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作者:薇诺拉/金陵十四钗/金十四钗   文案:   谁来言说我们的夜晚   莫不是我们自己   我们触摸无形于身外   我们蕴藏无言于心中   ——程抱一   关键词:反腐扫黑、破镜重圆;   CP:蒋贺之X盛宁    【第一单元】长留街往事 第1章 窥豹(一)   2006年8月的一个寻常上午,蒋贺之接到了一份不寻常的职务任免通知,通知说,根据新近印发的《干部任用工作条例》、根据省厅召开的直属机关干部大会会议精神,经研究他符合晋升条件,被提为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大队长。   通知下发后,副队长何絮飞身边迅速围拢了一圈人,男男女女,嘈嘈切切,显然都在为他抱不平。何絮飞今年四十多,是既敬业又亲和,二大队里资历最深、立功最多,理应由他升任这个大队长。何絮飞自己倒不介意。见场面有些尴尬,他赶紧带头起立鼓掌,笑着说:“恭喜蒋队晋升,今晚蒋队请客!”   众人还是不动,何絮飞便搡了身旁的张钊一把。张钊是何副队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只得卖师父面子,不情不愿地鼓起了掌。众人脸色也见好转,附和着喊了两声“请客”,反倒是蒋贺之始终眉头紧蹙,一双棱角分明的桃花唇也抿成薄薄一线,似乎并不为此高兴。   独自默了半晌,蒋贺之转身找去了沙局长的办公室,他立定门前,敲了敲门,听见一声“进来”才推门而入。   沙局长全名沙怀礼,这个令无数罪犯闻而色变的洸州公安系统一把手,其实是个一脸佛陀相的胖子,慈眉善目,见谁都自带三分笑。   沙局长此刻独坐办公桌后,面前一只透明的保温杯,几丝新泡的碧绿茶叶正缓缓舒卷,载浮载沉。蒋贺之径直来到对方跟前,居高临下,问了一句既不讨喜又不客气的话:“沙局,为什么是我?”   “不是说了么,别叫什么‘沙局’‘沙书记’,就叫老沙——”沙局长为人着实客气,不慕虚名,就乐意别人叫他“老沙”,乍一听,还以为是那个《西游记》中兢业勤勉却无甚本事的三师弟。   话音未落,门外就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将近两米的中年汉子,洸州市局的副局长高竹林,一见老沙还笃悠悠地坐在办公室,扯开嗓门就冲他喊:“上头不是通知了么,今天咱们市里所有厅局级干部,除特殊情况,都得去接新上任的洪书记,怎么就你还在这里?”   “我让老杭代我去了。我不爱凑这热闹,我都快退休了,没那么大的进取心了。”老沙捧杯饮了一口茶,笑着打趣对方,“你不也没去吗?你要想在新书记面前露脸,我替你守在这里,你赶紧去吧,好好表现。”   “什么话?我需要在领导面前表现?我这副局长的位置是子弹喂出来的,是靠这一身‘军功章’拼出来的!”高竹林年轻时候干过缉毒,硬仗无数,九死一生,迄今脸上还有一片烧伤的疤痕——那是走投无路的毒贩,打开液化气罐与他同归于尽时留下的。高竹林悻悻一撇头,这时才看见房间里的蒋贺之,竟瞬间化鲁智深为林黛玉,“哎唷,小蒋也在啊,刚没注意,那、那你跟老沙继续聊,我先出去了。”   “刚刚说到哪儿了?哦,说到‘为什么是你’,”待高竹林出了门,老沙重又望向蒋贺之,笑眯眯地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是你?你调来前就是‘全国公安百佳刑警’,让你任这个大队长,不天经地义吗?”   “那个‘百佳刑警’怎么来的,您心里比我有数。”蒋贺之淡淡皱眉,面色仍不喜兴,嘴上仍有推脱之意,“我才调过来,寸功未立,只怕队友们会不服气。”   “谁不服气?”老沙站起身,拍着蒋贺之的肩膀将他带到办公室的门边,抬手招来一个从门前经过的年轻警员,“哎,李斐,你过来。咱们公安干部在职级晋升过程中,一直秉持的就是公推公选、公平公正,你就照实说,局里有没有人对这次职务任免有异议啊?”   李斐是只刚过了见习期的嫩雀儿,小平头大眼睛,气质清清正正。不敢在局长面前有异议,他当然摇头:“没、没有。”   “行了,去吧。”挥手将人打发走,老沙转头看向蒋贺之,更是笑眯了一双眼,“你看,没有嘛,大伙儿都挺服气嘛。”   “服气什么?”蒋贺之今天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又冷冷来了一句,“就因为我姓蒋吗?”   “小人之心!都说了,是依据上头的文件精神决定的!”语气显是重了,老沙赶紧又顺毛安抚,“你这姓哪里不好了?我想姓还姓不上呢。”   话赶话没了意思,蒋贺之不再明知故问,笑说一声“挺好”,转身而去。他脾气来了,来时还晓得敲敲门,走时却没跟局长打招呼。   人至门外,忽听见门内的老沙运喉自如,铿铿锵锵地唱起了京剧《大明按察使》——   “按察使掌刑法位高权重,申冤狱查官吏严明政风,半月来下州县走入市井,三品官微服私访假作书生……”   这是一出反腐大戏,一曲正义赞歌,讲的是三品官黄兹公微服私访,不徇私情、不怕报复,为民扫黑除恶的故事。老沙是个票友,擅唱铜锤黑头的大花脸,也能唱戴棒槌巾的褶子丑,且唱念俱佳,有模有样。今天这戏显然别有深意。戏外的沙局长与戏里的黄慈公身份相似,肩担的责任也大抵相同,然而蒋贺之早有耳闻,沙局长以懒政庸政闻名,此刻以青天大老爷自比未免荒唐。立在原地,他静静听了一晌,却见李斐又急匆匆地折了回来,说,派出所那边接了个案子,通知咱们刑警队去一趟。   警车出警,因更熟悉地形,何絮飞开车,蒋贺之坐副驾驶。   “按说不该是我跟你搭档,不过你才调来,沙局他们让我带你熟悉一下,蒋队,你可别介意我倚老卖老啊。”何絮飞说。   “别叫蒋队,叫小蒋就行。”蒋贺之面朝窗外,手肘支住车窗,手指托着下巴,正凝看节节倒退的风景。   “那我叫你贺之吧,这名字好听。”何絮飞一边开车,一边偷偷拿眼角打量蒋贺之。这个男人非常英俊。与国人大不相同的立体骨相,挺拔的鼻梁,骄倨的下巴,本是拒人千里的样貌,偏生有一双“看狗也深情”的眼,既招异性青睐,也教同性惭赧。何絮飞才多看了蒋贺之两眼,便忍不住自嘲地笑道,“真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欸,我在新闻里看的,你是中英混血吧?”   蒋贺之没什么表情:“四分之一。”   何副队很愿意跟这位新队长多唠几句,便拿出审讯犯罪分子的那套,腾出手从兜里掏出一只烟盒,递了过去。   蒋贺之客气地拒绝:“我不抽烟,谢谢。”   “烟都不抽?熬夜办案的时候可有你苦的。”何絮飞想想,“那你平时喝酒吗?”   蒋贺之仍是摇头:“也不喝。”   “嚯,到底是豪门公子,家教真严!”记得蒋贺之刚调来的时候,整个洸州市局都大感意外,人们背地里交头接耳:哪有这样的公子哥,不钟鸣鼎食、衣紫腰金的,偏来这刑警大队吃苦受累?何絮飞与那些人一样不相信、不理解,便又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考公安啊?”   蒋贺之总算转过头来,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考公安?”   “我小时候不爱读书,所有能奔上的前程里,就警察最好,公务员,铁饭碗啊。”何絮飞笑了笑,已经忘记了先前自己的问题,“你既不抽烟,又不喝酒,不会连女色都不近吧?”   蒋贺之没打算在前辈面前直接出柜,只好敷衍道:“以前倒是近,现在么,没这个条件了。”   “确实,公安系统本就狼多肉少,那唯剩的几块肉,也大多被别的狼先叼走了。”想到此等现实,何副队不由痛心疾首,“咱们公安应该多招点美女,学学人家检察院,那叫一个花枝招展、美女如云。”   蒋贺之打小见惯了美人,因此再漂亮的人也很难入他的眼,他对“美女如云”四字颇不以为然,挑了挑眉:“检察院哪有美女?”   “有啊,就咱隔壁,洸州市人民检察院,大名鼎鼎两朵检花,一朵是‘公诉之花’,叫佟温语,温声细语的那个温语,一朵是‘反贪之花’,叫什么……叫什么来着?”何絮飞翻着眼儿想了一下,猛地一拍大腿,“对了,叫盛宁,盛世安宁!”   蒋贺之没搭腔,嘴角戏谑地微微勾着,还是不信。   “你才来所以还没机会见,我见过啊。前阵子有个案子从我这边移交的检察院,跟我对接的就是佟温语,真的、真的、真的,特别、特别漂亮,我一个已婚已育、心如死水的老同志,见了都心发慌、手冒汗……”为表程度之深,何絮飞一连用了三个“真的”两个“特别”,他说,“可惜‘公诉之花’就要结婚了,不过‘反贪之花’还是单身,听说‘反贪之花’更漂亮咧,要不我找人去市检说说媒,介绍给你吧。”   “不必了。”蒋贺之都快被这老不正经的何副队逗笑了,于是用粤语问,“係唔係夸张啊,到底有几靓啊(是不是夸张啊,到底多漂亮啊)?”   “真好靓啊,”何絮飞亦用熟悉的粤语回,“靓到沊一声,唔啱,一声仲唔够,靓到沊三声啊(漂亮到你“沊”一声跌进水里,不对,一声都不够,漂亮到“沊”地跌三声啊)①!”   啐啄同时,英雄本“色”,蒋贺之终于大笑起来,两个男人的距离就这么拉近了。   警车原本风驰电掣,一路向前,待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突然右拐了。行车的方向不对,蒋贺之问:“怎么绕道了?”   何絮飞说:“领导来了,那边封路。”   开了点窗,远处鼎沸的人声便传了过来,蒋贺之又问:“多大的领导?”   “新来的市委书记洪万良,”何絮飞说,“听说今天全市厅局级的干部都去迎接了。”   “代理的吧。”蒋贺之嗤之以鼻,“都是人民公仆,何必这么做作。”   “代理的,那也是书记啊,一朝府尊,洸州老百姓的再世父母啊。”代市长常有,代书记却极少见,实在是因为原书记任上离世得太蹊跷,官方讣告写的是心源性猝死,但小道消息传得很夸张,都说是“马上风”。何絮飞一把年纪了还热衷八卦,追问蒋贺之,这“马上风”是不是真的?   “也许吧。”蒋贺之轻轻蹙眉,他来之前就被提醒,粤地官场水极深,一个“代书记”便可窥豹。   对方始终谈兴寥寥,何絮飞只得闷头继续开车。警车多绕了一段路,八月热辣的阳光经由路边茂密的梧桐筛了一回,留下一地浓稠斑驳的暗影。   差不多又行驶了一刻钟,终于抵达现场。洸州市有名的一个别墅区,叫颐江公馆,报案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本地商人,说是一年前,他法拍下了这栋花园别墅用作婚房,一年后他与女友修成正果,于是请了设计公司重新设计装修,哪知砸墙之后,别有洞天。说着,他引着蒋贺之他们走上楼,只见二楼一面被砸了个大洞的墙壁中,满当当全是黄金与人民币,还有十余箱茅台,砌得齐齐整整。   房主坦言,见到这满屋黄金的一瞬间,确实起过觊觎之心,但犹豫再三,理性战胜人性,还是决定报警。接警而来的派出所民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赶紧上报领导,通知刑警队前来勘察。   听罢房主讲述,蒋贺之一边指挥何絮飞与民警们将墙内的黄金与现金全部搬出,一边打电话通知周边银行,派人上门协助点钞。   电话刚刚挂断,楼下便来了一些人。还以为是银行那边快马加鞭地派人来了,没想到,蹭蹭蹭上楼来的却是几名蓝衬衫蓝领带的检察官。远没到侦查结束、移送起诉的时候,检察这么早就出动了?蒋贺之心里当即有了个答案,在中国内地的司法体系中,一般情况是警侦检诉,只有涉及贪污贿赂犯罪、国家工作人员的渎职犯罪,才由检察院立案侦查。   蒋贺之不太喜欢跟检察官打交道,通常情况下,公安都不太喜欢跟检察打交道。检察院的行政级别要高于同一区域的公安机关半级,警察权受制约于公诉权,何况来者是手执利剑的反贪局,除了纪委的,可谓人见人哆嗦。   当然检察也未必稀得跟公安打交道,公安嫌检察太装,检察嫌公安太莽,相看两厌,彼此彼此。   果不其然,几位检察官一进门就清场,表示这个案子牵涉官员腐败,办案权归属于检察院。为首的一个小检察,一米八的个头,细颌细眼,一脸高不可攀的表情。也不自我介绍,他竖着两道精心修裁的眉,劈头盖脸就问早已一头热汗的何絮飞:“你们都搬完了吗?”   “还没搬完,”何絮飞往黑黢黢的墙洞里望了一眼,擦了把汗,道,“不过快了。”   “行了,”不卖老同志一点面子,小检察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个案子接下来由我们接手,各位可以下班了。”   一旁的蒋贺之细了细眼睛,敢情这是纯拿公安当搬运工了?但“兵油子”何副队乐得早点收工,二话不说就往楼梯那边走。   “等等,”小检察突然伸手拦住何絮飞,以一种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扫了他一遍,居然十分傲慢地问出一句,“没拿什么东西吧?”   “没看见执法记录仪都开着么?”这话分明是质疑公安办案还顺手牵羊,蒋贺之两步走到小检察的跟前,严声道,“你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例行公事——”对方比自己还高八、九公分,垂首俯视的样子极具气势,小检察还想争辩两句,却被一个倏然响起的男人声音呵止了——   “叶远,别再说了。”   不知何时,又有一名蓝衬衫蓝领带、还戴着一副黑色手套的检察官上了楼,他站在楼梯口,很礼貌地对在场的公安民警们说,“对不起,我代他们向各位公安机关的同仁们道歉。”   一腔怒火正张弓待发,蒋贺之循声音方向望过去,只一眼,便灯熄火奄了。四周暑气腾腾,晌午愈发强烈的阳光映透别墅的珐琅彩窗,在一张苍白俊美的面孔上漫衍。   心些些发慌,手微微冒汗,这人起初与他相距三步之外,三步之后,他的心也随着沉了三下,这感觉难以言喻,好像还真应了那玩笑似的“靓到沊三声”。   更奇怪的是,这人胸前红底金字的检徽也熠熠发光,竟比周遭其他检察官的都更亮一些。那个被唤作“叶远”的小检察见了来人,赶紧向众人介绍:“这是我们领导,侦查处盛处长。”   “唷,领导啊,”来人已到跟前,目测一米八,二十郎当岁。这么年轻就是处级?以己度人,蒋贺之认定对方是个关系户,于是从一种轻微缺氧的状态中缓过来,冲这位盛处长的语气也不客气起来,“领导,你说这个案子归你们管,凭什么,你叫这地上的黄金一声,它们答应你吗?”   盛处长向在场的公安民警解释,这栋别墅原来的房主是荆南区区长韩恕,房产总建筑面积达350.62平方米,于2004年9月20日被查封,又于2004年12月30日,因“刑事涉财产执行”被依法拍卖。   “受理群众的举报之后,我们立即研判,监管其资金动向,梳理其银行流水。仅用不到两周的时间,就从成千上万的银行记录中挖出近百笔异常入账,完成了对相应行贿人的调查取证,成功阻止了韩恕将非法财富转移到海外,并在他企图出逃加拿大的前夜将他逮捕。”一个恰到好处的停顿,这位盛处长平静正视蒋贺之,“你觉得这个答案足够有说服力了吗,刑警同志?”   这个案子称得上是检察机关“以快制胜”的典型,纵有不甘,蒋贺之也只能笑笑,打了个响指:“收队。”   这个时候,银行的人员也来了。叶远接替了何絮飞的搬运工作,继续在黑黢黢的墙洞里挖掘。没挖两分钟,他猛一打抖,失声大喊:“这、这里有具尸体!”   一具明显经过焚烧的人类骸骨,乍看难辨男女,也没有异味传出。受贿由检察院立案,杀人则由公安管辖,目前尚不知哪个是主罪,但蒋贺之去而复返。他将木愣愣的小检察推往一边,交待何絮飞通知法医和痕检人员到场,又戴上手套,蹲地亲自勘验这具尸骸。他以经验迅速作出判断,说,死者为女性,脑后枕骨粉碎性骨折,但不是她的致死原因,她的口腔中有烟灰与炭末混合的黑色粘痰状物质,说明她是活着的时候被烧死的,尸体高度碳化,疑似使用了助燃剂。   “你怎么知道死者是女性?”明明没有尸臭,但没见过这等世面的小检察仍捂着鼻子问,“也许是身材矮小的男性呢?”   “骨盆形态,还有这个东西,应该是女士的节育环。”捡起一只烧黑了的V形金属环,蒋贺之又细看一眼脚边的焦尸,不禁紧了紧眉头。他刚才检查时,发现尸体口腔中还有一副金属的牙齿矫治器,说明这位女性死者还有可能是个未成年。谁会给一个未成年少女上节育环?这实在丧心病狂。   叶远仍问东问西喋喋不休,蒋贺之懒得再搭理对方,将手中证物妥善收集保存,又来到那位盛处长跟前,以个命令的口吻撵人出去:“我们要封锁现场了,请检察的同仁们配合工作,不要影响公安办案。”   何絮飞在背后拿胳膊搡他一下,似乎是在提醒他,说话留一线,到底是检察院的领导。但蒋贺之不为所动。   “对了,领导,刚刚忘了自我介绍,”仍管这位盛处长叫“领导”,他摘了一只手套,有点挑衅地递出手掌,“我是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的蒋贺之,这个案子后续可能会并案处理,还请领导多多指教。”   似不愿以人命斗气,盛处长表情严肃,手套未摘,将对方递来的手掌轻轻拍开,才介绍自己道:“市检反贪局,盛宁。”   【作者有话】   ①靓到沊一声,粤语,意为“靓到‘沉鱼落雁’,dum一声跌落进水里”,形容非常漂亮。靓到沊三声,是文中何副队更夸张的说法。 第2章 窥豹(二)   市长方兴奎,五十来岁,脸阔腮横,浓眉大眼,是那戏剧里的忠臣相。他一句话,市里的干部们便都来了,清一色白衬衫、黑西裤,跟小学生似的列队整齐。   然而酷暑八月,众人等足了两个小时,等得个个眼冒金星、五内如焚,新书记洪万良却迟迟没有现身。有个老同志实在熬不住,晕晕乎乎,晃晃悠悠,终于还是栽葱似的倒下了。   身边人小心地将人拨转过来,眼看一张老脸涨如猪肝色,渐渐有进气、没出气,场面一下全乱了。大伙儿掐人中的掐人中,扇扇子的扇扇子,住建局局长李乃军四十来岁,在一众干部中算是年轻的,反应也快,他及时振臂一声高呼:“耽误不得了,还是赶紧叫救护车吧!”   呼罢,他朝方兴奎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没头没尾地又来一句:“哎呀,这三分人样尚未习得,七分摆谱栩栩如生①呐。”   方兴奎听见了,不动声色。   许多人也都听见了。   常理来说,一把手任上猝死,该由二把手临时主持工作,没理由空降一个代书记。这个代书记,当过省研究室主任,也干过其他地市一把手,三年就把粤地最穷一个市的GDP干翻了不止一番,可见“以代转正”也很有可能。而洸州是一省枢纽,一旦转正必会“入常”,一下便鲤跃龙门了。   说来也巧,当救护车呜呜泱泱开过来的时候,那辆“无论多大官,都坐四个圈”的黑色奥迪总算露面了。   洪万良从车上下来,以方兴奎为首,众人一拥而上,又都来劲儿了。   “我不是交待过,我得先去长留街考察,你们怎么这会儿都还等着呢?”洪万良跟方兴奎同龄,但面向稍显老成,他瘦且不高,眉慈目蔼,气质十分不像领导,却像个“心与梅花一样清”的鸿儒。   洪万良先与方兴奎握了握手,互相寒暄一番后,他又亲切地问一直紧跟在方兴奎身边的李乃军道:“这么热的天,都累了吧?”   “不累,当然不累。”李乃军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舌灿莲花地回复领导,“咱们这是立雪求道,想第一时间跟洪书记您汇报工作,指望着您拨舵引领呢!”   洪万良倒也不太吃官场阿谀这套,一一见过诸位干部,他便有些严肃地对方兴奎说:“兴奎市长,时间还早,我们就在这大院里走一走,我正好也有问题想请教你。”   洸州市的一、二把手并肩而行,戟指笑谈,一群人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再次欣慰地互相点头,啧啧赞叹:“咱书记是真正的实干家,咱洸州人民有福啊!”   洪万良刚从长留街那边过来,想请教的问题自然也与它相关。长留街,名为“街”,实则是个拥有九百多年历史的城中村,据传宋朝大文豪苏东坡曾被贬谪惠州,途经洸州,长留不去,并挥毫写就千古名篇若干,当地村民为表感怀,便将他短暂隐居的这个无名村落取名“长留”。80年代的洸州站上了改革开放的前沿,成了全国打工者南下淘金的“驿站”,长留街便也跟着沾光,巅峰时候,巷子连着巷子,房子叠着房子,豆腐块儿大小的一个城中村内,本地村民与外来人口竟共计高达15万人。   临近21世纪,洸州开始加速城市扩张,大片征地,然而长留街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未能完成更新改造,成了这个摩登大都市内最另类的一处“风景”,令各届洸州领导不剜不快。   洪万良道:“我考察时看见,村子毗邻晶臣天地,周围已是高楼林立,这一新、一旧简直是两个世界。我跟几位长留街的居民也聊了聊,他们自己都开玩笑,说他们现在的生活就是‘出门堪比欧洲,进门非洲不如’,还说得归咎于村子的名字不好,长留长留,就只能长久地留着、不拆不建了。”顿了顿,他又问:“十年前,市政府就给长留街拨过7个多亿的征地补偿款,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解决?”   这话可就长了,其间曲曲折折、脏心烂肺的故事擢发难数,方兴奎只得这么解释:“当时正赶上市里调整行政区划,将荆南和临江两区‘撤二建一’,合并为新的荆南区,但‘两块牌子、一套班子’短时间内难免龃龉,上不通、下不达,于是在两区交界处的长留街就成了历史问题。”   “亚运会当前,洸州的城市化进程已刻不容缓,”洪万良叹了口气,问方兴奎,“这次长留街的改造项目,晶臣那边没有表态吗?”   晶臣集团是最早投资中国内地的港资企业,晶臣集团董事局主席蒋瑞臣也是著名的爱国商人,每回他到北京,必以港商代表的身份受到单独接见,其身份尊贵可见一斑。历经十年,蒋瑞臣以晶臣天地、晶臣国际金融中心为核心打造了城市新中轴线,如今成了整个洸州的商业名片,洪万良当然希望长留街的改造也由晶臣操刀完成。   “长留街这个项目,全靠政府解决,只怕财政会透支过度,全靠企业解决,没有政府背书,恐又办不成事,所以我们计划还跟以前一样,”方兴奎道,“我前些日子就差住建局的乃军去联系过,告诉晶臣那边这次长留街旧改虽以市场主导,但政府也会全力支持,可他们好像没这个意向。我们也不能强迫,只能公开招标了。”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洪万良抬头遥望远处一栋摩天高楼,正是晶臣建造的“城市天际线”洸州金融中心,他再次摇头,叹气,“真是可惜。”   “确实可惜。”方兴奎跟着遥望高楼,也跟着叹气,“十年前的洸州不过是南海北岸一个大渔村,放眼望去只有脏乱差,没有晶臣集团带头开拓,也不会有今天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还记得,某天汇丰、渣打突然要求我们立刻偿还所有的政府借款,那可是将近一千亿啊!那会儿整个洸州百废待兴,市政府的钱袋子也是一干二净,一时半刻哪儿还得出来?当时还是咱们书记的周省跟他们周旋了三天,好话不断,歹话说尽,对方就是油盐不进,不得已只能找了蒋瑞臣,没想到他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   方兴奎口中的周省就是洸州前前任的一把手周嵩平,如今已经高升,成了粤东省的省长。想起一件相关的事,洪万良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望向方兴奎,又问:“我听到一个说法,蒋家有个孩子没去香港,眼下就在我们市里?这是传言还是真的?”   方兴奎点头道:“是真的,人就在市局刑警队。”   洪万良一听,面色一凛,连称“一线刑警工作太危险”,不合适,实在不合适。   洸州的一、二把手在这场谈话的最后达成了一个共识:对于蒋家留在洸州的这根独秧苗,必须重点呵护,全力照拂。   或许洪万良自己都不晓得,这边他刚刚落地洸州,那边他的亲戚就不安分了。   洪万良有个亲哥哥,叫洪万钧,兄弟俩年纪差了几岁,长得不算相像,关系倒是自幼十分亲密。洪万良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洪霓,洪万钧却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洪震随父留在国内发展,小儿子洪霁早早送出了国外。洪霁人品还好,但洪震仗着自己叔叔是个领导,打小不学无术,且随洪万良的官儿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肆无忌惮,这不,分文不出就入股了一家叫盛域的民营地产公司,还软磨硬泡地把人董事长的女儿娶进了门。   这回,洪震也想在长留街这个百亿级的旧改项目里分一杯羹,在洪万良确认空降洸州的第一时间,他就联系上了住建局局长李乃军,请他当个中间人,约出洸州本地的地产公司美合置地一起谈合作。李乃军晓得他的特殊身份,当场把饭局敲定,但洪震本人却没有露面,而是派自己的小舅子廖晖参加了这个饭局——他一般是不轻易露面的,小舅子就是他的“防火墙”,是随时准备着弃车保帅的。   这天黄昏,廖晖按时等在了一家饭店的私密包间里。他是特地从上海赶过来的,且估摸着这阵子就得常驻洸州了。   盛域的小廖总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儿,虽然身居公司高位,但脸上还有几分刚入商海的稚拙。他时不时地喝一口服务员递上的冰水,却仍汗水直流,七上八下,因为他一早听说,这个美合置地名为地产公司,其实就是黑社会。   【作者有话】   ①谚语,形容官小官威大,得了权势就耀武扬威。 第3章 长留(一)   美合置地的董事长叫胡石银,江湖上又称“胡四爷”。胡石银出生湖南,搞了个据传是中国规模最大的黑社会组织叫“新湘军”,为人仗义疏财,手上却血案累累,若搁在以前,他就是黄金荣、杜月笙般的人物,搁在现在,那也是懂艺术、识风月的一名“雅匪”。   李乃军先来了。见廖晖独自默坐,笑着说了声“招呼不周”,便抬手招来服务生,与他神神秘秘地耳语一番。不一会儿,便有四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进了包间,个个蜂腰肥乳,衣着暴露,脸上的粉刷得跟墙皮一样厚,也瞧不出漂亮还是不漂亮。她们一迭声地管廖晖叫“小廖总”,其中一个更是神态婉媚、举止豪放,人往廖晖肩头一倚,伸手就往他裆下摸去——廖晖经这一摸,被吓得猛地直起了腰,说话都差点咬到舌头:“都、都出去吧,我、我不用你们招待。”   好一个不谙风情的生瓜蛋子!一旁的李乃军挥手将人打发走,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廖总到底年轻,以后逢场作戏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又等了约莫四十分钟,美合置地的一行人才姗姗而来,但别说廖晖,就连李乃军这个中间人都没想到,来者不是“雅匪”胡石银,却是他手下那个不折不扣的“悍匪”洪兆龙。   洪兆龙鹰鼻鹰眼,颧骨微凸,面相虽不十分凶恶,但气焰委实逼人。“新湘军”里,很多人都照着《水浒传》里的好汉给自己起诨名,洪兆龙便自称“出林龙”,但他显然没怎么读过书,不晓得这个“出林龙”在梁山众将里不过排名倒数,而且“马踏肉泥而死”的结局也挺惨。   廖晖一眼就注意到,洪兆龙的左手佩戴着佛珠,沉香搭配翡翠,还是108颗的长珠。他不禁感到好笑:一个满手杀业的黑社会竟天天口诵“阿弥陀佛”,简直是黑色幽默。   “洪万良呢?”进门来的洪兆龙却一眼不看廖晖,张口就吼李乃军,“我姓洪,新书记也姓洪,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今天一定要好好聊聊!”   李乃军跟洪兆龙也不算熟,忙替他拉开椅子,向他介绍道:“龙哥,我在电话里跟四爷说过,这位廖晖小廖总就是洪书记的亲戚,他姐姐是洪书记亲哥哥的儿媳妇。”   “这他妈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洪兆龙根本瞧不上廖晖,当场就爆了粗口,“屌毛都没长齐的毛头小子,凭什么我还没坐,他倒坐下了?”   廖晖只得强扮笑脸,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洪兆龙敬酒,道:“是小弟礼数不周,小弟敬龙哥一杯,还望龙哥大人大量!”   洪兆龙身边有个叫阿德的中国巴西混血,柔术世家出生,窄脸黑皮大体格,一双凶悍的微眯的眼,一口茶黄的崎岖的牙。廖晖话音刚落,阿德便一窜丈高,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你也配跟龙哥喝酒?!”   好在洪兆龙也没太驳李乃军的面子,还是自己落座了。但他不讲什么“酒倒三分满”的酒场规矩,非让服务生拿来了一升的啤酒杯,指指廖晖面前的五粮液,意思是他自己看着办。   廖晖非应酬从不喝酒,嫌苦嫌辣,但为表诚意,还是将五粮液满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趁对方脸色转晴,他忍着满嗓子刀刮似的疼,赶紧转述了洪震的意思:盛域想要以围标的形式与美合置地合作开发长留街的旧改项目。   围标就是投标人相互串通投标报价,损国家而利自己,情节严重的情况下涉嫌犯罪。洪兆龙不接这话茬,反倒不耐烦地一闭眼睛:“饭还没吃呢,急什么?”他下巴有些傲慢地微微抬起,筷子就搁在手边,一动不动。   廖晖心领神会,刚刚坐下又站起来,亲自用公筷替对方布菜:“这江刀重‘本味’,龙哥您趁热尝尝。”   这顿饭花了廖晖大价钱。虫草花、黑松露是前奏,斑节虾、帝王蟹是正章,高潮应该是葱油蒸刀鱼,一条好几万人民币。   “洪书记来的第一天,就提到了亚运会,也提到了隔壁湄洲市刚刚拿到的联合国人居奖,领导眼馋,我们也得努力替领导分忧。”李乃军有意通过这件事向新书记卖个好,也卖力地帮腔道,“晶臣集团目前看是不想插手长留街的旧改项目了,您二位也是国内地产企业的领头羊,我老李有意当这个中间人,看看有没有可能攒成这个项目,一起帮助领导排忧解难,一起挣更多的人民币。”   洪兆龙还未表态,李乃军兜里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这个中间人“喂”了一声接起电话,只听对面说了“颐江公馆”四个字,神色便骤然大变。   “不好意思,刚还提起领导呢,领导这就来找了。我得先告辞了,二位慢聊、慢用。”收了线,努力掩饰掉脸上的不自在,李乃军跟众人打了声招呼,便急匆匆地退了场。   李乃军在时,洪兆龙尚给廖晖几分面子,李乃军一走,他就原形毕露了。对于合作的事,他的答案很直接:“钱你投,事儿我干,利润七三开,我七你三。”   廖晖都听傻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这跟明抢还有什么分别?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洪兆龙是个风雷火炮的急性子,不等廖晖当场作答,直接起身欲走,还撂下了一句狠话,“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长留街那帮刁民,如果没有我洪兆龙,你就是多花三倍的钱也绝对迁不走他们,不信咱就走着瞧!”   一桌好菜,几乎一口未动。美合置地一行人临走时,阿德朝桌上那条长江刀鱼吐了一口唾沫,转头对廖晖桀桀一笑,说,我们龙哥慷慨,送了你一份见面礼。   合作没能谈成,廖晖没接洪震前来催问的电话,垂头丧气走出饭店——没想到,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还有意外“惊喜”。   洪兆龙果然送了他一份“见面礼”。   他派手下把他的奔驰车给砸了。   很快,洪震就从别的地方得知了美合置地不肯合作的消息,他狠狠磨了磨后槽牙,当夜就带上小舅子廖晖,找自己的叔叔告状去了。   姐姐廖君嫁给洪震之后,廖晖还没见过洪万良,他也从未登门拜访过这么大的官儿,所以便循着礼数,带了不少东西,有印尼的燕窝,那曲的虫草,还有一尊价值两百多万的和田玉狮吼观音。他听说洪万良的妻子信佛,便派人去找来了上好的料子,托国家级的工艺美术大师亲自雕刻,最后又请玉佛寺的高僧给开了光。   大包小包,洪震是不会搭手的,他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跟秘书似的全程提着。   然而,在洪家人的眼里,这个叫廖晖的年轻人从来不算他们家的亲戚。他虽被允许迈入大门,却不被允许离开客厅。他只能坐在沙发上干等,隐隐听见书房那边传来吼声,像是洪万良的声音:你当今天这出“百官跪迎”是他们尊重我?我让他们别来,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还是一个不差地来了,这是变着法儿的给我下马威!是告诉我,他们才真正上下团结一心,你这外来的和尚若是光杆司令,还真不一定能烧好洸州这炷香!   洪震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不懂这官场的弯弯绕绕,开口就冲自己的叔叔喊:“那您就拿您的职位压他们嘛!洸州市里您最大啊——”   咣的一声巨响,像是洪书记拿东西砸了自己这个不肖侄子。   偏巧同一时间,天边滚过一记闷雷,廖晖正举杯饮茶,猛然一惊之下就摔了茶杯,顿时暗道不好,一动不敢再动。果然,没一会儿,阿姨就过来赶客了,说,洪书记的侄子今晚在这里留宿,廖总您就先自己回去吧。   雷声之后,几乎顷刻间,雨便落了下来。廖晖自己的车被砸了,所以是坐洪震的车来的,走出洪宅才意识到自己没带伞,只能蹙着眉头,犹疑着等在廊下。忽然间,身后的大门开了,一回头,原是洪宅的阿姨。他以为阿姨是来给自己送伞的,没想到对方却将他送来的虫草燕窝全提了出来,当着他的面,一股脑地摔向远处,像扔掉几袋讨人嫌的厨余垃圾。   阿姨轻描淡写地跟他说了一句“洪书记从不收礼”,就砰一声砸上了门。   虫草燕窝暂且顾不上,廖晖冲入雨中,跪地低头,捡起了那只装着观音玉像的大红锦盒。打开一看,玉像竟已裂了,裂得还很蹊跷,从菩萨细长微翘的眼角处斜斜往下划出一道浅痕,似死物复生,落下一滴泪来。   一瞬间,他悲从中来,很想就凭自己的气性闯进洪宅大门,在这群狗眼看人的“亲戚”面前露一露峥嵘。   正当犹豫不决,兜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廖晖掏出一看,这一日所有蕴积的不快竟顷刻烟消云散了。   这是一条来自故友的消息。他早晨便发消息约了盛宁见面,直到这个时候才收到对方的回音。   盛宁说,就现在,地方你定。 第4章 长留(二)   最终地方还是盛宁定的。顾虑他一早还要去检察院,就约在了他家附近一间通宵营业的小酒吧。   面对这位故友,廖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大学一个宿舍六个男生,他独独跟盛宁处成了铁瓷。后来他以交换生的身份出了国,虽自此天南海北,但两人的友谊却维系至今。   “又出了个案子,可能明天起我就忙得找不着人了,还是趁今晚把你这个老同学见了吧。”雨已经停了,两人露天而坐,任八月的夜风吹拂,不觉凉,反倒惬意。盛宁问他,“怎么突然来洸州了?”   廖晖说:“来竞争长留街的旧改项目。”   盛宁诧异:“你家不是做药的?”   “你当国产创新药这么好做?前几年盛域所有的营业收入都投入了新药研究,到最后连上临床的钱都没了,不夸张地说,我爸都差点为这新药跳楼了……后来稍稍缓过来一点,就想试着去大热的地产领域开拓一下,”廖晖自嘲地耸耸肩膀,笑了一声,“没想到,还真就墙内开花墙外香了,难怪中国人人都想搞房地产,特别是中国南方的热点城市。”   盛宁微一颔首:“87年深圳率先开始了商品房销售,洸州与深圳互为睦邻,自然也吃到了这波红利。”   廖晖不动佐酒的坚果与薯条,只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洋酒,灌到看人微微重影,这才鼓起勇气跟老同学大叹苦经,他说:“你知道吗,洪万钧他们父子,一分钱没出就入了盛域地产的股,美其名曰这是‘资源入股’,还让我胸怀、格局要大……”   盛宁一眼就将对方心里的算盘看穿了,不客气地说:“你爸同意这门亲事,不也想狐假虎威,借着洪万良的名头好做生意?”   “可问题是根本就借不上啊!”廖晖没敢说自己在规划方案审批、项目审批验收等方面确实沾过洪家的便宜,只说自己想给洪万良送礼,几百万的玉雕观音都被他家阿姨当垃圾扔了出去。   “我以前就听外头人传过,”盛宁喝了一口啤酒,赞许地点点头,“看来所传非虚,洪万良确实是个清官。”   “清官?”廖晖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显然非常不满,“有些清官还不如贪官呢,贪官贪的无非是酒色财气,而有些清官一心求升迁,为了丰富任职期间的个人功绩,什么事都敢干!”说罢,他就讲了讲这一天下来的遭遇,他怀疑李乃军与洪兆龙早有勾连,在他面前,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你这是……围标?”一点故友至交的面子不给,盛宁面无表情地说,“廖晖,你别忘了我是检察官,你要知法犯法,我一定是第一个抓你的人。”   “不、不是围标,就是商量一下,怎么合作。”这人是眼不揉沙的刚烈性子,廖晖赶紧解释,“你也知道,自打香港回归,这些港企港人仗着身份特殊,处处占尽便宜。咱们这些内地的民营企业要跟他们竞争,就得抱团取暖。”   “除了胡石银的美合置地,还有哪家港企要跟你们争?”盛宁也听过,社会上流传一句话,说胡石银这个“地方著名民营企业家”是一手开山刀,一手公文包,酒桌上谈不成的生意就灵堂上谈。但传言只是传言,没有确凿证据,公安与检察都拿这群人没办法。   “还有晶臣集团。”廖晖又是一声长叹,“你看看我这回的竞争对手,一个是黑社会,一个是红顶商人,都不是好惹的主,所以必须请你这个老同学帮帮忙。”   “蒋瑞臣是红顶商人?”盛宁不解。   “当然是红顶商人了,蒋瑞臣不是‘港特’,更胜‘港特’啊!你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吗?”红顶商人,意为“官场和商场两得意者”,一代徽商胡雪岩即是个中翘楚。廖晖说,淞沪会战的时候,为了拖延日军侵华的脚步,为了聚而歼灭日本海军,国民政府决定沉船封堵黄浦江,由于军舰数量不够,又向民间发起了征调。当时蒋瑞臣还是个孩子,他的父亲却是江浙一代有名的“船王”,民族危亡之际,蒋父以自身威望登高一呼,不仅慷慨捐出自家全部商船,还召集了数十艘其它民用商船,全部自沉于上海十六铺水道,而后遭到日本间谍追杀,不得不举家逃往香港。虽说沉船堵航道的事情发生在国民政府时期,但这样的壮举,新中国不会忘记。蒋父过世之后,国家以实时的船价向蒋瑞臣赔偿了当年蒋家为国沉船的损失,而这笔赔偿款也成了晶臣集团发家的第一桶金。   “不过现在蒋瑞臣年纪大了,已经很少在人前出现了,他将香港的事业交给了女儿蒋云淇,内地的事业则全由二儿子蒋继之打理……”犹嫌不过瘾,廖晖讲完了蒋瑞臣的发家史,又说起了蒋瑞臣的风流史,说他作为男人,顶天立地,可作为丈夫,就不太合格。他虽故作深情地把妻子罗美晶的名字放在了自己创办的公司里,但本质上仍是个花心的渣男,还是个独好混血美人的渣男,在外是留情又留种。由于原配罗美晶生的孩子先后夭折,他后来就把那几个私生子女都接了回来,还是去母留子那种接法……   盛宁对这种豪门韵事不感兴趣,淡淡地听,淡淡地问:“你都打哪儿听来这么多八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我得全方位了解我的竞争对手。”廖晖坦承,蒋家是咳嗽一声能令恒生指数抖三抖的那种豪门,如果晶臣真的加入竞争,可能盛域与美合置地加起来都不够看的。   盛宁想了想,问:“既然背后牵扯这么复杂,为什么你们盛域一定要争这块地?”   “你看一街之隔的晶臣天地就知道了,富贵险中求,一旦拿下长留街这块地,即使前期付出再多代价,只要项目落成就必有巨大回报。而且我也想凭自己本事做出点成绩,给我爸、给洪家父子好好看看!”可能酒劲上来了,廖晖言及此处,突然浑身打抖,眼眶泛红,“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古代所谓四民,士农工商,‘商’永远排在最末一位!你是不是瞧我现在这样子还挺风光,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这两年怎么过的,洪家那些亲戚里,我见到年长的异性就叫姐姐,见到年长的同性就叫姐夫,在他们面前,我天天伏低做小,我他妈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贪多则失,你就是想要的太多了。”大学时期的廖晖相貌英俊、意气风发,可才几年不见,他眼角微垂,眼神更难掩疲态,难分清浊。盛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你说让我帮你,我能怎么帮你?”   廖晖赶紧说:“你爸以前不是长留街的村干部吗,那现在这些村干部应该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吧,我是想能不能由你出面跟他们沟通,说我要以公司名义请全村人吃一顿饭,提前探探他们的诉求,只要合理,一定尽量满足。”   沉吟片刻,盛宁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老同学!”事成不成先不说,廖晖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扑上去亲他的脸。   “记得大学那会儿,同学们都说你像赵寅成,怎么现在当了大老板,人倒丑了。”盛宁将过于热情的老同学轻轻推开,便是开玩笑也板着脸,“特别是眼睛,小了。”   这家酒吧情调不错,时有外国人结伴光顾,另一桌就坐着几个高大的白人男子,身旁偎着一群或洋或土的妞儿,都很打眼。然而,灯光暧昧的暗夜里,一阵风过,盛宁的头发恰被拂起,廖晖发现,她们竟都远远及不上他。   想了想,他将脚边那个大红锦盒提上来,递给盛宁道:“这个我送不出去,还是送你吧。”   打开一看,原是一尊玉雕观音,上好的羊脂白玉,观音戴花鬘、着霓裳,以狮吼为坐骑,雕工极尽精细。盛宁拒绝道:“太贵重了。”   “不贵重,你看这都裂了,不值钱了。”   盛宁还是拒绝。   “那要不我先在你家放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找人把这裂痕补一补。”廖晖又开始卖惨,叹气说,“这东西不能搁我这儿,要是让我爸知道我连一尊观音都送不出去,非骂死我不可。那个国宝级的工艺大师还是卖他的面子才请来的呢,光雕工费就要50万。”   盛宁总算答应:“记得早点取走。”   “其实,我是觉得这观音跟你挺像的。”廖晖自己也说不清,盛宁下颌瘦削,因过于出挑的五官和苍白的皮肤,还显得有些凌厉、有些摄人的狐媚之气,远不比观音的面相润丽慈祥,但这颔首低眉间,他们的眼神竟是一模一样的。廖晖凝视盛宁的侧脸,竟有些动情地说,“传说观音菩萨千面千像,我最喜欢和崇敬的就是狮吼观音,狮子代表勇气和威严,观音象征慈爱与悲悯,跟你一样。”   此言刚出,廖晖便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两颊一热,赶紧又补一句,“你别以为我说你像观音是夸你,我是骂你呢,骂你是个圣母!”   盛宁没出声,继续举杯喝啤酒。他与世人看法不同,不认为“圣母”是个贬义词,只觉得受不起。   云雾已彻底拨开,头顶滑过一轮将满的月,如同一张明净、圆润的观音脸,以无限悲悯照见众生悲喜。   墙中女尸的尸检报告出来了。   法医认可了蒋贺之的初步推断,又给出了更进一步的结论:尸体高度碳化,已无法辨别确切的死亡时间,但根据牙齿磨损程度、骨骼特征及耻骨联合面形态,能判断出死者是个15岁左右的女孩;死者尸身全长仅152厘米,但严重炭化的遗体会产生萎缩现象,法医根据经验还原死者的真实身高应在168厘米上下。   从残留的骨髓中提取了死者的DNA,以备后续确认死者身份。蒋贺之结合尸检线索,排查完手头现有的部分失踪人口资料,已是下半夜了。   一无所获。   好在住处离市局不远,还来得及回去小睡一觉。   因了少爷的秉性,蒋贺之懒得在破案之余,还得为每天的油盐酱醋犯愁,索性就常年住在了自家的晶臣国际酒店里,套房自有保洁阿姨打扫,饿了就在酒店的高档餐厅里解决。   刷卡入户,发现已有一张房卡插在了取电槽中,房间中也有人在等。蒋贺之没出声,停在门口打量。这人背身立在窗前,身量高大,背部挺直,一身难辨牌子但见质感的正装,更增其挺拔——蒋家家教很严,就连家中保姆出门也得站如松、行如风,何况晶臣集团未来的掌门人蒋继之。   还是蒋继之先听见声音,于是侧身回眸,窗外的灯火将一张西化的英俊面孔勾勒得更为华丽,高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也闪着细微的光芒。他微笑说:“等你好半天了。”   “有个棘手的案子,”蒋贺之见到二哥也挺高兴,笑着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是为一个项目来的,”晶臣的内地总部设在上海,因此蒋继之平时也长住上海,他说,“想到我这弟弟还在刑侦一线受苦,所以特地跑来看看你。”   坊间那些八卦其实与真相差了不离。当蒋瑞臣满世界寻摸自己接班人的时候,别的女人都乐得拿钱走人,只有蒋贺之的母亲假做疯癫,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不肯将亲儿子相送。蒋贺之当时还未成年,宁过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也坚决不愿弃母亲而去,蒋瑞臣没办法,只好随他跟母亲留在了内地。   蒋家上下都认同了他们就是蒋瑞臣养在内地的一房妻小,时不时会派人上门送钱送东西。但这对母子更愿意自力更生。这位中英混血美人连普通话都说得囫囵不清,却说当初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已有家室,如今也不会接受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的馈赠。直到母亲病逝,蒋贺之才慢慢跟蒋家重新建立了联系,在人前恢复了“蒋三少”的好名头。所幸没有TVB剧中常见的豪门斗争、你死我活,蒋家这几个只系了一半血缘的兄弟姐妹相处得十分融洽,尤其是他与年长他四岁的二哥蒋继之。   “我发现洸州的气质跟上海很不一样,”蒋继之说,“上海,说好听了是精致,不好听就是装腔作势,洸州却更泼辣,更生猛,更不屑伪装掩藏。”   “当然,”此刻蒋贺之已与兄长并肩立在窗前,想到白天发现的墙中女尸与公检都拿他没辙的“新湘军”,不禁蹙眉道,“上海应该没有满大街喊打喊杀的黑社会吧。”   虽是同父异母,兄弟俩其实长得很像,乍一看,都是那种能令常人瞠目的立体面相,但细看就不太一样,哥哥稳重一些、雍容一些,眼神冷峻又犀利,弟弟的眉目举止都更倜傥。   “其实我很想问你,你住家里的酒店和住在家里,”蒋继之突然笑着问弟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么?”   “我就是懒,”蒋贺之慵懒地挑挑眉,道,“等我有钱了,就把酒店的房钱全还给你。”   “就你这点工资,还得上吗?”蒋贺之虽不肯入住总统套房,但这里的普通套房一晚也能抵得上公安半个月的收入,蒋继之被这摆明不讲理的话逗笑了,俄而又轻轻叹气,他说,“贺之,回家吧。”   蒋贺之没出声。   “回家吧。”刑警工作的艰苦与危险不劳赘述,蒋继之继续劝说,“你身上流的是蒋家的血,这是无论你怎么逃避,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蒋贺之倒也没有刻意逃避。但完全融入这个家庭,总让他心生一种背弃生母的负罪感。他不打算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想起白天听到的那个八卦,便笑着问了一句:“空降一个从未在洸州任过职的代书记,真是因为原书记‘马上风’了?”   蒋继之也笑,轻描淡写:“粤东真正的一把手,不是书记骆亦浦,而是省长周嵩平。省chang队伍13人,周嵩平与他的心腹就占9席,这回要不是‘马上风’的影响太恶劣,也没机会空降一个洪万良。”   “你这次来是为了长留街旧改的项目?”   “这个项目的历史背景非常复杂,是摇钱树,也是催命符。”蒋二少今年不过三十二岁,从父亲手里接过晶臣的担子也没两年,但身上已有了一种可谓之“厚黑”的气质。   蒋贺之问:“晶臣还打算竞标吗?”   蒋继之摇摇头:“暂时不打算。”   “暂时?”听这话是时机未到的意思,蒋贺之狐疑地一挑眉,“那是什么时候?”   蒋继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微微眯着眼睛,依然居高而眺远。晶臣国际酒店位于晶臣天地与洸州国际金融中心的交汇处,从这个位置、这个高度看出去,恰能将洸州最繁华的地段尽收眼底,灯火辉煌,软红十丈,恍如置身一个梦。   一个三更穷、五更富的黄金梦。   “这回回内地,我学到了两句特别有意思的话,一句是‘宁做温和的狮子,不做愤怒的羔羊’,还有一句,”顿了片刻,蒋继之转头看向蒋贺之,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用粤语道,“撩动群众斗群众。” 第5章 监外   翌日回到刑警队,蒋贺之调来了韩恕的案卷。韩恕因收受贿款近3000万元被判刑11年6个月,目前已在洸州监狱服刑。蒋贺之与何絮飞带上公函及其它相关证件去洸州监狱申请提讯在押的韩恕,没想到却被对方告知,因三级高血压与严重的脑梗塞,韩恕已被批准保外就医,眼下正在指定的钟山医院接受治疗。   两人扑了个空,走出洸州监狱,商量着下一步的计划。何队副觑看左右,竟煞有介事地压低音量,悄悄传达了沙局长的意思:这案子目前公检两家都盯着,老沙认为,出于同仁之情,有任何情况都得先跟检察那边通通气。   “就因为公检两家都盯着,我们才要抓紧。”老沙这话,无非是想拿案子卖人情、不跟检察抢功劳,蒋贺之偏就装作听不懂。他手指轻扣警车车顶,微微一笑,“保外就医是贪官们逃避牢狱之灾的老把戏,我们现在就去钟山医院,看看这位韩区长是不是真的这么多病?”   “这不太好吧,我们出发前沙局特意交代过——”   “老何,我来开车。”何絮飞还想争两句,但蒋贺之惯于我行我素,直接把人从驾驶座上撵了下来。   一脚油门到底,半个小时车程就到了。钟山医院是一家百年传承的三甲医院,多门学科为国家临床重点学科,其中尤以临床神经学科居国际领先水平,还有两个同规格的分院,一北一西,北院擅长血液病和皮肤病,西院则提供国际医疗服务。   遑论工作日还是休息日,院内一贯人山人海,蒋贺之挤进人群,向导医台的护士亮出证件,要求对方告知韩恕所在的病房,不一会儿,便有院方的人员前来接待,指引他们去干部病房。蒋贺之道声“谢谢”,大步生风,掉头而去,然而他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给干部病房那边打了电话,慌慌张张地通知道:“警察来了。”   干部病房位于钟山医院的贵宾区,独立于医院一隅,是一栋总高8楼、别墅结构的小高层建筑。雕花红墙四坡瓦,由一片密匝匝的绿植环绕、映衬,与医患沸反的医院其它区域,截然两个世界。蒋贺之与何絮飞走进贵宾区,随意朝左右张望一眼,不由皱眉:这里的病房装修十分考究,地上大理石,墙上木饰面,厨房卫浴起居室应有尽有,冰箱电视微波炉配置齐全,都快赶上酒店的豪华套房了。他冷冷道:“韩区长住的是干部病房,享受的是干部待遇,这牢坐的,比白领还惬意。”   两人搭乘电梯,径自前往韩恕所在的七楼。随电梯上升,何絮飞也忿忿道:“可不是,难怪这些贪官们都想搞什么‘保外就医’呢,这不明晃晃霸占国家的医疗资源嘛!”   七楼很快到了,两人走出电梯,迎面而来一个穿白衣、戴口罩的年轻护士,与蒋贺之擦身而过之际,她微微低头侧目,试图避开与他对视。   蒋贺之一下便注意到了,这个女人虽只露着一双眼睛,但妆感极重,在多是素颜和淡妆的女性医务人员中显得不太合宜。女人还留下了一阵香水味,很浓烈又很冷门的一种花香调,他从一些类似烈酒、肉桂的熟悉香料中分辨出,应该是梅花的味道。蒋贺之疑惑更盛,不禁站定,回头,见女人原先两手插兜,此刻伸手去摁电梯,露出的手指上竟佩戴着镶贴珍珠与水钻的甲片,很显然,这副仪容仪表完全不符合医务人员的着装规范,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护士。   蒋贺之反应过来不对劲,马上吩咐何絮飞:“这个护士有问题,拦住她。”   “知道了,一会儿我过来跟你汇合。”何絮飞闻言,拔腿就追。   女人已经进了电梯,想来插翅难飞,蒋贺之便独自走进了韩恕的病房。   此刻韩区长就躺在病床上,小圆脸大酒窝,穿条纹病服,戴电子镣铐。他比当区长那会儿胖了不少,除了眼角眉心微有细纹,整张脸好似刚刚抛过光打过蜡,水滑油亮。   蒋贺之冲病床上的韩恕亮了亮自己的证件,嘴角微微一动:“韩区长身体不好,还能养得这么膘肥体壮、红光满面,看来钟山医院的伙食确实不错。”   韩恕以前是个领导,言谈举止拿腔拿调,如今人在囹圄,脸皮也愈发刀枪不入。他以个无赖的姿态在床上躺平,翻着眼白说:“我的案子好像不归公安管吧?”   蒋贺之不跟他扯些弯弯绕,开门见山地问:“你知不知道你在颐江公馆的别墅里又找出了大量的黄金与现金。”   “不知道。”韩恕虽然这么回答,但面上毫无惊诧之色,显然是耳目灵通,已经知道了。他说,“你得问开发商啊,你问我干嘛?没准儿开发商把他的卖房款折算成黄金,跟砖头一起砌在墙里了呢。反贪局早调过我的账了,要真有确凿证据,你觉得我可能只判11年嘛,我肯定已经被枪毙了啊!”   虽与那“反贪之花”只有一面之缘,但蒋贺之看得出对方办事能力不错,不至于出现这么大一笔贿款的疏漏。他想了想,又问韩恕:“贪污受贿确实不归我们公安管,那墙中的尸体呢?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那就更不知道了啊,”韩恕打定了主意一问三不知,还是那句话,“你应该去找开发商,没准儿他是个妻管严,怕家里大婆发飙,所以杀了自己的小情儿埋在墙里,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嘛。”   “我都没说墙中尸体是个女性。”蒋贺之笑了。   “我、我猜的,反正不是男的就是女的嘛,”韩恕结巴一下,但反应很快,“我现在头疼得厉害,我不舒服,我得休息了——”   韩恕佯装发病,想通过按护士铃的方式把这位刑警给请出去。然而蒋贺之眼明手快,一把摁住了他的手。他逼近他,凛凛注视他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这房子虽然记在了你的名下,但其实并不是你在使用,对吗?”   一句话,令韩恕腮边垂坠的肌肉猛然搐动,蒋贺之细了细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眼里一闪而逝的惊恐之色。   “显然那人比你官大,”确认自己的猜测没错,蒋贺之继续逼问,“甚至称得上是权力通天,你守口如瓶替他扛了罪,他就许诺你,可以安排你伪造病历获得监外执行的资格?”   “我没有伪造病例,”韩恕试图从蒋贺之手里将自己挣出来,但那修长五指力道十足,根本挣不脱,“我现在心脏不舒服,头、头也疼……”   “3000万贿款是11年,杀人藏尸可是死刑!你确定你还扛得住吗,你确定你背后这个人还扛得住吗?”   “没有这个人,没有这个人!”韩恕连连否认,颤声叫嚣。   “有没有这个人,我们一定会查清楚,只希望韩区长别白白成了别人的垫脚石,错过检举自救的机会。”蒋贺之唇角笑意加深,眼神却十分冷酷,他说,“你不用现在回答,你的答案早就全写在脸上了。”   “你、你——”韩恕气急攻心,居然就这么两眼一翻,斜着身子倒了下去。   砰一声摔在地上,他四肢僵直,浑身抽搐,嘴里还不断吐出浑浊黏稠的白沫——这骇人一幕委实也令蒋贺之吃了一惊,他赶忙呼叫了医生。   钟山医院的医护人员闻声冲进了病房,不由分说地就冲蒋贺之大喊,“你都对病人做了什么?”韩恕的情况转眼已十分凶险,医生们迅速解开他的衣领,将他的头转到一边,为防他不自控地咬伤舌头,他们还将纱布折成条状,垫在了他的舌头与磨牙之间。   走进病房的盛宁正巧看见这一幕。   还是冷眉冷眼的那张脸,医院的灯光不比外头炽烈的太阳,盛宁的面色较上回见面更显苍白,眼神也更加冷厉。蒋贺之暗道不妙,面上还装作无所谓,微笑着跟对方打招呼:“领导,你们又来晚了。”   韩恕发病持续时间超过了五分钟,已有休克可能,医生为他进行了输液治疗。似曾相识的画面令盛宁的心脏骤然一紧,他退出病房,向另一位医生询问道:“怎么回事?”   许是为了撇清自己违法徇私的责任,这名医生从衣着得知盛宁是检察官,立即向他“恶人先告状”,他说:“这位刑警同志一进门就对病人动了粗,不晓得算不算刑讯逼供?”   头回见面,对彼此的印象已不太好,这回再见,更是雪上加霜。盛宁面无表情地注视蒋贺之,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还能说什么?难道你看不出,韩恕根本就是装病吗?”公安执法受同级检察院的监督,刑讯逼供或体罚人犯的行为自然都在监督之列。蒋贺之知道眼下人多嘴杂,解释不顶用,反倒挑明了讲,“而这些人替韩恕伪造病历,沆瀣一气,他们的证言怎么能够作数。”   “刑警同志,你可不能含血喷人啊!”在场的医护人员异口同声,拦着盛宁就要“申冤”   “你们先去工作,是刑讯逼供还是纸面服刑,都会查清楚的。”盛宁支开不相干的医护人员,只剩公检双方数目相对,针尖对麦芒地呛上了。   好巧不巧,何絮飞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以橡胶鞋底叩响医院地板,噔噔噔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蒋贺之,那个女人居然转眼就消失了,他问了贵宾区里其他的医护人员,都说没见过这个人,显然真的有问题。   盛宁看了看何絮飞,又看了看蒋贺之,说:“公安单独讯问人犯就是违规,蒋队的侦查能力我不怀疑,但侦查道德还有待提高。”   “特殊情况,也不算正式讯问。”蒋贺之微微挑眉,反击得很快,“从颐江公馆的别墅中搬出的黄金与现金,经清点共计2个多亿,点钞机都烧坏5台,而令韩恕入刑的受贿数额才2000多万,看来你们反贪局的办案道德还凑合,但办案能力实在不怎么样。”   叶远这回又是跟着他的盛处长一起来的,他年轻气盛,家里还有个叔叔是洸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闻言当场动气,瞪目道:“你怎么说话呢?能官至一区之长,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在我们之前几拨讯问人员都撬不开韩恕这张嘴,还是我们掌握了一锤定音的证据,每天连轴转,睡不足四个小时——”   蒋贺之微笑着打断对方:“睡得少不正好证明了你们能力差,以勤补拙么。”   “你——”   叶远一心想跟对方辩到底,但沙局长的电话及时来了。电话是打给何絮飞的。蒋贺之的态度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没想到何絮飞料到他不肯接电话,竟直接开了免提。   “老何,让我跟你们蒋队讲两句。”当老沙的声音传来时,蒋贺之回头恶瞪了何副队一眼,这老小子委实不像话,不仅将重要的嫌疑人追丢了,居然还偷偷去领导面前告了自己一状。   “沙局,”蒋贺之还未接过手机,一旁的盛宁倒先开口了,“我是反贪局的盛宁。”   “哎唷,小盛在啊,你们检察也在办案呐?”沙怀礼当然认得盛宁。   “沙局,你的部下违规办案,教而不改,”盛宁轻瞥蒋贺之一眼,故意当着他的面说,“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行使检察监督权力,直接向你们市局发出纠正违法通知书。”   “哎唷,这又何必呢?公检是一个司法系统,我跟你们段检察长也是老熟人了,都是为民办案,方式方法稍有问题,也其情可悯嘛。”这种鸵鸟式的懒政者最怕惹麻烦,老沙在电话那头连连表态,“我这就让他们回来,好好教育——那个,老何啊,让你们蒋队听电话。”   “听到了。”为免再听局长唠叨,蒋贺之抢过何队副的手机,直接挂断。他冲这位清正不阿的“反贪之花”露出一个名曰“算你狠”的笑容,倒退两步,转身而去。   盛宁倒也没完全相信医生的话。待两位刑警愤而离去,他立即要求查看韩恕的病历及脑电图报告,还要求调取他病房的监控。盛宁家中也有经常发作癫痫的病人,他久病成医。   韩恕的病历细看便有问题,而且院方还告知他,监控坏了,可能坏了有阵子了,他们忙于救死扶伤,一直没注意。   即使保外就医,犯人也必须处于严密监控之中,盛宁当即要求审查韩恕保外就医的全部材料,并重新指定医院对他的病情进行鉴定。他意识到,这案子的水可能比想象中还深,这韩区长背后也可能另有“高明”。 第6章 联席(一)   蒋贺之回到刑警队,还没等来老沙的批评教育,却等来了一篇来自《南城周刊》的新闻报道。而这篇名为《“保外就医”名不副实,“牛栏关猫”成贪官福利》的报道,不仅有图有真相,文字还犀利如刀、鞭辟入里,瞬间就在民间舆论场里激起了千层浪。   《南城周刊》是国内发行量最大的新闻周报,人称“民意风向标”,尤擅追踪时事深挖热点,还经常派出调查记者冒死卧底,因此屡获国内新闻大奖,一篇报道能产生的社会影响,往往胜过官方的一沓文件。这回,他们的记者就成功潜入了钟山医院的贵宾区,拍下了区长韩恕在高干病房悠游自在的一系列照片。   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韩恕不得不被重新收归狱中,包括钟山医院、洸州监狱在内的一干相关人士也都被立案侦查了。一查当然真相大白,韩恕的病历报告都是假的,医院与监狱方面都有人收受了韩家人的贿赂,也都对他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了——可见那日他在病房里的“表演”,绝对是奥斯卡级别的。   市委高度重视舆情,当即勒令公检两家成立803专案组,召开公检联席会议。联席会议上,数张桌子拼成了长条讲台,以喜洋洋的红绸覆盖,公检两家的领导就端坐在讲台之后。公安局长沙怀礼与检察院检察长段长天并肩共坐讲台中间位置,沙局长宣布了此案由公检联合侦办,以检察院反贪局为主侦查,公安局刑侦二大队全权配合。他还慷慨地说,专案组不打无准备之仗,此案由反贪经验丰富的段长天检察长亲自挂帅统筹,由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盛宁处长具体落实行动,相信一定可以量敌而后进,初战便定胜果!   说着他便带头鼓起了掌,台下也掌声一片。   蒋贺之就坐在台下,始终一动未动,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台上的盛宁。二十七岁的盛处长虽坐在讲台最边角的位置,却也注意到了台下一双脉脉相望的眼睛,他起初大方与之对视,但四目几番纠缠,他就渐渐招架不了这样灼人的眼神,终于还是先把眼睛挪开了。   公检联席会议之后,更大的噩耗很快就传进了市局,洸州全市公安系统将在两周后开展一场“学法考试”,美其名曰要“建设‘学习型公安机关’、提升全市公安民警的法律素养与依法办案的能力”。副局长高竹林特意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通知了这则消息。意料之中,一大队集体炸锅,他不管不顾,又来到了二代队的大办公室里,继续说:“别不拿这场考试当回事儿,也不准请假旷考,不及格的要补考,补考还不及格的,年度考核将不予认定‘优秀’等次,还会影响你们日后的警衔评定;还有,提前跟你们交代一声,别指望作弊过关,市里会派人监考,全体参考民警必须统一着装,自觉遵守考场纪律——”   话音未毕,二大队也如愿地炸锅了。   “刺头儿”张钊头一个不满意,直接冲领导嚷起来:“高局,这谁出的馊主意?”   高竹林素跟队员们没大没小,当场回了他一句:“还能是谁?隔壁检察院的主意,上级领导一听就很高兴,当场拍板同意了。”   起初众人交头接耳唧唧哝哝,一听“检察院”三个字,所有人都不满意了。又有一个队员起身嚷道:“这群检察官就他妈闲得蛋疼!没有我们的负重前行,哪有他们的岁月静好?天天变着法儿地折腾人,高局,你怎么也不抗争下?”   “抗抗抗,抗什么抗?”别说这群小兔崽子得考试,身为副局长的高竹林也得考,他心里当然十分不快,但嘴上还是得装模作样地说,“新时代的公安队伍建设也要与时俱进,领导也说了,这次考试就是为了矫正部分民警‘重业务、轻学习’的错误思想,为了消除你们这种消极堕怠的‘厌学情绪’!”   “可这学法考试也太难了啊,咱不就是不想司考才来当警察的嘛!”就连一向听之任之的何副队也不禁连连摇头,抱怨道,“哪有让工作二十年的老刑警还一个字、一个字背法条的,这不是要人亲命了吗?”说着,他就一个劲地朝蒋贺之递眼神,他知道,他们这群公安杂兵说话都没分量,唯一能力挽狂澜的,就是这位蒋三少了。   “好了好了,你个老同志还抱怨?都不要抱怨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抱怨顶个卵用?高竹林风雷火炮的性子,说话也直接,“你们一个个都是光棍,又没媳妇儿要疼,又没孩子要养,你们把看毛片、打手冲的时间省一省,这些法条不就背出来了吗?”   蒋贺之接收到了何副队传递来的信息,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   “高局,你跟沙局也去市里提个建议,凭什么只让那群检察官折腾我们?”蒋贺之自然地站在自己队员一边,他眉目轻佻,坐姿恣肆,翘着二郎腿对高副局长指手画脚,“要求不高,炎炎三伏,上蒸下煮,330米综合越障、360斤轮胎翻滚、88式步枪百米狙击、5公里负重武装越野,对了,还有高架桥百米长绳垂降,如果这些他们都能做到,我们就心甘情愿地背法条。”   “蒋、蒋队……”生怕高副局真听进去了这个建议,李斐赶紧搡了自己队长一胳膊,“你这要求是特警的训练任务,咱也做不到啊……”   “做不到?”这话倒令蒋贺之一愣,明明挺简单的事儿,于是他又问一遍,“真的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李斐万分恳切地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我还得去三大队通知呢,走了走了。”高竹林最怕跟这位公子哥打交道,赶紧找个借口溜号了,人到门口,一大队的大队长窦涛迎面而来。   窦涛三十来岁,瞧着大鼻头小眼睛的,不甚起眼,但身板高大,也是市局刑警支队里的一杆老枪。他手里拿着一封鼓囊囊的文件袋,对二大队的刑警们说:“有个潜逃快二十年的B级命案逃犯经人举报说到洸州了,立案地公安机关已作出协作请求,我们一队在跟,也跟你们说一声。”同样刚刚接到学法考试的噩耗,窦队长挺善解人意地补充一句,“知道你们手头还有那个颐江公馆的杀人案,所以不用你们配合追逃,你们就把资料拿去看看吧,万一路上碰见了,顺手就逮住了呢。”   “逃了二十年?看来这个逃犯的反侦察意识很强,不是好差事。”蒋贺之起身来到窦涛身前,接过了他手头的资料。   “再不好也比你们强,”窦涛对蒋贺之笑笑说,“我是宁可追逃,也不想跟反贪局打交道。那一个个的,自我感觉之优越,见所未见。”   “我们也不想跟反贪局一起办案啊,破不了案,责任在我们,破了案呢,功劳算他们的。”二大队个个叫苦不迭,尤其是张钊,又口不择言地不满起来,“说是检警联席,其实就是他们检察把我们公安当手下使唤嘛。”   窦涛跟张钊很熟,马上就接过了他的话茬:“谁让市检都是大爷呢,咱们打击罪犯重拳出击、拼死累活的,他们一句‘证据不足’就不起诉了,几个月白忙!反贪局那些更是大爷中的大爷,一天天的屁事比谁都多!”   “就是啊,什么时候,咱们的检警关系能像美国或者欧洲那样就好了,各顾各的,省得受那群大爷的闲气!”学法考试的新仇和过往案子的旧恨一并清算,张钊是越说越来劲,“关键是这群大爷也没真本事啊!成天说我们是不懂法的大老粗,我还觉得他们都是娘炮呢,那个反贪局的叶远,香水喷六两,发胶抹一斤,哎大伙儿说说,一个职务犯罪的侦查人员,用得着把自己捯饬得那么精致吗?”   “这叫‘上梁不直下梁弯’,”窦涛一直杵在二大队的办公室里,也是越聊越跟这帮小子投契,看来平时真没少受检察院的气,他道,“还有他们那个侦查处长盛宁,我屌!那是爷们的长相吗?那就是一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啊!得亏他活在咱们这个新时代,如果活在古代,肯定是要被当作‘男宠’抓进宫里,婉转媚上、夜夜承欢的!”   “这个我同意,”想到颐江宾馆所见那张冷极、艳极的脸,蒋贺之也忍不住笑着说,“史书上什么韩蛮子、小凤凰,见到那位盛处长也得自惭形秽,躲得远远的……”   正眉飞色舞间,张钊突然脸色一凛,冲身前两个男人挤一挤眼,小声提醒道:“两……两位队长……”   来不及了。   门外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精致娘炮”叶远,一个是“媚上男宠”盛宁,该听见的肯定都听见了。   反贪局的人一贯气场铮铮,众刑警一刹全部噤声。只有何副队,自联席会议之后才真正认识了这朵“反贪之花”,赶紧凑上前去打哈哈:“哎唷,盛检,你怎么来了?”   叶远冷脸抢白道:“来跟你们商量怎么把颐江公馆的案子破了,不过,你们好像不太欢迎我们?”   “怎么会?”为免气氛弄僵,老何继续打圆场,鼓着掌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盛宁没说话,倒走近了窦涛,也没什么不悦的表情,只掌心向上递在了他的眼前,意思是要看他手中逃犯的资料。   窦涛一脸的不情愿,磨蹭两下,还是将一沓材料递了上去。   “庄奇,男,48岁,身高约1米75,体型消瘦,具有较强的野外生存能力……”盛宁简单地念出了嫌疑人的身份信息,接着又抽出了材料中夹杂的一张《悬赏通告》,看了一眼,眉头便有些紧了。他抬脸目视窦涛,问他,“窦队打算怎么追逃?”   “当然是蹲点守候,走访摸排了。”窦涛相当自信地说,“消息人说庄奇眼下人在秦云山附近,我们估计他的行进路线多数是沿着山走。立案单位的追逃组已经星夜兼程地赶过来了,我们也已经印了三万份悬赏通告,准备到逃犯疑似活动地进行派发,同时,一大队还准备协同当地公安民警在秦云山周边巡逻设卡,随时准备进山进行大规模搜捕,这回肯定要他插翅难飞!”   盛宁注意到蒋贺之手里也有一份逃犯资料,于是问了他一声:“蒋队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看到了资料中夹杂的《悬赏通告》,蒋贺之就觉得窦涛的法子不太靠谱。但碍着初来乍到,又得兼顾同事面子,所以没有当众开口。他见盛宁也是不赞同的意思,便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顺着他说:“盛处长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认为窦队的方案有待斟酌,”“斟酌”二字用得还算客气,盛宁说下去,“一是秦云山尚未完全开发,没有监控,且道路错综,嫌疑人一旦发觉异常,很容易再次逃跑;二是嫌疑人已潜逃19年,而你们《悬赏通告》中用的还是他19年前的照片,一个29岁的男人和一个48岁、成天东躲西藏、餐风露宿的男人,二者的相貌出入太大,这份悬赏通告几乎已经没有了参考价值。嫌疑人在逃19年间,唯一一次被人发现是去烟杂店抢了几盒烟,说明他是个烟瘾很大的老烟枪,可以从这点上做文章。”   “这点我们当然也注意到了,所以我才说要‘蹲点守候’么,等追逃组的人到齐,我这边就全员出发,一起跟他们蹲守当地所有的烟杂店。”听出对方嫌自己办案不力,窦涛翻了翻眼,态度已经不怎么耐烦了,“盛检不用操心,张了这张布控的大网,就等瓮中捉鳖了。”   盛宁反问:“秦云山附近有多少烟杂店?你的人手够吗?”   窦涛一时语塞,跟他刚刚说的大规模进山搜捕一样,这样的追逃方案需要大量的人力、精力和财力。   “嫌疑人在逃期间没有合法身份,没有固定收入,只能打零工或靠小偷小摸维持生计,他的手头肯定非常拮据,不一定有钱买成品烟了。所以,与其在所有的烟杂店前守株待兔,不如让侦查人员伪装成烟农,就地摆摊卖散装烟丝,这种烟丝不仅十分便宜,而且适量燃烧会香飘千里,跟钓饵一样。”盛宁将手中的材料还给窦涛,也没什么傲慢自矜的神态,只说,“当然,只是建议,不是命令。”   窦涛在心里收回了那句“没有真本事”,但众目睽睽下,脸上还是挂不住,讪讪地说:“盛检说的,我会考虑。”   “那就考虑中间部位的烟叶烟丝吧,燃烧起来味道最醇,‘烟劲儿’最大。”盛宁又将目光投向了一脸不忿的张钊,对他说,“对了,张警官,你刚才说的美国和欧洲的检警关系不太准确,美国是‘检警分离’的海洋法系,但欧洲以德国为首,多是‘检察引导侦查制度’,检察与公安是命令与服从式的领导关系,只有我们中国,博采两者之长,一直分工协作得很好,不是么?”   眼前确实是张“媚上男宠”般漂亮的脸,偏偏语气温和,气场却强大,张钊还能不忿么?只能忙不迭地点头:“是……是……”   “哎呀,连‘海洋法系’和‘大陆法系’的区别都不知道,”正不爽于“精致娘炮”的叶远这会儿也得意起来,挑眉环顾众刑警,说了一句,“看来,针对公安同仁们的学法考试还是很有必要的么。”   没人接得了这句话了。   亏得一名警务技术人员及时来报,说墙中女尸的DNA已经比对成功,确认是六年前失踪的十五岁本地女孩岑菲儿。   岑菲儿的地址是蒋贺之查出来的,蒋贺之还有问题要问她的父母,打算亲自上门通知他们这个噩耗,盛宁自然也立即要求与他同往。   众人一听,赶紧都朝他们的蒋队长使眼色,意思是要他替他们找回刚刚丢掉的场子。机会难得,蒋贺之便也趁势摆谱,道:“像盛处长这样的‘业务尖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吧,上回韩区长的事情,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盛宁还真就诚恳地道歉了:“蒋队,对不起。”   蒋贺之微一挑眉,得寸进尺地说:“麻烦领导大点声,我听不清。”   二大队的刑警们顿感扬眉吐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着起哄:“对啊,盛检你刚刚说什么?我们都没听见。”   “盛检,敢错就敢认么,你这扭扭捏捏的,更像小媳妇儿了!”   ……   盛宁没给这群人蹬鼻子上脸的机会,他微倾上身,凑近在蒋贺之耳边,用足够让一屋子刑警听见的音量说:“这次‘学法考试’是我出的题。” 第7章 联席(二)   “这次‘学法考试’是我出的题。”   一句话釜底抽薪,二大队的办公室一刹静了下来。众刑警瞠豆眼,翕鼻翼,面面相觑,惶惶不安,敢情这就叫“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恰巧三大队有人路过,听见这句话赶紧回头,边跑边喊,“学法考试划重点了!”不一会儿,二大队的办公室门口聚集了一群糙老爷们,八个大队的大队长,只要这会儿还在市局的,都来了。   “蒋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以窦涛为首的众队长们迅速倒戈,纷纷指责蒋贺之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斤斤计较呢!这么热的天,人盛检来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你给人倒杯水!”   “别喝水了,还是喝咖啡吧?或者喝茶?”何止咖啡或茶,这群人为了少背几本法条,简直恨不能给这位盛处长捶腿、揉肩,满脸丧权辱国的奴才相。   盛宁不答话,只是亮着一双眼,望着蒋贺之。   叶远瞟了一眼这间办公室里的饮料桌,替领导回答:“你们的咖啡是速溶的?我们检察院都喝现磨的。”   “那就喝茶吧。”何副队搡了蒋贺之一胳膊,意思是,你给盛检泡一杯啊。   “喝什么茶,”蒋贺之瞪了这群势利的王八蛋们一眼,拔腿就想走,“人盛检还赶着去办案呢,走了。”   “喝杯茶的工夫还是有的,”盛宁居然真就顾自坐下了,抬头看了看蒋贺之,嘴角一动,“蒋队,有劳。”   按蒋贺之的脾气,肯定想当场翻脸走人。奈何这牵系着全市3万名公安民警的年度考核与警衔评定,众刑警队长双掌合十地求他低头,就连何絮飞都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示意他以大局为重。蒋贺之在心里叹气,算了,就让你爽。他从何絮飞手中接过已经泡好了的茶,眼皮上翻,满脸不悦地递给了盛宁。   何絮飞则将另一杯茶递给了叶远。   盛宁接过了蒋贺之递来的茶,低头抿了一口,转头对叶远说:“叶远,公安的茶叶好像也没我们的好?”   叶远也喝了一口,倨傲地一仰下巴:“是没我们的好,像是糖炒茶,没有回甘,只有发腻的甜。”   “行了吧,领导,这还挑上了?”蒋贺之愈觉不满,语气也愈加不善,“气也出了,茶也喝了,能透露一点重点了吧?”   “下回再开联席会议,给公安同仁们带点好茶叶吧。”盛宁搁下茶杯,嘱咐了叶远一句便站起身,一脸淡静地往门外走。   众人殷殷相望,欲喊又不敢,目送着盛宁走到门口,才见他再次立住。   “‘学法考试’的难度肯定不如司考,备考时可适当取舍,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刑法与前两者的关联部分、行政法刑诉法与公安工作的关联部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的相关法律、‘两高’近期发布的补充规定、司法解释与典型案例,都是重点。”盛宁回眸,对众人微微一勾嘴角,“祝各位好运。”   一群糙老爷们瞬间欢呼起来,间或夹杂着“都记下了吗”“盛检能不能再说一遍”的喧嚷声,但盛宁已经不搭理他们了。   不必一群人挤到受害人的家中去,蒋贺之撇了何副队,盛宁也撇了叶远。来到市局停车场,蒋贺之说:“我来开车。”   盛宁却皱着眉说:“我不坐车。”   蒋贺之好奇:“那天去颐江公馆,你坐的不就是检察院的车吗?”   盛宁说:“检察院那种七座的商务车可以,公安的不行。”   “那领导还是别去了,”学法考试的题已经套来了,蒋贺之又以“领导”二字挖苦对方,“跟以往一样,我们公安跑一线,你们检察坐等战果就可以。”   似被这句话成功激了将,盛宁以一种警惕的目光牢牢盯着眼前这辆警车,常见的公安涂装的日系车,车壳薄如纸壳,车内空间也十分狭仄。他深吸一口气,好似做了一番多么为难的心理建设,终究还是拉开了车门。   蒋贺之便装出行,副驾驶座上的盛宁却还是一身笔挺板正的检察制服,手上戴着贴合度很高的黑色软皮手套,胸前的检徽也依旧熠熠闪光。帅倒是帅,但不亲民,蒋贺之不由笑笑,问身边人:“你走哪儿都穿这样?”   道路难得通畅,车便开得很快,犹似鹰入长空。盛宁脸色莫名很差,吐字也有气无力:“我们检察有着装要求。”   “我们公安就没有,至少刑警在侦查办案的时候没有。”顿了片刻,蒋贺之说,“制服有时意味着强权,尤其是公检法的制服,普通人见了可能会心生畏惧,反倒不利于侦查工作。”   “我们跟你们不一样,”盛宁说,“我们面对的不是群众和普通的犯罪嫌疑人,在中国,当官的通常都有‘玉玺情结’,而国徽与玉玺意义相同,一身简单的制服、一枚酷似国徽的检徽,就可以最大程度震慑那些心存侥幸的贪官们。”   蒋贺之努努嘴:“也有道理。”   盛宁突然问:“你明明知道窦涛的追逃方案不妥,刚才为什么不直说?”   蒋贺之道:“我会私下跟他讲,不会当众驳一位老队长的面子。”   盛宁微微皱眉:“公事公办,没有面子可讲。”   蒋贺之笑了:“盛处长这么‘铁面无私’,早晚是会被人堵在巷子里暴揍的。”   连续几日高温预警,车内开着空调,窗门紧闭。盛宁渐感呼吸不畅,脸色也愈发不自然,他强迫着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案子上来,问:“这么快就确定死者身份了?”   蒋贺之道:“当然。”   “怎么确定的?”略一思索,盛宁又问,“根据死者的死亡时间,比对那段时间内的失踪者记录?”   “不是,是根据那副牙齿矫治器。那是种很昂贵的进口材料,进口使用它的牙科医院或私人诊所不太多,我们拿女孩的牙齿建了模,去每一家使用这种材料的牙科医院或者私人诊所进行比对,终于找出了完全相符的牙模记录。我们再根据患者留存的资料找到了她的家属,只说可能有了他们女儿的消息,让他们留取了DNA进行鉴定。”蒋贺之以余光瞥了身旁的男人一眼,不以为然地说,“不是只有你们检察官才懂得‘以快制胜’。”   盛宁立即从这段话中发现了盲点,他问:“女孩失踪六年,这段时间,她的父母从来没有报案吗?”   “很奇怪,我们依据线索后来重新查了系统,却没有发现女孩失踪的报案记录,但她的母亲坚称,她当时报案了,还不止一次。”蒋贺之说,“报了案,系统里却没记录,有可能就是记录被人为地抹去了。从焚尸的手法来看,我认为凶手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加上韩恕这副噤若寒蝉的样子,这人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司法系统里的人。”   “而且不是一般人,”盛宁接过他的话,说,“是在司法系统里很有能量的一个人,最有可能就是公安系统里的某个高官。”   “不一定吧,”两人又起分歧,蒋贺之不满意地踩下油门,转头瞥了盛宁一眼,“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反腐题材的影视剧里,检察官永远是好人,出问题的都是公安。”   车速更快了。这一瞥才发现,对方本就苍白的脸色眼下更是惨无人色,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竟也有了一丝急怒欲狂的破绽。蒋贺之有点好笑地问:“你不是晕车吧?”   盛宁蹙着眉,抿着唇,不说话。   “那我开慢一点。”话音刚刚落地,恶劣的报复心遂起,蒋贺之开启警灯,拉响警笛,一时间众车让行,他将油门一踩到底,警车肆行无阻。   “害怕你可以直说,没有面子可讲。”他故意这么说。   然而天急旋,地猛转,盛宁一路都没再出声。   警车进不了巷道,蒋贺之与盛宁只能下车,循着岑家的地址,徒步前行。听说,该巷道已在马路扩建的计划之中,但眼下依然纵深极长、弯弯绕绕,头顶的“鸳鸯楼”犬牙交错,几乎难见日光。他们屡屡穷途末路,又屡屡柳暗花明,一连折转几个弯道,才抵达了岑菲儿的家。盛宁敲了敲门,门一打开,眼前出现一双身形佝偻、神态凄绝的中年夫妇,应该就是岑菲儿的父母。   岑母一见穿着检察制服的盛宁,心中便已了然一切,登时双膝一软,哭倒在地。   男女老幼蜂拥而至,这些好事的邻居聚拢在岑家门口,他们看见了停在巷道外的警车,也都猜到了这家即将面对的噩耗。   岑父尚存一丝理智,将妻子从地上扶起来,又领着蒋贺之与盛宁进了门。走进这间近乎家徒四壁的屋子,一眼就能看见,墙上错落地挂着一些家庭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儿高挑美丽,笑靥如花,实在很难将她跟墙中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联系在一起。   蒋贺之告知岑父岑母,已经确认,在颐江公馆的别墅中发现的女尸就是他们的女儿。他向岑父问了一些关于岑菲儿的问题,岑父强忍悲痛,努力回忆六年前发生的桩桩件件,先说了一些琐碎无关的事,接着记忆在脑海中抽丝剥茧,他突然道:“菲儿失踪前的那阵子突然有了很多钱,就连牙齿矫正的那万把块,都是她自己掏的腰包,她说,这些钱是她给小学生做家教挣的,那家本就极富裕,又因为她教得好,对她也就格外大方。”   哪来的家教能挣这么多?蒋贺之狐疑地问:“你女儿这么说,你们就信了?”   “我们也疑心过,也问过她到底在哪里做家教,可她一直不肯细说。”岑父又想起一个重要的细节,说,“我只依稀听她提过,她做家教的那个地方叫小梅楼。”   “小梅楼?”盛宁与蒋贺之异口同声,他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   岑父继续回忆,继续说:“菲儿还从那小梅楼里抱过一些花回来,她说她工作的地方都是这种花,我连见都没见过。”   蒋贺之问:“那花什么样子?能不能详细描述一下?”   岑父用手摆出一个奇特的形状,说:“橙黄色的花朵,细细长长的花枝,那花儿像火焰,也像鹤。”   盛宁转头看蒋贺之:“好像是鹤望兰。”   听着确实像,蒋贺之点点头,又见岑父老泪纵横,连连说自己很后悔,他跟妻子白天打工,晚上摆摊,一天到晚忙于生计,以至于完全忽视了女儿,才酿成如今的惨祸。   三人交谈之际,岑母一直呆呆坐在一边,不说也不动。直到告别的时候,她才霍然起身,坚持要看案发现场的照片。   蒋贺之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尊重被害人家属的意见,掏出了一张女孩尸体的照片。   一个母亲接过女儿尸体照片的瞬间,一双蓄满泪水的眼死死睁大,似遭五雷轰顶,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醒转过来。她来到身穿制服的盛宁跟前,以朦胧泪眼仰望着他,颤声问道:“您是检察官吧?”   见对方点头,女人又问:“那我能不能跟您打听一下,我们菲儿是被烧死的吗?”   蒋贺之一直看着盛宁。   沉默片刻,盛宁轻轻皱眉,慢慢开口,他说,你的女儿被人从身后重击,后脑爆裂,当场就死亡了。   “那就好,那就好……”听见这句话,这个女人居然笑了,她边笑边哭,边哭边笑,哭得疯疯癫癫,笑得好像毕生心愿已了,“要真是活活烧死的,那该多疼啊……” 第8章 鬼狐   该问的都问了,告别岑菲儿的父母,两人离开岑家,心情都很沉重。   驱车上路却一路沉默,窗外暑气蒸腾,车内气氛古怪。   “领导,这就是你说的‘公事公办’?”蒋贺之突然出声,问,“你们检察官可以这么堂而皇之地欺骗被害人家属吗?”   盛宁沉着脸,目视前方,一言不发。蒋贺之身为刑警,当然见过不少被害人家属,但他是第一次。他干的是反贪,见过无数狡诈的狐狸、凶狠的豺狼,却从没见过一只泣血的羔羊。他忽然听见一阵异声,起初还是细微的蜂鸣雀噪,但很快声音渐响,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强似一阵的剧烈头痛。   “你说,小梅楼会是什么地方?我有个不太好的推测,它可能是某种色情场所,不然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不会被人戴上绝育环,也不会突然变得这么有钱。”蒋贺之顾自分析案情,完全没注意到副驾驶座上的盛宁脸色倏然变得惨白,他微蜷上身,低头以右手捂住了耳朵。   “停……”盛宁无助地转头向身边看去,只见蒋贺之一双漂亮的嘴唇频频开阖,却根本听不见人声,只有一种极尖锐、极高频的噪音,似要将他的耳膜捅破。他忍不住发出乞求,“停……停车……”   “六年前,洸州还没有大规模栽种鹤望兰,甚至连引进、出售鹤望兰的花店都很少,或许我们可以去一些专业的花卉培植基地调查一下……”   “停车……”痛感不断加强,噪音越来越响,盛宁几乎是在咆哮,“停车!”   这人表现出的痛苦如此真切、如此强烈,蒋贺之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警车驶上高架之前,及时踩下了刹车。 