烹饪的完美体验。   周景池带队本地顾问组,组内五个都是年纪相仿的本地人,既能跟得上时代,又能根据本地情况应变。   本地组犹如在世革命砖,这两天可谓忙得不可开交——介绍当地美食,推荐游玩路线,嘱咐安全事宜,和镇上其他店铺牵线搭桥共建旅游网。   忙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周景池才觉得人算不如天算,预设的一切心理准备都被鱼贯而入的游客全部打乱。   从头一天的手忙脚乱,到现在的得心应手,也不过是两天的事情。   什么革命砖,分明是拉磨驴。   失眠在上班面前,可谓小小小巫见大巫,周景池这两天几乎沾床就睡。   临近七月末,太阳正是毒辣的时候,周景池这种不喜欢拉上窗帘睡觉的人,毫无疑问地惨遭荼毒。   廊外成列的竹影隔着窗户映进来,给纯色的被单罩上一幅幅飘摇摇曳的中国画。   冷气十足,平时轻飘飘的空调被变得沉重。   周景池用手臂挡住眼前的阳光,快要再次陷落到昏昏欲睡中的飘飘然梦境之中。本想一鼓作气鲤鱼打挺坐起来,又觉得身体沉重得很,半梦半醒间,眯着眼思考今天到底是周几。   到底是不是排休的周三……?   半分钟过去了,床跟没有耐药性的安眠药似的,没思考个结果,周景池又兀自昏睡过去。   夏天天亮得早,反正自己调了五个闹钟。   鲤鱼与驴也得睡觉。   在临界点安慰完自己,周景池又陷入梦境中,和其他大多数人不同,他是个十分多梦的人——被追杀的,漫天遍野飞翔的,与不认识的人结婚的,被三岁的陈书伶哭着控诉的......   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作为一个出门都得打开黄历审时度势穿衣的人,周景池对梦境的探究从幼时就已经开始。从小求神拜佛,哪怕神佛菩萨并没有拯救他,他仍旧避免不了些许迷信。   不过在网上搜索也并不可靠,看了许多古旧地摊上淘到的所谓解梦小册也是模棱两可,摸不出什么确切门道。   什么‘梦到被追杀是财运亨通’,周景池喜滋滋看完,当天出门骑车把人车挂了,怒赔八百。   还有什么‘梦见有人死了是有贵人相助’,这次倒是没信,只是出门办事被缠着发传单,周景池怒气冲冲,在没人的地方折纸飞机,哈一口怨气掷出,纸飞机一个回旋镖给他眼角剌出条钝口......   科学研究表明,多梦的人睡眠质量普遍不好,尤其是像周景池这样将梦记得一清二楚的人,每次醒来大汗淋漓,疲累得仿若通宵。   不过,周景池还是爱梦。   梦是缥缈的,人类至今无法准确为它的作用下个完美定义,但他固执觉得梦本身就是完美的。因为许多次,他在梦里圆了无数个想也不敢想的梦,久而久之,他在梦里经常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给了他极大的自由度。他可以在面对荒唐的劫持时,在众目睽睽下带着朋友从二十多层高楼一跃而下,逃离魔爪而毫发无伤。也可以在许多真挚笑意和掌声下,走到讲台上为大家朗诵一首惠特曼的诗歌。   此时此刻,梦与现实再一次联结,透进来的竹影化成曼妙的波澜,周景池躺在水面上,像掉进湖里的一片叶子,轻轻地在水面打转。   忽然,一只飞鸟从天而降,站在他胸前,然后又来了一只,并列而立。   它们引吭高歌,吸引来了无数雪白的飞鸟,在头顶上空盘旋,最后扑棱着翅膀要占据他身体上的每一处空位。   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周景池挣扎着想醒来,搭在眼前的胳膊却重如泰山。   于是他顾不上三七二十一,在无所依的湖面上坐起身。   欢腾的飞鸟尽数消失,传来一阵哗啦啦东西掉落的声音。   光刺得眼睛睁不开,周景池不得不缓了会儿,才看清眼前的盛况——   薄薄的空调被上是散落各处的物品,暑假每日练,茶叶包,餐巾纸,鼠标,充电器,花露水,衣架,小风扇......还有一个偌大的早餐托盘。   最诡异的是面前床上跪坐着三个人,将他团团围住,却不置一词。   韩冀率先开口,却指着另一边的赵观棋:“你输了!我们可都看见了啊,你放完充电宝他才醒的。”   “......什么?”周景池还在状况外。   “明明是你不小心撞了他一下!”赵观棋不服输。   “你又胡扯,刚你放完人才醒的,再说了我刚就是腿麻了换个姿势,哪里有撞到?!”   “你才胡扯,都说了每个人不许碰到人,你坐那么近还不承认。”赵观棋看着那条隔着被子挨着周景池的腿。   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服谁,周景池全全化作一条半仰卧起坐且被忽略的鲤鱼。   赵观棋和韩冀异口同声:“小伶,你说呢?”   陈书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一跳,仔细想了想:“好像是韩冀哥不小心碰到的......?”   “胳膊。”她补充。   “不信。”韩冀固执己见,转头看周景池:“周顾,你说你是感受到什么才醒的。”   问了一愣,本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周景池回想起梦里沉重无比的压迫感,最后不确定地开口。   “好像是被压醒的,什么东西特别沉。”周景池将梦境和现实联系起来,“你们刚往我身上放什么了。”   其余两人都看向罪魁祸首,赵观棋两手一摊:“充电宝啊。”   “充电宝?”周景池狐疑,充电宝也没有那么沉吧,兴许是误会了,正准备摇摇头说自己做梦醒的以此休战,便听见赵观棋补充。   “六万毫安的。”   “?”周景池目光搜寻几秒,最后停在手边那个带着手提绳的巨大充电宝,像两块板砖粘一块似的。   “压死我很有快感吗?”周景池问。   “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选了嘛......”赵观棋拂开还在周景池腿上的东西,说得很委屈,“他们也放了。”   “所以还是观棋输了。”韩冀点题。   “你们......”日头照得人分不清现实梦境,周景池从重压下找回一丝丝思绪,“在比赛?”   “比赛算不上,顶多是打个赌。”韩冀热心解释,“轮流放东西,谁放的时候把你吵醒就要接受惩罚。”   现在知道为什么感觉越来越沉了,合着三个人莫名其妙凑在一块,还是在他房间,用他做起了游戏。   受害者无言沉默,随后问:“什么惩罚。”   “......”三人凝滞。   赵观棋咳嗽两声,悻悻开口:“忙着玩了......还没顾上决定什么惩罚。”   这下可把韩冀乐坏了,连忙开口要敲竹杠:“请我们仨去山上吃全鱼宴。”   怕被反驳,韩冀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下床:“现在,立刻,马上。”   赵观棋当然觉得没什么问题,只是另外两个人还得看受害者发言。三人眼神自然而然地爬上周景池的脸,一个犹豫,一个盼望,一个恳切。   没人说话,周景池却感觉被贴耳骚扰了......   “去呗周顾。”韩冀替陈书伶开口,“今天周三,反正你也休息,闲着也是闲着。”   韩冀点到为止,周景池捕捉到言外之意,陈书伶没有几天就该返校了,前两天忙得飞起,组内轮休到他,再不抓紧机会,后面几天忙起来怕是一个下午都抽不出来。   见陈书伶一脸祈盼样,万众期待下,周景池向来好说话,也没追究三人如何进来的,只点点头:“行。”   韩冀立马欢呼,又改主意说要自己在鱼庄钓鱼上来吃。周景池没钓过鱼,陈书伶却感兴趣得很,要跟着去拿鱼竿装备。   两人一前一后出走,偌大的房内顿时只剩下周景池和赵观棋。   房间隔音太好,周景池走到落地窗边才看见外边游客如蚂蚁般四处游走,各式小摊贩也入驻街边。   盛暑天,小孩子们却不觉得热,在摊位处流连忘返,揪着父母要这要那,摆渡车也在园内忙碌。   好热闹,跟小时候从平楼下山赶集一样热闹。   正望得出神,赵观棋却在身后出声:“周景池。”   周景池疑惑转身,赵观棋举着一包烟,满脸不悦:“你还抽上了。”   “不是说了我自己收拾么?”周景池顾左右而言他,走到床边又捋了捋床单,就算赵观棋已经将它抚得一丝褶皱也没有。   “别转移话题。”赵观棋手里拿着烟,微讽道:“黑冰,你还喜欢这味儿呢?”   “挺好抽的。”周景池平静道:“比你那根合我胃口。”   “这是重点吗?”赵观棋被周景池的发言荒唐笑了,他不信周景池忘记了那夜在车里的话,更不会忘记病榻上的父亲因何而死。   周景池这次安静了几秒,思考之后说:“烟不是我买的,是昨天我带队去祠堂那队游客落下的,后面去找人已经走了。”   “还没拆封。”   “我管他拆没拆呢,关键是你不能抽。”赵观棋将烟盒捏得很紧。   周景池拿不出烟盒,只好作罢。本想去换身衣服,赵观棋又正正挡着衣橱门。面色凝重,是一副他看不懂的神情,正准备问问为什么,为什么就自己不能抽,那天看医生,他从赵观棋身上也闻到了烟草的气味。   难道就因为他之前厌恶么。   人也是可以改变的吧,周景池想。   还没开口,赵观棋却说话了:“医生嘱咐我监督你。”   周景池想起高医生,问:“监督什么?”   “监督你不能抽烟啊。”身披陪同人员和医生好友的身份,赵观棋振振有词:“高医生都说了,你这种身体状况不适合接触烟草,况且,你之前本来就不抽烟的。”   周景池仔细回想医嘱,随后发问:“有说这个?”   “高医生没和我说这一条。”   “你记错了。”赵观棋化身判官,“你当时刚吐完,难受成那样还能记住医嘱?”   他语气十分怀疑:“我有理由怀疑你忘记和我说的话了。”   周景池想错了,以为是指那天喝醉的梦话,说:“那个本来就记不起了。”   “不是那个。”赵观棋立马否认,引导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车上,你给我说了什么?”   一下扯那么远,周景池十分担忧自己能不能想起来,一番搜肠刮肚的回想之后。他说:“烟卡住了?”   “不是这个,再想。”   周景池停顿几秒:“我叫你少说点话。”   赵观棋扶额:“重新想!”   周景池凝思片刻:“我说猪圈是你家。”   “?”   【作者有话说】   棋子:恶毒的话为什么要说两遍?(无力怒吼)   池子:哦⊙_⊙ 第24章 脱壳   “哦,这是下车说的了。”周景池自我纠正,“我好像真的不记得了。”   赵观棋沉默几秒,索性坦白说:“你说你父亲是因为肺癌去世的。”   周景池想起来了,连同着那个奇绝荒唐的夜晚、那支刚评价完‘不合胃口’的烟。   没等他开口,赵观棋说:“你想英年早逝?”   “别的捷径要三五作请才不情不愿地走,这种捷径倒是上道得很。”   “肺癌的成病因素有很多。”周景池抛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接着说:“我爸年轻的时候在修桥大队上班,做传统的石料加工工作。”   怕赵观棋理解不了,周景池又进一步解释:“就是用錾子打石头,很大的那种,你也许没见过。”   “那时候他们没有防尘意识,通常都是光着膀子只顾着打,口罩是什么东西也是完全不知道的。”   “久而久之,吸入的粉尘越来越多,他的肺越来越不好。”   他的声音不自觉放轻:“后来加上几十年的烟龄,就得肺癌了。”   一席话完毕,赵观棋面色更犹疑几分,他不懂周景池为何要延展开这么多,但总有一股暗暗的不祥预感。   沉默几秒,赵观棋问:“你说这个给我听,就是为了让你抽烟?”   “不是。”周景池说,“我只是想说,肺癌的诱因太多,抽烟算不得什么。”   “可你当时自己是那么和我说的。”觉察到周景池正在合理化抽烟这一前后矛盾的行为,赵观棋不得不警觉起来,“你不会骗我。”   “可我说的确实是实话。”   周景池平静地对上赵观棋探究的神情,一如既往,毫无破绽。他父亲确实是因为多种诱因才不幸患上肺癌,那天的情境下,抽烟只是最呼之欲出也最明显的原因。   “我不在意那个是不是实话。”赵观棋没有被带偏,语气坚决自信:“你不喜欢抽烟,你不会骗我。”   “那你呢?”周景池揣着那天车里的答案,反问:“你喜欢吸烟么?”   ‘我也是为了装酷,其实一点也不好抽。’   隔着空有颜色的微黄阳光,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这句话。   周景池一开始是笃信的,赵观棋年纪不大,若说因为压力大解愁而抽烟大概率是犯不上的。他家境殷实,出手阔绰,一看就是富养长大,烟这个东西染上的原因也许千千万,但周景池觉得最不可能是为了缓解压力。   赵观棋那么开朗,乐观,无论什么情况都笑语盈盈,像此刻高悬照耀他的太阳。   可以带来力量和新生,拥有绝对的胜算和话语权。   换到自己身上,从小受烟酒影响,周景池在父亲的暴力行径中随便拎出来一个场景,都是烟酒具在的高高在上面孔。   无数次烟雾缥缈时的咒骂和掀桌,先入为主地占据了恶劣印象。   赵观棋被问住了,做贼心虚地想起天台上被风吹走的那句轻飘飘的‘戒了’。   须臾,他梗着脖子回答:“我也不爱抽烟。”   得到一如既往的回答,周景池却还直愣愣盯着赵观棋,思绪从对面眼里的心虚飘到顶层套房中成摞的空烟盒。   眼神碰撞,周景池想起父亲也喜欢将空盒收集起来。只不过他喜欢大大咧咧像战利品似的扔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赵观棋却是码得整整齐齐,和床头柜严丝合缝。   周景池没有深究,不客气地推开赵观棋,翻出要穿的衣服,转身去洗手间。   知道赵观棋不会进来,周景池没有关门也没有走进浴室,而是在洗手台的镜子前脱掉睡衣。熟悉的疤痕在偌大的明镜中避无可避地出现,他本想装看不见,套衣服套到一半却又恍然停住。   后知后觉,周景池缓缓脱下穿了一半的上衣。   镜子里的无规则分布的痕迹十分抢眼,他不信邪地闭上眼睛,再次重复穿衣的动作。穿衣的手如想象中般擦过存在感极强的刀疤,避无可避。   没正面问出口,周景池已经得出一半的答案——为什么带他去看医生的答案。   赵观棋一定看见了,他全身上下不堪入目的痕迹。   明明自己特意穿了长袖长裤,还是被看见了。   早知道不喝醉了……   懊悔先于羞愧席卷心脏,周景池在原地心如擂鼓,面如菜色。   万念俱灰走出洗手间,某人正抱臂在身上嗅来嗅去。   “别闻了。”周景池出声打断。   赵观棋一惊,马上圆场:“我想起来了!韩冀早上抽了烟,给我蹭上了,你可别不信,他烟瘾大得很。”   没有回答,周景池将叠好的睡衣放在床头。   “你穿长袖啊?”赵观棋明知故问,“不热吗?”   “你看见了。”周景池没有打哑谜,问他:“吓到没有。”   周景池难得直白,赵观棋也不假思索:“没有,只是有点吃惊。”   直接的问句,是个人都会委婉回答。周景池意识到这一点,补了一句当做桥梁:“你也不会骗我吧。”   这句话相当于——有话直说,我能承受。   没有再次回答,赵观棋兀自补充:“你看起来是很怕痛的人。”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周景池想说不是,身上的伤痕就是强有力的证据。可回想起伤痕来由的日日夜夜,却张不开这个口了。   也想说确实怕痛,但是是在正常情况下——对自己持刀相向的时候,一般处于不能自控的高亢奋状态,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面前陈述语气的问句,似乎无解。   站立的两端像是个天平,赵观棋问句的砝码快要占据重量点。   不知道此刻是不是承认这种不光彩倾向的好时机。赵观棋是不是完美的倾诉对象,周景池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他从来对任何事物都保以警惕和距离,这样,才好在反噬袭来时用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格挡承受。   不做无把握的事,不冒不必要的险——周景池秉持法则小心生存,只为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脆弱外壳。   现在,一个捧着蜜罐的魁然大物站在面前。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一阵又一阵,一天又一天不知疲倦地敲响他的壳。   壳子里的人恐慌至极,惶惶不安的心脏将沸腾的血液泵到身体的每一处。   极致的心悸,却卷起罕见的温暖。   无计可施,无话可说,周景池缓缓看向发问的人——只一刻,他看见人类笃信远在天边的太阳近在眼前,暖而不燥,贴在心房躁动处熨帖着。   也许是希望暖意再持续得久一点,也许是期望天平趋于平衡,周景池故作轻松笑道:“其实还行,那种时候,感受不到什么痛不痛的。”   他垂下头,不去看对面的反应:“谢谢你,我知道你带我去看医生是为我好。”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这些……”周景池感到后知后觉的羞愧难当,“这些都是很久以前弄的。”   尊严很重要,但尊严也没那么重要——至少此刻,赵观棋心里那把称对他来说,更重要。   壳子可以重建,太阳却不会再生。   一番思想斗争后,周景池请求道:“能别告诉其他人吗?”   “真的……谢谢你。”   说完,没去看赵观棋表情,不过周景池猜测,应该不会很好看。他扭头去找自己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屏着气走过赵观棋时,一只手忽然拉住了他。   周景池认命停脚,准备好迎接反驳或质疑。   “我给你带了这个。”   没有其他言语,面前递来一双黑白拼色的冰袖,周景池愕然,从崭新的包装抬眸去看赵观棋。   “换短袖吧。”赵观棋建议他,“钓鱼太晒了。”   有些难以置信,周景池迟迟没有接过,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   赵观棋犹豫两秒,答非所问:“网购刚到的。”   滞在空中的一双冰袖孤零零地等待被接受,没有像以前一样不由分说地塞过去,这次,赵观棋安安静静地,耐心无比地等着对方主动接过。   这也许是一次大获全胜的试探,也可能是又一次的铩羽而归。   这次,赵观棋不做执棋的人,做完完全全的观棋者。他当然想看周景池变得坚韧,拾起希望——但尊重和等待,才是周景池最需要的,他明白,也尽力照做。   也许这双冰袖会被拒绝,或者接受后变成‘周景池欠账记录’中的一笔小小金额。   无论哪种,赵观棋全全笑纳。   天还是大亮着,温度湿度都适宜。赵观棋垂目,看到那只还没有被遮盖的蓝色眼睛,接着是长袖的薄衫,将周景池罩得严严实实。   但赵观棋知道,单薄的衣料下,是白皙透亮的肌肤,有起起伏伏的挣扎痕迹,像蛹中难以振翅的蝶一样,伤痕累累。   然后是一颗稳稳跳动的心脏,很沉重,像一口被全力撞响的老钟——某晚他附耳到左胸上窥听后,至今余音绕梁。   终于思考完,又或者终于察觉到不可名状的目光,周景池从赵观棋手中抽走了冰袖。   他自然而然地粲然笑着,是赵观棋第一次见的笑。很明亮,很轻柔,像湮没在阳光天际里的遥远月亮。   拆开包装,周景池举在面前仔仔细细端详几秒钟。   然后从寥寥无几的衣服里刨出来一件短袖,陈旧折痕已经很重。周景池没有再去洗手间,只是微微背过身,直接将身上的长袖换了下来。   又拾起床上的冰袖,转过身就着赵观棋的目光穿戴好。   “谢谢。”周景池说,“和我的衣服,刚好很搭。”   赵观棋低头去看,皱皱巴巴的短袖,领口已经有些发白,规整的折痕从肩部分布到衣摆,四四方方的格子将周景池大卸八块。   赵观棋用手抻了抻,毫无变化。周景池湳風却被伸到侧腰的手碰得痒。   “痒。”   周景池往后缩了缩,挂起的笑牵起梨涡,赵观棋只好住手。   “改天带你去买几件短袖。”赵观棋语气平常得像在安排会议。   没等周景池开口,赵观棋的手机响了起来,韩冀打来的。   “喂。”   “行,还有其他的吗。”   “五分钟。”   周景池安静等待,赵观棋挂断电话,却没有转达电话内容,而是在宝贵的五分钟里另起话头:“你怎么不问我们怎么进来的。”   周景池扫了眼赵观棋,对面的目光在隐隐发亮,于是他配合问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你真不知道?”赵观棋问。   “我该知道么?”周景池理所当然地觉得赵观棋拥有万能房卡。   “我试出来房门密码了。”   “什么?”周景池震惊。   赵观棋看他一眼,轻轻勾了勾手。   周景池好奇心作祟,探身过去。   温热的鼻息扑洒在耳畔,周景池听见赵观棋小声说:“你密码……”   “是我生日。”   【作者有话说】   棋:诶嘿嘿嘻嘻哈哈哈哈(流口水)   池:?十分有十一分的不对(惊悚) 第25章 验证成功   时间稍纵即逝,八月的太阳毒辣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凡离开室内冷气,热气总是能扑得人眉头紧皱,让周景池这种需要以笑脸待人的职业苦不堪言。   正值周日,组内其他成员建议忙上忙下的周景池换岗到后勤组休息几天,由本地顾问其他三个人负责大头工作。   本来想拒绝,但好巧不巧晴了五六天的月池今天竟然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零星雨点来,见工作并不繁重,他拗不过人家的好心,还是答应了。   这会儿组里两个男生带队去参观祠堂,周景池得空在角落喝杯咖啡。还是没有乖乖地回去休息,而是坐在室外雨撑下随时等着被召唤。   点点雨星变大,夏风忽至,吹得雨滴滴滴答答落在窗沿栏杆上。   在微信朋友圈看见路上又在落石的视频,原本接汤圆的计划被打断,周景池只能返回微信消息主页点开一个对话框。   汤圆已经痊愈得差不多,食欲是一如既往的好,现在变得越来越亲人,在医院的护士医生是个个爱不释手,甚至还拉了个小群自发往里发了不少汤圆的可爱照片和视频。   看着群里的视频,周景池不自觉笑起来。   “周顾,看什么笑这么甜呢?”   周景池从屏幕转头,看见来人后主动让出位置:“祖欣?”   “你今天不是休息么?”周景池不确定地看了看日期,“怎么没回去。”   “下雨天适合喝点咖啡。”祖欣举了举手里的冰美式,问:“打视频呢?”   “哦,没有。”周景池将还播放着视频的手机往旁边举了举,“我的猫。”   祖欣凑近把视频看了一遍:“我靠!真可爱,还是蓝眼睛!我那只蓝白长得跟油腻男似的......”   这么一说,周景池倒想起了在朋友圈似乎刷到过照片,仔细回想之后说:“是叫富贵么?挺可爱的,胖点好,我的猫就是太瘦了。”   “等我接回来得好好养。”   “生病了?”   周景池点点头:“嗯,不过已经痊愈了。”   “难怪你一个劲儿笑,刚我还以为是跟对象视频呢。”祖欣笑着说,“那天听马钊说你一个劲在网上看礼物,喊我有空来给你参考参考。”   马钊是组里最小的顾问,还是周景池小几届的高中学弟。刚大学毕业就回来了,美其名曰建设家乡。   人倒是机灵,就是鬼点子太多,特爱八卦。   “说笑了。”周景池尴尬笑笑,“没有对象,就是随便看看,送朋友的。”   “谁啊?男生还是女生,我说不定能给你推荐推荐。”   “男生。”周景池顿了顿,“你了解乐高么?”   “乐高?”祖欣沉思一会儿,“我弟挺喜欢这个。”   “刚好假期,我这就帮你问问。”说着她立马掏出手机,在屏幕上飞速打字。   等待回复中,祖欣没忍住问:“你是不是戴隐形了?”   愣怔一瞬,周景池不自觉眨眼:“很明显?”   “隐形边界感太明显了,不止我一个人看出来。”祖欣喝了口咖啡,“前两天我有个小女孩也问我呢,说周顾好帅,为什么只戴一只眼睛,是不是因为近视一只眼。”   “你还真近视一个眼睛啊?”祖欣信以为真。   周景池没料到这么诡异的猜想也会有人信,实话实说:“我没近视。”   “那——”   “我左边眼睛颜色不一样......所以,遮住好一点。”周景池一鼓作气截断她。   “我去!”祖欣的反应和设想中的反应截然不同,“异瞳啊?”   “快快快,摘下来我看看,什么颜色,黄色?”祖欣激动起来,“高低给我弟看看。”   “啊......?”周景池不明所以,“蓝色。”   “摘了看看嘛。”祖欣没见过,格外兴奋,“我可是帮你问乐高了呢!”   从来难以拒绝别人,周景池垂头,驾轻就熟地摘下隐形。   满脸星星的祖欣得到应允后,横七竖八杵着那双眼睛拍了好多照片,最后说:“你是神仙,周顾。”   周景池无法理解这样的赞扬,又听见她问:“可以发朋友圈么?”   “只发眼睛的话......可以。”周景池迂回暗示。   “哎,我弟问你预算咋样。”祖欣点开弹框消息,举到周景池面前。   “贵一点的吧。”周景池说。   “行,他发我我转发给你。”祖欣在手机上忙碌。   不一会儿,周景池的手机便一个劲儿地作响。   “我喊他多选了些,你可以慢慢挑,如果看不上眼的话和我说。”祖欣兴奋地在手机上编辑朋友圈,“我再喊他给你看。”   低头滑着快速浏览了一遍,周景池抬起头来,颇有些为难地开口:“谢谢,我已经买了一个,可不可以麻烦你问问弟弟我选的合不合适?”   “当然。”祖欣说,“发我链接。”   点击完发送,祖欣看向那只暂时得以喘息的蓝眸,建议道:“还是少戴吧,你眼睛都红血丝了。”   “或者买点好的,含水量和透气好一点的。”   周景池迟疑点点头,一如既往笑着‘嗯’了声。   电话响,祖欣接到祠堂用车的电话,周景池说:“我去吧。你休息。”   没等拒绝,周景池起身要走,祖欣喊住他:“你——”   “早点回哦,晚上有会。”   周景池应下,转身下楼了。   上车,周景池照例开始调座椅和后视镜。偏头一看,忘记重新戴上隐形的眼睛出现在视线里。   刚才一门心思想着乐高,根本忘了回去拿新的。   看了眼时间,饭点要临近,急着用车的游客还在祠堂那边等着。   顾不上了,周景池一脚油门,杀到周氏祠堂。好在雨天天色昏沉,眼睛并未引起任何棘手的问题,祠堂认识他的管理人员也正好不在。   一来一回不过半小时。   刚上到七楼,便又看到那个拿手接雨玩的人。   “小心感冒。”周景池提醒。   赵观棋转身,似乎不满意自己没听出周景池的脚步声。   “不是开会吗?”周景池边开门边问,“你不用参加?”   “韩冀那边的事。”赵观棋答。   “晚上我们不是也有会要开么?”周景池想起祖欣的话。   跟着进屋,赵观棋趿上拖鞋:“入职晚会。”   “前段时间太紧张,挪到今天了。”   “入职这么久的......晚会?”周景池站在衣橱边,问。   “仪式感不能少嘛。”赵观棋看着周景池,不知道在翻什么,“你要换身衣服?”   “穿上。”一件薄外套抛过来,正好盖在赵观棋头上。   外套拢在头上,赵观棋却把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熟悉的香味中,他笑起来,不要脸地往身上套:“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周景池见怪不怪。   自从从高医生那里回来,赵观棋语出惊人的次数显著上升。那晚告别的时候神秘兮兮地杵在门口不走,还非要周景池闭上眼睛,说要给他吃完饭的奖励。   周景池无奈阖眼,须臾,又睁开。   一大袋隐形晃晃悠悠地在眼前,是购物软件里周景池绝不会买的牌子。   如此数量,想必又是一笔还不起的债。   关键还全是日抛,周景池被强迫着试戴之后肉疼不已,怒骂赵观棋浪费,他怎么舍得扔只戴了几个小时的昂贵隐形。   所以直至今日,周景池仍固执己见,戴着自己尚未殉职的季抛。   赵观棋也看出来了,因为衣服笑起来的脸又黑下来:“周景池,我给你的隐形呢?”   “怎么不戴。”   “太贵。”周景池在他面前没什么好装的。   “?”   赵观棋眉头紧皱,连递到面前最喜欢的那杯碧螺春也没接,走近两步,偏头去看那只眼。   红丝缕缕铺在眼白部分,眼眶也泛红,正看着,周景池就要伸手去揉。   赵观棋抓住那只手,任由周景池忍耐着不适的痒涩感。   在这种折磨人的关头,他责问起来:“贵点怎么了?再贵也只是消耗品,买了就用,放那怎么办,等它过期?节约归节约,这些东西有必要省?”   “你怎么跟老年人似的,这也省,那也省。衣服没有几件,隐形也便宜到得结膜炎。”   “我给你加薪,你戴吗?”   周景池端着发烫的茶,看着甚少疾言厉色的赵观棋,吞吞吐吐开口:“我......这不是薪水的问题。”   “那是什么的问题?”   “是......”周景池也不知从何说起。   是说自己用不惯太贵的东西,还是说觉得亏欠太多,他以前从来没得到过这样慷慨的给予。   半晌,手腕都被捏得发痛,他说:“我只是觉得旧的还能用。”   “还能用?”赵观棋被气笑了,“你自己也不看看,眼睛被糟蹋成什么样儿了,跟着你真是遭罪。”   他替无辜的眼睛伸起冤来:“我看干脆别戴了。”   只顾挨骂的周景池立马反驳:“不行。”   “......我习惯了。”他说得没什么底气。   赵观棋没想步步紧逼,陈述道:“是,我理解你不想露眼睛,戴习惯了一时间改掉也难。”   “你之前戴隐形我哪次说过你?你这几天吃饭揉眼睛,上班也揉眼睛,开车都在揉眼睛。哪天把车开河里去你就心满意足了?!”   “你之前和我说眼睛的时候——”赵观棋顿住,犹豫几秒后选择坦白:“你也许记不得了,那天,你喝醉那天......你给我说了什么。”   “但我记得清清楚楚。”赵观棋在茶杯飘起来的热烟中被熏得眼红。   那天,他比周景池还不愿回忆起那天。   喝醉酒的周景池变得很不一样,乖巧可爱,温驯得如一只从草原上走来的雪白绵羊。朝赵观棋笑着,乖顺地挽他的手臂,酒气上头的时候还会低头蹭他......   表情和话语都像久不开闸的水库泄了洪,丰富多彩到令人咋舌,还要拉着赵观棋唱歌。饭桌上毛遂自荐的人失去表演机会,而说自己不会唱歌的人却在泪流中抢走了那首底栏被重复了一千多遍的歌。   那张脸上的喜悦、悲伤、委屈与迷茫都还历历在目。   赵观棋一边为窥见另一重截然不同的周景池高兴,一边为无时无刻毫无征兆滑落脸颊的泪难受。   周景池在明面上又哭又笑,赵观棋在心里又哭又笑。   说不出太多话,赵观棋这个话痨甘拜下风,只能尽力挥舞那些采购来做活动的应援棒,做个满分观众。   茶杯烟气缥缈一如那晚的薄云惨淡,温暖的香热水汽在两人之间下起无形的淡雨,无形无查却存在感异常。   周景池被这场无形雨水浇灌到无所适从,对面眼睛里迅速浮起的不解与同情像从头浇到脚的冷水,更像雨里锋利到无法承受的刀子。   很怕被审视与诘问,可此时的无妄之灾让失去记忆的周景池更难接受。   逃避是最好的选择,壳子的作用在此刻再次昭显,可壳子里的人却不愿再缩进去。   周景池端着渐渐失去温度的杯子,直直说:“告诉我吧。”   “就算是不好听的话,也没关系。”   说出来就好了,不论是羞耻的断续哭泣还是难为情的自残伤痕。   说出来就好了,不论是呓语中不堪入耳的陈述还是幼稚的脸红请求。   说出来就好了,不论是无情的嘲笑还是真情流露的同情。   说出来,彻底敲碎那层薄如蝉翼的脆弱躯壳,这样,周景池就有足够的理由接受那无理由的对他好,泯灭那几丝在雨水下无稽怪异的心动。   “想得美。”水汽中的赵观棋没有让他得逞,“说了,我就没有你的把柄了。”   周景池盯着灯光下也变得水润的眼睛:“我的把柄那么多,你不差这一个。”   “不够。”赵观棋语气坚决,“别想我告诉你。”   “你连我买的隐形也不愿戴,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愿意告诉你。”   不告诉......   大嘴巴话痨的人开始守口如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周景池意识到那晚的话应该是十分过火。   他讨厌这种无意识显露的情绪和话语,像全身被剥落得干干净净任人参观。周景池连全麻的检查都尽量避免,就是担心在麻醉醒来的过程中说出什么不堪言语。   这样的真心吐露实在是难以承受,而赵观棋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开口,周景池无法理解,但这个人身上无法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不想深究。   眼角被茶汽蒸得湿润,赵观棋垂眸去看那只端着碧螺春的手,白皙依旧。   手的主人还处在朦胧的迷茫中,方寸间,某颗心明白,缄默不言不是为了守住一些莫须有的把柄——而是,赵观棋不想那只手体会到枇杷汁水侵入伤口的彻骨酸痛。   那种十指连心的疼,周景池已经受过太多遍。   “不告诉就不告诉吧。”周景池转了转茶杯,“喝茶总可以?”   话锋被温柔调转,赵观棋准备讲道理的嘴毫无用武之地,视线从杯壁的手移到那只发红的眼。   只一秒,本以为压下的无奈和愤懑从身后席卷而来,窗外一阵狂风从未关好的窗户袭进,厚重窗帘被高高拂起,不合时宜地剧烈哗哗作响。   声音造势带来的情绪反扑迅疾无比,赵观棋无名火起,忍无可忍,话音也随着风吹帘卷的声音拔高:“我尊重你戴隐形!”   “我尊重你把自己割得浑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   “我尊重你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也接受你有难言之隐!”赵观棋声音大到超过风声,句句回荡,字字铿锵。   “咱们去看医生就行了,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生病什么的都不重要,你之前有自残倾向我也没想过找你追根究底。”赵观棋不得不停下来缓口气,“你之前遇到的事情都不是我们想遇到的,我理解,没有人不理解。”   “我……”赵观棋卡壳,改口道:“我把你当朋友,我希望你开心,有些事情你想说我很乐意听,你不愿意说也没有任何问题。”   “但再怎么理解,你也得对自己健康负责啊!隐形也不是什么金子,对眼睛好点,对自己好点……不可以吗!?”   “我只是......”   “我只是想看你好起来,无论什么方式,无论什么时间,无论多久......都可以。”   劈头盖脸的一席话,信息量过大,周景池像一个过载运行的老旧程序,呆滞地理解话语,赵观棋却将头垂得很低。   低到彻底失去灯光的照耀,低到水汽扑到脸上,低到周景池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须臾,一个低低的声音自下而上传来:   “周景池。”   “……你把我当朋友吗?”   茶水彻底凉了,明明还有更难迫的问句在眼前,周景池却突兀地意识到——碧螺春失去香气了。   二十一岁的赵观棋第一次问出这句话,二十四岁的周景池同样第一次遭遇这个问题。   朋友,这个对赵观棋来说习以为常的词语在周景池眼里却缀着重若千斤的附加——朋友需要相互付出,朋友需要互相考虑,朋友更需要无条件的支持和笑容。   他似乎一件也没给过赵观棋。   买的礼物还在路上,自己的钱包支付不起配得上赵观棋西装的腕表,买不起他套房里的一个花瓶。   现在,赵观棋却问是不是他的朋友。   周景池也垂头,盯着再无烟气的深色茶液。三秒后,他伸出手,学着赵观棋的手势将对面的头抬起。   对面的眼更湿润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景池觉得赵观棋的眼里也泌出缕缕红丝。   “我知道了。”赵观棋自问自答,说着开始扭头想挣脱周景池的禁锢。   但周景池师出有名,哪里会任由他逃走。   下巴被不轻不重地捏着,周景池对他说:“我不该买预售商品的。”   蓦然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赵观棋懵到忘记后退。   “你的礼物可能要晚些到。”周景池直勾勾看着赵观棋,“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要是不满意,我重新给你买。”   “什么?”赵观棋像失去语言解析力的机器人。   “我还欠你一个礼物,你忘了么?”周景池的目光流落到他胸前某个部位。   赵观棋看去,微微凸起的布料像闹钟一样响起,提醒他平安扣快要保不住了。   “这么急着要回去?”赵观棋说。   周景池没有立马回答,反而松开他,腾出手隔着衣料摁了摁平安扣:“要是礼物不合你意,不用还我。”   “那我要是一直不满意呢?”赵观棋耍无赖。   “那就一直戴着。”   赵观棋没有被甜枣收买:“你还没回答我。”   “你不是说知道了吗。”周景池玩起文字游戏来。   赵观棋反悔:“不知道。”   赵观棋紧张地看着他,周景池不逃不避地回视,用很轻的声音唤他。   “赵观棋。”   在等待答案的时候被点名,赵观棋感觉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攥了一把。   赵观棋没有应,也不敢应。他只盼灯光再暗一些,再单薄一些,最好像那盏失灵的路灯一样,只打在周景池身上。   分秒难数,周景池飘着红血丝的蓝眸勾住他乱扫的眼。   “我当然把你当朋友。”   “我把你当好朋友。”   这下赵观棋不说话了。   赵观棋也说不出话了,险些被捏碎的心脏死而复生,他自顾不暇。   屋内只开了门口玄关处的小灯,这会儿也是杯水车薪,赵观棋逆着光,周景池不得不仔细去看,看清了那双拧起来的眉,还有渐渐褪去情绪的眼。   凶过一顿,又掏心掏肺一顿,周景池承认赵观棋着实吓到自己,尤其是那见也没见过的怒气和闻所未闻的音量。   周景池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难道就因为自己不乐意花他的钱吗。   眼睛里的血丝一晚上就可以褪去,他甚至可以向他保证。   周景池转身倒新的热茶,将杯子塞到他手里:“喝点吧,你嘴角起皮了。”   虽然取得阶段性胜利,赵观棋还是不满那些刺眼的红血丝,手上就是不使劲,周景池给不出去,也收不回来。   还想再说两句,周景池突然说:“我等会就戴那个。”   “你喝茶吧。”   周景池不再勉强,在茶几上搁下茶杯,转头去床头柜翻找起来。知道赵观棋一定在看自己,他就着床头灯,没照镜子就戴了进去。   湿润温滑,轻薄得像会呼吸。   他转过头,赵观棋还站在原地。   周景池笑起来,说:“谢谢你。”   说完,又想到搜索栏里的表达感谢话术,他回想起一句更得当的回答:“我真的很喜欢。”   这样单薄的话语,就是网络上说的反馈吗,就是情绪价值吗。   可他不理解,花钱送别人东西,得到一句轻飘飘的感谢和反馈,这样奇怪的你来我往,赵观棋也会觉得感觉良好吗。   还是说,这只是好朋友之间的正常反馈。   沉默中,他抿着嘴等待验证。   赵观棋走动起来,走到他跟前,一只大手将他从单膝跪地的姿势捞起来,顺手拿起隐形的包装,在数米以外精准命中垃圾桶。   “走,看晚会。”赵观棋说。   周景池脑中似有机械音响起——   验证成功。   【作者有话说】   棋:气鼠个人   池:(打开百度)搜索:如何交好朋友/怎么表达感谢会更好/21岁的男生喜欢什么生日礼物…… 第26章 Salut dAmour   两人并肩往演出厅走,来去无规律可循的雨已经停了,现下空气清新到有些刺鼻。   时间还没有到饭点,天却已经黑了,走到一半,赵观棋突然提议去吃新入驻的那家西餐,周景池没吃过,想到自己搜索到的那些指点江山的与人为好要诀,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餐厅在A区主建筑顶层,又是人形挖掘机韩冀亲手挖来的厨子。   走过去得花点时间,不过也差不多是饭点,赵观棋低头在手机上鼓捣什么,周景池问他要不要乘摆渡车。   “不至于吧周顾。”赵观棋从手机里抬起眼,“走会儿呗,这么好的天气,不冷不热的。”   周景池看了看他,说:“你不是腿疼?”   赵观棋愣了一瞬:“......你怎么知道的。”   “有点瘸。”周景池直说。   “这么明显???”赵观棋难以置信,想到罪魁祸首,没好气地开口:“谁能想到我也会失手......”   “想当年——”   “所以怎么弄的。”周景池截断一些无用的修饰。   “呃......”赵观棋顿在原地,“那个、打球的时候......崴了一下。”   “已经好得差不多。”赵观棋沾沾自喜地往周景池那边靠,恨不得把人挤到绿化丛里,“实在担心我的话,可以适当关心关心,比如什么爱心早餐,康复散步,陪吃牛排补腿......”   赵观棋还在叽哩哇啦继续说,周景池却还停留在‘打球’上,对某人来回重复的‘爱心早餐,中餐,晚餐’充耳不闻。   “你什么时候打的球。”周景池在脑子里检索,随后问:“和韩冀?”   没料到这一茬,赵观棋随口胡诌:“就、前两天吧。”   他补充道:“你忙得很,我就没喊你,怎么,生气了?”   “下次,下次一定。”   “不对吧。”周景池停住脚,转过身看赵观棋:“我怎么记得我还没上班的时候,你就伤了。”   “嘁——”赵观棋反应绝快,反驳道:“你记错了。”   周景池那种自己衣服是叠着还是挂着都记不清楚的记忆力,还能记着没上班之前他就瘸腿了,吊死鬼来了都得拖着舌头笑。   “上周我喝醉酒第二天起床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哪?”   赵观棋只犹豫了0.001秒:“开会啊。”   没想到回答得这么迅速,周景池垂眼去看他的腿:“你回来之后,有人来给你送东西么?”   “有吗?没有啊。”紧张兮兮,赵观棋条件反射否认。   其实根本没细想,他只怪自己忍耐力实在差劲,装得也不像。   “可是那人说送睡衣过去的时候,你在房间。”   赵观棋愣然,原地站着,腿似乎更痛了,他反应过来,反射弧绕地球一圈后装作恍然大悟:“记错了,睡衣放得好好的呢。”   “你要穿?”赵观棋神经兮兮问。   “......”周景池俯身去拍他左腿,说:“我那有药酒。”   “我今晚上拿到你房间去,记得好好揉一下。”   看着对动作并未显露出明显痛感反应的赵观棋,周景池直起身子,便听他说:“药酒?不都是喝的吗,强身健体的那种,还能拿来擦啊?”   “土方子。”周景池向这位城市孩子解释:“我小时候磕了碰了,我妈就用药酒给我揉,很快就好了。”   “当然只能用在跌打损伤之类的情况下,有伤口的不能用。”   “为什么?”赵观棋不解。   “疼不死你。”周景池淡淡道。   赵观棋其实也没撒谎,膝盖的伤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能走能跳,能完美地倒挂金钩。但想到周景池私藏的跌打酒,他义无反顾选择继续当个脆弱病号。   两人的步伐在周景池特意放慢下逐渐趋于一致,虽然时不时被不到一米的小屁孩和推着车斗的六旬老太超越,赵观棋仍是一副惬意样。   快要走到A区商业美食区,路两旁摆满了各式小摊,琳琅满目的特色手工艺品和小吃让人应接不暇。   周景池向来是对这些东西无感的,原来大学校门外也是这样的光景,不过作为一个消费欲比性欲还低迷的人,他也只是看过就走。   像往常一样走过,侧目才发现赵观棋没跟上来。   回眼望去,人流如萤火虫,在各式各样的明亮小摊中流连穿梭,然而就是看不到那个理应鹤立鸡群的身影。似乎就在他走过的须臾间,赵观棋也变成萤火虫飞走了。   原地搜寻无果,周景池提步重新扎进灯闪喧闹不止的人流。   天色大暗,小摊形成的灯光河流也照不亮所有人,周景池在人潮中四下张望,许多带着小孩的游客从他身侧接踵而过,一不留神就被撞了个踉跄。   猛然一撞,这次差点摔倒,好在往前走两步稳住了身子。   “周景池。”有人喊他。   他抬起头,赵观棋也正好在摊贩边直起身子,周景池安定下来,放缓步子不急不慢走过去。   刚一站定,一碗凉虾被递到跟前:“给你。”   赵观棋将第一碗给他,自己又眼巴巴地等着另外一碗还在加红糖的小汤圆。   “不是要去吃牛排么?”周景池不解。   接着无可避免地想到父亲的‘教诲’,要是他在饭前去吃另外的零食,会被说‘都要吃饭了,还花钱去吃什么其他的?’   要是在饭后去吃,便会被说‘刚在饭桌不好好吃饭,现在就知道买来吃?’   “又不矛盾。”赵观棋将吸管放进周景池的凉虾里,又转头拿了两个勺子,“喝啊。”   周景池看着透着冰气的凉虾,想起高中后校门的小摊贩,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味道。   “你喜欢这个?”他问赵观棋。   “那天偶然喝了一次,真的很好喝!”赵观棋向他力荐,“你尝尝就知道了。”   周景池没说话,喝了一口,无二的口感。   “是不是好喝到可以撞死一头牛。”赵观棋邀功完,又变得看重实惠起来,“而且还很便宜。”   “多少钱?”   赵观棋比了个耶:“两块。”   后校门卖一块......   见周景池面色并没有预料中的赞叹,他犹犹豫豫地看过去,又低头看手里的汤圆:“不喜欢?”   “不就是甜味?”周景池咂咂嘴,很想品出点其他味道。   “那你吃这个小汤圆。”赵观棋将手里的递过去。   “你吃吧,我不爱吃这些。”   “哦......”赵观棋不情不愿收回。   像个街溜子似的吃着小塑料碗里的冰汤圆,周景池在前面替他开路,不疾不徐地走着,尽量避开孩童的嬉戏撞击。   到电梯里,周景池把住门等赵观棋,走进后又一言不发。   赵观棋回了个秘书电话,说完再见,周景池蓦然出声:“你送小伶礼物了。”   是一个陈述语气的问句。   赵观棋没遮掩:“噢,看着样式好看就买了,适合她这个年纪。”   “花了多少?”周景池问。   “没多少钱。”赵观棋紧张起来,眼瞧着又要开始算账,连忙打断周景池施法:“别还,又不是给你买的。”   电梯四壁都是反光镜,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脸,觉得诡异难受,周景池只好垂着头思量,最后小声嗫喏问:“为什么?”   刚问出口就后悔了,这个问题比无数张镜子里的脸更难堪。   其实脑子里蹦出的问题并不是这个,他很想问的也不是这个。那只银镯子其实并不贵重,陈书伶也很喜欢,在手腕上转来转去看,欣喜地告诉他自己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银镯子,像其他女孩一样有了作为礼物送来的镯子。   连他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也没想到,赵观棋却一言不发地做了,自惭形秽下是成倍的感激。   送礼物也并不张扬邀功,直到陈书伶在书包里翻出那只丝绒盒子,这份悄无声息的礼物才显山露水。   陈书伶拍过来的照片里,卡片上用蓝色钢笔墨水写着:健康幸福,学业进步。   笔迹苍劲遒然,力透纸背,凌厉得似乎祝福一旦写下就会立马奏效。   “什么为什么。”赵观棋没听清。   “没什么。”周景池略过。   刚出电梯,接待人员立马出现,恭恭敬敬鞠躬:“赵总,欢迎光临。”   赵观棋颔首,示意带路。   转过隔断,悠扬的提琴声先于昏沉微黄的摇曳烛火占据感官。微弱的烛光投射出温暖柔和的光芒,映衬着墙上淡雅的壁画,虚掩的窗帘轻轻摇曳,透进来的月光洒在桌上,勾勒出斑驳的影子。   周景池木然看着周围竭尽一切力求暧昧的装潢,很显然这是个颇具情调的烛光餐厅。   “坐啊。”赵观棋在靠窗的餐桌边替他拉开椅子。   如坐针毡,着正装的服务员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等待点餐。周景池转移注意力,去拿菜单。   打开,为显礼貌挂在嘴角的那抹笑当场阵亡。   这哪是菜单啊,这不是他当老师的时候的工资条么?   看着满是四位数的菜单,足足三分钟,周景池纹丝未动。   “要不我——”   “行,你看吧。”周景池毫不犹豫合上菜单,转头猛喝了两口桌上的冰水。   服务员还是面带微笑,周景池却觉得如芒在背,只好侧头去看夜景。   没想到赵观棋也看了许久,久到周景池假装眺望远方的姿势都僵住,才指着菜单慢悠悠对服务员说:“就这个吧。”   “好的,先生。”服务员做好记录,转头微笑着说:“这个是我们为了迎接七夕推出的情侣套餐,有拍立得上墙活动,如果愿意展示合照的话我们会赠一支红酒,两位还可以点一首专属提琴曲,由我们的琴师在中厅为您演奏。”   “二位有意向吗?”   赵观棋合上菜单:“可以。”   “不行——!”周景池立马阻止,向服务员纠正道:“我们只是朋友。”   “别管他,他就是害羞,我们就要这个。”赵观棋拿以某种强势的威压看向服务员,微微笑着,却是语气坚决:“你去吧,这没什么需要的了。”   在骂声出现之前,赵观棋先人一步:“别骂我啊,我这可是跟你学的。”   面红颈赤的周景池不解:“什么?”   “有便宜不占是孙子。”赵观棋后靠到椅背上,“你不就是这样么,能省则省呗,这不,省了红酒钱。”   以牙还牙,周景池莫名想到这个并不贴切的词。   无话可说,周景池在桌布下打开手机,点开软件,物流信息上显示预售物品发货还有一阵子。   直到拿着拍立得的服务员走来,对他们说:“两位先生,麻烦坐到一边,拍立得的画面有限呢。”   还未从手机里反应过来,赵观棋已经站到身边,单手越过后背,搭在周景池另一边肩头上。   来不及拒绝,服务生将拍立得贴到眼前:“二位可以笑一下噢,听我倒计时,看镜头。”   “三。”   “二。”   “一。”   一阵耀眼刺目的闪光灯应声亮起,瞬间,又熄灭。   周景池刚要拂开那只手,便听见:“我们再来一张哦,可以换换姿势,这一张会送给二位留存。”   周景池很少拍照,更别提换什么姿势了,没有拿出那万年剪刀手都算是收敛,他只好端端正正坐好,把背挺直了些。   “稍等。”赵观棋叫停准备拍摄的服务员。   还没发觉出个所以然,周景池的视野蓦然被占据,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已经被赵观棋轻轻捏住,他不明所以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只无限逼近的手。   两秒后,左眼恢复色彩,赵观棋重新勾上那只肩膀,上半身屈到周景池同等高度,两颗头几乎靠在一起,周景池恨不得逃掉,他却对镜头说:“可以了,拍吧。”   同样的倒计时响起,肩膀被禁锢住,死死地,一厘米也让不出去。   周景池第一次觉得三秒这么长,长到可以窒息。   闪光灯后,肩膀上的力量松泛下来,周景池立马坐回身子,赵观棋殷切地站到旁边等出片。   “麻烦了。”赵观棋道完谢,捂着一张相纸坐下。   “你还挺上相。”赵观棋盯着那一方小小相纸,随后朝中间递过去,“你看。”   周景池立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不看......”   赵观棋也不勉强,便问他:“那这张你收着还是我收着。”   “我不要。”周景池直截了当。   赵观棋看着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照片,收到口袋里,问他:“曲子你想听什么。”   周景池哪里晓得这些,他向来对音乐一窍不通,便摇摇头,说:“随便。”   一个响指,服务员得到召唤在桌旁站定,询问道:“先生,请问想听哪首曲子呢?”   赵观棋扫了眼周景池,面不改色道:“Salut d'Amour”   【作者有话说】   池:吃人嘴短 拿人手软   棋:欢迎大家来到我和我爱人的婚礼现场(奏乐)   Ps:大家可以去听听~中文曲名为《爱的礼赞》 第27章 我也抱你了 不是吗   话音刚落,服务员也不过走出几步,周景池拿着手机的动作凝在桌布下头。他是不懂音乐,但换作语言,还是能听出些不同,于是问道:“法语?”   “嗯。”赵观棋回问:“你知道这个?”   周景池摇头:“不知道。”   “也不知道你会法语。”他无缘由地补充。   眼见侧重点不是同一个,赵观棋追着传达曲名的身影穿过隔断,在看见服务员侧头向刚演奏完一曲的琴师交谈时,才终于放下心来。   琴师心领神会点头,这首曲子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赵观棋不自觉勾起一个弧度不大的笑,眼神从渐近的琴师流落到周景池身上。   在场只有他知道,一旦这首曲子演奏起来,就算被听出些弦外之音,周景池断然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叫停。   这样扫兴,让琴师尴尬的事,他干不出来。   一身纠结拧巴的坏毛病,也不是没有用武之处。   周景池觉察到一些不太对劲的目光,不怪他敏感,主要是对面的赵观棋全不似其他人,若是要看一个东西或者人,都会轻扫而过,不拖泥带水,不过度描摹。   赵观棋是凝视,毫不避忌地寸寸慢凝,似要将人看出个洞来。   周景池耐不住,将手机反扣到桌上,问:“我穿这身衣服,是不是怪怪的?”   他小幅度扫视周围零星分布、各有空间的客人。除开桌上同样的摇曳烛光和在烛光下闪闪发光的高脚杯,他更注意到那些从容不迫的享受神色,以及,各式各样正式规整的着装。   就连赵观棋也是衬衫领带,在微微跳动的烛火下,风度斐然。   赵观棋凝视一秒,先步出声:“我是要上去发言,才穿正装的,吃个饭没那么多讲究。”   周景池还在一头雾水,便又听见:“你看你的十点钟方向,靠窗餐位,桌上绿花瓶那两位,也没穿正装。”   顺着目光看过去,周景池最后得出结论:“你这视力不去当兵可惜了。”   “......”赵观棋收回视线,话锋急转直下:“你喜欢当兵的?”   周景池凝眉:“不喜欢。”   赵观棋想了一想,又问:“喜欢当老师的?”   “也没有。”周景池抿着唇摇头。   “那就是喜欢温柔的?”赵观棋反其道而行,开始一些性格方面的猜测。   “还行。”周景池答。   “那要是没有那么温柔的呢?”赵观棋战战兢兢问道。   “也行。”   “活泼一点的还是稳重一些的?”   “都行。”   “你怎么不挑啊。”赵观棋一无所获,愤愤道:“什么都行,你杂食动物啊,谁来都能吃一口。”   “......你觉得是就是吧。”周景池毫不在意批评,“只要不嫌弃我,相爱,哪里来的那么多讲究。”   闻言,宛如提问机器的赵观棋愣了一瞬,不自然地往后靠到椅背上,看着周景池身后某个地方,问:“那年龄方面呢?”   一问再问,上到职业,下到年龄,性格也被拉出来溜了一圈,赵观棋今晚的话未免太得寸进尺。   周景池在跳动的烛光下看过去,双手抱胸的人面上早已没有了在房间里的委屈和咄咄逼人,横看竖看看不出个名堂,一个从未设想过的猜测顺着红酒香飘进脑子里。   “你要给我介绍对象?”周景池被吓住,闷闷的心似乎逃出来,在烛火上翻转炙烤。他不自觉舔了舔嘴唇,随口说:“我喜欢比我大的,你少操心,我现在还没想恋爱。”   “比你大的?!”赵观棋如临大敌,双手交叉才勉强按住的心狂跳而出,摔了个稀碎,“你还真喜欢何望晴啊?”   不知道怎么对面怎么得出这个诡异结论,周景池从疑问语气快要滴落下来的问句中捕捉到一个另类重点:“你怎么知道她比我大?”   这种人都要碎掉的场面,赵观棋又被周景池奇怪的重点重重一击,背着一种老巢被偷家里宠物还往外叼东西的心痛感,赵观棋全力压着快要跳起来以头抢地的冲动。   “怎么,就许你和她关系好了。”赵观棋语气变得异常小气起来,“她比你大我就不能知道了?”   何望晴性格样貌俱佳,人缘更是好到不知道哪里去,当然不会存在只许和他关系好的情况,周景池以为赵观棋还在误会某种尴尬关系,忙不迭替被拉下水的女士辩解:“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我还是有必要说一下,望晴是我高中同桌,那时候我们关系很好。她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我们不是你之前误会的那种关系。”周景池边说边打腹稿,顺便扫了眼对面的表情,“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可能是。”   最后一句话说得跟喊口号似的,周景池正襟危坐,严肃的口吻好似在宣读一份关系澄清书——特地为何望晴女士拟写的。   赵观棋看着对面将双手都重叠摆放得规规矩矩的周景池,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眼神却飘忽不定,一副心里有鬼的模样。   “你的表情实在是难以服众。”赵观棋直话直说,看着昏暗中变得年轻的周景池,大肚量地宽解道:“就算你们在一起过也无所谓,喜欢你的人不会在意这些。”   刚发布的声明不仅被忽视了,还被反其道而行之举了反例,周景池不解地坐近两分,着重强调:“我都说了没有、没有、没有!”   “这么大声。”赵观棋第一次见周景池这么执着一件事情,更来了几分兴致,偏偏道:“一提起这个你这么来劲,指不定人家也喜欢你,姻缘不就讲究个缘分?”   “什么姻缘不姻缘的...反正你以后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空气安静几秒,周景池补充:“对人家不好。”   倒也不是介意几句玩笑话,赵观棋从无恶意他也心知肚明。但玩笑话就是这样,总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要是给人家带去无辜烦恼就罪过大了。   周景池明白语言的可怖力量,所以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再发生在来之不易的朋友身上。   “那你抱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个。”   “......”遥远到恍惚的拥抱从电梯门口瞬移到面前,赵观棋记忆力实在是好到恐怖了。   周景池只好辩解:“是她抱的我。”   “可你也抱回去了。”   周景池没有立马说话,而是一个劲儿用食指钻着桌布,赵观棋看着对面垂下的那双眼,突然有点后悔这样紧紧相逼的追问。   “这是礼貌。”不知道哪里来的从脚窜到脑门的勇气,周景池脑子一热,为朋友的同等特权英勇发言:“那天我也抱你了。”   “……不是吗?”他小心翼翼地为发言点上反问号。   赵观棋脑子里轰地一声,像终年困在暗室的人面前绽开炽燃白光,眼前抬起头的周景池被白光照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附带着一种那夜池塘边的诡异模糊感。   别样的感觉从背后袭来,一只大手倏而捏住赵观棋脊骨,紧接而来是难以置信的害怕,半分欣喜也没有。   “你记得?”赵观棋忍着心跳。   那个鲁莽偷来的拥抱,那个以为只有一个人永志不忘的拥抱竟然在另一方脑海死而复生,他不可置信。涌上来的情绪纷杂繁乱——庆幸的、雀跃的、担心的、纠结的。   他记得,那是不是意味着也听见了那些幼稚到发笑,露骨到可笑的肺腑之言,那是不是意味着周景池也许和他一样——在那一刻,心脏有怪异的乱拍跳动。   如果是,赵观棋懊悔,他该说得更直白些。   但如果不是,他宁愿那夜是自己独有,周景池没必要记住那些细枝末节,话语不需要,拥抱不需要,后面的撕心裂肺更不需要。   不听话的蜡液顺着精美的金属托架不适时地滴落下来,在周景池抠弄的地方留下一个带着温度的圆。   周景池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表皮下的蜡液滚烫烧心,他自食恶果地猛地收回,在对面迅速伸过的手之前抽回手指自顾自地在另一只手掌心揉搓。   赵观棋站起来,周景池还坐着,这下看他更费劲了。周景池一边搓着烫得可怕的手,一边抬头看上去。   起身的动作太大太快,赵观棋的领带脱离了领带夹的束缚。此刻撑着桌边倾身的动作下,光泽喜人的暗纹领带在桌面上晃晃悠悠,好几次扫过灼人的火焰。   又一次险些擦过烛火,周景池一把握住乱晃的领带,又伸出还没缓过劲的另一只手,就着暧昧到有些过火的姿势将领带妥帖送回衬衫上的灰色领带夹下。   “没事儿。”周景池说,“坐吧。”   知道对面在等待什么,周景池盯着赵观棋胸前的领带夹,语气自然:“我当然记得。”   “你抱得太紧。”周景池说,“把我都挤清醒了。”   没有过多言语,赵观棋思绪被拉回餐桌,不自觉笑笑,盯着那双已经收到桌下的手,他回敬:“你力气也不小。”   “所以都是一样的。”周景池撒谎,避重就轻将话语引作朋友的无二待遇。   对面的人笑得更开了,这一下周景池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含蓄又腼腆。烛光照着他,很熟悉的感觉,赵观棋恍惚回到了狂拍铁门才得见他的那晚。   今天着实是个好日子,赵观棋想起早上看的黄历,耳濡目染下他也开始研究起周景池着迷的一切东西。书架上翻过有折痕的书他也记下书名去看,软件里收藏的歌单他也去听,还拿着周景池的生辰八字去找桥头摇头晃脑的本地算命先生。   先生拿着八字,掐着手指又翻打满补丁的古书,半晌才摸不着头脑地得出结论:“这个生辰八字,我怎么算都是个女儿命啊!”   赵观棋不悦,但也没反驳,直直问姻缘。   “难!天生福薄主孤苦,脾性软弱难反命。”算命先生摇着印着超市名字的广告扇,又说:“要真是个女儿命怕难过哦!”   赵观棋十分不满这种明晃晃说出来的坏话,好像周景池被诅咒了似的,拿了写着八字的纸条气冲冲扭头就要走。   算命先生拉住他,赵观棋想说钱已经付过了,那人却要他的生辰八字。   一番通天接地的掐算后,算命先生大喜,拉着赵观棋胳膊就是一句:“你跟这位是好姻缘啊,互满互盈,天作之合!”   不知道一个六旬老先生哪里学来的成语,赵观棋似信非信,又被拉着听了半小时的剖析。   算命先生炫技一般从天说到地,从月盈圆缺说到三方四正,从八字合算说到如何化险为夷,破孤苦反命数。听得本不迷信的赵观棋默默打开了录音机。   临走更是豪掷千金,挥手若胸有成竹。   那天胸有成竹的赵观棋隔着时空传来一些底气,此刻的赵观棋萌生出一种不管好赖话也能得到解答的预感。   “那她要和你结婚呢?”赵观棋钻同样的空子,语意模糊道:“我怎么办。”   一句话惊得人在雨夜发汗,周景池急问:“什么?”   “她不是说结婚第一个找你么?”没喝酒,赵观棋却好像已经醉了,什么直白的言语都不需要经过思考,非要将人考倒才善罢甘休:“你这怎么端水?”   “你听见了?你当时在哪?”周景池被微弱烛火烤得发热起来,急切问:“你还听到什么了?”   “听完这句就走了。”赵观棋看着对面越凑越近的脸,还是放人一马,“不该听的没听。”   “......”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赵观棋仁慈至极,“要不你现在告诉我,我勉强算你端水成功。”   “......”   “那行。”赵观棋重新后靠到椅背上,“祝你早日找到真爱?”   似问似探,对面的人却还是缄默不言。   “吃饭吧。”周景池正了正端到面前的牛排,似答似劝。   周景池不欲深入交谈这个突然扯到的婚姻话题。更何况结婚对他来说吸引力并不大,一来是取向的问题,但更多的时候是不想陷入父母那样矛盾痛苦的亲密关系。   婚姻毫无保障,一张盖着公章的证书其实与相纸无二,都是脆弱的,需要细心保存和经营的。   同时,也具有等同的脆弱,奄奄一息跳动的烛火便可以一并吞去,片甲不留。   太脆弱,太精贵,周景池不敢奢求。   模棱两可的回答和毫无波澜的表情,赵观棋碰一鼻子灰,悻悻地端起递到桌上的醒酒器。   “我就不喝了。”周景池将自己的杯子移开,“晚点还要给小伶打视频。”   “打视频和喝酒又不冲突。”   “我喝酒上脸,不好看。”   “上次——”赵观棋据理力争,想到上次饭桌上的海饮场景,立马又联想到池塘边的拥抱和眼泪,嘴边的话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那行。”   刚放下心来,中场休息完毕的琴师拿着小提琴缓缓走近,一袭礼服站定在桌旁。   烛光摇曳,昏沉喑哑,周景池生出一股不详预感。   隔着桌子的无声质问泼了赵观棋一身,自觉没趣,赵观棋看了眼毫无食欲的牛排,最后只噙了口红酒。   弦搭上提琴,周景池认命地埋头忙碌切牛排。   第一个音符漾出之前,赵观棋突兀打断:“抱歉。”   “还是在中厅演奏吧。”   【作者有话说】   棋:不知该喜该悲...^_^   取向马上就要捂不住了,池子你耗子尾汁! 第28章 周法官 赵案犯   从餐厅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下来,雨夜看不见星星,浓厚得像棉絮的云压在头上,空气中是草木和雨水的气味。周景池慢慢走着,静静闻着,默默听赵观棋在一旁念叨昨天看完的某本书,直到两人口袋里的手机同时振动了两下。   周景池还在思考赵观棋刚刚说到的书,赵观棋动作快,已经把手机从口袋掏出来看消息。   “是韩冀吗?”周景池问。   “你周半仙啊,这都能猜出来。”赵观棋按灭手机,完全没有转达信息的苗头。   “他刚给我打电话了。”周景池回忆起结账的时候,屏幕上出现韩冀的名字时,他站在原地思考了十秒会是什么事。毕竟韩冀一直和赵观棋联系得多,不在一个部门他很难联想到什么会打电话的事情。   赵观棋意外:“哟?你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周景池说,“他问我你在哪里,还有,我们多久到。”   “没了?”   “没了。”   说完这话,周景池不自觉舔了舔嘴唇,他总是一年四季都容易嘴唇发干。一开始很烦恼,后面没办法开始用唇膏,但还是经常觉得在众目睽睽下拿出一管廉价的草莓味唇膏涂颇有些难为情。   手伸进揣手机的口袋,周景池想自己看看韩冀在群里发的消息,指尖却碰到了口袋底的唇膏。愣了一下,手机在犹豫中又再次震动起来,持续在手边发麻。   周景池拿出,扫了眼屏幕上的名字,接通。   似乎没想到周景池会接电话,停顿一秒,那面的人很快出声,语气雀跃得快飞起来:“景池哥!”   “我在。”   “你终于接我电话了!你知不知道我放假这段时间打了多少个给你!你一直不接,我快急死了...”   “景池哥,你什么时候回家啊?”电话里的人兴高采烈,说话也像连珠炮:“我前两天实在待不住,去你家找你了,隔壁说你出门去了诶。”   “你在忙吗?”那边的声音停顿一下,意识到自己一股脑的说话,也没给周景池留话头,他说:“我想去看看你。”   “放假了?”周景池下意识问,又想起已经是八月,暑假都要过半了。   那头倒丝毫没有在意问题的不合理性,还是笑盈盈回答:“放了放了,好久了都!我一放假就给你打电话,不过电话里一直说什么关机,什么不在服务区,给你充了几次话费也还是这样...奶奶也一直问你,找不到你我们两个都吃不好饭,我做模拟题的错误率也直线上升...”   一口气全说出来,没有半分电话不被接通的气恼,反而是透着一丝委屈和庆幸。   “不过现在听见你没事就好了!”电话里的人补充。   高兴起来语气和音量都同步上浮,身边的赵观棋凑得紧,声音飘飘忽忽,还是被捕捉得个七七八八。赵观棋蓦地停脚,周景池以为他腿又疼起来,捂着听筒侧头问他:“疼了?”   赵观棋变成不会说话的人形木桩。   周景池搜寻四下,看到角落的一个小马扎,应该是工作人员落下的。他目光示意赵观棋:“你等一下,我搬过来你坐会。”   赵观棋好心提醒:“你还打着电话。”   “没关系。”   “有关系。”赵观棋拉住周景池胳膊,顺便偷走他的话:“这是礼貌。”   周景池真的被难住了:“那怎么办。”   “你先上去。”周景池晾着亮起的通话界面,快步去按电梯。转头嘱咐伤员:“你先上去,我叫韩冀在门口接你好不好?”   一句话,把赵观棋安排得明明白白,韩冀也成了呼喊帮衬的工具人。赵观棋盯着屏幕上跳动着的红色数字几秒钟,又看了眼周景池手上同样亮起的通话页面,拖着突然瘸得有些可怜的腿走到小马扎面前,一屁股坐下。   马扎太小,赵观棋太大,滑稽可笑,瘸瘸的影子像只被抛弃只能选择等待的流浪狗。   周景池疑惑了一瞬,电话里呼喊的声音又在电梯前扯着他。   只好将耳机重新贴回耳边,那头的人等了好久,喊着他的名字。   “刚刚有点事。”周景池说。   “没事没事,我听见你说话了。”   “补课班没继续上吗?”周景池边说边走向角落孤零零的赵观棋。   “我自学完了。”那头停顿片刻,周景池只听到几声模糊的鸡鸣。像是徘徊了很久,那头传回声音:“我自己攒了点钱,给你买了个生日礼物...可以寄给你么?”   铺垫这么久,着实没想到是为了这件事。周景池怔然,他的生日已经过去很久。   “花这个钱没必要的。”   那边的声音紧张起来,连忙替礼物剖白:“是我自己挣的,除开期末奖学金,我还去符姨店里做了两周零工...学费已经足够了,这个礼物...真的不贵的。”   良久,赵观棋都抬起头看周景池时,他才反应个完全。通话沉寂已久,周景池隔着屏幕微微点头:“下周我挑个时间去看你们。”   “真的吗?!”   那头的声音大得有些不可置信,赵观棋挑了挑眉,将头低下去揉腿。   “嗯。”周景池没忘了嘱咐,“乖乖在家,晚上不要再出门摸黄鳝了。”   告别完,周景池按断电话,伸手去扶坐在马扎上的赵观棋。   毫无起色,赵观棋稳得像一个向下扎根五百里的木桩,一动不动。   周景池疑惑地偏头,将身子屈得更低,离赵观棋更近:“疼得厉害?”   赵观棋又拿出那种将人都看得心虚的眼神,从周景池耳畔看到手。   他点头,慢吞吞重复:“疼得厉害。”   “那怎么办。”周景池看着那双抬起的眼,呆滞地站在原地思考半晌,“我搀着你上去?”   “我还以为你这么久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伤员对处置办法表现出明显不满。   “这不算么?”   “至少得说背我上去吧。”赵观棋将屈起来的腿缓缓轻轻地放直,表情丰富,龇牙咧嘴得像个被踩断腿的流浪狗。   疼得好像刚受伤似的。   周景池单是瞥了眼那只腿,并不回答一句话。   赵观棋也已经习惯和周景池对话时长得可怕的间隙,两人就这样一高一低的对视。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直看到周景池渐渐敛起眉头。   快要装不下去,赵观棋口袋里的手机闹起来,屏幕上又是韩冀的名字。看了两秒,大拇指去滑动接听按键,只不过还未滑到底,一只伸到他耳畔的手生硬地将他的头扳过去。   那颗头没有和周景池较劲,乖乖任由处置,在周景池的手离开后仍维持着侧头的动作。周景池凝目看了几秒,伸出手指往赵观棋太阳穴处发际线内探去。   只几寸,手指触碰到一条凸起的长痕。   周景池往里继续摸了几分,伤口在中指快彻底隐没在黑发之际到了尽头。   收回手,周景池对上赵观棋眼神,后者没心没肺地看着他,冲他又笑了一下。划到一半的铃声还在持续作响,大厅内空无一人,电梯也长久地停驻在一楼,周景池没忍住捻了捻刚摸过伤口的指尖。   电话铃声终于停下来,周景池看着将眼睛笑得弯弯的赵观棋,明暗交错中,这是赵观棋第一次在他的阴影里仰视他。   平时阳光的笑,此刻倒看出几分狡黠。   “怎么弄的?”周景池刺他,“也是打篮球崴的?”   “......”谁家好人打篮球从脚崴到太阳穴啊。   赵观棋抚了抚被摸得翘起来的头发,周景池一眼看穿:“还没编好?需要我再给你五分钟吗。”   周景池依旧这样俯视着,没有说起那通突然致人腿痛的电话,也没有理韩冀的一催再催,刚刚按好的电梯也被遗忘到身后。   看起来有理有据,像个逻辑严谨的法官。   而赵观棋这位被捉拿归案的案犯正在面临审讯。   “编好了。”赵观棋说,“你喝醉那天被你打的。”   虽然做好了赵观棋胡说八道的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开口是这个。周景池当然不信,那个伤口看起来挺深,他没有留指甲的习惯。退一万步来说,他的酒品还没恶劣到那个地步。   周景池安静几秒,问:“还疼吗?”   “不敢疼。”赵观棋见没人追责,语气又轻快起来:“毕竟我本来就没人疼。”   “你说是吧,景池哥。”   人在心里有鬼的时候小动作就会变得异常多,赵观棋此刻就是个完美例子——伸直的腿来来回回地在地上小幅度磨蹭,右手止不住地转手机,左手将早已被安抚得完完全全的鬓发摸出油光来。   “……学人家说话干嘛。”问完,周景池却没有时间理会这个复读机的问题。他看向那方离太阳穴只有几寸的伤痕,口吻严肃:“很危险,太阳穴伤到了不是开玩笑的。”   “是啊。”赵观棋对这个倒是表示百分百赞同。   就当周景池觉得这位刚毕业、还不知自己演技拙劣的小男生意识到了几分严重性时,便听见赵观棋用一种庆幸的口气说:“差点破相。”   周景池语塞,半晌开口:“……你个大男人怎么担心这个。”   赵观棋摸着自己左脸,像告诉周景池自己21岁那晚一样,捧着个宝贝疙瘩一样上上下下爱抚一遍。   “我这脸很金贵的好不好!”赵观棋心虚地握了握停止转动的手机。   “好了,再不上去韩冀要下来杀我们了。”   赵观棋警觉起来:“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周景池说:“看你手机。”   赵观棋闻言低头,手机朝向刚好对着周景池。   将倒转的手机摆正,屏幕上是一串韩冀的嘶吼。   赵观棋无语挑了挑眉,正想夸周景池视力也不错,屏幕上又弹出最新一句——   “再不接我电话,我就上去发言说你是死gay[微笑]”   【作者有话说】   韩冀你小子注意言辞啊喂! 第29章 锚点   两个人在黑暗中偷偷摸摸溜进晚会厅时,已经错过了一大半的歌舞节目,赵观棋的发言也被韩冀紧急推到闭幕式前。   舞台上是外邀舞团新排的话剧,正演到高潮部分,没人注意角落的两人。晚会厅宽敞通透,后排的座位留了很多空出来。周景池到处打量一周,赵观棋抬腿就往没人坐的倒数第二排钻。   黑沉厅内能见度极低,只走出两步,赵观棋猛地一个趔趄,视线里的黑暗随着身体的不受控下坠持续放大。   熟悉的摔倒感扑面而来,赵观棋猛地闭上眼,话剧演到群情激昂的大片陈述,耳边字字清晰缓慢。   没有痛感,没有贴地,耳边还是清晰的台词声,只是有点难以呼吸。   “你能不能...先站起来...”   “再欣赏话剧...”周景池双手死命攥着赵观棋背后的衬衫,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嗯?”赵观棋蓦地睁眼。   自己身体与地面呈一个轻微夹角,骤然放大感觉近在眼前的地板也还离自己十万八千里。   看完地板,后知后觉的尴尬随着像半个弹弓的脊背爬上来,赵观棋扭捏地咳了咳,周景池见他反应过来,使劲儿往后退了两步,把他扯正。   “还想受伤?”   “差点又受伤。”   两个人在离舞台遥遥的黑暗中同时开口,又齐齐陷入沉默。   反正是不用回答的问题,赵观棋松了松勒脖子的衣领,轻轻摇头:“当然不想。”   “不想就看路。”周景池搓了搓抓得生疼的手,莫名想起那道伤疤的触感来。   “太黑了。”赵观棋声音几乎被表演的声音盖过,“我有点小近视。”   之前还说周景池迟早得近视,原来自己还领跑上了。   赵观棋不好意思地笑笑,给周景池解释:“散光稍有点严重,光线不好感觉自己快瞎了。”   “不过你放心哈,我可是良好公民,夜晚驾车都是戴眼镜的。”   “我怎么没看见?”   “......那天你不是睡着了嘛。”   周景池抿了抿唇,话剧快要走到尾声,两人却还在后门罚站。犹豫踟蹰中,最后一句真情实感的台词被演员讲出,舞台灯光切换,他在陡然亮起的四射镁光灯中朝赵观棋伸出一只手。   无序转动的灯光在大厅内闪动,照亮无数人的脸庞一秒又逃走。明明暗暗,像那条纠结出汗的隧道,像应急灯闪过他们的脸。   赵观棋借着喘息的灯光看过去,周景池的脸朦胧不清。   周景池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出口。赵观棋看出来了,顿了顿准备说没关系,他自己可以。   还没说出口,主持人已经重返舞台开始报幕。   赵观棋被陡然增大的报幕声吸引过去,侧头扫向聚光灯下的舞台中央,视线触碰到主持人的长裙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手腕。   在黑暗中瞪大双眼,赵观棋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感觉肌肤接触的地方在发烫。   “想坐哪儿?”周景池没有看他,转头扫视空位。   “......”   “你刚刚是不是想坐倒数第二排?”   “......”   “会不会太远了?”周景池握着身侧的手腕,犹自分析,“隔这么远,光线也不好,你能看见么?”   “......”   “第四排有几个空位,要不去那儿?”周景池眯着眼睛仔细盯了半天,最后补充:“不过得请人让让才能进去。”   “你上台发言也方便。”   身边人沉默的时间太长,聒噪不复存在,周景池怪异地侧头,赵观棋正瞪着一双眼盯着他。   “你干嘛。”周景池被看得发渗。   “......听你分析啊。”赵观棋缓过神来,节目声和昏暗灯光的陪衬下,视线也不自觉跑偏。   湳風在描摹到那双异瞳时,赵观棋莫名想到周景池对电话那头人的贴心叮嘱,他发觉周景池总是透出一些自然到骨子里的体贴做派,很居家,很温婉。   对他是这样,对谁好像都这样。思及此,赵观棋忽然拔高音量,说:“景池哥,你真好!”   一模一样的话从另一个人嘴里蹦出来,周景池恍惚想起楼下那通电话的结束语,要么是手机漏音太严重,要么就是赵观棋耳朵成精了。   不知道这个学人的毛病哪里染上的,喊哥喊得太频繁不说,语气还弥漫着一丝怪异。周景池皱起眉,不自觉紧了紧手才发现手里还攥着这位男士的手腕。   突然被捏了两下,赵观棋识趣地指向一个靠后的位置:“就那里就成,黑黑的,很——”   “很适合欣赏各类节目。”   选个座位也能纠结这么半晌,周景池觉得赵观棋怪能折腾的,但也没深究,牵着他手腕走到前头,迈出一步又轻声嘱咐:“注意脚下,有些红毯翘边了。”   赵观棋低头去细细看,才发现脚下就是一处翘边的地毯,他恶狠狠踢了罪魁祸首一脚,踢完突然想起被抓着的手,又脑子不好使地冲地毯笑了下。   第一次作为引导员的周景池很敬业,脚步放得又轻又慢,缓缓地走,没两步又回头看赵观棋踩稳阶梯没有。   触碰的地方算不上亲密,甚至还隔着一层衬衫布料,赵观棋却着了迷似的盯着不放。周景池的手是烫的,隔着衣料的烫,从手腕烫到黑暗中凝视的眼。   慢吞吞走了几步,赵观棋懊悔起来,自己应该选更前的第四排。   不过机会不等人,周景池很快拉着他在座位旁站定:“你坐外面吧,到时候好出去。”   周景池考虑到腿脚不便的人还得发言,又说:“要不我坐外面,到时候扶着你点,也可以。”   “都行。”   “那你坐里面吧。”周景池给他让出通道。   等赵观棋挪进去坐下,周景池跟着坐到旁边。大厅的观众席是阶梯式的,和电影院有些像,周景池靠在椅背上看了看舞台,这个位置视线还算开阔。   “紧张吗?”周景池看向隔壁坐立不安的人,问道。   “啊?”赵观棋在身上乱搓的手停下来,“好像是有点。”   “周老师有什么好办法吗?”   “......”周景池瞥了眼赵观棋在身上四处乱摸的手,开口道:“我还没遇到过你这种紧张起来喜欢自摸的学生。”   赵观棋看他一眼,有些无奈地笑了:“我总不能摸你吧。”   说完,隐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下的笑淡了些:“我之前读书的时候,一紧张就浑身发冷发热,一阵一阵的,严重的时候甚至心悸到没办法一直睁眼,只能闭着眼睛忍过去。”   他强调道:“特别是考试和公开场合发言的时候。”   周景池看着他,舞台上正在演小品,前排传来一阵阵笑声,飘到耳边,赵观棋却没有继续笑了。   “是不是挺意外的。”赵观棋知道周景池的心思,自我剖析:“和我现在的性格还是挺大相径庭的吧。”   周景池停留在赵观棋形容的紧张情绪上,他原本可以就着这个疑点重重的话题进行下去,却迟迟不知道怎么开口。   干脆换个话题,他问:“后来你怎么克服的?”   “没克服。”赵观棋不遮掩,又笑了笑:“不然也不会在这请教你了。”   作为老师的周景池没有立马给出解决方案,反而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来。如果单是针对这个问题,他自觉是个深受其害的同道中人。   小品逗人笑,厅内笑语不断,周景池耳畔似像非像的笑声飘转飞翔,落在一个陈旧的夏日清晨。   七年前,月池中学某个周一的升旗仪式上,饱受紧张情绪折磨的周景池攥着折痕深重的演讲稿,在台下心如擂鼓地静静等待。   今天是他在国旗下演讲的好日子,母亲也受邀坐在班级前列心怀欣喜地期待。他在上个月的市内联考中进了全市前五,在一个小镇教出这样好名次学生,于公于私都逃不掉这场面向全校的倾情演讲。   被修改过很多遍的稿子已经有些泛黄,蔓延的折痕如从头到脚的焦虑将周景池牢牢套紧,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站上旗台。黑压压的人头整齐排列着,无数双各含情绪的眼盯着,那是周景池成为一名教师之前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   如芒在背的心悸愈演愈烈,背诵到第二段时,周景池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抖动着,青涩羸弱到无人在意。   好像有人在笑,周景池不确定,那个时候视力似乎也被紧张影响到有些模糊。他低头,假装忘词地去看早已熟记于心的稿子。   再次抬头的时候演讲内容已经过半,清晨的阳光很坦然,金灿灿洒到面朝自己的无数脸庞上。这次他却看清了——真的有人在笑,很多人在笑。   嘴里的演讲词突然变成机械性的肌肉背诵,周景池无所适从,直到老师上台打断他,他停嘴,将演讲稿按着折痕重新折好,垂着头向侧梯走去。   走下阶梯时,笑声和一传十十传百的嘈杂议论声终于爆发到耳边。周景池瞪大眼睛,惊恐地接收那些如斧子般抛过来的窃窃私语。   无数双眼睛得寸进尺地凝视着他,周景池无措惊慌,像抓不到水草的溺水者一样回望。   他看见了,看见了一众笑脸中羞愧难当的母亲。   那种难以言喻的表情、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像数百人中凭空飞来的牢笼,四四方方的,如折痕和攀上脊背的紧张一样,死死盖住他。   那是周景池第一次战胜紧张,以一种更为难堪的形式。   除此之外,再无胜绩。   作为战败者,周景池还是从大大小小的发言和当着许多观众做pre的过程中总结出一些经验。不知道换到赵观棋身上是否依旧灵验,他回想着开口:“紧张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绪,公众场合尤其,要百分百避免是很难的。”   “很少有人能做到完全不紧张,我也是。”   周景池从那场演讲中似乎悟出了一些门道,看着赵观棋偷偷放到大腿上的手,说道:“但,掐自己不是个好办法。”   被抓包的人愣住,大腿侧边的疼痛感也随之松泛下来。赵观棋被看穿,索性坦白:“转移注意力,这是我找到的最有效的办法了......”   周景池侧过身子,面朝周景池坐正:“你看着我的话,会紧张吗?”   “不会啊。”赵观棋回答。   “那如果是成百上千个我呢?”   “也不会。”赵观棋说,“因为我们是熟人。”   “那你待会儿就盯着我看。”周景池从那次别开生面的演讲中总结出最好方案。   想到演讲时刻,周景池记起自己也曾盯着某个点。无数个攒动的人头中,那个人像大海中的锚点,拴住周景池这只漂泊逐浪的船。   当时的锚点是周景池出于焦虑自寻的,现在角色转换,赵观棋的锚点是他自愿抛出的。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也会毛遂自荐当上这个角色,经不经得住考验,周景池心里也没底,但这个忙他得帮。   为赵观棋,也同样为自己。   锚点需要稳固坚韧,牢不可破,七年前那个锚点没有做到,这次,他希望自己做到。   “好远,我看不清你。”赵观棋看了看舞台到座位的距离,颇为为难。   “我会坐近一点。”周景池伸出手指点了点中间的位置,“第四排中间,这样你的视线会比较水平。”   “可以么?”他问。   当然可以,赵观棋求之不得,但还是说:“太黑了,人又太多,我一晃眼就找不到你了。”   说得也有道理,厅内一排的座位太过密集,与会的工作人员太多。周景池坐在里面像沉在一团团看不清的雾里,站在台上的人要面对的人实在太多,到时候说他像一只黑色小蚁也不为过。   锚点计划艰难重重,周景池沉下心,蓦地站起身来。   视线最后落在舞台前的立式摄像机,在第一排与舞台之间,近且目标物大。隔着笑语盈盈的人群望过去,周景池看见遥远小屏上与舞台同步的影像流动。   只一秒,他垂眼,对赵观棋说:“我给你掌镜吧。” 第30章 掉了 错了   这种工作场合的发言都会记录下来,交给外宣部剪辑发布在社媒。赵观棋对这种形式的发言不感冒,但在其位谋其事,纵使一万个不乐意,这段时间也捱过来不少。   之前遇到的采访和发言,对面都是冰冷不会微笑的机器,现在,屏幕后面会是周景池,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赵观棋在黑暗中重重点头。   回答完,穿过无数个肩膀,擦过无数缕发丝,赵观棋也循着列列规整的座位去寻找那座摄像机。   台上台下笑语晏晏,偌大的会厅内,许多人都忙着掩面大笑或侧头低语。阵阵爆发的笑声取代昏沉的顶,松松垮垮罩在头上,赵观棋感觉自己的头也被蒙住,被一层薄纱笼住。   他抬头,周景池仍站立着。   今天仰视周景池的次数远超平常,赵观棋却不觉得累,仰头推拒着头上的无名力量。他只想看那张脸。   视线上移一寸,又一寸,直到侧边出现一只戴着冰袖的手臂。   赵观棋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头正在被周景池抚着。   顺着发路纹理,轻而缓地抚摸着,拂过头顶的发旋,最后消失在太阳穴伤口旁。   周景池收回手,赵观棋头顶的无名透明罩也跟着小品的谢幕一并离去。   “感觉好些了吗?”周景池坐下来。   赵观棋心猿意马,垂头去看两人座位之间的扶手。他兀自坐正,轻轻回答了一声‘好’。   随后又不解地抬头:“不过为什么要...要摸我头啊?”   “我听说这样可以缓解焦虑。”周景池说得信誓旦旦。   “是吗。”赵观棋自认为也算是冲浪达人,怎么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招数。头顶好像还在细细密密的发麻,他问:“你听谁说的?”   周景池回答:“徐医生。”   “那不是汤圆医生么?”   “对啊。”周景池直言不讳,“他说不管什么动物都有用的。”   原来是这样,赵观棋冲到嗓子眼的热又被泼了盆冷水,恹恹地顺着食道落回肚子里。   台上恰逢换道具的空隙,安静再次袭来,整个厅好似就剩下他们两人。周景池忽然觉得这个大厅并没有他刚开始认为的那么宽敞通透,比如此时此刻,明明两个人座位之间的距离是足够的,他却能感受到一种透过肉体的焦虑紧张。   看来徐医生的真传也不管用。   周景池自认为是个不会安慰人的人,这一自我认知在此刻再次被证实。   偷摸伸向兜里的手机,周景池还想问问万能的度娘。还没动作,隔壁的人却像浑身起了火似地对自己上下其手起来,动作之快,感觉下一秒就要擦出火星子。   “怎么了?”周景池小声问。   “我东西好像掉了。”赵观棋急忙低下头望座位下的空间。   “什么掉了?”周景池掏出手机按亮电筒,跟着向下找去,“你带什么了?”   “我——”赵观棋猛地抬头,撞进捧着手电光的周景池眼里。   “我稿子没了。”稿子一丢,这下赵观棋更坐不住了,火急火燎地起身,“我去找,你和韩冀说一声。”   “我陪——”   心急如焚的人像被风吹走似的,周景池说到一半的话卡在嘴边,赵观棋已经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门后。   周景池漫无目的地起身去追。   台上正进行魔术表演,‘哗啦’一声引得众人惊叫欣喜。周景池转过头去,一只白鸽倏然从单薄的黑布后振翅而出,只一秒又在黑布后消失无影踪。   捧场的掌声炸起,周景池一个激灵,跨步跑出去。   厅外灯光亮得刺眼,电梯楼层长久静止着,身后爆发出又一记喝彩,周景池愣在门口,赵观棋却好若白鸽一般消失了。   往回走了两步,灯光渐隐,周景池才发觉手里的电筒还亮着。他停脚,利索地关掉手机电筒,打开联系人拨过去。   两声长久的“嘟——”后,后排角落的座位亮起光来。   赵观棋没带手机。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人也没追上,电话也没带。周景池站在原地思考两秒,低头给韩冀发了消息。   韩冀回复得很快,看样子是在哪里享清闲。   果不其然,回复了一个问号之后,屏幕上又说——来后台。   挨着厅内走到底,周景池摸索着打开一个铁门,七拐八拐地终于听到人声。推开铁门,韩冀正倚着墙准备点烟。   “动作还挺快。”韩冀将嘴边的烟夹到耳后,转着火机朝周景池笑着,“外边儿说。”   跟着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周景池才发觉这后边还藏着一方阳台。不过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跟着走到阳台边沿,说:“赵观棋稿子丢了。”   韩冀转着火机的手顿了一下:“这话你说三遍了。”   “怎么你还怕我听不懂中文啊?”   “不是这个意思。”周景池对韩冀的过于平静有些意外,“我的意思是......”   “......他怎么办?”   “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找个稿子还能把他为难死不成?”韩冀觉得周景池这话有意思,转过头吊儿郎当地笑起来:“也就你把他当小孩儿,他爹都没这么紧张他。”   没有捕捉到重点,周景池自顾自说:“他很紧张。”   韩冀却不以为然:“嗯哼?”   “丢了稿子肯定更紧张了。”过了几秒,周景池再次开口:“他腿受伤了,你也知道,所以他一个人找肯定来不及的。”   “所以?”   “你这有电子版么?我去给他再打一份。”   “......”韩冀无语,“还以为你有多高明的招儿呢。”   见周景池陷入沉默,韩冀往他那边走了两步,转过身靠到栏杆上,说:“这会儿多半在哪儿自我心理建设呢,别搭理他,惯的他臭毛病。这么多年就这死样儿,也就你紧张紧张。”   “我没紧张。”周景池下意识反驳,将身子往后探了探。   韩冀去拍周景池肩膀的手滞在半空,满脸没意思地摸了摸耳后的烟:“你也就骗骗自己得了,我之前可是学心理的。”   怪异的话题,不知怎的还能扯到自己身上,周景池强行拉回主题:“难道不管他么?”   “管?”韩冀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微微直起身子,“你这话跟他爹口气似的。”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韩冀将火机转得飞起,满脸无奈,“他这个一碰到点事情就紧张焦虑的毛病可有年头了...”   “你抽吧,没事。”周景池突兀打断。   “还是你善解人意哈。”韩冀笑呵呵地取下耳边的那杆烟立马点燃,猛吸了两口继续说:“刚开始吧,就是他爹总逼着他参加什么比赛,什么采访,几乎每天就没个休息的时候。那乌泱泱的一群人搁台下盯着,换谁谁不紧张啊。”   “更何况那时候他才几岁,天天训练,他爹请的什么老师啊教练啊的钱我感觉起码能买栋别墅了...”韩冀顿了顿,不自觉舔了舔嘴唇,推导般得出结论:“我感觉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小孩儿的年纪本来就容易不自信,容易紧张。他爹又强势,就这么轴着,不成老毛病才怪了。”   烟草的气味顺着雨后的风钻进脑子里,周景池看着韩冀将烟灰抖到沾着水的栏杆上。   韩冀说完两句皱起眉来:“所以我说也就你这个不知情人士才紧张他了。”   周景池不解,跟着愈发浓重的烟气蹙起眉来:“为什么这么说?”   “他家里就没个这样心疼他的人。”   韩冀说得轻松,周景池却表情凝重起来。   斟酌一瞬,还是问出口:“他以前参加什么比赛?”   这下换韩冀大吃一惊,抖烟灰的动作都顿住:“不是吧,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已经更上一层楼了,合着现在还在原地踏步啊?”   没等回答,韩冀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看来他为人处世也不咋地。”   话音刚落,铁门被推开,门外的人开口:“韩总,你刚叫的酒到了。”   韩冀指了指周景池:“给他也来一杯。”   拒绝的话没有说出口,周景池微微颔首接过高脚杯。   韩冀兀自碰杯,‘叮’一声,周景池莫名想到拒绝赵观棋的那杯红酒,心虚垂目。夜色太黑,杯壁上只有大片的液体阴影。   无需提醒,韩冀自然接话:“他之前是攀岩职业运动员。”   很简单清晰的一句话,周景池却解读得艰难无比。   “是不是还挺吃惊的。”韩冀一副见惯周景池这种鬼表情的模样,“知道的人都你这个样子。”   没有喝酒,周景池另一只手攀上冰凉的栏杆,低声道:“他没和我讲过。”   “他当然不愿意说了。”韩冀抿了口红酒,转头看周景池,语气自然,“他恐怕恨死那时候了。”   “跟坐牢似的,自己喜欢的不能好好学,被他爹逼着做什么攀岩天才。”说到赵观棋父亲,韩冀对这位长辈显露出明显不满,“真不是我说,他爹脑子真的是有病,自己做不成的事情非得逼子女做,自己年轻的时候受伤职业生涯受挫就算了,还他妈的要观棋再走一遭。”   越说越起劲,韩冀干脆一口气闷掉红酒,腾出嘴继续声讨:“......上学耽搁了,兴趣爱好不让学,周末假期也没有。”   “他妈的真是要啥啥没有。”   “更可笑的是,训练不达标,比赛拿不到名次,连人家亲妈都不让见上一面。”韩冀又兀自笑起来,“老子当时就喊他跟他妈妈吧......”   “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韩冀低着头喃喃道。   周景池听出些无力和自责出来,韩冀说得吊儿郎当,一副八卦甘为人言的架势,其实心里比谁都无奈,比谁都心疼赵观棋。   韩冀摇着没有酒的空酒杯,肩上突然沉下一股力道。周景池拍了几下他肩膀,举起手里红酒杯碰了他手里的空杯一下,然后照样一饮而尽。   韩冀双眼瞪得圆圆的,嘴边的笑也凝固,全身冻结般盯了周景池半晌。   “我靠,你别这么喝!”韩冀如临大敌,一把夺过周景池手里正要续杯的红酒,“赵观棋知道了打老子你又不拉架。”   没有理会韩冀的话,周景池还保持着倒酒的动作,只是一双眼回视过去,问:“他腿是不是受过旧伤。”   韩冀迟钝地缓缓点头。   “那...他来这里,是因为他父亲的缘故?”   “差不多吧我感觉。”韩冀说,“我没问过,他也不爱说这些。不过谁摊上他那个爹都得跑得远远的吧。”   “纠结这个干啥,问问他回来没。”   韩冀掏出手机,电话拨通,铃声顺着周景池的掏口袋的动作变得清晰明朗。   “他没带。”周景池将屏幕按灭。   “管他的呢。”韩冀见状也不打了,转头给自己倒起酒来。   周景池将杯子搁到菱形纹的露台瓷砖上,深吸了两口气,走到另一边,双手搭上冰得沁人的铁杆。   自然而然抬头去看远处的天,月池夜晚的魅力一直在于多变。刚说话的时候还是乌云压顶,这会就已渐渐散开,月光在头顶撕开一道口子,捧场的星星点点给这道纵带缀上波点。   视线里,云还在缓慢移动,周景池脑海里的薄雾浓云却还笼罩着。韩冀的字字句句如同雨点般轻轻坠落,重重敲打,却始终无法穿透那层雾气的屏障。   错了,全错了。   在笼罩中的周景池完全无法平静,他之前一意孤行的印象和理所当然的猜测全错了。   赵观棋没有在充满阳光的家庭里长大,反而是在父亲只手遮天的无尽阴霾下艰难过生活。   心里泛起一股没来由的酸胀,周景池感觉到一股凉意,低头看去,赵观棋送的冰袖被栏杆上遗留的雨水浸湿了。   周景池触电般将手收回,几乎是立刻在心里怪起自己来。   但他知道,需要怪罪自己事情远不止这些——比如他凭什么认为赵观棋是开心的?他凭什么不了解就胡乱猜测?就凭赵观棋在自己面前一直笑口常开吗?   植物有趋光性,有向水性,本身生长于压抑环境下的人同样会奋力成为自己的向日葵。而人之所以成为向日葵,是因为他本身向阳。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赵观棋出类拔萃,成为了太阳。   他不应该先入为主地认为赵观棋家庭幸福美满,童年自由快乐,更不应该觉得烟是烦恼者独有。周景池艰辛成长,摸爬滚打二十余载才得以脱离魔爪,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个事实——赵观棋与自己有过不相上下的挣扎时光。   自己忙着兼职挣钱补贴家用攒学费时,赵观棋也许同样痛苦地没日没夜与岩壁为伍;自己忙着规避异样眼光小心做人时,赵观棋也许同样浑身不适地接受厌恶至极的注视和追捧。   他们本是一类人,也许世界上的人千千万,但他们是如此痛苦的一类人。   一片混乱和惶惑,周景池被无形的韧丝狠狠捆扎,赵观棋的手机却在此刻振动了一下。   屏幕上弹出一个提醒——‘抢凳子ready’   周景池看不懂,在屏幕将要熄灭时,眼睛又被锁屏上的日期抓住。不知道赵观棋什么时候打开了在锁屏上显示农历的选项,他发觉,距离上次看好的第二次良辰吉日还剩两个月。   奇怪地毫无波澜,周景池平静注视到屏幕暗下去,一个月前的他仿佛跨越时空提醒此刻的他——   三个月后再次自杀的日子正在背后悄然临近。   混乱思绪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死讯吓个空白,周景池恍然记起赵观棋生日还有三个月。   思索不出个所以然,韩冀却在身后跳起脚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周景池不明所以转头,缓缓走近,韩冀正捂着手机义愤填膺。   “还敢咒人?”韩冀不顾形象地大叫起来:“信不信老子找一车面包人弄你?!”   意识到口误,韩冀气势低了一半,嘴上却还不饶人,周景池严重怀疑他在哪个街角大娘骂街班进修过。   “谁啊?”眼见愈演愈烈,周景池按捺不住询问,“说什么了这么激动。”   “他奶奶的说咱棋给抓局子里去了。”韩冀愤愤不满,“咒谁呢他!”   “做生意的还经得起这么咒?这些诈骗电话真是越来越不学好了,我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暗觉不妙,周景池伸手:“给我。”   “你骂人能行么?”韩冀迟疑。   “......”周景池一把夺过,不管咋咋呼呼的韩冀,转头径直贴到耳边。   “喂,您好。”他习惯性问好。   长久的静默,整整三十秒没有回应,周景池怀疑地将手机拿下,屏幕上却显示正在通话中。   只得重新贴回耳边,周景池再次喂了几声。   那头传来一阵模糊的议论声,应该有人捂住了收音筒,闷闷的,分辨不出说了些什么。   快要放弃时,那头传回声音:“是我。”   空白霎时占据大脑,韩冀还在身边叽叽喳喳,周景池在电话间张嘴沉默。   觉察到异常,那头艰难嗫喏道:“......叫韩冀来,就行。” 第31章 他的香荷   走向派出所大门,大厅里高挂着的时钟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赵观棋步伐缓慢地往外挪,一步一步,比旱地里的蜗牛还慢,似乎只要脚下动得慢点,就可以在有限的时间和路程里思考如何面对门外的人。   事实证明确实是有效的,跨出最后一步立在门前的时候。赵观棋真的想好了措辞,也许漏洞百出,但兴许能勉强蒙混过关。   彻夜的云雨都沉入美梦里,经过洗礼的月亮白得发惨,淅淅沥沥地洒在派出所外的小院子里。被照得脸色发白的赵观棋从面前新得发亮的细叶榕抬眼,天上是围绕月亮破开的巨大波点丝带。   星星点点微微闪动,美得他挪不开步子。   最难走的一段路摆在面前,走出这个低矮围墙内的小院,就是接自己的车。   处理完一切纷争,对方接受调解,签字盖章赔款,韩冀先赵观棋出门接电话去了。   他很努力不去猜测那通电话的主人。但不争气的脑子就跟插了翅膀一样飞,飞到那通只说了一句不带温度问好的电话。   说与不说,怎么说,问与不问,怎么问。心里悬起一个个分辨不清的疑团和紧张。明明早已错过了发言,赵观棋却好像一个秋后问斩的罪犯,孤零零走向无人劫囚的刑场。   垂着头往外走去,再次磕到水泥地上的膝盖肿得发狠,一步一步,折磨着本就紧绷的神经。一个有用法子都没思索出来,他拿不准周景池的反应,也说不清自己的情绪。   一阵风从侧面扑过来,带着些夜晚独有的冷冽和青草香。   出院子了。   “嘀————”   尖锐得犹如一匹红鬃烈马受惊嘶鸣,乍起的车笛将心划出一道与天同堑的口子。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赵观棋抿了抿唇,噙着笑看过去。   眼角还像今夜的月一样弯着,眼睛却只看到跨坐在摩托车上戴着头盔的韩冀。   脑子里悬着的一切都轰然尘埃落定。   周景池没有来。   