第9章 血债(一)   晚上六点准时开筵,就在长留街虬曲狭仄的街面上,支起圆台桌面,搬上塑料椅子,露天摆起了全村宴。   廖晖一直在村门口等着盛宁,见他自一辆敞篷的大G上下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脸生的男性朋友,眼神便陡然一暗。   这车是高端定制版,全球限量20台。   盛宁冲他挥了挥手。两人穿过马路,由远及近,廖晖依稀觉得盛宁身边这张隆鼻深目、英俊逼人的脸庞有些眼熟,便问他:“这位是谁?”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市局的刑警队长蒋贺之。”盛宁在两个男人之间做介绍,“这是我的大学同学,盛域地产的总经理,廖晖。”   “幸会。”盛域的盛名自然听过,蒋贺之友好地朝廖晖递出手掌。   廖晖竟没伸手去接。他觉得这人的名字就更耳熟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他看着盛宁,佯作为难地解释,自己将他、自己的助理,还有几位村干部安排在了一桌,他说:“台面小,一桌最多八个人,要不我给这位刑警同志安排另一桌吧。”   “没关系,”盛宁转过脸,很自然地与蒋贺之目光相接,“我们坐一起,挤一挤。”   谁跟谁啊,就我们?廖晖的心猛然一沉,脸色愈差。   蒋贺之没怎么出声,倒一直饶有兴味地盯着这个盛域的小廖总。其时天色未晚、筵席未开,此人却好像已经醉了,一双眼寸步不离地黏着盛宁,眼神酒浸蜜渍一般。蒋贺之起初不明白,这陌生人对自己的巨大敌意从何而来,直到他看见这人眼望盛宁的眼神,顿时全明白了。   长留街内除了层层叠叠的筒子楼,便是满街的粥铺、饼店和小吃馆,廖晖出钱借了他们的店面,请来上海米其林餐厅的大厨亲自掌勺,打算为村民烹制一桌地道可口的本帮菜,好加深他们对他这个上海人的印象。   那些小吃馆门头的霓虹年久失修,大多缺了笔画少了字,随夜色降临,可笑的一幕便出现了,“好妮饼屋”变作了“女尸饼屋”,“二舅奶茶铺”变作了“二男奶铺”。众村民皆已落座,成排的大厨们开始做菜,各自左手拿锅、右手颠勺,热火朝天地翻炒。   “这道是水晶虾仁,人称‘沪菜第一名’,配了精炖的黑松露,沾着米醋吃,咪道老老好。”每桌都放着不止一瓶五粮液,廖晖以婚宴的规格招待村民,热情地向身边的村干部们介绍每一道刚刚上桌的菜,“这道是陈皮红烧肉,看着食材普通、做法简单,但个中咪道,只有上海老饕懂得。”   为套近乎,他还不忘虚心地向村民们请教粤语,他问:“我们上海人吃到好吃的东西,一般都说‘咪道老嗲额!’你们洸州人怎么说啊?”   众人便七嘴八舌地教他,什么“好食”“好正”“好好味”,廖晖故意生涩地发音,逗笑了不少人。   几杯白酒下肚,廖晖自认已跟长留街的村民们打成一片,便正式进入旧改的正题。他拍着胸脯,豪迈保证,只要让盛域拿下这块地,一定会原拆原还,而且给的是商品房大红本儿,比村民们现在的小产权房子要值钱得多;他还承诺在拆迁再建的过渡期间,会给每户提供临时安置房,安置房的规格也会尽力让所有人都满意。   然而,长留街的村民们显然不会只被一桌好菜打动。   “小廖总,你的诚意我们都感受到了,但眼下长留街还拆不得,”长留街现任村支书盛惠德是个皴皮花发的六旬汉子,腿微微有些跛。他迟疑地望了桌对面的盛宁一眼,继而老泪潸然而下,“因为我们家家户户都有血债啊!”   好似摔杯为号,随着老支书话音落地,同桌又有一个窄脸平头的男性村民霍然站起。此人叫盛星来,看着年纪不过十六七,但身高、脸型已具成人之感,剑眉星目,颇见俊朗。盛星来是前任村支书盛冠松的儿子,小时候很顽皮开朗,就爱黏在盛宁身后叫“哥哥”,但自打他的父母双双失踪,他性格陡变,一下就格涩了。此刻他愤怒地高挥拳头,高声煽动:“没错,血债不偿,我们誓不搬迁!”   整个村子都举着筷子,齐齐附和。于是,天井,甬道,沟渠,灰石墙身前,木质瓦顶下,到处都回荡着同一个呼喊:   “血债不偿,誓不搬迁!”   这架势,跟反抗暴秦的陈胜吴广颇有一拼,廖晖当场傻了。他隐隐感觉到,这烫手山芋如今到了自己手上,是接也不是,甩也不是了。   好在众人闹过一阵,又自发地安静下来,盛惠德继续说下去,十一年前,也就是95年的时候,长留街就曾被征过一块500亩的地,是上任村支书盛冠松在现任住建局局长李乃军的“忽悠”下,代表全村人签的,说是收了几个亿,可村民们一分钱没看见,过不多久盛冠松和他夫人也离奇失踪,这事儿就成了无头公案,说也说不清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不是失踪,是被诬陷成卷款携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那500亩地上的村民没拿到钱,不肯搬走,这下就把黑社会招来了。”老支书盛惠德站起来,蹒跚着走出几步,走到另一张圆桌前,指了指桌边坐着的一个白发女人,说,“就拿桃姐来说,那天,桃姐的儿子正跟自己的女朋友在街边的小旅馆里办事儿,突然就被一群身穿警服的人闯进门来带走了,说是嫖娼,要关十来天,还挨了顿毒打,被人发现时倒在街边,脊椎严重损伤,再也站不起来了。那阵子,这类事情简直罄竹难书,我这条腿也是那时候被他们打断的!”   话音落地,又有一个肥胖的村民站起身,豪迈地扒开了衣服,露出腋窝处一道骇人的刀疤。他说,当时被黑社会一刀砍在了脖子上,差点当场丧命,报了警也没人管,如今长了十来年肥肉,这条刀疤都从脖子挪到腋窝了。   而那个被称作“桃姐”的女人手抖了一下,眼皮却未抬一寸。她仍旧低着头吃陈皮红烧肉,大口大口,仿佛十年的苦难已无足轻重。   “警服?”法律明文规定,公安不可以介入拆迁,蒋贺之就是警察,闻言不由一惊,“打你们的是警察,怎么可能?”   “当然不是真警察,就是洪兆龙、新湘军那帮黑社会!而且报警也没用,他们仗着背后有保护伞,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都敢干!”老支书连连摇头、叹气,忽而抬手一指盛宁,又义愤道,“村支书盛冠松失踪后,当时的村主任盛尧,哦,也就是盛宁的爸爸,接替了他的位置,他是最敢的一个,一直带领村民抵抗上门强拆的黑社会,还说要去北京上访。结果材料刚刚准备好,就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盛宁爸爸当场死亡,盛宁妈妈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没醒呢!”   此言一出,蒋贺之与廖晖同时望向盛宁,目光既惊又怜。可当事人的表情却很淡,只说,德叔,这事儿就别提了。   “接连两位村干部出了事,说明硬的不行,”老支书盛惠德继续说下去,“我们又走怀柔路线,去找了李乃军,想让他出面把事情解决一下。当时他还不是现在这么大的官,说他也要进一步疏通,还说他上头的领导是不拿现钱的,怕出事,要黄金。我们就集资到黑市上弄了一些黄金,托他递上去,结果他拿了钱就翻脸不认人了,那500亩地还是被黑社会强行征走了。”   听到“黄金”二字,蒋贺之转头又看盛宁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请自己一同赴宴的深意,而盛宁也默契地同时看着他,朝他微微一点头。   他们本就挨得近,这一眼便有了含情脉脉之感,廖晖被两人对视的画面扎了一下,突然很想把盛宁的目光攫过来,便开口问德叔:“既然你们都知道是李乃军和洪兆龙联合坑了你们的动迁款,为什么不去举报他们呢?”   “不不不,我们都是升斗小民,斗不过当官的和黑社会——不过,你一个大资本家总可以吧。”德叔又是一阵摆手、摇头,突然眼珠一转,幽幽地瞥向廖晖。他终于代表全体村民向盛域提了一个要求,长留街在上一轮旧改项目中遭了大罪,如今的诉求就是严惩已坐上高位的李乃军。   “对,什么大红本、什么安置房我们都不要,就要斗倒李乃军、干垮洪兆龙,让他们血债血偿!”跟商量好了似的,村民们又开始迭声高喊,“血债不偿,誓不搬迁!”   你们一村人凑不出一只胆,却把我架在了火上烤!廖晖心里叫苦不迭,但稍加琢磨,又觉得既然话赶话到了这步田地,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趁这个机会一举击垮竞争对手,也算回报上回洪兆龙的砸车之仇。   “可我初来乍到,连胡石银、洪兆龙他们是男是女都还不晓得,怎么替你们扳倒他呢?”打定主意,廖晖便又一次在人前亮出了自己跟洪万良的关系,他说,“新来的书记洪万良就是我叔叔,相信你们前几天也见过他了。洸州现在已不再是那些恶人一手遮天的地方了,你们不妨实名上报,上头一定会彻查的。”   洪书记前些日子亲临考察的时候,毫不作态,是儒雅又亲切,村民们对他的第一印象相当不错,连带着对廖晖的印象也不错。以前是害怕黑社会打击报复,害怕官商构结官官相护,如今青天在上,好像真有了跟那些黑恶势力斗一斗的底气。可他们当中有些人还是担心:“可我们没有切实证据啊。”   “我有证据,”一直默不作声、低头吃菜的桃姐这时突然撂下了筷子,气氛烘到这儿了,她也豁出去了,她说,“我在别的地方见过李乃军,我知道那地方不正经,叫什么‘小梅园’还是‘小梅苑’,都是没长大的小女孩,被迫跟人做那种事情!”   “是小梅楼吧?”没成想得来全不费工夫,盛宁和蒋贺之几乎同时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看见的,我在那边干过保洁,亲眼看见李乃军在里头搂着一个姑娘,这不是证据吗?”嗫嚅一下,桃姐又鼓起勇气说,“我还在那里捡到过一个东西,应该很重要,我一直藏着没敢扔。”   口说无凭,何况还是多年前的旧事了,当然算不得证据。蒋贺之眼神黯下来,刚想问问她捡到的是什么东西,廖晖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别管什么证不证据,你们先联名写信再说。”他还教他们,这种信,声势最重要,质量不够就得数量凑。所以别搞集体签名那一套,一封哪够看的?就一人写一封,一股脑地全往市里或者反贪局的信箱递上去,保管利剑出鞘,教洪兆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欸?何必那么麻烦,盛宁现在不是检察官吗?”一人出声提醒,众人齐声附和,“对啊对啊,那我们直接把信都交给盛宁不就行了?”   盛宁其实已经好些年没回村子了,还没回话,廖晖却脸色陡变,抢在他之前拒绝道:“盛宁不行,绝对不行!”   众人又问:“为什么不行?”   “盛宁他……”生怕这些举报信会给盛宁带来麻烦与危险,廖晖思索一下,很快便转过弯来,解释道,“盛宁他是长留街村民,是利益相关方啊,他得避嫌的。”   众人“哦”了一声,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这时盛宁接起了一个电话,脸色也跟着变了。他豁然站起,低头对廖晖道:“廖晖,我有急事要走,这边你自己照应。”   “我开车送你。”蒋贺之滴酒未沾,自告奋勇要当司机。   盛宁点一点头,又转头嘱咐盛星来好好读书,说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检察院找他。尽管很长一阵子没见面,他依然把这个男孩当弟弟。   廖晖的一双眼睛一直紧追在蒋贺之与盛宁的身后。他也想不管不顾就跟着同去,但刚一站起来,众村民就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问他“洪万良真是你叔叔”“拆迁真能换大红本”之类的无聊问题。推挡间,那两人已消失在长街尽头。   车还没停稳,盛宁就迫不及待地撞开了车门,他脚刚落地,人便栽了下去。已经疼得完全站不住了,他屈膝跪在地上,一边捂着耳朵徒劳地阻隔噪音,一边痛苦地蜷缩、干呕。   “你这是……头疼?”这位盛处长一贯是冷淡的、高傲的、完美的,从没表现得这么狼狈,蒋贺之站在盛宁身后,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皱眉,问,“这么疼?需要叫救护车吗?”   盛宁没有听见蒋贺之的声音,事实上除了一种恐怖尖锐的啸叫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约三分钟后,盛宁的脸色才稍见缓和,一时还没力气上车,两人便在街边的长凳上坐了坐。这时太阳渐西,街上车流开始频繁穿梭,一些人行色匆匆,如倦鸟迫切待归。   不等蒋贺之发问,盛宁主动解释:“我小时候出过一场车祸,颅脑损伤严重,留下了会头疼、耳鸣的后遗症,突如其来的噪音、狭仄幽闭的空间,还有压力过大的时候都会发作。”“后遗症”三个字委实太轻描淡写,剧烈的疼痛已慢慢减轻,但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洇湿,脸也毫无血色。   “发作时……很疼吗?”蒋贺之仍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见。   “很难形容,电击、刀刺、针扎……有时是一种,有时是几种,”确实形容不了,于是盛宁摘掉了自己左手上的黑手套,竖起手掌,向蒋贺之展示自己的左手小指。戴着手套时看不出来,这下便看清了,盛宁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长,瘦不露骨,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他的左手小指微微弯曲,第二指节的打弯处还呈现出一截诡异的青紫色。他挺平静地说,“有一次头疼发作,我把这根手指反向折断了,一点没有知觉。”   看来这人畏丑憎镜,一直戴着手套只为掩饰自己这点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小缺陷。蒋贺之微微瞪大眼睛,试图去感受、理解这样的痛苦。   “我同意你刚才说的,”每回头疼发作,犹似死过一遭,但盛宁恢复得很快。他重新戴上黑手套,又说服自己全心投入案情,“小梅楼是情色场所,也是本案的关键所在……”   “别这么拼命了,案情以后再讨论不迟,来,我教你一招。”说着,蒋贺之便靠近了盛宁。他将双手五指张开,用掌心轻柔贴附盛宁的双耳,用拇指时轻时重地抚摩他的眉弓、额角、发际。一个垂着眼,一个仰着脸,两人此刻已近到一拳之隔,以至于这个姿势很暧昧,好像他捧起了他的脸,随时可能倾身一吻。   或许是这手法太曼妙,头疼持续缓解,盛宁难得片刻安宁,睫毛轻轻扇动两下,竟然就闭上了眼睛。   蒋贺之的心脏蓦然一颤。   这太像一个允许亲吻的暗示。   太阳更西一些,这人的睫毛点染碎金,眼尾媚人地上挑,美得严重犯了规。   “曾有人跟我说过,这样就能缓解痛苦,下次你可以试试看,”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一下,蒋贺之忍住想低头落吻的离奇冲动,他说,“不一定对你有效,但试试无妨,总好过又掰断自己的手指头。”   小梅楼究竟是何许地方,蒋贺之特意去了趟市里的“扫黄打非”办公室,没查到任何相关信息,甚至没有一点来自线人的消息,这地方不是一般的夜总会或者洗浴中心,好似根本就不存在于这座城市。从鹤望兰培植基地入手,也不容易,洸州市目前有也仅有一家专业的鹤望兰培植基地,建于1996年,考虑到岑菲儿于2000年失踪,这4年间曾大批量购买过鹤望兰花苗的企业或个人都是重点调查对象。但购买记录上的这几十家,不是大学就是国企,二大队的干警暂时也什么都没查到。   不过案子柳暗花明,很快就有了新的进展,因为叶远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旧闻”——六年前颐江公馆曾发生过一起狗吓人、人杀狗的恶性事件,大抵就是一个女孩在小区遛狗,不慎手绳松脱,她的狗便扑倒了一位男士的孩子,那男士怒而一路追打女孩,直至闯入她的家门,不仅杀狗泄愤,还将人打伤了。   这件事被近期一则相似的新闻又炒了起来,网友迅速分为两拨阵营,说什么的都有。叶远自己也养狗,70斤重的拉布拉多,正在BBS上跟人大战三百回合,他猛然看见回帖里有人提及颐江公馆,顿时想到,公安那边没从颐江公馆的监控录像获得有用信息,是因为韩恕的房子被依法拍卖后,新房东已将其空关一年,而小区监控最多才保留九十天。但当年那打人、杀狗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狗主人与杀狗者都报了案,鉴定责任必调取小区监控,而这份监控录像,应该还能在派出所那些留存备查的档案里找到。   岑菲儿的死亡时间在这个报案时间之前,但两个时间离得很近,没准儿还真能找到破案的那把关键钥匙。于是,蒋贺之又从管辖当地的派出所调来了监控,一帧一帧细细查看,在狗主人与杀狗者争执厮打的时候,果然有个人影出现在韩恕那栋别墅的窗口,但镜头离得太远,又有窗帘遮挡,只能从那影绰的轮廓分辨,是个女人。考虑到这是二楼卧室的窗子,临窗而眺的女人不太会踩着高跟鞋,他们大致也推断出了她的身高,应在166公分左右。   他吩咐何絮飞,带人再跑一趟颐江公馆,看看能不能从周遭邻居那里得来一些新的线索。   然而,颐江公馆这样的富人别墅区不比一般的居民小区,住这里的人基本都是“自扫门前雪”那种活法,邻居间形同陌路,谁都不去留意或干扰别人的生活。有些人甚至表示,要不是前些天警车来了,他们至今都不知道,原来这个小区还出过一个贪官呢。   只有一个四十出头的男性业主表示,他女儿小时候十分顽皮,曾挨家挨户地胡乱敲打过邻居的房门,他也只能挨家挨户地跟着道歉,因此跟韩恕那栋房子里的女主人打过一个照面,不过,只住过一阵子就再没看到了,可能是搬走了。   何絮飞处理此类事情有经验,直接把这位男性业主请回来做了模拟画像。然而,或许是时间久了,他来之前还滔滔不绝,一坐到模拟画像师的对面,只说女人可能二十出头,也可能三十不到,其它诸如五官、脸型竟一概说不上来了。   蒋贺之就站在何絮飞身边,耐心劝他想一想,再想一想。   男人姓陆,金融行业从业,因此自称叫“陆金融”。陆金融当真翻着眼儿想了想,说:“不管下不下雨、有没有太阳,这个女人出门必打伞,跟不能见光似的。那栋屋子也几乎从不拉开窗帘,仿佛一栋死屋,有一次,我牵着我女儿从她家门口路过,正好看见她出门——怎么说呢?太漂亮了,漂亮得你大脑空白,心跳停止,不辨东南西北,不知今夕何夕,那感觉都不像是看见活人了,倒像看见聂小倩走出了兰若寺,对对对,画像老师,你就照着聂小倩画!”接着,他便用了一句《聊斋》里的夸张评价——人间无此姝丽,非鬼即狐。   “这鬼狐怎么下笔?王祖贤还是刘亦菲啊?”模拟画像师无奈地望了蒋贺之一眼,觉得这人简直是在胡搅蛮缠。   “都不是,好像更仙,又好像更魅。”这时盛宁恰巧自窗外经过,陆金融拨转脑袋,瞪大双眼,一路追着他看。突然他猛打一个哆嗦,抬手一指,喊道:“他他他!就照着他画,画成女人就行!”   盛宁应该是来找沙怀礼的。   盛处长181的身高,窄腰长腿,冷厉俊美,当然不至于被错认为女性,更不可能像幽冥女鬼。蒋贺之摇摇头,认定了是这人胡搅蛮缠,拍拍何絮飞的肩膀让他继续,自己出门了。   不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问仍陪着模拟画像师干耗的何副队:“老何,你的刮胡刀在哪儿呢?你不说你经常在办公室里熬夜,一直备着吗?”   “右边第二层抽屉里,自己拿吧。”何絮飞抬起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蒋贺之,诧异地问,“你不挺好的么,刮什么胡子啊?”   何止挺好。简直就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老何不止一次猥琐地想,倘若给我这副好皮相,我能一夜一姑娘,夜夜不重样!   可他自己好像不满意。   蒋贺之取了老何的刮胡刀,迅步进了男厕所。他用洗手的那种粗粝的肥皂打起一层白色泡沫,均匀地抹在下巴、颌骨还有脖子上,然后侧过脸,仰起下巴,用刀片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刮了几遍,确保不留一点扎手的胡茬,不存一丝凌乱的毛发。然后他洗净了脸、洗净了手,用手掌拭去镜子上的水雾,凑近了瞧自己。   清爽,板正,是好眉目。总算满意了。   盛宁走出沙局长的办公室,又来二大队找蒋贺之了。自打前两天他头疼发作、蒋贺之仗义援手,两人的关系不说突飞猛进,却也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两人在二大队的办公室门口撞见,蒋贺之迅速将拿着刮胡刀的手背到了身后,笑着说:“盛处长,我正要去找你。”   “我也是来找你的。”舍了寒暄客套,盛宁言简意赅地主动邀约道,“今晚我们村子摆村宴,你要不要一起参加?”   蒋贺之一时没反应过来:“村子?洸州的市中心还有村子?”   盛宁道:“城中村,长留街。”   蒋贺之问:“是为了查案吗?”   盛宁反问:“不然呢?”   “好吧,那就跟你一起。”蒋贺之佯作失意,叹了口气道,“今晚你是聂小倩,我就是宁采臣了。”   “痴线。”盛宁大约也听见了刚才那个陆金融的胡话,留下一声“六点,村子门口,不见不散”,干脆地转身走了。   望着此人挺拔的背影,蒋贺之突然出声喊他:“等等,盛宁。”   盛宁定定站住,回眸:“做咩?”   阳光下,四目倏然相顾,蒋贺之却说不出话了。初见时的那种心悸感再次袭来,他有些失神地盯着几步之外的这张脸,体会到了陆金融所说的“大脑空白,心跳停止”。   盛宁轻轻皱眉,又问一遍:“怎么了?”   “那什么……”蒋贺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终于把原本已到嘴边的话想了起来,他说,“你们检察院离长留街挺远的,我换车了,我晚上来接你吧。”   盛宁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   蒋贺之一直目送着这位盛处长走远,直到人影彻底不见,还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蒋队?”何絮飞也送走了那个痴痴颠颠、胡言乱语的陆金融,见蒋贺之兀自对着一团空气微笑发愣,走上前,喊他一声,“你在看什么呢?”   “聂小倩。”蒋贺之目光荡漾,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笑着问了老何一声,“我靓唔靓仔?”   似也不要一个答案,问罢他便将刮胡刀塞进对方手里,心情不错地回了办公室。 第10章 血债(二)   夜晚的空气清凉湿润,蒋贺之坐进大G,开启敞篷,将盛宁送进了一家社区医院。   医生在电话里通知盛宁,他的母亲近期频频发作癫痫,刚刚又抽搐上了,甚至还突然停止了呼吸,他们正在为她进行急救,希望他尽快赶来医院,免得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万幸,当盛宁赶到时,病床上的女人已经恢复了生命体征,正带着呼吸机,安稳沉睡——盛宁的母亲叫甘雪,即使已经病成这样,还是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必是绝顶的美人。   一路揪紧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松懈,病房外的盛宁早已力尽,仰头倚靠在墙上,身体微抖,久久地闭着眼睛。   蒋贺之则站在他的身边,一直默然望着他。   直到医生走近,盛宁才慢慢睁了眼。自打头一回见面,蒋贺之就发现了,这人的眼睛长得实在犯规,永远水气氤氲,上挑的眼尾自带妩媚的薄红,好像刚刚哭过一样。   医生说,癫痫频发可能是由颅内感染引起的,确认后需要再次切除他母亲的部分颅骨,但他们医院没有动这种大手术的条件,还是尽早联系转院吧。说罢,留下一句“今晚你最好还是多陪陪她”,走了。   差不多又观察了一个小时,甘雪能够脱离呼吸机了,便又被转回了四人一间的普通病房。盛宁坐在母亲的床边,蒋贺之坐在盛宁身边。待确认母亲的情况完全稳定,他又向陪护的阿姨交待了几句,才放心离开。   仍是蒋贺之开车送他回家。盛处长本就话少,经此一遭,更是彻底沉默。耳畔只有风声聒噪,静得教人难捱,还是蒋贺之先开了口:“对了,白天我忘了跟你说,那个B级逃犯庄奇逮着了,用的就是你的法子。先经过研判、蹲守,大致确认了他的活动范围,然后便由人乔装成烟农就地贩卖烟丝,没想到才第二天,他就真出来买烟了,窦涛他们一拥而上,直接将人按倒在地,抓了回来。”   盛宁“嗯”了一声,意料之中。   蒋贺之又问:“上回你说你曾经历过一场车祸,就是发生在长留街第一轮旧改的时候?”   盛宁又“嗯”了一声,再无后话。驾驶座上的父亲盛尧当场身亡,副驾驶座上的母亲甘雪成了植物人,姐姐盛艺在北京读书逃过一劫,而他独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深度昏迷了整整六个月才醒过来,却从此留下了可怕的后遗症。那场车祸最终被判定为意外,盛宁并不想追忆那样的惨事,又把话题引回了韩恕的案子,“我怀疑颐江公馆里发现的那笔钱,就是当年长留街改造拨下的部分征地款。那些黄金应该几经人手,却只让我们在上面提取到了一枚右手拇指指纹,经过比对,不是韩恕的。韩恕背后一定还有别人,从目前的线索看,那人很可能就是李乃军。”   蒋贺之没接这话。亲妈差点去世,这人居然还有心思走一遍案情。拼命拼到没有了人味儿,在他看来,无论公安还是检察,到底只是一份工作——即使这份工作听上去比一般的工作神圣一些。   “老书记出了意外,都以为是方兴奎接他的位置,结果却空降了一个洪万良,可能省里已经意识到洸州的水太深,急需新鲜血液。”盛宁顾自说下去,“其实洸州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胡石银、洪兆龙就是黑社会,但他们身后有保护伞,这么多年没人动得了,也许这次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做到哪一步?”这么多年都没人动得了,说明一旦有人想动,必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仗,蒋贺之试着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调笑道,“盛世安宁?”   盛宁像是没听出对方在开玩笑,想了想,竟真认真地回答:“天下无贼。”   “‘贼’字怎么解释?”   “两个解释。”盛宁淡淡地说,“一是聚啸民间的‘悍匪’,二是误国误民的‘国贼’,胡石银、洪兆龙是前者,韩恕、李乃军之流是后者。”   “可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至少你那个老同学就不简单,”蒋贺之想到了二哥那声“撩动群众斗群众”,不禁皱眉道,“他挑动长留街的村民去告李乃军和洪兆龙,说的正义凛然,我看不过是想借刀杀人,铲除竞争对手。”   盛宁当然知道廖晖的心思不完全单纯,本来浸淫商海的人也不可能完全单纯,但他仍愿意替他辩解:“水至清则无鱼,商场如战场,只要不触碰底线,在商场上使些手段、耍些心机,无可厚非。”   蒋贺之本想告诫盛宁:人这种生物有个劣根性,堕落容易攀登难,底线只会越来越低,一旦试图挑战,就终有突破的一天。然而这番话实有“交浅言深”之嫌,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再看这位盛处长,话里话外都在维护自己的老友,心中更莫名有了一丝酸意,于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不过你那个老同学对你……倒是很不错。”   盛宁微微颔首:“大学那会儿,我们关系是不错。”   蒋贺之暗暗腹诽:还真是迟钝的直男。他不是直男,自然一眼能分辨出廖晖眼里的不是友情,不过当局者迷,他一个旁观者也没理由替他们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他接着又问:“所以这些举报材料,最后谁来受理?”   “我们反贪局局长,”盛宁道,“他是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项北是吗?”蒋贺之说,“听说都快跟你们的‘公诉之花’结婚了?”   “这你都知道?”盛宁诧异。   “我们队里的老何是个包打听,你们检察院的事情他一清二楚,只有一个信息他透露错了,”说到这里,蒋贺之不禁促狭一笑,偷偷瞥了身旁的美人一眼,“老何说,市检最美的那朵花是‘反贪之花’,还想托人介绍给我当女朋友。”   “同事们私下开的玩笑,”盛宁也知道自己有这个绰号,不以为意地说,“可能是我平时太严肃了。”   何止太严肃,完全是一点风情不解,只不过,偏就有人“无情也动人”,尤其在这洸州光怪陆离的夜里,好好睇。这么想着,蒋贺之突然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拧了一把盛宁清瘦的腮帮。   “你——”对方下手力道不轻,盛宁猛地吃痛,惊愕地瞪眼,腮上也泛起了难得的一抹红。   “居然会痛?”蒋贺之笑出一排洁白齐整的牙,继续平稳开车,“我还以为你车祸落下了后遗症,真的面瘫了。”   “痴线。”这人终于不再是完全无晴无雨的模样,一贯的冷腔冷调里都含上了一丝怒意,“好好开你的车!”   “这社区医院也太简陋了,刚刚那医生也说,他们没有进行大手术的条件,”蒋贺之想当然地问,“为什么不送你妈去钟山医院呢?钟山医院的昏迷促醒科全国首屈一指,而且上回你也看到了,那边干部病房的条件多好。”   “大哥,也许你的家境还不错,”钟山医院的干部病房一天就抵得上洸州应届生的平均薪资,盛宁都快被这声“何不食肉糜”气笑了,他看了看方向盘上的三叉星,反问道,“可我只是一个出生普通家庭的普通公务员,怎么负担得了一天3000的干部病房?”   一声“家境还不错”令蒋贺之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这人居然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送走盛宁,回到晶臣酒店,蒋贺之却是一夜辗转。   只要闭上眼,黑暗中便总浮现出那张脸、那双眼,一如名导的运镜,惊心动魄。   一定是“何不食肉糜”太过无礼,他思绪万千,唉声叹气,最后决定补偿。   蒋贺之从床上爬起身,给一个人打去了一个电话——蒋继之这几日回香港,特意交待了洸州这边常驻的一个副总钟应元关照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钟应元四十出头,却是晶臣里第一批从香港到内地开拓的元老,能力不算出众,但极擅逢迎。听见蒋贺之的声音,他立马一口一个“三少”,用一种谄媚得过了火的音调问:“三少,你那天说要换车,说要能敞篷,又要大空间大骨架,我就直接联系他们德国总部给你调来了这辆,你还满意吗?”   “凑合。”蒋贺之说,你替我去钟山医院安排一间高干病房,我一个朋友的母亲需要入住。他仍想保留这份难得的“神秘感”,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别透露我的身份,就说钟山医院有个针对植物人康复的临床研究,所有住院费与治疗费全免。   收线前,那头的钟应元突然大胆提了一句,说快到8月22号了,二少希望你今年能够回家,还说四少也特地从加拿大飞回来了。   蒋贺之没回话,直接挂断电话。 第11章 梅楼(二)   长留街村民行动很快,自村宴第二天起,大量的举报信便如纷纷扬扬的雪片般飞进了纪委与反贪局的举报信箱。   待纪委开始调查李乃军,盛宁又叫上蒋贺之,与他回了一趟长留街,登门拜访了桃姐。   桃姐的家境很糟,这里一部分受洪兆龙伤害致残的人,家境都这么糟。   盛宁久未见过桃姐的儿子阿邦,印象里,他出事前是个阳光开朗的大学生,长留街很少出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所以街坊们都以他为榜样,就连盛尧甘雪也常对儿子说,要多多像你阿邦哥学习。但床上的男人早就面目全非了。洸州是座湿气极重的城市,桃姐家的地上、墙上到处是花花绿绿的霉斑,阿邦的身上也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盛宁被呛得胃液翻涌,就连蒋贺之都微微皱眉,这气味,并不比死亡三天的尸体好闻多少。   桃姐告诉盛宁,她已经把她在小梅楼里捡到的那件东西连带着自己的举报信一起快递去了反贪局,她还说,她寄之前问过村里人,那东西叫U盘,只是他们都打不开,可能反贪局的人有办法。   信和U盘应该都已经到了局长项北手中,盛宁问桃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去小梅楼工作的?”   桃姐说:“六年前,孩子瘫在床上,家里实在缺钱,我一天要打几份工,阴差阳错地就看到了那个什么小梅楼的招工广告,确切的记不清了,反正联系上以后就被安排去那里干些保洁的活。”   蒋贺之问:“你还记得那地方的地址吗?”   桃姐摇头:“不知道。每次去都是在一家酒店门口等人来接,都得坐上一辆四面都罩着黑布的车,等能见光之后,已经是那地方的地下车库了。”桃姐闭目停顿一下,似又回忆起了一些细节,补充道,有时会有一些非常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跟她一起坐车,一起被送进小梅楼里。她们在车上不被允许交流,也不准携带手表或者手机,进小梅楼的大门前会被保安搜身,那里有很多保安,个个凶神恶煞,就像新湘军那帮黑社会。   盛宁又问:“你确定你在那里见过李乃军,他去那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肯定是做那种男男女女的事情呀!我在那边拖地的时候,听见包间里面传出来的,不是陪酒就是陪睡的声音,真恶心。”停顿一下,桃姐一脸嫌恶地说下去,在那边出入的客人,穿得都很体面,都像大人物。那些小姑娘作为“小姐”,可以跟着客人随意走动,她一个老妈子就只能埋头干活了。尽管工作氛围十分怪异且压抑,但报酬确实丰厚,干一次抵得上在别家干一星期,只是没干多久,好像就是她捡到那个什么U盘之后没多久,那边就联系不上了,她也就不去那里工作了。   蒋贺之又问:“你还记得,他们每次开黑车来接你的那家酒店在哪里吗?”   “这个肯定记得,就是花都路上那家彩虹宾馆,”桃姐想了想,说,“每次车开出去差不多20分钟,就到了。”   “你蒙着眼睛,没带手机也没戴表,怎么知道是20分钟?”蒋贺之问。   “治疗瘫痪的针灸一次一般是25分钟,平时我送阿邦去村子里那家中医馆,然后就回家做能挣零钱的手工活,差不多20分钟之后,我再走去接他。”说到此处,桃姐突然伸手拽住了盛宁,她两鬓尽如白霜,两眼泛满泪花,喃喃地重复,“11年了,11年我每天都是这么过的,我一秒钟都不会算错。”   他们放大了洸州地图,以桃姐被运走的彩虹宾馆为圆心,以20分钟车程为半径画出一个圆,再将那几十家大批量采购过鹤望兰花苗的单位进行比对,终于成功筛出了一个地址——一家国营老船厂。   蒋贺之用敞篷越野车载着盛宁去了那家老船厂。周末,两人都是日常便装,随意拽了个路人问一声,对方说,这里早就被废弃了,现在是个收藏各种军用民用船舶模型的史料馆,基本不对外开放。老船厂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就连大门都微有时光锈蚀的痕迹,俨然是一处无人在意的“工业遗迹”。只是从围墙护栏间望去,偌大的厂区里确有一片茂盛的鹤望兰花园,还有几栋高矮参差的白色建筑,可能是以前的厂房,可能其中还真有一栋是史料馆。一般人的印象中,涉黄必然绮靡,可谁能想到,一家情色场所居然掩藏得那么深。蒋贺之说,“难怪我们队员头一回上门时,什么也没查出来。”   “怎么进去?”盛宁问。   “不能说是警察查案。你看里面这么多栋楼、这么多扇门,说了人家肯定找借口层层阻拦,等真让你进去的时候,想看的早就看不到了。”说话间,一辆黑色大奔自他的大G旁驶过,蒋贺之细了细眼睛,看见了车后座上一张熟悉的面孔,居然就是钟应元。大奔绕着船厂驶了一圈就不见了,想来是从地下车库直接进入了。蒋贺之突然说,“真是屙屎落狗嘴,我知道怎么进了。”   “你带枪了?”听桃姐的话,里面必有黑社会似的保安,盛宁琢磨着,就两个人,带枪硬闯也未必能成功。   “没有,”即使是刑警,也不能随意把配枪带回家,蒋贺之笑着说,“哪个正常男人带枪逛窑子。”   “那你怎么进去?”盛宁淡淡地问,“你打算直接敲门,让他们请你进去?”   “我打算连门也不敲,让他们求我进去。”说罢,他左右顾看,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匆匆行路的年轻人,便走上前,对那人亮出自己的证件,说,警察办案,要征你眼镜一用。   又递出几张人民币,年轻人自觉地摘下了眼镜。   蒋贺之问:“多少度?”   年轻人答:“150度。”   蒋贺之不近视,但这点度数还能招架,他放弃剔掉镜片,直接戴上眼镜,一张英俊的脸登时添了几分斯文败类的气息。   盛宁疑惑地看着蒋贺之走向船厂铁门,然后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打了个电话。他用粤语道:“我系贺之,我而家就喺小梅楼门外,快啲出嚟接我。”   他还不忘叮嘱一句,你别说来的是我,就说是我二哥来了。   一番操作之后,蒋贺之回头看着盛宁,眼底笑意愈深:“原来你真的一点不看财经杂志或者娱乐新闻。”   盛宁也疑惑愈甚:“什么意思?”   蒋贺之真诚地说:“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晶臣二少爷叫蒋继之,经常出现在狗仔镜头里的晶臣四少爷叫蒋慜之,我叫蒋贺之,这个名字没能给你什么启发吗?”   话到这个份上,盛宁当然明白了。   而随他话音落地,船厂铁门真就应声开了,厂区内某扇牢牢紧闭的大门也跟着开了。一群西装革履又身量高大的男人迅速跑了出来,均匀分列在大门两侧,朝着他作出低头哈腰的恭迎之态。   外表平平无奇的老船厂,里面果然别有洞天。小梅楼共六层,每一层功能不一,有餐厅、桑拿、KTV。当然还有豪华套房,带泳池、酒吧,极尽奢靡。   整栋小梅楼都被一股奇特的梅花香气浸染,这香气撩得人头昏脑涨。   钟应元就在KTV里消遣。   钟应元是个长身玉立的中年帅哥,戴着斯文的眼镜,一身光鲜的奢牌,看上去像个人上人,实际上是个鬼中鬼,吃喝嫖赌样样沾。但从蒋瑞臣到蒋继之,两任晶臣的掌门人都挺喜欢他,可能每个国王身边都得有个弄臣来消烦解闷。   蒋贺之进入钟应元的包间,第一时间就把灯都关了。他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开始检查房间的角落和缝隙,果然让他在一盏香薰灯内发现了一枚反着光的红点。他伸手进去用力一扯,就扯出了一个比一元硬币还小些的针孔摄像头。   钟应元大惊失色,结巴地问:“这、这……这怎么回事?”   “这种地方你也敢来,就不怕被人讹得连底裤都不剩?”蒋贺之将摄像头摔在钟应元的脸上,冷声道,“等我回香港告诉你老婆。”   “诶诶,三——”   隔着镜片,蒋贺之瞪他一眼。钟应元及时改口,又叫他,二少。   “二少,你别呀。我是第一次来,真是第一次来!我也是为了工作,男人嘛,这种应酬少不了。你看,我什么都没干呐——”   钟应元话音未落,门外就哗啦一下涌进来十个花枝招展的小姐,环肥燕瘦但个个漂亮。领班是个翘着兰花指的娘娘腔,他说,“我们梅老板今天不在,她说早知道二少会赏脸光临,无论如何她也得留下见你一面。这些都是梅老板请的,二少要不喜欢,立马再换一拨来。”   这里每个人都卑敬地唤他“二少”。显然,这些小喽啰从没见过真正的蒋继之,再加上包房环境幽暗,兄弟俩不说像了十成十,也有七八分了。   “不喜欢,妆都太浓了。”蒋贺之看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盛宁一眼,他对娘娘腔摆出一副倨傲的态度,说,“带她们下去吧,我有需要的时候会叫你的。”   “滚滚滚,别碍二少的眼,快滚快滚!”又是哗啦一下,小姐们便一个不剩了。   “你不是什么都没干,你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吧?”蒋贺之挑着眉问钟应元。   钟应元歪着头,怪模怪样地挤眉弄眼,一口一个不知所谓的“对”。   “我可以先不跟你老婆说,让你自己回去坦白,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蒋贺之用目光指了指门外一群高大威猛的黑衣保安,说,“让他们别跟着我,我跟我朋友自己在这里逛逛。”   钟应元当然照办。几沓厚实的港币撒出去,蒋贺之就完全自由了。   他们拾级而上,从KTV所在的四楼向五楼出发。经过一些包间门口,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不雅的调笑声。盛宁很不喜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皱着眉问:“这些人为什么不去酒店或者夜总会?”   “酒店、夜总会人多眼杂,又不能带回家里,还是这种完全私人性质的会所更安全些,”顿了顿,蒋贺之笑了一声,“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人还以为自己在猎艳呢,哪知道自己才是别人摄像头下的猎物。”   “真正的大鱼会到这种地方来?”“十腐九色”是不假,但盛宁仍不理解,“别说大鱼,就是李乃军,也一贯谨小慎微。长留街的举报信一出,他立即跑到纪委,主动要求接受调查,而且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也不是他的。”   “可你别忘了,大鱼也是小鱼长大的,每只大老虎一开始都是贪馋的猫。”蒋贺之说,“当你还是条小鱼,你以为别人不值当为了围猎你费尽心思,暂且可以为所欲为,可等你渐登高位,开始晓得自惜羽毛的时候,才发现脑袋早就拴在别人的裤腰带上了。”   “看来这位梅老板很擅长放长线钓大鱼。可我很好奇,她这样要花多少钱,光这些小姐,每天的开销应该都是笔巨款。”盛宁暂时停下了脚步。从他们所在的这个窗口望出去,能望见城市天际线洸州金融中心,满城漆黑一片,唯它耀眼异常。他眺望远处辉煌的夜景,神态凝重地说,“官场有句话,‘每建起一片高楼,就要倒下一批干部’。”   福兮,祸兮。他不晓得。   五层、六层就都是套房了。随意走进一间,套房里的梅花暗香比KTV里更浓了些,缭缭绕绕,已到了一种能沁人魂魄的程度。   盛宁正全神贯注地检查套房里是否也有探头,他耳边的音响突然炸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异响立即催发了他的头疼,他痛苦地低下头,抬起右手捂住了耳朵。   “头又疼了?”蒋贺之意识到盛宁不对劲,赶紧走上前,又替他按摩起来。   他像上次那样捧住盛宁的脸,拇指在他的眉弓与额角间游弋,盛宁也像上次那样很快感到宁静,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两张脸咫尺相距。房间没有开灯,但窗外有月亮的清辉和若隐若现的灯火,一些光斑叠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随风扑簌。   也不知是不是不近视还戴眼镜的关系,蒋贺之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脸颊发烫,他停下了按摩的动作,却仍捧着盛宁的脸,近距离地凝神看他。   感受到对方的手指不动了,盛宁睁开眼睛,看着蒋贺之道:“你的手心在冒汗,脸也很红,怎么了?”   四目倏然相对,蒋贺之愣了一会儿才狡辩道:“……头晕。”   盛宁体贴地伸手摘掉了他的眼镜,问:“有没有好一些?”   眼镜脱离的瞬间,眼睛自身的屈光力恢复正常。盛宁的脸一下更近、也更亮了,像四野漆黑中一束皎洁的月光,蒋贺之只感到头晕更甚,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看来不是眼镜的问题。   “还是不戴眼镜好,”盛宁微仰着脸,以指背轻轻擦过蒋贺之深邃的眉弓与眼眶,说,“戴上都不像你了。”   蒋贺之没有回话。阵阵梅花幽香萦绕周身,莫名令人心生浮想,此刻的他被一个灵感彻底激发了——同一个灵感如果连着迸发两次,那就一定要实现它。   “走吧,”盛宁将眼镜塞进蒋贺之胸前的口袋里,抽身欲去,“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然而他的腰被人一揽,一带,转瞬又回到了对方身前。   双手紧紧捧住盛宁的脸,蒋贺之低下头,用一双滚烫的唇覆在了他的嘴唇上。 第12章 梅楼(二)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盛宁微微瞠目,嘴唇却未来得及阖紧,反倒容对方的舌头更深入了一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狂热地搏动。   但很快,两人都从一种情迷的状态中醒过来,也不知是谁先推开了谁。他们各自把头偏向一侧,尽量避免眼神再次交流。   所幸尴尬的气氛被及时打破了——   门外响起了一个女孩惨叫的声音。   两人当即循声赶了过去,声音传自一间房门紧闭的套房。蒋贺之不等旁人到来,一脚将房门踹开,眼前出现的是捉奸现场般的画面——   还当是仙人跳,一个光溜溜的男人被吓得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骨碌就滚到了床底下。   床上一个女孩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可以看见她脸上有个深陷的齿印,都咬出血了。   “你他妈属狗的?咬人脸干嘛?”地上的男人又痩又小,像只脱了毛的鸡,蒋贺之踢了他一脚,然后亮了亮自己的证件,说,“扫黄,身份证拿出来。”   “同……同志……”男人双手作揖,还想讨饶。   “别废话,身份证。”   男人总算连滚带爬地起来了,从一只路易威登包里翻出一只路易威登皮夹,又摸出了一张身份证。   “江亚非。”蒋贺之接来看了一眼,又斥对方道,“抱头,蹲好——干什么的?”   “公……公务员……”   在蒋贺之盘问涉嫖男子的时候,盛宁将目光投向了床上那个惊恐万分、全身赤裸的女孩。接着他弓腰,低头,将抛了一地的连衣裙、内衣、内裤、长筒袜一件件地捡起来,递给了她,用一副尽量温和的口吻对她说:“你先把衣服穿上。”   女孩窸窸窣窣穿衣服的时候,盛宁便背过了身去。蒋贺之这边盘问完江亚非,正打算转头,却突然感到后脖颈上遭遇了一股沉甸甸又凉飕飕的压力,原来是盛宁的一只手,示意他不准回头。   直到他们背后的女孩轻声轻气地说了声“好了”,盛宁才松开摁住他脖子的手。他们一起转过身来,接过了女孩递来的身份证。   身份证上显示的名字是杨思偲,年龄为20岁。但盛宁不相信。他再次仔细地打量对方,这个女孩虽身量高挑,但脸庞稚气未脱,不像是成年人。除了脸上一个湿黏黏的咬痕,她暴露在连衣裙外的手臂上也有斑斑青紫,显然遭遇过虐待。他也在这种场合下抓过一些贪官,被抓的女人不是老吃老做表情木然,就是一心脱罪满口谎话,很少会露出这个女孩这样的眼神。   像面对割喉刀的羔羊在向你求救。   一回头,蒋贺之已经掏出了手机。   “你打给谁?”盛宁拦他。   “打给老何他们,”蒋贺之说,“这就是一‘黄窝’,端了吧。”   “你不担心这样会打草惊蛇吗?”盛宁问他。   “就要打草惊蛇。”蒋贺之笑了笑,对他说,“你不是一直觉得公安队伍里出了害群之马么?这次谁阻挠,谁就有问题。”   “也好,不过等一等。”晶臣的高管也是带着保镖来的,看着是这里的贵客,盛宁想了想,道,“先让所有人都到一楼大厅。”   说罢,他迈开长腿就往门外走,蹲在地上的江亚非还试图攀攀关系,凑过去喊:“同志,你是哪个局的……我们可能认识……”   盛宁却一脚将其踹翻在地,风行雷厉,看都没看他一眼。   待乌泱泱一拨人到齐,盛宁对钟应元的司机说:“你来报警,不是110,号码我报你输。就说你是群众,看见这里有人涉黄,已经同时举报给了他们跟市局,请他们立即过来扫黄。”见对方拿出手机,他便流利报出一串号码,这是老船厂所在辖区常元区公安分局的值班电话。   司机悉数照办。电话挂断后,盛宁便冷着一双眼,以审视般的目光环顾大厅内的众人,“反贪局”三个字与他本人自带的强大气场令全场鸦雀无声。不一会儿,那个娘娘腔领班的兜里就传来了手机振动的细微响声。娘娘腔还想及时摁断手机,但盛宁已经眼疾手快,将其夺在了自己手中。他当众摁下通话键与扩音键,将屏幕向外展示着——   只听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切的男人声音:“我们局和市局一会儿来突击扫黄,你们赶紧准备一下!”   一家涉黄娱乐场所能够设立这么多年,即使位置隐蔽,背后也必有人长期瞒案不报、压案不查,为其保驾护航。大厅内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已有人开始低头擦汗。   “喂喂?怎么不说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劲,抖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盛宁将手机贴近自己耳边,对那头的人说:“反贪局,盛宁。”   合上手机,过了二十来分钟,何副队接警而来了,跟他一同来的还有包括张钊在内的二大队其他刑警。   “什么味儿啊?”何副队见多识广,一进门就抽动着鼻子说,“这味儿,好像是最近在这类涉黄场所里很风靡的一种费洛蒙香薰,具有催情和提高性能力的效果。”   蒋贺之稍感宽心,看来自己还没有为这朵冷艳的“反贪之花”神魂颠倒,然而几秒钟过后,何絮飞就补来一刀,他说,“不过,外头也有一个说法,这种费洛蒙香薰其实是个骗局,就是心理作用。”   何副队正要将小梅楼里一干人等带走时,盛宁突然将人拦下,以个不信任的眼神打量了二大队的刑警们一眼,问:“这个船厂也在鹤望兰基地列出的排查名单上,当时这里是谁负责调查的?”   张钊挺身道:“是我,上回我跟李斐来查的。”   “明天开始你跟李斐暂停执行全部职务,”盛宁定定看他,眼神如料峭的风,令人不寒而栗,“回去向纪委申请接受调查。”   “这……这是怀疑我是黑警了?”张钊是个暴脾气,当场跳脚发飙,“盛宁,你凭什么怀疑我?他们隐藏得这么深,一时没查出来很正常嘛!”   盛宁仍无表情,也不长篇大论:“纪委不查我来查,你选一个。”   盛处长容貌虽美却气场逼人,张钊不敢再跟他呛声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领导身上,连连辩解:“队长!队副!我冤枉啊我!”   “查查查,必须查!”何絮飞偷偷瞥了眼一旁的蒋贺之,看出他也是这个意思,赶紧回瞪张钊,劝他“两害相权从其轻”,“你别哔哔了,冤不冤枉一查即知,今晚就回去给纪委打报告吧!”   小梅楼里的人最后还是被何副队他们带走了,连着钟应元也被带走了。钟应元呼爹告娘,连称自己不是嫖客,那模样真跟谐星一样。   蒋贺之又开车送盛宁回家。   方才那个吻虽是浅尝辄止,但滋味极其美妙,盛宁的唇很软,舌很糯,一种带着梅香的淡淡甜味一直盘桓于他的齿颊间,以至于回程的路上,蒋三少仍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然而他有些失望地发现,自己这儿已经波澜壮阔了,那人还是一池静水,一丝涟漪也无。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来刑警队?”就连夜风也送不来一点清爽,蒋贺之燥热地松了松领口,试图出声打破尴尬,“你不好奇吗?我遇到的每个人都追着问过我这个问题。”   “好奇。”盛宁诚实地回答,“但我猜你不会说实话,甚至会反问我同样的问题。”   “没错,你为什么选择当检察官?”他还真问了。   “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盛宁这么说。   好像答非所问,开着车的蒋贺之侧目看了盛宁一眼,却见他用拇指往窗外一指——他们的车正迅速经过黄浦军校纪念馆,这句话出自孙中山,眼下是贴在军校大门上的一幅对联。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荣誉、责任、使命好像都不是,可能就是为了实缴的五险一金还有各类花式补贴吧。”盛宁正经回答完,又让话题回到案子上,“韩恕再次收监后,我担心他的安全,向洸州监狱申请让他住单间并严加看管和保护。但监狱那边却拒绝说,《南城周刊》还盯着呢,如果又被他们发现给韩恕开小灶,还不知会被写成什么样?”说到这里,盛宁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人不敢扛事,宁可不作为,真是可恶。”   “我倒认为眼下韩恕还是安全的,”蒋贺之却说,“他又没认罪,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暴死狱中,这案子必然一查到底了。”   “也有道理。”盛宁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今天上午我接到我姐的电话,她说钟山医院目前有一个昏迷促醒相关的临床研究,只要我们同意参加,所有费用全免,她作为家属已经签了研究协议,我妈也已经成功办理转院了。我本来以为是她的追求者安排的,现在看,应该跟你这位三少爷脱不开干系?”姐姐盛艺的追求者如山如海,也时有惊人之举,盛宁接到电话时来不及深想,这会儿就全明白了。   “举手之劳。”蒋贺之嘴角微扬,也不想表功。   “临床研究,还高干病房,”盛宁轻嗤一声,“怎么想的?”   他虽不想表功,可听这人的语气,非但没有感激之情、涕零之意,似还嫌他多管闲事、还管得不甚高明。蒋三少当然不快,扬了音量道:“没怎么想,你就当我钱多烧得慌吧。”   “等我妈手术成功,病情稳定,我会想办法把这笔钱还给你。”   “还什么还?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公务员,拿什么负担一天3000的干部病房?”蒋贺之扭脸看了盛宁一眼,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他漂亮的嘴唇上,他大方地说,“这样吧,你对我笑一下,美人一笑抵千金,我们就算两清了。”   听了这话,盛宁也转头看了看蒋贺之,迎着对方活泼又炙热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又把脸转了回去,冷冰冰地留下一句:“看路啊,痴线。”   “你别想太多了。不是要联合办案么,为你妈转院,是我怕你受家庭影响,无法专注破案;至于车,我本来就不喜欢局里那些涂了装的本田。”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不仅显得自己“痴线”,更显得自己像个心怀不轨的痴汉,蒋贺之决定对自己先前的不当行为解释一下,说,“前面老何跟我说,小梅楼里的那种梅花香薰其实是一种催情香,会乱人心智,让人行为失常。”   “没关系,”对方似还在纠结刚才那个吻,盛宁淡淡地说,“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必介意。”   “你这话的意思是,你觉得这种行为很正常?”这副无所谓的态度令蒋贺之愈加不爽,他一个吻人的却生气地质问一个被吻的,“你觉得谁都可以吻你,是吗?”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回答的问题。   再次把人送到,盛宁道声“谢谢”,下车即走。   “等等,盛宁。”方才一路没再出声的蒋贺之此刻突然出声留人。   “做咩——”盛宁回头的一瞬间,就被扑上来的一个身影牢牢钳制住了,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那双唇又欺了上来。   他被这个男人捉着手腕抵在了高大的大G上,被他用舌头撬开齿关,钻入口腔,然后狂热地入侵、攻占。   盛宁当然抵抗。但他是个病秧子,在更高大健壮的蒋贺之面前,身高体型也完全不占优势,他逃无可逃,动不能动,所有的抵抗都徒劳无功,反增了这个吻的激烈与情趣。   这个吻持续了五分钟,甚至可能更长时间,然而蒋贺之几次睁眼,都见盛宁依然明晃晃地睁着眼睛——这眼睛在他心上椎了一下,于是他便用手盖上了他的眼皮。   盛宁被迫闭眼的瞬间,终于彻底放弃抵抗。他仰着脸,被动地接受一切吮吸和啃咬、纠缠和逗弄,他辨不出这个男人的吻技好或不好,但觉得他的舌头似膏腴般,美味,软滑。   直到快把彼此都吻窒息了,蒋贺之才将盛宁松开。他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用手掌摩挲他的脸颊,用拇指揩拭他的嘴唇,然后他气喘吁吁、嗓音沙哑地问了他一个问题:“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会把我的吻放在心上?”   盛宁完全失语,比起小梅楼里那蜻蜓点水般的一下触碰,这才是他的初吻。   “祝你今晚好梦,”离开前,蒋贺之倾身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笑着说,“晚安,领导。” 第13章 小节   事实上大多数长留街村民喝完一顿大酒,就把洪兆龙和李乃军抛诸脑后,继续醉生梦死、乌烟瘴气地过日子了。但还有一部分人仍天天往市里写信、打电话,乐此不疲。一把手洪万良看见了,二把手方兴奎当然也看见了。   李乃军是方兴奎一手提拔上来的得力干将,很快便也找他上门来问了罪。   方家大宅里,李乃军大呼冤枉,指天立誓地说:“这群刁民就是想趁拆迁坐地起价,当年是他们自己选出来的村干部卷款携逃,跟我真的没有一点关系!”见大领导面无波澜,他又近前一步,低声道:“长留街的刁民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公检两家都查到小梅楼了。”   “查就查到了。这小梅楼再隐秘,毕竟在洸州存在这么多年了,差不多也该查到了。”方兴奎瞪了李乃军一眼,嗔怪道,“别跟个小孩儿似的,一遇上点事儿就大惊小怪,就只知道找家长告状!”   身为洸州二把手,方兴奎似乎对长留街与小梅楼都不太在意,他关心的是九月即将举办的洸博会。洸博会全称“中国进出口商品博览会”,一年一度在洸州举行,迄今已有几十年的历史,既能“走出去”,又能“引进来”,一直被誉为“为国创收的第一展会”。今年更是洸博会的50周年,其意义不言而喻,他有些恼怒地对李乃军说,你赶紧想办法把你那些破事儿平息了,要是影响了洸博会,我把你脑袋卸下来当球踢!   李乃军混迹黑白两道,耳目自然灵通,他已经知道这事儿的开端是盛域请长留街的那场村宴。心里大骂廖晖“不地道”,再仔细思索一番对策,他对方兴奎说:“方市长,我觉得整件事情来得蹊跷,你说都十一年过去了,怎么这帮刁民早不闹、晚不闹,偏偏新书记刚刚上任就闹起来了?”   方兴奎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   李乃军低声道:“这不明摆着吗,这是新书记给您上眼药呢!”   方兴奎连连摇头:“不会,我看万良书记为人清澹且低调,不是爱好斗争的人。他现在是洸州的一把手,不管是不是代理的,我配合他的工作便是,没有这个刺刀见红的必要。”   “怎会没有必要?”李乃军继续挑拨,“我就跟您再说个事儿,《南城周刊》的主编丁韬,他与我们的新书记是北大的同门师兄弟,关系近着呢,您说,那篇什么《牛栏关猫、贪官福利》怎么也就好巧不巧地在同一时间登出来了呢?”   “当初韩恕也是我一手提拔的,”事实摆在眼前,方兴奎不由叹了口气,“他犯了错误,我也难辞失察之咎,如今又有人拿他的事情大做文章,我这每天也是如坐针毡啊。”   “对啊,方市长,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你的,可省里不知道为什么,偏要派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下来,这洸州的香他能烧好吗?”李乃军本是在方兴奎面前老实挨训的姿态,见市长面色松动,赶紧坐到了他身边的沙发上,凑近了说,“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现在是有人想把火烧到您的身上立他的威,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方兴奎不再说话,微眯着眼睛望着厅里一株凤尾竹。凤尾竹寓意“节节高升、平安顺利”,这株更是长得十分漂亮,株丛紧密,竹干挺拔,碧油油的枝叶已有遮天蔽日之势,估摸再长一阵子,就该移到院子里去了。   望了一会儿,他从茶几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起身来到那株凤尾竹跟前,像忘了厅里还有李乃军这个人似的,开始认真修剪竹子。李乃军不解领导的意思,只得笔挺挺地坐着,眼看方兴奎手起剪刀落,一些生长缓慢、微现枯色的枝叶便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地。方家大宅他来过不止一次,也上赶着去过洪万良的家,他发现,两位领导,一个喜欢写写字、下下棋,一个喜欢种种花、弄弄草,都是特别高洁的爱好。   差不多五分钟后,方兴奎才又开口。   “我其实一直有个想法,黑猫白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经济建设才是硬道理。所以这些年洸州的发展有目共睹,就跟这株竹子一样,是日新月异,节节拔高。”停顿一下,他突地笑了一声,指着这株竹子道,“可是乃军啊,你当这竹子好养吗?枝要修剪、叶也要修剪,冬天怕它生长过慢,要修剪;夏天又怕它有虫害,还要修剪,我这个剪竹人,是天天为它操碎了心,不夸张地说,头发都为它白了一茬啊。”   李乃军诺诺称是,然后又忐忑地等了数分钟,终于等来了领导给的“定心丸”。   “‘一城两制’不是我想看见的,于洸州发展也不利,我会找个机会跟万良书记好好谈谈。不过,你自己也要行得正,别给有心生事的人留下什么把柄。”停顿片刻,方兴奎放下剪刀,扭过头看着李乃军,意味深长地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懂我的意思吗?”   领导的话显然是某种暗示,李乃军连连点头,起身向方兴奎告了辞。一出门,他就掏出另一部手机,一个电话打给了胡石银。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准备“不拘小节”了。   见面的地点就在晶臣国际酒店里,李乃军与胡石银有个共识,香港人做事讲规矩,不会搞些窃听、监视的肮脏手段,晶臣旗下的酒店算是对双方都好的中立的地方。   然而胡石银还是没出现,取而代之的仍是那条“出林龙”。   胡石银能有今天的江湖地位,除了年轻时敢打敢拼,其实还有个更大的优点,就是老来能度形势、知进退。知道洪兆龙把廖晖的车砸了后,他第一时间就劝洪兆龙收敛,还让他看在新书记的面子上摆一顿赔罪酒,接受盛域的合作。但时至今日洪兆龙已目中无人,在他看来,是胡石银年纪大了,胆子小了,没了当年的霸气与血性,也就不配再当他们这群“新湘军”的话事人。他不仅当场拒绝了胡石银的要求,还当着他的面,嚣张地叫手下往外放出话去:管他什么洪万良、洪万钧、管他什么盛域什么廖晖,既然到了洸州,是虎给我卧着,是龙也得给我盘着!   胡石银管不住他,索性也就不管了,放了美合置地的权,自己北上拍电影去了。   “老东西从今天起就算退休了,以后美合置地都听我的,你们以前合作得很愉快,相信我们以后合作会更愉快。”洪兆龙这么对李乃军说。   洪兆龙身边还是带着高大魁梧的阿德,见李乃军愣怔着不说话,阿德猛地把脸凑到他的跟前,一脸凶相地龇牙一笑。一口茶黄的长牙差点咬上自己的鼻子,再看那双眼睛,那眼神真真阴鸷如狼,李乃军被吓得猛一哆嗦,赶紧说,“一定愉快、一定愉快。”   不管胡石银是激流勇退还是真被卸了大权,李乃军知道眼下只能倚靠这条“出林龙”了,态度即刻卑微起来。他主动给洪兆龙倒了茶,用双手奉到他的面前,说:“龙哥,喝了这杯合作的茶,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李局长,这就客气了。”洪兆龙最喜别人在他面前低头,尤其是当官的向他低头,莫名有种光耀门楣之感。他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任龙井的茶香在口腔中发酵一阵,终于心满意足地问李乃军,现下这个情况,他想怎么做?   李乃军想了想,说,其实眼下情况还不太糟,监狱里的韩恕只字不露,检察院也拿他没办法,而且以前也不是没人举报过他,可只要老书记不发话,举报信根本就递不进省里。但这个新来的洪书记却一心要查旧账、翻旧案,显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他来夺权的斗争手段。他委婉地暗示,有没有什么办法教训一下那个廖晖,多多少少牵制一下洪万良,新书记若跟老书记一样不发话,这事情闹一阵肯定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不是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吗,”洪兆龙本就看那个毛头小子不顺眼,何况长留街的项目牵系着几百亿,你想独吞这块蛋糕别人就都得饿死。他瞬间有了个主意,当即恶声恶气地表态,“那我就真去放它一把火,看看这把火最后到底烧了谁!” 第14章 殊途   反贪局局长项北虽是盛宁的顶头上司,但两人却罕见的把官场中最敏感的上下级关系处成了铁得不能再铁的兄弟情谊,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段关系中,盛宁占着上风。   因为项北曾深刻地单恋着他的姐姐盛艺,且穷追猛打,始终未能遂愿。   与盛宁那万千少女梦中情人般的俊美不同,项北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虽算不得十分英俊,但胜在身材高大,五官也算周正。在跟市检的“公诉之花”佟温语正式确认恋爱关系之前,项北三天两头就往盛家跑,借口是“蹭饭”,其实就是为了多看盛艺一眼——哪怕盛艺外出演出,多看那满墙的她的演出剧照一眼,也是好的。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盛艺一心投身她的舞蹈事业,不忍已经奔四而去的项局长再平白蹉跎,终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发了那张早该发了的“好人卡”。   项北猛醉一场,又兀自在情伤中疗愈了半年,然后,英雄难过美人关,被公诉处那个有事没事常来“请教”的小妮子拿下了。   跟盛宁那种冷酷到底、法不容情的办案风格完全不同,项北貌似铁检,办案时走的却是温情路线。他会自讨腰包请推拿师傅进看守所,为某个挪用公款的干部缓解要命的骨痛;也会主动探望某个受贿官员的独居老父,背着腿脚不便的老人上医院……常有嫌疑人被其真诚打动,主动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而佟温语也同样被这份“铁汉柔情”牢牢俘获了。   两人同在洸州市人民检察院,组织上却对这段“办公室恋情”相当看好,“公诉之花”嫁给了反贪局长,这叫什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能彻底了断公安那群老光棍的念想。   可以说,整个洸州的司法系统中,爱慕佟温语的男人能绕着检察院排三周有余。其中,甚至还包括盛宁。就连项北也颇有自知之明地对盛宁说过:“摸着良心说,我要是姑娘我肯定选你,你小子多俊俏啊,男模身架明星脸蛋,跟你一比,我就是典型的蛤蟆食天鹅、懒汉娶花枝,我何德何能啊?”   “你能让师姐幸福就好。”盛宁认为喜欢跟占有没有什么关系。   佟温语是比盛宁大三岁的同校师姐,盛宁对她基本可算是一见钟情,但却从未真正放手追求过。两人不远不近、不浓不淡地接触过一阵子,佟温语本不排斥“姐弟恋”,但在见到盛艺及了解盛家那段悲惨的往事后,她改了主意。为了当好未来的检察官,她当时在修心理学,学了个词儿叫“晕轮效应”,她对盛宁说,你其实并不是喜欢我,你是内心深处觉得亏欠了你的姐姐,所以对年长的、有些像你姐姐的女性都抱有天然的好感。   亏欠吗?当然亏欠了。车祸后,盛宁在病床上昏迷了半年,后续各种康复治疗又是一年多,前前后后花费百万,这笔巨款都是当时刚从舞蹈学院毕业的盛艺靠跳舞还上的。   盛艺喜欢白玫瑰,家中常年摆放着白玫瑰,盛艺也喜欢芙蓉石,她的左手腕上就戴着一串芙蓉石狐仙手链,据说能让单身的人桃花旺盛,能让非单身的人爱情美满。一只粉色的小狐狸灵动娇媚,栩栩如真,质感却稍显廉价。但盛艺始终戴着,便是上舞台也极少摘下。这些都是她年少时喜欢的那个人送她的。   然而为了他这个弟弟,那段镂心刻骨的初恋终究是夭折了。   缘分这回事就是这么奇妙,盛宁喜欢佟温语,佟温语喜欢项北,项北又喜欢盛艺,而盛艺貌似只喜欢跳舞,谁也不喜欢。一屋子四个人,前情微妙,偏偏现在相处得十分融洽。   此刻,两位大美人正在厨房忙碌,两个男人却在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谈论公事。项北身为正处级检察员,为了悭钱,只抽三块五一包的软白沙,盛宁自己不抽烟,但不厌恶烟味,坦然吸着项局长这不怎么高档、还带点苦味的二手烟。   佟温语端着一道烧鸭从厨房走了出来,瞟了一眼客厅阳台上的两个男人,不满地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就知道袖着手,也不过来帮帮忙。”   盛宁闻言就真要去帮忙,项北却伸手拉了他一把,对外高声喊道:“我们这会儿有事商量呢,饭后桌子盛宁收拾,碗我给你们全包了!”   “你说的啊。”佟温语转身又回了厨房。   盛家所在的这栋居民楼跟他们前面那栋高楼相距太近,以至于临窗也眺不到什么好景色,只有一栋高耸入云的钢筋水泥,冷冰冰地碍在眼前。   “你个盛宁可真会给我惹事儿啊!”眼望窗外咫尺间的高楼,项北叹了口气,“我本来想过几天、就是8月22号,跟温语把婚求了,然后今年十月就办酒,现在可好,这么多举报信,我把能发动的力量都发动了,也还看不过来,更别说一封封回复了,我的终身大事全叫你给耽误了。”   “诶诶,说什么呢?这房子不隔音啊,”房子确实不隔音,厨房里的盛艺听见了两人的谈话,探头嗔了项北一句,“求婚这么重要的事儿不得给人家温语一点惊喜吗?”   “哦哦,我的错,我小声点,小声点。”项北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冲盛宁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只听盛艺又问佟温语:“哎,我记得你们前阵子不是连婚纱照都拍了吗,他怎么还没求婚?”   佟温语说:“他那天拉着我去了一家照相馆,说咱们拍照吧,今天拍打折。我一看,居然是婚纱照。没办法,就这么被他骗上贼船了。”   两个女人笑声不断,盛宁一心只在案子上,问:“那些举报材料里有什么正经线索吗?”   “目前看还没有,你知道我都收到了些什么东西吗?有断了一截的砍刀、有碎了的手表,还有带血的、都臭了的T恤短裤,说是当年被黑社会打杀时偷偷藏下来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东西的证明力十分有限啊。”项北板着指头如数家珍,停顿一下,忽地似想起什么,说,“就前两天你跟我重点提过的那个U盘好像有点意思,但我打不开,我们院技术处那些小子的水平我看也不行,估摸得让公安那边的技侦试一试。”   盛宁点点头,这时才想起曾经爱慕的师姐即将步入婚姻殿堂,便又问了句:“为什么要8月22日求婚,这日子有什么特别吗?”   “当然特别啊,”项北瞪着眼,跟多不可思议似的喊起来,“蒋瑞臣的老婆罗美晶66岁的生日啊!”   这社会上有群人特奇怪,仇富但不仇豪门,不但不仇,还顶礼膜拜,心向往之。盛宁面无表情地问:“罗美晶的生日又怎么了?”   “怎么了?香江两岸,普天同庆啊!新闻通告不都出了吗,8月22号晚上晶臣天地那边有大型焰火表演,且晶臣酒店还有很多庆典活动,这会儿他们的套房早订光了,香港那边就更别提了,肯定还有堪比春晚的大型晚会。”项北更诧异了,“我听说你不在跟那个蒋三少搭档查案吗?他没跟你提过吗?”   8月22日晚,据说晶臣天地方圆60公里内,稍高一点的大楼都能在自家阳台上清楚地看见这场烟花秀,盛宁望了望眼前这栋近在咫尺的高楼,想着,兴许只有自己家是看不见的。   两人正说话间,听身后的佟温语清脆地喊了一声:“饭好了,都来吧!”   佟温语虽然身段窈窕、容貌惊人,但到底还是人间姝丽,当三十四岁的盛艺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盛宁与项北同时眼睛一亮。   可能是打小练舞的关系,她走起路来轻盈若仙,步态何其优美,便是端上菜碗这么一个家常动作,经她做来也毫无世俗气息,倒像仙女儿邀你入天宫赴宴。   他们的餐桌后面就挂着一张巨幅相片,相片处理成了油画质感,其实是盛艺多年前一场演出的剧照。这出舞剧是根据徐克电影改编的《倩女幽魂》,那场演出中,盛艺饰演的正是女鬼聂小倩。剧照上,她绾着简单的发髻,一袭淡紫色的长纱裙,眉目间蕴着淡淡哀愁,美得不似尘世中人。   轻烟、素娟间,还印着电影里的那首诗:十里平霜湖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书生爱上女鬼,最后人鬼殊途无疾而终,怎么都是个悲伤的故事。   菜上齐了,还没动筷子,项北就突然龇牙咧嘴起来。原来是腿抽筋了,不过不严重,他自己抻了抻了腿,一会儿就好了。项北有个“高血压伴外周血管病”的老毛病,偶尔会抽点小筋,但服药就能控制。   “肯定是你忘了吃药了,现在,吃药。”佟温语拿起项北挂在椅背上的短袖牛仔外套,从中摸出一个药瓶,叮嘱他道,“说明书上说,这药饭前15分钟服用最好。”   “难得抽筋一回,居然就被发现了。”在未婚妻的眼皮子底下,项北和水吞下一粒胶囊,嘴上还是不满意,“15分钟?你这意思就是我看着你们吃呗。”   佟温语嗔怪道:“谁让你这把年纪就一身病,还总忘记吃药,我告诉你,以后药瓶给我随身带着,一天三顿必不可少。”   “我这不随身带着了嘛。”项北喏喏地不敢还嘴。   人前威风八面的项局长,人后却是个妻管严,盛艺笑了,问他:“你现在还每天都游泳吗?”   “游啊,”佟温语替他答了,“跟傻子似的,每天都游,风雨无阻。他们小区的泳池是早上七点开始营业,他跟管理员打了招呼,六点半就偷偷放他进去了。他还说,在小区的小池子里游得没意思,以后要找机会游到香港去。”   “你不运动不会懂,游泳好处太多了,减肥塑形,强身健体,还能提高心肺功能,”项北不喜“傻子”这个评价,撇嘴,反驳,念了一首跟横渡长江相关的诗,但马上就被盛宁纠正了。   佟温语噗嗤笑了,扭头看了项局长一眼,打趣他道:“你不说你最近天天泡图书馆,又借书、又背诗的吗,这好像一点也没吸收啊?”   项局长是理科生学法律,偏科严重,为了在即将到来的婚礼上致辞,确实靠看书狠补了一阵自己的文科短板。可惜,难得拽文还是露陷了,他羞涩地低头,小声地讨饶:“欸欸,盛宁同志,以后这种错误你私下纠正行不行?美女当前,不带这么不给面儿的。”   盛艺也笑了,说:“过两天我们舞团就要去全国8城巡演了,首站是长沙。我想着可能连你们的婚宴都赶不上了,所以今天就请你们吃个饭,顺便也想请你们在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替我照顾一下宁宁,他呀,一忙案子就不管不顾,贪官还没抓着,自己倒快倒下了。”   “盛艺姐,你跳谁?”佟温语对舞剧颇感兴趣,只是同样忙起案子来就不管不顾,也没机会走进剧院好好欣赏,她两眼放光地问盛艺,“黛玉吗?”   “不跳黛玉,跳秦可卿。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场公演了,我年纪也不小了,该给新人让让路了。”不管是曹老先生笔下还是这出新编的舞剧,“司人间风情月债”的秦可卿从来不是《红楼梦》的主角,但盛艺硬生生把她跳成了主角,最后导演不得不给她加了一场独舞。   “你就放心去巡演吧,盛宁我俩来照顾。”项北对待艺术就是牛嚼牡丹,他的嘴里塞上了烧鸭腿,含含糊糊地插话。   “车祸之后,医生说宁宁的颅脑损伤严重,可能会引发情感障碍、情绪迟钝,我当时还没往心里去。”盛艺看了看一直冷淡对人的弟弟,叹起气来,“奇怪的是,他明明能感同身受别人的痛苦、别人的际遇,怎么对自己的事情就毫不上心呢?”   “这小子才不迟钝呢,他可是我们反贪局最锋利的一把剑,多大的官儿见了他都得心慌手抖。”项北不以为然,大喇喇地说,“叫我说,就是你俩把他的择偶标准拔得太高了,他天天看你们这样的大美人,一般姑娘哪儿看得上啊。”   “说起来,”佟温语也挺操心自己这位师弟的个人问题,多问了句,“检察院没有合适的,盛宁这会儿在跟公安联合办案,公安那边有没有啊?”   “公安?”项北翻着眼儿想了想,连连摇头,“公安都是糙老爷们啊,哪有特别漂亮的?”   从来对这类话题漠不关心的盛宁突然又开了口:“有一个。”   “谁啊?”一句话让一桌三个人都亮了眼睛,项北忙问,“你赶紧跟我说说,这姑娘姓甚名谁,我让老沙以组织的名义安排你们多接触啊。”   盛宁却岔开了话题,抬眼望向佟温语:“师姐,杂志呢?”   “我差点忘了,放心,给你带来了。”说着,佟温语就转身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本杂志。她递给了餐桌对面的盛宁,还笑吟吟地问他,“我怎么觉得你突然转性了,连娱乐八卦都关心起来了?”   盛宁将杂志接过来,只瞥了一眼标题,就忍不住皱眉。一行花体繁体大字,写的是《四少回港开斋,一夜狂搏三女》。他将杂志封底朝上扣在一边,说了声“随便看看”,便低头吃饭,不再作声。   饭后,盛宁抹桌子项北刷碗,盛艺与佟温语坐在沙发上闲聊,其乐融融。   待送走了这对准夫妻,盛宁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台灯,看起了那本八卦杂志。杂志封面是晶臣四少爷蒋慜之的正脸像,但旁边却配了一张模糊又露骨的私密照片,像是私人的泳池派对被狗仔偷拍了。照片中,一个半裸的少年正与三个身穿比基尼的女人在水池中亲密嬉戏。说是少年,其实也不妥切,蒋慜之今年虽刚满18岁,但可能得益于中葡混血基因,他身材极好,高大挺拔,一身凹凸有型的腱子肉。   这张脸也是既成熟又稚气,蓬松微卷的长发,甜蜜的五官,无辜的眼神,上下睫毛都浓密得十分夸张,像黑色蝴蝶的翅膀,左耳还戴着一枚十字架耳钉。杂志内文把这位蒋四少描绘成了一个极放浪顽劣的纨绔,但盛宁想,但凡谁生得有这张脸一半漂亮,就该他上天入地、恃靓逞凶。   他的手边还摆有一本财经杂志,封面人物便是晶臣未来的掌门人,蒋继之。   蒋瑞臣本就是难得一见的东方美男子,他的妻子与情人更是个个逾于港姐的混血大美人,因此无论是哥哥蒋继之,还是弟弟蒋慜之,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样貌。从发色、肤色、瞳色来看,三兄弟依次渐深,蒋继之最浅,蒋慜之最深,从五官来看,蒋贺之的深邃眼睛更像哥哥,花瓣形的嘴唇则与弟弟肖似,盛宁从这两张英俊的男性面孔上各自提取了一些与那人相似的特质,忽然觉得,蒋二少洁身累行,太冷淡、太疏离,蒋四少又纵情红尘,过于轻佻花哨,只有这个始终不肯迈入蒋家大门的三少爷,冷暖合度,刚刚好。   倏然间,窗外“砰”一声巨响,几乎瞬间,便火光冲天了。   盛艺正在摆弄项北送来的白玫瑰,经这一吓,手一抖,便把花瓶抖到了地上,碎成了好几瓣儿。盛宁闻声出了房门,问姐姐:“没事吧?”   “没事,我还以为晶臣的烟花提前放了呢。”盛艺后怕地捂着心口。两人同时来到阳台上,但眼前的高楼死死挡着,什么也看不清楚。盛艺问弟弟,“你说,刚刚是什么声音?”   “像是哪里发生了爆炸。”盛宁微微蹙眉,隐隐感到不安。不一会儿,窗外响起了一阵阵低频的鸣笛声,似是救火车正奔赴现场。 第15章 火灾(一)   翌日刚到检察院,盛宁就听到了一则消息,盛域的一个工业园区昨个夜里失火了,大火久扑不灭,已经烧死了二十几个工人,还有十来个人正在抢救中,其中危重的那些情况也不容乐观。   盛宁立时就跟领导请了个假,赶去了火灾现场。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检察制服,因为他听说,盛域那位年轻的总经理当夜就在工厂附近,遇见火情亲自冲入火场灭火,一样被烧伤了。   路上,盛宁坐在开窗透风的出租车里,连着给廖晖打了几个电话,电话许久才被接起来。他确认他伤情不重,现下还在园区那边,这才稍稍宽了点心。   他一路都在思索,这场火来得太蹊跷。   终于抵达现场,一眼望见,一地的断壁残垣,发生火情的那栋工厂大楼已被炸塌了一半,剩下的那半也是通体焦黑,摇摇欲坠。这个智造产业园区是盛域全资拿下的项目,但允许入驻企业自行进行改造。消防已经撤走,公安正在进行现场勘查,但来人不是刑侦大队,而是消防刑侦部门。   盛宁看见,廖晖正颓唐地坐在已经设置好的警戒线边,直愣愣的目光不知望向何处,只显出一副令人难受的可怜相。他昨夜真的疯了似的冲进了火场,试图以一己之力救火,但最终还是被消防人员架了出来。他的脸被熏得很黑,衣服也破破烂烂,抹布一样,他身上多处地方被烧得皮开肉绽,小臂上的骨头都露出了森然一截。乍一眼,盛宁甚至没将这位老同学认出来。   “怎么伤成这样,”盛宁走过去,二话不说就拽他手腕,“先去医院。”   廖晖却犟着不肯动。良久,他才木着一张脸,开口道:“盛宁,你说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盛宁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问:“火灾原因知道了吗?”   “刚刚听消防员说,初步判断是液化气罐意外爆炸造成的,但具体情况还得等后续的调查结果。”网上有个数据,15公斤的家用液化气罐爆炸时的威力,相当于150公斤TNT炸药。但廖晖认为这不是真相。他不断摇着头,空洞的眼里露出一丝狠意,“这一定是洪兆龙与李乃军的报复。”   这时一个女人疯癫颠地闯进了警戒线里,开始徒手在一片废墟中扒拉。她没在医院里找到自己的丈夫,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公安人员怕她破坏现场,几人一起发力将她架离了现场,并提供给了她一个不太好的可能——可能昨夜里你丈夫离爆炸的液化气罐最近,在爆燃的瞬间就被炸成碎片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女人哇地就坐地大哭。她一边猛力蹬腿儿,拒绝任何人的搀扶,一边坚称自己的丈夫只是夜里临时折回工厂办事,见失火便冲进火场救人,哪可能距离液化气罐最近、还被炸成碎片了呢!   很快,记者们也嗅着空气里的烟臭味儿赶到了。有一人,目测四十出头,高大又英俊。不比别的记者尽想找周围群众挖掘些能博人眼球的猛料,他似专业人员般多方位地巡视现场,一直举着相机拍个不停。   廖晖被这咔嚓咔嚓的照相机声惹火了,当场发飙,冲上去就挥了对方一记拳头——记者专注分析火情,冷不防被一股恶力砸倒,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便遭了廖晖一顿疯狂的拳打脚踢。   他边踢打边叫骂:“你他妈哪儿来的?是洪兆龙还是李乃军,派你刺探来了?”   还是盛宁及时将两人分开,劝阻廖晖:“你冷静点!”   “都不是。”记者从地上爬了起来,信手一掸身上的尘灰。他的气度依然从容,面上也不见任何愠怒之色。他张嘴便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播音腔,爽朗悦耳,“我只是一个来寻找真相的人。”   可能是盛宁刚才出手劝了架,也可能是检察制服天然地让人心生好感,记者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这位年轻的检察官。他本是来为一年一度的洸博会做些前期筹备工作,没想到却撞上了这场蹊跷的大火,而这场大火与他记忆中的另一场火何其相似。   盛宁接来一看,名片白底黑字,排版干净,设计简约。   抬头写的是:《经济日报》,编辑记者,刑宏。   尽管廖晖奋力救了火,身上多处地方甚至达到了二度烧伤,可洪震还是对他大发雷霆。他责怪他,强龙还怕地头蛇,你为什么要去招惹洪兆龙?   廖晖心道好笑,出事之前,明明是你要给这条“出林龙”一点颜色看看,一出事立马撇得干干净净,真他妈的是只缩头乌龟!   廖晖身高一米八,洪震才将将一七五,然而他在他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就显得矮了,逊了。其实廖晖大学期间没少被人夸长相有韩星那范儿,洪震才是那个实打实的丑男,许是纵欲过度的关系,他的脸上斑点丛生,毛孔林立,永远缀着两只乌黑的眼圈。   洪震的书房里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水族箱,顶天立地,铺面整整一面墙壁。里面养的全是凶恶贪食的水虎鱼。廖晖每回跨进洪震的家门,都会挨训,他站在这一墙水虎鱼前不止一次地想过,能把这厮扔进去就好了。   见廖晖一直低头不语,洪震以为他在自省认错,便交待下去:“你去收治烧伤者的那家医院打点一下,让医生瞒报也好,直接给家属钱封口也好,现在已经死了28个人了,绝对不能再死人了。”   “死了多少就赔多少,又不是赔不起。”廖晖实在厌烦了每每游走在犯罪边缘,他艰涩地动动嘴唇,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以后我们好好整改不就行了?”   “你他妈是傻逼吗?”洪震再次火起,又对着小舅子破口大骂,“30以上的死亡人数就属于特大事故,得直接上报**,这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海的盛域花苑发生过一次,这回洸州的死亡人数眼看着又奔着30以上去了,这他妈就是失火罪了,肯定有人要为此担刑责的,怎么?谁去坐牢?你去?”   四年前,在上海一个叫盛域花苑的居民小区里也烧过一场类似的大火。那场大火烧死了66个人,本是个极严重的事故,但纵火的是个小三,还生得极美,一下就把所有好事者的注意力都攫过去了。人们啖其肉,吮其血,完全忘记了躲在背后的盛域——盛域的保温材料根本不合格,即使人为纵火,这场大火也本不至于久扑不灭,酿成如此惨烈的恶果。   “凭什么我去坐牢?”洪震的话就是要让他当替罪羊,廖晖也难得硬气一回,为自己据理力争起来,“盛域以前的项目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故,是你来了之后,非要更改供应商,你从中捞了多少油水,你自己心里有数!”   洪震啪地就给了他一记耳光。这一耳光都把廖晖打懵了。   “可签字的人是你啊,”洪震冷笑道,“你说真闹开了,是你担责还是我担责?”   廖晖捂着脸,眼眶血红,死死瞪大眼睛。他的目光又悄悄移向了洪震身后那墙水虎鱼,他想与他同归于尽。   “好了好了,我也不是说非要你坐牢,还没到这个地步,这事儿是可以摆平的么。”洪震深谙打一棍棒给个甜枣的妙处,在廖晖爆发的边缘,他的语气又瞬间软和下来,他装模作样地叹气说,“我再告诉你一声,我叔叔对此也很不高兴,已经叫我离婚跟你们家撇清干系了,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对你姐姐毕竟是有感情的。”   廖晖没出声。在心里筹算着他经营与洪家这段关系的沉没成本。   “我估摸医院和受害者家属那边都好摆平,但有一个人不一定。”洪震“啪”地甩出一份旧报纸,对廖晖说,“你好好看看,这人都写了些什么?”   廖晖低头,一眼先瞥见的是写这篇报道的记者的名字,刑宏。他感到耳熟,然后很快就想起来,那日在园区火灾现场,举着相机拍来拍去的,不就是这个《经济日报》的刑宏吗?   “来来来,我读一段给你听。”洪震自己拿起报纸,挑了一段读出声来,“据权威的试验数据显示,当用易燃材料进行建筑内外部装修时,轰然在3秒内即可发生;当采用难燃材料时,这个数据则会延迟至8秒①,可见易燃、可燃的劣质建筑材料对轰然的发生、发展起着关键作用,因其易于吸热、蓄热的特性,相同质量的材料燃烧,易燃材料放出的热量会更多,引发的后果也更严重,这也是一些火灾中,受害者难以及时逃生的重要原因……”   这篇报道刊登于上海盛域花苑火灾之后,只是廖家在上海有点能量,一早打点好了一切,一篇报道最终也没能掀起什么浪花。   “这个记者我在火灾现场见过,他又追到洸州来了。”廖晖的注意力终于从水虎鱼转移到了这份报纸上,他皱着眉说,“这个刑宏看来是盯上我们了。”   “这个刑宏还有点名气呢,铁血记者?我呸!”洪震最后对自己的小舅子下达了一个死命令:盯紧那个铁血记者,如果他识相也就罢了,如果他再胡乱写些什么不该写的,你们两人之间就一定得死一个。   【作者有话】   ①这段火灾中建筑材料轰然的数据来自互联网,非作者原创。 第16章 火灾(二)   小梅楼被查后又过了几天,到了万众瞩目的8月22日,就常元区分局存在集体违纪的情况在检察院内部召开了一个会议。   与会三方是市检、市局、市纪委。纪委的意思是,目前常元区分局在职的行政编制928人,其中近半数人员都在小梅楼里接受过宴请,如果被全体问责,整个常元区的治安系统就崩溃了。   盛宁皱眉:“这是要‘法不责众’了?”   对方补充道:“也不是‘法不责众’,主要是这回情况确实有所不同,小梅楼并非盈利性质的娱乐场所,而是私人会所。老板叫梅思危,地方是她从老船厂长期租来的,不对外营业,所以工商、税务上都查不到它的信息。里面存在的一些不法行为也只是个人行为,不宜将全部人员都上升到刑事司法程序。”停顿一下,对方又道,“这也是洪书记的意思。”   盛宁转头看向蒋贺之:“蒋队,你们公安这边的意见呢?”   然而蒋贺之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他今天看着不太对劲。往常孔雀一样走哪儿招展到哪儿的人,今天脸颊发红,眼神游离,状态更是萎靡。蒋贺之被连唤了两声才反应过来,他扶了扶额头,刚要开口,与他同在席上的何副队便代他回答了:“我们沙局也是这个意思,常元分局中,不少人曾立过功,有的还立过不止一次的大功,应当酌情给予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何副队转述完老沙的话,又补了一句,“我们蒋队今天不太舒服,烧到40度到这会儿还没退烧呢,让他别来开会,他却非来不可。”   “这还只是一个常元区。”盛宁陷入沉思,洸州下辖10区2市,还不知道多少政法人员已在这张看不见的大网之中。但洪万良一声令下,等同于给整个事件定了性,盛宁只能在自己的权责范围内据理力争,说,“那我向各位要几个人,常元分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何浩、与其互为协作关系的副局长易建辉、治安管理大队大队长李广民、中队长王兴和分管民警龚思平,也就是此次提前向小梅楼通风报信的人……这些人由反贪局直接调查,我会将侦查结果和处理意见一起上报,到时再由你们做出相关的内部处分。”   见各领导还面有为难之色,盛宁以个不容质疑的口吻道:“这是我们反贪局的底线。”   “好吧,”众干部面面相觑,终于点头答应,“那就听盛处长的。”   会议结束之后,可能赶着去过节,其它两家的人员都迅速撤退了,只剩盛宁还留在会议室里,凝神看着常元分局一众民警的资料。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何絮飞的声音:“你病成这样也不去医院,一个人住酒店怎么行?”   “低烧而已,也没着凉没感染,就是一直不退。”这回是蒋贺之的声音,听来依旧不精神,“今晚我不回酒店,我去局里值班。”   “值什么班啊,今天也不是你值班啊。”何絮飞又继续劝,“要不你今晚去我那儿吧,我老婆住医院,家里没别人。”   叶远没料到今天这个日子,还能在检察院里看见蒋贺之。公检两家的专案组成立之后,他对他的态度顺理成章地客气起来,见他便问了一句:“蒋队,你怎么还在啊?你没回香港为你妈妈庆生吗?”   这话问得很没有眼力见,盛宁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叶远见了盛宁,赶紧凑上去,笑嘻嘻地说:“盛处长,这阵子天天在忙韩恕的案子,看在我们这么努力的份上,今天我能不能偷个懒,到点就走?特殊日子,约了女朋友一起吃饭呢。”   同部门一个叫苏茵的年轻女检察官掐指一算,好像今天不是法定节日,于是问他:“什么特殊日子,你女朋友生日啊?”   “你傻了?不是我女朋友生日,”叶远抬手一指蒋贺之,有点兴奋地说,“是蒋队妈妈的生日啊,晚上还有烟花秀呢,每年不都这样吗?”   “哦,”苏茵恍然大悟,惊喜地瞪眼望着蒋贺之,直咄咄地问出声,“原来那个传闻是真的,你真是晶臣三少爷啊——”   “好了,”盛宁呵止两人继续发散这个话题,冷声道,“想下班现在就走,不然就留你们加班了。”   两名小检察吐着舌头,迅速收拾完自己的办公桌,溜烟似的跑了。   便连何絮飞也走了。   “今晚所有恩爱的夫妻和热恋中的情侣都往晶臣天地那边跑了,酒店里肯定是炮火连天,我一条老婆不在身边的单身狗就不参战咯。”他不正经地说完这番话,更不正经地唱了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好像蒋罗美晶的生日真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节日,今晚整个洸州都没人加班。   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盛宁主动向蒋贺之发出邀请:“今晚去我家吧,我们把现有的案子线索再梳理一遍。”   那个吻之后,两人还是头一回见面,但那个吻好像根本没发生过。驱车离开检察院,蒋贺之第一时间就告知盛宁,他说,那天我们从小梅楼带回去的那些人,包括小姐和客人,都放了。   “都放了?”盛宁皱眉,“连杨思偲也放了?”   “都放了。”   “杨思偲怎么能放?她的身份明显有问题,她根本就是未成年。还有侵犯她的那个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的处长江亚非,怎么也放了?”   “没理由不放啊,”蒋贺之解释说,“人家不承认是侵犯,只说是约炮,这是私德问题,不触犯法律。不过江亚非已经被规起来了,纪委查完,有问题移交给你们,没问题也会‘双开’的。至于那些民企老板,就更管不着了。”   “如果没出这事情,那个江亚非又要升了,连任前公示都出了。”盛宁摇了摇头,想到上级领导们对此的态度,更感洸州夜太长、水太深,有些忧心地说,“偏偏这样一个能让整个区公安系统都崩溃的小梅楼,你却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公安这边已经联系上那个梅思危了,她说她眼下人在北京参会,这些陪酒女孩不是合作的公关公司找来活跃气氛的,就是她的朋友们自己带来的,跟她一点没关系;至于针孔摄像头,她认为是哪个想讹人的服务生偷偷装的,她也完全不知情。这人的态度倒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等她回来我们得当面去会会她。”停顿一下,蒋贺之说,“不过钟应元也说,外头有个传言,这个梅思危是胡石银的情妇,是整支新湘军的‘大嫂’。”   说话间,他们开车路过了晶臣天地。晶臣天地一向热闹,但今天的晶臣天地格外热闹。蒋瑞臣自己为人低调,但对待妻子却毫不吝啬,晶臣天地的烟花秀已成了每年罗美晶生日的保留节目,尤其赶上整岁或者55、66这样的特殊日子,香港那边还会为罗美晶举办庆生晚会,其星光之璀璨,堪比TVB台庆甚至是春晚。   “我替你去消防刑侦部门打听了一下,”蒋贺之目不旁视地开着车,知道盛宁挂心着盛域园区火灾的情况,又对他说,“说是那场火灾里幸存的工人已经承认了,是他们违规住在了改建中的工厂大楼里,还准备了几只液化气罐吃火锅,没意识道其中一只的阀门泄漏了,结果就发生了爆炸,酿成了惨案。”   盛宁似乎不太相信这个调查结论。他问:“园区的监控呢?没有拍到什么可疑的人吗,比如洪兆龙的那群手下?”   “园区的监控‘有人装无人养’,早是‘睁眼瞎’了。”停顿一下,蒋贺之说下去,“不过,有个遇害工人的老婆坚称这场大火不是意外,带着孩子又哭又闹又要上访,还要十亿的赔偿金,大伙儿都当她是穷疯了。”   好似所有洸州人今晚都往晶臣天地的方向聚拢着。路上的车辆比平日里多了两倍不止,道路壅塞得像截便秘中的大肠。蒋贺之高烧未退,似乎很为此感到烦躁,一路行,一路堵,他松了松自己的领口,轻声爆了一句,shit!   “快点快点!”一对还穿着校服的年轻情侣横穿马路,从蒋贺之的车前冒冒失失地闯过,女孩不好意思地停下冲驾驶座上的男人打了声招呼,已经跑远的男孩却回头催促她,“快快快,晚了就抢不到好位置看烟花秀了!”   待两个青春活跳的身影跑远,滞塞的车流才再次流动起来。蒋贺之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问身边的盛宁:“不想留下看烟火表演吗?或者我们去接十分钟的吻,看看能不能蹭一顿霸王餐。”   原来,很多入驻晶臣天地的商家也大蹭晚上烟花秀的热度。他们用大量的粉和红装饰了店面,打出了各种针对夫妻和情侣的促销活动,什么凭结婚证就可以领一枝玫瑰花;什么持续热吻五分钟即能享受七折的烛光晚餐、十分钟就有机会免单。   街头一派更胜情人节的甜蜜气氛。   “算了。实话说,我对你家的烟花秀有心理阴影。”十一年前,罗美晶55岁生日,晶臣天地也有这样一场盛大华美的焰火。盛宁当然记得那场焰火,因为那晚他的父亲正带领着长留街村民,誓死护卫村子。   “那场焰火很美,持续了半个小时。而那半个小时里,长留街的村民正被黑社会拿着铁棍和砍刀暴揍,外面的世界人人在笑,村子里却一片哀嚎。最后我爸满脸是血,在一道烧遍整片天空的七彩烟花瀑布下,拿出了用玻璃瓶和汽油自制的燃烧弹,说要跟他们同归于尽。”盛宁淡淡地说,“那场面特别赛博朋克。”   比往常多花四十分钟才回了家。远离晶臣天地,世界似乎清净不少。   “喝什么?”盛宁打开冰箱,问,“咖啡?啤酒?”   “水就好。”蒋贺之道,“我不喝带酒精或咖啡因的东西。”   “要吃点东西吗?”冰箱里除了饮料便空空荡荡。盛宁对吃不讲究,姐姐不在,家里只有一些速食食品了。   “不用,”蒋贺之对吃却讲究,他看不上这些速食食品,似笑非笑地看着盛宁说,“我就说我们应该去接十分钟的吻。”   “痴线。”暂不梳理案情,盛宁递了一瓶矿泉水给蒋贺之,说,“一会儿打电话叫人送外卖吧。我家有退烧药,你得先吃点东西,再把药吃了。”   已经晚上七点多钟,但天色丝毫未晚,天气也依然热得怪诞。盛宁开窗透了透气,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又被迫关上了窗。他打开空调,摘了领带,解了皮带——   “等……等等,你干嘛脱衣服?”蒋贺之一个激灵,从适才那种莫名烦躁的情绪中缓过来,他看见盛宁两条白皙劲瘦的长腿露了出来,他忍不住地想,这样的腿架在肩膀上,一定很销魂。   “你在家穿制服么?”盛宁觉得这个问题简直莫名其妙,这人明明上班都不穿制服。“我先洗个澡,”他一边动手去解衬衣扣子,一边对蒋贺之说,“衣柜的第二层抽屉里有全新的内衣,你也可以冲个澡。”   “共浴”的邀请几乎等同于性暗示,何况对方连衣服都脱了。蒋贺之可能是烧糊涂了,一直微微瞠目,看着盛宁。盛宁动作利索,已经解开了全部的衣扣,露出清爽的肌肉线条和一身洁白如瓷的肌肤,令他犹如闻见蜜香的蜂,神魂颠倒。   这样的美人,就该撇开长腿压在身下,狠狠与他造爱。   “我们是不是进展太快了?”然而蒋三少此刻有点为难。他并不纵情于欢场。他虽对这位冷艳高贵的“反贪之花”颇有好感,调个情、接个吻也乐在其中,但更进一步?他还真没想过。犹豫了一下,他才问,“你要嫁给我吗?”   “你说什么?”盛宁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用清凛凛的眼睛望着对方。   “我很传统的,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性行为都是耍流氓,”蒋贺之蹙了蹙眉头,又下定决心似的问了一遍,“所以,你要嫁给我吗?”   “我家不是只有一间浴室,”盛宁总算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几乎当场要翻白眼,他扭头走进主卧的浴室,冷冷留下一句,“你用厅里那间。” 第17章 烟花   两间浴室的水声同时哗然响起,八点将到,盛宁先一步离开浴室,打开电视,准备掩盖一会儿窗外的焰火声。   然而电视一打开就是娱乐新闻,恰巧在播放罗美晶庆生晚会的画面。   已经72岁的蒋瑞臣难得又在人前露面了,他与66岁的妻子罗美晶一起坐在台下,从头到尾十指紧扣。即使古稀高龄,蒋瑞臣依然挺拔遒劲,风度翩翩,而罗美晶一脸慈蔼的母性光辉,一身价值不菲的珠宝,尤其是脖子上戴着那条蓝宝石项链,顶级的喀什米尔蓝宝石,主体是一大一小两颗巨型椭圆无烧蓝宝石,项链部分则由数枚梨形白钻相连而成。这条项链名为“Eternal Beauty(永恒的美人)”,是蒋瑞臣为贺妻子生日特意从佳士得上拍来的,以近2亿港币的拍卖价格创下了新的世界纪录。   亚洲首富为爱惊世一拍,新闻标题赫然,瞬间轰动了全球。   到场明星多不胜数,不少都是带着表演来的,但新闻里没给他们多少镜头。因为整场庆生晚会中最重头的节目无疑是蒋家兄弟亲自为母亲表演的钢琴小提琴二重奏。镜头中,蒋继之穿白,蒋慜之着黑,他甚至特意将一头及肩长发全部扎成了马尾,露出了清爽迷人的下颌线。   蒋继之弹钢琴,蒋慜之拉小提琴,他们配合默契,共同演奏了一首耳熟能详的钢琴曲,旋律温柔又忧伤,仿佛来自天国的乐音。在乐声渐趋平静的某个瞬间,随蒋继之一记潇洒的刮奏,合奏的琴声忽又变得高亢狂野起来。   钢琴行云流水,提琴热情奔放。钢琴前的哥哥偶尔抬起脸,与正拉着小提琴的弟弟相视一笑。蒋继之优雅地微扬嘴角,蒋慜之却是露着白牙恣意大笑,他的演奏风格更激情,似在刻意炫技,他的黑色衬衫开襟也更低,随他丰富的动作隐现大片性感的胸膛。   好漂亮的一对兄弟。   罗美晶无疑是个极优秀的母亲,她将四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子女都抚养得非常出色。三十五岁的大女儿蒋云淇不仅是商界巾帼,同时也是在海外颇负盛名的装置艺术家,这美轮美奂的晚会舞台就是她亲自设计的,而年仅十六岁的小女儿蒋宣淇对原本舒缓哀伤的钢琴曲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成了更令人惊艳的摇滚抒情结合版。   三分多钟的合奏结束,全场起立鼓掌。弯腰谢幕时,蒋慜之笑着对着镜头抛了个飞吻,说了句话。话音被瞬间淹没在雷鸣般的掌声里,但从口型可以看出,他说的应该是,妈咪,I love you.   画面短暂地定格于一张蒋家的全家福,蒋瑞臣身边站着两个儿子,罗美晶身边站着一双女儿,这一家六口人看着如此和谐、完美,衬得满场明星都黯然失色。   似乎没人留意到台上少了一个人。   盛宁凝神于这样一场梦幻的演奏中,完全没注意到已经走出浴室的蒋贺之。待意识到对方已来到身后,再想关电视就来不及了。   蒋贺之却说:“看完吧,他们本来就是我的家人。”   无论是政商要人,还是明星名流,每个人都跟给领导拜年似的,在镜头前拱双手行抱拳之礼,一脸喜气地向台下端坐着的罗美晶送上生日祝福——   他们说:“恭祝蒋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们说:“恭祝蒋太与蒋先生长长久久,恩恩爱爱。”   他们说:“恭祝蒋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盛宁及时关了电视。他注意到蒋贺之在听到“年年有今日”时陡然颤动的肩膀。   时间快到了。很多人跑到小区的空地上,仰着头,自发一起倒计时。   8点22分了,随第一束红、金为主色调的烟花冲向云霄,犹如礼炮般在空中四散、炸响,香江两岸,万花齐放。   小区内一片欢呼声,有人趁此美景表白,大喊着:某某某,我爱你!   “某某某”听不真切,但“我爱你”情真意切。   蒋贺之走到客厅的阳台上,发现这里竟看不见烟火表演,只能听见烟花在空中绽放的声音,隐隐感到夜空正随不同的焰火主题变幻颜色。   蒋贺之微微瞠目,几乎瞬间就理解盛宁此举的善意,想了想,他笑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格很古怪,豪门少爷不做,非要跑来当刑警?”   盛宁没说话。这样的选择当然古怪。   “冇办法啊,”蒋贺之又笑了一声。他故作轻松地耸肩膀,用粤语说下去,“我冇办法系我妈嘅忌日讲出‘岁岁有今朝’甘嘅话①。”   盛宁完全怔住。他只是从那些八卦杂志中得知,蒋三少和家里的关系不算融洽,他只知道今天是蒋瑞臣太太罗美晶的生日,却不知道今天也是蒋贺之母亲的忌日。   “对不起,”他诚恳地向他道歉,然后问,“你妈妈……是生病吗?”   “骨癌,一开始只发作于颌骨,后来整个头、脸都疼痛难忍,完全变了形,有时浮肿的像水中女尸,有时又像一颗畸形的骷髅。”蒋贺之摇了摇头,说,“看到那样的她,你肯定想不到她年轻时是一个多么风华绝代的美人。”   “看你就能想到。”盛宁说。   “小时候因为相貌有异,我总被一些同龄人围着推搡与嘲笑,他们骂我是‘杂种’,还说我妈一定是被外国大兵强奸的女人……我有次忍无可忍想要跟人动手,我妈却突然出现了,她跟我说‘不可以打人,有教养的小孩都不会打人’,转头就疯了似的扑上去打那些小孩的父母,那时她还不太会说粤语,普通话也够呛,但她一跃骑在了一个壮男的肩上,一边左右开攻扇他耳光,一边大骂‘仆你个街啊②,你儿子长得像猪,可我儿子长得像我啊!’……”   说到这里的蒋贺之笑出一声,连盛宁都忍不住想要弯一弯唇角,眼前是一个美丽又硬颈的女人,活灵活现的,像是一片百折不饶的芦花。   “回家她就对我说,没有爸爸又怎样,你没有和别人不一样。后来我终于在电视上看见了我的‘家人’,她又对我说,可能我们这辈子都没有他们那么多钱,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比他们善良多,笑容多。我指着镜头哭着说,可他们的笑容已经很多了。我妈就轻轻拭掉我的眼泪,说那我们就要笑得更多,更多……”   盛宁用指关节支着下巴,认真听着,罔顾周遭喧喧嚷嚷的焰火声。   “不管日子多难,她一直是这样做的,哪怕后来生病了也一样。有时我放学回家,还没走近楼道,就能听见她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但奇怪的是只要我一踏进家门,她立马就不再发出哭叫,反倒咬着牙,对我微笑。她每天都要服用大剂量的阿片类镇痛药物,后来那些就都不管用了。但无论多么痛苦,她说只要我给她按摩一会儿,就一点不会再痛……其实怎么会不痛?她应该是强忍着,不想让我为她的病情担心……”   焰火再次炸响,还伴随着一片欢腾的人声,盛宁看见蒋贺之轻轻战栗了一下,他垂下眼睛,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继续默默地陪在他的身边。   “我记得那天的焰火特别漂亮,她也特别漂亮。她破天荒地精神好了,握着我的手,不断地流着泪向我道歉,她说对不起,妈妈太自私了,不该强行把你留在身边,差点毁了你的人生……她还说不过过了今天就好了,过了今天你就是晶臣三少爷,你就可以回家了……她明明自己哭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对我说,一定不要为她难过,要带着很多的笑容回家,带着很多的笑容跟她告别……”窗外还是那个斑斓、吵闹的人间,母亲临终的画面却一再浮现在眼前,蒋贺之慢慢落下一行眼泪,他说,“可一个孩子没了母亲,哪里还是他的家呢……”   今年这场半小时的烟花秀似乎格外漫长,焰火一声声地在高空炸响,夜空像一棵被琳琅礼物满满装点的圣诞树,所有渴望幸福的孩子都唾手可得。   盛宁轻轻叹息,然后拨转过蒋贺之的脸,让他抵靠自己的肩膀。他感受到他的眼泪流进自己的颈窝,流到自己的肩头,最后一滴滴地烫伤了自己的心。   盛宁一向睡得浅,难得家里还有留宿的客人,这宿睡得更浅,凌晨两点不到就醒了。这一醒便再无一点睡意。他下了床,拧开台灯,借灯光望着书桌上两本杂志,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颈子。   颈窝处依然留存着那人眼泪的温度,到这会儿了,这块皮肤还是烫得要命。这感觉十分奇妙。于是他走出卧室,打算去厅里看看那位留宿的客人。   没有开灯,但卧室的灯光流泻而出,窗外还有皎白的月光与跳动的萤火,已经足够视物。难为了人高腿长的蒋三少,睡在窄小的沙发上,应该不太舒服。盛宁将掉在地上的毯子拾了起来,重新盖在蒋贺之的身上,又俯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体表烫得惊人,确实是高烧未退。盛宁找到了自己颈窝久久发烫的理由,心宽了宽,便起身去厨房,从冰箱里取了些冰块出来。他用冰水绞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回到厅里,将冰毛巾敷在了那人的额头上。   盛宁单膝跪坐在地,垂下眼眸,更近距离地端详起这张脸。   此刻蒋贺之睡得很沉,但眉头微微拧着,颊上隐有泪痕,似乎很是痛苦。平时看着喜眉笑脸的,不太正经,一旦带病睡熟,倒显出那份颠倒众生的俊俏来了。   鬼使神差一般,盛宁以手指背面,安抚似的,轻轻在蒋贺之的脸上拭了拭。然后又守他片刻,替他换了一回冰毛巾,才悄声离开。   待确认了盛宁已经离开,一直佯睡的蒋贺之就睁开了眼睛。其实打从盛宁开门出屋,他就醒了。   空气里仍弥漫着硫磺和硝石混杂的气味,这人的触摸像一股暖流,沿着他的面庞,一直流进了他的心里。   或许是夜太静,又或许是高烧未退,他摘下额头上的冰毛巾,在黑暗中长久地睁着眼睛,听到了自己越来越激越的心跳声。   【作者有话】   ①粤语,我没办法在我妈的忌日里说出“岁岁有今朝”这样的话。   ②粤语,类似于“去死吧”或者“混账东西” 第18章 观音(一)   翌日早晨,盛宁收拾一新走出卧室,发现客人已经醒了。   一觉醒来烧就退了,刚刚在客卫冲了澡,蒋贺之将一条白色浴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上身赤裸,神态慵懒。   他正立在客厅的书架前,微微仰头,凝神看着置于最上方的一尊观音像。廖晖迟迟未将这尊狮吼观音取走,盛艺便在小摊上买了一只造型简洁的梨花木佛龛,暂且将佛像供奉在了客厅里。她不懂什么乾位坤位、什么挡灾化煞,只觉得这尊白玉观音实在漂亮。   听出盛宁来到了身后,蒋贺之问他:“这是邱立明的雕工?”   “你认得?”盛宁想起来,听廖晖提过,这位雕两笔就要五十万的工艺美术大师就叫邱立明。   “他送过不止一尊玉雕给我二哥。”确实是大师级的雕工,这尊观音眉如弯月,法相慈祥,坐骑雄狮怒目爆瞪,极其威武,唯一的不足是观音左眼下有一道裂痕,一路延展至颊边,宛若泪迹。蒋贺之说,“请他不便宜,哪儿来的?”   “廖晖暂时寄放在我这里,说找到修补的工匠就取走。”   “这廖晖怎么阴魂不散,老缠着你?”这个男人的名字令蒋贺之心里无端一酸,他扭头看了盛宁一眼,笑容花俏地问,“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都是男人,能有什么想法?佛前不得行淫,这蒋三少衣不蔽体、胡言乱语,跟行淫也差不离了。盛宁没搭理他这茬,只皱眉道:“你先把衣服穿起来。”   蒋贺之没有听话地去穿衣服,反倒走到了一墙盛艺的演出剧照前。他被墙上那张巨幅的《倩女幽魂》狠狠惊艳了一把,怔了片刻才问:“这是谁?”   盛宁回答:“我姐姐。”   蒋贺之扭头看着盛宁:“亲姐姐?”   盛宁“嗯”了一声:“爸妈出事以后,就我跟姐姐相依为命了。”   蒋贺之问:“她是舞蹈演员?”   盛宁又“嗯”了一声:“她自己有个工作室,最近她们工作室参演的舞剧《红楼梦》正在全国巡演。”   “你姐姐真的……好靓啊。”蒋贺之毫不吝惜对盛艺的赞美,但发现似乎再多的形容词都不及“靓”这一声来的直接、贴切。忽然间,他倾身靠近盛宁,以不足五公分之距,细着眼睛打量他的脸,他说,“我发现,你跟你姐姐长得很像。”   “是很像。长大了还好,如果都拿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你会完全分不清谁是谁。”后退至一个安全距离,盛宁将落在姐姐脸上的目光收回来,又落回蒋贺之的身上。平时应该没少健身,蒋三少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型,很难想象,这样一张五官立体的窄脸盘,竟能拥有一副如此健壮完美的身材。淋浴后的身体还未完全擦干,一身水珠在肌肉的沟壑间滚动。蒋贺之胸部饱满光洁,下腹却微有毛发,一直延伸向他隐秘的私处,腰间浴巾将落未落,隐隐可见腰下七寸,人鱼线宛如刀刻,再往下一点……   喉结蓦然一动,盛宁赶紧把目光挪开,再次冷着脸道:“你把衣服穿起来。”   “都是男人,你脸红什么?”这人已完全从昨日怀念亡母的伤感中缓过来了,居然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你耳朵都发烫了。”   耳根确实有些发烫,脸红却断无可能,盛宁的目光再次往下游动,提醒道:“你的浴巾掉了。”   还真掉了。蒋贺之低头,看见了自己两腿间那根魁伟的器官。他不慌不忙地将浴巾重新束好,居然还觍着脸,凑近了问盛宁:“好顶,是不是?”   盛宁懒得理他,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蒋贺之紧随其后,一进屋就注意到了靠窗的书桌上有两本杂志。   盛宁来不及将杂志收起来,便被眼明手快的蒋三少一把夺在了手里。   “这么紧张,《花花公子》还是《龙虎豹》?”蒋三少口中的都是著名的成人杂志,他一边说着“别害羞嘛,男人看这个多正常”,一边拿起杂志准备翻阅,待看见了自家兄弟的两张俊脸,才恍然笑道,“原来是补过课了。”   “随便看看。”盛宁又把杂志夺回来,随手扔在了桌上。   “别这么傲娇行不行,”蒋贺之盯着对方的眼睛,眼底有风情,唇边有笑意,“你明明就对我很感兴趣。”   盛宁倒不否认:“是感兴趣,哪个平民百姓不对豪门阔少感兴趣?”   蒋贺之忽然正色道:“我要解释一下,我弟弟不是杂志上写的这样。港媒以诲淫诲盗著称,标题一般怎么夸张怎么来,内容也不与事实相符。我弟弟从小在国外长大,确实性格外向、不拘小节,但这不意味着他就像这杂志里写的这样放纵和滥交。”   “我没问你。”盛宁想,你弟弟是纯良还是花心,跟我无关。   “没问我也要解释一下。”不知怎么就跟这八卦内容较上劲了,蒋贺之依然蹙着眉头,严肃地说,“这关系着你会怎么看待我的家庭、怎么看待我。”   “你的家庭我不了解,我现在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这人腰间的浴巾又快掉了,盛宁赶紧说,“你最好先把衣服穿起来。”   衣橱里除了检察制服就是素色的衬衣,蒋贺之随手取了一件试了试,扣不上。回头看看盛宁,仍是八月的天气,这小子竟已换上了检察秋装,标配白衬衣,制式红领带,衬衣下摆尽收于裤腰,那腰,细得不盈一握。   “你太瘦了。”又换一件衬衫,仍是袖长可以,胸塞不下。蒋贺之只扣最下面的两颗扣子,半敞的衣襟遮住两股劲壮的胸肌,实则欲遮还露,更添诱惑。他目光荡漾地说,“那我只能这么穿去刑警队了。”   “你是孔雀?还是打算去小梅楼兼职营业?”这人根本就是故意招展。盛宁从柜子里找出一件宽大的T恤,可能是他学生时期的衣服。他将T恤扔给蒋贺之,不耐烦地说,“这件你试试。”   解决了“衣”的问题,又为“食”愁上了。昨晚心绪不佳,两人没叫外卖,然而一觉睡醒腹内空空,蒋三少依然看不上速食食品。   “昨晚你也没吃东西,真的不饿?”碗里泡着速食的粥,微波炉里加热着速食的包子。   “饿啊,但我不喜欢这种速食品。”蒋贺之看看盛宁,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就是吃太多了这种没营养的东西,才瘦成这样。”   “反贪任务重,没时间做饭。”盛宁拍掉蒋贺之的手,道,“将就一下。”   “饿死也不将就。”蒋贺之微微睨眼,“你是不是土生土长的洸州人啊?都说‘洸州人识食,更识做嘢食’,没有一盅两件,我没胃口。”   “那你去市局的路上自己买吧。”   “外面的东西不干净。”蒋贺之其实没有这么挑剔,但偏偏就想在这人面前挑剔一下。他故意说,“‘一盅’要择茶、择水,‘两件’至少八甜八咸,云吞、虾饺都得手工现包,不能用模具、不能流水线;叉烧要半肥半瘦、咸甜适中;凤爪要先焯再炸,一吮脱骨;生滚粥要吃米不见米,不能稠也不能稀;炒河粉要猛火3分钟,不能粘也不能坨……”   “够了,这不是你在香港的豪宅,没人伺候你。”盛宁果然冷脸,道,“不吃就饿着。”   蒋贺之拿起果盆里一只洗净的苹果,像把玩棒球似的,频频将它竖直上抛,又握回手里。他一直垂目看着盛宁,突然说:“我想吃别的。”   等着速食的早餐加热出锅,盛宁正在打理姐姐的白玫瑰。摘掉两片泛出褐色的花瓣,他当这人要啃苹果,头也不抬地说:“随你。”   蒋贺之便伸手捏起盛宁的下巴,直接俯身吻了上去——   然而四目相对,四唇相距不过毫厘,他又及时中止了这个吻。   在晨间明亮的阳光下,他们极近距离地彼此凝视,盛宁发现,得益于混血基因,这个男人不仅有高挺的鼻梁,还有一双难以言喻的美妙眼睛,既甜蜜又伤感。   “我昨晚没有跟你说,我妈其实很想去香港,但凡他们在正确的时间遇到对方,我想她一定会跟他走的。虽然她一直跟我说,人跟人最亲密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最安全的距离就是天涯海角,但她每天还是很难过,她经常徘徊在他们相识的那个轮渡口,幻想那个男人没有结婚,期待那个男人突然出现,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去香港。”手掌托着盛宁的下巴,拇指抚摸过他的嘴唇,他说,“我爸是个处处留情、处处吻的男人,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要跟他一样。”   短暂的慨伤过后,蒋贺之突然捏了捏盛宁漂亮的鼻尖,笑着说,“都第三次了,接吻都唔知闭眼,傻仔。”   “我忍你很久了——”盛宁再次拍掉蒋贺之的手,正要作色,门铃却恰巧响了。   原是姐姐出门前,拜托了隔壁邻居关照自己的弟弟,邻居阿姨真就给他送来了新鲜出屉的烧麦与虾饺,还有刚刚熬好的咸骨粥,用砂锅端来,米粒出稠,葱花增香,肯定是一大早就起来煮的。   同桌吃完早餐,蒋贺之开车先将人送到检察院。   一路都不太痛快的盛处长下了车,蒋贺之抄手倚住车门,喊他一声“领导”,又问:“今天下班接你去吃饭,好不好?”   盛宁面有一丝愠色:“加班。”   蒋贺之挑了挑眉:“如果要查案,我们可以弹性工作、提前下班,你们不行吗?”   听这意思是要查案了,盛宁想了想说:“4点吧。”末了,又补一句:“你的车别停在检察院门口。”   极罕见的定制敞篷版大G,来往路人频频投来注视的目光,实在太招摇。   “那就4点,我来接你。” 一言为定,蒋三少拉开车门,打算上车了。   “欸,蒋贺之。”见对方应声回头,盛宁冲他点了点头,道,“确实好顶。”   “什么?”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蒋贺之一下没反应过来。   “样子是‘好顶’,”像是报复那声“傻仔”,盛宁的目光移向蒋贺之的两腿之间,眼里露出些许鄙夷之色,“就是看着‘好睇唔好用’。”   说罢,转身即走。   “好睇唔好用?你试试不就知道了!”看出盛宁离去的脚步明显一滞,蒋贺之扶住车门,不可遏止地朗声大笑。   下午四点在市检门外一条街的街口见了面,蒋贺之开了四十多分钟的车,才带他抵达了目的地。不是那类食材高端、价格昂贵的星级餐厅,却是一家普普通通的云吞面馆,高悬一块老旧得褪了色的招牌,黄底红字的“杨记面家”十分醒目,旁边还辅有一行小字,写着:云吞面嘅专家。   盛宁将检察西装与制式领带都留在了车里,才随蒋贺之一起下了车。已经有人在小馆门口等着了。盛宁一看,是个头戴棒球帽的女孩子,瞧着18上下、20不到,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还长有不大不小的眼不圆不方的脸,一身撞了色的大裤衩大T恤,显得特不羁,特帅气。   女孩叫刘俊燕。听她自己得意介绍,她江湖人称“燕子”,真跟那灵巧的飞燕一样,她是某著名街面扒窃团伙中的一员,扒窃技巧高超,深得组织信任。不过她跟蒋贺之相识得早,得知他调来了洸州市局,便自愿充当起他的线人,也算改邪归正了。   她还说,他们要找的那个杨思偲就是这面馆老板的女儿,只不过她真名叫杨彩诗,而且才十五岁。   三人走进杨记面家,找了个偏角落的位置坐下,盛宁与蒋贺之并排坐,燕子则坐在两个男人的对面。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挂着一张持净瓶、洒甘露的观音画像,写着“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按说鱼肉之地,不宜供奉观音,但画像下店主钉了一条木板,供上了一些鲜花与瓜果,看着倒也清逸。许是时间还早,眼下店内没有客人,面馆老板杨有禄正一人拖着地。他五旬有余,可能久经社会磨砺,他的头发近乎全白,面孔却黑黑黄黄,布满纹路,像积着垢。瓷砖地板早已光可鉴人,杨有禄闻声抬头,见是客人上门,立马热情地招呼他们道:“老板,想食咩吖?云吞可鲜肉、鲜虾、鸡蛋素珍、蟹籽鲍鱼四选一,面分全蛋面和碱水面,全蛋面营养健康,碱水面劲道弹牙,都系食过返寻味,全看你们喜欢哪种?”   “杨老板,来三碗你这里最贵的云吞面吧。”燕子冲蒋贺之抬起细巧的下巴,不客气地说,“你请啊。”   燕子名为“燕子”,实则比麻雀还聒噪。云吞面还未上桌,盛宁听着她絮叨叨地讲述她与蒋贺之相识的经过,原来她本是一个站街女,却在“上工”第一天就被一位警察盯上了。   “他既不罚我的款,也不逮我进局子,就每晚守在我站街的那个路口,开着豪车跟着我,一跟一个月。我问他,你们警察都没正事儿吗?他说,有正事儿啊,你不就是我的正事儿么。后来我不胜其烦,跟他赌气说我不卖了,我当街约炮行不行?约炮你们警察也管啊?结果他还是跟着我,一有男人上来搭讪,他就下车过去说他是我男朋友,说我正在跟他吵架赌气,如果对方还执意泡他马子,就必须跟他打一架。”说到这里,燕子顾自摘掉了棒球帽,露出一头板寸也似、极短的发。她抬头怒瞪蒋贺之一眼,道,“拜托,这不是发噏风(发羊癫疯、胡说八道)咩?就你这身板,谁敢跟你打啊!”   “谁让你当时还是祖国的花朵,”蒋贺之径自从身侧的冷藏柜里取出一瓶矿泉水,笑着解释,“你要成年了,我就公事公办,直接拘留你了。”   “有次在街上碰巧被我一个高中同学看到了,她回去就传开了,弄得学校里每个人都以为我有个又高又帅又有钱的男朋友,再也没有男生敢追我了,我嫁不出去都怪你啊!”嘴虽不客气,但一个失足边缘的少女被救出了腌臜红尘,燕子心里其实是感激的。   “家里很困难吗?”盛宁倒没有劝人“洁身自好”那种傲慢的想法,他体谅一个女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身不由己,他想,如果受迫于生计,兴许可以帮忙联系一下妇联,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怎么说呢,我家是种地的,农民靠天吃饭,那阵子受台风影响,早稻受灾,我爸连我的学费都交不出了,我就想着,靠出卖自己挣一点钱吧……”女孩看了身前两个男人一眼,挺自豪地拍拍胸口,“不过你们都放心,我现在自力更生,早就改邪归正了。”   “偷东西也叫自力更生啊,傻女。”蒋贺之白眼道。   “怎么不是自力更生了,这靠的不是我的手速和技术吗?”燕子毫无愧色地反驳,“再说要不是偷东西偷出了名堂,我能当你的线人吗,我前两天还看见‘新湘军’的两拨人马准备火拼呢!”   “什么情况?”盛宁来了兴趣。   “我躲在角落里看到的,不过都操着砍刀、铁棍一触即发了,也不知怎么的,又被叫停了。我打听了一下,应该是胡四爷跟‘出林龙’要分家了,两拨人马互不买账,只差一粒火星就‘砰’地炸了——”   说话间,杨老板把云吞面端上了桌,又憨厚地冲他们一笑:“老板,慢慢食!”   此时又有一对年轻男女进了门,见杨老板转头去迎新客,燕子突然压低了音量道:“哎呀,你们干嘛非得找这个杨彩诗啊,也许人家就想走这种捷径呢?那种会所干一晚,应该好多钱的吧?像我这种长得又难看、又没胸没屁股的,想去那种地方都去不成,只能站大街了——”   “傻女,别总说这种傻话。”蒋贺之严肃地打断她,纠正道,“你很漂亮。”   “你看你又撩我?明明看不上我还撩我。”燕子心直口快,扭头就向盛宁告状,“检察官同志,公安归不归你们管啊?”   “不归。”盛宁摇头,“我们是分工协作、互相制约的关系。”   “不归我也要说,”燕子“啪”一声将一双一次性筷子拗成两半,仍气咻咻地告着状,“这位警察叔叔简直太恶劣,逮谁撩谁,撩了还不负责!”   “我没撩你啊,而且我也不是看不上你,”风评有损,蒋贺之无奈地扶额笑了,索性就直接出柜了,“你知我唔钟意女仔嘅(你知道我不喜欢女生的嘛)。”   盛宁闻言一惊,连要拿醋瓶的手都戛然静止。难怪这男人骚气入骨,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原来差错出在这儿了。   “哦对,你是死基佬,”燕子的确知道。她眼珠一转,忽然抬手一指盛宁,大喇喇地问,“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盛宁闻言又是一惊,连着两句话信息量太大,以他那点迟钝的情感神经来分析,大脑已有宕机趋势。没想到蒋贺之居然真就不知真假地回答了:“有点。”   燕子笑嘻嘻地探长脖子,一脸八婆样:“那他喜欢你吗?”   蒋贺之一边拧开矿泉水,一边偷偷瞥了身旁的盛宁一眼,又半真半假地说了句:“这你要问他。”   “那我问了啊,”说着她就把头转向了盛宁,又抬手一指蒋贺之,大着嗓门用粤语问,“检察官先生,你钟唔钟意佢啊?” 第19章 观音(二)   “检察官先生,你钟唔钟意佢啊?”   此时盛宁正要低头吃面,蒋贺之却在仰头喝水,筷子应声掉落,蒋贺之也被一口冷水呛得连连咳嗽。   他们侧过脸,彼此对视一眼,但表情都很精彩,似乎完全没料到这小妮子居然这么没分没寸、这么愣头愣脑。盛宁微微瞠目,颊上也罕见地有了一丝薄薄红晕,而他身旁的蒋贺之亦不自禁地屏息敛气,心脏一阵失了节奏地跳动。   “检察官同志,”燕子又用普通话认认真真地问了一遍,“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盛宁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杨彩诗回来了。   “老爸,今天老师放课早,我来帮你照应一会儿。”杨彩诗说。   “不用你帮啦,你回家温功课,马上都要中考了。”杨有禄说。   初三提前开学的杨彩诗背着书包,欢跳着进门,突然看见了角落里的蒋贺之,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她真以为自己被带走的那一晚,已经凭一张假身份证蒙混过关了。   杨彩诗脸上的齿印还未消退,脖子上、手臂上也有块块青紫的伤痕。她见蒋贺之与盛宁都站了起来,瞬间急得眼泪打旋。她拿眼梢睨了睨自己的老父亲,不断小幅度地、哀求似的冲他们摇头。   盛宁心领神会。他走到柜面前,取了一张面馆的外卖单,折了两折塞进衬衣胸前口袋,然后又找出一支笔,将自己的姓名、职务、手机号、座机号以及检察院反贪局的地址都留在了另一张外卖单上。他将这张外卖单交给了杨彩诗,冲她点一点头,便准备离开了。   燕子对此行为大感不解,瞪着眼喊:“我好容易打探出来的地址,你什么也不问,这就走啦?”   盛宁转头看了早已面无人色的杨彩诗一眼,道:“走了。”   蒋贺之同样不解盛宁的意思,却一字不问,起身跟他一起离开。然而三人刚到面馆门口,又有三个人迎面走了进来。   以阿德为首的,洪兆龙的三个手下。   阿德今天的衣着格外清凉,穿着无袖迷彩背心,露着两条肌肉虬凸的大花臂,一臂纹的是地狱夜叉,一臂纹的是修罗恶鬼。随行左右的两个小弟同样以凶兽作为纹身,一个拉美卷,一个鸡冠头,也都体格彪悍,一脸狰狞。   一见阿德他们进门,方才进店的那对年轻男女赶紧起身,还没来得及一解朵颐之快,就低着头逃走了。   阿德踢开他们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去,满身金银配饰随之叮当乱响。他举举手,对杨老板喊道:“老板,来三碗你们这里的招牌云吞面。一碗放葱放香菜不放辣,一碗放葱放辣不放香菜,一碗放辣放香菜不放葱。”   杨有禄端出两碗云吞面,见原来的客人已经走了,就径直送到了阿德的桌上。他冲他们点头哈腰,卑微地说:“这是刚才的客人点的,一碗放葱放香菜不放辣,一碗什么都没放,我给你们加上,还有一碗等等就来。”   盛宁他们没走,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看见阿德的一个小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塑料小盒,在面碗上捣腾了一下,接着就暴怒般摔掉了筷子,高声叫喊:“这碗里有只蟑螂!”   “对不起,对不起!”已回到后厨的杨有禄赶紧出来道歉,“我给你们换一碗,今天的云吞就不收钱了。”   “这么恶心的东西你还好意思收钱?”汤碗里的蟑螂还未死透,晃动着触须蹬动着腿,阿德将它捞起来,摔到杨老板的脸上,然后说,“你捡起来,吃掉。”   杨有禄愣着不动。阿德似对他这样的反应不满意,立即带着小弟开始撒起野来。他们哐啷哐啷地踢倒桌椅,将一张张餐桌上的醋瓶盐瓶胡椒瓶统统摔到地上,很快店里就充斥着一股各种调味料混合的气味。他们还将酱油泼在了墙上、泼在了观音脸上,杨有禄不敢阻拦,只敢低着头,不停地说,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算啦?对不起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阿德冲杨有禄龇出一口烂牙,怪笑着威胁,“你不吃就你女儿吃,我们知道你女儿的学校在哪里。”   女孩杨彩诗垂首站在一边,害怕得四肢僵直,瑟瑟发抖。而听见这句话的她的老父更加惊惶,为护女儿周全,他低头落跪,准备捡起地上的蟑螂——   这时,蒋贺之走了上去,将已快跪下的杨有禄及时扶起。他说:“警察在这里。”   有慕云吞面而来的客人,一见阿德的獠牙与花臂,还未进门便掉头跑走;也有一些被响声惊动的路人,站在面馆门口交头耳语唏嘘,但都不敢进门,更不敢报警。   “对啊,还报什么警啊?”阿德丝毫不慌,捡了张椅子坐下还翘起了二郎腿。他对着蒋贺之指指点点,一脸无所谓地说,“这儿不就有个警察吗?你们有什么委屈,跟他说说呗。”   “没有没有,”没想到杨有禄竟对着蒋贺之连连摆手,还挤了个比哭更难看的笑,说,“不过几个调料瓶,朋友……朋友间闹着玩。”   看杨家父女这般唯唯诺诺、委屈求全的样子,显然阿德已经骚扰过他们不止一次。盛宁也走了上去,问他:“你店里有监控吗?”   “没、没有。”杨有禄没说以前有,但被阿德打没了。   “没有也可以报警,刚才我们都看见了,都可以做你的人证。”盛宁说。   “同志,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杨有禄将眼前两位仗义援手的年轻人拉到一边,用极怯、极低的声音对他们说,“我们报过警,报过不止一次,你们猜这群人统共关过几天……”顿了顿,他自揭了一个荒谬又可怕的答案,“一天也没有,一天也没关过……上午进去下午就出来了,下午进去傍晚就出来了……”   即使猜到洸州的政法系统已经沦陷,这个答案还是令盛宁与蒋贺之大感震惊。在两人相顾无言之际,杨有禄竟以迅雷之势蹲地捡起了蟑螂,在他们来得及阻止前,一下就塞进了嘴里。   然后这位爱极女儿的老汉便从地上爬起来,朝着他们作揖道:“不管你们要问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求求你们赶紧走吧!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们小老百姓不想惹是非,只想好好过日子!”   他害怕得浑身打抖,眼里流出的泪,浑浊得跟开锅时溢出的米汤一样。杨彩诗也一样泪流满面,不断冲着他们乞求、摇头。   “他自己要吃的,”阿德耸了耸肩膀,垂目看看杨有禄,以一副得胜的心满意足的姿态说,“这玩意儿高蛋白高营养,补的。”   说着,他便招呼两个小弟,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从两个男人身边走过。擦身而过间四目相对,盛宁突然横出一步,挡在了阿德身前:“收拾干净再走。”   他冷冷盯着阿德,而阿德也回望着他,毒蛇似的目光却带着轻轻松松的笑。他准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盛宁,盛检。”   “你认识我。”盛宁不由蹙眉,知道他是检察官还敢当面放肆,可见这群人已经嚣张至极。   “何止认识你,这位也认识啊,晶臣三少爷么。”为表自己真的大有人脉,阿德特地俯身在盛宁耳边说了一句,“替我向你们段检察长带声好。”   “你还认识我们段检?”盛宁又细了细眼睛。   “当然认识了,段长天么,老熟人了。”   “早说,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听闻对方与大领导相熟,盛宁的脸色当即缓和一些,他对阿德说,“你跟我来。”说罢,转身即走。   见对方态度明显好转,只当跟以前那些办案人员一样,被自己顶头上司的大名唬住了,阿德不禁得意地露牙一笑,也跟了上去。   围观群众一见阿德便鸟散而去,两人走出面馆,又行几步,停在了街上监控的死角处。盛宁回了头,表情淡淡地望着阿德,问:“你是怎么跟我们段检察长认识的?”   “还能怎么认识?”阿德有意开拓新的人脉,又凑近了说,“盛处长如果真的喜欢这面馆里的小姑娘,下回她再出台,我就叫上你一起,不过她都是被人用烂了的尿壶了,我可以给你换个更年轻的……”说着,他就龇牙怪笑起来,还做了一个“啪啪啪”的秽恶手势。   这话极恶心,这脸极丑陋。盛宁垂首解了右手的衬衣袖口,往小臂上折了两折,然后扬手就掴了对方一个耳光。   阿德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懵了,捂着脸,瞪着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盛宁。   盛宁却说:“还手。”   好一会儿阿德才回过魂来,不敢一上来就向这位反贪局的盛处长动手,他便无赖似的大喊起来:“打人啦!检察官打人啦!”   然而喊也没用。眼下街角没有路人,有也不可能信他这句疯话。抽完对方一个嘴巴,盛处长一脸的风停水静,即使没穿制服,风姿依然英挺严正不逊军人。而这个阿德,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你看看你的样子,谁看见了?谁会相信?要调监控吗?”街上的探头就在几步之外,拍不到这个角落,但可形可匿。盛宁不退反进,松了另一侧的袖口,又给了阿德一记更重的耳光,说,“有种还手。” 第20章 钟意   连着两个巴掌,阿德瞬间暴怒,集全身之力,就要挥盛宁一记拳头。   在那沙包大的拳头即将砸落在盛宁脸上的瞬间,一个人影疾速掠出,挡在了两人之间——   蒋贺之牢牢攥紧了阿德的手腕,手臂青筋虬曲暴起,一时竟让对方完全动弹不得。他冷声道:“你向他动手前,有没有问过我?”   阿德还想用强,蒋贺之却反向翻折他的手臂,两个男人以臂力较劲,阿德胀紫了一张脸,渐渐不支,只怕再撑下去就有骨折之虞。亏得这时有路人探头来看,他们的交谈声终于令蒋贺之松了手。   “三少,”阿德露了点讨好的神情,“梅老板说随时欢迎你再去小梅楼做客。”   “别这么叫,”蒋贺之轻蔑地一扬嘴角,“你配么?”   阿德不太想跟这位蒋三少动手,只道井水不犯河水,老大洪兆龙之前就关照过,暂时没必要跟晶臣撕破脸。他怒瞪他们一眼,带着小弟悻悻走了。   天光开始转换,盛宁也掉头欲走,却冷不防看见拐角处的杨彩诗,正歪着半张苍白秀丽的小脸,小心翼翼地偷看着他。   方才的一切她都看进了眼里。   四目相顾,女孩的眼睛极短暂地亮了亮,但马上又慌慌张张地瑟缩回去。她头也不回地跑进店里,关了门。   早在跟这伙黑社会起冲突之前,燕子就跟燕子似的,一溜烟地飞走了。回程的路上,天色终于向晚。盛宁坐在车里,抬头向远处的天空望去,正在下坠的太阳晕开一片残阳,像皮肤上的疮,肿胀发红,化着黄脓,已到了伤筋烂骨的地步。   从沉重的心情里缓过来,蒋贺之问:“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当司机?”   盛宁说:“因为你不肯跟我挤电车、坐地铁。”   蒋贺之又问:“我好容易打探来的地址,你为什么一开始什么都不问就要走?”   盛宁只说:“我不太喜欢你们公安的询问方式。”   “可这类性侵害相关的案子都是这么办的,”蒋贺之解释道,“体液、毛发、残留物,还有被害人的陈述,这些都是定罪量刑的重要细节,巨细靡遗地盘问清楚,也是为了勿枉勿纵。”   “我没说你们做错了,我只是认为你们可以做得更好。”盛宁身在检察院,当然见过不少会对受害者造成“二次伤害”的询问笔录,他微微蹙眉说,“‘阴茎插入阴道转动了多少圈、抽插了多少下’,这种机械冷漠的态度、这种‘例行公事’的问询真的不能做得更好吗?”   “还好你干的是反贪,不是公诉。”盛宁就是公安办案时最不愿遇见的那类检察官,不恤一线疾苦还一堆要求的大爷,但蒋贺之却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这人令他惊叹交集,肃然起敬。   车子又静静驶出一段路。   “刚才好险,”蒋贺之突然后怕地长喘一口气,道,“差点就没拦住他。”   “我要抓阿德。”盛宁却冷着一张脸,并不感激对方“英雄救美”。   “你想等他向你动手之后,就让我以寻衅滋事或者暴力抗法为由拘了他,对吗?”蒋贺之其实知道盛宁为什么挑衅阿德。在互联网尚不算发达的年代,执法人员的舆论环境相对宽松,颜值、气质即为正义。他笑笑说,“可检察官同志,你不能仗着自己长得帅就钓鱼执法啊。”   “我要抓阿德。”盛宁依然目视前方,没表情。   “我知道你要抓阿德,可这样抓有什么用?你容他打你一顿,他最多关个15天也就放出来了。除非你想被他打成重伤,但我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出于一位刑警的职业嗅觉,他能感觉出阿德的武力值不低,他身边这位病美人未必经得住对方一拳头。   “我要抓阿德。”重复多声,沉默良久,盛宁终于说下去,“哪怕关他三天,哪怕只关一天,我要让那个女孩和她的父亲相信,这群人不是无法无天,能拘他们第一次,就有能将他们一网打尽的那一天。”   “你还真是……”蒋贺之再次惊叹得不知该接什么话。   “圣母,是吗?”盛宁转换话题,突然发问,“你为什么没在局里当场拆穿杨思偲是未成年,还得找线人去查她的行踪这么麻烦?”   “如果在局里拆穿她,就必定会把事情闹进她的学校,不管她是被迫还是误入歧途,她都有可能会被校方开除。她还是个孩子,她还要上学、要中考,还有未来的锦绣人生——”蒋贺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明白盛宁的意思了。   “无论是对燕子还是对杨彩诗,”盛宁转头看了蒋贺之一眼,问,“你不也都没照章办事,你不也是圣母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蒋贺之心服口服地笑了,继而又打趣道,“都是中国人,‘圣母’这个词儿不合适,以后还是讲‘观音’吧。”   此后便是一路沉默。   大G停在了小区门外,蒋贺之也从驾驶座上下来,像前几回那样,目送盛宁离开。然而从刚才起,他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感觉,既痒又疼,像烧着一星火苗,越来越旺。   “喂,盛宁。”人已距他几米远,蒋贺之突然出声喊他的名字。似怕这人听不见,他伸手猛按了一把方向盘,车喇叭长啸一声,引得盛宁回了头,也引来了一些路人的注意。   检察制服夹在手边,转过身来的盛宁冷冷静静地看着他,问:“做咩?”   蒋贺之却不回话,继续长按方向盘上的汽车喇叭,一阵长似一阵、一阵响过一阵的笛声终于把周遭的路人全引过来了。   “我啱啱讲错,我唔系有啲钟意你,我系真系好钟意你①。”他才不是那个盛域的小廖总,这位盛处长显然情商堪忧,等他开窍?不啻等待铁树开花。因此,众目睽睽下,他大声表白,同时也渴求得到同样的回应。蒋贺之笑着大喊,“你呢,你系唔系都仲意我?②”   这么热烈、直接且难得一见的告白场面,还是两个男人,一众好事者发出了啧啧惊叹声,当事人盛宁则瞳仁放大,怔得一动不动。   “洸州的夜太险、太长了,我不舍得你一个人去面对。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吻过一个人了,但我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吻你,虽然到今天为止我们只认识了二十天,但对我来说,喜欢这两个字分量很重的,一开口就是一辈子。”似在提醒对方回答,蒋贺之又一次长长短短地按响了车喇叭,也又一次大声问出:“盛宁,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啊!”有个围观的小伙儿看着不太直,跟着胡乱起哄,他以手拢成话筒冲蒋贺之喊,“你别等他了,你选我吧!”   “谢谢。”蒋贺之礼貌地朝那小伙儿笑笑,然后严肃道,“不行。”   华灯初上的夜色下,不远处的房屋有了烹吹的烟火。他用那双深长多情的眼睛静望着他,似在等他一生迄今最重要的一个答案。   所有人都巴巴地一起等。   盛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在他已经成形了二十余年的人生观念里,男人喜欢男人就够扯的了,居然还谈什么一辈子?   “谁要跟你一辈子。”最后,他在众人殷殷期待的目光中骂了一句“痴线”,转身走了。   回到家中,盛宁闭目倒靠在了沙发上,这一天兵荒马乱,他几乎精疲力尽。   更晚一些的时候,他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拿起一看,是项北。   项北今天的声音听来有些古怪,瓮声瓮气地在他耳边烧灼,好像刚刚喝了一顿大酒。他说的话就更古怪了,他说:“有时想想挺对不起你的,我这兄弟当得这么不够意思,明知道你喜欢温语,也没说退出,把人让给你。”   “感情的事怎么谦让,你这话不尊重师姐,不尊重我,也不尊重你自己。”盛宁这头确实已经翻篇儿了,他劝项北道,“别扯了,我说过,你能让她幸福就好。”   “我就是想说,哪天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她?”   “你能出什么意外?喝酒猝死还是抽烟肺癌?”这话听着竟有一丝托“寡”之意,看来真是醉得不轻。盛宁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好说,“自己的妻子自己照顾,真怕出事,那就从现在开始戒烟戒酒,争取跟师姐白头偕老。”   可项北仍大着舌头、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对不起他,一会儿又说对不起他姐姐,说到最后竟还呜咽起来。盛宁已不耐烦到了极点,头疼又再次发作,于是直接挂断了电话。   刚刚挂断电话没多久,手机又响了,一看,还是陌生的座机号码。   想了想,盛宁还是忍着头疼,接起了电话:“哪位?”   电话那头没有一点声音。   “你是?”他又问一遍。   电话那头貌似还是没有动静,再细细一听,便似有隐隐约约的抽泣之声。   “彩诗吗?”盛宁终于反应过来,是那个无助的、羔羊般的女孩。沉默良久,他才说,“如果你想说说你的遭遇,我保证,我只是一个倾听者。”   女孩依旧不出声。她几次张了张嘴,却只催落了更多的泪水。   盛宁一直拿着手机,默默聆听。   可能足足沉默了二十分钟,女孩的哭声在某一刻突然凄厉起来,意识到对方仍需勇气,他便开口道:   “如果你怕遭到那群人的报复,我在长留街有间空屋,虽然不算宽敞,但足够住下你和你爸爸,你们可以在长留街内继续开家云吞面店,那里的村民跟洪兆龙那群黑社会不共戴天,他们会保护你和你爸爸的安全……还有,检察院周边也有一所初中,我可以为你联系转学,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看望你……”   他难得说了许多,周全地替她考虑了所有的可能,他试着让这个可怜的女孩相信,你的遭遇不是人生不如意事,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行。他温柔又郑重地向她承诺,“如果你愿意站出来指认那些行恶的人,我就一定会拼尽全力,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然而电话那头的杨彩诗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我不想被活活烧死,也不想死后被砌进冰冷的墙里,求求你,别再来找我了,放过我和我爸爸吧。”   她哭着留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盛宁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起身走进卧室,看见桌上两本杂志以及两张与那人肖似的英俊脸庞,更有荒唐与交瘁之感。   一抬手,他将两本杂志全扔进了废纸篓里。   【作者有话】   ①粤语:我刚刚讲错,我不是有点喜欢你,我是真的好喜欢你。   ②粤语:你呢?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第21章 意外   在给盛宁打去那个电话前,项北正在兄弟单位处理那个U盘的事情——检察院的技侦果然没法打开这个特殊加密的U盘,还得更专业的公安人员出马。   项北不欲打扰兄弟单位的工作,特地下班之后才去。他有一个叫赵赢的铁杆兄弟就在洸州市公安局的直属分局从事技侦工作,他对赵赢的能力毫不怀疑。   一番操作猛如虎,技侦处的一干人员都下班了,但U盘仍未成功读取。在只剩他俩的办公室里,赵赢指着电脑上一片或红或绿的数据对项北说,你要强行打开,这部分红色的数据就会丢失,得先修复了才行。项北听得一知半解,只好顾自点头。   修复数据的过程中,赵赢忽然腹痛,说了声“我得上个大号”,就捂着肚子出了门。   一通酣畅淋漓的宣泄,一肚污浊,尽归下水道,马桶上的赵赢长吁一口气,感觉倍儿爽。可当他一身轻松地再回到技侦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项北不见了,连带着那个紫色金属外壳的U盘也不见了。   特殊处理过的数据没法另行拷贝,读取过也不会留下痕迹。只道对方已经成功打开了U盘,赵赢心道“这老项真不地道,求人的时候是一副嘴脸,求完人连谢都不谢一声,居然就这么走了”。嘟囔着,他也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他想,下回见面,一定要这老项请客。   然而,当时赵赢并没想到,再也没有下回见面了,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项北。   因为项北死了。   第二天清早,项北被发现淹死在了自家小区的露天泳池里,一个一米八二的汉子居然淹死在了水深只有一米六的泳池里。   为免小区的孩子发生溺水事件,露天泳池是监控全覆盖的。监控录像清清楚楚地显示,项北彻夜未归,在清晨五点左右独自回了家,六点一到就又一个人走出家门,走向了小区的露天泳池。事故发生时,清晨的泳池里只有项北一个人,他游着游着突然抽筋,挣扎了几下就溺死了。   “市检反贪局的局长项北死了!”   这是李乃军踏入方宅之后,咋咋呼呼向方兴奎汇报的第一句话。   但方兴奎正在打电话,他“嗯”了两声,又说了句“让老领导放心”,就挂了电话。   他抬头看了眼闯进门来的李乃军,道:“刚刚是老领导的秘书。”   “沈司鸿?”李乃军凑前一步,大着胆子问,“老领导问罪来了?”   “不至于,就问问。”方兴奎也问李乃军,“你这忙里忙慌的,要说什么?”   李乃军便又把那则重磅消息重复了一遍:“市检反贪局的局长项北死了。”   “死了好啊,死了了百事,死了解千愁啊。”方兴奎似乎早就知道了这则劲爆的消息,仍低头修剪他的凤尾竹,面上一点惊讶也无,他说,“我这些日子可真是愁死了,洸博会就快开始了,这阵子人民币对美元连续升值,很多参展商都在找我吐苦水,说本就微薄的利润再被汇率吞掉一块,那就一年白忙、无钱可赚了。”   “是,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乃军喏喏点着头,“方市长您是坚持人民至上的‘父母官’,您操心的事儿可比我大多了。”   “你最近又在瞎操心什么?”方兴奎放下剪子,抬起头,幽幽地看了李乃军一眼。   “我操心的是,”许是怕被正在别处忙碌的阿姨听见,李乃军近前一步,压低了音量道,“那个梅思危是女中豪杰,既懂事儿也会来事儿,肯定不会乱说,韩恕可就不一定了。死了一个反贪局长,现在检察院群情激奋,就怕他万一熬不住开了口,但如果他死了,检察那边估摸就只能撤销案件了。”说着,他便以手为刃,做了一个“宰鸡”的动作。   方兴奎想得自然比李乃军深远,立即摇头道:“你也说刚死了一个反贪局长,检察院不尝到一点甜头,怎么可能轻易撤案?这样吧,你想办法去给韩恕递个话,让他赶紧把罪给认了,我这边再给公检两家的领导一点压力,案子就可以结了。”   “话倒是能递进去,可是,”李乃军抓耳挠腮,一脸为难,“这种要枪毙的罪,他指定不肯认啊。”   “你要人家顶雷,当然得讲究方式方法嘛。”方兴奎恨其愚蠢,狠狠翻了李乃军一个白眼,好一会儿才说下去,“国外总拿‘死刑’抨击我们的人权问题,所以现在上头的态度是‘慎死’,是‘逐步减少适用死刑的罪名’,特别是经济性非暴力犯罪的死刑。告诉韩恕,‘保外就医’现在用不了了,还有‘重大发明专利’可以减刑嘛,大学或者科研所那边有的是这类研究成果,等他认了罪,我会适时给他找一项,这不就又把他捞出来了。”   李乃军连连点头,表示立即照办。   “还有,”方兴奎一贯奉行的是糖和棒子缺一不可,又说,“韩恕的老婆孩子是不是都在加拿大?”   “对,”李乃军道,“他出事前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她们送走了。”   “有办法找到吗?”手头的竹子又分叉了,方兴奎修剪时没注意,被叉出的尖刺扎了一下,手指顷刻便出血了。倒也不恼,他垂着眼皮,盯着流血的手指,意味颇深地叹了口气,还吟起诗来了,“唉,这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为人父母的,一般都宁可自己血流满地,也绝不愿意自己的子女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   “能找到,能找到。”听方市长的意思,这是又要他“不拘小节”了。李乃军当即立了军令状,一定尽快派人找到韩恕的老婆还有女儿。   出了方宅大门,李乃军就又换手机给洪兆龙打了电话,他的意思是,受贿罪好认,杀人罪必定不肯,你手下的小弟里能不能找个出来,把杀人埋尸的罪名给认了?   “你当公安都是傻的?”然而洪兆龙不比胡石银好打商量,他刚愎、跋扈又护着自己人,当场表示不同意。他手里把玩着一枚液化气罐的减压阀门,慢悠悠地说,“你倒是跟我合理解释一下,一个黑社会怎么能到一个贪官的家里把人杀了,还把人连着黄金、现金一起砌进墙里?”   “那就没办法了,”李乃军摇了摇头,竟以一种惋惜的口吻道,“等韩恕把受贿的罪认了,就劳龙哥你想个法子,让他永远闭嘴吧。”   公安调取了分局技侦那边的监控。监控画面中,项北正对镜头,电脑背对镜头,在某个瞬间,应该是加密U盘的内容已被破解,项北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两手攥拳,浑身打抖,面露极度惊骇之色。然后他便匆匆拔下U盘,又匆匆起身离开了。   在新一轮的公检联席会议召开前,反贪局的一众干警特意去了一趟市局的法医尸检中心,送别自己的局长。   项北睡了,在冷冰冰的停尸台上,永远不醒那种睡法。   面对项北的尸体,盛宁面色沉静地问:“怎么说?”   蒋贺之实话实说:“初步判断是意外。”   “意外?”盛宁想起项北出事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电话。他无法认同“意外”这个说法。   蒋贺之继续说:“从监控看,是意外,但到底是意外还是他杀,还得等尸检报告出来。”   走出尸检中心,叶远第一个哭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哭声惨烈,哭相难看,惹得在场好几位反贪干警都低头饮泣不止。项北是个好领导,铁汉柔情、平易近人的作风在整个洸州政法系统里都算独树一帜。检察院里,谁都可以进他的局长办公室向他请教如何查阅自学、如何办案取证,他也从不喜欢向上级邀功,经常主动要求以自己的个人荣誉换集体荣誉,不少年轻的反贪干警都沾过项局长的光。   但纵是如此,几个成年人,还是身穿制服的国家司法人员,哭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盛宁皱了皱眉,呵斥众人道:“哭什么?”   “盛检……”叶远用袖子擦了擦血红的眼,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项局……项局他……”   “不嫌难看吗?”盛宁在叶远的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说,“去洗把脸,精神点。”   叶远听从领导的话,擤擤鼻子,转身跑去洗手间了。   “参加联席会议的留下,不参加的就回去工作,韩恕案还没有进展,”盛宁又冷眼扫向其他的反贪干警,严声道,“都抬起头,不准哭了。”   言谈行止全无异样,然而待众干警悉数走尽,盛宁便似力尽般,扶墙摇晃一下,人就往下栽去——   幸亏蒋贺之及时出现,伸手扶他入怀,才免于他直接倒地。盛宁脸色惨白,眼尾殷红,额前还浮着一层漉漉的汗,细密如珠。蒋贺之知道,这一定是头疼又发作了。   盛宁几乎站都站立不住,却仍甩手推开蒋贺之,垂目喘息,一言不发。   “我没有别的意思,”方才也是情急才会伸手,知道这人不愿在人前与自己过于亲密,蒋贺之后退一步,仍关切地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要不今天的会就别参加了,找个人替你吧。”   “不用……”盛宁又顾自喘息片刻,才轻轻扬头,说,“开会吧。”   盛处长确实找了个人替他。联席会议上,他向众人介绍了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女同志:   “这是我们侦查处的范冬苓副处长,她是我们处的‘反腐尖兵’,比我经验更丰富,也很擅长啃硬茬、办铁案。接下来我会把对接公安这边的工作交由她来负责,希望在座的公安同仁们能够积极配合,争取早日携手破案……”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蒋贺之大感意外与不解,他猛然抬头,以目光向台前的盛宁求证。   然而盛宁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会议之后,盛处长也是一刻不留,起身便走。   蒋贺之赶紧追出去,喊他道:“盛宁,这是什么意思?”   盛宁默然背对他片刻,才转身道:“因为你太不专业了。”   蒋贺之不恼反笑,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仿佛不愿错失其间一丝情绪,他说:“我是不够专业,可你够专业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躲着我?”停顿片刻,他又敛了笑容,认真地问,“公事不公办,你敢坦荡地说一声,你对我没有一点动心?”   盛宁轻轻闭目,是憔悴已极的样子,好一会儿他才说,蒋队,我劝你还是多把心思花在案子上。说完,又转身走了。   “你躲着我也没用,我是不会放手的。”此刻又有人从会议室里出来了,蒋贺之不便再多说下去,只对着盛宁的背影掷下一声,“案子我一定会破,我喜欢的人也决不放手。”   众人纷攘而出,盛宁真的走了。 第22章 藏奸(一)   范冬苓副处长刚刚带回项北的尸检报告,盛宁就接到电话,被要求去一趟检察长段长天的办公室。   检察长段长天长圆脸型,细挺鼻梁,气质儒雅。这两年有部叫《铁齿铜牙纪晓岚》的剧很火,他就颇有几分像剧中的张铁林。办公室里,他给盛宁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洸州监狱里的韩恕刚刚认罪了。   “认罪?认什么罪?”上午才提讯回来,韩恕还是一副抵死不认的态度,这会儿居然认罪了?盛宁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蹙着眉问,“杀人藏尸他也认了?”   “这个没认。”杀人藏尸,认了就得枪毙,段长天有些含糊其辞,“韩恕说了,墙里的黄金和现金都是他的,他贪腐这么些年,当然也收过不少现金,调账调不出很正常,谁送的他也早就不记得了。”   “现金也不可能,他经手的所有项目我们都核查过,没有机会让他贪那么多。”想以一笔糊涂账结案了事,盛宁断不答应,他冷声质问,“反贪局长刚被谋杀,这人就上赶着认罪了,不可疑吗?”   “什么谋杀?你别听风是雨、胡说八道,公安那边已经定了性,项北的死就是意外!他的父母也没有异议了。”   “项北十年晨泳从未间断,就算忘了服药,也不至于酿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尸检报告显示,他的血液里验出了还未代谢干净的苯环丙胺和苯乙胺衍生物。”苯环丙胺是一种单胺氧化酶抑制剂类抗抑郁药物,能快速升高血压、增加血管紧张素浓度,且容易引发痉挛抽搐。   “他血液里验出这个药也不奇怪吧?他以前不就服用过抗抑郁药物吗,精神科的诊断证明都有。”段长天不以为然,以前项北还为精神问题向他告过假呢。   “那是那阵子他办案压力太大,都是两年前的事了。而且他以前服用的是帕罗西汀,不会引发痉挛,没理由突然换药。”盛宁抛出更多疑点,“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药瓶事发后就不见了,还有,长留街村民举报交来的U盘也随他的死一并消失了。”   “也许是他正巧吃完了,把瓶子扔了呢?”段长天眯了眯眼,说,“接到报案后最先出警的是荆南区分局,表示勘察过现场,没有任何异样——”   “半个常元区分局都沦陷了,荆南区又能好到哪儿去?”盛宁眼神愈冷,措辞也愈发激烈,“这些重要的证物都不见了,可见司法系统里藏着奸,项北的死就是凶案,决不能以意外草草结案。”   “你把这话给我收回去!你都快把兄弟单位给得罪光了!这样下去以后还怎么互相配合工作?再说一个破U盘算什么证物?我还没说你呢,你那些邻居往检察院寄了多少垃圾?”自动过滤掉案件中所有的不合理处,段长天拉长了一张本就偏长的脸,不耐烦地对盛宁说,“好了好了,你这牛角尖怎么还钻个没完了?电视台要来我们市检拍一个扫黑除恶斗争主题的宣传片,你形象好,得出镜,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   停顿一下,见盛宁似乎被唬住了,他又开始给他放卫星、画大饼,以个更软和的语气说,“现在的大趋势是‘领导干部年轻化’,项北的这个局长位置空出来了,任副职的老孙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太好,党组已经讨论决定,准备向省里和最高检提名由你先任这个代理局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正职缺位,代理职务即使是临时指派,也有一定的转正可能。这对年纪轻轻的盛宁来说,无疑是一步登天了。段长天说话时,盛宁始终面无表情,只在听到“代理局长”这四个字时,眼皮似乎轻跳了一下。   “段检察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过——”短暂沉吟片刻,盛宁低下头,作出谦卑、驯顺的样子,但拖长的尾音里却透着一丝讨价还价之意,“‘准备提名’就是还没提名,是吗?”   “你小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段长天这下明白了,原来这小子本质上还是个“官儿迷”,是故意拿腔拿调的好用这案子跟自己做交易呢!于是他试探着又说一句,“你已经升得很快了,年轻人,还是不能太贪心嘛!”   “寒门仕子,”盛宁微微一动嘴角,“不都盼着靠自己的奋斗逆天改命么。”   “可提名到任命没这么快啊,你想什么时候当上这个‘代理局长’呢?”   “当然是越快越好,”盛宁以一种诚恳而讨好的目光看了段长天一眼,继而又倾身低头,向对方表现出更驯顺的姿态,说,“希望领导能体谅我的进取心。”   这态度一出,段长天彻底放心了。他不怕对方有“进取心”,就怕对方没有,他几乎是大笑着说,“我就喜欢现在的年轻人,这脑筋啊比老同志转得快,也比老同志更知道自己要什么。你放心吧,上级已经说了‘大案当前,特事特办’,拟任个代理局长,我能说得上话。不过代理终究是代理,你得赶紧把手头这个案子结了,然后在其他方面多表现,才有可能转正,听到没有?”   盛宁点了点头。   段长天大力地拍了拍盛宁的肩膀,心中更感得意,这人呐,都是“骑着骡子想骏马、官居宰相想王侯”,自己拿捏人性之七寸,终于还是把这个自视甚高的年轻人拿下了。   离开检察长的办公室,盛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还没完全坐定,就被苏茵跑来告知,有个叫刑宏的记者过来找他。   他们在检察院的食堂里坐了坐。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或许因为人以群分,他们上回见面,已对彼此留下很深的好感。   刑宏告诉这位年轻的检察官,随他这阵子走访调查,他发现,此次长留街的旧改项目中,既有官员与地产商互相勾结,又有不同地产商之间的倾轧斗争,结果遭殃的都是老百姓,所以他打算继续深入调查,做一期深度揭发长留街旧改黑幕的专题报道。   盛宁问:“那洸博会的报道呢?”   刑宏说:“我也只是个打头阵的,过两天我们社其他的同事就会来了,还有实习生也会跟着一起来,洸博会的报道就交给他们了。”   这位“铁血记者”也算薄有名气。甚至连没怎么去过上海的盛宁都看过他撰写的那些报道,市检察长吃空饷造冤案,城建局长撑腰情妇搞违法工程,国有煤矿集团董事长雇凶杀害举报人……桩桩件件骇人听闻,令读者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冷汗涔涔,总之,多少条命都不够他这么折腾的。   以前盛宁是热血的那个,然而此刻他心灰意冷。如果当初不是他执意让项北接下村民举报,也许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项北之死,他显然难辞其咎。于是他皱眉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似乎也已经预见到了他的悲剧命运。   刑宏的无名指上戴着素洁的婚戒,腕上还有一块浪琴旧表,水晶表面因时光磨砺难免留下些许划痕,像一张垂垂老矣的脸。盛宁突然这么问:“刑记者,你有孩子吗?”   “我有一个儿子,”提及儿子刑鸣,刑宏极温柔地笑了,“今年十四岁。”   “你爱他吗,”盛宁没表情,继续问,“你为他感到骄傲吗?”   “当然。”   “那我给你两个建议,一是现在就订机票,回上海;二是留在这里,给你的妻子和儿子写一封遗书。”盛宁表情严肃,试图劝止对方这种“找死”的行为,“已经有一位反贪局局长不明不白地牺牲了,作为他的后辈和战友,我甚至不被允许为他做些什么。洸州的水深不见底,而你只是一名普通的记者,你的笔在权力面前,只是洪水倾覆时的一根稻草,你什么也阻挡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可你还是决定做些什么了,不是吗?”刑宏执着“揭丑”多年,又怎会不知道其中暗含的利害,他笑笑说,“我的笔虽然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力量,但也绝对不会像稻草那样,摧眉折腰。我已经决定了,我回去就动笔写遗书。”   没两天,“由盛宁同志任反贪局代理局长”的任职公示就出了。   盛处长此刻已是盛局长,他重新穿上自己那身笔挺有型的检察制服,一粒粒地扣好制服扣子,又将亮闪闪的检徽郑重别在左领的装饰扣眼处,就准备去洸州监狱再次提讯韩恕了。   随行的还是叶远,两人在一楼的中心接待大厅恰好遇上了外出归来的检察长段长天。段检察长身边还跟着检察院的其他两位领导,听他们说盛宁这是要去洸州监狱,他赶紧扬手把他招过来,一脸诧异地问:“怎么还去提讯韩恕,案子不都准备结了吗?”   “还有这么多疑点未能查清,”盛宁微一低头,不卑不亢地回复领导,“怎么可能现在结案。”   “可你、你前天不是说……”一阵语塞,段长天突然悟过来了,自己是上了这小子的当了!上回他表现得那么谦逊、那么循礼、那么急功近利,不过是想赶紧坐上“代理局长”这个位子。“代理局长”已经上报且上级领导也已认可,不可能朝令夕改再把他撤了,就算是代理的,这小子现在也堪称“位高权重”,去哪儿查案都畅通无阻了。捋清楚了这一切,段长天的一张脸骤然涨成猪肝红,近乎失控地怒斥道,“好你个盛宁,你真是比老鼠还卑鄙,比狐狸还狡诈!”   两人的争执声引来了检察院内一些围观的人,但他们不敢离得太近,只敢远远地、探头探脑地窥探。   “谢谢领导的提拔,我也在这里向领导表个态,”盛宁对“老鼠”“狐狸”一类的评价照单全收。他再次高抬下颌,挺拔的身姿如风中白杨,他淡然地表示,“天不藏奸,我以我胸前的检徽起誓,这件案子一定会水落石出。”   一阵疾风穿堂而过,嘶声啸叫,围观的人群瞠目结舌。盛宁说了声“我还要去提讯,领导,失陪”便转身而去,徒留段长天在原地暴怒失态。 第23章 藏奸(二)   项北出事前的那个晚上总共打出去五个电话,五个电话打出去的时间都在晚上十点前后,第一个给佟温语,最后一个给母亲,最短的一个给盛艺,最长的一个给的是检察院前任检察长尹建学。   项北的父母都在外地,盛艺此刻也还在湛江演出。盛宁已在联席会议之前就告知了项北的电话内容,蒋贺之向其余几人一一了解了情况后,便约上尹建学见了一面。   尹建学出任检察长之前,也曾是一位法学教授。听老沙说,项北的这身检察风骨可能就传承自这位学究气质浓郁的尹老。即使干到了检察长,尹老日子过得依然很清贫,每天只骑自行车进出检察院,但他会主动为贫困户争取公益岗、为被害人申请救助金,自掏腰包帮扶困难群众的事迹更是数不胜数。   多年前他因个人原因辞去职务,如今赋闲在家,天天养草种花,倒也逍遥。   但也有一个说法,说尹建学是不愿参与那些肮脏“内斗”,才愤然辞职的。   听到项北的死讯,这位已然满头白发的老人当场老泪纵横,连连摇头说他很后悔。   他说他后悔自己主动选择辞职,把这个世界留给了那群豺狼虎豹,他说他应该坚持下去,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与那群豺狼虎豹斗上一斗。   项北的父母从外地匆匆赶来,已经接受儿子的死亡是一场意外,他们向公安机关提了要求,要求尽快领回儿子的遗体,让他们火化之后带回老家。项北的父母是典型的“南漂”,老家那边至今保有搭灵棚、送盘缠的丧葬习俗,还得由他们亲自为儿子圆坟填土、在烧期期间朝夕不离。得此消息的亲朋好友业已奔赴他们老家,准备为项北举行一场盛大的送行仪式,再让老两口一直看着儿子陈尸在冷冰冰的停尸房里,实在不太人道。   于是,经相关负责人批准,认定项北的死因已经查明,确系意外,没有继续保存尸体的必要,便通知了项北的父母将其领回,自行处理。   然而蒋贺之仍觉得这场意外暗含蹊跷,便跟领导打了申请,要求最后一次勘查现场。   他与老何同去了项北居住的那个小区。这场事故也令小区物业忙碌了起来,小区新近增加了20多个摄像头,又多招了好些保安。蒋贺之与何絮飞迈入小区大门时,正看见一些技术工人在原来的监控死角处安装新的摄像头。小区的泳池也已经恢复营业,一些家长带着孩子在水池里嬉戏消暑,瞧着并无任何异常。接着他们又爬楼而上,去了项北的家里。这本是他与佟温语的婚房,一百平米的两室一厅,整洁干净。出此事故之前,佟温语偶尔会来此小住,她与项北已经领证,就等着十月摆酒、正式下嫁了。   眼下佟温语就住在这里,她想趁爱人的气息彻底消散前,最后感受他的存在。   在项北家中,蒋贺之主打询问被害人家属,何絮飞主打翻箱倒柜找线索。蒋贺之问佟温语:“我们去了花坪分局,跟那边一位叫赵赢的技侦人员了解到,项局长拿了一枚紫色金属外壳的U盘请他解密,应该是长留街村民举报的线索,他有没有跟你提过?”   佟温语说:“没有。我们各自的工作是分开的,他经手的大量材料中有些是涉密文件,我也不会主动过问。”   蒋贺之又问:“你觉得他会把这个U盘放在哪里?”   “他看着五大三粗,其实却是个心思细腻、做事井井有条的人,如果你们没能找到,可能真就不在了。”   “项北出事前一天的晚上,给好些人打了电话,我们已经去询问过你们前任检察长尹老。尹老说,项北在电话里问了他一个问题,问他‘明知山有虎、还要不要偏向虎山行’,他有跟你特别交代过什么吗?”   “他说他很爱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只爱我,他还把本打算在我们婚礼上念的新郎致辞,念给我听了一段,他这人是个工作狂,婚礼上都不忘向领导表态,说他从今天起不仅要顾小家,更要守‘大家’;他说‘我把小小的礼物留给我所爱的人,大的礼物却留给一切的人’……可我当时没工夫搭理他……”恶补过文化课的项局长文采依然一般,但好歹还引用了一句泰戈尔的诗。然而当时佟温语正忙着赶公诉材料,所以只用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就把爱人打发了。   谁料这竟是两人间最后一句话,她悔得泪流满面。   蒋贺之为这对天人永隔的情侣叹了口气,又问:“通过小区外的路面监控,我们找到了那天开车送项局长回家的出租车司机,司机说当时在路边扬招的只有项局长一个人,他除了醉酒没有异样。项局长在回家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应该就是司机接他的枫都公园,但公园位置偏僻,附近也没有监控。你觉得他会不会在那边遇到了什么人呢?”   佟温语仍然流着泪摇头。   何副队几乎找遍项家所有的犄角旮旯,也没能找到技侦人员赵赢提及的U盘和项北常年服用并随身携带的药瓶。同样的,他们也没能从这些相关人员处得到一点破案的线索。最后,蒋贺之只能无奈地告诉佟温语,完成这次勘查之后,这场事故就要以“意外”结案了。   结束了最后的勘查工作,警车驶出小区,两人同回市局。   “蒋队,”驾驶座上的何絮飞一直侧目偷瞥蒋贺之,突然笑着问了一句,“你失恋啦?”   蒋贺之扭头看了老何一眼,不答,仅以眼神提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看不出吗?我好歹当了二十年刑警,慧眼如炬啊!”何副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笑着说,“你前阵子多招展呐,是走哪儿哪儿开花,看谁谁怀孕,这两天明显蔫多了。”   在何副队问出这个问题前,蒋贺之自己也在不爽中:那人居然真就单方面地将他拉黑了,除了改由那位范副处长来开会沟通,他也不接电话不回信息。   “女孩子没那么好追的,”没否认就算是认了,老何自诩感情经历丰富,开始向队长传授经验,“现在的女孩子都很有主见,你看人家长得漂亮就馋人家身子是不行的,你得想办法打动人家的心,soulmate知道吗?”   “我没追他,我凭什么追他?”得益于绝顶的家世和样貌,他蒋三少何曾有过这样“单恋”乃至“苦恋”的经历?越想越不忿,越想越得来一句,“明明对我也有感觉,还扯什么‘专不专业’,我看就是深柜。”   “什么柜?”老何一时没听清楚。   “钱柜啊,不刚经过么。”蒋三少不想出柜,只能胡扯,又忿忿地说,“想当蒋家三少奶奶的人能从洸州排到香港,不识好歹。”   “哎哟哟,还排到香港。”知道这是气话,何絮飞也不免被逗乐了,“你说从咱们公安局排到检察院我铁定信,或者从荆南区排到常元区我也勉强能信,可排到香港?我们这儿离香港180公里,就算每一米站一个人吧,那也得十八万人呢,你怎么不索性说排到北京去?”   “那是想当蒋家二少奶奶的人。”蒋贺之仍没好气地说。   “其实好女怕缠郎,就你这条件,真要下决心追了,哪个女孩子顶得住?”老何似乎压根不知这位蒋三少的意中人不是女孩子,继续巴巴地给他传授经验,他说,“别说你了,你看我老何跟你比,是不是各方面连你鞋底的泥都不如?可我老婆年轻时候那也是校花儿,多少好儿郎追在她的身后,最后还不是被我拿下了?”   蒋贺之没出声,他听队里其他人提过,何副队的老婆温柔漂亮,就是身体不好,六年前查出了三阴性乳腺癌,一直在艰苦的抗癌治疗中。   老何以为是他不信,便腾出一手摸出自己兜里的皮夹,扔过去,说:“打开看看。”   