一切预设和腹稿统统作废,赵观棋死里逃生般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真的没有来。周景池不会看到他狼狈的伤口和凌乱的头发。他也不必为侧脸上难堪的淤青和一瘸一拐的腿羞愧。是自己撒谎在先,周景池不追究,是周景池大人大量。   绷着的腿总算能松懈下来,赵观棋瘸着走向韩冀。   “别怪我笑你。”韩冀掏出手机一顿哐哐拍,闪光灯在夜色里一闪再闪,“留存了,请我喝一顿酒删一张哈。”   赵观棋不说话,也不遮挡,只等韩冀笑眯眯收起手机,才问:“我的头盔呢?”   “不好意思,走得急,忘拿了。”韩冀丝毫没有愧疚,侧身拍了拍后座,“不到半小时,你好好抱着我腰,颠不死的。”   赵观棋愣了一下,怀疑自己脑子打架打糊涂了。跨坐到后座又意识到不对劲:“回去哪儿有那么快,你别趁着晚上超速啊...不想再来一遭了。”   “挨揍了话还那么多。”韩冀盖上风镜,一轰油门。   没做好准备,赵观棋猛地后仰差点摔个四脚朝天。刚骂了一句傻叉韩冀已经开出二里地了。   终于驶到终点,韩冀忍无可忍,摘下头盔怒道:“你特么话怎么这么多?!他妈的早知道头盔给你戴了,至少能捂着点你嘴。”   头都被念得隐隐作痛,韩冀给了后座唐僧一肘子:“滚下去,没病自己走两步。”   叽叽喳喳兀自沉醉的唐僧不明所以,被韩冀几下捅得从车上下来。环顾四周,一脸疑问:“干嘛?”   韩冀低头看着手机,几张昏暗的图片在屏幕上一闪而过,赵观棋还没看清楚,便听见他指挥道:“这里进去,巷子第三个口左转,蓝色雨棚下有个电动车,看到了就是到地方了。”   “哦对了。”韩冀想起什么似的,嘱咐他:“感应灯有点不灵敏,跺脚不管用的话可以扇自己巴掌。”   说完,韩冀一脸解脱地盖上头盔,似笑非笑地拧响油门。赵观棋急匆匆伸手拽住他:“什么鬼,你要把我扔了?”   赵观棋破口大骂:“你个狗东西,我他妈可是伤员!”   “好的伤员。”风一般的韩冀掀开面镜,一把拍开赵观棋的手。面上笑容难掩:“今天的赔人家的钱记得转我支付宝哈。”   震耳的油门声在寂静的街道突兀响起,撕裂着风声呼啸而去。赵观棋一只手还在空中,街道的路灯在韩冀转过第一个路口时倏然熄灭。   突袭而来的黑暗,赵观棋失去最后几秒环视周围的机会。   死韩冀,莫名其妙。   艰难挪动几步,赵观棋在脑子里使劲回想,第几个口子来着,左转还是右转?脑子跟团浸了水的棉絮一样,连累着腿负累重重,走两步就身心俱疲。   好在月池的月光尚可,他还不至于摔个狗吃屎。   低头迎着月光走,散光的眼睛把坑坑洼洼的路看出重影来。他也只能再眨眨眼,摇摇头,继续走。   在赵观棋重复眨眼、甩头、走路到第四遍时。对面有束光远远散过来,他下意识抬头,又被直愣愣的光晃得下意识抬肘遮挡。   紧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水坑里溅起积水的声音,踩响松动地砖的声音。手电光随着声音胡乱挥动,划破天际又滑到赵观棋遮挡的手臂,最后在手臂外急促的呼吸声中彻底失去刺眼的威力。   喘息的人就这样停在面前,赵观棋滞住。挡光用的肘关节像年久失修的机关,卡顿在那生生放不下手臂来。   “赵观棋。”带着气喘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手臂被擒住,然后生硬地按下。手电垂在身侧,直直打在周遭的地面上,反上来的亮从侧面为两人打起一束诡异的分割光。   照亮赵观棋挂彩的左脸,照亮周景池潮红的右脸。   赵观棋还没来得及笑,那半张脸却先于他锁起一半的眉头。急速奔跑过的周景池微喘呼吸着,手电起伏颤动,连带着赵观棋心里失而复来的疑难杂症一齐战战兢兢。   “怎么...”手电光投射到赵观棋肩膀,周景池沉入一片漆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怎么搞成这样?”   喘气声已经平复很多,周景池语气里透出一丝责怪:“韩冀不是说没受什么伤吗?”   “我...”光亮得让人无地自容,赵观棋推拒那盏只照亮自己的灯。忸怩地擦了擦左脸,却只擦掉一星半点粘在手上的零星血痂。   “这过两天就好了。”赵观棋借着光看了看周围,在黑暗中掬起一捧笑来:“原来是你家,我都没认出来,我去找你都没走过这边……”   “疼吗。”   “什么?”忙着开脱的赵观棋没听清。   “我问你疼不疼。”周景池说。   “我觉得还行。”赵观棋没底气地去看周景池。   他想问一句你生气了吗,又觉得不打自招。索性打住,愣在原地静观其变。   脚步也没有动一下,赵观棋隐隐觉出不妙,没想到门口设想的质问场景会换到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来。他开始后悔,也许不该在电话里只说要韩冀来的,至少那样可以在派出所就一吐为快,化长痛为短痛。   周景池却什么也没多说。利落地从对面换到左侧,紧接着抬起赵观棋左手,微微屈身穿过那只臂膀,拿着手电的右手抚到他腰侧。   “走吧。”他说。   僵硬得犹如刚从出土的上古干尸,赵观棋忽然不会走路了。扭扭捏捏,歪七扭八。   周景池察觉出不对:“你怕痒?”   “好像是有点...”   “那你撑着我点。”周景池松开右手的力道。   背后环住腰的触感瞬间流失,干尸霎时死而复生,一把捉住周景池收到一半的手。将手重新按回腰间,手电的光像根银色拐杖杵在地上,赵观棋在黑暗中红着脸说:“不痒…这样就好。”   周景池走路一贯地慢,一丝风也感受不到。走进巷子,又绕过转角,两人在停着小电驴的楼道口上了楼。已是凌晨,周景池没有跺脚去踩那总是失灵的感应灯,就着电筒将赵观棋架到了家。   屋里没关灯,亮得让人不适。赵观棋这才发现自己选的灯泡好像不大合适。周景池一言未发,把他安置到沙发上就翻出来一身衣服,递给他让去洗澡。   走进浴室,狭小的地板上放了一个椅子。   打开淋浴头,热水器的声音在厨房外轰隆隆地响起来。赵观棋心说之前怎么忘记把这个老热水器换掉了。   晃神两秒,磨砂玻璃门映出个黑乎乎的人影。周景池在外面敲了两下门:“脱衣服了吗?”   赵观棋关掉淋浴头,老热水器的声音戛然而止:“还没有呢。”   正想问问有什么事,磨砂门忽地从外面推开,周景池拿了一沓防水敷贴站在门口。   “刚忘了。”周景池低头取出一贴,利落地撕开背胶。看了眼赵观棋,他勾勾手说:“把头伸过来一点。”   沉而缓的目光洒到脸上,赵观棋没做声,向外跨出一步站到门外,一颗翘起来几撮毛的头乖乖伸到周景池面前。   贴上去的动作很轻,轻到赵观棋还没感觉出个所以然,周景池已经拉开距离偏头看他另一边的脸。   没搜寻到其他渗血的伤口,周景池打量起赵观棋身体其他地方:“身上还有吗?”   “不知道,应该没了。”赵观棋摸着在脸上发烫的敷贴。   “有感觉疼的地方没?”   赵观棋立在门口摇头。   周景池看向他的腿:“腿呢?”   “没破。”赵观棋回答。   “腿疼就坐椅子上洗,拖鞋就穿我的,别光脚,很容易滑倒。”周景池侧头去看椅子,又蹲下身子将洗漱台下的拖鞋提到赵观棋脚下,越过他开了热水,“有问题随时叫我,我就在客厅。”   热水器的费力轰轰声第二次响起,赵观棋呆愣地点头。在膝盖泛出的疼中痴痴看着浴室暖光灯下的周景池,疼痛这一最高效的清醒剂中,他平白无故生出一种陌生感。   以前的他虽然爱喊周景池一声又一声哥,但那多是出于拉近距离,抑或是不甘他人独享这样称呼的恶劣心理。但此时此刻,在这个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小房子里,他第一次对周景池生出种前所未有的兄长感,独独因为那个人身上透出的温柔和细致。   原来周景池也是有香味的。   沉静且坚韧,像夏夜水面上盈盈漂浮,供他独嗅的一株香荷。   【作者有话说】   非常重要的一个过渡节点,非常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给棋和池致歉,实在辛苦哈哈哈)   Ps:和下一章连起来食用更佳噢! 第32章 你瞒我瞒 晚安晚安   “衣服扔出来就行。”水热了,浴室在背后升起一阵阵温热的白烟。周景池对他挥挥手,催他不要耽误时间。   洗完澡出来,万籁俱寂。窗外响起蟋蟀闹夜的声音,赵观棋一瘸一拐走到客厅,周景池正端了东西从厨房出来。   飘过来一丝香气,周景池越过慢吞吞的赵观棋将东西放到茶几上。   “太久没回来,家里不剩什么了。冰箱也清空了,只找到几个皮蛋,等你的时候解冻了肉...”周景池边说边扶着赵观棋坐到软沙上,把瓷勺放到粥碗里搅动了几下,“只能熬个皮蛋瘦肉粥,你将就喝了早点休息。”   皮蛋特有的香气热腾腾地扑上来,赵观棋咽了咽口水:“你呢?”   “我吃过了。”周景池起身,走到门口的玄关处,对背后望着自己的人说:“你吃吧,我手艺一般,冷了更不好吃了。”   赵观棋偏头哦了一声,低头喝起粥来。   稀稀拉拉的喝粥声成了唯一的声音,赵观棋在扑面的香热气中出神。意料中的情况一点也没出现,没有逼问,没有责怪,周景池像没有好奇心的机器人,甚至依他所言没有出现在派出所。   客厅没有安空调,有风从开着的落地窗外吹进来,温温热热,连着热乎的粥一起把赵观棋烘得个两颊通红。   附近不知道种了什么开花的树木,馥郁的香气扑到屋子里,闻得人有些腻味。   赵观棋望着风吹来的阳台,疑心是不是周景池默默添置了什么花卉。回过头才发现周景池已经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他身边,膝盖上还放了一堆东西。   不仅如此,香气的源头也找着了——周景池正围着他一圈圈喷花露水。   “这个驱蚊效果还可以,就是有点熏人。”周景池自顾自解释,“过两分钟就好了。”   “别动。”想盘腿坐的赵观棋被遽然打断,周景池按住他的腿。一瓶红棕色的液体被拧开,药物夹杂着酒精的气息悉数四溢开来。周景池左手窝成一个小池,倒了一些在手掌上,双手开始快速搓动。   “疼就说。”感觉温度上来了,周景池将手贴到赵观棋左膝上,轻而柔地按揉起来。   红棕色药酒从白皙的指间滑过,留下一道道黄痕,手却丝毫未受影响。老道的手法,赵观棋甚至没感到一丝额外的疼痛。   周景池坐在矮矮的板凳上,人也矮矮的,倾着身子,碎发随着动作在眼睫洒下晃动着形状不一的阴影。   更热了,被揉搓着的膝盖热得发烫。温热客厅里两颊绯红的赵观棋像被人从头到脚点了一把火,浑身冒着火星子烈烈烧起来。   周景池缄默着,赵观棋心跳得飞起。一片恍惚中却依稀闻到夜风送来的淡淡夏夜青草香——蟋蟀藏身的草丛香。被周景池怪罪过的蟋蟀今夜还是那样聒噪,连同着自身难保的某人。它不遮不掩地大声喧闹,赵观棋畏畏缩缩地心若擂鼓,脑若浆糊。   按摩完毕,手掌间的药酒也消耗殆尽。周景池抬头,对上一直未撤开眼神的赵观棋。他们在花露水和药酒交融的复杂气味中对视片刻,却是周景池先垂下眼睛,抽了张纸巾去擦赵观棋腿上流到别处的药酒。   “坚持揉几天应该会好得快些。”周景池低头旋紧药酒瓶盖,在膝盖上的医疗包里翻找起来,“脸上的消个毒换创口贴吧。”   任由周景池给自己消完毒又贴上创口贴,赵观棋始终追随着那双手。直到周景池端起桌上的碗,转身要去厨房。   “哥。”赵观棋喊得直接,“…你怎么不问我。”   周景池转身的动作顿了顿,继续走去厨房,声音不大不小地传回:“问什么。”   对啊,问什么呢,周景池从来不是追根究底爱管闲事的人。退一步来说,自己不是不想他问起来的吗,为什么没问心里也不是滋味。赵观棋呆坐在沙发上,听着周景池洗碗的声音陷入怪圈。   “你这算冷暴力吗。”赵观棋不敢说得太大声,但共处在这巴掌大的套房里,周景池水龙头下的手还是忽地怔住了。   “这是冷暴力?”擦干手,周景池走到厨房门口,和赵观棋隔着几步的距离。他不确定地重复:“这是冷暴力么?”   “是的。”盘着腿的赵观棋看起来小小一只,他朝周景池点头:“没有人会不好奇的,就像没有人不会紧张一样...今天闹这么难看,你一个字都不问我。”   他声音逐渐小下去:“...我觉得朋友不该是这样的。”   “我该问什么?”周景池问。   你该问什么我怎么知道...赵观棋被噎住,半晌,他摇摇头:“错了,你应该关心我。”   花露水的腻人香气已经闻不到一丁点,效果很好,赵观棋没有收到一个蚊子包。周景池弯腰拿起花露水走近,朝他裸露的胳膊和腿补喷。   呛得要死,赵观棋别过头往后倒:“不要——”   “你稿子找到了吗?”周景池不留情地喷,不留情地打断他。   “我——”赵观棋被熏得卡壳,“找到了,路上我还复习了呢。”   “第一句是什么。”周景池盖上花露水的盖子,坐到低人一等的板凳上盯他。   “第一句还能是什么。”赵观棋不甘示弱,“亲爱的各位...”   “我说正文第一句。”周景池再次打断他。   “......”   周景池直视着那双飘忽的眼,替他作答:“是,今天很高兴能够站在这里看到大家享受晚会。”   “对。”赵观棋支支吾吾:“不过,你那么快抢我词干嘛,我想得起来的。”   “不对。”   周景池仰视着赵观棋,缓缓说:“你根本没写发言稿,对吗?”   另类的、不曾设想的问题被挑破。在这个自己创造而来的关心话题中蔓延开,赵观棋又成了最后的受害者。   眼睛瞪得比谁都大,嘴抿得比谁都紧。赵观棋错开视线,无所事事到用手指去钻身上泛着皂香的衣服。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不好奇呢?指间都磨得发痛,赵观棋想不明白。   书本上说,探索欲是一种很微妙,甚至称得上奇妙无双的东西。可以用在探索知识上,也可以用在探索八卦上,当然也能用在人人趋之若鹜称之为情感的探索上。   陌生人之间的探索欲往往止步于井水不犯河水,朋友亲人之间的探索欲往往止步于分寸和尊重。而放在另一种称之为‘爱情’的事物身上,探索欲变成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密钥,变成心里吐着信子嘶嘶作响的毒蛇。   而没有过多的探索欲往往意味着,那个人对自己并无过多情愫。自然也就少了上下求索的孜孜不倦,变成一个彬彬有礼,分寸过人的君子。   赵观棋既对这种不平等的探索欲痛苦,又无助无措。   周景池问的不是他想被问的,他是个只会做考纲范围内考题的考生。   过长的思索消磨掉宝贵的时间,周景池看了眼手机。关掉厨房灯,走到赵观棋跟前:“去睡觉吧,空调提前打好了,要把腿盖住。”   这次没有犹豫和追问,心里堵着点东西吐不出也咽不下的赵观棋进了周景池的卧室。床不大,却很整洁,一看就是新换的床单被套。   床头没有电灯开关,周景池站在门口等。一侧头,赵观棋这才看到被自己忘到九霄云外的手机。屏还亮着,韩冀发来消息说他刚到,又问明天的采访赵观棋还参不参与。   看了眼还在门口的人,赵观棋没有回复,满电的手机被重新放回床头柜。   躺下,盖上叠得一丝不苟的小毛毯。赵观棋隔着不大的房间看过去。   没有交流,周景池拍熄灯,身子退出一半却被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拉住:“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赵观棋攥着毯子,声音轻得不像是个问句。   “额头上的旧伤怎么来的?”   同样在意料之外,散光的眼里,周景池像只只会刁难人的毛茸玩偶。赵观棋松开皱皱巴巴的毯子,语气不满:“谁叫你问这个了。”   逆着光只有半个轮廓的周景池紧了紧门把手,沉吟半晌道:“打赢了吗。”   也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赵观棋在事后第一次认真回想起那场架来,最后小声说:“应该算打赢了吧,我赔钱了。”   “赔钱了。”周景池喃喃重复,最后笑起来,“那就是赢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打架吗。”   “要说你自然一开始就会和我说。”周景池话说到一半,人也从门缝退出去最后一半身子,“没说…那就没必要问。”   “睡觉最重要。”临了,门从外渐渐合起。   最后一丝发散成椭圆形的光从门缝敛起,赵观棋坠入一片荒凉又喧闹的黑。起起伏伏的心终于安息,他侧过身子将脸埋进枕头,肩膀难抑地抽动起来。   耳鸣与阵阵抽气声掩住外界的一切声响,连同门外犹犹豫豫吐露的那句。   晚安。   【作者有话说】   翠果,给我扇开他俩的嘴^_^   Ps:和上一章连起来食用更好哦~ 第33章 都怨你!   不得不承认小房子还是很适合生活的,小而温馨,卧室到厨房就一闪身的功夫,很适合赵观棋半夜打劫冰箱。楼下就是成片的地道饭馆,几步路就能买到好吃到哇哇叫的饭菜,在手机上哐哐点完,再由某位周姓小哥到店提回来整整齐齐摆在饭桌上。   度假村一切正常,大半得益于韩冀骂骂咧咧地加班加点,身兼数职。   周景池这几天开车奔波两个地方,本来觉得有些分身乏术,脸色也快绷不住。但在会议上看到连开三个部门大会的韩冀时,还是觉得自己保守了。   眼见时间快到十二点,周景池从面色铁青的韩冀看向手边毫无动静的手机。   按亮屏幕,的确没有开免打扰模式。   ......不对劲,以往这个点赵观棋早就发来想要吃的菜,或者告诉他点了哪家的菜,央求着在路上再捎回点他爱的凉虾。   点开微信,赵观棋的名字就在顶栏。   没有新消息红点,却显示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眼神长久地聚焦在那句系统提示,周景池打字过去。   “午饭想吃什么?”   聊天界面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须臾又消失不见。   周景池盯着只显示一次正在输入中就杳无音信的微信,吊起一颗心来。   从派出所出来第二天也是这样。   那时候周景池刚送完一队人从祠堂回来,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但又扯着个脸半天没落下来。这头刚嘱咐完游客路上要小心降雨和落石,那头韩冀又打电话过来说要单独聊点事情。   等到了办公室才发现本地顾问组全员都在,就在周景池以为工作出了什么大纰漏的时候,看见他进来的韩冀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抓住他的手:“我滴个神仙,你可算来了!”   周景池被捏得个龇牙咧嘴,还没把手抽出来就被按坐在沙发上。   “......疼、疼,韩总。”周景池一只手去掰韩冀的手。   “你就是可人疼!”韩冀一副上班上到亢奋的模样:“好员工就是疼出来的!”   周景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偏过头去看其他正襟危坐的人。谁知道个个拒绝眼神交流,就差没把椅子仰到翻过去。   这下确定了七七八八,他问韩冀:“是有什么新工作安排吗?”   韩冀动作一滞,连手上的劲儿都松了不少,周景池趁机收回手揣到防晒衣外套口袋里握住手机。   “难怪你能当队长呢,这脑瓜子就是比队员好使哈,看来赵观棋脑子还是没有那么浆糊,选你我看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选对——”   “韩总你直说吧。”   正在使用职场先扬后抑战略的韩冀被蓦然打断,他缓了一会儿,没架子地一屁股坐到周景池身边,接着埋怨道:“还不都是那个天杀的赵观棋,当起甩手掌柜不说,发消息不回,打电话还不接!我一个人拍板了结果对方还提前合作时间,催得比我妈还紧.....”   “之前就谈好的纪录片项目不能说不干就不干吧,我就给答应了...”韩冀说到这就差没哭天抢地,怒斥赵观棋是个渣男,“结果你猜怎么着,昨儿给我打电话说这周就要参拍人员名单。”   “我就想着你们这组刚好都是年轻人,比较适合嘛...”   韩冀说到这去看周景池脸色,之前他可是做了功课。周顾脾气好人也好说话是人尽皆知的,组里其他成员口风都是模棱两可拿不准主意。周景池长得不错,之前在大学也有过拍摄经验,如果点头,这个项目百分百能成,他也省得再去筛人选。   话头递到这个份儿上,周景池却难得地迟疑,组里其他人也开始盯着。半分钟的沉默后,他问:“什么时候开始?”   韩冀忙回答:“这周内。”   都问到这里来了,眼见要松口,韩冀还想推一把,就听到周景池义正言辞地拒绝:“那恐怕不行。”   “有些事儿错不开的。”   比如照料刚接回来还没养到和富贵一样肥滚滚的汤圆,又比如照顾还在自己小房子里迟迟不回消息的赵观棋。   错愕的韩冀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周景池示意其他人先走,他断后。   一边擦汗走到门口的马钊突然停下来,一只手拍上周景池肩膀:“神仙周队,差点出一个月外勤...我们爱你。”   一个月...周景池心道幸好拒绝了,不然黑圆圈可以长吊到扎马尾。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天上已经开始飘起牛毛小雨,轻轻打在脸上像被鹅毛瘙痒。周景池低下头加快脚步,雨没变大,他却兀自疾驰起来,忙奔到停车位。   几米外就按了开锁,周景池上车,系好安全带,点火一气呵成。车内照旧的整洁,整洁到有些单调,中控台上被握得发烫的手机一点声响也没有。   赵观棋没回复消息没什么,这个年纪的男生多多少少有点小心思,兴许还在生自己没有好好关心他的气。   但韩冀的工作讯息和电话也没有回复,他开始有点担心了。   赵观棋不是对工作马虎的人,之前工作到深夜也是家常便饭,往往起得比谁都早,时不时还被他敲门叫醒一起吃早饭。各种企业合作,采访更是层出不穷,不是别人可以代劳的辛苦。   启动车驶出度假村大门,周景池在风挡玻璃上银针雨丝的陪伴下疾驰而去。   雨丝扰得他心烦,雨刷拂去一片,一秒钟不到便霎时卷土重来。   应该说清楚吗,周景池无暇顾及忙碌的雨刷思索出神。   说自己不是不想关心,是出于对韩冀那番话拙劣的理解——赵观棋应该期望得到第一位的尊重。   不想比赛没有被父亲尊重,但他不想要自己去派出所,周景池应该尊重。   没有问出口也是因为,周景池始终认为倾诉与否也是一种尊重的另类体现——他没有第一时间说,那就不能、也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询问。   因为没人知道那个时刻的追根究底到底是慰藉,还是又一次的揭开血淋淋伤口。即使他心里盘踞着不止一件想问出口的问题,比如为什么不想让他去?为什么受伤了却不说实话?为什么要打架?   还有,为什么不告诉他紧张的背后是那样难捱的情由?   可人与人之间思维方式差异着实太大,周景池自觉和赵观棋之间更是隔着思维的万千鸿沟。   他没问出口,但赵观棋好像受委屈了,周景池早上出门时也没有回应敲门。   心急火燎把油门踩到油箱里总算杀到楼下。周景池马马虎虎停车,抓起钥匙和副驾上的包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冲。   微喘着气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掏出房门钥匙就看见了门外地上搁到早已发凉的午餐。   利索旋开门锁,鞋没来得及换,手上的东西也没来得及放下。还没走到卧室门,周景池先看见了桌上只咬了一口的包子。   豆浆、馅饼和几个皮薄馅大的肉包都已经凉透了。   周景池心觉不妙,抬手敲了几下房门。   沉重急促的呼吸声在等待中逐渐平复,周景池手背还在门板上,屏住呼吸听里面的动静。   没有回应,周景池耐不住,压下把手推门而入。   窗帘还拉得严严实实,空调显示十七度。床上的人蜷成一团,背对着窗户将脸埋在单薄的毯子里,死死盖着脸,一动不动。   看到人的周景池心里放下了一半,他走进房间,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唤他:“赵观棋。”   耳朵也被遮住的赵观棋没有回应,周景池拿起遥控器将空调调到25度。   周景池在床边坐下,又喊了几声。   没有动静,床上的人像个陷入昏睡的睡美人,只顾沉睡。周景池意识到不对,反身戳了戳赵观棋。   卧室不大,床的另一边靠着墙壁,没办法走到另一边察看,周景池只好侧身跪到床上,一只手越过赵观棋蜷缩的身子撑住,像环抱着赵观棋一般,偏头去看他。   伸到脸庞去拉蒙脸毯子的手猛然顿住,指间在温度低得要命的房间里感受到一种汗涔涔、热腾腾的烫。   顾不得什么礼貌,周景池一把扯开毯子,皱着眉,脸色潮红的人就这样迷离地睁开眼看向他。   赵观棋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面前的人,心脏砰砰跳得贼厉害。他分不清是太热的缘故,还是和周景池离得这么近的缘故。眼睛跟浮了一层水似的一阵清楚一阵模糊,他只好先笑起来:“哥——”   话只说了一个字,周景池的手贴到赵观棋额头上,烫得吓人。   发烧了。虽然在推门看到这副模样就有心理准备,周景池还是被手背感受到的温度蔓延烧到心里。   “你发烧了。”周景池撤开手。   “哥。”后脑勺沉痛得像被棒槌敲了似的,整个人如同浸在布满水草的水潭里,赵观棋看着周景池的唇动,却很难听清任何一个字。他选择继续自己没有说完的话:“你回来了。”   “...你家好热。”   周景池看着烧糊涂了的赵观棋,水光片闪的眼睛却还连着嘴角一齐笑着,像只只会微笑的机械电子宠物狗。   “...声音都烧没了。”周景池叹口气,撑起身子,半跪在床上把赵观棋的头放回枕头上。赵观棋却突然激动起来,大声嘟囔着,直到嘴被捂住。   周景池蹙着眉头连说带比划,嘴型放得又大又缓:“别、说、话、了。”   他的手攀上赵观棋发烫的嗓子,示意他:“疼。”   安顿好变得异常粘人的赵观棋,周景池跑去附近一个药店买了温度计和退烧药。   膝盖因为高烧肿胀得厉害,吃完退烧药的赵观棋半梦半醒地喊疼。周景池坐在床边给他揉药酒,倒是没有再喊疼。只是在周景池出门放东西的时候喊起来,哑到失声的嗓子只能发出微弱的嘶喊声,像是随时绷紧到临界点要断掉的风筝线。   周景池只好寸步不离地守着,一遍又一遍安抚突然激动的赵观棋,一次又一次盖好被踢开的被子。在听不懂也听不清的哑声呓语中,温度计使用频率达到了五分钟每次。   赵观棋迷迷糊糊地睡,迷迷瞪瞪地无声自言自语。期间周景池扶他起来喝了两次粥,又吃了两次药。忙活到下半夜,温度计上的数值终于掉回正常区间。   这烧发得着实意外,打了周景池个措手不及。他后来细细回想起那夜,没有下雨,也没有凉风。只是赵观棋眼睛水肿得有些厉害。   外伤也没好完全,人也刚退烧不能折腾,周景池提议在他家暂住几天好好休息一下再回去工作。当时在沙发上嘬着凉虾的赵观棋点头如捣蒜,周景池松了一口气,这更像是一种变相赔罪。   过后没两天,队里一位带孩子的游客敲响他的门,说小女孩儿发高烧了,想借车去最近的医院。周景池二话不说开车将人送到医院,医生诊断的时候他也在旁边默默听了一耳朵。   小女孩没有淋雨,也没有感冒,只是在晚上因为不给她买玩具大哭一场,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紧接着就是高烧不退,呓语不断。   周景池站在角落,看着小女孩肿胀的双眼,忽地意识到赵观棋发烧的罪魁祸首找到了。   他也大哭了一场。   意识到这一点的周景池惶惶不安,更觉得是自己没有及时给到赵观棋安慰,就像家长没有给到小女孩玩具一样。   原来这的确是一种赔罪,赔赵观棋一些没给及时的关心。   虽然赵观棋恢复得很快,烧很快退了下去。但周景池却被弄出了某种阴影,今天赵观棋又不回消息,他就像家里宠物没有出现在电子监控视野里的那种慌乱和担忧。   微信还是没有回应,周景池有些坐不住了。把手机退回到主界面又点开,以此往复,耳边更是听不进去一点。   “周顾。”韩冀身边的经理忽然喊他,“你那边同意这个方案吗?”   思绪还游离在数公里之外的方寸小窝,周景池停下手里的忙活,不假思索应付:“我没意见。”   说完便又点开了微信,身边的祖欣立马碰了碰周景池的肘,还没反应过来祖欣一副要死不活的悲伤脸,经理随即站起身大声宣布:“那好,那我就正式宣布——”   “周顾带队顾问组参与此次度假村下乡纪实宣传纪录片的拍摄!这份勇担重任的精神可嘉,大家鼓掌!”   主位韩冀也难掩惊异,不过很快就加入除开本地组成员,一脸欢笑的鼓掌队伍中。   手机害人......   不对,是赵观棋害人。   之前拒绝也是因为他,现在闹出这乌龙同意也是因为他。   周景池无颜面对江东组员,点头哈腰随着散会人流溜出会议室,刚走到室外便翻开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嘟嘟声不过两三秒戛然而止,赵观棋在那边咳嗽一声。周景池望着和组员一样黑着张脸的天,迁怒道:“都怨你!” 第34章 鱼   迎着热浪蝉鸣赶回家。   在到家前,周景池设想过不下十个赵观棋不回消息的原因。没成想推开门却是一片花好稻好。   赵观棋穿着他的衣服坐在小茶几面前,背对着他,歪着头不知在捣鼓什么。许久没剪的头发被周景池搬到客厅的老风扇吹得翘起来,泛着一股股和他一样的洗发水香。   风扇虽上了年纪,却还是老当益壮。股股劲风迎着面吹他,衬衫也连带着猎猎抖动,风声和铁风扇的噪音掩住了开门的动静。   门大敞着,周景池就这样站在门口望那个坐没坐相的背影。阳光大好,他从头顶飞动的头发看到颤动的衣衫,没做声,只在心里默念一声‘瘦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赵观棋歪着的头边掉落下来个东西,砸到地板上。赵观棋扭过身子去看,还没捡起来,余光便扫到门口的人。   周景池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将门拉上。紧了紧手里的菜,低头换鞋。   “哥!”   周景池才换好一只鞋,那个喊他哥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开会吗?”   “推迟了。”周景池随口应他,又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准备吃饭吧。”   “怎么推迟了...”赵观棋一瘸一拐地去放饭菜,嘟囔着:“韩冀那家伙不是说今天要把你扣下来吃饭啊。”   “......”周景池放鞋子的手顿了一下,说:“合着你就没回我消息。”   韩冀出门的时候确实不怀好意地迎上来,嘴里叼着的烟还是没点。一只手勾上周景池的肩膀,笑嘻嘻地念他:“周顾,你说说你,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咋的,家里宠物又能自食其力了?”   周景池忙着在炸掉的小群里发赎罪表情包,自然而然想到房里的汤圆,他从韩冀臂膀里绕出来,说:“汤圆一直挺好啊,这两天重了不少呢。”   木头脑袋...韩冀架着空掉的手臂暗暗替骂了声,随即又说:“一起吃饭啊,吃完开个会,给你们组讲讲细则。”   周景池没搭话,直愣愣捧着个手机出神。韩冀明了,毫不留情补刀:“赵观棋脑子一直有点毛病的,不回消息也正常。现在脑子也不知道烧没烧坏,你给他点个外卖到门口得了。”   “今天下午我轮休的。”周景池说。   韩冀:“......”   “韩总拜拜,明天再聊。”周景池盖上帽子,头也不回地招手走了。   明明是拒绝,韩冀二手消息倒是传得快。   摆好饭菜湳風,周景池走到厨房洗餐前手。看赵观棋一直没进来,提醒他:“来洗手。”   赵观棋站在那方小小餐桌边将菜点了又点,看了又看,最后颇为失望地开口:“为什么没有鱼啊?”   “洗手。”周景池没接话茬,又喊了一遍。   赵观棋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身边,用香皂打起沫子,用力搓洗起来。周景池盯着他翻来覆去搓来搓去,手背都泛起红来才推了推他:“跟自己过不去干嘛。”   “你想吃的那家鱼今天老板娘送女儿去外婆家了,没在店里。”周景池看破他。   “老板娘送女儿去了,鱼难道也送女儿去了?”他不满地问。   手上的泡沫越洗越多,双手渐渐感受不到彼此的存在。赵观棋心里的不满像浸在水里的草一样蔓延开来,越扎越深。   周景池不作声,赵观棋说完也不开口。逼仄的厨房水池前,他在手心绵密的泡沫中撑起一杆秤来。那杆秤上,一方是周景池对外的予取予求百呼百应,一方是周景池对自己的默然和忽视。   凭什么他对外人都可以好到令人咂舌,对自己却变成不会说话的哑巴,变成一条鱼也克扣掉的吝啬鬼。   细小的雪白沫子随着动作的加速飞到空气中,飘飘然然带着香气扑到周景池面上,最后再悄无声息地爆破,掀起一阵仅供周景池独享的狂风。   风吹到额前,周景池被面前人自顾自的较劲逗得笑起来:“老板的手艺和我一样。”   赵观棋停下动作,转过头看他:“那又怎样。”   “会很难吃。”周景池说。   赵观棋被这句话控了一秒,咂咂嘴回想起皮蛋瘦肉粥的味道。他皱起眉头来:“你就唬我吧,你做的饭哪里难吃。”   “好好好。”周景池无奈叹口气,十分认真地向他解释:“但是他做的鱼是真的很难吃,腥得很,还没有你上次和韩冀在鱼庄烤的鱼好吃。”   “你也不想一条鱼枉死吧?”他为自己审时度势的决策补充理由。   赵观棋闷着的气消了一半,这会儿才意识到这气来得没头没脑,倒像是自己苛待周景池,鸡蛋里挑骨头似的。   可年轻的脑子里总是会蹦出很多想法。之前的赵观棋总是觉得靠近周景池得慢点,最好是提着步子拎着衣裳蹑手蹑脚地挪到身边。   可发过那场无知无觉的高烧之后,他觉得以前蠢笨的、小心翼翼的自己被一场大火从头到脚燎遍,剩下的赵观棋脑子灵光一闪,如突然参破天机的得道高人一般得出结论——他得莽撞点、大胆点、肆无忌惮点。   要像团里哭着闹着要周景池抱的小孩,要像周景池手机上半夜打过来寻车的电话,要像高烧夜晚半清醒时那样,紧紧环住他的腰。   周景池这样屹立不倒,遇风又左飘右摇的香荷习惯了细水长流的波纹侵袭,习惯了水下时不时撞上来的无脑小鱼。赵观棋应做凫水踏淤泥的人,莽撞无理地将他一把采撷下,种到自己身边无波无浪,没有风吹雨打的爱缸里。   对周景池这样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软惯了的人面对软手段只会游刃有余。   就像此刻,赵观棋得到缘由还是不满意,撇着嘴说:“那不管,你欠我一条鱼。”   说完,他立即得寸进尺:“要你做的鱼。”   周景池苦笑,他实在不认为自己精于厨艺,但还是点点头:“你不嫌弃就听你的。”   “快搓掉皮了。”周景池没放过盯着他的手看,走近些,拨开了水龙头开关。被阳光染成金黄的水哗啦啦泄下来,周景池握着他没沾上白沫的手腕伸到水下。   冲着水,周景池在旁边说:“我可能要出一个月外勤。”   没提电话里那句怨怼的话,周景池看着逐渐流失的白沫痕迹。问他:“我走了你要搬回去住吗?”   “为什么?”赵观棋洗到一半的手呆滞地在水下冲着,侧过脸和周景池对视。   “你回去住,还有人可以继续照顾你的。呆在这里,我一个月都回不来,没人管你。”周景池看着对面拧起来的眉头,顿了一秒说:“又发烧怎么办?”   冲水完毕,赵观棋收回滴水的手:“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接这个。”   “因为你。”他回答。   “我?”   赵观棋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转正身子,高出周景池的眉眼被阳光照得异常清晰。碎发泛着五颜六色的黑色光泽,掩住一半不满的眉,留出那双琥珀一样的眸质问他。   周景池张了张嘴,又因那双眼睛里太过赤裸的灿噎住。他实在也没借口找了:“因为担心你又发烧,我在会议上走神,不小心答应了这个项目。”   意料之外的回答。   赵观棋成了罪魁祸首,原来电话里那句‘都怨你’是这个意思。他心虚地越过周景池头顶瞟了眼茶几上马马虎虎盖上的烂摊子,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是下意识想拂去面前的挡眼的碎发,周景池一把抓住他:“有水,擦擦。”   手里被塞了张面料粗粝的手帕,周景池转身去餐桌边拉开椅子:“吃饭。”   这顿饭吃得缓慢些,周景池把风扇挪到餐桌旁,放得远,档位又开得低。哐哐当当的声音吵着赵观棋叽叽喳喳的嘴,他侧头看了眼周景池,脸上全是不满不解:“干嘛不让放近点,这破风扇本来风就不大...”   “风太大对着吹会头痛的。”周景池给他碗里夹一筷子红烧肉,云淡风轻道:“你昨晚上说梦话了。”   “什么?!”赵观棋大惊失色,“这还能传染的吗,你床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说什么了?!”   周景池看他一眼,停住咀嚼:“你在喊疼。”   赵观棋眉心微蹙,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问:“喊什么疼?”   “没听到,我推开门,你就不说话了。”周景池瞟了眼风扇,“所以还是未雨绸缪得好,免得头痛起来喊得太凶。”   听到这里的赵观棋眉心舒展开来,夹起碗里的红烧肉塞到嘴里。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含含糊糊地问他:“这么关心我啊。”   不得不说赵观棋的笑容实在引人,周景池在他笑起来的瞬间聚焦到那微颤的睫毛,阳光正朝着自己打过来,却没觉得刺眼。数秒后,意识到自己出神,周景池含着半块没咽下去的肉偏开头:“会扰民。”   赵观棋:“......”   吃完饭,周景池站起来收拾碗筷,将没吃完的菜腾到冰箱里。打开冰箱,他转头找了找赵观棋,发现他已经重新坐到茶几边鼓捣起什么东西起来。   放好菜,周景池盯着冰箱大声问:“买的水果怎么没吃?”   “我不喜欢吃苹果!”赵观棋扯着嗓子抗议。   周景池愣在原地,想起生日那天虎口夺食才得以完成祭拜礼仪的苹果。真是一天一个样,他接着问:“那桃子怎么也没吃?”   头也没回,赵观棋说:“桃子外面都是毛毛,我不爱吃。”   周景池:“......”   赵观棋戴着耳机急急忙忙赶着手上的活儿,周景池在背后没声儿了也没察觉。快忙到尾声,腿也欢快得跟着音乐打起拍子,直到肩膀被拍了两下。   急忙用衣服拢住膝盖上的东西,赵观棋不明所以地侧头望上去。   周景池在茶几上放下一个碟子,去核去皮切成小块的苹果、脆桃和芒果摆得工整,还放上了一个小叉子。   “这样呢?”他问。   赵观棋急忙撇下耳机,捧着碟子惊喜叫道:“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苹果桃子芒果了!”   换岗到戳水果的手离开,遮掩的衣服渐渐缩回去。席地而坐的怀里赫然出现一尊满是裂痕的金猪存钱罐。   周景池瞳孔放大,几乎是瞬间半跪下来将存钱罐抱起来。空无一物,他眉头拧到一处:“怎么回事,里面的东西呢?”   “我可以解释。”赵观棋心虚。   “东西呢?”   “撒出来了,我放床头柜了。”   “你看了?”周景池问。   赵观棋被这阵仗吓到忘记咽苹果,他紧了紧叉子,实话道:“只看了一张。”   周景池额角直跳:“哪张?”   赵观棋眨眨眼睛,缓缓勾起一抹笑:“就...”   “你说‘后校门等你’那张。”   时间太过久远,周景池不确定那张纸条上是否还有其他言语。正想再问,赵观棋撑着茶几站起来:“骗你的。”   周景池松了一口气。   赵观棋将还没修补完全的存钱罐拿回,低头搁到茶几上:“其实我看了两张。”   看着面前人真的紧张起来,赵观棋抿了抿泛着余甜的嘴。他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几块切好的水果就盖过了看到纸条的冲击。   赵观棋扬起一个自觉善解人意的笑容:“看不出来啊周景池,那么早就初吻了。”   赵观棋有些嫉妒,原来周景池的荷塘已闯进过莽撞奋起的鱼儿。   原来这株香气四溢的荷,不是第一次吸引到像他一般的鱼。香饵被先声夺去,他恼,却独独只怨自己。   怨自己没有早些游近,他无法想象只在耳畔耳语几句便脸红欲滴的周景池,在和人接吻的时候是何光景。   赵观棋没想象出那副羞涩绯红的模样,周景池的脸却在面前真的烧红了起来。   纸条背后,赵观棋看不到的月池中学旗台上,手汗打湿讲稿的无地自容场面隔着时空来到身边,一张张笑脸编成一条带刺的荆棘长鞭,狠狠鞭笞,打在直不起来的背上。   没有问出口,周景池对那张纸条的内容记得很清楚。   那个带来嗤笑和背刺的吻,那个擅自离岗的锚点。   他记得更清楚。   【作者有话说】   两章连更喔~ 第35章 一样不一样   下过一场大雨,路面湿润的,空气中是挥不去的青草热气。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走出巷子,出门早,路上没有几个行人,路旁上了年纪的大爷挥着一把自制的大扫帚将被雨水打湿的树叶清扫到一处。   两人一路上也没有说话,周景池这几天替赵观棋定时揉药酒,他的伤已好得差不多,走路已经不需要再扶着。   虽然快好完全,但赵观棋不熟悉乡村道路,下过雨的路况更糟,周景池还是拿了钥匙坐到驾驶位。   周景池之前是不常开车的,大学拿了驾照也很难有摸车上手的时候,技术只能算是凑合。也就是这段时间训练出来了,速度比赵观棋第一次坐他车的时候开得快了很多。   这段时间他也算守信,勤勤恳恳地用着赵观棋买的日抛。揉眼睛的毛病好了起来,赵观棋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在副驾低头看起手机来。   电台上随机播放着歌,没人说话。周景池分心瞟了几眼旁边的手机,没看个名堂出来。   开村路能腾出眼睛偷瞄的机会不多,周景池只好一面假装调调空调温度不经意看两眼,一面思考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装。按他一贯的性格,哪里做过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转动的眼球都酸胀,副驾的人忽然出声叫他:“周景池。”   “怎么?”周景池做贼心虚,立刻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你闯红灯了。”   后视镜中的指示灯逐渐远去,周景池紧了紧方向盘,扭捏地干咳一声:“没事没事,我的分还够。”   “要罚款的。”赵观棋提醒这位节俭人士。   “闯都闯了,罚就罚吧。”周景池破罐子破摔。   “稀奇。”赵观棋靠在椅背上,继续划着手机。   又是红绿灯路口,周景池在跳黄灯的时候就一脚踩下刹车。车子停驻下来,他假装不经意地往副驾驶瞟了几眼,终于看清赵观棋手机上是购物软件的页面,仔细一瞧,全是各式各样的存钱罐。   他皱皱眉,只疑心自己看错了。正想再定睛看看,红灯跳绿,后车立刻按起车笛来。   一脚油门窜出,赵观棋没反应过来手机脱手掉在腿上,屏幕正朝着周景池。   这下看清了,赵观棋真的在选存钱罐。周景池看了一秒挪开眼睛,谁知赵观棋下一秒就将手机拿近:“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开着车,周景池没有挪开眼,装作不知情地问:“什么喜不喜欢?”   “存钱罐。”赵观棋也意识到在开车的时候让人做出选择有些不合适,他收回手机继续翻看着。   周景池没看过去,心里有点烦躁地点着方向盘:“我说了不用。”   一个存钱罐而已,只是高中的时候校外随便一个店里买的便宜货,摔了就摔了没必要再赔偿。   周景池的话和那天如出一辙,赵观棋却没有听进去。   “是你觉得不用。”赵观棋语气平静,“我觉得有必要。”   “为什么,那个本来就是不值钱的东西,赔不赔有什么要紧。”周景池心里莫名不爽。   “是你觉得不要紧。”赵观棋侧过头盯他,“我觉得给你的手机不要紧你不还是把钱转给我了吗。”   “那能一样吗?”周景池不解。   “一样。”赵观棋固执起来,“你的恋爱存钱罐还不重要啊。”没回答,他又冷不丁问:“是你初恋买的吗?”   恰逢又一个红灯,周景池停车。   一张脸转过来却是平静无波的,他语气自然到不能再自然地反问:“你觉得初恋的定义是什么。”   “接吻吗?”   “接吻还不算吗。”   “算吧。”周景池是个很容易摇摆不定的人,红灯很长,他有二十秒的时间回想那段时光。临了,想下个定义,却还是不能说服自己。他摇摇头:“我觉得初恋不应该是那样的,是我犯错了。”   周景池不知道这个错误从何说起,赵观棋不知道这个错误从何而来。在他看来,校园时期的感情是很纯粹美好的,当然初吻也是。   他从不介意,他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周景池还在挣扎,红灯在这时候再次转绿了。   “走吧。”赵观棋出声。   绕过数个急弯,道路变得越来越潮湿。遮天蔽日的茂密树木罩住车顶,阳光也稀稀落落,晒不干地面的雨,照不亮各怀心事的脸。   过了一段窄道,前面是个哗啦啦作响的漫水桥。周景池打了转向灯开过去,语气有些藏不住的生硬:“我之前跟你说得很明白了,我没有生气,更不会怪你什么。摔坏了就摔坏了,你拼得不是挺好的吗?没必要再花钱买一个赔给我,我不要。”   不知道在执著些什么,他最后说:“这么多年了,买不到一模一样的了。”   “我就要你拼好的那个,不用再问了。”   赵观棋盯着手机沉默了很久,久到周景池都以为他不会再纠结这个的时候,他蓦然出声问:“是因为是我买的吗。”   一句话语意不明,稀里糊涂。周景池没听明白。   赵观棋垂着头低声问了一句:“我买的,和那个人买的不一样。所以你不想要,是么?”   “......”周景池回过神,无谓笑笑:“你和他本来就不一样。”   赵观棋心沉下去一半,随即按熄手机偏头靠在颈枕上:“随你吧。”   “因为你是好人。”周景池熄火,替他按开安全带锁扣,“要听故事改天再听,今天还有正事儿。”   车停在一个乡道延伸下去的村子院坝里,拐进来需要点技术,好在周景池之前常来还算有点经验,将车掉了头方便一会儿开出去。   “你提一半,就说是你带的,听见没?”周景池在后备箱分出水果给赵观棋拎,自己提上偏重的饮品。   赵观棋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上门礼物,想起那通电话来,没好气地说:“我又不认识你那个弟弟。”   “说什么呢。”周景池关上后备箱,“是你要跟着来的,别乱说话。”   周景池走在前头,在一扇画满歪歪扭扭粉笔涂鸦的黑色双开木门前停下来。赵观棋拽住他衣角:“喊奶奶还是婆婆好啊?”   “随你。”   周景池敲响门,赵观棋在后面又是扭扭脖子又是伸伸背膀,最后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门从里面打开,预设的婆婆一米五视线只出现了一方肩膀。   猛地抬头,门里的人与赵观棋率先对上视线。   笑容收敛,赵观棋歪歪头,那人却先撤开眼睛,一双手直直捞起门槛下的周景池。   “景池哥,你...你们来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周景池替赵观棋拉开一个凳子,随即坐在身边才说:“来得突然,等会儿还有事情要走的。”   他往里面张望了几眼:“奶奶呢?”   “队上办白事,她上去帮忙了。”   “这位是...?”   “噢!”周景池才想起来没有介绍,立马将板凳搬开一点,露出后边的赵观棋来,对他说:“我朋友,赵观棋。”   “观棋哥好。”   周景池又对赵观棋说:“陈辽,之前和你说过的。”   “小陈好。”赵观棋笑道。   陈辽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周景池照常问了些生活方面的情况,后面才谈到学习。陈辽像等了很久似的从书包里翻出来上学期期末的成绩单。   高中的成绩单一向是总表,班上将近六十个人。各科的分数、单科排名都在上面。周景池接过来摊开看了看,陈辽的名字仍旧是惹眼的第一位。   “你英语提升很快嘛。”周景池夸他,陈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摸了摸脑袋,说:“你之前给我的笔记很管用。”   “都这么多年了还管用呢?”赵观棋没忍住发问。   周景池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英语英语!英语能变化到哪里去。”   这时候电话响了,赵观棋咂咂嘴,自觉没趣地出去接电话。   刚放到耳边,韩冀的声音传出:“周景池人呢???”   “找他你给我打电话干嘛。”赵观棋一边看着里面交谈甚欢的两人,一边拔花坛辣椒苗旁边的杂草。   “哟,你吃炸药了。”韩冀直言不讳,“又吃上什么无名飞醋了,真替你伤心。”   “你这几天不是加班加点抓住机会黏在他身边嘛,找他找你有啥两样。我可告诉你,他今天开会没来我要扣你工资的。”   “你还扣上我工资了。”赵观棋不耐烦,“有事发微信。”   “哎哎哎,真吃上醋了。”韩冀来了精神,“咱周顾现在在干啥呢?”   赵观棋抬眼瞥过去,讪讪道:“跟人看英语资料呢。”   这一说不要紧,倒让韩冀隔着手机想起去鱼庄吃鱼那天来。   那天选好的和鱼庄在上游的一个村庄,是本地一对夫妻开的,味道与口碑具好。韩冀打听到还可以小住包天钓鱼,吃鱼就由老板负责,当然免不了一个劲撺掇大家和他一起住上边,美其名曰——采风,为度假村服务升级添砖加瓦。   车里,陈书伶第一个婉拒,她周五下午就该回市里上学了。赵观棋也摆头,度假村刚开业,各方会议和采访都忙不过来,加上操心一些工作之外的事情,哪儿还有闲心跟韩冀俩折腾。   这下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周景池身上,韩冀开着车,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向后座:“周顾,他们享不了这个福,你和我一起呗。”   心里挂着事儿,车都拐过两道弯,周景池还保持着侧头看窗外的姿势。   “周顾!”韩冀等着急了,声音骤升:“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兜着事儿似的,休息日耳朵也不上班了。”   韩冀没忍住吐槽,自己任劳任怨当着司机说个话被接连拒绝两次就算了,问到周景池身上还被当空气。   他也是实话实说,这几天身边熟悉点的人都因为开业跟打了鸡血似的。唯独赵观棋兴致缺缺,游戏也不上线了,歌也不乐意唱了,大晚上还在他那大几万的破电脑上敲敲打打。   韩冀当时也凑近瞥了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给他整紧张了——赵观棋大晚上觉也不睡,搁电脑上看英语文献。   当时他就惊叫出声,怒问:“我靠!你要读研究生啊?”   “我求你别啊!我爹要知道了更要拿你勒令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求了108个菩萨才顺利毕业......”   “你根本不懂论文有多难写。”韩冀深恶痛绝,“我那阵子被分到那个恶毒文学老太婆手里,初稿他妈的改了二十多次,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懂吗?!”   “你根本就不懂,你只知道天天看你那破手机......”他罕见地严谨起来,“还有那个根本不正眼瞧你的直男顾问。”   赵观棋瞥他一眼:“没见你文学素质高到哪里去。”   “哦,不止文学。”他拍开韩冀按在关机键的手,“英文也是个文盲程度。”   停顿好一会,赵观棋转过头严肃补充:“还有,他眼里可有我了。”   “哪里有你?”韩冀故作沉思状,看向赵观棋彼时空无一物的脖颈,“嘶——也不是没有你。”   “之前不送你一身蚊子包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赵观棋现下有太多要操心的事情,懒得跟他计较,转头继续看文献,慢悠悠开口:“我好歹抱到了。”   “抱到了又怎样,又不是——”韩冀紧急刹车。   “又不是什么。”赵观棋不饶人,“你自己心思龌龊,别往我身上搁。”   此话一出,韩冀想起那天的光景,立马反击:“你特么的脖子上红印儿跟第三次世界大战似的,谁能不想歪啊?”   “什么我心思龌龊,我tm还寻思周景池属蚊子的呢,这么会嘬。”   他逻辑回笼:“谁知道你俩大半夜还去看月亮。”   “闲得蛋疼。”   韩冀才不懂什么一见钟情,当天灌完酒看着赵观棋把人带走,第二天一大早又碰到急吼吼要出门的赵观棋,脖子上散布四处的红痕跟第三次世界大战似的,任谁看了也会想歪。   结果周景池缓过神来答应上去吃,赵观棋又立马改口答应了。四个人吃了顿半自助的全鱼宴,只不过没顺韩冀的意,只待了一下午就回去了。   想到这,韩冀哈哈大笑起来:“你、你把你看的那些个文献也拿去一起看。”   “不能做默默奉献的雷锋。”韩冀讥讽他,“得表现出来,不然别人比你会说话,比你会唬人,周景池被哄走了怎么办?”   “到时候你看一万篇心理疾病文献都白搭。”韩冀笑他不懂爱情,“我跟你说,像他这种不谙世事的小白脸最容易被骗了。”   赵观棋任由韩冀笑完,半晌才说:“他谈过恋爱的。”   “高中。”他补充,“初恋。”   “什么?!”韩冀大惊,“他别扭成这样还能早恋?”   “难为你替他打架了。”韩冀若有所思,“我怎么觉着,你要是说出口,指不定也能像他初恋那样打动他。”   “你别扯淡了。”赵观棋垂头看杂草,想起自己被拒绝的存钱罐,“我和初恋怎么可能一样...”   “哎呀!生不逢时啊你!”韩冀痛心疾首,“合着他跟人亲嘴的时候你丫还是个初中小屁孩呢。”   倒是没有再反驳,赵观棋认真思索,回想起纸条上泛黄的落款日期。   “确实。”他望向桌旁的周景池,对电话那头倾诉:“那天是我生日。”   【作者有话说】   两章连更~请配合上章食用~   Ps:吃鱼情节在23-24章,忘记的宝宝可以去回看一下~ 第36章 离他远点 离我远点   天掀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灰,人群躲着暴雨降临前的尘沙烈风行色匆匆。周景池也将头埋下来,一张脸陷落到鸭舌帽下整齐的黑。   咖啡店是新开的,紧邻着陈书伶学校。装潢温馨,香气可人,糟透了的天气仍是人满为患。   今天是周六,学校会给高三的学生放一晚上的修整短假。   课本上的电话号码到底存活了下来,周景池在前一天傍晚收到了她的短信。陈书伶说想他,周景池就驱车提前抵达。   周六的路上并不拥挤,到了才发现离放学还有一阵子。无处可去,待在车里看着云压得越来越低,快喘不过气来,还是走进了咖啡厅。   乳糖不耐无福消受香甜拿铁,周景池点了杯美式。   窗边的座位大多被周末出来玩乐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占据,周景池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沙发。   美式并不可口,周景池权当提神醒脑,不至于在昏暗的暖光下睡过去。   手机上预售商品竟然又推迟了两天发货,周景池有些烦躁。太慢了,这个礼物像砸在手里的预告片似的,难产许久还没交付到赵观棋手上。   正要按灭屏幕,一串号码大摇大摆地出现,手机随之闹起来。   周景池以前是没有接陌生电话的习惯的,尤其是看见属地还是一个从无交集的地方。但自从当上顾问,天南地北的游客一个接一个打进来,他也脱敏了。   厅内嘈杂,周景池从侧门出去,找了个僻静的楼梯间。电话因为一直没有接通被挂断了,须臾又不依不饶地重新响起来。   周景池滑下通话键:“你好,哪位。”   那头没有立刻回话,反而传来一阵意味不明的轻笑。   摘下手机,屏幕上显示接通25秒。   周景池又问了两声,声音在楼梯间回荡又传回耳畔,那边仍是一片死一样的静,连笑声和呼吸声也没有了。   好像按下了静音键,却也不挂断,只为听周景池唱独角戏。   楼道阴冷,周景池望着没有回音的手机,摁了挂断。   抬腿往回走,楼道的门被忽然推开,一阵泛着各色咖啡香味的冷气灌进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烟味。   很难闻的爆珠,周景池微微皱起眉。   低着头屏息,视野中出现一双男人的腿。帽檐遮挡的局限下,周景池只当是夹着烟进来打发嘴瘾的人,侧着身子去掌还未关闭的侧门。   手还未触及到,门被一只手猛地按闭。透着凉气的门缝被倚靠住,周景池迟疑地侧头。那人夹着烟的手垂下来,似笑非笑地说:“好久不见。”   笑,短暂的,意味深长的,和电话里如出一辙的。   一贯沉稳的脚步在此刻停顿,周景池望过去,看着男人缓缓转正身子。   海里逐浪失效的锚点随着身子一点一点明晰,男人没有继续保持笑容,周景池耳边却响起成百上千的音色各异的笑声。   只愣了一秒,周景池面上浅笑:“何冕,你有完没完。”   何冕跟着笑起来,轻轻地,带着点促狭:“看来你还是像原来一样好哄的,换了个号码照接不误。”   “你跟踪我?”周景池问。   “别说这么难听嘛。”他扬了扬手机,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按灭:“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有的是电话号码。”何冕笑得很讥讽,“你能拉黑得过来吗?”   “你到底。”周景池压着声音,“什么意思。”   “赏脸喝杯咖啡。”何冕挑着眉,语气是周景池印象里一如既往的轻佻。   “傻逼。”   周景池拨开他,攥着手机去拉侧门。   门扯开一个缝,又戛然停滞。   骨节分明的手凝在门把手上,手机被何冕逍遥举到脸上,屏幕上是一张周景池从未一睹的合照。   拍立得的画幅很小,他局促地坐在椅子上,赵观棋一只手搭在他肩膀,身体屈得很低。开了闪光灯,两双眼睛都是闪亮的,身后的烛火飘零,他们的头凑在一起,赵观棋笑得很开。   很上相,很明亮,明亮得周景池觉得这张照片不该出现在这逼仄昏暗的楼梯间。   “你!”周景池不由分说地夺下手机,“哪儿来的!”   何冕似是料到周景池的反应,有些得意:“好事将近啊这是,你这几年不也过得挺滋润的嘛,混得风生水起,都学会往这么年轻的男生身上贴了。”   他弯下腰,烟草的气味越逼越近。周景池下意识闪避,何冕却攥住那只拿手机的胳膊,用两人才能听清的音量,问:“他好亲,还是我好亲?”   露骨的问题像时隔多年的噩梦一般纠缠着周景池,就算他已经承受过一切后果,下场凄惨,何冕却还是阴魂不散,想要他灰飞烟灭。   周景池一直是个运气差的人,中不到任何抽奖活动的头奖,碰不见真心实意的感情。现在更是倒霉到头,好不容易好起来的生活又被何冕投来的石子正中脑心。   周景池敛起神色,没有立刻作答,淡漠的瞳孔对上何冕考究看戏的脸。接着,以一种极慢极慢的速度开始打量他,却是从下至上的。   从脚看到肩膀,从脖颈缓缓上攀,掠过嘴唇,最后停在那双眼睛。   “你?”眯了眯眼睛,周景池用一种很缓慢的语调说:“你算什么东西。”   没料到是这幅光景,何冕面上挂不住,撑着笑调侃:“你变了。”   “这么多年了,是个人都会变的。”周景池强调,“不像你,还是喜欢做见不得人的事。”   “好日子过得太久了,你胆子也变大了。”何冕说。   “是吗。”周景池很乐意翻旧账,直直望着他,“我以前胆子确实太小了。”   “没敢在旗台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说教务办垃圾桶里的避孕套是你妈留下的,实在是我太保守。”周景池慢悠悠地说,慢悠悠地去欣赏何冕的表情,“你贴上去的布告是你妈替我撕下来的,我卖她个面子。”   “好多年过去了,这么有缘分,我也不妨再卖你个面子。”周景池低头,当着何冕的面删掉照片,点开最近删除,却发现需要人脸解锁。   “打开,删掉。”周景池把手机递回去。   楼道里看不见外面的光景,滚滚闷雷顺着墙壁传进来,笼在头上作响。   要下雨了。周景池心里却想着赵观棋晾着的衣服还没收,陈书伶不知带雨伞没有。   手机被微颤迟疑的手接过,何冕倚着门的身子被阵阵闷雷劈得直起来。手指在屏幕上点过几下,照片应声消失。   他和赵观棋的照片不能待在何冕的手机里被玷污,周景池得偿所愿。   何冕立在门前,身形高大一如既往,像经年罩住周景池的阴影一样,只是个侧跨两步就可以避开的纸老虎。何冕脸上带着被拿捏的不爽,眼里藏不住的惊恐却更明显,整个人像一朵乌云阴沉地看着周景池。   “看来你很在乎这个。”周景池一句话意有所指。   “又长高了。”周景池从长久的打量中得出结论,最后又抛给何冕,“我没记错的话,何叔叔还没一米七吧。”   “...你到底什么意思。”何冕被迫成为下位者,语气发冷地问出同样的问句。   “还要一起喝咖啡吗?”周景池沉沉回应道:“我可有故事要给你讲。”   “周景池。”何冕眼睛里升起怒意,“你到底,要说什么。”   难闻的爆珠气味终于散去,周景池松泛地靠在门板上:“想听可以,给我说说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风狠狠地卷,门缝透出一丝丝人群的喧闹,不用想,瓢泼的雨终于落下,滴滴点点狠厉无比,砸在神经上,点点跳动的疼。   何冕不说话,周景池便沉默中等待。良久,连屋外不所知的雨都下过一阵,何冕抬手摸了摸头上难愈的伤口,拳头又紧攥起来。   周景池看得想笑:“打不过他就想打我了?”   “你都知道了。”何冕攥紧的拳头伸进口袋。   “相纸给我。”周景池不跟他兜圈子,“餐厅的时候你就在了,对吧。”   何冕扫一眼周景池,突然觉得好陌生。他没办法,只能诚实道:“是。”   “怎么和你妈一样,黄老师那么多优良品德,你就学来个偷摸的本事?”周景池盯着他口袋里作乱的手。   何冕摩挲相纸的手顿住,满脸不可置信地望过去:“你他妈的说什么?!”   多年不见,何冕虚张声势的本领只增不减。读书时只敢贴一张打印出来的布告,一纸状告将周景池从天贬到地。长大了却也是只敢在屏风后驻足良久,最后悄无声息地顺手牵羊带走自以为把柄的合照。   同一个陷阱,周景池不会栽第二次。   何冕激动地被按下暂停键,周景池便自食其力,不客气地伸进口袋抽出那张微皱的拍立得。   不大的相纸饱受摧残,周景池端详一阵,划痕在阴暗的光线下也还是很明显。   “谢了。”周景池道谢,提步要走。   又是一股蛮力,何冕咽不下这口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攥住周景池。两人在微微敞开的门口针尖对麦芒。   周景池饶有兴致地重新自动撒开手,门又合上,他问:“真要听呢?我以为你是个悟性多高的人。”   人总是有侥幸心理的,没有实打实百分百听到确凿的话,心里的自由空间总是会放自己逃过一阵又一阵。何冕不是悟性差,是接受力差。   如何兴风作浪的人都逃不过去的词语叫‘羞耻’。   这个词好用到不必发生在当事人身上,便可以给他心戳上一个弥天大窟窿。七年前的何冕是这么做的,如今的周景池也如法炮制,乐此不疲。   跨不去的坎,是时候让何冕也感同身受一遍。   “你贴我是同性恋布告的前一晚,我替你做值日走的很晚。我去洗拖把,路过教务办公室。”周景池特地停顿几秒,等何冕用发红的眼直视自己时,才接着说:“窗帘没有拉,你妈妈蹲在雷主任面前...”   “轰隆隆——”   更露骨直白的词语还没有脱口而出,一声惊雷从天而降,劈得两人哑口无言。   当时十多岁的周景池也是那般哑口无言。   做完值日的天已经灰得失真,周景池提着脏水桶从廊道走过。学生都走得差不多,心急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忙着一泄燥火的两具肉体。   窗帘也忘记拉严。何冕的母亲,温婉贤惠的黄老师,正忘情地跪在办公桌前,手攀住男人的皮带劳作着。黏腻的水声,喉咙里流出的助兴吟喘比视线里看到一切的更具冲击力。   周景池背僵住,提着水桶的手快要脱力。风一般压着步子跑走,跑到精疲力竭,跑到雨点砸到头剧烈发痛还是气喘吁吁,手脚冰凉发颤。   像此刻的何冕一样,茫然的,不可置信的,天崩地裂般地崩塌。   周景池背负着的流言之沉重他从未想过有人能理解这无妄之灾。十几岁的周景池无法承受,十几岁的何冕当然也无法承受,所以他缄口不言,替何冕守住这不光彩的秘密。   这种互相考虑的恋人角色,却在第二天分崩离析。   何冕是个坏透的,周景池识人不清。   那时候何冕私底下也随人潮,跟着如沸的流言对周景池莫须有的私生子身份露出鄙夷的笑。而当下,摇尾乞怜的角色瞬间倒转,周景池语气平平地提醒他要注意自己的出身。   时间无多,周景池将相纸揣进口袋。不理会精彩绝伦的挣扎和表情,他提醒:“大家都长大了,你懂的。”   “听说何叔叔又升官了,恭喜啊。既然离婚选了跟何叔叔,你也得好好把握自己这个姓,对吧?”   “离他远点,离我远点。”撂下明晃晃的敲打,周景池一把拉开门。   香气袭来,他没时间理会何冕的伤春悲秋,也没空叙没必要的旧。踏出一步,何冕高声一句:“你不怕他知道你是同性恋?!”   “原来你还没说出去啊。”周景池笑得极淡,带着些无所畏惧的嘲讽。   他松开把门的手,看着门渐渐吞噬掉那张脸,说:“谢了,我正想自己说。”   【作者有话说】   咱池也不是吃素的^_^ 第37章 粘人的 碗儿糕   在驿站打包寄完包裹,已经过了早餐的点。周景池低头给物流单拍了张照,转过头身边人已不知去向了。   驿站所在的街道是月池镇上的老街了,各家各户都还沿用着上个世纪的房和门店。隔壁理发店的地是古早的手铺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充满历史感的木质理发椅擦得锃亮。   店里的镜子和座位都不多,周景池站在门外扫视一遍,没有看到人。   月池赶三六九的场,每个月中旦逢三六九结尾的日期就会聚起许许多多挑着担、开着三轮车从周边城镇乡村下来摆摊做生意的摊贩。   老街是这种市场的主战地,吆喝声不绝于耳。   老乡俗的支撑下,集市往往开得早。刚过早餐的点,已经是水泄不通。周景池在背着背篓的人群中艰难穿梭,踮着脚找人。   赵观棋是个跳脱的,碰上热闹的事儿第一个坐不住也站不稳,就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像个挣脱绳索的小狗撒欢儿似的奔没影了。   气叹到一半,手机却未卜先知地响起来。   “跑哪儿去了?”周景池接起电话,站到门口的台阶上去望。   “你要吃白糕吗?”赵观棋答非所问。   “什么白糕,你跑去买早餐了?不是说想吃小笼包吗。”周景池看了眼手里冒热气的小笼包,“我又白买了?”   “这个闻起来好香的。”赵观棋陈述理由,须臾又说,“还没有买,你过来给我买。”   “这个婆婆没有手机,我没有现金。”他认真补充。   周景池听到咽口水的声音,耐不住扯回重点:“在哪!”   没有回答,攒动的人头中挥起一双手,周景池摁断电话,挤过去挤过来才挪到一个热气腾腾的背篓前。   “你说的白糕是这个?”   没等赵观棋点头,老婆婆说起话来,指着纱布下的纯白糕笑吟吟地纠正赵观棋毫无水平的胡乱取名。   一席话下来,老婆婆笑得露出稀稀落落的牙,赵观棋解读失败,转头求助:“...她说什么了。”   “一句没听懂?”周景池一直觉得月池地方话没那么晦涩难懂,看着赵观棋一副被考倒的模样有点搞笑。   “保守了,我是一个字也没听出来。”赵观棋纠正。   “她说这个不叫白糕。”周景池偏头指向一个个呈浑厚飞碟状的糕点,对他说:“这个我们这儿叫做碗儿糕。就是饭碗的碗,因为这个是放在碗里蒸出来的,你看形状就知道了。”   周景池介绍‘碗儿糕’的时候换了方言,说得又慢又清晰,还尽量减去了一些太过本土化的词语,赵观棋听得一激灵,马上转过头看他。   “你再说一遍?”   以为没听清晰叫法,周景池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重复:“碗儿糕。”   “普通话听起来有点怪,但是我们这是这么叫的。地方小吃,还不错的,微甜,你喜欢的话可以多买点,拿回去吃不下后面可以蒸一下继续吃。”   “你...”赵观棋像听到什么宝贝似的,“你怎么不说方言了。”   “你又听不懂。”周景池心道莫不是有什么城里人看啥听啥都新鲜的方言崇拜。   “可是你说方言好好听。”赵观棋重点立马跑偏,来了兴致,立马趁热打铁,学着周景池的口音说:“碗儿糕。”   “弯饵糕。”   “莞尔糕。”   “往二高。”   “像不像?”他喜滋滋邀功。   “......”周景池扯着嘴角呵呵了两下,低头往塑料袋里捡碗儿糕。   塑料袋明晃晃地鼓起来,周景池掂了掂,转头问:“够了不?”   赵观棋还在一旁嘀嘀咕咕着,周景池推了他一下。   “神神叨叨的琢磨啥呢。”他将袋子举起来,问赵观棋:“够你吃了没有?!”   “装满嘛。”   周景池看着从身上搜罗出为数不多的二十块纸币,莞尔一笑道:“我只有二十块。”   最后还是老婆婆看赵观棋喜欢得紧,又往口袋里塞了几个,笑呵呵地用赵观棋听不懂的方言说:“喜欢吃,下回又来哈。我每回都在这个地方摆摊摊喔。”   逆着人流走,赵观棋提溜着口袋风卷残云。察觉到身边人不见的时候,周景池已经快步追上来。赵观棋看着吸管被插进豆浆,泛出热腾腾的香气。   周景池递过去:“小心烫。”   赵观棋腾不出嘴,叽里呱啦说了句什么也没听清。周景池没走原路,把人往侧边一条小街道领。   到了理发店外,周景池把直冲冲往前走的人喊住:“剪头发。”   “你不是前两天才理过么。”赵观棋说。   “我说你。”周景池看过去。零碎的额发已盖住大部分眉眼,这段时间赵观棋足不出户,享受了段好日子,这种日常小事儿也抛之脑后。   周景池将他按坐在靠门的一个椅子上:“一天天的总撩头发,替你难受得慌。”   小、陈旧、不平整。这是赵观棋打量完整间在他看来不能称之为理发店的铺子后得出的结论。地是没有铺地砖的,镜子是贴满淘气贴纸的,身下的椅子是看起来要喊一声叔叔的。   赵观棋战战兢兢地注视还忙碌于其他顾客头上的理发师傅。拿着剪刀的手颤巍巍,剪得时候要翻来覆去确认几遍才下手,修理鬓发时拿着手一寸一寸地修,一厘一厘地摸。   “那个...你确定天黑之前能轮到我吗?”赵观棋将喝完的豆浆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咱要不换一家?”   “你别瞧不起人。”周景池一眼看穿,“人家靠剪头发成家立业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刚说完,师傅就走过来要带他去洗头。   赵观棋将没吃完的碗儿糕塞进周景池怀里:“你不许到处走。”   像是怕他不听嘱咐,又说:“我没钱付的。”   在周景池眼皮子底下剪,赵观棋千叮咛万嘱咐只需要稍作修剪就可以。在镜子里盯着周景池,周景池透过镜子也盯着他。阻挡碎发的衣篷被拿下那一刻,周景池在镜子里站起来。   赵观棋转过身子,周景池细细打量一番,最后张了张嘴却什么评价都没有。   走出店,赵观棋不自然到总是抬手去摸。两人走过巷口,赵观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截住专心走路的周景池。他想了一想,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这夸一个人好看会怎么讲?”   周景池回复完杜悦的消息,抬眼看他:“方言?”   赵观棋脸上漾着笑,点头。   周景池若有所思几秒,说:“乖。”见赵观棋有兴趣,他不免解释几句:“一般来说男生女生都可以这么夸,是指长得很好看,而且很可爱的意思。”   赵观棋似懂非懂,一番搜肠刮肚后模仿起月池话的腔调,说:“你很乖。”   周景池一愣,笑起来:“不是这么用的,夸人也要有由头。”   “那我乖?”赵观棋融会贯通,“我刚好剪了头发。”   周景池面露不解。   “我剪了头发,你可以这样夸我。”他贴心提醒。   清晨还不算热,太阳只从云层后透出一点点光。赵观棋驻足不前,理发店里没等到的夸奖变成横亘在两人前的大山。他是个藏不住事儿的,非要周景池夸出声来才作数。   “你都多大了。”周景池不管他,继续往前走。   “不是你说的都可以这么夸吗?!”赵观棋紧追上去,亦步亦趋地控诉:“碗儿糕只给我买20块钱的,风扇给我吹旧到快散架的,理发只给我剪15块钱的!”   周景池猛地停脚,听赵观棋大声道:“小气鬼!你昨天还夸汤圆可爱,人家也不理你,你还不是咕咕唧唧的说了十来分钟。”   “......”   “背着人打架,没猜错的话还是两次。”周景池放缓语速,“你这已经不属于乖的范畴了。”   在这大街上忽然翻起旧账来,赵观棋一怔,抬眼看对方,周景池却没有再看自己的眼睛。散落的目光的扑在他脸上其他部分,对他说:“你额头上那块伤,铁定是要留疤的。”   细碎的,淡淡却蜿蜒的疤痕。周景池用目光临摹过许多遍。   赵观棋有睡午觉的习惯,他没有。自莫名喊疼的梦话后,周景池时不时会在他午间睡熟的时候去看几眼。   赵观棋睡觉很不安稳,不知道在紧张什么,睡熟后总不自觉皱眉,不自觉砸吧嘴。嘟囔着听不清的只言片语随着毯子被蹬到坐在床尾的周景池身上。   将毯子重新盖好,周景池视线总会长久停留在那张脸上。上次摸过的伤痕竟然比触感更严重,侧睡着能看到半截凸起的疤痕。   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周景池暗暗觉得两场架之间有什么不可说的链接。上次的架是和何冕打的,看到照片那一秒他恍然。   赵观棋跑出去找的不是演讲稿,是他们的第二张合照。   小小的相纸掉在地上,被作祟欲爆棚的何冕捡到,不知道两人进行了如何友好的交流,一场拳拳到肉的斗殴在大庭广众下拉开帷幕。   打架不乖,撒谎不乖,缄口不言不乖。   同样的考量在两颗心里独自运行,赵观棋的情绪像被云盖住的太阳似的低落下来。   何冕说没有告诉赵观棋他的取向,周景池陷入更庞杂的谜团——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其他矛盾点。   太阳送走一朵又一朵云,明明暗暗后,终于带着温度不留情地大摇大摆照下来。   “晒起来了,回家。”周景池说。   “我可以解释的。”赵观棋稀里糊涂说出一句话,接着又说:“打架,我可以解释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车驶过来,周景池埋头将赵观棋往内侧拉。对他说:“我只是想说...打架不安全,你本来就受过伤,只怕雪上加霜。”   赵观棋没说话,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完美证词。周景池看着那副犹犹豫豫的模样,突然觉得对方被自己传染了扭扭捏捏的烂毛病。   “按你自己的话来说。”周景池去看他的脸,哄他:“你这脸很金贵的,留疤不好看了不是?”   踌躇一瞬,他换了说法:“就不乖了。”   “乖有什么用,你还不是——”赵观棋改口,“你还不是要走一个月。”   他无视好友韩冀的存在,嘟囔抱怨:“我一个人要无聊死了。”   “很快的。”周景池扯着他走在成片房檐的阴影下,“等你下次剪头发,我就回来了。”   在了解到赵观棋童年时光之前,周景池对他粘人的特质是无法理解的。一个有钱的富二代,怎么会有这种几近分离焦虑的毛病。但经韩冀的点拨,加湳風上那场高烧,周景池渐渐明白过来。   人生起病来是脆弱的、纯粹的,往往和孩童一样会向外去求。赵观棋高烧到说起胡话来,却一半都是在喊哥。   开着小夜灯的房间泛着没有温度的暖光,水银温度计被握得发烫。周景池忙到手足无措的时候,窗外又偷摸飘起夜雨来,滴滴答答地砸在彩钢雨棚上。   一点一点,一阵一阵,一股一股,陪赵观棋翻来覆去地闹着。   “哥,你手好冰...好舒服。”   “特别好,月亮特别低。”   “这个吃不了,这个过、过敏。”   “我不想爬,我疼。”   “哥,你别哭。”   周景池听得费力,听得糊涂,听得眉头紧锁。发凉的手任由赵观棋抓着贴在脸上降温。安宁一会儿,又激动起来:“我也要、我——”   将耳朵贴得更近,他问他:“要什么?”   烧得通红的赵观棋喃喃道:“我、我也要许愿。”   “不要。”他重复,“不要走。”   燥热的凉夜,周景池悬起一颗喧嚣过虫鸣的心。   整夜静谧,烧渐褪去,注视良久,周景池没再说话,坐在床尾直到天明。   他错了,赵观棋原来是个很能藏事的人。   思绪回到喧闹的天光大明街道,周景池掂了掂手里的口袋,说:“坚持坚持,我回来给你做碗儿糕吃?”   赵观棋跟着动作扫了眼口袋里的糕点,心里盘旋起来。拍摄计划选在一个山清水秀的本地村,一个月都要自食其力,周景池下厨的时间会呈几何倍数增长,怎能任人独享殊荣。   没想到周景池现在还学会这哄人给蜜枣的套路了,赵观棋嗤笑一声,埋头在手机上忙碌。周景池都要等累了,他才笑眯眯地把手机举过去。   官大一级压死人,赵观棋直接盖棺定论,用自己替了组内两个人下去。   周景池瞪大眼睛:“你?!”   “切。”赵观棋扬眉吐气,不死心地强调一句:“我才不要吃别人吃剩的二手碗儿糕!”   【作者有话说】   棋:也是花上老婆的钱了(嘴笑裂 第38章 长命百岁 幸福永年   长达十五分钟的单方面聒噪之后,赵观棋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对,侧头去看大步大步走的周景池。   “生气了?”赵观棋小声问。   说出来的话一改平时的洪亮聒噪,陡然减小的音量让周景池没听真切,他停住脚,旋开门锁才问:“什么?”   不知道是真的没听见,还是不想提及某人自作主张地跟去受苦的决断,赵观棋难得踌躇一瞬,最后放大声音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这么大声干嘛!”周景池拉门的手一抖。   “你路上都不理我。”赵观棋盯着周景池换鞋,故作沉吟两秒后,说:“那我不去了还不行。”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儿有说变卦就变卦的道理。周景池走进屋,转身低头把另一双鞋子摆正,说:“没有不理你,时间来不及了。”   “还有,你少污蔑人,你说话我可都回了啊。”周景池回想起某人看啥都新鲜,一步三回头的回程路,“不赶着点,待会儿来不及过去做饭了。”   明天是杜悦的生日,本来也该按照以往年的惯例,由周景池提着礼物和蛋糕去陪她吃顿饭。可明天就是要出发的日子,计划不能搁浅,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挪到了今天。   赵观棋是个闲不住的,消息倒比周景池想的灵通。还没正式开口邀约,已经自己问了杜悦美滋滋得到一个席位。   “做饭?做什么饭?你做饭?”赵观棋问。   周景池看着赵观棋慢吞吞换鞋,开口道:“不然你啊。”   赵观棋不解:“悦姐不是会做饭吗?”   话音刚落,周景池一个爆栗降临在赵观棋头上:“生日还让人家做饭,悦姐的东西都让你白吃了!”   “说话就说话,打人算什么...”赵观棋自觉理亏,捂着脑袋灰溜溜拉上门,跟在周景池背后进屋。   周景池的家虽小,采光却好的异常。太阳光洒到一尘不染的客厅地板上,又穿过半个厨房,打在挂起来的锅铲上给天花板附上一片左摇右晃的光斑。   茶几角上,一只白绒绒的脑袋盯着那块光斑,一动不动。   周景池去冰箱放没吃完的碗儿糕和小笼包,赵观棋一个闪身溜到茶几边。   停顿几秒,他猛然出声:“汤圆!”   臆想中弹射到半空的猫影并没有出现,汤圆稳坐钓鱼台,一心仰望着天花板,毛茸茸的猫猫头随着光斑微微左右晃动。   没喊动汤圆,倒把在厨房的周景池喊出神了,他伸出脑袋看了眼,喊赵观棋:“过来把没吃完的水果端出去吃了。”   “来了!”赵观棋在汤圆背后不服气地暗哼了声,昂首大步地进军厨房。   到地,周景池一指台上的盘子:“快点吃,吃完我们出发。”   没有端出去,赵观棋倚坐在厨房台上,看着周景池蹲在冰箱前往外一件一件拿买好的肉和菜。等到吃完盘子里的桃子,他用叉子戳起一块苹果,塞到嘴里才说:“为什么你和你的猫都不爱讲话啊,跟你们待在一起都无聊死了。”   苹果多汁,空气里的甜飘到蹲在冷岑岑急冻室前的周景池面前。拿出一块腊肉,周景池站起来,回头才发现赵观棋已经撑着台面坐上去,剩两条腿在空气中晃晃悠悠。   将腊肉一齐放到袋子里,周景池回答他:“可能因为我们都差不多吧,一家人当然就像了。”   “你们像?”赵观棋停下咀嚼,开始细细临摹起周景池,几秒后又看向还痴痴望着天花板的汤圆,“好像是有点。”   “你们都有蓝眼睛,而且...”从脸看到周景池锁骨,不知想到什么,他说:“你也很白。”   说到这里,赵观棋鬼鬼祟祟摸了摸口袋,看了眼周景池又看了眼汤圆。   清点食材进行到尾声,周景池手里拿着最后一条放不下去的腊肉,转身去看赵观棋吃完水果没有。一转眼,刚还在台面上摇着腿的人已经不见了,水池边剩了个刚洗完的水淋淋果盘。   眼睛扫过客厅,周景池猛地一怔。   夏日的光是黄色的,给汤圆纯白的毛发镀上一层浅金,赵观棋拿着鹅毛逗猫棒绕着茶几一蹦一跳地陪汤圆玩,窗边的风扇开了最大档,扇叶时不时打到外框,哐哐当当。   “这边,这边!”   “跳起来啊!”   “汤圆,看我看我!”   衣服被吹得鼓鼓囊囊,头发随着风和动作跳动着。不够高,不够尽兴,汤圆还不够亢奋,赵观棋脱了鞋跨上沙发,抖得逗猫棒上的铃铛叮叮当当。   茶几上跳起来的汤圆,沙发上笑出声的赵观棋。   奇怪的感觉再次袭来,那种周景池阔别多年,置身事外的幸福感透过空气中无数肉眼都不看清的微小尘埃,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像他的梦一样。   一样远,一样近,一样模糊又清晰。   冻品急速融化的冰水顺着手臂蔓延,啪嗒,零度的水砸到脚上。   周景池猛地回神,手臂上的冰袖已经被打湿,泛着凉。同样的触感,却不是同样的冰袖,赵观棋时不时拿来其他的款式,这么一段时间,衣柜里已经有一个专供冰袖存放的柜子。   但这是第二次了,他弄脏赵观棋送的冰袖。   干脆脱下来,周景池在门口放好要带的东西,对着气喘吁吁的赵观棋说:“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赵观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人从沙发上降下来,一屁股坐下。汤圆顺着逗猫棒扑到身上,他自顾自说着:“看来汤圆也没有他主人那么不待见我嘛。”   周景池走到茶几前,抽出两张纸递过去:“...你怎么会觉得一只猫不待见湳風你。”   哼了一声,赵观棋擦汗的手停住:“它经常不理我啊。”   “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和一只小猫咪一般见识的。”赵观棋神经兮兮地大度完,摸着怀里的汤圆,又说:“蓝眼睛是真好看啊,特别是这太阳一照,跟蓝宝石似的。”   他很想叫周景池也摘掉隐形站在阳光前让他看看,贼溜溜的目光在一人一猫之间疯狂流转,最后颇为遗憾的得出结论:“我想了想你的眼睛,还是异瞳好看。”   “汤圆要是跟你一样是异瞳就好了,得多可爱呀。”赵观棋低头用脸去蹭汤圆的头顶,说:“你说对不对呀,小汤圆。”   汤圆没有用喵喵话回答赵观棋,反而对着他的头发又抓又咬地玩起来。   “哎哎哎——!!!”赵观棋疼得往沙发上倒去。   周景池一个箭步上去抱开汤圆。赵观棋吱哇乱叫停下来,揉着扯痛的头皮,一副被伤害的表情:“怎么和你主人一样...”   他幽怨地看向周景池:“不经夸。”   罪魁祸首已经撒欢从周景池怀里蹦走,他走到赵观棋身边坐下:“没事吧,抓到你没?”   就在赵观棋以为周景池要说出什么被抓了要带他打狂犬疫苗的话时,周景池只是捡起逗猫棒,说:“应该没有,我昨天刚给它剪了指甲。”   赵观棋:“......”   “汤圆!”   “周汤圆!”   “过来,给我道歉!”赵观棋朝着汤圆咆哮,“你不理我的话,我就只有找你主人算账了。”   “它不会理你的。”周景池蓦然出声。   没等赵观棋反应过来,他又问:“你刚说希望它和我一样是异瞳?”   赵观棋疑惑地点头:“怎么了。”   “我也希望。”周景池看向那只白色小小身影,“那样它大概率就听得见你喊它了。”   微张的嘴忘记闭合,赵观棋在风扇的哐当声中长久凝滞。   “我之前也不知道它听不见声音,之前在网上看到别人的猫都会到门口迎接主人,可是汤圆一次都没有。”他说着,去看赵观棋惊异的眼,“偶然一次,我在网上看到,他们说蓝眼睛的纯白猫绝大部分有听力障碍。”   后来有一次,将信将疑的周景池开了门,站在门口喊了汤圆很久,没有回应。走进去发现它已经睡着了,怎么喊也喊不醒,他轻轻将手放到它柔软的肚子上,汤圆才猛地睁开眼睛,扯着嗓子围着他喵喵欢迎起来。   “很不巧,汤圆也是那部分。”周景池道出实情,“所以,它没有不待见你。”   停了一下,他补充:“我也没有。”   周景池眼含微笑地申诉,赵观棋却快要碎掉了。   “我不知道...”意识到道歉也听不见,他忽地停嘴,窜进卧室里。   出来,目光瞬间锁定落地窗前看阳台小花的汤圆。   赵观棋将汤圆抱到怀里,坐回周景池身边,很郑重地开口:“祝你出院快乐,虽然有点迟但礼轻情意重嘛。”他说着,打开手里攥着的一个丝绒小盒,阳光打在反光物体上,周景池眯了眯眼睛。   再睁开眼时,汤圆脖子上已经多了一个红绳编制的项圈,胸前是一只金色的小鱼。   “你——”周景池语塞,“买这么贵...”   “打住!”赵观棋才不管他,神神秘秘地往口袋里摸去,一秒后,另一个深红色丝绒礼盒送到周景池面前。他说:“你的,一起骂了省事儿。”   皱着眉,周景池不敢去接。   “啧,忘了要一视同仁。”赵观棋利索地打开礼盒,取出另一条瞄准周景池脖子扣上去。   电光火石间,来不及推拒,编制精致的黑金绳索在脖间缩短。周景池微微侧头去看,欲言又止。   “别乱动。”赵观棋声音也放缓,“再动扣不好了。”   周景池只得转正脖颈,垂头努力去看吊坠,却发现赵观棋在后面拉得太短,根本看不见。   伸手摸了摸,只可惜他是个连打麻将都摸不出牌面的人,也是无功而返。   “好了。”赵观棋偏头看了看,很满意地推翻韩冀的嘲讽:“谁说我眼光差了。”   看了看汤圆的金色小鱼,周景池攥着吊坠一直没有松手,不用想,两个都是纯金的。   “你真的别再乱花钱了。”周景池磨搓着手里的吊坠,眼底流露出些无力无奈,“搞不好我真要欠你一辈子了。”   “你不是也给我买礼物了吗。”赵观棋不以为意。   “那是我欠你的。”周景池说,“你这就没理由了。”   “怎么没有。”赵观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入职礼物。”   “本来想入职晚会那天给你。”他凝视着周景池折磨挂坠的手,抱歉地说:“晚了那么...一丢丢。”   没有埋头去看,周景池问他:“我的是什么?”   “长命锁。”赵观棋回答。   浑身一僵,周景池紧攥长命锁的手霎时松泛下来,他认命般抬头,另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也定定盯着他,没问出口,对面的唇先于他动起来。   “哥。”没提任何不光彩的、心知肚明的缘由,赵观棋提醒他:“你今年二十四岁本命年。”   不是红绳,也不是红裤衩,周景池不懂长命锁和本命年有何关联。眼神交流来回撕扯中,对面的赵观棋却半点破绽也看不出。   反而,艳阳高照时,他笑得像月池永不落幕的月亮:“祝你长命百岁,幸福永年。”   【作者有话说】   表面上:这周会更1.5w(预计4-5章)各位请慢用⊙ω⊙   实则:(捧着碗)(敲碗)(孩子多吃点)(你吃吗)(你旁边那个吃吗)(发现没人吃)(求你了吃一口我做的饭吧)(被拒绝后哭着跑开) 第39章 请你看星星   两人去得早,距离吃饭还有一阵子,赵观棋帮忙把东西从后备箱拿出来,周景池径直进了厨房,杜悦指挥着他将宾利停到书店侧门。   “好了?”杜悦站在车尾等赵观棋泊好车,问。   “好得很呢,姐。”赵观棋把车钥匙转得飞起,笑眯眯地勾上杜悦肩膀,“现在能蹦能跳,能不费吹灰之力给你码完一整面墙新书。”   “你嘴还挺严啊,隔三差五往我这奔,池子愣是一点没看出来。”杜悦站在侧门往里望了望,轻声说:“他看起来倒是好多了,你看起来咋跟吸了阳气似的。”   “有点认床。”赵观棋不好意思地扣了扣脑袋,“太小了,那床。”   杜悦微笑:“你俩大男人睡肯定小啊。”   “……”没想到杜悦比自己还大胆,赵观棋将手指插进口袋,说:“真没一起睡。”   杜悦眼睛一眯,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你就吹吧,他家就一张床。”   “他不跟你睡,难道睡地板啊。”   赵观棋轻敲钥匙的动作停住:“什么?”   只有一张床,那浴室旁边的另一个房间里是什么。赵观棋眼神闪烁,回想起同住的这段时间,他还真的没进过那间房。   周景池有反锁门的习惯,每天起床出门上班也会拉上房门,以至于他到今天也没察觉出任何问题。   “你不是睡的他房间?”杜悦说,“他家就那个房里有床啊。”   “不是两室一厅吗。”赵观棋低声问,“之前他父母在的时候总不至于没地儿睡吧?”   “是两室一厅没错,但是厨房浴室那边那个房间自从阿姨过世之后就搬空了啊,连旧床都连带着旧衣服旧棉被什么的一起送去烧掉了。”杜悦想起帮衬着办葬礼的那段时候,不确定地说:“他布置新房间了?”   赵观棋立刻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没见过周景池带东西回来,更别说临时安置个新床。最坏的也是最大概率的结果就是——周景池一个人在那个房间打了好几天的地铺。   赵观棋觉得头疼,还以为周景池一身别扭、什么都能凑合的毛病好了大半,合着只是变哑巴了。   他摆了摆手,对杜悦说:“我回去看看。”   杜悦看赵观棋一副恼火的样子,恐怕也是没料到这一层,推了他一把:“回去好好说,今天高兴点,要喝酒的。”   就站在墙根底下说话的功夫,杜悦的其他几个朋友也驱车到了门口。赵观棋朝她点点头:“姐,你去招呼吧,我先进去。”   “去厨房看看,帮着点。”杜悦朝他使眼色。   横穿过整个书店,厨房里只有周景池一个人。赵观棋倚在门口,没出声,静静看面前的人埋着头轻车熟路地剖鱼,又将鱼片成大小厚薄均匀的鱼片。   空气中的鱼腥味蔓延开来,最后一条活鱼在案板上挣扎。一个没注意,鱼尾扫起零星的水,溅到眼睛里,周景池立刻吃痛撂下刀捂住眼睛。   失去压迫力的鱼更剧烈地摆动起来,哐哐当当,眼看要把刀扫落。   赵观棋快步走近,只听得一声闷响,鱼尾无力扬水,安息下来。   “小心刀。”泡鱼的生水渍得眼睛都睁不开,周景池不知道是谁来了。   “转过来。”   肩膀被同步转正,左眼疼涩得紧闭着也流出眼泪,周景池在右眼有限的视野中看到一张焦急的脸。   “我疼。”周景池拂开赵观棋察看的手。   “知道你疼啊。”赵观棋说不听,将周景池捂着眼的两只手并起来,用左手攥住,“疼就别动。”   双手被紧紧禁锢着,周景池难受得要死。左眼戴了隐形,进水的滋味更不好受,一分一秒都是折磨。   铺满潮湿水汽的眼看不清赵观棋,左眼被轻缓地撑开,一秒后,隐形被摘了下来,那只手熟练地好像练习过千百遍似的。   没有纸巾,赵观棋用手掌擦去周景池眼周的泪水,对他说:“现在自己睁眼试试。”   周景池缓缓睁眼,赵观棋立刻抓住机会往那只眼里猛吹了一口气。   “好了?”   “好了好了。”周景池被吹得直往后缩,不太适应地眨了眨眼看向自己的手。   意识到不妥,赵观棋松开手后退两步。   吹的分明是眼睛,周景池耳根却也连带着被吹着了似的,泛起粉来。   转过身,受赵观棋一记重拳的鱼已经安详地走了好一会儿。   周景池看了看鱼:“你可以去当医生了。”   赵观棋一脸迷茫,他说:“无痛拳麻。”   “谁叫它不听话啊。”赵观棋笑得肩膀都耸动起来,“保护厨师是我的职责。”   正想叫赵观棋出去坐着等,但其他人的交谈声愈来愈大。想到他一个也不认识,出去大概率也是如坐针毡一趟一趟地往厨房跑,周景池决定安排点事给这位拳麻师。   “你去剥蒜吧。”   “我帮你打扫鱼吧。”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看向对方。   周景池刚想说不用来帮倒忙,赵观棋已经撸起袖子操起刀有模有样地给鱼开膛破肚。   一刀下去,歪了。   赵观棋尴尬笑笑,提刀重来,一刀劈下去歪到外婆家。   “太滑了。”赵观棋怪罪起受害鱼。   周景池接过刀三下五除二开了鱼,赵观棋伸手要去挖内脏。   “你别动!”周景池挤开他,紧张兮兮地说:“别再被刺伤了,容易感染。”   赵观棋一怔,旋即想起上次在鱼庄吃鱼的光景。也是自己非要全程自食其力,更是放话韩冀要来个动手能力的极限PK,看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一条活鱼处理干净。   两人都不甘示弱,周景池在旁边观战,赵观棋急性子起来处理的时候只顾快,手指被一根鱼刺结结实实扎了个通透。   他疼得一激灵,下意识撤开手,鱼刺脱离,只剩血汩汩地往外冒,给周景池吓得半死。   生鱼细菌多,还好没有发脓感染,夏天好起来更不容易。   赵观棋不晓得吃一堑长一智,周景池却不敢再让他做这项危险工作。   “那我就看着你?”赵观棋似乎不满自己的无所事事,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最后落在门上挂着的围裙。   周景池半屈着身子切着肉,全神贯注中,一双拿着围裙的手已经穿过腰间。   “好了。”赵观棋对周景池腰间的蝴蝶结看了又看,说:“完成任务,给大厨系围裙。”   周景池:“......”   桌子上的菜快上齐了,赵观棋自觉地跟在周景池后面数筷子。出去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围坐了个半圆,中心打了个鸳鸯火锅,还有个系着粉色蝴蝶结的生日蛋糕。   周景池马虎地扫了眼在座的其他人,发现也都只能认出两三个眼熟的,叫不上名字。   怕赵观棋不认识人尴尬不自在,周景池趁着挂围裙的功夫嘱咐道:“挨着我坐。”   有几位男士搬了几件冰啤酒进屋,周景池扯着赵观棋坐在了边缘的位置。   事实证明,完全是他多虑了。称赵观棋社交悍匪也不为过,一圈举杯共祝杜悦生日快乐下来,个个都搭上话了,不仅如此,还连带着习惯降低存在感的周景池也一并拉下水。   大部分都是男生,有人盯了半晌,认出了赵观棋:“你是上游景区度假村那个老板吧?”   赵观棋颔首,又有人指着埋头在碗里剔鱼刺的周景池:“我是说你俩看着眼熟呢,就、就前两天,那个短视频app上有不少你们度假村的视频呢!”   这样一说,隔壁的女生也想起来了:“对对对,周顾问是吧?我有个朋友上次去好像也是你带的队。”   周景池被点名,只得笑起来,便又听见:“这长得帅点是能当饭吃哈。”   “你们瞧瞧评论区。”有人翻出了视频,隔着桌子递过去。   杜悦接了手,视频上是周景池挥着观月池logo的小旗子,牵着一位小姑娘走在队伍最后,小女孩不愿走,他就一把将她抱起来。小女孩不知道说了什么,周景池笑得很开心,还用自己的脸蹭了蹭小女孩的头。   赵观棋坐得有些远,前一半视频没看清楚,却把那个蹭脸的动作看得真真切切。   “都是犯花痴的啊。”杜悦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角落,“还有人打听联系方式。”   “要不是和你认识这么多年,真想去当个号码贩子。”杜悦将手机递回去。   其中一位认识周景池的男生开口:“我记着池子也不小了吧,可以考虑考虑提上日程了哈哈哈哈,这现成的机会。”   周景池抿紧嘴唇,扯着嘴角干笑了一下。   杜悦立马打哈哈:“喝酒喝酒,今天我才是主角!”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杜悦立刻被围上来的酒杯闹起来,顾不上和周景池说话了。   周景池继续剔鱼刺,剔完之后用汤勺换到赵观棋碗里。小声说:“别光顾着喝酒,垫着点。”   不理解杯杯满的赵观棋为什么这么投入,周景池不禁念叨他一句:“这么老实干什么。”   刚刚一席话下来,赵观棋也从热烈的话题中退出来,手边的啤酒瓶已经空了好几个,冰镇过的酒喝起来根本没感觉。   按他的酒量还算不得什么,周景池却觉得他动作都迟缓下来,话少了,喊他的时候又会立马笑起来回答。   周景池看了眼脚下成箱的酒,小声问:“喝雪碧吗?”   赵观棋一口闷掉剩下的啤酒,将杯子递过去。周景池没接,另抽出个纸杯给他倒了杯雪碧,推过去,说:“这样不串味儿。”   锅里煮得咕嘟咕嘟响,肉丸子在红汤锅里一个劲儿翻腾个不停。周景池发觉赵观棋好像一个也没夹,又问他:“不爱吃红汤的?”   赵观棋看了眼自己的红汤油碟,一脸无奈:“我看起来是不吃辣的人吗?”   周景池怪自己刻板印象,但还是没忍住说出口:“梅市那边吃得挺清淡吧。”   “我妈妈是柏城人。”赵观棋说。   火锅沸腾和冰啤酒的推杯换盏中,没人注意角落的小小交谈。杜悦看两人叽叽咕咕说得起劲,开口问周景池:“你们这次去拍摄的地方定在哪儿了?”   周景池嘴里还塞着半块牛肉丸,赵观棋替他回答:“天台。”   “天台乡?”有人接嘴,“就咱附近那个?”   赵观棋点头。   “那你们去对了啊,上边风景可好了,最近好像又要修个生态水库。”那人喝了口酒,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补充道:“哎,你可能不晓得,上边儿有个地方叫北斗湾,这夏天看星星找不到比那儿更好的去处了,你们上去待多久?”   “一个月。”赵观棋回答。   “那肯定能碰上个好天气啊,你们啊就等一连几天不下雨的时候,天黑了就往外边随便一瞅,那星星...”那人摆摆头,像是喝多了,“包你看了就不想走。”   吃完蛋糕,送完礼物,一通折腾陆续送走其他客人之后,已快到下午晚饭的点。   周景池酒量不好,酒劲儿慢慢上来了,脑袋晕乎乎的,上阁楼眯了会儿醒来天都黑了。   三个人又接着吃了晚饭,喝了点白的。   赵观棋啤的白的连着喝跟没事人似的,周景池却连杯底那薄薄一层再也咽不下去了。   杜悦撂下筷子,看了眼天色,问周景池:“要回了吗?”   脑袋发胀,眼前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地发虚,他下意识去看旁边的赵观棋。   见赵观棋也说好,周景池才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差点没站稳摔倒,赵观棋一把端住他胳膊。他对着杜悦一板一眼地说:“那我们走啦。”   杜悦:“......”   看着两人自然地像老夫老妻的互动,杜悦怀疑自己喝了假酒。还有饭桌上连刺都要剔掉的鱼肉,寿星都没有的待遇,周景池熟练得跟做了几十年似的。   一言难尽,这俩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要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儿,她这二十八年算是白活了。   很想扯走周景池好好拷问一番,但看着他被扶着都晃晃悠悠的样子,杜悦大手一挥:“散步回去,吹风醒醒酒。”   走上河边的小道,赵观棋侧头去看周景池。   没有戴帽子,隐形也摘掉了,一整个人很放松地晃悠着手,走动间扇起一阵阵温热的风。   目光在周景池身上无声打了个转儿,不仅脸有点红,脖子、耳朵、甚至是微微敞开的领口下的锁骨都是粉的。人也不吭声,钝得像不会说话的棉花娃娃。   软软的,乖乖的,可可爱爱的。   不过还没上头到上次的程度,顶多是有点无知无觉的飘飘然了。   月池的公交车收得很早,赵观棋扶着他背,问:“要不要坐三轮车?”   赵观棋看着脚步明显虚浮的人,夏天的夜晚余热熏得周景池鼻尖泛起水光,额前耳后的碎发也微微沾湿。湿润和红润合在一起,好像又要变身西红柿。   “先不回去。”周景池停住脚,望了望万里无云的夜空。   河边的行道灯已经年老,晦暗不明照不亮周景池的蓝色眼睛。间隔极远的灯光像他第一次去度假村那晚的黄色月光一样,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彼此交错又交融。   长到他想起饭桌上的话。   另一个影子还扶着他的背静静等待,周景池转过身退后两步,双手按上赵观棋的背,以一种令人侧目的姿势将他往前推。   “快点,我请你看星星。”   被推得踉跄,赵观棋问:“去哪儿?”   “天台。” 第40章 他的月亮与潮汐   有辨不清方向的风吹过来,掀起头发挑拨一瞬,又一秒不停歇地钻入黑夜。   无有顶棚的夜空像巨大的圆弧穹顶,罩在头上,周景池侧头看了眼后撑着手看天的赵观棋,后知后觉的酒劲儿烘着,他又觉得天也跟着倒转过来了。   万籁俱寂,心跳声反而沉重。   周景池后躺到地上,闭上眼睛。酒精让身体飘飘然,闭上眼的世界天旋地转,恍惚间,只剩自己和赵观棋歪歪扭扭地走在变为坑洼地的夜空之上。   