打开一看,皮夹里放着一张他跟妻子年轻时的合影,老何的妻子虽不算那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但当个校花是绰绰有余了。蒋贺之终于露了点笑脸:“你可以啊。”   “我跟我老婆是高中同学,因为她长得漂亮,常有不三不四的社会人士前来骚扰,有次被我撞见了——”   “撞见了你就英雄救美,打退强敌,然后赢得了美人芳心?”蒋贺之嘴角不屑地动了动,“这故事有点老套了。”   “不是,那几个小混混是被追我老婆的另一个小子叫来保安科的老师赶走的,我早被他们打趴下了,鼻骨肋骨都断了,吐了一盆子的血。”   “这么惨?”蒋贺之真想问的是,这么惨还把人追到了?   “我躺在病床上,她跑来看我,坐在我床边不停掉眼泪,她这一掉眼泪,我心都碎了。我也不管一身伤痛了,扑上去就亲了她,她可能顾忌我的伤,也没把我推开,亲来亲去的,事就成了。所以说姑娘们的意中人不一定都是盖世英雄,可能只要你愿意为她抛头洒血。”说到这里,老何嘿嘿一笑,又道,“那几个追我老婆的臭小子还惦记着怎么拉上小手呢,我这边连嘴都亲上了,这就是鲁迅说的,‘世上无难事,只要夹硬嚟(只要你硬来)’。”   “这是哪门子鲁迅说的,你个奸仔。”蒋贺之笑骂老何一声,想了想,又沉下脸说,“反正我有我的自尊和骄傲,我不会死缠烂打,不会呼即来挥即去,更不可能为不钟意我的人抛头洒血。”   道路十分通畅,不一会儿就回到市局了。两人刚停好车,便看见一个穿着检察制服的小姑娘,用证件过了门卫这关,闷着头往里跑。   前阵子见过,小姑娘就是盛宁手下那个入职不久的苏茵,杏眼桃腮,青春可爱。然而,在洸州初秋这懒洋洋的阳光里头,她梨花带雨、跌跌撞撞,她是代表市检反贪局,来向兄弟单位求援的。   “看着有情况啊?”老何再次慧眼如炬。   “我去问问。”蒋贺之眉头蹙紧,一刻不怠地便追上去。   “蒋队,”何絮飞在他身后打趣着喊,“你的自尊和骄傲呢?”   这男男女女、直直弯弯的,都是荷尔蒙作祟下的一回事。其实他早看出来了。   人高腿长,蒋贺之几步就追了上去。他拦下苏茵,问她,怎么了?   “我们盛处长在提讯韩恕,已经整整四天没合眼睛了……”所谓“四天”就是96个小时连抽转、一刻也不停歇。苏茵一见来人,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她边打抖边说,“他服了止疼药也不管用,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明明什么东西都没吃,还吐得厉害……他一直硬撑在提讯室里,我真的担心他快撑不住了……” 第24章 热血   这样的小检察员哭破天了,又能顶什么用?蒋贺之代替苏茵去面见沙怀礼,他径直闯进局长办公室,眼眶泛红,进门就说:“他快撑不住了。”   “谁?哪个他?”沙局长反应很快,马上就道,“哦,你说盛宁吧?”他接着就说,一年一度的洸博会后天即将举行,市局已接到上级的部署要求,在洸博会期间一切以洸博会的安保工作为重,全城警力必须全程护航以保洸博会顺利进行。停顿一下,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补充道,“检察要提讯人犯,就让检察那边自己折腾去吧。”   “那就给洸州监狱打电话,让他们给韩恕安排单间牢房,并确保他的人身安全。”蒋贺之说。   “这事儿检察那边也提过,不是被驳回了嘛?”老沙一贯是打哈哈、掺沙子的处事态度,他慢悠悠地说,“监狱管理局也很难,上回被《南城周刊》曝光之后就接到了省里的通知,说绝对不可以再给腐败官员特殊优待,而且,为了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最高检近期也召开了对监狱实行巡回检察试点工作的重要会议,洸州就是试点城市。对了,到现在网上申讨洸州监狱的那个帖子还热着呢,来来来,我给你读两段,”说着他还真打开电脑,登上一个时下最热的网络社区,读了一条热门帖子,“那帖子下面有人是这么说的,‘那个区长抓回去又怎样?肯定还是住单间、吹空调,一日四餐,有点心有水果,比我们普通人的日子舒坦多了。’你看,你现在给韩恕安排单间,不正撞上这些网民的枪口了吗?”   “不能安排韩恕住单间,”蒋贺之反应也快,知道多说无益,立即改口道,“那就派人以特情的身份进监狱,跟他同一监室保护他的安全。”   “谁去?不是说了么,眼下所有的警力都在为洸博会做准备,协警都没人了——”   蒋贺之打断他:“我去。”   老沙当场拒绝:“你不能去。”   蒋贺之冷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去?”   “你自己什么身份你不明白吗?”老沙实在拿这人没辙了,用告求的语气喊了他一声,“蒋三少——”   “我是人民警察,”蒋贺之再次生硬地打断对方,站得笔管条直,如军姿挺拔,“不是什么蒋三少。”   “行行行,你有空跟那个盛宁也说说,韩恕他在监狱里,又不会跑了。”沙怀礼长叹一口气,见动之以情行不通,又拿大道理向他施压,“这次洸博会参展企业的数量又创下了新高,堪称史上最大规模,国内多个省市的副省长、市长都亲自率团前来开展经贸交流活动,还有全球两百个国家和地区的境外采购商,都是来谈合作、签订单的……家丑还不可外扬呢,几百万人正在你家做客,你们就不能先等等?”   “不能等,再等韩恕就被人灭口了。”哪知蒋贺之油盐不进,只冷冷地说,“其他的涉案人员也有可能趁机外逃。”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沙怀礼怒瞪起一双小圆眼睛,道,“怎么?难道咱们司法系统里全是恶人吗?他韩恕好好地关在监狱里,怎么就会被灭口?被谁灭口?”   “有没有恶人,您比我清楚。”蒋贺之淡淡道。   “你这指桑骂槐说谁呢!”沙怀礼的火被这句话彻底呛上来了,他猛拍一下桌面,然后掏出自己的工资卡和银行卡就一股脑地扔了出去,他说,“蒋贺之,我告诉你,你尽可以去查我的底细!我一家五口人现在还挤在一间九十平的小三室里,我老丈人前阵子中风入院,挂个专家号一样从早排到晚,住的一样是六人间的普通病房!我沙怀礼从警几十年,要是贪过一分钱、嫖过一个女人、收过一件别人送来的东西、利用职权为自己谋过一件私事,我立马就把这个局长给辞了!”   “没有同流合污就值得炫耀吗?”蒋贺之不为这番铿锵的自白所动,依旧面无表情地说,“有时沉默也是帮凶,你可能是个清官,但绝对不是一个好官。”   “好好好,我服你了……”沙怀礼难得被激起了一腔热血,也不管不顾地说了,“我现在就给洸州监狱那边打电话,派你以特情的身份入狱,就安排你跟韩恕一个监室。”   沙局长言出必践,还真当着他的面把这个电话给打了。手中听筒复又落位,他转头对蒋贺之说:“不过你要在里头出一点事儿,我马上把你揪出来,洸州市局担不起这个责任,你自己申请调到别的地方去!”   “好。”蒋贺之自领了军令状,旋即立正,红着眼眶朝沙怀礼敬了个礼。转身急步而去。   蒋贺之一走,高竹林就闯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喇喇地嚷开了:“我最讨厌这些公子哥,天真得不得了,做事情根本不计后果、不顾大局,好像就他们一腔纯净的热血,别人都他妈脏心烂肺!还清官好官呢,这世界哪跟他们想的这样非黑即白,得亏他姓蒋,不然就这个折腾劲,早他妈被人杀了剁碎铺高速公路去了!”   “别‘他妈’‘他妈’的,”沙怀礼头正疼着,以手扶额,不满地提醒他,“注意你的措辞,你是警察,是干部,不是街头流氓。”   “老沙,这就是你自找的了,”高竹林没看出自己的老搭档此刻已极不痛快,依然咄咄地说着,“人没来之前,我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跟你说千万别要、千万别要,你怎么还是把人要下来了呢?”   “当时那个情况,我能说不要吗?骆书记亲自给你打电话,要你提携照顾,你能说不要?”   “你别直咄咄地说不要啊,你拒绝领导必须讲究战术策略嘛!”高竹林一屁股坐得沙发砰砰响,仍在怪老沙,“中国又不是就咱们一个大城市,你说他去北京多好,政治、文化中心,或者去上海,金融、时尚之都,或者去成都、去武汉、去青岛,去哪儿都行啊,干嘛非来咱们洸州蹚浑水?咱这形势多复杂,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说的那些地方都太远了,”这话说得老沙几乎要翻白眼,“人家为什么来洸州啊,不就图钱少事多离家近吗?”   “深圳不是更近吗?”高竹林火气冲天,当场反驳,“他怎么不去深圳啊?”   “你当深圳想要啊,当时就在咱们两个地方选的嘛!香港回归还没十年呢,这么一个身份特殊的豪门公子哥儿,磕了碰了冷了热了都不行,跟定时炸弹有什么区别?老徐都快给我跪下了,说他们是先逮耗子的黑猫,历史遗留问题更多,绝对不敢接这枚炸弹……”沙怀礼口中的“老徐”正是深圳市公安局的局长。这一吵头更疼了,他连连揉动太阳穴,不耐烦地冲高竹林挥手,“你要是来给我继续添堵的,就赶紧出去吧。”   “领导让我们抓,我们就抓,领导让我们放,我们就放。”警察这份职业若搁在古代,妥妥就是武将,武将当然最知道号令严明的重要性。高竹林从来不认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所以对蒋贺之的指责格外愤慨,他叹着气说,“新书记都已经明确要求了,咱们抓人可以,但不能影响GDP。”   “还以为来了个黄慈公,没想到都一样。”沙怀礼不敢说出“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但对事态的发展仍感到奇怪,“这事情也奇怪,本来洪书记说是要彻查长留街的旧案的,好像自盛域园区大火之火,态度突然就变了?”   “领导们总有领导们的考量。老实说,这些年洸州的市容市貌有了多大的变化,咱们有目共睹。你就说十多年前长留街被征掉的那500亩地,现在呢?通了地铁建了商场,盖上了三甲医院,还扩建了大学校区,而没被征掉的那些呢,还跟贫民窟一样,又破又脏又烂!长留街那群村民从来都不是良民呐,赌博斗殴卖淫嫖娼,什么烂事不干?他们不读书也不上进,就想种楼发家,指着这块地祖祖辈辈地传下去,难道让整座城市也陪他们一起烂下去吗?!”   “老高,我发觉你现在的思想很危险啊,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良民就活该被黑社会欺负吗?不是良民就不配伸张自己的合法权益了?”停顿片刻,沙怀礼突然转头盯上了高竹林脸上那块疤,这么问,“老高,我从来没问过你,当那个毒贩拉着自制炸弹向你扑来,你却选择以身体做肉盾去掩护队友,生死之际你脑海里想的是什么?”   “几十年过去了,早……早忘记了……”高竹林一时语塞,表情也复杂起来。   “是啊,几十年了,都忘记了……”沙怀礼起身转头,眼望窗外,远处的洸州金融中心高耸入云,宛若矗在眼前。太阳底下,不知哪来一只红色气球高高低低地上下翻飞,犹如一颗拳拳跳动的火热心脏,为满眼的钢筋水泥添了一抹亮色。良久,他嘴巴一动,喟然一叹,“谁的心不曾柔软,谁的血不曾滚烫啊……” 第25章 清醒(一)   韩恕认罪之后没两天,他的监室就来了一个叫阿金的新犯人。听说是刚判下来的重型犯,朝鲜籍,老家在鸭绿江边一个民风彪悍的贫困农村,这往南一下漂狠了,为谋生计就干下了故意杀人和持械抢劫等好几宗重罪,仗着全国武术冠军的身手,还打残了好几个来抓他的特警,所以一下就判了个死缓。他自己还嫌死缓判轻了,在庭上仍大言不惭,说只要能给够价码赡养他在鸭绿江边的老母与妻儿,他完全不介意在挨枪子儿前再带一个人上路。   阿金长有一张极瘦的国字脸,显得双颊凹陷,面有凶相。他抱着被褥走进了监室,用一双灰色的小眼睛,挨个扫视着自己的狱友,所有人都躲避似的低下了头,好似整个燥热的监室,都随他一个眼神冷却了。韩恕佝在角落里,看着这双冷血动物般毫无感情的眼睛,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他莫名有个念头,只要监控前的狱警睁一眼闭一眼,这人就会用他那条劲瘦有力的手臂,瞬间拧断他的脖子。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打申请换监室的时候,检察院的提讯通知来了,顿时令他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这样的提讯竟然没完没了,一连几天,他都被迫坐在了软包防撞、铁窗森然的审讯室里,面对两位来自市检反贪局的检察官——其中一位每次都换不同的面孔,还有一位则固定是那个侦查处的盛处长,不过听说现在是代理局长了。韩恕想,这么年轻,前途无量。   已经第五天了。又是一次连续十二小时的提讯,期间韩恕虽被允许在一张一米宽的折叠床垫上小睡片刻,但依旧感到精疲力尽。他一会儿疾言厉色地骂,一会儿又痛哭流涕地求,见对面的盛宁一直闭目养神,一脸云淡风轻,他突然暴怒地大喊:“我要投诉你!我现在就投诉你疲劳审讯、刑讯逼供!”   “韩恕,你还当自己是区长吗?”随行而来的叶远拍了下桌子,怒斥道,“一日三餐不少你的,你想打盹也没人拦着,枉我们局长还想保你一条命,你别不识好歹!”   韩恕闻言一愣,转着脑袋想了想,想到监室里几次欲向自己靠近的阿金,好像有点明白了。   “盛处长、不是,盛局长,求求你们别逼我了,我都已经认罪了还不行吗?我认罪了还有命出去,我若说错话了就必死无疑——”话音戛然而止,韩恕不敢再往下说了。   “你错了。”盛宁慢慢睁开眼睛,深深看他一眼,“认罪了你才必死无疑,但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应该继续服完你剩下的刑期,每天悔罪自新,你应该在服完刑后出去和家人团聚,而不是突然‘被猝死’在角落里或者便池旁。”   “家人”二字令韩恕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亮。   盛宁的表情却始终平静。在冷森森的审讯室灯光下,他极度困倦地阖了阖眼睛,然后说,“如果你很累,可以再去休息一会儿。”   “再让我考虑一天……就考虑最后一天……”折叠床垫是眼前这位盛局长特意吩咐下属为他带进来的。韩恕震惊地瞪大眼睛,虽仍未吐露实情,但很显然,他的最后一层防线已快被攻破了。   又耗过十二个小时,盛宁与叶远走出了监狱的审讯室,但没有离开洸州监狱。   “盛处长,”另一位准备跟叶远交接的年轻检察官对他说,“这是你要的布洛芬。”   “谢谢。”盛宁摘了黑色手套,塞了一部分进左胸前口袋。接过水,吃了药,接着又走进了洗手间。   他塞上洗手池的漏水塞子,放了一池冷水,便憋着气,将自己一张脸都溺在了里头。   布洛芬对于他的头疼耳鸣其实毫无作用。头疼得几欲开裂,耳边全是尖锐可怖的噪音,他从水里抬起一张苍白的湿淋淋的脸,扶着水池痛苦地频频干呕、剧烈喘息,但一旦擦干脸,走出洗手间,就立即打起了精神。   叶远一见盛宁出现,赶紧迎上去,说:“盛检,你回去休息吧,这里就交给我们。”两人其实同岁,也算官二代的叶远对这位年轻的盛处长满心敬佩。   盛宁虚弱地摇了摇头:“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你看着,一会儿监狱长就该来了。”   叶远诧异地问:“这么说,连这儿的监狱长都被腐化了?”   盛宁道:“不一定,也可能是上层给的压力。”   叶远自信地拍拍胸口:“管他来的是监区长还是监狱长,我能应付。”   “你应付不了,我一走,你们就再见不到韩恕了。”干反贪的都信一句话:上级监督太远、同级监督太软、下级监督太难。洸州市监狱长是正处级干部,何况官上有官,他背后肯定还有高明,叶远明显就不够看了。盛宁微微闭目,试着匀了匀呼吸,然后取出手套重新戴上,说,“没关系,我还撑得住。”   一行人来到值班看守人员面前,众狱警一见,简直头皮都发麻。他们以个无奈的眼神互相做了个交换,意思是:怎么又来了?   与叶远交接的那位年轻检察官,拿出了加盖提讯专用章的提讯证和自己的工作证件,对狱警们说:“市检反贪局要求依法提讯犯人韩恕。”   此刻,负责此监区的监区长已经候在这儿了。他刚刚接到了领导指示,必须将这几个难缠的检察官赶走。于是他当面拒绝了叶远他们的提讯要求,坚决不予放行。   叶远质问道:“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检察院提讯犯罪嫌疑人没有次数限制,为什么不可以?”   对方答得貌似在理:“连续不间断地讯问犯人已经够得上刑讯逼供了,洸州监狱有权拒绝这样的行为。”   然而,新的《刑事诉讼法》修正案尚未通过,对于办案机关能否连续讯问犯罪嫌疑人没有明确规定,而且一般涉及职务腐败的人都是老油子,不上点手段不会招供,因此反贪局办案的尺度向来比一般案子要大,这是司法机关内约定俗成的事儿。但眼下对方跟自己细扣法律法条,显然就是不想让他们再有机会接触韩恕。   几位检察官身后的盛宁将这段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只见叶远又更近一步,继续据理力争:“最高检发文要求对监狱实行巡回检察试点工作,由各试点检察院反贪局主导,试点期间巡回检察的次数、时间及人员安排不作具体要求,可以实地查看监区、监舍,询问任何一个在押犯人——”   “哎呀,叶检,您就别为难我了。”监区长料定对方也不敢硬闯,于是以个开玩笑的调调直接打断他道,“老板的命令,恕难放行。”   “最高检的意见在你看来是为难吗?”盛宁这时踱步上前。在监区长又想开口跟他打诨之际,他立即就提了音量呵止道,“领导讲话不准打断,你们监狱太没规矩了!”   这人穿检服,戴手套,明明表情寡淡,偏偏极具气势,监区长兀自心颤,只好低头改口道:“对不起,盛局长。”   “老板的命令”也不能不听,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梢一瞥,见监狱长居然也来了,立马如见救星,脖子又硬挺起来。   “正要找你呢,”盛宁不欲再跟这些人浪费时间,径直面向来人,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我局接到举报,洸州监狱存在利用职务之便,帮助犯人违法减刑的情况,需配合进行调查。”   “谁举报?”上回韩恕住干部病房一事被媒体揭发,已经查过一回,还折了一个副监狱长。监狱长完全不信还有新的举报,也摆出一副有人撑腰的样子,追问道,“盛处长,怕不是根本没有这个举报人吧?”   “匿名。”盛宁只给两个字。   “我……我给你们段检察长打电话!”对方忿忿说完就掏出了手机。   “不用打了。反贪局拥有‘自侦权’,前期侦察无需请示检察长,局长批准即可。”停顿一下,盛宁淡淡扫了一眼对方胸前的警号,又道,“我现在就以反贪局代理局长的身份,要求与犯人韩恕进行一场深度谈话。”   这么霸道的态度就一个解释:今天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让你进去。   倚仗最高检的发文与代理局长之威,几句话说完,谁也不敢跟他顶茬儿了。   还未再次走进审讯室,段长天的电话来了,显然是监狱这边还是告了一状,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但盛宁看了看来电显示,面无表情地直接掐断,又将手机交给仍未离开的叶远保管。   忍着剧烈头疼继续往监区里面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痛苦不堪,突然间,一个熟悉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一身囚服、由两名狱警“左拥右簇”的蒋贺之。   显然对方也看见了他,用目光与他缠绵了数秒钟,又笑着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身上陈年的囚服已经磨得旧了,但一点不掩这人过于打眼的英俊,如鹤在鸡群,整个森冷压抑的监区都随他亮了几成。盛宁莫名感到视野斑斓,空气馥郁,头竟也不怎么疼了。   他停下脚步,微微扬起嘴角,告诉身边那位小检察,说,不用提讯韩恕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走出洸州监狱,发现苏茵正一脸焦躁地等在门外。已过晌午,洸州九月的日头依然灼烈,盛宁几天未曾离开室内,一边抬手遮挡眼睛,一边仰面享受阳光倾洒——久违的光和暖,这样的阳光就像厚实有力的怀抱。   苏茵走上来,将蒋贺之的手机交给了盛宁,说:“蒋队还有两句话让我转达给你。”   盛宁接过手机,疑惑地问:“什么话?”   苏茵哗一下就咧嘴笑了,笑得好像窥破了多大的秘密:“蒋队说接下来都交给他吧,让你乖乖睡觉,好好吃饭,养足精神等他回来。他还说,如果香港那边打来电话,你一定要接。”   监狱管理局已由沙怀礼亲自打好了招呼,面对公安“狱侦特情”的合理要求,监狱长也没法拒绝。蒋贺之跟其他犯人一样,也走了一套入狱的流程,当然检查就宽松多了。知道蒋贺之要以特情身份进监狱,何絮飞特意跑来告诉他,说自己跟一位老狱警打探清楚了,监狱哪里的监控有死角,哪些地方容易遭人伏击,需特别留意。他都记清楚了。   领取了一人一袋的物资,随管教将监室大门打开,便算成功进了仓。仓里都是上下铺,共12个床位,几个坐在自己床位上的犯人循声抬起眼,都直愣愣地盯着这个新来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是汗臭还是脚臭的异味,但犯人们的内务倒都打理得十分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四角分明,牙刷、水杯的朝向也整齐划一。   再见这位韩区长,没了保外就医时的逍遥自在,人已瘦了一大圈。韩恕一个人瑟缩在靠窗的那个床位上,手里紧紧攥着一节指套型的牙刷,好像这就是他赖以保命的凶器,模样十分滑稽。按要求摆置好脸盆、水桶和大小水杯,蒋贺之将自己的被子扔在韩恕的床上,对他说,你睡我上铺。   韩恕当然记得眼前这张俊脸。一下没了性命之虞,他感激涕零、连滚带爬地就把床位让了出来。   阿金就睡在他们对面。他坐起身,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然后慢慢攥了起来,手臂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咔咔作响,像某种致命蛇类的攻击信号。他也用一种冷血动物才有的眼神死死盯着蒋贺之,蒋贺之则兵来将挡,冲他迷人一笑,说了声,请多指教。   阿金很可疑,但紧盯阿金还不够,洪兆龙还有其他入狱的手下,潜藏得更深。危险无处不在,蒋贺之一刻不敢放松。他几乎彻夜不寐,真跟贴身保镖一样,韩恕睡觉他醒着,韩恕走哪儿他到哪儿,哪怕仅有的那点放风时间也不放过。没人保护时韩恕忧心自己随时可能丧命,有人保护又矫情起来,连连抗议自己没了人权。   “人都快没了,还哪来的人权?”蒋贺之倚在没有门的厕所墙边,对正在里头上大号的男人说,“你连拉屎都得让我看着。”   韩恕蹲在坑位上,屙不出却憋得慌,委屈地抱紧了双臂,道:“有人看我拉屎我拉不出,就像忍精不射,很难受的。”   “你滚蛋,”若不是家教森严,蒋贺之几乎要爆出更难听的粗口,“我一个大少爷陪你在这儿吃牢饭、闻屎臭,你还难受上了?”   “那是你自己犯疯病,有福不享自讨苦吃,”韩恕垂着头,看着蹲坑旁经年累月攒下来的茶色尿垢,一边嫌恶心,一边嘟嘟囔囔,“还有那个反贪局的盛宁,也是疯子——”   “注意你的措辞,”蒋贺之自己被骂无所谓,但听不得别人骂盛宁,“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吗?要不是他以提讯为名守了你四天,你早被人宰了。”   “我知道,我也很感动……”感动不是假的,韩恕鼻子一酸,瓮声瓮气地说,“以前在位子上的时候,什么山珍海味、名车名表都不用自己掏钱,想要什么,只要一个眼神,身边的‘哥们’会立即为你办妥,哪像现在,拉个屎都没自由,命都快保不住了……”   “那些是你‘哥们’吗?还不是奔着你的职务来的?”对方好似就跟“拉屎”犟上了,蒋贺之不耐烦地说,“感动为什么不把实情招了?你的供词若成了破案关键,还能减刑呢。”   还想劝其坦白从宽,但韩区长忆往昔已无法自拔,只听他接着说下去:“当年走出大学初入机关,我也是踌躇满志,也想发光发热好好干一场,兢兢业业干了将近二十年,才干到了这个区长,一开始只是接受宴请吃吃喝喝,后来就收些礼金礼品消费卡,觉得拿这么一点点不要紧,哪知道一旦开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怎么,你是不是要跟我说,”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蒋贺之嫌其陈词滥调,直接打断他说,“你来自农村,小时候日子太苦,实在穷怕了?”   “那倒没有,我爸是海员,我妈是国企干部,”韩恕擤擤鼻子,还挺自豪地说,“我是小康家庭出生的,打小不差钱。”   “不差钱就更不应该了,”蒋贺之冷冷道,“咎由自取。”   “船到江心补漏迟,你当我不后悔?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党籍丢了,公职没了,十年寒窗苦读、二十年在岗奋斗的心血全都毁于一旦,只剩下铁窗泪了……”说着说着,他还真光着屁股、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上了。   后来韩恕的律师要求会见,蒋贺之就不能跟着一起去了。正赶上监狱放风的时间,他忧心这点时间里会出什么差错,打算去找管教走个后门,再溜出监室去看着韩恕。   他一心只在韩恕身上,没意识到自己走进了监控的盲区,待一个黑影纵身扑来之时,已经明显处于弱势了。黑影正是阿金。他是带着结果韩恕的任务来的,但苦于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生怕老家的妻儿收不到钱,于是决定先弄死这个碍事的警察再说。高手过招,失了先机就等于输了一半,阿金出手即是不留余地的杀招,两人拳拳到肉地撞击几下,蒋贺之一直处于躲闪、招架的地位,勉强化解掉连续袭来的拳脚,就被阿金扭转手臂,从身后勒住了脖子——若不是他崩紧颈部肌肉硬扛,这一下怕就已经被对方勒毙了。   还有一手空着,他在窒息边缘艰难地转动袖口,突然间,猛地拧腰转胯,以全身爆发力将身后的阿金撞开,同时衔接着挥出一拳。   阿金冷不防被利器划伤了眼睛,惊骇地后退一步。蒋贺之这才得到喘息的空隙,他冲阿金扬了扬手腕,他的指间竟夹着一枚带血的刀片。   原来在老沙的同意下,他的囚服另藏玄机——袖口被浅浅逢进了一截刀片,一扯即出,锋利无比。   趁对方震惊之余,蒋贺之又闪身而上,以手刀痛击阿金的喉咙。在阿金吃痛张嘴的瞬间,迅速将那截刀片塞进他的嘴里,然后猛力推动他的下颌,逼他将刀片生吞下去。   刀片一路从口腔滑入胃里,瞬间割伤了他的喉管,阿金口中鲜血喷溅,一脸怨怼地倒了下去。   血也溅到了蒋贺之的脸上。转动转动被勒痛的脖子,又舔了舔白牙上沾着的鲜血,他笑着骂了一句“傻仔”,说,能作弊我为什么要跟你真玩命?然后他就走出监控盲区,走到监视器下,仰头对其大喊道:“报告管教,有人吞刀片自杀了!”   不出两分钟,狱警们就都来了。蒋贺之悠哉地侧立一边,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地抢救伤者,有人还嘀咕呢:这哪儿弄来的刀片啊,完了完了,要挨处分了……蒋贺之忍笑不语,但见阿金被抬上担架、送医急救去了。他想,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能救回来肯定也得胃内大出血、吃上一顿苦头,若不能救回来就当死刑提前执行了。   蒋贺之带着满身的血回到了监室,韩恕也才回来。他晃晃悠悠地坐回了自己的床位,捂着胸口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你没事吧?”韩恕被他这一身血吓着了。不得不说,就这几日,他们勉强也算处成了“上下铺的兄弟”。见蒋贺之突然眉头一皱,口吐鲜血,更是大惊失色,赶紧要叫人来看看,“管、管教——”   “闭嘴,”蒋贺之强行将涌上喉咙口的鲜血又咽回去,擦了擦嘴角道,“不想死就闭嘴。”   韩恕当然不想死,便不再乱说乱动,只抱膝蹲在一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蒋贺之闭上了眼睛,粗重地喘着气。他不知道洪兆龙是否还有后招,更不知道自己眼下这副伤情,再来一个阿金该如何应对。   方才那厮下手太狠,他的胸口一阵剧痛,应该是肋骨断了。 第26章 清醒(二)   在为韩恕的安危投入大量精力之后,回到家中的盛宁又困又乏,恨不能就此一睡西去。但蒋贺之交代的那两句话其实自相矛盾,谁能一边等电话一边乖乖睡觉?   盛宁倚在床头,上眼皮渴慕下眼皮,好几次都困得险些睡过去,耳边却总会响起一个温柔脉脉的声音,说,接下来都交给我。这个声音又将他唤精神了。他怪这人不把话往明白里说,到底让他等谁的电话?   答案在他离开洸州监狱的第三天揭晓了。   电话接起来,是一个非常甜蜜悦耳的男性声音,那人开口便说:“你是我三嫂吧?”   盛宁微微一愣,回答道:“我是盛宁。”   那人还是管他叫“三嫂”,他说:“我三哥让我送你一份礼物,已经发进你的工作邮箱,记得查收。”   他还笑着说了一句:“你转告他,这回的人情他欠我欠大发了,让他想想怎么还吧。”   两句话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收了线。   盛宁赶紧起身,打开笔记本去查收邮件。邮件里是一个新鲜录制的视频,点开一看,画面里出现了一张年轻的、笑吟吟的男性面孔,长发小马尾,单边一只十字架钻石耳环,几绺不羁的黑色刘海,衬着一张极精致的头包脸。   盛宁认出来,这是蒋慜之。   似还嫌镜头里的自己不够帅,蒋慜之颇自恋地调整了一下自拍角度,然后即刻收敛笑容,目视镜头,以一个相当严肃的口吻道:   “韩区长,我是蒋慜之。我以我爸爸蒋瑞臣、我二哥蒋继之的名义向你保证,你的太太和女儿现在人在香港,她们很安全,没人敢动、也没人动得了她们。”   收到视频,盛宁立即动身赶往洸州监狱,要求再次提讯韩恕。这个视频还有后半部分,在洸州监狱的审讯室中,他将它完整地播放了出来——   “——没人敢动、也没人动得了她们。”镜头里的蒋慜之说完这句话,便把脸扭向一边,笑着说,“来跟你爸爸打声招呼吧。”   很快,画面上又出现了一张年轻女孩的面孔,是韩恕年仅十七岁的女儿韩灵,小圆脸大眼睛,跟她爸爸很像,但比她爸爸漂亮。   “爸爸,我跟妈妈差点就被人杀了……”面对镜头,韩灵梨花带雨地控诉,“他们还欺负我……”   洪兆龙由一个相熟的加拿大华人牵线,联系了加拿大当地的一个帮派,斥重金请他们去抓韩恕的妻女,交待能绑活的就绑活的,不能就杀了灭口。如果不是其中一个帮派分子突然见色起意,试图强暴韩灵,蒋慜之只怕就得来迟一步了。   加拿大是不禁枪的,这个帮派成员又素以凶残暴戾闻名,经常随意开枪、当街火拼。于是,绑架不成的帮派分子手持AK-47,与前来救援的当地警察发生了激烈枪战,场面一度险象环生,就连由私人保镖开道的蒋慜之都被流弹击中,最后还是蒋瑞臣动用政界关系与私人飞机,将受了枪伤的小儿子和他这个不知何来的女性朋友给接回了香港。   见到妻女平安的那一瞬间,韩恕心头包袱彻底卸下。又知女儿险些受辱,他仰天大骂了一声“李乃军,我屌你老母!”接着便对眼前的两位检察官坦白了一切,他说:“我要揭发李乃军!颐江公馆那套房子确实是开发商当时半卖半送给我的,但我一天没住过,直接送给了李乃军,我还知道他以别人名字开设的海外账户,我给他汇过钱,我有他违法的证据!”   他在国内的家早被反贪局和其他想控制他的势力搜查过不止一遍,但证据其实一直藏在他老婆的珠宝盒里,他老婆自己都不知道,懵懵懂懂地带去了加拿大。不到鱼死网破那一天,韩恕其实不准备拿出来。   盛宁走出提讯室,在那位监狱长异常复杂的目光中,接过叶远递来的手机,他说:“我是盛宁,专案组听我指挥,即刻抓捕犯罪嫌疑人李乃军。”   为了确保洸博会的顺利进行,这阵子李乃军忙得不可开交,作为市住建局的一把手,他每天不是与区长开展巡绿工作,检查洸博会周边路段的城市绿化景观是否养护得当;就是亲临展馆项目建设现场,进行消防验收,敦促开荒保洁。然而在得知韩恕的妻女被人救走后,他就开始秘密筹划着他的外逃计划了。   伪造的美籍护照早已备好,但问题是他此刻正处于公安的严密监控之下。   所幸洸博会的人流量又破了新高,国内外媒体争相报道。他便以金钱贿赂阿德,让他派出几名自己手下的小弟,故意去洸博会现场闹事。这些小弟在不同时段、不同展馆大打出手,险些引起更大范围的骚动,虽然很快就被展会安保人员擒拿制止,但为了防止此类影响恶劣的事件再度发生,最后那点留守城市的警力也在市长方兴奎的授意下被调走了。   没了公安监控,李乃军拿着美籍护照顺利抵达了洸州国际机场。他早扔掉了旧手机,换上了新号码,一路上,他的嘴角始终微有笑意。他知道洸博会期间万商云集,为免家丑外扬,公安不可能大张旗鼓地追逃,简直是天助我也。   就在他自鸣得意、准备过安检的时候,机场候机楼里所有的LED大屏幕显示屏上,突然都同时出现了他的那张大脸——面部细节纤毫毕现,就连毛孔都清清楚楚。   在被机场安保认出来之前,李乃军落荒而逃。   听闻公安这边把监视李乃军的警员都调走了,还在洸州监狱里的盛宁大光其火,直接上门兴师问罪。   踏进局长办公室,老沙正为蒋贺之受伤一事,主动打电话给骆书记请罪呢。他手握听筒,一边忐忑地绞着电话线,一边不忘为自己开脱,说:“这次是蒋贺之同志主动要求深入险境、为民锄奸的,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在这次任务中受了伤,不过不算严重,就断了一根肋骨……”   盛宁也才知道蒋贺之受伤了,眉头微微一紧,便顾自坐在了沙发上,暂且听老沙打完这个电话。但老沙的表情越来越夸张,令人不堪直视,老沙的话也越来越肉麻,叫他不忍卒听。   “诶呀,蒋贺之同志真是‘一颗红心’的好同志呀!他是勇担使命的‘先行官’,是人民财产的‘守护者’,他高铸警魂,恪尽职守,笃行实干,即使身处险境,仍不忘践行一位人民警察的初心与担当,照我说,应该立即予以全省通报表扬……”   电话在老沙的“好、好、好”声中挂断了,想来是对面的骆书记接受了“全省通报表扬”的提议。   见对方终于挂了电话,盛宁开门见山,起身质问沙怀礼道:“检察审讯,公安抓捕,这是一开始就商量好的,你们怎么回事?怎么就把李乃军给弄丢了!”   沙怀礼心道,我好歹是个厅级干部,天天挨你们这些毛小子的训,我图什么呀我。但面上仍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他走到了盛宁身边,谆谆地解释道:“眼下所有警力都在护航洸博会,我们真是分身乏术啊,你就看看我这市局里,还有闲人吗?”   盛宁想了想,方才进市局畅行无阻,一路所见,除了少许文职人员,确实没有一个闲散的警员。   “多事之秋啊,我这个老同志都恨不能撸起袖管,亲自上阵了。”老沙继续解释,“这次洸博会还有不少境外展商,现在国际形势也很紧张,两伊你死我活,南北朝鲜也互不顺眼,他们这次都派了代表团来参展,我们的安保责任就更重大了——”   “知道你们不容易,”盛宁仍然不满,“可一个人都不留吗?”   “我跟老何交待过,至少留一个人监视李乃军。可不知道是他会错了我的意思,还是他手下的张钊会错了他的意思,反正,一下人就全回来了。”沙怀礼是惯于推卸个人责任的,赖完队长赖队员,他说,“就昨天,我们还在洸博会周边路段上拦下了一辆可疑车辆,上头的人打算冒充伊朗展商,针对美国展商进行报复——”   “行了,沙局,您别跟我说这些。我的人已经赶去机场、车站了,但凭这点人不一定拦得住他,你现在赶紧悬赏、附照片,向全社会发布通缉令,”多日辛苦即将功亏一篑,盛宁看了看手表,皱眉道,“再磨蹭下去,李乃军都要上飞机了!”   没想到沙怀礼直接摇头,道:“不行。”   盛宁都快被沙怀礼气头疼了,他抚着额头踉跄一步,坐下来问:“为什么又不行?”   “程序不对啊,这么大的事儿我得先向政法委书记汇报,他也得向省里汇报啊。”明摆着的答案,沙怀礼其实压根就不想揽事儿,他自问自答说,“不过我觉得省里能同意的概率够呛,这会儿洸博会呢,大张旗鼓地追逃,影响多不好!小盛啊,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目前还没有李乃军已经成功出逃的消息,就算出逃了,我们也可以发‘红通’追逃嘛——”   “‘红通’追逃哪儿那么容易?”盛宁头疼更甚,跟这老沙讲话简直是拳打棉花,白费功夫,“我们跟西方很多国家还没签订引渡协议,而且‘死刑不引渡’是国际惯例,李乃军一旦跑出去,再把他抓回来,就枪毙不了他了!”   “反正一切都得等过了洸博会再说。”沙怀礼也看出盛宁眼下身体极度不适,握上了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慰道,“哎呀,特殊时间特殊情况,大家都很难,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除了‘理解’,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处处碰壁处处掣肘,盛宁既愤慨又无奈,只得对老沙说,“沙局,我看你干脆改名叫‘沙很难’算了,每次跟你提要求,你都说‘很难’。”   “也不是不行,”老沙居然认得爽快,摇头晃脑着连连叹气,“唉,真的很难,很难。”   盛宁正要离开局长办公室,但有趣的事情恰于此刻发生了,晶臣集团来报案了——   他们的副总钟应元疑似被人绑票了。   报案人是蒋继之的私人秘书霍名屿,与蒋贺之同龄的一个青年,身材长相也不遑多让,煌煌然如群鸦中的一只凤凰。可能还兼任着二少爷的贴身保镖,霍名屿着西装,戴墨镜,面色虽冷峻,气度却温雅。他说,由于副总钟应元离奇失踪,晶臣集团已在各机场、车站、航运中心及电视新闻里刊登了“悬赏2000万征集线索”的公告,要求公安机关也立即予以配合。   要求?多么傲慢的态度。这话让同在司法系统内的盛宁颇感不快,但沙怀礼依然堆着一脸和蔼客气的笑,连连表示,配合,一定配合。   接着这人就拿出了一张钟应元的照片。盛宁抢在老沙之前把照片接了过来,一看,一怔,继而领悟了对方的意思,不禁垂眸笑了——   这哪是他见过的那个中年帅哥钟应元,根本就是李乃军。   这样一来,既保全了洸博会期间领导们在众多国内外政要与展商前的面子,又能确保甭管走黑道还是白道,李乃军都插翅难飞。   盛宁压抑住上翘的嘴角,把照片重新递给沙怀礼,挑眉说:“沙局,照办吧。”   望着分明与犯罪嫌疑人李乃军一模一样的这张面孔,老沙与先前接警的警员都面露难色。然而眼前这位帅哥保镖却用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终于稍稍宽下心来,盛宁这才想到断了一根肋骨的蒋贺之,又掏出兜里蒋贺之的手机看了看。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亲自上门一趟,把手机还了,顺便看看那人到底伤得重不重。 第27章 沉沦(一)   处理完手头事务,抵达晶臣国际酒店时,已时值傍晚。一迈入酒店大门,盛宁就隐隐感到不对劲。从前台礼宾到大堂经理,从泊车员、行李员到保洁员,这里每个人竟然都认得他,一口一声热络的“盛检”,简直恨不能对他打躬作揖、五体投地。甚至从这些人殷勤到近乎阿谀的态度来看,他毫不怀疑他们下一秒就会喊出那声荒天下之大谬的“三少奶奶”。他还发现,这里每个人都很漂亮,女人风姿绰约,男人风度翩翩,就连保洁也比外头酒店常见的保洁更端庄优雅。可能蒋家人是深度颜控,不仅自己生得漂亮,还要求自己的员工也得漂亮。   在礼宾小姐的带领下,盛宁来到了蒋贺之的房门口。刷卡进门,四下环顾,这间套房目测不到200平,但摩登雅致,除了独立的客厅和书房,还有专为三少爷改造的私人健身房。明晃晃一整面弧形的观景落地窗,也能将整个洸州最繁华地段的美景尽收眼底。只不过酒店到底是酒店,再设施齐全、奢华舒适,终究还是少了点家的气息。   蒋贺之在内间卧室里,正跟谁说着话。   听声音耳熟,盛宁走近一看,果然是那个本该被人绑票了的钟应元。   “这阵子别乱跑,就待在酒店里,要是坏了我的事,我要你好看。”说话间,蒋贺之也看见了卧室房门外的盛宁,嘴角跃起一丝笑,他马上对钟应元说,“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走吧。”   “三少,我——”   钟应元显然还有话说,但已经被不耐烦的蒋三少抄起枕头砸了过去,命令道:“快滚。”   钟应元只得麻溜地“滚”,扭头撞见盛宁,低头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而去了。   窗外的天色更暗一些,就着零星的灯火,盛宁看见这个男人倚在一张往死了宽的大床上,上身裸缠着白色绷带,下身盖着一条薄被,裸露的肌肉泛着肉欲的光泽。   两人上回见面不算愉快,盛宁走上前,将蒋贺之的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好一会儿才开口,问的还是公事:“你怎么想到让你弟弟去找韩灵?”   “韩恕迟迟不肯招供,甚至面对生命威胁还不松口,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顾我复我’的父母之爱了,好在他妻女的下落也不难打听。”   “不难打听?”停顿片刻,盛宁说下去,“韩恕刚刚案发的时候,反贪局也想过追查他的前妻和女儿,可是——”   “可是你们反贪局在国内飞扬跋扈、横行无阻,到了国外就发现行不通了?”   “哪有飞扬跋扈?”盛宁当然不悦,轻声驳斥。   “没有吗?”蒋贺之清了清嗓,模仿着这位盛处长在人前惯常的样子,“‘沙局,你的部下违规办案,教而不改’、‘明天起暂停执行全部职务,纪委不查我来查,你选一个。’老沙都说过,一看到你就腿打抖,只想赶紧把人哄走——”   打量着对方面容的阴晴,他及时改口,斜起嘴笑,“其实是豪门多子嗣的好处。他们不在一个城市,慜之在温哥华,韩灵在多伦多,但这些华人官二代、富二代到了国外会自发抱团,形成一个别人很难融入的小圈子,外人去探听他们的踪迹比较麻烦,同样的圈内人就简单多了。”   “李乃军只是一条小鱼,”盛宁说,“以他的能量,犯不下当年长留街的血案,也不可能让洪兆龙心甘情愿地效犬马之劳。”   “通过韩恕查到李乃军,通过李乃军再查他幕后的人,”蒋贺之点点头,笑着说,“就跟狗啃骨头一样,得一口口来。”   话是不错,但有点粗俗。想到这天接连见到的蒋家人,再看看眼前这张笑得晃人眼目的俊脸,盛宁突然说:“我发现你家每个人都很漂亮,就连你家的员工都很漂亮。”   “我爸嗜好美人,对员工的长相也很挑剔,我二哥更是有过之无不及。”这些所谓的美人,蒋贺之早就见惯不怪了,他对眼前这位真正的美人才感兴趣,“我为你抛头洒血,你难道不该做点什么,抚慰我受伤的痛苦么?”说着,他就微抬着下巴凑近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这样一双曼妙的唇,好像天生就该被亲吻。   “痴线。”盛宁朝蒋贺之的脸轻挥了一巴掌,但下手很轻,跟爱抚似的。他转身欲去,说着,“知道你没事了,走了。”   然而,到了嘴边的鱼儿猫又岂肯放过,蒋贺之伸手握住盛宁的手腕,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他以全身重量覆压,在盛宁完全动弹不得之际,便在他的唇上堵上了自己的唇。   他牢牢捧着他的脸,用舌头摩挲他的嘴唇、舔弄他的牙齿,通过不断加深、持续历久的这个吻,能感到身下的这具身体从僵硬到柔软,从抗拒到驯顺。   但盛宁没闭眼睛,吻完了都没有。   “本来我只想要一个吻,但现在一个吻不够了。”这话的无赖程度,世罕其匹,但这人的眼神何其深情,何其真挚。蒋贺之单手支撑自己受伤的身体,另一手则抓起盛宁的手,说,“不信,你自己摸摸。”   “你是变态吗?!”方才接吻的时候就感到了那根硬物抵在自己腿根,蠢蠢欲动。同为男人,再清楚不过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个信号。于是他开始更激烈地反抗,用手肘撞击,用膝盖推顶。   “啪”一声,胸口遭到猛烈击打,蒋贺之瞬间弓起上身,以个蜷缩的姿态一边咳嗽,一边颤声道:“领……领导,肋骨断了啊……你想杀了我吗……”   “喂,蒋贺之……疼吗?”这人的声音听着痛苦难当,肌肉也在猛然颤抖,盛宁到底担忧起来,起身扶住他的肩膀,“要去医院吗   ”   “要……再亲一下。”趁盛宁没有防备,蒋贺之又顺势将人压倒,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他用一种带点乞求甚至是哀伤的声音说,“你别乱动……你再乱动,我又得吐血了……”   这人眉目间流露出的痛苦如此真切,而这样的痛苦看得他心中一软。盛宁一时不敢再动,便由着蒋贺之捉住自己的手,把它按在了他的心口处。   “你摸摸这里……是不是肋骨断了……”蒋贺之轻轻蹙眉,喘着气说,“是为你断的……”   “我、我摸不出来……”即使隔着绷带,也能感受到手掌下是火热壮硕的胸肌,随他喘息频频起伏、颤动,盛宁脸颊一烫,扭头躲开这人同样火热的视线,“不是为我——”   “就是为你,我可从来没有‘因公牺牲’,这么崇高的打算。”蒋贺之又扯着盛宁的手往自己的腰腹摸去,“你再摸摸这里……这儿挨了好几拳,心肝脾胃都疼得要命……”   “痴线,心肝脾胃都不在这里……”真跟搓衣板一样的好身材,盛宁的手指被迫在这身健美肌肉的沟壑间下滑,仿佛能摸到每根肌肉纤维。他脸红更甚,试图把手抽回,但却被蒋贺之牢牢扣住,逃脱不得。   手指在牵引下继续下探,挑落腰间的白色浴巾,一根直挺硕大的器官顿时袒露出来,兵器一样。   这个男人已经完全勃起了。   “领导,都是男人,”蒋贺之握着盛宁的手触碰自己的性器,声音也陡然粗重了些,“你也知道这样胀着很难受的,你说该怎么办?”   “我……”在幽暗迷离的灯光下,这个男人哀哀求欢的眼神,令他又恼,又心疼。指尖已经触摸到了膨胀硕大的前端,仿佛被那铃口喷出的热气炙了一下,盛宁脸色忽红忽白,恍惚间竟问了这么一声,“我用手,行不行?”   何曾见过这人慌成这样?蒋贺之就快憋不住笑了。他努力让自己板下脸,摇头道:“不行。”他伸出一手捋了捋他的额发、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一板一眼地说:“我要跟你合而为一,我要做你的男人。”   对方胯间那根悍物,比上回仓猝所见,更雄伟硬挺了。无法停止由这根器官产生的各种淫艳联想,盛宁几乎是以颤抖的哭腔申诉:“这么大……怎么合啊……”   “我教你。”不明确拒绝就视作同意,蒋三少乐得顺水推舟,低下头,开始一颗颗地解开对方的扣子,直至白皙的胸膛完全袒露。   在裤链被拉开前,盛宁仍想挣扎,他突然摁住了蒋贺之的手,问:“不需要……那个吗?”   “你说安全套?身边没有。”蒋贺之对视着盛宁的眼睛,很诚恳地说,“如果一个男人常年在酒店里备着安全套,你不觉得他的人品很值得怀疑吗?”   “你现在的人品就不值得怀疑吗   ”盛宁越想越觉得自己上了套,不禁冷着脸问,“我在想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我的电话告诉你弟弟,非要让我接听你的手机?”   “你钓鱼前不下饵么,如果不是来还手机,你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   ”蒋贺之居然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低头吻了吻他的耳垂,用一种小火细煨般的撩人嗓音说,“没有安全套更好,可以离你更近一点。   “你的伤……可以吗   ”下身的束缚也被除去了,盛宁已是束手就擒的状态。   “只要你别乱动,就可以……”蒋贺之也卸掉了腰间已半掉不掉的浴巾,两人完全裸身相对。他眼神灼灼地望着他,用手抚摸着他臀腿连接处的白腻肌肤,用调侃的语调说,“领导,把腿打开好不好?你们大老板都说了,要求检警双方加深联合,加强互动。你不把腿打开,我怎么跟你‘联合’,又怎么跟你‘互动’呢。”   蒋贺之口中的“大老板”就是最高检。最高检近期倒是发过文,要求各地的检警双方统一思想,消除分歧,联合互动,同频共振。这么正能量的一番话,经这人一解样,竟全然了味。盛宁没有打开自己的双腿,却也没阻止蒋贺之将其打开、弯折,用结实有力的臂弯架起,挂在了他的肩膀上。身体几乎对折,后庭完全暴露,这是一个很令直男感到羞耻的姿势,更羞耻的是蒋贺之开始用酒店的乳液为他扩张了。   “两个男人……真的可以吗?”对方的手指已触到了不该被他触到的地方,在脑海里那根弦彻底熔断之前,盛宁仍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想着悬崖勒马。   “如果佢地钟意彼此(他们彼此喜欢),当然可以……”很紧。这具身体仍未决定接受自己,沾着乳液的手指刚刚探入,立马便被紧紧吸附包裹,很难继续深入,更别说再添一根。   “但系我……钟意你咩?”钟意也分很多种,友情、恩情、同仁情、战友情,可两个男人间的爱情?眼下他混乱不堪,惶惑不已,真的不知道。   “那我换一种问法,”不再心急火燎地进入,蒋贺之低了头,静静注视盛宁的眼睛,“你讨厌我吗?”   这个问题好像好回答了不少,盛宁想了想,道:“不讨厌。”   “这样呢,”蒋贺之倾下身,在盛宁的眼睛上落下了轻轻一吻,“讨厌么?”   盛宁自然还是摇头。   于是蒋贺之又将自己的嘴唇移到盛宁的嘴唇上,咬在齿间浅尝一番。他不急于以舌头攻占、翻搅,只是含着他的嘴唇,问:“这样?”   两人的吻总发生于一人未有准备时,似乎是蒋贺之仗着身形与体力的优势吃定了他。但盛宁对此却难说讨厌。他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吻,连同已经发生过的那么多个吻一起回忆了下,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不讨厌。”   “这样,讨厌么?”   感受到一只滚烫的、带着薄茧的手掌包裹住了自己的性器,开始搓揉抚弄,盛宁的呼吸陡然一粗,却在细细体味一番后,仍摇了摇头。   “这样?”这具身体还未扩张完全,但他已经等不及了。性器的前端将将没入,蒋贺之就浮了一头的汗水,盛宁的身体仍然十分紧张,甬道极致炙热紧密,他被勒得也很不好受。   “好疼……”秘处遭遇撕扯与入侵,盛宁疼得紧咬下唇,不自禁地把脸偏向一侧。他的脸几乎完全陷进了枕头里,但手指仍牢牢抓着蒋贺之强壮的臂膀。他挺起腰,压下腿,以便借力使力,好让自己能吞咽进对方粗长硬挺的器官。   他没想过停止。   为缓解疼痛,蒋贺之扶着自己的性器稍稍撤出,在再次进入时又掰正盛宁的下巴,俯身吻了他的唇。他不断加深自己的吻,同时小心翼翼地深入、又撤出,如此往复,直到两副身躯榫卯相接,毫无罅隙。   “都进去了……”双手撑在盛宁耳侧,蒋贺之一面粗重地喘息,一面忍不住地笑了,“咁痛都唔叫‘停’,仲话你唔钟意我①?”   “我……”下身传来奇异的痛感,似锐似钝,反倒令他迷茫的眼神变得清澈。盛宁以双臂勾缠蒋贺之的脖子,以两条长腿紧紧绞住他的腰。在又一个热吻覆下前,他闭上了眼睛,接受它如同接受这场沉沦,他终于承认:   我钟意你。   【作者有话】   ①这么疼都不喊“停止”,还说你不喜欢我? 第28章 沉沦(二)   一场沉沦结束,盛宁独自起身,去浴室清洗。   不试水温,只以冷水冲洗。下身隐隐作痛,心跳仍然很快,方才发生的一切仍令他感到荒诞、别扭与不可思议。他抬着头,阖着眼,任由蓬头里的冷水长久地迎脸浇灌,好似只有这样才能恢复理智,抹掉那人留在自己身上或体内的所有痕迹。   有什么东西自股间流出,比水温热些,黏黏腻腻地淌落腿间。盛宁双手掩面,将湿淋淋的额发自下往上全捋到脑后,轻轻叹气。   又冲洗了十来分钟,盛宁才重新走出浴室。他身上穿着的是蒋贺之的衬衣与内裤,都大了些,而床上的蒋贺之正脉脉含笑地望着他。   盛宁放慢脚步。窗外的夜已经深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个男人倚着床头,赤身裸体,只以一条薄被掩住下身。在一种氛围暧昧的暖色灯光下,他笑着说:“夜还很长,做一次洗一次,不麻烦吗?”   “还要做一次?”盛宁微微瞠目,瓷白的脸上瞬间拂过一抹红晕。他承认自己被这个男人穿入、冲撞的时候且疼且爽,但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从此弯了的事实。   “谁告诉你还要做‘一’次?”蒋贺之倾身向盛宁靠去,以个半跪的姿态在他身前,仰头向他索取亲吻。他说,“一次不够,我饿得要命。”   盛宁没吻蒋贺之,只将目光往下游移,薄被下似乎微微现出一隆凸起的轮廓,但不比方才那般长枪大马,该是还没完全醒转。   “我受着伤呢,”尽情释放过的家伙还蛰伏未起,蒋贺之不觉羞赧,反倒笑出一口漂亮的白牙,“你得给它一点补充子弹的时间。”   “那通常这种情况下,”盛宁恢复惯常的清冷姿态,没什么表情地问,“我们应该干点什么?干等么?”   “你想干什么?”   “睡觉。”为免引起误会,他赶紧补充一句,“一个人的那种。”   “不行,换一个。”   “我想不到,”盛宁仍然冷冰冰的,“难道要聊天吗?”   “可以啊。”蒋贺之笑了,一把将盛宁拽坐在床上。他捧起他的脸颊吻了吻,问,“你想聊什么?”   聊聊天倒也未尝不可,毕竟进展过快,彼此间还不见得有多么了解对方。想了想,盛宁说:“现在已知我们都有一个堪称不幸的童年,都有一个罹患重病的母亲,我有一个姐姐,你有四个兄弟姐妹,还有呢?还想知道些什么?”   “不如就聊聊我们各自的前任吧。”这实在不是一个能够助燃两人“性趣”的好问题,但蒋贺之真的好奇,这么个七情不上脸的冰美人,到底有没有在这红尘之中动过心?   “只有一个,不过算不上前任,”盛宁实话实说,“佟温语,你应该也见过。”   “佟检,”蒋贺之丝毫不为此吃味,还由衷赞赏道,“我也很欣赏她。”   提及前任,盛宁突然心生一个疑问。于是他问:“真的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可以啊,”蒋贺之笑着说,“我保证对你百分百坦诚。”   “你曾在感情上受过什么很严重的挫折吗?比如曾被狠狠抛弃,狠狠打击?”   “怎么可能?”蒋贺之心道,我不打击抛弃别人就不错了。   “你小时候遇到过非常强势、令你非常厌恶的异性长辈吗?”   “没有。”   “你是不是从小经常被人打扮成女孩子?”   “没有。”   “那你……你小时候有被年长的异性……”盛宁嗫嚅一下,似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在蒋贺之鼓励的目光下问了出口,“比如邻居或者老师,虐待或者侵犯过吗?”   “喂喂……”在话题变得越来越诡异前,蒋贺之赶紧打断,“你到底想问什么?”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么无礼,我只是忘了曾在哪里看到过一篇关于同性恋的报道……”他实在不了解直男以外的世界,只记得那篇报道将同性恋的成因归结于先天与后天两类因素,而后天因素就包括他刚才问的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想,”看来这小子依然对自己突然弯了耿耿于怀,蒋贺之都快笑了,“我应该是天生的。”   “可我不是天生的。”盛宁低头,垂目,自我检讨,“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男人,在你之后,我想也不会。”   “你并不用喜欢所有男人,”蒋贺之捏着盛宁的下颌,抬起他的脸,认真对视他的眼睛,“只喜欢我不就好了。”   只喜欢你?这般一想,顿觉有些吃亏,于是又回到先前的话题,盛宁问:“该你了,你的前任呢?”   “没有前任,只有你一个。”   “你当我是白痴么?”   “好吧,人太多了,我得想想,”蒋贺之偷瞥盛宁听见这话时的反应,故意说,“那就从最刻骨铭心的那一个说起吧。”   “等等,”“刻骨铭心”一词莫名教人不痛快,盛宁微微皱眉,语气冰冷,“你想好了再回答,我不保证我不会生气。”   为这丝醋味,蒋贺之极好看地笑了笑,然后他便将盛宁推倒在床,一头枕在了他平坦的小腹上。   “我妈过世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记得那年我刚进大学,在社会上结交了一个男朋友,他比我大两岁,跟我一样,是个不纯血的‘杂种’……”说话间,蒋贺之被盛宁身上混合着沐浴露的体香撩着了,扭头就亲吻起他的细腰来。脸离胯很近,他又用高挺的鼻梁蹭了蹭他胯下凸起的部分,气味更喜欢了,也更嫌内裤碍事,于是转头咬住他的裤腰就往下扯——   “认真点。”盛宁阻止了这人继续乱来,问,“后来呢?”   “我经常逃课跟着他瞎混,聚集着一群人抽烟喝酒,飙车打架。那天他神神秘秘地跟我说,要带我见识一个新玩意儿,我正巧喝多了,还没见识就先跑去厕所吐,没想到等吐完出来的时候,地上已经倒了一片,他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吸食毒品过量,送医路上就死了。死前他还尿失禁了,裆下湿黄一片,异味冲天,我才发现原来他那么丑。剩下没死的人都被带到了警署问话,我环顾左右,在场的每个人都那么丑,包括我自己……”话到此处,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好一会儿才说下去,“后来我就把酒、烟和一切容易上瘾的东西都戒了,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个正派的人,大学毕业以后又回内地读了两年警校,因这不讨喜的身份辗转过多个地方,再后来就遇到了你……”   蒋贺之再次伏到了盛宁的身上。他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一双好看又多情的眼睛在微光中明灭。他用粤语说,“你同我遇见过嘅所有人都唔一样,你好靓啊,真系好靓。”   他开始专注地、轻柔地、一遍遍地吻他的眉、眼、鼻梁和嘴唇,每吻一处他都说“好靓”,眼好靓,鼻好靓,嘴唇好靓,连耳仔都好靓。   小时候人人当他是女孩子,“靓”这一声不绝于耳,成年以后他也是公认的整个洸州形象最出众的司法人员,甚至可能是整个中国形象最出众的司法人员。但他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细致、这么认真地称赞过,盛宁感到好笑,亦感到莫名感动,他开玩笑地问他:“係唔係夸张啊,到底有几靓啊?”   “靓到沊三声①。”蒋贺之不假思索地回答。   “三声?”盛宁终于笑了,“痴线。”   微弯的眼,红润的唇,白净的齿,这样的笑令蒋贺之心弦蓦然颤动。他将他的一条长腿从内裤的束缚中摆脱出来,然后一边吻他,一边再度占有……   盛宁手机响起的时候,蒋三少正准备“帽子戏法”。   担心是李乃军的案子另起变化,盛宁努力恢复理智,伸手接起了电话——但电话那头是廖晖,他那勉强绷紧的一根弦又瞬间松懈了下来。   “盛宁……”然而廖晖的状态很不好,他几乎是哭喊道,“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   “廖晖……啊……”身体的某个部分被牙齿咬住扯拉一下,盛宁吃痛地颤声问,“你说什么……”   “专心点,这个时候不准叫别的男人的名字。”蒋贺之从盛宁指间夺下手机,不客气地扔向远处。   盛宁还试图起身下床,去捡回已被扔在地上的手机。但蒋贺之不让。他抓着他窄小的胯、挺翘的臀,从他的身后再次闯入——   盛宁未有准备,失声呻吟。   “他们要我去害那个记者,”电话那头的廖晖仍不断呼唤着好友的名字,如此悲绝地哭诉,“盛宁,我不想这样堕落下去了,我就快回不了头了,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然而,此刻的盛宁已不太清醒了。一旦彻底跨过心理障碍,他就体会到了与这个男人造爱的妙处。这一夜,他俯仰由人,辗转随他,几度失去意识,又几度在狂热的侵犯中醒来。天快亮时,两人才四肢交缠着,在一身难分彼此的体液中满足地睡去。   【作者有话】   ①文中出现的“靓到沊一声”在第一章 何队副嘴里也出现过,粤语,意为“靓到‘沉鱼落雁’ dum一声跌落进水里”,形容非常漂亮;但在蒋三眼里宁宁太美了,一声不够,要三声(美到三次跌进水里),大家能理解不?   ②帽子戏法:足球术语,指一场比赛里3次射门进球。 第29章 月亮(一)   翌日早晨,盛宁洗沐完毕,先蒋贺之一步走出浴室。   检察制服已经洗净,挂在了衣架上,应该是酒店的洗衣烘干服务。换上制服,趁天晴似洗,阳光耀目,又四下打量起这间套房。走进书房,他就看上了书桌上摆置的一柄裁纸刀,刀身尖且窄,刀刃硬且薄,比常见的开信刀锋利,刀柄是雕花黄铜镶嵌彩色宝石,看上去有点年份,颇具古典美感。盛宁将裁纸刀拿在手里把玩,忽然又注意到了一沓文件下压着的一张医学检查报告。   蒋贺之的检查报告。   报告排除了他肋骨骨裂或骨折的可能,而是单纯的胸壁软组织挫伤,可能吐血的原因只是遭受击打后导致的口腔损伤——   鬼扯的“百分百坦诚”!   这时蒋贺之也来到了书房。上身依然光着,阳光下是一具雕塑般美好的肉体。   “你这人嘴里有一句实话吗?”其实细想一下,从这人昨天床上的表现来看,显然不可能是个重伤者。但盛宁依然有些恼了,身为一个已经不直了的直男,他当然是有权利恼的。他转身就用刀尖抵住了蒋贺之的脖子,冷声道,“想死是不是?”   本是半泄愤半唬人的态度,哪知这人偏有一股牡丹花下死的疯劲儿,居然迎着刀刃就倾身吻他,颈上瞬间添了一道细细红线,若不是盛宁受惊之下及时收手,真有可能直接割开他的喉咙。   “Morning kiss.”一个缠绵的长吻结束,蒋贺之似完全不介意脖子上的割伤,他捧起盛宁的脸,以自己的鼻尖亲密地蹭了蹭他的鼻梁,“今晚能不能早点回来?我还有好多话想同你讲,还有好多爱想同你做。”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去卫生间找来了简易的医药箱,一把将蒋贺之摁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就开始用酒精棉替他消毒脖子上的刀伤。   伤口割得不浅,这小子下手没轻没重,蒋贺之疼得龇了龇牙。   “忍着。”惩罚似的,盛宁也不抬眼看他,又用棉签沾取了红霉素软膏,依旧用力杵着这道伤口。   “一点割伤而已,不要紧。”蒋贺之心道,被你这一通瞎杵,小伤也得变成大伤。   “抬下巴。”盛宁拿着超大号的创口贴在这道细长的口子上比划了一下,刀口约长六厘米,正好能够覆盖。他为他将刀口贴上。   猛一抬眼,见盛宁的一张脸近在咫尺,虽没一点表情,但肤极白,睫极长,一双天生微红上挑的眼尾更是美得要命。他又情不自禁地去揽他的腰,他总想跟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手,”盛宁冷脸道,“规矩点。”   蒋贺之不情愿地放了手。美人可观不可亵,惹得人心痒又不爽,他撇嘴来了一句:“提起裤子就翻脸,渣男。”   盛宁一愣,紧接着都快气笑了:“你说我渣男?”   蒋贺之不说话。转身从书桌上拿了一支黑色水笔,抓过盛宁的左手,便在他被迫摊开的掌心上写了一个地址,一个电话。   “这是什么?”盛宁低头看一眼,字不错。   “民政局的地址和电话。”蒋贺之迎着阳光抬起脸。面部的细节纤毫毕现,这样的英俊侵略性更强了,他斜起一点点嘴角,“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性行为都是耍流氓,反正你睡了我,就得对我负责。”   盯着手心上的地址电话看了许久,盛宁才慢悠悠地问:“你都哪儿学来的这些无赖招数?”   “鲁迅教的。”   “什么?”   “老何说,鲁迅说‘世上无难事,只要夹硬嚟’。”这种把良家青年诱拐上床的行为确实跟他打小的家教不符。蒋贺之以惑人的姿态,极慢地抿了抿自己的嘴唇,用一种撒娇与不由衷混杂的口吻道,“在洸州监狱的时候,我真以为我肋骨断了。我不是故意骗你,今晚能不能早点回来?”   盛宁沉吟半晌,才说:“我不喜欢住酒店。”   蒋贺之反应很快,直接说:“那就去你家。”   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说完立即又补一句:“晚上我来接你。”   盛宁到底没拒绝。   出门前才想起已在地上躺了一夜的手机,捡起一看,盛宁惊讶地发现,根据通话记录显示,昨夜里廖晖打来的那个电话,居然持续通话了近两个小时。   他顿时感到脸颊发烫:这两个小时廖晖都在电话那头听着?他听见了什么?   工作日盛宁得去检察院,但蒋贺之因公负伤得以休假,便趁机去见了见自己的二哥。两人约在一家室内实弹飞靶场见面。霍名屿提前包了场,又提醒靶场工作人员别来打扰,于是整个空阔场地除了他们哥俩,静无他人。   蒋继之到得更早,已戴上了耳罩与射击专用的护目镜,正在进行霰弹枪飞靶射击。在弟弟出现前,他正准备完成最后一击。随他扣动扳机,空中的泥盘“砰”一声炸成碎片,很准。   待对方射击完毕,蒋贺之才走上前,他从二哥手中接过了这款飞碟运动常见的枪,掂了掂说:“这枪一般,重量是轻,但平衡性不行。费巴尔姆更好一点。”   “这种小场子就别要求太高了,”蒋继之微扬嘴角,对弟弟下了战书,“难得见面,比一场?”   蒋贺之睨着眼睛笑,不说话。他的沉默意味着不屑,跟你比不是欺负你么?   “不白比,别忘了你还欠着我2000万,赢了就不用你还了。”   “你早说呢,这我不就来劲了。”蒋贺之正为晶臣悬赏的那2000万犯愁呢,于是也挑了一杆枪,托住护木,瞄准着试了试。一回头,见二哥神情较往常不同,想了想问,“看你这表情,为我的事挨骂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你,爸爸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他说他只是商人,不想参与进任何无谓的官场是非与政治斗争之中。”以晶臣的名义疯成这样,蒋二少确实没少挨老子蒋瑞臣的骂,但他对弟弟苦口婆心,倒并非是因为挨了骂,他说,“他的话也是我想跟你说的,我们受到的是国家的礼遇,并没有行政的权力,一次两次,别人容你让你,再三再四,就未免太不识趣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蒋贺之垂目,点头,又问,“听说慜之受了枪伤,还好吗?”   “还好,只是擦掉了胳膊上的一块皮肉。他倒乐在其中,还说觉得自己就是枪林弹雨中的超级英雄,”蒋继之宠溺地笑了一声,“真是小孩子心性。”   “我是问那几个匪徒还好吗?”蒋贺之也跟着笑了,“谁不知道你蒋二少是护弟狂魔,那几个匪徒这会儿应该都沉在大西洋底喂鱼了吧?”   “难道我没护着你吗?”蒋继之挑了挑眉,像是默认了那声“沉海喂鱼”,继而他又认真地说,“大哥走了以后,照顾姐姐还有你们的责任就落到了我的肩上,我不希望你们当中的任何人受到哪怕一点伤害。”   “大哥的事只是意外,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蒋贺之暗自一叹,也劝哥哥,“姐姐和我们都成年了,能够自己照顾自己。”   “其实我这次来洸州,就是来劝你的,别‘自己照顾自己’了,还是回家吧。”   “回香港我能做什么?进公司吗?”每见一回就劝他一回,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蒋贺之耸了耸肩膀道,“商场上那些纵横捭阖、尔虞我诈,我不懂,也没兴趣。”   “你不用进公司,甚至什么也不用做,”蒋继之很大方地对弟弟表示,“只要你肯辞掉现在这份警察的工作,我每个月给你50万,你只管收下钱,然后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   “每月50万?”蒋贺之挑了挑眉,“美金?”   “你小子胃口还不小啊,”蒋继之笑了,“我想说的是人民币,但如果你真肯回来,美金就美金。”   “这么大方?”蒋贺之笑着“wow”了一声,但依然目光坚定地说,“一天前你要跟我说这些,可能还有的商量,可惜现在绝无可能了,我确定了我要留在这里——好了,别再劝我了,比一场吧,赢了就算还清欠你的钱,输了我立马跟你回家。”   “一言为定。”秉持公平竞赛的原则,蒋继之问弟弟,“你要先练练手,熟悉一下枪感吗?”   “不需要。”蒋贺之自信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你先来。”   蒋二少的爱好之一就是射击与狩猎,他在香港有自己的射击俱乐部,因此也是难得的枪械好手。随第一只飞靶抛出,他眼明手快,弹无虚发,最终所有的飞靶都应声落地。   这样的战果意味着即使下轮的蒋贺之全中,也才算跟自己打成平手,他朝弟弟微微一扬嘴角:“看来至少得再比一轮了。”   蒋贺之拿起自己的霰弹枪,“咔”一声单手上膛。他既不需要耳罩,也不戴护目镜,警局时有实弹射击训练或考核,更别提偶或与亡命歹徒发生枪战,哪有工夫准备这么精致乃至屁精的装备?他主动调动抛靶机的数值,直接将难度从“高级”调整到“地狱级别”,他对自己的二哥挑眉一笑:“省得一会儿说我欺负你。”   同时多个飞靶抛出,且飞靶抛射速度更快,几乎没有延迟时间。蒋贺之举枪便射,同样弹无虚发,甚至瞅准时机,以一枪同时命中两个飞靶。   最后一声枪响落定,四散的飞靶碎片仍吱吱冒烟。兄弟俩对视一眼,输赢立见,四目含笑。蒋贺之执起蒋继之的手腕,看着他白皙修长到有些夸张的手指,“你这是弹钢琴的手,不是拿枪的手。承让。”接着他便看看时间,又说,“我还要去接人,你一个人在这儿慢慢练习吧。”说罢,转身即走。   “贺之,”蒋继之出声喊住弟弟,待他回头,便问,“什么时候带来让我看看?”他摘下了耳罩与护目镜,恰有日光透窗而来,阳光下,他发色偏浅,瞳色更淡,俊异得好似“非我族类”。   “带谁?”蒋贺之还未正式在家人面前出柜,佯作听不懂,“看什么?”   “你这一脸要入党的坚定,真是为了公义天理,为了责任使命?”自己的弟弟自己了解,蒋贺之当年非要考警校、当警察,很有那么一点“家里不让我干什么我偏干什么”的叛逆在,何况安排他住自家酒店,周遭多少双眼睛都替自己盯着呢。蒋继之看了看弟弟脖子上的创可贴,忍着笑问,“好靓咩?”   “好靓。”蒋贺之笑得像个炫耀满分答卷的小孩儿。对于这段感情,他还不想太操之过急,只说,“以后有机会就带他来见你,你一定会喜欢他。”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他?”这小子根本不经诈,蒋继之故意板脸道,“我很挑剔的。”   蒋贺之想了想,问哥哥:“你试过在漫长的冬夜里等待日出吗?”   “怎么?你想说他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越说越离谱了。   “不,他是月亮。孱薄的,高洁的,慈悲的月亮。”蒋贺之说,“在一个可能永远等不到日出的冬天夜晚,你怎么能说服自己,不去爱上那唯一守在人间的月亮呢。”   “香港没有冬天。”蒋二少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爱情”二字,也无法理解这种“为爱发癫”的傻样子。他转头,闭眼,既厌烦又无可奈何地朝弟弟挥了挥手,“躝开啊①,情种。”   【作者有话】   ①躝开:滚开 第30章 月亮(二)   这一天盛宁在检察院也有些心神不宁。李乃军暂时还没消息,但因为悬赏金额设置得高,一直有群众线索传来。公安那边调阅线索附近的监控发现,这人确实还没能成功外逃。   抓捕李乃军可能只是时间问题了,盛宁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看了会儿,接着就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廖晖。他依稀记得昨夜电话里他的状态不太好,兴许真遇上了什么大麻烦。所以结束检察院里半天的工作,他就主动打了电话,约他今天工作之后见个面。   廖晖连着两次摁断了他的电话。直到他发去了一条短信,良久,他才回了一个,好。   地点定在检察院附近的一家轻餐厅。廖晖先到了,独坐在餐厅角落,面前斟着一杯茉莉花茶,正袅袅地散着一缕有质地的清香。   “廖晖。”盛宁喊他一声名字,但廖晖仍稳稳坐在原位,目光空洞,一动不动。直到他近前坐下,廖晖才缓缓抬头,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望着他。盛宁几乎被吓一跳。一直很注重人前形象的小廖总,此刻眼眶泛青,眼泡浮肿,腮边竟还有了一层青青的短髭,荒山杂草一般,疲惫又邋遢。   “你哭过?”盛宁皱眉问。   “没事。”廖晖垂头,僵硬地动了动嘴唇。   “真的没事?”盛宁再次向对方确认。   “一点公司里的事情,我已经想通了。”   “没事就好。”盛宁说,“我很担心你。”   “是吗?”廖晖猛地再次抬脸,四目相撞,他的语气透着不信任,“你知道吗,我们之间通过那么多次电话,我从来不是先挂的那个人。”   只说这一句,他再不说话了。   虽处闹市,但检察院自带威严肃穆的气息,将周遭马路的喧杂也涤荡一清。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透过落地式玻璃门面,可见车流不息,尾部烟气弥天漫地,宛若雾縠。   “昨天夜里,昨天……”盛宁主动开口。对方该是都听见了,他决定为自己的越规逾矩解释一下,可话到嘴边又感别扭,最后只是问了一声,“我们还是兄弟吗?”   “兄弟”两个字终于令廖晖彻底回了神。他没有正经回答盛宁的问题,而是意味不明地说:“我曾仰慕过一轮月亮。”   盛宁皱眉咂摸起这句话,廖晖又继续说:   “无论是天上的月亮,还是水里的月亮,我一直告诫自己,月亮就是月亮,是不该被触碰、不该被亵渎的……”说到这里,廖晖突然抽动嘴角,冷笑一声,“对了,那座狮吼观音,我不要了。”   盛宁只好说:“那我明天就送去纪委。”   “还是砸了吧,”廖晖翻了翻肿胀的眼皮,直勾勾地盯住盛宁的脸,又怪模怪样地笑出一声,“太脏了。”   盛宁再障碍也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他本想再试着解释两句,挽回这段难得的友谊,但对方却冷冰冰地打断了他,他说,你的情人来了。   盛宁回头,果然是蒋贺之的车到了。他立在马路对面,两手插兜倚住车门,笑弯了的一双眼睛像浸透了蜜。太俊了,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会再回头,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看他一眼,真的太俊了。   待盛宁坐进车里,蒋贺之一边开车,一边问:“你这位老同学没事吧?”   夜色渐渐下沉,霓虹依次点亮,光与影犬牙交错,这座城市的灯火总令人感到眩惑。   “好像没事。”盛宁仍在咂摸廖晖的反常态度,忆起两人的同窗生涯,他说,“他从来不是那种仗着家里有钱、就对人趾高气扬的二代,他很友善,也很会替人着想。那时候姐姐的舞蹈工作室还没成立,妈妈的治疗费和我后续的康复费用是一笔巨款,我过得很俭省,即使拿到一等奖学金,还是不够。所以他有事没事就请客,还是请全寝室的人,我想应该是怕我难堪吧……”   “看不出来这小廖总这么纯情,我还以为他是个品行恶劣的纨绔。”蒋贺之边听边潦草地应付着。   “第二学期,就有一家叫弘石资本的企业给学校里品学兼优又家有重病患者的学生提供助学基金,我说我以后想当检察官,不会去那家公司工作,不该接受他们的资助,他却劝我说这种金融企业需要打造‘爱才好士’的社会形象,他们的奖学金不拿白不拿。直到大学毕业那年我才发现,其实这家资本与盛域深度捆绑,所谓的助学基金根本就是根据我的条件定向捐赠给我一个人的……”   “算算多少钱,十倍还给他。”蒋贺之胃里泛起一阵酸,这人且比佟温语让他吃味多了。   “他对我很生气,刚刚还冲我发了火,”盛宁顾自叹气,没什么表情地说,“可能他有点‘恐同’。”   “他对你生气、冲你发火不是因为他‘恐同’,是因为……是因为……”蒋贺之几乎失态大笑。他一直以为“情感障碍”即矫情人得矫情病,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他突然急踩刹车将大G停在了街边,笑成这样他没法开车。   “因为什么?”这人笑得莫名其妙,弄得盛宁也有点不爽,便普通话夹着粤语一起说了,“还有你笑什么?我讲错咗咩啊(讲错了什么)?”   “没有,没错。我也觉得,你那老同学就是‘恐同’。”没必要平白给自己增加一个情敌。蒋贺之转头看着盛宁,越看越觉得自己此生幸甚,于是不分东西南北、罔顾天上人间,直接解下安全带,扑向了副驾驶座。   “我等不及了,我们就在这里好不好……”蒋三少发起情来不分场合,一下就扯开了皮带。   “蒋贺之,你疯——唔——”虽说已不排斥跟这个男人造爱,但当街宣淫,绝对不行。盛宁被吻得说不了话,更感到蒋贺之不是玩笑,竟已脱起自己的衣服来了。情急之下,他吮到一根顶在自己口腔里的舌头,便使尽全力狠咬下去——   咬出血了。蒋贺之吃痛地恢复理智,终于松开了手。他以手背擦着嘴唇,一脸哀怨地看着盛宁。   “回家……”真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么英俊的一个男人,这么一看你,就惹人爱怜极了。盛宁同样瞪着蒋贺之,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说,“回家就给你。”   然而回家之后,盛宁就悔了。   可能昨夜里诈伤,没有尽情发挥,蒋队长的真实体力实在惊人。他已经被他操射了两回——是的,他被一个男人操射了两回,此刻腰、膝、臀、腿无一不软,可对方却毫无完事的意思,依然深进浅出,游刃得很。   快感痛感并存,盛宁不愿失态呻吟,从一直紧咬的唇齿间漏出绵软一声:“……得未啊(好了没啊)?”   健壮的胸膛上全是汗水,蒋贺之附身吻了吻盛宁的嘴唇,问他:“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眼尾红得好似哭过,也可能真的哭了,盛宁用一种委屈的、拉长了的音调说,“但喺……真喺已经好耐啦(真的已经好久了)……”   “因为怕你听不懂,所以才要更身体力行地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他爱他已入骨髓,完全无法自拔,除了昼夜不停地跟他做爱,用性器、用身体一遍遍撞击,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每耍蛮似的狠撞他一下,他都问他,“我喜欢你,你听到了吗?”   可盛宁的眼神惘惘的。他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不理解廖晖为什么从不先挂他的电话。   蒋贺之一直保持着抽送的节奏,忽而又在那紧室的穴内搅弄起来,认真地再问一遍:“我喜欢你,你听到了吗?”   敏感点遭到碾磨,盛宁在快意中颤栗,铃口也流出水来,沥沥不止。   身体的反应最不欺人。蒋贺之放缓了进攻的节奏,再次抓着盛宁的手,让他自己去感受。   摸到半软不硬的一根器官,射过两回一时再射不出来,但顶端小孔却不断渗出爱液,很快湿了他的指尖。   盛宁茫然地抬起手,看了看手指沾上的晶莹液体。他一边在蒋贺之的抽插中轻轻摇晃,一边将指尖含在唇间吮了吮,说,“原来是这个味道。”   “狐狸精……”媚死人的狐狸精,偏偏还用一种最无辜的眼神望着你。蒋贺之呼吸骤然急促,只觉得胯下之物又胀疼两分。他攥起盛宁的手,将他整根手指都吞进口中,由指根到指尖,细细吮尽了上头的淫液。他低哑地吼了一声,“你要我命吗,这就给你。”   抓着盛宁纤细的脚踝,他完全支起上身,连带着身体的重量,自上而下地更凶猛地去撞击他。   一室啪啪淫声,床都死命摇晃,吱嘎作响。   身体几被贯穿,盛宁竭力咬住嘴唇,半睁眼睛,看见蒋贺之腹露青筋,因他激烈的动作,宛如爬藤一般,往上延伸至脐窝上方,往下一直探到两人的结合处。一浪掀过一浪的快感中,他终于再压抑不住,屈从本能地呻吟起来。   可在高潮又临之际,耳边突然爆出轰隆巨响——   床竟然塌了。   处于下位的盛宁猛然坠地,头瞬间疼了起来,一张绯色的脸也一下转为惨白。   “摔疼了吗?”蒋贺之抽身而起,未软的性器就这么脱离了温暖的甬道,他紧张地托起盛宁的后脑,不停地问,“是不是摔疼你了?”   盛宁几近昏迷,双腿早已酥软得无力合拢,眼睛却因头疼难以睁开。蒋贺之立即拾了一件自己的衬衣盖在他的身上,唯恐夜风吹干他身上的汗水,令他着凉。   “不要了吗?”待头疼缓解,盛宁从半昏厥的状态中稍稍醒来一些,见蒋贺之已经穿上了裤子,可裆部依然高高撑起,分明还意犹未尽。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恹恹道,“可你还硬着……”   蒋贺之笑笑,抬手捻了捻手指,意思是可以撸着解决么。   接着,他便侧身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虽然我很想‘爱’你一整晚,但我更想爱你一辈子。”蒋贺之轻轻拨开盛宁额前湿漉漉的发,俯过去吻了吻他汗湿的鼻尖,然后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在他耳边说,“我们还有一辈子,今日做听日做(今天做明天做),无分别。”   他们抱得这样紧,以至于他能清楚地感受他的脉搏,听到他的心跳。半晌,盛宁意会地轻轻点头,说,我听懂了。 第31章 思危(一)   随着局长李乃军落马,副局长赵刚意识到,自己上位的机会来了。以前李乃军在位的时候,他们正副职之间多有不对付,他也搭不上方兴奎这条线,于是他决定趁此机会另攀高枝,目标当然就是新来的代书记。   洪万良自珍羽毛,不好亲近,赵刚只好把主意打在了他的亲戚身上。他知道盛域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廖总就是洪书记的亲戚。在李乃军落马前,他就几次三番地托人去请廖晖,但廖晖一直没有答应。   没想到今天对方却答应了。   赵刚喜不自禁,赶紧托中间人把地址发给了他——小梅楼。   这种地方自然是所有男人的温柔乡,英雄到此必气短,铁汉来了也柔肠。但赵刚很快发现,这位阅历不深的小廖总却格外难以被取悦。为他招来的这些小姐,他一个都不满意,嫌这个太黑,那个太丑。有个令赵刚本人垂涎不已的模特不过想给他倒一杯酒,却被他粗暴地一下推开,手中酒杯当啷下落,碎了一地。   来之前廖晖就喝得有些醉了,他恹恹地倚住沙发,眼望面前这些浓妆艳抹的小姐,眼神十分黯然。   赵刚在心里骂了一声“不识抬举”,嘴上却称兄道弟,继续拍对方马屁:“老弟,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只管跟赵哥讲,就是明星名模,这里的梅老板也能给你弄来。”   廖晖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几若不可闻的声音。   “什么?”赵刚没听清楚,赶紧凑近了问。   廖晖的嘴唇又动了动,这回赵刚听清楚了,他说的是,观音。   “小廖总,这、这可不敢瞎说,”赵刚吓了一跳,忙退出三米远,“这……这个真弄不到……弄不到……”很奇怪,这些人作奸犯科时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一旦乞求升官发财了,又都相信了。   廖晖不再说话,把脸朝下埋进了沙发里,呜呜咽咽的,像是哭了。   “哦,我明白了,这是比方吧?”赵刚以为自己悟了,又贱兮兮地凑过去问廖晖,“就是外形清丽悱怨,态度若即若离,特别冷艳特别高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那种是吧……”   这时包厢的大门被人推开,走进一个一身旗袍、妖妖调调的美人,正是小梅楼的老板娘,梅思危。   以梅老板如今的身家与地位,大可不必亲自出头露面,但盛域集团的小廖总是值得她破次例的。她做了个手势,所有的小姐就都听话地出去了。   梅思危紧挨着廖晖坐下了,她身上一股时浓时淡的梅花幽香,令廖晖骤然清醒。梅思危不比方才那些俗丽的小姐,她年近不惑却艳而不妖,举手投足间,既有江南闺秀的古典气质,又有商界巾帼的凌人气势。她顾自垂眸倒酒,婉然笑道,小廖总,眼下我们有同一个大麻烦。   盛域园区的那场火灾,因给足了掩口费,最后火灾死亡人数确定为29人,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火灾起因也已官方认定,就是那些烧死的工人们违规用液化气罐吃火锅,结果液化气罐意外爆燃爆炸引发大火,酿成惨案。事情解决得还算令各方人马满意,租赁园区的厂老板已被追责,余下的责任就全推在了正逃亡中的李乃军身上。   只有一个人不接受这个调查处理结果,他就是《经济日报》的刑宏。   阵阵幽香中,梅思危将斟了半满的酒杯递给廖晖,对他说,商场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共同的利益,眼下他们共同的利益就是不能让那个“铁血记者”再深挖下去。   提及正事,廖晖终于不再颓丧。他已经恨上盛宁了。他在绝境中向他求救,他却不顾他的绝望仍承欢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这股恨意很快转嫁到了刑宏身上。他红着眼圈,恶狠狠地说:“要杀了他吗?”   梅思危却摇了摇头。她说,不知道这个刑宏已经调查出了多少真相,是否已经写好了稿件,听说他还有朋友在明珠电视台工作,那个朋友会不会在他死后继续完成这篇报道?如果这个时候刑宏不明不白地死了,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么一个为民请命的铁血记者是被人灭口的,他所写的那些都成事实了,他本人也成为烈士了。   廖晖不满地问:“又不能杀了,又不能收买,怎么办?等他把揭露旧改黑幕的专题做出来吗?”   梅思危笑意加深,从随身的中式手提包里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纸包,将它递给了廖晖。   廖晖皱着眉头问:“这是?”这枚纸包的外观像茶包,他放到鼻端下闻了闻,能闻见一股幽幽的梅花清香,跟她身上的气味相似。   这香气又催迫他想起了盛宁。尽管对他失望透顶,他仍无法不去阴暗地想象,这个难眠的长夜他会在哪里,会干什么,会否在跟那个男人干些什么。   在阵阵梅花幽香中,廖晖的眼里突然胀满了不甘的泪,连盛宁那张在他看来极具神性的脸都蒙上了一层肉欲色彩,令他愈加沉沦,也令他愈加痛苦。   “这是我的独家配方,百试百灵,为它折腰的‘英雄’数不胜数。”梅思危手中的纸包其实是一种迷药和性药的混合物。她将它送给了廖晖,对他微微一笑,“对付那种故作清高的男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毁掉他的清高。”   东躲西藏这阵子,李乃军的日子委实不好过。有监控的闹市他都不敢去,只能暂时藏匿在人迹罕至的郊县,睡那种无照经营的小旅馆,还经常三餐不继。   机场、车站、航运中心,到处是他的大头肖像,白道肯定走不脱了,李乃军又把外逃的主意打到了黑道上。为免泄露行踪,他换了一部新手机,主动给阿德打了电话。   阿德约他在一偏僻的河道旁见面,亲自开车前来。   李乃军拉开车门上了车,还不断以警惕目光扫视前后左右。阿德见他贼头鼠脑、一脸的惊忧与鬼祟,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安心啦,没有警察跟着。”   夏夜寂静,月光如洗。李乃军确定了只有阿德一人前来,稍宽下心来,便立即扭头向他哭诉道:“德哥,你替我想想办法,那个什么‘钟应元’根本不是我呀!我前两天联系先前认识的一个蛇头想跑路,可对方二话不说就带人抓我,亏我反应快,没命地跑,否则就真被他们抓着了!”李乃军是真急哭了,他冲阿德撩了撩袖子、掀了掀衣服,身上手上斑斑紫紫,全是摔打的伤痕。   “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晶臣在悬赏抓你,只不过赶上万商云集的洸博会,不能正大光明地通缉你。”阿德点着一根外国烟,深吸一嘴后,将一口呛人的烟雾直接吐在李乃军的脸上。虎落平阳被犬欺,曾经高不可攀的李局长如今也只能忍着。阿德一边抽烟,一边慢悠悠地说,“没想到这位蒋三少玩警察游戏这么认真,老大还一直以为他只是来刷履历,为今后从政做铺垫呢。”   “德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我那些没来得及转移的财产都被冻结了,手头上还有的这些都给你!”李乃军视对方为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央求道,“我现在每天担惊受怕,听到一点动静都觉得是来抓我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给我,我也帮不了你。”阿德耸了耸肩膀,一脸的事不关己,“那些小弟我是说不通了,你也别指着从别的路子逃出去,这道上所有人都盼着挣那2000万呢。”   “哼!”眼见自己已沦为弃子,李乃军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怨毒的声音,“那他们就祈祷我别被抓着,我可不会像韩恕那样死扛到底,我被抓的那天就是他们一起落马的时候!”   这话要挟得一点不高明,阿德舔了舔嘴里那口茶黄的尖牙,笑了。   “不过,德哥,还是你够兄弟啊,这个时候了还来见我——”李乃军自己止住了话音,突然感到了不对劲,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交情。他转身想拉开车门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他的后脑勺。他听见身后传来阿德冰冷的声音:“我也是为那2000万来的。” 第32章 思危(二)   李乃军插翅难逃的时候,公安这边迎来了一位重要的案件关联人。   小梅楼的老板娘梅思危终于从北京回来了,还主动上门接受了询问。   询问室里,面对眼前的何絮飞与张钊,她笑容莞尔,落落大方。她说自己刚从北京国家会议中心回来,此次她受邀参加的是全国青年企业家合作大会,与贸促会、国资委的各位领导还有300多名国内优秀的青年企业家代表共话发展,实在是与有荣焉。蒋贺之与沙怀礼站在询问室那面只能单向视物的玻璃之后,微微细着眼睛,打量着这个女人。梅思危说的都是真的,青年企业家合作大会的现场照片已由官媒登出,她是一众绿叶中最耀眼的那朵红花。   蒋贺之对老沙说:“我们已经调查出,这个梅思危是湖南农村人,本名叫梅小兰,二十年前南下洸州谋求发展,结识了‘新湘军’的老大胡石银,成了他的情妇。我在钟山医院的高干病房跟她打过照面,她当时伪装成了一个护士,应该是去跟韩恕提前串供,好对抗反贪局的审查。”   话音还未落地,询问室里的梅思危居然转头对着只可单向视物的特殊玻璃窗,朝蒋贺之微笑着挥了挥手,好似知道他正在玻璃窗后谈论自己。   她明明已经三十大几,但一张紧致的鹅蛋脸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笑起来更是眼斜飞、眉似黛,令人如沐煦煦春风。   沙怀礼的手机适时响了。他接起电话,瞬间变得恭谦、谨慎,只听他连连“是、是”,然后就收了线。   “我的老领导,省厅的老厅长。”沙怀礼主动向蒋贺之解释,“退休都三四年了,从没主动跟我联系过,倒为了他这个干侄女给我打了这第一个电话。”   蒋贺之微微蹙眉。他听出来了,这个干侄女就是梅思危。   不一会儿,又一个电话打进了沙怀礼的手机。沙怀礼看看号码,面色一凛,然后接起电话,语气比方才更恭谦、更谨慎了。   “你看,才请来问了两句话,领导们就一个一个地来电话了。”收了线,他扭头看了蒋贺之一眼,叹口气道,“就这点时间,这都已经是第三个了。”   梅思危跟着胡石银在洸州钻营了近二十年,自然认下了不少位高权重的干叔叔、干伯伯,蒋贺之冷笑道:“这就是他们说‘上午抓下午放’‘下午抓傍晚放’的原因吗?”   “不是不抓,你们连个证据都没有,怎么抓?人家也有话说,我在自己的地方招待朋友唱唱歌总可以吧?”沙怀礼又叹气,道,“物证没有,人证也没有,人家可是省内杰出企业家、慈善家的代表,不能但凭你蒋三少高兴,说抓就抓吧?”   蒋贺之无话辩驳。洪兆龙一伙在洸州作威作福多年,那些受害者宁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敢出面指证黑社会。他微微蹙眉,看老何继续盘问梅思危,而所有问题,这个女人都答得滴水不漏,甚至还主动要求上测谎仪。   老何问:“你认识谢安德吗?”阿德的全名叫谢安德。   梅思危答:“认识。”   老何又问:“我们查到,你名下有一家叫臻雅的医美妇科机构,阿德则有一家叫新摩丽的模特经济公司,他虽不是股东或者法定代表人,但我们已经摸排出他就是幕后真正的老板。你们两者是什么关系?”   梅思危道:“商业合作关系。有时我招待朋友,会请他为我找一些垫场的礼仪小姐,他也会带他旗下的一些模特到我这里来做些小小的美容手术,不过我开设臻雅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漂亮点,它完全不是我的主业,也没有盈利的目的,所以每次他带他签约的模特过来,我收的都是友情价。”   老何道:“有人反应,阿德靠那家模特经济公司胁迫一些受骗的女孩从事卖淫活动,你对此了解吗?”没人反应,没人敢反应,这是专案组自己推断出来的。   梅思危淡淡道:“谁反应你们应该去问谁,或者直接去问阿德,我不清楚。”   测谎仪的数值没有明显波动,蒋贺之又细了细眼睛,他发现即使用微表情心理学来鉴别这个女人,她也毫无破绽。   老何拿出一张岑菲儿生前的照片,问:“这个女孩,你认识吗?”   梅思危接过照片看了一眼:“不认识。”   老何又拿出一张杨彩诗的照片,问:“这个呢?”   梅思危还是淡淡地回答:“不认识。”   老何的表情严肃起来:“那我提醒你一下,这个女孩是在针对小梅楼的一次扫黄行动中被我们警方发现的,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梅思危交换交叠的双腿,调整了一下坐姿,微笑道,“我国的刑事诉讼法规定‘重证据轻口供’,我觉得何副队你们还是应该在证人证物上多花点心思,一味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没意思。”   老何被呛得脸色一变,顿了片刻才说:“这个女孩在你的小梅楼里化名为‘杨思偲’,自称已经二十岁,实际上她才只是个十五岁的初三学生,你知道吗?”   “不管什么原因,选择出卖自己这条路,只怕她成年之后会后悔这样的草率决定。不过也不能全怪一个女孩,这更是社会监管不力的过错。我一直认为,现在的家长和学校在孩子面前都过于‘谈性色变’,其实应该多加强对他们的生殖健康教育,让他们从小建立自尊自爱的价值观,提高他们的法律意识。”梅思危摇头一叹,面露痛惜之色,便用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把一腔过错全推到了杨彩诗本人乃至家长、学校和社会的头上。   张钊扭头与老何对视一眼,一下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   “想问问两位警官,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梅思危眼波袅袅一转,指了指桌上的测谎仪,意思是自己已经通过了测谎,她笑着说,“虽说‘以测代侦’不可靠,但我是真的还忙着,我下午跟万良书记有约,还要跟他汇报一下我这次在北京参会学习的心得呢。”   梅思危学医出身,已是难得,没想到她法律功底也很扎实,还能狐假虎威、适时以市委书记的名头向办案人员施压,连老沙都不禁连连称赞:“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呐!”   这个时候,蒋贺之这边的证人终于来了,还是上回颐江公馆的那个陆金融。梅思危身高167,体型体态都与颐江公馆窗口的那个女性身影相似。蒋贺之怀疑梅思危就是那个神秘女人,本想通知陆金融辨认照片,可对方一听,断然拒绝,非要跑一趟公安局、见一回真人。他在电话里说,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美女啊,当然能见真人见真人了!   “好像有点像,好像又不像,”隔着单向透视的玻璃窗,这位陆老板遗憾得连连摇头,说,“这位漂亮是漂亮,可跟‘聂小倩’还是差得远。”   陆金融以前是跟老何联系的,这回也主动要了蒋贺之的联系方式,没见到心中“非鬼即狐”的女神,他悻悻地走了。   蒋贺之也感到失望,按约定在玻璃窗后敲了三下,传递给老何的意思是,没进展,可以放人了。   梅思危走出询问室的时候,盛宁正巧来找蒋贺之交换案子的最新进度。两人刚刚碰上面,便见这个女人莲步轻摇,一晃一晃地走了过来。   梅思危先来到蒋贺之的身前,冲他笑了笑,喊了他一声:“蒋三少。”   蒋贺之立即严肃地纠正道:“这里没有蒋三少,只有祛邪除恶的人民警察。”   显然,邪是她,恶也是她,但梅思危毫不介意,反倒大大方方地表态说:“你们祛邪除恶,负重前行,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更该好好配合你们办案,义不容辞了。”临了,她还不忘提一句令她念念不忘的蒋继之,“我对二少倾慕已久,上回没能见到实在可惜,麻烦三少什么时候也跟二少说一声,小梅楼的大门永远对他敞开。”   与盛宁擦身而过时,梅思危停下脚步,也朝他点头笑了一笑:“盛处长。”   “我们见过?”一阵梅花幽香从盛宁面前拂过,令他的心莫名地、浅浅地动了一下,他把这种异样感觉理解为“眼熟”。   “我以前在你们检察院的宣传片里见过你,一眼万年,希望今夜还能在梦里见到你。”说罢这番有些轻佻的场面话,她便扭动腰肢,蛇里蛇气地走了。   这种步态多半有舞蹈功底,盛宁不禁回过头,一直望着女人摇曳而去的背影。   “怎么了?”蒋贺之问。   “我觉得她有点像我姐姐。”盛宁轻轻蹙眉,“说不上来,可能是仪态气质。”   梅思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专案组没有证据,只能自己卧底收集证据。然而公安那边没有形象、年龄都符合的年轻女性,决定由检察这边出人。检察院里,盛宁动员道:“愿者自己报名,这也是检警协作,共同办案。”   说是自己报名,但要成功卧底模特经纪公司,那自然得具备成为模特的先决条件,简单点说,得是美人。于是随盛处长话音落地,众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了苏茵。   眼见只只贼亮的眼睛都盯着自己,苏茵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她嘟嘟囔囔地说:“我妈说,公检法中,检察院工作权限最大,工作强度却最低,不用像法官那样对所办理的案件终身负责,也不用像公安那样天天跑一线,直接跟犯罪分子打交道……”   “谁说检察院就不跑一线了?你不是说过你舅舅就是检察官么,你忘了你入职宣誓的时候怎么说的了?”盛宁听出苏茵不想跑一线、入险境,冷脸道,“‘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制统一’,现在就是要你维护公平正义的时候。”   “去吧去吧,这不是夸你呢嘛,不是美女还去不了呢!”叶远也在一边嬉皮笑脸地胡乱帮腔,“如果你这回因公牺牲了,我会替你争取最高级别的抚恤金的!”   “因公牺牲?”苏茵本就害怕和洪兆龙那伙黑社会打交道,一听更要哭了,“我能不能不去啊……”   “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现在组织和上级都让你去,”在盛宁的观念里,公事上就没有讨价还价一说,遂面孔更冷上两分,“你不去,难道我去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这话一下就醍醐灌顶了,苏茵冲领导眨了眨杏核似的大眼睛,拍马屁似的来了句,“论漂亮,这世上谁能有我们盛检漂亮呀!”   盛宁抬手就给了苏茵一记栗子。然后说,不去就不去了,你回去把检察官入职誓词抄写五遍。   “五遍?这么多——”   “十遍。”   苏茵摸了摸额头,吐了吐舌头,不敢再犟嘴了。   “唷,当上代理局长以后,这官威是与日见长啊。”   说话的人是佟温语,温软的声音透着一股顽皮劲儿,显是已经从项北溺亡的阴霾中走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本该在休假中的佟温语居然提前回来了。她还说,苏茵不用去阿德的模特经济公司了,因为我已经去过了。   她用潜藏的针孔摄像机拍下了一份新摩丽公司的模特经济合约,还带回了不少偷拍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是阿德和一些上过娱乐节目的小明星、小模特的合影,揽背勾肩,很是亲密。   佟温语说,胡石银不还有一家影视公司么,我推测,这家影视公司就成了他们违法犯罪的背书。阿德的套路应该是利用一些女孩想出名或者想赚外快的心理,对未成年人就先诱骗再恐吓,对成年人就承诺对她们进行形象、气质、才艺能力等全方位打造,但告诉她们还得先通过整容或者美容“提升一下自己”,诱骗她们签下欺诈性的美容贷款合同,等她们发现真相时已欠下了巨额的高利贷,只能心甘情愿地被小梅楼里的那些客人玩弄了。   盛宁接过合同,不禁皱了皱眉,阿德他们很巧妙地把高额的贷款利息写成了女孩若未成名须偿还的“营销费”“公关费”等等,这份合同甚至都不一定够得上法律意义上的高利贷合同,只能作为补充证据,而不能单单凭它向阿德他们追责。   佟温语继续说:“不过我还打听出来,这家模特经济公司才成立不到三年时间,应该是阿德他们与时俱进的结果,可能更早的时候,他们是以酒店或者制衣厂招工的名义诱拐年轻女性卖淫。”   盛宁道:“洸州是座打工城市,有很多典型的两代民工家庭,譬如杨彩诗,她很小年纪就随父母来洸州打工,经过十余年的努力艰难扎下根来,却仍被困在了社会的最底层。像杨彩诗这样的女孩还有很多,而不法分子正好就利用了她们的懵懂未知和急于改变命运的心理。”   佟温语安慰道:“洪兆龙这群人确实非常精明和狡猾,不过我相信,随我们越查越深入,他们总有彻底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盛宁闻言点了点头,又对佟温语道:“师姐,我以为你还要歇一阵子,没想到,你已经一个人做了那么多。”   佟温语却笑笑说:“不是一个人做的。”   盛宁疑惑地问:“还有谁和你一起?”   “老项啊,他在天上陪着我呢。”接着,佟温语就念出了四个数字,81、120、428、1012。她说,“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心比谁都细,知道这是什么数字吗?81是调账81次,120是120份讯问笔录,他整理过428册正副卷宗,承办过1012份各类法律文书……这是他去世前告诉我最新的一个数字。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经手的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一个人的人生,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安全。’所以每承办一个案子,他都会认真记下一笔,保证不会发生一起冤假错案,不会出现一起办案安全事故。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连带我那份儿,将这个纪录延续下去,我要跟老项说,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盛宁静静望着佟温语。说这番话时的佟温语时而微笑,时而挑眉,总之,特别活跳、耀眼。他欣慰地点头,对她说:“你现在这样特别好。”   “你现在也特别好。”佟温语转头看看盛宁,用一种调皮极了的眼光冲他上下打量,“我怎么觉得一阵子不见,你气色都好了,是被什么滋润成这样了?”   “哪有。”盛宁眼神闪躲,所幸一阵电话铃声及时打破了这份尴尬。   办公桌上两部座机,一部由总机转接,一部则专属于侦查处处长,平日里很少作声。盛宁将那台专属于自己的电话接起来,只听了对面说了两句话,一张脸便骇然变色。   电话是从一家二甲医院打来的。对方先是很客气地问了他是不是检察官盛宁?认不认识杨有禄和杨彩诗这对父女?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喟然一声叹息,说,他们出事了。 第33章 彩诗   在跑800米前,杨彩诗就觉得自己不太舒服。不是姨妈,因为还没到来姨妈的时候,但肚子就是疼得厉害,比姨妈还疼。   她疼了有阵子了,时轻时重的。她猜想可能是某种妇科疾病,便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去药房偷偷买了一点药,强忍着。   “彩诗,你怎么啦?”朋友见杨彩诗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赶紧叫来了体育老师——就在朋友去叫体育老师的时候,她已疼得蹲在了地上。   体育老师见惯了这些不肯跑800米的女孩子,抄着手,垂着眼,不耐烦地说:“中考成绩可是包括体育分的,多一分能甩开多少人?你现在偷懒不练,是不想上好高中了?”   杨彩诗有一个大学梦。她早在心中对自己宣布,她要上最好的高中、考北方的大学。最好可以考去北京,或者考去更北一点的城市,比如哈尔滨。她听说,哈尔滨是一座冰雪之城,洁净而恢弘,没有洸州的嘈杂闷热,更没有阿德与洪兆龙。她还要带着老父一起远走,别人提及故土,都道“明月何时照我还”,而她只有永别的决绝。   想到自己的这个梦,杨彩诗忍住剧烈的腹痛又站了起来,她对朋友惨淡一笑,说了句“不要紧”,便来到了跑道上。随着体育老师一声哨响,她奋力向她梦中的北京和哈尔滨跑去。   刚跑出100米,一股鲜血便从女孩腿间流了下来。   体育老师看见了跑道上的血,以为杨彩诗是姨妈来了,赶忙吹响口哨,同时大喊着叫她停下。一些跑慢了的同学也看见了血,像殷红凄艳的梅花,随女孩奔跑的脚步一朵一朵地溅落在跑道上,他们都停了下来,对杨采诗的背影大声叫喊。   但杨彩诗一声也没听见,她已经跑疯了,那可是她梦中的哈尔滨啊!   在接近第一圈终点的地方,杨彩诗终于倒了下去,一倒下就再没能站起来。她的脸色先是由白转青,继而变成死一般的灰,她不停地战栗、抽搐,像风中一株被摧折的小花。   满地的血,好像全身的血都从她的两腿间流了出来。   体育老师大惊失色,赶紧拨打了120。   为尽快将女孩送上救护车,体育老师一把将她贴身抱起。但杨彩诗似乎对这样的接触十分排斥,它触发了她最深刻的梦魇,昏迷中她仍喃喃地哀求:别碰……别碰我……   老师与同学们尽了最大努力挽救这个女孩,可惜还是有些晚了。医生无奈地摇头叹气,说,这个女孩被植入节育环的时间太早了,随时间推移不断变形甚至断裂的节育环一直在子宫腔内摩擦,最终刺穿而出,引发了大出血。如今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宫腔感染,必须立即摘除她的子宫和卵巢,术后她也需一直服药,直到正常女性绝经的时间。   赶到医院的杨有禄噗通就跪在了地上。他哭着对医生说,她才十五岁啊,十五岁的她人生才刚刚开始……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望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儿,想到十五年前她嗷嗷地来到人世,那么洁白无暇,那么纯真可爱,杨有禄泪如雨下。他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阿德三天两头前来骚扰,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只要陪一点笑脸、吞一只蟑螂,对方就会满意。他没想到他们竟然对他的女儿犯下了这样的兽行。   忍了半辈子的杨有禄决定不再忍耐。他要为女儿向那群畜生讨回一个公道。   他离开医院,回到云吞面店,找到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划拉两下,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杨有禄知道这个时间阿德多半和他的手下在附近一家小馆子里喝酒。于是他提刀上门,见阿德果然在场,二话不说便扑上去,照他的头就劈下一刀。   阿德正酒酣耳热,忽听见耳畔一道迅烈的风声,及时侧头闪避,但左边耳朵还是被削掉半只,登时血流如注。紧接着,杨有禄的第二刀又劈了下来,阿德反应快,一下将桌上一锅热汤掀在了他的脸上。   “畜生!我砍死你!”不知是热汤损坏了视力,还是杨有禄自己杀红了眼,只见他双眼布满狰狞血丝,对着无人的空气狂舞菜刀。他疯了一样地喊,“畜生!我砍死你!畜生!我砍死你!”   捂着流血的耳朵,阿德彻底暴怒,一脚当胸飞踹,当场就踹断了杨有禄的两根肋骨。断骨瞬间如尖锥般扎进肺部,手中菜刀呛啷落地,杨有禄口喷鲜血,仰面倒了下去。眼前一片浊与黑,他还伸手摸索,想捡起菜刀跟对方拼命,但阿德已经骑跨到了他的身上。他泄愤似的、一拳一拳地砸向他的脸,边打边恶声嘶吼:“你再骂?”   杨有禄却难得的有了不讨饶的骨气,挨一拳就骂一声“畜生”。直到路人报警,半死不活的他被抬上了救护车,嘴皮濒死地颤动着,细细一听,却仍是一声接一声的“畜生”。   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都不确定自己是救了个人,还是救了一坨烂肉。这还是脸吗?砸碎了的鼻梁已经陷进肉里,脑门上还嵌着一颗半黄的牙。   所有人都看见杨有禄抄着菜刀劈砍阿德,街上的监控也拍得清清楚楚。阿德刚被请进局子,洪兆龙的豪华律师团队就出动了。他们指着阿德被削掉的半只耳朵,巧舌如簧,认为在那样极端危险的情境下,阿德的生命安全受到严重侵害,不采用暴力手段便不足以制止杨有禄的罪行,因此阿德的行为连防卫过当都够不上,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果然上午抓,下午就放了。   杨有禄早年丧妻,独自抚养女儿长大,而唯一的女儿此刻也还躺在医院里,医生无法联系上他的其他亲人,只从杨有禄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染着血的外卖单页,于是他拨打了上头那个电话。   检察官盛宁的电话。   杨彩诗刚刚摘除了子宫和卵巢,还不能下地,但听见了护士间的窃窃私语,于是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护士们一把擒不住这个病弱的女孩,只能看着她光着脚,疯疯癫癫、踉踉跄跄地跑在了医院的走廊里。   在另一层楼的病房门口,杨彩诗见到了昏迷不醒、血肉模糊的杨有禄。她听医生说,她父亲肋骨骨折合并叶肺挫裂伤,同时存在胸腔积液和气胸的并发症,还有鼻骨粉碎性骨折,额骨粉碎性骨折,累及眼眶、颅底……医生不断往外冒一些专业的伤害术语,听得杨彩诗不禁一愣一愣地想,这能是被人打的吗,这该是被车撞了吧?   和她父亲看到她受伤害时的状态一样,她感到天塌地陷,感到这个世间再无一丝光与暖。她软倒在地,熔尽的烛一般,放声痛哭。   痛哭中,杨彩诗听见身后有人靠近的声音。她回过头,仰起脸,透过朦胧泪眼,看见了上回见过一面的那位检察官。他也同样垂目看着她。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可能也噙了一点泪,这种悲伤恻隐的眼神令他看来性别模糊,像悯人的仙子。   这个眼神给了杨彩诗最后一丝希望,她终于决定为自己、为父亲反抗一回。她努力地支撑自己站起来,流着怎么也忍不住、流不尽的泪,说:检察官同志,我要报案。   和专案组推断的还不完全一样,这个可怜的女孩既不贪恋美丽,也不妄图成名,她只是体恤年迈辛劳的老父,想靠拍广告照片赚一点钱补贴家用。头两次拍照,确实挣到了一笔钱,而这笔钱也让她渐渐卸下了心防。然后在第三次拍照的时候,她喝下了一杯拍摄者递来的花茶,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以后,发现不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甚至还被阿德他们拍下了过程中的视频和照片。奇怪的是,她明明早已不省人事,可这些照片却显示出她的意识是清醒的,是她自己做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下流动作。   “阿德他们拿这些照片要挟我,让我去小梅楼‘接待’一些他们重要的客人,他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这些照片散布到我的学校去,还说如果我敢报警就杀了我爸爸……”   在极端的恐惧、羞耻与无助下,她只能顺从阿德,乖乖就范;而在第一次来了月经后,她又被阿德带去了一家叫臻雅的医美妇科机构,被迫安置了节育环。   女孩的遭遇听得两人都心情沉重,默了半晌,蒋贺之才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他从市政府门户网站上直接扒下来的,洸州市领导班子的集体合影。他指了指照片上一脸憨笑的沙怀礼,问:“你说你‘接待’过一些重要的客人,其中有这个人吗?”   病床上的杨彩诗虚弱地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   蒋贺之暗吁了一口气。他虽不喜老沙的鸵鸟作风,但这段日子的接触也令他发觉老沙并未完全泯灭天良,他不希望自己看走了眼。   想了想,他又指了指照片上的李乃军,问:“这个人呢?”   杨彩诗仍是摇头。   “那些曾经侵犯过你、伤害过你的人,在这张照片上吗?”问出这句话的盛宁其实是忐忑的,如果那人真在这张照片上,他没有把握自己能将对方拉下马来——即使以玉石俱焚的姿态。   而在他心神不宁间,杨彩诗已经点头了。   蒋贺之与盛宁同时紧张起来:“谁?”   在一众西装革履、眉慈目善的男人中,杨彩诗准确指认了段长天。   杨彩诗不愿出镜,蒋贺之便只开了录音,让她详细讲述了自己被胁迫、被侵犯的经过。然而眼下她的身体极度虚弱,没说一会儿话就面色青白,喘息急促,被医生要求着休息了。   两人告别女孩,离开医院。坐在车上,蒋贺之问盛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盛宁没出声。   “她看上去很不好,我建议,无论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都得等她身体好些再说。”为免阿德再生事端,蒋贺之顾自说下去,“洸博会还没结束,公安这边调不出人手保护他们父女俩的安全,我打算安排晶臣的保镖守在这里。”   盛宁还是没出声。   “我们根据佟检提供的线索,又找到了两个可能与彩诗遭遇相同的女孩儿,如果她们都能站出来指证阿德,彩诗的证言就不再是孤证,也就没有‘孤证不能定案’这个说法了。可别说说服她们出来作证,就连见面聊两句都很难,她们和她们的家人一听说来人是警察,就立即紧闭大门,哭叫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蒋贺之轻轻叹气。   盛宁终于开口,轻声道:“她们只是太害怕了。”   “这是那两个女孩的资料。”蒋贺之摸出一只信封,递给身旁的盛宁,“成年的那个叫夏瑶,未成年的叫高雪卉。”   盛宁掏出信封里A4大小的材料,看了一眼附在上面的女孩的照片,年纪看着很小,细碎的额发甚至都软软的,像婴儿的胎发。   这个女孩也跟杨彩诗一样,白净秀丽,也长有一双羔羊般凄楚的眼睛。   接着他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高雪卉,莲华区新田镇泰平村,1993年8月出生,13岁……”盛宁闭上眼,抬手捂住了右侧的耳朵,他在会催发强烈痛苦的耳鸣声中,慢慢吐出两个字,“……畜生。”   蒋贺之原本还想调节一下沉重的气氛,说上些诸如“你看,现实跟电视剧演的还是不一样,这回率先倒下的是你们的检察长——”这样的玩笑话,然而他很快就看出盛宁的状态不对劲,便不忍再逗他,只是腾出一手握住了他的手,问他:“你怕么?”   交握的两只手传递出令人安心的力量与热度,盛宁的耳鸣也随之缓解了。   阿德上回的话许真许假,彩诗的指证就算彻底坐实了。然而要把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政法系统的高官拉下马来,想来是件难如登天的事。盛宁沉着脸,思忖许久,说了一句:“不知道。”   这时,车载支架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是“三师弟”,“三师弟”就是沙怀礼。蒋贺之专注开车,无暇旁顾,便直接摁下了免提。   扩音的话筒里传来老沙急切的声音,他说,李乃军自己投案了。 第34章 蝴蝶(一)   李乃军主动投案了,可他人已经傻了。   刚到晚高峰时段,在逃重大刑案嫌疑人李乃军就出现在了洸州市公安局的大门口。   市局的门卫人员最先认出了这张逃犯的脸。他赶紧打电话通知了负责此案的刑侦支队二大队,当何副队带着张钊匆忙赶来时,却一眼看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   李乃军歪着头,斜着眼,拖着一条看上去像是残了的腿,正穿过隔离花带,一瘸一拐地向着他们走来。他的右手似乎攥着一封信,但手指连同小臂抽搐得十分剧烈,像个帕金森晚期患者。   人到了眼前,何絮飞喊他一声:“李乃军。”   李乃军木着张脸,没有应他。   何絮飞想了想,又改口喊道:“李局长。”   李乃军终于有了反应。他转了转眼珠,也动了动嘴角,但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混乱语声,话音未落,倒先垂落了一道晶亮的口水。   何絮飞试着从他手里将那封信拿过来,但李乃军攥得极紧,非得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使劲掰开。打开信封一看,他发现这竟是李乃军亲笔的一封投案自首书。   人虽混账,字倒是凤舞龙飞,挺漂亮。   何副队调了市局附近的监控,见是一辆黑色桑塔纳将已经沦为傻子的李乃军送到了市局门口。查了一下,不出意外,套牌车。   李乃军的这封自首书交待了他的全部犯罪事实,他承认杀害情妇岑菲儿并藏尸于颐江公馆、承认贪污了长留街第一阶段的数亿拆迁款、承认串通了洸州监狱那位已经被拘起来的监区长准备灭口韩恕,甚至根据他自首书中交代的埋尸地点,公安们在一处生活垃圾处理站的水泥地底下,用电钻、铁锹挖出了两具尸骸——两具尸骸都呈现出一个屈膝下跪的姿态,双手连同双脚一同被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布条,颈上缠着电线。   经与少年盛星来进行DNA检验比对,确认正是长留街失踪了十一年的老村支书盛冠松和他的妻子。   再加上第一阶段的洸博会圆满结束,参展企业数量、国内外访客人数和意向成交额均创下了历史新高。   于是新案告破,沉冤得雪,经济腾飞,万物向荣。   为了解案件详情,洪万良特意将公检两家的一把手召来了他的大院,与市长方兴奎一起,听他们汇报情况。   沙怀礼惯常地不先开口,垂头默坐,且由段长天唱了段儿“独角戏”。可段长天此人睚眦必报,又兼暗地里与洪兆龙那伙黑社会勾连已久,一开口便是对盛宁的一通攻讦——   “现在的年轻人太急功近利,只奔个人前程,不顾发展大局,是一心一意搞事情、造大案,恨不能一步登天,把我们这些老同志都拍死在沙滩上。”这话其实是挺险恶的。刘邦杀韩信,曹操斩杨修,但凡领导,尤其是权力中枢的领导,都不会喜欢太过锋芒毕露的下属,这是亘古不变的人性。   “段检察长是说专案组那个叫盛宁的小伙子吧?”洪万良疑惑道,“可当初不也是你一力举荐,希望由他担任反贪局代理局长的吗?”   “是啊,是我向领导们力荐由他担任这个代理局长的,可哪想到我老段从检这么些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个盛宁啊,确实有点能力,但太喜欢出风头,有时省里来拍检务宣传片,他也是争着抢着要第一个上——”   “那个宣传片我看过,”没想到洪万良看过这则宣传片,听了这话不仅不恼,还颇赞赏地说,“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啊!这才是中国检察官应有的形象。他是中山大学的吧,我听说宣传片一出,中山大学法学院的报考人数较往年翻了将近三番,青年学子们都以成为检察官为荣。”   “形象那是没话说,别说洸州了,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位形象这么出众的政法人员。”段长天编派人的词儿是一套一套的,又说,“可再好的形象架不住他心术不正呐,不愿闷声做实事,就想敲锣打鼓地引起上级的注意,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这种功利冒进的政绩观,时间长了,是会引发大问题的——”   沙怀礼听不下去了,按说以前这类的话他也听过不少,但都没像今天这般令他如芒在背,不吐不快。他破天荒地主动打断了段长天,道:“我觉得段检察长有点言过其实了,那位盛处长我在工作上接触过一阵子,很踏实的一个小伙子,不说兰心傲骨吧,也绝不是那种贪功冒进的人——”   “老沙这是看上人家了,”段长天怕由老沙揭了真相,赶紧打诨道,“你女儿是不是成年了,想招盛宁当女婿?”   “段检察长,您就别瞎开我玩笑了,我女儿还没毕业呢——”   沙怀礼还想再替盛宁辩两句,一直没出声的方兴奎此刻终于出声了,他说:“万良书记,我能不能说两句。”   “兴奎市长,有话你就说吧。”洸州最大的两位领导都“相敬如宾”,老沙也不敢再胡乱插话了。   “万良书记,我们和霍尼韦帝的战略合作协议就差一口气了,霍尼韦帝计划将它们的中国总部设立在洸州,后续还计划设立生产工厂、研发中心和产业培训基地等,预计年营业收入5年累计不少于500亿元、创造就业岗位1.8万个,还会吸引大量人才流入,为其它世界500强企业落户洸州起到表率作用。您能想到吗?这次洸博会上,人家CEO居然特地问到了李乃军的案子,问的我是后背直冒冷汗,就怕因一案而把这些外商投资企业都吓跑了啊!”霍尼韦帝是全球最大的非政府能源公司,总部位于美国德州,业务覆盖石油炼化、生物科技、可再生能源等多个领域,正计划以“与政府合作”的形式进入中国市场,是多个城市竞相争抢的“香饽饽”。顿了片刻,方兴奎又笑笑道,“有些小同志做事过于极端,可能初心是好的,但咱们洸州也不是邪山恶海嘛,太阳都有黑子呢,一些工作上的瑕疵、一些人员任命上的失误,我认为没必要揪着不放。”   洪万良听得连连点头,待方兴奎把话说完,也一锤定音了。他说,这件案子就到此为止吧。   “我跟省领导汇报了洸州这边的情况,他们的意见也是一样的,由市里牵头,召开一个针对803案的总结表彰大会,时间就定于9月18日,也是希望这些受了表彰的政法青年们勿忘国耻,再接再厉。”虽说案子已经定了,但洪万良还是表示,他想在表彰大会上见见盛宁,不仅他想见,连孙冉英孙书记也想见见这位年轻能干的反贪局代理局长。   沙怀礼小幅度地动了动嘴皮,还想再试着就“是否定案”争上一争,但洪万良书记的一句话又把他噎回去了。他板下脸,问他:“沙局长,我还没请教你呢,为什么要派蒋贺之同志涉险?”   “请教不敢当,不敢当……”老沙只好又拿出那套敷衍省领导的话术,憨笑着说,“这次是蒋贺之同志主动要求深入险境、为民锄奸的。蒋贺之同志那可是‘一颗红心’的好同志啊,他是勇担使命的‘先行官’,是人民财产的‘守护者’……”   “行了行了……”洪万良没听他这番不着调的话,直接挥手表示“表彰大会得重点表彰蒋贺之同志”,事情就此拍板了。   走出市委大院,段长天对沙怀礼在会议上明显偏帮盛宁的态度不满意,眯了眯眼,阴阳怪气道:“还是你老沙自在啊,别人当官是‘对上尽职,对下负责’,你只要把一个大少爷哄好就行了——”   “那还是比不上有些人,不光要对领导拍马屁,对某些不法分子,那也是撅着舔啊。老段,同仁多年,我劝你一句,当心,别把自己舔进去咯!”怼完之后,老沙猛然发现原来怼人也不太难,不仅不难,还挺爽。于是他转动转动脖子肩膀,哼上京腔小调,神清气爽地走了。   段长天虽在老沙那里吃了瘪,但回到检察院,他还是说一不二的第一把交椅。他把盛宁单独召来了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说,因为犯罪嫌疑人李乃军主动投案,803案已获上级领导批示,全案侦查终结,即日召开总结表彰大会。   “李乃军主动投案明显是替他人背锅,他可能是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被迫写下的自首书。”盛宁冷眼看着这个人面兽心的检察长,尽量不露出过于激烈的个人情绪,“李乃军不仅脑部受了重创,血液中也检查出丙咪嗪和镇痉宁这类抗精神失常药物,这两类药物短时间、大剂量地服用就会导致药源性痴呆,还有可能引起幻觉和精神错乱。”   “可能是境外的人蛇组织想抓李乃军时对他下的手,不是都有街边监控拍到那些人追打他了吗?”跟当初项北的溺水事件一样,这些明显的疑点仍被段长天刻意地无视了。他甚至还立即倒打一耙,责怪盛宁道,“谁让你和那个蒋三少自作聪明地‘悬赏2000万’,弄得黑道一片沸腾,李乃军变成这样,都是你们的责任!”   “可在颐江公馆的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也不是李乃军的,杀人藏尸的只怕另有其人。”   “那些黄金在搬运过程中当然会沾上指纹,有什么稀奇?”段长天说,“再说杀人藏尸也不归你管,反贪才是你的本职工作。”   “那么对于终结侦查,沙局没有意见?”杀人藏尸只归公安管辖,盛宁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蒋贺之口中“还未完全泯灭天良”的沙局长身上。   “你还不了解他么,老沙就是头一个点头、表示自己没意见的。现在公安、检察乃至市委市政府,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结果,你一个人是犟得什么劲儿?是怕不让你这个代理局长转正?”段长天阴恻恻地看了盛宁一眼,又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你也别太着急了,你这个代理局长肯定是转正不了的,但你毕竟还年轻,前途无量嘛。”   意料之中的结果,盛宁淡淡地说:“我不稀罕。”   “虽然这个局长你转正不了,但这件案子该记的功劳还是会给你记上的,”既然领导点名要见盛宁,段长天就不得不想办法把人哄来,他又换上一副亲人些的口吻道,“9月18号的总结表彰大会你可不能缺席,领导点名要见你呢。”   盛宁看了段长天一眼,嘴唇微启,却只是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不去。”   段长天一愣,继而斥道:“你说什么?”   “既然领导们都接受了这个调查结果,我无话可说。”盛宁一点面子不给,不给段长天、不给洪万良、甚至不给省领导。他直接站起身,平静而有力地说,“但我不接受,我不会去的。”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段长天恨得直磨后槽牙,然后看了看手表,阴悒的脸色突然又好转起来。   还未离开检察长办公室,盛宁的手机适时响了。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当着段长天的面接起时,对方倒主动发话了:“接吧,也许是你家人出事了呢。”   说完这话的段长天垂目喝了一口茶,还陶醉地闭了闭眼睛,一脸胜券在握的笃定。   盛宁一下感到不安,赶紧接起了电话——   “盛处长,我如果没记错,你姐是跳舞的吧?你说跳舞的人就靠两条玉腿颠倒众生,要都断了,多可惜啊。”他听出这是阿德的声音,这人居然敢在工作时间往检察院里打电话,“还有你妈,虽然老了点,但皮肤还是很不错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盛宁感到自己全身血液逆行,眼眶发烫,两耳轰鸣。   “让你去你就去,别自恃清高,给脸不要脸。”阿德最后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就收了线。   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落,盛宁转头静静望着段长天,与他近距离地对峙。   “前阵子我偶然在街上看见尹老,他提前退休以后,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拎着茶壶,日子过得可真逍遥啊!”放下手中的茶杯,段长天起身来到盛宁跟前,如长辈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既亲切又慈蔼,“其实你也可以学学尹老,这么不忿,这么不满,为什么不辞职呢?以你这样的形象,当什么检察官啊,去拍电影不好吗?”   《红楼梦》舞剧全国巡演的第三场武汉场还没开始,盛艺就出了车祸。她与舞团里跳黛玉的那个女孩结伴逛街,谈笑风生地走在横道线上,却被直闯红灯而来的一辆机动车撞倒了。且据目击群众反映,肇事的不是武汉本地人,倒操着一口粤地口音。   所幸只是脚踝骨裂。盛艺还想轻伤不下舞台,但导演为她的后续康复着想,临时启用B角,安排舞团其它团员护送她回了洸州。   母亲甘雪那边也发生了“意外”。   护工阿姨突然接到了一条说她“孩子出了车祸”的短信,内容言之凿凿,连她孩子的姓名、住址、学校、班级都说得清清楚楚。她赶紧离开禁用手机的病房,给孩子学校打去电话,反复确认之后这才意识到是虚惊一场。然而当她回来时,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走出甘雪病房的背影,而病床床头也多了一只署名为“阿德”的花篮,还是吊唁祭扫用的那种黄菊花白百合花篮。   这样晦气的花篮令人不安,联想到自己收到的离奇短信,护工阿姨赶紧联系了盛宁。盛宁调了医院监控才发现,阿德虽头上裹着纱布、脸上戴着口罩,但显然根本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就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探病”的。   从监控录像中可以看见,病床上的甘雪眼睑浮肿,双目紧闭,她戴着氧气面罩,单薄如纸的身体插遍了粗粗细细的管子。阿德进入病房后,俯身便向甘雪靠近,先摸了摸她的脸,接着又将自己的脸凑向甘雪干瘪的胸部、平坦的腹部,一阵贪婪闻嗅,还摇头晃脑的,露出一种陶然其中的姿态。   他清楚地知道哪里是监控探头,大大方方地对着镜头打了个招呼,接着他指了指病床上的甘雪,又对着镜头,做了一个“啪啪啪”的秽恶手势。   为母亲受到的侮辱,拄着拐杖的盛艺放声痛哭。她扑进弟弟的怀里,不停地央求着:“宁宁,我们不当这个检察官了,好不好?”   报警抓不了阿德,他能以一声“来复查耳朵顺便探望病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种感受就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你却对喂你苍蝇的人无能为力。盛宁抿严了双唇,一手轻轻拍慰姐姐的肩膀,一手慢慢攥紧了拳头。最近头疼和耳鸣频频发作,他忍耐痛苦,缓缓地闭了闭眼睛,但姐姐的哭诉声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第35章 蝴蝶(二)   9月17日那天,洸州下了一场霰。   霰者,又叫雪糁、雪豆子,一种大气固态降水,似雪非雪,白而不透。落在地上,会欢跳几下,落在脸上,便跟米粒砸脸的痛感相似。无怪乎蒋继之会说“香港没有冬天”,临近香港的洸州同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冬季平均气温都从不低于10℃,因此建国之后,下霰的天气统共只出现过四次,九月下霰更是闻所未闻。洸州民众念其古怪,都在传说,这样的极端反常天气,预示着天公不公、地道不道,要死人了。   霰断断续续地下了几乎整整一天,而这一整天,天都暗沉得厉害,难辨昼夜晨昏。盛宁先去探望了杨家父女,蒋贺之为他们请了良医,下了好药,父女俩都开始慢慢恢复了。盛宁没告诉杨彩诗,803案已经结案,明天就是该案的总结表彰大会,一是他们父女的身体刚有好转迹象,医生告诫,千万不能情绪过于激动;二来一码归一码,就算颐江公馆杀人埋尸的案子不查了,她被阿德诱骗侵犯的案子也不算完——尽管证据早已湮逝,也没人愿意跟她一起指证,困难重重。   接着盛宁又去另一家医院接了姐姐回家。盛艺仍不舍就此离开舞台,还想着将双脚动作改成单脚继续巡演,结果又一次摔倒在地,造成伤上加伤,还得重做手术。   蒋贺之全程以朋友的身份充当司机。回到盛家时,天色已近深夜。下霰的天气,天黑得比往常早得多,也猛得多。   进了家门,安顿好姐姐,盛宁起身回了自己的卧室。蒋贺之被盛艺留着问了些家常,才跟上盛宁脚步,也进了他的卧室。他看见盛宁坐在床沿边,手上拿着一只烟盒,好像是廉价的软白沙,正反复把玩。不一会儿,他又从中抽出了一支烟,仍是垂眸细细凝看,还放在鼻端下闻了闻。   “我不喜欢抽烟的人,”走上前将对方手中的烟夺下来,蒋贺之直接折断扔在床前柜上,挺霸道地说,“以后别抽了。”   “我也不想抽烟,”盛宁并不抽烟。没解释这是上回项北意外落下的烟,他只微微仰脸,淡淡地问,“但是好难、好攰,怎么办?”   “那就吻我吧。”蒋贺之附身捧起了盛宁的脸。他收敛了轻浮的语气,将一张高鼻深目的脸凑到离他不足五公分的地方,说,“想抽烟的时候、想喝酒的时候,觉得难、觉得攰、觉得孤独无依、困难重重的时候,都吻我吧。”   月黑星暗,今晚的夜色如阵阵翻涌的浊浪,妄图吞没一切。灯下,盛宁静静看了这个男人一晌,居然真就闭目凑上头去,吻了他的嘴唇。   蒋贺之恍惚了一下。   一阵强烈的悸动感致他心跳加速,他感到味蕾被对方柔软的舌尖灼得微微发麻,接着便更进一步打开嘴唇,任对方在自己的口腔中攫取。   彼此确定心意至今,盛宁还从未主动吻过他。这小子囿于那点情感障碍,对性事不太热衷,每每求欢的人都是自己,还得使点蛮力,用点手段。即使这样,盛宁也多是被动迎合,不冷不热、不浓不淡的。蒋贺之既为这个难得的吻感到高兴,却也莫名有些心疼,他便又问他一遍:“你是在害怕么?”   “项北离世前的那个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打电话向我嘱托后事。现在想想,应该是那个时候他就料到了自己的结局……”盛宁低着头,带着愧意地轻声坦承,在听闻家人可能出事的那一瞬间,自己是害怕的,他说,“段长天在我面前提到了尹老,有一瞬间,我也想过像尹老那样辞职,可是不行,我不能把这个世界留给那么一群畜生……”   蒋贺之在盛宁身前单膝落跪,握着他的手,仰着脸说:“老沙选择明哲保身,尹老选择独善其身,但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一个人,你也不会落得项北的下场。你既想要‘天下无贼’,我就一定会拼了命地守护你、成全你。”   说罢,他拾起盛宁的手,吻了吻他的手背和那截微微弯曲的小指,便起身要走。   “不留下过夜吗?”盛宁今晚的确格外心绪不宁,渴望被亲吻、被拥抱,若非姐姐在家,与这个男人酣畅淋漓地做一场、不,做一宿爱,倒也不错。   “可以跟你同床吗?”蒋贺之挑眉问。   “你保证只是规矩睡觉,应该可以。”盛宁和姐姐一人一间房,但老公房隔音不行。他还不想在姐姐面前出柜。   “那还不憋死我?”看出对方这番心思,蒋贺之体贴地摇了摇头,说,“我回去住酒店。”   盛宁也感谢这样的体贴,于是稍抬了下巴,问:“不再亲我一下就走吗?”   蒋贺之就势将盛宁压倒,又与他叠着身体在床上接吻。他们连吻带咬,互相撕扯、抚摸。险些擦枪走火之际,盛艺的声音及时在门外响起了:“宁宁。”   说话声极柔润、极清晰,仿佛说话的人下一秒就会破门而入。两个男人一下远离对方,像被家长偷抓早恋的初中生那样尴尬地整理衣服、擦拭嘴角。好在盛艺没打算进门,听拐杖拄地的“笃笃”声,她又到厅里去了。   “宁宁?”觉得这个称呼实在亲密又好听,蒋贺之将这两个字含在齿尖,轻轻念了两遍。   “只有我姐姐会这么叫我,爸妈都在的时候,也会。”通常情况下,他是洸州司法系统内最年轻、最有前途的“盛处长”,盛宁问,“明天的表彰大会,你也去吗?”   “不去,明天我去洸博会当‘保安’。明天是洸博会第二阶段的第一天,为免第一阶段那种现场斗殴的事件再重演,老何他们都去当保安了。”蒋贺之不怎么满意地轻轻叹气,“我不想每每成为全场焦点,这对其他为案子付出心血的同仁们不公平。”   “也是。”盛宁难得露了点松快的神情,竟模仿着老沙的口吻开玩笑道,“蒋贺之同志是‘一颗红心’的好同志,他是勇担使命的‘先行官’,是人民财产的‘守护者’……”   “饶了我。”蒋贺之笑了,又附身垂首,捧起盛宁的脸。他们额头缱绻相抵,他说,“别想那么多了,权力只是工具,本身没有任何属性,全看它掌握在什么人的手里。掌握在段长天手里是割喉的刀,掌握在你的手里,兴许就是对症的药。”   盛宁点点头。   “明天肯定很难熬,如果难熬,你想我就好。”   盛宁又点点头。   “我得走了,”蒋贺之笑意加深,又在盛宁鼻尖上吻了一下,“再留一会儿,就算你姐姐拿棍子都撵不走我了。”   “走吧,”盛宁起身,送爱人出门,“天气不好,开车小心。”   离开盛家前,蒋贺之冲端坐客厅的盛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蒋队,走了?”从一头黑色瀑布般的长发中抬起一张极美的脸,她看他的眼神有点古怪。   “走了,再见。”面对盛艺,蒋贺之总难免感到心慌、气促,莫名紧张。即使常年美人环伺的晶臣三少爷,也为这种人类罕见的美貌感到不可思议。都说所谓美人者,应当“冰雪为肤玉为骨”,可玉与冰雪到底还有实质,这个女人却像一团积聚着的仙气儿,这般柔弱与蛊惑,好像碰一下,就散了。   而且卸了舞台上的艳妆之后,她与盛宁看着更像了。根本就是一张面孔、两类性别,盛宁冷一些、厉一些,姐姐柔一些、媚一些。   待凭窗目送走了蒋贺之,盛宁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望着自己的检徽,陷入沉思。   检察知识的第一讲就是介绍检徽。每个检察官都知道,盾牌、五颗五角星、长城和橄榄枝构成了检徽的基本图案,长城象征中国,橄榄枝代表和谐,盾牌和五角星预示这是国家在司法领域的代言人……这小小一枚检徽,其承载的深刻涵义,竟有千斤之重。   当年他跟父母一起出了车祸,濒死之际,一位刚刚结束加班的检察官为他实施了一系列简单有效的急救措施,还一直温声鼓励着他不要放弃,守着他直到救护车前来。   这场严重车祸致使他昏迷了六个月,而他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那位检察官胸前熠熠发亮的检徽。   如果他当时看见的是警察、消防员或者解放军,他的择业理想可能也会随之发生改变。   但偏偏是检察官。   能再次站起走路后,盛宁曾根据车祸时的新闻记载去找过那位检察官,想亲口对他道一声“谢谢”。但旁人告诉他,这个名叫“邹树贤”的男人犯了错,已经离开检察队伍,不知所踪了。   “宁宁,很晚了。”见弟弟的房门下始终透着一丝光亮,姐姐盛艺拄着拐杖,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然后她推开门,关照他,“明天还有表彰大会,你该早点休息。”   盛宁起身去迎姐姐,也对她说:“你也早点休息,医生再三叮嘱三个月内不能跳舞,别又偷着跳了。”   盛艺点点头,忽然岔开话题,问:“那个蒋队长是你的朋友吗?”顿了顿,她又笑着说:“现在除了护工阿姨,妈妈的病房外还没日没夜地守着两个轮岗的保镖,黑衣黑裤的一脸煞气,跟门神似的。他们跟我说,是受了蒋队长的关照,再有不请自来者,直接照死里打。”   盛宁“嗯”了一声。   盛艺说:“车祸之后,你就很害怕坐车,可我刚刚看你坐蒋队的车,好像没有一点不适。”   盛宁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盛艺又说:“你从没主动带朋友回来,还让他住在家里——我发现,你的床都换了?”以前项北倒是常来,但盛宁从不主动邀请,更不会容他留宿。其实除了一张结实的新床外,她还看见了卧室卫生间里的另一副漱具,看见了弟弟衣柜里挂着的一件警服与一件检察制服——两件制服挂在同一只衣架上,警服在外,检服在内,仿佛一个人从背后环抱着另一个人,颇暧昧。   盛宁又“嗯”了一声。他不知怎么向姐姐解释自己忽然扭曲的性取向。   “好了,不聊了,你快睡吧。”盛艺没点破弟弟那点心思。她目前还没想好怎么扭转这个局面,更多的只是不明白,自己离开洸州才一个月,怎么好好一个正直清白的弟弟就弯了?   夜里,霰又下大了。姐弟互道晚安之际,卧室的窗户被冰白色的霰粒儿敲打得砰砰作响,盛宁被声音惊动,走向窗边,望向窗外。   一只半爿手掌大小的巨型蝴蝶在风饕雪虐中挣扎,接着一头撞在窗玻璃上,以濒死的状态闯入他的视线。 第36章 鸡蛋(一)   全中国人民都知道,9月18日是个特殊的日子。适逢“九一八”事变75周年,全国多个城市都将试鸣防空警报,为与洸博会的入场高峰错开,洸州人民也已提前获悉公告,全市辖区将在上午11时30分拉响防空警报。   803案的总结表彰大会也将在这个特殊日子里召开。时间定于早上9点半,地点是新近落成的洸州市司法局综合大楼,因此在表彰大会后,还有一个简短的剪彩仪式。   盛宁一夜没睡好,一大早就起了。他冲了个凉水澡,泡了杯黑咖啡,穿上蓝色小尖领的长袖夏服,戴上制式领带与领带夹,配上了检徽。今天除了洪万良,省里也会有重要领导到场,所有与会的公安与检察都被要求以夏季长袖制服出镜,想来这场表彰大会是要上新闻的。   出门前,姐姐盛艺问他:“不吃早餐就走吗?”   盛宁道:“不饿。”   盛艺轻轻叹气,劝了劝:“再不想去,面子上还是别露出来的好,你这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哪个领导看了会高兴?”   盛宁垂下眼睛,神情依然有些阴郁。   “其实我也知道,叫你辞职你是不会答应的。”这阵子已经劝了无数回,但知弟弟到底莫若姐姐,盛艺拄着拐杖走到盛宁面前,替他将本就挺括的领带拆开,重新系了一遍,“如果你真想留在体制内跟那群人斗下去,那就更要谋定而后动,该表现时就表现,不要轻易落人话柄。”   姐姐的话跟昨天蒋贺之的话如出一辙。他当然要留在检察院,甚至还要掌握权力、步步高升,他不能重蹈老检察长尹建学的覆辙,不能把这个世界拱手让给段长天这样的败类。   “我明白了,”想到蒋贺之那声“难熬就想我”,盛宁终于笑了,他也试着宽慰姐姐,说,“谢谢姐,我不会再让你为我操心了。”   盛艺都为这个极浅淡的笑容感到惊讶。印象中,自车祸之后弟弟就再没笑过。她一度以为是他真伤了面部神经,从此不会笑了。   “我弟弟真是太帅了,多亏长得像我。”盛艺又替盛宁正了正胸前的检徽。她说,“你还记得我们舞团的林翎吗?就是这回红楼舞剧跳黛玉的那个,还有跳晴雯的孙黎黎,上回你来看我演出,两个小丫头偷偷瞥了你好久,回头都跟我说一见钟情了。你对她们有好感吗?想跟哪个再深入了解一下吗?”   舞团全是漂亮女孩子,盛宁却一张脸也没记住。但姐姐的话他其实听懂了,她不赞同他跟蒋贺之的这段关系,她希望他悬崖勒马,及早回归以往的正常生活。   老话说“长姐如母”,而姐姐对他的牺牲与付出,甚至更比母亲深厚。盛宁不忍盛艺伤心,只说:“你说的我会考虑,不过现在工作太忙,过阵子再说吧。”   告别姐姐,盛宁走出门,下了楼,却在楼下发现了昨夜里扑打他家窗户的那只大蝴蝶。   极端天气虽已过去,但今日的气温仍旧不高,冰粒儿基本化了,地面漉漉的,犹如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那只蝴蝶就这么独伶伶地躺在小区的石板路面上,半爿翅膀被谁的鞋跟碾碎了,死了。   公安那边来的人少,基本都去护航洸博会了,会场里大半都是蓝衬衣蓝领带的检察人员。开场致辞、领导讲话、经验教训总结、优秀个人表彰……这种大会通常都是这个流程,领导们坐第一排,待表彰的专案组成员坐第二排,盛宁一直该鼓掌鼓掌、该起立起立,只有段长天慷慨激昂地作总结汇报时,他的表情管理一时失了控,还是坐他身旁的叶远小声提醒他:“处长,一会儿上台领奖,你稍微喜兴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手机已调成震动模式,盛宁感到口袋微微震颤,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蒋贺之站岗偷闲发来的消息。他问:“想我了吗?”   盛宁没有回他,十几秒钟后又来一条: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盛宁依然没回,接着来了第三条:   “我在洸博会现场,据刚刚展馆播报,预计今天客流将超过60万,面对人山人海,我才意识到中国原来有那么多人,13.14亿,而我真是够运,居然遇到了13.14亿分之一的你。”   叶远明显感到盛宁那边的气压高了、气温也回升了,心里登时十分感动,他想:我们处长就是器重我,我这一句话贼拉管用。   总算到了表彰环节。一个月结此大案堪称神速,专案组记省集体一等功,参与侦破案件的蒋贺之与盛宁记个人二等功,其余记三等功。除却因洸博会缺席的公安干警,其余803案的专案组成员都上了台,接受领导授予荣誉证书和荣誉绶带。为盛宁挂上红色绶带的是洪万良,他还特意停留在盛宁面前,向他多问了几个日常问题:你就是盛宁吧?家里几口人?平时工作忙不忙?   盛宁微微低头,一一作答。   洪万良对这个小伙儿的印象相当不错,今天一见,更觉其谦逊有礼,一表人才。他转身向身边的孙冉英孙书记介绍道:“这就是盛宁同志,咱们洸州的‘检察之光’啊!”   省政法委书记孙冉英,13人的省领导班子里唯一一名女性,五十来岁,一张略瘦的长圆脸,盘头后梳,细鼻细眼,眉心还有一点菩萨痣,有种特别悠然淡泊的高知分子气质。   她今天就是特意来洸州发展最好的片区看看的,一路所见,商业繁华,高楼林立,果然挺好。   经洪万良推荐,她对这位叫盛宁的年轻检察骨干也颇满意,连连点头,称赞。   洪万良便又交待下去,说:“一会儿合影的时候,让盛宁同志站头排,就站在我跟冉英书记身边。”   最后就是合影阶段。   为了展示新落成的司法局综合大楼,集体合影便在室外,大楼门前。这种领导云集的会议大合影,如何安排站位是门技术活,摄影师忙碌着指导了一会儿,终于全员归位,试拍成功了第一张。   “很好,很好,后排的同志再往中间挤一挤——”   摄影师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控诉:“你骗我!”   盛宁此刻才看见,本该仍在医院静养的杨彩诗不知何时竟出现在了司法局大门口。   杨彩诗擅自决定,就9月18日这个周一提前出院。她央求晶臣那些高大英俊的保镖哥哥们,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初三了,再不回校上课就该考不上好高中了。她由他们护送回了学校,并且承诺上完课就再回来住院,每天两地往返,既不耽误康复治疗,也不会影响她的考试。   然而她不知道,洪兆龙那伙人一直阴魂不散,虽不敢直闯由晶臣保镖看守的医院病房,但早就想到了更毒辣的教训她的法子——   他们将她的那些艳照大批量地打印了出来,就等她回学校的头一天进行散播。   几乎每个学生的课桌抽屉里都被人塞上了一张堪比AV剧照的照片。第一个学生发现了,很快所有学生都发现了,这些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瞠目结舌,捂嘴惊呼,老师再想回收这些照片已经来不及了。影响极其恶劣,校长把班主任和杨彩诗一起叫进了办公室,责问她是不是为了金钱出卖自己、自愿被人安置了节育环,那些貌似能证实是她自愿的艳照令杨彩诗屈辱万分,百口莫辩。   当不明所以的校长说出“把你爸爸叫来学校”的时候,她终于彻底崩溃,哭着冲出校长办公室,头也不回地奔离了学校。   最不堪又最绝望的时候,女孩想到了那位曾给予她温暖与希望的检察官。杨彩诗先找去了检察院,但检察院的看门大爷告诉她,反贪局这会儿在司法局大楼接受表彰,她又问大爷借了车费,找去了司法局。可当她看到这个男人肩挂“二等功”的绶带,与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同站一排,甚至脸上还有难得的一丝笑意时,她顿时感到了被欺骗、被背叛。   她认为是这个男人放弃了为自己与父亲伸冤,才获得了眼下这份光鲜的荣耀。   于是她哭着对他大喊:“你骗我!”   “怎么回事?”孙冉英从未在这种场合下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禁皱眉道,“这小姑娘是来找谁的?”   “盛宁吧,估摸是感情纠纷。”同在第一排的段长天脸不红,心不跳,杀人不见血地来了一句,“小伙儿长太帅就是容易招姑娘喜欢。”   “我那么喜欢你……”此“喜欢”非彼“喜欢”,杨彩诗一边倒退着走往马路中央,一边仍哭着对盛宁喊,“我那么信任你,你却拿我去换你的前程……”   一位公交车司机看了看表,还差半分钟就到11点半了,他想赶在防空警报拉响前穿过红绿灯,所以一脚油门到底,根本没注意车前的情况。当他意识到一个女孩突然倒退着跑出来的时候,再想踩刹车已经晚了。   冰粒儿化了以后路面积水严重,轮胎抓力下降,别说及时停下,连减速都不可能。这辆10吨重的铁皮车将女孩重重地撞飞出去,在场许多人都看见她像一只蝴蝶那样轻盈地飞了起来,然后听见她坠地时的一声脆响——这是她全身骨头齐齐断裂的声音。   还没愈合的伤口又一次撕裂了,大量的血色液体从女孩的两腿间流出,又在她身子底下洇开。身体离奇的没有一丝痛感,杨彩诗瞪大眼睛,只是迷惘又无助地躺在湿冷的马路上。此刻她看上去不像蝴蝶了,她像被人用鞋底碾碎的毛虫,或者像一枚狠狠摔在地上的生鸡蛋。   11时30分,犹如钢刃划破长空,防空警报准时响彻全城。盛宁没有听见这种尖锐、悲壮同时穿透力极强的警报声,他冲出人群,来到女孩的面前。他屈膝落跪,握着她一只满沾鲜血的手不断地解释:“不是……不是你想的这样……”   杨彩诗却把自己的手从盛宁手中抽了出来,轻轻扯了一把他胸前的红绶带,留下一枚不完整的血手印。眼眶中滑落一道泪水,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然而一张嘴就喷涌出一大股鲜血,她断续着说:“你……你答应过我……”   这是她对这个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救护车来得很快,但已经无力回天。这个饱受摧残与伤害的女孩刚被抬上车就咽了气,道路边有不少因防空警报驻足的行人,似也在为她低头默哀。   盛宁站起身,转过头,一眼不眨地盯着段长天。   此刻他独自站在一众领导的对立面,一言一动,尽在他们眼中。他脊梁笔直,表情平静,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眼,含着誓死的决绝。   在阵阵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中,在这些领导的注视下,他将血染的绶带从胸前慢慢扯落,然后摔在地上,转身而去。 第37章 鸡蛋(二)   这场血淋淋的表彰大会之后,公安调了学校监控,只用不到半天的工夫,就逮住了那个散布杨彩诗艳照的人——他推着学生们的早餐奶,乔装成送奶工,瞒过门卫混进学校,接着便一个班级接一个班级地散布了照片。   公安找上门的时候,此人正叼着烟在网吧打游戏。手指迅疾游动,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不慌不忙地说,阿sir啊,放心吧,我不会跑的,这把赢了就跟你们走。   市局的讯问室中,蒋贺之认出了这张丑恶的面孔,正是那日跟阿德一起在“杨记面家”捣乱的鸡冠头。鸡冠头也认出了蒋贺之,以个吊儿郎当的姿势前倾上身,笑着喊了他一声“蒋三少”。   “坐正!别嬉皮笑脸的!”老何呵斥了他一声。   不比其他涉案的犯罪分子惧怕警察,鸡冠头由始至终都是一脸蛮霸嚣张的怪笑,方寸不乱。重赏出勇夫,何况他心里门儿清,自己充其量就是个“传播淫秽物品罪”,可能判两三年,可能由洪兆龙强大的律师团队罩着,连实刑都判不下来,一天牢都不用坐。   面对老何的讯问,鸡冠头坚称自己跟杨彩诗是男女朋友关系,气不过她背着自己在外头卖淫,还勾搭上一个当官的男人要求分手,这才出于报复将跟她的床照散布进了她的学校。甚至他还拿出了一些他与杨彩诗脸贴脸、嘴对嘴的亲密照片,用来佐证自己的说法。   这些亲密照片,显然是杨彩诗被强迫拍照,以制造出她与鸡冠头陷入热恋的假象,好进一步地控制她。但可能是严重的身体创伤令女孩无法巨细靡遗,她上回漏说了这些不堪的细节,这就令现下两位刑警陷入了被动。   “两位刑警同志,知道她勾搭上的那个当官的男人是谁吗?”鸡冠头一直怪模怪样地盯着蒋贺之,突然拉长了脖子凑近他,“别看我们盛检又冷又酷一脸正经,原来也是个双插头。蒋队,我很同情你啊,你同我一样真心错付,都系俾人当水鱼①咁玩,俾人戴绿帽啊!”   “你胡说什么?”蒋贺之瞬间暴怒,若不是老何及时拦着,他就要扑上去揍这人了。   老何也呵斥鸡冠头:“不准胡说!坐回去!”   “我没胡说,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她亲口跟我说她跟那个反贪局的盛处长上过床了,说他功夫没我好但长得比我帅……怎么办呢,民不与官斗,只能忍痛割爱了……”鸡冠头脸上的笑容愈发猥琐,瞥眼见老何停下了记录笔录的书写动作,忽又无赖般猛捶桌子,喊叫道,“怎么不记啦!我要举报!我要举报反贪局的侦查处长盛宁利用职权诱奸我女朋友!”   不记不合规,但记了盛宁就有大麻烦。何副队扭头看了蒋贺之一眼,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   证有容易证无难,特别是体制内,一旦腥臊沾身,就绝难“谣言止于智者”。   后脊梁阵阵发凉,蒋贺之意识到,糟了。   果不其然,“检察之光”一夕间便沦为了害群之马,有人借此在检察院里播了一颗谣言的种子,这颗种子很快就疯一般地长大了。人们争相传说,盛处长对一个初中女孩始乱终弃,致使女孩受孕、堕胎并摘除了子宫,最终这个被玩弄抛弃的可怜女孩只能选择撞死在司法局大门口。这类淫艳的绯闻本就极易滋生、茁长,女孩临死前的那声“你骗我”更坐实了人们的猜想,于是盛宁不仅被撤掉了代理局长,连侦查处的职务也被迫暂停,他必须接受纪律审查,自证清白后才能复职。   得知杨彩诗车祸身亡,她的老父杨有禄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太苦了……太苦了……”他愣愣盯着病房的天花板,蠕动两片灰白皲裂的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太苦了。   最后,杨有禄向盛宁提了一个要求,他想把女儿的骨灰供奉进观音庙里。他说,她这短短的一辈子太苦了,实在太苦了,在观音庙里受受人间香火,兴许可以修个来世。   重伤未愈的杨有禄还不能下地,家里又没别的亲戚,盛宁与蒋贺之便答应代劳了。   蒋贺之其实想劝盛宁,你还没洗清骗奸未成年少女的污名呢,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和杨家人扯上干系。但他知道盛宁是劝不听的,只能出钱又出力,不仅在洸州最大的观音寺庙里替杨彩诗捐了一个寄存骨灰的地宫阁位,还替她多捐了一个长生牌位,请高僧做了专场法事。   观音禅院中,两人先将杨彩诗的后事料理妥当,接着也入境随俗,烧了香、拜了佛。   “彩诗这事一出,再没有一个受害者敢站出来指证阿德了,我们前功尽弃了。”蒋贺之没有宗教信仰,虽两掌合十地跪在观音殿外的蒲团上,一颗心却全在身边的盛宁身上,他低声说,“现在纪委要查你,我跟老沙说了你的情况,不过他说这是你们检察院的内部事务,公安插不了手。”   盛宁以佛教礼仪向大殿内的观音像叩了叩首,面无表情地说:“随他们怎么查,清者自清。”   “那么,需要我跟家里说一声吗?”蒋贺之问。   “不用,我不想给你家人留下这样的第一印象。”盛宁再次叩首,说,“这阵子先别联系,我还没跟我姐说我们的事情。”   两人行礼完毕,起身欲走,没成想竟冤家路窄,撞见了洪兆龙带着阿德和其他一群手下也来拜佛。乌泱泱一拨人跨进庙门,众香客赶紧退避三舍。   “哟,蒋三少,这么巧。”冲着晶臣的面子,洪兆龙主动跟蒋贺之打了招呼,笑着说,最近是非缠身,得来烧烧香,去去晦气。   蒋贺之没打算在佛门净地跟一群黑社会起冲突,没搭理洪兆龙,拽过盛宁的手腕就要走。   没想到阿德竟又主动出声叫住他,问:“你们公安是不是想徇私舞弊?那个姓杨的老头还要在医院里赖多久啊?他可是故意杀人啊,你们再不抓他,我就去你们上级机关投诉你们!”   这话实在太恶毒,太荒谬。盛宁转头去看蒋贺之,一脸的不可置信。   蒋贺之犹豫着,低目皱眉,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何须蒋贺之点头,盛宁自己就是检察官,岂会不知故意杀人,即使未遂,这案子还是公诉案件,杨有禄也还是要坐牢的。只是耳边梵乐空灵,眼前又是一张张恶鬼般狞恶的脸,总令人不免怀疑,这还是人间吗?   “跟二位透露个秘密吧,那个小女生就是我开的苞。”擦身而过之际,洪兆龙突然凑近一张秽恶的脸,低低道,“那小花苞啊,那会儿还不到十四岁,特别润,大佬们遇上这么润的,都不爱用套……”   “你这种人……”蒋贺之及时纠正措辞,冷冷逼视对方的眼睛,“你这种畜生还信佛,就不怕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吗?”   “报应在谁身上?我吗?我这辈子什么女人没玩过,什么福没享过,我早就够本啦!报应在我儿子身上?”提及宝贝儿子洪锐,洪兆龙更是笑得放肆且开怀,他说,“不好意思,他在美国,那边不信佛的。”   洪兆龙的话音刚刚落地,便有香客慌慌张张地喊起来:“快、快看!观音……观音落泪了!”   洸州最大的观音寺庙,同样有洸州室内最高的观音雕像。原本庙里诵经声、祝祷声、谈话声,声声不绝,猛然听见这句话,所有人都屏息敛气,抬头仰望佛像。   观音菩萨一手持杨枝、一手托净瓶,神态悲悯,俯瞰众生。   然而年长日久,方才佛像的面部脱落下少许金箔,露出了一点点石质胎体,乍看之下,宛似一道悲伤的泪迹自菩萨眼角垂落。   “观音落泪?”这种荒唐的话令洪兆龙哈哈大笑。他随手扯来一个小沙弥,指了指殿内的巨大佛像说,“我捐二十公斤黄金给菩萨重新塑个金身。女人么,都喜欢新衣服,叫她别哭啦!”   在盛宁接受停职调查的时候,他那位相识不久的“忘年交”也涉了案,同样与“性”有关,而且严重得多。   《经济日报》有个实习生叫殷晓洁,这回也是出差来跟洸博会的。某日上午,她衣衫不整、满面伤痕地跑去派出所报了案,称自己在新闻采访车的后座上遭受了师父刑宏的性侵。性侵的过程中她拼死反抗,遭刑宏暴力殴打致轻伤,伤痕已拍照纪录,她的指甲里有刑宏的DNA,与刑宏脸部、手上的抓伤完全相符,阴部也有刑宏的精液提取……跟“性”相关的案子一般量刑不重,但最是毁人名声。洸州发生的强奸案很快牵扯出了上海那边的案情,新的证人接二连三地出现,新的证据牵五挂四地浮出,一些机关与企业纷纷出来指控这位名记曾多次索贿、敲诈,他的办公抽屉里被发现藏有大量现金,银行账户里也有不明汇款。   通常情况下,刑事案件由犯罪地的人民法院管辖,但刑宏的案子不一样,他属于多地犯案,且主要犯罪地在原籍,因此会被押送回原籍接受处理。   在刑宏被遣回上海之前,得知此消息的盛宁特地跟看守所相熟的管教打了招呼,借办案之名探望了他。   刑宏一眼就看出这位盛处长的状态与往日不同。他说,“前几次见面,盛处长穿的都是检察制服,蓝衬衣蓝领带,胸前一枚亮闪闪的检徽,特别精神,”但今天是工作日,盛宁穿的却是件黑色衬衫,刑宏直言不讳地问,“你是不是出事了?”   “你还真是记者,”盛宁坦承,“我正在接受停职调查。”   刑宏没问具体原因,他知道,多半也是子虚乌有的指控。然而盛宁却是为他的案子来的,尽管相交泛泛,但他不信这个铁血记者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刑宏便讲了讲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自己喝了这个女生递来的一杯茶,就神智无知了。他认为多半是这个茶有问题。   “茶?”杨彩诗在世时也提过“喝了茶就会失识又失控”,盛宁皱眉问,“花茶吗?”   “好像是,”刑宏试着回忆一番,然后点头道,“没错,是隐隐有点花香。”   显然这茶会迷人神志、勾人动情,而受害者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盛宁第一反应,这又是洪兆龙在背后捣鬼。于是他说,“我来之前见到了你的律师,他说他建议你动用你的媒体资源公开那个殷晓洁的个人信息,说清前因后果,反诉她诬告陷害,案子一旦闹上媒体就会众说纷纭,殷晓洁可能就会受到公众压力而选择改口。可你的律师跟我说,你拒绝了他的这个提议。”盛宁其实不赞同这种“把案子闹上媒体,再以媒体绑架司法”的行为,但目前看,兴许这是唯一能令对方脱困的法子。   “对,我拒绝了。”刑宏很平静地说,“这种山呼海啸般的压力会毁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   “你不恨她吗?”盛宁有些惊讶。   “她不是施害者,她也是受害者。在我喝下花茶、昏昏沉沉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姑娘哭着跟我道歉,她说‘刑老师,真的真的对不起’,她说她也是迫不得已,她家里人的性命都掌握在对方手上了……”刑宏摇了摇头,说,“石头面前,鸡蛋为了生存付出的努力都是可以原谅的②,因为错不在鸡蛋,在石头。”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盛宁轻轻叹气。   “不用了,盛检,你这边的形势更严峻,你面临的处境比我更危险。”刑宏又摇摇头,宽慰对方道,“你放心吧,我没有强奸也没有受贿,我相信法律,一定会还我清白。”   看守所的管教来催促刑宏回他的监室,顺便提醒盛宁,准许他们见面已经不合规矩,再多一分钟也不能给了。   他就快被解押回上海了。   “盛检!盛处长!”刑宏被两个管教一左一右地钳着往前走,然而在盛宁离开前,他又挣扎着回过头,高声喊停了他。   管教们还想逼迫他继续走,他却挺直脊梁犟了一把,还对盛宁笑了笑——这种境遇之下,这个男人竟还能笑出来。盛宁发现,这位刑记者实在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不同于蒋贺之那太阳之于群星般光芒万丈的英俊,这个男人更像厚实而宽广的大地。   被强行押走前,刑宏屡次被人粗暴地摁住后颈,又屡次不屈就地昂起头颅。   他将挑战黑夜的无限希望寄托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笑着对他说:   “为了鸡蛋……请继续战斗。”   【作者有话】   ①水鱼:粤语,被骗财的笨蛋、冤大头;   ②化用”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鸡蛋之间,我会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村上春树“ 第38章 柳暗(一)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盛宁刚被纪委盯上,那边母亲甘雪的病情又生了变故。钟山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告知家属做好准备,甘雪突发脑出血,全身抽搐痉挛,还得开颅进行手术。   手术十分成功,但心脏监视仪上的跳动仍然微弱,盛宁与姐姐整宿都守在母亲的病床前,彼此安慰与照应。   “医生说,”盛艺一边为再次死里逃生的母亲轻轻翻身,一边对弟弟轻声关照,“为了减少感染风险,每隔2个小时就得导一次尿、翻一次身,不过动作一定要轻。”   天刚亮不久,天空犹然覆着一层白蒙蒙的薄雾,配之以斑斓的晨光,彩瓷一样。   “你工作上还好吧?”停职调查的事情,盛艺已经知道了。   “昨天跟纪委谈了一次话,还好,只是初步了解核实,让我写了一份《无违规违纪情况说明》。”为免姐姐担心,盛宁尽量把事情往轻里讲。   “那位蒋队长……能帮上什么忙吗?”蒋贺之的特殊身份,盛艺也知道了。   “纪委是党内独立组织,跟公检法不属于一个系统,他帮不上忙。”停顿一下,盛宁说,“而且我本就没有任何违法违纪的问题,用不着别人帮忙。”   “说到这位蒋队长,我想起来我前阵子跟温语借了一本杂志,里面就深扒了他家的豪门韵史,”比起纪律检查,盛艺眼下更担心弟弟为人所骗,她垂目理了理母亲凌乱的发,又抬头看了弟弟一眼,“那本杂志说‘蒋家的花心是刻在基因里的,老子薄幸,儿子风流,他们身旁美人不断,哪个不是惊艳绝伦,但哪个也没能得到好下场——”   “这种八卦杂志,一向是‘其他放两边,绯闻摆中间’,为了销量不择手段。”盛宁知道姐姐想说什么,眼神游离着打断了她,“不能当真的。”   这话显然宽慰不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姐姐。盛艺静静注视弟弟一晌,突然开口:“宁宁,你坐过来,握住妈妈的手。”   盛宁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他两掌合十,将母亲的一只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间,母亲的手太瘦,骨节根根外凸,几乎硌痛他的手心;母亲的手也很凉,与尸体无异,但不多久就被他焐出了一似暖意,好似那苍白失血的面色也随之好看了一些。   盛宁凝神看着母亲。甘雪呼吸平稳,监测仪显示她的心率也已恢复正常。窗外的天空褪去了清晨的雾气与彩光,更白也更亮了一些,地上有光也有影,星星点点。   “你握着妈妈的手,”盛艺望着弟弟,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下去,“跟她说,你现在喜欢的是一个男人,你想共度余生的是一个男人……”   “姐姐……”冷不防被窥破秘密,盛宁一下松了紧攥母亲的手。即使知道植物人听不见,他也不敢这么说。他太了解父母曾对自己的期许了,是家成业就,是循礼守正,反正,绝不是离经叛道地跟一个同性苟合。   这时,甘雪的手指居然动了一下。指尖微微一挑,连带着手背上的青色筋络都诡异地蔓延开了。   像是母亲听见了他们姐弟间的这番对话,盛宁猝不及防,愈加惊慌:“姐姐,你别说了……”   “我不会反对你跟那位蒋队长在一起。”然而盛艺既然开口,就不打算半途而返。她一改往常的温柔脾气,一把抓起弟弟的手腕,咄咄逼人地继续说,“你先在妈妈的病床前说,然后再跟我去墓园,在爸爸的坟前说,只要你敢这么对他们说,我就不反对……”   在姐姐的逼视下,盛宁倍感无措,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辩上一两声,病房门口突然出现了乌泱泱的一群人。目测五六个,都是一袭黑衣、一脸严肃的男人。   适逢谣言发酵最盛的时候,省里也接到了大量针对盛宁的举报,其中不乏“逢举必查”的实名举报。举报称他不仅与未成年少女关系暧昧勾勾连连,还受过贿、渎过职,甚至直接点名了他承办过的一件案子,一些细枝末节都编排得相当真实,令人不生疑心也难。   这种招数俗称“趁你病,要你命”,但确实奏效了。   来人几乎都是熟面孔,盛宁意外地发现,其中竟还有省纪委的一位干部,覃剑宇。   覃剑宇,36岁,正处级纪检员。他有超过一米八五的个头,虎背熊腰,黑皮寸头,长相也算英俊,一双单眼皮的漆黑眼睛更显得眼神十分犀利。他本想带队直接冲进病房,可就在与盛艺四目相对的瞬间,又及时止步了。几个黑衣男人也都愣愣地站在了病房门口,谁也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出于雄性生物的生理本能,他们都有些头昏脑涨、动弹不了了。   “你们找谁?”跟金庸笔下的香香公主似的,盛艺拄着拐杖起身相迎,虽腿脚不便,但裙袂轻动间,仅凭美貌就能喝退千军万马。   “那个……找盛宁……”一向口才敏捷的覃处长居然结巴起来,“那个……您是他的……”   “我是盛宁的姐姐,你们为什么找他?”   “我是省纪委监察室的覃剑宇,有几个问题还想跟你弟弟核实一下。”美人误我太甚,覃剑宇赶紧转头注视盛宁,目光瞬间便冷了下来,“盛处长,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是刚刚约谈过吗,还要去哪里?”这群人气势汹汹,盛艺顿感不安,当即以护雏之态将弟弟拦在身后,追问对方道,“你们到底要带他去哪里?”   “那个……你不用担心,只是例行公事,”一对上盛艺,覃剑宇黑皮里透出红晕,即刻便换了一副温情脉脉的态度,“就请盛处长去宾馆坐坐,聊一聊。”   “可能要去好几天,不过宾馆里东西都有,你也不用收拾了。”另一位年纪更长的朱姓纪检员直接上来搜了搜盛宁的身,补充道,“盛检,你也是干反贪的,规矩都懂,不该带的东西就先交给我们保管了。”   手机、身份证等随身物品一下就全被收走了。   “还好还好,”盛艺没看见弟弟脸上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迟疑之色,还觉得挺庆幸,轻轻拍着心口道,“只是去宾馆坐坐聊聊,不是去纪委的审讯室,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对,没什么问题,”阻挠纪委办案肯定不行,盛宁稳了稳自己的呼吸,冲姐姐点了点头说,“你在家安心等着就好。”   一行人正要出门,盛艺忽又开口,喊了一声:“覃处长。”   见对方回头,盛艺冲其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我弟弟就麻烦您多照顾了。”   瞬间心跳如雷,覃剑宇磕磕巴巴地“好”了几声,再回头时,差点左脚踩右脚,自己绊自己一跟头。   不是纪委或检察院的常规办案地点,而是原为省农业厅机关招待所的星原宾馆。这种审讯形式,行话叫“外讯”。   真相跟盛艺的乐观想法截然相反,比起正儿八经被逮进纪委或者检察院,外讯可怕得多。甚至毫不夸张地讲,常有涉案的机关人员一听“外讯”二字,轻则吓尿裤子,重则心脏病发,当场暴毙。   因为无论是进纪委还是进检察院,都得处于24小时音视频的监控之下,有监控就有约束,即使是犯罪嫌疑人也有法律赋予的不可剥夺的人权。   但外讯就没有监控了。   贪污受贿等经济犯罪不比一般的刑事犯罪,往往犯罪者社会地位更高、犯罪手段也更隐蔽,在当今针对此类犯罪的侦查手段与技术设备尚不算完备的情况下,侦办这类案子,就很看办案者的个人本事。项北是“铁汉柔情”那一挂的,靠的是德润人心、温情感化,但覃剑宇却是酷吏作风,活脱脱一个“当代来俊臣”。据传曾有位副部级官员不堪他的折磨,讯问期间两次自杀,一次撞墙,一次咬腕,最后自己没死成,倒带着一身伤残判了个死缓。盛宁一年前曾被借调省里,跟覃剑宇协同办过一桩大案,由于侦办过程还算顺利,覃剑宇没有发挥的余地,但盛宁知道,这些传言不是假的。   盛宁虽从不对自己承办案件的嫌疑人进行“外讯”,但不妨碍他对这套手段门儿清。本来么,这些人手执反贪利剑,本就手握着至高的权力,而且还是省里来的,下手便更有恃无恐了。   下了纪委的车,盛宁被两人架着、推搡着,走进了星原宾馆的205房间。房间收拾得寸尘不染,但没有床、没有沙发、也没有电视,只有四面阴冷白墙、一套审讯用的桌椅,毫无一丝人居的气息。   墙上贴着的是用A3纸打印出的八个大字,白底红字,铿锵分明: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然而盛宁心知肚明,到了这里,其实坦不坦白都不可能从宽了。 第39章 柳暗(二)   市检和市纪委里都是盛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为免徇私舞弊,所以省里不仅派来了覃剑宇,还从省检抽调了一位副厅级的副检察长。官场最讲究派系之分,盛宁认出来,这位省检的领导跟段长天师出同门,难听点说,他们就是一伙的。   此次审讯人员总共九人,三人一组,覃剑宇和省检、省纪委的两位领导各任一组的组长,将以“车轮战”的形式每班6小时进行审讯,24小时不间断。   桌角边备着两箱红牛,桌子上有两盒士力架,士力架边放着一副不是常规尺寸的、极细的脚镣;一只收音机配扩音喇叭,用来播放强音量噪音;一只穿天炮手电筒,用来进行强光照射;还有其他几种可供变相肉刑的“刑具”,会摧残意志,造成痛苦,但又不易留下痕迹,十分聪明。   “红牛、提神,士力架、垫饥,既然进来了,就不要妄想轻易出去了,我们也是做好准备要跟你耗到底的。”覃剑宇冲盛宁动了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坐要有坐相,脊梁笔直,身不能侧,脚不能离地……盛处长,规矩你应该都懂,我就不说第二遍了。”   那位朱姓纪检员全名叫朱明武,也是省里来的,比覃剑宇矮些、胖些,态度也更强蛮些。他将盛宁摁坐在了房间居中的一张木椅子上,又将他两手背到椅子的靠背后面,用手铐锁住。关节被迫扭曲翻折,这种姿势很不舒服,他冷声提醒一遍:“保持这个坐姿啊,挺直不准动。”   “到点了你可以喝水吃饭,想上厕所也可以打申请,但别太频繁,不然我们会让你直接尿在裤子里。”