越走越远,越走越黑,越走越累,缀着星星的路越走越长。   风的味道也变了,失去温度和青草香,变得模糊,变得难以觉察。   身侧有点动静,周景池侧头看过去,赵观棋也跟着躺下来了。   水泥地的余热和粗糙隔着衬衫印在背上,赵观棋将双手放到自己胸前,说:“早说到你们家顶楼天台上看星星,我们就不坐三轮车了。”   “晚上的司机是真敢乱喊价啊。”他说,“比这天还黑。”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赵观棋也被传染变得吝啬小气起来,学会了节省和斤斤计较。周景池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至少冰箱里再也不会留下因为籽太多而被抛弃的半块西瓜。   “转你了。”周景池按灭屏幕,将手机按在胸口上,“你看看。”   “车费你跟我算这么清楚...”赵观棋没好气,根本没有看手机的意思。   “不是。”周景池郑重其事地撑起身子,偏着头说:“我之前欠你的钱...这是最后一笔了。”   借给他的、一声不吭垫付的。他都还清了。   “你真行啊,周景池。”赵观棋终于拿起手机瞟了一眼弹框消息,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说:“那我们两清了?”   说得有些轻,顶楼天台没有照明灯,对面居民楼透过来的灯光下,周景池艰难提取出关键信息。   “不是这个意思。”   他总是词不达意,在过往的二十多年里,他和对方打的交道比任何一个人都多,却还是没有学会用聪明的语句表达自己。一两句话在嘴里滚过去滚过来,说烂了说透了,赵观棋也听烦了。   “那你几个意思。”赵观棋不跟他兜圈子,直直道:“还完我的钱,从此以后你是员工我是老板?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还是说。”他放缓语速,在晦暗不明的夜里,盯着周景池一字一句吐字清晰,“你早就烦我了。”   赵观棋没理周景池半撑着身子的尴尬姿势,继续转正头,定定看星星。   “宁愿打地铺也不和我说一声。”他说,“是怕我知道了又给你添置新床?”   脑子里的问题一旦撕开口子,就如泄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赵观棋觉得星星也失去光泽,淅淅沥沥地掉落下来,像一场大雨一样变成一个个问号,围着他转啊转,绕着他飞啊飞。   好烦,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的感觉?   他没谈过恋爱,但也收到过一些真挚的喜爱和告白。在面对那些情书和鲜花的时候,他无法参透喜欢的确切定义究竟是什么。甚至在遇见周景池之前,他还全然不知自己会喜欢男生。   但看到他会开心,看到他哭会难受,看到他自残的痕迹会害怕自责。什么有的没的都想给他添置,每天总想着见面,明明自己是个很自立的人——在国内一个人训练学习,在国外一个人留学生活,甚至连所谓的亲人都不需要。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源自吸引力吗,像月亮引导潮汐,像潮汐依赖月亮。   潮涨潮落,他又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岸上。   最后,还是不忍心把情绪扔给无辜的周景池,他败下阵来,淡淡道:“我可以睡沙发的。”   “沙发容易掉下来。”周景池接收情绪的容纳度向来很高,只是解释道:“你晚上睡觉有点...有点不安分。”   “地铺好睡吗?”他问。   “还成,汤圆和我一起躺着,很奇妙的感觉。”周景池在他身边重新躺下来。   “我没有烦你。”他又补充。   “欠你的债还你的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任我是你的谁,任你借给谁钱,都得还。”周景池很平静地说,“这是道德问题,也是...”   “朋友间的平等问题。”   “工作上你当然是我老板,上下级关系。”周景池边说边点头肯定自己,“生活中,朋友间得平等点,各种层面上的。”   乱星飞渡的夜空,他跟着去看那轮圆满完美的月亮:“我不想背着心理压力,这样全部还给你我很高兴。这不代表我不认同我们之间的友谊,只是,这样的话...”   “以后我们再一起看月亮,看星星,我都会觉得很轻松,很幸福。”   幸福很难,又好像很简单。好远,又好近。   对之前什么都走到尽头的周景池来说,幸福如同沾上油污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镜子,在里面看不见自己形销骨立的影子,也看不见身前身后的未知。   他如一株生长在月球背面的植物,看不见天日的时候,妹妹带来一点爱,宠物带来一丝光,朋友带来一滴水。   莽撞无序得像风暴的赵观棋带来一抔土。细细地碾磨,一丝不苟地栽培,扶起他佝偻的背,为他插上可以攀附的花架。让他可以在稀有的土壤中汲取营养,证明自己,向下扎根绵延数千里。   赵观棋像太阳,提供必要养分,却不要周景池做攀援的菟丝花。只让周景池自己直起背来,自己开出花来。   信任他当顾问,当组长,当发言人,在大会上汇报完毕时第一个为他鼓起掌。   周景池是迟钝的,也是敏锐的。自杀未遂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雷点早已成为横在两人之间、默契到缄口不提的裂谷。赵观棋早知道了,周景池照样心知肚明。   所以他将头往旁边靠近几分,轻轻说:“谢谢你。”   “我已经不想死了。”   直白到无需剖析的一句,赵观棋从数百万光年之外的星星回神,他盯着周景池,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反问,有种为什么说好要死又不死的质问感。   意识到不对,赵观棋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哎,我这脑子。”   “你生日不是还没到么?”周景池笑他的手忙脚乱,“我还没小气到要逃生日礼物。”   说到生日,周景池倒想起存钱罐里那张被看到的条子。   “要听睡前故事吗?”他问赵观棋,亲手递过去一个撕开过往的机会,“那天车上没顾上说的。”   寂静的夜,周景池发现做好心理准备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难。没人回答,他打算擅自做主一鼓作气开口。   “其实——”   嘴捂上一只手,赵观棋不知何时侧过身,说:“交换故事怎么样,石头剪刀布,输了的打头阵。”   带着酒气的眼,赵观棋像是后知后觉地醉了,眼底闪着星光。   “好。”周景池顺应点头。   石头剪刀布,他赢了。   赵观棋收回手,重新躺在水泥地上。夜风已经变得凉了,吹过来,渍进眼角,细细密密的麻和酸。他揉了揉眼睛,说:“其实,我以前也经常这样看星星,和现在一样,就和现在的你一样,身边躺着一个人。”   “只不过那个人是我姐。”今天给杜悦过完生日,赵观棋无可避免地想到同样柔软的另一个人。   “柏城多雨,一年四季下雨的日子数都数不过来,能看星星的日子不多,所以我们都很珍惜。”赵观棋轻声细语,“一有好天气她就会把我从训练营接走,带我去山上的一个度假村,开顶层的房间,躺在露台的椅子上看星星。”   “那时候我训练很紧张,我爸又是个很严厉古板的人,经常连一周一次的放风日都找各种理由克扣掉...只有她来的时候我才能跑出去。”   “一来二去,那个度假村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赵观棋想起那座山,想起那个度假村,想起那个朝向绝佳的观星位,感慨一声:“只不过,现在都回不去了。”   “她现在太忙了吗?”想到许是成家之后忙于家庭,周景池问得很委婉。   “她过世了。”   乱,一瞬间的感觉全是乱。各种各样的,慌乱与糟乱,像一团沾着灰和血的棉线砸到脸上,周景池解不开,看不透,心里越来越急。   “你、不是,我——”他口不择言。   “你紧张什么。”赵观棋开解笑出声,宽慰道:“她又不是因为你死的。”   “她过世的时候我还没上大学,很久了。”   周景池惊得转眼看他。也许时间确实是一剂猛药,抚平了太多当时怎么看也跨不去的伤痛,化开了太多当时怎么看也解不开的心结。那张脸是意料之外的平静,沉静得仿佛在复述一个他人的故事。   赵观棋也偏过头,微笑着,规规矩矩叠放在胸前的手仿佛穿进了眼眶里,掬起一捧怎么也掉不下来的泪。   情绪各异地对视着,他问他:“你知道她是怎么走的吗?”   “她...是怎么走的?”他顺着他的心,艰涩地问。   “她自杀了。”那颗眼泪终于混着酒气落下来,划出一道晶莹的痕。   “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任由那滴热泪划过脸颊掉进耳朵里,赵观棋目不转睛地凝那颗最亮的星,“她拿外卖里送的开箱器割腕了。”   “塑料的,月牙形开箱器,我在物证袋里看见了。”   “法医说她很清醒,很用力,割得很深,出血量出奇的大。那个时候,她应该很快就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说到这里,赵观棋胸前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周景池发觉了,伸出手轻轻按了上去。迟钝几秒,又缓缓地拍起来,像在哄一个闹觉的孩童。   目光流转中,赵观棋又笑了,周景池却品出点别的味道来,一个勉强的笑,像伪装,像逞强。   “你知道吗,她看起来和你一样,是很怕痛的人。”   赵观棋知道周景池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盯着他那滴消失的泪。   如果当时的自己也可以像泪水划过脸颊那么迅速,是不是就可以在医院见上姐姐最后一面了?   可惜那天在下雨,他跑啊跑,膝盖跌破了,手机也跑丢了。打了车奔过去,只能逮着别人的手焦急地问她在哪,打听到了跑过去,却脚底打滑狼狈地摔在抢救室门前。   还没爬起来,抢救室的灯就灭了。   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抱歉地告知门口长椅上无悲无怆的男人——病患在14时47分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了。   有人绕过他将盖着白布的床推走,没人关心他是谁的家属,没人关心姐姐冷不冷,没人关心抢救床上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十六岁浑身湿透的赵观棋被无法抗拒的潮汐推搡着,彻彻底底留在了岸上。   天空变得阴沉,盖住月亮的云一并盖住两人的脸。夜风呼啸,树枝剧烈摇晃起来,躺在楼上也能听见楼下哗然的树叶声。   周景池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抓地,指甲缝里全是异物。甲缝中怪异的饱胀感无法忽视,缓缓蔓延,无序攒动后又逐渐聚拢至到胸下某个跳动着的脏器。   一下,一下,连带着惶惑与不安。   唯有注视,周景池一言不发,任由耳边的风噪声和树叶声夺去安慰的话语。   赵观棋重新开口,语气平淡:“你前两天不还问我黑豆去哪儿了吗,它是我姐的狗。”   脸被酒熏得通红,周景池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它现在在哪?”   “我姐的朋友带着,拍广告。”赵观棋说,“它可是有经纪人的狗,说不定你还看过他拍的广告呢。”   “真厉害。”周景池夸完,又见赵观棋拧起眉头。   “等一会儿。”他倾身盖住赵观棋的眼睛,等遮云蔽月的乌云过去了,才撤开手掌。   湿润睫毛扫过掌心的触感还在作祟,周景池眼睁睁看着赵观棋眨眼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像是陷入情绪后的困倦。他问他:“困了?”   酒精的作用慢慢显现,赵观棋好像后醉了,又好像没有,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全神贯注地看夜空。   随夜深而变得明亮的皎月将他照得很真切。月池的月亮向来坦荡,逼近得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从口子撕咬出来,照得人发慌,照得人不知要何种表情作答。   “周景池。”他喊他。   “你说死去的人到底会不会变成星星?”   几乎同一时间,一颗拖着长尾的流星抵风而飞,擦过闪烁的星,路过甜黄的月亮,在月池皎洁的天掠出一道耐人寻味的弧度。   流星飞走了,他还没来得及提醒赵观棋许愿。   风噪大得吓人,赵观棋以为回答被盖过了,侧头看向周景池。   周景池朝他笑起来,眯缝的眼将那方蓝色海洋挤成反射着光芒的潺潺小溪。   他答:“当然,会的。”   【作者有话说】   爱与不忍总会让人改变对某些事物的看法和陈述   池,你之前还不信人会变成星星的……   该死的心呐! 第41章 你喜欢男生 是吗   赵观棋就笑了:“哄小孩呢你,说话这么好听。”   怎么不算呢,周景池想。   赵观棋说这话的时候周景池还直愣愣盯着他看,他忍不住了,偏过头来。泪水划过的痕迹早就没有了,他不知道周景池还在执著地望些什么。   “我说够了啊。”他伸手擦了擦脸上干涸的泪痕,一副刚才哭的不是我的语气:“不准说出去,尤其是韩冀!”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周景池顾左右而言他,又想起韩冀说那番话时透露出的关切,“而且,他很关心你的。”   “?”赵观棋脸色迅速变得惊恐起来,脱口而出:“他每天都想打死我还差不多,还关心我,真别吓我了,鸡皮疙瘩起来了...”   看着赵观棋开始搓手臂,周景池被逗笑了:“真好。”   “他是个很好的朋友。”他随着赵观棋的视线去描摹那颗最亮的星星,“你有这么个朋友在身边,现在又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你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去看她了吗?”他问赵观棋,“今年。”   赵观棋抿了抿唇,似乎有点难为情:“没有。”   “她被葬在夫家的陵园了。”他顿了顿,最后还是坦白:“我跟她丈夫打过架,在葬礼上闹得很难看,他们不会让我进去看她的。”   “希望她不要怪我吧。”赵观棋又大大咧咧地笑起来,“我求生欲很强的,每年生日都分出一个愿望来求她别怪我。”   “怪你什么?”周景池问。   赵观棋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看不透的迷茫。   “怪我当时太不懂事,闹得个鸡飞狗跳,把她的葬礼搅得不太平,不体面。”他轻声说。   “不会。”周景池否定他,又煞有其事地补充道:“如果我是你姐姐的话,应该只会怪你没有来看我。”   他套进姐姐的壳子里,阐述道:“我一个人待在那里,看不见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只有一个人等着...你又不来看我,我怎么知道你长高没有?好好吃饭没有?”   赵观棋听得一愣一愣,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他看着周景池,说:“你和她...真的很像。”   周景池笑着偏过头,撞进另一双眼里。   平安扣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衣服里拿了出来,赵观棋用手轻轻摩挲着,周景池觉得扣子一定变得暖和了,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被风吹着,脸红着,浑身都是热的。   “那我可以当你哥。”周景池没去看他,只是凝着平安扣。   “你换绳子了?”   “那不行。”赵观棋和他同步出声。   “我也没差你几岁,哥哥还是算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   周景池不明所以:“那你平时...”   “那是我尊重你!”赵观棋力挽狂澜,“周景池,我决定以后都不喊你哥了。”   “防止你倚老卖老。”他严谨指出。   周景池:“......”   “该你了。”赵观棋扯开话题,清了清嗓子,异常清晰地喊他大名:“周景池。”   被点名的周景池没应声儿,思考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盯着天,然后成功晃神了。   一旁,赵观棋已经闭上眼睛洗耳恭听。   “让我想想。”他也闭上眼睛。   该和他从哪里说起呢?   是从那张泛黄的纸条,还是将自己从旗台上扯下的那张布告?是从他与何冕的大打出手,还是自己虎口夺食才护下来的那张伤痕累累合照?   周景池闭着眼思量,闭着眼玄想一切更合适、更委婉的路径和叙事口吻。   像是还没有从醉意和睡意中挣脱出来,脑子里的一切都围绕着某个可能是隐疾的词。   莫名想起做过的一个梦来,多梦的体质,周景池经历过的梦数不胜数,套路梦做过去做过来就那么几个,独独这个梦如刀刻木,如墨入水。   他和他,两个人。   走在月池那座很老的钢丝桥上,左手边是浑圆到几近可怖的月亮,右手边是哗哗作响的前河。钢丝桥上风吹得狠戾,赵观棋站在离他一两米的对面,两人安静对视着,没有人走过来,他也没有走过去。   桥上挂满了许多情侣各式各样的爱情锁,两边的铁护栏快要不堪重负。明明都没有动,周景池却看着对面的脸越来越模糊了。   他追赶上去,对他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说喜欢男生,他们都不和我一起玩了。”他越说越急切,脚下一个劲去靠近赵观棋,最后被一块翘起来的横木绊倒,他快要哭了,哽咽地问:“你也要走了吗?”   赵观棋没有说话,人却越来越远。   他不死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去追,可钢丝桥长得似乎没有尽头,他蹒跚得像奔走在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   眼眶里的泪越积越多,眼前越来越淋漓,耳边却传来成百上千的话音。   “就是他,就是他。”   “你不知道吗...他是同性恋来的。”   “哈哈哈哈,我有他和男人亲嘴的照片你们谁要看?”   “他妈妈都哭了。”   “真不要脸。”   他吓醒了,摸了下背,全是汗水。   何冕赢了,他到底是跨不去那个坎。   噩梦的回溯力实在可怕,周景池摇了摇头。没继续想下去,他闭着眼往手机摸去,颤颤巍巍摸黑从手机壳背面取出一张拍立得。   他举到赵观棋那边,推了一把:“我还是觉得这张拍得好看。”   赵观棋睁眼,看了一秒,瞬间一个仰卧起坐。   “你!”他语塞,“原来是你偷偷拿走了。”   害得他后面悄悄咪咪回去盘问了服务员半天...   “哪里好看了。”赵观棋把照片举起来看了又看,最后还是不满意:“看起来像两个陌生人。”   周景池没有反驳,只是跟着坐起来。从天台之上极目外望,整个月池已经在他们的谈话中静静谢去,路灯也灭了,漆黑一片,零星的车灯像劳碌的夏日萤火虫。   “你的那张呢?”他问。   赵观棋下意识去摸口袋,旋即又愣住。   “今天没带。”   “是要小心点。”周景池就着光去看,月光下,那张合照中的两张脸完美得无懈可击,“不然掉在地上,又是一场恶战。”   赵观棋还没有反应过来,周景池坦率开口:“我见过何冕了,你确实打赢了。”   “什么?!”赵观棋没心思看下去了,拧起眉头审视周景池,“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王八蛋跟你说什么了?”   愣了一秒,赵观棋突然放下合照,掀起周景池的衣服左看右看起来,一边看一边骂骂咧咧:“那死人打你哪儿了?”   周景池被这动作吓得跳起来,慌慌张张捋下被赵观棋推到胸前的衣服。幸亏是大晚上,不然他这瞬间红温的场面简直是不打自招。   “没有...”他站着,对还坐着的赵观棋说:“没打我。”   赵观棋却不在意这个了,仰着头盯周景池好半晌。   最后,他问:“你喜欢男生,是吗?”   “是。”站起来一半脸隐没在阴影里,周景池反而镇静到不可思议,“我是同性恋。”   似乎没料到是这么顶天立地的坦坦荡荡。一句‘我是同性恋’横冲直撞到赵观棋咽喉,哽住他,也护住他。   殊不知,周景池也被自己吓到了。脱口而出这一句的威力化为身后一个齐天高的巨浪,猛地扑在他背上,砸得他发汗发懵。   看着赵观棋,周景池意识到,他似乎应该为那句陈述再补充点什么。   只可惜,从小到大,他得到的东西太少,挨过的打太多。书本上的知识是一段时间的良药,远在外地的大学是一段时间的喘息。爱是什么,同性恋里的恋是怎样的,他自始至终很难切身体会。   他的感情是有限的,学会了其他情绪和感受,就很难去学习什么是真爱,如何去爱。   在他的感情维度里横七竖八绵亘着许多情绪,纷繁杂乱——也许是看见母亲被家暴的愤怒,也许是目睹妹妹被送走的无奈,也许是反应过来自己喜欢同性的迷茫无措。   但这些都不切题,在这个重要的关头,他什么都牵引不出来。   他只能重复:“对,我是同性恋。”   对的,是的,我是个同性恋。这句话梦里没敢告诉你,现在,我亲口告诉你。   我已经在这个坎上摔过太多跟头,但我不怕,不怕在你这里再蹚一回。   一高一低,一明一暗。风穿过衣料吹到周景池胸膛,隔着皮肉对那颗毫无底气的心煽风点火。长久的静默与对视,长久的等待与考量,夹杂着笑的风一点一点占据上位。   周景池的心跳狠狠撞在胸膛上,碎成沉闷的声响。清晰如常,却失去些自以为是的坚决。   月光下,赵观棋表情淡然,他对着周景池笑了一下:“我知道啊。”   “稍稍一碰你就僵得跟个木偶似的,靠近点说话耳朵就红得要滴血,不愿意和我凑合睡一张床...”他在月光下笑得狡黠,“这些很难猜吗?”   “而且,我得提醒你一下啊。”赵观棋转过头继续欣赏合照,“你那早恋小纸条儿上的字一看就是男生写的。”   没等追问,他说:“丑得跟被鸡刨了似的,哪个小女生能写出那字儿来。”   “不过字如其人,我真的很难不怀疑你的眼光。”   “啊...?”周景池被赵观棋的反应整懵了。   不是。他就这么水灵灵地出柜了?   不对,是早就出了,只有自己一个人思天思地提心吊胆...   忘了赵观棋是在国外进修过的,接受力理应很好。况且,同性恋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周景池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在心里呼了口气,重新坐了下去。他语气也没有那么紧绷了:“...让你看笑话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何冕。”   “他?”赵观棋听到这立马坐不住了,扭过半个身子,质疑道:“那王八蛋,和你???”   周景池冲他点头。   “我靠?”   “不是,周景池你脑子有毛病吧,他那副鬼样子你还真下得去嘴???”他义愤填膺,掰着手指头算账,“一没素质,二没体质,三没样子,你还跟他早恋?!我的哥——个老天爷,你脑子眼睛一块儿坏了?!”   周景池不好意思笑笑:“其实...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他跟你说什么了?”他继续问。   “管他呢。”赵观棋哪儿还有心思回想那个,“倒是你。”   他对周景池指指点点:“你这眼光真得送去矫正一下。”   “大学谈了没?”   话锋转得太快,周景池愣了一下才摇头:“没有。”   “感觉谈不下去。”他没头没脑地补充。   “你这死眼光没谈真是算你走运。”赵观棋恶狠狠,“内裤都给你骗走。”   “不是。”周景池说,“当然也不是说我眼光高的意思。”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就好像不小心吃了一块冰箱里拿出来却变了质的蛋糕。”他艰难地搜寻形容词,“又酸,又恶心,还黏糊糊地一直在嘴里,怎么漱口也挥之不去的那种反胃感。”   他说到这里去看赵观棋:“从此之后,只要一看到蛋糕就会下意识在嘴里尝到那种恶心黏腻的味道,再也没办法吃蛋糕了。”   “我和他谈那段时间,我帮他做值日,帮他写作业,在他打球的时候去送水...”周景池垂下头,缓了两秒,“可是他前一晚上才亲了我,第二天就在我的荣誉栏上贴我是同性恋的告示。”   “你知道吗,就像吃到那种蛋糕的感觉。”   耳边都是喧闹到顶点的风声和虫鸣,月光照着两个人,照着赵观棋紧紧蹙起的眉,照着周景池不住搓磨指尖的手。   “后来我发现自己好像很难再投入任何一段新的亲密关系。”风吹得他声音小下来,“包括友情,尤其...爱情。”   他不怕赵观棋笑,径直吐露:“我去看过心理医生,他说这是什么,这种莫名的害怕和抵触...好像也是一种另类的PTSD?”   “这样。”赵观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周景池一身轻,顿时感觉连呼吸都顺畅了。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都凌晨一点半了。   他急急慌慌拿回照片塞进手机壳:“快走,该下去睡觉了。”说罢,作势撑手要站起来。   刚起到一半,胳膊被人用力一拽,又猛地跌坐回去。   周景池一脸茫然地回头,赵观棋缠着酒气贴上来:“我追你,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嘿(痴笑)   画外音:怎么还有商有量的 第42章 终于同居了哈!   艳阳高照,阳光照耀下,空气中的微尘无序攒动着。房间没有窗帘,老式的绿色玻璃泛出青色的光,整个房间像一尊飘雨夹雪的水晶球。   水晶球里,人形摆件周景池蹲在行李箱前,往里面一件一件叠衣服。   赵观棋跟个小蜜蜂似的这里窜那里跑,最后因为叠出来的衣服对都对不齐被周景池勒令到门口观战。   百无聊赖,赵观棋举着手机拍了又拍,最后选了张照片点开某个聊天框点了发送。没有过多言语,他盯着发出去的那张孤零零照片,最后还是打了一行字:他叠衣服超整齐,我许愿很灵的。   踌躇一秒,他用手指补了一声:姐。   一如既往没有回音,赵观棋往上滑动屏幕,划到一半,有个电话突兀地打进来。   瞧仔细备注,他微一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就看了眼周景池,正巧对方也转头看他。   没觉察出异样神情,周景池问他:“颈托你放哪儿了?”   赵观棋不假思索按灭了屏幕,振动安息下来,他望着周景池搜寻的身影:“昨天吕婆婆的孙女喜欢,送她了。”   作为电子产品重度使用者,工作中的赵观棋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一些辅助产品。例如腕托,例如腰枕,又例如耳清目明周景池送来的护腰带和颈托。   二十出头的年纪,坐没坐相是惯了的,打游戏落下的坏毛病一点没有褪去,反而在工作强度加大之后雪上加霜。   周景池默默观察良久,实在看不下去了,对他喝道:“别跷二郎腿!”   赵观棋可怜兮兮放下二郎腿,周景池又说:“靠那么近干嘛,背要坐直,你这样会腰疼的。”   要死不死,全被他说中了。赵观棋一天下来经常肩膀酸得要命,腰也没能幸免,去健身房之前果然被周景池双手一伸拦住。   一通打量后,手里被塞了个医疗品牌的护腰带。周景池指着说明书好一番解释后,终于放他去健身。   颈托的来历与护腰带雷同,只不过当时周景池实在不想再等网上的物流时间,刚好送游客的时候在路上实体店买了个。实体店好处就是立马就能拿到手,坏处就是他去的时候最普通的款式已经售罄了。   只剩纯色的粉,和印着小狗,小猫,小熊的印花款式。   周景池盯了半天,最后一个印着黄白柴犬的颈托被送到赵观棋面前。   那时候赵观棋正坐在电脑前,懵了半晌,周景池见他没反应,走上前去一股脑给他戴好,有点可惜地说:“黑豆那样哈士奇的卖光了。”   头被颈托安置得端正得不能再端正,赵观棋还是没忍住侧开看向周景池,欲言又止,盘旋半晌。最后含着笑告诉他:“我在开会。”   周景池直接一个激灵闪开,画面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赵观棋瞥了眼瞠目结舌的参会人员,又抬眼看向面红颈赤逃之夭夭的另一个人。关了摄像头,摘下耳机,他真诚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答应追求的意思吗?还是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赵观棋没问出口,周景池也一直没有正面回答那晚的问题。   看星星那晚下了一场洗天冲地的大暴雨,路况在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地糟。毫无疑义地推迟了几天,两个人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度过了在周景池小屋的最后几天。   汤圆在生日宴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去了杜悦书店,在嘱咐到二十五分钟的时候,周景池终于因为太过唠叨被连人带赵观棋撵出了门。   终于等到天晴,人也在新地方了,遗留在雨夜的问题却还像那晚上的月一样,无依无靠地悬着,挂着,迟迟落不到实处。   周景池检查完毕一切东西,对赵观棋私自处理颈托的行为并没有追根究底,合上箱子,说:“也行,反正这段时间你看电脑的时候也少。前两天在网上买了两个,本来想着拿回来给你换洗的,正好过两天到了可以直接取来用。”   赵观棋干巴巴地问:“这次是什么款式?”   “一个黑的,一个灰的。”周景池想了想,“我发现你衣柜里大多是这些颜色。”   什么时候还关注起他衣柜了……赵观棋觉得无厘头:“印花的也不错,你挑的都很好看。”   “好看没用啊,要好用。”周景池压了压箱子边沿的衣服,“那个质量一般般,你戴上应该也没那么舒服。”   他买回来的时候在车上也自己试了试,发现实体店一个不知名品牌的颈托和大牌还是有区别,顶多算凑合。   清点到尾声,周景池在另一边看见瓶糖罐,他拿起来看了眼,是青苹果味的。   周景池愣住,脱口道:“怎么不爱吃葡萄味了?”   赵观棋反应过来,率先走上一步,赶在周景池仔细端详瓶身之前夺过糖罐,随手往口袋里塞。   回答也难得慢了些:“总买一个口味,吃腻了。”   周景池站起来,朝他走近两步,一伸手:“给我吃两颗。”   “不是要去陈辽家吃饭了嘛,饭前吃这个干什么。”赵观棋不给。   周景池听了这个理由,也不追问,而是定定看着赵观棋的脸:“你不是说你最近睡得挺好的吗?”   一句话把糖罐捅得个稀烂,赵观棋知道藏不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早就知道了,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塞进嘴里的那几颗软糖送给他一夜好眠。周景池觉得蹊跷,最后归因于自己太累了。   直到陈书伶待在他房间,撕去包装纸的糖瓶搁在床头柜上,她拿起来满脸忧心地问周景池是不是睡眠不好,怎么吃起这个来了。   怪他太迟缓,太无知。   “一直吃褪黑素,瞒着我说是软糖?”周景池露出少有的严肃,“你睡不好怎么不和我讲?”   怎么讲,为何要讲,赵观棋心道周景池还真是会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些让人觉得亲密暧昧的话。一开口就让人没法答。   我睡不着你还不清楚吗?赵观棋看着他。   周景池不是拷问的熟手,没等到回答便也不步步紧逼:“瓶瓶罐罐总不能是伺候人的东西。”   “你知道长期服用会产生耐药性么?”他甚少疾言厉色,但这阵子赵观棋实在过火,他昨天看床头还是瓶蓝莓味,今天手里这瓶就下去了一半。   “副作用你一点不看吗?”   周景池缓缓抬起眼睛,赵观棋垂眸与他对视着。诸如头晕头痛、困倦疲惫、频繁噩梦、关节背痛的副作用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又在触及到赵观棋清澈无辜的眸时刹那冰消瓦解。   没有人会喜欢高高在上的说教,他闭嘴了。   “我不吃了。”赵观棋拉出对视,随手把褪黑素扔进门后的垃圾桶里。   哐当一声,摇摇晃晃砸进底。   话题不算愉快地走到这里,赵观棋正准备抓住这个莫名而来的关心行为得寸进尺,手机又震动起来。   这回周景池发觉了,挥挥手:“出去接电话吧,打了几个了都。”   无话可说,赵观棋退到院子里滑动接听。   “喂。”   他接着犹豫了几秒,才喊出声:“有事?”   “哥都不喊了,真是枪杆再硬打不到远处鸟啊?”   “...哥。”不情不愿地喊完,赵观棋往外继续走了几步,才放开声音:“有事说事。”   “听韩冀说你去其他地方拍摄了。”周照停了停,听筒里的声音逐渐远离嘈杂,才继续问:“什么时候结束,给我一个确切日期。”   赵观棋没忍住‘啧’了一声,心里暂且顾不上咒骂韩冀,冷冷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事找你。”   赵观棋只觉头疼:“什么事情非得当面说?”   且不说他认不认周照这个后来的哥哥,他从沿海逃到月池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就是不想再和那个家产生什么所谓的亲情联结。现在一通电话打个不停就算了,还要追到跟前来,想都不用想,全是奉了他老子的命令。   “跟我甩什么脾气。”周照出了名的不服所有人,当然对这个没啥感情的弟弟也按不住什么耐心,“你爹喊的,要吼吼你爹去。”   “不是你爹啊?”赵观棋吼他。   “我爹有点多,你爹先排排队。”   周照一点也没生气,赵观棋一下子被噎住了。更关键的是这还是实话。秦若彤改嫁给赵蕴和之前已经带着周照在三个家落过脚,算起来,他还真有四个爹。   “......”赵观棋不跟他打太极,语气生硬:“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转告他就行。”   生硬中带着些没底气,周照就笑了:“联姻的事情你先别急,你哥我已经先给你顶上了。”   这句话里透露着半点诡异,赵观棋眯眼,狐疑到骨子里。回国筹建度假村的时候,周照还跟赵蕴和摔板凳砸花瓶的,转眼都满嘴答应了?   虽然没什么感情,赵观棋倒觉得周照背起了本该他背负的债。语气不自觉放软下来,还是问了一句:“你答应他了?”   “耗着也没意思。”周照言简意赅,倒是没听出来半点遗憾和无力,他扯回主题:“啧,跟你废话这么多。给我日期,我得提前安排日程。”   “到底什么事。”赵观棋还是没忘了警觉。   “你是不是打人了?”周照问。   赵观棋叹一口气,闹到派出所还不算完,不知道哪里的眼线又传到千里之外的梅市。他烦得很:“顶多算互殴,都处理了。之前说好了,你们少管我。”   “互殴?”周照显然不信,听出点其他信息来,他在电话里笑了声:“你小子换个地方还当上霸王了是吧?”   “你爹前阵子选举被人匿名举报了。”周照很好心地提醒他,“我查了一下,是月池本地人。”   周照说了个名字,赵观棋没印象。   “男性,28岁,住在月池梅子树北街73号。”周照说,“你最好回忆一下,有没有和你有过节的。”   这么一说,还真想起个来,伸出手下意识摸了摸额前的疤痕,赵观棋不答反问:“举都举报了,还想杀人灭口?”   “还真是你。”周照说,“那个人不接受和解,解铃还须系铃人,烂摊子砸到我手上,我只能来找你啰。”   赵观棋言辞锋利:“你什么时候变成狗腿子了?”   “说日期。”周照那边重新吵闹起来。   “不确定,天气原因随时可能延长。”   周照直道:“那我就月底来找你,刚好我休——”   赵观棋话锋急转:“我生日之后。”   周照嗯了一声,没等赵观棋,直接挂了。   看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赵观棋心内直呼见鬼,几个月时间还能彻头彻尾变性不成?周照掀桌子端起碗骂街的暴脾气,现在就对赵蕴和唯命是从了?   想得头疼,一转身,周景池正好拖了箱子出来。   没走近两步,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周顾!”   一个人影飞奔而至,窜到周景池身边,顺便搭上了他的肩膀:“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啊?”   “韩冀?”周景池看清来人,被这亲昵的动作弄得背都僵了,“你怎么来了?”   “喏,你问他啊。”韩冀一指赵观棋,“不然你以为怎么换下来两个人?”   韩冀一副我就是那个连带受害人的表情:“我的哥,你不会真觉得他会一个人上来受苦受累吧?”   周景池小心翼翼从韩冀手里绕出来,赵观棋已经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   “你们这是要准备跑路了?”韩冀大惊,扼腕痛惜:“早知道早点说啊!油费好贵的,我先走了。”   刚走出两步,又被赵观棋一把拽住。   周景池搭腔解释:“有两个房间漏雨,我们腾房间出来,换个地方住。”   祖欣是女生,搬家这种事情不好麻烦,周景池思量之后还是和赵观棋一起腾出来。正好陈辽家也不远,他开学,有两个空房间可以住。   听得云里雾里,韩冀不确定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乱窜一通,最后不怀好意地落在两人挨近的肩膀上,灵光一闪,他猛地一拍巴掌,一惊一乍地像个随时无规律触发的玩具。   “恭喜恭喜!”韩冀脑嘴同步,对着两人露出两排大白牙:“终于同居了哈!” 第43章 置气   周景池惊恐得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一时间答不是不答也不是。行李没在身上,只能尴尬掩饰地浑身上下自摸了一遍。   “咋的,周顾你身上痒啊?”韩冀问。   周景池还在惊疑不定,随口应付:“那个,好热啊,再不走赶不上奶奶家午饭了...”   两个人当着韩冀的面风风火火地顶着大太阳逃了,准确来说,是周景池逃了。行李全抛之脑后,赵观棋一个人又是挎包又是拎箱子地往外追。   遮阳伞放在背包里,鸭舌帽也没戴。还没走出二里地周景池就后悔了,该顺手套个帽子再走的。脚下因为太阳的炙烤越走快,等又猛然顿住。   赵观棋兴许还不识路。   停住脚,周景池转身走回去。   赵观棋跟得很紧,没两步就碰上头,周景池扯过背包就往自己身上挎。   “哎,不用。”赵观棋拽住背包带。   “太多了。”周景池不想在这烈日下跟他争,伸手抢了个箱子推走。   赵观棋强硬地拽住拉杆:“你跟他置什么气?”   微微抿起的嘴,因为剧烈阳光不得不眯着的眼,半凝着的眉。周景池怎么看对面的脸都不是什么好情绪,很少看到这副模样的赵观棋,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是置气吗?他自己都不这么觉得。   但赵观棋太聪明,太敏锐,如此时此刻的阳光一样无孔不入。可以把他拙劣的隐藏看个通透。直接,直白,又残忍。   刚刚二十出头,走出象牙塔的赵观棋莽撞又直来直去,不优柔寡断,更遑论细细思考两人之间的天堑鸿沟。周景池却恰恰相反,他明白自己要得到什么,就注定要失去一些什么。   他自觉是个小气的人。接受不了得到后的猝然失去,也承接不了自以为是的心动转变成真正的,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恋人关系。   他不是没有思考过,赵观棋坦荡磊落,是断断做不出何冕那类人手里令人作呕的肮脏行径。他也清楚,自己对赵观棋并非没有心动,甚至那晚赵观棋那句话问出口时,酒精催化下,有种难明的冲动促着他。   心里的小恶魔说——吻上去。   扪心自问,赵观棋似是不二人选。   可是否应,该不该应。于他来说就像蒙着眼睛选蛋糕,好不好吃暂且不谈。   吃过馊蛋糕,他已变了,变得再难举起叉子擓一勺送进嘴里。   太阳太烈了,赵观棋这样笑常挂在脸上的人都受不住的火辣。慢慢沁出的薄汗沾湿了一点点理过的鬓发,那块疤又不合时宜地露出来,衬得他严肃又冷漠。   周景池没吭声,松了拉行李箱的手,自顾自掏了把伞撑开,盖在那颗头上。   “你看起来才像生气了。”周景池对他说。   赵观棋不管不顾,连跟着走到下一棵树阴凉处这一小段距离都再也等不及。他忽然躬身前倾,拉住周景池。   “我看你别扭得不行,要是是因为我前两天说的那句话,我给你说句对不起。看不看得上我是你的事情,我没想过给你带来什么负担。”他说得利落,说得无所畏惧。   慢悠悠收回手,掌心的余热比太阳还折磨人。赵观棋继续陈述:“如果你不乐意,可以直接和我说...其实这样压着,还挺折磨人的,你这几天和我说话明显少了很多。”   “你摇头,我回去和马钊凑合一个房间就成。”   在这烈日下头讲起这样要紧的正事,可见赵观棋被折磨透了,被磋磨够了。他甚至只要一个肢体动作,拒绝了,他转头就可以回去,不用再你来我去的拖泥带水,剜心剔肉。   周景池眉心微跳,迟疑两秒后,伞朝另一边倾斜了更多。   “饭都做好了,你又不吃了。”还是避开了,虽不想承认自己脑子被太阳熏得乱,但跳疼的太阳穴还是避无可避。他摇了摇头:“有什么事都吃了饭再说。”   一只手虚虚地,半空地挽上赵观棋手臂,他终究是不想坐享其成,拿了只行李箱推着,另一只手高高举着太阳伞,拢住两个各怀心事的影。   半推半就地到陈辽家,心不在焉地吃饭。周景池和陈奶奶在饭桌上笑语晏晏地唠家常,赵观棋撑着笑总也算应付过去。   陈辽家是典型的自建房,有两层。陈奶奶年纪上来了,就在一楼铺了床,省了上下楼的力气。不过他俩的房间还是在楼上,门挨着门的,一大一小的房间。   周景池把自己的小箱子顺手一推,进了小的那个。转头要帮赵观棋收拾行李。   还没蹲下去开锁,赵观棋捞住他,语气几近无奈:“周景池,你是对谁都这样吗?”   周景池一头雾水:“哪样?”   当然是都这样好吗,都这样体贴吗,都这样可以事必躬亲地连衣服都叠好吗?   “如果是韩冀,你会帮他收拾行李,叠衣服,买颈托吗?”赵观棋问得沉静。   “不会吧。”周景池觉得和韩冀还没熟悉到这个地步。   “算了。”赵观棋摇摇头,拖了箱子进屋。   关门的手都搭在老旧的把手上,他停住,将肩上的背包递回去。安安稳稳交到周景池手上,没有多语,门干脆利落地合上。   刷成亮黄色的木门传出生硬呕哑的转折,老旧插销的声音在静默的午后先于夏蝉发出一声尖鸣。   就这样呆愣地站在门前,三十秒,一分钟,再到五分钟。脑子一片空白,空白到明知杵在原地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腿还是没有挪动哪怕半步。   空白到脑子里还全是刚准备开行李箱时,心里默念的密码。   赵观棋的行李箱,密码却是他的生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期。   脸离门板实在太近了,沉重缓慢的呼吸扑到门板上,带着温度又返回来。眼前逐渐失焦,门板上各色的陈年涂鸦也失去色彩,午后的阳光原是十分黄澄明艳的。   门后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开箱子的声音没有,走动的声音也没有。隔着一层薄薄木门,两个时空仿若同步静止了,只剩下一样的考量、徘徊、踌躇和艰难。   站到腿发麻,发木,发酸,周景池彻头彻尾认输,认命垂头,转头进屋收拾起行李。可带的东西实在太少,还不到五分钟,他就两手空空,无事可做湳風。   小房间里放了一个老式的台式电视机,插板已经落了灰。有些陈旧发黄的沙发垫子一看就已失去弹性,没有衣橱衣柜,周景池只能将行李箱摊开塞到床下。   他摸着床沿坐下来,新铺的老式花床单一向粗糙又亲切。摸了一会儿,又兀自停下来,瞧见蚊帐遮挡后的一个水绿色落地扇。   拎着风扇走到门前,周景池笃笃敲响赵观棋的门。   知道赵观棋有午睡习惯,他贴住门,轻轻问:“你睡了吗?”   过了两秒,门后传来闷闷的回答:“躺下了。”   “...你房间很热吧。”二楼比一楼更热,周景池自觉理由充分正当:“开下门吧,我给你放个风扇。”   那头很快回答:“不用,热不死。”   “......”   身侧的风扇失去用武之地,周景池还想说点什么,又怕耽误赵观棋睡觉,最后只是在门后自顾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端着擦得锃亮的落地扇灰溜溜回了小房间。   下楼洗脏帕子,正好碰上摘完豇豆回来的陈奶奶。她摘下草帽,笑盈盈地问周景池:“怎么用旧帕子?我这里有在酒席上帮忙得来的新帕子,我给你们拿几个?”   “没有奶奶,我擦风扇呢。”周景池回答,又问:“咱家就楼上一个风扇吗?”   “两个呀,我屋里还有个,我给你们搬上去,我老了不怕热也用不上。”陈奶奶说着就要去扛风扇,周景池一个箭步急忙上前制止了。   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一个够用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周景池一直盯着电脑,对接跟进接下来的拍摄细节安排。天渐渐阴沉下来,门前花坛外是一方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的玉米地,晦郁的深绿显得有些捉摸不透。   他就坐在离楼梯最近的方桌前,楼上一直没有动静。赵观棋一次也没有出来,更别提和他说话。   这午觉未免也太长了,长得冠冕堂皇。周景池在键盘上翻飞的手指后知后觉地乏力。   从键盘上撤开手,屏幕黑下去,没开灯,天色已经黑到看不清反射出的脸。无波无浪,心平气和地扭了扭脖子,又站起来抻了抻背,周景池看了眼时间。   早就过了饭点,赵观棋没下来吃晚饭。   他也没吃,陈奶奶喊的时候他忙着写份报告,夏天胃口不算好,吃不吃也都一样。   虽然是这么想的,周景池到底盛上一碗小米粥,热上菜,再次敲响了赵观棋的房门。   他估摸着语气:“别闷着了,多少吃点?”   门被拉开了,一个小缝隙。赵观棋头发糟乱的,睡眼惺忪。没做声,只是从门后走出来,揉着眼睛接过周景池手里的托盘。   擦过肩膀之际,周景池再也没忍住,喊住他:“赵观棋。”   “你又跟我置什么气?” 第44章 Why not   陈奶奶出去散步乘凉还没回来,赵观棋面无表情地搁下饭菜,接管下方桌前周景池原坐的位置。   粥一勺一勺地往嘴里喂,任由大敞着的房门送来夏风,冒犯地将头发吹得更乱。周景池站在身后两三步的位置,突然很想上前一步给他捋顺。   时不时冒出这种想法,周景池自己都觉得恐怖。往后退了两步,碰到台阶,干脆坐在楼梯上守着人吃晚饭。   盯着那撮一蹦一跳的呆毛,从头到脚泛起一股陌生到抗拒的奇异感。年年三好学生的他解开过无数道数学题,做过许多篇阅读理解,设身处地为一个不存在的人物写了很多篇英语作文。   但为什么,现实生活中任何一道题都比试卷上的难上千百倍。且不说是否存在标准答案,和面前人成为恋人根本就是他从未设想过的压轴题。   解不开题还可以拿着试卷去请教,可现在他杂乱得好像尘封了二十四年的针线盒里的棉线。糟乱,无序,绷直后发现自己已经风化,变得软弱无用、不堪一击。   是不是也可以找个人问问呢?他想。   十秒后,周景池捧着手机,穿过玉米地,蹲在葡萄架下拨通了杜悦的电话。   杜悦很快接起:“哎唷,我说你,我消息回慢点你不至于打电话追着问吧?汤圆好得很呐,我跟她跟亲姐妹似的。”   “姐。”周景池嗅着与月池完全不同气息的夜风,须臾,又默默低下头。看着第三只蚂蚁爬过的时候,他闷声道:“你觉得我可以和赵观棋在一起么?”   他问得没底气,杜悦先是一愣,瞬间又提起精神:“他给你告白了?!”   周景池有点不好意思,缩了缩脖子,声音照常闷闷的:“没有,他只说想追我。”   “你说...他是不是太冲动了?”他嗫喏着,声音因为垂头变得逐渐干涸:“他那天喝酒了。”   这么一说,杜悦瞬间觉得十有八九就是自己生日那晚上的事儿,她一拍脑门:“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周景池一噎,一时无言以对。   “你怎么回他的?”杜悦急得很,恨不能钻过来攀上周景池脑袋上的葡萄架,狠狠地来给他一记敲打,“你不会又死撑着没开腔吧?!”   周景池抿嘴不言语,杜悦就明白了。这明摆着就是没回答啊,在yes和no之间选个‘和’是周景池的常规操作。   “我不知道现在合不合适。”   他怯懦得像玉米梢上恐风怕雨的花粉。   且不说他和赵观棋之间的身份、家庭差距。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更怕赵观棋是一时热血,三分钟热度过去,两人不可能再回到原先的关系。   闻言,杜悦彻底按捺不住了:“合适?”   “你觉得合适的定义是什么?他举着戒指在你跟前跪下来?还是等你犹犹豫豫三五年?”   “我真不想打击你,你这种毛病我暂且不放在赵观棋身上,你哪次,哪件事不是徘徊到死?结果呢?你最后等到合适的机会了吗,你等到预想中合适的结局了吗?”   她隔着手机语重心长:“池子啊,人不是这样活的,有想法就去做,你才几岁,你怕什么呢?”   周景池被问得发懵,被质得哑口无言。   他垂头看地,发汗的掌心扫过地面粗粝的风化石粒,高出人的玉米杆铺天盖地遮住他,天黑得厉害,三两句话间,地面上忙碌的虫蚁都不见踪影。   他紧了紧手机,嘀咕一句:“我知道了。”   “不会有标准答案给你看的,等是等不来任何成果的。”杜悦问他,“老实和姐说,你对他有感觉吗?”   通话蓦然安静下来,周景池在黑夜里重重点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头,他不自觉转头看了看身后,很轻而含糊地回答:“有的。”   “那不就完了。”杜悦宽慰他,“我看他人也不错,过了这村儿没这店。试一试,未尝不可嘛。”   “人生不就是个试错的过程?”   电话最终在他手里收尾。   一通电话结束,再回去,屋里留了灯,方桌旁却已不见人影。周景池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拍灭灯循着楼梯走上去。   房门没有再紧闭,屋里没有光,房间外那方小阳台却扯亮一个小吊灯,钨丝烧得发黑,不明亮,甚至接触不良地滋滋作响。   光影忽明忽暗,周景池走进去,最先看见赵观棋指间夹着的半点红星。   “怎么把碗都洗了。”他没话找话。   “我还是有自理能力的。”赵观棋没看他,吸了一大口烟含在嘴里,抬手把剩下的大半截按熄。   烟头不止半路夭折的这一个,密密麻麻摆了一堆。看来下午也抽了不少。   赵观棋不遮不掩,没半点要藏着掖着抽烟的意思。   阳台正对着一个老旧的晒谷场,现在已经变成孩童老人乘凉玩耍的不二之地。东一块西一块地晾着点发潮的粮食,赵观棋趁着场坝上的灯,盯着人走来走去,摇着蒲扇驱赶蚊蝇。   什么话都没等到,赵观棋咳嗽一声,随口道:“我要睡觉了。”   话罢,他走出阳台。早就洗漱过,赵观棋脱了鞋躺到凉席上。   没有邀请,也没有驱赶,门大大开着,周景池感觉自己被赵观棋当成谷物晾起来,不关心也不在意,也许只有夜半下起暴雨时才会出来抢收。   无声无息地下楼,无声无息地洗漱,又无声无息地上楼。   赵观棋闭眼算着步子,直到声响彻底趋于沉寂。   眉间川字更深,他烦闷地睁眼,床跟前赫然长了个抱着风扇的人。周景池见他醒了,有些难为情地问他:“我房间没有凉席,可以和你睡么?”   不是个好由头,可他现在管不了这些,迅速摸黑插好电风扇,调好档位,摆正位置。   “风扇也只有一个,我们一起吹。”   说完,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周景池心一横,像条四肢不协调的毛毛虫一样爬上架高的床,蛄蛹着把赵观棋往里挤了挤。   幸亏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周景池飞快地摸了摸脸,烫得像团火石。   卧室里又静下去,周景池感觉到赵观棋的手臂就紧挨着他的手臂。两人离得这样近,又好像隔了个楚河汉界。   周景池感觉身下不是床,是自己的棺材板。至少他现在就僵硬得像具尸体。   鼓起勇气碰了碰隔壁的手,赵观棋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周景池。”   那只手到底没有撤开,风吹在他们两人之间,是凉的,也是热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觉得可以试试。”周景池答得飞快,提前打好的腹稿统统热成一滩浆糊,迟来的主动也不确定还能不能挽回。   “试什么?”   “试试能不能...”他的心快跳出来,“在一起。”   赵观棋听笑了,侧头盯他:“为什么又反悔了。”   纵使有被问到这个问题的心理准备,但周景池还是哽住了。后知后觉的恐慌像风一样漫上来,他恍然发觉,自己原来是怕的,不过不是怕和赵观棋在一起。   是怕自己做不好。   被问到这个问题,他起先想辩解一下‘之前是觉得现在不合适’这个理由。话涌到嘴边,翻了又翻,最后胎死腹中。   脑海里翻腾起好多有的没的,无缘无故地就闪过一些卷面上的试题。周景池做过的各类英文论述题,通常题干前半部分会根据材料给出观点,供他选择或阐述。   末尾再缀上一句:Why,or why not   赵观棋问他为什么,可他觉得...   为什么不呢?   窗外乡道恰好有车经过,远光灯晃晃悠悠透进来,照亮赵观棋的眼睛,周景池在凉席上侧过身子和他对视。   对视越持久,黑夜越静谧,渐渐变了些意味,夹杂着一丝一缕两人都未曾感受过的暧昧与缠绵。   爱情是必须的吗?好像并不是。   至少在周景池这里,从来不是。   但规则创造出来只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框住了他自己,他变得束手束脚,变得固步自封。拦住一些可能重蹈覆辙的时机后,他终于承认自己的原则变得不值一提。   因为是你,因为你的一言一行,我情愿撕开一个口子供你闯进,情愿毫不吝啬地给彼此一个机会。   “为什么不呢?”他鼓起勇气握了握赵观棋的手,“我好像对你也挺有感觉的。”   落荒而逃的手在最后一瞬被狠狠反锢,赵观棋的手不偏不倚滑进指间,稳稳当当,与他十指紧扣。   “你确定吗?”赵观棋问他。   他自问,现在是合适的吗?是完美的吗?是正确的吗?   可什么是合适?什么是十成十的完美?什么又称得上百分百的正确?   周景池恳切点头,聚精会神回握住那只手:“不过,我不用谁追谁,就顺其自然,相处看看?”   “我没谈过一段正常的恋爱,可能没法很快接受。而且,万一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兴许你不会再想和我在一起,给你考察时间...”他停顿两秒,“也给我缓冲时间。”   “好么?”   一秒,两秒,赵观棋忽然笑出声,将他的手攥得紧密,紧得要嵌到掌心里,融进骨血中。   长睫洒下的阴影忽闪,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完完全全裹住那只小小的,泛着沸腾恐慌的手。   遥遥的光已照不真切彼此的脸,赵观棋很认真地端详起周景池,一厘一厘,一寸一寸,末了,却只停在眼眸。   天光没入沉寂的夜,夏风推不开紧闭的窗,车灯转瞬即逝,蓝色瞳孔变成距他最近的星。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赵观棋低头在周景池发烫的手背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轻且缓,简单明了又郑重其事。   “都听你的。”他哄道:“睡吧。” 第45章 不够 还不够   “周景池。”   刚给陈书伶送完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身后就传来声音。不熟悉但脑子里有些印象,周景池停住步子,在走廊上回身。   转过头才发现并不是一个人,出声的女人身边还站着一个身形消瘦,不高不矮的男人。   陈书伶的班主任他是一直认识的,只是很少有被这样叫住的时候,周景池抿着嘴笑起来,朝着那边走过去。   “今天都来看书伶啊?”班主任问他,又好像不止在问他。   周景池微微点头,挣扎几秒还是扬着笑看向男人。   “好巧,陈叔叔好。”   “你是稀客。”陈武通没接那个笑,语气平平。浑身打量周景池一顿,终于浮起一个别样的笑,“怎么泼出去的水,你家里人现在想起来往回收了?”   周景池垂在腿边的手紧了几分,嘴边的笑凝固住,但好在卖笑一向是他擅长的,也没露出什么外显的难堪情绪。   “都过去了。”他陈述自己的理由,班主任还在跟前,语气不得不委婉,“其他的管不住,我只对哥哥这个身份负责。”   陈武通几乎是刹那就笑出声了,是一种毫不犹豫的,不屑嘲讽的笑。   “能当老师的就是会耍嘴皮子哈,李老师你说是不是?”陈武通吊儿郎当地碰了碰班主任的肩膀。   周景池伸手将班主任扯开一些距离,班主任听出些火药味来。陈书伶的家庭特殊并不是个秘密,不止她,班上不少同学也是心知肚明的。   陈书伶是被陈武通从小抱养的。   更确凿一些,是陈武通的上任妻子抱去养的。   学校会对学生的家庭信息进行了解,关系到一些补贴金和奖学金的优先制度。陈书伶在踏进这所学校时,就从未向任何人隐瞒过。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不在意这些。抱养,说得好听些是原生家庭有难言之隐,实属下策。但往难听了说,就是被弃养,没有什么亲情的牵扯,更没有什么跨不去的困顿,只是单纯地转手。   像一件无关紧要的廉价商品。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时的周景池泪水汪汪地看着,陈武通夫妇递给他们父亲一张蓝色手帕,里面的钱有零有整。   “陈叔,你现在揪着我说这些,挺没品的。”周景池此刻只觉得后备箱里搁着的礼品是自作多情。   “行了啊。”班主任打断两人间还未烧红的隔阂,“到办公室来,书伶这边有些事情需要给你们说一下。”   班主任说完就率先走出,带着路往办公室去。周景池跟着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身边没人继续跟上来。他停住,回头看见陈武通低头划拉手机。   许是察觉到身后没了动静,班主任隔着几米催促道:“麻烦搞快点,我下节有课的。”   陈武通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屏幕上抬起眼,他眼角笑出深深的皱纹,脚下却纹丝不动:“李老师,我就不去了,有什么事你跟她这个哥哥说就行。我们做家长的老了,很多事情也听不明白的。”   没等任何人的许可或阻止,陈武通下了楼梯。   周景池面色平常,心里并无波澜。陈武通怎么可能真对陈书伶上心,只怕今天这趟都是班主任好几个电话催来的,现在碰上甘之如饴的代表,自然是一秒也不想多待。   转过头快步跟上去,周景池抱歉笑笑:“我跟您去。”   穿过教学楼和行政楼的接通长廊,尽头就是办公室。遥遥地便望见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外边倚着栏杆,任由太阳晒,也没进去。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周景池对那两双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隐隐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找他的怕另有其人。   “您好。”跟在班主任身后,周景池向那位凝眉的女士问好。   “这位就是陈书伶的哥哥。”班主任言简意赅,“进去说吧。”   周景池最后一个踏进去,脚还没站稳,连一个礼貌的微笑都还没准备好,便被人猛地推搡了一下。   没有心理准备,他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两步,腰抵到门口墙壁边的椅背。   惊疑的,无解无辜。周景池这才分出眼睛去看这位气盛的家长。女人保养得很好,左不过三十五岁的样子,个子不矮,脸色却是实打实的肃与厉。   像是被周景池沉默的打量惹恼,那女人转头向班主任叫起来:“你说的解决就是随便找个哥哥来?他知道前因后果吗?喊我来之前,你提前沟通了吗...还有,他家孩子呢?人都不跟着来,真是没素质惯了哈?!”   “我请假来这里不是为了浪费时间的,怎么解决,尽快给个说法,没人想自己孩子吃亏想必老师你也能懂的吧?”   说到这里,女人又看起周景池:“你妹妹动手打我儿子,你是准备怎么解决?”   “钱我是不缺的,就是要给个说法。”女人的脸越凑越近,近到脸上的香水味道呛鼻,怒道:“你妹妹说我儿子对他动手动脚,现在他们这个年纪,整个班都传得沸沸扬扬,我儿子的面子名声不要的吗?”   她做了美甲的手指狠狠戳进周景池肩膀:“你们说话要讲证据的呀?!”   云里雾里,周景池撇开肩膀,试图捋顺来龙去脉:“我妹妹说你儿子动手动脚?”   一通铺天盖地的控诉,偏偏抓住这个对方最痛恨的点,女人怒气更盛,几乎是瞬间就扬手到半空,一秒后,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巴掌实实在在扇到周景池左脸。   尖利的甲片顺着力道在脸上划出淡淡的痕,下一秒,就沁出单薄的血珠。   火辣辣的疼,周景池下意识去摸脸。血珠被碾开,又润进其他破皮的痕口里,撒盐般地自作自受。   对面的手又高举到空中,班主任惊呼着截断了补刀的耳光。   “怎么能打人呢?!”班主任使劲将破口大骂的女人往里面推。   女人已经进入了一种几近疯狂的输出阶段,一个话口子也丝毫不留。外界的声音充斥耳膜,周景池觉得这场面既陌生又熟悉。   没办法正常交流,班主任将女人和他隔开,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分区。情绪激动急于讨说法的女人被推坐到椅子上疏导,无人看管的周景池站在原地。   身边还有个影子,是站在他身后目睹一切发生的男孩。   男孩倒比自己的母亲镇静得多,甚至是几近怪异的冷漠,似乎自己与哭着喊着出手打人,一心要为他讨要道歉和说法的女人无关。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嘶吼、哭泣、撒泼打滚、歇斯底里。只在周景池挨那一巴掌时,猛地下意识偏脸闪避。   见周景池看自己,他呆滞的神情有了一丝起伏。手顺着削瘦的身体探下去,从校服裤口袋里拿出半包泛着绿茶香的手帕纸。   “你流血了。”他递过去。   周景池总算扯出点魂魄回归现实,没有立马去接预定受害者的纸巾,他的眼睛落在男孩单薄得如纸片一样的身形上。   像是一片纸举着另一袋纸。   “谢谢。”周景池抽出纸巾按在左脸上,后返上来的疼使他感到些无助的疲惫,鬓发像男孩额前的头发一样被一层薄薄的汗沁润。   男孩表情木然,视线擦过他一瞬,又回归,弱弱回他:“不用谢。”   太阳烤得人都蔫吧,周景池将他往阴影处揽了几分,他微屈下身,询问道:“能单独和我聊聊吗?”   男孩脸色略微苍白,眉心皱起,就在周景池觉得要失败的时候,他咬着嘴唇答应了。   为了稳住情绪就在临界点边缘的女人,班主任不得不留下来。周景池扶着男孩的肩膀到了隔壁空余的办公室,顺手关上了门。   “坐。”他为男孩拉出一个板凳。   待男孩坐下,周景池才在对面坐下来,没有一开口就直入主题,他看了几秒钟,抬手摘去男孩头上的半个线头。   “额头的淤青是陈书伶弄的么?”周景池笑着问,尽量让气氛没那么沉重。   男孩像是被戳到脊梁骨似的,一把按下头发,使劲压着,使劲遮住那块青。   他的声音小又轻:“不是的。”   “不是她弄的。”男孩顿了顿,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自责与扭捏,“我当时不知道她不高兴,我看见她脖子后面有个碎纸屑...我用手去拿,她反应很大。”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他说,“我该直接告诉她的。”   男孩纠结地抠起手指,脸上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浑身带着些难说的精疲力竭,虚弱又无力。   周景池眼皮一跳,自己印象里,陈书伶分明不是这样敏感,情绪会大起大落的人。不至于因为这不到一秒的行为大怒,更别说传出些没有事实依据的话。   “她对你做什么了?”周景池轻声问,“你随便说,没关系的。”   “她什么也没做...”男孩更无地自容,“她只是很抵触肢体接触,是我不好...当时我脑子也没想那么多。当时她就是突然站起来了,在课堂上,很大声...叫我别碰她。”   “对不起。”不知道他在向谁道歉,男孩垂头不去看周景池,“我妈小题大做,她从一起打牌的人那里听到这件事情,说得很难听,我给你和陈书伶道歉。”   “我也不想来的。”他别开脸,“她总这样。”   “不过。”男孩抬眸和周景池对视,“陈书伶她...最近是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你可以多留意一下。”   门从外面被踹了几下,周景池还没做出反应,男孩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真的抱歉,我母亲有些...不是很正常,我出去带她走,你等会儿再出去吧。”   门被打开,合上。又狠狠一声闷响,像是有人的背砸到上面。   纸巾早就被攥到手心,浸湿得透透的。   周景池低下头,张开手掌,满目刺眼的红。   阳光从他身边擦过,一片阴影与寂静中,手掌泄出的血腥味慢溢。鼻腔翕动间,恶心又反胃,像某种他从未设想过的惊悚片开场。   载着礼物的小轿车平稳地驶离学校,驶过高架桥,在一个小区外稳稳停下。   周景池从车上下来,保安嚷嚷起来说那个地方不让停车,他就像失去听觉的木偶,两手空空地跳过闸机,步伐稳健地朝里走。   脚步越来越快,烈日在眼前失去颜色,郁郁葱葱的绿化花草树木也失去形状和气味,连夏蝉都趋于绝对沉寂。青绿发黑的树影缠绵交错,光影重叠,周景池是唯一一个陷入巨大黑白世界的人。   一切都失去界定标准,一切都失去控制力,他在五彩缤纷的现实生活探不清,摸不着,捋不开事情背后的原本模样和究极缘由。   不会的,不应该的。他胡乱地想。   攒成拳头的手利落地砸到一扇绿色的防盗门上。一下不够,就再来十下。   痛觉被狂飙的肾上腺素屏蔽得一干二净,周景池手掌攥住大把外溢的血,手背突起的骨节又开始泛出血渍。   门开出一条小缝,周景池刹那猛然一挣,硬生生撕开那道心虚的口子。   知道会被拒之门外,他强硬地挤进去。不轻也不重,难免撞到抵着门的人,毫无准备的陈武通被撞了一个趔趄。   预料中的‘对不起’或者‘不好意思’并没有出现,撞人的周景池噙着一抹不分明的怒与笑。   顺手关上门。   还在状况外,陈武通就这样站在门内看着周景池渐渐逼近,直到一只手发力震在他胸膛,留下半个血印。   陈武通没站稳往后退了好几米,正要骂骂咧咧地迎上去,私闯民宅的周景池已经主动走向他,语气不善:“见到人不会欢迎吗?”   男人像是没想到会被这样劈头盖脸的质问和招待,刚还镇定自若的脸浮上几缕不服气。   “你算什么孬种?当时你爹送给我,我都不想要。”毫无力量的反驳之后,周景池眼神开始在房间来回踱步,最后定在握拳的陈武通脸上:“你要养了我,你早死了。”   “呸!沾了你谁都晦气,爹妈克死完,自己还是个变态。你要是我儿子,我铁定淹死你!”陈武通对着他毫不避讳地指点。   话音未落,周景池的拳头先于鄙夷的表情降临在陈武通脸上。   非一般的力道与愤懑,混着血与汗的拳头挥出,陈武通直接被打了个转身,跌跌撞撞磕到隔断又狠狠坠地。   陈武通人却不像名字一般硬气善战,一头雾水迎了个二话不说拳头招呼的祖宗进屋。后撑着站起来,滴滴答答的鼻血掉下来,他后知后觉地愤怒,猩红的两眼直勾勾瞧着周景池。   站起来的陈武通接近一米八,长久的体力活动让他拥有了一身的力气和不服,呼应着鲜血四糊的沟沟壑壑脸庞,实打实像他嘴里的变态。   “你个狗娘养的!”   “操你妈!”   他步伐怒得生风,却因为过度激动脚步不稳,捂着鼻子没两步便撞到歪斜的鞋柜,不锈钢的架子哗哗啦啦坠落,在两人面前下起一阵雷暴雨。   整个房间只剩下沉默和各自渗血的伤口。   “我问你。”周景池冷声道,“你对书伶做什么了。”   “他是老子的女儿,要你管?!你他妈是谁啊?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老子就算打她,骂她,你管得着么?”陈武通说得凿凿。   周景池截然不同,沉静得像外面悄然阴沉的天。   “你要是敢动她,敢碰她一下。”他边说边摘下被血侵染失色的冰袖,表情冷静,“我杀了你。”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管老子呢?她在我户口本上,我倒是想给你管,你有资格吗?!”陈武通像是明白过来,握紧的拳头松开,走近两步,脸上肌肉飞快地抽动几下,死死盯着周景池:“你管我怎么管教呢?”   他将管教两个字咬得很重,拖得意味深长。   周景池不躲也不避,直面那双晦暗不明的眼:“你错了,我也可以让她一个人一个户口本的。”   陈武通还没有明白过来,周景池猛然跨近,急速缩短两人之间的最后距离,伸出手拽住他的衣领。   一拳挥向下颚,一拳接着砸到眼眶。   避无可避,陈武通生生挨了几拳,怒火烧心,转身和周景池扭打成一团。茶几,沙发,书柜统统在混乱中被无情掀翻在地,东西七零八落地砸了一地。   周景池年轻体壮,但陈武通也不是吃素的,一身莽力气一滴不剩全挥打在他身上。室内是撞地碰柜的剧烈斗殴声,外面是闷响压人的灰色雷声。   咒骂、鲜血和扫过窗户的呜咽声凄厉又尖锐,两个人影都不认输,这场架迟迟分不出胜负赢家。   “砰——!”   一声巨响,冰凉的液体从头顶泄落下来,沁进半边眼里。   渗得生疼,周景池眯起半边眼睛,狠地一起,左手狠戾地掐住陈武通的脖子,顺势翻到他身后。   不知道是血还是酒,只能感到单一的疼痛。周景池抽出冰袖,利落滑过陈武通脖颈。紧一点,再紧一点,深到双手合并,化为铰链的冰袖交缠,近到陈武通再难发出哪怕求饶的一丁点声音。   再没有痛感,再没有情绪,甚至失去时间感知。   但周景池清清楚楚,他正在以一种绝对反锢的姿势,绞杀一个人。   几近窒息,陈武通眼内开始充血,面部及太阳穴的血管清晰可见,胀红的脸渐渐发紫。双腿进入剧烈的蹬地阶段,双手也胡乱地往后拍去,拍周景池的腿,也抠愈发收紧的冰袖。   因为缺氧,陈武通像只被抽尽蛛丝的蜘蛛,挣扎乏力,视线不清。   命悬一线,周景池念念有道:“…不够,还不够。”   地板上的杂乱无序映衬着两人的生死角逐,直到振动的手机响起。   就在腰边。   周景池眼睛猛地睁开,透过灰色的天花板听见近在咫尺的呼叫。   是赵观棋。   像从鬼门关闪魂而归,他撒手,逼近死亡的陈武通失力滚倒在一旁。   粗重得像乌云的喘息声中,周景池缓过神来,头顶的液体交缠,气味复杂。粘稠的,刺鼻的,红的,黄的,全部顺着下颌滴落。   脏了。赵观棋带他买的白色短袖,这两天舍不得穿着拍摄做农活,开开心心看趟妹妹。却被这玩意弄脏了。   将糊作一团的头发胡乱往后捋,就着刚勒过陈武通的黑色冰袖擦了眼睛,他捧着手机按了接通。   “喂。”声音是打着颤的。   “你人呢?”赵观棋像跑了很远,气喘吁吁,“走这么远怎么不和我说,我到车载定位的小区了,你人呢?”   “你想我了吗。”周景池笑着问他,“楼下红色布告栏,等我两分钟。”   挂了电话,周景池踏过地面上的东西。   陈武通还没有完全缓过劲儿来,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红血丝布满眼底,看着周景池走近,下意识撑着地往后缩。   “你敢做,我就敢做。”他轻声问,“你懂了吗?”   来不及等顶楼电梯,周景池奔出那栋楼,朝灰色天空下的那抹蓝扑过去。   稳稳当当撞到一方宽阔怀里,双手穿过另一双手臂在背后收紧,他没忍住蹭了蹭赵观棋胸膛。   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是脏的,手也是脏的,周景池又兀自松开环抱赵观棋的手。   他仰起头,满是血色和酒气的脸庞却是含笑的。   “怎么弄成这样?”赵观棋语气焦灼,无奈又心疼:“我就睡个午觉,你...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夏日的光虽被云层盖住,但也是敞亮的。周景池脸上的伤一览无遗,小小的脸上没一处干净地方。头发捋到后面,额头上是大片的青紫,肩膀湿了一大块,沁着血浮着酒。   赵观棋瞪着眼,怔然地盯了周景池很久,直到对方牵起他的手。   掌心一片湿润,赵观棋揪起那双手捧着,这才发现掌心也满是伤口。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血痂像焊进手里,怎么擦也擦不掉。   周景池满不在乎,只撒娇地蹭上来,将脸贴在他身上,声音低低的:“你抱抱我,好不好。”   赵观棋微微倾身,抱住他,两颗头挨在一起,又热又痒。   “不够。”周景池在他颈边呢喃,“还不够。”   赵观棋问:“不够什么。”   “你抱得还不够紧。” 第46章 Ashen Kiss   草灰色午后,头顶一缕缕云是乱掉的掩饰物,遮蔽一切可供探查的天光。再不刺眼,赵观棋反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   混乱的,失张失志的,迷离又血腥的。   失控的不是飞溢而出的血液,是此刻蜷在他肩膀里的小人儿。   世界的颜色暗了下去,赵观棋想收紧手臂又唯恐雪上加霜。还是没有听他的话抱得更紧。   “你不喜欢我了吗。”周景池突然仰起头问。   毫无联系的,跳跃性极大的一句。赵观棋垂头,用指腹去擦拭他眼睑边的一小片血痂,一下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划开皮肉的小口。   “我怕抱疼你。”   一片难以形容的沉默里,赵观棋向他摇头:“你不乖了。”   不是脸,是人。   “所以你不喜欢了?”周景池跟着天色,灰扑扑地委屈下去,“我只是出来买东西。”   “你睡觉,我不想喊你的。”   骤然涌上一份无查无觉的恐慌,攥着赵观棋衣角的手开始发汗发热,不知道热的是人还是血。他眼圈泛红,被隐形掩住的左眼率先掉出一颗泪。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喊你的,我...我。”他一刹那脑子发空发白。   很想告诉赵观棋自己买了些什么,好像是没有毛毛的油桃,好像是很大一个可以切一整盘的台芒。可思绪就好像被四肢破洞的口子空荡荡地吸走,跟着血慢慢渗漏出去,再也不属于他。   “我买了...我买了你喜欢的...”周景池再不去看对面的人,垂头用尽全身力气回想起来,“...还有薄荷糖,很好吃的,你以后就可以不抽烟了。”   “只可惜没有葡萄味了,我找了好大一圈,什么好吃的糖都没有葡萄味了...”   “还有,还有你说的缎面床单,不知道合不合适,我买了两个。可以...可以套在你房间的凉席上。”   “还有那个......”   他还想再说一句,却怎湳風么也想不起来。面前的人、草、树、布告栏、铺天盖地的云都发虚发胀,在眼前一跳一跳地放大又缩小。   他只想吐。   一种熟谙的、芒刺在躬的惶悚不安从脊柱直钻入后脑,压住他说话的嘴,盖住他瞩望赵观棋的眼。   蛮来生作地从自己的壳子里被一脚踢出,眼前的事物与近在咫尺的呼吸心跳都与他割裂开。赵观棋变成一场灰色电影的参演者,他变成扼着票子的观影员。   眼前的一切全是流动的,触手不可及的。   “周景池!”赵观棋吼他一声,摇他肩膀摇得厉害,“听我说话没有?”   什么话,什么话?   周景池看赵观棋像在看荧幕上讲台词的演员。他朝他笑起来,送出两枚淡淡无悲无喜的梨涡。眼神迷离又朦胧。   是泪,更像血。   硬邦邦地推开逐渐失去实体感的赵观棋,他拖着步子撤后两步。有血沿着裤沿蜿蜒成一条面目可憎的痕...还有血顺着指尖滴落到菱形纹地砖,溅起暴雨来临前的第一朵雨花。   赵观棋迎上去,他跨出一步,周景池立马往后退两步。   看他的眼神像陌生人,周景池否定自己:“我认错了。”   也否定赵观棋:“你抱得不对。”   “他不是这么抱我的。”   在眉间淋漓的血间回味起那夜的轻吻,以及那拢住背膀的拥抱。那个抱是热可炙手的,是亲密无间的,是紧促到难以呼吸的。   刚刚那个根本算不上。   莹白无血色的脸颊上是凿凿的,确切的,自信过头的审视与陌生。他眉间郁色更浓:“你离我远一点。”   眼前慢慢有些发晕,周景池警觉地伸出手拦住靠近的人。狂风呼啸,风沙迷眼,最炎热耀眼的午后失去温度,漫漫的疼和树叶吵闹成了难熬的折磨。   他猛地推开赵观棋,撒腿朝外奔去。   “你去哪?!”赵观棋一个趔趄,不顾一切地往上追。   周景池攥紧双拳,血在掌心凝成黏糊的胶,粘住疼痛,却沾不住半点思绪。脑子里全是——“再跑快点,再跑快点,上了车就可以回去,就可以回到那个人身边去,就可以被拢住,被抱住。”   一声惊天骇地的闪电划过,他看见被照亮一瞬的车顶。   对,要再快点,礼物还在后座。他买的礼物还在后座。   气喘吁吁拉开主驾车门,坐上去,来不及缓口气。周景池浑身上下摸索起钥匙,脑子里思路清晰无比,手却一直发抖,半天连口袋也没伸进去。   来不及了,周景池急躁得掐了把大腿。剧烈持久的疼痛袭来,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耳边传来车笛的声音,尖锐绵长,睁开眼,却是一辆车的影子也没见。   伴随耳鸣而来的,是决然拉开的副驾。   赵观棋率先拔掉插在锁孔的车钥匙,未等周景池抢夺,一把捧住他潮红发汗的脸。   “看我。”赵观棋语气平缓,“看我眼睛。”   “我是谁?”稳住急促呼吸的人,他低下头重复询问:“周景池,你好好看我,我是谁?”   “你、你……”周景池认不出,道不明。   下一秒,整个人连同肩膀和头被按进干燥温热的怀。   周景池眩晕感更重,鼻尖的气味熟悉,像一颗烤热的血橙。抱住他的人徐缓地抚他的后脑勺,五指伸进他湿黏的发,大拇指不疾不徐,小幅度扫过他紧绷的神经。   赵观棋在他耳畔喃喃:“没事的,没事的。我在这,我在这...”   也许没有这样重复,是自己的耳鸣在回响,在滔滔不绝、振振有词。   久违的战栗与排己,周景池在赵观棋的香味里想起来...换做以前,现在的他应该进行到无声的哭泣,随后靠在角落不自觉地抖抖簌簌,最后用裁纸刀,在身上刻出随心所欲的血淋淋口子。   狰狞地扯出一丝思绪,周景池双手发颤,用力抵开赵观棋。   “我...记起来了。”看不穿赵观棋眼里的疼与肃,他整个人腾空起来,用发抖的手去够后座上的巨大纸盒。   抓了好几次才握住纸盒的边角,周景池双手将礼物抱到怀里。   很大很长的方形盒子,印着海中巨艇的乐高礼盒就这样横在两人中间。周景池笑着端详一阵,正想递过去,撤开手的血印却不适时地占据视线。   他一刻不停去擦,却是越擦越多。扶手箱的纸被拽得七零八落,还是拭不去那格格不入的红。   “不要擦了。”赵观棋擒住他伤痕累累的手。   “脏了,这是你的礼物。不行,这怎么行呢?怎么可以这么给你送礼物,不可以的...不可以的。”周景池拧着手腕,固执地去擦,“我能擦干净的...我真的可以擦干净的,我上次就擦得很干净。你等我一下,就...一下。”   “再擦我不要了。”   周景池兀地顿住,抬眼望过去。淅淅飒飒的雨悄然落下,倚靠着车平行着,飘在两人身后。偶有从云层透出的闪电和着雷声从头顶泄下来。   秋雷声作。他第一次失去妹妹的秋天到了。   手下的礼物和对面收礼的人好似要跟着秋雨融走,周景池败胃地呛咳几声,胀红着脸,终于将一推再推、一拖再拖的礼物交到赵观棋手上。   他低声说:“要吧...我挑了好久,你等了好久,驿站也排了好久的队,你还是要吧。”   周景池的眼圈很红,像花坛里洇湿的蕊。强忍着,不想再落下一滴不合年龄的泪,只剩浸湿的尾睫有气无力耷拉在眼尾。   赵观棋迟迟没有接,默望着浑身上下泛着不安的人。雨点好像刺过质量上乘的车窗,敲在他背上,又冻又疼。   逆着光,周景池水光潋滟的眸流光溢彩,点点滴滴像秋雨里的一盏亮。润得像一头可爱可怜的麋鹿。   撇下碍事的纸盒,赵观棋霍然扣住周景池后颈。手下的小鹿挣了一下,却被他按得更近。   目光铮铮,没有言语。   赵观棋摩挲着周景池耳后发红的肌肤,压住他径直吻过去。   没有耳鬓厮磨的调情抚摸,没有循序渐进的点啄轻吻。   赵观棋亲得坦荡又暴戾,跋扈地撬开他的唇,探进去,在口腔里攻城略地。撕咬啃啮,恶劣地让他按耐不住发出难捱的呻吟,又一声不落地尽数含去。   没有章法,却是一秒也不肯放过。   呼吸越来越沉,赵观棋扣住周景池的手愈发收紧,就着水声和时断时续的吟叫舔他的上颚,吮他的舌尖,偏着头和他负距离碾磨唇齿。   周景池被亲得发晕,缺氧让他情不自禁地合上眼。   窗外的雨寂静地呼声呐喊,闷雷震响的不再是耳膜,是手下的薄背与身体。   合上眼的世界细腻更多,周景池更清晰地感受到发间箍紧的手,更真切地去回应这个吻。   像动物一样舔舐,绞缠,吮吸,含着血与泪,掺着腥与醉。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持续得比任何一方预想的都要长,周景池难得没有忘记呼吸,吻到嘴唇破掉,如梦初醒的疼。嘴上的唇瓣缓缓撤开几厘米,赵观棋看他看得专注又缱绻。   这恐怕称不上一个吻,更像一剂要他彻底清醒过来的药。   “不要害怕。”赵观棋用刚过去的那个吻对他说,“以后都不要害怕。”   他还不知道周景池究竟在害怕什么,究竟怎么弄了这样一身伤出来。但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怕面前人无征兆、无冷却时间的惊恐发作。   赵观棋用额头抵住周景池的额头,闭着眼睛想。如果他没有赶过来,任由他鲜血淋漓地开走这辆车,是不是就可以在同样的雨天、同样的下午,收获同样挥之不去的噩耗。   疼痛不能让周景池清醒,可唐突粗莽的吻可以。   他赌对了。   “我不怕了...”他语序凌乱,“我不是怕。”   周景池捡回破碎的神思,话到嘴边却是千万斤。这算什么,这个吻算什么,自己扑过去撒娇的那个抱又是什么。他想得头疼欲裂。   应该说在一起吧,他的心狂跳不止,疯狂叫嚣。   如果这个吻来得早几个小时,兴许他会义无反顾这么讲。   “赵观棋。”他喊得乏力,从相近的姿势撤回来。拽了张纸,给赵观棋擦沾上的脏污。   “你带我去看医生吧。”他说,“...我好像生病了。”   “我差点杀了一个人。”周景池回忆起冰袖在手中勒紧的绷感,不自觉握了握拳,声音带了些不自信与恳求:“我是不是生病了?”   “小事儿。”赵观棋拿了纸巾给他擦嘴擦脸,“那人不还没死么?”   周景池不吭声了,只痴痴望着他。   赵观棋将人哄到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说:“看医生去啰,看完有奖励。”   值班医生缝着针,急诊室里里外外的人都盯着赵观棋,以及他搭在周景池肩上的手。缝到头上的最后一针,医生瞅了眼赵观棋:“打架斗殴是要报警的哈。”   “不是...”周景池尴尬道。   “家暴也能立案的。”护士小姐在一旁幽幽补充。   赵观棋一愣,双手一摊,无奈道:“天地良心啊,我也就没在场,不然拉起偏架来,现在你们有得忙活。”   缴费回来,周景池在输液大厅已挂上点滴。整个人有点疲累地偏头靠在冰冷的椅背,扎着针的手垂在一边。   顺手买了袋湿巾,赵观棋在周景池身边坐下。先是把那只可怜兮兮还扎着针的手放到自己腿上,接着把头也一并揽到肩上。   抽出湿巾开始替周景池揩去细细密密、生理盐水和碘伏酒精没冲洗掉的血痂。擦到额头,赵观棋停下来叹了一口气,脸色比眼前病号还白:“疼死了吧。”   没忍住轻轻摸了摸纱布,周景池宽慰道:“我不是疤痕体质,应该没事儿。”   “怎么可能。”赵观棋回忆起清创时候的光景,愤愤说:“你这头发都剃走一块,缝了那么多针,以后要是不长头发了怎么办?”   “自己一点不上心,回去吃五天猪肝。”赵观棋打开手机就要点外卖。   “我不吃内脏。”周景池把住他的手。   “这还由得了你?”他想了一想,很为难地做出退步,“三天,不能再讲价了。”   “难吃。”周景池咬着嘴推拒。   “你翻天覆地整得浑身没个好地方不吭声,叫你吃两片猪肝要你命了?”赵观棋将擦完的湿巾团起来,语气坚决:“好了再说,这几天跟我住。”   “住哪里?”   周景池想不出市里哪里有落脚的地方,一起住酒店的话还是有点太过火,谁晓得脑子一昏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我家。”赵观棋顿一下,莞尔补道:“我们家。”   【作者有话说】   周末见~ 第47章 那么早就喜欢我了?   医生嘱咐忌重油重辣,重口的炒菜类是一点也沾不得。   赵观棋将手机里的外卖软件打开,举过去。眼睁睁看周景池翻来翻去,瘪着嘴给附近五公里最后一个店打了叉。   人生病了恹恹的,赵观棋拿他没办法,看了眼输液袋里还剩的大半包液体,拿上车钥匙下了楼。   打听过去打听过来,总算打听到个口碑还不错的粥店。   赶过去,店家紧忙着熬粥,不动声色扫了眼赵观棋衣服上大片的血渍,最后搅着粥问:“要猪肝的?”   赵观棋一脸茫然,这老板还会读心术。   “卖光了?”赵观棋看招牌上的猪肝粥被胶带贴上了一半。   老板反身走到另一边的小砂锅前,问他:“要几份。”   赵观棋在心里掂了掂周景池的胃口,瞥了眼打包盒,说:“一份就好,要大份的。”   踌躇一瞬,他说:“再来个小份的香菇山药。”   回到输液大厅,第一眼瞧向输液袋,还好,还剩个三分之一。   周景池侧身微微蜷着,单手划着手机,凝固擦不尽的血支棱着几撮头发,看起来像个没有新衣服穿的小刺猬。   赵观棋坐下来,将小份粥搁到脚边。在膝盖上解另一份粥碗的袋子,才刚打开结。身边的人立马朝旁边窜了窜,引得透明输液管晃晃悠悠。   赵观棋一把抓住逃跑的周景池,狠狠剐了一眼:“还想拖着输液架跑了不成?”   “闻起来就难吃。”他嘟嘟囔囔朝赵观棋抱怨,“不是在手机上说了只要素粥就行么?”   当个伤员还要被猪肝粥气味攻击,周景池本来就不饿,现下闻着溢出来的猪肝味,快要吐了。   见他这副模样,赵观棋搅拌热粥的手停下来,伸手将周景池扯近些,当着他的面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猪肝切得非常细,瘦肉也剁得溶,除开气味,挑不出什么错来。   “真挺好吃的。”   “猪肝瘦肉青菜粥,不是只有猪肝。”赵观棋抿着嘴仔细品味,劝慰道:“能吃多少是多少?”   “吃不完给我吃,咱绝不浪费。”赵观棋向这位节俭人士表忠心。   猪肝的味道很玄妙,气味也很感人。周景池总觉得猪肝是种很歹毒的食物。可现在,送到嘴边的粥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漫开淡淡的瘦肉香,他垂眼打量,切得细碎的菜叶浮在上层,绿得脆。   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歹毒...吧。   犹豫间,不知怎么眼神就飘到端着粥的人行餐桌脸上——赵观棋双手托着粥碗,分辨不出香味的白雾飘飘转在他们之间。   周景池只看了两秒,目光就从脸上掠开,伸手拿住勺子。   下口,猪肝的存在感不太高,勉强还能接受。   断断续续吃了三分之一,肚子七分饱,周景池对猪肝的接受度却已然到达顶点。勺子在粥碗里搅来搅去,青菜瘦肉猪肝被拌得不成样子。   他两手一推,后靠到椅背上:“不吃了。”   “吃不下去了还是吃饱了?”赵观棋问。   不想对不起一片苦心,周景池眨眨眼睛,只说:“我吃饱了。”   赵观棋眉毛微微一扬,似笑非笑,眯着眼睛像在审视他。目光打在身上,比外头的雨还凉。   周景池心虚撇开眼睛,手指绞着输液管:“...我本来就不饿。”   赵观棋还是望着他,一动不动,手上的粥碗没有挪开。周景池心里叹一口气,趁下一阵猪肝味飘过来之前整个推了过去。   “我真吃不来这个。”   “那吃这个。”赵观棋像等着他似的。   香菇山药粥递到跟前,周景池还在宕机。   “不烫了,刚好。”赵观棋以为他怕烫没接手。   “...哪儿来的?”   “偷的。”   周景池被噎了一口,转头一看,赵观棋已经拿上从他手里被抛弃的接力棒,默默喝起剩下的猪肝粥。   巷子里的老店熬出来的粥火力老道,渗出的香气萦绕住他们,像雨天里冒着热气的透明罩子,香香暖暖地浸到骨子里。   两人都各自专注手上的粥,一时间寂寂无声。   等到喝完粥,挂完水,窗外的雨也停了。   滴滴答答的积水从屋檐砸下来,正正打在手背上。周景池刚想抬头看看天,眼前突然被挡住,脑袋随之罩上一顶帽子。   “刚刚好。”赵观棋手指贴着他头皮伸进帽子,确定不紧箍才收手,“遮遮头发。”   不知道赵观棋什么时候买的,周景池现在走在室外才觉得困倦,疲累袭来,他没问,跟在身后往车上去。   从下车就一直被赵观棋半搂着,一前一后走到屋门口。   周景池站着等换鞋,面前的赵观棋忽然半蹲下去,拎出一双鞋:“抬腿。”   没等人反应过来,周景池感觉脚踝一紧,扶着门,他下意识收腿,却被抓得更牢。   “别动。”赵观棋抬头,看他的眼神带笑:“怎么,亲都亲了,这会儿给我别扭上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周景池脸唰地红起来,偏头不去看他,任由赵观棋从脚跟剥下鞋子。   “好了。”周景池抢在赵观棋前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上拖鞋,往前窜了两步。   左手边就是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响着,周景池往里望了望,问道:“你不是说没住人么?”   “给你准备的啊。”   赵观棋关好门。一手拎起乐高礼盒,一手将手上、脸上、头上打满补丁的人往里揽。   立好礼盒,赵观棋转身进了一间房,出来的时候抱着套条纹睡衣,怎么看怎么像病号服。   还没来得及质疑赵观棋的审美,周景池被推着进了浴室。   衣服搭在浴缸旁的置物台上,赵观棋伸手探进水里试了试温度,又撕开一个五彩缤纷的浴球抛进。咕噜咕噜,四炸开来,翻腾着漾出彩色的泡沫。   一转头,周景池还杵在门口。   赵观棋走过去,摘下他的帽子,指了下向浴缸:“脱吧。”   “啊?”周景池诧异。   “我又不会偷看你。”赵观棋一脸理所当然,将他往里又推了推,“躺好了喊我。”   就这样盯着人消失在门后,周景池若坐云雾,垂头看了眼自己满目疮痍的衣服。   脱衣服?脱完他还得进来?进来做什么?   慢吞吞走到浴缸旁,稀释殆尽的浴球已不见踪影,整缸水是温暖的橙黄。泛着热,漾着香扑到脸上。   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按照顺序脱掉袜子、裤子、衣服,扔到门后的脏衣篓。周景池目不斜视地走过镜子,小心翼翼跨进去,整个人缓缓沉入水中。   泡沫和变了颜色的水盖住他的身体,又往下躺了几分,水接着漫过胸膛,传来一种微微不适的憋闷感。   盯着放在缸沿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足足一分钟,周景池清了清嗓子,偏过头喊道:“我好了。”   门应声推开,没有一如既往地对视。拿着毛巾的赵观棋视线先落在盛满水的缸里,接着才攀上周景池的脸。   “烫不烫?”他问着,走到缸边用手扫了扫水。   怕颜色被拨走似的,周景池紧张得立马往水里缩了缩:“不烫。”   水汽氤氲,贴着创口贴的脸白一块红一块。人走到跟前,周景池更没有心思找话题了,连问一句‘我洗澡你进来做什么’都统统忘记。   人一旦失去衣服,就好似脸面也一并失去。盖着一层层彻头彻尾遮住自己的水,周景池却还是为赤裸的身体感到羞涩,根本不敢直视赵观棋,仿佛那个人能透过颜色将他看个完完全全,干干净净。   “往上坐点。”身后传来赵观棋的声音。   “什么?”   还没思索个所以然,头上投下一片阴影,随后周景池感觉自己被一双大手直往上捞。   周景池心内大惊:“你做什么?!”   “给你洗头呀!”   赵观棋被扑腾起来的水溅到,胡乱擦了脸,却看见某人抱着胸,包扎好的手都快要没入水里。   赵观棋手疾眼快牵起他的手,离开危险区域:“哎,别沾着水了。”   周景池安息下来,侧头才看见颈后缸沿上垫了块毛巾,赵观棋搬了个板凳,坐在他脑后。   “...哦。”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朝着被洗澡水殃及的赵观棋抱歉一笑。   赵观棋托着他的头,周景池后靠到铺好毛巾的缸壁,听见淋浴头出水的声音。等到温度上升到合适区间,一只五指并拢的手轻轻捂在了他额前。   赵观棋轻手轻脚地避开伤处。   泡着身体的水是热的,洒在头上的水也是热的,周景池却觉得自己一分为二,一半在不动声色地紧张,一半在赵观棋手下一动不动地享受。   热水冲过发间的血痂和酒渍,浴室里的味道一下变得不是十分美妙。   滴酒不沾,便也分辨不出酒的品牌。周景池紧闭着眼,突然问:“什么酒。”   赵观棋关了淋浴头,开始往手里倒香波。   “便宜货。”他语气平常,“给你消毒都够呛。”   搓揉的手指在头皮打转,赵观棋的手指又长又软,刮擦着,抚按着。周景池只觉又痒又麻,浑身不禁泛起鸡皮疙瘩,像是从浴缸里爬出一万只小蚂蚁,跟着手指偷偷噬咬自己,将他揉成一个只剩外皮的软烂果子,从枝头晕晕乎乎地掉下去。   泡沫绵密,逐渐含住难闻的异味,适应时间过去,似乎也就没那么僵,周景池抓着缸沿的手松懈下来。   轻柔按摩的声音响在耳边,周景池合着眼快要睡过去,嘴上却忽地喊:“赵观棋。”   “嗯?”赵观棋一顿,手瞬间停下,“弄疼你了?”   周景池小幅度摇了摇头,接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买房子?”   赵观棋答:“婚房。”   周景池猛地睁开眼,顾不得头上的泡沫,费力地支起身子看向赵观棋:“你说什么?”   “不满意啊?”赵观棋饶有兴致地看他慌里慌张,“不满意我重新买,你选——”   “不是。”周景池截断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买婚房?”   “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买?”赵观棋反问。   周景池更加不解:“你又不是这里的人。”   “你是啊。”赵观棋说。   不对,周景池想要反驳的话到嘴边又打住。   外地人为什么要在这里买婚房不是重点。才二十一岁还单身的人居然买了婚房,这才是重点。   “你不是还没谈对象吗?”虽然这句话有些诡异,但周景池还是说出来了。   “怎么会都买好了,连装修都好了。”他心里涌上一种猜测,“你是不是骗我?”   赵观棋眼神闪烁:“谁告诉你我没恋爱的?”   周景池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面前的人不像骗人的模样。他身体僵硬,冲口而出:“可是你还没有跟我说要在一起。”   他声音沉沉的,抿唇,碰到被赵观棋咬破的伤口,又刹那回想起那个含着血的吻。   听见一声叹息,赵观棋替他擦去眼皮上一朵小白沫。   “脑子真砸坏了。”他望着周景池,无奈道:“这都信。”   周景池狂跳的心脏降下去,不去看他:“你总骗我。”   “不过有一点没骗你。”赵观棋唇角微微上扬,用手缓缓抚过周景池肩膀上的一条疤痕,“想做婚房是真的。”   周景池尚且没有理出这两句话的含义,赵观棋忽然低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认识你第二周买的。”   被突如其来的吻打断,周景池懵住,赵观棋撤回去,他却还屏着气,目光仍旧停在对面的唇上。他不知道说什么,身体和脸都要烫过浴缸里的水,沉重的心跳在胸前的累累疤痕中稍稍过速。   赵观棋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回去,打开热水给他冲泡沫。   斟酌良久,周景池还是耐不住问出口:“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   “你觉得什么时候算早。”赵观棋给他冲着头,问他。   “就...就认识我第二周。”他没思绪,只能逮着赵观棋提供的时间点。   “那你错了,还要更早一点。”   视线中倒转的赵观棋是笑着的,眉眼弯弯。周景池正想追问,赵观棋忽然用干毛巾包住他的头,扶着后颈让他坐正。   柔软的雪白毛巾过大,连他的视线区域也一并夺去。   由香味和毛巾隔出两个同样心如擂鼓的世界,周景池静静地,默默任赵观棋擦拭他的湿发。没有一丁点儿想从毛巾中挣脱出来的想法,自始至终惦记着那句话——‘更早一点’   擦拭的动作缓下来,赵观棋隔着毛巾,语气郑重:“第一天在你家里看见你,我心跳得很快。”   “那时候,我只当自己没见过你这样漂亮的人。”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赵观棋丢开浸湿的毛巾,在周景池愈发无解的眼神里摇头否认自己,“我应该是第一面就喜欢你的。”   说得通透,说得不惭。   周景池看到赵观棋眼中闪过一丝觉察不出,解析不开的神色。   赵观棋却不再看他了,垂眸看他脖子上未曾取下的长命锁。某种流失掌心的感觉再次滚滚而来,他眉心轻跳,到底失去些自不量力的胸有成竹。   今天周景池的状态和他第一天见的时候有何分别?   甚至更狂,更过火,更不可理喻。   是他做的太少,动作太慢。自己的年龄再怎么缺少些成熟,少些可供周景池安心依赖的可靠。   “哥。”赵观棋将言之凿凿的话抛之脑后,只盼这个称呼会更亲近一点。他拙涩地开口,状若恳求:“别再走了吧。真的,有我,我陪你。”   “我一辈子陪你。”   委婉至极,仍能窥出另一重意味,周景池踟蹰两秒,飞快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荡漾起的波纹泼到搭在缸沿的手,切切实实的吻,赵观棋摸着脸错愕,目怔口呆。   满是创口贴的脸笑起来略显艰难,周景池调动出一个称不上美观的笑,轻轻拥住半跪着的赵观棋,窝在他肩旁点头。   “好。”他应他,“你陪我,我照样陪你。”   【作者有话说】   周三见~   日常黏糊两章,再走剧情。 第48章 忘与渴望   空气稀薄,一张桌子上,两张键盘噼里啪啦地响,跟交响乐似的停不下来。日薄西山,红彤的秋阳打在周景池和赵观棋身上,像一张过曝的红色底片。   底片里的赵观棋首先停下来,合上电脑,对面的人还在用包扎得只剩五指在外的手在群里一刻不松懈地跟前期剪辑。   本只是个参与拍摄的人,周景池却自发投入剪辑过片的队伍。他认真,细致,说话也轻,群里没有人觉得这个自己揽活儿的顾问有什么错处,反倒处处过问,也都能得到合理合适的回应。   赵观棋说过一次,他也只是笑笑,说能多干点,其他人就少干点,完成得好点,赵观棋也能省心点。   赵观棋扶额,打趣他说应该开两份工资,周景池也笑了,笑得创口贴边缘都翘边,他也开玩笑:“那你工资给我,让我也压榨一下上司。”   赵观棋二话没说,转了一笔钱过去,备注自愿赠予。   当夜又被原路退回,对话框里是句轻飘飘的:才不要吃软饭(微笑)   赵观棋半夜起来抽烟的时候看见,掐灭吸了一口的烟走回去。大床上另一侧的人已经睡熟了,空调打着,周景池背对他的位置,裹得像条毛毛虫。   没有月光,他只看到白过月光的纱布。   什么都参与,什么都上心,什么都笑脸相迎。这是周景池留给大部分人的印象,不仅仅是好说话,好商量,更具体点——是面对问题一针见血,沟通的时候又不让人觉得高高在上。   这是种少见的魅力,是周景池本人从未发现,从未认为是魅力的魅力。   细致,可靠,情绪稳定,待人和善。   