覃剑宇踱步走到盛宁身边,突然粗暴地捏起他的下颌,近距离逼视他的眼睛,警告道,“来之前,我答应过不会对你上肉刑,但别让我发现你想咬舌自残或者自杀,不要讨打,不要找死,好吗?”   喉咙被一双粗大的手掌牢牢勒紧,根本说不出话,盛宁只得闭了闭眼睛,以示自己听懂了。   “都是同仁,只要你肯配合,就不会弄得太难看。”覃剑宇满意地又踱出两步,一屁股坐在了盛宁的对面,说,“好了,我们开始吧。”   第一个问题就完全出乎了盛宁的意料。原来他们路上就派人进行了上门搜查,在他家中发现了一只礼盒,礼盒里竟有多达三十万的现金。而盛艺对此表示毫不知情。   “我没收过这笔钱,我认为是有人刻意栽赃,”这极有可能是段长天的栽赃手段。但显然在他的同门师弟面前,说了便会自讨苦吃。于是盛宁只是这么解释,“我姐姐是个舞蹈演员,她经常收到粉丝礼物,她可能把这只礼盒也当作粉丝礼物,拆都没拆就直接拿回了家——”   “盛检,不用我提醒你了吧,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的立案标准就是30万元。”朱明武冷笑着说,“你这么狡辩就没意思了么……不要挟功恃勇对抗组织的调查,还是把实话说了吧,这笔钱你到底从谁那儿收来的?”   “不是栽赃吧,”能把人带来“外讯”,就说明覃剑宇已对盛家的经济情况了如指掌了,他继续补充道,“我们查到你母亲居住的干部病房是3000元一天,我们询问过你的姐姐,她说,这是钟山医院的一个针对植物人的免费项目,可我们也向医院求证过,根本没有所谓的免费临床项目,一个月的住院费就近十万,你的收入怎么负担得了?难道这也是栽赃陷害?”   “一个朋友帮忙支付的。”盛宁这么回答。   “哪个朋友?”覃剑宇讥诮地一勾嘴角,“我怎么就没这样的朋友?”   盛宁犹豫了一下,他不能在省纪检的领导面前出柜。   “老实交代!快点!”没想到,只是这短短一瞬的犹豫便招来了麻烦,朱明武突然暴起走来,将打开的扩音喇叭对准了他,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噪音触发了头痛,盛宁顿时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市局刑警队……”盛宁仍坐得板板正正,竭力忍住头疼,喘息着说,“……蒋贺之。”   “蒋贺之是谁?”覃剑宇转头问朱明武。   在场的第三个纪检员是知道晶臣三少爷的,跟两位同事解释了一下。   “我们还查到,你家里有一尊白玉观音,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邱立明的雕工,价值数百万。”覃剑宇又逼问道,“哪里来的?”   “朋友暂时寄放在我这里……”盛宁当时没把这尊观音送去纪委,因为这样就等同于撕破脸了。他还想着后续与廖晖消弭误会、缝补裂痕,又加上一直忙于查案,稍一疏忽就忘了。   “又是朋友?”朱明武挑着眉问,“还是那位蒋三少?”   “不是,”盛宁试图靠均匀呼吸缓解疼痛,慢慢地回答,“盛域地产的总经理……廖晖。”   “哟,你朋友还挺多啊!就是说,你一个男人,你朋友也都是男人,还个个非富即贵,上赶着给你送钱。”这话听着都荒谬,朱明武直勾勾盯着盛宁,怪声怪气地笑了一下,“你是公务员,还是狐狸精啊?”   “我来提醒你一下,我们也早就走访了你那位老同学。”覃剑宇也跟着怪笑了一声,他说,“可人家说不是放在你这儿的,是被你强行索贿要走的。”   连头疼都顾不上了,盛宁猛地睁圆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好的兄弟竟会这么说。   这是廖晖的报复。   面对省纪检的办案人员,他知道自己可以仅凭几句话,就将那人推进百口莫辩的深渊里。他感到痛快。自打来了这邪山恶海的洸州,他还从没这么痛快过。   “他跟我说喜欢那位大师的雕工,要我送他一份礼物,还说这样一来他可以给我透点旧改的内幕消息,还可以帮我跟他们的村干部拉拉关系,私下就把事儿给定了。他学生时期就这样,家里条件不好,所以经常会跟我要东西、还要我家的企业出奖学金资助他呢!”廖晖佯作无辜地瞪大眼睛,对眼前这位一看就刚正的覃处长道,“这也算受贿吗?我们是关系很铁的同学呀!”   蒋贺之头两天没联系上盛宁,只道他还在为母亲的病情奔忙,但连着几天联系不上,便找去了钟山医院的高干病房,找到了盛宁的姐姐。然而盛艺却似不乐意见到他,冷冷淡淡地说,他出去散散心,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   这个时候还出去散心?蒋贺之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安,回头便找老沙打听情况。结果一打听,就听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盛宁这会儿在接受省纪检的“外讯”,已经第五天了。   “外讯?”蒋贺之闻言大惊,瞬间便怒火填膺,“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犯吗,怎么能外讯呢?!而且五天了,五天你才告诉我?”   “哎呀,”老沙摸摸油滑的老脸,赶紧想词儿狡辩,“我也是刚知道,我要早知道,我能不跟你说吗?”   “既然你现在知道了,不打算做点什么吗?”蒋贺之牙关紧咬,双拳紧握,已经一分钟也坐不住了。   “我的三少爷,你是真不懂规矩还是假不懂?‘反贪反渎两把剑,砍完公安砍法院’,何况是省纪检与反贪局联合办案,什么时候轮到咱们插手了?”沙局长还是那句话,位卑言轻,管不了。他试着多劝了对方两句,道,“主要是这回影响太不好了,这是洸州历史上头一遭啊,市委书记前一秒还跟省领导夸赞盛宁是咱洸州的检察之光呢,后一秒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就哭喊着他的名字在领导面前撞死了!任谁看见这一幕,都不会无动于衷的,都得命令下头好好查啊!”   蒋贺之长吸了一口气,都快被这群人的逻辑呕出血来了:“杨彩诗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完全被人曲解了,眼见不一定为实,盛宁是无辜的!我来洸州这阵子,上上下下的领导也接触了不少,我敢说,就没几个比他更称职的公职人员,‘检察之光’他当之无愧。”   对此老沙倒也表示同意,叹着气说:“你以为领导跟你似的,天天跟盛宁黏一块儿?领导根本就不认识他啊,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下面反映的情况、相信那些投递而来的举报信,小姑娘死前没把话说清楚,给想整盛宁的人抓住了把柄,只能算他倒霉了……”   “如果我把杨彩诗生前举报谢安德的录音交给纪委呢?能帮上他吗?”蒋三少病急欲投医。   “我觉得玄,录音证明力有限,而且是她父亲杀人未遂在先,她举报阿德在后,也许是她自己卖淫闯祸,为了脱罪又胡乱攀咬呢?你又没有第二份人证或者物证,杨彩诗也已经死无对证了,怎么泼她脏水都可以。而且现在的重点不是女孩的事儿了,是受贿,是渎职。”老沙看蒋贺之此刻双眼充着血,一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怕他惹出什么事端,赶忙安抚他让他坐下,保证说,“不过,我也帮你跟上头打听了,他们说只是请盛宁去坐一坐、聊一聊,绝对不会有‘架飞机’、‘老虎凳’、不会拿电线抽、不会拿烟头烫,你就放心吧。”“架飞机”就是用手铐把犯人吊在窗栏上,只允许脚尖点地,“老虎凳”则是绑住犯人双手双脚,向膝盖关节施加压力,都是一些刑讯逼供的老花样,简洁却有效。   “他身体不好……他……”“架飞机”“老虎凳”闻之令人心惊肉跳,蒋贺之刚坐下又霍然而起,道,“我今天就要带他回来。”   “我跟你说,这一劫盛宁肯定是躲不过了。别说你去找谁求情,你二哥来了都不一定能说上话,只有你爸有这个面子,不过你想想,合适么?”   确实不合适。盛宁的性别在老子蒋瑞臣那边就已经吃亏了,再跟“诱奸未成年少女”“受贿渎职”这类事情扯上干系,这辈子就别想进蒋家大门了。   “老沙,告诉我,外讯地点在哪儿?”蒋贺之想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   “你别乱来啊!”老沙当然知道地址,但他怕担责,坚决摇头否认道,“我不知道地点,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说我也能打听出来。这种外讯地点,为了保密,一般不是民兵训练基地就是政府的招待所,我只要查查这几日省里来的那些人在洸州的行车路线,很容易就能查出来。只是这样会耽搁一点时间。”蒋贺之冲老沙展露白牙,迷人一笑,“耽搁时间我心情就不会好,心情不好,我就会跟省纪检的领导们说,是你把地址告诉我的。”   “哎哎,你!你怎么能狗咬吕洞宾呢!”老沙只得认命。凭蒋三少的本事,要查出外讯地点肯定不难,只怕那时盛宁已经吃了太多苦头,更得把他逼疯了。这么一想,他一咬牙,索性就把星原宾馆给说了。   “还有,沙局,替我签个字。”地址到手,时不我待,蒋贺之沉下脸,说,“我要申领配枪。”   “你疯了!”老沙怒斥道,“配什么枪?怎么着,你打算劫法场吗!”   “不劫法场。”蒋贺之淡淡看了对方一眼,“不过是依法履行公安职责,阻止刑讯逼供。”   “不行!想也别想!”这回,老沙说什么都不同意了。 第40章 花明(一)   红牛早已喝尽,士力架的盒子也都空了。   案子的重点已然从诱奸未成年少女转移到了受贿渎职上,这些人反反复复一直在问同样的问题:有没有诱奸未成年少女?有没有利用职权跟贪官家属有不正当往来?30万哪儿来的?有没有帮助廖晖向村干部行贿?有没有帮助廖晖串通别的企业围标?   这些问题久久无法突破,又开始让他交待别的问题,吃没吃过请,收没收过礼,哪些人情往来,哪些请托事宜,甚至连盛艺舞蹈工作室的装修款都要问他是哪儿来的。   盛宁对此一概否认,他说:“再问多少遍,答案也是一样的,我没有违法违纪的行为,也没有什么需要交待的……”   “盛处长,”一个侦查员对他说,“我们来之前受过关照,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话间,有人进门来了,又放下了两箱红牛与几盒士力架,那人冷脸看着盛宁,道,“看到没?我们有的是时间。”   甚至还有相熟的同仁拿出一份虚假的口供,劝他:“这是领导交代要办的大案,我们也不能千里迢迢无功而返,你就随便认一点,认完了就能出去,出去再翻供不迟。”   “不就是糖和鞭子……别白费心思了,我也是干反贪的,这一认就再也说不清了……”连续几天的强光与噪音侵扰,头疼欲裂,神志也已恍惚到了极点,盛宁几番张口调整呼吸,以此强打精神,强忍疼痛。但他的眼神仍很镇静,吐字也很清晰,“我不认,我没有任何违纪问题……”   审讯的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喟然长叹,道:“我们跟你无冤无仇,是你自己没有抓住机会。”   同为反贪人员,这话盛宁也耳熟。他马上就明白了,这是要上点手段了。   还没到轮班的时间点,但隔壁房间的覃剑宇莫名心有不安,便起身过来看了看。   得亏他过来看了看。他进门时,盛宁正在受刑。   坐着的那张木椅子被两名侦查人员各扶一侧椅背,放平了,还有一个侦查员用毛巾盖住了他的整张面部,正用冰水浇灌。   冰水瞬间呛入肺叶和气管,盛宁双眼被蒙,双手双脚皆被缚,无法挣扎,只有身体本能地、痉挛似的连连抽搐。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水刑”,世上最不人道的审讯手段之一。短暂地停止了灌水,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假惺惺地劝:“盛检,可以签字了吗?把字签了就不用受这份苦了。”   盛宁摇了摇头。   “那就继续。”   伴随这个冷酷的声音,冰水再次灌入,一声声极为痛苦的呻吟顺着水流从毛巾底下溢了出来。   承认受贿渎职的口供是伪造的,但签字的诱惑是巨大的。肺叶和气管很快被源源不断的水流灌满了,氧气也濒临耗尽,为提醒自己不被屈打成招,盛宁决定用一种痛苦释解另一种痛苦,他在即将溺毙的绝境中摸到了那截弯曲的小手指,一用力,就将它再次掰断了。   “说了不准用刑的!”覃剑宇大惊,赶紧制止道,“你们干什么!住手!”   不待这三人松手,他已经疾步上前,一肘子将正灌水的侦查员杠开,又把毛巾从盛宁脸上揭了下来——   椅子还未恢复原状,盛宁是仰面睁开了眼睛。他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只静静望着上方一张男人面孔,不知是汗水、泪水还是施刑的冰水,正从他眼角慢慢滑落。一张脸惨无人色,眼眶也熬成了血红色,一双很大很清澈的眼睛,便似以胭脂描画了眼周,媚煞人。   覃剑宇这才发现,姐弟俩长得像极了,可女人长这样可算倾国倾城,男人长这样就太不像话了!他凝神屏息地看着这张脸,一时竟完全出了神。   还是那两名侦查员将盛宁的椅子摆正,也将覃处长从怔忪中唤醒了。   “你还好吗?”覃剑宇微微皱眉,问不断轻轻颤栗的盛宁,“你哭了?”   他不想哭,这点委屈与痛苦也不值当他哭,甚至还挺好笑。盛宁居然真就大笑起来,他笑得连咳不止,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笑什么?”自打进了这间205号房,这人就没有过一丁点外露的情绪表达,覃剑宇被这反应吓了一跳,还当他受不住刑讯,已经疯了。   “我笑你们……如果早拿出这份认真来……”盛宁缓缓抬起脸,凛凛地注视着覃剑宇的眼睛,“那个女孩也许就不会死了……”   覃剑宇被这双眼看得心神俱凛,当即要求提前轮班。他说,我想一个人跟这位盛处长聊一聊。   折腾了这些日子,大伙儿也都挺累,同意了。   “看不出来,盛处长骨头挺硬啊。”覃剑宇咬着一块士力架,低头看了看手表,“5天4夜。我审讯过这么多干部,最能坚持的是一个石油化工国企的业务部经理,8天7夜,但他是当过特种兵的,一般人到这个时候都哭爹喊娘,想咬舌想撞墙了。”   “我也想……可我要咬舌自尽,你们就难逃刑讯嫌疑了……”额发上的水珠一滴滴掉落,盛宁仍然笔挺挺地背手坐着,既不哭喊讨饶,也不贪睡闭眼。他看了看对面的男人,挺平静地说,“都是一起办过案的兄弟,就不给各位添麻烦了。”   他虽与这覃处长不算熟,但这几天摸清了他的脾性,不吃软也不吃硬,可能唯独还吃“义气”二字。果不其然,覃剑宇的脸色转缓一些,当即走上前,比平日更早地松开了他手上和脚上的镣铐。   覃剑宇将一瓶矿泉水和一份还冒着热气的外卖馄饨放在了盛宁面前,对他说:“吃吧,吃完了,我们再继续。”   盛宁试图抬一抬手,但一个姿势固定太久,两边的肩胛连着手臂,一动便发出一声古怪的异响。手铐也铐得太久,已在他腕上磨出了两道皮开肉绽的血痕。盛宁勉强拿起塑料小勺,舀了口馄饨汤,还没送进嘴里,便被这油腻的气息呛得直皱眉,又放下了。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怎么,是要绝食抗议?”覃剑宇挑了挑一侧剑眉,以个戏谑的口吻道,“还是要我亲自喂你?”   “身体不太好,实在吃不下。”才五天,人已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盛宁虽没胃口,却渴得要命,可他根本拧不开眼前的矿泉水。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只能向覃剑宇求助,“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拧一下?”   “也是,到这儿来还能吃嘛嘛香,那心可真不是一般大。我还办过一个工程咨询公司的总经理,来时是76公斤,几天后出去的时候只剩65公斤了。”覃剑宇不厌其烦地再次上前,替盛宁将矿泉水拧开了。他将水递给他,又对他笑笑道,“不过,盛处长,听我一劝,男人在外头千万别说自己身体不好,这要被人听见了,还想不想娶老婆了?”   四肢百骸无一不痛,盛宁强忍着抿了一口矿泉水,恹恹地点头:“受教了。”   提到了“娶老婆”,便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覃剑宇没回自己的位置,反倚在盛宁身前的审讯桌边,俯首看他:“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怎么可能?”覃剑宇不可置信地看了盛宁一眼,问,“要求太高?”   “我喜欢的女孩儿不喜欢我。”也是实话。   “那么……男朋友呢?”   盛宁没回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覃剑宇几乎瞬间就听懂了这人沉默背后的潜台词。   这时朱明武带着另一名侦查员走了进来,覃剑宇不便再停留在嫌疑人身边,又坐回了审讯者的位置。   “刚才那个问题你不用回答,个人隐私跟案子没关系。”他把话题又绕回案子上,说,“有个海关关长的老婆实名举报你,说你答应收他们一笔钱,案子就往轻里办,结果你收了钱却不办事,为了立大功还是把案值实数报了上去,人家就被枪毙了。”   案子确实是他办的,但“收钱”纯属子虚乌有,让个“死人”出来实名举报,真是搅浑一池清水,再恶毒没有。   “我没有收钱,”盛宁喘息着说,“在他手中偷逃的国家税款高达300亿,死刑不冤。”   “我曾是省里最年轻的处级干部,后来被你刷新了纪录,我一直觉得你升得太快,不太正常,所以最近认真地研究了一下你承办过的这些案子,发现你确实还有两把刷子。”既然干的是反贪,就得以怀疑的眼光审视一切。覃剑宇虽凭直觉不愿相信盛宁有问题,但仍不得不公事公办,他问,“有个交通运输局的副局长,档案上记载,是你用‘空城计’孤身一人把他从国外抓回来的,怎么一说?”   “因为我跟领导的决策不一致,但时不我待,等我说服他们,可能那人已经成功外逃了,所以我就一个人去了……”盛宁耳鸣突然发作,只觉地动天摇,再说不出一个字了。   覃剑宇其实晓得整件案子的经过结果,不过想听当事人自己再说一遍。当时那位副局长正试图贿赂缅甸边防的一位军警官员,想通过缅甸逃到与中国没有引渡条约的马来西亚去,结果盛宁竟及时出现在了边境线上。他临时雇佣了些当地人乔装成中国的便衣干警,不远不近地站在他的身后,然后独自上前与对方谈判。那位缅甸军官不敢与一整支中国的干警队伍起冲突,又慑于这位年轻检察官的自信和气势,只得放弃百万美元的贿款,把人交给盛宁带回了中国。   “他怎么了?”朱明武意识到盛宁不对劲,赶紧上前查看。他发现盛宁的头颅垂落下来,领口还有几滴血迹,竟是顺着他的耳道流出来的,正沿着他白皙的下颌,掉落在他的白衬衣上。   “哪……哪儿来的血啊……”上头关照过只能擦擦边,不能真的用刑,朱明武这下有点慌了,回头对覃剑宇道,“我……我们也没打他啊……”   话音未毕,忽听得门外“砰砰砰”一阵擂鼓似的敲门声,伴随一个男人愤怒又洪亮的喊声:   “开门!扫黄!” 第41章 花明(二)   “扫什么黄!市局、区局还是派出所?”朱明武其实不要答案,哪个局、哪个所也不该擅闯纪检的办案地点,他不满地冲门外嚷,“纪检办案呢,走开!”   然而205号的房门竟被来人一脚踹开了。   朱明武就在门后头,一时反应不及,被踹烂的房门一下带倒在地,四仰八叉。   “扫黄。”纪检办案当然是不带武器的,蒋贺之怕刷脸不够顶用,还是带枪来了。他难得穿了一身带着肩章、警号和胸徽的警服,在屋内一名侦查员想冲上来跟他动手时,拍了拍腰间的配枪,这个充满威慑的动作瞬间就把对方逼后退了。然后他亮出证件,自报了一声家门,“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蒋贺之。”   “你他妈扫什么黄?你直属领导是谁?”一个小小的刑警队长居然敢在纪检审讯的时候孤身进门“扫黄”?覃剑宇一时没记起这个名字,破口就想骂人。   还是地上的朱明武一骨碌爬了起来,及时附在他耳边,低声提醒了一句。覃剑宇听罢,翻了个白眼,极轻地骂了一声,屌你老母!   他烦透了这种“特权群体”,不欲轻易退让,便硬着颈子,对蒋贺之说:“我可以不认你这身警服,就凭你持枪又踹门,直接以‘妨碍公务’送你进去蹲几天,你信不信?”   “我信,这是你的权力么。”两个男人身高相仿,你来我往地以目光对峙。蒋贺之稳稳立着,笑出一口白牙,“但你也可以试试,就凭我今天所见,只要我一出来,就扒了你这身官服。”   “刑讯逼供”是上不得台面的,不然也犯不上“外讯”了。朱明武在覃剑宇身后,悄悄拽了一把他的衣袖。而覃剑宇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又有隔壁屋子的纪检人员闻声而来。当着众人的面,蒋贺之摘了自己腕上一只酒桶型的表,拿在人眼前晃了晃,说,“理查德米勒,300万。”然后他手指一松,任其掉落在地,又用鞋底狠狠碾了上去——噼噼啪啪,蓝宝石材质的表蒙顿时发出碎裂的响声。   众人瞠目,这人碾碎一只三百万的名表,就跟小男孩脚踩砂炮玩耍一样。   “下面动动你们的猪脑子,仔细听着——他根本不可能诱奸未成年少女,因为他是我的人。”蒋贺之顾盼左右,不慌不忙地说下去,“他也没必要为那点小钱去索贿,他要喜欢,我能把半个洸州买下来。”   “什么叫‘你的人’?”朱明武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见同事同仁们都聚观在门外,便故意高声道,“盛宁是党员,党的人!”   “哎呀,”结合方才盛宁的沉默,覃剑宇此刻已然门儿清了。他搡了朱明武一胳膊,眯眼皱眉,用一种说不上是厌恶还是鄙弃的口吻轻声提醒,“狐狸精。”   讯问时的那声“狐狸精”是随口开玩笑,但这声“狐狸精”到底听懂了。晶臣集团悬赏2000万追逃的事迹全省皆有耳闻,若两人真是那种关系,30万的不明收入就不值一提了。   “没问题了?没问题外讯就结束了,盛处长要回家了。”买下半个洸州当然是夸张了,假老子蒋瑞臣之名虚张声势,换个更大的官来肯定就唬不住了。趁众人愣怔,蒋贺之赶紧来到半昏迷状态的盛宁身边,见他头发和上身都水淋淋的,显然是刚刚受过了刑,心脏疼得骤然收紧,便不管不顾地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美人在怀,唯恐迟则生变,他转身便走。   “蒋贺之,等一等。”覃剑宇再次出声。   “还有问题?”蒋贺之回过身,一脸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持枪擅闯纪检外讯基地、威胁纪检办案人员,就算你是蒋瑞臣的儿子,也不可以。”仍不肯轻易示弱,覃剑宇细了细眼睛,看了看他腰间的配枪,道,“再说,你这都不是警队配枪吧,哪儿来的?”   “这枪你喜欢?”蒋贺之调整姿势,将盛宁单手托挂在自己一侧的肩膀上,然后摸出枪套中的配枪,笑着抛给了覃剑宇,“喜欢就送你了。”   覃剑宇接枪一看,居然是仿真的。   老沙当然不可能签字让他带枪出门,蒋贺之自己也不至于无法无天,藏器于身、以假充真在法律上都不算持枪,也就谈不上威胁纪检办案人员了。   见一干人再挑不出他的错处,蒋贺之扭头欲走,却又被恰好回来的那位省检的副检察长拦住了去路。对方皱了皱眉,冷声问众人:“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其实审到这个地步,覃剑宇也觉得盛宁没有问题了。只不过轻易放过这位省里点名要彻查的盛处长,他自己不敢担责,正好顺水推舟。于是他走上前,对领导说:“吴检,人已经昏迷了,身上都是血,只怕有什么隐疾,再审下去就要出人命了。”顿了顿,又凑近领导,用更低的音量道:“再说,这位是蒋瑞臣的三儿子,骆书记都交待过要特别关照的。”   刑讯逼供可以往死里打,但不能真的打死,何况还提到了骆书记。吴副检察长额头青筋一跳,终究是不吭声了。   覃剑宇追着蒋贺之到了宾馆楼下。他向他推荐了两种药膏,一种专治关节挫伤,一种专治外伤溃烂。他说,这是我“实战”积累下来的经验,亲测十分有效。   “谢了。”蒋贺之说。   想了想,覃剑宇又问:“你那300万的表……”   蒋贺之微微一笑:“当然也是假的。”   一再以假充真戏耍纪检办案人员,覃剑宇只好沉下脸说:“内地这两年经济飞速发展,社会面貌日新月异,也许十年,也许要不了十年,你们这些富可敌国的港商就没这么神气了。”   “这是好事儿啊,拭目以待。”蒋贺之从来不以“特权”为傲,听罢反倒朗声笑了起来,接着他也说,“随着中国法治环境日益完善,我相信,要不了十年,覃处长办案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了。”   覃剑宇不以为忤,同样挑挑眉说:“也是好事儿,拭目以待。”再垂目看看蒋贺之怀里气若游丝、几近昏迷的盛宁,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喉结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还有,你这位……同仁,长得……挺柔弱,怎么骨头这么硬,脾气这么犟。”   任蒋贺之将人抱走,覃剑宇转头就跟更大的领导打了电话,汇报道,这么审都审不出问题,我个人愿意相信这位盛处长是清白的。孙书记您想,一位严于执纪、屡破大案的年轻反贪人员,从来也没有任何违法违纪情况,却在一场交通意外之后突然就被这么多人一起举报了,以我多年的侦查经验来看,多半是他得罪人了。   出了星原宾馆,盛宁就醒了。其实在宾馆里他就醒了,只是脱困的机会难得,便佯装没醒。意识到自己已来到大街上,他说:“放我下来。”   “不要。”为免引起星原宾馆门卫的注意,车停在街对面稍远的地方。这里虽地处僻静,人烟寥寥,但也不是一个活人没有。蒋贺之罔顾周遭行人的眼光,任性地说,“你现在轻得没一点份量,我都怀疑,我一放手,你就随风飘走了。”   “你穿着警服呢……”盛宁艰难地挣动一下,声音比方才轻了些,“太难看了,放我下来。”   “都这个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感受到怀中人的挣扎,蒋贺之拗不过他,只好把人放了下来。他有点责怪地对盛宁说,“你知道这群人要拉你去外讯的时候,就该想办法联系我。”   “怕你冲动乱来……如果你再被他们找借口停了职,我们就更被动了。”   “今天去我那里吧。让我看看你的伤,让我看看你。”   “我姐在家等我。”盛宁疲倦到了极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早一天回去,早一天让她安心。”   “你姐腿伤不方便,现在你们一家两个伤员,谁来照顾谁?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就说你已经出来了,先在我的酒店里休养几天。”他目光灼亮地望着他。一日不思则攒眉千度,何况自打盛艺回家,他们已经许久没能在一起了。   “不用。”然而盛宁无视了这个男人眼里的热度,仍旧十分冷淡地说,“还是回家。”   上了车,盛宁蜷坐在副驾驶座上,闭上了眼睛。洸州九月末的天气依然溽热非常,但他半身湿透,只觉得冷。   蒋贺之将自己的警服外套从车后座上拿过来,盖在了盛宁的身上。   “那东西太晦气了,我让晶臣的人上门还了,让你那老同学亲自在众人面前签收的,我想以后那东西连着那个人,都跟你没有半分关系了。还有,那个省纪委的覃剑宇明显对你印象不错,如果没他最后那两句话,我今天可能还带不走你……”蒋贺之嘴里的“晦气东西”就是那尊白玉狮吼观音。他刚才注意到了盛宁衬衣上的点点血迹,心如钝刀挫磨一般疼了起来,还得佯装轻松地跟他开玩笑,“你怎么跟个狐狸精似的,逮谁迷谁。”   “我不信任他。”盛宁微微开阖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   任谁被刑讯逼供整整五天也不可能信任那个折磨他的人。但盛宁不信任覃剑宇并不完全出于这个原因,他意识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洸州的症结兴许源头在省里。   蒋贺之还想问两句,一转头,却见盛宁已经睡着了。   蒋贺之专注开车,不再出声。这一带,许多家的大门都漆成了暗沉的鸡血色,衬着老旧斑驳的青砖墙身,一路所见,颇有“自古逢秋悲寂寥”的肃杀之感。天色也暗沉得邪乎,时蓝时灰,蚂蚁成群过路,蚊虫结团飞舞,都是大雨欲来的征兆。   驱车一个多小时,途经一家药店,蒋贺之就停了车,把覃剑宇推荐的两种药膏都买了。接着便将盛宁送回了盛家。他依然打横将他抱起,送上了电梯,送进了家门。   盛艺果然一直等在家里。听到门外动静,便拄着拐杖前去开了门。   “怎么回事?宁宁怎么这样了?”盛艺一直以为去宾馆座谈比较轻松,所以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几乎泪落当场。   “等他醒了,你问他吧。”蒋贺之熟门熟路地将盛宁抱进主卧,放置在柔软的大床上,接着便准备脱掉他的衣服,察看他的伤势。   盛艺也来到了弟弟的卧室门口,碍于男女有别,没有进去,只是焦心地关注着蒋贺之的一举一动。   蒋贺之解开了盛宁的衣扣,却发现很难将他的这件衬衣脱下来。原来肩胛和胁下长时间地跟椅背摩擦,皮肤早就磨烂了,烂得跟衬衣黏为一体,只怕硬扯会扯掉他一块皮肉。   “姐姐,”情急之下一声“姐姐”脱口而出,蒋贺之问盛艺,“姐姐,有剪刀吗?”   盛艺愣怔地“哦”了一声,然后转身去取来了剪刀。蒋贺之起身接来剪刀,道声“谢谢”,便回到了盛宁身边,小心地替他将衬衣剪开,再一点一点地将破碎的衣料与他溃烂的皮肤剥离。   “姐姐,能烧点水吗?温水就好。”   盛艺又“哦”一声,转身去准备温水了。   待全部衣物除尽,才发现伤处不止肩胁一处,大腿、尾椎也全是暗紫色的擦伤与淤青,因天气溽热又久未得到处理,也都有了溃烂的迹象。   盛艺提着一壶热水回来,看见这位三少爷红了眼圈,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该死!”   盛宁天生皮肤奇白,还有一种吹弹即破的薄透之感,很容易留下吻痕,且留下以后久难消退。蒋三少此刻少爷脾气彻底爆发,是真觉得覃剑宇那群人该死,他想:老子在床上吻他的时候都小心翼翼,你们竟敢把他弄成这样!   冰美人、病美人眼下彻底成了睡美人,自打在车上睡着,盛宁就再没睁过眼睛,随旁人说什么、动什么,他都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一点声息也无。好几次蒋贺之都忧心地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确实还在喘气,才确认不是真的死了。   擦洗、清创、上药……一套全部做完,窗外暮色已深,街上弥漫着沉沉的霾。蒋贺之双手交握着盛宁的手,支着自己的额头,垂首阖目地跪坐在他的床边。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疲倦,如此无力,他听见自己浊重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   盛艺一直在弟弟的房门口静静看着这个男人。待天色完全暗下来,她才出声道:“蒋队,能不能跟你谈两句。”   蒋贺之睁开眼,站起身,挺恭敬地来到盛艺跟前。   “蒋队,我才知道我妈住的高干病房是你出的钱,真的谢谢了。”盛艺说,“不过这么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我听钟山医院的主任说,我妈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我打算还是让她住回原来的社区医院,过两天我就找朋友帮忙联系转院。”   “不用这么客气,也不用有任何负担,我跟盛宁——”   蒋贺之本想就此向对方挑明与她弟弟的关系,不料盛艺却突然打断他,问:“宁宁是不是很漂亮?”   蒋贺之不解其意,微瞠眼睛,点头道:“很漂亮。”   一阵疾风吹过,久候的这场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初雨小,淅淅沥沥,接着大了,便嘈嘈切切。客厅里,盛艺垂目摆弄着花瓶里的白玫瑰,慢悠悠地说:“出车祸前,他更漂亮。那个时候还没现在这么挺拔高大,看上去更像女孩子,所以女孩喜欢他,男孩比女孩还喜欢他,说出来你肯定不信,那会儿常有外校的男生翻墙、爬树的也要偷偷看他。有次我去给宁宁送东西,看见保卫处的老师指着宁宁大骂几个男生,说‘一个个鬼黯眼,天天看!男人啊!‘有得睇冇得食(能看不能吃)’的!’那画面特别有意思……”   保卫处老师显然是个老古董,不懂男人也能“食”男人,但这话实在粗鄙又有趣,说到这里盛艺忍俊不禁,蒋贺之也跟着笑了:“好在他现在很爷们了,不会再被人认错了。”   “后来一个暑假拔高了十几公分,这种事情就遇得少了。”美好的回忆戛然而止,盛艺收敛笑容,又叹了口气,“可惜出了车祸以后,身体就不太好了,医生都说他没救了,是我没有放弃,豁出一切地一次次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我听盛宁说过,他一直很感激你——”   “不,你不知道,”盛艺再次厉声打断他,“连宁宁本人都不知道,我为了救他到底付出了什么。”   蒋贺之一愣,再看看眼前这个女人,隐隐感到不安。   “你跟宁宁的事,就是我想跟你谈的事。”停顿一下,盛艺终于切入正题,“蒋队长,可能在你那个阶层,两个男人间的这种关系很正常,天黑在一起,天亮就分手,彼此愉悦还不必负责,但我们是循规蹈矩的普通人家,只想过简简单单的普通生活……”八卦杂志上说,蒋四少是个流连花丛、游戏人间的主儿,盛艺却觉得眼前这位蒋三少更可恶一点,至少他弟弟祸害的是异性的明星模特,这位三少爷祸害的却是同性的良家青年,还是硬生生把人家掰弯的。   “不是这样,”听这话的意思是把自己当作贪恋美色、朝三暮四的淫棍了,蒋贺之想为自己、为这段感情辩白一下,又脱口道,“姐姐,我真的很喜欢他,我想要负责,我没打算分手……”   “我相信你的确有可能是被他吸引了,那么纯粹,那么坚定,又那么漂亮,任谁都会被吸引的,就跟初中时被他吸引的那些外校男生一样。但那不一定是‘爱情’,甚至都不一定是‘喜欢’,退一万步讲,你能坚持你这份喜欢,你家里人会接受他吗?你敢不敢现在就打电话给你爸爸,跟他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叫盛宁的男人?堂堂蒋瑞臣要接受一个男人做自己的‘儿媳妇’?”   蒋贺之还没跟家人出柜,难料老子蒋瑞臣会有什么极端反应,自然不能打这个电话。   “你也知道他的过去很坎坷,我们姐弟休戚与共,相互扶持着才走到今天,我不想他再受到伤害了……”盛艺打定了主意棒打鸳鸯,而且她认为两个男人间的这种关系甚至都算不得“鸳鸯”,她说,“我能把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就也能劝他悬崖勒马……”   “姐姐……”   “你别叫我姐姐,我怎么会是你这样一位大少爷的姐姐呢?”盛艺放下手中的白玫瑰,起身做出送客的手势,她对蒋贺之笑笑道,“蒋队,我很郑重地请求你,以后别再缠着我弟弟了。” 第42章 逃兵   正赶上十一长假,盛宁关闭一切通讯工具,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在家倒头大睡。没想到待长假结束的第二周,覃剑宇居然又找上门了。   他给他送来了一些治疗骨伤的药和药膏,说,当时情况紧急且复杂,这两剂药他忘记关照蒋贺之了,但委实管用,所以他还是决定亲自给他送过来。   盛宁接过来,不冷不热地说了声,谢谢。   他还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盛域的小廖总承认是自己记错了,那位海关关长的老婆也拿不出新的证据,省领导终于相信他是清白的了,相信他没有任何违反党纪的行为,没有失职渎职,没有嫖娼受贿,甚至不烟不酒不吃请,生活基本两点一线,清白得就跟雪山之巅刚化的雪水一样。   “谢谢。”盛宁再次道谢,仍然笔管条直地站在自家门口,没有多余表情,也没有招呼对方进屋落座的意思。   “那时候……你耳朵为什么会流血?”覃剑宇还想表达两句关心,赖着没走。   “鼓膜穿孔,以前车祸也穿过,”盛宁轻描淡写,“会好的。”   “那你的手指……不要紧吧?”   “没关系,”已经去过医院了,盛宁的左手戴上了骨折专用的固定指套,他向对方展示了一下,说,“都会好的。”   “我给你带来这么好的消息,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吗?”醉翁之意其实不在弟弟,在姐姐。覃剑宇探头探脑地向门内张望了一眼,心道,这盛宁情商也太低了,哪有让上门来的客人(还是官大一级的领导)一直杵在门口的道理。   “我姐不在。”盛宁直截了当地说。   “哦对,你能不能帮我跟你姐姐解释一下,”覃剑宇突然跟想起什么似的,紧张地说,“我也是奉命行事,公事公办,审讯时我可没打过你,你不肯吃的那碗馄饨还是我自掏腰包买的呢……”   “我没跟她提过外讯的事情。”盛宁的态度很冷淡,意思是这事儿可以翻篇了。   “那么……那么你姐姐……”覃剑宇欲言又止,挠了挠头,又露出一副与他办案时截然不同的憨相。   “我姐单身。”盛宁一眼看穿对方想问什么,再次干脆利索地回答了。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随便……随便问问……那个你姐……你姐的……”哪里还像“当代来俊臣”,这个黑皮帅哥一下就笑瓷实了,见牙不见眼的,特别质朴憨厚。   “我不方便告诉你我姐的号码。”我姐不在、我姐单身(有男朋友了)、我不能告诉你我姐的号码,这三句话,盛宁自小回答了不下千遍,几乎已形成条件反射。他蹙一蹙眉,颇不耐烦地问,“你还有事吗?”   “我没事儿啊,”打从方才再次见面,这人就是一脸不掩不藏的厌烦之色,覃剑宇忍不住问了,“但你干嘛老撵我啊,你有急事啊?”   “有啊,”盛宁看都懒得再看覃剑宇一眼,瓮声道,“我要睡觉。”   说着,他竟打算转身进屋,任客人自己去留。   “哎,盛宁,你等等,我再说最后一句。”   “做咩啊?”盛宁止住脚步,手握在门把上,轻轻叹气。   “我没跟领导瞎汇报,但有些人吧,能尽早撇清干系就尽早撇清干系。”出于对未来小舅子的关心,离开前,覃剑宇最后好心提醒了一句,这种同性间的暧昧交往虽未在司法机关内明令禁止,但终究不太好;而且人家姓“资”你姓“社”,那位蒋三少必不可能一辈子受累于刑侦一线,等人家玩票够了,拍拍屁股回了香港,你的仕途可就全毁了——   盛宁“砰”一声把门摔上了。   不管怎么说,耽搁一个多月,搭进去半条命,盛处长总算复职成功了。洸州市人民检察院内,“反贪之花”重新绽放,“检察之光”再次照临。   “盛处长,”苏茵天生泪腺发达、感情丰沛,一见盛宁出现,立马梨花带雨地扑进他的怀里,嘴里呜呜咽咽,“我就知道你不是这种人……”   “去去去,”叶远赶紧上前,将苏茵从盛宁怀里拽出来,“小姑娘矜持点,别又给我们处长添上不该添的绯闻!”   “盛处长,我听人说你这次是‘外讯’,”苏茵还是检察新兵,不太懂个中门道,擦了擦眼泪,问,“什么叫‘外讯’?”   “就好比明朝的东西厂、宋朝的提刑司,”彼时担心盛宁安危,叶远没心情搭理这个聒噪的小妮子,这会儿就照实答了,“反正进去容易出来难,不死也得脱层皮。”   “没那么夸张。”盛宁依旧寡着一张脸,也不愿多回忆那五天里的事情,只说,“就是久坐累了点。”   “我发现我们平时办案太客气了,”叶远没能体会领导的意思,仍在嘟囔,“我们也应该经常‘外讯’,该上手段的时候就上手段,还怕韩恕之流负隅顽抗吗?”   盛宁看了他一眼。   “刑讯逼供是落后的司法手段,是封建残余,是必须禁止的!”叶远被这样冷厉的眼神吓到了,忙改口道,“法治中国,坚决建设法治中国……”   “劫后余生,好险。”佟温语也过来看了看盛宁,低声提醒他道,“这事儿肯定是段长天在捣鬼,你还是得小心。”   盛宁点点头,将这段时间积攒的工作重新拾了起来。   回到公诉处,佟温语也准备投入自己的工作。低头整理办公桌上的一堆快递与信件,忽然,她在它们当中发现了一只写着“佟温语亲启”的信封,没有邮戳、没有寄件人的信息,完全匿名。   佟温语拆开这封信看了看,顿时花容失色。   这些邮件都是同事从门卫那边取来的,想来也查不到递送者是谁。她必须冷静而自持,不能对任何人声张,甚至不能流露出过于明显的情绪变化。   雨一下就没完没了了。自九月末旬开始,连着近一个月的阴雨天气,每天从日初升下到日将落,滴滴答答,时停时续,犹如尿频尿急,令人很不爽落。   最近没大案子,市局难得清闲。临下班时分,蒋贺之问何副队:“老何,今天下班之后有事儿吗?能不能载我去个地方?”   “可以啊,”老何一向古道热肠,问道,“不过你的车呢?”   “早上出门的时候撞了。”见老何一脸关切,蒋贺之懒洋洋地补充一句,“没撞到人,雨天路滑,一不小心撞到隧道内墙了。”   说话时蒋贺之微微蹙着眉,又长又稠的睫毛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原是“看狗也深情”的一双眼,这么一来,便显得有些落落寡欢。老何看出自己的队长不得劲,猜到无非是困于感情那点事儿,也就不多话了,拿上车钥匙,到点走人。   上车之后,蒋贺之报了一个地址。老何循着地址驱车上路,穿过一条长约4公里的骑楼街,又经过一片喧闹的中药材专业市场,雨天车较少,路况还算不错,差不多三十分钟,便停在了一栋临街的住宅高楼之前。见副驾驶座上的蒋贺之一动未动,老何提醒了他一声:“蒋队,到了。”   蒋贺之却仍不动,只面向车窗,一直仰头望着这栋住宅楼的某一层。十月秋意日深,又是雨天,天色暗得快,黧黑的车玻璃上渐渐映出一张英俊却忧郁的面庞。   老何明知故问:“这是哪里?”   蒋贺之道:“盛宁的家。”   “靓仔,”老何开玩笑地这么喊了一声,道,“我在局里就想问了,你跟盛处长吵架啦?”   “能吵一架倒好了。”其实未必是要人接送,而是想找个聆听者一纾郁结之气。蒋贺之眼神有些黯然,望着窗外这个昏天黑地的世界若有所思,“他姐姐不接受我们的关系,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盛艺说到做到,已将母亲甘雪从钟山医院接了出来,顺利转进了另一家同样实力与声誉并重的三甲医院——像她这样追求者无数的绝顶美人,随便一声招呼,便有的是人挤破脑袋想为她出力。面对高干病房内空空的病床,蒋贺之心情骤然沉重,感到这份感情就像指间沙,越想拢紧,越拢不住。   “盛检的姐姐怎么想不重要,”老何安慰他,“关键是盛检怎么想?”   “问题就是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他已经不接我电话了。”由爱故生怖,蒋三少承认自己从没有沦落到这么被动的状态中,他摇摇头,自嘲一笑,“我现在甚至不太敢上楼去找他,就怕他会当场提分手……”   “唉,你也不能怪人家姐姐,哪个姐姐能一下接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突然弯了呢?”顿了顿,老何又说,“其实刚发觉你有点那方面的嗜好时,我也不太能接受。你说你身处一个几乎全是雄性生物的环境里还是基佬,这能不让人感到别扭吗?不过后来想想,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活法,我们这种思想古板的老同志不用去接受、去赞同,互不打扰、保持尊重就行了。”   “我一直以为我掩藏得挺好,”蒋贺之转过头,疑惑地问,“你怎么发现的?”   “得了吧,好个屁。”老何为这小子的错误认知翻了翻眼,笑着说,“你还记得有次盛检来找你,好像是他们村办村宴,请你一起去?”   蒋贺之“嗯”了声,说,记得。   “就那次,你问我借了剃须刀,用厕所那种洗手的肥皂打了泡沫,迅速地捯饬了一下自己,我当时还诧异呢,至于么,再后来看你盯着盛检那眼神,啧啧,这不就全明白了。”   “他太好看了么。”蒋贺之低头一笑,接着又把视线投向了车窗外,街边的烟火小店如林而立,盛宁的家终于亮起了灯,好似情人的眼,也在湿淋淋的夜色中望向了他。   “贺之,老实说,你跟我想的真不一样,”老何很少直呼这位大少爷的名字,他说,“你没调来之前,我在脑海里勾勒过你的形象,想过肯定很帅,想过肯定很优秀,想过肯定很潇洒,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情种。”   蒋贺之微微一笑:“你觉得我应该是个品格低劣、热衷乱来的纨绔,是吗?”   老何一惊一乍,不以为然:“可这才是人之本性啊!你要能把你的身家或者相貌,随便分我一样,我一天保准换她十个姑娘,燕瘦环肥,不重样!”顿了顿,反应过来:“哦,你不喜欢姑娘,那就一天换他十个小子,潘安宋玉,不重样!”   蒋贺之笑了笑,接着便一脸倦怠地仰面靠在了车座椅上,阖目,叹息:“可换一千个,也不是他啊……”   “哎哟哟,我的情种少爷,”老何抱了抱胳膊,作出畏冷状,“你这话说的,鸡皮疙瘩掉我一地。”   “你不懂,”蒋贺之眼也不睁,“你老了。”   “切,说得跟谁没年轻过似的。”老何不服气地说,“我跟我老婆年轻那会儿比你跟盛检还如胶似漆呢!婚后我在派出所,她在卫生站,白天工作都很忙,周末还常加班,只有晚上才能腻乎一会儿。那时总觉得洸州的白天特别长,夜却特别短,是亲也亲不够,抱也抱不够,办事儿办不够,不办事儿只挨着头说说话时间也不够,总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干呢天就又亮了……”   “同感。”蒋贺之终于睁了眼,望向身旁的老何,“我听张钊说,你老婆生病了?”   “嗯,晚期乳腺癌,拖了这么些年,估摸是拖不下去了。这阵子她总跟我提到我们当年在学校的事儿,跟回光返照似的,我想过了,她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让她舒坦,让她开心,等到那一天真到来的时候,我也就不用哭了……”提及病重的妻子,老何陡转心绪,不自觉地就掏出烟来点上了。猛然意识到副驾驶座上还有一个蒋三少,又赶紧道,“哎唷,忘了你不喜欢别人抽烟,我掐了——”   “不用,”蒋贺之摇摇头,“请便吧。”   “韶光易逝,青春难留,再美丽的容貌、再健康的体魄,可能转瞬也就没有了……”随着一口苦涩的烟雾吐出,老何长长叹气,“不过你们都还年轻,也都健康,何愁没有机会?你现在的情况是‘逼仙女下凡、拉和尚上炕’,要有耐心,要先吃黄连再喝蜜糖。”   “你都哪儿来的一套一套的,又是鲁迅说的?”蒋贺之忍着笑。   “没有,这句是那个叫托什么斯泰的老毛子说的。”老何笑着胡诌一句,又继续安慰自己的队长道,“你也别胡思乱想,盛处长遇上这种事情真挺伤的。我们局里以前有个叫‘阿东’的年轻刑警,也是被人诬告,外讯了几天,回来之后就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幻听幻视,最后连工作都无法胜任了,只能病退了。其实被敌人拷打倒也能忍,但被曾经一同办案的战友怀疑逼供,这种身心上的双重折磨,咱们没经历过的人体会不了,给他点时间缓一缓吧。”   “老何,我今晚能不能住你家?一个人住酒店太冷清了。”这位何副队就跟知心大叔似的,蒋贺之经他一劝,舒心不少。他想着,再容他纠结、摇摆几天,反正就算是真仙女、真和尚,他也非要拉他下凡、逼他还俗不可。   “住当然能住,不过我事先声明,你别想动手动脚趁机把我掰弯啊!”老何佝着肩膀,以双手护住双胸,仿佛一只羞怯的鹌鹑,“我可不是那个架不住你魅力的盛处长,我对我老婆此生不渝!”   老何此言此举是为了逗这位为情所困的蒋队长开心,而蒋贺之果然也不负所望地阴霾尽扫,笑骂一声“滚蛋”,继而便更开怀地笑了起来。 第43章 狃花   佟温语按兵不动了好几天,在确认没有新的信件送来之后,她忐忑地结束了检察院的工作,回到那个曾与项北共有的家中。   她取来垫脚的凳子,爬上家中最高的一个壁橱,从中取出一本已落了层灰的婚纱照影集。她本就不喜欢拍照,物是人非后再看这些照片也只会陡增伤感,所以项北出事之后,她再未打开过这本影集。   本就是打折拍的照片,临了项北还拿出了报纸上的优惠券,又缠磨对方减去了一百,所以婚纱影集的装帧十分粗糙,跟没给钱似的。佟温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她与这个男人的回忆完全打开,手腕转动,由第一页慢慢往后翻阅。果然,这些照片唤醒了那些早被她束之高阁的甜蜜往事,她渐渐红了眼眶。   项北实在不是个上照的男人,无论穿西服还是唐装,他都手足无措,两眼直瞪,笑得难看又做作。只有穿检察制服的时候,他的神态最自然,动作最放松。   她也是。   连当时为他们拍照的摄影师都发出赞叹:好一对天造地设的检察伉俪,衬得这摄影棚都一下亮堂、正气起来了!   往事不堪回首,因为触之即疼。佟温语抬手拭了一下眼泪。   然而没翻几页,她就怔住了——这本影集的中间竟黏着一枚紫色金属外壳的U盘。   意识到这就是项北生前提过的那枚特殊加密的U盘,佟温语大惊失色,思来想去,还是给盛宁打了一个电话。她对他说,你一直在找的那个U盘被我找到了。   盛宁闻言也是一惊,赶紧叮嘱她,在他抵达之前,锁好门窗,千万别离开家门。   盛宁没通知蒋贺之,他单方面地失联已久,自己打车出门。差不多半个钟头后,佟温语便在这间与项北的婚房里,将这件重要证物交给了他。   然而当两人一起开了电脑,试着读取U盘里面的内容,却失败了。   U盘显示损坏,能否修复尚未可知,这时佟温语提了一个建议,她说:“也许我们该试着‘化敌为友’,主动出击了。”   盛宁问她:“什么意思?”   为未婚夫报仇心切,佟温语说:“像梅思危这样的人,智商高、懂法律、心理素质强,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被她牵着鼻子走。现在这U盘还不知道能不能修复,既然是在小梅楼发现的证物,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就拿着它去找梅思危套套近乎,投其所好、攻心为上,我们只有更全面地了解她、分析她,想办法触动她的敏感神经,找到她不为人知的弱点,也许才有可能打开整件案子的突破口。”   见盛宁蹙眉沉默,佟温语以为他不同意,便又说下去:“考虑着面对异性会更不设防,或者,由我去找阿德也可以——”   “不,阿德太危险了。”盛宁马上打断她,“还是我去吧。”   其实自打上回在市局里见了一面,盛宁就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好奇。   显然对方也同样对他抱有好感,在电话里就表示知无不言,随传随到。趁周五工作闲少,没有约在检察院或者公安局这种令人倍感压力的地方,他们约了一个对外开放的含湖公园,顺理成章地就见面了。   雨季终于过去,难得的好天气。盛宁戴着执行公务时常戴的黑色手套,以一只微微泛着蓝光的四方形小塑封袋装着这枚U盘。他将它递给了梅思危,问她:“你见过这枚U盘吗?”   “没见过,”梅思危接过这只塑封袋,她想打开袋口,又恐自己的行为不合适,便问盛宁,“可以吗?”   “当然。”   梅思危取出U盘看了看,然后又将其放回,更确定地摇了摇头:“你没读取里面的内容吗?”   “没能读出来,可能上回强行打开损坏了里面的数据,现在还没能修复,周一会找公安的技侦人员再试一下。”盛宁将U盘自女人手中拿了回来,妥帖地放进了自己的衬衣口袋。   “我回去问一问,如果有人知道或者见过,我一定第一时间联系你。”梅思危环顾四野,主动向盛宁发出邀请,“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景色,盛处长不跟我一起走走吗?”   盛宁也举目远眺,只见阳光下的湖泊波光粼粼,犹如一整面闪烁的水晶,湖边的花也如火如荼,开得极好。他心情稍稍放松,便摘了公务手套,点头应允了。   约在公共场所,说明盛宁是带着戒心来的,面对这样危险又迷人的女人,他很难不带戒心。然而赴约之前,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们间的这场谈话竟能如此令人心怡。   两个人谈谈笑笑,绕湖而行。不过盛宁不太笑,只是静静聆听梅思危讲述她的童年经历与来洸州之后的遭遇,偶或问一两个他也关心的问题。梅思危今天没有化妆,披发素裙,但丝毫不显年纪,反倒显得她更清艳,也更令人感到熟悉与亲近了。   “我小时候最想要的礼物就是八音盒。”梅思危说。   “八音盒?”盛宁问。   “对,外表看是个镶着珐琅花朵的八角形小盒,一打开,就会弹出一个穿着粉红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儿在镜子上翩翩起舞,里面的音乐也特别好听。我记得我是在我邻居姐姐的家里第一次看见它,当时就被这小盒子迷住了,回去跟我妈说,我也想要。我妈却说,这是人家爸爸从洸州打工回来给她买的,你爸又没出去打工。”   “这就是后来你会选择来洸州发展的原因吗?”   “确实是原因之一,不过最主要还是我父母想拿我给我哥哥换一份彩礼。”梅思危咬了一下嘴唇,脸色也凝重起来,“我父母把我许给了我们村里一个身有残疾的老光棍,他们还说,如果你不乐意,就只能送你去当‘狃花女’了,可那一年,我还没成年呢——对了,盛处长,你知道什么是‘狃花女’吗?”   大城市出生长大的盛宁摇了摇头。   “就是‘典妻’,把家里的女儿当物品那样租出去,租给村里没钱取老婆的老光棍履行‘夫妻之道’,还得签字画押写‘典契’呢,等租期一到就领回家,再租下一个。是不是很难想象,这种只流行于旧社会的习俗在80年代的穷山村里竟还存在着。”说到这里,梅思危已彻底不见了她惯有的老辣与从容,她的声音轻轻颤抖起来,“所以我在结婚前夜就卷空家里所有的钱,逃了出来,一路南下,想着开放发达的洸州肯定没有这种荒唐事,想着大不了倒在哪里,就在哪里埋了。”   “然后你就认识了胡石银?”盛宁问。   “没有,如果刚来的时候就能认识四爷,倒好了。”梅思危摇摇头,说下去,“刚到洸州的时候,因为没有学历也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在化工厂上班。厂里全是跟我一般年纪的未成年女孩。那种小作坊一样的化工厂防护设施都不达标,也不舍得为我们这些乡下丫头添置防护用具,所以每天一开工,车间里全是白茫茫的有毒粉尘,像雪花一样。那些女孩有的没日没夜地苦干得了癌症,有的被工头欺负稀里糊涂地怀了孕。因为没钱去医院,我有个同寝的女孩就是我亲手帮她在厕所里接生的,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夜,孩子却迟迟生不下来,不夸张地讲,那血淋淋的场面我终身难忘……后来我意识到这样下去永无出头之日,便开始一边打工一边读书,这当中的艰辛就更不必说了,再后来我自考上了医科大学,因缘际会又认识了四爷。”   盛宁微微皱眉,不出声。   “外人只能看到我现在还算光鲜的一面,”梅思危粲然一下,又叹了口气,“却不知道我这条路走得多艰难,我为此尝过多少苦果,付出了多少代价。”   “歧路不是路,”盛宁没有点穿梅思危如今干下的这些不法勾当,只说,“其实如果你当初没能认识胡石银,可能现在会更好。”   “盛处长,你这话就像在问‘何不食肉糜’,”梅思危苦涩地动了动嘴角,“你认为当年的我有选择的机会吗?”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梅思危的过去二十年,正是中国乡村女性世世代代被压迫、被欺侮的命运缩影,盛宁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可能也是一枚在石头面前艰难求生的鸡蛋。   两人暂且撇了沉重的话题,又聊了聊生活琐细,还越聊越投契了。   “我跟你姐姐比不了,”梅思危听说盛宁的姐姐还有自己的舞蹈工作室,更添了兴趣,她笑盈盈地说,“她可是知名的舞蹈家呀,我只是成年以后自己瞎学瞎跳的,一字马还劈不利索呢。”   “我姐姐初学的时候也劈不利索,”盛宁确实天然地对跟姐姐盛艺某方面相像的年长异性有好感,比如对师姐佟温语,比如对眼前这个梅思危,他说,“她要压腿,就让我坐在她的腿上,她要控制体重,就要求我跟她一起茹素,她说我们得同甘共苦,不然她心里不平衡,就坚持不下去……”   盛宁突然止住话音,停下了脚步。   因为蒋贺之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脸怒容地望着他。   “谈两句。”蒋贺之冲梅思危稍一点头,便不顾盛宁意愿,强行将他拽往了几米远的一棵大树下。   湖畔,树下,暖风习习,鲜花娟媚。   “别这么拉扯,行不行?”盛宁不满对方的粗鲁,挣脱了蒋贺之的手,说,“大庭广众下,注意你的分寸。”   “自从你姐姐回来,你就变得很古怪,你到底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跟老何住了两天仍不管用,这人单方面的失联令他耐心彻底磨光,蒋贺之索性直接找去了检察院,被苏茵告知,他这会儿可能人在这里。   “我说了给我一点时间,我还没想好怎么说服我姐接受我们的关系。”   “还要给多久?”蒋贺之细了细眼睛,他从这人的脸上看不出哪怕一分一厘的坦诚。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一会儿有空吗?”蒋贺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如果我们现在出发,还赶得上去荷兰的下一班飞机。”   “为什么要去荷兰   ”   “结婚啊。”蒋贺之花俏地笑笑,“阿姆斯特丹同性可以注册结婚,我们去那儿吧。”   “你在胡说什么,反贪人员怎么可以出国?”盛宁惊愕地瞪大眼睛,别说在职的反贪人员限制出国,就是他当场辞职了都不可以。   “那不一定。”此刻的蒋三少一脸的任性,直接掏出手机说,“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给骆亦浦打电话,让他亲自特批你出国。”   “你发什么疯?”盛宁劈手就夺过了对方的手机。这种荒唐事情这位少爷还真有可能干出来,不管骆书记这回批是不批,他以后在检察院必是无颜立足了。   “我说认真的,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性行为都是耍流氓,”蒋贺之抿了抿嘴唇,像真的生了气,“反正你睡了我就得负责。”   “那你就当我是流氓吧。”盛宁朝不远处的梅思危看了一眼,板起脸又压低了音量,“我还有正事,没空陪你玩这种幼稚的游戏。”说罢,便转身要走。   “正事?我看你是恋姐癖又发作了。”蒋贺之一把拦住盛宁,也循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梅思危,脱口而出的话愈发不客气起来,“但麻烦你发作也看看对象,那个女人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你能不能洒脱一点,别这么无理取闹?”这话既侮辱了他,也侮辱了姐姐盛艺,盛宁终于被惹恼了,彻底冷下脸道,“我刚刚才通过纪委的审查,我不是你这种来司法机关玩票的大少爷,你能不能体谅一下我现下的处境?”   “怎么体谅?只要你一天在检察院就一天不能公开我们的关系,除非你辞职——”   “蒋贺之,别逼我在你和检徽之间做选择,”盛宁用更冷的声音打断对方,“因为你一定会输的。”   “你后悔了,是吗?你想回归所谓的‘正常’的生活了,是吗?”两个男人间的争执声大了起来,引得不少公园的游人投来了异样目光。蒋贺之濒于失控,一手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他说,“你前阵子还夜夜在我身下浪叫呢,现在一本正经地装什么直男?”   “我没有装直男,我本来就是!是你勾引我、诱骗我……”盛宁并不想全盘否认两人之间曾迸发的那点情愫与火花,他努力斟酌一番不会太过伤人的说辞,“我承认我确实一度被你吸引了,可这到底只是一条歧路,也许我也该迷途知返了——”   然而这样的话仍旧是极伤人的。犹如被一枚细针直咄咄地扎了心脏,蒋贺之眼圈带血,挥手就给了盛宁一拳。   这一拳几乎不遗余力,盛宁瞬间被砸倒在地,他仰头瞪眼地望着对方,一脸的惊、怨和不可思议。   公园里的游人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私语,一直静静旁观的梅思危也赶紧上前,将盛宁从地上扶了起来。她柳眉剔竖,厉声叱问蒋贺之:“蒋队,你怎么可以打人呢?”   “宁宁,对……对不起……”蒋贺之也觉心脏骤停,他低头看了看方才挥拳的那只手,同样极度震惊于自己的鲁莽,“我……我不想伤害你……”   “谢谢你这拳,我本来对你还有点抱歉,”盛宁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淡淡地说,“现在我们两清了。”说着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贺之怔在原地没动,可能悔极了方才那一拳,也可能哀莫大于心死了。梅思危却疾步追了上去,再次邀请盛宁道:“我有个茶室在这附近,我替你冰敷一下吧。”   脸颊火辣辣地疼,连着心也疼得不像样了。盛宁似乎也没想到,这段关系会以这么狼狈的方式收场。他垂目静静看了眼前这个女人一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十分钟路程,两人就到了茶室。梅思危酷爱梅花,她的茶室名曰“几度江南”,取自“江南几度梅花发”一诗。七十余平的内部空间几乎全以宣纸裱糊,以素色铺陈,装修十分简约,大拙却也大雅。   茶室虽处于市井喧嚣处,但由一片古树与院墙合围,曲径通幽,不太好找。这会儿茶室内没有客人,梅思危与盛宁直接坐在了大厅里。她打发走了店内的茶艺师,亲自为盛宁斟了一壶花香四溢的茶。见对方一点没有饮茶的心思,又为他取来了冰块和一只医药箱。   盛宁的皮肤太白、太细,以至于蒋贺之这拳砸下去,他颧下青了鲜明的一大块,嘴角也开裂了,这会儿仍在流血。   “希望能自己止住血,要是缝针就可惜了。”梅思危一边将冰块用干净毛巾包好,一边说,“没想到蒋队看上去这么潇洒的一个人,居然这么暴力。”   “是我的问题,我骗了他。”盛宁情绪很低落,但仍愿意维护那个男人的声誉。   “骗了什么?骗财,还是骗色?”梅思危故意以玩笑口吻这么问,其实方才她差不多都听见了。   盛宁并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直接从梅思危手里接过了冰毛巾,说了声,谢谢。   “还是我来吧,你们男生笨手笨脚的。而且你嘴角这伤口挺深的,最好消下毒,不过不能用碘伏,碘伏怕会留下色素痕迹。”梅思危又从盛宁手中将冰毛巾拿了过来,先用棉签沾了金霉素软膏,替他轻轻擦拭。她由衷地说,“盛处长,你的皮肤太好了,你要相信一位美容专家的话,我见过皮肤最好的女孩子都没你的皮肤这么好。”   盛宁却似没听见她这句恭维的话,仍低着头垂着眼,神情分外黯然。   为了擦拭伤口,梅思危便用手指一提盛宁的下巴,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两张脸一下离得很近,女人舍了棉签,开始用自己的指尖挑逗、抚摩着男人的嘴唇。而盛宁只是浅浅地皱了一下眉,却没有阻止对方愈加暧昧的动作。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茶室里雾气袅袅,犹如空气中织了一张白色的网。一股浓重的梅花香气弥漫其中,与小梅楼里燃着的那种催情香,竟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在女人柔软的嘴唇快要落在自己唇上的时候,盛宁方才惊醒,他起身向梅思危道了一声“我还有事”,就匆匆离去了。   这一系列反应尽在掌握,梅思危也没起身去追,她将沾着男人嘴角血迹的手指含进自己嘴里,笑着吮了一下。 第44章 黄雀   U盘重出江湖,阿德晓得梅思危又在给那些懵盛盛的男人下套了,但他认为多此一举。趁周六晚上,他来到她的茶室,对她说,像前一个反贪局长那样,直接杀了就完了。   “项北是如愿死了,可U盘呢?U盘你拿回来了吗?”梅思危胸有成竹,淡淡地说,“杀人解决不了我们的问题,我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更好的办法?”阿德仍然不解其意,翻着眼道,“炮制一场车祸明明容易得很——”   “杀杀杀,你就知道‘杀’!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死一个反贪局长还能推说是‘意外’,再死一个?你是想把中央巡视组给惹来吗?”洪兆龙有勇无谋,连带着他的一群手下都是酒囊饭袋,梅思危对他们早已厌烦透顶,冷声道,“时代已经变了,你再不改变你这套莽夫似的做事方式,迟早连累着我和四爷一起跟着你们完蛋!”   “四爷、四爷的叫得好听,那老东西去北京拍电影了,怎么不带你去啊?”虽说合作了十来年,但如今洪兆龙已与胡石银翻脸,他们也算各为其主,难免互相看不顺眼,暗中“你死我活”。昏黄的茶室灯光下,阿德这时才看清梅思危指间把玩着的那枚“茶包”,不禁龇出黄牙,猥琐一笑,“我看是你个老婊子起春心了吧,刚刚叫一个老头子‘马上风’,又看上年轻俊俏——”   阿德的嘴向来很脏,但梅思危毫不惯着他,扬手就掴了他一记耳光。   阿德从未被女人打过,当场就暴怒而起,打算好好教训对方一顿。然而也不知是迫于胡石银的余威,还是这个女人本身就气势摄人,他的巴掌滞空半晌,竟不敢真的打下去。   “没用的东西。”梅思危冷笑一声,突然抬起手来,自己猛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接着她又以双手支撑,抬头就往一扇玻璃隔断上撞——砰一声响,她的额头瞬间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下。   “你……你这是……”这一系列操作惊得阿德目瞪口呆。   当着阿德的面,梅思危拢了拢头发,打了一个电话给盛宁。电话接起的瞬间,她便泪盈于睫,哽咽着诉说:“阿德知道我们昨天私底下见了面,刚刚跑来威胁我,还打了我……四爷如今不在洸州了,我不想再忍受这样身不由己的日子了……我现在就要跟你谈谈……”   这女人的哭腔如此真实,语气如此迫切,以至于这番话说完,阿德都不自禁地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方才真打了她一样。   梅思危约盛宁即刻在茶室见面,盛宁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她跟他说的那些所谓的亲身经历,实则添枝加叶、真假参杂。正如她自己一贯深信的那样,她阅人无数,太知道什么样的故事能打动这么一位年轻又自诩正义的检察官了。   “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快滚。”梅思危冷脸撵逐阿德,然后再次拨弄起她的那枚“茶包”,她用它降服过很多自恃清高的男人,今晚也不会失手。她笑笑说,“在公安技侦介入之前,我们还有一天时间,这种单纯又容易心软的小男生,交给我就好。”   夜很黑,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子两三颗,阴冷黯淡。盛宁抵达茶室的时候,已过了夜里十一点。这是一周里最好的时光。茶室地处闹市,同一条街上还有一些24小时营业的小酒吧和精品店,隐隐传出男欢女笑之声,十分热闹。   有个服务生模样的女孩突然从街角一家酒吧里冲出,见他手捧一束白玫瑰,便眨着眼问,帅哥,安全套要吗?8块一盒,比外面便宜。   还有一对年轻情侣,躲在不见五指的暗处,嘴对着嘴,手擒着胸,不断发出阵阵湿黏黏的响声。   盛宁一概视若无睹,只循着昨日来时的记忆,朝着“几度江南”走去。   门没锁,盛宁径自推门而入,见梅思危独自坐在沙发上,埋头饮泣,肩膀一耸一耸的,是招人怜惜的样子。他走上前,喊她一声“梅总”,梅思危闻声则抬起了头,露出红肿的脸颊和破损的额头,蓬乱的长发斜斜拢在一侧,更显出几分平日里难见的女儿态。   “阿德为什么会突然对你动手?”盛宁皱了皱眉,关切地问,“你没报警么?”   “报警?报警有用吗?这十多年我动辄遭他打骂,每天都提心吊胆,真的受够了……”梅思危拭了拭泪水,起身招呼盛宁落座,她突然看见他手里的花和礼物,愣了一愣,“这是……”   “都是送你的,不过……”盛宁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睛,他还从未给异性送过花和礼物。他说,“不知道成年的你还喜不喜欢这个。”   梅思危先是接过了白玫瑰,陶然地闻一闻花香,接着又拆开了礼盒的包装,一看,竟是那只童年记忆中的八音盒。   打开八角形的盒盖,随着圆润悠扬的音乐飘出,一个穿粉红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开始旋转起舞。   “已经好久没有男孩子送我花了,更没有男孩子送过我这么贴心的礼物,”梅思危几乎瞬间破涕而笑,道,“盛处长,你说你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我不信。你这分明是情场高手,太懂得怎么打动一个女人的心了。”   “确实没有过。你去插花,我替你把这个放起来。”盛宁四下环顾,挑了室内摆置茶叶与茶具的中式博古架,将打开的八音盒放置在了高处。   阵阵悦耳的乐声中,梅思危也插好花了。她将白玫瑰摆置在吧台上,又取来一瓶红酒,两只高脚酒杯。   “盛检能第一时间来安慰我,我已经很满足了。这么晚我们就不喝茶了,还是喝酒吧。”取开瓶器打开红酒,她背对盛宁倒了两杯,然后转身走来,将其中一杯递给他,笑着说,“这酒是朋友自家酿的,吹说不比拉菲逊色,我不懂,一个人喝也没意思,麻烦盛检陪我一起吧。”   “我不太喝酒。”盛宁本想拒绝,却又忽然意识到,酒和故事往往缺一不可,他频频向这个女人释放善意,不就为了能从她口中套出指证阿德的线索吗?   “都说‘茶若知己,酒似红颜’,盛处长,就当陪我这位相识不久的红颜喝一杯,一杯就好。”梅思危垂目落泪,又露出了先前的凄苦之色,“把酒能言欢,借酒也能消愁,不把自己灌得醉一些,我没法把这些年的遭遇都讲给你听,我开不了口。”   “好吧,”盛宁迫切地想要打开对方的话匣子,于是顺着这个女人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就一杯。”   他伸手去接梅思危递来的酒杯,然而无意间两人肌肤相触,这极柔腻的触感令他心慌神乱,一下就把酒杯给碰洒了。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衬衣也沾上了少许殷红的酒渍,盛宁起身去清洗。   待他从洗手间出来时,这个女人已为他倒好了另一杯酒,正眼神灼灼地等他到来。   花前灯下,情到意到。两人相对而坐,举杯轻碰,盛宁浅浅抿了一口酒,急于套取线索,便问:“小梅楼是哪年建立的?”   “94年,”梅思危回答得十分干脆,“十二年前。”   “是为了结识贵宾、拉一些干部下水?”   “盛处长都猜到了,又何必明知故问呢。”见对方只啜一口就不喝了,梅思危婉然道,“盛处长一干而尽,我就把我跟阿德这些年的恩怨全都告诉你。”   话到这个份上,岂有不喝之理?盛宁身上其实是带着监听器的。他举起半满的酒杯,仰起头,将杯中红酒慢慢地饮尽。   “洪兆龙就是‘新湘军’的二把手,他盘踞洸州这么些年,什么恶事都干,这两年也凭借无耻的手段篡权成功了……我一直想摆脱他的威胁和控制……”梅思危一边说着这些人尽皆知的话,一边挑着妩媚眼波,暗暗打量对面的盛宁。   “室温是不是有点……有点高了……”盛宁渐渐感到口干舌燥,不自禁地松开了两颗衬衣的扣子,但不顶用,他全身都被一阵古怪的热意燎着了。   “盛检,你怎么了?”女人将一张娇美的难辨年龄的脸向他凑近,还伸手摸了摸他的眉与眼。   “你是不是……”随女人的挑逗动作,盛宁的脸也开始浮现、蔓延一层红晕,令他一个男人都俏得不像话了——一念闪过,他突然用力地拍了一下桌面。他意识到自己中招了。   “你……你……”怨怼的目光与眼前的女人相对,盛宁仍想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但药效发作得很快,他晃了两下就一头栽了下去,伏在茶桌上一动不动。   梅思危站起身,手指一动,茶室内的灯光便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了。她松开胸前衣扣,露出万顷波涛,然后倾身向闭了眼目的男人靠了过去。一切都很顺利,她打算先给他热热身。她晓得,再过一会儿,这个男人就会像狼一样“醒”过来。   就在梅思危动手去解盛宁皮带扣的时候,茶室忽然再次大亮,原来是蒋贺之及时破门而入,还把灯都打开了。   “梅老板,”他抄手倚墙而立,冷冷挑眉,“好久不见。”   跟上回擅闯纪检外讯基地一样,蒋贺之是穿着警服来的,身边还跟着另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刑警。长袖制式衬衣,佩戴硬质肩章,警号、胸徽、领带也无一不有。正如他一贯说的那样,国家暴力机关的制服会带来强大的摄人的气场,这气场甚至消解了他眉眼间惯有的风流之气。   “蒋三少……不,不是,”梅思危当场面露激赏之色,甚至主动调整了对这个男人的称谓,“蒋队当真是天人仪表,好帅啊。”   蒋贺之神色泰然,只动嘴角:“过奖。”   梅思危不慌不忙,继续笑着问:“这个时间,蒋队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停顿一下,又娇嗔道:“我大门都被你踹坏了,你得赔我。”   “正巧接警在周边巡逻,发现有点不对劲就过来看看。”蒋贺之却不是来跟她寒暄叙旧的,冷笑道,“梅老板,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梅思危佯作无辜地瞪眼。   “狡赖也没用,要立刻拿这杯子去化验么?”蒋贺之用目光指了指茶桌上的酒杯,又指了指已呈半昏迷状态的盛宁。   “哦,这事儿啊,就算是我下的药,那又怎么样?”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梅思危却依然稳稳立着。她以眉目流转传情,还带点娇俏与挑衅地问,“蒋队,你不是法盲吧,你确定你今晚能抓我吗?”   “这么说,你承认了?”茶室中氤氲着浓烈的梅香,蒋贺之细了细眼睛。   “我承认啊,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杯子里残存的酒液当然会化验出性药和迷药,梅思危索性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笑着看了看仍伏在桌上的盛宁,媚声道,“怎么办呢,我就是太喜欢我们盛处长了。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哪个姐姐不喜欢,哪个姐姐不想得到呢?”   如果她与盛宁性别互换,她现在断无可能这么笃定。但她很了解刑法法条,“为实施强奸给人下迷药的,应当按照强奸处理。”然而强奸罪的犯罪客体是妇女性的不可侵犯的权利,跟男的没关系,自然她的行为也无伤大雅。   “蒋队,你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赶紧带走你的情人吧,”自知今晚计划泡汤,梅思危倒也不恼。她俯下身,又伸手轻轻撩摸起盛宁微微发烫的脸颊,笑着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晚我们盛处长会非常……非常黏人的。”   这个狎昵的动作令人感到非常不适,蒋贺之抿了抿嘴唇,眉头也更紧了。   “你要不想走,我可要走了,走时记得帮我把门关了。”尾音带着小女生似的俏皮,梅思危懒得再与这个男人纠缠,自己扣上胸前风光,直起上身摇曳而去——一旦刻意做媚,这个女人的姿态便带上了一种专横与傲慢。她面有与这份姿态一致的微笑,以表示没人能拿她怎么样。   “等一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轻微的虚弱的男性声音,梅思危疑惑地闻声转过头,却没想到,本该晚些时候“醒来”的男人居然这会儿就醒了。   “怎……怎么会?”她隐隐感到不妙。   以手肘强撑桌面,盛宁勉力将自己支撑起来,以一双凛凛的眼注视着几步之外的女人。他脸色愈见苍白,喘息愈加剧烈,但面上再无一分温和慈软,梅思危甚至从这双突然陌生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琢磨不透的、又疯又冷的笑意——   哪儿还是施舍人间的菩萨呀,妖孽都笑不成这样。   “这个女人投了毒……”轻声说完,一大口暗红色的血便从他嘴里吐了出来,盛宁极度痛苦地再次倒了下去。   梅思危笑容消失,完全愣住,继而瞪大双眼,终有所悟。   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根本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高明的猎人往往都以猎物的身份出现,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破局的诱饵。   执法记录仪早就打开了。随着盛宁再次伏倒,蒋贺之先呼叫了周边警力与救护车,接着便与另一位刑警一起开始搜查茶室。很快,他们就搜出了一袋疑似有毒的物质——这本就是盛宁偷偷藏匿的。   梅思危一眼认出,这是昨天盛宁装U盘的那只微泛蓝光的塑封袋,可这回袋子里装的却是一种形似粗盐的白色晶体。上回盛宁戴着手套,此刻蒋贺之也戴着手套,也就是说,这个必然装着毒药的塑封袋上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   她突然惊慌地抬起头,去细细分辨那只高高置于博古架上的八音盒,一丝隐秘的诡异的红光从外盒的缝隙处闪过,像极了针孔探头。   门外警笛声大作,警车与救护车都来了。   月亮也出来了。那么圣洁那么美,星不及,云不及,便连太阳也不及。   “梅思危女士,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捕了,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呈堂证供。”蒋贺之掏出手铐,“当啷”一声铐住仍处于极度震惊中的女人。他开玩笑似的用粤语说了句港剧里常见的台词,然后又轻蔑地勾动嘴角,低声补充道,“不过沉不沉默都不重要了,你死定了。” 第45章 真相(一)   那日回到公诉处,佟温语也准备投入自己的工作。低头整理办公桌上的一堆快递与信件,忽然,她在它们当中发现了一只写着“佟温语亲启”的信封,没有邮戳、没有寄件人的信息,完全匿名。   佟温语拆开这封信看了看,顿时花容失色——   有人偷偷在她家安装了针孔摄像头,这些都是她被监控偷拍的照片。   佟温语不敢对外声张,也不相信身边任何人,除了盛宁。她只能借口探讨一件案子的法律适用,找去了盛宁的办公室,在确认他的办公室没有被人监视、监听之后,她才拿出了这些照片。   在晶臣酒店的套房里,一名刑警和两名检察官达成了共识:在项北的婚房里偷偷安置这些监听、监视设备的人就是何絮飞。   “我还记得当时老沙受到上层压力急于结案,我和老何是所有警员中最后一拨上门去勘查现场的。因为项局长的‘意外’身亡,小区物业加强了安保,24小时有人巡逻和监控,显然外人想要入户不太可能了,所以何絮飞只能铤而走险,趁勘查自己偷装了这些针孔设备。”将前后种种蛛丝马迹一并想了想,蒋贺之垂首坐在沙发上,颓然地连连摇头,“其实他的破绽还有很多,我竟然一直都没发现,当初在钟山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把人追丢了就足够可疑了,那种情况下,梅思危根本不可能凭空消失;还有老沙说过,曾让何絮飞带人监视李乃军,结果他却假借洸博会的名义把所有警力都调走了,说是理解错了领导的意思,现在想想,肯定也是故意的……”   “别说你当时刚调过来,何副队看着这么勤恳踏实,又是屡次立功的一杆刑侦老枪,我也没能想到。”盛宁起身走到爱人的身边,将他的脑袋揉进自己怀里,轻声安慰,“别太自责了。”   蒋贺之闻见一股清凛的香,是盛宁身上的味道,旁人多半闻不到。这味道令他躁乱的心潮忽而平静。迫于外界压力,两人久未如此亲密地接触,若非还有旁人在场,定要好好地缠绵一会儿。   “现在怎么办?”佟温语轻轻咳嗽一声,掩着尴尬问,“直接抓他吗?”   “不行,”蒋贺之松开盛宁,摇头道,“这只是我的分析,不是证据。”   “而且,”盛宁也说,“抓一个何絮飞根本没用,公安或者检察内部肯定不止一个何絮飞。”   “我倒有个能拿到证据的法子,”脑内灵光一闪,蒋贺之也跟着目光一亮,“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我找个机会也去一趟老何的家,也装上监听监视的针孔设备,相信我,他一定发现不了。”   这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的法子及时地给了盛宁灵感。他细细思索一番,便又微微蹙眉道:“他们偷装针孔设备,只能说明一件事,虽然我们没能找到遗失的U盘,但洪兆龙他们也没找到,而这件东西对他们非常重要,一旦再次出现,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夺回去……”想到此处,盛宁转头望向佟温语,“师姐,可能要麻烦你在他们的监控镜头前假装找到了那枚U盘,才能引蛇出洞了。”   佟温语当场表示可以配合,她已经在家里不动声色地查探过,监控只覆盖了屋内的部分空间,她家那个最高的柜子顶层就是死角,正好可以用自己束之高阁已久的婚纱照和假U盘上演一出钓鱼的好戏。但她接着又问:“可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呢?”   盛宁道:“因为‘新湘军’内斗正酣,而最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一、二把手的权力斗争在豪门企业中同样屡见不鲜,蒋贺之也说:“美合置地不久前曾接连发布过两则公告,大意都是为了确保公司的稳定经营,原董事长胡石银退出美合置地实控人之列,而洪兆龙则由选举成了新任的董事长。公告几次三番地强调是‘经双方友好协商’,但这显然是欲盖弥彰。”   盛宁点点头,接着说下去:“由这两份公告,再结合燕子上回给的线索,说洪胡两家险些当街火拼,说明不管胡石银是被排挤走了,还是他自己选择激流勇退,他跟洪兆龙的关系肯定早已破裂。梅思危是胡石银的情妇,阿德却是洪兆龙的手下,他俩的关系也极有可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只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们至今相安无事,是因为他们共船已久,任何一方都不会率先自凿其船,但如果梅思危不得不靠揭发阿德来立功减刑呢?”   “什么样的罪行会逼得她揭发阿德来立功减刑?”佟温语还是不明白,说,“你别忘了,我们到现在连像样点的人证物证都没有,根本指控不了那个女人,更别提那女人还有一群位高权重的干叔叔、干伯伯,动辄就会亲自下场干预对她的调查。”   “我国刑法中的八大重罪以‘故意杀人’为首,即使在‘慎死’的今天,也是司法实践中适用死刑最多、最不容辩驳的罪名,在‘铁板钉钉’的证据面前,梅思危那些干伯伯、干叔叔为免引火上身,就绝对不会再插手她的案子,甚至还会对她避之不及。”盛宁对自己的判断相当自信,淡淡微笑,“而且人性使然,年迈的国王都会嫉恨年轻的王子,上位者往往深信自己的个人魅力,以为追随者都是五体投地、心甘情愿的。如果再让他们听说,曾经拜倒在自己西装裤下的女人因为得不到一个小白脸而起了杀心,只怕就更不乐意管她了。”   “你说的这个‘小白脸’是谁?”蒋贺之疑惑道,“何况梅思危为什么要亲自动手杀人?她真想杀人可以有一百种不被人发现的法子。”   “因为梅思危自己都不知道,”盛宁抬头望向对方,眼神凛凛地说,“她要杀的人是我。”   此言一出,蒋贺之终于彻底反应过来,梅思危手里有一种药,她常利用那种药来蛊惑男人、操纵男人,如果盛宁拿到了那枚至关重要的U盘,那么她很有可能会把这套手段用在他的身上,从而猎人变猎物,掉进他们为她预先设置的这个陷阱里。   所以当他们从安装在老何家的监听设备中得知梅思危已经上钩之时,就立即付诸了行动。   佟温语提供了一包粗盐似的白色结晶物质。她说:“我会把它调配成液体,再用明胶把它包裹起来,类似于演员拍戏时用的假血包,只不过它是无色的。你可以假意中途去洗手间,将它含进嘴里,然后趁她跟你喝酒或喝茶的时候咬破它,悄悄让它混进酒液或茶水里再吞下去,这样她递给你的杯子也会沾上毒药,毒物检测时就会测出,她就更百口莫辩了。”   盛宁点点头,补充道:“我还会送她一份礼物,在上头装上针孔摄像头,如果‘无意间’打翻她准备的第一杯下了药的酒,她肯定会立即准备第二杯,摄像头就有很大概率能拍到她下药的画面。”   蒋贺之一直眉头紧蹙,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到底是什么?”   “这种结晶物质是一种联吡啶类化合物,工业上常被用于除草剂。”对毒物的选择,佟温语给出了三个解释,“首先,这种毒害性物质必须随处可得,不能是只有化学实验室里才有的冷门毒物,否则梅思危就有可能辩称自己没有接触毒物的条件。”   盛宁点了点头。   佟温语继续说:“第二个理由,这种毒物必须有速发性毒作用,如果中毒症状不能及时出现,我们就不能‘当场拿赃’,从而给梅思危脱罪的可能。”   盛宁再次点头。   “第三个理由,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故意杀人或故意伤害的起因、手段和危害后果都是量刑标准,”佟温语以其多年的公诉经验作出判断,道,“如果是简单能够通过洗胃清除的毒物,凭借梅思危在公检法里暗藏的人脉,最后极有可能量刑畸轻,让她根本就不屑供出阿德来减刑。”   盛宁还是点头:“那就给我能承受的最大剂量。”   “最大剂量因个人体质而异,估不准的。而且就算你没有生命危险,在这个中毒过程中,你也会非常……非常痛苦。”佟温语此刻有些担心了。她面有不忍之色,几乎是颤抖着说,“它会瞬间灼伤你的食管和胃,所以中毒前期你会大量吐血、剧烈腹痛,接着它就会损伤你的肺部,导致你呼吸困难乃至呼吸衰竭,再然后会进一步损坏你的肝和肾,即使送医及时,这些损伤也是不可逆的……”   “车祸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盛宁倒很平静,“再差一些也没关系。”   “我不同意。”蒋贺之默不作声良久,听到这里终于再忍不下去,尤其是盛宁这副轻描淡写的态度更令他恼火,他说,“要施这种‘美男计’,我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你去?”   “因为你没我心软,没我看上去好掌控,你别忘了,我可是公认的‘圣母’。”盛宁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又说,“而且我也是市委书记钦点的‘检察之光’,整个洸州政法系统里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处级干部,对梅思危来说是一举多得。只要我主动找上她,她没理由放过这个可以从此掌控我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她会用这个法子呢,也许她会直接杀了你。”蒋贺之眉头紧蹙,又问。   “不会,因为项北庇佑了我,而我不能辜负他的庇佑。”盛宁转头看了佟温语一眼,坚定地说,“我也任过反贪局长,我也在彻查长留街与小梅楼的案子,一旦我再身亡,连项北的‘意外’都会被翻出来重新调查,甚至很有可能引来中央巡视组。那个女人那么精明,是不会甘愿冒这样的风险的。”   “那为什么又要我动手打你呢?”蒋贺之继续问。   “连阿德的手下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梅思危一定也知道,只有我们关系破裂她才会觉得自己有机可乘,钓鱼不能不下饵,这还是你说的。”   “可一件故意杀人案这么容易定罪吗?这跟与天搏命有什么分别?”这法子委实太冒险,每个环节他都顾虑重重,无法满意。   “是不容易,”盛宁眼神很静,语气还有些淡淡的调侃之意,“可这间屋子里有一名刑警、两名检察官,如果这样都不能夯实细节,把一件凶案定成‘铁案’,我们真该反省自己的业务能力了。”   “反正我不同意。”这话是没错的,公安侦查检察批捕,若两方有心联手造冤案,他们有的是时机完善证据、补充材料,这人十之八九也就冤定了。但蒋贺之打定了主意不配合,赌气似的撇过脸道,“我下不了手。”   “你……”盛宁恨极了这人不合时宜的恋爱脑,冷脸骂了一声,“没种。”   “你说什么?”当着佟温语的面,蒋贺之就捉住盛宁的手腕,将他粗暴地压制在了沙发上。   “床上逞英雄算什么本事?”四唇毫厘相近,盛宁却把脸别向一侧,还是冷声道,“没种。”   “你是疯了吗!”蒋贺之认输似的放开了盛宁,几乎是以一种恳求的语气道,“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但凡当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你都可能没命的!”   “我也不想与天搏命,”盛宁苦涩地笑了笑,“可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蒋贺之无话可驳。这个法子很大胆,亦很疯狂,但在这个证人死亡、证据湮逝、周遭又虎狼环伺的绝境下,可能也是唯一行之有效的法子了。   “那个女人太精明了,我们身边一定还有她的眼线,就连某个省领导都有可能是她的‘枕边客’。如果戏不够真,她是不会上钩的……如果戏不够真,我们连移送起诉的那一步都走不到……”盛宁想起了那只被人碾碎半爿翅膀的蝴蝶,想起她临终时含泪的那声“你答应过我”,他黯然垂眸,轻声道,“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拼尽全力还她一个公道。”   “可你已经尽力了——”   “不够……还不够……”盛宁抬起一双微红的眼,同样以一种恳求的语气,对自己的爱人说,“贺之,陪我赌一次,让我为她做些事情。”   送医的路上,盛宁就没停止过吐血。   见他呼吸愈发困难,口唇逐渐变色,救护车上的医生不得不为他上了急救呼吸机。但透明的呼吸面罩瞬间就被一大口吐出的血染红了,接着血又回呛进他的喉咙与气管,令他气道完全阻塞了。   监护仪的警报声骤然响起,几乎同时,医生也喊了起来:“患者意识丧失,心跳停止了!”   医生们立即对盛宁进行了心肺复苏,驱出他气管里的大量鲜血,又将他的头颅垫高,好容这些血顺着他的下颌流出来——   这血的颜色可真吓人呐,像掺了墨。   “蒋队长,”眼见病人的病情急速恶化,车上的医护人员赶紧又问蒋贺之,“你知道病人中的是什么毒吗?”   有一瞬间,蒋贺之真的很想说出毒物的名字。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会令他们的计划亏于一篑。所以他暗暗地攥紧拳头,艰难地动动嘴唇,只说:“不知道……得等我们那边出化验结果……”   短暂地丧失意识之后,盛宁又短暂地醒了过来。剧烈的疼痛消解了迷药的作用,他半睁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始终伴在身边的蒋贺之。   “疯子……”他忍泪骂他,但话一出口,泪就落了下来。   这滴泪渗出浓密睫毛,划过一张英俊的脸庞,又掉落在了他的脸颊上。盛宁不禁眉心一紧,好像掉在自己脸上的不是一滴泪,而是一颗火星子,都烫进他的血肉里了。   不需只字片语,盛宁抬起了手,安慰似的摸了摸蒋贺之的脸。   他以拇指轻轻揩去他颊上的泪痕,然后与他十指相扣,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第46章 真相(二)   盛宁入院之后,蒋贺之带着刑警李飞赶去了何絮飞妻子的癌症病房,在逮捕这位老刑警之前,他们发现他的妻子刚刚过世了。   虽然监听录音中只有何絮飞一个人的说话声,但那两天他们沟通频繁,已经足够证实,他也是梅思危的裙下臣之一。   “别挣扎了,你跟梅思危的通话录音我们都拿到了。”李斐一边吼,一边亮出手铐,大喇喇地就往病房里闯,却被他的队长一把拦住了。   蒋贺之压着李斐的后脖颈,与他同朝病床上的遗体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对老何说:“给你十分钟,够吗?”   “够了,够了……”床头的心电图已呈一条直线,老何感激地朝自己的队长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埋头为妻子擦脸、擦手。他还为她准备了一条崭新的淡黄色的连衣裙。洸州一直是整个中国的“开路先锋”,80年代就吸纳了海外的服装潮流,当时洸州街头的年轻男女们,用现在的时髦话说,个个都很潮。   老何到死都会记得,初见时她就穿着这么一身淡黄色的连衣裙,露背收腰,鬓边一朵小雏菊,美得不像话。   他的妻子年轻时就是校花,爱美了一辈子,走时当然也要漂漂亮亮的。他仍管她叫“小姑娘”。他替她换好裙子,又在她的鬓发上插上一朵记忆中的清雅小花,笑着说,小姑娘,这辈子跟你夫妻没做够,下辈子你要不嫌弃,咱们还要在一起。   蒋贺之已经带着李斐退到了病房门外,待老何为妻子换好了衣服,便又转过头来,环顾这间病房。四壁无尘,清风拂了淡蓝色的窗帘,轻轻飘荡。不比“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其他病人总是满身异味与污物,老何的妻子虽罹患晚期癌症多年,瘦得只剩一把柴火骨,却睡颜安详,面有红晕,眉眼间依稀还能窥见当年校花的风采,显然一直被照顾得很好。   把妻子打扮得体体面面、漂漂亮亮之后,老何走出了病房,来到自己的队长面前,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便主动伸出并拢握拳的双手,接受镣铐。他的表情还算平静,似乎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早有所料。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一直都说你很爱你的老婆?”蒋贺之难掩失望之情,这个男人不仅是自己的前辈,甚至可称得上是自己在市局交上的第一个朋友。他皱着眉问,“还是因为她得了绝症,你很缺钱?”   “不缺……不缺……”手铐已经戴上,老何连连摇头,“卖了家里多余的一套房子,高副局还组织过市局全体同事给我捐款,真的不缺……”   蒋贺之仍然皱眉,问:“那是为什么?难道是美色误人,一时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了?”   老何仍然摇头,道:“当时我也跟你一样查到了小梅楼,我也打算一股脑地把这淫楼给端了,结果只喝了一杯解渴的饮料,就……就把不该做的都做了,还被那个女人录下了视频……”   “借口。”蒋贺之差不多也猜到了这个故事走向,但仍无法体谅对方的选择,他说,“梅思危能拿那个视频胁迫你,只因你的身份是警察,你完全可以离开公安队伍,对她没了利用价值,也就不用继续帮她为非作歹了。”   “你们年轻人啊,‘不割你肉你不喊疼’,还是经历得太少,太理想主义。”老何又笑着说了句俏皮话,但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他又以前辈的态度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说,“贺之,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在你人生的天平两侧,一边是盛检,一边是公平正义,而你只能二者择一,我相信你也会做出跟我当时一样的选择。”   “不可能。”这个假设就不可能成立,蒋贺之颇有些轻蔑地动了动嘴角,“根本就不会有那一天。”   老何没跟这年轻人继续较真,而是忆往昔,顾自说了下去:   “那个女人不准我辞职,她说我辞职就把这个视频寄给我所有的同事、朋友与亲戚,要控告我以警察之名胁迫她发生关系,要我身败名裂……”停顿一下,老何还笑出一声,“树不要皮必死,人不要脸无敌。老实说,身败名裂我是不怕的,可我老婆那时刚切了双乳,医生说已经晚期了,切了也不定管用,运气好才能多撑几天,运气不好连半年都活不过,如果让她看到那个视频,她该怎么想,她铁定就活不成了……”   念及刚刚过世的妻子,他终于抱头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老话说,一念错,百行皆非。蒋贺之垂目定定望着这个痛哭不止的男人,已分不清他这话是真是假,抑或真真假假,自己都糊涂了?与李飞协力将老何押走前,他最后抱着善意想,就当老何说的是真的吧,既为爱情折过一回腰,也当为爱情坐一回牢,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也好。   市局的讯问室里,老何知无不言,似乎佐证了他说的那段话,他是为爱情折腰的,既然他的爱情已经仙逝,他就要挺起腰杆做一回人了。   “梅思危让我趁勘查的时候在佟温语检察官的家里安装监听监视设备,似乎她在找一件对她非常重要的东西,还让我一有发现,就跟她联系。我都照做了,然后打电话向她汇报了情况,她却说接下来不用我插手了,她自有解决的手段。”老何看了蒋贺之一眼,说下去,“我不知道她具体的手段是指什么,但我知道上一个被她这么说的人是反贪局的项北局长,而她刚刚说完,项局长就溺死了。”   经过无数次洗胃、透析和血液灌流,盛宁中毒治疗了整整两个月。期间他断断续续地睁过几回眼,但更长时间都陷在浅昏迷中,直到各项指标趋于稳定,终于彻底醒了过来。   蒋三少白天审案,晚上陪床,此刻正寸步不离地守在爱人的病床边。虽伏床小睡,但睡得极浅,一点点动静,他也醒了。   “醒了?你等我,我去叫医生。”见盛宁睁了眼,他又惊又喜,赶忙起身,转头就要出门。   盛宁却一把拽住了蒋贺之的衣角,手指明明没有丁点力道,却又叫人挣脱不得。他甚至自己摘下了呼吸机。他根本不在乎已经昏迷了多久,一心只牵挂梅思危的案子。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蒋贺之只得先将盛宁扶坐起来。他叹了口气,说,“你答应我不着急,让我慢慢跟你说。”   盛宁勉力合了合眼睛,算是应许。   四周一片静,窗帘阖得紧,不渗一丝光线,只有医院煞冷煞白的灯光,四散如针芒。洸州已经官宣入冬,他想,窗外一定还是墨沉沉的夜。   “梅思危以为你快死了,为了不挨那颗枪子儿,她供述了阿德一伙人的犯罪事实,也拿出了证据……”事实上盛宁确实快死了,医院都连下了3次病危通知书,这消息做不得假,当然也会通过某些途径传到梅思危的耳朵里。一如所料,梅思危对“故意杀人”的指控百口莫辩,酒杯里有毒药残留、毒药袋上有且只有她的指纹、八音盒里装着的针孔探头甚至拍下了她“投毒”的画面……便连老何的证词也一举坐实了她的杀人动机。然而蒋贺之停顿一下,说下去,“但就在梅思危下毒被抓的第二天凌晨,小梅楼还有市里其它两个地方都突然失了大火——我想你猜的没错,公检法里肯定还有他们的眼线,洪兆龙应该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梅思危被抓的消息,所以及时纵火,好赶在公安上门之前毁灭所有可能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盛宁闻言一下急了,想发声却发不出,气急之下,顿然急喘、急咳起来。   “说了让你别急……”蒋贺之心疼不已,赶紧轻拍盛宁的后背——后背瘦嶙嶙的,脊椎根根凸出,扎人得很。他更心疼了。倒了杯水想要喂他,可盛宁却将杯子推开,仍是满眼一刻不能等的焦灼。   “好好好,我继续说。虽然这案子扯不上洪兆龙了,但因为梅思危的指证,彩诗的那份供述录音便不再是孤证,结合佟检特情时搜集的那些证据,阿德入刑已是板上钉钉。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强迫卖淫罪,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十五年起步吧。还有既然你已经醒了,那梅思危就是故意杀人未遂,顶格判十年。但她比阿德狡猾得多,做事也干净,所以她能攀咬阿德,阿德却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反咬她一口,最多也只能再加个容留卖淫罪,鉴于她这回有重大立功表现,可以减轻处罚,估摸也就判个四五年。”   这个结果预料之中,盛宁渐渐稳住呼吸,点了点头。   “还有杨有禄的案子,检察院认为阿德作为被害人存在重大过错,且杨有禄的犯罪行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对社会已无危害,所以酌情作出了不起诉决定。”   盛宁仍然点头。   “对了,老何也抓了,该认的都认了,但他否认了自己与项北溺亡的事故有关……”   盛宁艰难地动动嘴唇,极轻极轻地说了一个字,蒋贺之分辨出他说的是个“段”字,猜想他是要问段长天的情况。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坏消息,”停顿一下,蒋贺之又叹了口气,说,“纪委和我们都没能查到那位段检察长其它的犯罪证据,嫖娼这种事只能算是严重违纪,所以他只是被双开了……”   盛宁又动了动嘴唇,这回说的好像是个“太”字。   “太什么?”蒋贺之猜不透他说这话的意思,只能凑近了问,“宁宁,你想说什么?”   “太……”盛宁侧了侧惨白的脸,颔首闭目间,一行泪水悄然滚落。他的嘴唇轻轻颤动,说着,“太轻了……”   只是开除党籍和公职,对于段长天所犯下的恶行来说,这样的惩罚委实太轻了。   蒋贺之从未见过盛宁流泪。无论是他母亲病危,还是他自己受刑,又或者是在剧痛中濒临死亡,他都硬颈得很,从不肯流泪。这泪流得佛也动心、魔也入戒,蒋贺之猛地就想起了那座同样“流着泪”的白玉观音,他的心往死里疼了一阵,疼得双眼充血,用咬紧了牙的劲儿也忍不下来。可他到底没有问他那个压在心底两个月的问题:连罪大恶极的阿德都大有可能逃过死刑,用此后余生的一身病痛换这样一个结果,真的值得吗?   “请问,这里是反贪局盛处长的病房吗?”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不待蒋贺之回话,一连串女孩儿已经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目测一下,竟有十一人之多。这些女孩,大的不过二十出头,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身形都扁扁薄薄的,一张张鹅蛋脸、桃子脸或方圆脸,瞧着也都很漂亮。为首的两个女孩年纪最大,一个提着一只花篮,一个拎着一袋水果,花还沾着露珠,打着骨朵,特别清新与娇艳。   “你们是?”问话的同时,蒋贺之就认出了其中两张面孔,正是小梅楼案的受害者夏瑶和高雪卉,她们已经从公安那边接到了阿德被捕的通知。前来询问的民警还说出了阿德“意外”被捕的经过,虽然他们根本不知案子背后的真实细节,但女孩们突然就很想见一见这个促使“意外”发生的检察官。   谁也不知道这十一个女孩是怎么彼此联系上的。   小梅楼在洸州存在了十二年时间之久,且不仅仅只存在于洸州,而是以洸州为罪恶的据点,辐射了整个粤东省。据公安初步估计,在这十二年间,被阿德暴力控制、强迫卖身的女性达千人之多,其中近半数都是未成年,他们还恶劣地将这些女性分为三六九等,“上等”留在洸州结交权贵,“下等”就送去周边城市赚钱。除了这十一个尚且愿意露面的女孩,至少还有数以百计的受害者得以在这场风波之后“幸存”。   这十一个女孩都悄悄想过自己的结局,可能会染病,可能会跳楼,也可能会因为不听话被活活烧死再砌进冰冷的水泥墙里——这是前阵子阿德常常挂在嘴边恐吓她们的话。   或者干脆就活成一副娼妓样。   但她们从未想到,那些令人羞耻与莫辩的照片、视频,那些缜密到连法院都会认可的高利贷合同……竟都随着一场掩饰罪恶的大火一并逝去了。   所以她们清白了,自由了,她们此后数十年的人生,都被一位检察官用一副血肉之躯照亮了。   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女孩起初都挤在病房门口,你推我让,几度欲言又止,然而在与盛宁成功对视的一刹那,她们就都认出他来了。   她们也都觉得他眼熟。   又说不出像谁。人间没有这样的了,天上吧,月亮照临尘世,月亮化为人身,应该就是这样的。   但其实此刻的盛宁实在算不得好看,何止不好看,用枯槁来形容都不为过。人已极单薄,纸片一样,惨白的面庞毫无生气,唇也微微泛青。他姐姐在他苏醒前刚刚离开,还是来一次就哭一次,她听说,弟弟遭受的这些创伤都是不可逆的,他这辈子可能都是个病秧子了。   “你虽然脱离了危险,但还不能进食,每天还要挂这些抗炎和营养神经的药,”女孩们还未离开,一位护士小姐就拿着吊瓶走了进来,她惊讶地问,“怎么不拉窗帘呀,太阳这么好。”   说着,她就“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阳光像瀑布一样泻了进来,灰冷的病房登时大亮,所有的阴影都无所遁形。   这是几个月来最好的一个晴天。这些年洸州拆拆建建、建建拆拆,空气中始终尘灰弥漫,已经久未看见这么一片澄净湛蓝的天空了。隔着亮铮铮的玻璃窗,几只色彩鲜艳的蝴蝶——甚至还有一种极其珍贵罕见的金裳凤蝶,不等春天还报,便在初冬的阳光中恣肆飞舞,昭示着一种不肯屈就的生命尊严与活力。   蒋贺之与盛宁久久没有再出一声,只在阳光下对视了一眼,便跟生还于一场恶仗似的,都垂首笑红了一双眼睛。   女孩们一见如故,共同的悲惨遭遇令她们相怜相惜,没聊几句就三三两两地抱在了一起,同哭同笑的。   这十一个女孩中同样有不少是孩子。她们当中有人说自己原本成绩拔尖,遭遇那件事后就一落千丈了,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在高考前赶上来。她们依然羞于启齿,只把那场噩梦称为“那件事”。   蒋贺之偶或跟女孩们聊两句,而盛宁只是跟着轻轻点头。他还没有力气说很多话,刚才询问案情的那几句话已令他筋疲力尽了。   陪高雪卉同来的还有她的母亲。一个老实巴交的村里人,见病房里人多了起来,她就有点担心,会不会被人发现跟这起卖淫大案扯上干系,会不会影响女儿的名声,又害她这个当妈的被人戳脊梁骨。   于是她拉起女儿的手,跟她说,好了,人也看过了,可以走了。   女孩们都不舍得离开病房,尤其是十三岁的高雪卉,哭得最是厉害,即使被母亲硬拽着往门外走,还频频回头张望。   这些女孩或囿于人言可畏,或遭到家长阻止,大多拒绝出庭作证。但对盛宁来说,阿德判12年还是15年,其实没有区别。   “我、我以后……”小小的肩膀摇摇晃晃,高雪卉努力忍住眼泪,一抽一抽地说,“我以后再来看你……”   高母闻言立即瞪起眼睛,露出一点点惊骇的避瘟似的表情。   “都不用再来看我了……”见女孩们红着眼圈迟迟未走,病床上的盛宁终于摇了摇头,缓缓道,“我想……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   他说话声音很轻,带点艰难开口的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这副快熬干了的骨架里挤出来的。   但他一直望着她们。望着这一张张鹅蛋脸、桃子脸或方圆脸,憔悴极了的脸上竟浮起一丝笑,那么柔和美,那么由衷和安慰。他轻轻地、满含祝福地对这些女孩说:“向前走吧,去看看太阳。” 第47章 唇枪-长留街往事(完)   彻底苏醒后,盛宁又在钟山医院的干部病房里调养了一个月,每天迎来送往,面对一拨接一拨来探病的领导或下属,简直比工作还累。   晚上也不得安生。蒋三少有了理由不住酒店,反正钟山医院的干部病房跟酒店套房也差不多,工作时候,只要离了市局他就直奔医院,不工作的时候,更是时时刻刻都泡在这间病房里头。   盛宁嘴上撵了他几回,未果,渐渐便不撵了。但凡这个人在,这里便不再冷冰冰、雪皑皑,甚至有了几缕春意、几分家的味道。   起初两人分床而睡,但随着盛宁逐渐好转,蒋贺之便忍不住起了逾距之心,某天夜里悄悄爬上了他的病床,轻轻喊他一声“宁宁”。盛宁佯睡,不应,却从床中央往外挪了挪身体,让开了一个身位。蒋贺之从身后将这具单薄的身体牢牢环紧,附耳说上一声“好想代你受苦”,自此夜夜抱美而眠。   然而干部病房的一张大床睡得下两个峻拔的男人,却容不下两颗燥热的心。每到夜里,肉与肉相偎,唇与唇相近,那点抱美而眠的甜头便渐渐成了苦楚。盛宁本就身体不好,这回历劫,瘦了不止一圈,更成了弱柳扶风的病秧子。蒋贺之能亲,能摸,能抱,却如何不敢更进一步,实在忍不住了,只能将盛宁压在病床上狠亲一遭,再趁理智崩溃前及时起身,去浴室迎头冲凉。   他自己都不可思议,堂堂晶臣少爷,何苦活受此罪?   盛艺每天都会给弟弟送餐,自己亲手做的清粥小菜,小菜常换,但粥永远是一种。她不知哪儿看来的一个解毒偏方,苦瓜、淮山、粳米,再加3扎灯芯花,天天起早熬好,便是拄着拐杖也要亲自送来医院——多亏大美人身后追求者络绎,总有舔狗乐意每天载她往返,送她上下楼。   “好了,明天再来,想换什么小菜你跟姐姐说。”   “随意。”盛宁对吃不讲究。   “蒋队呢,你想吃什么?”盛艺转头看了蒋贺之一眼。   “问我?”一直默坐一边的蒋贺之露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忙随着盛宁说,“随意,都好。”   “那我自己决定了。”出门前,盛艺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蒋贺之。她嘴上虽没同意,心里倒已认了。不得不说,无论样貌还是性格,这两个男人都榫合无间,匹配极了。除却工作,弟弟对谁都是叫花子卖米没几升(声),独独在这个蒋三少面前,会说甚至会笑,偶或两人偷偷对视一眼,也是你侬我侬,难解难分。   盛艺全看在眼里。她想,天要下雨,郎也要嫁人,算了,由他去吧。   顿顿清粥小菜,早已味同嚼蜡,当着姐姐的面,盛宁还挺乖巧地往嘴里送了一点米粒。待姐姐离了病房,他赶紧搁下了粥碗。   “怎么不喝了?要我喂你?”盛艺一走,蒋贺之便不轨起来。说着,他走来坐在床边,竟真要动手喂他。   “你喝一个月苦瓜粥试试?”盛宁胃口仍然不佳,只喝了水,服了药。他倚床闭了闭眼睛,突然问,“你说是谁把这些监视照片寄给了师姐?”   “不知道。”蒋贺之也搁下了碗勺。这个问题,这阵子他们已经讨论过多次。   “是敌是友?”盛宁又问。   “不好说。”蒋贺之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那神秘人该出现时就会出现,没必要为他的身份太费心思。   “这个案子还有那么多疑点,你们公安结案得太草率了……”话未毕,头一低,又觉胸骨后一阵烧灼感,浑身都跟着疼了起来。   “领导,你能不能先养好身体,再忧国忧民?”眼见盛宁蜷缩上身、揪着衣襟作忍痛状,蒋贺之赶紧抚摩他的后背,心疼地劝,“至少这回重创了洪兆龙,为将来彻底肃清他那个‘新湘军’开了个好头。”   “重创么?可我觉得才刚刚开始。”盛宁转头望向窗外。此刻丽日高照,处处人间喜乐,但他知道,洸州的夜依然很险,很长。   “不管是不是刚刚开始,”蒋贺之至今后怕。盛宁濒死的时候,他满脑子只有四个字:死生奉陪。但这会儿人活过来了,便只剩清算的念头了。他掰过盛宁的脸,恶狠狠地说,“你胆敢再这样以身涉险,也不必送医抢救了,我会直接宰了你,听到了么?”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我这回不会有事。”遍体疼痛稍稍缓解,盛宁试着安抚一下爱人。   “怎么说?”   “你还记得我十六岁时出过一场车祸么,当时我昏迷不醒,我姐姐找了一位擅卦的大师替我算了算,那位大师确定我会逢凶化吉,还说,我六个月后会苏醒,八个月后会恢复语言功能,一年后会重新站起来,两年后会考入心仪的大学,六年后会实现职业理想并步步高升,十一年后会遇见一个人并深深爱上他……”   这话听得人心一暖,蒋贺之忍着笑问:“这个人是谁?是我吗?”   “别问蠢话。”盛宁凛凛看他一眼,有点较真地辩解,“除了你,我没有别人。”   “那么,那位大师有没有说,你什么时候结婚?”这回的事吓去了他半条命。蒋三少这阵子几乎天天想,只要盛宁点头,无论去同性可以结婚的荷兰还是比利时,或者干脆以宴请亲朋好友的方式昭告天下,他也想马上娶他回家当“三少奶奶”,从此庋藏高束,免他再受一点伤害。   “没有。迄今为止他所有的话都应验了,还有最后一句,他当时说,十三年后,我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在痛不欲生的绝境中死去——你怎么了?”盛宁看出蒋贺之不是佯作怒目,是真生气了,便试着去摸他的脸哄一哄,没想到对方这回气性罕见,竟粗暴地一把将他推开了。   “你……”一个疯道人的箴言谶语未必足信,可蒋贺之依然心惊肉跳。他强忍着立即动手宰了这小子的冲动,咬了咬牙根,好一会儿才说,“你能不这样么?”   “我怎么了?”情商惯常堪忧,盛宁不觉得自己哪句话有问题。   “你不能就这样照着别人的心口捅刀子,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很残忍吗?”   “残忍?”这词儿委实好笑,盛宁真就笑了,“一个刑警队长,能不能别用这么‘琼瑶’的字眼?”   “如果这话由我来说,”跟这人道理是讲不通了,蒋三少决定以牙还牙,以毒攻毒,“我告诉你,下一个任务我肯定有去无回,我会被洪兆龙那伙人乱枪射杀,或者被他们削首断肢,我会无需抢救当场殉职——”   “够了,别说了。”盛宁抬手捂住蒋贺之的嘴,神情像被惹急了的兔子。   脸上各有不忿之色,两人咄咄地望着彼此,都不再说话。气氛一下冷了,只剩窗外几只乌鸫在枝上雀跃,鸣啭不休。   “对了,你昏迷的时候,你那个老同学来看过你。”想起两天前市里发布的一则旧改公告,蒋贺之突然开口,“可能是这阵子洪兆龙为阿德的案子分了心,美合置地退出了长留街旧改项目的竞标,最终那项目还是被盛域拿走了。”   盛宁默默听着。   蒋贺之说下去:“廖晖来看你的那天,正巧医院下发了你的病危通知书,所以我的心情不太好,对他也……不太客气。”   何止不太客气。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盛宁会变成这样?”盛域的小廖总一会儿戚戚哀哀,一会儿疯疯癫癫,从主任医生的办公室到重症加护病房,一直红着眼圈追着自己的“情敌”问,“需要专家会诊吗?我家是做药的,我几乎认识全中国所有有名的院士或者教授,可以把他们都请来洸州——”   医生刚刚又给盛宁下了病危通知,想到那尊白玉观音惹来的麻烦,新仇叠加旧恨,已烦躁到了极点的蒋三少猛然止步,回首就给了这位小廖总一拳。廖晖被这拳砸得撞到墙上,后脑重重一磕,嘴角也满溢鲜血。   “你听着,盛宁是我的人。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有,从今往后他是生是死跟你无关,你最好别再出现了。”厉目相视,蒋贺之一把揪起了廖晖的领子,勒着他的脖子说,“你不是没有过机会,这么些年,你只敢打着朋友的幌子出现在他身边,不觉得自己太怂了吗?”   手一松,眼前这个男人就像泥鳅似的滑了下去,软倒在地。   蒋贺之如弃垃圾,扭头便走。   “你不就是比我更有钱有势吗?”廖晖跌在地上,突然龇出一口流血的牙,对着远去男人的背影狂笑狂叫起来,“你等着!等哪天这些你都没有了,或者哪天比你更能实现他理想的那个人出现了,他也会像踹掉我这样,一脚踹掉你的!”   理智下来之后,蒋贺之承认自己当时的表现略逊风度,他对盛宁说:“你这位老同学还真是很矛盾,上次面对省纪检的审查,差点害死你,可来医院看你的时候,又跟真疯了一样。所以,你想见见他吗?如果你想,我可以回避。”   听到这里,盛宁摇了摇头。他还不至于迟钝到这个地步,有些感情既然回应不了,趁伤人伤己之前,不如适可而止。   不知又静默多久,他突然转身,上手就扒起蒋贺之的衬衣。   “喂!”蒋贺之挡住盛宁去扯自己衬衣的手,小声提醒他,“你这病房最近热闹得不得了,当心下一个进门的就是政法委书记。”蒋贺之还是替盛宁着想。他巴不得昭告全世界,这朵冷艳高贵的检花已经有主了。可考虑到这小子跟自己的状况不一样,自己不当警察还有数千亿家产可以继承,而国家司法机关终究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出柜的地方。   “让我看看。”   “不行,”蒋贺之还记着做戏时的仇,故意说,“谁让有人说我不如他的检徽重要。”   “都重要,”手仍不老实,却连解个扣子都没力气,盛宁摆出领导架势,命令道,“没力气,你脱了我看。”   蒋贺之本就不忍对他手重,又满意于这声“都重要”,于是舔了舔白牙,左右手各擎一侧衣领,自己暴力撕开衬衣,袒露出一身有型的肌肉。   指尖划过胸腹间纵横分明的沟壑,盛宁仰起脸,眼里水光潋滟,一贯苍白的脸色也见了一些明艳。他说:“我的男人真好看。”   “我的男人也好看。”蒋贺之笑了,俯身吻了吻盛宁的额头。   你俯首,我抬头,两人便又顺势接了一个吻,一个温存热烈的吻,嘴唇摩挲嘴唇,舌头缠绕舌头。然而盛宁犹嫌不满足,吻罢之后,又动手去解蒋贺之的皮带——   “喂喂,我现在是易燃易爆炸,”蒋贺之赶紧抽身离开盛宁,让自己退到一个对彼此都相对安全的距离,他竟有点讨饶地说,“大半夜一个人冲凉水的滋味不好受,你最好别再碰我了。”   “让你回去睡酒店你不乐意,邀你‘进来’你又不肯,自找。”盛宁合了合眼睛,一脸的“你要自虐,与我何干”。   “大哥,就你现在这副‘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样子,我怎么能碰你?”替这小子考虑,这小子居然还不领情?蒋贺之有点恼了,近前道,“难道我是什么只能用下半身思考的禽兽吗?”   “你不是,我是。”与爱人同床共枕却不能肌肤相亲,同样憋了两个月,他的滋味也不好受。   说话间,盛宁已跪坐在对方两腿中间,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更方便惬意的姿势中去。然而蒋贺之仍然犹豫、不舍,他一手摁住已被解开的前门,一手轻轻托起盛宁的下巴,垂目道:“你做不惯的……不想你受委屈。”   “我一直在想,”抽刀出鞘,盛宁眼望情人,一本正经地说了句十分淫荡的话,“好睇,好用,就喺唔知好唔好食(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说完,便低下头,用牙齿轻轻一磕。   呼吸遽然一粗,蒋贺之不自禁地闭了闭眼,顺势就将手指插入盛宁的头发中。却见盛宁又抬起脸,美人微现酡颜,眼神却清清亮亮,语声犹清清冷冷,说,“好好味。”   可惜这间病房果然热闹,来的不是政法委书记,却是检察院的几名女生。   “盛处长,我们看你来了——”苏茵的声音。   好在是顶配的套间,病床所在的卧室与会客厅间还有隔断与遮挡,待苏茵她们走进卧室,蒋贺之已将狼藉的下身收拾好,敞着已经扣不上了的衬衣,走向了一侧的卫生间。   一时半刻熄不了火,他无奈苦笑,得,又得去冲凉水了。   “哇!蒋队,原来你的身材这么好!”仅是仓促一瞥,也能知道衬衣之下是精铁般毫无余赘的一身肌肉,是健硕的胸、性感的腹。苏茵都乐傻了,“这身材,穿衣服就是暴殄天物,光着不好吗?”   “问你们处长,他同意我就可以。”卫生间里传出水声,蒋贺之将头怼在了冷水龙头下。   “盛处长,行行好吧!”苏茵两眼放光地望向病床上的盛宁,以一副撒娇的口吻道,“天天面对那几个脑满肠肥的官油子,真的好倒胃口,你就让蒋队牺牲一下色相,为我们放点视觉福利吧。”   盛宁恢复冷淡寡言的状态,闭目养神,说,不行。   “盛处长,你太小气了吧!”苏茵努一努嘴,又巴巴地用大眼睛望向卫生间,拖长尾音、一波三折地喊,“蒋队……”   蒋贺之被这声“蒋队”缠得没辙,便从卫生间门口探出半截上身,用手将领子往下扯了扯。衬衣近乎湿透,隐隐可见半边沾着水珠的胸肌和腹肌。苏茵惊喜得差点喊出来,只怕被病床上的盛宁听见,他赶紧又竖起食指放在唇前,笑着轻轻“嘘”了一声。   “怕你住院无聊,给你带了几本最新的杂志。”将一摞类型各异的杂志放置在床头柜上,佟温语看了盛宁一眼,忍着笑道,“不过我好像是瞎操心了,你看上去一点也不无聊。”   盛宁耳根一烫,为免四目相视更添尴尬,随手便从杂志堆里抽出了一本。还是上回佟温语借过他的那类八卦杂志。这些港媒好似离了蒋家就活不了,都是几个月前的旧闻了,却仍以《四少为爱中枪,畸恋内地贪官之女》这样的大尺度标题博取受众眼球。盛宁匆匆翻阅了正文,跟官场艳情小说似的,内容基本与实情不符,只求语不惊人死不休。   盛宁搁下这本杂志,又换了一本《南城周刊》。没看两页,眉头更紧。   刑宏的案子同样在上海闹得满城风雨,检察院以涉嫌受贿罪与强奸罪对这位经济日报记者提起了公诉,中级人民法院最终以受贿罪、强奸罪两罪并处,判处了刑宏执行有期徒刑十年。《南城周刊》的主编丁韬为这位近日名声大噪的同行亲撰了一篇报道,说他经常恶意炮制富商和官员的新闻,频繁“揭丑”只为炒作和敛财,说他完全违背了一位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操守,名为“侠记”,实乃宵小。   尽管这篇报道最后说刑宏不服判决,已提出了上诉,但盛宁依然闭了闭眼睛,扼腕于这个男人无法挽回的命运。他知道,这个高大英俊、真诚仗义的“铁血记者”已在众说纷纭中死去了。   (第一单元《长留街往事》 完) 【第二单元】爱河桥风云 第48章 叫驴(一)   浴室内水汽氤氲,两个男人交颈相拥,一阵筛糠似的颤抖。   “好了吗?”盛宁边喘,边颤,边问,那种令人安心、满足的充盈感依然强烈,也不知对方完没完事。   “嗯……”   “那还不出去。”   “不要……”温热的水流勾勒着两具嵌合无间的躯体,蒋贺之把脸完全埋进盛宁颈间,又细细密密地吻了个遍,“没准一会儿又‘起来’了呢。”   “别闹了……”后背抵着淋浴间的玻璃门,盛宁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臂弯架在半空,双臂紧搂蒋贺之的脖子,双腿绞在他的腰间。他抬起脸,任花洒里的温水洒在脸上,努力恢复理智,匀整呼吸。市局市检顺着路,平时早晨激情一下,蒋队长开车时提个速也就送他去了。但今天不行。他又说,“放我下来,我今天不进检察院,要去城桥集团调研……”   “不要。”蒋贺之偏是不肯,又仰脸相近,以咫尺的距离对视盛宁的眼睛——他的眼神因高潮的余韵尚且迷离,眼底似有宛然的泪光,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爽的。他爱死了他现在的样子。平时的盛处长,无论神情骨相,一贯清凛凛冷冰冰,像淡薄的月色,只有高潮的时候才像带露的桃花。   盛宁同样凝眸注视对方。他以指腹轻轻地、反复抚摸蒋贺之肩膀与手臂上的肌肉,竟颇黯然地说:“有点羡慕。”   “羡慕什么?”蒋贺之笑得白牙尽露,凑近亲了亲盛宁的耳朵,“命都是你的。”   “我太瘦了。”盛宁直了二十余载,自然还保有直男审美,他如今纤腰细腿,一身病态,岂有不羡慕这身“钢筋铁骨”的道理。   蒋贺之以自己的身体将盛宁固定不动,一手仍托着他的大腿,一手却腾出来抚摸他的脸颊。他用粤语说:“可你好靓啊。”   “痴线。”盛宁低头,微笑,夸张极了的长睫毛就这么盖住一双微红的眼睛,“呢种傻话,你每日都要讲一次咩(这种傻话,你每天都要说一遍吗)?”   “因为你每日都好靓啊。”蒋贺之也笑。他掰正盛宁的脸,覆上自己一双滚烫的唇,先是吻了吻他嫣红妩媚的眼尾,接着又将灵巧的舌头顶送进他的口腔。   这人的眼、唇、身体,都是蛊,他每看他一眼、每吻他一遍便中蛊愈深,愈难自拔。   随着两人的吻缠绵加深,方才熄了火的欲望又蠢动起来,盛宁感到自己的理智也快随之一同失守,赶紧伸手够向调节水温的龙头,一下两下没够着,待终于够着了——花洒里的温水顿时变作冷水,兜头罩脸地浇了下来。毫无防备的蒋贺之遭冷水一激,总算彻底冷静,把人放了下来。   浴室里水汽蒸腾依旧,盛宁扶着蒋贺之肌肉强健的臂膀,垂着眼眸,微分长腿,试着将那点滑腻腻的东西一点一点地涤干净。   挂着一张最冷清的脸,偏偏却做着最淫昵的事儿。   “要我帮忙吗?”说着手已不安分起来,蒋贺之的笑浊声浊气的,显然没安好心。   “出去……”盛宁立即将人往淋浴间的门外推,这人哪次不是嘴上说着“帮忙”,结果帮着帮着贼心又起,非得无赖似的压着他再发泄一回。   蒋贺之只得听话地出去了,磨蹭着穿上衣服,用吹风机稍吹了吹刚洗完的头发,便走出盛宁的卧室,来到了客厅里。   原先摆着狮吼观音的地方,现在被盛艺供上了一尊从狐仙庙求来的九尾狐仙像,彩绘描金,乍一眼便比廖晖那尊白玉观音俗艳不少。狐仙娘娘的面孔也不甚漂亮,唯独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蛊媚竟似天生,像盛艺,更像盛宁。“当为天下所爱”的狐狸精就当生有这样一双眼睛,蒋贺之一直盯着“她”看。   盛艺一早便在厨房里忙忙碌碌,见了蒋贺之便招呼道:“早餐已经好了,快来吃吧。”   盛宁是个对“家”很看重的人,再豪华的酒店也没有“家”的气息,所以只偶尔随蒋贺之住过几回,更多时候还是住在自己家里。蒋三少只能认命地“嫁鸡随鸡”。为免盛艺不快,他起初从不留宿,只在盛宁的卧室里与他小心翼翼地亲热一下,待天亮前就离开盛家。可两个正当年华的年轻人,这么偷偷摸摸的到底不痛快,时间一长,见盛艺也没表示反对,干脆就不走了。   餐桌上放着一盅滋补靓汤,看着像是冬虫夏草炖甲鱼,蒋贺之落了座,顾自伸手,结果“啪”一声,被盛艺用筷子敲打在了手背上。   “不准动!”盛艺瞪他道,“这是给宁宁的。”   “我的呢?”自打住进盛家,蒋贺之也跟着盛宁一起叫“姐姐”,他仰头看向盛艺,以个撒娇的口吻道,“姐姐,我没有吗?”   “这汤是滋补强身、增强精力的,我看你精力够好的了,再补还了得?”说罢,盛艺抬眼,看见这会儿弟弟也从他的卧室出来了。他说了声“姐,早安”,就走过来,落座在了蒋贺之身边。盛艺一眼看见弟弟脖子上的斑斑红痕,腮上也浮着一层罕见的红晕,像施了一点淡淡的胭脂,美则美矣,但不正经。老房子是不怎么隔音的,该听见的她当然都听见了,她不禁又瞥了蒋贺之一眼,嗔怪道,“我就是心疼我们宁宁,一晚上不得安生,白天还受折腾。”   “姐姐,”蒋贺之又摆出那无辜且勾人的眼神,还咬了一下自己花瓣似的下唇,“可我也累了一晚上,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呢?”   桌子底下,盛宁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好了好了,也心疼你,”任盛艺再铁石心肠,也没法拒绝这样一张甜蜜英俊的脸。她转身进入厨房,还真又端出一盅甲鱼汤,忍着笑说,“这是你的。”   可这汤盛宁只抿了一口,就忍不住地皱眉。趁姐姐转身又去厨房忙碌,赶紧把这汤盅推到了蒋贺之的面前。蒋贺之心领神会,举起汤盅一饮而尽,喝得有些急了,还呛着咳了两声。   盛艺不擅烹饪,偏偏喜欢烹饪,尤其喜欢用自制的秘方熬粥或者煲汤。所谓秘方,就是在汤或粥里加一些不常见的食材或者中药,把好好的汤或粥弄得苦不苦、甜不甜的,教人难以下咽。   盛宁有些挑食,但不严重,奇怪的是他可以接受泡面,却不能接受姐姐这些别出心裁的秘方。所以盛艺辛辛苦苦煲出的这一盅盅中药汤,其实最后都祭了蒋三少的五脏庙。   “这么快就把汤喝完了?”盛艺端着虾仁烧麦走出来,见食材虽然未动,但汤盅已然见底,便高高兴兴地对弟弟说,“这营养都在汤里头,不枉你姐炖了三个小时。”   盛宁此举当然是为了让姐姐高兴。为免露陷,蒋贺之岔开话题,用目光一瞥餐桌旁的一份新闻早报,说:“又一个基金经理跳楼了。”   盛宁也跟着瞟了一眼报纸上的标题,蹙眉道:“怎么又死一个。”   “是啊,最近私募基金大量爆雷,基金经理跳楼的跳楼,跳海的跳海,都好几个了。”盛艺最后往返了一趟厨房,有些庆幸地说,“舞团里好多人都买这个,还好我不买。”顿了顿,又问弟弟:“你今天去城桥集团调研,是不是能早点回来?”   “不一定。”盛宁摇头。城桥建设集团是洸州本地的一家大型国有建筑企业集团,在洸州本地国企的排名中数一数二,市政工程、轨道交通、高速公路以及民用房地产开发都是他们的主营业务。随老检察长段长天落马,新检察长杨书泽上任,反贪局也总算迎来了新一年的新气象。于是盛处长向杨检察长提议,惩罚犯罪不是目的,更该注重案前预防,他罗列了十几家洸州市属的国有企业,表示常去腐败易发、高发的地方进行调研和巡查,好过事后亡羊补牢。杨检察长认为他言之有理,就都批准了。   “此役你绊倒了一个检察长,其实改变了整个洸州的政治格局,你知道吗?”蒋贺之说,“俗话说,一个槽子拴不住两只叫驴,看来洸州就快‘一城两制’了。”   “什么叫‘一城两制’?”盛艺也坐下开始吃早餐了,不懂就问,“我只听过‘一国两制’,还没听过‘一城两制’呢。”   “就是市里的一、二把手互不对付,各有各的施政风格和施政政策,明争暗斗,隔空叫板。”盛宁人在检察院,惯于闷头干事,并不太了解这些官场的弯弯绕,他反问蒋贺之,“这话谁说的?你二哥?”   晶臣二少爷身份玄妙,既非官场槛中人,又非政坛门外客,自然比一般人知道的多。蒋贺之点点头:“一般情况,当然是市长绝对服从于市委书记,但洪万良是空降的,而且原本也只是省委研究室的一介书生,所以在拉帮结派已久的洸州,只能暂避对方锋芒。现在段长天倒台了,你们这个杨检察长却是洪书记的北大师弟,这‘北大帮’不就渐渐成型了?两个人在近期的常委会上已经吵过一场,离彻底翻脸也不远了,我估计他们都会私下拉拢你的。”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侦查处长,我只想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任何官场斗争,我都不感兴趣。”很多人都认为“反腐”即是政斗工具,但盛宁无法认同。他简单地吃了点早餐,看了看手表道,“你们慢慢吃,一会儿叶远就来接我了。”   盛宁作势要起,蒋贺之拉了拉他的手腕,带着点醋意地问:“你们侦查处也有一些资历更深的老同志,你怎么走哪儿都带着那个毛头小子?”   “你这瞎吃什么醋?”盛宁佯作沉下脸,道,“叶远的舅舅是中院的院长,一般的领导见了他都会给点面子,我的侦查工作就不会遇到太多阻拦,天下无贼,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蒋贺之也并不真的吃醋,听罢反倒笑了:“都说咱们‘检察之光’情商太低,看来也不全对,你也知道‘让三分,海阔天空’么。”   盛宁淡淡道:“能让的我自然会让,不能让的,就一步也不行。”   盛艺对这种政治话题不感兴趣,“反腐”“扫黑”,这些字眼听来都吓人得很。她突然打断了屋里两个男人,说,我要公布一件事情,我要结婚了。   “结婚?跟谁?”没有一点先兆,两个男人同时一惊。   “他是一家民营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公司叫什么‘泰……泰道建筑科技有限公司’,对,泰山的泰、道理的道,他人虽长得平平,但收入相当不错,对我也很好。”   “这么仓促?你这个决定是因为我吗?”这一路走来,姐姐为自己牺牲太多,盛宁由衷感激。他望了一眼身旁的蒋贺之,又对姐姐说,“如果是我们打扰到你了,我可以明天就搬去酒店住。”   “不是不是,你若搬出去,我一个人也嫌冷清啊。”盛艺连连摇头,“不仓促了,我认识他很久了,上回帮妈妈办理转院的事情也是他安排的,只是我一直没告诉你罢了。而且也到年纪了,看你俩感情这么好,我也想着兴许两个人好过一个人……”   “那在你结婚前,让我见他一面。”盛宁依然面有忧色。   “知道了,蒋队,盛检。”盛艺看着两个男人,以个俏皮的口吻道,“两位大忙人哪天同时有空,我让他请你们吃个饭。”   盛宁垂眸片刻,突然问了一句:“你要结婚的消息,沈司鸿知道吗?”   蒋贺之听过这个名字,知道这个沈司鸿就是省长周嵩平的专职秘书。   但对于那段半路夭折的感情,盛艺选择缄默。   她再次岔开了自己并不喜欢的话题,笑着说:“结婚以后我就打算退出舞团了。所以,要不吃饭那天你们顺道来看我跳舞吧,最近团里重新编排了《倩女幽魂》,准备连开四场演出,这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支舞了。” 第49章 叫驴(二)   在列表上十几家国企中,盛宁头一家找上的就是城桥集团。无论是资质办理还是工程验收,都由住建局负责,而住建局的李乃军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与他关系密切的这些企业,也很难一尘不染。   城桥集团属于副厅级别编制,所以领导班子的官儿都比盛宁大。但对于反贪局的调研通知,整个集团还是表现出了超乎以往的重视,一把手陶晓民、二把手王瑞,还有其他领导成员都一大早地排着队在集团门口等着了。盛宁跟叶远下了车,另外两名检察骨干也差不多同一时间到了,陶晓民对他们一行四人非常客气,率众迎上前道:“盛处长辛苦了,大老远的,还劳你亲自跑一趟。”   “陶总,王总,你们才真的辛苦。”盛宁见这群城桥领导诚惶诚恐、束手而立,倒也觉得有些夸张,他微勾一侧嘴角,故意玩笑道,“各位也不必紧张,只是例行调研,我们就四个人,还能把城桥集团翻过来不成?”   陶晓民要引盛宁一行人进集团大会议室,说茶点和摄影师都准备好了。但盛宁不喜这种只为拍照传官网、走过场似的座谈会,直说道:“座谈交流就不必了,我们还是边走边看,边看边聊吧。”   一路上,总经理王瑞早有准备,主动就一年来的集团工作作了详细汇报,乍听之下毫无纰漏。   盛宁微微细着眼睛,不发一言,仔细聆听。   总经理王瑞汇报完工作,董事长陶晓民又指着一排户外宣传栏,对盛宁说:“我们也会定期召开反腐倡廉宣传教育会,增强我司员工的法制观念,盛处长,你看,每次开教育会的照片都在这里呢。”   “挺好,”这种照片摆拍的痕迹太明显,盛处长嘴上说着“挺好”,脸上却冰雪如初,他忽地扭头问道,“这边谁管财务?”   人群里走出一个秃瓢便腹的中年男人,道:“我是财务总监。”   “怎么称呼?”盛宁径自打量对方,眼神犀利。   “跟我们王总一样,也姓王,三横王。”中年男人诚惶诚恐地介绍自己道,“王敏坚。”   “王总监,我暂时就一个问题,”这是一家拥有1.7万名职工的大型企业,一笔一笔查账显然很困难,盛宁说,“我要看看城桥集团近三年所有支出的会务费用明细,包括‘业务招待费’及‘管理费用’下的‘其他费用’。”   虚假列支“会务费”是国企最常见的套取资金的手段,还有些企业,会自作聪明地将其转移至“其他费用”名下,但是否支出了不该支出的费用,比如巧立名目的高端公款消费,依然很容易核查清楚。   众人又将反贪局一行人引向了财务室,见盛宁手下的两名检察官熟门熟路地开始对起帐了,王敏坚已是汗如雨下,辩解道:“城桥集团是有近两万名员工的大企业,很难说完全不存在财务工作不规范的问题,但我们已尽最大努力,做到合法合规、适度有据了——”   “准确的说,是16265人。”对方一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盛宁不愿再听其狡辩,轻轻咳嗽两声,道,“是否合法合规、适度有据,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   盛处长言简意赅,气场强大,这些比他官大不止一级的国企领导瞬间集体噤声了。   说话间,盛宁突然注意到,办公桌的一沓文件下露出了一份合同的一角,上头正是“泰道”二字。   办公室里的财法人员想把这份合同收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盛宁想起姐姐今早说的话,当即就把这合同抽了出来,细细翻阅查看。   一份顾问聘用协议书,泰道公司是雇主,城桥集团是受雇方。   盛宁凭着经验,知道很多建筑公司会用阴阳合同非法转包工程,城桥的这份顾问协议就很可疑。于是他又要求查看城桥集团近些年所有类似的合同。   王敏坚只好把一行人带进了合同室,指着满墙满柜的装合同的文件夹说:“没有细分,都在这里了。”   “所有的合同都在这里?这也太多了。”有点“乱拳打死老师傅”那意思,叶远当即皱眉,对盛宁道,“我们是看不过来的,也没法全部搬走。”   “手上这份的原件留在这里,我带复印件走就行。”叶远随身携带着查封通知书,盛宁问城桥的职工借了一只笔,当场弓腰书写,签字同意。然后他转身交代叶远,“贴封条,等专人过来清点、核查。”   陶晓民连想请盛处长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对方就走了。   出了城桥集团的大门,盛宁指着不远处一根不起眼的电线杆,对叶远说:“这里的直线杆被人为改造过,你去找电力公司的人核实一下,此处改造是否经过了审批。”   “哪里?哪根直线杆?”叶远眼拙,没看出不对。   “仔细看,那边是不是多了一根直通地下的电缆线?”盛宁微微皱眉,“我怀疑有人私接电缆,在偷用国企的电力。”   “知道了。”叶远心中佩服,嘴上谄媚,“果然不坐着开会是对的,盛处长见微知著,一下就发现了别人不容易发现的问题。”   一家市内数一数二的国企,只是蜻蜓点水般查一查,便发现了这么多问题。盛宁面无自矜之色,只是暗自叹息,以前的纪检和审计人员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待三位同行的侦查员都离开后,他又给工商那边挂了一个电话,要求他们查一查泰道的详细信息,自己则打了辆车,准备循着地址先去泰道公司看上一看。   五月末的洸州日均20多度,气候宜人,极目天舒。盛宁将泰道公司的地址报给司机师傅,便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一边不时掩口咳嗽,一边认真研究起城桥集团的这份顾问协议。去年中毒引发了慢性肺病,抗感染治疗也不见效果,不定期地就会复发,好在一直在调理改善,症状不算严重。   汽车启动,司机师傅打开车载广播,放出一首经典的粤语老歌。两面的风景开始匀速地倒退,旋律幽远悲伤,阳光滔滔泻落,广播中的“哥哥”张国荣以其独特的磁性嗓音唱着: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逢红灯停了车,司机师傅顾自惋叹道:“这么一个优雅谦逊的大明星,说没就没了,真是可惜。”见身后的年轻人穿着挺括的检察制服,司机师傅很乐意跟他多聊两句,静了片刻又问:“您是检察官吧?”   “是的。”盛宁放下手头的合同,以个平视前方的姿态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女儿马上高考了,也想报法律专业,以后当一名检察官。”司机师傅憨厚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您给点意见呗。”   “挺好的,检察机关很需要像你女儿这样的新鲜力量。”即使回答一位陌生人的问题,盛宁也很认真,轻咳两声道,“不过,目前检察人员的编制不足,通过公务员招录不太容易,基层检察院工作量也较繁重,但各个部门工作强度不一,刑检口业务最多,杂事也多,其他民事、行政类的岗位会相对好一些。”   “我会向她转达的,谢谢啊。”前方的交通灯由红转绿,司机师傅及时踩下了油门,然而刚刚驶出几米,便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跑车撞上了——出租车被一股蛮力顶飞出去,顶上了人行道,差点翻个底儿掉。   遭遇剧烈撞击,一时间天旋地转,盛宁的耳朵又嗡鸣起来。他在一阵嘈杂的异声中,听见车窗外有人大喊:“有人挂在车后面了,快救人啊!”   肇事的是一辆金黄色的阿斯顿马丁,经此一撞,也终于从一种暴虐失控的状态中停了下来。   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拖在车后。   被阿斯顿马丁拖行的是一名年逾五十岁的辅警,垂软无力的手臂看似已经骨折,裤子自大腿处撕破,腿上、身上还有多处外伤,血迹斑斑。   事故的前情倒也简单:一辆阿斯顿马丁,一辆保时捷911,两辆豪车追逐竞驶,一会儿烧胎,一会儿漂移,严重违反了交规,交警拦停未果,只能在前方道路设卡阻拦。没想到,为首的阿斯顿马丁短暂地停下接受交警盘问后,又突然脚踩油门直接闯卡,驾驶位的车门夹住了一位辅警的制服,将他一路拖行了200来米,若不是撞到了出租车停了下来,还不知会酿成怎样的惨祸。   按说肇事车辆已经被逼停了,照章处理这样的情况也很简单:控制驾驶人员,扣留违法车辆,然后该调查调查,该拘留拘留,造成严重后果的甚至可以判刑。   但此刻围上来的交警都犯了难。   开车的是个女孩,副驾驶座上则坐着一个男孩,这辆金黄色的阿斯顿马丁就是这个男孩的。女孩态度尚且端正,辩称自己因过于紧张误踩了油门,才拖行了交警,绝非有意而为。而男孩则直接掏出身份证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省长周嵩平的儿子周晨鸢,洸州市内大名鼎鼎、人见人畏的“周公子”。他嚣张地说,我们几个一会儿还有事儿,不想进大队浪费时间。   保时捷也停了下来,前后坐着三名年轻人,俩瘦一胖,像夹花的肉。面对执行公务的交警,也都大喇喇地一动不动。阿斯顿马丁上是两个官二代,想来这保时捷上的三个人也绝非泛泛,他们当中除了一个人瞧着年纪稍长,其他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三十不到。   他们的车牌号也都很霸气。   受伤的辅警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抱着伤臂忍痛站着,好像犯错的人是他。余下的交警们互相尴尬地看了一眼,有人适时提了个建议:要不扣3分、罚200算了。   这时盛宁走了过来。   “你们扣分、罚款的依据是什么?”他望着方才提建议的那名交警,道,“你连酒精测试仪都没拿出来。”   检察院是宪法赋予的法律监督机关,交警自然也在监督之列。众交警一时进退两难,又暗中交流了一回眼神,索性把自己的场子让给了这位不怕死的检察官。   盛宁也不客气,来到阿斯顿马丁旁,敲了敲副驾驶位的那扇车门,说:“下车。”   下车来的这个大男孩看着很高,差不多跟蒋贺之一样高,看着也很帅,麦色皮肤,鼻梁高耸微带驼峰,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头发质偏硬的黑发用发胶打理得根根竖起,十分精神。   “唷,我不知道检察院还有这样的大美人。”周晨鸢自然认得盛宁这身检察制服,为显示自己的身份非同一般,他以个惯熟的口吻,挑着眉问,“市检还是区检?”   盛宁答得不卑不亢:“市检。”   周晨鸢笑了一声,又问:“公诉还是政务?”   盛宁道:“反贪。”   此言一出,周晨鸢的脸色蓦然一变,跟着他下车的那几个纨绔也都慌了神。再细眼打量眼前这位大美人,周晨鸢身旁的女孩先从这张苍白俊美的面孔上辨出端倪,她杏目一瞪,结巴着说:“你……你该不会就是那个‘检察之光’吧?”   关于小梅楼一夜间付之一炬,二代的圈子里当然是有些谣言的。他们听说,洸州市人民检察院里,有个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不择手段到甚至可以自我牺牲的疯美人。   “大美人,既然你在体制内,要不要去打听一下,”四个年轻人都怯了,唯有周晨鸢仍是一脸无关痛痒的冷笑,他说,“在洸州,我就从没踩过刹车。”   “我提醒你,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你的父亲存在长期滥用职权的行为,检察院可以立即立案侦查。”盛宁轻轻咳嗽,却仍微蹙眉心,一步不让,“慎言才能少祸,不是么?”   周晨鸢顿时语塞。他槽牙咯咯作响,额头经络暴起,显然已到了爆发边缘。他知道这人一定会言出法随。他搬出父亲的大名是为了逃避进交警大队的麻烦,但不能给他带去更大的麻烦。   在场的一位交警终于忍不住,悄悄拉了盛宁一把,好意提醒道:“同志,三思。”   然而这位检察官根本不打算“三思”。   “今天谁网开一面,谁就涉嫌渎职失职。”盛宁没有多余表情,提醒众交警道,“除了酒驾,还要查查这些人是否存在毒驾的可能。”   于是,交警们只能按流程行事。周晨鸢不愿失了威风,还犟在原地不肯走,也没人敢伸手碰他。气氛一时僵持住了,盛宁便在鸦默雀静中直视他的眼睛,微微笑说:“再不走,记者就来了。”   “你叫盛宁是吧,”被带走前,周晨鸢同样狠狠瞪视着盛宁。他以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恻恻一笑,“我记住了。”   这样的眼神让周围的交警都大感不妙,这位检察官是摊上大事儿了。但盛宁表情依然很淡,只说:“那就也请记得,下回遇见同样情况,要踩刹车。” 第50章 背景(一)   那天交警带着一群年轻人走得快,记者没来得及赶过来,但这件事情还是很快传进了检察院。   市检反渎职侵权局局长叫赵岩,第一时间就把自己这位中山大学的师弟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赵岩与项北同年进入检察院,你反贪,我反渎,都是青年骨干业务能手,一直相交甚笃。因此项北过世之后,他对他经常提起的这个后辈也颇多照顾。   赵局长面孔微圆,肤色偏黄,鬓角略长,体态稍胖,鼻梁上常年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倒颇见斯文。见盛宁进门,他立即起身迎出几步,小心地确认了门外没有闲人,便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他开门见山地对盛宁说:“你闯祸了,知道吗?”   盛宁当然知道祸从何来,顾自大方落座,佯作无辜地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位周公子啊,”赵岩却急得没有落座,倚着办公桌,瞪着眼问,“你不知道他的背景吗?”   “我知道,”盛宁的嘴角讥讽地微微一动,“这位周公子逢人就说,恨不能把他爸的名字贴在自己脑门上。”   “我看你还是不知道,他爸是谁老实说都不重要,你知道他外公是谁吗?难道你从来不看《新闻中国》吗?”   “我知道他外公是谁。”盛宁惯常表情寡淡,仰脸反问赵岩,“那又怎样?”   “你——”这一声“那又怎样”何其昭彰,赵岩一时都被这过于坦荡的态度唬住了。他反应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又急赤白脸地问,“既然你都知道,难道你预见不到这件事情最终的走向吗?”   “扣车扣证20天,以刑案立案取证则最多不能超过三个月,在这期间,他们会请出最好的律师,搬出交警执勤的《工作规范》,说当时交警用语不礼貌、不规范,甚至说交警滥用执法权激化了矛盾,才导致女孩因压力过大误踩油门,同时他们还会登门向那位辅警赔礼道歉,软硬兼施地获取对方谅解。”盛宁素是检察院的一柄利剑,自然对犯罪分子的狡赖手段了如指掌,他很冷静地判断,“这个案子最后即使移交检察院,大概率也会作出不起诉处理。”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还冒着开罪那位周公子的风险,让公安把他朋友拘起来?”赵岩见这小子竟然心如明镜,又是一愣,旋即便把身侧的办公桌拍得砰砰响,“你知道周晨鸢是多么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吗?你让公安、检察这样纠缠他几个月有什么意义,这不纯是又玩了命,又浪费了时间吗?!”   “我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对方口口声声谈权力、谈背景、谈人情,谈世故,却不谈法律、不谈公理,盛宁的语气也激烈起来,“他们飙车竞速的那条马路上有医院、有学校,病人出入院、学生上下学,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我相信这几个月的‘纠缠’够那些纨绔记一阵子的了,再有同样情况,他们会选择刹车的。”   赵岩怔了一怔,旋即感到汗颜。他没想过这件事情还能从这个角度去思考。   然而汗颜过后,现实还是摆在了眼前,他说下去:“可你说的那些‘后果’到底没有发生嘛,那位辅警又没受什么重伤,拖行交警也不是杀人放火的大事儿,我们干反贪反渎的,手握权力之剑,心中更要有衡量之尺,要知道,‘有的事是可说不可做,有的事是可做不可说,还有的事是既不可说   不可做’——”   “赵局还真是个官油子。”盛宁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更添几分讥诮,“现在违反交规你都不敢管,等到杀人放火的时候,你就敢了?”   “杀人放火也轮不到我管!盛宁,你别太傲慢了,你这是跟领导说话的态度吗?!”赵岩瞬间被这不识好歹的小子呛上火了,他重重踱行两步,回头怒斥盛宁,“适时退一步没有坏处,不是每次运气都会像上次小梅楼那么好的!我跟项北是那么多年的老朋友、老战友,你是他最看重的后辈,我不希望你最后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盛宁当然知道对方此番怒气冲冲、苦口婆心,更多也是为自己着想。他态度稍显缓和,仍微微蹙眉道:“可就是因为人人都徇人情,人人都退一步,洸州才变成现在这样。”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身处‘人情社会’哪能不讲人情?”看出对方油盐不进,赵岩此刻也泄了气,摇头一叹,“你自己看看现在检察院里,除了你们处的人,还有人愿意搭理你吗?”   检察长落马,检察系统必受震动,很多人都涉案接受调查了,很多人的仕途也戛然而止了。因此检察院里有个说法颇为盛行:“检察之光”只顾自己发光发亮,全然不顾同仁死活。   “挺好的,清净。”盛宁对此全不在乎,径自起身道,“赵局还有事吗?没事我先出去了。”   “我看你啊,还是年少得志太轻狂,有机会我一定要跟上头提一句,以后司法考试必须加考‘情商’这一项。”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赵岩又一脸狐疑地盯着盛宁,“不过话说回来,你小子真没有背景?”   “没有。”   其实,以盛宁的年纪来看,他也算得上是火箭式干部了。但年纪轻轻的盛处长确实没有任何背景,他的父亲只是一名小小的村干部,还早早就死在了黑社会的车轮下。但赵岩不相信。他疑惑地皱眉,“我总觉得就你这个折腾劲,至今不仅没被宰了,还升得那么快,家里至少得有个居高位的亲戚罩着才有可能。”说罢,他回到了自己的局长座位上,最后以个极其无奈的姿态对盛宁说,“我不知道外头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你的私生活我也无权干涉。不过,如果是真的,你从今天开始就祈祷他不会回香港吧,哪天那位蒋三少回香港,哪天就是你的死期。”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盛宁与赵岩促膝长谈的同时,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洸州政法系统。市公安局里,老沙也把蒋贺之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叹着气跟他说,你家盛宁又惹事了。   话音刚落,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老沙接了起来,听见对面的声音便意味深长地看了蒋贺之一眼,道:“检察那边盯着呢,你就公事公办,该侦查侦查,该移送移送,看检察的态度吧,我估计他们也是不予起诉。”   这明显又是和稀泥、踢皮球的态度,蒋贺之不满地“哼”了一声。   又无关痛痒地交待了对方几句,挂了电话,老沙主动跟蒋贺之解释:“喏,一个个的都慌了神,问我怎么处理周公子的事情。”   “一起简单的交通肇事案,有人要玩忽职守,有人要徇私舞弊,唯一一个坚持依法办事的,反倒要受各方面的指责,真有意思。”蒋贺之对这个电话就嗤之以鼻。他将老沙桌上的一罐茶叶拿了起来,开盖闻了一闻,又皱眉盖上了,努嘴道,“你这茶叶也太差了,堂堂一个局长,虽说生人唔生胆,茶还是可以喝点好的么。”   “你你你又骂我,我是个干部,我要面子的,我看你才是仗着特权无法无天!”老沙佯怒,隔空点了点蒋贺之那张玩世不恭的俊脸,俄而又叹口气,“我也是为盛宁好,就为交通违章,开罪那个活阎罗不值当。”   “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你跟我说没用啊,怎么,在你家,你说了算?你能管你老婆?”见老沙一脸尴尬,答案不言而喻,蒋三少笑出一口漂亮的白牙,用不知哪儿学来的方言开了一句玩笑,“你看,你也是个耙耳朵嘛,啥子都听婆娘的。”   蒋贺之与盛宁的关系在市局不是秘密。高副局反应尤其强烈,平时一见这蒋三少就绕道走,好似害怕同性恋会传染一样。但老沙还算开明。检察院素以美女多而闻名,公安这边没少想过要搞些单身青年的联谊活动,可对方眼高于顶,总不乐意。这下市局市检就算联姻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市局还是婆家,老沙认为挺好,扬眉吐气。   “尽跟你瞎扯,差点忘了正事儿,”老沙其实不是为周公子的事找他来的,他说,“那个6月13号,全省公安大比武,你报个名吧。”   “没兴趣。”蒋贺之对这种搏荣誉、出风头的事情不感兴趣,直接拒绝,掉头就走。   “等等,急什么,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啊,”老沙赶紧伸手把人拽了回来,又说,“6月12号,你爸要来的。”   “来就来呗。”蒋贺之撇嘴、挑眉,一脸不屑。   “什么叫‘来就来呗’?你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吗?”   “反正不是为我来的。”   沙局长就把骆书记的意思给说了。蒋瑞臣这回不是以个人身份来的,而是带了一支阵容极其庞大的香港企业家代表团,要通过实地考察,决定是否追加在洸州的投资,加深港洸两地的商业合作。   “领导都说了,如果这些港商都把接下来的投资重点放在洸州,那咱赶京超沪指日可待啊!所以这次考察交流活动极其重要。”老沙试着捧了这位蒋三少两句,“本来港商代表团赴内地考察的第一站是上海,亏得沾了你的光,最后决定还是先来咱们洸州——”   “别这么说,跟我没关系。”蒋贺之跟亲爹关系不睦,自然也不想借他的名、蹭他的光,“洸州本就是祖国的南大门,粤港又紧密相连,他要投资这里,自然是为了利益。”   “反正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把你手头工作全停了,你接下来就全心全意准备比武。”老沙凑得更近了,还带上一脸贼兮兮的笑,哪像个公安局长,倒像个说媒拉纤的,“你爸肯定是要来看你比赛的,得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看了会高兴?兴许我烂泥糊不上墙,他看了反倒觉得丢脸呢。”   “你小子有几把刷子我还不知道?”老沙这人一贯喜欢把话往夸张里讲,见对方态度松动,又眉飞色舞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咱们公安就是新时代的侠啊!你想想,大学扩招要扩建,扩建要不要钱,大学生毕业要就业,就业要不要岗位,老百姓看病要医保,医保池不能空啊,社会运行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资金,你把你爸哄高兴了,让他带着那群港商多多投资洸州,比多抓一两个小贼有意义多了,你担负的是一座城市的未来啊!”   “那行,”话到这个份上,蒋贺之终于来了一点兴趣,说,“我要报特警组。”   “你一个普警报什么特警组啊?”这次全省公安比武大会分两个组别,一是特警组,二是普警组。老沙瞪眼道,“不准。”   “为什么不准?”蒋贺之挑眉,“没有明文规定,普警不能报特警组吧。”   “普警和特警能是一个训练强度吗?人家的日常科目都是为反恐、缉毒制定的!”老沙是真的有点担心,“上头指名要你参加,就是为了让你爸在现场亲眼见证你夺冠,你要一败涂地,这叫怎么一回事呢?”   “看不起谁?”蒋贺之耸耸肩膀,笑容满面地威胁道,“要不特警组,要不就不参加。”   “行行行,我去安排一下。”大少爷太任性,他个局长也只能顺毛哄。临了,老沙又补充一句,“对了,你爸来还有一件事,那个爱河大桥不是你家出资修建的吗?马上香港回归十周年了,你爸这回来,还要当场签约,把这座大桥捐给国家。”   人已到办公室门口,蒋贺之忽又脚步一滞,脸色陡变。   “爱河大桥”是民间的叫法,它的全称是“洸湄跨江大桥”,是一种梁桥混搭索桥的组合结构桥梁,横跨洸、湄两市,大桥全长4.2公里,双向6车道,以极亮眼的红色喷漆钢梁为大桥主体,最外侧设有观光走廊,外形相当漂亮。1994年,为贺香港即将回归祖国,由晶臣集团负责出资,由粤东省建筑设计院负责设计,由洸州市城桥建设集团负责修建,由湄洲市政府负责后续运营和维护,大桥于1998年年底正式通车,总工程耗资约24亿。   犹记大桥奠基之日,姹紫嫣红开遍,粤东省省领导、洸州和湄洲两市的市领导与蒋瑞臣都亲自到场,为大桥奠基培土。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蒋瑞臣甚至深情地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   他说他年轻时曾在洸州工作过一段时间,意外与一个生活在湄洲的美丽女孩坠入爱河,每天都会坐轮渡与她约会。有一次轮渡因风雨被迫停航,他站在此岸遥望彼岸,就想日后一旦翻身,一定要在这里修一座桥,从此银河东达鹊桥西,所有像他们这样的爱侣都不用再惧怕分离。可惜那时他正陷入严重的债务危机,与那女孩短暂相爱后又被迫分手,最终也没能将她带去香港。而今山盟虽在,伊人已逝,他为了纪念他错过的此生挚爱,才决定出资修建这座大桥。说到此处,一个两鬓染霜的风雅老人竟洒下清泪数滴,惹来现场媒体一片惋叹:多么感人的爱情,多么深情的男人。   那个时候人们对“三儿”“情儿”之类的称呼还没那么敏感,媒体报道之后,“爱河大桥”四个字便不胫而走,洸州的年轻人们更以在大桥的观光走廊上求爱、求婚为风尚。   听到这则故事的蒋贺之就说了两个字,放屁。   蒋贺之出生在湄洲。这则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就是他的母亲。 第51章 背景(二)   反贪局针对城桥集团的调研没有白跑,问题很快便接连浮出。   在检察长的办公室里,盛宁端坐,向领导汇报道:“经电力部门初步检查,城桥集团的电缆改造确实没有经过审批,在私接电缆线前方约600米处发现了一座游戏城,每月用电至少3万度,窃电获利已达数十万元。此外,该游戏城内还被发现藏有大量赌博机,涉嫌‘容留未成年人赌博’,目前公安已经介入调查。”   杨检察长点点头,问:“还有别的问题吗?比如你提过的城桥集团的顾问协议?”   盛宁答道:“城桥那边理由充分,手续齐全,单从合同本身来看没有问题,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在经营管理过程中没有为牟私利的违规操作,所以我想在城桥集团设立派驻检察室,继续调查,同时强化监督防控。”   洸州市尚未有检察院向大型国企派驻检察室的先例,但这个建议确实值得一试。杨检察长再次点头,又问:“除这些外,还有什么发现吗?”   “我发现,这个陶晓民的履历还挺有意思。他本是光业银行某支行的一名柜员,晋升至支行行长之后,又赶上了‘悉才计划’,调任成为了城桥集团某下属企业的财务部副部长,然后便一路晋升,一直做到了整个集团的董事长。”停顿片刻,盛宁说,“不过,这只能说明他官运不错,跟城桥集团的内部问题没关系。”   粤东省曾有过一个针对国企高管们的“悉才计划”,跟省内比选商调差不多,就是同省大型国企的高管们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彼此职务对调或者进行相关人事调整。这个计划,一方面取的是“人尽其才,悉用其力”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国企领导因同一岗位长期任职而滋生腐败”。本意虽好,但后续的管理没跟上,所以轰轰烈烈搞了一阵子,也就搁置了。   “好了,公事儿就谈到这儿吧,”杨书泽对这位年轻人笑笑,突然话锋一转,“洪书记一直跟我提起你,每次提起你啊,都是赞不绝口,说盛宁同志就是洸州年轻一辈司法人员中最杰出的代表,让他在省里开会时也常感到面上有光。”   “书记谬赞了。”无缘无故地提及洪万良,盛宁心道,这“北大帮”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给猴一棵树,给虎一座山,洪书记最懂‘量才适用’,你盛宁的前途无量,绝不仅仅局限于一个反贪局的侦查处长。”这话里的拉拢之意更明显了,见盛宁没搭腔,杨书泽又道,“一会儿东亚台要来拍个法治宣传片,正好今天市检察院和各基层检察院新入职的检察官要在这里参加就职宣誓仪式,就由你来领誓吧。”   这种就职宣誓仪式通常都由检察长领誓,何况还要上电视,更是一个自我标榜的机会。盛宁有意推辞,道:“我来领誓,好像不合适。”   “本来是该由我这个检察长领誓的,不过我知道,这些新入职的年轻人里不少都是冲着你盛处长来的,得给他们这个机会见见偶像。”杨检察长待人一向随和,脸上笑纹舒展,笑意愈深,“我跟东亚台那边已经说过了,赵岩同志来主持,我来监誓,至于领誓,还是由我们洸州最优秀的青年检察官来吧。”   领导几番拉拢,再推辞便显得不合时宜。盛宁点点头,说:“好。”   走出检察长办公室,苏茵就忙忙慌慌地跑了过来,说,盛处长,电视台来了好些人,说要做一期法治专题栏目,要给你做个专访。   “谁有空接受他们的专访,”盛宁其实挺烦这些媒体人,尤其是离检察院最近的这个东亚台,三天两头就跑来做采访、拍宣传片,全是形象工程,偏偏自己这个“检察之光”还推脱不了,来一回就得应付一回。他抬手看了看表,说,“一会儿宣誓仪式开始了,你直接带他们到七楼的会议室。”   盛宁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办公室,将白衬衫外面的制服西装重新穿上,整了整领带与胸前检徽。没想到刚跨出电梯,还没走进会议室,就被一个导演模样的东亚台工作人员拦住了,对方挺急切地说:“这位小同志,不知道你们领导怎么关照的,但咱们拍新闻、拍纪录片追求的是真实性,不用带妆,还是自然点好。”   盛宁俯首看了对方一眼:“我没有带妆。”   苏茵这时出来,赶紧对那位女导演说:“谢导,这不是什么‘小同志’,这就是我们领导。”顿了顿,见对方仍然发怔,又半开玩笑地补充一句:“我们领导不仅是‘检察之光’,还是‘反贪一枝花’呢,天生丽质,倾国倾城。”   这位被唤作“谢导”的女导演一直不可置信地瞪着盛宁。她在电视台干了二十年,打造过王牌综艺,也能转型做新闻,见过太多妆后粉雕玉琢、漂漂亮亮的男艺人了,完全不信有人素颜还能把别人都衬成鞋底泥。她在眼前这张寒月般的脸上反复采掘、挑剔,终于相信,这个男人还真没带妆。   就职宣誓仪式正式开始了,检察长杨书泽简单致辞之后,身兼副检察长的反渎职局局长赵岩便以主持人的身份走上讲台,朗声道:“请全体宣誓人员肃立,行注目礼迎接国旗入场。”   洸州市人民检察院是全国检察队伍中最早开始就职宣誓的,即使这样的场面已经经历过一次,盛宁仍感心潮微微起伏。他悄然环视台下,六十余名新晋检察官整齐排列,有老有少,有两个看着刚毕业的年轻干警比当初的自己更有意思,在慷慨激昂的国歌声中,都激动得五体筛糠,眼眶通红。   国歌奏毕,赵岩又道:“请洸州市人民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盛宁处长领誓,请洸州市人民检察院杨书泽检察长监誓,请全体宣誓人员面向国旗国徽,右手举拳,随领誓人庄严宣誓。”   然后他便走下来,将讲台的位置让给了盛宁。   在多机位摄影机的“注视”下,盛宁走上前,侧对台下一众新晋检察官,左手按抚红封金字的宪法,右手举高握拳,朗声诵道:“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宣誓——”   六十余名检察官同样高举右拳,齐声道:“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宣誓——”   国旗背后的投屏上就有完整的检察誓词,但盛宁是不用看的。他语声清亮,继续领诵:“忠于国家。”   众人齐声:“忠于国家。”   “忠于人民。”   “忠于人民。”   “忠于宪法和法律。”   ……   与此同时,市局正在侦查一起由偷用国企电力牵出的开设赌场案。嫌疑人达三十余人,其中还有不少未成年。一大队把人都带回来了。讯问室里,窦涛与一名叫牛小川的队员正给一个男孩录口供,怎料对方听到要找家长,突然一改先前的安静之态,大喊大叫道:“我要见盛宁盛处长!”   “别嚷,不准嚷了!”窦涛拍了一下讯问桌,斥他道,“这儿没盛宁盛处长,这儿是公安局,不是检察院!”   男孩依然不配合,竟站起身来叫喊:“我是盛处长的弟弟,我只是兼职,我没有犯罪!我不要找家长,我要见盛宁!”   窦涛低头看了一眼嫌疑人的档案,名叫盛星来,家住长留街,跟盛宁同宗同源,看来还真有可能是亲戚。一般情况,任何公职人员都不想轻易开罪反贪局的人,何况这位盛处长还跟市局颇有渊源。窦涛为难地挠了挠头皮,转头对牛小川说,去去去,把蒋队找过来!   蒋贺之自然认得盛星来,他们在一年前长留街的村宴上照过面,知道他幼时跟盛宁处得不错,算是半个弟弟。他没进讯问室,只是默立在门口,凝神看着这个惊惶无措的男孩好一会儿。而对方也抬头看见了他,流着泪喊了他一声“蒋哥”,然后便情绪激动地哀求起来:“求求你,蒋哥,你跟我哥说说,我下回不敢了,我……我不可以被家里人发现的……”   蒋贺之蹙一下眉,用目光示意窦涛跟自己到门外去。待远离讯问室,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反贪局去城桥集团调研,不是发现一家游戏城在偷用国企电力么,我们顺藤摸瓜,进一步发现这家游戏城里还藏着不少赌博用的押分机和捕鱼机,买币上分、退分,一元钱可以换10分。这种机器都调过参数做了弊的,一般人怎么玩得过?有的顾客一晚上就能输好几万,其中还有不少是学生呢。”   “那这个盛星来呢?他在这个游戏城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蒋贺之又问。   “小角色,也就是服务员,负责帮客户跑跑腿上上分、递递水买买烟什么的。我刚刚问了他,他说他不知道这些游戏机就是赌博机,也不知道靠游戏赢来的积分还能再换钱,他拿的是一天80的固定工资,没参与经营和管理,也没参与分成。”   蒋贺之从牛小川手里接过另一份赌场兼职人员的口供笔录,看了看,皱眉道:“可这个人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如果自己接待的顾客充值上分多了,他们是会拿到额外的奖励红包的。”盛星来的这个行为显然已经逾越了法律红线,不是一句“我不知情”就可以轻易撇清的。   这时窦涛突然提议:“要不你给盛检打个电话?一声都不知会他,总觉得不太好。”顿了顿,他又道:“如果盛处长默许,我们口头批评教育一下就算了。毕竟这个盛星来涉案情节轻微,还是未成年。”窦队长从来不主张做好事不留名,认为既然做了好事儿,就一定要让对方知道。   蒋贺之听罢陡变脸色,赶紧摇头:“不不,我不能打。”   然而窦涛还是顾自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拨去了反贪局,转接了侦查处长的办公室。待电话被人接起,盛宁那温和清润的声音传来,他又赶紧就将手机塞到了蒋贺之的手上。犹如鼠见猫,他其实特别怕跟这位盛处长打交道。   蒋贺之本来不想接这个电话,可少年那张哭泣的脸始终盘亘在眼前,那么悲绝与无助。他一时心软,终究还是将窦涛的手机接了过来,清了清嗓,又把盛星来的情况向着爱人复述了一遍。   然后不出所料的,就被这位从不徇私的盛处长劈头盖脸训了一顿。   “你怎么回事,居然打电话给我,这符合正常的办案程序吗?就算是未达刑事年龄的罪错未成年人,也必须严格依法办理,他有悔罪表现吗?你们是否联系了家属,进行了社会调查,能否确定他再犯的可能性较小?”   “没有没有,他们这就去联系、去调查,我向盛处长保证,后续一定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严格贯彻教育、感化和挽救的行动方针——”蒋贺之还想多耍两句贫嘴,可那头的盛宁已经嫌其浪费时间,直接挂断了电话。   蒋贺之狠狠瞪了一旁的窦涛一眼,把手机扔还给他。这小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分明就是故意要让自己挨训。   窦涛与牛小川悄然对视,憋着笑说:“听见了吗,严格依法办理,回去继续审讯吧。”   牛小川的表面功夫逊点,眼睛忽瞪忽眯,嘴巴半开半闭,憋笑憋得极其叵测,极其难看。好一会儿,他才扭头对蒋贺之说:“蒋队,你在家里好像……没什么地位啊……” 第52章 恶意(一)   因为盛处长寸步不让,本可以淡而化之的交通肇事案一下就人尽皆知了,两辆豪车上的二代们也都各自挨了训,也就周晨鸢暂时耳根清净,因为他老子这会儿正率省代表团出访德国呢。   眼下他们都聚在周公子的一处别院里,抱怨不迭。   “张耀元呢?”莫名少了个人,周晨鸢不爽地问。   “他被他那行长老妈关禁闭了,最近三个月,咱们都见不着他了。”说话的人是周晨鸢的表哥路俊文,那日保时捷上的瘦子之一。路俊文今年三十二岁,这群纨绔中年龄最长、行事最无赖的一个。他说下去,“这事儿也被我爸知道了,我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老东西就是个死官迷,不好好经商了,一心就想捞个政治身份,说我要再敢乱来、败坏他的名声,他就不让我回国了。”“乱”来其实他老子是一向不管的,但不能“乱”到被人盯上,尤其是被那反贪局的盛宁盯上。   “我也是。”胖子猛往嘴里塞草莓,含混出声。   “我现在上街都不敢飙车了,红灯停绿灯行,乖得不得了。”路俊文又说。   “我也是。”胖子也跟着说。   外头是晴空烈日,但周晨鸢一直阴着一张英俊的脸。眼前的电视里播着无聊的抗战剧,他摁动遥控器,换了部更无聊的仙侠剧。他研究生毕业回国才一年,平时就往返北京与洸州两地,在北京便克己慎行,在“天高皇帝远”的洸州就恣意妄为。他虽然还没为拖行交警的事情当面挨训,但也被老子的秘书沈司鸿严声提醒过:这阵子千万不准再生事。   “对了,表弟,我跟胖子最近合伙的一个生意被搅人黄了,你猜始作俑者是谁?”见胖子从头到尾只顾着吃,路俊文不满地踢了他一脚,“别吃了,你也说说话啊。”   “说,说,”胖子边吃边说,“又是那个盛宁干的。”   “又是他。”听见这个名字,周晨鸢终于慢悠悠地转过脸,问了句,“怎么回事?”   “我俩跟人合伙开了家游戏厅,不是不想交电费吗,就在城桥集团那边拖了根电缆线,结果被那个‘检察之光’发现了,我的人一下被公安抓了好几个,还有我从小玩到大的那个哥们呢,就是程子枫,你也见过的。我没敢捞他出来,估计得坐牢了。”   “那点电费能偷多少?”周晨鸢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哎呀,也不谁都跟你周公子一样财大气粗嘛!”   “为什么不敢捞出来?”周晨鸢问。   “公安那边是好打招呼,可这是检察盯着的案子,随便就能扣你一顶‘受贿’或者‘渎职’的帽子,谁敢通融?咱们现在的情况不也这样吗,都是一团乱。”顿了顿,路俊文又苦着一张脸道,“还不止这一件事情呢,我现在真是怀疑,我们是命里跟那个‘检察之光’犯冲,结局只有你死我活,必须趁早做个了断。”   “还有别的事情?”话外有音,周晨鸢睨着眼问。   “我前阵子不是看中一块地么,就江埔区法院要拍的那个泰阳坪工业区的闲置厂房和土地,我跟各方面都打好了招呼,为把戏做真,还找了一家公司陪标,商量好了一个底价。结果他妈的,对方居然拍着拍着拍上头了,竟然擅自在我的底价上加价了。那个时候我他妈正在公安局为那点破事接受讯问呢,我们公司参与竞标的那个傻逼打不通我的电话,居然不敢再加价,就这么把一块大好的肥肉让给那家公司了。这口气我他妈真咽不下去!”   “检察院又没有行政执法权,就算是反贪局也只能立案侦查职务犯罪,他的手伸得也太长了。”新仇又添旧恨,周晨鸢冷冷骂道,“给他面子才让他监督,不给他面子,所谓的‘检察之光’又算个屁!”   “对了,”路俊文睨眼看向自己的表弟,小心观摩他的脸色,说,“我那家游戏厅的合伙人很想认识你,一直托我拉关系呢。”   “谁?”   “洪兆龙。”   “洪兆龙?新湘军?”待反应过来,周晨鸢抄起手边一只抱枕就砸了过去,斥道,“你居然跟黑社会打交道?当心我告诉你爸,活剥了你一层皮!”   “很多事情咱们自己出面不方便,你就当多养几条狗吧,总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路俊文生生挨下表弟一击,反倒更无赖地笑了,“而且洪兆龙也跟那个‘检察之光’结过仇,你不是说过要整死那个盛宁吗?敌之敌,谓之友嘛。”   “洪兆龙也配做我的‘友’?我看是段长天倒台了,这群狗急着另寻主人了。”上回那口恶气不出不快,但周晨鸢此刻还算冷静,“我老子也警告过我别给他惹事了,而且蒋瑞臣马上要来了,北京的目光这会儿也都聚在洸州呢,这个时候再不能忍,也得忍。”   “你要说到这个蒋瑞臣,我倒想起来了,我听到一个很有趣的八卦,就跟那个‘检察之光’有关。”   见周晨鸢挑了眉,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路俊文马上凑过去,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真的?