外界对他的评价出奇一致。   确实,能背着一身伤做到这份上,算他厉害。赵观棋观察良久,也只是在韩冀面前没用地笑笑,说一句:“我也有点拿不准他了。”   一切都按下暂停键,拍摄留在第一期剪辑,两个人没回天台,也没等到一个万里无云的夜晚去北斗湾看月亮。原本当天晚上就接到催促的电话,周景池站在接电话的赵观棋身边,等着他发号施令。   打完电话,赵观棋闻到周景池吹得半干的头发香气袭人。他看着他,十秒之后,问道:“我买的水果,你拿上来了么?”   “冰箱里没有。”   “薄荷糖是不是搁在扶手箱了?”   赵观棋看他的眼神复杂,周景池也不确定了,摇了摇昏胀得快炸掉的头,重新问:“我是不是夹在床单里一起放后备箱了?”   看赵观棋也不说话,他摸上钥匙,走到玄关换鞋,没忘了嘱咐:“你洗两个盘子出来,我回来给你切果盘。”   “水果闷不得,该不好吃了。”他碎碎念地嘟囔。   鞋穿了一只,赵观棋快步跟上去,从背后搂住还穿着睡衣的周景池。   “天都黑了,你这样儿别吓着人,我去吧。”他也开始穿鞋,顺手又换下周景池的鞋,“韩冀说要跟你商量事儿呢,看看群消息,回个电话给他。”   周景池半信半疑地进去摸手机,赵观棋悬在半空的心倒是踏实了一半,门都没锁,踏进电梯之前给韩冀打了个紧急电话。   韩冀在电话里抓不住重点,一直问东问西,最后赵观棋说头盔随他选,韩冀立马屁颠地保证:“放10086个心吧,你哥我天生就经得起敲打!”   临近一天末尾,附近超市里的水果全都被挑挑拣拣得差不多,剩下些歪瓜裂枣一看就是混不过去的。赵观棋驱车跑了几个水果店,总算花高价买到周景池口口声声说的巨无霸芒果和脆桃。   家纺店里的缎面床单倒是琳琅满目,看得他脖子都酸了。颜色、尺寸、有无花样,赵观棋在老板娘面前一问三不知。   不是不想买,关键是芒果和桃子差别不大,可以蒙混过关,周景池脑子里印象中买的什么花样的床单可怎么猜。他既没有太多的生活经验,又拿不准那时候周景池的心思和审美。   眼见下趟楼取东西的时间长得离谱,韩冀也在微信里一阵一阵说快胡扯不下去了。赵观棋心一横,叫等得开始嗑瓜子儿的老板娘包了两床印花的,一床印着猫猫头,一床印着狗狗脸。   薄荷糖更是在路边便利店捎了两盒。   气喘吁吁奔回去,周景池刚挂了电话,给他对话框里发了句:遇到事儿了?   兜里的手机振动一下,赵观棋应声推开门。   胡乱踩掉鞋,趿上拖鞋抱着一怀东西进来。周景池赶紧迎上来接,走近后愣了一下,随后像怪他似的:“怎么不喊我一声,我下去接一下也好啊。”   赵观棋掩饰地笑:“工作重要,你不吃软饭,我可盼着吃你的软饭啊。”   周景池眉眼绽开,点点头像是答应了。   提着的心稍稍放下,赵观棋将水果提到厨房,看见盘子已经被洗出来了,在案板旁边等待上岗。他拿出几个,不客气地指示道:“快切快切,摆成爱心!”   “为什么?”周景池问。   赵观棋不满地蹙眉,像撒娇似的:“我自有妙用。”   周景池拿水果刀的功夫,还没完全回复指示,赵观棋已经没影儿了。   床单塞到柜子最上层,薄荷糖撕掉包装含一颗在嘴里,其余的大摇大摆散着铺到床头柜面上。赵观棋左看右看,无视掉韩冀发来的链接,腮帮子鼓鼓的走出去。   果盘里没有爱心,只明晃晃一个笑着的猫猫头。   周景池手巧得像在哪儿进修过,摆得惟妙惟肖。   杵着一顿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猛拍后,赵观棋喜滋滋地略过对话框里十几条天价头盔支付链接,选了张周景池刚好伸手插牙签,一角入镜的照片发了过去。   赵观棋:爱心果盘。   韩冀:?是爱心吗你就显摆   赵观棋:无福之人不理解也情有可原。   韩冀:(白眼)你最好支付了某个链接再和我讲话,不然我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赵观棋:你的智商,目前还不到这个威慑地步。   韩冀:你哥找上你我看你还老不老实(配图)   笑容凝固,周景池看着突然变脸的人,凑近想看看是什么,屏幕却在前一秒熄灭。   周景池切完水果的手还是湿哒哒的,脑子一黑,脱口而出:“干嘛,你偷情啊不让看。”   “是和韩冀啊。”赵观棋下意识反驳,后知后觉走向些许诡异,又赶紧找补:“谁犯病跟他偷情...哎,不是,我压根儿就没偷情啊!”   越描越黑,赵观棋主动靠过去,把周景池往怀里揽:“都是些没营养的——”   “你吃糖了?”周景池在他颈边抬头望他。   话题跳得未免太快,赵观棋顿在心口的那口气还没喘过来。韩冀发来的截图和周景池质疑他偷情压在胸前,像两个矛盾又无稽的对立面。   “这么馋,都切水果给你了,还吃糖。”周景池隔着脸伸手按了按他含在一边的糖,很认真地说:“这样再吃桃子芒果都不甜了。”   “薄荷的,不甜。”赵观棋很轻地皱了下眉,在嘴里嚼碎那颗糖,咽下去。   他凑过去,似乎想用这种无限靠近的方式让周景池亲自验证薄荷糖的甜度争议。   手锢着肩膀,脸快要凑到一起,周景池偏过头推开他。   “吃水果...几点了,你还要不要睡了。”他支支吾吾,扯了扯睡衣下摆盖住半个大腿,顾左右而言他:“韩冀跟你说什么了,是工作上的事情?”   “有需要我帮忙的么?”   “你怎么就闲不住。”被拒之门外的薄荷味道只留在他一个人口中,赵观棋啧了一声,糊弄道:“这么爱工作,我禅位给你好了,你开我工资,不开也行,你养我就成。”   “你做饭我洗碗,你切果盘我洗盘,你做凉虾我洗勺。”   “...你洗碗机啊。”   一顿,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   创口贴已换过一遍,是印花的防水款,衬得周景池搞笑又可爱。正笑着,有弹性的面绷开些,上面的猫猫狗狗也咧着嘴陪他们笑起来。   笑着笑着,薄荷气息蔓延萦绕,飘到赵观棋眼前,熏人得很,熏得看周景池那对梨涡都模糊不清。   大起大落过去,一切重归花好月圆。无枝可依的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你受伤过来我受伤过去,却像两棵抻着枝头的树,越靠越近,汲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养分,越来越饱。   滥竽充数的东西没有被分辨出来,赵观棋心里反倒笑不出来,低下头,叉了块桃子往嘴里送。   不酸,也不算甜。总之比不上周景池在月池买的一半。   周景池看他吞下去,问他:“甜吗?”   “甜得很。”赵观棋看对面的梨涡淡下去,横冲直撞的话跟着桃子咽到肚子里。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好时候,还不是能抛出最牢不可破承诺的时候。   周景池点点头,没接话,只是将果盘往他那边推,意思要看他继续吃。   对视,又双双撤开眼睛,落到对方脸上的新伤旧痕。   赵观棋看周景池浸出药液的泛黄纱布和脸庞无序分布的创口贴。周景池照例看赵观棋太阳穴旁,隐隐错错碎发下的蜿蜒凸起。   有那么一瞬,周景池突然无比希望、甚至是渴望自己也是疤痕体质。也在额前发间,留下与赵观棋伤疤交相呼应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凸起痕迹。   那简直比他身上任何一道疤都有意义。   因为在它破开口子流血的那天,他们接吻了。   真真正正的,无需犹豫与开脱的,在周景池心里位居第一的。   初吻。 第49章 撒谎精   秋雨缠绵,淋淋漓漓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物体上,扬起挥之不去的噪。   两个人都睡得不安稳,天快亮的时候雨徐然大起来,周景池半梦半醒地去抓空调遥控器。   闭着眼摸了几下没摸到,心里奇怪得很但奈何睡意昏沉,手搭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又睡着了。   晚上怎么听都辗转难眠的雨声变了味道,厚重窗帘掩住光,倒像平时求也求不来的白噪音。周景池混混沌沌看见老房子跟前的那棵樟树,到了秋天,风一吹,树叶稀落落地往下掉,像一场雪。   月池是不下雪的,他不想醒。抬头伸手,学着赵观棋接雨的样子去接雪,掌心传来的却是热,忙不迭飘到脸上,轻得像棉花,温得像吻。   他睁眼,赵观棋的脸正好离开。   眼睛看得不是特别清楚,周景池下意识伸手,一动才发现手里还搁着另一只手,月池不下的雪,原来在这里。   赵观棋见人醒了,在床沿边坐近了些。摁了几下周景池额头翘边的胶布,继续搓揉他被空调吹得冰凉的手:“醒了?睡够没有。”   周景池晕乎的,睁一半眼又合上,昏昏沉沉地又要睡过去。赵观棋没忙着喊,倾身掖了掖他背后的被子,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看着。   两个人都是睡觉不安分的主儿,晚上不是你抢了我的被子,就是我睡了你的枕头。更关键的是都发生在双方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赵观棋力气大,扯来扯去,通常一睁眼被子全在他身上,转头一看,周景池靠在他身边,头埋在被子边缘,蜷成一团,睡得迷迷糊糊竟然也没冻醒。   明明入睡的时候还牵着手,一觉醒来,就成了霸凌现场。   赵观棋一拍脑袋懊悔得很,周景池倒没觉得什么。有个人在身边,他睡得踏实多了,噩梦也少了,只是几天下来,伤没好全,鼻子倒是踏踏实实塞住了。   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好不可怜。   赵观棋痛定思痛,咬着腮帮子抱了床被子下来,两个人一人一床。经过观察,倒是免去了抢被子的痛,只是晚上躺在一起,只能在两床被子交界处艰难牵手,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宛如两个拼床的陌生人。   朝朝暮暮挂念的人在身边,这几天反倒睡得不怎么好,赵观棋低头嗅了嗅衣服,将手攥得更紧。   没怎么用力,倒把手里的人给惊醒了。   周景池睡得迷迷瞪瞪,哑着嗓子问他:“几点了?”   赵观棋没看表,估摸着说:“还早,想睡就再睡会儿。”   窗帘太厚看不出天光几何,周景池眯着眼看赵观棋,见他换了衣服,人也拾掇过的样子,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你去哪儿了?”   “买早餐啊。”赵观棋没松开,看着周景池用另一只手揉眼睛,向他汇报打猎成果:“买了小笼包,玉米蒸饺和粥,没有素粥,给你买了皮蛋瘦肉的。味道没你做的好,但还凑合。起来喝点?”   “买早餐你穿成这样?”周景池低头瞥他的衣服,衬衫领带,头发都抓过了。   “就提前开了个视频会议。”赵观棋伸手去扯领带,连着领带夹随手扔到床脚沙发。他撑着坐得更近,带着雨腥气和柑橘香去抱周景池,头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已经处理完了,不会耽误约会的。起来吃点,嗯?”   “什么约会...”周景池还是很难接受这样明晃的暧昧词语,但也没推开怀里的人,反而伸手环住赵观棋,贴着脸去嗅他的香气,“怎么这么喜欢橘子味。”   “你不喜欢?”赵观棋在他怀里说,“和你一样的沐浴露,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是这个味道。”   周景池闻嗅的动作停下来,旋即想到自己小房子浴室里的沐浴露。打折下来,赵观棋一只领带夹能买好几打。   他摇摇头,笑叹口气:“便宜货。”   语气跟赵观棋嫌弃那瓶酒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在你身上闻起来贵得很。”赵观棋油嘴,贴着周景池脖颈的头开始不安分地蹭起来,深吸着,像要把人嗅到肺里,他喃喃道:“周景池…你怎么这么香。”   “比烟好闻多了。”   屋里的空气很沉,人也很沉,贴得越来越近。两个人像苟在巢穴里小兽,磨蹭着,闻嗅着对方身上的一点暖。   颈边的脸庞与嘴唇越来越烫,越来越不知收敛。蹭得人脊背发麻,瞌睡都清醒了。   周景池再也闻不进一点柑橘香,锁骨旁的赵观棋像真的在嗅一支香烟,一厘一厘地用鼻子,嘴,脸,和喷薄的热气描摹他。   单纯的厮磨变成得寸进尺的轻吻,赵观棋一只手垫住周景池后脑,另一只手从他松垮的睡衣后探进去。耳边的呼吸是烫的,背上的手却冷得吓人。   “赵……”冰得受不住,周景池停住,身边的热气也停住了。   赵观棋偏开头,伏在他肩膀上面朝窗户,喘息着。   周景池匀着呼吸,环住赵观棋的手一直没松,甚至随着他的动作收得更牢。只喊了三分之一的名字似是在悬崖勒马,但实际只是被冰了一瞬的下意识呼唤。   他从来不怕走到某一步,什么时候都可以,只要赵观棋想,现在就可以。   肩膀上的头不沉,赵观棋没有用全力倾轧在他身上。周景池往后坐了坐,拿下后脑垫住的手。他照样抱着他,用睡衣的袖子拂去发顶上仍存的细小雨滴。   “心情不好?”周景池靠在他头上,轻轻地问,“韩冀那天给你说的,不是工作吧?”   他其实早有猜测,工作上的事情赵观棋从来不避讳。即使那时候被三言两语打哈哈掩饰过去,周景池仍觉蹊跷。   思来想去,除了工作,也就自己了。   怀里的人暂且在眼前,但背后呢?抛开你来我往的暧昧与喜欢,周景池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赵观棋面临的绝不仅仅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这么简单。   “你......”   “不是工作。”赵观棋突然接话,语气寻常,“是你。”   “他问我是不是追到你了,我说没有。只是咱们周顾大人大量湳風接纳我。”赵观棋没有停顿,像在自言自语,“让我亲,让我抱,还陪我一起睡觉...我说我以后会补偿你的。”   “哥,你也喜欢我的,对吧?”他声音像被传染了感冒,郁郁不乐地发闷:“就像要结婚的时候,司仪问你喜不喜欢,你也会点头的那种。”   “就是真的喜欢,不是那种被推着,强迫着要接受一个人的喜欢。”赵观棋不再看漆黑的窗户,转过脸埋在周景池肩膀上,“我不喜欢那种不喜欢还硬要在一起,硬要过一辈子的感情。”   周景池听出来了,这就明摆着心情跟着雨打。他后靠抵到床头,撑开赵观棋肩膀,捏着人下巴直愣愣对视:“我前头怎么说的,心情不好就跟我讲。”   他哄小孩子似的拍拍赵观棋脸颊:“我听听怎么个事儿,把你为难成这样?”   “没有不好。”没开灯,赵观棋的笑显得有些失落,“就是有点累。”   周景池任由赵观棋一根一根磋磨玩自己手指,看他玩得心不在焉,才撸狗似地揉了把他头顶:“让我起来吃点,带你约会去。”   窗帘外是一方雨霖铃的世界,周景池坐在桌前喝粥,赵观棋极其罕见地没吭声,只望着他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看粥碗一寸一寸低下去。   雨天,人少,周景池心想着那句有点累,想要开车,却还是被强硬地安置到副驾。   等到了医院,拆完线,周景池躬身道谢走出去。刚出诊室,赵观棋立刻贴上来,拨开头发横看竖看了半天,最后还是不满意,抱怨说缝针的医生技术欠佳。   周景池摸了摸,却当着这个为自己打抱不平的人笑了:“我觉得挺好的。”   “挺好的。”他又重复一遍,“和你的一样。”   “……”赵观棋一脸黑线:“这有什么好一样的,你怎么不和我一样能吃,能长肉。”   就这样叽叽咕咕念了一路,两人逛完街,手里提溜的全是买给对方的东西。明明说好了回去再拆,赵观棋耐不住,在路上就全部接过来,说着不忍心看他累,实际上偷偷摸摸地伸手往里摸。   走到市一中附近,雨也停了,空气新得刺鼻。   周景池走在左边,路过一颗参天的黄果树时,突然停脚。赵观棋不明所以地侧头,缓缓收回探入包装袋的手。   “不走这条路了,我带你去个地方。”周景池没给反应时间,仗着路上没人,扯着赵观棋的手朝反方向奔。   气喘吁吁,总算跑赢了博尔特,赶在下一波秋雷如鼓之前抵达目的地。   周景池在店门口松开赵观棋的手,指着店铺招牌:“就是这儿。”   赵观棋瞥了眼被抛弃的手,哦了一声,抬头一看,说要带自己约会的人已经不见了。   气冲冲地进去,两眼一直,居然是个书店。   赵观棋拎着大包小包钻进去,在绕过第四个书架的时候顿住脚步。   红红黄黄的底片夹在绳索上晃晃悠悠,墙壁上是成面的拍立得和洗出来的胶片。各色各式的海报与专辑封面占据了墙面与天花板,多种元素杂糅在一起,跟着流动的画面落在一个U形吧台上,彩虹一样的酒折射出的光如盘曲的蛇般蔓延四下。   角落的留声机放到《回头》,无影灯从天花板上洒下来,是浓郁得像海的蓝。   原来书店里还藏了个照相馆。   还没缓过神,一动不动的背影忽然一动,周景池回头,对他扬笑,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过来坐。”   赵观棋走过去,周景池接下东西放到一旁。走到调酒师面前,头也没抬地说:“两杯山楂菲士,谢谢。”   端了酒过来,赵观棋接过,率先品尝了一口,却未置可否:“看不出你还会点酒了?”   周景池笑笑也跟着抿了一口:“不会点,但是我认识酒单。”   挂着的液晶电视上放着一部外国电影,声响渐大,周景池跟着看了一阵,想起来自己在高中的时候就看过了,还反反复复好几遍。   正想着,搁在吧台的手机响了,两个人都看过去,是陈辽打来的。   想到之前联系的事情,周景池从高椅子上滑下去,走到窗前看着雨接听。   赵观棋扫了眼空荡荡的红色吧椅,红得发艳的山楂菲士衬得他难得肃漠。周景池倚着窗转身,看见赵观棋神情严正地端起杯子,兀自与他的山楂菲士撞了一下。   叮地一声,周景池挂断电话返回去。   “不等我来自己喝闷的?”周景池叩了叩桌面,调酒师往上递了两杯新的。   赵观棋盯着酒:“你今天兴致不错。”   “是你心情太差。”周景池坐上吧椅,挪动着和他靠得更近,“还不打算和我说么?”   “合着你带我来喝酒是为了套我话呢。”赵观棋将手里的一饮而尽,杯底无意识地敲了下桌面。他定睛看回去,问:“不是约会吗?”   “我不想和一根苦瓜约会。”周景池直言不讳。   “......”   赵观棋极其嘴硬,就算话低到这份上,还是没要说的意思。反倒借着迷乱的光去瞧周景池,睨着他:“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在看周景池的神情:“你和陈辽是怎么认识的。”   周景池正要开口,赵观棋却掩住他。   “你让我猜猜。”赵观棋端起另一杯酒喝了两口,皱起眉,像在推理一个世纪谜题:“是你资助他上学,不久后你准备自杀,为了不影响他学习,提前打了一笔钱托人按时按量给他。”   “你换了号码,他联系不上你才有了那通电话。”他说到这,忽然不去看周景池了,仰头去看播放着的电影。目不转睛,眼睛和嘴巴同时专注起两件事:“后面你不打算自杀了,才用回了之前的号码,继续资助他。”   像是一段毫无关联,丝毫不切题不应景的朗诵。周景池冥思苦想,窥不出此时与之前已过时的自杀有何联系。   赵观棋还是没有转过头,光打在他脸上,切割出冷暖不一的分区,嘴唇像在笑,眉毛像在恼,眼睛像在哭。   “你以后会这样对我吗。”赵观棋终于凝视回来,整张脸只剩穷根究底的灰,“现在可以和我约会,等你心里压着事儿把自己憋坏了,再换个号码,一声不吭地和我说再见。”   像被猛然泼上一杯高纯度威士忌,周景池感觉心脏某个地方腌渍破开一个小洞,藏着掖着的东西顺着口子泄露,统统地,一干二净地摆在赵观棋面前。   “你什么时候才会跟我说实话。”赵观棋看对面那双恐慌的眼,一字一顿道:“周景池。”   他看着他,眼神锋得像一尾秋季的麦芒。   “你真的是个撒谎精。”   直白的话摆到桌面上,周景池忽地不怕了,看着赵观棋往嘴里一口一口送酒,歪着头,用食指指着自己:“我,撒谎精1号。”   他调转手指方向:“你,撒谎精2号。”   光怪陆离的场景与音乐,混杂着,让人有种失真的感觉。赵观棋亲眼看着面前的周景池笑起来,像是什么质问与反问都没有经历过的样子,朝他弯着眼睛哑然自笑。   像在说——这算什么,我不在意。   奇异的光下,周景池难得狡黠,碰了下赵观棋的杯壁,浅笑道:“天作之合。”   两个人追究着对方掩藏的究极真相,又恰逢两人一个赛一个报喜不报忧。周景池慢悠悠喝完杯里的酒,赵观棋看着他,很陌生的感觉,就好像在咽下这两杯酒之前,他认识的周景池都不过是另一个周景池。   亦或者,其中一个周景池。   任重道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起高泽洋的话,赵观棋突兀地觉得,他离那个完全将自己交付出去的周景池,还很远。   又或者说,原本的周景池就是这样——无论关系如何,无论贴得多近,仍会默然咀嚼苦楚,格挡一切可能伤害或影响身边人的因素。   如果周景池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会知道,这原不能称之为一种贴心考虑,只是某种极端的情绪——他的苦处与难言之隐不能再去叨扰亲近的人,但如果亲近的人受到半点痛困,他绝需扼灭一切隐患。   勒过陈武通的冰袖今日又在手上,周景池垂眸去看,心里回想不起半分波澜。   电影放到高潮部分,两人不由得分开眼睛去看。周景池看了一眼,就问:“没看过这部电影?”   “没有。”赵观棋摇头。   周景池看向屏幕侧边,没有名字播报,他转身,问赵观棋:“你有什么梦想吗?”   说梦想似乎有些庞大,周景池换了措辞:“愿望?”   赵观棋思索了一会,从小时候的奖牌想到物理竞赛的第一名,又想到没跑赢的那场急救手术,再看到面前越看越恍惚的人。   他扼不掉的还在后头,现在,和周景池坐着的现在,他是什么愿望都没有了。   “没有,我不爱许愿。”   “不许愿怎么会实现。”周景池一眼看穿他,“你又撒谎。”   赵观棋难得被他哽住,看了他一阵,摇了摇头,心里的愿望说不出来,倒憋屈得一团秋火。他的愿望从来只有一个。   爱,不困于形式的爱,而已。   姐姐的爱,抑或是缄口不言周景池学会袒露心扉时,那种携着信任的爱。   还想找补点什么,有人掀开帘子走出来。打眼先盯了几秒赵观棋,才擦了擦手走到周景池跟前:“照片洗好了,框子自己选。”   “这么快,谢谢小云。”周景池欢快地从吧椅上下来,跟着走到相框柜。   “还快呢,我看你们酒都喝俩茬儿了。”余小云拉开柜子,指着说:“双人照的小尺寸看左边,大的那张单人照右边那两列都可以。”   嘱咐完,回头看见跟着过来的人,余小云住了脚,端详几秒,又不信邪地看了眼手里的照片,问周景池:“也不介绍,合着人就在这儿呢。”   赵观棋轻蹙眉:“什么人?”   “这照片儿上不就是你嘛。”余小云完美错过周景池的挤眉弄眼,把照片凑过去,不吝赞美:“你俩一个赛一个上相啊。”   灰扑扑的一张,赵观棋生硬地接过手,看清之后,被噎了个完全。   擦过余小云的衣角,两人在五光十色的灯下对视,无言,又好像过手千百遍。   “你俩慢慢选,我还有得忙呢,选好了喊我啊。”   待余小云消失在门帘后,一高一低的交涉才趋近结束。赵观棋捏着那两张照片,像揪着两个沉手的哑铃。   “早看见了。”周景池先他出声,走到身边摘下那两张照片,“就是光线差了点,我挺喜欢的,比拍立得那两张好看。”   他像没事人似的,问赵观棋:“你不喜欢?”   “我不知道你知道了。”   “你裁得太多了,一看就不是原来的画幅。”周景池牵起他的手,一起握住那两张化为实体的照片,另一只手去摸口袋。   手机拿出来,举到赵观棋面前,按亮屏幕。   双手捧着麦克风,乖巧盘腿孤零零湳風坐在拼色沙发上,对着镜头痴笑的西红柿还在。   只不过,西红柿望着痴痴笑的,从来不是镜头,而是照片右下角拿着蓝色应援棒的满分观众赵观棋。   “你没发觉吗,自拍是前置摄像头,我的眼睛颜色,反了。”周景池说得轻松。   照片拍了却不敢大方地保留原图,小心裁剪着,才留在相册,大着胆子也只敢将裁剪后的单人照设为墙纸。相册的照片有复原的选项,周景池狐疑一秒钟,点下去,果然大有猫腻。   愣怔过去,周景池发现,自己原是笑着的,对着这张照片,对着那个人。   “你什么时候把原图换成壁纸的...”赵观棋想到照片的来源,有种痴汉偷拍被发现的羞赧感。   赵观棋看他,周景池莞尔:“你亲我那天。”   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周景池喝了两杯酒倒像是壮了胆子。   “选框子吧。”周景池拉着赵观棋的手走到柜子前,“你给我选,我给你选,我们一人一张。”   “你送我,我送你。”他愣了一瞬,语气郑重:“我们...第一张合照。”   赵观棋就这样被牵着,被带着选完相框。   周景池选了个黑木的,赵观棋选了个白色暗纹的。走到柜台放完相框,一转眼,周景池还窝在相框柜。   “还在找什——”   凝眸一看,赵观棋猛地刹住。   耳边的音乐和无序攒动的光都在触及到相片的一瞬销声匿迹,归于沉寂和脏器的疯狂跳动。窗外的大雨像下到赵观棋耳朵里,顺着流到眼眶,鼻腔,淹没他的视野,浑身再次变得湿漉漉。   周景池察觉出不对,站起身捏了捏赵观棋手背,将他往柜边引。他与他原是一样的,经历过一样的失去与剜心的疼,没有人比他更懂他。他松开手里的相片,放到打着光的柜子上。   他征求他的意见:“我不知道姐姐喜欢什么颜色,你来选吧。”   余小云将照片洗得很好,光从照片四面八方打过来,熠熠生辉,照片上二十六岁的女生,正值青春年华。   不是循规蹈矩的微笑黑白照,是笑着,是迎着风笑着。微卷的棕发擦过命运越不过也保不住的清澈眼眸,背后的湖波光粼粼,盘旋的海鸥像渡梦的纸飞机。   粲然,又洒脱。这是赵观棋和她最后一次旅游的终点目的地。   “你...”赵观棋没敢上前,甚至没敢多看一眼,反而往后退了两步。他已经很难问出口:“你、你什么时候…”   “你别怪我没经你允许就拿姐姐照片。”周景池把赵观棋攥得更紧,“我知道你想她的。”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低下去,像没底气,更像心疼赵观棋:“你书房那张照片背后有写姐姐生日...我懂一点有的没的,算了算姐姐农历生日和生辰八字。她的生日快到了,趁着中秋节,我想着洗张照片出来,能在屋里请个牌位。咱们也能见见面,她也想你,你也想她,刚好可以一起过过节。”   说到这,周景池窥着身子抱住他:“这样,我还可以陪你给她上香,同她说话。”   “我还可以告诉她...你现在有我了。”周景池攀住他的脖子,去吻他故作坚强绷着的笑,吻他遭湖水浸湿的眼,含糊不清又坚定地说:“你有我了。”   人撤回来,对面是一双看不透的,痛苦又得救的眼睛。   赵观棋拢着周景池,拿了个酒红色的框,声音发哑:“就这个吧,她喜欢红色。”   装裱好相框,小的一人一个揣进贴身的口袋里,大的好好扎了个包装拎在手里。赵观棋盯着手上轻得像香灰的袋子,连指名道姓的喊都一声没听见。   周景池不再笑了,趁着不亮的亮转正他肩膀。等赵观棋抬眼看他了,才抿唇笑起一对他喜欢看,喜欢摸的梨涡来。   他没笑,他仍笑着,语气凿凿:“不管你在考虑什么,心情不好什么,我还是得回答你一句。”   “我是真的喜欢你。”他扼着他肩膀,要他看自己,“不过司仪要是问我的话,我应该不会就那样点头。”   赵观棋参不透,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立刻回过神来:“那你会怎样。”   “我会纠正他。”周景池望着他,笑得比雨天的月亮还淡,却是坚决地,决然地。   他指了指他,沉声道:“应该是,我爱你。”   秋雷轰鸣不复再,窗外透进点不合场景的白。赵观棋木讷地看着对面熟悉又陌生的人,电影终于放到尾声,演职员表黑下去,一刹,又亮起。   高挂的液晶屏上赫然写着——《圆梦巨人》   【作者有话说】   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题外话:《圆梦巨人》是我高中时候看过的湳風电影,给了我很大启发,一直有在构思一个以梦为主题的……幻耽,但目前脑洞太多,这个梗需要看些资料和纪录片,暂时先mark一下,希望今年之内开写。(一定要写,嗯!)(对着键盘发誓)(拆开一袋薯片开始思考) 第50章 兆   电影落幕,赵观棋下意识伸手替周景池掩光。   出门之前,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凉爽的晴日,荧幕上的镜头却长久停留在一个雨雾朦胧的清晨。   重映的老片,放映厅里没几个人,像是如这部老电影一样被遗忘了似的,工作人员迟迟没有推门而入。没有一个人动身,每双在场的眼睛都盯着滚动的演职员表和片场花絮黑白照。   缓慢闪动起伏的光照亮周景池的脸,一下,又一下。   这次是真的结束了,坐在周景池和赵观棋身后的人开始站起来,像电影中盲人摸索着他一触即逝的爱人一样,摸黑捋着椅背离场了。   顶灯还没有亮起,电影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已没什么可看的,赵观棋从屏幕上抽回视线,周景池还岿然不动地望着。   下一秒,周景池眯着眼睛往前探了探。赵观棋看见他的唇动了一下,像在读什么东西。   他跟着看回去,屏幕上重映的最后一个赞助商在目光触及到荧幕的时候淡去。   没看清,赵观棋只好求问:“在看什么?”   “赞助商。”   周景池不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名字,不过每次准备拿出手机检索一番,总会莫名其妙被其他事情打断。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早已忘了自己要检索什么,只浑沌地记得貌似很重要的信息。   间歇性遗忘和记忆差在他身上一直挺明显的,周景池习惯了,总之也不折磨自己,这次忘了,下次碰见的时候同一个脑子总会提醒自己要做什么。   不过这次他还没来得及问问万能的度娘,工作人员已经悄无声息降临,头顶的灯哐地一声打起来,亮得人又忘记该说点什么。   走出5号放映厅,窗外阴沉,雨丝在稍稍泛青的玻璃窗上划出冷冽的碎纹,明明中秋时节不该雨纷纷。   “我上次在家里电视上也看到了那个赞助商。”周景池突然说。   总感觉风从密不透风的窗户透进来,贴在背上冷岑岑,他没忍住往赵观棋身上倚靠。   赵观棋头也没回,顶着身后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牵住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握着揉他的掌心,捋他的手指。   “你在家什么时候还看电视了?”赵观棋说,“我看你天天恨不得钻电脑里去,哪儿来的闲心看电视。要不是我逼你歇会儿,得成工伤了都。”   “电脑上也看到过。”周景池并不反驳,只是回想着最近打过的照面,“我好像和你提过。”   赵观棋微怔,想起在座位上的那句,无奈又无辜:“你没说名字啊。”   “我这会儿进去再瞅瞅?”   “早没了。”   周景池拉住真要回去查验的人,正要开口又忽地脑袋空白一片,他对文字的灵敏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步。   良久,只想到些杂乱的字母,怎么都拼凑组合不到一起,他苦笑一下:“好像光顾着看logo了,名字没记住。”   “不要紧。”周景池看了眼时间,打扫卫生的阿姨都已经出来,他拽着人往外走,“走吧。”   秋天初见雏形,空气中夹着新泥的味道。电影院外面那条大路摆了一圈雪糕筒,拉着警戒线,不过看个电影的功夫,新立的施工中牌子都淋透了。   “这么不巧,那书店被围了。”赵观棋看了看腕表,有些可惜地说:“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我准备的Plan B啰?”   “你还有B计划呢。”周景池没觉得可惜。   下着雨的秋天,总会让他想到,甚至是闻到在杜悦书店翻开《青铜葵花》的味道。   不是新书的油墨味,也不是雨水侵袭的腥味,是那种横跨宇宙,隔着银河系也要撞到他鼻子里的霉味——陈书伶被抱走前一天晚上,他睡在她床边的地板上,薄薄的被子透出来的,就是那个味道。   后来那床薄被子怎么晒也晒不香了。   所幸下着雨,脑子里的味道并没有再次光临。   赵观棋眼里带着不服气,像是不满被反问那一句。他松开周景池的手,撑开伞盖住他:“我好歹是个做生意的,还能苦了你?”   几步路而已,周景池感觉这伞打得多此一举。赵观棋倒是笑呵呵收了伞,扭头再三确认好不容易感冒才好的周景池头上没有一粒白糖后,才慢悠悠发动车辆。   周景池在副驾打开检索栏,看了半天,最后灭了屏。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市,奢侈品店并不多,难为赵观棋还能搜罗到这种地方。   周景池低着头看玻璃展台里的各色领带、袖扣和晶莹剔透成色极好当然数字也十分感人的玉石平安扣。   还没数清楚有多少个零,身后的广告屏切换,带着音乐掀起来。周景池转身,正好是醒目的logo和广告语。   看得出神,肩膀上传来拍动才回魂似的一哆嗦。   “原来是在看这。”赵观棋照样看屏幕,问他:“电影院里你说的就是这个?”   周景池点头:“对,好巧。”   “喜欢?”赵观棋一语中的的本事只增不减,只这一眼的功夫就下了决心,直接问起喜好:“喜欢他们家哪个板块?”   “什么?”周景池凝视回来,不解道:“怎么看不出是卖什么的。”   又是赞助数年前的同性文艺片重映,又是在奢侈品店轮播广告。看来看去,也没看出到底是做什么的,连广告词也是一句晦暗难懂的话。   “你不知道?”赵观棋似乎有点诧异。   “Bathe in sunshine。”周景池念出声,“卖浴霸的?”   “......”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想象力还挺丰富。”赵观棋说,“这是习氏珠宝下的子品牌。”   “叫‘浴阳’。”   “没出来多久,你不知道也正常。”赵观棋想起来曾看过的展览,看回周景池:“总部就在梅市,我出国之前看过几次习氏的珠宝展,你要感兴趣的话我带你去,正好过俩月有个朋友过生日。要回去一趟,可以带你去梅市转转,习氏的展览这几年越做越好了。”   赵观棋顺着周景池再次出神的眼,去看那句标语,半晌才说:“是为了支持同性爱特地辟出来的独立品牌,它们老板本就是做珠宝出身的,浴阳的每一款产品设计都会亲自操刀。”   原来是这样,那名字也就很好理解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要大刀阔斧地弄一个独门独户又容易惹一身腥的子品牌出来。   周景池想了想,问:“老板也是同性恋?”   赵观棋似乎顿了一下,旋即才回答:“谁知道呢。”   “你还是先回答一下我的问题。”赵观棋揽住周景池肩膀,“喜欢手表还是耳钉?”   又想到周景池没有耳洞,赵观棋追加选项:“戒指?手镯?还是项链?”   周景池只是笑着摇头:“只是觉得挺有意思的,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有特色。”   “不过没想要的,你别自作主张乱花钱啊。”他预判赵观棋的心思,说的时候带了些严肃。   赵观棋不接腔了,既不摇头也不点头,继续装傻换话题:“看我买了个什么。”   “存钱罐?”   瞧仔细东西,周景池瞪大眼睛,愣在原地凌乱,脑子里灵光乍现,随后说:“你心眼也忒小了吧,还念着那个存钱罐?”   如出一辙的猪,要说不是照着买的周景池都不信。   “哦,我买的不好呗?”赵观棋懒洋洋地说,怪声怪气带着若有似无的攀比,“比不上你珍藏的。”   “我早扔了。”周景池看着他,平静道:“连纸条带罐子。”   过了两秒,他又没来由地插一句:“虽然罐子本来就是我自己买的。”   自己买的?!   好大一个乌龙,攀岩没攀赢,攀比还比错人。赵观棋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哦了一声,梗着脖子替自己找补:“我...我就是看这个猪挺喜庆的,明年不是猪年吗,买来冲冲喜。”   他自我肯定:“嗯,冲喜。”   “明年是兔年。”   “......”赵观棋编不下去,只能调转话头:“存点咱的合照,挺合适。”   “合照塞不进去。”   “你不是属——”   “我属虎。”周景池没给他插嘴机会,“你属龙。”   赵观棋没处逃了。   “吃醋了?”周景池面不红心不跳。   第一次面对这个赤裸裸的问题,赵观棋浑身跟爬了虫似的刺挠,就是开不了口,最后嘟嘟囔囔地挤出几个字:“...你说是就是吧。”   “只要别说我心眼小,我都认。”   毕竟他是看见周景池初吻条子还自我调理好的宰相肚量。   “我很喜欢。”   周景池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一遍:“我很喜欢你这个样子。”   “为什么?”   赵观棋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鬼样子。   “你吃醋,挺可爱的。”周景池似乎看上瘾了,继续笑着说个不停,“我感觉挺奇妙的。”   无论是被在意的感觉,还是赵观棋吃醋的根源,实际上也是一种比较和占有欲的作祟。   占有欲不仅落在想要占有的一方,更落在渴望被占有的另一方。代表的仅仅是一种纯粹到骨子里的爱切,这种感觉对周景池来说,跟擒住他脊骨的血管一样,让他有实感,有存在感。   夸人的人和被夸的人一并在窗前的淋漓水光下被封存住半个模糊怔然的影子,阳光逐渐照清晰那对影子的时候,广告已换过许多轮,影子的主人随着普照的秋光挤到市一中大门。   张贴着上届高考喜报的红纸顺着墙壁洇出一丝红,白墙变得斑驳,和着温度渐升的日光留下一抹不甚愉悦的干痕。   撕了又贴,贴了又撕,这么多年过去了,红榜的张贴方式还保持着周景池高考走出考场的朴素模样。   中秋在即,低年级的学生已经搬着书和行李陆陆续续往外出。路过其他年级荣誉榜的时候,周景池被一张眼熟的脸吸住眼球。   走近,脸愈清晰,那袋纸巾的绿茶香愈在鼻间。   原来他叫吕鲲。   周景池走到教学楼,还没上楼梯,陈书伶率先看见他:“哥!”   应了声,周景池走过去接了行李箱和书包,只剩一个礼品袋子留在陈书伶怀里。   “东西拿完了么?”周景池问。   “都弄好了。”陈书伶跟着他往外走,“幸好是放假,不然提着箱子都不敢想有多别扭扎眼……”   青春期的孩子总是会因为一丝丝不同就不适,周景池稳了稳肩上的粉色书包,温声说:“哪里别扭了,不是放假的时候咱照样大大方方出去。”   “趁放假,好好休息,这段时间别想太多。”周景池腾出手翻正陈书伶脖子后的衣领,用手捋得平整,温声细语告诉她:“你观棋哥也来接你了,还带了礼物。”   “真的?!”陈书伶就差蹦起来,手上的银镯子还是亮锃锃的。   “骗你干嘛。”周景池瞧了两眼陈书伶手上的银镯,这才注意到她怀里的袋子,“朋友送的?”   陈书伶领会到,点了头说:“吕鲲送的。”   “就是我同桌。”她补充,“不过前一周已经换座位了。”   “你自己告诉他的?”周景池问。   “算是?”陈书伶说,“他来问我的。”   “什么时候?”   “大概就前四五天的样子吧,我收拾书的课间来问的。”   周景池想起那个男生的样子,的的确确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懂是湳風非,明事理,说话也很有涵养,只是看上次闪避的模样,恐怕也是个在家里受磋磨的。   周景池于是问:“和他说再见了吗,今天。”   “说了。”陈书伶话说到一半,看到校门口打着双闪的车,牵心挂肚地朝礼物奔过去。   周景池走到跟前的时候,盒子已经被拆开了,陈书伶左瞅瞅右看看地研究手腕上的最新款智能手表。赵观棋就在旁边笑盈盈地当陪护员,给她演示各种使用方法。   放完行李,周景池看了眼手机上的未接来电。走到斑马线,红灯都还未变绿,陈书伶气湳風喘吁吁地追上来。   “哥。”她扯住周景池的衣袖,周景池垂头,她又无可避免地看见他脸上仍余的伤痕,焦急地问:“你去哪里?”   陈书伶是在电话里得知那场架的,可换到脸上,她才知道电话里全是避重就轻的描述。她才明白拳头和玻璃碴子是怎么在人脸上留下光看就发疼的伤。   “我没告诉他我要走了。”陈书伶皱着眉向他保证,只害怕周景池也瞥见了那一晃而过的影子,“他以往都不会接我放学的,现在肯定也不会料到我跟你走的。”   “你现在回去做什么?”   周景池不明所以,放好行李走之前发了微信给赵观棋,看样子是还没看见,没告诉陈书伶他只是顺道去看看陈辽。   “哥,你真的别去找陈叔了。”晒着太阳,陈书伶透出朦胧的泪光,恳求他似的:“真的,我们走了就好了。”   她扯着周景池衣角,秋光数十年如一日,照得陈书伶的眼黑溜溜发亮。像极了幼时拽着他衣角,眼泪水汪汪朝他张开怀抱,被哭腔呛着说不出话也要断断续续地问他。   哥哥,你不和我一起走吗,你不要我了吗。   周景池像含进一颗苦糖,哽着讲不出话。绿灯亮了,就剩他们两个原地不动。   “你再别和他打架了...”陈书伶噙着多年前同样的一双模糊眼。   “再别让他打你了。”她靠着幼时零碎的记忆回想起亲生父亲的暴力行径。   “你再别挨打受伤了。”   陈书伶战战兢兢地想起那些场景,酗酒的人是从来不计后果的,做出的事情拿不准也料不到。不晓得陈武通今天来学校做什么,她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嗓子跟着发抖。   软惯的人不吃乞求,她只好诚实。   “他买了好些刀。”   长的短的,不放在厨房,大摇大摆地搁在他床头、隔断、饭桌手边。带着红血丝的脸像个阎王爷,他一遍又一遍地拿起又放下,酒瓶子空了,掉在地上成碎片。   他和她说,你哥哥就是我打的。   他又仰起头,说,这就是你那好哥哥绞的。   陈书伶就明白了,陈武通是锱铢必较的,是咽不下半口气的,是要捏着刀子扛着斧头找人秋后算账的。   “他喝了酒会打死你的。”她说。   周景池反倒轻松笑了:“我知道的。”   就像他知道,他不喝酒也会捅死陈武通的。   按下像低气压雨天里的小雀一样不安的陈书伶,周景池到底顺利走回学校。   赵观棋看着人走进去,把蔫蔫的小雀往车里带。   到了秋天,飘两粒雨下来,车里空调都得打热的。天气迥异多变得像闹林的麻雀,前一秒还在叽叽喳喳盘旋低飞,现在就跟着走掉的周景池销声匿迹。   “来,喝点好喝的。”赵观棋递过去一杯发热的芋泥奶茶。   “谢谢观棋哥。”陈书伶和周景池一样爱咬吸管,没几口就变成薄薄的片儿,再也吸不出香甜的芋泥了。   她也不想再喝了,放到副驾的侧面手槽,去看赵观棋挡风玻璃下排着队的小黄鸭。   “是哥哥买的吗。”   赵观棋点头:“他说我车里跟样板间似的。”   “家里还跟你留了几个可爱的。”赵观棋从车内后视镜看了看后座上的粉色书包,“到时候给你挂书包上。”   “我这书包,不搭吧。”陈书伶挂着事儿似的,话说到一半又拐弯,“观棋哥,你开车送我和哥哥回去吗?”   房子就附近不远,赵观棋不假思索:“对啊,先回去,等雨停了我们出去吃火锅。”   “不是。”陈书伶垂头,目光落在搁在脚边的粉色袋子上,“我是说回月池去。”   “哥哥给我办转学了。”   平静又如释重负,在高三上学期这个大复习的节骨眼上,周景池擦掉她脸上的一颗泪,很无谓地朝她笑,说不开心就走,他带她走,立刻,马上,现下。   没有觉得手续繁琐,没有在老师的劝阻下败阵,没有一丝停歇地走完冗长繁复的既定程序,周景池掐了个好时间捞起陈书伶让她长喘了口气。   “我后面就在月池中学念书了。”   “现在?”赵观棋此刻才被通知到位,说不诧异是假的,但脑子里转来转去,最后揉了把对面的头顶,开解道:“开开心心的就行,跑来跑去累得慌。”   和周景池的话差不多,活得轻松点,再如何跨不去的坎,过两年回头看都只会觉得像个浅水洼。   老天爷翻覆手掌,朝这个水洼掷下一粒轻得像尘埃的石子,泛起一圈一圈仅周景池可见的涟漪,如常,如往,是一种静谧的疯狂。   市一中绿化出了名的好,出了名的脆,出了名的绿。周景池就站在那样的绿下,巨大的树冠替他刨去雨打,影影错错,在他终于看够树叶倒影的前一秒,有人踩着水来了。   陈辽是跑着来的,从另一栋教学楼值日完,袖子都还挽在胳膊上。   “景池哥。”陈辽奔得有点气喘,脸上泛着红,“我打扫公区,回去才拿到手机看到你发的消息呢。”   周景池望了望他跑来的方向,行政楼立在侧边,刷成无趣的猪肝红,单向玻璃映出半张一闪而过的脸。   “哥?”陈辽喊他。   看见洇湿的裤腿,周景池回过神问:“前几天给你放门卫的衣服裤子呢?”   “这几天不出太阳,洗了阴干又有味道,我多洗了几遍,还没来得及穿呢。”陈辽傻笑着,整个人泛着不属于典型理科生的憨气,“而且学校都让穿校服校裤,我先攒着,嘿嘿。”   “洗衣服方便吗?”周景池问。   “有洗衣机,两块一次,不太划算。”陈辽并不为节俭羞愧,“所以我都是自己手洗,等冬天洗不了再攒着去洗衣房。”   周景池听着,垂眸看了看陈辽的鞋,经年的老鞋刷得再白,也是遭不住风吹雨打的。   陈辽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只看见周景池兀自小幅度点了点头。   “注意身体。”   “好嘞哥。”陈辽忽地反应过来,“差点把正事儿忘了。”   拉开校服外套拉链,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条在黄果树下传到周景池手里。   是一串号码。   “上周末我打电话问了我爷爷之前的学徒,可惜他说他早不干了。”陈辽指了指纸条,“但是他给我介绍了个人,说是开了很多年的老铺子了,就在西城区老大桥下半街。”   他翻过纸条,说:“背面是铺面地址。”   “这种老钥匙只能去碰碰运气了,现在很多地方配不到这种三角的老防盗门备用钥匙了。”   周景池嗯了一声,照样笑起来:“麻烦你了。”   “没事没事,我爷爷在世的话说不定也不用辛苦你再去这跑一趟了。”   东一句西一句说到风都起了,好在地面还是湿的,不至于被风沙迷了眼。   学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周景池揣好纸条,目送陈辽的背影穿过行政楼消失在下行阶梯。   失去温度的风裹挟着雨后的刺骨寒呼啦啦地吹,周景池擦过的每一双肩膀下都是外套猎猎抖动的声音。穿过行政楼的通透大厅,踏下阶梯,压抑的灰和扑脸的雨丝压住了他习惯性的回望。   抵着阻力低头行进,脚下发出刺啦的尖锐声。   周景池拧着眉低头加快脚步,雨水和塑胶摩擦的声音让人一股股泛鸡皮疙瘩。   “嘭——!”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穿透力极强的闷响。   周景池顿住,鞋底与塑胶跑道摩擦剧烈,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地面似乎震了一震,不是花盆砸下来的清脆,而是接触面积极大的沉闷钝响。   脚步定住,他顶着风僵硬地扭过半个身子。   冷风首先刮淡的是听觉——嘈杂的尖叫与呼喊如攒动的海浪向他袭来,失神地站在学校的操场上,周景池耳边再次响起尖锐绵长的车笛嘶鸣。   须臾,又随着不远处胸膛的微微起伏归于死寂。   那片绿茶香的纸,从七层高的行政楼上。   飘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50章写了二十来万,我话怎么这么多…⊙_⊙   周三,周三更 第51章 别样奉献   慌乱汹涌如张着血盆大口的瘟疫。   周景池完全忘记自己是如何离开那个兵荒马乱现场的。只恍惚记得急救电话拨了又拨,手机在耳畔直发烫。扯着应急灯的救护车进场时,他还是没敢挤进人群去看一眼。   他见过太多死人,冷的或还是温热的,生病在床榻离去的,心梗在众目睽睽中倒地的,亦或者每年前河都会带走几个不听话的溺亡者。   亲属在河畔哭得以头抢地,周景池从乌压压的人群中分过去一眼。溺水死去的人又和其他逝去的人不同,表情十分淡然,没有常年病榻缠绵的瘦弱虚浮,没有突发急症的狰狞痛苦。   整个人就像是刚游了回来,水淋淋,赤裸裸地睡着了。   如果没有铁钩在身上无情勾出的血窟窿,周景池简直想把这个方式提到自杀清单的第一名。   他到底还是不忍见到人体因外力变成难以接受的扭曲或血腥样子。就像医院里的反胃气味一样,周景池闻到冷雨中的一丝血腥味,和自己的血很不一样。   自杀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周景池踉跄地扑到垃圾箱旁,撑着膝盖哗啦啦吐了起来。   救护车走了,擦着他呕吐的背影。扯着嗓子嘶鸣,载着荣誉榜上的人走了,只留下一滩黏黏腻腻的红。   吐得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周景池攥着手机,目不斜视地掠过布告栏,脚步虚浮地走出去。   周景池摇摇晃晃撞到门口,陈书伶不顾一切地往学校里冲,周景池抱住她,陈书伶哭着告诉他——班群里说吕鲲跳楼了。   陈书伶语无伦次,啜泣着,问他似的:他怎么会跳楼呢,哥哥,他刚给我送了礼物啊?   陈书伶脖子上刚从粉色礼品袋拿出来的属相项链还晃悠着,挂坠随周景池怀里的人抽动,像命不久矣的休止符。   回去,偌大的房里隔起两个沉默不语的空间。   赵观棋在两扇门之间踟躇良久,推开了陈书伶的门。   小女孩蒙着头,被子没有再一耸一耸的颤动,应该是睡着了。   他关好窗户的缝隙,轻手轻脚地出去。   进另一扇门的时候,窗边站了个影子。   周景池头痛欲裂,怎么也睡不着,站起来看楼下的路灯一盏一盏。市政路灯不是一起熄灭的,而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将黑暗席卷。   “还在哭吗?”周景池头也不回地问。   没有立马回应,赵观棋走近,从身后环住他。十分自然地单手搂住他的腰,腾出右手摸了摸他额头。   “睡着了。”   “哭累了吧。”周景池任由赵观棋动作,后靠到他身上,闭目养神,“饭也没吃,这下是真没心情过节了。”   “怎么又鼻塞了。”察觉到周景池的声音闷闷的,赵观棋将人转过来,对视着问他:“一个人偷偷哭?”   周景池苦笑了一下,摇头:“没哭。”   “吐完说话就是有点不利索。”   他很大动作地咳嗽几声,想把这种病殃殃的音色咯走,嘴又被突然捂住。   赵观棋神情严肃:“别这样专门咳嗽,信不信你一会儿又得吐。”   周景池涌到胸前的反胃感被拦了回去,赵观棋却还是没松开手。   “我好了。”周景池在他手掌里说。   赵观棋可不听好赖话,全神贯注掩着他,特地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得多捂着点,好不容易喂你多吃两口,再给我吐出来,我可别活了。”   周景池愣了一下,在他手下笑出声,闷且棉,像留声机里传出来的。   “什么活不活的,少吃两口饭我又不会死。”周景池说这话倒是多了几分底气,毕竟他现在也不会倒回去喝下那瓶农药。   “你少来啊,低烧到三更半夜睡不着,医院也不肯去,你这不是来索命的?”   “索什么命?”   “我的命啊。”赵观棋不假思索,耿直得不能再耿直,“病了也不去医院,药你也不肯吃,这会儿要是再吐一轮,一晚上白折腾了,你又得难受几个钟头。”   语气严肃认真,周景池听完觉得要是再哪怕干呕一下,赵观棋都得立马扛着他去医院。   “我真的没事。”周景池眨巴着大眼睛,新长的碎发遮住他一些眉眼,能看出是笑着的。他压下赵观棋的手,侧脸靠到他怀里,瓮声瓮气:“你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再给你累坏了,可没人开车了。”   赵观棋:“......”   秉持着不跟病号计较,赵观棋顽强不屈地提出下一步方案:“躺着,我给你按按胃。”   赵观棋这样说,周景池乖乖照做,牵着人往床上爬。   平躺到铺着缎面床单的大床上,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周景池下意识就想侧睡蜷住身体,刚动了一半,又被赵观棋揽了起来。   一杯暖暖的冲剂端到跟前,赵观棋哄他:“喝光光。”   味道怪得很,周景池掐着鼻子猛喝两口,剩个大半杯又光速缩回被子里。   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对赵观棋卖惨:“可难喝。”   “挑得你。”赵观棋念他一句,终究没再逼他,放了杯子从另一边上床。   身边凹陷下一块,周景池紧了紧手里的睡衣衣角,想也没想就往那边凑。只蛄蛹了两三下,赵观棋都还没有完全躺好,怀里已经多了个毛茸茸的头。   “冷啊?”赵观棋在被子里攥住他的手,团到心口一起捂着。   “不冷。”周景池小声说,“你暖和。”   “那我抱着你,不过得换个姿势。”赵观棋说完,大手一动将周景池翻了个面,贴着他的后背,“先给你按会儿。”   手很热,隔着睡衣也能感觉出来的暖,周景池觉得赵观棋可比那杯难喝的冲剂管用多了。   揉了一会儿,怎么都不得劲,周景池昏昏欲睡地捉住他的手,停了一秒,掀开衣服下摆送进去。   接触到肌肤刹那,周景池肚子上的手却不动了。   他迷迷糊糊地转过半个头,催他:“怎么不按了...你手好暖,好舒服。”   感觉赵观棋往后挪了挪,周景池不满道:“干嘛!我冷啊。”   “我难……”赵观棋脱口道,又马上凑近,在周景池艰难转过的侧脸上亲了一口,“你凶我,赔偿一下不为过吧?”   周景池没说话,赵观棋看见半个扬起的嘴角。   月光渐明,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流动着,像一炷香。青烟袅袅,从沉默的床畔烧到杂草丛生的墓碑。   周景池看了会儿,胡思乱想得又看不下去了。   转过身,他将头埋到赵观棋胸膛上。   “胃不疼了?”赵观棋很大方地抱住周景池,任他隔着睡衣点点停停地嗅自己。   “赵观棋。”周景池还是喜欢连名带姓地喊他,“你脾气这么好,会因为某些事情恨一个人吗?”   说完又觉得恨这个动词不湳風当,改口道:“讨厌一个人。”   “当然会啊。”赵观棋抱着他,抚着他后脑勺,“以前我爹总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情,总是很忙顾及不到我的生活,我那时候就恨死他了。”   “讨厌死他了。”   没有咬牙切齿,周景池捕捉到最后一句,昂起头问:“那时候?那你现在不讨厌他了么?”   “懒得讨厌了。”赵观棋毫无所谓,“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讨厌,我还得跟你过日子呢。”   什么话在夜色的遮挡下也不突兀,周景池也觉得言之有理。心底竟然庆幸了一下——太好了,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恨与爱都会被冲淡,那他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赵观棋是个心软的典型代表,肯定捱不住时间的煎熬。   想到这,心情又跟着月光亮起来,周景池像吃不饱的小兽,不知餍足地钻过去,贴着睡衣继续闻赵观棋。   “闻出什么了没。”赵观棋笑着问。   “闻出来了。”被子里雨后春笋般冒出一张愤怒的脸,“你抽烟了!”   还没反应过来,一记铁砂掌落在赵观棋胸膛,砸得他龇牙咧嘴。   “嘶——”赵观棋捂住胸膛,“要死了,要死了,你家暴啊。”   “你什么时候去抽的?”周景池对赵观棋精湛的表演一概无视,恶狠狠扳正他的脸,“抽了多少?”   “最后一根。”赵观棋心虚又仓促的往被子下缩,边缩还大声辩驳,“最后一根啊,不抽不浪费了吗,勤俭节约不是你说的...&+¥...#%…!”   声音在周景池不依不饶的戳弄中逐渐变形,两个人打闹着躲到被子里。窗外的月光也照不透,周景池似乎立志要就着渐圆的月亮将赵观棋戳成满是洞洞的月饼,嘴里还念叨着:骗人精。   被子里憋闷,痒得要命,赵观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观棋推拒着不断发起新一轮痒痒攻击的周景池,面色潮红,衣领也在混乱中翻了起来。他向周景池求饶:“我投降啊...不抽了不抽了,再犯你抽我。”   被子掀开一个角,新鲜空气顺着间隙透过来,赵观棋将头伸出去大口呼吸,周景池目光落在他露出来的半截锁骨。   气还没顺匀,脖子上挎上一双手,赵观棋握住周景池的手,无奈道:“等会儿再捋衣领,等我喘口气。”   被子里的人没说话,手却离开了。   下一秒,伸到赵观棋的睡衣里。   这次来不及捉了,周景池长驱直下,一颗头钻到半敞的睡衣里,沿着纹理,一寸一寸舔舐过。   “周景……”赵观棋一惊,往被子里捧出一颗神色自若的头。   周景池干脆撇开他的上衣,随手往床脚沙发丢去,什么话也不说,勾住赵观棋的脖颈,压着他要他吻自己。   热又冷,赵观棋上身赤裸着发烫,唇边的人还在卖力啃咬。   过了两秒,周景池喘出一口气,胸膛起伏着喊他:“伸……伸舌头。”   赵观棋宕机了,侧躺着,和周景池一高一低地对视。   “你……我、不是。”赵观棋脑子发胀,太阳穴跟着重重跳一下,“你不开心?”   “我很开心。”   周景池答完,一刻也不留给赵观棋思考。纵起身子箍着赵观棋的脖子,昂着头去够他,去吻他。   撬开唇齿的人变成另一个,周景池发凉发颤的手摸着赵观棋后颈,又缓缓换到前面,不轻不重地按他的喉结。   “呼吸。”他提醒还在事外的赵观棋,“憋坏了。”   不知道赵观棋吸了烟之后用了什么牙膏,吃了什么水果味的糖,周景池在舌尖尝到一点如愿的甜,没忍住咬下一口。   赵观棋眼睛瞪得更大,吃痛地往后一顿。他含糊地说:“疼。”   可周景池就像失去听力,一秒不停地加深这个含着点甜的吻,似乎答案就在心脏狂跳与额间汗涔的厮磨中。当事人却还觉得远远不够,他给的不够,赵观棋要的也不够。   月光朦胧,天与地都是混沌的灰与白,没有温度,只剩下他们两个散发着最后一点热。窗帘的缝隙又大了一点,光变成一种无法言说的灰蓝。月亮快要被挡住了,往日这该是入梦的时刻。   黑暗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冲动,更带来一层如何也分辨不开的梦与现实。   周景池眼睛里多了点急切,赵观棋看不透但又不得不配合的切。没有安慰,没有道歉,周景池默认今晚应该得到点切肤的疼痛。   他微微撑起点身子,去吻啄赵观棋鼻子上的小痣,唇角,下巴,然后是脖子和锁骨。   碎发彻底盖住眉眼,周景池的另一只顺着赵观棋的身体探下去,隔着裤子去摸无遮无避的蓬起。   这下是真被吓着了,赵观棋猛地托起周景池的脸,擒住他作祟的手。   “周景池。”赵观棋扶正他坐起来,就着暗到不行的光瞧他,却好像看不透似的,“你这是做什么?”   想到之前的点到为止,赵观棋总觉得今夜有哪里不对。   “你不是难受么。”刚接完吻的唇红润欲滴,周景池舔了舔嘴,意犹未尽,“可以做。”   “我以前没做过。”   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补上这一句,倒像是献祭时急着证明自己是纯洁的。见赵观棋光着上半身,他又分心去看阴影勾勒出的腹肌轮廓。   他抿了抿唇,固执地重复邀请:“赵观棋,我们做吧。”   不像是性欲使然,像夜晚献祭之前的铮铮宣言,像一种赵观棋参不透,摸不清的别样自我奉献。   “我要喝水。”赵观棋盯着他,笃定他会去为自己倒一杯水,“你给我泡槐花蜜。”   赵观棋现在已经对周景池时不时跳脱的症状了如指掌,他不动作,不正面回答沉溺的情景问题,只挑一个另外的活儿递过去。   周景池顿了一会儿,果然从床上爬起来,乖乖给他冲了一杯热的槐花蜜。   赵观棋喝水很安静,偌大的主卧只剩下吞咽的声音。周景池就这样站在床边看他的喉结上上下下,食指把睡衣卷得像早上的第一笼花卷。   还剩两口,周景池却再也耐不住了。没有丝毫犹豫地凑过去,就着赵观棋的姿势跨坐到他身上。   手一抖,甜抿抿的洋槐蜜水撒了点在周景池身上,他视若无睹,开始解胸前的纽扣。   “非要做?”赵观棋只能一只手打住他,两个人面对面挨得不能再近,却没有再吻。他似乎有点生气了,没有对周景池笑:“非要发着烧做是么?”   对面的眼睛耷拉下去,解纽扣的手可怜兮兮垂落到身旁。   周景池想说自己也很难受,做,想做,当然要做,今天开始做,最好每天都做。这样至少能在次数上取胜,至少能留下来点什么,痛与快乐至少一并体会过。   只可惜今天在发烧,早知道就忍着点,别吐了。   他每次一发烧,就会烧好几天。不划算。   垂着头思量不出什么,赵观棋却吭声了:“我没准备套,润滑也没。”   周景池抬头,赵观棋摸了摸他眼皮,在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改天?”赵观棋问他意愿,耐着性子哄他:“别受伤了,你难受。”   难受过去,难受过来,到底也没个解决法,现在坐在赵观棋身上,贴得如此紧密,身体的反应丝毫不受大脑控制。   周景池就这样坐着不开腔,半分钟后,他取下赵观棋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水杯,搁到床头柜。   赵观棋眼睛还没从放水杯的动作中回过神,周景池已经退下去,跪在他腿间。   宽松的睡裤一下就被扯了下去,周景池伸手,张开嘴将头埋下去。赵观棋如临大敌,立刻在周景池做出更一发不可收拾的事之前跪坐起来。   “干什么?!”他带了点不解的怒。   “我可以帮你。”周景池坦然,这种时候还在揣度他的喜好:“不喜欢嘴,我可以用手。”   很久,赵观棋看着那张真挚到挑不出错的脸整整一分钟。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起来,像被点到一半的炮仗,周景池也看出来了,又要帮他。   “不行。”   夜更暗了,一切都落针可闻,赵观棋花了几秒调整好不妥的呼吸。有颗心跟着月亮沉下去,赵观棋后撑着床,费力回想了几秒高泽洋的电话号码。   “你发着烧呢。”赵观棋脑子乱的很,却是断然的:“退一万步,我也不要你做这些。”   赵观棋咳嗽两声,像着凉似的:“我再去洗个澡。”   他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见周景池静静坐着,上衣凌乱,露出半个肩膀。藏在黑里叹了口气,他又走回来,亲自为他理好衣服,系上纽扣。   “乖一点?”他问。   不同意也不反驳,床脚沙发的上衣撑不下去滑落到地上,周景池眼底还是一片执著的黑。   赵观棋拗不过他,一个人走出去,浴室响起遮掩的水声。   周景池探了探自己额头,摸着黑找到手机。愣怔几秒,颤悠着手翻览附近的成人用品店。   两秒,弹框震动,新消息悬停很久。   :帮你留意到了,有人约你明天面谈,下午两点,来相馆。   【作者有话说】   累死我了……我勃然小怒,大战审核,下一章替换了就放出来T_T 第52章 寂静地淋漓   早上八点。   天光还没从满怀心事的背对背中清晰,周景池已经在客厅将行李箱检查过两遍。   宣传片下辑主要是韩冀出镜,但收尾的重要镜头赵观棋不能不回去抛头露面。周景池侧边头发长得还是不如意,脸上留了几道痕,再参与拍摄是不大可能了。   幸好如他所说,并不是疤痕体质,淡淡的痕迹,只有赵观棋杵得很近才会皱起眉头。   没有下雨,秋天多在无言沉静。   周景池还是让赵观棋把车开回去了。剩下几天,他要去坐公交,去西城区老大桥下半街,去余小云的相馆,再在7路公交路过市总院的时候去看吕鲲。   下午一点,天变得沉闷些,周景池穿了个天蓝色外套,走出小区的时候看到好多个监控探头。   余小云的相馆与世隔绝,今日吧台的调酒师不在,周景池不知道是不是特地打发走了。他走进去,看着余小云背对着门口靠在橱柜上裱大大小小的照片。   “小云。”周景池凑上去看了一眼,各样的笑脸散在她手边。   “走路怎么没声儿啊。”余小云吓了一哆嗦,差点把手里的照片撇掉一个角,“坐坐坐。”   周景池看着余小云走到酒柜里,熟练地挥勺调酒,给他面前推上一盏山楂菲士,笑着说:“先喝点,我请客。”   “我看起来很缺钱?”周景池心想莫不是穷这个刻板印象还能从学生时代留到现在,他抿了一口,扬眉道:“你这调酒师请得不值当啊。”   “你就吹吧,谁你都能夸两句来。”余小云没这么觉得,开玩笑说:“一个人往这黑不溜秋屋里扎,不请个人一起呆着,干两年吊死在里头都没人发现。”   “我可不想变成干尸二号。”   周景池环视一周,密不通风的环境,不化成一滩液体或膨胀成非人模样都是运气好,成为干尸只能算是个幻想。   当然也不能这么聊天,周景池手指不自觉敲着杯壁,心里徘徊着,给身处暗室的余小云带来一个新消息。   “他中秋后一天要结婚了。”   他在包里翻出一封烫金的请帖,像推过去一杯酒一样推到余小云面前。   “你去吗。”   余小云的手只停顿了一瞬,又忙碌着替情绪各不同的人们套上各异的框。   相顾良久,像一个长久的留白。   “不去了吧。”余小云头也没抬,只瞄了一眼在山楂菲士边一起发红的喜帖,突然笑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整实体请帖,真有闲心。”   “不过也能理解,人生大事。”她像自言自语,“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能理解。”   液晶屏今天没有轮播影集里的电影,蓝屏折射的光洒在天花板上,又投射到余小云手下的玻璃面。白与蓝掺着,像密集的云块跌到海里。   海里的余小云也变成蓝色,和液晶屏以及周景池凝视高挂合照的蓝眼睛一起溶到水里,寂静地淋漓。   “就在和风大酒店。”周景池从那张洗的并不是很美妙的合照收回眼睛,垂头喝了几口酒,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红包,“我去不成,请帖留你这,代我去挂个礼吧。”   余小云自顾自忙着,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麻烦死了,怎么不选在中秋,还得挑日子去。”   周景池没接话,在吧椅上转来转去,看着请帖被收到柜子里。   “你要回月池了?”余小云终于忙完,给自己端上一杯酒,“他跟你一起?”   “他先回去了。”周景池想着别处,看起来像在应付,“那边一摊子事儿等着忙。”   各有各的不想谈,周景池换了个话题:“如果你和那个人见最后一面……还会给他带礼物吗?”   一句话的功夫,余小云杯里的酒已经见底,她无聊地敲着桌面,淡声回答:“你怎么还是扭扭捏捏的,我就觉得跟你说话最累。”   “......”周景池愣了,旋即又朝她好脾气笑笑,“行,那你当我是请教你。”   “该不是跟我一样又是什么爱而不得的狗血戏码吧?”余小云直接拿自己打镲,在只有两个人的屋里凑近,小声八卦:“你移情别恋了?”   “......不是。”周景池有点哭笑不得,视线落到余小云脸上不遮不掩的烧伤,又丁点也笑不出来了,“请教无罪吧。”   “哎,你心思多,我懒得猜。”余小云隔着柜子收回探出的身子,回头看了挂钟,“这死人,又迟到。”   周景池跟着看过去,不解道:“不是约的两点么,还没到时候。”   “我跟他说的一点啊。”余小云愤愤,“这都半小时了。”   “不过。”她停顿一下,“你怎么想着要卖房子了,那屋不是你妈留下来的?你也舍得。”   “也不值几个钱。”余小云看周景池从杯底座摸到杯口,再一饮而尽。   “想卖就卖了。”周景池温和平视着,和学生时代并无两样,“小房子也指望不上什么大富大贵。”   “急着用钱?”余小云猜测,幽幽道:“那还给他封那么厚的红包。”   “礼金归礼金。”周景池比谁都清楚,那个红包要真递到人情簿上,余小云会让它成倍地翻。认真思考一阵,才说:“钱不缺,我没什么要多用钱的地方,只是最近得收拾收拾,想着拖着也不是办法,回去也住得少,干脆卖了得了。”   “恨死你们这些谈上有钱人的了。”余小云冲口而出,“赵观棋什么时候娶你,老子要吃满汉全席。”   周景池抵着吧台笑得肩膀耸一耸,半刻才想起为自己正名:“我娶他,也能请你吃满汉全席。”   “吹吧你。”余小云不信,“这么多年就记得吃过你妈做的糍粑。”   还没拌嘴完,忙着抖雨伞的人哗啦啦地撞掉一摞书。   不约而同看过去,那人看着满地狼藉尴尬地笑,青涩中带着一丝无所适从。   “半路下雨,小电驴又没电,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周景池看了看表,正好两点,余小云朝他得意一笑,他走过去伸手自我介绍:“幸会,周景池。”   三个人一台戏,没有麻将桌倒也弹棉花似的谈到天都干了,雨都停了。   由奢入俭难,由暗入亮更难。周景池面目狰狞地走出书店半步,太阳雨已过去,晒得人想撑把伞。   他又倒回去,余小云正拿了抹布擦吧台。见他回来了,愣在原地:“还喝?你俩喝老子18杯了。”   “拿包跨越。”周景池将抠门进行到底,“再送我个火机。”   抠来的免费火机按了三次才燃起一捧火,在太阳光下白得透亮。周景池含着烟,偏头掩住风,扒了两口才松开。爆珠还没掐,吸起来有点艰难,他就着白日下不甚明显的烟圈咬破爆珠,像咬破胆子。   烟从来不是提神的东西,周景池燃完三支,才发现要等的7路公交车只在马路对面停泊。   过天桥的时候,狭管效应十分明显,风差点掀翻他松垮的帽子。周景池只好叼着烟,垂头把帽子调紧一点。   刚弄完,烟杆快被嚼成纸片儿,外套里的手机响起来。   刚过午睡的点,周景池看也没看滑动接通,问:“睡醒了?”   他仗着天各一方,一只手把手机按在耳边,一只手扶着帽檐,就这么嘴里囫囵地说:“比以往天醒得晚点呢。”   “你叽里咕噜说啥了?”赵观棋说,“在吃东西?”   周景池下天桥阶梯的腿一抖。   晌午都已过,赵观棋在电话那头叫起来:“你现在才吃饭?!”   看来心虚是隔着十万八千里也会发作的,周景池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公交站坐下,朝面前飞过的一只小蚊蝇吐出一口白气,才信口撒谎:“喝奶茶。”   “你在外面?”赵观棋听见几声车笛,“妹妹呢?”   “跟你一样,睡午觉,还没起呢吧。”周景池靠到公交站牌的巨幅广告上,摇了阵赵观棋看不见的头,“晚上都在哭。”   明显感觉电话里的人愣了一下,随后问:“看到人了吗?”   “情况...怎么样。”   “我还在等公交。”周景池看到晃晃悠悠的7路在另一端露出个小头,向赵观棋报备:“还有一分钟。”   风把周身的分辨不出香还是臭的烟气吹淡了些,赵观棋还是在周景池按灭烟头的时候问出口:“他妈妈……知道你去吗。”   周景池没回答,看着那个大大红红的数字7停到眼前,侧屏跳动着站点,市总院的名字在屏幕上雪花点点。   “他妈妈被送去精神病院治疗了。”周景池面无表情,脸上的细痕泛出一片疼,他毫不避讳:“早该去了。”   早该去了,而不是等吕鲲跌下来,才在人群中哭天喊地,膝盖跪在蔓延的血流上,拍着大腿泪如泄堤。她在办公室指着自己儿子破口大骂狗东西的时候就该明白了。   她彻夜打牌输个精光,看见没钥匙进门只能睡在门口的吕鲲时,第一个动作是狠戾地来上一脚。   她明白不过来,吕鲲却明白过来了。   疲惫地睁开眼,他来不及摸疼的地方,跌跌撞撞挎上书包,心如死灰地,走入有母亲早餐饱腹的学生队伍中。   像一粒沙融到风里,终于在飘雨的时候跟着水珠砰然坠地。   砸在地上,像一颗钢珠击穿玻璃,裂纹以光速蔓延四下,把最后一块心掰得四分五裂。公交的最后一排的玻璃窗很小,像一扇绝佳的狙击点位。周景池突然又有点反胃,俯下身子撑住膝盖,透过那囚笼般的小窗,看见一闪而过的老小区大门。   “你说他撑得过来么?”摔碎的骨头,衰竭的器官,周景池像在寻求一个认同,“他要是......”   他在这种关头忽地打断自己,换了词语避谶:“要是走了,小伶的状态...恐怕短时间内去不了学校了。”   “不会。”赵观棋在电话里替他下定义,“老天爷没那么有眼无珠。”   周景池将烟盒转了又转,捏了又捏,在红灯亮起的时候挂断电话。   今天穿的蓝色还算显眼,周景池刚走到七层,走廊尽头有个人远远迎过来。   闷在口罩里的周景池率先招呼:“你好。”   “来了。”男人声音比面相更显年轻,往他身后又看又探,“小姑娘没来呢?”   “她这几天不太舒服。”两兄妹一个比一个脆皮,说哭得起不来床又有些丢脸,周景池干脆掩住不说,“我先来看看,后面情况好起来了我再带她来。”   男人盯着周景池口罩上的印花小狗,垂头叹一口气:“这整的......”   “上次他妈妈失手打你,你也不要医药费。”男人来回搓着手掌,“是我这个当爹的不成器。”   检讨总是由早已斩断关系的人来写,一纸离婚诉状,儿子没分到,按月支付的抚养费全被拿去打高额麻将。当头棒喝后,还得磋磨着自己,像欠了世界一百万似的这里道歉,那边鞠躬。   周景池摇摇头,抿在口罩下的嘴想开解一句,说出口又变成:“带我去看看吧。”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每天只有30分钟,得隔着厚重的玻璃,得默不作声,得压得住泪的人才能在外面站成一排吹不倒伏的树木。   仪器运作的声音被封闭得很干净,吕鲲头发剃个精光,浑身像鼓着尖刺的河豚——都是管子。   “还好垫了一下。”男人在事故后第五十二次庆幸,“还好四楼的半张雨棚垫了一下。”   吕鲲也会这么想吗,周景池闷着吸一口气吐不出来。   忽然有些魂穿的神游,要是躺着不省人事的是自己,他不要有人这样隔着玻璃看自己。不像关照,像参观,不像心疼,像唏嘘。   明明话都没说上两句,明明第一次见面就是兵戎相见,大打出手的两方势力。周景池却觉得仪器精准的滴滴声,像钢珠一样弹到他脸上。他觉得,吕鲲的心跳一定隔着玻璃和自杀那天自己的心跳,重合了。   “时间到了,家属抓紧时间。”护士急吼吼地打断共情与庆幸,“记得缴费,预存的不多了哈。”   男人双手合十地出去,周景池跟在身后,走过角落的折叠床时将另一沓钱压进薄毯子。   他按住要送的人,眼睛看不出是悲是喜:“不用送了,我改天再来。”   出电梯到走出医院大门,周景池一次头也没回。   载着他的出租停在大桥头,司机转过头:“下不去了哦,下半街你就从这里下去,往西走。”   周景池举着纸条在一个称不上铺面的锁铺前停脚,配钥匙的机器大摇大摆占了半条道,下半部分铁锈都开始剥落。   “师傅,配把钥匙。”周景池喊道。   “五十。”师傅拿着钥匙在手里掂了掂,又端到眼前看,“两把七十五。”   周景池朝他摇头,笃定道:“就要一把。”   师傅提醒他:“家里不放备用钥匙啊,你这老钥匙费事儿,过阵子再来,我指不定都不配了。”   “你也要改行?”   周景池心想这一行也要吃不起饭了?   “过年过节不得涨价啊。”师傅调试机器,“你这机器刻完,我还得手修的。”   周景池闭嘴了,这种时候但凡再说两句,五十要拿不下了。   “你这钥匙磨损得厉害啊。”师傅坚持不懈,“真不多配一把?”   挨过一番通天接地的自卖自夸,周景池攥着钥匙走到小区门口。站岗的还是上次不许他停车的那位,他朝如临大敌的保安小哥一笑,拿出门禁卡,嘀一声走进去。   走出大门的时候,周景池看了眼表,照常的15分钟,不多不少。   摇着公交,荷包里的钥匙转来转去变得滑腻,雕刻的痕迹在手心刺挠。赵观棋挑选的高档小区默认私家车为王,周景池从公交站走了十五分钟才到大门口。   喷泉灯都亮起来,周景池按完电梯,有人跟着进来,他顿了顿,朝角落走,头靠在轿厢上等。   没了赵观棋的卧室空荡荡的,没开空调却打了个冷颤。周景池把购置的东西放到床上,走到阳台边关紧那扇隔音玻璃。   少了个在同一平米呼气,吸气的人。周景池看着那扇落地窗有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记得那扇玻璃质量很好,很贵。看到第十秒的时候,他脑子里冒出个作祟的念头——蓄力,从门助跑,全力冲刺,应该能把这四层隔音玻璃撞个稀巴烂。   抖一抖脑袋,周景池有点发颤,轻手轻脚点燃一支烟。   吸两口,继续含在嘴边,往床边沿去。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往外摆,铺满整个床。颜色各异的小盒子,液体的颜色也不尽相同,羽毛被不知从哪挤进来的一丝风拂动......不知道这些东西用起来会怎样,但他需要,但他满意。   琳琅满目,在剥夺视线的白烟中,周景池露出来之不易的笑容。   看了眼手机上的农历,他开始在烟尖的轻微抖动中默数日子。一顿饭也没吃,喝的几杯酒在胃里荡,他数到一半,只好停下来吞几口烟压一压。   入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一支烟的功夫,屋里屋外变成一致的灰白。下了太阳雨的晚上会出一轮圆月亮,周景池掏出手机拍了一张。   :看月亮   赵观棋反应很快,从陈辽家那方小阳台上传来一张带着晒谷场和星河的照片。   :数星星。   :好多人乘凉,我也刚回来。   过了几秒,屏幕上多出一条。   :我听不懂他们讲话,你在就好了(小狗哭哭.jpg)   星星和铺开的玉米粒一样数不清,秋季,登上晒谷场的嘉宾越来越多,赵观棋左看看,右瞅瞅,新鲜不过来的多。   没有回复,手机又传来振动。   :想你,等你回来(小狗蹭小猫.jpg)   顶楼层高,城市的燥热气息慢慢漫上来。周景池看着屏幕,总觉得鼻子闻到了晒谷场干燥的植物气息。   收获的时节到了,周景池也好似隔着屏幕被赵观棋的镰刀割去。   秋收时分,他是老天爷脚下,第一株被人收获去的,稗子。   【作者有话说】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   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余秀华《我爱你》   没有春天,但稗子等到了,他的秋收时分   17.18号连更哈,这周也是一万字往上 第53章 就说我是你老婆   韩冀觉得不对劲。   不是瘦了,也不是胖了,只是人站在跟前像初冬打了霜的茄子,有点蔫蔫的可怜样。   台面上摆的热茶也一口没喝,盯着台上发言的赵观棋目不转睛。这种说场面话的镜头,也就周景池看得入神。   特辑拍摄已经走到末尾,因为横插一脚的受伤,除开前两期出镜,周景池之后的工作大多聚集在剪辑和宣传。眼前的闭幕镜头,赵观棋嘴里的稿子,还是他磨出来的。   周景池盯着精神百倍的赵观棋,静静听着发言词和电脑上的文字一一重合,毫无倦色。   “周顾?”韩冀看他倒像是晃神似的,拿了手在他面前晃,“茶凉了都。”   “我不渴。”周景池回他。   韩冀不信邪,换了个杯子,从续茶的开水壶里倒了杯热腾腾的,推过去。   “嘴干成啥样了,还不渴呢。”韩冀瞥了眼台上的赵观棋,横竖不知道周景池有什么好看的。   “秋天就是这样。”周景池往口袋里摸唇膏,到底也没摸到,才想起好像是早上落赵观棋车里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道:“谢谢。”   “得了得了,倒杯水还感恩戴德的。”韩冀摆摆手,看着周景池脸色不好,还是关切起来:“这两天没休息好?”   周景池也是工作起来一样不知道累的,韩冀多问一句:“喝茶喝的?还是咖啡?”   热水的白烟扑到脸上,周景池舔了舔嘴唇看台上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这几天倒是没有多少工作,只是一旦有人陪着睡几晚上,再回归漆黑的孤零零夜晚,他又变得辗转反侧,翻过去翻过来,昏昏欲睡时往旁边蹭去,双手一抱空,又瞬间清醒过来。   再裹好被子,再怎么抽烟蒙住脸都睡不着了。   纸杯透着点烫,周景池把杯子里的热水静静喝完。   “赵观棋是不是睡觉的时候打你了?”   晕头转向,周景池连忙解释:“我的伤不是他弄的,他没和你讲么?”   “谁说你的伤了。”韩冀垂头打量他一遍,又前后矛盾地反驳自己:“不过跟他睡,受伤也不是没可能的。”   “怎么会。”周景池说,“他只是有点抢被子。”   没遮掩,周景池自然而然将韩冀划归到知情人的部分,也不是因为什么超脱的信任,完全是因为韩冀这种八卦圣体,不知道才闯了鬼了。   “这不就对了吗。”韩冀一拍手,“抢你被子,你能睡得好?”   他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抢你被子,你揪他屁股啊!”   “......”周景池被这种建议吓住,“这,这不太好吧。”   “怕啥啊,黑灯瞎火的,你就说你梦魇。”   周景池倒也捧场,甚至开始构思可行性,随后道:“恐怕不行,床头灯亮着,他得看出来我装睡。”   “啊?”韩冀顿了一下,虚虚地眯起眼睛,“这么大的人了还留灯睡觉呢?”   “我习惯了。”周景池点点头,“以前总有点鬼压床,睁眼醒了动不了,留个灯能看清东西,不然怪难受的。”   “哎,不是。”韩冀身子一转,自我怀疑地回忆两秒,“赵观棋那小子睡觉不是一点光都不能见的么?”   “什么?”周景池抠纸杯的动作停下。   不见光?   可是一起睡了那么几晚上,每次要入睡时,赵观棋都会按他的习惯开一盏床头小灯,每每怕亮到他,还只开自己床头柜上那盏。   “你当他高价窗帘白花钱的呀。”韩冀品出点味道,不遮掩地哈哈大笑起来,揶揄道:“爱情真是奇妙的东西。”   “哎唷不说了,该我了该我了。”韩冀急吼吼站起来,理了理领带,临走前还对着周景池不放心地吼:“周顾好好帮我看看镜头,喊他们把我拍帅点哈!”   人都跨出几步,见周景池还在低头思量,韩冀扯着嗓子叫道:“别偏心啊!”   韩冀如龙卷风而去,周景池看着赵观棋扯着领带朝自己走过来。   “饿了没?”赵观棋端起他的茶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怎么都凉了。”   “别喝了。”凉掉的乌龙茶泛苦,赵观棋说,“待会儿给你喝点甜的?”   人多,但注意力大多在镜头前的世界。   手被握住,一如既往的暖。周景池胡乱看了看其他人,将赵观棋的手放到膝盖上玩起来,牛头不对马嘴地问:“我的唇膏是不是落在你车上了?”   “什么你的我的。”赵观棋就不爱听周景池说这种分家似的称谓,纠正他:“你的车,我的唇膏。”   周景池不晓得赵观棋这有什么好争的,他是经常开他的车,但赵观棋又没用过他的唇膏。   “......哦。”周景池看到对面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又觉得可爱,忍不住逗他,较劲道:“你又没用过我的唇膏。”   恶意将‘我的’咬重,他歪头仔细去看赵观棋反应。   目光沉沉,眼睛亮晶晶,却是刁难人的场合。   “谁说的?”   闻言,周景池略微疑惑,然而来不及说出一句话,只一秒,赵观棋在人声嘈杂的背景音中握住他后颈,背着一万个胆子径直吻了过来。   胆大包天,却没有草草了事,赵观棋在周景池唇上辗转碾磨几秒,像涂上一层唇膏。   涂抹完毕,赵观棋松开吓破胆的周景池,当着他的面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认真评价:“软软的,甜甜的,好评,下次还来。”   什么鬼,周景池一只手虚虚盖在嘴上,耳畔烧红,惊恐地环视四周。   “你、你怎么!有人看见了啊!”他心跳得飞快,在公众场合偷情原来是这种感觉。   “哦。”赵观棋坦然无比,顺便好心提醒:“刚刚你摸我手的时候就有人看见了啊。”   “什么摸,我是偷偷牵的!”周景池为自己正名。   赵观棋充耳不闻:“他们可能觉得我被骚扰然后恼羞成怒强吻你了吧。”   “才不是!”周景池争辩。   “那你去给大家解释一下。”赵观棋热心肠,双手一摊给他让位置。   “说,说什么。”还没从莫名的唇膏吻中缓过神,周景池晕乎乎地掉进赵观棋的圈套,有点不好意思地嘟囔:“有什么好说的。”   不是个问句,赵观棋却照样已读乱回:“就说我是你老婆。”   惊恐更甚,周景池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捂住赵观棋作孽的嘴,生害怕这句飘到别人耳朵里,更怕赵观棋一股脑全倒出去。   “你不许乱说了!”   眼看韩冀的发言也要结束,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力转回赵观棋身上。周景池做贼心虚地拉开礼貌社交距离。   等人群的多双眼睛渐渐散去,又才咕哝一句:“才没有你这样坏的老婆。”   “那老公?”赵观棋不敢造次了,压着声音有理有据:“我这不是怕别人看扁你嘛。”   他贴心地询问优先选择权:“我不当,那你当?”   “不当。”周景池就知道赵观棋是个按不住跳脱的,直直看着台上的韩冀,不留眼神给他,小声埋怨:“我是唇膏。”   赵观棋见缝插针:“那再来一下。”   周景池吓一跳,忙喊道:“我今天没涂唇膏!”   “合着刚才白亲了?”赵观棋默默舔了下嘴,审时度势开口:“那待会儿车里补亲。”   “你可以直接涂我的唇膏。”周景池脸有点烫,“车里,车里有唇膏的。”   赵观棋问:“什么味道的。”   “薄荷。”   “不甜。”赵观棋像抱怨。   提到甜,周景池想起之前那句,问他:“不是要喝甜的了吗?”   “是什么?”   最后一个镜头结束,四下爆发出一阵参差的掌声和喝彩。韩冀走下台,带着轰然的掌声和目光越来越近,赵观棋刚想回答的嘴被封住,一一示意工作人员,说一个又一个辛苦了。   “等会儿就知道了。”赵观棋扬了扬下巴示意韩冀,勾住周景池的肩膀往外走,“先上车把唇膏亲——”   “涂了再说。”   周景池时常觉得自己性格太软,太好说话,得出这个结论不仅仅是因为在之前的为人处世中总是扮演软弱角色,更是因为,对赵观棋实在是太过予取予求,让他不知轻重,不知收敛。   手机响过太多遍,韩冀的车到达目的地之后,烟囱都冷了,赵观棋还摁着周景池在车窗内没完没了地亲。   进了场,韩冀凑过来,眼神怪异地偏着头盯周景池,问:“你嘴摔跤啦?”   赵观棋在身后一脸无辜,韩冀恍然大悟,调侃道:“原来是——!”   “狗啃的。”周景池打断他。   说完,留下一个背影自顾自逃走,围成环形的桌椅只留出一个供进出的口子,周景池挤进去,随便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掏出个口罩拢在嘴上。   桌上的零食大多是小孩子爱吃的,饮料也是,讲台两侧是堆成小山的教材和书包。   下乡的纪实宣传片拍摄结束了,得来的除开络绎不绝的游客,留给参与拍摄的人员的,大多是浸湿汗水又晒干的衣服、玉米地里瘙痒难耐起的疹子、割草锄地不小心收获的伤口。   周景池已经算好的,小时候做农活干得熟练,赵观棋那些人是百分百受了从未受过的罪的。   中暑过后,所有参与拍摄的人员却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种生活不是纪实片里的纪实,是天台乡里,每个能拿起镰刀的孩子都会日日经历的最平常。   从能够背起背篓的那一刻,就与汗水、土地牵牵绊绊。周景池之前是这样,陈辽是这样,其他人也都这样。   唯一的一所村校接纳这些孩子,但也仅仅是接纳,教学环境和资源的落后是踏入这所学校之前无法想象的,摇摇晃晃的桌椅板凳,只有一扇小门的图书馆里的每一本书籍都被轮流借过无数遍。   观月池度假村和这里比起来,像不挂钩的两个世界。但经过天台的繁星洗礼,和那些对摄像机好奇的背着猪草的小脑袋打过无数次照面,总让人想要做点什么。   不为噱头宣传,只为路过的小朋友帮忙摘满的一箩筐绿豆。   他们也许不懂什么叫做宣传片,也不懂什么叫做拍摄,只觉得辛苦是可以分担的,这是土地教会他们最朴实的道理。   结对子帮扶像每晚升上夜空的月亮一样自然而然,但这件事情周景池是后面才知道的。不过他记得,赵观棋和校长谈完的那天下午,看了落灰的校门很久很久。   那扇门和现在手肘下的全新桌椅比起来,云泥之别。   帮扶计划除开每位学生每月按时的全覆盖助学金,品学兼优的激励奖学金的颁发设在中秋前一天。选定的小朋友们会和度假村的代表一起参加活动,做游戏,最后开开心心回家过节。   一个个渐渐入场,教室里嘈杂起来,周景池身边坐满满面红光的小朋友,讲台上走过一个又一个藏不住笑的小朋友,像拔萝卜似的长出笑脸。   笑得开,笑得粲,笑得比月亮还圆。   “游戏开始了啊!”当主持人的韩冀耐不住喊一声。   游戏设置的简单,就是老三套——击鼓传花奖惩,你画我猜,再加上个围坐圈内的抢凳子。   教室吵闹得厉害,像奔波在长满嘴的草浪中,庆幸的哈哈大笑和献给表演的掌声此起彼伏,腼腆和害羞逐渐被吸去,圈内架起一个小村学子们从未一观的舞台。   有人表演唱歌,有人表演在黑板上画画,有人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朗诵一首《送别》   起起伏伏,又落到摆列整齐的凳子。   欢笑从来吞噬时光,抢凳子游戏只剩下一轮,每个人都意犹未尽。   重新摆凳子的空隙,赵观棋经过不懈努力,总算从对面换到周景池旁边。   “玩吗?”赵观棋看他一直没参与,水也没喝两口,整个人恹恹的。   周景池连忙摆手,他是习惯降低存在感的人,“我就不去了。”   赵观棋愣了一下,问他:“想喝酒吗?”   没来及回答,韩冀在讲台上开始招募最后一轮抢凳子游戏的壮士,赵观棋冲周景池一笑,跳起来举手:“我来我来!”   周景池微微瞪大眼睛,目送赵观棋奔赴战场。   凭借着身高和年龄优势,赵观棋过关斩将,接连打败八位选手。最后一轮,只剩下一个板凳,由他对同样身强力壮,眼疾手快的马钊。   “赵总。”   赵观棋喝完一口水转头。   目睹赵观棋大手一挥将韩冀抛出一米五,马钊讪讪开口:“您下手轻点。”   赵观棋以为他忌惮职位上下,拍上肩膀鼓励道:“别放水,好好玩。”   两人开始绕着唯一一张凳子转圈,眼神坚定,十五秒后,音乐戛然而止,赵观棋顿住步子往板凳上坐去,分秒之争,马钊落后一瞬,最后关头占据面积过小,一屁股坐到地上。   “哇——!”   最受追捧的赵观棋胜出,教室里伸出无数双小手为他欢呼鼓掌,一时间人声鼎沸,不像赢了一个小游戏,像打下了一片江山。   作为战利品的最后一瓶葡萄味RIO被颁给赵观棋。   无数双眼睛都还盯着,蹦蹦跳跳的小朋友都还围在赵观棋身边夸赞,捧着RIO的人却飞速跑下讲台,跨过凳子,在众目睽睽下边走边撬开瓶盖子。   下一秒,稳稳当当放到周景池面前。   赵观棋变得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满面红光,幼稚又骄傲:“尝尝。”   存在感如登月火箭般光速攀升,周景池瞬间变成教室里最扎眼的中心人物。他不受控地开始紧张起来,脸颊两边最没骨气地烧红。   明明只是一个小游戏,明明只是一瓶RIO,但赵观棋像挂着告捷帅旗的将军,直奔他而来,让人奇异的同时蒙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昭然偏爱。   都看着,周景池心猿意马地喝下一口,对上笑得灿烂的脸,觉得好似一个圈套。   回到车里,只剩两个人的世界安静到无以复加。   周景池喝了酒,赵观棋有正当理由把他安置到舒适的副驾,替他调整好颈枕位置,才启动车辆。   身下振动,周景池瞥了眼扶手箱里还剩下的半瓶RIO,心里憋闷,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似的。   “你手机上的提醒是这个意思。”他无征兆出声。   赵观棋顿了一下,问:“什么提醒。”   “抢凳子ready。”周景池记忆力又好得出奇。   一下子把人拉到并不美好的派出所夜晚,赵观棋迟疑两秒,愤愤道:“上次入职晚会也有的,奖品比今天的好多了,我想着给你抢个,结果被那死东西耽搁了......”   周景池问:“为什么要抢给我?”   “买给你,你只会跟我算账。”赵观棋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抢来的不花钱。”   看着周景池又拿起那瓶RIO喝起来,赵观棋没忘了邀功:“你老婆我还是有点本事的吧?”   周景池盯着瓶子:“可我没说想喝。”   “你现在不喝得挺开心的?”   “可我没说我想要啊。”周景池固执。   我没要,你还是给我,为什么?   矛盾又割裂,他总是在得到一些从未拥有过的东西的时候怀疑,怀疑其真实性,怀疑自己是否配得。赵观棋和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不会问你要不要,你想不想要。   赵观棋只会微笑,去做,最后在面前慷慨地再次微笑,给予。   就像现在,还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面对二次追问,赵观棋怡然自得,莞尔道:“那又怎样。”   “我想赢给你喝。”   自然坦荡,轻轻松松就能说出周景池从来没听过的话。   这句话像把钥匙,周景池毫无征兆地从自己的怪圈里兜兜转转走出来,意识到,似乎这就是爱?   是慷慨,是想你不费吹灰之力得第一名,是别人有的,你也应该拥有。   也许价不高,但情高擎天。   见他不作声,赵观棋担心起来:“不好喝?”   面对问句,周景池发现自己好像有点说不出话了。他静静看着赵观棋,看他细碎的发,看他微微蹙起的眉眼,像第一次见他一样一丝不苟地打量。   “不好喝。”   话音未落,周景池擅作主张地靠近,整个人快要腾空而起地靠近。生疏而郑重地捧住赵观棋的脸,他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散发出葡萄的香甜。   急速缩减距离,周景池闭上眼睛吻住赵观棋。   接吻是考经验的东西,周景池很努力地学着赵观棋吻自己的技法,去舔他的上颚,去含吮他的唇瓣。毫不吝啬地与他分享薄荷唇膏和两个人赢来的RIO。   “哥。”赵观棋飘飘然,喘着气,像青天白日的梦。   周景池不放过,胡乱吻着,还要难为他:“不要喊我哥。”   赵观棋犯难了:“那,景池?”   周景池半跪在副驾上,舔吻得尽兴:“再想。”   “......小池?”赵观棋被吻得七荤八素,有点喘不过气来地说,“我想不出来。”   周景池堪堪结束这个吻,慢慢又凑近,抵住赵观棋的额头。   “你知道的。”他像引导一个学生,捉住赵观棋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分明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赵观棋的心却跳得比在大庭广众下亲吻更厉害一百倍,掌心微微发汗,周景池每一拍心跳都顺着肌肤纹理与他的脉搏共鸣。   “你知道的。”周景池紧紧让赵观棋的手掌贴在胸前,话到嘴边像引诱:“你可以......”   “可以喊我老婆。”周景池语出惊人,重复道:“只要你喜欢,我愿意做老婆。”   赵观棋觉得自己融化了,从按着周景池心脏的手开始,跟一支冰淇淋一样滴滴答答地往下坠,末了,融化得乱七八糟,又被周景池毫不留情的第二个吻抛进云里。   气息蔓延,交缠,把两个人都渍成晚熟的葡萄。   秋天的阳光并不热烈,透过车窗照到头上,像一个暖黄色的滤镜,过滤掉一切顾虑,忧愁与鸡毛狗碎,只留下一个融为一体的灰色影子。   二十一岁就拥有漂亮老婆的冰淇淋艰难协调上扬的嘴角和密不透风的甜吻,再也顾不上自己是否仍在融化。   而冰淇淋老婆突然发现,之前的太阳都是假的,没有温度,没有味道,离自己十万八千里。   而现在,他终于明了。   太阳,原来是葡萄味的。   【作者有话说】   设置错时间,半夜爬上来发现没更新...啊啊啊啊   btw,这几天在想微博可不可以停车,他们第一次不想意识流,想好好写...   不过有人看吗关键是(我真的好凉)(夏天不用买空调)(用扇子盖住脸哭泣)(十分欢迎大家发言)(请求状)   Ps:今天晚上还有一更 第54章 句点 句点   赵观棋最近有点藏不住地开心。   起初是韩冀眼睁睁看着赵观棋在萃咖啡的时候把咖啡扔垃圾桶里,再然后两手空空回到办公桌上,把电脑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朝着手机屏幕傻笑。   等韩冀探头过去,赵观棋又小气地把屏幕按熄。   “你这么小气小心讨不到老婆啊!”   韩冀气盛,本来就没寻思周景池是同性恋,谁知道不单是,还让赵观棋吃到嘴里了。这一来,他瞬间成了整个世界最孤单的自封美男子,一边要枯燥地应付工作,一边还得忍受来自好朋友无时无刻散发的恋爱气息。   “哦。”赵观棋了然韩冀的心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为他出谋划策:“韩叔叔喊你好几回,回去看看呗,指不定就对上眼了,总比你在我这怨天怨地,成天骚扰我好吧?”   “哦?你自己自由恋爱甜蜜了,反手要将我一军是吧?”韩冀心内不平,“你爹是没撵到这儿来,我看要是来了,你别找我帮腔哈。”   韩冀大摇大摆地在赵观棋办公室点燃一支烟,半坐在他办公桌上开始双眼忧郁地吞云吐雾。   “要装伤感别在我这儿演。”赵观棋嫌弃地用手扇烟气,吼他:“出去抽!”   “憋坏了别。”韩冀散一支烟给他,贼兮兮地说,“好烟,偷摸儿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抽。”赵观棋斩钉截铁。   “你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啊?”韩冀讽刺他,又神经兮兮地抬头搜索一番天花板,“周顾这么变态,监视你啊?”   “啧。”赵观棋一直觉得韩冀的想象力不应该在这当老板,应该去应聘联想,“都跟你说多少次戒了,戒了。”   “妻管严啊你?”韩冀扼腕痛惜,“你们老赵家怎么出你个你这样的情种,家门——”   赵观棋剜他一眼,韩冀立即改口:“家门好幸啊。”   “你今天没事做吗?”赵观棋问。   “撵我走啊?”韩冀偏坐得更近,咂咂嘴说,“要不你跟我爸说说情,就说你喜欢我,这样多半就消停了。”   “消停?”赵观棋真觉得韩冀脑子是不是骑摩托在哪摔坏了,“把咱俩消灭了还差不多。”   韩冀挠挠脖子,苦恼地把头发抓成鸡窝:“你说我要不要赶紧谈个恋爱啥的?”   赵观棋忙着看电脑,随口道:“看你自己。”   “嘶。”韩冀若有所思,“你别说之前还真有个英国同学喜欢我,只不过是男的,你说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么?”   “今天晚上的机票,可行。”   “不过我没和男人谈过恋爱啊。”韩冀往烟灰缸里杵烟头,好奇地问:“感觉......怎么样啊?”   “感觉爽炸了。”赵观棋头也没抬。   韩冀老脸一红,点第二支烟的时候掩饰不住地咳嗽一声,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很真挚地问:“做了?什么姿势?”   “......”赵观棋无语,“今天没吃药?”   韩冀急忙打圆场:“这不是问问嘛,关心则乱。”   “有你这么关心别人床上事儿的?”赵观棋斜他一眼,毫不留情道:“秋天了你知道发春了。”   “你——!”韩冀戳破的心思没处逃,倒是想到赵观棋的境地,抓住机会反击:“你还真觉得你老子能饶过你?”   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偏偏是横亘在眼前的最大关卡,赵观棋愣了一下,正要说点什么,韩冀看出他的心思,直接抢在他前头打断他。   “别跟我说什么你哥已经做了。”韩冀在烟雾里像个运筹帷幄窥探人心的半仙,扒了口烟,才缓缓说:“以我从小对你老子的了解,你以为他会留着你在这安逸一辈子?什么长大了,自由了,都是放屁。上面牵头的项目,领导,哪个不是从你老子眼皮子底下过的?”   “他要是觉得周照能代劳,当时怎么不让他替你去爬墙,去竞赛?”   赵观棋在键盘上回复消息的手凝住,心里跟着韩冀的声音把这几个字揣了又揣,寻不出个出口来。尽管这些话在他脑子里自顾自过了很多遍,但实实在在从人的嘴巴里说出来,他又觉得事态严重几分,肩膀都开始隐隐作痛。   韩冀与他同龄,又是世交发小,面对的烦恼难免有相同之处。圈子里的人遇到家里催着结婚,没有感情,甚至连接触都没有,就可以在媒体镜头前笑得无懈可击,西装革履携手礼堂。   赵蕴和是这样,姐姐是这样,连重组家庭之后的周照也没逃过。   赵观棋参加过太多冠冕堂皇,面和心不和的洁白婚礼。烟花、羽毛雨、香槟塔、高朋满座的宾客席,欢呼下的喜结连理和亲吻,像一场傀儡的无助献祭。   他听很多所谓的亲戚说这是个天大的喜事,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双赢的戏码。就连姐姐的婚礼也是这样,挂着笑敬酒之后重归井水不犯河水,那个男人在急救室外的表情甚至没有处理一份文件时的起伏变化。   要不是电子产品更新迭代日新月异,赵观棋简直要怀疑他们这种人是不是活在封建时代,做最后一批裹小脚的烂俗簇拥者。   他无声叹口气,觉得这好像冠在名字上的牢笼。他和韩冀只是其中之二,逃了,但又被千丝万缕牵挂着。   “法治社会了。”赵观棋安慰自己,也像宽慰韩冀,“限制人身自由我帮你报警。”   “是我帮你报警吧?”韩冀觉得赵观棋把自己想得太软弱,“反正我要自由恋爱,你都自由恋爱,我凭啥要回去。”   他扬起手掌,像惊堂木一样拍在桌面上:“老子不回去!”   赵观棋笑笑:“那就熬呗。”   “也不是呛你,话是这么说,还是早做打算。”韩冀看赵观棋没有表情,懒懒散散扯了个椅子在他身边坐下,信口道:“实在不行就把他带回去。”   “法治社会了嘛。”韩冀好心肠,“我随时可以帮你俩报警。”   烟香气飘得散,韩冀又坐得近,绕着扑到脸上,赵观棋瘾憋得像把火在烧,他戒烟戒得太断崖式,瘾还能压得住,头疼倒成片地泛,扯着太阳穴那根筋不消停。   看他难受得紧,韩冀又开始试探撺掇,像是博弈似地问:“来一根?”   韩冀递出去,赵观棋没吭声,盯着空气中那杆烟不动。   就在韩冀以为他要动摇的时候,赵观棋不知道从哪变出个玩意,一口气叼在嘴边,不服道:“谁还没有了。”   韩冀花了几秒看清,是根透明的戒烟棒。   “不是。”韩冀被这操作看蒙了,但也没忘了实话实说:“你这像狗叼了根骨头似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赵观棋忍无可忍,啪一声合上笔电,连踢带骂地把人赶出去,反手给门落了锁。   “切。”韩冀夹着半支烟不服气哼一声,转头掏出手机挑挑拣拣一张照片点开对话框发过去。   :训狗一流(大拇指.jpg)   手机振动,炖汤的周景池甩了手,拿起手机看,照片上赵观棋衔着戒烟棒垂眸翻文件,之前理过的额发稍稍长了些,稍微俯拍的视角,看不出神色。   他打字回过去。   :辛苦辛苦,改天请你吃饭   韩冀叼着烟进电梯,只觉得自己成了两人之间那条名副其实的狗,但也没忘了邀功,顺便转移这个可悲的称谓。   :我可引诱他了的哈,那叫个顽强不屈,接着就掏出你买的狗骨头来了。   周景池发了个捧腹大笑的表情,又在对话框里抱拳道谢。   退出韩冀的聊天页面,周景池往顶栏上的头像点进去。   :老房子,吃饭了   发完往阳台上去,路过对着花盆发呆的汤圆,周景池拿起撑衣杆,取了件薄外套套在身上。天才刚虚虚黑下去一点,外面的世界还很热闹,蒙着一层纱似的柔和有烟火气。   月池天际边爆出一缕红橙的霞光,把世界的边界拉得太长,长到周景池觉得恍惚,微弱的霞光把外套染成粉红,剩下的洒在他眼睫,衬得眼睛像含着水分的某种宝石。   饭菜香从缝隙中挤出一丝,周景池抬起手臂嗅了嗅,皂香清新,不算浓重,但他赌赵观棋不是鼻子灵敏的警犬。   门响了,闷闷的,周景池快步去开。   打开,赵观棋举起一个粉色蛋糕,自带开屏音效:“铛铛铛——”   周景池有点吃惊:“怎么这么快。”   “路上人少啊,有一截路测速坏了你不知道?”赵观棋显摆似的。   “你超速来的?”周景池杵在门口不让人进来。   “没有啊。”赵观棋当机立断,改口道:“纯靠车技。”   赵观棋从缝隙里挤进屋,这才发现空了不少,他愣一下,问:“要出租啊?”   周景池解释:“东西太多了,有客人来不好看。”   “这样。”赵观棋点着头,把蛋糕规规矩矩摆到餐桌旁,“还没到么?”   “要不要我开车去迎一迎?”   “刚发的消息,就快到了。”周景池说,“你去冰箱里把饮料拿出来倒好吧,小云知道路。”   “不喝酒?”赵观棋看着冰箱里清一色的饮料,好奇道:“生日不喝点?”   “她酒精过敏的。”周景池在桌旁抽纸杯,“你也不许喝,晚上还得开车。”   “老公,你好大的官威啊。”赵观棋往外拿饮料,语气很欠地说:“非得撵我回娘家睡?”   纸杯掉一个到地上,周景池还没来得及批斗胆大的人,门又在身后响起来。   周景池摆好纸杯开门,绅士地提了东西,侧身让今晚上的主人公进屋。   看着往外冒着热气的一大桌子硬菜,余小云睁大眼睛:“哇,好丰盛,你俩上新东方进修去了啊?”   “快坐快坐。”赵观棋没做饭,却贤惠起来,开始招呼人。   冰镇饮料喝上两口,倒比啤酒爽口得多,余小云一筷子接一筷子往嘴里送,捧场得很。   “前两天还说只吃过你妈妈带的糍粑,今天就吃上你的了,看来还是得多许愿啊。”余小云对每个菜都赞不绝口,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朝着周景池问:“说的满汉全席不会就是这个吧?”   “娶老婆这么寒碜?”   赵观棋听不明白,追问:“什么娶老婆?”   “景池不是说要娶你嘛?”余小云费力地夹走赵观棋跟前的排骨,塞到嘴里乱七八糟地说:“看不出来你俩还喜欢玩点另类play啊。”   赵观棋不知道周景池怎么和余小云聊的天,有点难为情地朝周景池看,好像在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啊?   余小云咽下嘴里的饭,问:“你俩谁top啊?”   “当然是我!”赵观棋嘴巴比脑子灵光,刻在骨头上的猛1召唤出一丝勇猛。   “你不是喊他老公?”余小云说,“嗓门儿还挺大。”   死门,怎么不隔音!   赵观棋还想申辩两句,余小云撂了筷子,从脚边提起两袋包装喜庆的礼盒。   “给你俩的,一起恭喜了。”余小云继续吃饭,“刚好参加完喜宴,凑合一下,百年好合,喜结良缘啊。”   赵观棋拆礼物倒是快,三下五除二拎出几个出来:“雪花酥?”   “自己做的。”余小云点头,“问你老公,他知道味道如何。”   两个人又开始隔着饭桌眼神打架,余小云看得乐呵,吃饱了分完蛋糕,一直也没提参加的喜宴。   临走,周景池吩咐赵观棋打扫战场,他送余小云下楼。   快走到车旁,周景池偏头去看,余小云脸上的妆已经有些许斑驳,盖住痕迹,大大的眼睛贴了弯弯的睫毛,很可爱,似乎和当初教室里爱留学生头的小女孩也并无两样。   “生日快乐。”周景池说。   余小云身侧晃悠的手停了停,又大大咧咧地摆动起来。   “这话你和赵观棋说几遍了都。”她垂头去看自己的脚,“都昨天的事儿了,我说两句,你还真请我吃饭,还是得是你最老实啊,仗义!”   “宴席上的菜不合胃口么?”周景池顺着她的步子,轻声问。   “没吃。”余小云大方地说,“写了礼金,放下礼物就走了,中秋积压的照片洗都洗不完。”   “你还是做雪花酥了。”   走到巷子尽头,余小云再也蹦不动了,天黑下来,路灯亮起,白得惨。   “他爱吃,随便做点。”余小云转正身子,面对周景池,“留点之前欠他的,从此两清。”   语气如常,声音照往,余小云的声音一直很好听,从月池中学的广播站开始就广为人知,好听到开始一个磕磕绊绊的故事,时隔这么多年才堪堪走到一个不算完美的句点。   雪花酥,她最拿手的东西。   周景池在路灯照耀下脑中灵光一闪,像被点化的开窍学子。欠的还清了,余小云开心了,他应该学习,无论是方法还是心态。   “你笑什么。”余小云摸出车钥匙,车灯闪烁两下,她又折返两步。   “对了,你的礼金我单独写了。”不出周景池所料,余小云单独参了礼,“别吃亏嘛,你办喜事的时候,他还得来还礼的。”   灯还是那么亮,余小云的眼睛却没那么亮了。   她思忖半晌,声音低,却是挑不出错的诚挚:“怎么说呢,看你现在这样,真还挺好的。我记得之前被那火烧了,你还是第一个来看我的。”   “那时候我浑身都是绷带,脸疼,腿也疼,连肺管子都火辣辣地疼,话也说不出来,你在我跟前说了好阵子话,其实我一句也听不见。”余小云像打量新朋友一样,从头到尾看了遍周景池,声音都不由自主放轻:“疼得耳鸣,看你嘴巴一直在动,我都没心思想你讲了些什么,好的还是坏的,只觉得那时候的你好瘦啊。”   “要不是你妈妈给你带的饭每次都很满,很好吃,我都要怀疑家里是不是不给你吃饭,不让你喝水。”   周景池被余小云的想象逗笑了,摇摇头,却没说话。   “火灾之后好多人可怜我,但你知道吗,我自己从没那么觉得。”余小云语气淡淡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能没印象,可有一次我还是记得特清楚……”   “班主任守的英语早自习,你浑身都是伤的来上课,握笔的手都止不住打颤,人又瘦了好多好多,我就知道你爸爸又动手打你了。我那时候身上不少地方还扎着绷带,但很奇怪,看着你,我一点不感觉疼,只感觉你怪可怜的,感觉你比我惨多了。”   话题扯得好远,远到话语中的罪魁祸首——那个家暴的男人和一场意料之外的大火都已经在岁月中淡去。   “……你爸爸妈妈过世我来帮衬那几天,真瞅你跟半炷香似的要倒下去了。”她一股脑说这么多,又毫无征兆地停顿,“但这段时间看到你,蛮好的,也愿意笑了,看到你这样我都开心不少。”   作为同班同学,周景池高中性取向的暴露是怎样的一场狂风骤雨,余小云再清楚不过,对于十几岁的他们来说,对于这个小地方来说,简直是天塌了,独独砸到一个人的脊背上。   更何况周景池还有那么一双眼睛。   “所以好好过吧。”余小云意味深长,做总结陈词:“和赵观棋,我祝福你们,真心的。”   再如何难捱的时光都如洪水过境,一片狼藉但终究重归于好。   “今天喜宴上我都没祝出口,现在送你了。”   伤得更重的人在最后关头却反过来舔舐周景池陈年的伤口,余小云笑了,比今天任何时候都笑得真心实意。   周景池跟着笑起来,点头,向她学习,也被她感染。他诚恳道谢,在紧要关头勇于做出一些承诺:“谢谢小云,别走远了,喜酒给你留头席上座。”   余小云潇洒挥手,追着天际的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在转角。   周景池站在原地,手伸进口袋里,摸到赵观棋偷塞给他的两个雪花酥。   葡萄、草莓、蔓越莓,他能想象余小云是如何一个一个封口,又包装得精致。无意识翻过正面,纸面上印着两个短发的剪影,周景池怔然,将雪花酥举得更近,看清了,两个男生头像剪影下,是两个大写的‘Z’   五味杂陈,雪花酥甜腻的,周景池心里却泛上一股酸。   站在世界名不见经传的角落,周景池第一次幡然醒悟,他是幸运的人——拥有余小云这样最最勇敢的朋友,拥有赵观棋这样对他最最好的爱人。   雪花酥是月池不下雪的代替,是个故事的结尾。   周景池想起那条迟迟没做给赵观棋的鱼,突然觉得,如何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诀别礼物有了着落。   不在高昂,在于划上句点时的决绝顿挫。   【作者有话说】   (谁家好人周一周二休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想炸掉公司发现自己买不起炸药,遂放弃) 第55章 心跳 过一生   入了秋,窝在山里的月池天气诡变,往往前一天还是艳阳高照,秋老虎来势汹汹。后一天就是秋雨缠绵,出门前还得互相商量,套上赵观棋偷摸买来的同款外套。   周景池低头看了眼,袖口码了个刺绣,面料很舒适,往手上一拿就知道造价不菲。   “你这习惯哪里来的?”   周景池坐到副驾,还盯着左手袖口上的刺绣满脑子疑惑。   赵观棋忙着调周景池的歌单,随口问:“什么习惯,听歌?这不是看你坐着无聊么,都是你爱听的。放心,我特地按照你听的次数做的歌单,绝对童叟无欺,老婆出品,大可放心!”   问一句跟个广告商似的蹦出这么一大堆,周景池不止一次怀疑赵观棋念书的时候是不是做阅读理解经常写到答题框外去。   话太密了,而且是不切题也能满满当当的密。   像是怕周景池闲下来就要出事儿似的,赵观棋每天跟个找不到巢穴的麻雀叽叽喳喳,精力和续航壮如牛犊。   “什么习惯啊?”   赵观棋放出第一首歌,转头看周景池已经系好安全带,发动车辆追问:“你这话说一半跟耍流氓有啥两样?”   周景池看着外面新得反光的细叶榕,没回答,脸撇过去看中控台。   “真没抽了。”   赵观棋像个写完暑假作业期待被老师抽查的学生,自动打开储物箱,得意道:“看吧,就你爱吃的糖。”   “噢,还有你给我买的棒。”他像只小狗似的星星眼,“还有新的么?”   “含腻了?”周景池想了想,戒烟棒选来选去也没什么两样,“最近瘾犯得凶啊?”   赵观棋头摇得像拨浪鼓,看得周景池一脸不解,又双手一捧,状若讨饭:“请求老婆下发新物资!”   他语气变得可怜兮兮:“我一直用那个,韩冀笑我好几回。”   赵观棋才不在意戒烟棒多少钱,贵还是便宜,只是要周景池买给他才满意,才作数,自己买多昂贵的,也比不上在韩冀面前变戏法地掏出新物什,再满脸骄傲加我有你没有地无差别炫耀。   赵观棋:“周景池给我买的。”   韩冀看一眼:“哦。”   赵观棋:“周景池今天给我做啤酒鸭了。”   韩冀隐忍咬牙:“哦...”   赵观棋:“看这个,周景池给我放的,情侣合照手机壳。”   韩冀瞥了眼自己无人关心略微发黄的原始手机壳:“哦哦哦!”   赵观棋:“今天有红烧排骨和梅菜扣肉,周景池叫我喊你一起去吃。”   韩冀大喜,忙不迭起身吞了口口水。   “但是我忙完搞忘了,是午餐来着。”   走到一半的韩冀掐烟的动作凝滞,看了眼窗外的夕阳,走回桌前,用尽全身力气与手段——恶狠狠在自己和赵观棋的毕业合照上戳了个冒着烟的黄窟窿。   下一秒,周景池在微信上收到言辞激烈的讨伐,韩冀大喊大叫,要他发誓下次喊吃饭要他亲自请。   现在赵观棋这可怜样的话一出,周景池隐隐觉得这案子是要断不完了。   “晚点回去看看吧。”周景池糊弄他,“你好好开车。”   赵观棋扬扬眉,把情歌调得震耳朵。   漫长的夏天总算在磕磕绊绊的你来我往,笑怒悲欢中穿堂而过。秋天是很善良的季节,没有每天难熬的烈日,也没有冻得人牙齿发颤的大寒天。   有的只是落叶飘飘,大片的,细碎的,从头顶掉下来,拂掠过一天一天安静且满足的平常日。   周景池很喜欢秋天,穿衣舒适,长袖薄衫,不必为难为情的自残痕迹担忧。落叶掉到头上,溅到脚边,让他有种活着的实感,就像跟着树木一齐呼吸成长,终于到了卸下附庸和结出果实的时候。   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余载,走过刚刚落成还崭新的飘摇钢丝桥,踏过山坡上蜿蜒难行的田埂小路,无数次仰望天空告诉自己生活终有出路,无数次压下弑父抑或自缢的念头独自舔舐难愈的伤口。   现在,身边坐着赵观棋的现在。   周景池看着掠过的花草树木,恍惚得像跟着飞速过完了一生。   一切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残忍。   赵观棋无声瞥了眼看着窗外发呆的人,自作主张地跳过一首基调悲伤的苦情歌,放起一首回春丹的《初恋》   周景池看透一切地回头看他,赵观棋灿烂一笑,撇了撇嘴巴:“都在歌里。”   “分分钟都渴望与他相见,   默默地伫候亦从来没怨,   分分钟都渴望与他相见,   在路上碰着亦乐上几天,   轻快的感觉飘上面。”   周景池听着,看着赵观棋轻轻跟唱的侧脸,觉得自己刚刚想错了,他是喜欢一年四季的。   至少现在是,每一个季节都是和赵观棋过的第一次,头一回。   如果走完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天,他会比这首《初恋》,更欢快。   歌换了一遍又一遍,周景池下车的时候才想起还没有回另一个问题。   他拍了下脑门,像埋怨自己似的,等着赵观棋下车立马凑上去把左手袖口举到他面前。   “说的习惯,是这个。”周景池问,“干嘛要在衣服上绣名字缩写和生日啊。”   赵观棋锁好车,捏着周景池的手瞅了一眼:“怕你痴呆了,在外面找不到路。”   “只有一个老婆,我要守住。”   “......啊?”周景池觉得诡异,百分百是在乱开腔。   赵观棋继续说:“这样就能知道谁的衣服是谁的了呗。”   “尺码都不一样啊。”周景池觉得分辨衣服整这花把势完全是画蛇添足。   “不唬你了。”赵观棋拉开拉链,露出里面的打底,“喏,你看,我这个也有。”   “我妈在我小时候总喜欢这么干,一来二去我和我姐都养成习惯了。”赵观棋温声解释,“所以这样,你也是我的人了。”   “不满意?”赵观棋没忘了表示为此做出的努力,“我可是找绣娘一针一针手绣的。”   相握的手一刻不停地搓揉,赵观棋委屈得像是自己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末了,还不讨人喜欢。   “哪里就不满意了,你倒是给我留个开口的机会啊。”周景池任他牵着,左手手指捻摸刺绣,后知后觉道:“我房门密码就是这么被你误导来的。”   “什么?”赵观棋蒙然,“不是你初吻日么?”   “什么?”这次换周景池讶然,怔了怔,瞬间明白过来:“那天是……?”   “对啊。”赵观棋一副苦大仇深地样子,手上沉劲儿捏了周景池一下,“你跟别人亲嘴的时候,我还在和韩冀抢我姐带回来的手柄……”   “什么补偿也没见……看来初恋福利我已经不配了。”   “你想要什么补偿?”周景池试探,“啤酒鸭还是凉虾?”   “就只有这个?”赵观棋刁难的本事见长,“你都没在朋友圈发过我,就没想着表示表示?”   “这......”周景池真的难住了,有些抱歉地说:“我朋友圈没有几个人的,而且......我都没发过朋友圈。”   赵观棋不依不饶:“那咋了?”   “会很怪。”   “我看你不是怪,是不爱!”赵观棋在路边视若无睹地吼出一句。   有几个路过的陌生人越过车顶投来打量审视的怪异目光,周景池赶紧拽着人朝阶梯下跑。这不跑不要紧,一跑起来真让人觉得两个大男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开始一些不可描述的拉扯。   从当地有名的阴神婆屋里捧着红布捆扎得方方正正的相片走出来,赵观棋嘴里的主题还萦绕在‘爱与不爱’身上。   两个人并肩从老街的阶梯往上爬,周景池被闹得头疼,忽然停脚。   一直被忽视的赵观棋有一点不高兴,声音很洪亮地表明骨气和决心:“就算你现在停下来亲我,我也不会完全原谅你的!”   “谁要亲你了。”周景池环视一周,确定周围没有人在围观之后才放声说:“我现在想倒回去请一副水治治你这嘴啊。”   好几轮阶梯之上,有路人好奇的视线投下来,周景池耐不住推了推赵观棋。   赵观棋梗着脖子,像头水牛一样不走。   身后有抄近道放学回家的三五学生的打闹声,愈来愈近。周景池听着声音步子,又看了眼面前的牛,来不及了,他猛地往上踏两级台阶,回头抱着赵观棋的脸亲了一口。   “你还是原谅我吧。”周景池向这头倔强的小牛犊道歉,特诚恳地说:“我晚上请你看星星,再给你做好喝的?”   话递到这个份儿上,赵观棋也准备见好就收,但也没轻易被哄骗。他特为难地站在原地,做作地将脸偏到另一边。   “这边还没亲。”   结伴而行的学生已经走到巷子口,转角就是显眼的他俩,周景池又急又羞,再求情也来不及,只好光速冲赵观棋侧脸亲过去。   太慌太乱,探头的时候用力过猛,差点把赵观棋撞飞。   不像个补偿的吻,像头复仇的牛。   好在赵观棋也是看眼色行事第一名,在学生跟上来之前重新挪动步子。   青石板踩踏的声音渐远,老街上了年纪的房子还是冒着烟火气,有人种的秋海棠隔着百年的墙砖漫出来,淡淡的香气像一朵云飘到面前。粉白花瓣成了老天井旁唯一生机勃勃的植物,周景池闻出一点湿漉漉的水汽味道。   昨天晚上下过雨,不知道今晚的夜空捧场与否。   周景池静静想着,走得快跑得急的学生孩子早已没影儿,只剩他们两个人穿行在香味里。天灰得早些,带着点橙的霞光打在参差的屋檐上,将同行的画面切割成冷暖杂糅的两个世界。   僻静,缓慢,他想走一辈子。   周景池不自觉就越走越近,衣料摩擦,赵观棋将相片换到右手,反手牵住他,两个人就这样走着无数人走过的平平无奇台阶,斜阳将影子拉得很长,抵住最低台阶的坎儿。   牵手驱逐的是孤独无依,所以周景池也如法炮制,在一起吃完一顿砂锅米线后雄赳赳气昂昂地逮着赵观棋躺到山坡的一块草皮上。   斜着的,完美贴合观星角度,周景池考察好几回的最佳朝向和方位。   周景池小心翼翼地解开相片,将红布铺在相片下,调整好角度,确保另一个特邀嘉宾也能完美地看到夜空。   北斗湾如其名,重在观星,正逢天公作美,繁星点点,像晒谷场洒上去的玉米粒一样看不完,看不够。   “怎么样?”周景池挪到赵观棋另一边,紧紧挨着他躺下。   赵观棋扣上他的手,攥紧,说:“你最好了。”   周景池盯着望不穿的夜空,逐渐失焦的视野中,星星长出毛茸茸的边裙,变大变小,偶有一只小过星星的飞机呼吸灯缓慢驶离视线。   宇宙繁星让人哑然,让人觉得渺小如尘埃。   赵观棋左手抚摸着另一只手,右手挨着笑得灿烂的姐姐。   没有人说话,辨不清方位的小虫鸣叫,周景池阖上眼睛,在土地,青草,和赵观棋熟悉的沐浴露味道中沉沉昏昏。   赵观棋想开口,一侧头,呼吸也不由自主放轻。   周景池像睡熟了。   不知怎的,赵观棋想起带他去看医生的那天,自己也这么看着人睡了很久。那时候高泽洋告诉他,周景池随时会自杀,随时会离开他,即使那个时刻他和他什么关系都未近一步。   分明没有什么可比性,可赵观棋却有点庆幸又固执地觉得,他的心脏似乎强大了一些,丰盈了一些,可赖了一些。   足够周景池靠一靠,足够周景池留下来。   赵观棋轻手轻脚地侧过身子,专注地看。周景池睡颜是很美的,赵观棋自己也想不出什么得当的形容词,他在姐姐面前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他很漂亮。   他很漂亮,姐姐。   不是花花草草的漂亮,不是猫猫狗狗的漂亮,也不是女子的漂亮,是清瘦又白莹的漂亮。一呼一吸,睫毛跟着轻轻颤动,像蜻蜓的薄薄翅膀,阴影投在鼻梁上,像打在他心上的一束白月光。   如果说月池的月亮是逼近的,如在眼前的。那么北斗湾的月亮就是遥远的,像一顶镁光灯,隔着数万光年泼洒而来,照在存在同一时空的他们身上。   月亮应该挂在天上,月亮合该供人瞻仰。   可谁叫他是追着月亮的潮汐,可谁叫他赵观棋终究幸运到头,小时候跟着他跑的月亮在他拧干湿漉漉的衣裳之后,真的落在他面前。   他幸运,还是失去月亮的其他人不幸?   赵观棋想到这里有些止不住地窃喜,看来过去那么些年的愿望都没有白许,一见钟情落在他身上,没有痴痴的折磨单恋。   管得谁幸运?赵观棋混不在意地想,他幸运就够了。   恍然大悟的同时也蒙上一层懊恼,他之前在犹豫徘徊什么?   就算是周景池喜欢女生,他也是要攥到手里的。不过还好,还好,他还够年轻,够有岁月成本可供弥补享受。   赵观棋临摹着,周景池在视线中忽然深吸一口气。   还是没有开口,赵观棋问:“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周景池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像在做梦,“在听。”   “听什么?”赵观棋问。   “心跳。”   “我听见你心跳得很快。”周景池睁开眼睛,照样问他:“你在想什么?”   “真假的,你能听见我心跳?”赵观棋不信,又自顾不暇地假借托辞,“唬人吧你。”   “我自己的也能听见。”   周景池扯着他的手盖到自己心口,手指跟着心跳节拍精准地点在赵观棋手背上。   一下又一下,无一错漏。   赵观棋惊异:“怎么可能。”   “我从小就能听到。”周景池将这当做津津乐道的特长,“我耳朵里,心跳声好大。”   和煦如鹅毛的夜风吹散声音,赵观棋收回手,撑起身子,周景池看着他将头轻轻俯到自己胸前。   周景池摸着他的头,低下眼睛看他的头顶。   “这不是特异功能。”赵观棋声音极低,像遮掩着什么,“你心跳这么轻......你不应该听见的。”   “我也觉得。”周景池点头,又摇头,“所以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是枕头的心跳。”   赵观棋在他胸前闷笑几声,慢慢从他身上起来,专注地看了他很久。   “为什么会听到?”赵观棋问。   是因为生病,是因为敏感,还是因为彻夜彻夜的不眠?   周景池不太确定:“因为小伶吧。”   赵观棋拧起眉头,听得他声音断续。   “她要被抱走的前一晚,我是知道的。”   “我听到我妈一直哭,求情,说的什么话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要把小伶送走。”   “我在门外,没进去。”   “我知道我进去也没用,惹急了,又是一顿逃不掉的打。那个时候我妈脸上的伤口都还没结痂,没必要进去再讨一顿。”   “那时候还在老房子住,小伶的房间在我隔壁。她很厉害,两岁就能自己分床睡了。”   “那天家里很冷清,我爸又去喝酒打牌了。妈妈还在队上帮衬别人家吊丧守夜。”   “小伶抱着被子去隔壁找我,不过我那时候在院子里,我睡不着。”   “她有点委屈地跑出来喊我,说在房间叫我好久,我都不理她。说今晚上家里只有她一个要睡觉,她好害怕,问我可不可以陪她一起。”   “我答应了。她的床很小,我只好在床边打地铺,她还很认真地要我保证绝对不会等她睡着了偷偷回去。”   “我点头答应她,她牵着我的手,很开心地睡了。”   “那时候也是秋天,外面在下小雨,滴滴答答的,我怎么都睡不着,越听越清醒。”   “听着听着,外面雨都停了,耳朵里还在响。我找了好久,竟然是枕头的声音。”   “只要我躺下去,就会听见枕头的心跳声。”   讲到这里,连周景池自己都笑了,这确实不能算是一种猛然开窍的特异功能,最多算是秋天送给他的,漫长病程的见面礼。   “到现在也是。”周景池感觉自己在梦呓,怀疑地问:“这算病吧?”   “不算。”赵观棋毅然决然否定他。   “只能听见自己的算病,你能听见我的,算你牛逼。”   “你只会哄我。”周景池笑得眉眼都颤。   “哄老婆不是应该的?”赵观棋屈身,在皎白的月光下紧紧环抱他,“星星哪有你好看啊,不哄你,哄谁?”   “我有点累了。”   周景池蜷在赵观棋怀里,垂着头,闭着眼。   他觉得有点累了,在看数不胜数星子的今夜累了,又仿若不止今夜。   “睡会儿吧。”赵观棋拍他的后背,“我哄你睡。”   周景池捧场,未作声就这样让赵观棋抱着,去够一个以往夜晚够不到的美梦。   淅沥的月光洒落,在他发丝上,银白得像一觉睡到垂垂老矣。   赵观棋低头去吻他的头发,眼睁睁看着视线中的头发被染成与天地一般的灰白。   抱着人,他不禁前所未有的恍惚恍然——   这只是个平常的夜晚,他们是平常的爱侣,在毫不吝啬光亮的皎月下,过完了平常的、相爱的、漫长又可忆的......   一生。   【作者有话说】   两头牛幸福地在草坡上睡着了……(bushi)   要逐渐完成一些池和棋原该做却还没做的事情,要走一点难的路了,在此之前要铺垫一些。   就这两周的事情,他俩肯定……那啥   每周都会超额完成榜单任务滴^ω^   ps:推荐大家去听回春丹的《初恋》听完心情会好(即使没谈恋爱) 第56章 Be With You   夜晚是宁静的,周景池睡过的好觉都不是在床上。   床像个要好眠的信号,人躺在上面,莫名就要背负上一种‘不能马上入睡我就会死’的压力。而往往适得其反,像热狗机上的热狗一样辗转到爆炸也还是清醒无比。   周景池甚至觉得一到晚上就要睡觉成了一个艰巨任务,而他是成绩最差的那位。   晚上睡不好,白天犯困在电脑前趴一会儿,靠在赵观棋办公室沙发上小憩都比在床上效率高上一百倍。   赵观棋提了几回,要他住上来,还是一起睡。   周景池先是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思来想去,还是说不要了吧。   不要了吧,这么多人的眼睛盯着。   他不来,赵观棋就去,开车也不嫌累的往周景池越来越整洁的小屋子里跑,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在第七次提出重新装修被否决的时候,赵观棋终于如愿以偿地爬上周景池屋子里唯一的小床。   有了人陪,周景池踏实不少。   但也比不上这样蜷在赵观棋怀里,周身全是淡淡青草和干燥土地的味道安心。   赵观棋健身颇有成效,胳膊是个上乘的枕头,周景池就这样靠着他睡了将近一个小时。   星星被云遮住四次,又趁着风重新闪烁。   毕竟不是平坦的地,赵观棋感觉胳膊有些发麻,像蚂蚁钻到袖子里噬咬,但又不敢动,心里是欢喜的。今晚的主题早就被这种欢喜抛之脑后,观星哪儿能比过观景池。   “赵观棋。”周景池闷在他胸膛喊他,眼睛还是闭着的,“你手机一直在震动。”   他像小动物从巢穴里爬出来一样恋恋不舍地从赵观棋怀里挣出来,揉了揉眼睛:“接吧。”   “诈骗电话。”赵观棋伸手揽住他,舍不得似的要他再躺回来,“不用管,我开免打扰。”   他在手机上胡乱操作一番,双手一伸又要周景池进来。   “再睡会儿吧,看你白天一直挺累的。”赵观棋有理有据,又说:“摄制组后期的事儿你别跟了。”   “为什么?”周景池小牛似的拱回去,却也是没有瞌睡了,低头玩赵观棋脖子上垂下来的平安扣,“要结束了呢,不差这两天了。”   “还是别了吧。”   赵观棋语气没得商量,看周景池也不睡了,腾出一只手伸到头发里轻轻摸了摸那道疤痕。   “还疼吗?”他问。   “早就好了。”周景池没觉得是什么大伤,他从怀里昂起头,问:“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啊?”   “摄制组的事情,你替我操心这么久还没完啊?”赵观棋觉得周景池这种人换个地方上班肯定是个天选牛马打工人,自己的活儿不够还得上赶着去揽活儿,声音都高上几个度:“我又不是没给他们开工资,你遭这罪做什么?”   “不是。”   周景池将头昂得更高,两个人面对面贴得不能再近,赵观棋几乎能借着月光看清楚近在咫尺蓝色瞳孔如烟花蔓延的细纹,两个人像草木一样,散着沐浴露的香气。   赵观棋不自觉吞咽,被勾得忍不住,慢慢偏头往下靠。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那个?”周景池几乎是抵着他嘴唇问出这句话。   一个理应浪漫的吻就这样唇对唇地被拦截。   赵观棋听出来周景池的意思,撤开脸垂眸看他。   周景池眼睛仍然亮得无畏坦然,碎发和眼睫投下的阴影随着呼吸上上下下。赵观棋克制住要重新吻下去的冲动,竟然会觉得既心酸又好笑。   “为什么不是我帮你?”赵观棋问,“这个是必要的吗?”   他顿了一刻,不愿意周景池误会,补上一句:“在我这里不是。”   他不是因为什么下半身的冲动才喜欢的,更不要周景池往这边认为。一丝一缕,都不允许。   周景池反应了一会儿,在脑子里思考同样的问句,不躲避地迎上赵观棋的眼睛。   “好,那你先帮我。”   “?”   怎么还整上谁先谁后了,赵观棋被这句坦荡的话哽住,微微眯起眼睛看周景池:“在这里?”   “回去弄。”天与地就他们两个人,周景池一点不害臊地说:“这里不舒服。”   他手蹭在地上,粗粝的泥土夹杂着小石子儿,还有些枯黄的杂草掺在里面,不是个可以享受的地儿。   周景池见赵观棋不吭声了,怕人反悔似的凑上去吻他,轻咬一口,故意喘着问:“去你那,还是我那?”   赵观棋皱着眉,亲得心不在焉,周景池看他装傻也不拆穿,只是停了吻。   “那个......”周景池冒出个猜测,想着措辞,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压低声音:“你,你是不是……不太行?”   “?!”   周景池看赵观棋表情骤变,立马说:“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些,我们可以,可以那个用其他方式的,或者,或者我买了些——”   “你不许说了!”赵观棋瞬间炸毛,手半撑起来,周景池唰地一下呲溜磕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叫疼,已经被拽住衣服。赵观棋红着耳畔咬牙切齿地叫道:“你这是诽谤啊!”   “我这么年轻,身体倍儿好,你居然说我......说我!”赵观棋支支吾吾半晌才拈出个词,“说我不举?”   周景池忍不住笑了,这一下赵观棋更炸了,急慌慌地不知道要怎么证明。   正中周景池下怀,他凑过去,亲亲赵观棋嘴角和耳朵:“证明。”   赵观棋还在为自己鸣不平,叽叽歪歪地不要周景池亲,要他先道歉。   “没有不行。”周景池坐着看他,若有所思道:“又不证明。”   “你柏拉图啊?”周景池说。   赵观棋磨磨蹭蹭且大声:“当然不是。”   “那你——”   说到一半,滑落到两人膝盖之间的手机亮起一则来电。   嗡嗡地在地上震动往下滑,周景池看了眼,拿起来递给赵观棋:“这么晚了,接吧,怕是什么正事儿。”   赵观棋瞥了眼名字,不想接,摁了挂断。   “哦?”周景池看着这很微妙的动作,“谁啊?”   “我走远些?给你留点空间?”   阴阳怪气的,赵观棋干脆把手机扔远点,还是耿耿于怀,但也不耽误哼哼唧唧地往周景池怀里钻。   “我哥。”赵观棋说,“你不睡了,你抱着我睡。”   周景池笑了,笑声带着心口一颤一颤的:“不生气?”   “身正不怕影子歪,自会证明。”赵观棋嘟囔着,“过两天泽洋要来这边玩儿几天,你等我闲下来的。”   “我这几天没发烧了。”周景池说着,话里话外都是明晃晃的暗示。   “没咳嗽?没头疼?”赵观棋在他怀里躺的大摇大摆,“出门才吃了药,你这会儿跟我犟什么。”   周景池无话可说了,摸着他头发,问:“高医生什么时候来?”   “这周末吧。”赵观棋扬起手在头顶的土里找手机,按亮灰扑扑屏幕,“还有两天。”   “高医生喜欢吃什么?”周景池思索着,“一直麻烦他给我看病,得提前准备准备。”   “他是医生不看病看什么。”赵观棋说,“给他领食堂吃两碗面得了。”   “怎么可以!”周景池待人之道的客气刻到骨子里,“来者是客,这不像话的。”   赵观棋捻着他指尖,好半晌才做声:“你怎么谁都给做饭啊......”   “小云你也做饭,他来你也给做饭。”他像吃醋似的,开口有点委屈,“不是说了只给我做嘛?”   “我不是天天给你做饭吃了?”周景池听出他的意味,飞快啄了一下他的唇,“这么小气?”   “本来就是啊。”赵观棋来了兴致,蹭一下坐起来,正襟危坐面朝周景池,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何望晴你也请她吃过饭,还和她一起杵门口看风景。祖欣你也送了自己做的甜品,连那个摄制组的经理你也送了礼物......”   “甜品整个组都送了呀。”周景池有点想笑,没想到赵观棋把这些小事都记在心里算账。他伸手捏了下赵观棋耳垂,像安慰似的:“摄制组的那套银饰不是我送的,那姐托我在月池老工匠那儿打来送孩子的。”   “那何望晴呢。”赵观棋问。   “还说不记仇。”周景池哭笑不得,“她请我,我请回去罢了。”   “你们一起看树叶。”赵观棋翻旧账,“她还说结婚第一个找你。”   赵观棋说完双手一摊,表情不甚愉悦,用眼神霸凌周景池——谴责他负心汉。   怎么哪儿都有他,赵观棋跟个微型摄像头似的,做什么都尽收眼底。周景池莫名想起上次也翻出来说一通,无果而终。   “你偷听都不听完?”周景池无奈。   那日在烛光下没追问出来的,赵观棋现在接着问:“那,你说什么了?”   周景池扶正赵观棋肩膀,终于可以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说,我对形婚不感兴趣。”   原来是这样一句,不是什么引人胡思乱想的话语。赵观棋怔然,这句话似乎隔着些说不透也说不出口的巧合砸到他脑门上,泛起止不住的共鸣。   脸颊两侧都被周景池的手捧着,赵观棋觉得自己在月亮下,却变成一朵窥得第一缕阳光的向日葵。   埋到手掌里,他在周景池手里重重点了下头。   “点什么头,怪傻的。”周景池笑他。   “我那时候以为你喜欢女生。”赵观棋在他手掌里说,“看到你抱她,听见你们说那样的话,感觉天都塌了。”   赵观棋今天的话还是这么多,和以往天并无区别,但时隔那么久,周景池才窥得那个雨天他无征兆的拉开距离和掩不住失落的究极原因。   好长的一条弯路,周景池想。   只不过他在赵观棋当天发来的信息中侥幸逃出雨天,而赵观棋却独独捧着笑熬了这么久,才从不算愉快的,甚至称得上稀里糊涂的‘试一试’和恍惚的吻中解放出来。   赵观棋比他更憋闷,他又想。   “以后只抱你。”周景池信誓旦旦承诺。   “真的?”赵观棋亮了,看着周景池,“真的?”   “真的。”周景池冲他点头。   “老婆。”赵观棋还是不熟练,有点害臊地喊他一声,又马上说:“你最好了。”   两人重新躺回去,周景池靠在赵观棋手臂上,觉得不舒服,又往上蹭了蹭。   还没调整好姿势,口袋里传出一阵铃声。   韩冀的电话。   周景池侧过身子,面朝赵观棋摁了接通。   “喂。”赵观棋率先出声。   “怎么是你?”韩冀在电话里迟疑,等了两秒,应该是在确定号码没拨错,已经构想出一种另类的画面,恶狠狠地打抱不平:“赵观棋,我说你控制欲别太强。”   赵观棋:“......”   周景池见场面,急忙开口:“没有,是我在接。”   “有什么事么,韩总?”   “你俩大晚上凑这么近?”韩冀迟钝地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别扭地咳嗽两声:“......嘶,那个,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赵观棋很重地啧了一声:“有事说事。”   韩冀大喊:“打你电话不接,消息你看了吗你凶个屁你凶!”   “什么事儿。”赵观棋问,“直接说。”   “啧。”韩冀呃呃啊啊半天,像忌讳着什么似的,破罐子破摔:“不好说,你忙完了再看吧,关老子毛事大半夜还得吃狗粮!”   说完,周景池看着电话显示已挂断。   “你回个电话?”周景池坐起来,推了推他,“别耽误了。”   赵观棋不情不愿地在土里刨出手机,免打扰模式下,堆积的未接来电和消息占满半个屏幕。   周景池看着人走出几步回拨电话,小心翼翼地拨开自己手机的锁,点开微信的小红点。   :反正斗是大家闹,你不动孝顺不动亲人之间的感情,反正大家也晓得你住在哪点,我们也不怕丢脸......   错字频出,应该是拿定了周景池不会听长篇大论的语音,才语音转文字往框里发。   老语气,老说辞,老态度,周景池扫了两句不再想看,按灭手机。看了眼赵观棋背影,又情不自禁按亮看了好半晌锁屏壁纸。   他现在是什么都不怕的,有赵观棋的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多出几分勇猛的无所畏惧。   一旦预设好路径,再大的风浪也只会让他觉得不值一提。船只从木栈道走向大海的时候,会因为浪花的扑腾和盐水腌渍伤口就停下吗,显然不会。   电话似乎有些难缠,周景池望着赵观棋,像望着一尊好不容易得来的雕塑。   犹豫两秒,他趁着月光又打开手机。   指尖翻腾,挑挑选选,嘴角扬起一个压不下去的笑。   拨完电话,赵观棋忽略屏幕上成片的白色消息框,看了眼盯着手机的周景池。有些割裂,一边是花好月圆,一边是挥不去的鸡毛零碎。他迟疑一刻,总算给对面的人回了个简短的绿框。   走回去,周景池刚好按灭手机。   赵观棋总觉得他藏着点什么似的,一伸手:“鬼鬼祟祟,查岗!”   该屏的消息都屏蔽了,周景池逗他:“不给会怎样。”   “我会生气。”   “那还是别了,你不好哄。”周景池找个由头自然而然把手机打发出去,顺口说:“密码你生日。”   赵观棋把自己手机一丢,周景池从地上拿起来,看着他按密码。   解锁,屏幕停留在周景池息屏的位置。   微信,朋友圈。   不过几分钟,顶栏的朋友圈评论区已经长出好大一截。   赵观棋正奇怪,就看到朋友圈的头像竟然是周景池。   然而来不及奇怪,也来不及反问,屏幕上的照片和文案已经给出答案。   赵观棋慌慌张张点开第一张。   月色模糊,光线不足,但仍能辨出内容——他躺在周景池腿上,月光映亮他半边脸,周景池的手搭在他发顶上,而他的手还攥着胸前的平安扣。   手指在屏幕上方悬空很久,轻微颤抖着,滑到下一张。   是一张截图,左上角的时间就在几分钟前,而内容是一首歌——《三十日》   分明不是恼火生气的情绪,赵观棋却觉得太阳穴和心脏都抽抽地跳得厉害,争抢着要破膛而出。没人会比他更了解这首歌,这几天一直位居他歌单循环播放第一位。   “你……”他声音很低,换了问法:“这是什么?”   “我提到你了的。”周景池怡然自得,“你可以打开微信看看。”   赵观棋一刻不停拿回自己手机,慌里慌张解锁错了两三遍,又急匆匆去点微信。   然而没等他抵达朋友圈,周景池开门见山。   “公开恋爱。”   幸福如龙卷风过境,来得太剧烈,太突然,赵观棋甚至来不及回一句话,只想立时三刻检查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当然如此,一切都实实在在映入眼帘。   共友的评论已经炸开锅,韩冀和何望晴更是在评论区连续上演了一出好戏——从震惊不可思议到反复确认没有被盗号,再到声情并茂怒吼杀狗了,最后留下几条带着爆哭表情的“9999999……”   赵观棋愣神,眼神反复徘徊在文案。   简洁至极,周景池只写了一句:   I'll give my life to be near you in every way.   想说点什么,赵观棋抬眼,触到周景池的目光。   “怎么了?”周景池像等着他开口,脸上笑得很开。   赵观棋望着他,却说不出话了。   一片寂静与难以寂静中,赵观棋靠近,手下一秒就在周景池后脑收紧。周景池不得不微微仰起头,笑了,他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点头。   俯身,赵观棋不管不顾,睁着眼吻下去,一点又深入一点,亲眼看着周景池因为他的含吮很轻地闭着眼蹙眉。   周景池很容易就呼吸急促起来,像挑起一团没有氧气的火,刹那复燃。他不自觉加深这个吻,嘴一直配合地张着,很艰难地大喘气。   赵观棋是无师自通的天才,两人的呼吸渐渐趋同,身体贴在一起,舌尖与唇角纠缠难分,水淋淋地闪着点光,周景池又开始无意识地磨蹭和吞咽。   吻到躺下去,周景池觉得缺氧极了,自顾不暇的时候不自觉去勾赵观棋的脖子,在一片纯粹的欲和盖住月光的黑中与他相互品尝。   万籁俱寂,赵观棋停顿一瞬,又在周景池难耐的哼哼中继续吻下去。   耳鸣幻听怎么会传染呢?截图上的歌词怎么会掀起歌声呢?心跳才会吧,心动才会吧?   到此刻,他才恍悟,周景池是切题的高手,是点题的状元。   贴切到这个吻,也算作公开朋友圈的一环——   “只想可拥著你,然后吻你,让你惊喜   由这一分钟我一生就只有你   明日纵使不堪,阻不到我用心爱你   让我终於都明了,明白你比生死重要   连话语也没法盛載得起。”   【作者有话说】   前一秒:算了吧,这么多人的眼睛盯着我去你屋里睡觉不好   下一秒:公开   池,你是个big胆的...   北斗湾的夜,和着《三十日》这首官宣歌,棋,有这样的文科浪漫老婆你就偷着乐吧(微笑) 第57章 轰与默   “还是点盏长明灯吧。”   秋光打在半副龛上,香炉的灰积了一层又一层,蜡液滴落在木底板上隆成一个小山丘。周景池站在矮凳上用手掰了掰,半截落到手里,剩下的底座还顽强不屈地凝固着。   赵观棋从文件里支起半颗头:“不是说活蜡烛风水好么?”   “你挂得有点高了,透风进来蜡烛烧得太快。”   周景池把抠下来的半截蜡堆扔到垃圾桶里,转头看,赵观棋盘腿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飞快打字。   正想再说一遍,赵观棋开口了:“电子的那种?”   “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儿出去看看。”   “我去吧。”周景池擦了擦手,蜡烛油油的一直擦不掉,“你先忙,忙完记得把蜡液铲干净,香灰可以倒了,顺便把炉子一起擦擦干净。”   “一闲下来就吩咐我啊?”赵观棋又拿了笔电翻文件,嘴上倒没影响,“等我呗,我这马上好了,一块儿出去。”   “就买个蜡烛,我很快的。”周景池走到玄关换鞋,语气平和:“记得去接高医生,我刚问了下开班车的老王,他说今天路上查车,可能得晚半个钟头。”   周景池鞋蹬到一半,走回主卧拿了个白色药瓶,路过客厅的时候赵观棋还抻着脖子看电脑。   停了一秒,周景池走过去,把屡教不改的人按到沙发靠背上,又拽了手枕塞到赵观棋腰下。   赵观棋任他动作,却还是念他:“你好霸道啊。”   “腰疼啊。”他唠叨。   一下子被安置得规规矩矩,赵观棋无奈地抬头朝他笑,周景池低头吻了下他嘴角:“走了,去接高医生之前把冰箱里的肉拿出来解冻。”   开了另一辆车,周景池坐到驾驶座,没急着发动。从口袋里拿出那瓶药,抖了三粒出来,四周看看一口水也没找到,干脆生咽下去。   没卡嗓子,还算运气好。   地下车库没有太阳,晒不到脸,吃了药,即使也就几秒钟,心理因素占比更大,周景池还是自欺欺人似的,勉强觉得精神尚可,思忖半晌,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宿没打开过的手机。   他恍惚记得,凌晨两点五十三分,因为一直被电话轰炸的手机第一次关机。   他拿着发烫的手机蹑手蹑脚走到赵观棋顶层套房的大露台上,却因为电话总是闪一秒又挂断,再无缝进电而无法接到一个电话,或者抢占手机的主动权。   一宿了,应该是累了,或者买黑也只舍得买半天,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打。   施加精神压力的招数,周景池见过太多,这算不得什么。   只要没吵到赵观棋,他全当没看见。   这会儿已经消停,周景池插上数据线,开机,未接来电的红点早已变成99+,他打开联系人电话簿,翻找一通,拨出去。   那边很快接起,喂了一声,周景池冷声回:“是我。”   那头的人似乎没想到会主动打电话,愣了会儿才开始说话,语气却是平和的:“景池啊,晓得你命苦,你叔叔婶婶些找你说也是不想闹起来伤了和气,大家都是亲人,整的不好看,也逗外人笑......你打电话给我,我就晓得你的意思,他们不好沟通,我说几次也是白说了的,房子是你的,我这个当老辈子的一分也不想从你这儿拿。”   “你父母亲在世的时候,也贤惠......”   苍老的声音夹着一丝局促,大概是反应过来措辞不妥,讪讪地笑了两声,改口道:“你妈妈是贤惠,十几二十年帮到照看我们这些老年人是费了心力的,什么都是先拿给我们这些老的吃,用......你大爸那头我也去说了,你周二叔是个不讲理惯了的,我今天下午再去找看看,说看看,你莫要说些伤和气的话,留着我去说,免得他们逮着你不放......”   “二姥爷。”周景池最不愿听这低姿态的话,更何况不是他的错。   电话里的人断断续续,夹着咳嗽,他觉得刚吃的药又不管用了,太阳穴突突地跳,压着情绪轻声道:“你和叔公不要去讲了,他这边闹就让他闹,我和他联系,你今天别去了。”   “小池啊,我晓得你这些年怨恨我们当亲戚的,你二叔他不成器啊!”对面的声音开始刺啦地颤,周景池听着,那头又像哽咽,“你一个人怎么抢?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帮你抢啊!小弟些又在外头打工,要不先不卖了?你等他过两年消停了,你再说啊?”   “房子的事情我说得清楚,我肯定会卖。而且,一分钱不会给的。”   周景池将手机攥得很紧,甚至不小心按到音量键,那头费力的喘息声骤然放大,他语气不得不放缓些:“他们吃惯了,哪里都想拿一笔我不是不知道,他这些年做的事情也不少了,就我妈过世的那阵子......你也知道,连电视都要从屋里搬走,大点的柜子也要抢。”   周景池停下来,换了方言轻声陈述事实:“你也看着的,他不是不知道,那柜子是我妈的陪嫁。”   连陪嫁的不值钱家当都要趁周景池扫香灰,端板凳,绕着棺材举着柳条,三步一大跪的时候偷摸搬走。现在说等着,等他不垂涎的时候?   他甚至不需要多做解释,明事理的人已经在电话中长久静默。   “您保重身体。”   周景池说完等了几秒,电话里没有声音,正要挂断的时候,又突然问他:“小池啊,你过年还上来看我不?”   许是没意料到是这么一句,周景池松到一半的手又不自觉发紧,他拿下手机,屏幕亮起。退到主界面看了眼日期,忽地不知道怎么答了。   “小池啊?”电话里的声音咳喘地喊他,“小池你挂电话了呀?”   “到时再说吧姥爷。”周景池抠着小药瓶的标签,不轻易承诺。   那头又是长久的安静,手机在另外一个为难的手中辗转,周景池只听见包裹老人机的塑料袋的摩擦声。久到他都以为已经挂断时,那头突然又出声,只是已没有哽咽和犹豫:“要混架,你该说的就往痛处说,该打的就打......姥爷走的慢,听到声了,杵棒棒也来给你撑腰......”   “谢谢姥爷。”周景池压着翻涌着往上冲的酸,“您……保重身体。”   驶出车库,周景池扳下遮光板,天气很好,但他知道,月池秋天的好天气总共也没几天。   开到一半,手机上杜悦的消息倒来了,车里放着电台音乐,周景池等红灯的时候才发现。   红灯转绿,他连着蓝牙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   “看着了?”杜悦说,“棋子说你们要买长明灯啊?”   “怎么了姐?”   “他说着,我就去问了一圈,你这会直接往我这开,给你买了一袋,省得你再去老街折腾了。”杜悦嗑着瓜子,断断续续的,又想起一件事,“哦,我闲得没事儿干,给你俩绣了副十字绣,拿回去挂你俩床头,我还特地拿去搁老街开过光呢。”   “十字绣?”周景池诧异,他实在想象不出来给十字绣开光的场面。   杜悦才不跟他扯来扯去,瓜子一撂就要去忙,催促道:“来就得了,我先忙去,车停侧边儿哈这两天城管紧着贴罚单呢。”   到的时候,杜悦还在木梯上堆最新的书,这阵子学生碰到节假日,书店越来越热闹,生意比以往年都要好很多。   周景池摇着车钥匙走进去,喊了一声,杜悦应付着,没吩咐活儿,倒叫他把桌上剩下的瓜子吃了。   “焦糖的,刚炒出来,快吃,等会儿润了。”杜悦在旁边扫着新书的条码,留着座给周景池。   “十字绣裱好了的。”杜悦忙完,往柜子下掏出一副四四方方的红金框,等不及就往周景池面前一放:“喜庆吧?”   瓜子连着半只手被压住,周景池正开口,就看到十字绣的正面。   周景池设想过不同的风格,也许是最常见的‘家和万事兴’,‘年年有余’,或者大着胆子给他一副‘百年好合’。   可桌子上一绽红中全是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福’。   见周景池呆滞,杜悦说:“我这光还是该开的吧?”   “怎么想起绣这个?”周景池抽出被压着的手,轻轻拂过底部的一排福字。   杜悦宝贝似的转正盯着看半晌,才念叨似的说:“本命年呢你。”   “生日都过了那么久了。”周景池笑一笑,“你这迟了啊。”   “看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杜悦看到一半拿起手帕开始擦拭上面不小心沾上的灰尘,“倒是给你买红内裤了,谁知道你穿没穿?不如我这挂墙上,辟邪还好看。”   “穿了......姐。”周景池无奈,“我总不能还特地给您说,我今天穿红内裤了吧?”   “哎,说得跟谁乐意听了似的!”杜悦皱着眉,半真半假抱怨他,又说:“你跟赵观棋汇报得了。”   周景池寻思着,真是谈个恋爱三天两头被抓着不放了。不吃饭也偷偷告状,今天在哪被不讲理的游客欺负两句,昨天又在哪儿不看路摔了一跤......杜悦凡是知道的,立马要跟赵观棋对齐颗粒度。   周景池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行踪跟通缉犯似的,一个不小心又被抓住个错处。   “我好得很,你别担心。”   周景池总习惯一笑了之,人变得稍微幸福一点,就愈发患得患失,杜悦眼睛贼得很,最近抓他状态抓得很紧。   杜悦擦完玻璃面框,自顾自套上红袋子,将十字绣宝贝似的妥帖安置到包装袋里。   周景池把桌上的焦糖瓜子归置到小盆里,端起桌上的茶壶,给杜悦倒了半杯温热的菊花茶,放茶壶的时候眼睛一转,又看到桌面水晶球边放了两张三角形的符。   他拿起来看,杜悦喝了口茶,说:“差点忘了,这符啊,你和棋子一人一张,现在没人戴脖子上了,你俩放钱包或者手机壳里吧。”   “或者压枕头下也行。”   周景池看到旁边的一小瓶水:“你还给他化水了?”   “给你化的。”杜悦旋开瓶盖,找出一个干净纸杯倒进去,“喝。”   “这都多少年了,还信呢?”周景池盯着推到面前的纸杯。   “开光你都信,这你又不信了。”杜悦催他,“喝了睡觉好,甜的。”   周景池一动不动,盯着透明的液体。   尽管杜悦倒的时候小心翼翼,还是有些香灰溢出来了,浸过符水的香灰沉在杯底,让他莫名想起赵观棋屋里的那方香钵。   没有推辞,周景池端起来,一口喝下去,甜得吓人,也不知道杜悦怎么说的,让那位出了名吝啬小气的婆婆破例放这么多糖水。   杜悦监督着看周景池喝得一滴不剩,满意点点头,弯腰从手边拎起一袋买好的长明蜡烛。   还没摆到桌子上邀功,周景池却按住了。   杜悦不解抬头,他说:“不急。”   “你坐。”   杜悦在旁边坐下来,周景池抽出一张纸铺到她面前,又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出来,垂眼用手剥着,剥完就放到纸面上。   昨晚洗过澡,赵观棋刚给他剪了指甲,周景池剥得有些慢。   焦糖香轻轻浮浮地绕着两个人的头,阴天的风被桌面台拦住大半,只吹散周景池略长的额发和睫毛。   复炒过的焦糖瓜子粘手,手里还剩最后一颗,却黏在掌心不肯下来。周景池心满意足地看着杜悦一颗一颗往嘴里送,拿下那颗瓜子,继续剥。   仍然放到白纸上,杜悦乐得清闲,打开iPad开始找昨晚看到一半的偶像剧。   周景池抓起最后一把瓜子,在视频加载出来那一刻突然出声:“姐。”   杜悦双击暂停,嚼着瓜子扭头看他:“嗯?咋啦?”   周景池咬了咬唇,将瓜子从侧边用力剥开,噼啪一声。   把瓜子喂进自己嘴里,缓缓咬碎,焦糖甜香挟着一丝微苦,他仔细抿了抿,才对上杜悦的眼睛。   “我想停药了。”   【作者有话说】   国庆快乐! 第58章 预防针   瓜子甜的,又似乎没那么甜了。察觉到杜悦的姿势明显放缓僵住,周景池压着眼皮,没敢抬头。   杜悦目不转睛地盯他:“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就是觉得瓶瓶罐罐的吃起来麻烦......这段时间我也好多了,没什么难受的地方。”周景池装作无所事事,将瓜子壳一捧一捧地往手里拢,玩笑道:“精神类药物吃这么久,感觉副作用快成另一个病了。”   “什么副作用?”杜悦关注点跑偏,压着身子靠近,“失眠?恶心?还是会出现耳鸣幻听啥的?”   周景池面色平常,倒被杜悦这一通猜测和关心搅乱了。送到房间的早餐没吃两口,来的路上接连吞下几种不同的药,这会儿胃很应景地卷起一阵烧灼的疼。   菊花茶还散着丝丝的白烟,他沉默着,用手隔着杯壁去感受温度。眼前的热气无征兆地可视化,变成一条光泽上好的丝绸,绕着看不见的尘埃飘飘转,随手就能将他的脑子缠作一团。   周景池意识到这样的发散幻视,是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多久了?他在心里想了会儿,只可惜,他记性越来越不好。   备忘录成了手机屏幕上最常打开的软件,睡觉前的药片常常需要赵观棋端着水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撑起身子咽下去。就连最简短的阅读,也会在看到第二段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在理解文字。   这不算什么大事,周景池胡乱想了半晌,才发觉自己又开始做无意义的思考。   “有点失眠吧。”周景池应付说,“总感觉秋天没夏天好睡了。”   “哟,你跟田里庄稼似的呀,还信天?”杜悦换了方言,说起人来有些凶相,“我看是不是你俩躺一起晚上睡觉打架啊?”   她忽地放低声音:“......我回头跟棋子说说,实在不行你俩办完事儿就分床睡,他那屋子多大。”   “......姐!”周景池无奈至极,“你说什么呢。”   “哎,我看不是药的问题。”杜悦双手往桌子上一拍,啪地一声,像个算命先生似的掐起手指,揶揄道:“我看呐,爱情才是灵丹妙药啊!”   “腰不痛了,腿不酸了,还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了。”杜悦想起前两天新闻上帮扶村校的市政新闻,“上镜得要命啊,迷死赵观棋得了。”   “悦姐。”周景池拿她没办法,笑笑又不知道说什么。   看着面前的菊花茶再次满上,周景池转着杯子,不由自主在心里揣着杜悦的话。说是调侃,仔仔细细玄想一遍,倒是明眼人看天窗,透彻到顶。   热气蒸腾,染上秋光的丝绸在面前像白日里的星河,流动又闪烁。周景池垂下眼,不去看,用手扇走那段不该成为丝绸的白雾。   至少在赵观棋闯进他生活之后,这样莫名而来折磨他的丝绸再未和他二次照面。   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周景池自欺欺人地拿过发烫的菊花茶一饮而尽。茶杯见底,他却还是觉得口渴,焦糖苦涩遥遥反上来,干渴得心里一阵阵犯堵。   有几个学生进店,杜悦走过去招呼,周景池一个人只好留在前台。   没来由的,心底像空了的茶杯缺掉一块,他忽然就很想赵观棋。   瞟了眼时间,他打字过去。   :高医生到了吗?   赵观棋刚到车站,车都还没停稳,忙了快一上午,本来有点心烦,但看到是周景池的消息又跟个小狗似的刹那眉开眼笑。   :我到车站了,他还有几分钟。   :蜡烛买到了吗?   :需要我在这边再看看不?   :哎,你猜我看到啥了!这里有卖草莓糖葫芦的,你要几个?   周景池看着消息框往上挤,手指放在键盘上都来不及回复。   赵观棋买完糖葫芦,消息框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他控制住口水,用嘴叼住糖葫芦腾出双手,还没等他翻出最可怜的那张表情,对面弹出一则消息。   :肉解冻了吗?   赵观棋:“......”   周景池站在前台扫完几本书,结账,坐回去手机还亮着,却没有动静。   不出所料,周景池含着笑缓了口气。   :晚上的亲亲......   他故意隔着屏幕大喘气,赵观棋在屏幕那头咬着失去甜味的糖葫芦祈求天地放过忘记解冻肉的无辜本人。   :缩减到一分钟   心如死灰,赵观棋含着半颗山楂气得在驾驶座扇了自己一巴掌,不规则的糖块在嘴里打架,刺得他脸皮抽了抽。   “几天不见,你小子现在也搞上自残了?”车窗被咚咚咚地敲了几下,高泽洋在车外露出一副看戏的表情,扯了扯门把,不耐烦道:“啧,开门,我帮你。”   赵观棋比高泽洋更不耐烦,打开车门下车,挤开人自顾自上了副驾。   高泽洋看猴似的,赵观棋已经吃完一串糖葫芦,在副驾支出一根粘着点糖的光棍儿:“扔一下,谢谢。”   “......”高泽洋想破头也没想到来做客是这种待遇,对赵观棋的话充耳不闻:“你脑子有病怎么不早和我说?情侣治病我可以给你打八折。”   “快点的,有路要赶呢。”赵观棋免疫一切伤害,把话当做耳旁风,一伸手把竹签插高泽洋没系上的纽扣眼里,“高医生,运动有助健康。”   一个眼神也不分过去,赵观棋低着头数牛皮纸袋里的糖葫芦,心里盘算着该怎么绕过韩冀那张死嘴尽数安全护送到周景池面前。   “你给我记着。”高泽洋骂骂咧咧上了主驾驶,点燃火,车动起来,头上冒的火比谁都大。   “记着呢。”赵观棋靠着椅子敷衍。   心情跟着风吹,渐渐就跟着车载音乐唱出声,赵观棋正陶醉,高泽洋啪地一下给关了。   “唱唱唱!当个司机就算了,还要遭受攻击!”高泽洋恨不能腾出只手扇赵观棋一巴掌,“跟个发情的猴子似的,老子要收费了。”   “豪车体验费还是我的演唱会门票费?”赵观棋还一个劲傻乐着,“见外了哈,打八折。”   “精神损失费!”   高泽洋在红灯前一脚刹车,太急,安全带勒得吃糖葫芦的赵观棋差点呕出来,后车响起怨愤的鸣笛声。   “安全驾驶啊!”赵观棋提高声音,说出几个字反而被呛得咳嗽起来,“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是,要脸。”高泽洋剜过去一眼,“一个人吃俩糖葫芦了也没见问问我,你周老师就这么教你的?”   “开车不能吃啊。”赵观棋把纸袋往下压。   “你现在是越来越逍遥了。”高泽洋不知道几个糖葫芦有什么好宝贝的,哼道:“谁没吃过。”   “我得带回去给他。”赵观棋看高泽洋怎么都是惦记在心的样子,打开储物箱放进去才安心。   高泽洋无语地瞥了眼:“他爱吃这个?”   “对啊,酸酸甜甜的嘛。”赵观棋说,“他爱吃。”   高泽洋怎么看怎么像恶犬护食:“还给你整出点幸福感了。”   “你幸福过了,还不让我也享享福?”   高泽洋看赵观棋像在看一只欢蹦乱跳的雀儿,噼里啪啦听了一阵报菜名,最后好歹插空问出口:“好好好,幸福幸福……不是我八卦哈,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他告白的?”   “告白?”赵观棋无意义地重复。   “我还挺好奇你咋和他讲的,他怎么反应的。”高泽洋转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咳了咳,“我这全是出于关心患者哈。”   这不提不要紧,一提还真让赵观棋没法答。   浴缸旁的那几句肯定不能算告白,车里的吻也是出于无奈急迫,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周景池蜷在他怀里似乎也没有一句有枝可依的确切话语。   可是周景池说了爱,赵观棋突然想起来:“可是他说他爱我。”   高泽洋心跳了一下,滞下来思考几秒:“他说的?”   “你们在一起是他说的?”   “不,不是。”赵观棋抿着嘴,糖葫芦甜得他变成一团浆糊,“好像没人说。”   “什么?!”高泽洋一下来了精神,惊讶道:“你俩一个都没说?”   赵观棋点头点得艰难无比,心里泛起点异样,还真是甜晕头,幸福过头了,连这么要紧的事情都能像没事人一样翻过去。   “你开玩笑吧?”高泽洋严肃几分,“他不吱声就算了,人本来就内敛。你脑子也是个猪脑花做的?......不正式告白?”   高泽洋降低行驶速度,放缓声音:“你别看跟个没事人一样,心底在不在意是另一回事......不是我上升高度,这种病人,被重视,被在乎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   “就算他也喜欢你,乐意跟你在一起,你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啊?”高泽洋说,“他提不提是一回事,你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高泽洋无语:“你现在也是当老板的人了……态度问题需要我跟你讲?”   赵观棋听得心凉了半截,登时觉得嘴里的糖也不甜了,透进来的风都瘆得慌。   “你怎么不早问我!”赵观棋拿起手机看日期,在心里嫌高泽洋开得慢又不敢说,急得想下去跑,“要死要死,这都过去多久了......后补的告白效果会不会打折啊?”   “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   “不会不会,他爱我还来不及……”   高泽洋任他急吼吼,替周景池打抱不平:“正式告白都没有,你又是个富二代,这里逍遥那里洒脱的......我要是周景池,顶多跟你暧昧两天扔了得了。”   “安全感都不懂,还让你谈上恋爱了。”高泽洋高高在上地批判。   “你别光顾着骂我呀。”赵观棋灵光一闪,“要不我干脆告白求婚一起说?”   “求婚?!”   高泽洋大惊失色:“你别把人吓死,这才几天,还求上婚了,你先求个告白迟到的原谅吧……”   “你又不是他。”赵观棋顽强不屈,“我觉得他肯定答应我。”   “一秒。”他又改口,“瞬间。”   “呵。”高泽洋说,“年轻就是大胆哈。”   扭扭捏捏不是赵观棋的性格,高泽洋说两句知道说不听,干脆不说了,眼见要到度假村了,思来想去某人前阵子来回的担忧,还是趁着时间多宽慰两句。   高泽洋估摸着语气:“他失忆的症状你不要太担心。”   “电话里也跟你讲过了,只是受剧烈刺激导致的短暂性记忆错乱。看你最近翻来覆去的,他大半夜说个梦话你还得录下来发给我,一直这么绷着,不是开玩笑的,你真别把自己整垮了。”   赵观棋笑了:“难啊。我看他难受,自己都难受得紧。”   “外界的刺激又不是你能决定的。”高泽洋脑子里闪过一串旧时的挣扎时光,没想到这才没多久,又换了个人操心劳肺的。   “安全感给足点,你做得蛮好了。”   “夸我啊。”赵观棋不太赞同,“那也得他夸才作数啊。”   “......”   高泽洋忽略话里话外的甜滋滋,在驶过闸机的时候忽然看见神态自若的赵观棋盯着手机轻轻蹙眉。   太阳晒得人无精打采,高泽洋开门见山:“不好过吧。”   “你爹的电话都打到我这来了。”   像青天白日艳阳高照时迎面泼过来一盆冰,赵观棋忽地坐正:“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高泽洋停好车,熄火,看着赵观棋皱着眉去翻手机,“不为这个,我也不来了。你老子要你回去,你怎么打算的。”   高泽洋看着赵观棋屏幕,说:“免打扰也不是这么用的。”   “一个比一个能闹,吵都吵死了。”赵观棋觉得头大,目光从成山叠海的未接来电和消息上扫过,带着不遮掩的厌恶,“每次非得让我浪费钱才消停。”   高泽洋言辞锋利:“又想买黑?”   “高中到现在,你老子电话被你销多少个了都......手段还没长进呢。”   “虽然没长进,但管用啊。”赵观棋不置可否。   “管用?”高泽洋笑出声,“卖黑那哥们已经被你供得买别墅了吧,你这还不是照样没摆脱?”   高泽洋摸出烟点燃,开半扇车窗透气:“认命吧,照给永年算命的道士的话来说......”   “就是命里的劫数。”   高泽洋头头是道:“我看你别着急补什么告白了,提早跟他说说这件事,两个人兴许还能找出个得当的招儿来。”   赵观棋盯着高泽洋呼出熟悉的烟雾,没抖落的烟灰飘下几点灰。靠在车座上,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闻着烟香按亮手机,锁屏上的人笑得人心情都变好,一直看到高泽洋烟都快吸到头,他才依依不舍地按灭。   “不是不抽烟了?”赵观棋语气里没有关切,倒像是诘问,嘴上不饶人:“你不失败谁失败?”   真假参半的玩笑话,高泽洋不是品烟的熟手,却品出点耐人寻味。   没理赵观棋见缝插针、专叮痛处下手的话,高泽洋灭烟,下车,一气呵成,两人并肩站在电梯门前等待。   叮——一声,电梯门应声打开,目中无客人的赵观棋率先踏进,还未转身,背后响起一句指名道姓的呼唤。   “赵观棋。”   赵观棋不明所以地扶住门,高泽洋像在柏城医院外那样一动不动地喊住他,却是一本正经的词严义肃。   “预防针,要打得痛快。”   【作者有话说】   高泽洋:这种人也能谈上恋爱???(指指点点)(撇着嘴指指点点)(一边不服气一边继续指指点点)   棋子:你懂什么叫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天作之合吗?(无懈可击的露齿微笑) 第59章 确定不确定 占有被占有   周景池驶入地下车库,外面的天灰得像烧成烬的碳。   车库的灯也是黑的,坏了好几天,但遇上重阳节,本地看重这个登高节日,前前后后拖了这么久也没见修。   解开安全带,周景池刚下车,还没锁,就听见不远处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我操’。   声音半分耳熟,他锁了车快步走过去。   “高医生?”周景池就着远处应急灯的微弱灯光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高泽洋抬起头来,手还在不住地搓衣裳:“景池啊......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周景池看不懂高泽洋的动作,往后张望了下,“赵观棋他没陪你一起么?”   “谁要他陪。”高泽洋咧嘴笑,“你呢,观棋说你出去忙事情了,忙得咋样,这几天雨下得凶,你去这么久他闹着说要出去迎迎你呢。”   “哦……没什么大事,就是去市里帮我妹妹办了点手续,手机没电关机了。”周景池看高泽洋笑得勉强,手也背在后面,关切道:“刚在那边听见你叫了一声,是夹到手了?要紧么,我车里还有瓶药酒和创口贴。”   见高泽洋闷着不说话,周景池以为是不好意思,便直接说:“还没锁车呢,我给你拿过来,你等会儿啊。”   “哎,不用!”高泽洋急吼吼拉住他,“用不着。”   他面露难色:“乌漆嘛黑的,我以为这车库里有萤火虫呢,蹲下去一捏,他妈的是哪个缺德的扔的烟头......烫死老子了。”   “啊?”周景池想笑又不能笑,立马埋头去看,确实有个冒着烟的新烟头,“这得起泡了吧,要不还是——”   “嘿!你俩干啥呢!”   蓦然一声,周景池和高泽洋回头,看着提着渔具的韩冀从电梯里窜出来。高泽洋立马朝周景池使眼色,压低声音:“别说别说。”   韩冀赵观棋嘴一个赛一个毒,三个人经常呈三角互为攻击的角色,要是被他俩知道他把烟头当萤火虫捉,得笑到天荒地老传家宝。   周景池上道,微微点头,转而给韩冀招手:“韩总。”   “你俩地下车库偷偷摸摸的,赵观棋在楼上把电话都打发烧了。”韩冀吊儿郎当地把渔具一股脑扔给高泽洋,又散烟过去,用肩膀撞了撞周景池:“不回个电话啊?”   “人手机没电了。”高泽洋含着烟摸火机没找着,伸手找韩冀,“火机给我。”   韩冀把烟点着,看了眼腕表:“周顾,您这是去哪儿了,这得去一上午了吧,搞这么久手机都整没电了?”   “没弄太久,回来路上看着之前那个烧腊店开着门,想着你们去鱼庄钓鱼可以带点上去吃,结果一排队耽误这么久。”周景池抱歉笑笑,指了指车的方向,“还好你们还没出发,我给拿出来,你们刚好带上去。”   “行啊,跟着周顾天天吃好的。”韩冀眉开眼笑,拍了拍高泽洋,叼着烟拿回渔具,“我去开车,你去拿。”   远处的解锁声响起,周景池却没急着走,反而开口道:“抱歉啊高医生,这段时间有点忙,照顾不周,本来是要陪你们一块儿去钓鱼的......就是妹妹学校那边手续要得急,待会儿还得去市里一趟。”   “说这些。”高泽洋笑吟吟,不见外地说:“那下次来肯定陪我啊,馋你做的鱼老久了,就听观棋天天显摆。”   “行啊,随时来。”   周景池现在已经能很自然地与人打交道,甚至带了些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游刃有余,本来话头到这就要结尾,但看着高泽洋低头捻手指,又想起一件事来,悬在嘴边不知道合不合适开口。   “听观棋说......你和你爱人闹矛盾了?”周景池估摸着语气,扫了眼高泽洋嘴边的半根烟,说得委婉些:“说是你爱人不喜欢你吸烟。”   “哎,他这大嘴巴。”韩冀一下子惊得烟都要掉,“别听他乱说,他这小子得了便宜就卖乖,你不让他抽烟,他三下两下戒了,转头就挑起我的刺儿来......要我说,你还得多治治他这毒嘴。”   “所以......”周景池见高泽洋不介意的样子,谨慎又疑惑地问,“你们不是因为吸烟的事情才分手的?”   “......”高泽洋明显愣住了,犹豫又犹疑地,周景池看他轻轻摇了摇头,却也没反驳,“一半一半吧,两个人都有点问题。”   “找我取经啊?”光线昏暗,周景池看不清高泽洋的笑意味如何,“分了之后,谁念念不忘,就是谁的错。”   周景池疑惑,实在捋不清这里头的判责缘由从何而来。   高泽洋掸了烟灰:“所以算我的错,我想得多,要是我知道这么想得慌,绝对不会答应分手了......还是在电话里头,你说搞笑不?”   “舍不得,生日的时候努努力吧。”周景池不是开解人的高手,却也感觉出高泽洋的无奈和追悔莫及,“听观棋说下个月就是了,好好措措词没问题的。”   他鼓励似的捏了捏高泽洋肩膀,远处有束光打过来,紧接着按了两声喇叭。   周景池快步走回去,取了吃的还没走到车旁,电梯口奔过来个人影。   刚递进去,背后伸来一只手勒住他的腰,周景池见高泽洋接了袋子,连忙推着身后的人往后退两步:“你们先开出去吧。”   韩冀点点头,不想看某人卿卿我我,轰油门一溜烟走了。   “听说你八卦人家了?”背后的人开口,没觉得自己大嘴巴,反倒是带着点统一战线的得意与欣慰。   “你怎么知道。”周景池在一双手里转身。   “他在手机上骂我呢。”赵观棋挑眉无谓,“听他讲故事没有?”   “没有,这些事情哪里能细问人家,不是给人添堵么。”周景池埋到他肩侧,不自觉蹭了蹭,“分手是两个人的事,你也少说这个了,我看高医生挺在意的。”   “行,我下次保证闭嘴。”赵观棋说,“虽然他也是个嘴巴毒的,但谁叫我听话呢。”   “我是你的好学生。”   “说真的,生日的时候,你能帮忙说两句的就帮帮,高医生真的蛮好。”周景池一股脑全是怎么帮人重归于好,身上乱摸的手也来不及制止,反而歪着头鼓励意味地去吻赵观棋的喉结,“听到没呀?”   “听到了听到了......怎么全是别人的事。”赵观棋对周景池手机打不通且毫无表示的行为很不满,“你干嘛这么在意他们的事情,对我不在意?”   “哪里不在意你了?”周景池看着赵观棋生气似的跟他拉开点距离,不让他继续亲下去,“买的都是你爱吃的,情侣装也穿了,晚上也抱着你没有擅自翻身,我还小气呢?”   “当着高医生的面就不好意思亲我了。”赵观棋迟疑片刻,“我是什么很拿不出手的人吗?”   “你也知道人家分手了......”   周景池明白赵观棋小孩子心性,就喜欢在人前显摆,平时也由得他去,不刻意避讳肢体接触,但高泽洋这边确实是不大合适。   “早点回来,回来陪你搭乐高。”周景池做出让步,“看恐怖片也可以。”   赵观棋还是不满意,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哼哼唧唧地搅他的手指。   周景池叹口气,地面斜坡,他站在下方,轻轻踮脚去吻赵观棋。   在黑暗中捏住一个人的下巴很容易,周景池已经非常熟练,而赵观棋也同样熟练地埋下头和他接吻。蓝瞳已经很长时间没被遮盖,周景池知道赵观棋很迷他这只眼睛,就像他知道赵观棋在接吻的前十秒最喜欢睁眼看他。   车库黑沉,空气的味道是冷而干的,赵观棋看不清周景池的瞳孔收缩,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受到那双手从下巴挪到了后颈。   周景池攀住他,吻得很深,他进步飞快,擅长得赵观棋有些意外,竟然还学会了咬人,赵观棋下唇的小伤口还没好,周景池不通人情地吮得他很疼。   往后躲,周景池不乐意地箍着他又拉近距离。   “跑什么。”周景池抵着他的唇,“……怎么不摸了。”   “这么喜欢我摸你啊?”赵观棋语气低得耐人寻味,手不客气地在周景池腰上掐了一把,不遮掩地刁难他:“怎么不出声了,你上次在沙发上......很好听。”   “这,这里。”周景池脸红得不明显,声音却小声得吓人,“上次又不一样。”   “这里也可以。”赵观棋摸了把他的脸,烫的,目的达成,他提议:“或者去车里。”   “......不要。”周景池攀着赵观棋的胳膊都快要不好意思地缩回来,眼神乱飘,“早上不是刚弄过么,车里会搞脏的,而且高医生他们还等你呢。”   意识到自己的话带着些遗憾,他越说越没底气:“不要亲算了。”   “那重亲我一下。”   “啊?”   赵观棋说:“等会儿他们找进来了。”   周景池真的被唬住了,在黑暗中重新靠近赵观棋,却多了点不可查的青涩,脑子里一个劲想些有的没的,舔弄唇舌的时候不由得联想到赵观棋帮他时的灵活,两颊烧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一松懈,掌握主动权的人瞬间成了赵观棋。车库氧气似乎稀薄些,带着薄茧的指腹很听话地从脊背摸到胸前,手是温热的,掐人的时候更烫。   “......轻,你轻点。”   “肿了?”赵观棋察觉到周景池缓缓往下坠,看着他脊背弓出个轻微弧度。   从吻中抽出神,身体更敏感,被吻得几乎缺氧的周景池在侧边安全通道涌出的一丝风里苟到一口新鲜空气。   “你咬人多凶你自己又不知道。”周景池喘着,衣服撩得有些凉,他去压赵观棋的手,“疼。”   “两边都疼啊?”   “……”周景池哪能在这个时候回答他,实话更是说不得,“行了,出去吧,他们该等急了。”   “那你在家等我,我带两条鱼回来。”赵观棋很喜欢看他害羞,但也不拆穿这种羞,“穿暖和点,要下雨了。”   周景池胡乱点头,脑子昏昏地看赵观棋走出去。背后的衣服翻出一个褶儿,他捋下来,红着个脸往电梯走。   ˉ   市里的路七纵八横,周景池绕过市一中又绕回来的时候,路过了赵观棋嘴里的婚房。时间不多了,晚上也许还得做饭,但他还是在犹豫中进了电梯。   密码门录了他的指纹,周景池却拂过面板,食指一点一点地输入密码。   八位数,前四位他的生日,后四位赵观棋的生日。   按完井号键,密码锁响起一阵轻快的铃声,周景池的手搭在门把上,迟疑又难过地意识到——这个月底,就是赵观棋的生日了。   他不为隐秘的谎言难过,只为礼物的单薄不知所措。   进屋,趿上拖鞋打开客厅,卧室,书房,厨房和浴室的很多扇窗户通风,周景池漫无目的地坐在和赵观棋拥抱过的沙发上发呆。   有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屋里窒闷的空气流通起来,沙发上的人成了唯一死板的存在。   开过很多次门的钥匙已经没有刚配的时候那么扎手生硬,甚至在周景池无数次无意识的摩挲中泛着光泽。凝视很久,眼睛被风吹得有点酸涩难忍,周景池又觉得,一把钥匙就要五十块,太贵了。   不过好在他还算物尽其用,下个月,这把钥匙兴许比五十块价高很多。   再下去,路过喷泉的时候有只小狗俯着脑袋喝水,周景池停下步子,等它喝完了才走过去。   回到车里,周景池靠着座椅先是闭目眼神了会儿,五分钟很快过去,他闭着眼去摸烟盒,很轻,只有两三支了。   越抽越快,越抽越频繁,看着烟口子掉出一支,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很讨厌自己,就像讨厌父亲每次抖出烟的样子。   火机还是那只免费火机,很捧场,一次就燃了他的烟。   周景池笑了声,他原本想着要是第一次打不燃,他就不抽了。   女士香烟的烟嘴更好含,白烟缭绕,被更白更亮太阳光一照就什么也不是了。周景池干脆闭眼不看,没吸两口又想吐了,他咬着烟头,降下半个窗户,发动车辆。   风哗啦啦地涌进来,烟头吹烧得飞快,还没到下个红绿灯,他就又得点一只。   停车的时候车里已经没什么味儿,风大,周景池窗开得更大,但他还是不放心,拿了只香水朝后座和身上喷,临上楼,还嚼了几粒口香糖。   心里盘算着做什么菜,一推开门,沙发上立马伸出半颗脑袋。   赵观棋睡得半点迷糊,还以为在做梦,直到周景池换了鞋子走过去摸他的额头和脸颊,他才晃晃悠悠地撑着坐起来,不确定地揉了下发黑的眼睛。   “怎么在这里睡?”周景池问他,“毯子也不盖。”   “我等你好久。”赵观棋还有点困,人眼看就要一头扎到周景池怀里,“你没回我消息,电话也没接。”   周景池搂住他:“只带了工作机,那个手机在床上充电。”   “今天你不上班的。”   “我错了。”周景池乖乖认错,“晚饭想吃什么?”   “还不饿。”赵观棋渐渐滑到周景池腿上,倒着看他,“你上午说陪我搭乐高。”   “现在?”周景池将他略长的额发往上捋了捋,又摸了一下他的手,“你睡醒了,吃完饭,我们再搭好不好?”   “不好。”赵观棋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热,他牵起周景池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你手还没好,不要做饭了,我点了送上楼。”   周景池发凉的手一如既往地好,赵观棋舒服地眯着眼,大拇指轻轻避开创口贴的位置,一点一点地摸他的手背。   “一点点而已,已经好了。”他既无奈又开心。   周景池甚至都不认为那是个严格意义上的伤口,只不过是切菜的时候手滑了割破了点皮,赵观棋见了差点跳起来用另一把菜刀砍那把肇事菜刀,就连共同用餐的高泽洋也一并成了连带受害者。   赵观棋眼皮都没睁开地拒绝:“不行。”   门铃响了,送餐机器人很礼貌地退出两步,周景池将饭菜摆到桌子上。   吃得很平静,赵观棋刚睡醒,话没那么多,一只手无精打采地夹菜,倒是没忘了给周景池碗里堆一座小山。   处理好餐盘,周景池洗了手走回客厅,茶几上摆满了颜色各异的乐高零件。   之前送赵观棋的乐高早就被他搭好了,摆在他顶层的办公室里,周景池细细看了好几次,每次都觉得贵有贵的道理,搭起来真的漂亮极了。   有这种爱好的另一半,周景池被熏陶着,也时不时会参与其中。一开始觉得有点难,有点累,还有点无聊,在看到成品的时候又会觉得,值了。   周景池算动手能力比较强的,看过演示,很多事情都能很快上手,不免觉得自己在乐高方面也有些许和赵观棋登对的天赋。   直到一个晚上,赵观棋搂着他,在他面前不撕开包装袋就拼好了一个。   周景池觉得,他还是打下手吧……但转念一想,赵观棋也不会切果盘,心里舒坦多了。   搭到一半,还是没看出个所以然,赵观棋全神贯注,手机一直振动又安静,周景池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赵观棋一直没用右手。   “不接电话?”周景池看着在赵观棋右手边的手机。   “非工作时间一律不管。”赵观棋停下来抬头看他,眨了眨眼睛,“陪老婆时间也一律不管。”   “……”周景池被噎住,伸手要拿他手机。   一出手,赵观棋果然一把按住他。   周景池迅速看过去,看到赵观棋右手小拇指上打的固定器。   “什么东西?”周景池捉住他手腕不放,“怎么弄的?”   “不小心摔倒,撑地的时候撇了一下。”赵观棋想抽回手,一动,立马被攥得更紧,他夸张地吃痛叫一声,“疼疼疼!”   周景池怕得立刻松了手,赵观棋唰地收回去藏起来,大大咧咧地冲他笑。   “还笑。”周景池拧着眉,“我不看,你就不说?”   “我很凶吗?你这么怕我。”   赵观棋想说你现在就很凶啊,但还是不太敢:“小伤没必要嘛,过俩天就好了。”   周景池欻一下把手上的创口贴撕了,带着半条血痂扔到桌子上:“那我贴什么贴,反正小伤没必要。”   赵观棋愣住,看着周景池手指沁出血珠,急慌慌地去翻医药箱,创口贴没有了,绷带也过期前两天刚扔。愁得没法,又想起卧室柜子里似乎还有几张。   周景池看着人跑进去,无奈又无语。   手机又亮起来,合照熟悉,周景池随手拿过,注视一秒,面容ID自动解锁。   赵观棋对他从不设防,周景池想也没想拨开锁屏。   屏幕上是和一个人的聊天框,没有备注,对面没有头像,赵观棋这一侧甚至没有一条回复,有的只是成片的白。   :对方已取消   :对方已取消   :对方已取消   电话一个都没接通,隔了十来分钟,对面说。   :抬头。   时间是今天下午,周景池凝眉想了想,是钓鱼的时间段。   手指控制不住地往上划,时间跨度一直很大,赵观棋的态度是一概的冷漠,不是电话不接听,就是毫不留情地忽略对方发来的‘接电话’。   加载两秒,视线中终于跳出文字消息。   :只是过场,你不喜欢很正常。结了婚各玩各的,谁会在乎你喜欢男的女的?再说了,之前也没见你说自己是同性恋,现在编这个出来,你以为他会信?   :你爹什么脾气,什么眼睛,需要我跟你说?   :我再说一次,形式而已,我不干涉你喜欢谁,男的还是女的关我屁事,事情办了,对谁都好。   周景池觉得文字似乎在跳动,又似乎没有,房间里传出赵观棋翻箱倒柜的声音,他有点慌乱地望进去一眼,看回来,发现屏幕上的文字居然还在。   竟然是真的。   他后知后觉,是自己的手掌在发抖。   周景池像握着一只烫手山芋,晃得越来越厉害,他只好把手机放到茶几上。   文字没有跳动了,只剩他的太阳穴在跳。   他好像又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绿色的框很简短,周景池扫过去好几眼都没有看懂,直到赵观棋在里面叫了一声‘找到了’,接着是收拾柜子的声音。   周景池赶紧掐了把大腿,定睛看过去。   赵观棋的回复既陌生又熟悉。   :我对形婚不感兴趣。   那头回复只隔了三分钟。   :你要能做主,你怎么不当爹?   脚步渐近,周景池划到原位置,按了锁屏键。   “错了错了,我错了嘛。”赵观棋在他面前半跪坐在地毯上,牵起他的手,擦了那几滴糊在指间的血珠,将创口贴轻轻贴好,“你打我吧。”   “用另一只手,我不躲。”   “去洗澡。”周景池生硬地抽出手,毫无逻辑地说,“天黑了。”   “还早,乐高还没——”   “去洗澡。”周景池截断他。   赵观棋心知肚明,这是生气了。一下子闭了嘴,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周景池开始收拾桌上的乐高,赵观棋莫名觉得死到临头了,早知道就说了啊,这简直比骨折恐怖一百倍……   没人理他,赵观棋觉得空气都快凝固,他无所适从地站起来,从房间里抱出两套干净睡衣:“那,那我先去洗了?”   正要进去,周景池却扯住他,一眼没看,只抱走他怀里的睡衣,走进卧室又出来,睡衣不见了,周景池面无表情地甩一件浴袍在沙发上,胳膊上搭着一件往浴室走。   他板着脸抢先:“我先洗。”   浴室里的热气被扔上接力赛道,镜子模糊得看不清人影,周景池沉默地出来,赵观棋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不动弹。   当然是老婆让穿什么就穿什么,即使不穿内裤空空荡荡的感觉会让他很没安全感。   放好水,忘拿浴袍,出来一眼就看到周景池在窗边撑着手发呆,没吹的头发有些塌,显得他头很圆很圆。   “头发要吹干的。”赵观棋飘到他身后,幽怨又小声,“不然会头痛。”   周景池从外面撤回视线,静静看了他两秒,走回浴室吹头发。   刚吹,赵观棋鬼鬼祟祟地又来了。   周景池埋着头,当没看见。   下一秒,手上一轻,吹风被赵观棋拿过去,替他继续吹头发。镜面雾气蒙蒙,周景池抑制住想擦开水雾看赵观棋表情的冲动。   浴室里的温度比较高,热气还没有消散完全,热风吹得周景池直想缩脖子,感觉到差不多了,淋浴头的洒出的水一股股冒着蒸腾热气,周景池抬手拔了吹风机插头。   转头,平静又自然地对赵观棋说:“我帮你。”   “不用。”   赵观棋觉得笨拙的示好有了一丝成效,更要趁热打铁证明自己这个伤算不得什么。   “淋浴很快的,我几分钟就能洗好,手很方便。”   他笑着,周景池却没有跟着他笑。   反而安静得有些异常,眼底的蓝深究不透,在大亮的浴室里沉出一片灰。   赵观棋看着周景池在视线中矮下去,去解他的裤子。   原来是这个帮。   “不——”   “为什么不要。”周景池问他。   “我还没洗澡,很脏。”   “我不在意。”   赵观棋顿了顿:“我在意。”   你在意什么呢?周景池不解地想,是在意性和爱的杂糅,还是在意我是男生呢?   “你是双吗?”周景池发觉问出这句话出乎意料地自然,“你在喜欢我之前……没发现自己是同性恋么?”   赵观棋垂头,皱眉皱得很凶,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好像一直挺抵触这个的。”周景池抿唇,改了口,“挺抵触我的。”   赵观棋把人强硬地捞起来,带出水汽氤氲的浴室。天真的黑下去,周景池刚刚发呆望着的那个山头已经辨不清形状了。   他看着赵观棋挡住那座埋着妈妈的山,捏着他肩膀:“生气?”   “就因为我受伤?”   周景池点头又摇头,自己也搞不清楚什么情绪:“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周景池不敢看他,实际上也不敢听回答。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不语,像等待行刑的死犯。   “我也不知道。”赵观棋捏得他很痛,说完一句话,又腾出一只手抬周景池的下巴,对视着,才说:“但你很严格,我知道。”   “所以我说实话,我是……我是不确定自己的性向,因为在你之前,我没喜欢过任何一个人,男人,女人,全都没有。”   赵观棋看着那双眼睛垂下去,突然觉得自己一开始就该做个实实在在的撒谎精。   “但我喜欢你,我很确定。”   “我没办法向你佐证性向的问题,你是我的启蒙老师,所以我没办法骗你,我更不想……不想你为这个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周景池还是不说话,沉寂得像夜里的一棵树。他迟疑一秒,两秒,缓缓靠近,伸出自己僵硬的枝桠无声地环抱住赵观棋。   赵观棋感受到周景池发凉的掌心从腰游走到他胸前,肋骨,小腹,停留又挑拨。   他握住周景池的手,蓦地笑了:“第一次就想angry sex?”   赵观棋在微风中尝到一缕树木的不安和急切,秋天是收获与期望被收获的季节,自然也是占有与心甘被占有的季节。   “笑一笑。”他按了按周景池梨涡的位置。   周景池配合地微笑,艰涩又勉强:“我没有生气。”   不崇尚暴力,更不崇尚委屈,赵观棋朝他摇头:“也不要upset sex。”   赵观棋深知不能再跟这个脑子不好的笨蛋打哑迷了,于是低下头,按住周景池后颈往自己怀里带,很重很重地去啃咬,去舔舐,去吻他。受伤的手还是灵巧,很轻松就能挑起他粗重的喘息和不自觉的轻颤。   意思已经表达得十分明确,周景池都有些昏头了,但他还是不放心地、不害臊地要多问一句:“……是要做吗?”   周景池舔得嘴唇发亮,饱满又香甜,像一只小动物衔着果实般透出一丝希冀。   赵观棋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拿出那种很久不见的寸寸慢凝意犹未尽地扫过周景池脸庞,伸出右手暧昧地捻他开始发烧的耳垂:“多喝两口水,把桌上的橘子吃了。”   “还有,先不要涂唇膏。”   【作者有话说】   这都要锁我……那下章怎么办(脆弱)(崩溃大哭)(擦干眼泪做铿锵玫瑰) 第60章 我是你的了   浴室的水声停了,吹风的声音响起一阵,又在周景池的心跳中恢复平静。   头发只吹了个半干,赵观棋随意地将额前碍事的头发往后撩,系着浴袍出来的时候,桌上的橘子已经不见了。   “这么乖?”   赵观棋讶异,一转头,床上鼓起一条痕迹,周景池只露出一个脑袋。   入秋季节交替,月池昼夜温差大得吓人,赵观棋看了看周景池的模样,挥手把空调打高。   继而走过去。   松软的床垫窝下去一半,赵观棋没躺,侧着身子倚靠在周景池身边,伸手摸他额头:“冷?”   刚洗过澡的手还是烫的,摸不出温度,赵观棋直接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去碰周景池的。只靠近一丝,对面带着温度的吐息便跟羽毛一样划过脸颊,赵观棋滞了一下,煎熬地去仔细检查面前这位发烧常客的体温如何。   还没得出结论,颈后便猛地一紧,赵观棋被直接又莽撞地捂住了嘴,得偿所愿的人像吃过熊心豹子胆,一秒不肯分离地伸舌头。   “不冷。”周景池这才回答,稍稍撤开点距离,视线流转在赵观棋眉间和嘴唇。   尝出点其他味道,赵观棋问:“喝酒了?”   “还吃糖了。”   赵观棋目不转睛看着他:“害怕?”   “不是...只是有点,紧张。”周景池买东西的时候不害臊,现在面对面地倒是紧张起来,“果酒而已。”   果酒而已,不会醉,但脸红红的,会很好看。   “壮胆啊?”   赵观棋掀开被子,将周景池不留情地暴露在外,浴袍下摆被掀乱,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赵观棋压过去,顺着脚踝缓慢地往上摸,皮肤光滑,一路无阻,浴袍的白逐渐被排除在外。   “你还胆子小?”他扳正他的脸,“胆子小怎么敢戴这个的?”   爱心镂空的皮质项圈,不是纯黑,是泛着点棕的黑,让赵观棋想到刚认识周景池的时候他鬓边营养不良而泛黄的头发。   此时此刻,这种颜色显然比之前要顺眼得多。   赵观棋从脚踝开始的游走速度比周景池预想中的要快,但更轻。从侧臀穿过失去作用的浴袍腰带拂到小腹的时候,感受到那只手上薄薄的茧,他没忍住抖了一下。   那只手很快停下来,接着是带着热气的吻,赵观棋在他不自觉仰头的间隙问他:“喜欢摸......”   尚且没有精神去回答,周景池紧接着听到另一个选项:“还是舔?”   周景池懵懵地舔了下被吻得比脸还红的唇,赵观棋的手指已经悄无声息地擦过他胸前发痛的两粒,插进他收得很紧的宽带项圈中。   呼吸和活动的空间骤减,喉结刚好顶在一个爱心镂空中,周景池尚且来不及说一句‘喘不过气了’,赵观棋一只手垫在他后脑,偏头咬住了他的喉结。   “等——”   脑子从没这么乱过,身体也从没这么烫过,周景池感觉被越收越紧,脖子项圈的金属挂坠摩擦发出声音,喘得厉害却很难呼吸,他费尽全力用鼻子发出一声咳喘。   快要憋气到临界点,赵观棋未卜先知地放过他,手指抽出的时候拉开点距离看周景池面色潮红地用力喘气。   赵观棋瞧着脸和脖子红成一片的人,看来憋气的功夫还是没有长进。   看人缓过来了,赵观棋擦了擦周景池眼睑边的半点水光,很贴心地问他:“要先玩会儿你买的东西么?”   他拨了下项圈的挂坠:“你喜欢的话。”   周景池摇头,撑着手往上蹭了点,和赵观棋鼻尖对鼻尖,他很轻地刮擦过那颗淡淡的小痣,伸手捻了捻赵观棋露馅的耳垂,他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等不及,只好说:“你耳朵红了。”   衣服早在磨蹭中敞开一半,周景池肌肤白过头顶的灯,赵观棋不介意他笑自己的耳朵,坐起来解开还横在周景池腰上的腰带,利落地从身下抽出来,随手抛到床脚。   “冷就说。”   赵观棋揽他起来,把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另一只手帮他脱浴袍。一下子变得赤裸,再没有被子的遮掩和洗澡水的掩饰,紧密相贴之中,周景池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了更过火的反应。蹭到赵观棋浴袍面巾的时候,他猛地弓起背往里蜷了一下。   “我去关灯。”察觉到紧张更甚,赵观棋摸了摸周景池头顶。   手却被抓住了。   “不用,不用关灯。”周景池说。   赵观棋起身到一半,转过去看,床上的人明晃晃的羞涩,藏都藏不住。他犹豫一下,很无奈地朝周景池笑:“留床头灯?”   顶灯灭了,夜灯光线柔和似水,周景池盯着视线中的灰朝他压过来。每近一寸,轮廓就更清晰几分,直到看到结实肌肉的纹理和颜色。   湿润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他唇上,又渐渐地挪到喉结,在同样的沐浴露香气中下滑到胸前。赵观棋收敛了力气,却不知道在哪里进修了技巧,以往天互助的噬咬变成舔舐和水声水气的打圈。   温润,吮他的时候又像一捧火。   周景池靠在枕头上,头昂得越来越高,无意识地抬胸往外送。实在受不了,头将将抵住床头,他扬着手去推赵观棋的头。   “你...轻,轻点。”周景池呼吸乱成一团,“右边破掉了……很痛。”   赵观棋抬头,饶有兴致地看他很缓慢很无措的眨巴眼睛。周景池有双甜美的眼睛,咫尺之距更破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欲和情,床头灯从侧边打亮他一半眼睛,晦暗又模糊,赵观棋却觉得从没有这么完整清晰地看过他。   那种不管不顾的占有欲又从背后染上来,赵观棋追着周景池粗重喘息中乱飘的眼睛,用力掐住下巴要一个专心的对视。他问他:“我?”   “我是谁。”   “叫出来。”他像在命令。   语意不明,晕乎乎的周景池不明白是要叫出他的名字亦或者更亲密的称呼,又或者......在接下来密不可分的时刻不要掩藏任何声音。   亲吻如潮水而来,赵观棋一改善解人意,像头深夜阴影里压住周景池的豹子,嘴唇被咬得出乎意料的疼,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在发烫发热,臀侧的手掌捏按得比平常更用力。周景池昂着头,赵观棋灼热的气息扑在脸上,他伸手握住他的手,往自己后面去。   拉开抽屉和撕开包装的声音亮耳,周景池在最后一刻撑着坐起来,拿过东西替他戴。经验不足加上手抖,赵观棋很耐心地偏头和他咬耳朵,叫他慢慢来。   面对面的跪坐,赵观棋耳语结束,无师自通地开始亲吻,含吮周景池的耳垂。呼吸加重,耳边的折磨便跟着加重,热气比走到股间的手指还令周景池难耐。   舌头顶进去的瞬间,黏腻的水声骤然变大,周景池没忍住叫出声。   半边脸都麻了,上下都被捉弄,周景池受不住地往外侧头:“观棋......”   “......我,我要听不见了。”   赵观棋听见了,停了耳边的动作,把人往上抱。   周景池身后又痒又疼,眼睛都红起来,撑着赵观棋肩膀配合地往后挪。赵观棋往手上倒油,抛开瓶子转过脸,发现面前趴了个人。   撅得挺标准,只看了一眼,赵观棋把人一把翻过来。   “哪儿学的。”他带着点不解掐了把周景池腰。   “这样会舒服。”周景池实话托出,“我看网上...都这样不是么?”   “喜欢玩点刺激的?”赵观棋问他。   周景池匀着呼吸,看向赵观棋泥泞湿润的手:“都,都可以。”   “开灯不就是想看着脸?”赵观棋扯过一个枕头垫在周景池腰下,见周景池不好意思,直接贴上去,扩张完全后,在他耳畔说:“我想看你的样子。”   话尾伴着一记猝不及防的挺腰,周景池几乎是立马叫了出来,被侵入的异物感一时无法接受,痛感夹杂着各种完全陌生的快感直冲脑门,人更是不由自主地往上逃。腰肢下一秒就被锢住,赵观棋跪坐着,抬起他一条腿扛到肩上,扶稳后另一只手掌心按到周景池小腹。   太羞耻,太贴合,周景池浑身滚烫,烧得通红,反手去推他的手,还未触及,就被拧着手腕按在下面。赵观棋很好心地俯下身吻他,转移他的注意力:“按好。”   “这样才刺激。”   又是一轮不知收敛的发力,和他身体贴身体的赵观棋进得更深,已经无法去感受吻,周景池感觉外界一切都离他而去,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只嗅到赵观棋垂落下来的发丝香。   天花板在摇晃。   周景池死死搂住面前同他一并浮沉的人,跟着心跳和韵律感受从未有过的酥麻和痛痒。肌肤相擦,水晶吊坠在天花板上轻轻摇晃又停滞,他挎住赵观棋宽阔有力的背,像水晶坠子挎住灯架。   他听见赵观棋低声问他疼不疼,他来不及回答,也无暇顾及,感官被剥夺得彻底。   赵观棋直起身子,侧边的额发掉下来两缕,失去支柱的周景池又开始无意识的捂脸,手擅自离岗去抓枕套和被单。   软得像夜里从枝头掉下来的果子,赵观棋看着周景池小猫一样呜咽和攥拳,细细的脖子一会儿转过去,一会儿又带着银色挂坠转过来。   赵观棋看得喉咙发干,径直压下去,双手穿过发烫的脖颈,抱紧,护着周景池的头开始发力。碾着耳朵,蹭着皮肉,巨大的包裹和满足感让赵观棋口无遮拦:“宝贝,叫出来。”   耸动得肆无忌惮,赵观棋彻底抛却一切有的没的。后脖颈的那双手很大,捏得很紧,加上自作聪明的项圈,周景池错觉他似乎要被扼死了,掩不住的黏腻和水声中,他眼前的白点一寸一寸地绽大,忽地迸出弥天的白光剥夺他最后一丝视野和意识。   窒息快感如海啸潮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周景池失去控制地拱起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腹部传来的湿润暖意伴随着身下剧烈的不可控痉挛,赵观棋停住,按住周景池胡乱上窜的头,护着他不要撞到床头。   “呼吸。”赵观棋稳稳托住周景池,手沿着他下巴伸进嘴里,“不要屏气。”   从无知觉的哼叫中艰难缓过神,周景池腰间的枕头已经滑到一边,视线渐渐清明,呼吸起伏得厉害,他又看见赵观棋的脸和因为担心他屏气微微皱起的眉。   他含糊不清地开口:“你,你是不是还没......”   “还没什么?”手指抽了出来,赵观棋要听他说出口。   享受过白光乍闪的舒服,周景池变得贪心,原来之前都想错了,他以为的深入交流和一个亲吻,一次拥抱也许并无太多不同,都是交流与情感的贴合。   可他一旦尝过其中滋味,就立刻流连身处顶峰的独一无二感,原来,和赵观棋做这个,和赵观棋贴在一起是这样的感觉。   像晒过太阳的湖水拥住他,像在晃动的秋千上做一个被波及的梦。   人从不可被物化,被据为己有。但这种时刻,周景池擦掉赵观棋鬓边滚落到下颌的一滴汗,恍惚地放任自己是颗无人问津的野果子,被滔天的情天孽海占去,被赵观棋不留情地尽数拆吃入腹。   “舒服傻了?”赵观棋拍拍他晃神的脸颊。   “换个,换姿势。”周景池任由赵观棋流连过他光裸的肩膀和锁骨,“继续...好么?”   没有言语,周景池额头细密的汗干不下去,痛与快乐一并体会如深海浮沉,两人最痛的瞬间一齐来临时,他抱住赵观棋汗津津的脊背,听着赵观棋喉咙里的闷哼,发着颤抓破皮肤。   忘记是如何从接二连三的白光中侥幸偷生,窗口边缘不甚明晰的黄色月光从一侧流淌到另一侧,周景池脸压在枕头上,在晃动中看到限时流动闪烁的月光河。   开过荤的赵观棋不知道累,体力好得惊人,周景池被抱着进浴室的时候,人还是晕的,站不太住,半个身子挂在赵观棋身上,赵观棋就给他洗头,擦洗掉除开红痕以外的一切犯罪痕迹。   两人又在热水下折腾到几乎天明,周景池累得很,躺在床上眼皮都快掀不开。赵观棋看他眼皮打架又不肯睡的样子,不禁失笑。   “怎么不睡?”   周景池努力睁眼:“我舍不得。”   赵观棋还以为是不够努力,没做够,正要说话便听见周景池说:“我感觉像梦。”   他在被子里摸索到赵观棋的手,拉过来放到自己心口,低声说:“我是你的了。”   赵观棋朝他轻轻摇头:“我是你的了。”   两只手在昏沉的光下互相抚摸又摩挲,身侧的呼吸逐渐低缓,赵观棋看着周景池细瘦的手,叹口气:“怎么不见长肉。”   他问周景池:“我以后能一天喂你五顿么?”   周景池瘪嘴:“嫌我硌到你啦?”   “哪有。”赵观棋捏他脸颊,面前的人又不害羞了,依偎到他怀里。他搂住周景池,低头吻他发顶,自责又无奈:“坐我身上,轻得像把骨头。”   周景池困得失去听力,迟迟没反应,相握的手还在被子外,玩手指的人却睡熟了。   赵观棋靠过去,下巴抵到周景池头顶,默不作声地听他的呼吸声,看他的手。描摹到一半,忽地咧开嘴笑了一下。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只漂亮骨感的手和他们都在今夜将满未满。   只差一枚奔波在路上的,戒指。 第61章 你用项链娶我吧   秋雨淅淅飒飒,下得不像一阵雨,倒像一场缠绵病榻的老病,周景池看露台上那盆多肉绿了又饱,快要喝到暴毙,天上的雨还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赵观棋在逐渐低迷的雨声中转醒,抬手先揽了把隔壁的枕头。扑了个空,睁开眼才看见穿着个睡衣的人站在落地窗前看雨。   周景池手伸出去,还没接到一滴雨,肩膀从后包了个羊毛毯。   登时被拢到另一个世界,窗外雨水淋漓,风吹颈寒,残留的雨水像人的眼泪一样不疾不徐地落下来,打在楼下花园的树叶上,眼前全是一股萦绕的冷水汽。   没有人说话,身后的手像楼下架住绿化树木的木架子一样环住周景池。他眯着眼向后面靠,赵观棋低头吻他的眼角。   “看什么出神呢?”赵观棋理了理他肩膀上的毯子角,裹紧他,“下雨天穿这么少,发烧了喝冲剂的时候有本事别偷摸往茶盘里倒啊。”   听到这样的话,周景池失笑,倒也不反驳自己偷偷摸摸的恶劣行径,“看看树。”   他转过身:“你生日,我想给你找颗树拜祭......保平安的,你别说我迷信啊。”   “这还不迷信啊。”赵观棋偏不顺他的意,“你拜了那颗老樟树......”   “然后就遇到你了。”周景池抢话,眨眨眼睛又说:“显灵了。”   “嘴这么甜了。”赵观棋故作惊讶,“刚认识我的时候把我当什么歹徒,你别当我不知道。”   “还说什么我文盲......”赵观棋回忆到一半又觉得在这样雨帘如泄的清晨翻旧账颇有些煞风景,改口道:“行,听你的,你让我拜哪颗我就拜哪颗。”   他停顿一下,以表忠心:“拜那颗多肉也成。”   “......”周景池无语,像条虫似的蛄蛹出来,“你去喊小伶起床,你要喝的粥在保温了。”   赵观棋叽叽咕咕不情不愿地去了,周景池走回厨房。手机上有好几条未读短信,他一一点完,看了眼左上角的时间,进屋把要换的衣服拿出来。   秋雨去来,人总还是不能像雨一样缠绵悲观。   周景池鲜有的在社媒上翻到一条最新的宣传广告,市里的海洋馆新开业,好巧不巧,正也撞在陈书伶难得的放假日。   算起来她也很久没有回市里了,倒也不是挂念什么所谓的家,只是规模甚大的海洋馆在之前就预热,陈书伶在周景池耳边念叨过几遍。   生在山里,长在溪边,摘过数不胜数的山菇野菌,捉过被雷劈得外壳软塌的螃蟹,见过田里的黄鳝和河边的小鱼。却到底不知道海水闻起来是何种咸过泪水的味道,没摸过滑腻的海滩,没看过贝壳翕张。   周景池念大学的城市虽然离海不远,但那个时候他也只是一条拴着细丝的游鱼,忙忙碌碌,牵牵挂挂,提不起兴趣去海滩走一走。   好像也有一次,他打零工半夜从酒吧出来,放在外面的电动车电瓶被偷了,他摸了摸口袋,看了看漆黑的巷子口,心知这几天的活儿全白干了。   走到不远处的海边,海水的气息十分陌生,周景池没脱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灰暗月光下扑过来的一对情侣已经惊叫着结结实实拽住他。   海水已经没过最低的一根肋骨,他朝他们笑着,缓缓走回岸上。   丧气又丢脸,所以赵观棋搂着他在秋千上晃悠的时候问起,周景池摇摇头,说没去过海边。   赵观棋登时来了兴趣:“那等妹妹放寒假,咱们去临海过年?”   “不想去梅市,就去玛省腓腊岛。”他像是怕周景池不应似的,向他介绍:“可以坐游轮去追鲸,或者去珊瑚岛浮潜,在回暖的季节能看到粉色海豚。”   他又转移目标:“妹妹肯定喜欢。”   周景池听得心动,秋千载着满心期待的赵观棋摇啊摇,他就在赵观棋的怀里晃悠,最后朝他点头。   海洋馆建成,周景池的心思又转回学生时代的企盼,赵观棋听了直说好,买了票不说,出发前一天还硬要提前把陈书伶接到顶层来住,说是可以节约时间。   开馆第一天,乌压压的人头比天上的乌云还厚重,陈书伶被埋在人群里,挤过来挤过去,拽着周景池的胳膊不松手。   周景池左边牵着陈书伶,右边还大摇大摆挂着个不知道害臊的一米九大汉。不少带着孩子的家长在售票窗口,周遭成了一片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巢穴,海洋馆的大门设计成一个海豚跃出水面的拱门,抬眼看进去,一片沉寂又入骨的蓝。   售票窗口火热,内里却宽泛得多,抬头是个巨大的电子屏,轮播着海洋生物的视频做宣传。   下方是一个打着光的玻璃展柜,写着关于海洋的知识。   正要问先走哪边,陈书伶瞧见卖海豚挂坠的窗口,走不动了,回头望周景池。   一回头,周景池立马甩牛皮糖似的甩掉赵观棋挽他的手,胡乱地给陈书伶点头:“喜欢就去看看,钱拿着。”   眼见着人拿了钱跑过去,赵观棋在后边喊:“喜欢就买!多买两个!”   “你怎么不去?”周景池问,“不是最喜欢海豚了?”   “挂坠小孩子玩的。”   周景池竭力抿着唇角:“你不也是?”   “昨天不还跟我计较谁吃了你买的最后一个芒果?”   “那是因为韩冀!”赵观棋理所应当,像捍卫什么领地似的捍卫那只芒果,“我是看你喜欢才买的,他一来你全部切给他吃了。”   “下次......”   玻璃橱柜的光明亮,周景池看见赵观棋露出恶犬护食的表情:“不准他来我们房间了。”   “你也不准。”他补充。   周景池微微睁大了眼睛,赵观棋不以为意,拽着人去玻璃柜前凑热闹。   清一色的科普知识,字也不大,蚂蚁似的堆在一起,赵观棋看两眼就觉得头疼。他直起身子,给身边挤来挤去的小朋友让位置,理所应当地和周景池靠得更近,环顾四周,最后鬼鬼祟祟地牵住周景池的手。   正买完海豚、鲸鱼和海马挂件的陈书伶喜滋滋地跑近,又在看到相握的一双手后猛地刹车。   不是......   啊?   她站在人群之外不信邪地揉了揉眼睛,一摇头睁眼,那两只手不仅没分开,甚至变为了十指相扣。   馆内横七竖八的顶灯照下来,蓝色光变得澄澈透明,陈书伶搓着步子挨到周景池另一边。看都不敢看过去,只怕露馅,陈书伶囫囵瞟了两眼,周景池看见了,问:“买了?买的什么。”   “你们看吧。”陈书伶尽量控制自己目不斜视,把挂件一股脑塞过去,举了举手机,“那个,那个人多起来了,我先去拍照.....哥,你,你们慢慢来哈。”   随后拔腿就跑,比缸里游泳的魔鬼鱼还快。   “妹妹约人了?”赵观棋不解地问。   周景池摇摇头,浑然不知:“可能不想和我们一起走吧......”   赵观棋望着急速离去的背影,还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周景池又一头扎进玻璃窗里的文字里,头埋得越来越低,底光透上来,给他两只眼睛里缀上细碎的淡蓝和闪金。   人山人海,竟都要么抬头看视频,要么低头像周景池一样读科普小窗里的文字,摩肩接踵,赵观棋成了条无人关心且即将被人潮拥走的巨型犬。   仗着人多,他用力捏了捏周景池的手:“这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进去看会动的。”   周景池回过眼睛,还没说出个好,胳膊一紧,人被拽出二里地,赵观棋跑得比兔子还快,仗着视野开阔,拉着人冲出人墙。   墙外是另一方静谧流动的世界。   周景池确实见过海,但他不得不承认那只是狭隘意义上的海。从海面看过去,看到的都是细碎的波光,起伏的水纹和溅到脚边的雪白浪花。   再深入一些,是海潮扑打礁石的腥和海水浸到鞋子里腌渍伤口的疼。   海洋馆完全不同,这里没有海的声音。   却有海的灵魂。   圆弧形的玻璃穹顶默然滑过一条白腹鲨,还没从远去的尾鳍中回过神,侧面的魔鬼鱼又扇着翅膀悠悠而去。水藻和巨石跟着流动的水一同呼吸摇摆,跟着擦肩而过的海龟手舞足蹈。   太多没见过的颜色,形状,连蓝色都在眼前变得格外陌生。   赵观棋一只手举着手机拍头顶,又降下来对准周景池。   镜头里的人凝神注视吻啄缸壁的小鱼,而五颜六色的小鱼隔着厚重的玻璃努力扇动侧鳍靠近那抹深邃过海水的蓝。   “咔嚓——”   周景池应声回头。   “你在拍我?”   赵观棋看屏幕,很轻地嗯了声,又说:“你看鱼的时候,特别可爱。”   “......可爱?”周景池瞪大眼睛,这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形容词。   “比那只一个劲儿撞缸的小丑鱼可爱。”赵观棋许是看够了,从屏幕里抬头,捏了捏周景池脸颊,“就是没笑。”   周景池反应了几秒,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居然要和一只小丑鱼比可爱。他垂眸去看赵观棋手里的手机:“你拿刚刚那张照片做什么了?”   赵观棋默不作声。   “换壁纸了?”   赵观棋僵硬地点点头,被抓包似的笑了一下:“你不许笑我。”   “不用合照了?”周景池真的抑制住笑容。   “哥!”   两人一方小天地被打断,周景池转头,陈书伶飞奔而至,很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哥哥哥,我听到前面的人说隔壁馆有表演,我们去看好不好!”   她说完又去看赵观棋,撺掇似的:“好不好呀?”   “好呀。”   陈书伶咧嘴笑起来,她就知道赵观棋是比亲哥更好说话的人。   “走?”赵观棋收敛地用肩膀碰了下周景池,“等会儿倒回来继续看。”   周景池说了声好,得了允准的陈书伶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开路。左顾右盼一番,他举起手机侧头迅速按了一张,赵观棋察觉到,回头问:“偷拍?”   “大哥不说二哥,你不也偷拍我。”周景池对自己的技术颇为满意,一点也没糊。   “要拍照找个人拍好了。”赵观棋开口。   一直压着步子,竖着耳朵的陈书伶总算逮着机会,唰一下转身站定:“哥,我给你们拍张照吧?”   周景池:“啊?”   赵观棋手一拍,一副说啥来啥的表情,立马揽住周景池的肩膀往玻璃边靠,还不忘嘱咐一句:“挨近点,别挡着人了。”   陈书伶低头调试拍立得,赵观棋这才注意到,凑近看了两眼,捏了下周景池肩膀:“你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周景池心想赵观棋还真是有病,有钱生害怕花不出去的病。   还没开口,陈书伶美滋滋抢话:“考试第一名的奖励哟。”   “这么棒。”赵观棋跟着笑起来,丝毫不注意周围路人对两个大男人抱着不松手的注视,甚至低了点头和周景池挨得更近。   周景池有点尴尬地推了推,赵观棋满不在乎地侧头:“现在就是和我读高中的时候不一样了哈,居然还奖励拍立得?”   “那你们奖励什么。”周景池一边在他怀里挣,一边问。   赵观棋挺认真的一想:“奖励和校长共进午餐。”   “......”   “好了!”陈书伶换好新相纸,举到面前,“听我倒计时,看镜头哦。”   身后是一个圆形玻璃窗,透出的天蓝像一副半身相框,一只小鱼逍遥游过,倒计时随之开始——   “三。”   “二。”   “一。”   闪光灯出现的那一刹那,凑热闹的鱼儿出现在他们头顶,光亮起,人群注意力集中,陈书伶在取景框中目睹了一个掀起起哄声的吻。   赵观棋速度极快地靠近,像鱼儿吻啄玻璃一样偏头吻周景池的侧脸。   光影定格,一齐定格的还有突然驻足的路人,以及,经久不息的别样欢呼。   周景池目怔口呆,下一秒就拽着人往里逃。人群四散而开,被妈妈牵着的一个小女孩扬起手指,指着水里一只红苹果小丑鱼,口齿不清地说:“哥哥,哥哥,变,变小丑鱼。”   气喘吁吁,周景池第一次觉得颜色也会变的这样漫长无尽头,他速度慢下来,心里不怪赵观棋,怪下个场馆怎么离得这样远。   周景池隐约有些后悔了,跑什么,大大方方的不好么?   赵观棋会不会多想?   前方的蓝还是蔓延无尽头,周景池刚想停下脚步慰问一句,手突然被反抓。   身边的人一言不发地跑到前头,和他十指紧扣地,朝辨不清终点尽头,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蓝狂奔不止。   脑子里还在想要不要为自己的临阵脱逃开脱,脚下已经跟着赵观棋横冲直撞,撞到他从没体验过的视线和注视中,撞到莫名联结的文字与现实中。   深邃的,沉闷的,蓝到灰暗不清的。头顶的弧形之上,游动,摇摆,荡漾,扇动鱼鳍的生物追着他们,质量上乘的玻璃倒映出他们飞奔在波纹四起的水面上的影子。   周景池晃然,不是它们在缸里,是他们在缸里。   即使无法呼吸。   门口玻璃橱柜里的话是怎么说的?   它问:你如何理解生命的诞生,抑或重生呢?   是种子破开干裂的土,是蝉脱去坚硬的壳,是光裸的树枝抽新芽,还是雏鸟第一次展翅拥抱天空?   周景池想到著名的“米勒实验”,它向人们证实了生命是起源于汪洋大海,海洋让这里游动着的鱼儿,跑动着的他们成为可能。   人体流出的汗水,掉落的泪珠,都和大海一样的咸,海洋隔着数千公里流淌在他们血管中,周景池觉得握住赵观棋的手变成水草一样,柔软但坚韧。   他们一刻不停歇地跑向更深的蓝,跑向大海。   抵达门口,起此彼伏的喘息声中,灯光‘咣’地一声黑下去,表演开始了。   开场的魔术拉开帷幕,周景池和赵观棋不约而同在门口驻足。   “来不及了。”赵观棋念叨一声。   白鸽四起,红布后飞出的鸽子飞向观众席,在俯冲而来时,灯光再次骤暗又骤亮,一片死寂与叫好中,周景池面前倏然掉下一条项链。   蓝色的,一只跃出水面的海豚。   “这是......”周景池怔然。   赵观棋拿出他脖子上的另一条海豚:“浴阳的情侣项链。”   他给周景池戴上,不忘说:“你最喜欢的蓝色。”   周景池挪不开望着赵观棋的眼睛,他找到答案了。   玻璃柜上留下的问句:你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方?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相识相爱只是沧海一粟,生命的诞生在广袤宇宙中也同样微不足道,但他挨过那么多耳光,压下那么多次轻生的念头,从一个繁星如深海的夜晚睁开双眼,竟是为了和赵观棋从灰暗中挣脱出来吗?   周景池说不出话,赵观棋就任他沉默,朝他笑得很好看。对视中,他觉得赵观棋的眼睛也变成一样的孔蓝色。   他有些固执地发觉,汪洋大海也许只是他诞生的发源地之一。   另一个,则是赵观棋望向他的眼睛。   他从不是海豚,但如果能在赵观棋这方海洋中触摸水草,触摸温暖水面,肆无忌惮的奔跑哭泣,用异样的眼睛看雨水和火焰。   那,他愿意去往他含笑的眼睛。   场馆里的灯又亮了,人声鼎沸,周景池走近两步,学着拥抱一汪水一样轻轻拥住赵观棋。赵观棋问他怎么了,又问他喜不喜欢。   他说:“不喜欢的话,还有其他款式。”   一个吻落在大庭广众之下,周景池再也不逃。   他莞尔道:“你用项链娶我吧。”   【作者有话说】   好,我承认我写得很抽象(⊙︿⊙)(抓着被撕烂的厨师帽逃走) 第62章 天真的交易   越临近赵观棋生日,周景池就总觉得时间的流速变得越快。   像秋叶子一样单薄又平常,金黄的日子跟滑过手指的水似的,哗啦啦地溜走,眼睛都舍不得眨,却还是过去一天。   他真的没再吃药了,杂七杂八的,印着生僻字的苦涩药片被他抛之脑后。奇迹般地,竟然没有多大的影响,照样耳清目明,连赵观棋都没发现每天含在嘴里的只是糖片。   顶层采光很好,但赵观棋的窗帘质量更好,周景池朦朦胧胧拿起手机看,都快十点了,手机上的未接来电都有几个。   最近度假村又忙起来,赵观棋起得早,每次都不喊他。本来工作日的闹钟一直没关,但排班表落到赵观棋手里,休息日的闹钟总会销声匿迹。   一片漆黑,只有手机的光映亮周景池的脸,他撑着起来,坐在床边换衣服。   听见动静,一只手下意识挪过去搂住他的腰,赵观棋出声:“去哪。”   “你今天也休息?”周景池还以为鬼来了,顺着衣服握住他的手,问:“想吃什么,我去做。冰箱里还有上次包的几两抄手。”   “你不累啊。”赵观棋睡眼惺忪,头埋在周景池腿上,“昨天没够?”   他坐起来,掐着周景池的腰往怀里带,衣服还只穿了一半,睡裤刚脱,周景池没忍住打了个冷战。   “冷。”周景池说。   赵观棋就一把将人揽到被子里,昂起头,一只手拉着周景池往自己身上压,单薄的上衣被扯得露出半个肩膀,赵观棋用力,迫使对方低下头。   周景池任由他往下拉,深知逃不掉地俯身将吻落在赵观棋唇上,一点点地厮磨。在手落到自己臀上的时候,他停下来,捂住赵观棋索求的嘴。   赵观棋又抓住机会,牵着他的手一寸寸舔舐过。   “好啦。”周景池轻声哄他,拉好衣服,坐起来,看赵观棋那副样子,又弯腰下去亲他的脸,“那就鱼汤抄手,你再眯会儿,我做好了喊你。”   “嗯?”他拍拍赵观棋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赵观棋大失所望地埋头到被子里,闷闷地说:“知道了,吃完你要出门么?”   “小伶那边还得去跑一次材料,开车去市里......应该很快。”手机屏幕闪动,他胡乱穿好裤子,摸摸赵观棋毛茸茸的头顶,“你开完会,中午记得把冰箱里切好的果盘吃了,记住了没?”   赵观棋摇摇头,懒声懒气:“等你回来,一起吃。”   “怎么这么犟,属牛的啊你。”周景池一面看他,腾出手指敲他脑门,“干脆上厕所也跟我一起好了......怎么比汤圆还粘人。”   “放久了,没那么甜,变得干巴巴的,就开心了。”   “上厕所你不让我进去啊!”赵观棋从被子里露出脸,蛄蛹着把头枕在周景池腿上,还要他继续摸自己头,“是我失算,早知道洗手间得规划的大点......哎呀,你一走又是一整天,下午才回来,我中午又要和韩冀吃饭。”   周景池就笑了,逗小孩的语气:“那不挺好,我想和韩总吃顿饭都要约呢。”   赵观棋啧了一声,抱他抱得更紧:“懒得跟你计较......要么你等我开完会,我送你去啊,我给你当司机,当随从,总比独守空房好......”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很像个怨妇。”周景池改口,“怨夫。”   “怨就怨,反正你别走。”赵观棋抱住他。   “怎么还耍赖了......”周景池又舍不得掰开他手指,“我看,以后一周要少做两次了。”   赵观棋大惊,支棱起头,伤心欲绝:“凭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不乖啊。”尚且不必说不好好吃饭和喝水,周景池心硬,“而且你昨天...犯规了。”   “不就是不让你先——”周景池捂住他的嘴。   “不许说。”周景池红着脸站起来,假装听不懂。   “这就要走了?”赵观棋脸一偏,想要讨个吻。   “给你做好抄手我就走了。”周景池拿过外套,忽略某人偏到喜马拉雅的脸,“睡吧你。”   走到门口,正要关门,周景池晃眼一瞧,赵观棋跟个疯牛似的,头发竖起来,脸还固执地偏着,似乎他不走过去亲一口,这辈子就成‘倔强的索吻牛’雕塑了。   周景池停住脚步,飞快折回去同床上半仰卧起坐的牛接了个吻,又拍拍他脸庞:“晚点见。”   做好饭,喊人起床,再奔出门,电话那边响了好几下才接听。   陈书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哥哥,观棋哥没在你身边吧?”   “没有。”他皱眉,“你鬼鬼祟祟的干嘛。”   “我这不是怕观棋哥知道嘛。”她放开声音,嚼着糖说:“我就在校门口哦。”   周景池驾车过去接了人,一刻不停地往市里开,路上电台还是陈书伶做主,放她乐意听的歌,周景池就专心开车,顺便想想等会儿怎么给人塞钱。   天气很好,太阳照着,陈书伶放完歌就歪着头看周景池。   她忽然开口:“......哥哥。”   “嗯?”周景池应她一声,以为是闲的无聊,便说:“储物箱里给你放了零食,你打开吃。”   “不是......”陈书伶变得忸怩起来,在座椅上扭来扭去。   周景池心想今天是怎么了,都变成牛似的扭扭捏捏。   “你要说什么?”他问。   陈书伶忽地不动了,虽然和哥哥关系很亲密,但这个还是有点难问出口。   “哥哥,你......”她密切关注周景池的表情,“和观棋哥......是在谈恋爱吗?”   “首先声明,我不是八卦啊,我就是看他亲你,而且你还和他牵手,并且我还偷偷发现你们睡在一张床上......不是什么其他的,我就是觉得这样......”她一股脑说出来,停了停才说:“真的蛮好。”   开着车,周景池很难看过去,陈书伶就继续说:“哥。”   “嗯?”   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叫他一遍:“你现在比以前开心好多,观棋哥对你这么好,对我也好......你们在一起不要分开吧?”   “我虽然叫他哥哥,但也没想过他把我哥哥抢走了......”她似乎低落些许,又一反常态,“但是我居然挺高兴的?”   “以前我感觉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偷偷给陈叔钱供我念书,我一直都知道的。你骑车把脸摔坏还来接我放学那次,你问我为什么哭......其实那个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念书了,我想和你一起赚钱,我也会骑电动车的。”   “你喜欢男孩子,我知道一些......”陈书伶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玩手指,“月池中学,好多老师都知道,很多学生也知道.......我也知道了。”   周景池开车的手越抓越紧,说不出什么情绪,轻声说:“怎么忽然说这些,有人跟你讲不好听的话了?”   他顿了顿,宽慰道:“我没事,你听到了就当没听见,不要去和人起争执。”   “不是,哥。”陈书伶去盯车里的那排摇头晃脑的小黄鸭,“昨天又有人来问我是不是你的妹妹,问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他们还当我听不出来呢,不就是想看我难堪,最好再从我这里传到你耳朵里,让你也不舒服。真当人是傻子呢......”   “我是想说,我觉得你和观棋哥在一起很好,你们都是很好的人。”陈书伶侧着身子,“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可以去更好的地方生活的。”   “不用太在意我。”她郑重道,“我会考到你们身边的,离陈叔远远的,只和你在一起。”   “傻了啊你,说什么话呢。”周景池语气还是很温和,“我不在意你在意谁?”   “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他趁着红灯去拍陈书伶的脑袋,宽慰她,“有哥在呢,别怕,别担心。”   车停驻在医院外的时候,周景池还在思考陈书伶蓦然一大推掏心窝子的话的来由。知妹莫若兄,他知道陈书伶不是个爱煽情的人,平时古灵精怪的时候多,正经的时候少。   但也跟他一样,一个比一个憋闷,之前出了那么大事,要不是真拳砸到身上挖了个一清二楚,任由发展,陈书伶能压到什么地步,他不敢想。   吕鲲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已经有几天了,周景池来过一次,当时吕鲲说话还比较困难,但看见他的时候笑了,人苍白得像一朵绽开笑脸的花。   陈书伶走进去,坐到病床边拿出带的礼物和花。周景池看着她将花放好,和一旁的男人对上视线,一齐出了病房。   刚站定,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藏不住的感激:“太谢谢你了,小周......我上次给你你也不要,现在小鲲都没事儿了,这五万块钱你拿回去,就当卖我个面子。”   “真不用。”周景池就知道要面临这场面,“你上次也说了,小鲲叫我一声哥,这个钱该拿着。”   “复健什么时候开始?”周景池换了话头,又拿过男人手里的钱放到旧公文包里,顺手往里塞了塞,拉上拉链。   “可能还得两个月,腿好得没那么快。”   “休学了吗?”   “已经办了,不知道一年够不够......他也不愿意回去念书了。”男人两鬓都点点米白,却露出很自责又愧疚的表情,“我说不读就不读了,等好了,我说带他去我老家,就不在这边了。”   周景池点点头,只说了声好。   从楼里出去的时候,陈书伶耷拉着脑袋,怀里还抱着个东西,周景池看了眼,是一齐带来的礼物。   “他不要?”周景池问。   陈书伶缓了几秒才听进去,摇摇头:“他说他手断了......以后,以后写不了毛笔字了。”   所以这套精心挑选的文房四宝不得不从别人的伤口上被挑拣去。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陈书伶抬头,满眼的泪,“后悔。”   周景池心里一跳,凝起眉头:“什么?”   “他说他后悔了。”陈书伶使劲回想,确定自己确实没有听错,颤巍着复述:“他说,他后悔去行政楼了,行政楼只有七楼,还有雨棚......他说,他后悔没敢后脑勺朝后倒,没有死成。”   分明已经走出医院,精密仪器的声音却好似再次响起,和着陈书伶泣涕涟涟的话。   周景池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呢?   他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胡乱猜想,竟然真的隔着玻璃和吕鲲的想法对上个完全。面前的人垂着泪低下头去。站在医院外,市一中和陈武通的家在一东一西,隐隐中,周景池看出陈书伶状态不太对劲。   他伸手,抬起女孩的头,泪坠在他掌心。   陈书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翻过手机屏幕给他看。   骤然瞳孔放大,比雷声更轰隆隆的东西在周景池脑子里炸开,掌心里的泪忽地变烫,流成一条倒映出两人痛苦的河流。   秋天没有蝉鸣,心跳喧嚣,发汗的瞬间,秋雷从天而降。   直直劈向他嶙峋的脊背。   人的气压原来会比天更低,陈书伶带着泪被送上回程的大巴。周景池开着车到小区门口,门口的保安已经面熟他,笑呵呵地看他刷门禁卡过闸机。   走进去,绿化树木已经从那场生死角逐中挣脱,穿上金黄的新衣裳。周景池捏着钥匙,从右边开始走,走过每一个监控摄像头,站到那扇绿色防盗门前。   插钥匙,拧门锁,他甚至不需要确定那个人是否在家。   十五分钟后,他如约和门口保安二次照面。   后视镜里的车流渐渐密集,周景池在市一中那家咖啡店停下来,锁好车,进店。   工作日,咖啡店里的人不算多,他走到柜台不知道要喝什么。工作人员等了半晌,周景池看着LED显示屏上的反光,随口道:“就香橙冰美式吧。”   说完,却没走,他手指点着桌面,思忖半分,又道:“再来个抹茶拿铁,送7号桌。”   声音不大,7号桌那人却转过头,周景池微微颔首,照例找了个角落等咖啡。   他按兵不动,却先撩拨起波澜,现在倒一副落落大方任人参观考究的模样。   随手翻着桌上遗留的期刊,带着冷气的美式端到桌上的时候,周景池余光感受到对面坐下个人。   他抬眼,对上对面的脸,陌生,疏离,但却没有预料中的敌意。周景池喝了口咖啡,目光追随服务员将抹茶拿铁放到对面。   “天冷,不知道合不合胃口。”周景池朝他淡淡地笑。   对面的人一挑眉,倒也没多推辞,很配合赏脸地喝了一口,随后犀利评价:“和他在一起就喝这?”   “以后还是喝速溶吧,至少钱包和嘴有一个没遭罪。”   周景池微微一顿,很快隐了神色:“你是他朋友?”   “不是。”   那人皱着眉又喝一口,还是摇摇头。   “我是他哥。”   见周景池面露不解,他很好心地解释:“后哥也算哥嘛。”   莫名冒出个跟踪他好几天的哥,周景池很难接受,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对面的人被看得不舒服,在面前挥了挥手:“我说,你这样看我,我可不喜欢男人。”   “没打算喜欢你。”周景池打断他。   对面的人摇了摇咖啡杯:“那你请我喝咖啡。”   周景池很耐心地莞尔一笑:“看你跟这么久了,应该挺累的,请你遭遭罪。”   他指向那杯拿铁:“抹茶拿铁是这儿最难喝的。”   “你人倒是爽快,我喜欢。”周照隔着桌子朝他伸手,“周照,你的那个周,照镜子的照。”   周景池很快完成握手的动作,摆摆手:“别喜欢,我不喜欢狗仔男。”   周照被噎了一下,心想纸面上的信息还是千看万看不如见一面。不过他也不在意,无谓地收下评价,开口道:“既然你都请我喝咖啡了,我也就直说了。”   他推过去一张名片:“想找你谈个生意,稳赚不赔的哦。”   周景池只看了一眼,没接。   “直说就好。”他还得赶着回去和赵观棋吃晚餐。   周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只不过话里的信息确实周景池从未预料到的。眼看接近尾声,周景池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起伏,整个人就一直喝咖啡,周照直道:“该说的我也说了,该分析的利弊也跟你分析了,你也别绕弯子了。”   周景池手敲在杯壁上,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抬眼对视:“你和他也是这样分析的么?”   “双赢的戏码?”他看着周照,像在看那一整篇聊天记录,“各玩各的?”   周照眯起眼睛靠到椅背上:“你知道了。”   “你不说关你屁事吗。”周景池诚恳发问。   周照不说话了,周景池等了几秒,站起来,顺手合上期刊。   正起身,周照开口:“你药倒停得利落。”   他看着周景池坐回位置上,浅笑道:“就是跟赵观棋一样,处理感情太拖拉,看得人头疼。”   “哥。”周景池学着赵观棋在电话这头叫他一声,“我觉得他不会同意。”   “所以我来找你说了。”周照双手一摊,“你有你的难处,有你想做的事情,我帮你,交换而已,我和你素昧平生,还喝你杯咖啡,没必要搞得像仇人一样。”   “我又不姓赵。”周照笑得狡黠又坦荡,“我可是你家门。”   “那我叫你一声哥还是叫对了。”周景池缓下来,微笑道:“虽然没有立场让你退步,但我还是希望你别告诉他。”   “我们就当没见过。”周景池平静道。   他朝周照很礼貌地颔首,离座,走出咖啡店。   周照从店里追出来几步,周景池听见声音,停住脚步。   他回头问:“你还想说什么?”   周照的视线落下来,停在他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左手,周景池捻摸钥匙的动作不自觉停住。   周照是抓典型和痛点的高手,只一眼,便很负责任地说:“你别天真了。”   “你的状况还完全达不到不负刑事责任的程度。” 第63章 噩梦   周景池又开始做梦了。   大汗淋漓,在梦里跑过大桥,追过火车,在穿过落叶的香樟树时,有片大得出奇的叶子掉下来,盖住他的眼睛。他用手拂开,车尾灯消失得一干二净,陈书伶的哭声也随之销声匿迹。   梦里没有枕头,周景池只能听见自己的气喘吁吁。   嘶鸣的车笛远去,他醒来,抬手盖住自己眼睛。   身边的呼吸规律沉缓,搂着腰的手因为熟睡松开一半,周景池小心翼翼地挪出来,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露台上。   夜深沉,远处果树林的灯还是彻夜不息,花圃有些花开了,周景池想不起那是什么花。   房子的手续走得差不多,余小云介绍的人很爽快利落,没怎么还价,对周景池表示出难得的信任,也许赵观棋生日后的月初就可以打款完成。   周景池不是理财的高手,以前赚来的钱也都是放在眼前随时要用出去的,四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不存在什么分配的难题。   可现在存的钱和房子砸过来的钱,他深思熟虑,还是稳妥为上。闹事的亲戚还没解决完全,打款他们干扰不到,交房可就难上加难。   胆子是要练的,周景池这阵子才领悟出这个道理。就像接吻一样,一开始畏畏缩缩不得其所,日日面对后便不在话下小菜一碟。   他是没多少钱,但也不是谁都能来分一杯羹,吸一口血。   胆子大占一部分,周景池对赵观棋的睡眠质量了如指掌占一部分。他肆无忌惮地抽出烟点燃,猛吸两口后往湿漉漉的空气中吐白烟,烟灰掉在瓷砖花纹的缝隙中,变成一条蒙住他眼睛的黑。   陈书伶是一定要考虑的,杜悦不用说,陈辽正是用钱的时候,汤圆也要分红......   那赵观棋呢?   周景池掸烟灰的手凝固在空中,停下来,稀稀落落的烟灰却在控制不住的颤抖中往下掉。一寸一寸看到小拇指,心里没为躯体化流露出一丝恐慌,反倒莫名想起赵观棋还没‘解封’的骨折小拇指。   “......撒谎精。”周景池不自主念出声,又摇摇头。   无所谓了,反正他也是,没什么道德立场去责怪别人。   重新洗漱走回卧室,月光越来越亮,给周景池一种傍晚的错觉,窗帘落了一个缝隙,长条的光照到床上,赵观棋翻了个身。   周景池掀开被子,缩进去,往另一边靠。   闭着眼睛,唇角微微上扬,头微微埋低,枕头被抛弃,他贴在赵观棋背上听声音。   太慢了,比撒谎和瞒人的时候慢一百倍。   睡衣换过款式,棉麻的触感不甚柔软但却十分留香,还是那一款便宜货,周景池轻笑出声,手从被子里抱住赵观棋。   赵观棋没睁眼,却握住他的手。   “我许的最后一个愿望......可能真的要实现了。”他在赵观棋的脊背后,悄声说,“不过还好,前两个愿望已经实现了。”   从未设想的方式,从未设想的缘由,老天爷是出题的天才,他走了这么久,和第一面觉得是疯子的人接吻,抚摸,发生关系。到现在,却要当个爱人面前的匹诺曹,当个老天爷面前的差等生。   月色朦胧,天光掩色,月光毫无知觉地攀上周景池拥抱赵观棋的后背,掩在被子里的手小幅度动起来,拍着赵观棋手背。   算了吧,周景池咽下去一两句话。   没有人会喜欢睡梦中的告别。   夜半的好天色经不住夸赞,滴滴答答的雨声断断续续,窗帘的缝隙还在,光却不及月光明亮。   赵观棋转醒,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免打扰开着,闹钟一个都没有。换好衣服挽好窗帘,打开窗户,扑面的雨水气息。   下意识往后退两步,余光扫到桌上加热垫上的雪梨汤。   走近,便签上写着:[喝完记得吃药,冲剂在药盒第一层,午饭不用等我。]   冷冷冰冰,毫无人情。   赵观棋看完,伸手摸了摸雪梨汤的罐子,微烫,熬化了的黄冰糖掺着梨子的鲜,一股要把人软化的甜岑。   冷漠归冷漠,雪梨还是给他削了皮。   灰溜溜地端上雪梨汤坐到客厅地毯,茶几上的乐高还零零碎碎地散着,周景池没动,赵观棋愣了一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舀一口煮得绵软的雪梨到嘴里,赵观棋这段时间第十五次复盘‘周景池心情不好且频频甩脸色未解之谜’的时间线。   开始的点很明确——去市里跑材料回来的那晚。   说好的做饭没有实现,两个人叫了饭菜到房间,吃饭的时候周景池不仅没有和他讲话,甚至无视他的眼神一筷子菜也不夹给他。   但那天没什么惹人生气的环节吧,抄手听话地吃光了,房间里姐姐的牌位擦得锃亮,连肉都拿出来解冻了。   难道是做太狠了?   床品这么软,不至于膝盖疼吧......   还要更早?   赵观棋一顿,低头看向拿瓷勺的右手,难道是小拇指受伤?抓耳挠腮思索不出个原因,正烦着,韩冀的电话进来了。   赵观棋拿起来,一句劈头盖脸:“今天我休息。”   “别挂啊!!!”韩冀悬崖勒马,赵观棋悬在屏幕上的手指差点按下。   “五十块钱一分钟。”赵观棋没精打采地说出最冷漠的话。   外面还下着雨,韩冀只觉得人发羊癫疯了:“嚯,你是大爷,跟你说中文要不要交版权费啊?”   “我不跟你废话啊,眼前这个合作策划案是你亲自过了眼的吧,人项目方是你爹忘年交,一个电话打过去,说不认识我,只认你......”韩冀心想还狮子大开口呢,说得他不心疼话费似的,“你说怎么办吧。”   赵观棋戳雪梨的动作停住:“卢叔?”   “是啊。”韩冀那边传来一声开门的声音,“谁叫你之前不打听一下,这下好了,还要反抗呢,直接撞你爹心口上。”   “我跟你说,那个姓卢的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本地顾问负责的那部分被打回来九次......我觉得吧,那人指定一转眼就告诉你爹了,这不,换着法儿捏咱脖子呢。”   “是上周那个合同?”赵观棋心觉不妙,顿了一秒,旋即语气放得轻松不少,“催得不紧,你别管,搁搁看。这个月底忙完再说,下个月我去。”   “哟呵,给自己上强度了?”过了两秒,韩冀忽地换了个语气开口,“事儿打算得咋样了,你哥在园区转悠呢,天天跟个老大爷遛弯儿似的。”   “管他呢,他爱咋遛咋遛。”赵观棋闷头喝了两口汤,“实在看不惯,你遛他去。”   “......”韩冀语塞,“你也是心够大的。”   “约法三章了,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赵观棋语气如常。   “得,跟你说也是白说。”韩冀正要结束,又突然顿住 ,“对了,你要的东西快到了,我看了眼,好像不能放驿站,要派送到手。本来就是你的号码,你自己注意点......出乌龙我不负责哈。”   赵观棋侧头看了眼挂历,嗯了一声,没说拜拜直接挂断。   食之无味地吃过午饭,困意漫上来,赵观棋却不想进卧室睡。这两天,那张床像冷战现场一样,周景池躺下去,他也躺下去,居然没有人主动靠过来,也没有人牵手。   他是不敢,周景池眯着眼睛,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   热恋期呢?我这么大一个热恋期呢?!   睡不太着,每次鼓起勇气蹭过去,还没靠拢,周景池一只手已经像捉拿案犯一样按住他牛一样顶过去的头,然后什么话也不讲,就默默地让出三分之一的枕头,继续井水不犯河水。   连晚安吻也克扣了,赵观棋这两天手机没电都是因为连夜在网上搜索‘恋爱进入倦怠期的表现’、‘断崖式冷漠会分手吗’、‘如何哄好不说话的老婆’……   周景池会给他手机充满电,所以他觉得,周景池肯定知道他搜索,更何况他还特地没有清除检索记录。   但周景池仍然一副高高挂起的样子,赵观棋把最后一颗薄荷糖嚼得稀巴烂,暗自点点头,决定今晚要进行史无前例、锲而不舍、死马当活马医的挽救爱情战术。   那就是——死缠烂打兼热脸贴冷屁股。   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重,嘴里的糖碎还在齿间泛着甜,手机从手里掉出来,砸到软地毯上。   下午,周景池推门而入,低头脱鞋脱到一半,忽地抬眼。   手里的塑料袋脱力砸到地上,大大小小的橙子在门内外胡乱弹动。   茶几上的乐高撒了一地,果盘摔在地上,水果刀和牙签散在腿边,赵观棋面朝地板,整个人瘫软地夹在茶几和沙发的间隙中,一动不动。   “赵观棋?”周景池站着不敢动。   地上的人没反应。   周景池心跳起来,蹲下去摸赵观棋的屁股和腿:“赵观棋?”   还是热的,人严丝合缝地掉在缝隙里,看不到脸,他只好试探性地推了推。   赵观棋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摸自己屁股,下意识抬头,砰一声撞到茶几。   还没来得及捂头,屁股被结结实实来了一脚。周景池虚惊一场:“你在这里睡什么睡?!”   他后怕地捡起赵观棋大腿边的刀:“卧室里有鬼吗不进去睡。”   “吃完水果怎么不把刀放到厨房?”周景池像抓到什么天大的把柄,不去搀扶睡麻了的抖得像筛子的赵观棋,关心起一把刀子,“睡这么久,冲剂喝了吗?”   见赵观棋坐到沙发上,低着头,周景池感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走过去挤到他身边去摸他额头:“不舒服?”   赵观棋眼神还不是很清明,脑袋也是,眼皮也是,眼前的一大堆烂摊子一句没解释,整个人就像半扇猪肉一样软塌塌地掉到周景池腿上。   不说话,手却紧紧抱着周景池大腿。   “起来。”   “起不来。”赵观棋砸吧嘴,尝到一点糖的甜味,心里却一点也甜不起来,“......你生我气了。”   “不要不理我。”他两只手死死抱在一起,贴着周景池腰腹蹭了蹭,“我给你说对不起......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说什么对不起。”周景池心里知道赵观棋就是狗皮膏药,糊弄人有一套。   “有提示么?”赵观棋睁开眼,嗓子还是哑的,“行行好,给个提示嘛......”   “你说呢?”周景池停下推他的手,目光炯炯。   “我下次再也不半夜偷偷去书房打游戏了,还有,我的感冒已经好了。”赵观棋满怀希冀地吸鼻子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周景池却还是抿嘴不言语,甚至开始皱眉。   刚醒脑子还没太清醒,赵观棋艰难地头脑风暴:“我之前真不知道土豆丝要泡水。”   他扬起三根手指,发誓道:“我下次肯定记得。”   见周景池还是不买账,他唰地撑坐起来,捧住周景池的脸:“小拇指已经好了,真的是不小心摔倒撇伤的......”   他环顾一周,趴到地上抠出掉在茶几底下的手机,翻出一截监控视频。   “不信你看,有图有真相。”   嘈杂的底噪和监控背景音响起来,周景池闷着头听了会儿,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赵观棋的脸。视频放完了,窗外天也黑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周景池忽然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从没觉得那对梨涡这么恐怖过,赵观棋拿不准周景池话里的意思,瞳孔收缩,一只手无措地握着另一只手。   “我......”悬在嘴边的机会,赵观棋抬眼,却换了个由头,“下个月初要出趟远门。”   “之前说的朋友生日,我结束之后,再带你去梅市……可以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下个月初的旅行是两个人计划好的,在他生日之后好好出去走走,散散心。虽然夹杂了一份目前周景池还不知道的小心思,但赵观棋打算当个皮厚的歹徒,先瞒住不说。   “什么远门。”意料之外的答案,周景池琢磨几秒,“一定要去?”   “合作出了点差错,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意识到周景池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赵观棋立刻凑近握住他的手,讨好道:“那我陪你,你别生气了?”   周景池在心里数完日子,有点别扭地偏头,手却被赵观棋牵到唇边吻了一下。   “好不好嘛。”赵观棋使出一身牛劲抱住周景池,使出浑身解数开始唐僧念经,“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周景池被念叨得头晕,心里还没掂量出来,某人已经开始扳着他肩膀索吻。   想到这几晚上的磋磨,他心也是痒痒的,晚上在床上能耐住不动弹,其实赵观棋睡熟之后,他都会靠过去一整个抱住。   瞒与不瞒似乎也没那么至关重要,反正他已经从别人嘴里听到事实。   推敲无果,赵观棋在偌大的沙发上开始挤人,把周景池挤得快要倒下去成为案发现场的一具尸体。   “没生你气。”周景池嘴硬道,“怕你流感传染我。”   赦免从天而降,赵观棋立时三刻把人压到沙发上,脖子耳朵是重灾区,周景池被吻得难受,使劲推他,某人纹丝不动。   “起来!”周景池还没有完全消气。   “你亲我一下就起来。”   “不亲。”   “那晚上亲。”赵观棋识趣地退而求其次。   “现在不就是晚上。”周景池假意生气,往后撑着手要坐起来,“放我起来,我要做饭。”   “饭有什么好做的。”赵观棋不服气地嘟囔,想说两句荤话又被瞪回去。   确实不该得了便宜就卖乖,赵观棋失落地撤回身子让周景池起身。   周景池盯着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叹口气,探头亲了下他面颊:“开心了?”   赵观棋头发支棱着,点头如捣蒜。周景池见人来精神了,起身收拾掉在地上的乐高零件,某个得了饶恕衣衫不整外加头发睡成奥特曼的疯狗十分有眼色地开始一起打扫。   捡完门外视线区域内落荒而逃的橙子,周景池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喂。”下意识接通,他弯腰去寻最后一个橙子。   电话里的人越说越快,周景池屈着的腰越来越直。   脚边的橙子个个红澄,他却变得很难辨别颜色和言语中的信息。赵观棋屁颠屁颠地跟出来,看他站着不动,问:“怎么,橙子摔坏了?”   一时不知道先回答哪边,周景池压着心跳,对电话中快速回答:“清楚了,您稍等,我现在过去。”   赵观棋去捡最后一个逃到廊外的橙子,随口问:“谁啊?说什么了。”   “小伶班主任。”   “今晚上放晚自修?”   赵观棋回过头,看见一只攥着手机发颤的胳膊。   塑料袋在地上割了个大洞,周景池朝他走过来,不小心踢到,鲜红的橙子像崩掉的串珠一样炸开,骤然被四面八方的黑悉数吞没。   他在这场逃荒中被牵扯住脚步。   赵观棋捏着橙子大步流星往回迈,刚走一半,周景池和他对视,他看见对面的唇动起来。   “小伶……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犟牛一个的棋   心软如棉花糖的池…… 第64章 硬糖 硬伤   “老房子也没有。”杜悦在电话里气喘吁吁。   汽车的声音从乡道往漆黑的夜里延伸,不辨去处,周景池捏着电量告急的手机,听到这句,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继续恐慌。   “......知道了姐,我在回平楼外婆老家的路上。”周景池单手操控着方向盘,努力平复思绪,想了想说,“姐,太晚了,你找完老房子周边,早点回去……剩下的地方也不多了,我这边找完回去再转一圈,大半夜的你在外面太久也不好。”   老房子的地方早几年还行,现在称得上荒郊野岭也不为过,一个人不安全。陈书伶没在镇上,没在网吧,没在电影院电玩城,最好也不要在老房子。容易走失是一方面,这段时间那边开了个砖厂,形形色色什么样儿的人都有,不是个可以到处转的地儿。   “我急啊!回去什么回去......我还寻思我往山上找找。”   杜悦拿着手电筒从岌岌可危的老房子里出来,又漫无目的地照着周边杂草丛生的野地,忽地灵光一闪。   “哎不是!池子,你爸爸的坟是不是在这边?之前出殡的时候我没跟着,但我记得好像......”   周景池扫视路边的动作停下来,思索道:“是,你等下!”   他迅速地翻出之前选地拍的照片,悉数发给杜悦:“姐,照片你看看,都是白天拍的照片了,你晚上可能看不太清,就沿着柑子林上去,有条水泥路,你别走小路......那边新坟不多,你看着点照片,有问题随时打我电话,别走远了。”   杜悦翻着照片连连应了几声,仔细看完地形,又问:“你这边还有多久到?”   “半小时左右。”周景池答。   “差不多,我看了给你说。”杜悦说,“棋子没和你一块儿?”   “他不熟悉村路,让他继续在镇上找了。”周景池看了眼副驾上的手机,只觉头疼,“小伶手机都没带......你不用给她打电话,没人尽快下来。”   “知道。”杜悦那边响起打双闪的声音,“你说这孩子好好的怎么还从学校跑了呢,之前不都没什么异常的地方么?”   她有心要问一句,陈书伶正值青春期,家里又没有同性的长辈,杜悦想着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好跟周景池倾诉的事,问到了也好帮着开导两句。   “......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杜悦小心猜测着,“转学跟新同学不融洽?还是说什么......霸凌?”   杜悦说得也不无道理,乡镇上的中学氛围本来就算不上上佳,新来的转校生往往是众矢之的,尤其是前俩天竟然听周景池说还有人找人小女孩打听陈年八卦的。   不做盘人人想挑的菜,难。   “没有,不是。”周景池也拿不太准,正说着,赵观棋的电话又打进来。   “找到了吗?”   “找到了吗?”   电话两端一齐开口,又一齐沉默。   周景池紧了紧手机,说:“你们又找过一圈了?”   韩冀在那边抢话:“对啊,没有啊!能找的都找了,能去的店都去了,一个人影儿没看着。监控也看了,就看到人从后校门出去,停都没停就走了。”   “其他铺子有监控能看看么?”心跳得厉害,周景池腾出一只手按了按。   “走两步就是监控盲区了。”赵观棋说,“应该抄近路走巷子了。”   那边吵吵嚷嚷的,韩冀点了支烟,走远些去抽了。   “你别着急。”赵观棋宽慰道,“这么大个人了,平时也听话得很,兴许和同学玩儿去了……”   “我,我眼皮一直跳。”周景池没底气。   赵观棋问:“哪只眼睛?”   周景池虽然很不愿承认,但也实话实说:“...右眼。”   “那完了啊。”韩冀插嘴,“左眼跳财,右眼——”   “右眼跳眼皮痉挛!”赵观棋大叫。   周景池愣住,正要说两句,前头路边闪着个人影往小路去,他顿住,飞快朝电话说:“先不说了,有事电话!”   赵观棋还没反应过来,周景池手机一扔,一脚油门追上去,在小路口急刹,还没停稳就解开安全带摸黑往上追。   “小伶!”他喊一声,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人。   车灯在下面路边亮着,手里的人转过头来,周景池瞳孔微缩,触电似的收回。   那人警觉地收回手,摸了摸手腕,周景池看了眼近在咫尺的自建房。   “……抱歉,认错人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周景池一番,像看变态似的走了。   周景池愣在原地。   左手边两米就是苞米地,灯光一闪,山包上稀稀拉拉的黑色石碑,周景池看着,坟头风中耸动五颜六色反光坟飘在眼里一闪而过。   想到什么,周景池快步回车,给杜悦发了条消息叫不用去了,转身在下个路口掉头上了山。   穿过密集的桃林,脚下的石梯蜿蜒,不少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泥土,天地一片漆黑,不远处养殖场的院墙内传来狼狗吠叫,周景池拿着手电筒凭记忆往上跑。   路过外婆的坟,再路过外公的坟,周景池抄近道翻过一座山包,手电筒的亮光还未对准那座新坟,一颗像萤火虫一样的微弱亮光在视线中被风吹得跳跃不止。   没带手机没带电筒,却带了蜡烛和香。   陈书伶的身影几乎隐没得失去边界和颜色,今夜乌云密布,和赵观棋一样喜欢寄托灵魂在星星身上的女孩兴致肉眼可见的低迷。   周景池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注视,陈书伶跪坐着,山里的风冷冽刺骨,地面前一天下的雨还未干,她却没有挪动一丝一毫。   脑海里一片恍惚,昔日唢呐喇叭当着遗像未演奏出的悲伤和疼痛一一在周景池面前具象化,他本以为自己的泪已经在母亲过世和带走陈书伶之后画上句点,可泪是没有句点的,就像河流,就像月池刚下过的雨。   是他自己自作聪明,流动的东西怎么会有终结的时候呢。   烛火跳动,风乍起,陈书伶用书包去挡,还没放置好位置,一束浑圆的光从背后打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在黑暗中胡思乱想鬼神的念头打住,她却不敢回头了。   “出门什么也不带……”周景池在背后两三步的地方停住,“饭吃了吗?”   他拿出折返回车上取的饭团,走近两步,在陈书伶身边席地而坐。没有急着递出去,周景池瞟了眼女孩鼓鼓囊囊开着口的书包。   “带的纸烧完了?”   陈书伶摸了下鼻子,不敢看他:“......没有。”   周景池看了眼香炉下的一小堆灰烬,伸湳風手进书包把剩下的黄纸掏出来。   火机声响起,火舌窜出,接触到易燃物后迅速扩大面积,电筒的白光被掩盖,两人的眼睛和脸庞都是暖色的。   眼见火堆燃烧稳定,周景池把饭团举到上方加热,既然有人心虚,他也就不盯着人看,只看着那堆火,手里轻轻缓缓地转着烤饭团。   祭拜的黄纸烧起来的味道很迷,和着香和劣质的粗支蜡烛,闻起来像在棺材边等着人哭丧。   陈书伶欲言又止。   周景池把她往后拉出烟吹火燎的风口,低着头看饭团包装纸泛着的反光:“下午放学就走,饭堂也没去,校门口也没停......你不吃饭就来,不怕妈怪你了?”   烧热的饭团递到跟前,陈书伶再也没地方可逃了,她迟钝地接过,却为话题的不相干感到疑惑。   不问她为什么来这,不责怪她一声不吭地失联,不怪罪她让他找了这么久......只怪她为什么没吃晚餐。   看着那团火被周景池挑起来烧得更旺,不断地加入新的黄纸,陈书伶低着头,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问完是后悔的,陈书伶明白,自己更应该说句对不起。   “你想妈妈,怎么不和我讲。”周景池停下手里拨弄棍子的动作,很沉很缓地看过去,又说,“一个人走路来的?”   “你也是有骨气。”周景池挑明,“钱包在宿舍另一个包里,买完这些,还能一个人走这么远。”   “宁愿一个人,也不喊哥哥是吗?”他盯着目光闪烁的人。   陈书伶一张嘴,周景池打断:“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回头给你观棋哥他们说句谢谢,找你找到大半夜。”   “吃饭。”他平静得不像把月池翻天覆地找过一遭,顺口道,“他们也去吃饭了,别耽搁。”   听到这,陈书伶撕开包装就开始啃,一口一口,周景池又递过去一瓶牛奶:“慢点吃,没催你。”   “你想多待会儿。”他停顿,陈书伶含着半口奶看他,“我就陪你多待会儿。”   “我以为,你会生气。”   “这就是你不带手机的原因?”周景池面无表情,捋顺她乱糟糟的头发,“被电话劈头盖脸地骂怕了?”   陈武通的通病,周景池知道,也是在知道后才下了决心要接走她。   “......不是。”陈书伶吞吞吐吐,“我不懂事。”   “我就是想见见妈妈,你上班,你忙,我不想和你说的。”陈书伶更像是在检讨,“今晚上没有晚自习,以往天都不会查寝的。”   “你还挺可惜是吧?”   周景池听到这有点生气了,音量都不自觉提高两个度,快压过呼啸的风声:“没人发觉,你又在这呆十几个小时?”   “以前不知道你还挺会荒野求生。”周景池呛她,“下雨坐到楼梯间等那么久也不吱声,现在倒是学会神不知鬼不觉跑这么远,到荒郊野岭的坟前打地铺了?”   陈书伶头低得像个挨打的鹌鹑。   周景池最看不得人这样,一抬手把她脸捧起来:“怕什么?我在。”   他停了下:“还有你观棋哥在,怕啥?”   “想来大大方方和我说,我带你,我接你,咱一起来。”   周景池把她鬓边掉下的碎发挽到耳朵后边,轻声说:“这样远,我看着腿疼。”   “…...他又给我发信息了,不是原来的号码。”陈书伶眼睛亮闪闪的,“我怕。”   她借着烧给母亲的火,借着那点暖握住周景池的手:“他又来找我,我跑了好久。”   “哥。”   “你带的饭团好好吃。”陈书伶突兀地改变话题。   她收回手,又咬了几口。   “在学校这几天我都吃不下饭,我不想跟你说的......你这段时间总睡不着,瘦了,黑眼圈也重了,我……”   “我就是想妈妈了。”   碑文刻得端正,两个人的名字都在前位。她的眼睛望着圆弧顶的碑,周景池顺着视线看过去,落在他名字旁的‘周书伶’。   她声音低低的:“我不想和他一个姓。”   “能改。”周景池没有迟疑,“成年了,我带你去改。”   “哥真的不生我气?”   周景池看她一眼,脱了外套披过去:“吃完饭团,喝完牛奶,我就不生气。”   陈书伶眼睛亮亮的,瞬间就把前头悲悲戚戚的倾诉担忧抛到脑后,一口饭团一口奶地往嘴里送。   陈书伶吃着,周景池捋了捋脑子,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堆里加黄纸,温声说:“周末你观棋哥生日,等他生日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为什么啊?”陈书伶实在不解。   “哥哥帮你。”周景池很温柔地看她,看她咀嚼也会显现的浅浅梨涡,“前段时间太忙了,是哥哥没留意。我和老师说了让你走读,住到度假村来,不用担心。”   周景池抚她的头顶:“乖。”   陈书伶很开心地点头:“那我要给观棋哥准备礼物!”   周景池还想叮嘱两句,也说不出口。看着人一扫阴霾地拿过手机开始翻翻找找,地上的灰烬被煽动起来,飘着走到眼前,落到坟头,像被人收走似的。   他抬眼仔仔细细看了碑文,低头半跪着整理了香灰,吹灭蜡烛,等纸烧尽了才搀着陈书伶起身。   鞠了躬,跪下来磕两个头,周景池没多言语。   回度假村已经是上半夜了,圆月高悬,陈书伶进屋睡觉,赵观棋顶层的灯还留着。   其实赵观棋一收到找到人的信息就说要开车过来,周景池想到人生路不熟的,就没让,这下好了,气呼呼地开车回来,消息一条也没回,带的宵夜喊了几次就是不下来一起吃。   韩冀和杜悦先回去休息,周景池另带了份椰子鸡上楼。   一推门,走到客厅,露台边上站了个岿然不动的人影。   周景池把椰子鸡放到露台的圆桌上,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赵观棋:“看什么,灯都灭光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某人嬉皮笑脸...和其他男人说半天才舍得上来。”赵观棋语气冷冰冰,很有骨气地没有握周景池抱他的手。   “干嘛不下来一起吃。”   “你干嘛不让我去接你?”   “我开了车的,你来还是得两辆车回去。”周景池温声解释,松开拥抱的手,蹭到旁边挽着赵观棋耍赖,“不是浪费时间?”   “给你带了椰子鸡,陪你吃好不好?”周景池牵着他的手问。   “赎罪就一个椰子鸡啊?”赵观棋心想还有负椰子鸡请罪的把戏,扭捏道,“亲我一下。”   他低头很为难地假意做出退步,周景池毫不犹豫地凑过去,亲在他唇角。   “笑一笑嘛。”周景池说,“像仇人似的。”   “你真是我的仇人。”赵观棋无奈,叹气道,“我给你熬的雪梨汤都化了......”   “你给我熬汤了?”周景池诧异,赵观棋厨艺可谓是全面不粘锅——啥也不会。   看到周景池反应,赵观棋涌起一股自豪:“那是,全部亲自动手,连菜谱都没看。”他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的头:“全在脑子里。”   周景池一愣,脱口道:“厨房还好吗?”   “?”赵观棋掐住要往厨房跑的人,凑近说,“那吃点别的?”   “吃什么?”周景池睁着眼睛往后仰。   “吃糖。”   嘴巴被糖入侵的时候周景池没有抵抗,赵观棋含的是一颗很厚实很大的硬糖,是他最近没尝过的荔枝味。开小差不过一秒钟,下巴就被捏住,赵观棋很重地搅弄他的舌头,却很轻柔地把糖渡到他嘴里。   好甜,他以前不常吃硬糖的。   赵观棋还在吻他,节奏放得很慢,周景池回应着,心里想,赵观棋的吻应该比楼下花圃里偷偷绽放的花瓣还要慢一帧。   荔枝的清甜弥漫,像隔开他们又融合他们的一层雾。   在糖块打架的声音中,周景池忽然想到父亲给他的糖。   不为看他甜蜜微笑,只叫他含在一侧,这样,一巴掌过去,他就能看见他不服管教的儿子连糖带血地吐口唾沫。   他不爱硬糖的,赵观棋捧着他的脸,他开始立场不坚定。   他竟然会为一颗糖痛、羞耻、愤怒。也居然会为一颗糖笑、满足、幸福。   夜月胖胖瘦瘦,人浮浮沉沉,他踮着脚很认真地往回吻。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他到底是为情绪而生,也为情绪而死。没有流星,但他希望,赵观棋不要是这样拥有头疼硬伤的人。   不知道拥吻了多久,糖块在你来我往中失去棱角,变成周景池嘴里的一块圆滑的荔枝味鹅卵石。   “还喝吗。”赵观棋问他,又自顾自打断自己,“算了,我重给你熬一盏。”   “不用,化了才甜。”   不出所料,真的很甜,周景池在对面如小鹿般希冀期待的目光中咽下去,夸赞道:“好喝。”   “椰子鸡吃了,去刷牙吧。”他实在喝不下底下全是糖的汤,求情道,“这,我不想长蛀牙......”   赵观棋第一次熬雪梨汤就出师大捷,很爽快地免了周景池唇舌之苦,美滋滋地抱了碗去厨房洗。   周景池切了两个橙子压压冰糖甜,丢橙子皮的时候身子一滞,转过去看见电视柜前头摆了个偌大的乐高。三个人,两高一矮,吐着舌头的哈士奇坐在草坪上,嘴上叼了个飞碟,一只雪白的猫盘在腿边。   “拼得不错吧!”赵观棋冷不丁出声。   周景池抓住重点:“这是?”   “这还看不出来?”赵观棋一个三百六十度转身,蹲在乐高旁开始介绍,“我,你,妹妹,还有黑豆和汤圆,定制的,好看吧。”   邀功似的,周景池想起前俩天拼的乐高,问:“一直拼的就是这个?”   “对啊。”赵观棋想到前几天的冷暴力,心有戚戚,悲从中来,控诉道:“也不知道是谁那几天一直不理我,我只能一个人带伤拼......拼好了摆这儿三天才被看到。”   他故意大声:“好惨!”   “不过我知道的,我爱你我才不在意这些。”   那你说这话干啥...周景池狐疑,正想要怎么安慰,赵观棋突然扶正他肩膀。   “有奖励没?”他问。   “你想要什么。”   赵观棋眨眨眼睛,发出诚挚邀请:“做吗?” 第65章 我疼   又到了流感高发期,周景池成了少有的幸存者。   度假村原本人流量就大,一来二去,一传十十传百,一周不到沦陷了大半。前几天还嘴硬不乐意戴口罩的人,今天中午开完会回来,胃口也没有,喝两口白粥还吐了,周景池还没回顶层,赵观棋已经扯了条毯子七湳風横八竖地倒在沙发上。   虽然不舒服,却还是打起精神在对话框可怜兮兮地打给周景池一句话。   :麻薯在冰箱......   :这么快吃完饭了?   :吃了......我要睡会儿……你吃......   屏幕上的省略号快要绕地球一周,周景池凝眉,怀疑赵观棋是不是又砸碎了什么他为数不多的财产。结果站到跟前,才发现那些省略号只是代表虚弱。   虚弱的赵观棋在沙发上呈一个大字型,已经睡熟了。   客厅的落地窗还大大敞着,周景池看到那盆快被水沤死的多肉,窗台下面多了两盏金黄色插花,是前两天逛街陈书伶喜欢赵观棋一定要买回来的。   墙上的挂历快要圈完了,周景池走近,拿起马克笔划上一个圆圈,看着月末的日期。太快了,打工上学怎么也盼不完的一个月,转眼就要结束。   脱了鞋踩到地毯上,茶几上的药零零碎碎地散着,他弯下腰,把赵观棋掉下来的腿搬回去,给他压好被角。   赵观棋呼吸平缓均匀,半张脸被毯子遮得严严实实,碎发和睫毛打架,看来是该理发了。周景池在脑子里想了想周围理发店的分布情况,想到一半,又盯着那张脸出神了。   思量几秒,他伸进赵观棋额前发间,摸到那道疤。   他缝的那几针都平得摸不到了,赵观棋的却还没好。也是,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磕得肯定比他严重,连腿也花了好长时间,消耗好多药酒才好。   疤痕体质却要为他出这个头,周景池不觉得是个划算的买卖。   用力闭了闭眼睛,深呼吸,还没睁开,周景池感到手背被捏了几下,赵观棋眯着眼努力分辨人形,鼻塞闷声道:“你回来了。”   “你吃饭了吗?”赵观棋撑着要坐起来,周景池一把按住他。   “吃了,麻薯也吃了。”周景池看他躺回去,抬手去感受他额头的温度,“还好,没发烧。”   “你这话说得很无情啊。”赵观棋觉得眼皮重得要死,脑袋因为吃了药昏昏沉沉,鼻子塞得像混凝土,怪声怪气道,“不应该扑过来抱我,然后很担心地说心疼我么?”   “少看点无脑电视剧吧你......”周景池不想骂病号,却还没忍住念叨两句,“前几天喊你注意,你不听,得流感了又怪我不心疼你了。”   “心疼归心疼,听话归听话嘛......再说了,我戴着口罩和合作商见面什么的也不太礼貌,退一万步,我抵抗力还是比一般人高出不少的。”赵观棋听起来甚至在沾沾自喜,“韩冀早就遭殃了,现在天天卧床起不来呢。”   周景池听他夸大其词,也不拆穿,只说:“是,你厉害,大家都好了你才被传染,你厉害......”   “我明天就好了。”   周景池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想来想去说:“不好也行。”   赵观棋眨眨眼睛,在毯子里笑着说:“你想照顾我啊?给你机会。”   话音刚落,周景池感觉一股蛮力凭空而来,整个人被翻身拉倒在赵观棋怀里。毯子开了一个门,赵观棋包住他,头埋在他颈窝蹭了又蹭。   “这样怎么照顾你?”周景池揉他的头发,“吐了不舒服,我给你下碗茴香面怎么样。”   “不用。”赵观棋越埋越深,嗅到兴头上,手也开始不安分,“就这样陪我。”   从脖颈到喉结,赵观棋最喜欢的地方,最喜欢留痕迹的地方。   周景池时常觉得心软不是他的缺点,又或者说他压根不心软。只是面对赵观棋时,会怎么都觉得不够,他说什么,想吃什么,想做什么,自己内心的遵守度比任何一本法典都高。   “你在发烧。”赵观棋伸进衣服的手停下来,摸着周景池心口,“心跳也很快。”   “你在想什么?”   他低下头,把周景池的外套和内搭都推上去,大拇指摩挲过,脸贴上去很轻很缓地用舌头打圈。   “......想你。”周景池红着脸仰头回答。   “感觉生病的是你,不是我。”赵观棋想入非非,撑坐起来。   毛毯被拱起的背带走,周景池下意识捂住胸,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你干嘛,赵观棋一把捞起他,衣服随之被扔到地毯上。   白皙如常,深浅不一的红点分布在上半身,赵观棋饶有兴趣地观摩了一阵,最后伸手,翻身一抱,将周景池架在自己身上。   敏捷得吓人,周景池还没坐稳,赵观棋掀开毯子从背后拢住他,施力让他趴下。   脸贴在他下巴,周景池静了静,问:“......要做什么?”   “给你一个施展超能力的机会,听我心跳。”赵观棋提醒道,“这几天我心都跳得好快......周半仙,请你诊断一下要花多少钱?”   “流感并发症吧......”衣料磨蹭,周景池自顾不暇,想也没想就糊弄道,“生病了还不老实。”   赵观棋游走在腰臀的手停下,周景池没想到他还真不摸了,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没有不让你摸的意思。”   没有回应,周景池觉得是刚刚太小声,大着胆子重复:“我说没有不让你——”   “你顶到我了。”   “......”   周景池立刻弓了腰,挣扎着要起来,“松开。”   “我还没说什么呢,就要走了。”赵观棋搂着周景池的腰,把人往怀里抱了抱,“说让我摸,真要摸又害羞?”   周景池认命了,重新塌下去,埋进赵观棋颈窝,点点停停地嗅着,不肯回答。   “这里做不舒服。”周景池说,“去卧室。”   “谁说要做了。”赵观棋笑得一本正经。   “你——”   赵观棋捂住他的嘴,轻轻摇头:“等我生日。”   奇了怪了,又不是第一次,干嘛非要等到生日,周景池吸了吸鼻子,感觉要被传染了似的:“不做就不做......”   “你听上去好遗憾的样子。”赵观棋歪头看他,“又不疼了?”   “你少污蔑人。”周景池颇有气势地哼了一声,“我才不像你一样怕疼。”   “确实。”赵观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定格在周景池光裸的肩头,他微微侧身往外挪,让周景池顺势滑落到他臂弯里,露出白腻的胸脯,“那打个钉子?肯定很美。”   周景池刚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赵观棋伸手捏住,偏头和他接吻,周景池就懂了。   “你......你喜欢哪种。”周景池在吻间开始思考桥头唯一的打耳洞的店能不能行得通,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可以买。”   这次换赵观棋诧异,连压着人的吻都停滞不前:“这是生病特权?”   “你这几天特温柔。”他嘴角上扬,“那我愿意一直生病。”   “呸呸呸!”周景池急忙蒙住赵观棋的嘴,搜寻一圈,撑起身子拍了三下茶几上的木质抽纸盒。毯子从肩膀滑下去,周景池皱眉松开手,“再说这样的话,就分房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周景池之前就告诫赵观棋说话要避谶,不好的事情不要挂在嘴边,更不要用不好的事情做许愿的筹码。看来全是穿耳过,只言片语不留痕了。   周景池一说陈述语气的命令话就显得特别不讲道理,赵观棋躺着看他光着上半身还要生气,想笑又不敢笑。   “知道了知道了。”赵观棋朝他张开双臂,“进来。”   周景池瘪着嘴靠回去,赵观棋突然问:“对了,妹妹这周末能来吧?”   “忘记告诉你了。”周景池仰着头玩他的头发,“那天她们不放假。”   “啊?!”   “她也是你这个反应。”周景池回想着说,“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全世界,最后炸掉学校来给你过生日了。”   “我出炸药钱。”赵观棋很是支持。   “......?”周景池无奈,“你怎么不把学校买了。”   “公立买不了啊。”   “......”周景池不知道话题怎么能歪到这里来,唰地一下坐起来,从地上捞衣服往身上套,拉拉链的时候小声嘟囔了一句,“不做就不做。”   “你说什么?”赵观棋拉住他。   “什么也没说啊。”周景池笑着抽出手,转头又咕哝,“不做脱什么衣服...…”   赵观棋还在身后解读脑海中的唇语,周景池一转眼挎了包在玄关穿鞋。   “去哪!”赵观棋拖着发麻的腿一瘸一拐追到门口,怒叫道:“我是病号!我生病了!你老婆生病了!”   他故意用力吸鼻子,发出呼吸不畅的声音,一边观察周景池的表情。   “我出去给你配药,家里的药随便吃不容易好。”周景池头也没抬,对着门口的镜子戴鸭舌帽。看到赵观棋那副模样,心就又痒痒的,抬手拍了赵观棋面颊两下,又抱住他:“等我回来。”   周景池知道自己又撒谎了。   买药不应该走那么远,他知道,赵观棋肯定也心知肚明。所以他思来想去,把那只有定位的手机留在月池,打车过去是最稳妥。   下车的时候路边摆了一溜小吃摊,卖糖葫芦的一左一右守着,周景池走过去买了一根。   在咬掉最后一颗山楂的时候,汽车站外出现个一闪而过的黑色身影。   周景池快步走上去,却发现今天的路线和最近几天有所不同。   他跟了陈武通一个多月。   陈武通的日常活动不过是酗酒打牌,一周内在自己家过夜的日子屈指可数,偶尔是喝醉了躺在街边草丛,大多数时候,是在彻夜打牌,输个精光后还要想方设法买几瓶酒喝个烂醉,再摇摇晃晃地回到小区。   出乎意料,陈武通的交际圈比周景池想象的要大,工地上的朋友,之前做电焊的同事,早些年在月池的亲人。只不过他生来脾气暴躁,离婚之后更是不干人事,把父母亲气死之后,竟还能当着兄弟姐妹的面说这是早早享福去了,免了他们做子女的养育苦。   平心而论,周围人对陈武通时何种评价和看法并不重要,但一个人坏到骨子里,人品糟到明面上,往往外界的目光反而更多。周景池明白,陈武通的动向不止他一个人在留意。   比如,还有周照。   棘手程度超出预期,手里的钥匙攥着,周景池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跟着陈武通走到了一个巷子口。   青色的老街石板路歪歪扭扭,脚步停下来,一点声响都听不着,周景池脑子里冒出个人迹罕见的形容词来。不过干愣着想也不是办法,他跟着走进去两步。   细窄的青灰屋檐左右互掩,几乎遮住整个天空,交错的白光渗漏下来,脚下的苔藓湿滑,很多屋子已经不住人,木门朽出的味道让周景池下意识捂住口鼻。   零零碎碎的小广告贴在墙上,周景池还能听见不远处下行阶梯的脚步声。   这是陈武通第一次走这条路。   周景池对老城区的路不熟悉,只知道这片很多都是危房,早几年就开始搬迁。远处有个火砖厂,再往下就是连接城东城西的老大桥。但这条巷子能不能走通,是不是死胡同,能走到哪里去都还是未知数。   七绕八绕,路也不好走,跟远了容易跟丢人,跟近了脚下石板踢踢踏踏的声音又容易暴露。   轻手轻脚下到第二级时,远处的踩动声忽地消失了。   周景池拿出手机上的指南针,站在原地转了一圈,指针还未晃荡停止,耳边传来沙沙梭梭的声音,很多,很杂。一个黑影忽地窜出,周景池侧身刚一躲,对面又给他当胸一脚,剧痛伴随一声沉闷倒地撞击,身后的石梯蔓延,周景池护着头飞摔到最后一级。   手机亮起的屏幕一闪而逝,他看见刀刃的白冽反光。   天渐渐黑透,万籁俱寂,周景池忍痛摇了摇头,耳边是挥之不去的耳鸣。   一声雷裂,漆黑高远的天空似血盆大口,闪电劈天而来,周景池啐了口带着血的唾沫,耸了耸肩膀站起来,和台阶上方的陈武通对上视线。   又要下雨了,赵观棋闭着眼任闪电光临,夏天过了这么久,天冷到骨子里,心里却还是像燥天似的烦闷。   他睡不下去了,看了眼腕表,周景池出门快三个小时了。   期间只发了一则讯息。   “要晚点回,晚饭不用等,有想吃的水果吗?”   赵观棋早回了,但周景池就像消失了似的,没有回音,他立马点开定位,红点显示在西边,大致是商业街的位置。   上周,周景池提到有个高中同学回来开了个汤锅店,这几天开业应该要去贺一贺。   想到这,赵观棋只当雷雨天沉闷,索性也不睡了,烧了壶热水,坐在地毯上拆了袋冲剂往杯子里倒。失去自由呼吸的能湳風力,就好像嗅觉也消失了,赵观棋一点没觉得味道怪。   又是一道闪电,客厅一瞬亮如白昼又重归黑暗,赵观棋看出去,目光可及的山头已经罩上一层厚重的白雾,冲天洗地的暴雨暗暗迫近。   收完衣服,赵观棋时刻谨记周景池的告诫,没有在雷声此起彼伏的时候踏出去看闪电,只是站在落地窗前摩挲着手里的盒子发呆。   思索不出个所以然,但他不觉得突如其来的雷雨是好征兆,心跳得比周景池躺在他身上的时候还快,思忖半分,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赵观棋喂了一声,那边吵吵嚷嚷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不是,不是还没到时候么?一周三次,这周的已经照顾完了。咋的,赵总这边儿又出新生意了?”   “三天别连着看。”赵观棋一面说着,一面把窗户开了个缝。   “哎唷,我知道的啊,不就是怕看勤了被发现么......我亲自下场你还怕啥,我都没交代出去,一睁眼就是给你完成任务。”吵闹的声音渐渐隐去,应该是走到某处清净点的地方,“这周都隔了一天去盯的,牌场那边一直有人照顾着呢,你花了钱的东西担心什么。”   “换个人盯。”赵观棋听见闷闷的叫骂声,拖了个椅子坐在落地窗前,“两个人换梢,每天都去,行程和照片还是老规矩。”   那头的人安静了好久,似乎是不敢相信亲自下场的衷心一表,反而要换人了。   “哎,我说不是,我是盯得不得劲儿啊还是写的报告有错别字儿啊?把我换下去?”那头烟叭得响亮,语气却是不情愿的,“这不甩我面子么......底下人有我放心?”   “不用给我表忠心,拿钱办事,你别跟我扯。”赵观棋看雨点打在地上,敛了神色,“你去牌场照顾人。”   “他去哪个你去哪个,盯梢的两个人你来选,钱还是之前和你谈的那个数。”赵观棋顿了下,平静地说,“你的酬劳翻三倍,今晚上打给你。”   “这是要上强度了?这人犯了啥事儿要这么看犯人似的盯......当然倒也不是替他说话,就是你个当老总的......总犯不上跟一个赌鬼见识吧?你说说,以前我和你还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的,现在倒要当你下属了。”电话里的语气调侃,“就这么多?还有其他要交代的没,我待会儿一齐往下递。”   “你到这来不是过得挺舒服的?”赵观棋照样调侃回去,“不用东躲西藏的怕仇家,欠的钱也还完了。”   “你直话直说。”那头经不住敲打,截住话头,“别拿我开涮。”   隐隐的拳脚声透过电话传过来,赵观棋轻笑了一下:“现在开始,可以动手了。”   “你下手有轻重。”赵观棋用手接住下坠的雨滴,“别打死了。”   “就等你这句话呢,憋死我了。”那头也笑起来,“拳头破了报销不?”   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非要卖个赵观棋似懂非懂的关子,赵观棋皱了皱眉,只说:“所有钱,走我账上。”   外面电闪雷鸣,轰隆作响,山头巷口彻底隐匿在黑暗中,暴雨瓢泼,周景池攥着抢来的手机磕磕碰碰,耳朵边全是陈武通满脸雨水血水的话。   淋了雨的伤口止不住血,周景池手指颤抖地删掉相册里的照片。他一眼也没敢多看,雨砸下来,细窄的屋檐根本不起作用,耳鸣像绷直的风筝线一样刺穿耳膜,他用力扇了自己两巴掌,想让这种声音停下来。   老朽的木门在身后毫无征兆地开了,吱呀一声,雨立马前后夹击而来,周景池衣服湿透了,手里发烫的手机熄灭,风似狼嚎,又似呜咽,他脱力蹲下去,闭着眼捂住耳朵。   什么都没有消失,他感觉胸腔里的东西不再跳动,耳朵里的声音却噪过天。   擦伤的掌心,血水顺着雨往下流,流到周景池的耳朵里,下颌上,凝聚成一颗硕大的红色弹珠,跟着噼噼啪啪的雨点砸向膝盖。   雨水腌渍,疼得睁不开眼睛,周景池摸索着找到自己的手机,颤巍着拨给赵观棋。   赵观棋很快接起,喂了好几声。   他很想告诉赵观棋外面的风好大,他的外套要被吹跑了,他也要被吹跑了……还想告诉他,刚刚自己是怎么摔到地上,伤口被雨沁得好痛好痛。   喉结动了又动,嘴唇张了好几次,却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赵观棋听出雨声,提了精神问他:“你在哪,在淋雨吗?”   “车里的伞呢?”   “你没开车出去吗?”   什么也听不进去,久违的感觉,周景池第一次觉得药断错了,他听不清赵观棋的声音了。   雨势不减反大,捂着一只耳朵,另一只盖着手机都能听见尖锐又哗啦的雨声,周景池眼前升起一层磅礴的水雾,无穷无尽的雨水冲刷这座城市,也冲刷他。   他好像在雨里又病了,亦或者,从来没好过。   像命运洪流里的枯枝败叶,有人将他捞起来,可浸润过水,他已不可控地暗自腐败。就好像怎么跑,怎么晒,怎么迎接天降甘霖,怎么插到土里重新过活,也还是会这样。   周景池有点害怕了,他感觉冷风嗖嗖只对着他。   他觉得,他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电话里的声音一直没断过,周景池艰难地拽出一点神思,扬起一个不起任何作用的笑,对赵观棋说:“我摔车了。”   “好疼。”   周景池被雨水呛咳得满脸胀红,衣服贴在背上越来越冷,他忍不住哽咽,在电话这头耸着肩膀啜泣:“赵观棋,你来接我,你来接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你来接我......”   “我真的,走不动了。” 第66章 法定年龄   这是周景池被勒令不许出门的第二天,赵观棋生日的前一晚。   周景池久违地一个人坐在秋千上,晃悠着看日暮时刻天空的最后一丝红。手伤了,嘴巴也磕了,膝盖和胳膊肘在地上蹭得不成样子,上药的时候赵观棋总是会抬头看他,他又不敢像在电话里那样说疼了。   他在雨天哭了,不过还好、幸好是雨天,震耳的雨声足以掩盖崩溃又羞愧的哭声,泪水也并不起眼。   他已经不小了,却是第一次朝人这么喊痛,第一次这么在电话里山崩地裂。小孩子尚且会在哭后因为泪痕侵染面部而疼痛,周景池却遥遥地、远远地、不知所以然地觉得他的脸也在疼了,在赵观棋跑过来抱住他的时候。   那个拥抱只过了不过两天,周景池看着山头的圆弧形橙色降下去,薄薄的红雾覆盖整个曾经电闪雷鸣的天空,像一层染了色的保鲜膜。   也像那个拥抱,明明贴得无法再近,他始终觉得隔着一层撕不开的膜。   秋千趋近平稳,周景池在这两天中第五次意识到,即使雷劈得地壳都震颤,雨打得脊背都泛疼,泪渍得伤口都发麻,他的脑袋却奇迹地没有宕机,在赵观棋到达那个莫须有的摔车现场之前磕磕绊绊栽进出租车赶过去。   他浑身都是湿的,一走进干燥的世界,脑子里就止不住地往外冒各种念头——陈武通的手机不知道坏了没有,那些照片怎么办,陈武通说只要他活着,就算坐牢也会有出狱的那天......   头疼欲裂,周景池蜷着,捂着脑袋,却岔出赵观棋的样子来。   对啊,赵观棋怎么办呢?他说过爱他的,说过要一直陪他的......可现在怎么办呢。   奔波、徜徉。雨雾打在风挡玻璃上,雨刷做着无谓的功劳,周景池怔然很久,看着雨刷上来,又下去,怎么也拂不开那些让他头疼的雨。忙忙碌碌,寻寻觅觅,吃过的苦可以化成竹条编制一个弥天的箩筐,挨过的打还在身上具象化......可为什么爱不可以呢,为什么选择总是不在他手里呢。   就算是生死,也全能由人选一回吧。   之前手机没有修好,遗书被吞没,他觉得这是命不该绝。可忘了老天是玩弄的奇才,翻来覆去,倒横直竖,总在他反应不过来的时候敲他一闷棍子。   赵观棋扑过来用力抱住他,周景池已经没有在流泪了,他的嗓子疼得厉害,兴许是被赵观棋的吻传染了流感。   赵观棋像检查乐高有无瑕疵一般将他翻来覆去地看,最后问他:“车呢?你骑车出来的?”   他随手一指路边倒伏的共享电驴,竟然能对赵观棋笑起来:“没扶。”   “怎么不开车?”赵观棋又问他。   周景池知道,接下来赵观棋会问你怎么不拿伞,你怎么在这一动不动呆了那么久,怎么摔的,有人看见吗,你还疼吗。   谎言是需要互相打掩护的,周景池晕乎乎,知道迟早露马脚,索性只朝他笑,不做声。   他赢了,赵观棋在他受伤这件事面前会失去一些基本的敏锐度。   全是小伤,赵观棋在医院突然缓过神来,擦伤和磕碰竟然会让一个耐痛的人呻吟哭泣吗。他贴手感受着周景池被雨水打湿得彻底的体温,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他们睡得很早很早,天还没有黑,周景池就洗过澡,牵着赵观棋往床上去,像一只经历过大地震最后找到主人的猫,紧紧贴着赵观棋,一言不发。   眼睛合上,赵观棋的臂弯迎接了一滴温热的雨。   当时周景池立刻转过身去,背对赵观棋,用被角蹭了下脸。不过他也不想猜,赵观棋心里和明镜似的,不然也不会问了高泽洋,私自把他圈在屋里,不让做饭,也不让出门。   杜悦上来看他,提了他爱吃的水果和巷子口行踪不定摊位的桂花糖。两个人坐到沙发上,大眼瞪小眼,杜悦站起身给他削水果,又把糖纸剥开递到他跟前。   “你真断药了。”她说了个陈述句。   周景池嘴里含着糖,鼓着腮帮子,没觉得做错什么,点头道:“嗯。”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那是能随随便便断的吗?分手还循序渐进呢,你倒好,自己话一说,谁也不告诉就——”她突然顿一下,懊恼地说,“是我没注意。”   “不关你的事。”周景池把糖块在嘴里推来推去,感受刮擦唇壁的微痛,“我不就是摔个车,我都没怪自己,你怎么还怪自己了。”   “那你也不能随便停药啊!”杜悦痛心疾首,拿起苹果给他切块儿,“好不容易好起来点,又出什么好歹,你真要人命了。”   没说要谁的命,答案却在心里显现。   “久病成医嘛,我心里有数。”周景池接过半个苹果,咬了一口,又说,“汤圆就麻烦姐多照顾几天啦。”   “我都成托儿所了。”杜悦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看着周景池一口一口吃苹果,“我都伺候上你了,你还跟我客气。”   看她心软,周景池趁热打铁,拜托道:“姐,你跟观棋说一下,等唱完歌,他生日白天我做饭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就像你们给我过生日那天一样。”   杜悦往嘴里送苹果的动作都顿住,十分不解地看了一遍周景池:“我去说?”   “嗯,你去说。”   杜悦问:“为什么。”   “他不让我做饭。”周景池认真道,“我想给他做饭。”   “还有鱼,我还欠他一条鱼没做的。”   杜悦隐隐觉得周景池状态说不出来的奇怪和平静,回想了阵赵观棋铺天盖地的嘱咐,想说一句悬,看着人无精打采又莫名其妙失落,改口道:“得得得,我等会儿去和他讲。”   “这下可以把药吃了吧。”杜悦给他倒水。   “不想吃。”周景池摇头,“你再给我削个苹果。”   “哎,你小子使唤起劲儿了......”杜悦无奈,“吃吃吃,我给你削。”   周景池就笑了,捡了话自顾自说起来:“分店的事情怎么样了。”   杜悦面无表情:“哦,你说市里的书店啊?”   周景池往沙发上缩了一点,微微垂下眼睛看杜悦慢慢削苹果皮,良久,带着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就那样儿呗,门店地址倒是选好了,就挨着新校区后校门。”杜悦慢条斯理道,“后校门那边是新商业街,门也开得比正门宽敞,学生爱走。”   “手,拿好。”杜悦把苹果递给周景池。   周景池接过来看了又看,最后站在一个果盘高手的角度评价:“屁股没削干净诶。”   “信不信我削你屁股。”杜悦拿出拳头挥了挥,“还没追究你停药呢,你倒挑上我的刺儿了。”   杜悦站起身,去给电壶续水,还没接满,周景池的脚步很轻,跟在她身后一动不动,像个小孩儿似的。杜悦喊他一声,周景池就蚊子似的答应一声,片刻后,又期期艾艾地问她:“店,装修什么的还顺利吗?”   “还没开始装修呢。”   杜悦端着水回头,看周景池欲言又止的神情,显然想问的不止这个。周景池向来是看人情绪,察人喜怒的高手,她也不想瞒,便说:“那个合伙人发羊癫疯了,刚谈好租金,又说什么听别人讲开书店不赚钱,难回本......这不,这两天吞吞吐吐地当结巴呢。”   “管得他。”她暗骂一声。   杜悦往杯子里续茶,周景池看着茶液由微黄变成深棕,忽然开口道:“我给你出资。”   杜悦一僵,抬起头,周景池正定定看着她:“不要合伙了,你单干,我托小云打听过了,那家人急着搬迁,门市不贵......”   “我给你盘下来。”周景池像在讨论买卖一颗鸡蛋,笑道:“你自己做老板,怎样?”   “你说什么呢......”杜悦只当自己出现幻听,“还有,小云是谁。”   “不重要。”周景池一把握住她的手,平静又郑重地说,“我有钱的,我帮你,姐。”   “赵观棋给你——”   “跟他没关系。”周景池不想再瞒,“我把房子卖了。”   这话让杜悦不明就里,一时联想到老房子和两人在市里那套房子,不自觉带了点惊恐:“你把赵观棋买的婚房给卖了?!”   “你疯——”   “我把我妈留下的房子卖了。”周景池其实不必多做解释,但他还是说,“你不要告诉他。”   杜悦刚想问的话被压在嗓子眼,浑身都僵了,茶水汽漫到脸上,她细细一想,竟也觉得没问题。一直被吸血是老毛病,现在周景池和赵观棋在一起,也不常回去,工作生活恋爱都融为一体,那个承载着痛苦和不知值得与否怀念的小房子似乎没有再存留的必要。   这是在往前走,她一时不知道要讲点什么才好。   “为什么不告诉?”杜悦严格道,“我没办法信一个药都偷偷吐出来的人。”   “我……”   周景池挣扎一瞬,坦诚道:“我买了戒指。”   他实在是什么也无法分享——赵观棋面临却以为他蒙在鼓里的婚讯压力,交房可能遇上的一场恶战,以及陈武通的只言片语。   根据全人类幸福指数,快乐和喜悦在分享后会加一,可悲伤和痛苦不会。   所以他只分享这个好消息。   只一瞬间,杜悦脸上的神情僵住了,过了好久才缓缓去看周景池的眼睛。她想分辨出点什么,喜悦,激动,亦或者怦然,然而那里面都没有,只有平静和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   见杜悦哑巴了,周景池又很大方地向她吐露:“很贵的......你说他会不会喜欢?”   “你要求婚?”   周景池却沉默了,端起茶杯胡乱喝一口,又被烫得叫出声,捂了嘴,沉闷地说:“生日礼物来着。”   “......害我白激动一场。”杜悦使劲按着怦怦跳的心口,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我还以为,我还孤寡着,你俩要结婚了。”   “当然也不是不想......总之,按你的心思走就行。”杜悦这才拐回去回答他,“你送什么赵观棋都会高兴得没边儿吧。”   “不过戒指的话......”杜悦对上他视线,认真道,“他可能当场就要嫁给你。”   “怎么会。”周景池却被逗笑了,似乎真的看见赵观棋捧着戒指广而告之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又逐渐淡下去。   天像一个伤心的人,黑中带着点沮丧的灰,杜悦要先回去一趟,千叮咛万嘱咐后才依依不舍地下楼,顺带说:“出门的时候多穿个外套,我先过去吃饭的地方。”   电梯到了,杜悦忽地回身,贴心一问:“需要我帮你买束花带过去么?”   “不用。”周景池看出她的意图,“你开车慢点。”   周景池在廊外目送杜悦驶出园区,走回房门,客厅的灯已经开了。赵观棋衣服换到一半,听到声响光着半身支出头看,朝他招手:“快来换衣服。”   两个人今天都穿得很不同,周景池破天荒地主动提出穿刚晾干的情侣外套,赵观棋喜不自胜,临出门又给他戴上那根海豚项链。   到车里,赵观棋还是时不时侧过头盯周景池,心里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周景池只当小孩子过生日,都憧憬热闹,蛋糕,和一堆人拧爆的漫天礼花。   刚启动,却没有踩油门,赵观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脑子里闪过一堆今晚的菜名,狠狠甩了两下头才挣脱出来。周景池疑惑地看过去,赵观棋立刻很激动地握住他手腕,语气欣喜。   “我马上22了。”   周景池不明所以地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吗?”赵观棋像盯着一根蜡烛在许愿,眼睛里透露出一股雪白的虔诚,“我之前的愿望,就是在22岁之前遇到喜欢的人。”   周景池正想说恭喜你,赵观棋开始自顾自地剖析:“这样,22岁法定年龄一到,我就可以和他结婚了。”   他停顿一秒。   “和你结婚了。” 第67章 是对是错都不必讲   晚餐的地址选在一个老字号汤锅店,离度假村不远。夜风逐渐浓重,周景池穿着两件都觉得冷,背后寒津津的,直到下了车才好些。   临上包间的时候,赵观棋接了个电话。   周景池指指楼上,跟他比口型:“我先上去。”   房间里的汤锅已经架起来了,考虑到有些朋友不吃辣,还是选了秋冬一贯的菌菇汤底,这家店的羊肉很有名,周景池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单,背后的门被推开了个缝儿。   杜悦鬼鬼祟祟探出半个头,朝周景池勾勾手指,用气声说:“来来来。”   “怎么了?”周景池靠过去,把门敞开。   “你的东西呢?”杜悦上上下下看他浑身,“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我要第一个看。”   “......戒指?”周景池有些难为情,又怕被人听见,压了声儿说,“你小心点看啊。”   周景池从外套内侧包里掏出个精致的红丝绒戒盒,正要嘱咐一句好贵的,阁楼转角有个人挥起手打招呼。   猛地揣回去,杜悦还没反应过来肩膀就被扳正,韩冀提着个礼袋咬着没点的烟向他们走过来,周景池顺着看过去,是只男士香水。   “你们杵门口干啥呢?”韩冀把烟取下来,往里望了望,“汤都开了。”   “有现选的羊肉,我正准备去看看呢。”周景池往门里退,让出个通道,又问,“望晴他们呢?”   “还说呢,何望晴倒是能来。”韩冀拖出个椅子放礼物,“马钊他们可被缠住了。”   “新来的团提早到了,今晚上老祠堂那边有祭拜仪式,都嚷嚷着要去凑热闹,他们都得陪着了。”韩冀一面解释,一面看菜单,“我看,多半得唱歌的时候才能来了。”   “这样啊。”杜悦撑着一个椅背,为其他人看不见某种八卦场面默哀几秒,支起脑袋问:“棋子呢?”   “刚看见他在楼下接电话呢吧。”韩冀说,“别管他,咱吃好了就成。”   韩冀和杜悦又研究起菜单,菜色是蛮多,就是人少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完,周景池坐了会儿,看着泛白飘油花的翻腾汤底,起身说:“我去看看酒水,顺便打一份待会儿带回去给他们吃。”   酒水饮料就那几种,没有什么高档红酒,周景池挑来挑去选了一种本地的黄酒和米酒。   等酒的时候看到阁楼一侧有方小阳台,周景池鬼使神差地走出去,果然看见在接电话的赵观棋。   天快黑了,店外的小道没有路灯,周景池抬头看见头顶的灯,一根绳索跟着风荡悠,他伸手扯了一下。   昏黄的灯光落下去,勉勉强强将赵观棋身边的灰暗撕开一道口子。   周景池头顶着光,从下往上看是逆光的,盖着灰的灯泡将他照成一片落拓的剪影,赵观棋看不清他,只看到他微微前倾的上半身和搭在栏杆上的手。   老旧的木质栏杆因为受力微微变形,赵观棋挂了电话。   “别倚着。”他朝周景池挥手,示意往后退,“小心掉下来。”   “你接着我不就好了。”周景池松了倚靠的重心,动作却没变。   赵观棋先是上下考察了落差,又朝他更走近几步,仰起头,光线映出周景池再熟悉不过的笑:“原来喜欢这么经典的罗曼蒂克情节啊?”   周景池想反驳不是,赵观棋再次开口:“那你学学。”   “学什么?”周景池想莫不是真要学什么标准的降落姿势。   “学数数。”赵观棋垂头看腕表,秒钟正指向四十五,“数十五个,现在开始。”   “什么?”周景池还没问出口,刚还在灯光下的人瞬间无影无踪了。   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数数,还剩五秒时,背后传来一阵跑动声,木地板将动静扩大数倍,周景池倒数转身,眼前扑过来一片黑,从肩膀抱住他。   “是不是刚刚好?”赵观棋左右晃着,低头蹭了蹭周景池耳朵。   赵观棋磨蹭够了,松开一点,垂眸和周景池对视,对面的眼睛亮得出奇,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视线扫过自己眉眼面颊的轻痒。   周景池从倒数的数字中抽出心思,伸手摸了摸赵观棋脸颊:“电话打完了?”   “嗯,都打完了。”赵观棋抱着他往前走了一步,重新退到那方小阳台上,这才看清周景池的脸,“叫了司机待会儿来接我们。”   “酒选好了?”   周景池这才想起自己在这等什么,连忙推开赵观棋,走过去看,酒房已经空了。   “选好了......我在这等酒呢,都给忘了。”周景池不知道这是不是恋爱耽误事,“应该送到包厢了。”   “什么酒?”   “黄酒和米酒。”周景池说,“你看着点喝,度数不低。”   赵观棋笑笑:“这话你得和韩冀说。”   回到包厢,菜和酒都上齐了,赵观棋位置上堆了礼物,干脆空了个座出来。杜悦背对着门一面给周景池打好的蘸碟里夹菜夹肉,一面叽里咕噜念叨说谈恋爱的人晾客罪加一等。   罚酒是肯定的,赵观棋全部承下来,走庄走到周景池的时候,他正忙着剥虾。   另外三双眼睛盯着,赵观棋想蒙混过关也不行,只能抬手给周景池换了杯米酒。   专心致志,周景池丝毫没察觉周围都安静下来,剥完虾往赵观棋碗里搁,正要再拿一只,伸出去的手突然被筷子敲了一下,杜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喝酒啊,别以为两口子就能逃酒了。”   韩冀想到上次劝酒之后受到的威胁,本来想默默不做声,但低头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碗,抬头看到一身情侣装的赵观棋,开始拱火:“别啊,米酒都是给女士准备的,悦姐都没动,周顾喝这个不够诚意嘛。”   “就是,第一次给人过生日,我说赵观棋你也别太惯着。”杜悦取了杯子倒上二两黄酒推过去,“池子酒品好。”   赵观棋想说什么,张张嘴,周景池先开口:“好,我也好久没喝这里的黄酒了。”   纸杯碰不出声音,周景池意思意思,端起杯子就要喝。   “哎——”杜悦站起来把住他手。   杜悦满脸狡诈,视线在桌上走了一圈,得到另外两位盟友的一致肯定。   周景池一头雾水,端着酒的杯子悬在半空,就听见杜悦说:“让我们等那么久,你俩没啥表示就算了......交杯酒喝两口呗。”   “这......”周景池有些为难地看赵观棋。   虽说都是熟人,但这种带着暧昧色彩的举动还是有些难为情,既不是老夫老妻,又不是新婚燕尔,更让这个动作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指向了。   周景池也不知道是不是杜悦看过戒指后,太过踊跃地替自己着想,连交杯酒都要撺掇。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望晴和韩冀都倚着椅背,一副静待好戏看的模样,周景池也没其他办法,侧过脸,低声问赵观棋:“喝么?”   话音落下,赵观棋半举起杯子,悬在半空等周景池靠过去。   周景池动作迟缓地慢慢贴过去,和赵观棋双臂交错,搭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两人的距离明显近了很多。赵观棋的五官在黄酒低醇的淡淡香气中放大,那颗小痣向他而来,又擦过他眼眸。   杯口抵到唇边,余光中果不其然传来闪光灯的声音,周景池忽然就不想一饮而尽,他揣着心小口小口抿,竖起耳朵听赵观棋吞咽。   周景池很清楚,他和赵观棋之间其实还剩不少距离,连头发丝都没有碰到,这起哄而来的交杯酒比不上他们之间任何一次的牵手、拥抱、接吻。   可这不妨碍这杯酒、这个姿势就是绵亘如潮云,携着些隐晦又正式的亲密。   二两酒经不起抿,周景池酒杯见底,他从双臂搭建起的象牙塔中撤出来,耳边的红从脖颈滴到双颊。   脸上的红褪去,酒精浇灌的热又涌上来,周景池坐在后座,怎么呼吸都不畅,抵着风把窗户开了个大全。   “热?”赵观棋探他额头的温度。   “黄酒烧心。”周景池解释,见赵观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手也舍不得从他脑门放下来,又说了句,“你放心,真的没有发烧。”   “我哪里有这么娇贵了。”他没忍住说这句。   “下次不让韩冀来了。”赵观棋还在复盘饭桌上的你来我往,勾心斗角,“他心眼比鼻孔还小,都这么喝,晚上不用唱歌了。”   “高兴嘛。”周景池说的是真心话,轻轻笑了笑,摘下赵观棋的手捧着,问他:“你高兴吗?”   “高兴啊。”赵观棋喝了不少酒,眼下泛起少有的红晕,他往周景池身边挤了又挤,直到怀里的人再没有地方可以逃。   酒味缠绵,夏季早已过去,窗外随车流呼啸的风是寒冷的,像一只三头六臂不知疲倦的怪兽,撕扯着他们的头发,荡漾成夜色里的一团水草。   风一吹,醉意更盛,赵观棋有些抵不住风吹,埋一半头下去,窝在周景池肩膀上。   风声和着静默持续太久,周景池都忘记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赵观棋在他肩膀上拱了一下,他调整坐姿,抽出左手绕到背后抱住。   似醉非醉,周景池侧过脸看窗外。   一片寂静与漆黑,鲜有路灯和过路车,让他越看越眼熟。   风烈如常,这好像他和赵观棋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   好像是不理解怀里这个人是干什么的,觉得他脑子一定有病,却还是跟着一个陌生人出门了。好像是听着风声暗自盘算待会儿要怎么回去继续自杀,那瓶药的味道会不会太苦。   荒谬又割裂,周景池甚至觉得这是两个时空,两个自己。   选择题比是非题更好做,他转回脸,在赵观棋头顶吻了一下。   轻得不能再轻,赵观棋却动了,昂起头眼神不太清明的样子。周景池正想问问要不要喝口水漱漱,一直盯着他的人突然伸手抚住他半张脸。   赵观棋撑着手偏头吻了周景池,平静地说:“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没想到赵观棋还停留在上个话题,周景池朝他笑,舔了舔嘴唇才问:“头晕吗?要不要喝点水。”   “我没醉。”赵观棋为自己的酒量正名,“就是有点困。”   “就快到了。”周景池任他靠着,问:“要不待会儿去ktv你先躺会儿?”   “都等着喝酒呢,就你让我睡觉。”   赵观棋举起手机屏幕给他看,满篇的聊天记录,交杯酒的照片光速外泄,小群里群魔乱舞,炸开了锅,祖欣尤其疯狂,说ktv要再展示一遍。   “你醉了。”周景池有些无奈。   “哪里醉了。”赵观棋不服气地坐正,目光炯炯。   怀抱猝然空荡,周景池迟愣一秒,说:“你手机拿倒了。”   赵观棋这才发现屏幕上的字都是倒着的,无话可说却还争气地要辩驳一句:“......度数有点高了。”   “酒还是眼睛。”周景池顺着他说。   “眼睛。”赵观棋抓住机会,“待会儿是啤酒,不打紧。”   被灌酒还笑嘻嘻的也就赵观棋了,周景池知道说了也没用,眼见要驶入园区,他咳了咳,喉头有些干涩地说:“明天在家里吃饭吧。”   赵观棋没反应过来:“嗯?”   “你生日,我给你做饭吃。”周景池笑一笑,“就像你给我过生日那天一样,你和我,还有悦姐。”   赵观棋抿着唇角,不说好与不好,等周景池示好一般在座椅上捏他手指的时候才开口。   “好。”赵观棋在停车的瞬间牵起他的手,“你做什么都好,只是蛋糕就算了吧,今晚会有。”   他在周景池发出疑问的前一秒补充:“怕浪费。”   周景池在到达ktv包间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他显然做少了,一推门便是砰然炸耳的礼花筒,五颜六色的礼花漫天而下,有色光的加持下,活像新人入场。   马钊第一个跳出来:“surprise!!!”   “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另一个组员手里还举着礼花筒,满脸期待,“够不够响!”   看过照片一脸姨母笑的祖欣也在附和:“开心傻了吧!”   赵观棋杵在原地一言不发,周景池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先开口解围,决定还是先看看表情如何。   一转头,赵观棋正从嘴里往外吐礼花片儿。   “......”周景池还以为真喝完酒震傻了,摆摆手说:“先进去吧。”   几打啤酒下肚,赵观棋的兴致奇高,唱歌、摇骰子划拳、走庄喝酒一个不扫兴,玩了一圈下来,果盘只被周景池吃掉一个角,其他人都七嘴八舌地围在另一张桌子玩得不亦乐乎。   韩冀和何望晴喝过一茬,实在是没肚子了才拿了话筒开始唱歌,周景池端着半杯橙汁当观众,杜悦拿了半块西瓜从沙发另一边疑神疑鬼地蹭过去。   还未来得及八卦一句抑或在异色的光下观赏那枚不菲的戒指,赵观棋从人群中抽身,越过头顶看周景池。   杜悦一下子坐正,若无其事地咬了好几口西瓜。   赵观棋越来越近,周景池隔着口袋不自觉按了按戒指盒,从果盘里叉出一块哈密瓜举起来:“挺甜的。”   配合地咬掉,杜悦的西瓜只剩下瓜皮也没有要挪窝的意思,赵观棋等了等,又不想等了,嚼着周景池接连喂给他的几颗青提,说:“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周景池没做声,站起来牵住他。   走廊尽头的窗边有人在抽烟,周景池牵着人往另一侧去。   窗户大大敞开着,夜风携着点潮湿的草香涌上来,赵观棋倚靠着还不够,踩上脚边的半高底台,把头也伸了出去。   “今天好凉快。”   周景池愣了下,才说:“现在是秋天。”   “我知道啊,秋天不就是要用凉快形容吗?”赵观棋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我喜欢秋天。”   “月池比较冷的。”周景池捻了捻赵观棋底衣的厚度,发觉是个短袖,他拽了拽衣角,小声说:“小心头疼。”   分明手上没用多大力气,赵观棋却真的从窗台上跌下来,踩地的时候又崴了下脚,没站稳扑到周景池怀里。   “小心点!”周景池心有余悸,“你还说没喝醉?”   “......这是什么?”赵观棋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扶着周景池站稳,手掌不确定地覆上去,摸到四四方方的棱角。   答案像写在心底似的,赵观棋不死心地隔着衣服将那个盒子摸了又摸,眼角跟着心跳起来。   “这是什么?”他抿抿唇,温声叫了周景池的名字,“礼物吗?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吗?”   无处可逃,周景池捉住那双过分热忱的手,从衣服内包里掏出盒子。离开了房间里异色的霓虹和平日里璀璨的阳光,红丝绒透出一种沉闷而严肃的厚重,他垂头看了几秒,把盒子转正,递过去。   该说点什么,周景池想到打好的腹稿,正要开口。   “等一下——”赵观棋截断他,“我先!”   “我有话和你讲。”他声音掺着醉意,微微发颤,“你,你等我一下。”   礼物还没有送出去,却要先接受感言,周景池有点明白不过来,但还是选择等待。   他看见赵观棋掏出手机点来点去看了一通,眉头皱起来又淡下去,最后像是认命了似的按了锁屏键。   “要说什么?”周景池露出笑容,宽慰他似的,“你怎么了?”   赵观棋的心脏从周景池笑着问他要说什么的时候开始狂跳不止,面前的笑和以往的并无什么不同,可他看到那个丝绒盒子时恍惚至极。   这不该由周景池抢先的,不论以什么形式。   周景池关切地握住他的手,赵观棋却挣开了。   接着,扑通一声,单膝湳風跪了下去。   走廊对面尽头的路人早已消失不见,靠近安全通道的这一侧鲜有脚步声,安全门后的楼梯声控灯突然亮了一下,又在周景池的惊愕中湮灭。   浮沉的微尘在明灭中晕出前所未有的光圈和光环,周景池被甩开的手还在半空,赵观棋手中不知何时捧着一对戒指。   半开的深蓝戒盒正对着周景池,做工精致的宽沿重工对戒在微弱的背光下熠熠生辉,赵观棋仰头望着他。   “周——”赵观棋停住。   “景池。”他喉咙干涩得要命,喝过的每一口酒都成了负担,“虽然现在说这个很煞风景,但我还是要先道个歉......对不起了,订的花没到,我也没想到要这么久的。”   周景池立马想到饭前频繁的电话。   赵观棋还在怪罪自己:“是我心太大了。”   “没,没关系的。”周景池脊背都直了,支支吾吾地说,“今天你生日,我也没给你订花。”   “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我该早点跪下来的。”赵观棋知道此刻不是检讨的好时候,但还是说,“我之前没谈过恋爱,迷迷糊糊就和你在一起了......我明明知道,在一起,是需要告白的。”   “应该从送你一束花开始,而不是......”他自我检讨,“从强吻开始。”   “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天,我没有不开心的。”赵观棋捧着戒指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酒意灌上来,他不得不停一停,“那天听到你说可以试一试......我也不怕你笑我,晚上我其实一直都兴奋得睡不着,怎么看你都看不够。”   “我想,这是爱吧。”看着对面那双亮得逼人的眼睛,赵观棋笃定道,“我是爱你的。”   没人教过他爱,如何去爱,但他自己足以参透。   “就像你说爱我那样。”   “所以......”他抬高戒指,跪姿标准又挺拔,一字一顿道,“你愿意嫁给我吗?”   周景池避无可避对上他的视线,铮铮又坦诚,眼眶泛起的红不知是醉酒还是激动。   不是迟到的告白或陈情,是求婚。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句话?   呼吸一下急促,周景池毫无征兆地呛咳起来,弓着脊背捂住嘴尽力往下咽空气,声控灯被惊亮,赵观棋迎上去看他的脸。   “怎么了?”赵观棋一只手还拿着对戒,“湳風我,我吓着你了?”   周景池胀红着脸摇头:“我没事。”   “那......”赵观棋不知该不该重新跪下去。   “不要了吧。”周景池打断他。   周景池平静地对上赵观棋如遭雷击的脸,喉管里咳嗽呼之欲出,他垂头用力吞咽,却不敢看过去。   “什么不要了。”   “就不要再跪了吧。”周景池垂头只看见那对摇摇欲坠的戒指,“也不要说这种话。”   赵观棋头脑一片空白,徒劳地张了张嘴唇,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什么?”   “为什么不是我向你求婚?”周景池奇怪地调转话锋,话尾轻得不像个问句。   赵观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双手握住周景池手腕,他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像个醉汉一般急不可耐:“好,那你娶我,我嫁给你,我愿意,我现在就可以,你点头......”   他急切得声音都沙哑:“你点头,给我戴戒指好不好?”   周景池缓缓看向他的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极其生硬艰涩地抽回了自己被握住的手。   赵观棋痴痴看着落空的手,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周景池还在平复呼吸,垂下眼睛不和他目光接触。   “我没有初吻给你,也没有初恋给你,我知道你在意的。”周景池将双手背到背后,不得已掐住虎口,“我没什么好的,我的病你也知道,状态时好时坏......”   “不是的——!”赵观棋眼睛越来越红,心跳逐渐变得害怕和恐惧,他走近两步,扶住周景池肩膀,“我不在意的,你知道的。”   “你知道的。”他重复,焦急地偏头去看周景池的脸,“我22岁了,我马上就22岁。”   周景池不懂这有什么可值得反复申辩的,他的话实际上已经很明了。   他预设的要更晚一些,却比此刻更和缓些。   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周景池不愿意和脸颊边的手较劲,索性放弃挣扎,转正脸,像赵观棋期待的那样和他对视。   赵观棋用了十成十的力,也顾不上周景池疼不疼,只直直盯着他,难堪又直白地剖白:“你还有头婚可以给我的,不是吗?”   他在小心翼翼地寻求一个可能性。   周景池静了半晌,轻声向他说:“男人和男人是结不了婚的。”   “可以的,可以的。”赵观棋似是看到了一丝希望,捧住他的脸,“我带你去我妈妈那里,那里男人和男人也可以登记结婚的,那里的教堂超级美,还有你喜欢的大白鸽子......”   “赵观棋。”周景池别开脸,听不下去,“我不想跟你说重话。”   耳朵里像有雷在响,眼前像是有雨在落,赵观棋的手机械地掉回身侧,视线里的人也越来越模糊。   啪嗒——   一滴泪,从左眼掉下来。   赵观棋在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的视线中天崩地裂,周景池是笑着的还是哭着的,他看不清,酒精直冲天灵盖的迟钝和麻木让他站在原地足足一分钟。   周景池忽然有些后悔了,他抬手擦掉赵观棋脸上的泪水,但后悔归后悔,承诺归承诺,他不能答应归不能答应。   “礼物。”周景池将红丝绒礼盒塞到他手里。   “为什么?!”赵观棋像一瞬间被触发的机关,刹那激动起来,戒指盒掉在地上,他不管不顾地擒住周景池的手,“为什么不答应我?你不喜欢我了吗?......你不是说要陪我一辈子吗?”   “你说你爱我啊?”他几近哽咽,却强撑着没有哭出来。   抓得太紧了,周景池的手被团成一个球,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他压着情绪挣扎无果,咽了口气靠到窗户上。   赵观棋实在是难以接受,明明刚刚还在一起说明天要一起吃饭,还靠在他怀里接吻,身上分明还穿着象征关系的衣服,戴着无二的项链。   如果求婚失败,那原来那层关系还能保全吗,赵观棋脑子乱成一团,他独自发懵发汗,对面的人却默不作声。他竟然觉得恼怒,铺天盖地的委屈和不甘袭来,他不死心地偏头吻过去。   吻来得突然,周景池没来得及推开。莽撞、不得章法,一切吻技都在此刻抛诸脑后,赵观棋像要撕开梦境般用力撕咬周景池。   太痛了,周景池忍无可忍,沉力扽了把赵观棋,扭过头舔了舔唇角的血。   这像一个倾泻而下的口子,周景池咽下腥甜的唾沫,敛了神色正正对上赵观棋,眼神深不见底,他毫无情绪地开口。   “有选择,别选我。”   “谁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赵观棋像找到了症结所在,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家里的事情我在解决了,我不会和其他人结婚的,你知道我的,你相信我的,是不是?”   “相信你也知道可能性大小。”周景池把受到的压力都掩住不说,尽量平复赵观棋的情绪,“别哭了,我不想看你哭。”   彻底流逝的感觉以一种从未设想过的方式和场合降临,实实在在被敲了一闷棍,赵观棋提着胆子,红着眼睛问:“你现在还想看我笑吗。”   “我们分开吧。”周景池抬眼和他对视。   “可是我都没来得及和你说在一起。”赵观棋哽咽到失声,“你怎么能......”   “那正好,挺省事的。”周景池静了静,低声说,“我会辞职。”   赵观棋简直是发蒙,这实在不像周景池会说出口的话,可偏偏这样刀刀分明,字字泣血的话他说得别有一番滋味,显得赵观棋此刻的泪和怒都像毫无轻重的意外。   尚未接受,周景池再次补充:“东西我尽快收拾出来,不会给你添麻烦。”   “你不要辞职吧。”赵观棋垂着头,像自言自语,“你辞职了要去哪儿呢,小伶怎么办呢,我们还说要一起玩的。”   “我会和她讲。”周景池答他。   “哦。”赵观棋的泪水已经干了,他吸了吸鼻子,“那我怎么办呢?”   “你醉了。”周景池在难得带着祈求和指责的目光下捡起掉在地上的红丝绒礼盒,递过去,问:“礼物,你还要吗?”   “你又为什么买戒指呢。”赵观棋像是接受了,又像是责难,“为了看我笑话吗。”   周景池静默片刻,掀开戒盒:“单戒,很配你的西服。”   “好好好。”赵观棋微微一怔,忽然扬起一个笑,“真有你的,周景池。”   “算我求你。”赵观棋甚至觉得是病症使然,“可以再去看医生,别这样吓我,行么?”   “没有什么求不求的。”周景池平静如常,“这只是选择,你可以骂我,我不跑。”   “打我也行。”   挺会戳痛处的,他又怎么会舍得打,赵观棋嗤笑了一声,朝周景池伸出手,却握着拳。   “你给我,我给你,能接受我就要,不能就算了。”   周景池看着那只手缓缓张开,掌心静静躺着对戒其中的一枚。   赵观棋的手还是颤抖的,他只好用另一只手稳稳向上托住。   取出红丝绒盒子里的单戒,周景池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戒圈似乎真的要为他脑海中的结尾画上句点了。   迟缓但没有犹豫,周景池尽全力配合这场告别,他们都没有理由和身份给对方戴上戒指,所以只是落在掌心,像交换一块无关紧要的硬币。   “很贵吧。”赵观棋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阵,得出结论。   “跟你的比应该算不上。”周景池态度和缓道,“毕竟我欠你的实在太多,还也还不完了......”   “你别恨我。”   “这是愿望吗?”赵观棋眼睛还是红红的,神色却十分清明,“可是我没分愿望给你。”   一下就变得陌生,周景池知道这是应该承受的,便笑笑说:“那你别把身体恨坏了就成。”   赵观棋不置可否,当着两个人的面将那枚单戒往中指套,翻来覆去展示一番:“谢谢,这个礼物,我很满意。”   周景池脑内灵光一闪,目光瞬间聚焦到赵观棋心口。   -“我还欠你一个礼物,你忘了么?”   -“这么急着要回去?”   -“要是礼物不合你意,不用还我。”   -“那我要是一直不满意呢?”   -“那就一直戴着。”   视线中,尚且没有从乍然而起的回忆中抽身,赵观棋已经埋下头,双手伸到脖颈后。   几秒钟之后,换过一次精编绳索的青玉平安扣从赵观棋脖子上离去。   赵观棋走近一步,神色淡漠地扫过周景池的脸,伸手向他头顶戴下去。   横跨两具身体和两颗心的礼物又重新落回他脖子上,不像一条项链,像一架镣铐。   周景池有些抑制不住地眼眶发酸,没有低头,任由赵观棋替他戴好了项链。两个人都像含着一颗酸到脊背发汗的糖,咽不下去,也不能当着对方的面吐出来。   “还给你,你的平安。”   周景池望着,赵观棋的表情更像是在说:我不要了。   “谢谢。”周景池也不晓得这个尴尬的时刻还能说什么,有点没话找话地说,“其实不值钱的。”   “按你的话来说,你欠我的里面,这确实不值钱。”赵观棋朝他扬了扬手上的戒指,“但这个挺好的,我满意了。”   周景池垂头看见那枚更水润几分的平安扣,赵观棋除开洗澡一天都不曾摘下来过,就算穿着正装,也在脖子上。就算他们在床上厮磨,也在自己面前荡荡悠悠。   他都快忘记了,赵观棋竟记得这样清楚。   刀刀分明的是你还是我?   可现如今,是对是错都不必讲了。   周景池无话可说,毕竟是他先做出选择,也许这是正确的。   也许也许,应该应该,可能可能。周景池之前的生命被太多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占据,我也许会赚到钱,我应该能活下去,我可能会遇到爱我、我爱的人。   竟然也被老天爷怜悯,得以窥探到以前从没有得到过的柔软和爱意磋磨。   他还想和赵观棋说一句什么,他看那些电影电视剧,主角在告别的时候都会说一句什么,再见也好,后会有期也好,我恨你也好。可话到嘴边又遇了阻碍,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说狠话的时候没有迟疑,现在反倒说不出一句再见了吗?   不欢而散,赵观棋的生日到底是被他搅了局,周景池尝试着,他抬头,碰上那张熟悉不过的脸庞,微笑,在心中祈求一个不知灵验与否的原谅时开口。   他想说句生日快乐,再说句再见,可张嘴,却听见自己说了一句对不起。   “原不原谅也没那么重要。”赵观棋居然觉得这句没头没脑的对不起透露出一丝可笑,“你给我点补偿吧。”   周景池艰难吞咽一下,问:“你想要什么?”   “既然你都欠我那么多了,就请我散步吧。”赵观棋变得像个没事人,“散步不要钱。”   “而且,我想醒醒酒。”   壮胆的豪饮成了最不堪一击的狼狈,赵观棋为自己的一腔热血感到难堪,出去走走是最明智的选择。   KTV就在度假村里,于是周景池提出散步送他回去休息,赵观棋没拒绝。   月影遍地,绿化成群,圈在里面的前河还是那么波光粼粼,河水的声音和味道都很鲜明,比黯淡的星光抢眼几分。河对岸的行道灯还未灭,周景池走在外侧,垂头看两个影子长长短短。   一路无言,周遭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夜蚊翻飞的路灯,哗哗作响的河流,高大一如既往的身旁人。路过河边木栈道,还未步入二十二岁的赵观棋却没有回看停留。   二十一岁的赵观棋被无情的影子抛在身后,连同走动着的这个。   不知不觉就到了楼下,以往天都是一齐肩并肩上楼,这回,周景池在离入口还有一段距离的长椅边很自觉地停下脚步。   “我就不送你上去了,东西我明天收拾。”周景池轻声说,“好梦。”   赵观棋跟着驻足几秒,轻轻点了头,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光亮而去,彻底消失在转角。   顶层客厅的灯亮了,周景池坐在被树枝掩盖的另一个长椅上,躲过了一轮张望。   那只小小的黑影消失了,客厅的大灯随之熄灭,卧室燃起一盏微弱且昏黄的亮。   是赵观棋买给他的橘子床头灯。   两个对峙又无法交手的空间一高一低存在着,河道对岸的行道灯熄灭了,周景池衔着烟点燃,看着那扇暖色的窗,垂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日期。   零点已过,周景池盯着那扇窗,在烟头奄奄一息的红星中说:   “生日快乐。”   话音刚落,漆黑的河对岸骤然爆发出一记巨响,一朵巨大的橙色烟花在厚重的深色夜幕上噼里啪啦炸开,金灿灿的焰火直窜云霄,而后很快升起第二朵、第三朵......   五光十色的焰火映亮了半个天空,一万响的烟花在不禁烟花爆竹月池很常见。   月池的习俗,坐夜之后最后一天开头,失去亲人的人们会燃起烟花送迎。   周景池怔怔看着,心底明白,他的感情也跟着敲锣打鼓的葬礼接近尾声了。   他和赵观棋刚饮过交杯合卺,可现在,他们之间那点爱,正苟延残喘,静待出殡。 第68章 算账   辗转反侧都称不上,周景池蜷在驾驶位,座位放平躺了一小时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乱作一团,胃也跟着绞痛。   再睁眼,手机屏幕上随时间更换的模式已跳到了日间。   眼看就要天亮,周景池认命叹气,从巢穴般的车厢内退出来,整理好车里杂七杂八遗落的东西,关了车门。   本来他觉得车里自己的东西是能带走就带走,可翻过去翻过来,不过是些车载香薰,抱枕,水杯,还有赵观棋硬要他挑选出的各色车载摆件。   这不是赵观棋唯一的一辆车,却是痕迹最重的。   想到这,周景池又扯开车门,把挂在车内后视镜上的手绣平安卦取了。   走出地库,天微亮,周景池散步走到楼下,望了望顶层那扇窗。卧室窗帘还闭着,露台的门也关了,赵观棋还履行着他们一起生活时的习惯。   昨晚酒后只喝了几口车里的矿泉水,没沾枕头就像没睡觉似的,周景池隐隐觉得自己还困在昨晚的一团乱麻中,后知后觉地后醉和反胃。   不过看样子另一个受害者还没起床,周景池找了条能看见卧室窗户的长椅,照例点了支烟。   烟盒快空了,烟雾升腾擦过视线,周景池深吸口气将面前遮挡视线的白吹远了些,远处的山沿在白云中隐隐若现,月池已经到了可见冬天先威的时节。   工作日,园区内走动的人少,周景池听着不远处清扫的声音,望着不远处景观湖边随风飘荡的草木出神。   手机的电只剩下二十,电量框转黄,车里的充电线前两天被赵观棋带到顶层去了。   跟昨晚的盛况比起,此刻的电话铃声倒是悦耳许多,周景池没有拒接,从远处青黄不接的树叶扯回神,把手机按到耳边。   “我靠,接了接了!”那头的杜悦声音听起来像是贴寻人启事贴到一半突然打通了失踪人员的电话,和旁边不知道谁咕哝了两句,才又开口:“池子......起这么早啊?”   “你都给我打电话了,姐。”周景池不准备打哑谜,按了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我以往天不也这个点起来?”   “哎,你这话说得,倒是我电话打得不对了。”杜悦嘟嘟囔囔,“我还没问你的罪呢,你倒给我阴阳怪气一顿。”   “......阴阳怪气?”周景池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带了情绪,掐了烟,缓了两口气才说,“没这个意思,姐,你大人大量,跟我计较什么,对吧?”   “没睡好?”杜悦听出点有气无力,立马关切道。   “挺好的。”周景池调整好情绪,看着地上踩了一脚还在喘息的烟头,“这么早打电话,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什么要紧事......”杜悦如鲠在喉,顿了几秒,才说:“哎呀跟你直说吧,昨晚上你俩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留包厢里的人干瞪眼的,我到处问一圈也没人看到你俩去哪儿了......”   “对不起啊,昨天......”周景池懊恼地抓抓脑袋,“昨天昨天有点喝多了,出去透了会儿气,就去休息了。”   “你——”   “我认栽,请大伙儿吃饭,我来安排。”周景池截断杜悦。   “谁要吃你的饭了......别跟搞这些你来我往的杂事。”杜悦提了精神,声音都不由高了几度,“你和赵观棋出什么事了?”   周景池心里一跳,压着声音否认:“胡说什么。”   “你还瞒呢?瞒我?还是瞒给他过生日的大家伙儿?”杜悦抓住不放,“吵架了?不喜欢你买的戒指,还是遇到什么分歧了?”   一日之晨,按理来说该是头脑灵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的好时段,周景池却嘴笨得没法。昨晚的电话一个接一个,那时暂且没有心思去挨个汇报,这会是逃不掉了。   没有提前打任何腹稿,一时也抓不出什么好托辞,留给他的只有沉默。   兴许是觉察到非一般的沉默和不善言谈,杜悦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责怪也没有说教,只是放低了声音:“我打这个电话不是来跟你兴师问罪的......只是看昨天还高高兴兴地过生日,还你笑我闹的,今天怎么就情绪差成这样。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快赶上你之前的状态了,我怎么不担心?”   “提心吊胆我算是体会了,从前吊你这一个,现在吊你们一双......”杜悦流露出少有的劝慰,“和我也不愿意说了?我怎么办,你怎么办?”   “我,我都知道......你的意思,我都知道的姐。”周景池仓促地打断她,头疼得再也听不了多的,眼前只有半根烟头,他也不晓得该去看哪出,静了很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别担心我,我挺好的。”   “那赵观棋呢?”杜悦脱口问。   周景池抱着自己双臂僵住了。   风冷得人要结冰,喉咙也恰似浸到冷水里,结结实实吐不出一个字。   “他晚上一个人哭,这事你晓得吗?”   一声很低的叹息之后,杜悦又开口了:“韩冀看见的。”   湳風  电话没有挂断,周景池却听不进去其他话了。   喉管像被一根细烟捆扎着,脑子里的字一个一个地往外蹦,却连一句顺畅的话都组不起。   “他......我,我的确不知道。”周景池头疼欲裂,朝电话那头的杜悦说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怪我。”   “我和他讲分开。”   通话霎时出现断裂般的空白。   “我要去收拾东西了,今天约了同事办离职。”周景池语速飞快,像躲着什么似的,说了句含糊不清的再见便挂断了电话。   开启免打扰,捡起地上随地扔的烟头,周景池抬头望了眼窗户,只一瞬,窗边缩进去一只脑袋。   扔掉烟头,他埋头提步往底层走。   穿过常青的绿化小径,秋季已没有蝉鸣和震耳的蟋蟀聒噪,四声杜鹃的鸣叫跟着销声匿迹,周景池沉默地走到门前。   即便有指纹,也知道解锁密码,他还是抬手叩了叩门。   门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在门后停滞。十五秒之后,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那阵脚步声识趣又有分寸感地先周景池的脚步而去。   周景池听了会,伸手推开门,抻长身子去够鞋套,顺手将车钥匙和门钥匙留在玄关。   客厅没开灯,落地窗打开了,往里窜着风,窗帘一阵一阵地往里扑。赵观棋坐在沙发旁的调酒台,手边放了杯加了冰的威士忌,穿着条纹睡衣看电脑。   周景池套好鞋套,在身上搓了下手,走过去在桌上放了个保温袋:“早餐,今天食堂有玉米山药粥。”   没有回声,赵观棋神色自若地敲着键盘,点着鼠标,过了会才对着弯腰收拾茶几的周景池说:“谢了,不用收拾,我晚上还要用。”   周景池碰到火机的手顿住,旋即不动声色地握住,背着顺到口袋里。   “趁热吃。”周景池说,“我先收拾卧室的东西。”   眼见一半整洁一半糟乱的茶几真的被撂到一旁,赵观棋胡乱飘散在文档中的眼睛转过去,跟着周景池飘到卧室门口。   桌上的粥被周景池放得太近,他几乎能透过虚掩的袋口闻到细碎香菇的热香气。再闻也没胃口,他抬手喝掉手边的酒,把那只黄袋子拂开了些。   周景池收拾东西一向井井有条,卧室里的声响几乎没有,赵观棋靠到椅背上,心悸的感觉又让他不得不开始深呼吸。   他无法不去想。   许多事情。   例如周景池定位没有离开过园区,那他是在哪歇的?又或者,在哪凑合了一晚?天冷了,他睡得着吗,睡得好吗......   亦或者,他真的要走了,从那间卧室,这套房子,这个度假村......兴许会因为这段关系的隐疾,再也不出现在自己视野里。   电脑上,被打开看了一晚上的朋友圈还在屏幕一角存活着。赵观棋不知道现在这条所谓的公开朋友圈还是不是唯一证据,他梁柯一梦的证据。   第一次思索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一夜没睡的困快要跟着渐亮的天将他掀翻。   赵观棋按下笔记本,连着那条朋友圈,点了根烟走到露台。   听着声音,周景池叠衣服的动作停下来,换了个方向走到床侧,收好东西,起身要走的时候又被随意地一瞥挂住了视线。   他捧着橘子灯,走到露台上,隔着一两步的距离问道:“这个,我拿走,可以么?”   赵观棋转头,看见周景池将那盏橘子灯举得高高的,生怕他看不清。   “随你。”赵观棋转回去吸烟,“想拿走的一起拿了吧。”   周景池在背后点点头,没说什么,继续进屋收拾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赵观棋隐约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人在捏树叶。   他没忍住看过去,周景池正研究怎么搬走一盏常青藤。   “这也要拿走?”赵观棋说不出的恼。   “这个,这个我买的。”周景池摘枯叶的手顿住,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说它丑啊。”   “拿走拿走,都拿走!”赵观棋憋着气一股脑走到屋里。   周景池不放心地跟进去,只见赵观棋趿着拖鞋在屋里一通垃圾分类,最后全部堆在沙发上,指着说:“全部都是你买的,全部都带走好了!”   周景池吃惊地站在落地窗前,不敢动弹。   赵观棋已经开始重新算账:“你不是喜欢算账吗,喜欢分就分啊。”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赵观棋在屋里暴走一通,抱着一堆东西往那座小山上叠去。   正急喘着气,周景池看着赵观棋胸膛起伏着像要背过气去,抿了抿唇,走过去,抬手想给他捋几下背。   赵观棋却猛地一闪,而后开始脱衣服。   “这睡衣你也直接带走。”赵观棋穿着只孤零零的内裤,“我都不要了。”   “穿件衣服。”周景池看不下去,走到卧室寻了套衣服出来,“着凉了。”   “不关你的事。”赵观棋没有接,转身径直去了书房。   半空中,周景池手里的裤子掉到地上,俯下身捡起来,又看到电视柜前的那尊定制乐高。   物是人非。周景池脑子里冒出这个词来。   原来是瞬间的。   他认命,找了几个大口袋将自己收拾出来的东西装好,又仔仔细细收捡赵观棋扔出来的一通物什,最后,将那盆浇过水的常青藤挪回到露台。   书房的门被敲了几下,赵观棋不想去开。   门却自己打开了,他忘记了反锁。   周景池走进来,赵观棋抱着胸将脸偏到一侧,脚步越来越近,却没有一句话,不多时,门又被轻轻闭上了,锁销弹出清脆的声音。   一分钟,五分钟......防盗电子锁发出闭门声和一阵重置密码的音乐。   他抬头,书桌上端端正正叠放着一套衣服。   而电脑增高架旁的合照已经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突变疯牛... 第69章 吝啬的愿望   东西实在太多了,周景池搬了两次才挪到叫的车上,司机师傅看他大包小包的同他搭话,问是不是辞职了,还是搬家,换作以前他肯定会跟着插科打诨,现在,他靠在窗边,抿着嘴直到前头的话自觉消停。   其实他也不晓得要去哪里,包裹里的东西一个比一个不想看。他一丝不苟,铁了心带走一切和自己相关、和这段感情有关的东西,可实实在在搁到手边,他甚至想不出处理的办法。   丢掉?还是找个地方好好存着。   周景池跟着水泥路晃晃悠悠,几次都想吐,司机开得又慢又顿,他快忍不住了。   到了原先的小房子楼下,周景池迅速下车,主动和司机搭话,给钱让他帮忙一起搬一下东西。他给钱给得爽快,司机也爽快,三下五除二就全部堆在了门口。   周景池跨进去,先是环视了一周。家具都搬得差不多,整个房子显出他从未见过的宽敞,就连堆了这么多包裹也不显得拥挤了。   客厅除了那条又贵又长的沙发,空空荡荡,周景池没有开灯,捏着微微发烫的手机坐下去。   随后,拨出一通电话。   “喂。”他提高声线,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兴致高点。   “房子我清得差不多了,你什么时候来看看吧,多的旧的我都扔了,新家具和电器不多,你可能要提前看着采购了......”他边说,又抬头看了一遍,“沙发是个新的,你看......你还要吗?”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忙,说了一阵就立马说都行,叫他看着办,只要能尽快入住就好。   “好,按你之前的日期搬进来吧,钥匙我之前寄过去了的。”   挂掉电话,周景池开始拖门口的包裹,衣服一律不用动,有些杂物收拾出来,能留给新房主就尽量留下,毕竟赵观棋是连纸巾盒,咖啡机都是扔进来了的......   收拾完了也没到午饭时间,周景池下楼,卖包子馒头蒸屉的都还冒着热气,他买了一袋,走回楼上。   坐回沙发,咬两口肉包,周景池怎么都觉得不对劲,一抬眼,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地也清扫得再干净没有......他低着头,在如坐针毡般的悚然中吃完早午餐,站起来丢垃圾的时候,才发现,屋里的垃圾桶都被清出去了。   也就是那一瞬,他意识到,那种感觉是什么了。   是鸠占鹊巢,是毫无归属。   不过他接受,这不算什么新鲜玩意。   充完电的手机亮起,周景池拔掉充电器,看到app弹出通知,提醒另一个小人短时间内出现了较大的空间跨度。   迟疑一瞬,周景池点进去。   屏幕上的小人还在移动,沿着细得像头发丝的乡道。   要去哪?周景池捏着手机出神地想,前后脚就出门,赵观棋要去哪。想到没开灯的客厅里看到的那张脸,熟悉又陌生,也不知道是否是电脑屏的光太过冷,他看着赵观棋整个人像是失了血色。   眼皮肿成那样,还出门做什么。   一个人,生日,哭泣和奔波。组合在一起,周景池的心又跳起来,砰砰地撞着,不是紧张也不是病症,细细想来,应该是缺席和毁诺的惭愧。   他不想看赵观棋流泪,在生日,在任何时候。相处太过久,他似乎忘记,赵观棋也只不过一个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抑或说,孩子。   孩子哭一哭,也正常吧。   正常吗?   周景池暗自揣摩着,揣得心脏越跳越快,就要撕开胸膛蹦出来,还没得出结果,人已经站在街边捧着手机喊车。   “先走312乡道,上游方向。”周景池上车甩了一句话,司机没明白过来,他又急着催促,“开啊,价钱好说。”   司机讪讪往后视镜盯周景池好几眼,周景池概不理会,跟着那只小人往山里跑。已经要到下一个镇的地界,地图上的小人还在跑。   周景池看着离上游水库越来越近,心里逐渐不安,按捺不住拨了电话出去。   响了很久,赵观棋没有接。   他就继续打。   一个两个三四个,打到赵观棋不耐烦,耳边传来一句憋着气的喂,紧接着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在哪?”周景池问。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赵观棋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问你在哪?”   电话被挂断了。   周景池看着屏幕,通话时间没超过一分钟。   退出界面,才看到地图上的小人停了下来,周景池示意司机下一个路口上山,收了一百的司机忽然扭扭捏捏地说要加钱,周景池忽然就气不打一处来,说砸锅卖铁都付钱,别啰嗦。   车在水库外停下来,周景池撂下钱,忽略司机在背后说要是不急可以等他再回去的话,径直往里跑。   上了坡,赵观棋的车就停在路边。   周景池往里望了望,没看见人影,工作日钓鱼的人也不多,钓位空空落落,一眼就扫了个遍。他耐不住,又开始在手机上拨赵观棋的号码,一面重播,一面沿着竹林的小路往里寻。   快要走到头,什么也没看见。   竹林小路一直往里延伸,歪歪扭扭的指示牌上写着土地神。   赵观棋怎么会大老远来拜神,周景池直觉自己的思路错了,在心里懊恼着,不该当时就走的,至少要在楼下看着点,过一两天再搬行李又有什么要紧。   压着颗心,周景池打算绕回去找人问问,刚走两步,手机app又振动。   他举起来看,共享位置的弹窗因为两个小人距离渐近触发了‘千里来相会’的见面模式,距离的缩近会让两个人头顶的心越来越满。   小人头顶的心跳动着充能,他没走错。   周景池跑起来,一路向竹林深处奔去,在看到尽头披着红头巾的土地神的龛位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这样跑去找赵观棋是做什么?见面了要说什么?这样拖泥带水像什么话?   正喘着气,手指却移到屏幕上,止不住想要拨一个电话。   能听见铃声的范围,就去,听不见,那就是最后一通电话。周景池玄想着,用因急速奔跑过还颤抖着手指摁了拨号键。   一秒,两秒......   侧身后的竹林果不其然传来一阵响铃,周景池意识到,他竟然为这阵铃声露出笑容。   只不过这次竟然接通了,赵观棋在听筒模式下喂了几声。   声音竟然都能听见,两个不同声线的声音响在耳边,周景池张口,又怕被另一个人听见。   “不说话挂了。”   那头当真静默了一阵,在等他。   周景池没有做声,须臾,稍微急促的挂断声接替了耳边的声音。   没有出事就好,他可以守着赵观棋离开这里,电话确实是不必再答。   悬着的大石头落地,周景池看了看四周,土地神前的香刚燃,往外飘着白烟,香油钱横七竖八地撒着,纸币硬币,面额都不大,这里的人很信土地神,叠成小山也没人伸手拿。   周景池走近两步,闻到香的气味,微一皱眉,复又看到底座边压了个厚红包,新得一尘不染。   再一抬眼,土地神挂着各式符咒的脖子边的半只手上悬了条格格不入的项链,在一众红艳滴血的挂件中迸出一抹不属于它的蓝。   是条海豚项链。   他不要了。   周景池站在原地缓了几秒,竟然找不出个赵观棋‘要’的理由。伸到红包的手又顿住了,私自拆封,这是不敬神明。   死了也不会去往极乐的。   周景池在轮回是否重要,天堂地狱有何分别中迟疑了两秒,低头将那个大红包抽了出来。   再循着之前的铃声方向走过去的时候,赵观棋已经点了一排香,红蜡烛燃着,还煞有介事地摆了一排苹果香蕉橘子。   数量惊人,周景池站在树木阴影处,静静数了数,香竟然点了十根。   尚没有分出眼睛去看蜡烛烧得对不对,视线中的赵观棋拿了红布就要往树上钉。   “赵观棋!”   天大白亮着,又因为过于茂密的竹林阴沉,赵观棋浑身一哆嗦,惊慌失措地朝四周浑看了一圈,一身鸡皮疙瘩地看着从小径翻出来的周景池。   立马直起背,赵观棋紧了紧手里的衣服,想到那通给台阶下的电话周景池却没有说话,硬邦邦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不来等你被自己蠢死吗?”周景池越走越近,脸上也没有笑。   “今天我生日,你咒我。”赵观棋忿忿不平,却也因为距离的缩近有些手足无措,“你来做什么?!”   手上猛地一轻,周景池夺了他手里的衣服:“挑得什么破树?”   “点的什么鬼香?”   “蜡烛是你这么摆吗?”   周景池看着面前那棵桑树,寿命不长,谐音绝差,当地人要不是养蚕,是绝对不会栽这样的树木。   “你凶什么凶?!”赵观棋扔了手里的钉子和锤子,伸手去拽周景池手里的衣服,“不关你的事,你管我做什么?你管我挑什么树插什么香!”   “把我衣服还给我!”   “走。”周景池充耳不闻,低头捡起钉子榔头,灭了蜡烛和香,装好供品,拿起瓶子里的酒浇了一道,赵观棋还是不动。   “你要拜祭,我教你,别折寿了。”他静了会儿,看赵观棋的神情,“今天你生日。”   “原来你还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啊?”赵观棋话里有话。   周景池没有回,他拎着东西,自顾自朝着小径走去,脚步放得很缓慢,不一会,身后果然传来深深浅浅的脚步声。   路过土地神,周景池驻足,等了会儿,见赵观棋从竹林里不情不愿地走出来,扫了他一眼,走到前头去了。   松了口气,周景池回头看了眼土地神的龛位。   分手算什么,周景池在看到红包里的纸条时就浑不在意地想,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合该托着点这个生日。   即使赵观棋昨晚哭着说,他还没有分愿望给自己。   是吗?   周景池又可笑又悲哀地跟上前一个影子,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写给神仙的愿望,第一个就是希望那个和你说分手的人。   长命百岁。 第70章 可以不可以   临出去,周景池才看见那个司机竟然还在外面等着做他这笔生意,好在赵观棋车停得近,不用再出去打那个照面。   周景池去拉驾驶位的门,赵观棋就不说话地去拉后座门。   “你坐后面,东西放不下了。”   “放副驾。”   “......不吉利。”周景池顺口胡诌。   赵观棋没接话,缓缓走到副驾,周景池吐了口气,把东西搁到后座。   刚发动,躲过云朵的阳光射进来,照得周景池眯了眯眼睛,刚要伸手扳遮阳板,赵观棋干巴巴地开口:“......你怎么来的。”   “不问我为什么要来了?”他调整着座椅,问道。   “我问了你也不答我,有什么意思。”赵观棋靠着,头偏向窗外。   “那这个我也不答。”周景池驶出大门,和站在车外抽烟的司机擦过。   “你好烦。”贴了膜的窗户映出赵观棋的脸,他又看见那双浮肿的眼睛。不由得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赵观棋又对着窗户含沙射影,“你不相信我,也不要我......和我说了分开,为什么又要追到这里来呢?”   “就算我拜错了菩萨,烧错了香......”他自嘲地闷闷笑了两声,“也不要紧吧。”   “我们不就是陌生人吗,或者陌生人都比不上。”赵观棋看着飞速倒退的草木树影,笑得不轻松,“前男友,你不咒我死我都该谢天谢地了吧。”   不知道哪里拿来就用的准则,周景池闻言先是一愣,静了好半晌才开口:“你一晚上就想这些去了。”   “不然呢?”赵观棋低声说,“我该睡得着吗?”   “眼睛就是这样肿的?”周景池在红灯前停车,温声说,“我宁愿你骂我一晚上。”   “敷一敷。”   周景池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包蒙着塑料袋的冰块,往他腿上一扔。   “我知道很难看。”冰块的寒很快沁出来,赵观棋没有动,“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周景池开得很专注,速度适中,神态自若,赵观棋肿着一双眼睛观察很久,发现周景池并没有侧头看自己,哪怕一眼。   手耷拉到冰袋上,赵观棋挎着安全带埋下半颗头,抬手将冰袋压在脸上。   “回去也别哭了。”周景池目视前方,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容易发高烧。”   赵观棋埋着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良久,久到周景池都觉得这茬不会得到回声的时候,身旁传来声音:“......烧死我吧。”   这样久,还是没有学会避谶,周景池在心里念了几句,没接话。   日头高起来,林荫乡道的车辆逐渐多起来,秋天两旁也依旧隐隐错错,早上追来的那层薄雾已经散了,周围的景致变得清晰。   山山水水起伏,这不是回月池的路,山峦树木的轮廓硬朗,手下的车辆平稳地行驶着,似乎乡道绵延没有尽头,他们也不会停下来。   赵观棋脸和眼球都冻得疼,他微微侧脸去看周景池的侧脸,从握方向盘的双手,到起伏的胸膛,再到没有出场的梨涡。   还是没有胖一点,是他没用。   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涌上一股难受,他闭上眼睛,决心不再看一眼。   肩膀被拍的时候,赵观棋快要在冰火两重天中睡过去,车载电台上那首《月球下的人》正要结尾,周景池替他按了安全带锁扣,正等他直起身子。   “脖子疼不疼。”周景池还拽着安全带。   “不疼。”赵观棋迷迷糊糊地回答了,才发现正和面前这个人闹别扭,又不愿多说一句谢谢,起身兀自下了车。   “这是哪。”赵观棋只觉得眼睛要被周景池带来的冰块冻到失效,胡乱问了一句,随手一扔冰袋,看着周景池等回答。   “你来过。”周景池弯腰取东西,“老房子。”   赵观棋一激灵,想到什么似的直起背:“我不要跟你拜一棵树。”   “为什么?”周景池看着浑站不安的赵观棋,浮肿的眼皮稍稍好了一点,脸色还是一样的铁青。   “这是你的树。”赵观棋垂下眼睛,找不出其他托辞,“我不要你的东西。”   周景池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受影响,一门心思扑在供品的摆放上,退后到赵观棋身边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从赵观棋口袋里顺手摸出只火机,蹲下去开始燃香。   赵观棋气不过,半蹲下去要抓。   周景池心里一紧,忙拿远了燃起来的蜡烛,飞溅出的几滴蜡液烫到手背上,他不自觉皱了皱眉:“你疯了,抢什么,烧到了怎么办?”   “我说了,不要你的东西。”赵观棋一字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周景池却看到他脸上再明显不过的气愤。   “老天爷的树,关我什么事?”周景池解释一通,赵观棋还是并不赞同的表情。   他敛了神色,静静地看了会儿赵观棋,随后摇灭了蜡烛,朝那颗老樟树走过去。   赵观棋尚且没有争个上风,却要受这样的冷漠和摆布,他走近两步,不吭声,埋头准备收拾自己的东西,今天拜不了,选不到好树,难道一辈子都选不到吗。   他才不要在这里和周景池拜同一棵树。   正弯腰捡起第二个苹果,耳畔只听得刺啦一声,断了一秒,又是一阵撕扯布料的声音。   “你干什么?!”赵观棋睁大眼睛问。   周景池将从树干上撕扯下来的衣物随手一扔,陈年的衣物在太阳的照射下掀起一面铺天盖地的灰,周景池就站在那样的灰里,头发上落满了灰尘,就连睫毛也沾上些许。   “现在不是我的了,可以拜了?”周景池站在树下问他。   说是一个问句,到底也没有等待回答,周景池布好香烛台,摆好供品,香烧到一寸,他又拿了赵观棋的衣服往上钉。   一下一下,树干上多了一件拥抱的上衣。   赵观棋懵在原地,周景池在他前面跪下来。   “你不用跪,我替你。”周景池背对着他,捧在手里越过头顶的香冒着缕缕白烟,“可以朋友——”   “......可以替拜的,你不会念词。”   赵观棋终究不知道那段词是怎样的,也不知道周景池究竟是拿着什么身份念了词,又和那颗老樟树说了什么,但他着实没有跪。   一分钟不到,周景池站起来,插香。赵观棋盯着他膝盖处的灰尘,忽然觉得,跪着求来的长命百岁又算什么,他好像没有那么迷信了。   周景池还在抬头望树,赵观棋没有打断,也许还有什么别的词要念,即使这棵树本来就是他的。   赵观棋心里琢磨不出个合适的话来,其实周边的老树不止这一颗。走下坡,尽头就是一颗高高大大的榕树,欣欣向荣。   “别看了,那棵树被雷劈过。”周景池不知何时顺着他视线望向那颗榕树,“背面那一半早就枯死了。”   赵观棋一肚子话没说,周景池抢了先:“结束了,你记得生日可以来拜拜。”   “也不是每年都必须来吧,没这么严苛......再怎么本命年来看看,上上香。”周景池抬头看树冠,秋天还是给老樟树剥去一层茂密,重重叠叠的枝干树影投在他们脸上,“可以许愿,生日的时候。”   “今天正好。”他忽然转头朝赵观棋笑,“你许吧。”   他说完便走开了些,赵观棋如鲠在喉,看着周景池弯腰捡走那件撕扯得不成样子的旧衣服,随意地扔进旧房子,像扔掉什么垃圾或诅咒。   “许啊。”周景池远远地催他,“看我干嘛。”   赵观棋转了头,没有闭眼睛,假意沉默一阵,转头说:“许好了。”   周景池从房檐下朝他缓缓走过来,摇摇欲坠的危房背靠大山,最后一茬荞子花漫山遍野开着,花型细碎紧簇,是一片细密又醇厚的白,像背在周景池背上的一层薄霜初雪。赵观棋记起来,周景池第一次向他介绍这种植物时引用了吴兆的“行行数里犹回首,秋雪满山荞麦花。”   那是一首告别诗。   还未回想起上两句是什么,周景池已经从那层别样的霜雪走到面前,还是笑着的,似乎交出这棵树不是赵观棋的事情,而是他的愿望。   “走吗?”他问赵观棋。   去哪,赵观棋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话,沉寂很久之后,他对上周景池的眼睛,很随意地问:“平安长寿不可以分享吧,我们这样,会不会被怪?”   周景池擦苹果的动作停了停,他笑了笑,无奈道:“你别太认真。”   平安哪来的分享,就算是要送出去,周景池也会这么做的,他递过去一个苹果:“吃吧。”   增福消灾的苹果,不知是不是神明显灵,赵观棋似乎也并不那么为分开难受了,他轻轻推过去,垂眼看周景池:“你吃吧,毕竟我吃了你的。”   “你生日的。”他补充。   没有推辞,周景池捧着苹果咬了一口:“很甜。”   赵观棋点点头,看着周景池因吞咽而上下起伏的喉结,抿抿唇,开口问:“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什么?”   “我生日,你给我做饭吃。”   周景池啃咬苹果的动作滞了一瞬,随即又啃了一口:“你原谅我了?”   “没有......不是。”赵观棋垂下眼睛,打断自己,“我不怪你。”   “我下午要去办离职手续。”周景池顺手将苹果核丢到田地里,“算了吧。”   即使做了心理准备,赵观棋还是感觉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周景池含笑地看着他,却无端多了股攫住他心脏的力量。   遗憾还是不甘呢?   是无力吧。   他看遍地鲜红的苹果,觉得这一遭真真是无趣极了,求了长命百岁也是折磨罢了。   “你还是欠我的。”他还是不甘心。   周景池总也不推脱:“换个弥补方式吧,我这还有你之前的卡——”   “我不缺钱。”赵观棋不想听没诚意又无趣的补偿方案。   嘴里苹果清香还未散去,得了头等庇佑的周景池舔了舔嘴唇,问:“那你想要怎样?”   赵观棋一动未动,视线从周景池开车略微凌乱的额发看到鼻尖:“你怎么不对我笑了。”   他这么一说,下一秒周景池的梨涡便捧场地奉献出来。   周景池不知道要怎么笑才能算是补偿,却感到一双再熟悉没有的手慢慢地、缓缓地、试探又雀跃地拢住了他的手。   阳光在两具身体之间逐渐失去存活地,赵观棋离他太近了。   阳光失去暖色,树影的缝隙都随屏住的呼吸一同消失,心跳就快替代枝丫缠绕在一起。黯然失色间,周景池几乎感受到赵观棋热切的吐息,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咫尺间,他猛地如梦初醒,转过头和那个即将酝酿成型的吻拉开安全距离。   “忘了祝你生日快乐。”周景池堪堪擦过那个吻,笑说:“生日快乐,赵观棋。”   他还是笑着的,梨涡还在,赵观棋不知道挑什么错出来。可他忽然就很不甘,即使周景池退后的距离不过一两步。   “我想要什么?”他反问回去。   周景池沉静地笑着,知道这是不用回答的问句。   “周景池。”   赵观棋时隔很久又这样严肃地喊他的名字,强撑起来的笑却着实明显,似乎也知道是个无理的要求,他紧张得无意识吞咽了一下,声音也跟着断续:“你可不可以,再,亲我一下?” 第71章 面包   风还在吹,夹着若有似无的寒。   赵观棋半醒来,才发现忘记关窗,半夜下了一阵雨,窗帘被浸得失了颜色。没有雨声,他却睡不下去了。只好撑着半坐起来,拧着眉去摸床头柜上的烟盒。   手伸出去的时候下意识抬高了些,却意外没有遇到阻碍,那盏略高的橘子灯已经被周景池带走了。   像忽然被窗帘连带着浸湿,赵观棋维持着半伸展动作僵在床沿,心里漫起一股只要不去想,一切就不会有诸多改变的自欺欺人。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的脑子真的跟着扑到身上的风冻僵了。闹钟如期响起的时候,他连自己为什么做着这么尴尬难堪的动作都不知道。   天亮得越来越晚,这场凝滞没有观众。赵观棋看了眼烟盒,重新靠到床头上。他不喜欢这样夜长昼短的变化,更不喜欢生活中骤然缺少某个人的变化。未关的窗突然成了踏入现实世界的一扇门,从一个美梦到窒闷潮湿的大段留白。   窗外的鸟鸣随着气温的下降变得稀少,他竟然涌出一种伟大的理解和宽恕。脑中纯粹的白中涌现出周景池站在窗边,用一根水绿色绳子挽窗帘的情景。   窗边的人有最巧的手,最美的眼睛,最晶莹的泪滴,和最决绝的微笑。   也就是出现那样幻觉的清晨时刻,赵观棋才觉得沉寂在余小云酒吧的那只蓝色撒谎精变得更丰盈。周景池才不是善解人意,才不是爱他。他有近乎偏执的原则和一旦踏过就不容饶恕的红线。   赵观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踩到了那根红线,他想这个想得快要疯掉了。   以至于萌生了逃离的想法。   可去哪儿呢?   赵观棋在昏暗灯光下摇摇头,例行公事般按掉闹钟,换衣洗漱,嗅着水草气息的空气离开顶层。   会议室坐满了人,早会因为赵观棋还有个线上会议提早了半小时。本地小组由祖欣担任了新组长,将近旅游高峰,按理来说应该及时找人补上工作量下的新人。可每递上去一次,赵观棋就会愣一下,说辛苦大家,薪酬会提。   再等等吧。   韩冀听这措辞一遍两遍就算了,久了也开始不耐烦,一挥手抢走赵观棋往嘴里送的烟,骂骂咧咧道:“等等等等!就知道等!他妈的不就分个手,跟勾了魂儿似的,工作上的事情你犟个什么事儿?”   “哦,你今天等,明天等,后天继续等,周景池就乖乖回来给你上班了?就回来和你复合了?”韩冀就是看不惯那副死样子,像什么生死攸关的病症,“要我说,你就不该和他在一起,两个人身上都背一身的毛病......真当自己翅膀硬了,再过两天是不是要回去跟你老子拍桌子叫板当家做主了?”   赵观棋不置可否,只是从抽屉里拿出另一盒烟,抽一支拿在手上,像看着什么稀奇玩意。   韩冀没忍住敲了敲他的桌子:“你到底听我说话没有?”   “他把我的烟全部拿走了。”赵观棋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什么?”   “他把我的烟全部拿走了。”赵观棋机械地重复一遍,忽然抬眼看韩冀,“你说,我现在抽烟,他看到了会不会就会重新回来管我?”   韩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还没笑出来又察觉出不对。他忍无可忍,一把打掉了赵观棋手里握着的那支烟。   “别抽了。”韩冀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跟我去看医生。”   “我要开会。”赵观棋呆滞半刻,弯腰将烟捡起来,“卢叔那边的合同还没谈妥,该去了。”   韩冀皱了皱眉,立刻问:“非要这么急?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吧。”赵观棋将那支烟塞回烟盒,疲累地捏了捏山根,“梅市。”   和卢章明那手合同对度假村来说至关重要,之前明里暗里使绊子也是在敲打。赵观棋对这种打哑谜的方式不是很喜欢,一直也没主动推进,倒是卢章明最近两三次都主动打电话过来。他猜测是赵蕴和那边的意思。   纵使一万个不情愿,那个家是不得不回了。   “你老子的意思吧......”韩冀很惨淡地笑了一下,推搡了一把赵观棋的肩膀,“你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赵观棋听惯了韩冀的攻击,只当是句话里有话的打趣。   “待哪儿不是待。”赵观棋回了一句。   窗外的太阳初初显露,韩冀听着一句轻飘飘的回答倒觉得稀奇。他还依稀记得赵观棋说月池是来对了,度假村的选址是选对了,黑豆是跑对了。   话里话外总不离开‘缘分’二字,连桥头的算命先生,镇上的传统习俗节日也一丝不苟地跟着周景池笃信,执行。   物是人非事事休,韩冀有点想不明白周景池那么一个好说话的人究竟为什么要闹分手,还是在求婚的关头。   戒指摇身一变成了戳得人血淋淋的刀子,赵观棋变得神神叨叨,失眠多梦,唇边的胡茬泛出淡淡的青,满眼倦色。想到前几天彻夜失眠睡不着,抽烟当呼吸的人,韩冀不放心地问:“还在联系?”   赵观棋摇摇头又停住,很淡地笑了一下:“算吧,我单方面。”   “贼心不死啊。”   赵观棋平静道:“我只是想把我的烟要回来。”   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冀很不理解地看向面带微笑的男人,赵观棋安静得让他感到陌生。以前一天要说一本自传出来的人,现在发呆成了工作之外的第二事项。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宽慰的话,但看着面容甚至称得上苍白,嘴唇失去血色,眼底微微泛血丝的赵观棋,又抿住嘴。   “痛痛快快的,删了吧。”韩冀看不下去,走上前去塞了根烟到赵观棋嘴边替他燃了火机。   脸上最鲜活的只有被火舌照亮的睫毛投下的一片阴影,在赵观棋面颊跳动着,像正在替他呼吸。   那只烟头最终偏离了预设的轨道,赵观棋推开韩冀的手,烟掉在他的桌子上。   “不抽了,咳嗽。”他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淡淡地说,“我还有事情要和他联系,后面再删吧。”   韩冀碰一鼻子灰,心里恨铁不成钢地知道,周景池都辞职了,还能有什么事,还能有其他事?   不过他也不想多言,收了火机,在桌上扔下几颗水果糖,脚步很轻地离开了。   赵观棋过了很久才从桌面的木质纹理中挣脱出来,看向那几颗颜色鲜艳的水果糖。他认出来,这是他和韩冀从小吃到大的糖。糖果厂商会在每一颗糖的糖纸内页写一句话。他记得韩冀吃到的是泰戈尔飞鸟集中的某一句,而他吃到的第一句是“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当时展开糖纸的赵观棋还没有读过大名鼎鼎的《哈姆雷特》,于是只能向母亲求助。母亲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向他解释了生存与毁灭,忍气吞声和奋力一战。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做选择是每个人最勇敢的时刻。所以他选择逃离那个所谓的家,所以他选择自己独活,所以他选择到一个新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虽然此时此刻,他甚至无法共情答应分手那个时刻的自己。   有选择,别选我。   周景池的话像耳边一卷无序触发的磁带。是不是做出正确的选择就可以扭转乾坤呢,他在糖果的红红绿绿中出神。   赵观棋突然萌生出自己需要去仔仔细细阅读一遍《哈姆雷特》的想法。他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理解母亲徐徐道来的解答,他嘴上说着想要自己的人生,平凡的每一天,却分明是个最没有勇气和赵蕴和撕破脸的人。   如果美好的品质可以遗传就好了,那样,他应该很早就像母亲一样果断勇毅——徐叙春在解答完他的疑惑之后的一个艳阳天义无反顾选择离婚,即便被自己的父亲和赵观棋的父亲两边苛责,成了他人嘴里的罪人过错方。   那段时间,捕风捉影的媒体电台总伴着欢快的音乐播报这段商业壁人的破碎,语调上扬,音符流淌,像在幸灾乐祸一件喜事。   也是个微寒天,他坐在长椅上,透过指缝看毫无暖意的太阳。很久之后,徐叙春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说她要走了。   赵观棋不知道那是清晨的露还是徐叙春的泪,不过她是笑着的,就足够了。他朝她笑回去,很重地点头。   于是徐叙春,他的母亲,在圣诞节前夕飞到了异国他乡的海岛上,迎接了圣诞老人送来的新生活。赵观棋在视频通话中和姐姐一齐祝她Merry Christmas。他很少见徐叙春那样笑着,澄澈,静谧。明明是大雪纷飞的冬季,窗外的喷泉池水都结出一层厚厚的冰,她的眼睛却透过屏幕缓缓叙述着万物复苏的春天。   春天,春天。   他还没和周景池过过春天。   赵观棋心底像燃起一把实实在在的火,他漫无目的地站起身,有些喘不过气地撑在桌面上,掌心挤进一颗边角尖锐的糖。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来,慢慢剥开。   糖果是绿色的青苹果味,他含到舌边,抽掉包裹糖果的那层白纸。转过身,将青色的糖纸举到一样毫无暖意的阳光下。一行半透明的英文穿过阳光到他的眼底。   “I am wandering like an ant,hoping you are my bread.”   “……搞什么。”赵观棋感觉有只带着体温的蚂蚁缓缓爬过他的左脸,他情不自禁笑起来,“他又不是我的面包。”   不过我确实希望。 第72章 走   赵观棋没能吃出另一句情诗,只在聊天框里吃饱了冷漠。   他有时也认为应该留点脸面给自己,所以在打下“你那天为什么不吻我?”后选择了删除。他接着滑动屏幕,在一个又一个转动的加载圆圈后观看自己的独角戏。   走向会议室路上,他回望了眼不远处苗圃里发黄的枯叶,身侧参加会议的人一个一个路过他,同他问好。   落座之后经理说着近期项目的进度,阳光正好从左边打进来,赵观棋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手边的秘书很快递过来一张手帕。   “目前就是这样,本地组这段时间外出率集体上升,除开上次那个合同剩余的修改部分,没有其他需要追加的了。”祖欣站起来发言,跟着其他的目光有些担忧地看向赵观棋,“赵总,上次说的...”   “招新吧。”赵观棋截断她,“组长还是你当,面试提前把关。”   “好的。”祖欣点点头,很快坐回去。   就当赵观棋要离席时,祖欣又开口紧急叫停。   “有问题?”赵观棋问。   “那个...”祖欣一咬牙,“赵总,本地组合作案最终修改部分是在周顾手上过的,我们当时还没最后讨论敲定,他就离职了,最近没联系上...”   祖欣估摸着语气,问道:“您看,您那边有其他联系方式吗?”   “联系不上?”赵观棋皱眉,“电话还是讯息。”   “所有。”祖欣回答。   此话一出,小会在场人员全部倒吸一口凉气。本地组抓心挠肝好一阵子,要不是赵观棋要回梅市亲自谈这个合作案,本地组被催得紧,也不会出此下策。   毕竟另一个人只会比他们更提心吊胆。   “没事,我来联系,你们先停一下。”赵观棋按了按眉心,拿上文件起身,朝其他人笑了一下,“散会吧。”   这句话之后,赵观棋一打电话就是一宿。周景池没有拉黑任何通讯方式,可就是杳无音信。有一瞬间,他甚至直觉周景池是不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刚想完,他狠狠一摇头,觉得不够又扇了自己一掌。   电话没有被如约接起,天边已泛白。   赵观棋觉得浑身像散了架,踩在地上像在走棉花。天蒙蒙亮,他想去周景池小房子附近的老街买第一份碗儿糕。再回来,兴许能睡两三个小时再启程。   电梯里,他才开始处理昨天堆积到现在的讯息。除开工作相关的事情,只有高泽洋发来的讯息:“状态不好停一下吧,听你要回去一趟,和你买了同个航班,机场见。”   月池没有直达梅市的航班,高泽洋知道他要去庆省。   赵观棋不想和人打交道,不想说话,更别谈和一个心理科医生一路同行。   手指悬在屏幕上思考良久,赵观棋抬手看了眼腕表,打算当做没看见。   冷冽空气扑面而来,河道声音格外醒耳,度假村还在半沉睡中,只有零星的环卫工挥动扫帚。白昼在远处挣出一道黄线,夜的边界逐渐模糊,露出半个头的太阳和透明的月一齐登场。   空气中是令人不适的潮湿,刚踏出两步,赵观棋便猛地停在最后一级阶梯。   周景池穿着一件卡其色夹棉外套坐在人工湖的长椅上。脚边种植的景观花丛绽得很密,白白红红,环绕着长椅上的人。周景池弯着腰,膝盖上交错的手冻得绯红,很仔细地看着地面上的蚂蚁搬运食物。   侧脸有个半隐的梨涡,赵观棋很艰难地吞咽一下,觉得出门前和姐姐说的话显灵了。   就这样站在阶梯上看了好一会儿,离得太远,赵观棋想走近几步。像有感应似的,他一抬腿,周景池忽然就转过头,看见他的时候明显也愣住了。不过立即直起腰来,带着梨涡朝他笑了笑。   周景池绕过那两列小黑影,起身向他走过去。   赵观棋突然就有些不敢看他的脸,只低头看着远处的一排蚂蚁,眼睁睁看着周景池跨过他们。   “早。”   “吃了吗?”   两个人的话撞在一起。   “还没吃。”赵观棋踏下阶梯,“你呢?”   “我也没有。”   “这样。”   许是察觉到赵观棋浑身的不自在,周景池自报来意:“听说本地组上次合作案部分还差材料,我上次发邮件了,没发现发送失败了...所以今天直接来,刚好做最后一次讨论。”   赵观棋又说:“这样。”   “一起吃早餐?”周景池抬眼望他,平静道,“我还挺想食堂的饭。”   “来这么早做什么。”赵观棋搓了搓眼睛,“这个点食堂还没开,你忘了?”   周景池咳嗽一声:“我忘了,上班时间延后半小时了是吧?”   “本地组今天有两个人休息。”赵观棋明知故问,“能讨论?”   “好吧。”周景池不做无谓的遮掩,“韩总打电话喊我来的,说是谈点事情。”   “什么时候。”   “昨晚。”   “昨晚我也打了。”赵观棋朝他走近半步,“你怎么没接。”   “可能没听...”   “五十多个都没听见?”赵观棋打断他。   一宿没睡,赵观棋脸色实在算不上好,整个人在绿油油的景观树下,憔悴得像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你该早点休息的。”周景池避开不答,“我换号码了。”   “多少。”赵观棋掏出手机举到周景池面前,径直道,“输进去。”   “不用了吧。”周景池退了两步,扫过手机屏幕,“我觉得没必要留联系方式。”   赵观棋还维持着动作,周景池转了话题:“所以吃早餐吗?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外面新开了家米粉店,还不错的样子。”   “没胃口。”赵观棋自嘲地笑了笑,收回手机。   周景池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这么早出门不吃早餐,有急事?”   赵观棋似乎又在周景池脸上看到久违的担忧神情,等他想要再次确认一次的时候,周景池已经礼貌拉开社交距离,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等待回答。   “我要走了。”   周景池忽然眯了下眼睛,又很快恢复如常:“出差也要吃早餐的。”   “不是出差。”赵观棋看着周景池说完,开始准备捕捉那张脸上的所有小动作,“是回家。”   “...哦。”周景池心里紧了一下,立刻笑起来,“快过年了。”   其实离农历新年还有一段时间,他不得不改口:“回去跨年热闹一点。”   忽然响起一阵交错的闹铃声,周景池和赵观棋同步埋头按掉。   闹钟归于沉默,站在世界两端的人之间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   “你每天还这么早起来。”赵观棋一只手还在口袋里紧捏着,随口问,“找到新工作了?”   周景池还埋头看着手机,顺便清理了屏幕上各个app发来的垃圾信息。他抬眼,发现赵观棋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他抿了抿唇,尝到新鲜唇膏的葡萄味,犹豫了会,最后笑说:“没有。”   “我也要走了。”   赵观棋第一反应是想反驳。追问的话在嘴边悬而未决,第二种袭来的感觉竟然是恐惧。   “你要去哪?”赵观棋在他眼前皱起眉头。   “我一个朋友回来创业了,就在隔壁省,最近刚开业。”周景池脸冻得有些红,赵观棋似信非信地望着他,“刚好我这一阵子也没事儿,可以出去走走。”   “回来吗?”   “什么?”   “我说你还回来吗。”赵观棋声音提高两度。   “回来的。”周景池点点头。   回来的......赵观棋直到站在冒烟的早点铺前都还在想这句话。他依然听不太懂早点铺老板的月池方言,结了账,拎着一袋碗儿糕往巷子走。   小阳台上冒尖的仙人掌不见了,只晾了一件蓝色床单。   赵观棋缓缓走上去,停在一扇门前。抬起手又放下,他差点忘了,周景池这个时候还在度假村。门口的垃圾桶还没有满,周景池习惯在门口放一个垃圾桶,这样上下楼的人就不会因为没有垃圾桶又懒而把垃圾随意丢在楼道。   他盯着那只由油漆桶改造而成的垃圾桶,最后左手提着冷掉的早餐,右手提着半袋垃圾走出巷子。   下午出了太阳,暖和很多,赵观棋在候机沙发上脱了外套。头等舱候机室里的人很少,安静下来,他又开始犯困。   “困了就睡会儿呗...”高泽洋端起热红茶,“举着你那手机还能看出花儿来?”   “你少管我。”赵观棋嘴上不饶人。   “我当然想不管你了。”高泽洋把红茶放到赵观棋手里,“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谁想干...哎,使劲儿啊,烫到了别怪我!”   赵观棋摇头:“不渴。”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个得了绝症马上要暴毙的人啊?”高泽洋恨铁不成钢,“谁看了乐意跟你复合?老子分手的时候也没像你一样啊。”   赵观棋把屏幕按灭又按亮,看着壁纸说:“不一样。”   “不一样?”高泽洋被气笑了,指着他的手机,“你在这把手机看穿了他也不会同意。”   赵观棋转过头看他。   “说白了,你晚上不睡觉,一个劲发消息,有屁用?”高泽洋不依不饶,“我之前怎么和你讲的?预防针预防针,你提前和他商量了吗,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你哥天天在园区转悠,你还抱侥幸心理?”   “不是周照说的。”赵观棋很肯定地说,“不过确实怪我。”   “现在我也不想多说骂你的话,你也别为难自己。”高泽洋偏过头拍了拍赵观棋肩膀,“缓缓吧,我是说你。”   “这趟回去好好想想,歇歇也好,回去看看你姐也好...最主要的,把你爹说通再回来。”   “他人又不会跑。”   红茶杯在手心微微发烫,很熟悉的感觉。赵观棋垂眸,浓郁的茶液在他手中微微荡漾,像月池夏季傍晚流动的霞。再看不下去,他端着杯子喝了一口。   温暖顺着五脏六腑复苏,窗外机坪上空出现一只未被驱离的鸟,那只鸟站在窗框横条上,和他将将对视。   他忽然问:“你当时是怎么做的。”   高泽洋放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偏头和赵观棋对视:“你不是说不一样吗,怎么又问起我来了。”   “...太难捱了。”赵观棋脸庞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却说,“我感觉要死了。”   刚刚才由红茶泡暖的器官因为液体的浸染开始隐隐发胀,快要撕开他的血肉和胸膛。周景池没有那么瘦了,没有戴隐形了,甚至还笑了,可为什么他看见还是会很难过。   “那你要是我,只能难过死了。”高泽洋递过去一张纸巾,难得不知道要对这位朋友讲点什么。   “我害怕。”赵观棋撑着膝盖看红茶,“尽快弄完,我要回来。”   “别想太多。”高泽洋宽慰他,“他和永年的情况不一样。”   赵观棋盯着桌面:“我总感觉他状态不对。”   “心慌的时候别思考。”高泽洋停了停,“更别想极端情况。”   “他之前自杀未遂。”赵观棋说。   “你说过。”   “会不会——”   “打住!”高泽洋叫停这个即将走火入魔的人,“提起精神来。”   “如果你不想他走永年的路。”   窗外的白鸟飞走了,高泽洋的声音停顿许久许久,久到赵观棋不得不偏过头去看他。那张嘴又动起来,奇怪的是耳朵却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   可赵观棋的眼睛知道,那是一句,不要后悔。 第73章 角力 决裂   梅市常有艳阳天。   飞机在白江机场着陆,窗外的阳光照到赵观棋手上,解开飞行模式的手机开始往外蹦弹窗。即使没有透露行程,赵蕴和照样知道他要回来,提前派了人去接。   高泽洋看他不情愿的样子也猜出个七七八八,下了飞机问他:“我陪你一块儿回去?怎么说也是老熟人了。”   熟悉的车牌落到眼里,赵观棋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已经有人朝他们走来,连身上随手的公文包也一并拿上车。   “不用,几个人去都一样的。”赵观棋看了眼腕表,思忖了会说,“你住哪。”   “酒店。”高泽洋笑笑。   “有房子不回。”赵观棋一面说,一面在手机上打字,“住酒店再说我虐待你,沿江那套别墅最近刚打扫了,你等几分钟,待会儿有人来接你。”   “你没事儿打扫它干什么?”高泽洋疑惑道。   赵观棋在梅市的房产不算多,多半是之前徐叙春留下来的。他并不热衷于购买不动产,更别说在这样一个逃也要逃走的地方。   “不是......我记得这套别墅你没买多久吧?”高泽洋脑子里冒出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刚装修完?他妈的不全是甲醛,你害我呢?”   “话多,爱住不住。”赵观棋垂下眼睛看时间,“先走了。”   司机站在车外等待,赵观棋快步走过去:“刘叔,走吧。”   车内空间还算宽泛,赵观棋伸手打开车窗,看着前面的人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一下,随后在导航搜索栏输入了另一个地方。   “他说的?”赵观棋眯了眼睛,控制不住地皱眉,有种刚落地就要被捏着脖子教训的受制感。   “是的......先生说先去祠堂。”   “祠堂不是在西山?”   “中秋前先生做主换地方了,西山脚下开发商动土了,请了人来看说是不吉利......先生说回来先祭祖,再回老宅请菩萨。”张叔的声音越说越小,他也知道赵观棋是一向不喜爱这种事情的,原先在的时候都是能不去就不去。   赵观棋闻言冷笑一声,摇摇头:“真行,饭不吃了。”   “老宅今天有团圆餐。”张叔讪笑着从后视镜中看赵观棋的神色。   团圆餐,赵观棋听了直想笑。   赵蕴和爱搞形式主义那一套暂且不说,单说那一大家子续弦来的七大姑八大姨,旁支嘻嘻哈哈闹个不停的小孩子们往赵蕴和大几万买回来的椅子上一坐,就够引人笑的。   “不去了。”赵观棋淡淡道,“直接回去。”   老宅在城东,赵观棋甚至很难说出回家这样的字眼。驶入车流绕着环城高速,他习惯性从左手边的窗望出去,看到汽笛长鸣的厦马港。   海风习习,赵观棋发觉这里的风总是少了种月池的味道。太干燥了,他不由得升上车窗。   阳光在波动海面折射出的光变了颜色,斑斑驳驳的光在水面流动着,海鸥翱翔划过一道白影,很像海洋馆里飞速而过的魔鬼鱼。   魔鬼鱼飞走了,赵观棋进别墅的时候一切都很安静。   正厅墙上挂着赵蕴和与秦若彤的婚纱照,旁边零零散散挂了些收藏的油画,再走进去,左手边的红酒柜下层是满眼的勋章和奖杯。   眼生的阿姨端了盏红糖银耳羹出来,赵观棋已经不见了。   房间被打扫过,窗帘挽了起来,床品是看起来就很暖和的绒面。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赵观棋用手摸了摸床面,记不清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来时,夜已初具雏形。赵观棋站在落地窗边看连成蚂蚁线的车一个一个驶入,从车门下来一个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人。   大门前的路灯昏暗失修,人人头顶都是一层黑,开得正好的花丛在路边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这个时节已很少虫鸣,赵观棋只看见某些窃窃私语的女人和尖叫狂奔的小孩。   眼前的天黑了,无数盏灯又在赵观棋身边绽开。   所有人都去厅堂等待那顿团圆餐,赵观棋坐在窗边抽了本书出来翻看。   门忽然被敲响,是赵蕴和亲自来请他。   赵观棋知道快要用餐了,他就是单纯不想去,于是也就俨然不动,坐在沙发上与赵蕴和安静对视,谁也不想先开口。   僵持一分钟后,赵观棋合上书站起身,将书放回原位之后才道:“不饿。”   “我看你是不知饿。”赵蕴和的语气倒是平静。   “是的。”赵观棋原地插兜,赞同地朝他点头。   “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赵蕴和猛地朝他走近,在离他还剩两步的距离停住,扬起巴掌的时候带起一阵刮耳的风。   窗外夜更深了,有一丝风从没关紧的缝隙挤进来,让赵观棋有种腹背受敌的错觉。他看向赵蕴和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里面是种令他很难理解的愤怒,甚至是痛苦。   赵观棋退后两步,从那场无关痛痒的风暴中撤出。他随手将手机掏出来,不躲避地任赵蕴和看到壁纸,回复完无关紧要的消息后才难得地朝他笑。   “举着不累啊?”赵观棋将手机扔到沙发上,从赵蕴和的肩膀看到半空的巴掌,“闹一天了,别打架了吧,今天人多,难看。”   赵蕴和身形晃了一下,扬起的手掌狠狠朝赵观棋打去,只一瞬便被锢住了手腕。骨子里自以为是的威严和高高在上不会随着年纪消无,但力气会。   赵观棋是不会受这一巴掌的,赵蕴和心知肚明,只是一旦打了照面,那种隐隐作祟的上位控制欲不得不让他扬起手掌。   楼下厅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簇拥他这种威严,可赵观棋再也不会。   “你就这样和我说话?!”赵蕴和声音骤然上升,眼角的细纹因为愤怒跟着脸皮微微抽动。   “这样?哪样?”赵观棋甩开他的手,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不一直这么和我说话吗?怎么,换到自己身上就这也受不了,那也不像话了?”   “今天是你爷爷的忌日!你跑到哪里去了?!”赵蕴和声音中的怒气外溢,甚至夹杂着些气音,“你这不是不像话是什么?大家都在,你这个做孙子的不在,成何体统?你自己说,像什么赵家的儿子?!”   “孙子?”赵观棋云淡风轻道,“有你这个孝顺儿子不就行了?再说,你那么能干,孙子又不止我一个......哦,差点忘了,如果不是你——”   “你闭嘴!”赵蕴和沉力挥出一巴掌。   赵观棋半张脸瞬间歪了过去,很快在嘴里尝到了甜腥味。他缓了几秒,没有摸脸,越过盛怒的赵蕴和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漱口。   “打也打了。”赵观棋倚着岛台喝掉最后一口茶水,漫不经心道,“能走了吗。”   “你以前不这样的。”赵蕴和突然抛出一句。   “我一直就这样。”赵观棋转着杯子,“从我故意弄断腿开始。”   他缓缓走过去,走得很近很近,他和赵蕴和从未离得这样近。   “自始至终你在意的都是冠军,不是我,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赵观棋笑道,“所以我腿断了,你果然放我走了,你比我还可惜吧。”   “你、你是故意的?”   “不然呢。”赵观棋拉开距离,朝地面跺了跺脚,“恢复得蛮好,你儿子是不是还蛮行的?”   赵蕴和挥出巴掌的右手开始止不住颤抖,不知道是觉得打轻了还是打重了。年逾五十,壮年荣光一闪而过,他通过肢体能找回的地位越来越低,低到他不得不昂首看赵观棋:“你这是打你妈妈的脸,别人——”   “停。”赵观棋出手示意他闭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我妈的阴影里走出来啊?”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以前多乖多听话,奖杯冠军拿到手软?还是说耐力非比寻常,能站着让你打到流鼻血?”赵观棋嘲讽地笑起来,“省省吧......让我猜猜,你现在是不是要说我整天不知道在做什么,不回家,不结婚,成天和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起?”   赵蕴和似乎被某句话刺到眼里,他伸手揪住赵观棋衣领,拳头在身边蠢蠢欲动:“赵观棋!”   一句大名喊得震天响,赵观棋不得不偏开头捂了下耳朵。   “你在手机上说的鬼话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但我告诉你!你想留在那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绝对不行!”   “你怎么就不懂呢?”赵蕴和像是不理解为何要选择另一条路,明明他铺设给赵观棋的路是再好不过,“什么感情不感情!那都是可以培养的!曹小姐知书达理,人也明事理,你别高看自己。”   “确实明事理。”赵观棋语气平平,看着赵蕴和怒气磅礴的脸庞,“我和她一说就表示理解了。”   “什么?”   “我和她说过了,不可能结婚。”   “胡闹!曹小姐是真心喜欢你!谈好的事情怎么会变?!”   赵观棋忍受不了这样凑近的单方面吵闹,抵着赵蕴和的肩膀用力推搡了几下:“喜欢我?你确定?”   “就像秦若彤喜欢你吗?”赵观棋似有戏谑,“你还不是照样在外面包小三小四,有差?”   “今天爷爷忌日,你怎么不把她们都带来?听刘叔说你这几天没回家啊,秦阿姨知道吗?”   赵观棋微微眯起眼睛,探究的神情:“您今天早上又是从哪张床上起来去祠堂看爷爷的?那个波浪头的大学生?那个演话剧的?还是楼下那个您新招进来连苹果皮都削不干净的保姆?”   赵观棋不遮掩地哈哈大笑起来,像刚看完一出好戏,而主角就在他面前。   “你自己都过成这样,秦阿姨都和你分居好几个月了吧,以身作则也不能这样啊。”   以往挂笑的人在这宽阔的别墅里里外外来去,也没有一个人将这样秘辛宣之于口。赵蕴和在自己努力搭建起来的乌托邦当家做主人,却不成想会被亲儿子这样翻来覆去地调侃剥面。   对面脸上浮起的讶异全在意料之中,赵观棋微微躬身道:“你盯我,我不可以盯你吗?你查他,我不可以查她们吗?”   “那是个男人!”赵蕴和脸上涌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为了一个男人和自己兵戎相见。   “男人不好吗,我也是男人,我就喜欢男人。”赵观棋微笑着看向赵蕴和,“要不是为了亲口和你说这句话,你以为我想回来?”   赵蕴和脸上的讶异惊恐逐渐消失了,转而变成探究和难以分辨的懊悔和痛苦,那刚好是赵观棋需要的。   左脸上的掌印充血浮肿,赵蕴和中指上的戒指很争气地替他划破了赵观棋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   赵观棋任由赵蕴和的目光逡巡,在最后一秒躲开了那只想要触碰的手。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赵观棋语气轻快,仿佛刚才的愤怒和纠缠只是昙花一现,“谈好合同之后我就会离开,在此之前我会处理好和曹小姐的事情,只要你别再做什么让大家都不愉快的手脚。至于你那些明里暗里的朋友,要取消合作大家都按合同行事......另外,我告诉你,不是要得到你的认同,只是单纯告知而已,也别和我搞当家做主独裁那一套。”   “小动作只会让大家都不安生,我和他不会因为你怎样,而怎样。”   赵观棋拿起东西,越过赵蕴和独自发抖的肩膀,朝门口走去。   “赵观棋!你给我站住!”赵蕴和激动得嘴唇发颤,脚步些许踉跄地跟了两步又停下,看着赵观棋在门口定住。   “我早就不属于这里了。”赵观棋停顿了一下,“楼下吃饭的人才属于这里,属于你。”   风带来一丝辨不清的迷离花香,赵观棋一时忘记要再说点什么,他顺着灯看出去。廊外花坛里的郁金香常年疏于打理,除母亲、姐姐和他之外无人会关心,现在已是将死之际,难免颓势。   脸边的划痕被穿堂而过的风刮得生疼,赵观棋收回眼睛看向熟悉又陌生的赵蕴和,那个严厉肃然的男人从不哭泣。   “你走了就再别进这个门!”赵蕴和的表情挣扎割裂,又忽地缓和下来,“观棋,爸爸都是为了你啊......”   屋里的灯很暗,没有门的遮挡,光分割开他们又聚拢成一条无言的溪流,他和赵观棋像各自站在楚河汉界的两岸。   “以后可以为其他人了。”赵观棋说着,又故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楼下不就有一个吗?”   面目猩红的赵蕴和跨过那条河,疾步朝他走过来,动怒的样子实在是太熟悉,赵观棋在最后一步前率先抬手扇了过去。   极其清脆一声响,赵蕴和大惊失色地蒙住脸,赵观棋却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发麻的手掌。他扬起一个笑,道:“男人不好吗,至少不会弄出个孽种来。”   “你觉得......”他俯到赵蕴和耳边,“周照知道又多了一个又争又抢的儿子,会怎样?” 第74章 等我回来   乌云携着愈发稀少的鸟鸣飘过,月池十五的月亮躲在山峦云后。入夜风似楼下阿爷的修剪叶片的刮刀,剜得周景池眼睛又酸又胀。   小阳台太过逼仄,他连望月的姿势都无法改变分毫,竟就倚着栏杆看迷蒙的月光云层入了神。再反应过来,楼下小院的房东阿爷已经收了板凳,廊灯也闭了。   他的眉眼一并黯淡下去,感觉楼下阿爷精心呵护的那株仙人球忽地跳到他胸膛,滚来滚去,尖刺扎进皮肉里,再血肉模糊地蓄力谋算下次滚动。   一连好几天都是阴夜,他看不见任何一颗星星。活动几下冻僵的手指,周景池认命,跺跺脚反身回到稍稍暖和些的房内。说是进屋,其实退两步就能挨到床。   一张单人床,一个对缝不齐的床头柜,一间手拉灯的单人淋浴间,摊开的行李箱和耷拉在唯一一张小书桌边的数据线组成了周景池的新家。   电热毯总在夜半失灵,热水时不时彻夜不来,瘸掉一只腿的小书桌摔坏了他的晚餐。   可这个破败的小屋能看见之前的家。   周景池在顶层窗帘的昼开夜合中度过一个又一个辗转的夜,橘子灯在低矮的床头柜上兢兢业业。他侧睡在床上总忍不住去拍橘子头,等他亮了便和它自言自语地讲话,熄灭了就停嘴,再拍亮,继续自己的话题。   起初是讲赵观棋讲给过他的睡前故事,几夜过去,故事讲完,他又无话可说。只好改变思路,他问橘子灯喜欢冬天还是夏天,自己其实更喜欢秋天。他又问橘子灯道过歉是不是一定会被原谅?   橘子灯不响,周景池觉得寂寞。   “对不起。”最后他说。   接收过太多情绪和道歉的橘子灯最终暴毙了。周景池早上醒来发觉怎么拍橘子头也拍不亮了,急得他在小几平米的小房间里原地打转,一番急救下来也于事无补。于是他又和橘子灯说了句对不起。   橘子灯照样不理他,他只好小声说自己错了。   清晨给橘子灯大人道歉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桌上买来急救的电池还搁在小桌上,周景池又想到那句我错了。   “......我错了。”看不到星星的周景池坐在床沿边喃喃自语。   情绪波动时,他的脑子里总会抑制不住地闪回,他又看见成摞看过的书,写过的题。字里行间的跳脱、欢乐、痛苦逐渐抽离,在他眼前手舞足蹈。还剩一句对不起要和谁讲?周景池的心冷静不下来,他怀疑那颗仙人球已经煽动他的心脏在身体里揭竿而起,起义呐喊,反抗得他就快喘不过气。   时间变成刻度之后,他原想的释然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只有反复折磨的心悸和惊惧。他再也睡不了好觉,他很想和人讲讲话,可他早就不和很多人联系。   十五过去了,十六的月圆,赵观棋会和他看一轮月亮吗。   周景池的肩膀上上下下耸动起来,怀里的橘子灯又在无语接受阵雨。雨停之后,那个人很久没有再讲话,橘子灯听到搬家之后的第一通拨号声。   嘟——嘟——   那头的人接起来,哑着嗓子喂了声。   周景池很久才从那声问好中缓过神,又花了好几秒钟做着无谓的吞咽,开口之后声音却还是干涩:“是我。”   半合着眼的赵观棋瞬间清醒,立马从床上坐起来。他不可思议地拿开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正正写着老婆二字。   疲惫一扫而空,赵观棋心脏砰砰直跳,竟然让这通盼星星盼月亮的电话出现了长久的静默。想说的话有一百句,能说的只有十句,真到了嘴边要发出声音就灭了个精光。   头脑昏沉,他最后低声问:“是睡不着吗?”   主动递来的台阶,周景池没想到是这样一句。然而不用多说一句,赵观棋显然更珍惜这通电话,立刻便说:“可以给你讲睡前故事,要听么?”   那本故事不是讲完了吗,周景池想问,又瞬间被自己可怕的依赖和顺从吓到,好像赵观棋和他一说话,他马上就会靠过去,哪怕只有一秒。   他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不晓得要讲什么才好,半晌才说:“你家里没有故事书吧,好麻烦。”   “没事儿,我不用故事书。”赵观棋坐直了身体,声音低沉,“听一个吧,就一个。”   周景池捧着手机,不明白这通电话怎么就走向一个完全迥然的朝向。赵观棋不问他为什么,问他要不要听故事?   他快要落泪了,隔着手机屏幕朝自己疯狂摇头,却对电话里的赵观棋说:“好。”   赵观棋叫他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周景池照做了。毯子很快吸走他的一半眼泪,他不得不蒙着被子咳嗽,故事开始了。   天花板是沉闷的黑,电话里夹杂着些许杂音的故事流畅温馨。周景池睁着眼睛端端正正地躺在硬板床上,姿势僵硬,好像在扮演一个睡棺材板的已故人。   赵观棋口中的故事没有具体的背景年代,只有一只雪白的兔子跟着心脏和吐字一蹦一跳。睡前故事的跌宕起伏向来无足轻重,更像在跟着一条流淌的河飘向远方。   上个世纪的故事在这个世纪被他们复述倾听,周景池跟着赵观棋从初雪漫天的篝火节走向冰雪消融的初春。天寒地冻,却也万物抽绿,边陲雪国的Lumi终于等到了那只胡萝卜化冻。   冬天来临前,它流了太多的眼泪。它隔壁桌的Dove去世了,得了对黄兔子来说很可怕的红眼病。当时红眼睛白毛的Lumi从学校逃课,跳上公交去医院看他。Dove看起来瘦极了,他再也吃不下肥肥的胡萝卜,眼睛里的血丝像挂在盐水架上的血袋供应线。Lumi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不敢用自己的红眼睛去看Dove的红眼睛。   可Dove一直注视着它,说:“我现在都不疼了。”   Lumi不信,Dove便向它展示手上被剃得斑驳的毛发和密密麻麻的针孔:“我现在一天要输十几瓶药水,白药水,黄药水,绿药水,还有红药水。”   “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了。”   “为什么,生病好疼的。”Lumi的红眼睛掉出一颗泪水。   “因为我发现红眼睛也很好的。”Dove停顿了一下,用自己左手仅存的兔毛擦拭去Lumi的泪水,“和你一样很好。”   Lumi哭得更厉害了,于是Dove又重复了一遍:“和你一样,很好。”   那天它们再也没有讲话,月亮出来时,Lumi俯面贴在Dove毛茸茸的身躯上,细声细气地说:“晚安,Dove。”   Dove留在了冬天,并将自己珍藏的最后一根异国胡萝卜堆在一个雪人里送给Lumi作为生日礼物。此刻的Lumi高兴极了,没有任何一种胡萝卜会比历经过冬天的胡萝卜更香甜。   于是它守着那根胡萝卜慢慢解冻,雪人的帽子掉了,接下来是鼻子和嘴巴,最后是手臂。那根胡萝卜显现出来,是好看的橙黄色。Lumi等了很久才将彻底倒塌的胡萝卜捡起来,三十秒后,它忽然就加倍红了眼睛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雪人的底部藏着一个纸条,笔迹斑驳,失去力气的Dove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道:   “亲爱的Lumi,世界上最甜美的胡萝卜送给最可爱的你。你的眼睛那么美丽,请不要用它们哭泣。Teddy老师曾讲过,死去的兔们都会去往胡萝卜天国。也许下个冬天我会带更多更美味的胡萝卜回来,我们再去堆雪人冰箱冷冻它们,好吗?(抱歉请翻下一页→)”   “我会回来的,请你务必好好吃萝卜,等我。”   故事接近尾声,周景池已经很难听进去。他恍惚见证Lumi在Dove常输液的同样位置染了一撮黄毛。其他兔子指着它嬉笑,它不以为意,在下一个冬天给雪人添上了一双红玻璃珠眼睛。   它用棍子在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划:   “不要怪我,Dove。”   “这样,我才可以认出你。”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从嘴里讲述出的故事没有句点,周景池感到意犹未尽。   “好些了吗?”赵观棋问他。   周景池带着鼻音笑了几下,屏幕因沾满泪水而变得滑溜溜,他一面捉泥鳅似的抓住电话里的赵观棋,一面闷声回答:“好多了,谢谢你。”   “怎么还哭了。”赵观棋觉察出异常,立刻懊悔起来,“选错了,对不起,我能记完整的故事实在不多......”   “没关系,你讲得很好。”周景池从被窝里爬出来,胡乱擦了面颊上的泪水,“耽误你睡觉了......我是以为你还没有休息才打的。”   “我今天起得太早了,忙完一天洗了澡就很困......不过还好,手机没有调静音。”赵观棋的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周景池罕见地愣住。   “你在听我讲话吗?”长久的空白让他不安。   “对不起。”周景池忽然说。   “那么累还让你讲故事。”   “是我主动提的,不关你的事。”赵观棋轻轻说,“是我该谢谢你大半夜的还听我讲这么无聊的故事……下次我选个更好的,冬天了,你不要哭,脸会裂开的,很疼。”   通话因为这段揽罪有了短暂的停滞,好在赵观棋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抢着问道:“你打电话,应该有别的事情?”   “嗯。”周景池耳边还有些泪水的黏腻,他不自觉地抠着被子,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赵观棋以为自己幻听了,这句平常的话让他听出点撒娇的意味。他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是不是想我了,轻声追问:“怎么了?”   “小伶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想亲手送给你。”周景池道出为这通电话准备好的理由。   “我要周一才能回去。”赵观棋停顿,“她们上学了吧,那时候。”   “周一啊......”周景池碎碎念一遍,“没关系,我和她讲。”   “等等——”赵观棋抢在长久空白可能导致的挂断前开口,“永年的生日要到了,高医生也在这......你要不要过来一起见见,我们去接你。”   “梅市最近......天气很好。”   “对不起啊。”周景池说出意料中的一句,赵观棋靠着床头的头耷拉下来,“我走不开。”   “还在朋友那吗?”   “嗯。”周景池平静道,“走不开。”   赵观棋的声音放得很低:“没关系。”   “那......再见?”周景池试探道。   赵观棋一时没有出声,周景池不再等待那句晚安。他从耳边摘下手机,看着屏幕上糊成一团的泪渍。电话里的人又猛地叫住他:“先别挂——!”   他等待按下的手指悬空,赵观棋在那头问他:“那些烟,是你抽了吗?”   月亮高悬,照得海湾恢弘壮阔,赵观棋在亘久等待中朝落地窗外望出去。楼下疏于打理的腐叶打着旋飞来飞去。梅市冬天的夜晚也是如出一辙的月白色,离天亮还有很久,他忽然很想屏幕那头的另一只耳朵。   可惜那白只存在于梅市的月亮下,小屋里的周景池眼前一片漆黑,泪水凝聚成的屏障让他听不清赵观棋的呼吸。   周景池在嘴里尝到了泪水的味道,是咸的,苦的。他想在回答问题之前先问问赵观棋,那个故事到底算不算happy ending。严冬就快来了,雪花飘下的时候,会有人再讲一遍Lumi和Dove的故事吗?   他如夜一般沉默,迟迟等不到答案的赵观棋也跟随着不语。很久之后,赵观棋从残破萧瑟的绿中回过神来,对他说:“晚安,周景池。”   “等我回来。” 第75章 目送   出发的时候环岛高速有工人在挂灯笼,赵观棋从大红色的灯笼回过神,屏幕上仍停留在拨号页面。   截然不同的天气和景致总让他感觉身处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周景池参与的世界。月池没有高耸入云的楼栋,没有拥堵成红线的高峰期,更没有海和港口。   坐在车上,他忽然想起还没有问过周景池喜欢什么天气。否则他可以在那通电话中修饰一番,梅市兴许会更有吸引力。   也许他会来。   不来也没关系,他会回去。   坪山公墓在城郊,青山绿水,毗邻一座香火兴旺、钟鸣常响的寺庙。大红灯笼在山脚延伸出去的大路上描出一条断续的红线,赵观棋从那样一条红线里踏出去,沿着阶梯往上爬,看到夹着红烟头的高泽洋随意地坐在地上。   “怎么不上去坐。”赵观棋用手机点了下高泽洋的头,高泽洋猛吸一口烟,朝他没心没肺地笑。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当着面抽烟,坐脏地会被骂啊。”赵观棋猜都不用猜,伸腿替唐永年踢了一脚,“滚起来,人过生日你这像什么样子。”   “蛋糕呢?”高泽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摊手问道。   “蛋糕还要老子带,你好意思。”赵观棋将提着的蛋糕递过去,“上去!”   “我这不是要带其他东西嘛。”高泽洋笑嘻嘻地拎上蛋糕,又弯腰提起放在侧边的吉他包、香烛和纸,“走啊走啊,我算了时间,9点到11点过生日最好了。”   “算这个做什么。”赵观棋问。   “我听说这样在那边收钱的时候会收得多点啊。”高泽洋在前面顺着阶梯往上爬,发出真挚的疑问,“你说现在冥币通胀这么离谱,他在那边是不是变成个穷光蛋了?”   赵观棋语塞,毫不留情地说:“永年比你有钱。”   高泽洋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我知道啊,但是那些人又不来看他,送财童子还不是由我来当......我还买房子给他了呢。”   “那你叫他托梦谢谢你。”赵观棋冷漠道,“房子你买了又不住。”   “你买了别墅也没住啊......再说了,我才不要他谢。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梦见他,他脸臭得要死!”高泽洋将蛋糕轻轻放到方碑前,其他东西一股脑丢在旁边,从吉他包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束非洲菊,“自己花粉过敏肿成猪头不知道多少次,还和我说想要花儿呢......喏,给你带来了哈。”   异色非洲菊靠在墓碑上,高泽洋特地嘱咐留长了根茎。底部插在花瓶里,花朵支到墓碑主人照片的脸上。赵观棋伸手擦掉照片上的一个灰点,才说:“换照片了。”   “是啊,我换的。”高泽洋到了现场才开始调琴,头也没抬,“黑白的看着像个怨鬼诶。”   赵观棋感觉嗓子被噎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你倒不避讳。”   “他遗体都是我从海里抱上来的,有什么好避讳的。”高泽洋试着音,不忘指挥赵观棋,“别光站着啊,点蜡烛啊,天都阴了。”   赵观棋于是从墓碑前后退到那一堆蜡烛和黄纸前,蹲下去往外拿香烛,点燃后插进墓碑前做好的软炉。刚燃起的蜡烛冒出一缕白烟,飘飘摇摇地往天上去了。   抬头看得出神,那阵白烟忽地被一阵音乐震得无影无踪。高泽洋抱着吉他坐在地上,开始给寿星弹唱生日快乐。   赵观棋没有动,手指跟着旋律轻轻打着节拍。韵律太过欢快,几只不知名的黄灰色雀鸟从枝头碑尖掠过,他开始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形状各异的墓碑占满眼睛,雀鸟不再雀跃飞动,只远处传来悠扬模糊的钟鸣,坪山公墓靠这来之不易的声响呼吸。   高泽洋唱到“happy birthday to 永年”,音符绵延着,歌词飘扬着,赵观棋目睹两行清泪和着他指尖的拍子顺高泽洋面颊流淌着。   世界歌唱着沉默了,唯独彩色相片上的人正微笑着。   都说死亡深刻而凝重,但这里有这么多人静默地躺着,赵观棋忽而发觉,死亡,似乎只在来临前才令人恐惧。他停住跟随节拍的手,静静看着面面相觑的高泽洋和唐永年,觉得他们在跳舞。   最幼稚的舞曲结束了,高泽洋抹了把脸立马站起来解释:“吉他我只能坐着弹的。”   唐永年不响,赵观棋出声打破寂静:“长进不少,应该不会做噩梦了。”   高泽洋因为这句夸赞想起初学吉他的时光。当时罹患胰腺癌的唐永年已经在各种痛苦的诊疗中削瘦得不成样子,开始吃不下一点饭,喝不进一口水。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喊疼和迷迷糊糊地发烧昏迷。他的身体逐渐对止痛药产生了耐药性,高泽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疼得大汗淋漓。   再也没有力气唱歌的唐永年崩溃了,他说,要不我去死了吧。   高泽洋抱着他不松手,泪水打湿了唐永年的病号服。   他开始学乐器,每天上完班就埋头学习,学完就带着饭去病房看唐永年。天赋欠佳,心事重重,他学得费劲又差劲。一个太阳天,他第一次抱着吉他到病床边,学得还是不好,只是唐永年实在是没几个艳阳天了。   高泽洋生涩地拨动琴弦,断断续续地弹唱了一首《圣诞结》给唐永年。彼时窗外积雪厚重艳阳高照,他们笑得乱七八糟。而唐永年当晚就做了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噩梦,心电监护仪发出报警声惊醒了高泽洋,他恍惚地看着他被推进抢救室。   唐永年在圣诞节捡回了一条命,高泽洋却再不敢给他弹琴。   “......他走前一天还让我给他弹一首,我没敢。”高泽洋埋着头吸着鼻子装吉他,“后来就再没弹成。”   “不怪你。”赵观棋走过去拍拍他肩膀,沉声道,“他只是太难受了。”   “你和他说两句吧,我去放鞭炮。”高泽洋不接话茬,一指塑料袋走了。   赵观棋不知道要讲什么,只半跪着烧纸钱。高泽洋一边捋着鞭炮条摆成s形,一边问:“你哥怎么没来,发消息也不回......永年在世的时候,最后的医生还是他从国外请回来的,多少算我半个恩人。”   “那你回头给他也磕两个。”赵观棋面不改色道。   “说到底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也不是什么好人。”赵观棋没反驳,“他不在梅市,来不了。”   “你怎么知道?”高泽洋问。   “老宅他不在。”赵观棋看着细碎的灰烬,被烟气熏得微微皱眉,“如果在,赵蕴和不会亲自和我动手。”   “真不是吹。”高泽洋看向赵观棋红肿的脸颊,啧了啧嘴,“你脸上带个巴掌印顺眼多了。”   赵观棋白他一眼,站起身:“放你的炮去。”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天响,整个墓园都回荡着炸裂声和硝烟火药的气息。赵观棋肃穆地站着,没有捂耳朵,在绵长的炮仗中静静错过秘书打来的电话。   “抱歉啊,周顾,赵总可能没听见,我再拨一个。”秘书小姐抱歉地朝周景池笑,重新拨出电话。   还是没接。   “没关系,不用打了。”周景池出声,“也许在开车。”   “啊?”秘书诧异,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还差一刻钟到十二点,“赵总的航班在下午,这会儿也许在用午餐,所以才没听到。”   “下午?”   “对啊,赵总没和您说吗?”   原来是在下午......周景池有些郁闷,又有些自责。他提前看了航班,从前出差,赵观棋总会坐最早的航班回月池,没想到这次不是。   “......我记错了。”周景池不再纠结,将拎着的两个袋子递过去。他提了提左手的礼盒:“这个是我妹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还有一盒朋友送的雪花酥。”   秘书似懂非懂地点头,接过说:“方便说一下是哪位朋友的雪花酥吗,我这边给您记一下到时候方便转告。”   “不用麻烦,他知道。”周景池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他又指着右手的黄色笑脸保温袋,“这个......这个是我做的糖醋鱼,还有一份排骨山药汤和果切。也辛苦你转交一下,如果他回来得比较晚,麻烦你把菜先放冰箱。”   “您不在这边一起吃吗?”秘书问,“赵总昨天叫订了晚餐宴厅。”   “我还有事。”   秘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周景池挥手和她说再见,可是她腾不开手,只能对着背影大声喊:“周顾您手机记得保持畅通!”   周景池回头朝她笑,没有回应。   鞭炮放完,被震得听力减弱的高泽洋蹲在地上,他一面刨蛋糕上的鞭炮纸屑,一面朝赵观棋大吼大叫:“你快走吧!我要和他吃蛋糕了!”   “.......”赵观棋揉着耳朵转身。   耳边的回声还蒙着耳朵,像带着一个厚重的耳罩。赵观棋沿着阶梯缓缓下行,摸出微暖的手机,翻过来,看见屏幕上的三个未接来电。   他回拨过去,秘书正在聊天框里编辑要发送给他的信息。   “赵总好。”   赵观棋嗯了一声,问道:“有什么事。”   秘书正站在礼盒和保温袋前,稍微措辞后说:“是这样的赵总,今天周顾突然来度假村了......”   “什么时候?”赵观棋停住脚,一下打断她。   “大概十分钟之前,人已经先走了。”   “他来找我?”赵观棋问。   “是的。”秘书缓缓道,“大概十一点半的样子到了您的办公室,我刚好碰见,他给您带了东西。”   赵观棋从脚下阶梯的落差抽回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墓园大门,问:“带了什么?”   “带了三个袋子,一个是礼盒装的生日礼物,说是他妹妹送您的。还有一个您们朋友带的雪花酥,除此之外......他还给您做了两个菜用保温袋装起来了,果切我已经给您放到冰箱。”   “什么菜。”   “糖醋鱼和排骨山药汤。”秘书回答。   像老天爷从天上凭空泼下一阵早雪,他缓缓下行的动作在阶梯上顿住。须臾,停滞的腿登时大跨步飞奔起来,他紧捏着手机往外跑。   墓园的阶梯像永远也跑不完,赵观棋一面狂奔,一面在手机上反复重拨周景池的电话号码。   “抱歉,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听筒里的重复的女声沉静又冷漠。   跑到平台处,赵观棋喉咙发紧,呼吸困难,不得不停下来撑着膝盖大喘气。有只鸟尖叫着从他眼前飞过,他心悸到分不开眼睛去目送那只小小飞鸟,额角的一滴冷汗沿着发梢滴落到水泥地,溅出了墓园外的一朵黑花。   阿爷小院里的花更多彩,红的白的黄的,看得周景池挪不动步子。他驻足观赏了会,又抬头看了眼天,今天出太阳了。   真好啊,太阳真好,这个院子里的花也真好啊,周景池想。他又依依不舍地站了三分钟,随即弯下腰,抱起脚边的橘子灯,将它放在了红花和黄花中间。没有再为花花草草停留,他转身上楼,回了小屋。   小屋里有一半的阳光,周景池站在另一半的灰暗里慢慢腾腾地脱衣服裤子,再树懒似的慢吞吞换上衣服裤子,戴上一顶鸭舌帽。   提上趁手的手提包,走出小门,周景池回头看。阳光已经从小桌攀到床沿,吞噬他刚换衣服的那一隅黑暗。他拉上门下楼,急促的风掀翻他的衣角。   橘子灯在花红草绿中哑然目送,有朵云正从那个人头顶冉冉飘走。   【作者有话说】   倒计时了,还剩五章。   (端锅握铲心茫然) 第76章 欠与歉   树影飞速倒退,赵观棋驾车疾驰在环岛公路。   以往还算得上宽泛的大路今天却挤满了飞向机场的车。心急如焚下,赵观棋只能连连变道超车,接二连三激起身后一连串的愤懑鸣笛。   “接电话...接电话。”   赵观棋一面开车一面祈祷着。眼见黄灯就要在脚下的轰鸣声中跳红,刚想变道抢先通过,前头的一辆大众突然在红灯前刹停。赵观棋猛踩油门,险些追尾。   猛地捶了一拳到方向盘上,赵观棋暗骂了声。   左右都被包夹着,左转的红灯又最是难等,他额头跳出了细密的汗。另一只手上,又一轮电话熄灭了。他急不可耐,想要趁着红灯再多打几个,杜悦的电话在此刻进来了。   开口便是铺天盖地的哽咽哭腔,赵观棋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分明数字屏上的红灯数字还跳动着,耳边的人还在喊他的名字。   “慢慢说,姐,不要急。”赵观棋强迫自己镇定,轻声安抚道,“你慢慢和我讲,周景池他怎么了。”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他今天忽然转了好大一笔钱到我卡上,我、我记得他之前和我讲要资助在市里开,开书店......”杜悦哭哭啼啼地断续道,“但是我没答应啊,我们、我们好久没说这个事情......他打了钱给我,我打电话、打电话给他,他一直没有接,怎么办啊赵观棋,我找他,我找不到他啊。”   杜悦哭得厉害,声音都哑了几分,断断续续地咳嗽,在电话里一个劲吸鼻子:“他把,他还把一张卡托人带到我店里,背面写、写......”   “缓一缓,缓一缓姐。”红灯转绿,赵观棋单手把着方向盘从车群中冲出去,“不着急,告诉我他写什么了?”   “他写密码是,是小辽的生日......小辽是谁啊,我也不知道啊。”杜悦焦急又无奈,泣涕涟涟地机械重复道,“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赵观棋有一瞬间的空白,又被从前挡风刺进来的光闪了眼睛,前方辽阔的天地之间,金光从云层倾泻而下。   墓园里的阴霾一扫而空,赵观棋却意识到,那种感觉竟然是真的。死亡在来临前带来的恐惧比任何一种心脏疾病都来势汹汹,他的心脏明显跳动过速,有什么巨大而无法阻拦的东西就要冲出来。   那是什么,会是什么?   是走向死亡的周景池吗,他后悔了,那个故事不是童话,是预言。   铺天盖地的懊悔吐出蛛丝将他困在原地,分明他正向另一个人疾驰而去。他迫切地需要呼吸和言语,耳边的呜咽还在继续,他喉结动了动:“好,我大概知道了,先别乱了阵脚,我这边已经在路上了,你别太着急。”   “姐,你叫上韩冀,先去小房子看看。”赵观棋定了定心,嘱咐道,“有消息立马联系我。”   “......小房子?”一直哭的杜悦静了一瞬。   赵观棋点头道:“是。”   “那不是卖了吗?”   “什么?怎么可能。”手里的方向盘差点失控,赵观棋皱眉道:“我上次去房里还有人住。”   “他、他没和你讲?”杜悦更崩溃了,“他和我讲会跟你说啊!”   “别,别着急。”赵观棋喉头哽了一下,“等我想想,你等我想想。”   脑子里霎那间闪过许多地方和因由,可刚接受过太多信息,赵观棋脑子很难厘清。他思来想去,眼前浮现起听完故事后落泪的周景池。他不该哭的,自己早该发觉的。   他滑动开通话页面,抱着侥幸的心想去看看定位,却第一眼看到海洋馆地底下周景池的脸。原来迟钝的是他自己,他嘴里喊着难过得快要死了,其实周景池只会比他更难过。然后他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是自私的。   分手那夜他不止一次哭着怪罪周景池,但他忘了,周景池也同样痛苦。难道他一直沉浸在被推开而刻意忽视吗?如果他早点发现,事情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呢?   赵观棋想不下去了,他也不再敢想下去。   周景池会去哪儿呢,连接了车载蓝牙的中控屏跟随着桌面小组件随机闪过他们三个在海洋馆门口手拿吊坠的合照。灵光一闪,他立刻对杜悦说:“小伶养父地址我发给你,他应该还没走多久,马上去市里。”   “怎么会去那里?”浑然不知的杜悦疑惑,甚至要怀疑赵观棋是不是跟着失去思考力了。   “就去,现在就去。”赵观棋看着路变道,“时间紧迫,一定要快,见面再说。”   挂断键闪动两下,前方隐约可见逃出荫蔽的太阳。赵观棋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回壁纸上。心慌和恐惧跟着路越来越狭窄,他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他还想看见那样恬静的周景池。   还能看见吗?   车内窒闷安静得让人无法呼吸,他打开了车载广播,就像每次为周景池打开那样。一阵广告和天气信息过去,两个叽叽喳喳的主持人播报着路况,而后转到市内的快讯。声音尖锐吵闹,赵观棋又有些头疼。   “吵死了。”赵观棋心烦,胡乱切到乐曲频道。   遮天蔽日的云随着车的极速前行逐渐消散,满地金黄的日光,梅市一派欣欣向荣。   赵观棋烦闷更甚,想摸根烟出来,谁知那烟就跟他作对似的,怎么也抖不出来。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垂下眼去拔那支烟。然而来不及将塞到嘴边的烟点燃,面前车道的一辆白车撞到护栏后随即弹到半空,打着旋朝后飞来。   尚且来不及变道,一地破碎的零件镜面突兀地在眼前闪着数不清的光点。白车车主已然失去控制,如一匹高速上脱缰的野马,惊起身前身后的激烈鸣笛。   事故车在视野中横冲直撞,直挺挺朝车头冲了过来,刹那间近在咫尺。赵观棋恍然看到了姐姐血淋淋的脸和扑面而来的雨汽。   无处可逃了。   “嘭——!”   安全气囊弹出,电光火石间天旋地转,赵观棋被狠狠抛出去又翻腾着砸到地面。尖锐滑行的声音在耳边嘶鸣,狠狠一顿,他又撞到绿化护栏。   他睁不开眼睛,流动的液体汩汩地从别处流向他眼睛。   连环碰撞中,车载电台阴差阳错磕碰到切台按钮,吱吱呀呀的音乐不见了,那两个主持人又在他耳边絮絮聒聒插播中途广告。   “就在本月中旬,本市的聚光剧院将再次释出《好好》的话剧联票,著名编剧裴由将亲自坐场旁白......”   赵观棋幻听嗡嗡如蜂鸣,所有声音都夹杂着滋滋的雪花音。四面的惊叫和歇斯底里随日光从破碎的缝隙透到他眼睑,远处太阳蓬勃,云层如红色扎染。   那种红跟着日光靠近他,又跟着大片流动的鲜血远离他。   “五块洗剪吹在巷子里倒闭了,他们留着同样的长发沿着桂花树士兵朝夕阳徐徐走去。穿过石板桥,就是他们的家。”   “荷叶停了下来,他不想再回到那个家。”   “夕阳喘息着,他身旁的袁游勾住他的小拇指。离天黑还有很久,风吹着,泪水就顺着树影的斜线滴下去。”   “他笑着,袁游也笑着。炊烟袅袅,世界还欠他们一顿晚餐。”   电台如蝇般细碎地播放去年的结局旁白吸引听众,赵观棋却什么也听不清了。疼痛渐渐舍他而去,血在口腔中剥夺味觉。   他想象不出那条鱼的味道了。   缝隙中的手机检测到猛烈撞击,正疯狂致电联讯紧急联系人。而那只手机正在小屋里明明暗暗,安静地守护着一封信。   屏幕忽闪着,赵观棋彻底失去意识。   同样游离在世界之外的还有香樟树下的周景池。   烟头燃了又熄,在抽到烟盒里最后一支时,耳边传来奔跑又呼喊的声音。杜悦第一个跑到他面前,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举起的手又凝在半空,周景池带着侧脸的红印转过头。杜悦换了动作,一把打掉他的烟,用力推搡了几把周景池的肩膀:“周景池你他妈疯了吗?!”   气喘吁吁的韩冀、何望晴和祖欣都在面前,周景池缓缓站起来。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杜悦扑上去抱住他,泫然欲泣道,“你怎么这么傻啊,你和我讲啊,你怎么不和我讲啊......”   杜悦抱得周景池快断气,声音由哽咽变为毫不掩饰地大哭。她抱了会又想起脸上的红印,立刻从怀抱里退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周景池:“那个贱人是不是打你了?”   “姐。”周景池忽然叫她,“我不疼。”   杜悦满心满肺的骂都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淡,她抑制住要冲上楼替周景池动手的冲动,噙着泪问:“你是不是要杀陈武通?”   “什么?!”韩冀大惊,走上前来,“开玩笑的吧你们。”   “真的?”他又看向周景池,担忧地按住周景池肩膀:“悦姐说的是真的?”   “我在问你!”杜悦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怪罪,音量骤升。   场面一时有些说不出的尴尬,韩冀杵在两个人中间,口袋里的电话忽然响了。   看韩冀走去听电话,周景池这才醒过神:“我没事儿,我只是有点事过来要办。”   “还胡说!”杜悦当着还在震惊之中的其他人拆穿他,“小伶的手续早就办完了,房子都交出去了,你办什么手续?”   “你包里装的什么?”杜悦穷追不舍,越过他去拿花坛上的黑色手提包。   半面开着的包从侧面掉出一把剔骨刀和一圈尼龙绳,杜悦停住,看见包里的斧头和铁锤。周景池沉默了,他垂眼看了会儿,掉落的烟头烫得尼龙绳升起一股难闻的白烟。   每个人都不知道要讲点什么,杜悦捂着脸坐到花坛上嘟囔着哭泣。   周景池反常地平静,站在原地不动弹。视线不急不缓地在四周搜寻了一番,身后的杜悦还抱着那个袋子掉眼泪。   “先跟我们回去。”接完电话的韩冀出来打圆场。   周景池没有挪动步子,他在想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韩冀揽上他的肩膀要带他走,他偏过脸,怔怔地请求:“你别告诉他。”   韩冀没吭声,他重复一遍:“别告诉他。”   快走到小区门口,韩冀依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周景池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他忽然停脚,一步也不肯走了。   韩冀无奈道:“闹什么?”   周景池割破的手指不自觉发抖,他从韩冀的揽抱中退出来,眼里是一片看不透的灰,他哑着嗓子问:“赵观棋呢?” 第77章 人与人,爱与爱   天空空的,沉而窒闷,要下一场暴雨。   街角新开了一个花店,装潢温馨种类繁多。周景池不用再跑到医院背后去买花。戴好帽子出门,街边的行人个个埋头疾行,要赶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钻进避风塘。   空气中飘散着咖啡香,周景池踏进那家花店,在门口轻轻敲了下门,埋头束花的女生抬头看他:“您好,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花?”   “请问有郁金香吗?”周景池在门口问。   “有的,需要多少支?”女生立刻引着他进店,介绍道,“我们这儿颜色也蛮多的,可以挑挑。”   女生犹豫了会儿,看着周景池流连在花丛中的眼睛,又缓缓下滑到左手。白色的绷带从衣服里延伸至手背,隐隐可见药水的颜色。   “就要粉色的吧。”周景池信口道,“你们这有卡片吗?”   “有的。”女生立刻走到花台下端出一篮各式的卡片,“帅哥你自己选啊......这里有凳子,可以在桌上写,笔在盒子里。”   周景池点点头,那女生又偏头去看他,弄得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脸上有东西么?”   “没有没有!”女生连连摆手,“您这手方便吗?如果不方便,可以代写的。”   周景池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半举起手,确定自己举起的是左手后才说:“我不是左撇子,能写,谢谢了......”   趴在桌子上,卡片端端正正摆在面前,店员小姐姐见他一个人带伤过来,在另一边先给他包花。而周景池用右手握着笔,一时不晓得要写什么祝福语。   他从‘早日康复’想到‘平安顺利’,又从‘健康无虞’纠结到‘等你回来’。   一束包得精致的郁金香捧到面前时,他还迟迟没能落笔。小姐姐见他犹犹豫豫,便问:“送谁的呀,病友吗?”   周景池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关系名词,眼睛落到按着卡片的左手上,那枚求婚失败的戒指正在反射花店的暖光。   “不是。”他摇摇头,“我爱人。”   “那多好写啊!”小姐姐来了兴致,翻出一本开业时准备的祝福语大全摊开,不一会儿还真找到一句合适的。她看到戒指,很自然地问:“你们结婚了呀?”   “那度蜜月了吗?”周景池还没回答,女生立刻拍板:“这句这句,很合适!”   两个人站在柜台里外,周景池在希冀的目光下写道:“快点好起来,等你一齐度蜜月。”   周景池愣愣地看着那张卡片被别上花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厚脸皮写了这一句。   “多好看呀,祝你爱人早日康复哦,你也好好养伤!”她隔着台面把花塞到周景池右臂怀里,眼角弯弯地说,“最多两个星期就要下雪啦,提前祝你们初雪蜜月甜蜜,欢迎到时候再来找我订花哦!”   月池不下雪,大学所在地也不下雪,周景池想象不出来女生嘴里的初雪,但他还是说了谢谢,抱着花走出花店。   阴天,医院楼下散步的人很少,风吹得人不由自主往更温暖的地方扎。周景池拉上拉链,拂开长椅上的落叶坐下去。   安徒生童话书只剩下十页,他翻开又合上,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读下去。   犹豫归犹豫,周景池将花轻轻放在腿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录音笔一齐捏在书页边开始念故事。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很缓,停顿自然,一个故事念完,身边的人才伸手鼓掌。   “高医生?”周景池站起身,无声地笑起来,有片落叶掉在他肩膀上也没发现,“你什么时候来的?”   “听了有一半儿吧。”高泽洋将他按回长椅上,拍走那片落叶,“没出声儿是因为不敢打搅给赵观棋的故事,你不知道,他纯小气了。”   “怎么会打搅......我可以再录一遍,不是什么大事。”周景池始终很耐心,但也有些耐不住地去看高泽洋的神色,想从那张脸上得出什么结论或新消息。   “这么厚的书都快读完了,他怎么这么不争气。”高泽洋笑叹了声,“录音笔的字儿都磨没了,你说你,轴什么。”   “他能听见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周景池哽了一下,又神采奕奕道,“我相信他。”   “那也是,得盼好不是?”高泽洋点点头,看到他手边的花,“今天换郁金香了?”   “嗯,附近新开了家花店,都很新鲜。”周景池说着去摸花瓣,又在触及到那张卡片时收回手,“谢谢你。”   “得了得了,又说这个,我耳朵要比赵观棋先起茧子了都。”高泽洋满不在乎朝他摆摆手,“倒是你,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去拆线?”   “可能要下周。”周景池抬了抬左手,像是展示并无大碍,“活动已经不受限了,也不怎么疼。”   高泽洋若有所思地嗯了声,又问:“住的地方还习惯吗,那个阿姨是本地人,做的菜吃得惯不?”   “都蛮好。”周景池实话实说,饭菜都很合胃口,只是一个人也吃不下太多。那个阿姨只负责清洁和餐食,硬要说的话,就是一个人住那么大一个别墅太冷清了。   “好就行,赵观棋房子没白买啊。”高泽洋笑着拍拍他肩膀,“他住不成,你先住,不吃亏。”   “他最近情况怎么样?”周景池试探着问。   “反应多了很多,但还没醒。”高泽洋如实告知,又觉得有些残忍,改口宽慰道,“出那么大的事故,新闻上全是断肢残骸的,他算命大的了......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你就好好吃饭好好读故事啊,我都给你带到。”   “还是不能进去么?”周景池在跨过那段最煎熬的时期后频繁涌出思念,“我想看看他。”   “......恐怕难。”高泽洋也觉得头疼,“那些人看得紧,机会不好找。”   周景池的头低下去。   高泽洋想到那个人,叹息道,“你说能怪谁呢,他老子认得你,他又刚和他老子闹过一场......里里外外守着,跟看犯人似的,你不去也好,免得心里堵得慌。”   “他们吵得厉害么?”周景池小心翼翼地问。   “都动手了,你说呢?”没什么好遮掩的,两个有心人遇到坎儿谁也不能见死不救,他说,“他反正铁了心要回去找你,他爹又铁了心不同意......那曹小姐我也见过一两面,和赵家算是世交,但也算不上熟稔。”   “说到底,吵来吵去,横竖是不答应他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不是你,也会反对。”高泽洋一语中的,“就算是一个不合他爹心意的女人,也照样这样拦着。”   见周景池还是沉默,高泽洋说:“不是你的错,走两步弯路很正常,每个人都会。”   高泽洋拿着录音笔走了,周景池看着那束花渐渐远离。树叶缝隙中的微小雨点落到书页上,像一串弥漫的省略号。   世界在愈来愈大的雨声中离他而去,住院部的灯彻夜不息,不是病房锁住昏迷的赵观棋,是偌大的天地囚住周景池。   整整一本安徒生童话读完了,赵观棋没有醒。   凛冬渐临,梅市的艳阳天会越来越少,他不能再等了。   夜半,毫无虫鸣,万物寂静,周景池搬着三级升降梯潜到病房背面。   听韩冀说赵观棋最近换到了三楼病房,他要爬上去。   楼距不高,外沿有不少可以落脚的地方,晚上病房内应该没有人,他成功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放好楼梯,正当他爬到二楼窗外时,楼下出现了个惊声尖叫的女人。周景池惊悚地回头,那个女人正扶着他的梯子一脸惊恐:“你这是做什么啊!快下来啊!这好危险的......”   “嘘——”周景池连忙将食指抵到唇边示意她安静。   可那个女人就好像听不懂人话一个劲儿地劝他下来。二楼窗边病人家属的头伸了出来,于是又一个男人开始惊声尖叫,男女两重奏飘荡在医院上空,周景池被冲出来的保安叉在地上。   脸杵在冰冷的土里,周景池后悔出门没看黄历。   不知道要做什么解释,他心死了,像头年猪一样任两个保安按着。那个最开始尖叫的女人把楼梯踢翻下来,差点砸到周景池的头,又大叫了一声。   周景池合上双眼,希望一切是自己的幻觉,更希望这位穿着皮草的女士不要送他去派出所,他还要见赵观棋。   “你们快松开啊,没看见人受伤了吗?!”皮草女士大喊大叫着推攘开了保安,在周景池面前蹲下来,“没事吧,啊呀你没事儿吧?”   没你的话应该一点事儿没有,周景池在心里想。   他挣扎着爬起来,左手使不上力,又跌了一遍在地上,皮草女士扔下手里的LV把他架起来。   “出血了,你爬那么高好危险的,我同你讲是要你的安全。”皮草女士絮絮叨叨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茉莉花香,那些保安像是认识她似的,很快退走了。周景池心安了一些,他还以为要被抓走。   “我带你进去换药好伐?”皮草女士捡起包拍了拍,“我叫许朵蕤。”   周景池看着那只带着手套又沾着泥土的手,轻轻握了一下,“我好像不认识你。”   “我也不认识你啊。”许朵蕤语气轻松,像没事儿人一样伸手替周景池拍走衣服上的灰尘杂草,“你叫什么?”   “周景池。”   许朵蕤忽然愣了一下,又很快绽开笑容:“啊呀,是你啊,你就是周景池?”   “名字好好听哦,人也好看。”   周景池摸不着头脑,怎么好像又认识自己了,他试探着问:“你认识我?”   “你是赵观棋朋友?”   “跟我进去换药就回答你哦。”许朵蕤笑得狡黠。   伤口的线崩开了些,沁着血,不仅如此,还有些发炎的征兆,一看就没有好好遵医嘱换药。周景池在诊室被医生骂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炎症不可小觑,周景池被半胁迫着挂两瓶药水,许朵蕤竟一直跟着,没有走开。护士扎完针,周景池立刻道:“可以说了吗,药已经换好了。”   “你说说你们这些小朋友啊,自己对自己都不上心呢,还挂念别人。”许朵蕤拿了唇膏出来抹,边说,“你这样爬进去,不是给赵观棋添堵呢嘛。”   “他醒了?”周景池身子都绷直了。   “没啊。”许朵蕤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说不出来的可爱,“不过你半夜爬上去把他吓醒的概率应该蛮大的。”   “......你知道我和他的事情?”   “闹翻天了想不知道也难啊。”许朵蕤冲他笑出声,“你不知道那个场面......现在赵观棋家里你可是大明星了。”   “他被打了?打得厉害吗?”周景池心切。   “打倒是还好,就是和他爸出柜说的话有点冲。”许朵蕤盘旋一阵,还是决定说出来舒缓一下气氛,“我告诉你,你乖乖吊完盐水?”   再划算没有的买卖,周景池点头。   那天说来也不长,闹剧是从主厅开始的。赵蕴和被赵观棋那一巴掌打得气愤又魔怔,一连几天闭门不出。周照从外地回来那天下午,看见赵观棋和赵蕴和各喝各的茶,泾渭分明。   周围聚了些小孩子凑热闹,赵观棋脱口而出喜欢男人,并强调已自行和曹小姐取消所谓谈好的事宜。赵蕴和怒不可遏,全然不顾当场有多少亲戚在场,摔了杯子就扬声教训赵观棋。   赵观棋稳坐钓鱼台,赵蕴和最后说:“你顶着这个姓!当我的儿子!我供你吃穿用度!要你结个婚要你命了还是要哪个什么什么池的命了?!!”   赵观棋面不改色道:“那我改姓,我以后叫周观棋好了。”   赵蕴和捂着心口面色铁青,一旁的周照见状搅混水道:“几个意思,爱上我了。”   赵蕴和哆嗦着手看过去,周照立刻撇清:“别看我,我可没撺掇他啊。”   赵观棋当着要厥过去的赵蕴和接腔:“我男人比你好看多了。”   许朵蕤在长椅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氛似乎也没有那么压抑了,周景池脸红成一片:“谢谢你讲给我听,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是他亲戚么?”   “我是他嫂子啊。”许朵蕤歪着头答。   没想到是周照的妻子,周景池眼睛瞬间瞪大了,他不自觉坐直背,发现又有些冠冕堂皇,只好扯了扯衣角挤出一句:“嫂...嫂子好。”   “哎,把我叫老了。”许朵蕤一甩头发,忽地站起来朝门口看,“这边这边!”   周照一身西装从输液大厅的侧门进来,打眼看见许朵蕤身旁的周景池。他罕见地顿了一下,这才几天,人瘦成这样。   走近看了眼输液袋里的液体,周景池刚要站起来就被许朵蕤拉住胳膊:“跟他站什么站,好好坐着。”   许朵蕤说完就站了起来,和周照两个人走到侧边大厅外面低矮的桂花树边咬耳朵。不知道许朵蕤说了什么,周照摇头。许朵蕤原地跺了会儿脚,又发神经似的原地转圈,掏出支细烟吸起来。周景池看着烟雾层层,周照接了个电话,不一会两个人又挽着手走回来。   护士给周景池拔了针,许朵蕤一直叽叽喳喳地要他按满针眼十五分钟,周照看着不吭声。   针孔不再出血了,周照浑身打量了周景池一通说:“手怎么搞的。”   “小问题。”周景池下意识把左手藏了藏。   “妈的,真是没一个省心的。”周照露出受够了的表情,闭了闭眼睛,“跟我上楼。”   周景池瞪大眼睛,欣喜若狂,跑到电梯前按电梯。   许朵蕤和周照走在后面说:“他真的比你好看诶。”   “……”周照斜了一眼,许朵蕤正盯着周景池看个不停。   周景池回头招呼他们,许朵蕤跟着跑上去,一直问东问西。注意力被迫转移,进病房前他才发现第一天拦他的人全都不见了。他不太敢进去,许朵蕤在前头推开门,周照说:“去吧。”   消毒水的气息十分明显,周景池在门口顿住。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陌生,那他觉得一定是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的赵观棋。   亲眼看见的第一面比在医院之外的任何一个忧心时刻更具冲击力。他在长椅上度过的那段时间,花谢了又买,买了又谢。脸色熬得铁青,韩冀跑出来告诉他赵观棋脱离生命危险时,他都没有想哭。   可那颗套着白色网套的猕猴桃就在眼前,赵观棋胸膛起伏着。他数了又数,看了又看,估量不出瘦了多少斤。   周景池眼睛迅速酸胀,不敢再往前。   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周照无意识扫过他的左脸:“赵蕴和忙着最后一轮选举,没什么闲心起冲突,人我都弄走了,陪护床就在帘子后边,你住过来也行,随你自己。”   “可......”   “打白挨了?”   周景池住嘴,点点头说:“谢谢。”   许朵蕤削了几个苹果,可赵观棋吃不了,她分给周景池和周照一人一个,自己啃一个,含糊道:“这花儿是你送的啊?”   “度、蜜、月。”   念出声后周景池想立刻钻到赵观棋病床下,许朵蕤又恍然大悟道:“原来故事都是你讲的啊?”   周景池礼貌性啃了一口苹果,腼腆地嗯了声。   许朵蕤靠过去:“多亏你了。”   “什么?”周景池不明白。   “主治医生说这种外界语言刺激对他作用很大的啊,大脑活动情况直线上升啊什么的,我还以为是什么新兴疗法。”她看着周景池打趣,“原来是爱情啊。”   啃着苹果的周照用胳膊碰了一下她,许朵蕤立刻反抗:“老古董一个。”   “走了。”周照拉她。   许朵蕤又在病房里左弄弄右搞搞半晌,磨蹭着先下了楼。周照接了个电话出了病房。   周景池舔了舔嘴巴里的甜味,缓缓走到床边。心电监护仪安静运作着,他坐到椅子上握住赵观棋的手。   掌心是温热的,他碰到赵观棋手指上的脉搏血氧仪,跳过它,是一枚戒指。   他们都戴着,即使他们没有关系。   眼泪像小虫一样顺着眼睑滑到下颌,周景池埋头下去,用脸贴着那只手,脊背带起胸腔共振地呜咽。看着病床边的人痛哭流涕,周照在门口不知该不该多劝一句。   他开口打断:“我走了。”   那个人从床边转过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周景池从椅子上起来,走向他。   “还有事?”周照看出他的犹豫。   “我能帮你解决问题。”周景池主动抛起橄榄枝,“你帮我,我帮你。”   “不亲自动手了?”   尽管脸上的巴掌已消散,周景池还是不自觉摸了摸:“挨打就要长记性。”   “谢谢你。”周景池擦掉眼泪,毫无征兆地喊了一声,“哥。”   周照笑了,挑了挑眉,将他往房里推。   世界重归寂静,赵观棋是寂静中最为寂静的存在。   挨打就要长记性,父亲的话竟然有一天会从他的嘴里讲出来。周景池俯身贴着赵观棋,感受他的呼吸和心跳。   他原以为自己从不惧怕死亡,甚至想拿陈武通的死换一个一劳永逸的果实。可当赵观棋躺在病床上,汗毛直立的恐惧瞬间占了上风。   他输了,输给了自己的自私自利和自以为是。输给了他们之间那点埋葬未果、破土而出的……   爱。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甜噜,小狗小猫快吃嘴子! 第78章 红色涟漪   梦粘稠,厚重,像跌进水里挣扎着想要呼吸却被过往的一艘艘船只盖在水底。   水草群魔乱舞地长出爪牙抓住赵观棋的脚和手。不客气地捂住他想要发出声音的嘴。憋闷水底的赵观棋第一次理解到周景池口中的梦,那是一种绵长到生命尽头也逃不出的折磨。   外面似乎下雨了,他听不见雨声,闻不到雨腥。从昏绿的水面望上去,漾出的圆形波纹是奇异的红。凝结成一个又一个环沉沉坠下来,他在水里触了一秒钟,那竟然是热的。   从来没有一场梦这样长,这样累,这样想要让他醒过来。   赵观棋想要睁开眼睛,可他崩溃地发现自己眼睛正大大睁着。他在水里大哭起来,他不知道怎样从这样的噩梦里苏醒过来,他想要请教一下周景池。   戛然而止的太阳不止从他的梦里离去了,也从艳阳高照的梅市离去了。窗外冬夜料峭,人群在外面走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初雪在夜晚悄然降临,周景池停下读故事的无用功,轻轻拂去赵观棋将要滑进耳廓的一滴眼泪。   赵观棋在梦里反复睁眼闭眼,周景池就看着他眼珠滴溜溜地转啊转,食指不受控地敲他的手背。周景池立即同他讲话:“不喜欢这个故事吗。”   “对不起。”周景池说,“我明天再重新买一本。”   他在长久的无回音中等待,然后很自然地揽过倾诉者的角色。   “医生说你最近反应好了太多,今天上午去诊室谈话的时候,他表扬你了,说你是所有人里情况最好的一个,你好厉害。”   “......”   “今天新来了一个实习护士,给你抽血的时候扎了三下才成功,她很愧疚地和你说了好几声对不起,知道你听不见又跟我说了好几遍,我想你肯定善解人意,所以代你和她说了没关系。今天下午她偷偷跑过来,塞给我一桶自己家里采的蜂蜜,嘱咐我等你醒了泡给你喝,土蜂蜜对清润嗓子效果很好。”   “......”   “汤圆最近绝育了,本来要和杜悦上演一场歹徒进屋抢走她去绝育的戏码,可我和她谁都不愿意当那个歹徒被记恨。最后还是韩总来了,一手抓猫包一手抓汤圆给她带走了,你没看到那个场面挺可惜的,他管我要赎金呢。”   “我把留给汤圆那张卡里的钱拿出来,给他买了个蛋糕......是汤圆买的,你不许吃醋啊。”   “......”   “小伶模考又得了第一名,我问她想要什么奖励,她支支吾吾半天,我就和她讲不要担心什么贵不贵的。她在电话里停了好久,我以为给她充的学校电话卡欠费了,结果她问你怎么样了,说想来看你。”   “我说你很好。”   “......”   周景池习惯说完一件事就留给赵观棋回答时间,虽然一直是沉默,但他觉得这才是交谈。说到这里,他又停下来,手里的苹果也不知道削来做什么。可他一直重复着,削了就放好,不新鲜了就自己吃掉,然后再削一个。   他想要赵观棋吃新鲜的,随时随地,每时每刻。   “要放寒假了,高三只会休息十天,她很想来梅市和你讲话,我说到时候我们会一起回月池过年。”   “这里禁烟花爆竹,月池年味更重,你说呢?”   赵观棋变成那只不理他的橘子灯。   周景池于是开始勾着他的手指小声唱歌。   从能够陪护开始,他对照着赵观棋收藏歌单里的歌一遍一遍唱过,嗓子都沙哑几分。他喝不下许朵蕤带来的鸽子汤,现在喉咙已经坏了一半,声音变得小小的,低低的,像哄孩子的摇篮曲。   赵观棋就在那样低沉的摇篮曲里随波逐流,他心慌至极,只觉自己要顺着不知名河流漂到大洋里。在水底学会呼吸的他绝望又痛苦,心脏似乎变成翕动的鳃,一呼一吸都再不发出声音。   挣扎,奋力挣扎,他想摈弃掉一切不属于他的东西。   夜里突然狂躁的赵观棋引来了监护仪的剧烈警报,周景池从陪护床上跳下来,慌张中狂按呼叫铃。   凌晨两点,抢救室的灯熄灭了,周照差点签下第三次病危通知。   在场所有人的手都颤抖着,周景池安安静静地坐在急救室外的地板上。外面的雨滴拍打玻璃,梅市气温怪异地回升,他想在白天推赵观棋出去晒太阳。   晒干就不会流泪了吧,他绞着手指想。   第一个发现周景池沉浸在自己独立世界的是高泽洋。那天,他照例来探望赵观棋,带了一本从地摊上淘的睡前故事新编,足足有三百多页。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发现周景池靠在床边睡着了,听到声音后迷蒙地站起来,没一句问好,也没有一句其他言语,径直出门打热水给赵观棋擦手擦脚。   最后高泽洋走了,晚上收到一条周景池的讯息,问他说知不知道多那本故事书是谁带来的。   想到这里,高泽洋走过去把人往上捞,周景池茫然地看着他:“我在等人。”   “坐椅子等。”   “他之前等我等汤圆的时候也没有坐椅子。”   “那是因为没有椅子。”   “我不想坐椅子。”周景池埋头思考了一会,眼神迷离地说,“307的那把椅子我也不想坐了。”   307是赵观棋的病房号。   在椅子上,他一宿一宿地坐啊,想啊,守啊,盼啊,都不起任何作用。他开始彻夜彻夜睡不着觉,再也没有梦可以做,有时候甚至幻觉赵观棋张嘴和自己讲话了。   一团糟,高泽洋哄他喝了杯加过安眠药的糖水,才把人扛回307那张陪护床。许朵蕤跟着跑过来跑过去,嘴里不停说着造孽啊造孽啊,恐怕是一个好觉都没睡成。   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任谁看了都觉得307住了两个病人。   周照在门口驻足良久,不知道做得是对是错。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犯错,而这错却是眼下的最优解。   周景池伴着药力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与此同时,游离在黑暗和虚无中的赵观棋突然发现那些温热的红色涟漪不见了,他的鳃也消失了。陆生动物在水底的濒死感和极度呼吸欲席卷而来,他浑身都疼痛非常,撕扯他的水草像是长了嘴巴,把他的血肉都吸走。   快要死了吗,快要死了吧。他猛地睁开眼睛,在刺眼的阳光和浓烈的药水气息中急促呼吸。   热气喷薄在氧气面罩上,他艰难地转动眼睛却发现很难看清任何东西。他不自觉地蜷了下手掌,确定自己还在人世。   天花板是灰白的,像一块需要填补涂画的电子白板。   回忆乍然如梦魇潮水一般扑向他。   奔跑、大雨、苹果、礼花下的生日快乐、蓝得像海的眼睛。一切像降格拍摄却以24帧每秒标准格播放的影片。一片混沌在眼前快闪、倒退。温度、颜色和形状都接近扭曲。他恍惚觉得这是回光返照前的恩赐,然而一切都尘埃落定时,留下的只一个模糊的短发剪影。   他见过的,那种形状的剪影,是在哪里?   头痛欲裂中,在沙发上打盹的许朵蕤撑着的手掉落,她惊醒了,第一眼看见空空如也的陪护床,还没来得及尖叫着跑来跑去,又看见睁着眼睛艰难转头的赵观棋。   赵观棋就在那样大叫的声音中彻底清醒了过来。病房里很快塞满了人。主治医生笑盈盈地同周照交谈,许朵蕤在一众护士人墙后努力窥探。人墙中一个护士笑眯眯地盯着赵观棋,像在恭喜他。只可惜他还没来及说谢谢,那个小护士就因为开小差没答出带教医生的问题跟在人流中灰溜溜地走了。   房间一下子变得好宽敞。床被摇起来了一半,赵观棋靠躺着,认真打量。不是,都不是,那个剪影不在这里。   周照跟着医生去了办公室,高泽洋在窗边不知道和谁拨电话,许朵蕤已经剥了一根香蕉、削了一个苹果、挤了一盆石榴端到赵观棋面前。她逗小孩一样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赵观棋看着那些水果,长久不开口说话让他对语言失去掌握,他磕磕绊绊地摇头说:“你削的苹果...好,好丑啊。”   “可能是创伤后逆行性遗忘。”从办公室回来的周照安抚一个人闷啃苹果的许朵蕤,“过几天就会好。”   “那他岂不是失忆了。”许朵蕤一边泄愤,一边啃自己坑坑洼洼的苹果,“小池怎么办啊。”   “可能只是不记得你。”周照回答。   许朵蕤大骂道:“滚!”   “可能只是记不得和我相关的人。”被踢了一脚的周照重新回答。   慢慢抿着石榴的赵观棋忽然停住了,他先是看了眼被踢了一脚的周照,随后望向门口。   周景池怀里的花因为奔跑急速衰老,不少花瓣歪歪扭扭,卡片掉到缝隙中,此刻因为倒拿的姿势正摇摇欲坠。   花坠到地上,赵观棋来不及担心,那个剪影就这样朝他扑过来,他下意识捂住石榴籽,愣怔地看着周景池掉眼泪。   “不要哭。”他急急慌慌地劝。   赵观棋看着周照在那个人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个人立刻握得他手很疼,眼泪汪汪地问:“你记得我吗,我是谁,你还记得吗?”   “我...”赵观棋想说你压到我的输液管了,但那个人哭得梨花带雨,他只好改口,“我记得。”   “你,给我唱歌。”他声音小小的,胡乱重复道,“你声音唱歌给我听。”   “好...好...”   许朵蕤快被这场面感动哭了,捂着半张脸接话:“我就说有用吧,是不是好好听?”   赵观棋看向周景池:“好难听。”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被攻击的周景池也笑得掉泪,他说:“...我在等你回来。”   “不要再哭了。”赵观棋忽然发觉寻找的剪影就是面前的人,他犹豫着握住周景池的手,想到醒不过来的噩梦,很认真地说,“你的眼泪,快把我淹死了。”   说话还不是很利索,周景池却听得一清二楚。   “你梦见我了对不对?”他问。   “我梦见,你的泪水。”赵观棋回味那种涟漪,“热热的。”   逆行性遗忘像把一个人部分重置,大大小小的创口像把一个人重新拼凑。周景池发觉赵观棋变得些许拘谨,更准确些,是小孩子气。   小孩子别扭却喜欢听故事,喜欢吃好吃的,喜欢有人在床边陪他说话,更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人不放。周景池很快就适应了那种注视,赵观棋一看他,他就问:“你在看什么?”   赵观棋每次回答都不同。   “我想喝水。”   “你的外套看起来好冷。”   “这个故事不好听...我要听鬼故事。”   “为什么你削的苹果这么圆?”   “今天的饭好好吃,你是大厨。”   “下雪了,你这个帽子会打湿。”   周景池一一回复,乐此不疲地和赵观棋玩伤心又无可奈何的文字游戏。赵观棋似乎把他忘得差不多是实打实的坏消息。而好消息是,他们正在重新认识。   他有意地避开亲密接触,即使医生说肢体接触更有可能让赵观棋找回记忆。   周景池想这样也很好,他还没有占过先机。这样他可以先向赵观棋走近。看他脸上的每一颗小痣,考察他挑食的习惯,最后说我爱你。   初雪过去大概一周,梅市异常地升温,化雪的声音滴滴答答地响了一整夜。赵观棋身上所有仪器都撤掉了,半夜在开着空调的房间一个劲里叫冷。   周景池一开始以为是梦呓,抱着自己的被子盖到赵观棋床上,发现他正大睁着眼睛。两床鹅绒被堆在身上,周景池问他:“现在感觉好些了没有?”   赵观棋不作声,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又被隔帘打碎成更柔和的光圈,周景池站在那样的光圈里静静看他。   “还是冷,化雪好冷。”   “那我再去抱一床被子给你。”周景池说着转身。   被子边沿忽然伸出一只暖洋洋的手勾住他。周景池僵在原地,转过身。海胆头的赵观棋掀开半边被子,让出空间。他侧躺着跟周景池说:“你上来,和我一起。”   “什么?”周景池抠着裤子,止不住地紧张。   “我一个人会做噩梦。”赵观棋维持着动作,“冷死了,你不是说你要对我好?”   周景池汗颜,那是前几天立下的诺言。彼时韩冀在病房里大摇大摆地刨出一袋吃的,并指挥周景池要一个上好的苹果。赵观棋很不满,不想要他吃周景池的苹果,只想让他吃许朵蕤削的苹果。   周景池冒着生命危险给韩冀削了一个,韩冀在病房三百六十度刺激赵观棋。那天赵观棋莫名生气,晚上故事听到一半就蒙头睡觉,直到周景池说以后只对他最好。   损失完美苹果的赵观棋消气了,却一直对这句话念念不忘。   “我会挤到你。”床实在太小,周景池怕碰到赵观棋的伤口,“我把床搬到你身边陪你,怎么样?”   赵观棋不吭声,那种犟牛的表情逐渐酝酿,眼看就要成型,周景池当机立断脱了鞋钻到那开着的被子里。   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赵观棋在撒谎,这里明明暖和得仿佛身处赤道。病床很小,他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周景池的呼吸和脑子很快变得运作艰难,他抬眼看赵观棋,赵观棋也正看着他。   然而下一秒,赵观棋忽而伸手抱住他脊背:“你很暖和。”   “你为什么这么暖和?”他又问。   又是没有名字的问句,周景池三个字似乎从赵观棋的字典里自动剔除了,即使他向他做过自我介绍。   失去名字的周景池忽然就很不甘,他轻轻埋头在赵观棋身上:“你为什么不记得我名字。”   “我记得。”   “那我叫什么?”周景池带着点鼻音问。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赵观棋像个冷漠不通人情的骗子。   周景池一时没说话,任由赵观棋等待他,也任由赵观棋忘记他。他抿了抿嘴唇说:“因为你。”   “遇见你之后我就变暖和了。”   赵观棋在头顶发出疑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太阳啊。”周景池笑道。   “你又在讲故事...我不想听了。”赵观棋觉得被诓骗了。   “以前都是你给我讲故事。”周景池搭上赵观棋的后背,“我不知道你不爱听。”   赵观棋问:“你想听故事吗?”   “现在?”   “现在。”   周景池把头昂得更高,想去确认赵观棋的话是否是真心。他们离得太过近,以往天没有细细观察过的地方都无比清晰。赵观棋看到那双眼睛,那种蓝色他在旭日初升的大海见过很多次。周景池的睫毛太长了,他感觉自己的脸隔空被轻扫着,像无害的小虫成群结队地路过他脸颊。   他的心为何跳得那样快?   一瞬间,那些小虫爬到了赵观棋嘴边,浩浩荡荡载着数不清的细密文字。那些字句蠕动又合并,把他的嘴唇封起来又生生撕开。   “为什么?”他被这种奇异的感觉驱使着问出一句胡话。   “...什么为什么?”   周景池注视着上言不搭下语的赵观棋,努力理解着返老还童的言语。思考未果,笑都还凝在脸上,手又立刻被捉在一起。   赵观棋将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周景池掌心之下迅速传出了规律的急速心跳。他的心跟着提起来,担忧道:“你心跳怎么这么快,哪里不舒服吗?”   而赵观棋正摩挲着他的手背和腕骨,视线仍然停留在提问时对视的双眼。眼前的灰轻缓地靠近,赵观棋慢慢地蜷起身体包裹住他,再小心翼翼没有地抵住他额头。   周景池在暖洋洋里的被窝里被窗外的冷冻僵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雪人冰箱里的胡萝卜,而赵观棋正期待他。   垂眼也掩饰不过的紧张,呼吸交错中,那种红色涟漪的暖意顺着周景池的鼻息再度穿梭在赵观棋耳垂和下颌,变成问题娃娃的赵观棋再次开口。   “周景池。”   “你为什么,不亲亲我。”   【作者有话说】   池:好听就好听,难听就难听,好难听是几个意思?   棋:想不起来好烦,韩冀吃我苹果好烦。   许朵蕤:我感觉我有点恨你了。 第79章 出院   赵观棋复健第三天,曹玥来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背对门口切水果的周景池最先闻到一股风信子香味,他习惯性站起来,赵观棋却拉住他的手。   曹玥在门口见状停了步子:“方便吗?”   她谁的名字也没说,周景池不知要不要回答,赵观棋让他坐回椅子上才朝门口点头:“随便坐。”   “喝点什么?”周景池给赵观棋放好叉子,向一旁的曹玥开口。   曹玥蛮有兴致地四处看了看:“你这儿有什么?”   “橙汁、可乐、红茶还有咖啡。”   “你们两口子在这开小卖部呢?”曹玥逛完一圈坐到小沙发上,看起来很自然地向周景池说,“那就来杯红茶咯,外面下雪好冷的。”   曹玥的口无遮拦让周景池不晓得要怎么回答,红着一半脖子去沏茶,赵观棋放开手上的书,搁到柜子上,大拇指不自觉转了转中指的戒圈。   “小心烫。”周景池将茶杯放到矮几上。   “你几岁啊?我听说赵观棋比你还小诶。”曹玥端着杯子嗅茶香。   “24。”周景池答她,手却突然被人攥了一下。   “哎,不问了不问了。”曹玥盯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我说我不问了啊赵观棋,你给人松开啊。”   “补品啊。”曹玥指了指摆在门口的几件高档红酒,“老大远扛回来呢。”   她描述得那箱子像装着人参,赵观棋瞥了一眼:“拜托,我在复健,喝不了酒。再说了,你这算哪门子的补品。”   这次换周景池捏他的手,曹玥不悦道:“又没说给你带的,给他带的不行啊。”   “他喝不了酒。”   “你说喝不了就喝不了?”   两个人竟然隔着大半个屋子你一句我一句掐起来,周景池快把赵观棋的袖子扯出个洞,心里不禁怀疑两个人是怎么把事情谈妥的。   “好了好了!”曹玥茶都没喝两口,气呼呼站起来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卡,啪地甩到赵观棋被子上,“给你的卡!”   赵观棋看着那张卡皱眉:“给你的还我做什么?”   “老娘又不缺钱,你还打发上我了。”曹玥叉着腰,又仔仔细细去看周景池,“你俩啥时候结啊,这张卡当我礼金得了...不过说在前头啊,红酒钱从这里头刷的。”   赵观棋扶额:“你干上代购了?”   “你这嘴能有人看上的概率比我当代购的概率还大。”曹玥毫不留情,又看向周景池,立马把那张卡捡起来塞他外套口袋里,和他贴耳朵悄声说:“密码241212。”   曹玥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了,风信子的香气馥郁长久,周景池从荷包里摸出那张卡,问:“...她是曹小姐?”   “嗯。”赵观棋点头,偏着脸看他,“怎么,这就醋了啊。”   “才没有,只是你什么都没跟我讲过...她,还有你爸爸。”周景池垂眸握住赵观棋的手,“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压力很大。”   “我看到你哥和你的消息,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喜欢我...”   他刚说完,又想反悔,下巴却被人捏住了,嘴巴成了o形的金鱼嘴,赵观棋说:“你自己瞒那么大件事儿还先告状呢?”   周景池想辩解,赵观棋朝他直摇头:“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不就是拒绝我的求婚,和我分手,还出了事不和我说自己闷着要去乱搞?”赵观棋审讯似的一股脑说出来,语气带着点调侃,“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疼...”周景池挤出一句。   赵观棋如预料中那样松开他,周景池还没来及揉揉脸,整个人就腾空而起被半抱到床上。   那只手又出现在他脸上,只不过这次是在嘴唇。赵观棋拇指轻轻按过他的唇珠,又去摸嘴角,最后放到他梨涡的位置。   于是周景池凑了上去。   再自然没有的动作,他们侧躺着抱着彼此,赵观棋埋头下来吻住他的唇。蜻蜓点水般的吻早就难以满足两个人,周景池主动抬着脸,听着涎水交缠的声音红了脖子。   吻是个奇妙的东西。和爱的人接吻不仅会变成一颗红红的果实,连尝到的味道都独一无二,闭上的眼睛悉数闪过相处的片段。嬉笑怒骂,爱恨嗔怨,不过如此。   赵观棋对这样的吻很依赖,更心怀感激。那夜的问句和周景池后来义无反顾的吻让他彻底找回面前人的名字。   周景池,月池的池。   映在雪花酥喜糖上的剪影和吻住他唇瓣的人重合,他跟着掉了泪,即使那是个很值得庆祝的时刻。   找回记忆的第二天,他开始了自己的复健诊疗。周景池鬼鬼祟祟从外面抱进来一个坑坑洼洼的奶油蛋糕,说是庆祝他开始复健。   赵观棋心知肚明,这是某人为了庆祝重新拥有名字亲手制作的蛋糕。也不知道是高兴过了头还是忘了己,以往天一学就会的本事丢了个干干净净,做了两小时,蛋糕表面像被群鸡过境。   不仅如此,还加了自己不能吃的柿子。   冬柿甜美,周景池和赵观棋在窗边的小桌上看着小雪纷纷,一叉一叉地往嘴里送,吃到一半成功进了急诊。   周景池浑身起了红疹,呼吸道肿胀,不一会儿功夫就接近休克。赵观棋在轮椅上急得转过去转过来,轮胎把坐在椅子上等待的其他人轧了个遍,最终被投诉并强制推回病房。   高泽洋带着输完液的周景池推开307的病房时,赵观棋居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靠在置物柜的热水壶边。高泽洋见状问他:“要喝水?”   他盯着半张脸肿成猪头的周景池:“我正要去找你。”   “不用,我都输完液了。”周景池说话都有点木,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战,“幸好我们回来了,不然你摔倒怎么办?”   “我差点就走到了。”赵观棋撑着柜子说。   “你又被送回来了?”高泽洋哭笑不得,“妈的你又去轧别人了啊?”   “什么又。”对轮椅的掌握十分不熟练,赵观棋蛮不爽地说,“我自己会走。”   “你走下去被送回来了?!”周景池震惊。   “你什么时候走下去的?!”高泽洋二连震惊。   “你们在说什么啊...”赵观棋拱了拱鼻子,小声说,“我这不刚从轮椅走到门口么?”   轮椅到门口,最多十五米的距离,高泽洋爆发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笑声:“不是...不是,你一个小时还没走出门啊???”   看着捂着肚子笑倒在沙发上快要死掉的高泽洋,赵观棋想坐回轮椅上去撞他,又发现走回去还需要一个小时,只好撑着柜子求助周景池:“把他赶出去啊!”   高泽洋被赶走了,不过赵观棋的事迹很快传开,韩冀在电话里嘲笑他是‘世界上最快的男人’。   那天起他再也不情愿坐轮椅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没用的。”赵观棋抱着周景池又想起这件事情来,和其他该做却没做成的事情联结在一起质疑自己。   “胡说什么。”周景池打了他手臂一下,“你现在走得蛮快了呀,还可以乘电梯下去晒太阳...反正我觉得你复健这么快就能走路很厉害。”   “不是。”赵观棋把脸闷在他颈窝,“我该保护你的,保护妹妹的。”   “已经没事了...都好起来了。”周景池说,“照片换照片,事情解决了。”   “换?”赵观棋凝起眉头,抬起头不放心地说,“和谁?”   “和你哥哥。”   赵观棋皱眉皱得更厉害,有些茫然地望向周景池:“他?”   “也不全是。”周景池坦白道,“我联系了何冕。”   何冕很长一段时间都消失在视野中,抛出橄榄枝后周景池有意联系,但并未得到回音。他想办法打听到了何冕的邮箱,发送了一封图文并茂的邮件过去。   一周不到,周照来电说事情解决了,很干净,很利落。   匿名检举的人写了一封附上真实信息的信递上去,赵蕴和重回荣光,对医院的事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之后,就是陈武通涉嫌赌博及吸毒被捕的消息,躲着不敢回家的陈武通还是穿上了橙色的看守服,周照没再多说,只说可以过个好年了。   赵观棋若有所思地点头。   都结束了。   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不用刀子斧头也能结束就是最好,不用周景池以身作换就能结束就是最好。   窗外的雪停了,不属于这里的风信子气息终于销匿,日光从外面洒在他们身上。   原来冬日也依旧明亮,人生自有绿色通道。   周景池在两个心脏的两重跳动中静静看,镀上一层金光的赵观棋闭着眼安静呼吸着。   复健的日子一切都很顺利,先是从医生口中得知赵观棋有望提前达到出院指标,后是周景池无意中发现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曹玥抛下红酒和卡走后,世界太平得似乎他们已经恩爱成老夫老妻。某天下午,周景池回别墅烧菜,身后开着的电视开始播报一则有关赵观棋的新讯。   沸沸扬扬,媒体挂着狗仔拍到的赵观棋曹玥共进晚餐的照片,一看便是车祸前的光景。而后语调尖锐地展出曹玥出入医院探望密友的照片,而前一张照片还特地细节放大了赵观棋手上的戒指。   好事将近,婚讯不久应会释出,电视上这么写,周景池这么念。眼睛却盯着那枚戒指不放。   媒体拿那枚价值不菲的婚戒大做文章,大肆揣测赵观棋是如何通过恩爱非常的描述求购到习氏珠宝ceo亲自操刀从不外售的孤品。   从不外售的孤品...   周景池怔忪地望着液晶屏,忽地扯出梨涡笑了。戴着二分之一孤品的手还握着汤勺,碎钻闪出粲然的光,想念赵观棋的周景池带着想念另一半孤品的戒指哼着难听的歌到了住院部。   赵观棋坐在床上乖乖喝汤,周景池在旁边挽了窗帘,跑去泡了茶,又拿着小刀嘟嘟囔囔地削水果。过了会,还剩下两口汤没喝的赵观棋突然开口:“你跟它有仇吗?”   青梨只剩下一个瘦瘦的核,果肉全在果皮上被削在垃圾桶里。   “那个...这个戒指是不是好贵的啊。”周景池牛头不对马嘴,扭扭捏捏地问。   “不贵啊。”赵观棋放下陶罐,一瘸一拐地走到小沙发上坐到周景池身边,偏着脸问:“谁给我们周侦探说什么坏话啦?”   “新闻上说...说蛮贵的。”周景池有些脸红。   赵观棋怕他误会,立刻问:“你看见了?”   “我不能看见啊?”周景池对赵观棋的反应不甚满意,“外面都在说这个啊...”   “那你是接受了?”赵观棋来了兴致。   “总不能丢了...”周景池叉了块仅剩的梨给赵观棋,“闹得那么难看,我以为你根本不会戴的。”   赵观棋无声叹了口气,慢慢凑过去搂住他,轻声说:“傻话啊,又笨又傻的人,哪里找啊。”   周景池不回答,往赵观棋嘴里塞了两个提子,赵观棋也回塞他两个圣女果。他们在酸酸甜甜的果香中相视而笑,窝在沙发上接一个又一个吻。   严冬,室外温度让周景池一个南方人觉得险峻。   赵观棋的出院日很多人都来了,杜悦关了店和韩冀何望晴一起飞过来,高泽洋正好辞了柏城的工作准备回梅市装房子,许朵蕤捧着一大束花差点被门卡着没挤进来。   医院不能太闹腾,大家脱了外套聚在一起玩桌游,玩得人不人鬼不鬼地时候周照从老宅叫厨师送了一桌菜过来。   吃到一半,门从外面敲了几下。   周景池站起来走过去,拉开门,门外站着一头羊毛卷的女士,妆容精致,身上的香水味让他觉得好熟悉。   “周景池?”门外的女士比他先开口。   周景池迟疑地点头:“您是?”   “徐叙春。”她很礼貌地做自我介绍,摘了手套伸出右手,“观棋妈妈。”   脸上被口红画着猫胡子且头上戴着一个感叹号发箍的周景池原地石化。   从洗手间出来,大家都已经想方设法恢复正常人的样子。周景池被发箍压过的头发有点止不住地往天上翘,他腼腆地走向招手的徐叙春。   “我知道的时候观棋都已经醒了...”徐叙春遗憾道,“玛腓岛政治管控航线不开放,差点连今天都没赶上。”   “不过现在看着恢复得蛮好的嘛。”她笑着上上下下拍赵观棋,又看了眼周景池,“多谢你了。”   “没有的事...阿姨。”   其他吃瓜观众就在两米开外的区域兴致勃勃观摩,许朵蕤戳着杜悦的肩膀说悄悄话,杜悦立刻跳出来:“诶,我今天带相机了,拍张合照吧?”   徐叙春随他们年轻人,赵观棋看向周景池,“你觉得呢?”   “可以。”   带来的所有花都摆在床头当背景板,作为主人公的赵观棋站在中央,周景池使劲儿压了压头发才走过去。两个人一齐望向徐叙春。   “小朋友先。”徐叙春招呼他们先去。   “那个我有个电话要接啊,先出去一下。”韩冀接了个闹钟一闪身出去了。   “别看我,司机还在楼下等接我去开会。”周照看了眼腕表,跟着出门。   许朵蕤立刻指着脸上没洗干净的惩罚,摆手道:“谢邀,今天长得不太方便。”   明摆着要一张主题鲜明的另类合照,徐叙春无奈笑着走到了赵观棋身边。   杜悦开始倒计时:“三。”   “二。”   “一!”   快门声响起,周景池接收到上扬声调的信号,迅速朝身边靠过去,在惊呼几重奏中吻到赵观棋面颊。   做贼心虚面红耳赤的周景池,始料不及受宠若惊的赵观棋,意出望外笑逐颜开的徐叙春共同构成了一张另类的圣诞节全家福。   一片笑语洋溢中,窗外零零碎碎透出jingle-bells的乐曲声。许朵蕤和何望晴挤着杜悦凑热闹围观合照,笑得乱七八糟,韩冀从外面推进来一个三层蛋糕。   第三次世界大战拉开帷幕,一片甜腻与混乱中,奶油横飞,周景池吮走赵观棋手指上的奶油花,眼睛亮晶晶地问:“开心了吗?”   “一直很开心。”   “赵观棋,小心!”周景池扯着他原地转了个圈躲避飞来的奶油,眼睛笑成一条缝,询问道,“那度蜜月吗?”   “老婆。”赵观棋毫不遮掩地喊出声,世界大战仿佛刹那静了一瞬,他面不改色地笑说,“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晚些更完结章啦。 第80章 琥珀里的爱(完结章)   腊月初一,梅市半阴半晴,黄历上说宜祭祀会亲友。   别墅前的银杏树还剩下一半的金叶子,周景池蹲在地上一点点挪动,在花坛沿边挑挑拣拣,最后扎成一束花插在赵观棋套圈套来的小花瓶里。   正专心致志做着最后的调整,身后楼梯传来脚步声,周景池抬头,看见睡眼惺忪的赵观棋。   “这么早醒啦?”   “你就穿这点。”赵观棋走到他身边,再自然没有地与他交换了一个吻,“脸这么冷,下这么大的雪还跑到外面捡叶子,周老师又学了什么?插叶子?”   刚从天寒地冻的世界回来,周景池肩上被雪浸湿一块,灰灰的。额发也被雪汽打湿了一点,触在脸上,让赵观棋有种风尘仆仆终于相见的错觉。   刚出院那几天一直忙着在梅市逛玩,杜悦她们难得来一趟几乎玩了个遍。逛完就胡吃海喝,赵观棋体重都回升不少。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在雪里来去,逛得脚都疼。周景池还是会去那家花店买花来插,一来二去又萌生了想学插花的心思,天天杵在电脑前看视频,时不时还来个实践。   别墅里花香四溢,暖气烘着,竟然有种春天百花芬芳的感觉。赵观棋身体机能恢复得不错,有时候就在旁边给他递递剪刀,充当观众和夸夸大军。   “雪下得太大了,好多叶子都冻坏了,我找了好久,好看吗?”周景池端起那只小花瓶邀功似的,“为你的战利品量身定制。”   赵观棋歪着头上上下下四面八方毫无遗漏地观赏了一遍,夸赞道:“可以开店了。”   “还早呢...我现在学得还不是很好。”周景池冻红的指尖还握着小花瓶,轻声问,“昨晚上睡得好么,我感觉开暖气有点干燥,打算去买个加湿器。”   “可以,一起去,或者打电话送过来。”赵观棋把花瓶放回桌台上,把人拉近些,双手捧住周景池的脸捂着他耳朵暖着,眉眼都带着笑意,“你想出去走走还是待在家里?”   周景池在手掌发散的暖意中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出去!外面有烤红薯!”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馋鬼啊。”赵观棋笑得轻松,一眼看透某人的把戏,“买了烤红薯,要去海边看雪吗?”   周景池在手掌里点头如捣蒜,赵观棋笑得合不拢嘴,于是又低头亲了他一口,非常理直气壮地开口:“那你去选我们要穿的衣服。”   想去海边看雪的人蹦蹦跳跳地从赵观棋手里逃走了,一边跑还不忘招呼他快点。   赶到海边,漫天缓慢飘落的小雪化为絮絮扬扬的鹅毛大雪,在眼前无限期地坠落飘扬,寒风凛冽,围巾也挡不住的冷。   视野被弥天的大雪裹挟而去,包在围巾里的周景池摊着两只手接雪花,赵观棋将他的围巾后面的结又系紧了些。   “冷么?”   四周喧闹的声音太大,人群如白雪茫茫中进行的小蚁,赵观棋亦步亦趋跟在周景池身后。   “不冷啊,一点也不冷。”周景池满心满肺都被雪占去,说着又要往海边跑。   鸣叫飞扬的海鸥在斑驳的白中翻飞穿梭,有人一手捏着围巾,一手高举着面包投喂,周景池在人群中停下来,指着一只戴着兔耳朵毛绒帽的萨摩耶:“...太可爱了吧。”   “喜欢?”赵观棋问。   周景池在蓝色围巾里鼻子红红地点头:“好喜欢!”   “那养一只?”赵观棋垂头拉好周景池滑脱的手套,牵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口袋里,“刚好和汤圆一样,两个白团子。”   “不是。”周景池有些呆呆地看着那个毛茸茸的背影,在口袋里捏了下赵观棋,在风雪中努力眨眼睛,“那个帽子,好可爱。”   “我给你买一个,你也戴上好不好?”没等回答,周景池这样讲。   “可以拒绝吗。”赵观棋礼貌询问。   周景池埋一半脸在围巾里,上半张脸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委屈,手指在口袋里挠赵观棋掌心:“你要拒绝我么?”   哪里会舍得...赵观棋无声叹口气,伸手抹走周景池睫毛上的薄雪,摊着手笑说:“请求下发新物资。”   冬天卖这样帽子的摊贩实在太多,种类也快让周景池挑花眼。他一面啃红薯,一面牵着赵观棋流窜在人群中。飞舞的雪似乎成了一道屏障,让他们可以像一对最普通的爱侣一样,穿梭在街头巷尾,不管亲昵与否,不管性别与否。   在第五次感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动物后,周景池给某只高人一头的大型犬挑了一顶熊猫帽,黑白相间,雪落在上面毫不违和。   顶着熊猫帽翻墙进后陵园的时候,赵观棋不禁为周景池的突发奇想竖起大拇指——这样就很难被人认出来。   稳稳接下跟着从墙根滑下来的周景池,两人贼溜溜地往墓碑去。刚走出小路,外面传出走动的声音。赵观棋刚要扯着周景池躲,外面突然喊住了他的名字。   赵观棋半弯着腰觉得好耳熟,周照已经穿过小径当场逮住某个戴着熊猫帽的人。再一细看,周景池正在为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半个烤红薯痛心疾首。   “你俩做什么呢?”周照不可置信地环视一周,“在墓园里牵手吃红薯的,你当这儿旅游景区呢?”   赵观棋缓缓起身,看见跟进来的许朵蕤,语气怀疑:“你们怎么来了。”   “这儿有你的坟啊我不能来。”周照嘴毒依旧,眼睛落到两人脏污的外套上,“你俩钻狗洞进来的?”   周景池捡起红薯,笑着僵硬地招了两下手:“大门不让进,所以...”   “所以赵观棋真带你钻狗洞了?”许朵蕤女士闻言大惊,怒不可遏地对赵观棋指指点点,“你是不是男人啊赵观棋,亏我还发信息问你要不要来!”   “信息?”赵观棋一摸口袋,手机没带,“没看着。”   他满肚子怀疑地看向两人再干净没有的衣服,以及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你们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啊。”许朵蕤说。   “他们怎么可能放你们进来。”   “老子又没跟别人在葬礼上打个你死我活,怎么就进不来?”周照呛他,身边的许朵蕤很快帮腔,叽叽喳喳怒骂赵观棋没用之后,伸手把周景池挽走了。   “哎!你手往哪儿放呢?”赵观棋在后面大喊大叫,许朵蕤拽着周景池越跑越快。周照看着那顶毛绒帽子,添油加醋地骂赵观棋:“没出息。”   “骂我呢?”赵观棋没听清,但自动归为坏话处理,“在我面前说说得了,骂人的话少说给他听,别招坏了人。”   “哦,就我骂人,他不骂人。”周照摸出烟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赵观棋。   “不抽。”   “你脸皮蛮厚的。”周照把烟点燃,看着另外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他胳膊上的线拆了吧。”   突然的关心,赵观棋迟疑道:“上周就拆了。”   “你没问怎么搞的?”   “不就是在浴室摔倒玻璃意外割伤的吗。”赵观棋盯着周照吞云吐雾,看不出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韩冀说的。”   “韩冀倒是比你还听他的话啊。”周照戏谑道,“你是被吃死了。”   “你属蛇的啊,说话七拐八拐的。”   “急什么,人还能跑了不成。”周照看他想追上去的心思藏不住,不再打哑谜,“骂人这项技能,他比你高一百倍。”   “...你在说什么鬼话。”赵观棋觉得荒唐。   周照抽着烟就这么站在原地跟他干瞪眼,看着对面眼睛里的疑惑越聚越多,最后才在烟雾中慢悠悠地复述了一遍周景池得知车祸的那一夜。   那夜楼梯间的打斗没有持续很久,复述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又一支烟过去,赵观棋的熊猫耳朵吓得塌下去一只。   “...韩冀那家伙搞什么?以前没见他嘴这么严。”赵观棋感觉脖子都凉了半截。   周照平静开口:“别出卖我。”   “那你还跟我讲。”   “我不讲...”周照扬起下巴示意了下上面的人,“那个大嘴巴这俩天马上就要憋不住了。”   “不是吧...你...?”赵观棋狐疑地看上去,“玩儿上先婚后爱了还?”   “你之前那个初恋叫什么Doris的,不是非她不娶?”   周照面无表情地哦了声:“你别阴阳怪气地念她英文名。”   “?”赵观棋花了好几秒解读信息,又花了好几秒消化信息,最后难以置信道:“是她?!”   “怎么,你和初恋哭哭啼啼在一起就可以,我就不行?”   “不是,等等。她是那个石油何生的女儿?”   周照漫不经心地点头,赵观棋心里一万匹马奔腾而去。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周照果然不会委屈自己,只是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是继女。”周照很好心地替他补齐逻辑。   “我没问啊。”   “我想说啊。”周照摊手道,“就像别人夸周景池好看,你不每次都跟个地鼠一样冒出来说他是你男友?”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观棋目不斜视地走了。   黄历无误,今日确实适宜祭祀。下着大雪香烛摇摇摆摆也没熄灭,鞭炮一次便点燃响了个透彻。弧顶墓碑积了一摞雪,周景池抬手擦干净,才跟着赵观棋跪下去。   火星在雪风里四散逃逸,赵观棋不疾不徐地说了阵最近的事情。说自己差点死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说周景池终于和他复合了,还说改天学成之后一定带他们自己插的花再来看她。   赵问夏微笑注视他们,雪落在他们肩膀上,像一双带着温度的手。   雪夜来得迅疾,和周照许朵蕤用完晚餐,回去路上天早已漆黑。周景池靠在他身上睡着了,呼吸的时候总吹起围巾上的小绒毛,赵观棋看得耳朵痒,低下头亲了亲他眼睛。   院子里的圣诞树彩灯还亮着,周景池嘴里说着好冷好冷,一边发着抖摘围巾扑到赵观棋怀里:“抱紧一点,抱紧一点。”   赵观棋一只手抱着,一只手艰难地摘帽子,随后捂住他耳朵:“冷啊,那要不要一起泡个热水澡。”   周景池埋在他心口点头。   浴缸很大,赵观棋之前考虑到了‘鸳鸯浴’的场景,所以装修的时候也特地留意过。热水放好,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起进了浴室。   浴球还是橙黄色的,让人看起来就觉得暖和,周景池先脱了衣服躺进去,赵观棋光着身子走近时他依旧不太敢抬头看。   于是身后多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人形靠枕。周景池软塌塌地抵在他身上,赵观棋在水里环抱住他,脑袋放在他头顶:“发尾有些长,走之前得带你去理个发了。”   在大雪天里跑跑闹闹一整天,周景池不自觉吸了吸鼻子,自顾自地说:“今天那个茉莉酒好好喝哦。”   “买点回来给你放冰箱。”赵观棋捧着水轻轻顺着周景池脖颈往下浇,后脑勺的头发很快连带着湿了一大半,“其实你留长点也蛮好看的。”   “你觉得好看啊?”周景池小声问。   “好看。”   “那就不剪了。”周景池在水面下玩着赵观棋另一只手,忽然说,“你现在也很好看。”   “这是在哄我啊。”赵观棋用下巴蹭他头发。   周景池撑着坐起来,在水里转过去和赵观棋面对面:“寸头也很帅。”   “悦姐她们都偷偷和我说叫你以后留这个发型呢。”   小小闷闷的声音在浴室里碰壁回响,添了些若有似无的回声。赵观棋扶着周景池歪歪扭扭的肩膀:“嗯,我不听她们的,不过听你的,要不要留,你决定。”   “留吧。”周景池定定看着他,眼里带着水汽。他忽然抬起手去摸赵观棋的头,带起的水洒到脸上,赵观棋闭了闭眼睛。周景池靠得更近了,说话都带着清酒气:“这样...这样很好戴帽子。”   周景池脸上浮现的红晕在热水的加持下越来越明显,整个人像被烫熟了似的。赵观棋在水下搂着他的腰,低头让他摸头,碰了碰他的鼻尖。   靠得太近了,两个人的吐息如另外源源不断的热源涌向彼此。太久没有这样贴在一起,稍微接近和触碰就容易撩起一把火。摸头的亲昵变了意味,心猿意马地对视像火柴擦火石。   无论几分醉的周景池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异常安静。他带着水汽的眼睛很快流连在其他地方,泡在水里的手开始四处游走,疑惑地盯了会儿毫无动作的赵观棋。   周景池很不解地凑过去亲他的嘴唇:“这里好暖和...我帮你好不好。”   “怎么这么心急。”赵观棋沾着水的手抚上他脸颊,“要和我抢谁先谁后啊。”   “那我们...”   还没问完,赵观棋带着对戒的手就从脸颊摸到了他的脖子。今天什么项圈都没有戴,周景池却因为按住的喉结再次呼吸困难。赵观棋沾着水的手是烫的,指腹很快从喉结到了他嘴角。   没有叫他张嘴,赵观棋的食指和中指沿着唇缝塞了进去,压住了他的舌根,他忍不住发出了很难受的声音。   “用嘴么?”周景池询问他。   赵观棋不摇头也不点头,周景池很乖顺地重新转回去,靠在他胸膛。含过的手指很快起了作用,他有点忍不住地往上逃。   “水...有水进去了。”周景池觉得那种感觉和触感非常可怕,整个人就要腾空而起,赵观棋手臂却将他紧紧圈着。   他们很少在床以外的地方做,周景池脑袋晕得更快,整个人烘得燥热,不知身处何方。一点也动不了,他想侧头和赵观棋说去床上。可刚转头就被压着吻,脖子都要断掉。周景池有点懵地协调呼吸和呻吟,后面涌出一股发麻的感觉。   “不要,在这里。”周景池大口喘气,胸膛起伏得像刚跑完马拉松,又恳求似的开口:“好不好?”   “那你想在哪里。”赵观棋手在胸前胡闹着也不忘优先询问他。   “...床上?”   “明早还要赶飞机。”   意料之外的一句,周景池坏掉的脑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人却被按回水里。赵观棋的手摸到他下面,周景池早就有了反应。脑子昏昏的周景池抖了一下,乱扭着要去抓赵观棋的手。赵观棋喉结上下动了动,在耳畔哄他:“我帮你弄出来,好不好?”   茉莉清酒浸得周景池像个痴呆小人,他红着脸背对着赵观棋点头。赵观棋很快规律地动起手,他越来越快,却又在临界点停顿,扳着周景池的脸索吻。   周景池自顾不暇,浑身上下仿佛身处泥沼深潭,有巨大的白斑向他靠近又远离。他眼睛发热,眼眶里蓄满不知名的液体。仰着头的呜咽很快蔓延在浴室,他蜷起脚趾在水底颤抖着向后靠,赵观棋偏头咬他的耳垂。   水面很快漾起乳白色的条条滴滴,赵观棋把手拿上来,举到周景池面前低低笑着。   周景池又舒服又累,靠在赵观棋身上有点想哭,擦了擦眼睛发现泪水早就溢出来。他蜷起身子窝到赵观棋身上,看着浮在水面上的软软泡沫,小声说:“你可不可以变成棉花糖。”   赵观棋握着他的肩膀问:“为什么?”   “...把很大的你团成小球,一口吃掉。这样你就永远是我的。”周景池听着心跳,夹着点气音说,“再也不会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   “一直想你。”   这是真醉了,拢共没喝几杯都这样,赵观棋一面思索着以后要盯着点,一面收紧怀抱:“那你变成小面包好不好。”   “好。”周景池想也不想。   虽然周小面包并不在意自己为何要成为一块面包,但赵观棋还是从手机背面的拍立得后抽出一张糖纸递给包在被子里的周景池。   他走出去倒了杯水。刚一进门,周景池掀开被子穿着睡衣在床上朝他张开双臂。他愣在门口,周景池红彤彤地开口:“要不要小面包抱抱你?”   赵观棋像蚂蚁一般,从床的另一边缓慢地爬了过去,一头扎进周景池的怀里。周景池笑着,脊背和胸膛一点一点地侵蚀他。   依靠触须传递信息的蚂蚁寻寻觅觅,居然碰见一个大大敞开怀抱的面包。纵使他徘徊很久,在迷茫中走错路口,但不停移动的时间和脚步还是寻回了那只面包。   人们常用面包比作物质,是安身立命的必选项。不管大小,不论甜苦,可在这样柔软单薄的怀抱里,面包有可能是某个人吗?   是他的心跳,微笑,怀抱和亲吻。   赵观棋跟着笑个不停的周景池在被窝里咯咯笑起来,窗外雪重,压不倒他们的一夜好梦。   抵达机场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没人来送他们,去玛省腓腊岛是临时起意。   机场广播响起的时候,赵观棋犹豫地按下发送键。   高泽洋说得对。周照有野心,有魄力,手段多不人情,但到底也不是坏人。坏人不会亲自盯陈武通,不会先赵观棋一步使绊子。导致陈武通规律的回家行程在那天被突然的要债拖了脚步,使周景池扑了空。   坏人更不会在人执迷不悟的时候直接爽利地甩出去一巴掌,打消了周景池一半的极端想法。   说到底,他们是欠周照的。说到底,他赵观棋是欠周照一句谢谢的。   直到登机也没收到回复,飞机穿过云层,周景池睡着了。他反复描摹着那张脸,意识到周照确实帮了他大忙。   出机场,徐叙春驱车来接他们,赵观棋手机响了一下,周照回复道:【再这样恶心我拉黑了。】   周景池右腿碰了下他:“在笑什么?”   “没什么。”赵观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微笑着,他替周景池摘了帽子,“天气很好,花车游行你可以好好玩了。”   徐叙春在前面絮絮叨叨:“先吃吃海鲜,过两天教堂会有公演,听观棋说你喜欢鸽子啊,那里的鸽子出了名的好看哦。”   从天寒地冻进入短袖短裙的跨越实在令人新奇,周景池在海岛上如鱼得水。今天出去逛逛,明天去花店买一束花给徐叙春,甚至在咖啡店交到一个年逾七十的‘老朋友’。William是个花匠,拥有这座岛上最多种类的花,妻子过世后就不再对外售花,开了一家半自然的咖啡馆。   William见过许许多多游客在他的店里来来去去,黑发金发红发,黑眼睛蓝眼睛绿眼睛,却第一次见到一黑一蓝的周景池。他像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主动和他们攀谈。见第三面的时候终于问出眼睛的问题。   当时喝咖啡的周景池顿了一下,赵观棋立马接了茬,天花乱坠一通解释。   听完后,William拍着周景池肩膀,说他真幸运,这样的眼睛让人过目不忘。赵观棋不服气,搅着咖啡杯里的糖块说是他幸运。   William问他why,他说因为他是我的男朋友,并反问:“是不是我更幸运?”   William笑得皱纹满面,临走时将自己每天佩在上衣的胸针送给周景池。   他说:“lucky pin for lucky man.”   随口的祝福语似乎真的起了作用,因天气险些取消的花车游行重新布宣,他们挤在牵手的男男女女中绕着海岛缓慢进行。   人群喧闹,各种不同的语言充斥耳膜,他们走到天黑,听说这样会受庇护一辈子。赵观棋游完才担心起来:“我们信国外的神,会不会冒犯国内的神仙?”   周景池笑他傻,他嘟嘟囔囔了一路。周景池只好牵着他买了一束玫瑰。   “前面海滩有驻唱,去听听么?”周景池问他。   晚霞染过半边天,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沙滩上挤进了人群中,选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   不少人都跟着合唱,钢琴在搭起的架子上和许多不知名的路人交手又分别。赵观棋忽然对周景池说:“我给你也唱一首吧?”   赵观棋的询问从来不预设回答,周景池看着他绕过下台的人走上去。一阵掌声照例响起,周景池心里砰砰直跳。   和吉他手侧耳说了什么,周景池不知道。前奏响起,他知道了。   撑在沙子里的手开始出汗,赵观棋在漫长的前奏中和他对视。细碎的砂砾又进入了他的甲缝,饱胀感从手掌传递到心脏,很快迸出异样的蠢蠢欲动。   他动起来,绕过一脸雾水的观众们,从另一边上了台,坐在琴凳上露出一颗头和震惊的赵观棋面面相觑。   数了下拍子,周景池在赵观棋开口前一秒成功按下琴键跟上节奏。   他垂头听着赵观棋唱。   “My head's under water,But I'm breathing fine...”   “Love your curves and all your edges,All your perfect imperfections...”   “You're my end and my beginning,Even when I lose I'm winning.”   脍炙人口的热曲,底下很快跟唱起来。赵观棋唱着Even when you're crying you're beautiful too,一动不动地朝着他笑。   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很快嗅出了非一般的味道,跟唱中夹上了意味不明的口哨和笑声。周景池努力又仔细地回想谱子,在最后一句歌词唱出口时站起身,朝赵观棋走过去。   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终于有嘴可以问的赵观棋马上开口:“你什么时候会弹琴的?不是,你什么时候会弹这首歌的?”   “你有线耳机漏音。”周景池平静道出。   赵观棋一愣,出国走得急,忘带无线耳机,经常出门再买也是浪费,他就在街角小店随便买了个有线的,还说一起听歌很浪漫。   如果不是发现他的异常和躲躲藏藏,加上大学社团学了点皮毛,又找机会抱了抱佛脚,这个机会周景池就要眼睁睁丢掉。   妙计被反将一军,赵观棋有点懊恼。   台下的人开始起哄再来一首,赵观棋有些窘迫地小声对周景池说:“我就准备了这一首...”   “没关系。”周景池看了看四下激切的人群,对他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   话音未落,周景池面对他跪了下去。紧张过度,跪下才发现没有掏戒指,急急慌慌摸出来打开,是一对缀着蓝宝石的琉璃戒指。   赵观棋瞳孔一缩,这样的流火琉璃工艺品是玛省腓腊岛的特色,岛上有数不清的手作店,他猜不到周景池是何时逃出去,又是何时做了这样一对戒指。   世界角落的一隅海岛上,不知名的海洋生物气息顺着风包围他们。底下的观众乐手早就炸开了锅,不少人从海滩上蹦起来凑到舞台架边沿举着手机,带着助兴氛围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周景池想是时候说话了。   “我也先给你道个歉,时间紧迫,我学得不太好,戒指也做得不是很好。但你放心,肯定不硌手。”周景池昂着头,看着对面手都不晓得放哪里的赵观棋,“我听William说,玛腓岛的琉璃被仙女祝福过,会让每个相爱的人永永远远在一起...所以,你愿意......”   呼之欲出的郑重询问悬在嘴边,周景池侧头看了眼向张牙舞爪兴奋过头的人群,他改口问道:“Will you marry me?”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集中的哄声,乐手搞怪地弹起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周景池维持着单膝下跪的动作,将戒指往上抬了抬。   戒指戴进了两个人的无名指,周景池扑上去抱住赵观棋。   被求婚的人还没哭,求婚的人却已经抱着脊背哭得肩膀耸动。赵观棋抚上他后脑勺,泪水在他的肩膀凝聚成一方咸过海水的洋,热的,烫的,烙进骨子里。   赵观棋任得他哭,放得他抽咽地笑,由得他遮住不想示众的脸庞。   他轻轻地,将自己的头也靠到他肩旁。   肩膀上的汪洋开始决堤,两人成为海岛上的另一座漫水山岭。赵观棋声音很小,很轻,胜不过鼓掌欢呼吹口哨的人群。但胜过挨在他耳边。他说:“我们跑吧。”   抽动的肩膀与嗓子回应不了什么,周景池在他身上点头。   欢呼在身后,目睹全过程的人们目送他们奔向敲响日暮钟的山顶教堂。   鸽群不知飞到哪里小憩,钟声连绵不绝,环绕喷泉池的长椅上只有他们两个,钟声像透过橙色的霞光敲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你犯规了。”静静地看日落,赵观棋忽然说。   周景池转头看他,他继续控诉:“我们说好不在对方丑的时候求婚的...”   “可你现在一点也不丑啊。”   “但是我头发都还没长好啊。”赵观棋指着自己脑袋一通展示,“好几个疤都没遮住。”   “不影响。”   “影响大了!”   “我只是有点等不及了。”周景池凑过去亲他脸颊,“原谅我?”   “可我觉得还是应该由我来说。”赵观棋看着他眼睛。   周景池笑了:“一人一次,不好么?”   “我那次失败了。”赵观棋说,“虽然我确实没你准备得好。”   “不要紧了。”此时此刻一切都不要紧了,周景池兀自想着,“你是我未婚夫了。”   赵观棋突然坐直了点,揽过周景池肩膀:“你知道我为什么盼望到22岁么?”   “你说过。”周景池道出,“你说要结婚。”   “也不完全是。”赵观棋看着陆陆续续飞回来的鸽群,沉吟了会儿开口道,“我妈的婚姻不幸福,我姐的婚姻也没逃过...我有时候就在想,这到底是人的问题,还是婚姻本就如此。每个人都会过得一团糟,笑都笑不出来,最后相看两厌,甚至走到更恐怖的结局。”   “所以我一直很抵触家里人说的婚姻,两个人凑在一起,凑个好字,最后耗死彼此。”   生命大多时候像一张悬而不决的网,有些自由的鸟儿扑上来折断羽翼。网住的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漏出的不知是恩赐还是诅咒。   所幸他们挣出一片天,即便伤痕累累。   “所以你相信吗?”周景池问。   “什么?”   “婚姻。”   赵观棋看着戒指缄默,与周景池十指紧扣:“不应该信婚姻,应该信眼前人。”   “我觉得我能经营好。”赵观棋碰碰隔壁笑开花的某位新人,“你别笑我啊。”   “我也信你。”周景池还在笑,他用力勾了勾赵观棋手背。   赵观棋看下去的那刻,周景池说:“我爱你。”   “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的。”周景池就是不再重复。   是爱,周景池又和他讲爱。   在遇到周景池之前,赵观棋穿梭在身边人一团糟的婚姻中,在许多爱得死去活来的电影里感受矛盾。他只觉得,爱是神秘的,是神圣的。可真正遭遇爱,才发现,爱如此简单,如此具象。如此不合规矩,毫无底线。   周景池看着对面出神的人,疑心自己说出口的爱是否太小声。又骤然意识到,他竟然也能脱口而出‘我爱你’这样的字眼了吗?   是环境改变吗,还是他的心变了。   除开气候,这里似乎和以前走过的地方并无什么不同。   一样吗?好像也不一样。   这里有两个人都能喊的妈妈,有永不落雨的艳阳,有为同性爱不吝欢呼的人们。   确实不一样,可爱是一样的。   爱矛盾但从不单一,爱会幸福大笑,会痛苦泪流。可要爱,就要爱一切的犹豫盘旋,拉扯打拳。爱一切的小心翼翼,胆大包天。   他们在绵延亘长的厚重钟鸣声中顿悟爱,即使他们早就相爱。周景池静静看着赵观棋摩挲他们的戒指,重复道:“我说我爱你。”   赵观棋抚摸的动作停下了,他们彼此微笑着,默默无声,像被凝入一颗微黄琥珀,成为某件价值斐然的化石纪念品。   “我也爱你。”赵观棋回他。   远方的鸽群翻飞,落在他们脚边。世界在缓慢地走向一年中的某一个普通黑暗。赵观棋爱怜地吻向周景池额头,一遍不落地为他重复一次。   “周景池小面包,我也爱你啊。”   是的,我爱你,这句无需犹豫。   就像我爱你,说不清缘由,也道不出过程。   但我爱你,连同你脆弱的躯壳,噙泪的双眼。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再见》就到这里了。   池和棋的故事完结时间延后了,字数也多了,是我没想到的。   他们陪我走过了太多地方,横跨了很多城市,甚至堵在孟加拉街上时,也曾在键盘上敲下过他们的故事。   写到这里,更多的是感谢,他们于我来说比我于他们来说更重要百倍。   也感谢每个看到这里的读者,不论你为他们故事中的哪一句停留过,都谢谢你。   人生除开考试作文的第一本书,诸多不足,诸多欠缺,但也走到了说再见的时候,那就再见吧!   也想说,不论在哪个时空微笑或哭泣,去过属于自己的美好人生吧。   后面会相继释出番外,在此之前,会先发一个夫夫100问(含尖锐问题,欢迎来围观小情侣~) 第81章 中秋特辑—长出耳朵后...   风从窗户缝吹进来,过了夏天,冷气也很足,赵观棋却在沙发上躺得满头大汗。   把他撵到沙发上睡午觉的周景池在梦里动若脱兔,在一块碧绿的草坪上奔得像博尔特附身,跑着跑着,高大的树木不见了,齐腰高的碧草将人没去颜色。   赵观棋晃神一秒钟,一匹不知道从哪里窜出的灰狼扑上来,隔着衣料感受到一秒钟的爪印,他跟着掠过头顶的狼跌入碧绿的草河。   他猛地坐起来,想也没想就直直往屋里奔。   “哥!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什么梦来着?”赵观棋急吼吼冲进去:“我又梦见了!”   没两步路,他却还是气喘似的:“完了完了,你说这是不是预示你要抛弃我啊?”   床上的小粽子没动,周景池被传染午睡习惯后在秋季越来越嗜睡。   “喂!”赵观棋凑到床沿,很不满地隔着被子戳周景池,“你装睡不想负责任啊?”   “都怪你,我以前都不做梦的!”他试图用别样的逻辑怪罪周景池,“现在天天做这种梦。”   被子耸动了好几下,周景池被吵醒也没生气,反而隔着被子闷闷地明知故问:“什么梦啊?你每天讲那么多话,我怎么能全部都记得。”   “就...!”赵观棋急切,干脆长话短说,提取重点:“就是你不要我了啊!”   “怎么比我还迷信。”周景池在被子里偷笑得缺氧,拉开蒙头的被子大摇大摆露出一个睡眼惺忪的笑:“我干嘛不——”   “你——!”两人看清对方后瞬间满眼惊恐。   “你头上——!”又是异口同声的一句。   两个人一刻不停往头顶摸去,同时触到两只毛茸茸的东西。甚至因为突然的触摸,赵观棋一只耳朵往旁边惊悚地撇了撇。   “我最好是在做梦。”周景池看着对面那双灰色耳朵,很不忍心地告诉赵观棋:“你长了对狗耳朵。”   “什么?!”   赵观棋变身尖叫鸡,以百米每秒的速度往洗手间镜子冲。   周景池掀开被子,摇着两只过长的耳朵追上去。   镜子里一高一低映出两个精神百倍的人,周景池在耳朵的加持下无痛长高至少十厘米。   “这......”周景池犹犹豫豫,一只手不受控地摸上赵观棋的耳朵,难以置信地说:“梦还能串台的吗?”   “好像不是狗耳朵。”周景池搓了搓,“狗毛没这么扎手。”   赵观棋横竖听都不像什么好话,扯着脸问:“那你觉得是什么。”   “狼吧。”周景池完全将这种诡异的现象抛之脑后,偏着头看赵观棋正脸,“你梦到的那只,灰色的,而且你也长了两撮聪明毛。”   想到那只眼白居多,长得像个智障的狼,赵观棋笑不出来。   “这咋办。”赵观棋看回去,周景池的耳朵一只支棱着,另一只肌肉萎缩似的耷拉一半,“你这兔耳朵倒是省事儿,左边看一米八五,右边看一米八。”   “呃...”周景池倒觉得新鲜,“再睡回去?”   对视上,赵观棋一抖,按住周景池肩膀。   “你...”赵观棋目不转睛,“你眼睛红了。”   周景池迟钝地往镜子里看去,蓝色眼睛消失不见,一双红瞳衬得他脸也红彤彤地烧起来。   耳朵带来一些身体和构造上的潜在变化,正值秋季,9到11月,母兔最容易发情的季节。变成动物,连嗅觉都变得灵敏,赵观棋看着镜子里的半只兔子,默默闻到一股从未经历的难以言喻气息。   动物的接触和信息交换只是刹那,周景池感觉眼眶热起来,像要流出血泪。燥热与密密麻麻的心悸加速从脚窜到耳朵,连半只耷拉的耳朵都冲得立起来。   “周景池。”赵观棋不是兔子,却还是感受到一丝不妙,“你是难受么?”   基因从长出耳朵的那瞬间就刻到骨子上,进到脑子里。赵观棋横跨物种得出结论:“发情?”   周景池有点不知所措,点头又摇头:“我也不知道。”   已经有点站不稳,周景池撑着洗手台,垂下头深呼吸,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又发白,雪花点点快要剥夺所有的视线。   他慌张起来,灰色世界中,一只手在空气中胡乱抓:“赵观棋,我看不见了......我好像看不见了。”   得来的一对耳朵还带来一腔热心和不知死活,赵观棋没吭声,屈身,直接将面前自顾不暇的兔子打横抱起。   扑通一声,像扔进柔软的草坪。   周景池跌到厚实的床垫上,拖鞋也掉了一只,失去视野让他感到生理性的不安,整个人有点耐不住地往后逃,后撑着刚挪了两寸,脚踝锁上一只手,唰地将他扯到身下。   赵观棋干脆利落脱掉上衣,学着周景池之前的话语:“我帮你。”   “不,不行。”周景池已经很难进行任何思考,却还是想到一个荒谬的可能,“万一、万一......”   他说不出口,要把人吃干抹净的赵观棋却懂了,凑上去吻他,很无谓撇了撇耳朵,含糊其辞道:“怕什么。”   “有生殖隔离。”   天光透过窗帘亮得人羞耻,又在草坪浮沉中暗下去。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无数次,兔子和灰狼满不在乎,仍在梦里乐此不疲地追逐。   与此同时,莫名长出猪耳朵的韩冀捂着脑袋在圆月下惊叫奔过......   【作者有话说】   参与活动的动态还是会删掉,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放上来吧   长出耳朵后再也不担心xxoo会发烧了呢(嘻嘻)   最后,对不起韩冀!(深鞠躬) 第82章 碎碎念-从再见走向再见   没想到到了和《再见》说再见的时候(不可思议地反复查看日历)   《再见》于我来说更像是一次尝试,他们故事的开端从脑中产生到写完申签不过一周。我是个很天马行空的人,在此之前除了考试里的作文从未尝试过创作(当然作文也写得死烂,从未高分)(掐人中)   要写爱情真的很难,要懂得爱,要懂得如何表达爱,含蓄的人沉默,热烈的人直接,犹豫的人摇摆。更何况主人公在开篇是准备去死的。   想写出救赎的过程对我来说是艰难的,其中不乏尝试和顿感乏力,当然落笔成稿,时至今日也不算是写得好。   书名的来头也很突然,灵光一现地听见一首歌,就这样定下来。在码字过程中,收到过建议更换书名和封面的声音,我犹豫过,最后还是保留下来。   而奇妙地是,我不止一次在生活中频繁偶遇他们。   街边的音响在放这首歌,走入超市的时候在放这首歌,生病了从公司请假去医院,打的滴滴上在放这首歌。   像打了无数次照面,现在到了该挥手说再见的时候,即使书名叫《讲不出再见》   完结之后我检索全文,发现他们从未对对方说过一句打引号的、真正意义上的“再见。”   没有刻意控制过这样的行文,也许这个宇宙,这个世界,这个城市,这个他们驻足过的每一平方米,一声不轻不重的再见都不足以划上句号吧。   人和人,是从再见走向再见的。   讲不出的再见就不必再讲啦,就像我在文中写过的,人生自有绿色通道。   lumi和dove没有说再见,他们也不会。   感谢每个点进过这个故事的人,感谢评论追更的小读者们,也感谢在微博收到的真心小作文,我如获至宝。   特地在此再次感谢小度同学(真人版),没有你我应该很难敲下第一个字,也没有机会敲下最后一个句点。   山水有相逢,祝他们,祝大家找到独属自己的人生绿色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