看不出啊,”周晨鸢先是瞠目一惊,继而一声冷笑,“看着又冷又酷,原来是个兔儿爷。”   “不是兔儿爷,是狐狸精。我调查过了,他还有个姐姐,就是经常跳‘狐狸精’的那个舞蹈演员,姐弟俩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都是要人命的大美人——”   “等等,”周晨鸢突然出声打断,“你刚刚说,他姐是跳舞的?”   “是啊,他姐叫盛艺,艺术的艺。”见周公子明显脸色一沉,路俊文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周晨鸢细了细眼睛,眉宇间一股令人寒颤的阴郁气,“接着说。”   “我就想说,”路俊文夸张地舔舔嘴唇,吧嗒一声,笑容十分猥琐,“你要哪天真打算报复那个盛宁,不如把他们姐弟俩一起绑了,都交给我吧。”   “真恶心。”周公子从来不好男风,当即厌弃地瞪了对方一眼,“原来你好这口。”   “不好啊,咱们从小玩在一块儿,你还不了解我么,我的性取向绝对正常。”见表弟还是一脸厌弃,路俊文赶紧解释说,“不过偶尔也可以尝尝鲜嘛,何况长那么漂亮,男的女的还重要么?难道你就不想尝尝?”   “怎么尝?”周晨鸢没反应过来,随口问了一句。   这会儿周公子的正牌女孩同在一屋,路俊文以为他真不懂,于是又凑前附在他耳边,叽咕起来。   “我知道那种人是怎么干的,恶心。”显是一根直肠不打弯,周公子连称“恶心”,翻了好一会儿白眼才说,“这种事就别想了,人家可是‘检察之光’,是洸州政法系统里的大红人,而且如果你刚刚说的那些是真的,他就是蒋家的‘儿媳妇儿’,更动不得了。”   “表弟,这也太不像你了,你是怕那个盛宁,还是怕那个蒋三少啊?”到底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弟,路俊文最知道这位周公子一激即炸的脾性,暗自拱火一番,又阴阳怪气地叹了气,“唉,还是港人玩得花、吃得好,这么一个大美人,每晚都能想怎么干怎么干,羡慕死我了。”   “我也是。”一直闷头胡吃的胖子终于又出声了,猥琐一笑,满嘴鲜红的浆汁儿,跟茹了血似的。   “滚滚滚,羡慕什么?恶心死了!”仙侠剧里的男女主角看对了眼,开始又啃又咬了,更令周晨鸢觉得恶心。他赶紧切换了一个新闻频道,默了良久,也道不能就此咽下那口气,于是说,“那就让洪兆龙交个投名状吧,我先看看他的办事能力。”   “怎么交?”路俊文问。   “那个辅警,弄残他。”   “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恶毒?”那日开车冲卡的女孩叫陶可媛,既是城桥集团董事长陶晓民的千金,也是周公子的现任女友。一个娇娇小小、漂漂亮亮的大学女生,一直在厨房里为心上人准备晚餐,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地跑了出来,冲一屋子男人喊道,“人家都已经接受我们的道歉,说了不追究了!”   “不用你管!”气头上的周公子爆喝女友,“头发长见识短,我当时让你冲卡,你直接冲过去不就完了?”那日冲突之后,他当然也稍稍打听过这个盛宁,他对路俊文还有胖子说,“那个盛宁可是连纪检外讯都能扛过来的硬骨头,你威胁他、伤害他本人都是没用的,真要摧毁他就要让他怀疑自己一直坚守的信仰。迟早他会主动来找我,跪着求我放过他。”   后来路俊文和胖子都走了,只剩周晨鸢一个人还坐在厅里,静静观看法治新闻。   荧幕里的女主播端庄秀丽,娓娓报道:“今天上午,洸州市人民检察院举行市内新晋检察官就职宣誓仪式,由检察院反贪局侦查处盛宁处长领誓,由检察院杨书泽检察长监誓,65名宣誓人高举右拳,跟诵誓词,许下对国家、对人民的郑重承诺——”   国旗鲜红,国歌嘹亮,誓词字字千钧,这样的镜头人称“主旋律”,而“主旋律”通常意味着说教与乏味。周晨鸢注意到,摄影师明显偏心,将大量的镜头始终只对准一个人,对准一张脸。   “恪守检察职业道德。”   “恪守检察职业道德。”   “维护公平正义。”   “维护公平正义。”   听到“公平正义”四个字的时候,周晨鸢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维护法制统一。”   “维护法制统一。”   ……   一段两分多钟的画面,随铮铮誓言逐渐淡去,背景音变作一种冲锋号般更激昂、更宏大的旋律。周晨鸢细着眼睛,摸着嘴唇,一眼不眨地盯着镜头里被摄影师偏爱的那张脸,然后拿起遥控器,对准机顶盒,又将这段领誓的画面重新回放一遍。   一遍,一遍,又一遍。   直到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出了一部老电影的长度,荧幕前的周公子终于轻轻地笑了一下:   还真的……很漂亮。 第53章 恶意(二)   盛宁表面上虽没参与盛星来的案子,但其实又怎会真对视作亲人的这个弟弟不管不顾。找了个空闲的周末,约上未成年人刑事犯罪检察指挥中心的主任范冬苓,便一同去长留街看了看他的情况。   范冬苓曾是反贪局的侦查处副处长,但新检察长到来之后,她就自打申请调去了刚刚成立的未检指挥中心,专门负责帮教和挽救涉罪的未成年人。今天她还带了一位中心聘请的心理专家顾问,准备对盛星来开展评估与心理辅导。   父母出事之后,尚未成年的盛星来便由长留街现任村支书盛惠德收养。盛惠德自己也有个儿子,叫盛世杰,没考上大学,也没正经工作,二十郎当岁的大好年纪,却成天赤上身、着短裤,跟着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在社会上浪荡胡闹。   来访之前,盛宁提前跟盛惠德联系过。所以刚刚摁响门铃,皴皮花发的盛惠德便跛着条腿,及时赶来开门了。   “德叔,”盛宁对长辈一向很有礼貌,问他,“星来在吗?”   “在是在……不过……”盛惠德回头,喊了一声“星仔”。   没一会儿,一张斑斑青紫、肿胀变形的面孔便自屋内慢慢探了出来。这样的脸,显是遭过一顿毒打,一只眼更是肿如核桃,只剩细细一线还能视物。而少年就用这样的一只眼睛死死盯住门外的盛宁,眼里分明有怨,淬了毒的怨。   盛宁不由瞠目一惊,赶忙问盛惠德:“德叔,这是怎么回事?你打他了?”   “当然要打嘛!”盛惠德浑眼一瞪,开闭着一张唾沫横飞的嘴,“以前你犯错的时候,你爸管教你不也很严格嘛。”   “可他从没这样打过我。”盛宁轻轻蹙眉。   “你也从没参与过赌博呀。”盛惠德答得理所应当。   “那么,我能跟他聊聊吗?”盛宁又问。   话音刚落,少年的怒吼声便响了起来:“滚!让他滚!我没话跟他聊!”他心里怨气深重。他认为赌场兼职本是小事,如果不是这位六亲不认的处长哥哥,他完全不用挨这顿打。   “我可以不进去,但能不能让这位心理辅导老师进去?”盛宁将心理专家顾问引到门前,又说,“心理辅导老师要对星来进行评估,看看他是否有开展社会化帮教的条件,如果坚持不让老师进门,他的案子就没机会从轻处理了。”   听了这话,盛惠德总算面露慎重之色,盛星来也才愿意松口,轻轻“嗯”了一声。   待老师进门,盛宁又对盛惠德说:“德叔,管教孩子,体罚不一定是最有效的方法。”   “你年纪轻轻的又没孩子,你哪儿懂。”然而盛惠德根本听不进这种年轻人的“教子之道”,自我辩护道,“我经常跟星仔说‘钱要正道来,莫贪无义财’,可他就是不听啊!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他爸妈死得早、死得冤,既然我成了他的监护人,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堕落下去,这该打的还得打。”   说完,就“砰”地关上了门。   心理专家在给盛星来进行评估与辅导的时候,盛宁就引着范冬苓在长留街内转了转。他感到有些奇怪,长留街的拆迁改造早已提上日程,可这大半年过去,村子几乎一动未动,还是一样的脏,一样的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泔水似的湿臭味,到处是交错缠绕的电缆和网线,到处是和“下三路”相关的贴墙广告,像藤,像癣。   有些晚上才“开工”的女人穿着三角短裤就出来晾衣服,见到盛宁,便又惊又怯地朝他抛一个媚眼,飘来一句外地口音浓重的普通话:“帅哥晚上要来开心开心伐啦,多介绍一个朋友来,不收你钱的呀。”   盛宁问范冬苓:“范处,星来的案子可能会怎么处理?”   范冬苓道:“他本来就是未成年人,又是初犯、偶犯,加之没有参与赌场经营,没有主动诱使他人赌博,主观恶性也小。针对这样的涉罪未成年人,我们未检中心一般会联合团区委与社工机构,对他们开展附条件不起诉后的观护帮教,并设置一定的考验期。”   盛宁想了想,多问了一句:“这个附条件不起诉的决定跟我有关吗?”   “怎么?你觉得我是那种会顾忌同事面子就徇私的人吗?”范冬苓笑了,端庄的面容更显慈蔼,“知道你秉公无私,但也不能矫枉过正嘛。”   盛宁也觉出了自己的“小人之心”,便微笑说:“范处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不,你不狭隘,你很勇敢。倒是我,做了调职的决定后就一直没跟你说一声,你不会怪我这位老大姐做了逃兵吧?”   “怎么会,”盛宁由衷道,“引导未成年人远离犯罪,意义跟反贪一样重大。”   “你这么说,我倒不好意思了。”范冬苓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就是逃兵。去年查办小梅楼一案,有人往我先生的单位打恐吓电话、给我女儿的学校寄浸透鲜血的布娃娃,那种恶意,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停顿良久,范冬苓才有胆气继续说下去,“我想,也许是我老了,斗不动了,曾经的理想消失了,曾经的壮志湮灭了,‘天下无贼’的世界只有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实现了。”   两人又就工作上的事宜聊了一会儿,心理辅导老师便从盛惠德家中出来了。她说,盛星来交待了自己去游戏城打工的初衷,他是偶然在QQ群里看到了游戏城的招聘信息,因为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过,才想早点经济独立,外出兼职的。她还说,盛星来已经表态愿意接受观护帮教及参与后续相关的集体帮教活动,之后就会有专人定期与他会面、谈心,关心、辅导并帮助他的学习与生活。   未检中心的安排井井有条,盛宁点点头,道了声:“我代星来谢谢两位。”   然而心理咨询老师却并未露出喜色,她对盛宁说:“盛检,可能与他丧父丧母的幼年经历相关,我觉得这孩子有较严重的心理问题,只靠帮教老师进行偶尔的心理疏导解决不了。” 第54章 旧爱(一)   今天是《倩女幽魂》舞剧重新编排后首演的第一场,也是见未来姐夫的日子,可演出都快开始了,蒋三少还未现身。   洸州艺术中心大剧院里,盛宁等在二楼综合剧场的前厅,连看手表,见观众已经陆陆续续进场,便又给迟到的人打去一个电话。   “领导,雨天堵车啊。”连日大雨,密密匝匝,前有抛锚车辆,更致路面拥堵。接起电话的蒋贺之也着急,恨不能就拉响警笛,一路直闯过去算了,他说,“就来了就来了,你别催了。”   “记得买花。”盛宁提醒。   “买好了,你姐最喜欢的白玫瑰。”车刚启动又被迫踩下刹车,蒋贺之忍住爆粗的冲动,叹着气说,“领导,再等我一会儿。”   “我在二楼前厅等你。”   收了线,听剧场内渐有乐声传来,盛宁百无聊赖,便独自转了转。他发现,这里并不只有此次《倩女幽魂》舞剧的宣传海报,还有很多盛艺以往角色的定妆照,倒像是一场她个人的舞蹈大秀。舞团里的人似乎也知道这将是盛艺的最后一舞,特意将最多的宣传位留给了她。   盛宁一张一张的海报看过去。盛艺跳过很多舞,其中三个角色最为观众津津乐道。   秦可卿、苏妲己,还有就是让她一舞成名的聂小倩。   盛宁有时想,这三个角色好像有个共性:无论是人,是狐,还是鬼,都经年沉浮苦海,身不由己,无舟可渡。   盛艺是舞团的台柱子,本该达到更高的艺术高度,但她完全不喜抛头露面,既不接受媒体采访,也不受任何晚会邀约,甚至还有一位知名大导曾为她一支舞找上门来,想请她出演电影女一号,也都被她谢绝了。她似乎只为最纯粹的舞蹈而生,除了还给弟弟煲汤,就没有第三个嗜好。然而只有盛宁知道,并不完全是这样。   盛宁正出神地看着姐姐的剧照,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挺磁性的男性声音:   “她们都很美,她们也都很可怜。”   盛宁闻声回头,竟是沈司鸿。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他最后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他还是车祸前。那时才二十五岁的沈司鸿还穿着警服,他刚刚荣立了个人二等功,胸前挂着闪亮的勋章与鲜红的绶带,身边偎着心爱的女孩。他是个木讷矜持的男人,却在对女孩的深情注视中泄露了全部的温柔与爱意。   而今的沈司鸿已是正处级的省长专职秘书,终日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戴着眼镜。他不再是姐姐的心上人,而是陌生的金斓客,盛宁一时不知该拿什么态度面对这个男人,便跟外人一样称呼他:“沈秘书,好久不见。”   沈司鸿走到盛宁身边,与他比肩而立,同望着一张盛艺的演出剧照。他笑笑说:“盛宁,你闯祸了。”   盛宁漠无表情,只说:“这话我都快听出茧子了,最近人人见到我的第一句都是‘你闯祸了’。”   沈司鸿又道:“不过你放心,周省长认为你没有错,他已经严厉警告过晨鸢,我想至少这阵子他应该不敢找你的麻烦。”   “活阎罗”的恶名绝非一日传出,可见周省长对自己这个儿子太过溺爱纵容,确有曾为他渎职之嫌。盛宁淡淡道:“‘顾国不顾家、顾外不顾内’好像是领导们的共性,可治国、齐家同样重要,周省长再忙,这儿子该管教的时候还是得管教,不然真成不肖子了。”   沈司鸿继续替领导及领导家属解释:“也不是不管,只是周省长军人出身,处事难免一板一眼,不太擅长亲子沟通。”   “他不是舞蹈演员出身么?”对于周嵩平的履历,盛宁当然一清二楚。所谓的“军人出身”,其实就是年轻时的周崇平曾是文工团的一名舞蹈演员,但跳舞没有跳出大名堂,退伍后反倒凭着一身的艺术细胞,从文体那条线上,一路走上了仕进的康庄大道。不过,因为这段难忘的舞者经历,周嵩平是出了名的热爱文艺活动,尤其热爱跳舞。曾有一次他率团访问挪威,在接待者表演的哈林舞曲中,他毫无架子,即兴上台与众人一起跳起了挪威的传统民间舞蹈,且基本功尽显,竟不比专业演员跳得差。这番“入乡随俗”的亲民举动折服了挪威当地的民众,传回中国后也收获了如潮的媒体好评。   “你别以为文体领导好当,‘宁带千军万马,不带歌舞杂耍’可是体制内出了名的一句话。”沈司鸿笑着说下去,“晨鸢少年时母亲就病逝了,他爸忙于工作,没怎么管过他,外公又只剩他一个宝贝疙瘩,宠得厉害,这才造就了他如今这般有些乖张、跋扈的性格。但他其实本性不坏,心情好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心情不好就飙车闯卡、违法乱纪?盛宁没见识过这位周公子心情好的时候,也不打算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他望着姐姐的剧照说:“新版的舞剧里,聂小倩不再是鬼,而改成了狐。这一改,角色韵味就完全不同了。”   “可能鬼太瘆人,狐更可爱吧,不过我也觉得,这样的改编毫无道理。”   他们就这不太合理的改编多聊了两句,达成了不少共识,沈司鸿突然伸手摸了摸盛宁的脸,微笑说,你跟你姐姐,真的长得很像。   好巧不巧的,这一幕就被匆匆赶来的蒋三少看见了。   为给未来姐夫留下好印象,蒋贺之今天穿得格外帅,正装领带,发胶背头,敛去了以往的桀骜,倒似秀场上的男模。他拿着一束白玫瑰,一步三格台阶,急匆匆地往二楼跑,结果刚上楼就看见了这一幕——   一个男人,一个貌似谦谦的高大男人,与盛宁并肩立在盛艺的一排演出剧照前。他们可能在谈论艺术,可能在谈论盛艺,然后四目相视间,那个男人就伸手摸了一摸盛宁的脸,而盛宁竟完全没有阻止这个无礼动作的意思。   盛宁看见了他,扬声道:“贺之,这里。”   蒋贺之走上前,伸手就揽住了盛宁的腰,这份亲昵,旁若无人。他细眼打量着身前的男人,不怎么客气地问:“怎么称呼?”   “沈司鸿。”对方却没问他的名字,直接就喊了一声“蒋队”,笑着说,“蒋队名不虚传,这么帅。”   “原来是沈秘书。”蒋贺之问,“你居然认得我?”   “当然。”沈司鸿说,“我以前跟你一样也是警察,现在你们市局里还有不少我的老战友呢。”   蒋贺之微微挑眉:“哪个警种?”   “特警。”沈司鸿补充道,“缉毒。”   蒋贺之不甘示弱,谎话张口就来:“我也是特警。”   那几根迟钝的情感神经不足以让盛宁闻见空气中弥漫的醋味,他只提醒道:“演出已经开始了。”   他们进场的时候正赶上小倩出场。   这个时候盛艺就不是盛艺了。剧场内雾气袅袅,四面完全暗沉,忽然光线扑眼而来,舞台中央的高台上渐渐浮现一个艳女,在纯白长绸中飘飘起舞,亦人亦鬼,亦仙亦妖。剧场里充斥着倒吸一口冷气的“嘶嘶”声,周遭的观众,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发自肺腑地惊叹:好靓啊。   随着舞台灯光再度捻暗,黑暗中,凄美的乐声响起,仿佛这个美丽女子于深夜独自泣诉,哀转久绝。   盛宁忍不住朝四周看了一眼,他发现沈司鸿没有落座,而是站在剧场角落,由于光线晦暗,他无法看清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注视曾经心爱的女人,这个男人会是什么表情。   当演出过半,小倩与采臣陷入痴恋,他又回头去找他,但沈司鸿已经不见了。   演出圆满结束,掌声经久不息。   盛宁与蒋贺之来到后台,向盛艺献了花,也见到了她口中的结婚对象。   盛宁完全没想到,自己未来的姐夫竟是个极其老相、又矮又黑的胖子,一身夸张的满是LOGO的暴发户行头,别说跟谦谦君子沈司鸿相比,便连那位一直殷殷追求的覃剑宇覃处长都远远及不上。   准姐夫递上名片,挺热情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张宇航,因为这个名字,小时候一直梦想着当宇航员,没想到长大倒成包工头了。”   自称包工头肯定是谦虚了,泰道公司规模不小,这人的身家不说富比王侯,也早过了亿。盛宁接过名片,低头看了一眼道:“前阵子我的同事应该去你的公司了解过情况。”   “对对,我在外头出差呢,听员工汇报过,没什么问题吧?”   “没什么问题。”盛宁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说好共进晚餐,共叙家常,但一桌四个人里好像三个都不高兴,只有这个张宇航一直扯着嗓门聒噪,尽讲些带点颜色的、却又十分不好笑的蠢笑话。为显亲昵与宠爱,他还管盛艺叫“傻猪猪”。张宇航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洸州人,这让他的发音听来倒比他的笑话可笑。   虽说人不可貌相,可盛宁实在无法理解,姐姐为什么在众多追求者中,偏偏选了这么一个男人。这让他不禁怀疑,这场婚姻根本就是她一次不计后果的报复。报复那段夭折的爱情,报复那场无妄的车祸,也极有可能是报复她这本不该坎坷的人生。   盛艺似乎看出弟弟不满意,也拉下脸来,赌气似的说了句“今晚我不回家了”,就让身边这个憨胖的男人结了账,跟他走了。   雨虽暂时停了,但云依旧重,夜幕笼罩的城市呈现出一片发旧的烟灰色。回程路上,盛宁与蒋贺之各揣心事,一路沉默。   然而一迈进家门,蒋三少就发火了。   他单手扯了领带,发泄似的摔在床上,回头冲盛宁吼道:“难道是个男人就可以摸你的脸吗?” 第55章 旧爱(二)   “难道是个男人就可以摸你的脸吗?”   “为什么不可以?”盛宁茫然瞠目,男人摸男人怎么了?小题大做。   “你……”蒋贺之一口恶气怄在胸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继续一脸怒容地质问道,“你能不能有点身为‘人妻’的自觉,别人摸你的脸,你就一动不动任人家摸吗!”   “沈司鸿跟我哥没两样,他跟我姐是青梅竹马,初中的时候就天天在我家蹭饭了,你到底在介意什么?”这种“介意”意味着“不信任”,他是半路出家的基佬,又兼情感障碍,确实迄今还没有这方面的自觉。他认为蒋贺之的一腔醋意毫无道理,还很幼稚,于是真就白眼道,“幼稚。”   “轻浮。”回击完这一声,蒋贺之摔门欲走。   “你去哪里?”盛宁惊愕地瞪大眼睛,这人诋毁完自己的品格之后,居然扭头就走了。   “住酒店!”蒋贺之扬了声音,头也不回。   “等等,”盛宁也来了脾气,从衣柜里取出一只空的行李包,啪一声摔在床上,“把你要的东西都带走。”   止步,回头。四目相视片刻,蒋贺之突然走过来,一把就将盛宁打横抱起,他说:“这屋子里,我只要一样东西。”   “脸呢?”盛宁其实也没真生气,这下便有点憋不住笑了。   “要什么脸?不要脸的美人暖床,要脸的只能独守空房。”   “谁给你暖床?”发牢骚还发得挺押韵,盛宁终究没忍住,噗嗤笑了,“欺人太甚。”   “以后不准到处勾人,”蒋贺之垂目看着怀里抱着的盛宁,一双深长华丽的眼睛含情脉脉,似嗔似笑,“狐狸精。”   “我是狐狸精,你呢?”盛宁努力板下脸,还击道,“登徒子。”   “我承认啊,登徒好色,就好狐狸精的色。”气到这会儿已经不气了,忍到这会儿却再忍不住,说罢,他便低下头去寻他的嘴唇。   盛宁也来了情绪,抬手环住蒋贺之的脖子,将他带近自己。他先迎上去,用舌尖轻轻描画对方的嘴唇,然后又含着他的舌头咬了一咬。他边咬边轻声说:“姐姐今晚不回来。”   “那么,”一句话,蒋贺之的眼神也陡然危险起来,他用鼻尖蹭了蹭盛宁的鼻子,沉着嗓音问,“可以做到天亮吗?”   平时两人亲热,但凡盛艺在家,必然不可能尽兴。何况小梅楼事件之后,盛宁就一直恹恹带病,身体更是万分敏感,尽管没少调养,但弄他狠了,他还是受不住。所以别说做到天亮从未有过,蒋三少最多也只食七分饱,有时便是亲一亲、蹭一蹭,也道满足。   “轻点,”盛宁点头,轻声关照,“别让我疼。”   话音刚刚落地,他就被一把抛到了床上。   互相扯皮带、脱衣服,还没完全赤裸相见,蒋贺之就已迫不及待地将盛宁压倒,俯撑在他的身上。嘴唇触及嘴唇,从温柔到狂乱,蒋贺之一边堵着盛宁的嘴吮咬,一边伸长手臂去够取床头的润滑液,但盛宁却摁住他的手背,止了他的动作。他从一个几欲令自己窒息的长吻中逃脱出来,喘息着说,天亮前我都是你的,你先……先满足我。   盛宁提膝,分腿,任蒋贺之身体下滑,用牙撕咬,用舌揉搓,一路由自己的下巴、锁骨延伸至乳头、脐窝……最后把脸完全埋进了自己的胯间。性器的前端被温暖湿润的口腔包裹,铃口被舌尖轻轻搔弄。他能感受到,自己的一部分正被他爱的这个男人尽力往喉咙深处吞咽。这也是他深爱他的证明。   阵阵快感中,盛宁半睁着眼,一边胡乱抚摸蒋贺之的脸庞、耳朵、头发,一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也是好色的。若蒋三少没有这副万中无一的好皮相,他断不可能在初见那会儿就接受了他的吻,更不可能一次次毫无保留地用身体接纳对方。如此一想,又想到那个其貌不扬的张宇航,更替姐姐感到惋惜了。   他突然说:“姐姐和沈司鸿,真的很可惜。”   这会儿了还提那个男人的名字。蒋贺之让盛宁的器官从自己嘴里退出一些,然后毫不客气地咬了下去。   盛宁本就到了临界点,经对方牙齿这么一招呼,吃痛地呻吟一声,就射了。   大半直接射进了喉咙里,也尝不出什么味道,蒋贺之将余下的精液悉数咽下,挺起身,用拇指擦了擦唇角,垂目看着盛宁。盛宁刚刚泄过,此刻额头微浮薄汗,眼神微微迷离,蒋贺之又倾身去吻盛宁的唇,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极轻极轻地触碰,他喊他的小名,柔声询问,宁宁,可以给我了吗?   盛宁从轻微失神的状态中缓过来,点点头,然后抬高一条腿挂在蒋贺之的肩膀上,好让自己的下体更彻底地打开。   蒋贺之用润滑液濡湿自己的茎身与盛宁的穴口,扶着早已直撅撅的器官挺腰送入——   盛宁闭眼,轻轻啊了一声,蒋贺之则在前端与肠壁摩擦的细响中,掘进深处。   好软,好热,穴口自觉地吸纳,甬道本能地收缩。只是尽根插入,一阵强烈的快感便自交合之处蹿起,爽得将三少头皮都麻了。他起初还跟往常一样,为免弄出过分的声响,只是抱着盛宁缓慢抽插,轻柔搅动,但想到难得家中只有彼此,心里那点压抑已久的欲望便直冲头顶,再也压抑不住了。他直起上身便于发力,抓握着他的大腿激烈地撞击,一遍遍将自己火热的器官捅进不可能更深的深处,恨不能连两颗阴囊都挤进去。   然而今天的盛宁却似完全不在状态,他随蒋贺之的撞击频频摇晃,眼神却始终无法聚焦。   “还在想什么   ”蒋贺之有点恼了,更加发狠似的抽出又楔入,不过二十余下,那不断吞吐悍物的穴口就肿了起来,殷红欲滴。   “他们本来都要结婚了……”想的当然还是姐姐与她那段本不该天折的爱情,盛宁被下身的疼痛唤醒,终于再次开口,“可偏偏那个时候我出了车祸……”   可能只是生理反应,盛宁嗓子喑哑,眼里还隐有泪光。蒋贺之终于从一种粗暴泄欲的状态中停下来,保持着交合的姿势,他问他:“后来呢?”   “为了给我筹医疗费,姐姐加入了一个私人歌舞团,待遇很好,但经常要出国演出,还要穿着丁字裤大跳艳舞……沈司鸿那个时候的工作也出了问题,从禁毒支队被调去了偏远的森林公安局,如果不是为了昏迷在病床上的我,我想她是会追随她的爱人而去的……如果……如果不是我……”   只有谈及或面对家人,盛宁才会露出与工作时完全相异的柔软模样,而这模样很令蒋贺之心疼。他轻轻握住他的下颌,安慰地说:“没有‘如果’,这本就不是你的错……“   盛宁用一种茫然的目光回应爱人的注视,轻轻道:“抱我起来。”   蒋贺之便将盛宁抱了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两具汗津津的身体依旧严密地嵌合着,蒋贺之化惊涛为细雨,以腰腹向上发力,开始在那弹润的肠壁间轻缓地抽插、搅动。   正坐式体位一向是盛宁更喜欢的姿势。他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两腿完全打开、处于下位的样子,坐姿令他可以主导两人的节奏,就不会因过于热烈的进犯而失识或者缺氧,甚至他低头就能看见对方的器官如何在自己身体里进出,看得见上头的楞楞青筋和细腻纹理。他觉得它很美。   盛宁把自己投进蒋贺之的怀里,用下巴抵住他的颈窝同时抚摸他坚硬厚实的背肌。蒋三少的肉体也是很美的。因体脂率极低,他的肌肉线条极具质感,浑身上下毫无赘余。这样的肉体令他着迷,也令他心安。   “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听见姐姐的哭声,她哭得很小心,很小声,却能一直哭到天亮……他们就像宁采臣与聂小倩,明明深深相爱,却终究不能在一起……”他突然狠狠咬他的肩膀,试图也在他的身上留下自己深爱的证明,盛宁用带上哭腔的声音说,“贺之,答应我,我们一定不要变成这样。”   “傻瓜,”蒋贺之笑着捧过盛宁的脸,亲吻他汗湿的鼻尖,亲吻他流泪的眼睛,然后掬诚地发誓,郑重地承诺,“我们一定一定不会变成这样。”   挥去一直挥之不去的焦虑,盛宁心里舒坦一些,于是再次主动仰倒,打开双腿,让短暂脱离身体的粗大性器再次镌入自己体内。两人榫卯相接,情到最浓时分,一室肉体与肉体撞击、体液与体液交流的淫声,电话却再次不合时宜地来了。   这回是盛宁的手机。   一秒钟也不愿再离开爱人炙热湿润的身体,蒋三少仗着人高臂长,俯身下压,直接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接着他继续挺腰抽送,一边不疾不徐地替盛宁手淫,一边按下了通话键,将电话搁在了盛宁耳边。   “你是……”身体酥软难动,盛宁半闭眼睛,颠簸中,夸张浓密的睫毛随之上下颤动,像一开一合的蝴蝶翅膀。   盛艺的哭声自那头传来,她对正溺在前后两种高潮里的弟弟说:“妈妈醒了!” 第56章 小倩(一)   甘雪醒了。   毫无疑问,是靠蒋三少的“钞能力”醒的。什么脑仿生电刺激、椎管内电极置入术,什么高压氧仓、中医针灸、音乐治疗……无论是最新的技术还是传统的疗法,但凡有一线希望,便都试上一试。植物人的昏迷促醒一直是全世界的医疗难题,昏迷六个月以上能醒过来就堪称万幸,而像甘雪这样,一个昏迷了整整十二年的植物人,经过了鼻饲、气切,挺过了几次开颅手术与反复肺部感染,最终还能苏醒,就连见多识广的钟山医院大主任也直呼“生命奇迹”,大叹不可思议。   为贺这个生命奇迹,医生护士们在病房里挤做一堆,欢天喜地。医生交待盛家姐弟,他们的母亲目前各项身体功能恢复得很快,能与人肢体互动、简单交流,但还需留院观察、疗养一阵子,如果经过康复评定没有其它问题,就能跟他们回家了。   甘雪还认得女儿,但完全不认得儿子了。出车祸前,她的宁宁刚进高中,还是俊秀单薄的少年,如今已是一个“官仔矞矞”的大好青年了。   醒来的甘雪还不太会说话,从医生口中听到自己已经昏迷了十二年,便连连比划着,一字一喘地问女儿:“你结婚了吗?”   她便是昏迷都记得,女儿从十二岁开始就嘁嘁喳喳地不停说,她一长大,就要跟那个叫沈司鸿的男孩子结婚的。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甘雪目光一黯,又比划着问女儿:“宁宁呢?宁宁结婚了吗?”   母亲总是操心子女能否成家立业,但这个问题让姐弟俩都很尴尬。   盛宁一连几天都在医院里陪伴母亲,蒋贺之也都陪在一边,但一直没敢进病房。他垂首倚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听着病房里时不时传出的哭声笑声,自己的一颗心却是苦乐驳杂,喜忧参半。   上回盛艺回了趟家,就让盛宁差点做了逃兵,如今再添一个热盼他结婚生子的亲妈,他有些担心,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又得饱受一番风雨了。   盛宁透过病房的门向外望去,望见蒋贺之垂头丧气倚在远处,便悄悄从挤挤攘攘的病房里溜了出去。   人到眼前,蒋贺之问:“怎么不多陪陪你妈?”   “她不认识我了,暂时就不让她接受太多新的信息了。”盛宁反问对方,“你呢?怎么一直不进去?”   “怕我这个身份出现在你妈面前不合适,”人仍倚着,蒋贺之微微抬脸,脸上轻佻笑着,眉眼中却显凝重,“别把好好一个刚苏醒的植物人又吓晕过去。”   盛宁看出了这个男人身上难见的一丝荏弱和不安。他沉默一下,说:“我打算搬去跟你一起住酒店。”   蒋贺之终于站直,眼睛慢慢地睁大,由愕然到恍然,渐渐又恢复原状。他俯首,垂眸,深深凝视爱人的眼,似要将他完全镶嵌进自己的眼里、心里。这时,不远的病房里传来盛艺呼唤弟弟的声音,“宁宁”“宁宁”响个不停。   “医生说我妈可能随时都可以出院,所以我要把我的房间收拾干净,等她回家来住。再等她身体好一些的时候,我就告诉她,”盛宁惯常漠无表情,声音却流露出一点点顽皮的俏,“她的儿子这辈子生子无望,但好在已经‘娶妻’了。”   这话显是为了让自己宽心,蒋贺之心暖更甚,却佯作不在乎地抬手刮了一下盛宁的鼻子,挑眉道:“这话不对吧,到底谁娶谁?”   “你不认就算了,”盛宁扭头就走,“当我没说。”   “我认我认,以后我不光叫你‘领导’,也叫你‘相公’,叫你‘夫君’。”夫妻之实两人早有,夫妻之名仍然渴望。蒋贺之一把将人拽住,心道,大丈夫何拘小节,床上占着上风就行了。如斯一想,便又说,“不过,你欠我的一晚还是要还的。”   “一晚怎么够?还你三天三夜。”盛宁微微抬脸凑近,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对方的下巴,“就不晓得,我们蒋队有没有这个本事?”   “看不起谁?到时候你别哭着讨饶。”蒋贺之终于笑了。“宁宁”“宁宁”的喊声又起,趁四下无人,他倾身而去,将盛宁锁在自己与白墙之间,在他的唇上覆了一个缠绵的告别的吻。   蒋三少独自离开医院,决定趁时间还早,去市局的警体训练馆练一会儿,也好为即将到来的全省公安比武竞赛做点准备。   占地300多平米的市局警体训练馆新近投入使用不久,谣传是专为蒋三少打造的。其实哪有这个必要?警体训练馆就跟一般的健身房差不多,简约的白墙,塑胶的地板,功能区域不一而足,有的也是诸如跑步机、椭圆机、飞鸟龙门架等常见的训练器械。   蒋贺之抵达场馆,脱掉衬衫,换了一件短袖白色T恤,也不是特别紧身的款。他不比市局里其他刑警喜欢半裸健身,喜欢显出健身之后膨胀的胸与充血的腹,然后故意在市局上下溜达一圈,仿佛发情的公狗、开屏的孔雀,恨不能下一秒就找个姑娘耳鬓厮磨、贴身肉搏。蒋三少很有这方面的自觉,再好的身材,只给一个人欣赏就够了。   这会儿训练馆里没有别人,蒋贺之戴上耳机,放出音乐,简单小跑热身了一下,就到夹胸器前进行训练。挂片式推胸训练器,左右加起来100kg,然而一组练习还没做完,高副局长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扯着嗓门喊:“正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   “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们又不让我跟案子,只能健健身了。”蒋贺之被这一嗓门吼停了下来,指挥着老高道,“来得正好,帮我两边再各加5kg。”   待高竹林帮他加上了两片杠铃片,蒋贺之收紧胛骨,继续推胸锻炼,一个动作完成,他问:“找我什么事情?”   高竹林却不说话了,一直皱眉、斜眼地看着蒋贺之。自打警体训练馆启用,市局里别的刑警也常来健身,一个个光着膀子、遍体臭汗,可他觉得他们都正常,唯独这个蒋三少,偏与众人相异。无论是他挺胸分腿的坐姿、略显自矜的神态还是身上这件白色T恤、以及一身幽而不显的香水味,他都觉得,很gay。   蒋贺之深吸一口气,以胸部发力将重量推起,侧目望见老高表情复杂、目光晦暗,知道这人恐同已极,便故意说:“我老婆喜欢身材好的,尤其胸要大一点,说这样枕着睡觉,踏实。”   高竹林翻了翻眼珠,脑海中浮现两个男人裸身在床、相依相偎的画面,登时额上青筋乱跳,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逗你的,他才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蒋贺之憋不住地笑出一口白牙,起身对老高说,“你要觉得练这器械太gay了,我去跑步吧。”   “你、你先别跑了,我是有正事儿要跟你说。”到底正事要紧,高竹林伸手拦住蒋贺之,对他说,“你家老爷子不是过两天就来了吗?上头有个指示,让你去接机。”   说是接机,其实就是安保;说是安保,其实就是让蒋瑞臣下飞机的第一眼就能看见久未谋面的亲儿子。   “那位老先生惜命得很,走哪儿都跟总统出访差不多,”蒋贺之一脸不悦,摆明了不想接受这个安排,“他身边二十几个雇佣兵,都赶得上一支特种部队了,所以你们就别瞎操心了,让他自己来吧。”   “这叫什么话?”高竹林瞪眼道,“你爸身边有没有保镖那是他的事儿,我们这边安保工作做得到不到位,那是我们的事儿,这完全是两码事儿,懂吗?”   “可咱们局又不是没有专门的警卫支队,我是刑警,凭什么让我去给他站岗?”蒋贺之继续明知故问。   “你怎么话这么多?这来的不是你爸吗?”高竹林都快翻白眼儿了,哪有这么不省心的儿子。他拉长了一张带疤的脸,吼他道,“上级让你去你就得去,别忘了你从警时的口号,‘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有令则行、有禁则止’!”   说罢,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扭头即走。   这回是蒋贺之出声叫住了他。   “老高,”见老高回首,他问,“听说你以前是干缉毒的?”   高竹林点了点头:“是啊,怎么了?”   蒋贺之微蹙眉心,又问:“那你听过沈司鸿这个名字吗?”   “何止听过,我还是他的老领导呢,”听见这个名字,一向粗犷浅露的高副局竟登时面露怅然之色,叹了口气,说,“他挺可惜的。”   蒋贺之不以为然:“周嵩平的专职秘书,三十几岁就是正处级干部,可惜什么?”   “当时是挺可惜的。他可是缉毒特警队的一线尖兵,2次被评为先进个人,1次荣立个人二等功,1次荣立个人三等功,1次拿过全省比武的个人冠军,擒拿格斗什么的,对他来说都是小儿科了,经常是手起砖断、一招制敌,身手真的特别好。”高竹林睨了蒋贺之一眼,道,“没准儿比你还好。”   蒋贺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问:“然后呢?”   “然后,他就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对方挤牙膏似的问一句、说一句,蒋三少明显不耐烦了,“我说高妈,你能不能一次把话全说完了,到底怎么回事?”   局长与副局长都很亲民,所以市局里一群小年轻也没大没小,偶尔会管老沙叫沙爸,管老高叫高妈,硬生生凑出了这么一对老年警届CP。   “说了多少次了,别瞎叫。什么沙爸、高妈,我跟那死胖子能是一对儿吗?”   接着高竹林真就一口气说完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会儿沈司鸿刚刚记完个人二等功,喜洋洋地跟上级请了个假,说要回去跟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结婚。结果运气坏到透顶,他在回程路上看见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在追一个男人。原来是赶上扫黄行动,那几名警察正在追捕一个拒捕的嫖客,他们边叫“别跑”边追,而那个嫖客却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眼见对方即将逃脱,同样身为警察的沈司鸿当然不能袖手,他箭步跃出,飞身而上——他沈司鸿是什么身手啊,没几步就追了上去,一下将那个男人扑倒了。可没想到那个男人以头抢地,居然就心脏病发,死了。   蒋贺之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高竹林翻着眼儿回忆了一下,说:“嗯,95年的事儿了,那就是十二年前……”   蒋贺之算了算时间,正是盛宁父母出事的时候。   高竹林接着说下去:“更倒霉的是,省和省对一些边缘性行为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反正在咱们粤东省,‘打手枪’不能算作卖淫嫖娼。那个男人猝死后,服务他的那个卖淫女出来作证说,她只给他打了手枪,没有与他发生性交行为,所以在法律上,那个猝死的男人还是个无辜的良民。他的家属一听,更加不依不饶了,天天找电视台说要跟公安局打官司,要求巨额赔偿,要求严惩凶手。事情闹得太大了,为了息事宁人,公安局赔了一大笔钱,沈司鸿本来也是要开除的,但念在他立过那么多大功的份上,最终只是记了大过,将他从特警支队调去了森林公安局。”   沈司鸿被调去的那个地方,是一片位于粤闽交界处的山脉,整个粤东省最贫困的一个县城,GDP常年居省内倒数第一。而说是森林公安,其实跟护林员也没差,每天的工作就是防个火、护个绿,“用脚步丈量大山”。   听着很惨,但蒋贺之仍旧不以为然,反问道:“那他也可以辞职么,何必非得留在体制内?”   高竹林白他一眼:“你这大少爷就是不知人间疾苦,人家家里很困难的,上有残疾老母下有学龄幺妹的,一下子辞职,怎么养活她们?而且他一直读的是警校,又没正儿八经地念过大学,上哪儿找工作?不在体制内,难道还去给你们这样的有钱人当保镖吗?”   蒋贺之神态稍显凝重,说:“继续说。”   “人性这玩意儿特别羸弱,千万别去考验它。沈司鸿这边一出事儿,从缉毒英雄跌落成记了大过的护林员,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就不要他了。”高竹林不晓得沈司鸿青梅竹马的恋人就是盛宁的姐姐,只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还以为他会在那片穷困的大山里一直扎根到退休,没想到他在后来一次打击盗猎分子的行动中受了重伤,匿迹了一阵子又调回来了,还一跃成了老书记的专职秘书。而且老书记还很器重他,待高升进了省里,也把他一起带走了……”   蒋贺之轻轻皱眉,不再做声。   “再后来我有次在市里的一个会议上见到他,那高高在上的派头,都不敢认了,不过我至今记得,”这场谈话的最后,高副局长为昔日的爱将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在决定怎么处理沈司鸿的市局内部会议上,他将挂着勋章的警服一把扯开,露出肩膀上的弹孔和胸前的刀伤,唉,一个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缉毒英雄、一个面对死亡亦不退的特警尖子,就这么流着眼泪对在场所有的领导说,我是英雄,可他只是一个嫖客,这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   【作者有话】   官仔矞矞:粤语,端正俊秀的意思 第57章 小倩(二)   高副局前脚刚走,窦队长后脚就进门了。他也是来锻炼的,他也被要求,6月12日当天跟蒋贺之一起去给蒋瑞臣当保安——窦涛纯属买一赠一,就安排蒋贺之一个刑警去接机,领导们都觉得,太刻意,太谄媚。   自打人缘甚好的何副队入狱,二大队的人看待他的眼神多少都有点不自然,所以蒋贺之平日里跟一大队的窦涛关系更亲近些。两人一边做力量训练,一边聊洸州市内最近发生的案子。   “你还装模作样练什么?”窦涛不以为然地说,“我还以为冠军内定了,那些特警都会让你的。”   “用不着他们让。”蒋贺之直立弯举哑铃,提起又还原,手臂的肌肉绷得相当漂亮,神态也相当自信,“也就老沙他们大惊小怪,把我手头工作都停了。”   “不过最近也没大案子,就金融系统不太平,跳楼也跟会传染似的,一会儿死一个基金经理,一会儿又死一个。”窦涛同样在推举哑铃,挺胸收腹,吸气吐气,“记得97年的时候,也是金融危机,股指腰斩,也是股民赔得惨不忍睹,争相跳楼。都说这回比97年还要严重,满仓跳楼的基金经理和股民数量还得增加。”   “今年跟97年不一样,97年是索罗斯一个人想靠‘做空港币’做空中国,短暂引起了‘踩踏’造成的亚洲金融危机,这次是美国次贷危机爆发,房地产市场崩盘,导致全球性的金融海啸。”   “97年的香港保卫战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热血,你爸也功不可没啊,配合中央积极救市,砸下百亿资金对轰索罗斯,民间都管他叫‘白衣骑士’——哎,这回你家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窦涛停下动作,两眼发亮,想着,若真能听到点内幕消息就发财了。   蒋贺之冷笑一声,没有回话。对于97年“香港保卫战”中蒋瑞臣豪掷百亿的壮举,多数人说是“救市”,少数人说是“抄底”,真理在哪类人手上其实不重要,反正结果就是晶臣大赚一笔,一举奠定了他老子亚洲首富的地位。   “哦对了,”没等来想要的内幕,窦涛倒突然跟想起什么似的,说,“最近跳楼的那个基金经理叫陆建荣,还来我们局里做过笔录呢,就你们队跟过的颐江公馆那个案子。”   “什么?陆金融死了?”经对方一提醒,蒋贺之算是想起那个陆金融了。此人本名叫“陆建荣”,颐江公馆的业主,因在金融行业从业,自称“陆金融”,以前都由老何出面与他联系。803案早已在市委领导的要求下结案,诸如老何这样的涉案人员业已被捕,因此蒋贺之已有近一年时间没听过这个名字,此刻乍然听见,心中顿生不安。他问窦涛,“这人什么时候死的?”   “就前几天,6月2号,”窦涛不解地皱眉,“你问这个干嘛?已经定性为自杀了,其直系亲属也都签字确认了。”   蒋贺之皱眉沉思片刻,要求道:“陆建荣的尸检报告,还有现场勘查及走访笔录都给我看看。”   尸检报告显示,陆建荣头部破裂,肋骨全断,全身多处骨折,颅内及体腔大量出血,符合‘高坠’特征。且陆建荣确系生前坠楼,因为死后坠楼者没有生理反应,摔伤会不规则分布在尸体与地面冲击的部位上,体内血块也会较少;而陆建荣的肘、膝等大关节处都出现了骨折现象,这是由于在落地瞬间,一个活人会本能地做出以关节抵挡地面冲击力的反应。   然而尸检报告还显示,陆金融的膀胱是空的,几无一滴尿液。说明他刚刚上完厕所,一个都要跳楼的人,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地先去上个厕所?   “最近这些跳楼的基金经理你要不要都去查一查?”见蒋贺之一直微蹙着眉头翻阅结案报告,似不信任自己的办案能力,窦涛略有不快,辩解道,“你看看走访笔录,陆建荣的同事和家属都说他近期没少流露出自杀的意图,因为他管理的基金已经亏损了近六成,他是专注炒小盘股和微盘股的,这些日子天天大幅下杀,他还借了外债加了杠杆,这下就倾家荡产了。”   循着窦队长的指示,蒋贺之又仔细看了看走访笔录。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陆建荣同事的一句证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同事说,陆建荣确实因为亏损的股票消沉抑郁了很长时间,屡次说要自杀,但在他死前一周,他却突然一反常态变得异常兴奋,大叫大喊了一句:原来我天天都能见到聂小倩!   “聂小倩……”颐江公馆的旧案细节重回眼前,蒋贺之突然想到了跟盛宁吵架的那天,那天是盛艺演出《倩女幽魂》的日子,所以他也记得清楚,6月1日,儿童节么。他赶紧问窦涛,“陆建荣的尸体呢?”   “既然确认是意外,他的家属也希望他尽快入土为安,所以已经交由他们带回去火化了。”   “这么快?”蒋贺之不满道,“通常情况下,一个跳楼轻生者会在死前反复徘徊犹豫,窗台前会留下他的烟头或者足迹,窗框上会留下他攀爬、蹬踏的相应痕迹,尸体的手指或衣服上也会留下石灰、铁锈等附着物,可尸检报告上显示,这些都没有。”   “大楼北面临近厕所,窗户常年是开着的,那几天不是台风么?陆建荣晚上坠楼,第二天天亮才被人发现,经一夜暴雨洗刷,你说的这些痕迹早就没有了。”停顿一下,窦涛继续解释,“而且这栋大楼是监控全覆盖着的,大门、电梯、楼梯都有,我们查过监控,陆建荣坠楼前后没有可疑人物进出,他的同事也都排除了作案嫌疑。再者,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打斗和挣扎的痕迹。”   “你怎么就确定现场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你也说了那几天是台风天,”蒋贺之拿起现场的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中跟被大雨洗刷过一遍的窗前走廊说,“洸州的台风通常是偏北风,这般挟风带雨横扫而来,那些可疑的足迹或者痕迹都不可能留下了。”   “你说这么多,到底什么意思?”窦涛明显不快了。   “我的意思是,”蒋贺之眉头蹙得更紧,“陆建荣可能不是自杀。”   两人当即驱车向洸州东南边的江埔区出发,来到了陆建荣跳楼的那栋大楼。这是他的工作地方,他所在的基金公司就在这栋大楼的16层。基金公司熬夜加班是常态,陆建荣坠楼时间是晚上十点,当时他所在的这层楼,除他们公司已经没有别人了。   大楼名曰“星辉大厦”,外观属常见的塔式建筑,主体以亮银色玻璃幕墙覆盖,辅以少量的铝合金支架,阳光下,犹如一柱冲天的银光,便是夜里看上去,也似万千星辉,闪烁不定。星辉大厦被一片大型商业综合体由东西南三面环抱,只有北面对着一个街心公园,葱郁幽静。   窦涛指着大门高处明晃晃安置着的探头说,你自己看。   然而蒋贺之去保安室调阅了大楼的及时监控,发现并非全无死角,大楼正北方向与大楼每层楼面的厕所附近就不在监控范围内,也就是说,如果有人从大楼北面爬进内部,就可以潜藏在没有监控的地方,等陆建荣出来上厕所时,伺无人之机,将他从厕所那面的窗口推出去,再按原路返回。   “这不可能做到吧?”窦涛对此仍感怀疑,道,“这楼的外立面是玻璃幕墙,如果借助工具攀爬,一定会留下刮擦的痕迹,我们仔细检查过,没有这类可疑痕迹。如果不借助工具,那就是徒手攀爬16楼,可除了少量略微凸出的铝合金支架,整栋楼几乎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而且陆建荣坠楼的时候还在下雨,外墙就更湿滑了,这样的恶劣条件下,徒手攀爬真做得到?”窦队长扪心自问,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蒋三少闻言仰头,望向阳光下耀眼异常的高楼,活动了一下手腕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蒋贺之纵深一跃,便以那薄薄的金属支架作为自己的落脚点,以双手支撑全身重量,沿着玻璃外墙逐层向上。他心不颤,手不抖,脚不软,他体力惊人,动作敏捷,不过三分钟,便有惊无险地爬上了16楼。   随着16层北面窗口处伸出一只竖起的大拇指,一直揪心仰望的窦队长便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他知道,这桩已经定性的自杀案必得重启了。   可蒋贺之面无一丝矜色,心里却觉不安,自己的身手自己了解,不说冠绝全省,却也名列前茅了。他爬这16楼,其实远没窦涛看着的那么轻松,每一步都需很谨慎、很戒惧,如履薄冰。何况陆金融出事前后还下着雨,能悄无声息爬上大楼作案的人,其身手绝不逊于自己。   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公安系统里的人。   连日台风兼暴雨,刚刚放晴,阳光尚不强烈,灰蒙蒙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异常艳异的太阳。   蒋贺之在陆建荣的办公室里细细搜查一遭,没有发现异常。高楼的空气湿润洁净,他凭窗眺望出去,看见了一个环抱着星汇大厦的呈马蹄形的商业广场。这个半开放式商场叫嘉隆广场,其背后的嘉隆集团是一家主营地产开发、兼营博彩、酒店、客运等诸多业务的澳门企业集团。主席穆庆森也是与蒋瑞臣齐名的港澳爱国商人,只是两家积攒了几十年的恩怨,穆庆森本是土生土长的港人,就是斗输给了蒋瑞臣才转头去的澳门。   嘉隆广场覆盖奢牌、影院与餐饮,商业氛围浓厚,人流往来密集,三面高高矗立的超大LED户外屏都在播放一些时尚品牌的广告,俊男靓女,五彩斑斓。   由“聂小倩”引发了猜想,蒋贺之猜想多半是陆金融想起了什么故而遭人灭口,因此他回到市局立即向上级打申请,不仅要求对陆建荣的死因重新立案侦查,且于情于理,都该由自己的二大队负责。   白天查完案子,晚上还得搬家。盛家是一间面积不算大的二室一厅,盛宁的卧室已经收拾一新,就等母亲回来居住了。   其实晶臣酒店里应有尽有,也就一些衣物与书籍需要带走。蒋贺之将旅行箱放进大G的后备箱,便耐心等在车边,静静看着盛宁与姐姐告别。   “还以为我会先你一步搬出这个家呢,没想到,倒先把你嫁出去了——你知道为什么我先前一直要求你住在家里吗?”盛艺扭头看了蒋贺之一眼,旋即勾着手指示意弟弟靠近,踮脚在他耳边,悄悄关照了一些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苍白的颊上登时浮现一片桃花似的薄红,盛宁咬着下唇,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可他没有啊,夜夜这么折腾你身体哪儿吃得消?别太惯着他了。”盛艺忍笑摇头,俄而又一脸怅然,“其实真不舍得你走,你一走就没人喝我的汤了。”   “酒店里什么都有。”姐弟俩相依为命这些年,已成刻入骨髓的习惯,盛宁也颇感不舍。   “怎么可能什么都有?就算是五星大厨,能有我煲汤的独家秘方吗,你看,你现在身体不是好多了?”将一壶煲好的汤塞进盛宁手里,盛艺仍然坚持,弟弟每周都得至少回家两次,不为别的,就为把她的汤带走。   “知道了,姐,喝完就回来拿。”盛宁为上回对张宇航的冷漠态度向姐姐致歉,他抱了她一下,然后由衷地说,“如果你真的爱他,我当然也会为你高兴的。”   这对姐弟真是漂亮极了。蒋贺之倚车而立,细着眼睛,打量着盛艺那足以俘虏众生的美貌——许是灯下黑的关系,他从未这么认真地打量过她。   待盛宁告别姐姐,走了过来,他突然这么问:“你姐姐多高?”   “1米66,”盛宁回道,“怎么了?”   “1米66?”蒋贺之微微瞠目,又朝不远处的盛艺投去一眼,“我一直以为你姐姐超过了一米七。”   “可能是跳舞的人身材比例好,比一般人显高。”盛宁再次询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随口问问。”蒋贺之舒展眉头,冲爱人一笑。   一个念头一闪而逝,当然也只是一闪而逝。同一屋檐下,盛艺每日的行踪他一清二楚,星辉大厦与盛艺的舞蹈工作室隶属洸州的两个相反方向,一东南一西北,相距60公里,往来一趟少说三个小时,不可能如陆金融的同事所说,天天都能见到。重点当然还是排查他每日上下班所能接触到的固定人群。   而且盛艺只跳了那一场便不跳了,剩下三场《倩女幽魂》的演出中,跳聂小倩的是一位叫林翎的年轻舞蹈演员,虽不及盛艺美貌倾城,却更青春,更活泼。   他想,一定只是巧合。   但即使是巧合,也还是要去查一下的。 第58章 后退(一)   陆建荣坠亡案即刻重启侦查,二大队的刑警便跑了一趟盛艺的舞团,舞团里的女孩子大多身材高挑、容貌昳丽,其中不少人的年纪能跟七年前出现在颐江公馆窗口前的那个女人对得上,自然都是此番询问的对象。   除了接受问询,还得采集指纹,跟颐江公馆藏匿的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进行比对。蒋贺之事先跟盛艺打了声招呼,二大队的刑警们刚一进门,十来个漂亮的女孩子就一齐涌了出来,她们围着他们嘁嘁喳喳,彼此调笑,惹得自诩定力最足的张钊猛打一哆嗦,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我感觉自己就是猪八戒,一脚踏进了盘丝洞。   “这男的看上去好猥琐,没见过,”一个女孩从张钊手中接过陆建荣的照片,细细辨认后摇了摇头,又转头去问另一个女孩,“林翎,你见过吗?”   “我也没见过,确实长挺猥琐的……”   女孩们都没见过陆建荣,在一片不甚严肃的笑语声中,她们的指纹也悉数采集完毕了。蒋贺之亲自来到盛艺跟前,对她说:“姐姐,你的也要。”   “我也要采集?”盛艺佯作不悦,故意打趣他说,“我回头就要告诉宁宁,你怀疑我是犯罪嫌疑人。”   “不是正式调查,只是线索征集,命案必破么,所有相干、不相干的,都要征集的。”蒋贺之闻言,立刻讨饶,“姐姐,你别跟他说了,我回去自己坦白。”   因时间久远,从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已经模糊、变形,所以采集的这些指纹还得送回公安局的鉴定中心,交由专业的指纹检视员进行对比。但蒋贺之取了放大镜,先以肉眼比对了两枚指纹,看出盛艺的指纹与它完全不一致,当场便松了口气。   “她们都喜欢宁宁喜欢得不得了,”临走时,盛艺以目光悄悄指了指不远处的林翎等人,又揶揄这位大少爷道,“三少爷,你的情敌不少呢。”   “我才不会跟这些小女孩吃醋,宁宁只可能是我的。”如今夜夜美人在怀,如胶似漆,蒋三少当然自信。   弟弟已不在跟前了,盛艺作为姐姐,仍不放心地关照:“你不准欺负宁宁。”   “姐姐,我哪儿敢欺负他啊,都是他欺负我。”他笑着说完这句,便打个响指提醒自己的队员,说,“收队了。”   微笑送走了二大队的刑警们,盛艺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里,一副都快僵了的笑容便瞬间收敛起来。窗台仍摆置着一束白玫瑰,其中一朵已经打蔫,另一朵却犹带露珠,将滴未滴,窗台边的盛艺兀自颦眉、出神,全然没注意到,这些花朵与她忧心忡忡、暗自潸然的模样竟都如此肖似。   不一会儿,手机铃声响起,盛艺茫然地接起电话,听见对面的声音后,又茫然地回答:“对,警察都走了。”   不知对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她的脸色一刹变得更为惨白。   “你疯了!”盛艺压抑着惊恐的声音,带着气声叫喊,“蒋瑞臣马上就要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杀掉他的儿子,蒋家怎么会善罢甘休?这一定会是震动中央的大案,你不可能逃掉的!”   对面的人又说了些什么。   “我说过,交给我就好了。我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哪怕万一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他也会冲着宁宁的面子,放我一马的……”盛艺早已泪流满面,最后对电话那头的人爆发出一句绝望的哭腔,“求求你,别再杀人了……”   不久之前,佟温语刚刚完成转岗,从公诉处调入反贪局,眼下也成了侦查处的一名干警。她经手的第一件大案就是城桥集团财务部主任王敏坚的挪用公款案。   这会儿她正在盛宁的办公室,向他汇报近期的调查工作。   “通过对城桥集团的查账,发现集团财务部主任王敏坚伙同一名李姓女出纳利用职务便利,涉嫌挪用公款归个人使用,他们未将集团保障性租赁房的部分收入入账,共计挪用900多万元。同时王敏坚还在婚姻存续期间与李姓出纳存在不正当性关系,他挪用的部分公款为她购买了奢侈品,部分则在博彩网站进行赌球,我们从他几万条QQ、短信聊天记录里找出了他挪用公款的证据,还原了他的违法事实,还查出了那个博彩网站里他的转账记录,涉案赌资共计2900983.66元,铁板钉钉,他赖不掉的。”   “干得不错,不过王敏坚的案子可能只是城桥集团诸多问题中的冰山一角,还得继续跟进。”窗外已是万家灯火,这会儿反贪局的干警们还跟着他们的盛处长在为城桥集团的案子加班,人人桌上材料堆得山高,只怕不仅要加班,还得熬夜。盛宁喝了一口半冷的咖啡,问师姐道,“看来你上手得挺快,从公诉队伍到反贪阵营,什么感想?”   “很不一样。”才干了一个多月,佟温语便感触良多,深知新工作中的艰辛与不易,她说,“公诉可以说是维护司法公正的一个接棒者与传递者,一桩案子,前有公安支持,后有法院配合,反贪则完全是从无到有,更需要智慧、胆气还有魄力,来跟那群官场的老油子斗智斗勇。”   “工作上若还有不清楚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我。”盛宁见她手里一直攥着一本书,书脊上还贴着索书标签,显然是刚从院里的图书馆借来的,便问,“这是什么书?”   “梅里美的《高龙巴》。”佟温语拿起书本展示了一下,笑笑说,“以前总借口工作忙,没有这份读书的闲心,结果前两天听综合处的同事说,院里打算把图书馆里这一批都落了灰的名著捐赠给附近的中学,突然就想借来读一读了。人呐,大概都是临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不怪佟检过去不读书,检察院里人人忙得脚不着地,内设的图书馆更像是门面工程,除了一些司法案例类的工具书尚有人借阅,其它名著类的书籍几乎从来无人问津,素蟫灰丝,早落满了。   “以前项北倒是常去,不过也就他去,院里的图书馆跟他私人书房也差不多。”   “是啊,尤其是我们婚前那阵子,说是要写出一篇人神共泣的感人致辞,看书看得简直入了迷。”   说话间,盛宁垂下眼眸,佟温语也满面黯然,斯人已矣,他们一度都快忘记那个男人了。   苏茵这时出现在了盛宁的办公室门口,抬手敲了敲门:“报告,处长。”   盛宁道:“进来。”   苏茵表情凝重,这小妮子很少表情这么凝重,她手中攥着一张纸片,面对办公桌后的盛宁,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盛宁看出了她大异于往常的态度,暂搁了手中城桥集团的材料。   “盛处长,你还记得前阵子你拦了周公子的车吗?当时被拖行骨折的那名辅警最近又出车祸了,我也是刚刚听人说,这回车祸更严重,他的右腿都截肢了……”   盛宁轻轻皱眉,沉默一下,问:“没找到肇事者?”   苏茵小心回答:“公安在调查了,但案发路段没有监控。”   “知道了,”仅仅一声“知道了”,盛宁便又将目光投回手头的材料上,说了一句,“过两天我找沙局谈谈,他们公安的办案能力是越来越差了。”   “可现在外面都传开了……都说……都说……”见盛处长态度冷漠,苏茵嗫嚅一下,不敢说下去了。   “说什么?”盛宁没问,佟温语倒问了。   “都说如果不是你为了一点小事非要纠缠周公子,那位辅警不可能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说完这句,苏茵便眼神惶惶又炯炯地看着盛宁,她心中既有惶恐,又含期待。   可盛宁没有多余表情,眉眼依旧清寒如月,只是好像以眼梢瞥到了她一直攥在手里的纸条,便多问了句:“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同事们打听来的那位辅警的地址,听说他家里特别困难,”勉力忍住眼底的失望,苏茵终于递上了她一直紧攥的这张纸条,她说,“我想,盛处长你有空的时候,或许可以去看看他——”   “辅警属于劳务派遣,出现这种意外情况,应由劳务公司负责。”似乎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这些年轻干警的一腔热血,盛宁从办公桌的电脑后面将头抬起来,眼神凌厉,语气冷淡,“我不会去的,你们也不准去。”   窗外的夜像是一望无际的海,便是远处的灯火也像岸边粼粼的贝。此刻反贪局干警口中的周公子正登高而眺远,手中拿着一只望远镜,视线的终点恰是洸州市人民检察院。他颇满意地对身边的路俊文说:“洪兆龙办事确实干净,那个辅警残了,公安那边一点线索都没查到。”   “当然,”自己引荐的人靠谱,路俊文也颇感得意,“出林龙在洸州扎根了十多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他想让谁受苦,谁必受大苦,他想让谁消失,谁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晨鸢不知所以地“哼”了一声,也不知认不认可这句话。   一连几日雨天终于放晴,夜风也频频送爽,趁周公子今天难得高兴,路俊文又乘胜追击道:“表弟,你哥我吧,最近又看中一块地。”   周晨鸢睨他一眼:“去年长留街启动第二轮旧改,百亿级的香饽饽,你怎么没想过掺一脚?”   路俊文赶紧摇头:“哎唷,表弟,你太看得起我了!这么一个全省瞩目的大项目,我可吃不下。再说,这么腥的肉我还不稀得去吃呢,跟那群穷凶极恶的刁民怎么打交道?差不多都快一年了,你看中标的盛域,到现在连三分之一的居民都还没迁走呢。”顿了顿,他又吐露自己的担心,道,“不过,检察院盯上城桥集团了,我现在有什么想法都一动不敢动,就怕稍不留神就把我们公司也牵扯进来。”路俊文子承父业有家公司,叫锦地集团,涉猎广泛,属于哪个行业赚钱就往哪个行业钻。   “这你放心,我有办法收拾那个盛宁。我跟你打个包票,今晚之后,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可以捞你那个发小,也可以抢你想要的那块地。”一辆金黄色的阿斯顿马丁出现在了检察院门前的那条大路上,其后还跟着七八辆颜色各异的跑车。周晨鸢突然笑了,他说,“好戏开场了。”   轮胎摩擦地面,引擎持续轰鸣,身处检察院的盛宁很快就听见了窗外的阵阵噪音。   叶远已去大门外查探过情况,匆匆而来,汇报说,有支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车队正绕着咱们检察院飙车呢。盛宁凭窗而眺,果然看见一支由八辆跑车组成的车队自长街尽头蛇形而来,你烧胎炫技,我原地漂移,车上的司机们更是扰民不休,不时发出阵阵夜枭似的怪叫与怪笑声。   而打头的那辆正是宣称自己“从不在洸州刹车”的阿斯顿马丁。   盛宁问:“阿斯顿马丁上坐的是谁?”   叶远答:“好像是洪兆龙的手下。”   这俩居然已经串通一气了?盛宁皱了皱眉,又问:“周公子呢?”   叶远答:“不在车里。”   盛宁冷笑:“孬种。”一旦事情闹大,反正开车的不是他,他能找个诸如“车辆被盗”的借口把自己摘个干净。坐回原位,盛宁埋首继续工作,淡淡地说:“给交警支队打电话。”   “已经打过了,他们……”叶远嗫嚅一下,“他们说在开会……”   晚上8点多钟还在开会,交警支队的拒绝、敷衍之意很明显。不管是提前经人打过招呼,还是惧怕遭遇那位辅警一样的下场,抑或根本就是双管齐下、双重威胁,反正盛宁知道,他们今晚是不会及时过来了。   “这哪儿是烧胎炸街的声音,这就是在我们检察人的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啊!”车队此时经过了检察院门口,洪兆龙的手下们突然集体探出头来,开始冲反贪局所在的大楼高声叫喊盛宁的名字,一声声“盛处长,你还管得了事儿吗”令叶远也琢磨出不对来了,气愤得浑身都在打抖。   “直接给沙局打电话……”话一出口,盛宁又立即改口,“算了,别打了。”   此刻他已经完全明白周晨鸢的用意了。黑社会大闹检察院的新闻一定会在整个洸州司法系统内部广为流传,今天唤不动交警,明天也唤不动别的行政机关,他周公子就是要以这个方式昭告全世界,检察院的监督权名存实亡,以后谁也不必再卖反贪局的面子。   盛宁紧了紧拳头,面色湛寒,关节发白,他的面子无关紧要,但检察院的威严绝不容许冒犯。   “苏茵,你有东亚台那位谢导的联系方式,是吗?”见苏茵不迭点头,盛宁又说,“她不是一直跟你说,在我们院拍的那些素材,不够她做一期节目么?你让她三分钟内带着她的团队过来,就说我送她一个足够拿奖的大新闻。”   苏茵闻令立即行动,匆匆忙忙转身而去。东亚台与检察院一街之隔,这个时间东亚台正有一档直播的新闻节目,那些新闻人自然还在台里加班呢。   “国家司法机关,岂容撒野。”狭路相逢,无路可退,盛宁从办公抽屉中取出一副黑色手套,慢慢戴上说,“我们自己来。”   车队已经呼啸远去,但一会儿还会再绕回来。检察院也有拦车用的警示地桩,盛宁吩咐叶远,以地桩阻止相对方向的车辆行驶,以免一会儿酿成事故,同时在检察院大门前的那条主路上也设置一排路障,待洪兆龙的手下再飙车而来时,一定要将他们拦下来。   “拦也没用,他们肯定会冲卡的。”叶远有些担心地说,“我们没有路面执勤执法的权力,他们不会乖乖停下来的。”   绕着庄严肃穆的洸州市人民检察院,车队蜿蜒行驶一周,果然又出现在了长街尽头。橙白相间的拦车地桩在夜色中必然打眼,但这些车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而同样的,盛宁也没有一丝犹豫,直接站在了这排路障之后。   像是知道远处大楼上有人正拿着望远镜对准自己,盛宁突然转过头,抬起脸,目视那个方向。   眼前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双清凛凛的眼睛,即使只是隔着镜头相对,周晨鸢也蓦然感到心颤,便连握着望远镜的手都急抖一下,险些握不住了。   这实在是一双很美的眼睛,既寒且静,不染一尘。   几秒钟的对视之后,盛宁又转头而去,再次正视前方。   黑社会大闹检察院,东亚台的记者已闻讯而来,扛长枪,持短炮,纷纷对准这洸州历史上都极为罕见的一幕。   面对那辆呼啸而来的金黄色跑车,盛宁掌心向前,举右手高于肩膀,做出一个交警停车的手势拦在大路尽头,他的一双眼不闪躲、不后退,一张脸凛然犹神明。 第59章 后退(二)   佟温语是第一个挺身与盛宁并肩拦车的人。   她也抬起手臂,高过肩膀,掌心向前;她微笑着冲盛宁点一点头,眼里同样是一步不退的坚守与决绝。   几乎瞬间,佟温语的这份坚守带动了叶远,叶远又带动了苏茵……反贪局侦查处的所有干警都制服笔挺,检徽闪亮,都与他们的盛处长一同拦在了大路前方。   这时间,本想坐观好戏的周公子接到了父亲秘书的电话。他晓得对方要说什么,直接就把电话掐断了。但沈司鸿马上又把电话打给了他身旁的路俊文,他知道周晨鸢也在旁听,提高起音量警告他:“赶紧悬崖勒马,让那群黑社会停车。”   车队依然在蛇形走位,轮胎烧起阵阵白烟,引擎的轰鸣声在黑夜中跌宕回响。他们向着检察官们逐渐迫近,越迫越近。   “晨鸢你看那边,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这个新闻肯定会闹得举国皆知,打头那辆车是你的,不是一句‘车丢了’就能撇清的!”便连素来行事最无赖的路俊文都慌了,他用力地摇晃周晨鸢的胳膊,劝他道,“算了,我那发小我不捞他了,我那块地也不要了,算了吧,晨鸢……”   “谁管你的发小你的地!”周晨鸢眼下只道自己不能再输一次,同样他对此也很有自信,他就是要让这个“检察之光”威风扫地,就是要让他知道,洸州长夜难明,他什么也阻止不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一定会后退的。只要他后退,我就赢了。”   “这个盛宁不可能后退的……”   “不退就撞死他!”周晨鸢从望远镜中目视一切,失了智般喃喃重复,撞上去,撞死他们!   “周晨鸢!别干蠢事!”眼见事态即将失控,电话那头的沈司鸿也几乎咆哮,“现在刹车还来得及,你在检察院门口撞死这么多检察官,你外公也保不了你!”   周晨鸢攥紧了手机,面色愈加阴鸷,但额上已冒出一层漉漉的冷汗。粤人素以聪明与务实著称,聪明意味着知进退,务实意味着擅屈伸,真有人会为了所谓的“公平正义”连命都不要?对于二代间广泛流传的那个关于小梅楼的传言,他既相信,也不信。   然而阿斯顿马丁里的人已经怯了,蛇形走位更夸张,车速也明显地减慢了。他虽未跟这位盛处长直面打过交道,但身处“新湘军”,久闻于他的强硬作风和摄人气场,他此刻也已明白,这人必是宁死不退的。   寻衅滋事判不了多久,撞死这么多的检察官铁定就要枪毙了。他同样紧攥着手机,等待周公子的下一步指示,当手机响起的瞬间,他就明白,胜负已见分晓。   头车已呼啸至眼前,苏茵害怕地惊声尖叫,盛宁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此刻刹车也来不及了,阿斯顿马丁里的司机只能一边急打方向盘,一边猛踩刹车,金黄色的跑车受力拉扯,瞬间侧翻,几乎擦着这些检察官就飞了出去。   随着为首的阿斯顿马丁翻车在地,后车也急停、变道,纷纷避让,一时间众车连环相撞,全停了下来。   街上一些围观群众齐齐爆发惊呼,接着便响起了一片掌声,解气!没什么比检察官拦停黑社会更令人感到振奋与解气的了,想来今晚这一出好戏,必将于明天日出之后,以凯歌的形式传遍洸州的街头巷尾。东亚台的谢导也被眼前一幕震得目瞪口呆,这堪比动作大片的新闻画面,还真有可能拿奖!   结束一场无聊的漫长的会议,蒋贺之回到晶臣酒店,打开酒店房门,却见取电槽里插着房卡,房内却是漆黑一片。   他疑惑地走向卧室,望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坐在床尾,以手肘支着膝盖,交叉两手,支撑额头。是他的盛宁。西装制服脱在一边,盛宁仍穿着检察院的白衬衫,领口敞开一些,摘去的红色领带就缠绕在他的手掌间。他垂着头,闭着眼,也不知一个人在这里,以这种孤绝的姿态坐了多久。   蒋贺之轻轻皱眉,走上前去,他听见盛宁在黑暗中开口,声音十分疲倦:   “我们把车队拦住了,然后你们把人带走了。”   蒋贺之已经听说了今晚检察院门口的那场闹剧,也听说那群飙车扰民的黑社会最后都被公安带走了,寻衅滋事罪跑不了,轻则行政拘留,重则判刑入狱。   当然他也听说了先前与周公子有所牵扯的那位辅警出了严重的车祸,肇事司机已经逃逸,公安这边束手无策。   爱人的气息令他知觉慢慢恢复,盛宁从一种灵魂出离的状态中缓过来,仰起脸,定定望着身前的蒋贺之,突然对他惘然一笑:“贺之,我们做爱吧。”   “今天?”蒋三少明天一大早就得去给自己的老子站岗,此刻心烦意乱,如临大敌,本是不打算做爱的。   “今天。”但盛处长说要就要,声音听来恹恹的,还透着一丝蛮不讲理。他起身开始脱蒋贺之的衣服,还不完全是脱的,是直接上手就扒、就扯。他埋脸进他颈窝,重重咬下一口,含混道,“给我。”   盛宁惯有他的矜持,鲜少主动求欢,更不可能这么急不可耐,蒋贺之吃着痛仍不禁笑说:“好了,给你,给你。”   两人前戏未做,直奔主题。蒋贺之解开皮带的时候,盛宁已经主动仰倒,自己脱掉了内裤,取了一只枕头垫在腰下。他分开长腿,暴露后庭,他的双腿修长到夸张,皮肤也细白到过头,整个人像一场压轴的盛宴,向自己的爱人发出饕餮的邀请。   但蒋贺之还是看得出来,今天的盛宁状态不太对劲——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病态,神情也冷淡得有些异常。   脱裤子,露器官,蒋贺之对着盛宁打开的身体手淫两下,胯下之物便在掌心中完全地勃发了。他又俯身与他拥吻,却在拥抱他的瞬间吓了一跳,他的身体冰凉如水,正不自禁地微微颤抖着。   伸手去取床头的润滑液,却被盛宁制止了。   “不用,”他说,“就这么做。”   蒋贺之自知“资本”伟岸,皱眉道:“会弄疼你的。”   盛宁却冷硬至无礼地强调一遍:“就这么做。”   于是没有前戏,没有润滑,只用手指潦草探了两下,便以手掌扶住细腰,以前端对准穴口,挺身进入——   当然进不去。干涩的肛口拒绝吞入这么硕硬的前端,勉力张开时便有了撕裂的迹象,盛宁疼得闭目呻吟,大腿肌肉一阵痉挛。   “不行……进不去……”蒋贺之也被勒得很不舒服,小心翼翼地将性器撤回,又劝他道,“宁宁,这样真的会弄疼你……”   然而这样的疼痛却令盛宁感到满足,他睁了疼到迷离的眼,更以一种强势命令的口吻道:“继续。”   待蒋贺之再次倾身而来,盛宁便抓紧他强壮的臂膀,以后背着力支起腰腹,更主动地接纳他的进入。   性器终于挤开了闭合的肛口,且随深入越发粗长坚硬,没有丝毫润滑的后穴被撑至极限,突地就被撑破了。蒋贺之持续深入,忽感两人的结合之处有液体流出,伸手去摸了摸,竟借由入室的月光看见,指尖上沾着一抹红。   “宁宁……”蒋贺之惊得想抽身,想开灯,想至少看看伤他到了何种地步,可盛宁却不准。   “别开灯。”盛宁仍固执地搂着他的肩膀,挺身附在他耳边说,“没关系,继续。”   蒋贺之开始抽送,即使身处黑暗,也能感到茎身已被盛宁后穴的血液润湿了,他不敢强硬地攫取,只能压抑自己的欲望,徐徐地、轻轻地耸动自己的下身。   “用力……”即使这样也很疼。随穴内性器进进出出,盛宁头皮阵阵发麻,肌肉猛烈收紧,却仍冷声冷调地说,“没吃饭吗?用力。”   因为顾念盛宁弱不禁风的身体,蒋三少很少真由着自己的性子与对方造爱。空气中始终荡着一丝浅浅的血腥味,他终究是被这种肉食动物挚爱的气味激发了。   他狠狠抽出又狠狠楔入,他抓揉着他的大腿,将他的身体掰得更开,用自己膨胀的阴囊一遍遍大力击打他的臀部。他想这么做很久了,想把他弄得乱七八糟,想做到他失声、失态或者失禁。   这样暴力的性爱无疑是没有爽感,只有痛感的。盛宁浑身颤抖,寒噤似的,肠壁自发泌出了一些抵御入侵的透明液体,便混合着鲜血自他股间流出,蜿蜒至雪白的大腿与臀部,也沾湿了蒋贺之的胯骨与毛发。   他俯下身,与他接吻,舌头在他的嘴里搅动,性器在他的体内抽送,粗壮茎身上的青筋犹似狰狞活物,一茬一茬地跳动、攀爬。   盛宁也完全放开了,从咬牙隐忍到失声呻吟。   柔韧炙热的内壁带来难以抑制的快感,蒋贺之发出了一两声兽类的低吼,然后埋脸到盛宁颈间,一边咬他的喉咙,一边发起更为猛烈的冲刺。   咬在齿间的喉骨动了一动,他听见了他含糊的沙哑的声音,好像在说着,不能。   “宁宁,你说什么?”蒋贺之吻到了盛宁脸上的泪水,理智顿时回归一些,又在黑暗中寻到他的嘴唇,轻轻咬着问,“不能什么?”   “我不能后退……后退一步,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爱人带来的疼痛纾解了他极度膨胀的内疚与痛苦,冰凉的肌肤慢慢温热,僵冷的肢体渐渐舒展,他稍稍合拢双腿,在被这个男人操到射精的时候紧紧拥抱着他,又极轻极轻地重复一遍,“我不能后退……”   想着一夜七次,终究还是做不到。因为蒋队长体力惊人,正入,背入,侧入,三次之后,天就快亮了。盛宁也早就失了意识,他一边颠簸摇晃,一边含混呻吟,他叉开的两条长腿已是绵软无力,任自己的爱人肆意摆弄。他的穴内也已灌满对方的精液,还有自身分泌的爱液,随他插入、抽出,也被带出、溅落,溢得股间、腿根、床单上,到处都是。   向来只食几分饱的蒋三少难得如此尽兴,同样感到神完意足,神清气爽。他一大早还得去给自己老子当保安,蒋瑞臣的私人飞机停在位于郊区的机场,完全不堵车的情况下,过去也得四十分钟。所以只容他多睡了一个多小时,又得起床了。   窗外是鱼肚白的一片天。盛宁正伏在他的胸口酣睡,他便小心地托着他的后脑勺,将他平放在枕头上。盛宁罕见地没醒,以往他总是睡得很浅,一点响动就会惊醒。   去浴室洗净身上粘黏的汗液、血液抑或还有别的什么液体,蒋贺之裸着颀长健壮的身体走出浴室,换上令人精神满满的警服,然后坐在床边,垂头看了自己的爱人一晌。   他还是好美。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他总是好美。   蒋贺之无比爱怜地摸了摸盛宁的脸颊,然后俯身在他眉间落了一个吻,这才转身出门。 第60章 子嗣(一)   蒋瑞臣与一众港商代表的飞机九点半抵达,但为他们安排的警卫人员八点就在机场站成了齐刷刷的两排,不仅统一身穿“99”式常服,身高也都严格控制在了185左右,显得精神饱满,仪表堂堂。蒋瑞臣不过一介港商,虽说也挂了一些政治头衔,但此行所受礼遇之高,却是跟重要外宾差不多了。   商务局领导一早就等在机场了,还有自发而来的群众,一眼望去多数是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个个翘首以待,目测竟有百人之多。   “这么大的排场?”现场红旗飘飘,鲜花簇簇,蒋贺之扫了一眼热情洋溢的接机群众,冷嗤一声,“该不会都是老先生自己雇来的群演吧?”他管自己的亲爹叫老先生。   “你爸在内地捐了那么多学校、资助过那么多学生、做过那么多慈善,这场面意料之中嘛。”平日里的蒋三少除了长相实在英俊,其实跟普通民警也没差,照样要值班、要熬夜、要在熬夜之后跟大伙儿一起去烟火缭绕的路边摊,但今天这隆重场面委实震撼,窦涛也终于有了点“你我云泥异路”的自觉。他好奇心一时收不住,又歪头问了个问题,“贺之,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啊?”   “港商重子嗣么,”蒋贺之面无表情地回答,“多了。”   “其实我都在杂志上看过了,你爸年轻时挺风流的,是吧?”   “他也就是有钱,有钱可以勉强称一声风流,没钱就是下流。”   “你怎么老拆你爸的台啊,”上辈子得积多大的德,这辈子才能投这么个好胎,窦涛都不明白了,“你是不是他亲生的?”   “你们俩刑警话怎么这么多?”飞机终于轰鸣着落了地,同排一名警卫支队的队长低声呵斥他们道,“别说话了,也不看看什么场合!”   “蒋瑞臣,这就是蒋瑞臣哎!”当一个精神矍铄、气质卓绝的银发老翁迈出机门,走下飞机,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了阵阵欢呼之声。接机的学生们呼喊着“蒋先生”,一下争先恐后地全涌了过去,他们献花的献花、伸手的伸手,一时间群魔乱舞,万爪齐飞,好似摸一摸这位老先生就能沾他一点财气。   为免场面失控,在场警卫极力维持秩序,但就连他们也都忍不住朝蒋瑞臣多张望了好几眼,毕竟政客见得多了,首富还是头一回。   所有人都很激动,只有蒋贺之一脸的不耐烦,心道:蒋瑞臣怎么了?也食稻、黍、稷、麦、菽五谷,也有心、肝、脾、肺、肾五脏,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因为母亲的不幸际遇,他对老子一向没有敬畏之心,不认同有钱到这个份上的人就有多么了不起。   蒋瑞臣今年已经七十有三,依然极其挺拔、儒雅,春风化雨般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他拄着一根质感轻盈的登山杖,不断地朝着两旁的学生们挥手致意,那些试图冲上来与他握手的学生,即使遭到了他身旁保镖的阻拦,他也不忘回以脉脉一笑,说上一两声诸如“学以自强,报效祖国”之类鼓励的话。   确如蒋贺之所说,他老子走哪儿都带着不少于二十名的保镖,一排老外,一排黄种人,虽说人种不一,但都板着同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孔,穿着同一款黑色笔挺的西装,亦步亦趋,视瞻不凡。   “这就是你爸?”窦涛被这种从未见过的有钱人的气场深深震慑,龇牙道,“真看不出七十多了,最多也就五六十啊!”   蒋贺之“嗯”了一声。   “你爸旁边那个年轻帅哥是谁?”窦涛又悄悄歪头,小声地问,“跟你有点像啊,难道是你弟弟?”   蒋贺之又“嗯”了一声。   “我屌!”纵是同性,窦涛也难掩心中震撼、眼底惊诧,低声地爆了一句粗口,“你们家这什么屌炸天的基因?天神下凡吗!”   这密匝匝的人群之中,跟花蝴蝶般最打眼的一个,可不就是晶臣四少爷么?   二少爷蒋继之眼下人在英国,随父而来的便是四少爷蒋慜之。他难得一身贵气的正装,却依然扎着小马尾,留着几丝不羁的触须刘海,他紧随在父亲身边,也跟他一样,频频朝左右微笑、挥手,阳光下的钻石耳钉十分眩眼。   跟爱豆粉丝见面会似的,在场的女孩子无一幸免,“好帅啊”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时隔多年,再次踏上洸州土地的蒋瑞臣始终面带笑容,看着心情极好。   只有与亲儿子擦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的脚步一滞,接着瞥他一眼,笑容也止住了。   老子冷眼瞥视儿子,儿子却一眼不看老子,标准“三挺一顶一收”的仪仗姿态,平静正视前方。   今天的蒋贺之当然是极帅的,一身藏蓝色警服,戴了肩章、领花与绶带,国人少见的峻拔轮廓、深邃五官,真跟神祇一样。   但在蒋瑞臣眼里,这样的儿子就是不学无术。   蒋瑞臣极具气场,他一不笑,连同商务局领导在内,与他同行的所有人都不敢笑了。   只有年纪轻轻的蒋四少胆敢悖逆老子的心情。他冲自己的三哥眨了眨眼睛,倾身靠近他的耳畔,轻声道:“今晚我得跟爸见些领导,明晚吧,明晚我们兄弟聚一聚。”   见哥哥点头,他才又笑盈盈地转身而去,迅速地追上了父亲的脚步。   由警车开道护送市领导、蒋瑞臣及一众港商代表,浩浩荡荡的车队驶离了机场。蒋贺之终于松了口气,然而糙心糙肺如窦涛也从蒋老爷子的一个眼神中看了出来,这对父子的关系并不好。   蒋瑞臣的洸州之行安排得满满当当,第一天得与粤东省、洸州市的诸位领导一一见面,畅想粤港两地的协作发展;第二天上午要去为亲儿子喝彩,观看全省公安比武竞赛,下午也要会见当地一些商界友人;第三天更是此行的重头戏,要去参观爱河大桥,然后公开签订大桥捐赠协议。其实2005年这桥就已经归国家所有了,但今年是香港回归十周年,于这个特殊日子捐赠大桥,意义更见非凡。   公安比武的场地就在洸州市公安局特警训练基地,偌大一个田径场,已经聚集了全省200多名警届精英,除了省领导、公安厅领导悉数高坐主席台上,检法两院等兄弟单位也能到场旁观。   沙怀礼作为洸州市局的一把手,负责主持比武开幕式。他也不再是慈眉善目的笑菩萨,一身警服难得正经。他站立高台,慷慨激昂地念诵手中不知打哪儿抄来的稿件:   “人民公安为人民,望全省公安以此次比武竞赛为契机,不断提高‘四个能力’和‘两个水平’,磨砺意志,锤炼本领,为维护国家长治久安、保障人民安居乐业做出新的贡献!”   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全省公安比武竞赛便正式开始了。普警组和特警组都一样,除了团队竞赛,还有个人竞赛。特警组的个人竞赛分为长短枪组装射击、狙击枪精度射击、攻坚突击、3000米武装越野、110米障碍八项五个项目,总分第一的自然就是冠军。   先是普警组的团队和个人比赛,虽与特警组的项目设置不同,但场面一样精彩。待特警组团队竞赛完毕,就轮到决出警届“全能王”的压轴好戏了。   30名来自全省各区县的特警身着黑色的特警作训服,戴着特警防暴头盔,已在起点处摩拳擦掌,整装待发。   突然间,其中一名特警竟向跑道外侧的观众席跑了过去,如离弦箭般,他动作迅速,身手敏捷,翻墙、越障一气呵成,然后在满场观众的惊呼声中,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朵红艳艳的玫瑰,将它递送给了观众席上一位年轻的检察官。   蒋贺之一手拿着玫瑰,一手翻起头盔自带的黑色护目镜,露出一双曼妙深长的眼睛。他的这双眼睛仿佛在说,我是为你而战的,我也愿意为你而死。   盛宁兀自一怔,完全不知该不该顺势接下这朵玫瑰。这是什么场合?这个疯子居然胆大妄为到在大庭广众下向他示爱!   蒋三少倒也没有公开出柜的打算,他手腕灵巧一抖,花又递送给了盛宁身旁的苏茵。眼珠悄然朝盛宁一瞥,他用一种佻达的眼神示意女孩接下这花,再转交她的领导。   苏茵机灵地读懂了这个暗示,赶紧凑上前去把花接了下来,巧妙地化解了尴尬的局面。   在场不少观众为这段甜蜜有趣的小插曲鼓起掌来,一个特警在战前给女孩献花是浪漫,给男人献花就是变态了。   蒋贺之又以最快速度回到了比赛场内,他翻下护目镜,敛容以待比赛开始。他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就像跑马刺环前向心仪的美人献花、示爱,中世纪的骑士不都这么干吗?   但这样的掌声令主席台上的蒋瑞臣感到非常丢人。蒋三少在洸州的一举一动自然时时有人向他汇报。他在香港的时候就听不少人嚼了舌头,说他的三儿子流连内地迟迟不肯回家,是因为一直在跟一个男人纠缠不清。   将95式突击步枪与92式手枪分别拆解、组装再射击;百步之外,狙击步枪的子弹须穿越2厘米的瓶口,枪响靶落;将200公斤重的轮胎以腿部发力抬起,徒手翻滚;从熊熊燃烧着的10米低桩网下匍匐前进、快速通过……   蒋贺之与两名省里来的特警交叉领先,战况十分胶着,但他瞧着并不完全上心,居然还时不时分神朝看台上的盛宁投去一眼,惹得盛宁没少在心里骂他“白痴”。   到了最后一个纯比拼体能的越障项目。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过于轻敌,在攀爬云梯的时候,蒋贺之手掌突然一麻,上肢力量旋即尽失,他竟从十米高的云梯上掉了下来,重重摔落在了下方的泥浆里。   盛宁从观众席上一刹站了起来,呼吸骤停,满眼揪心。   千挑万选的粤东省特警们当然不是省油的灯,蒋贺之再想爬上云梯已经来不及了,后来者们迅速地超过了他。   更诡异的是,他的这双手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他试着捏了捏拳头,却感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冠军铁定无缘,垫底都有可能。蒋贺之从泥浆里爬了起来,懊丧地摘掉头盔,撒气似的将它扔在一边。   起身的瞬间他意识到,主席台上有人朝自己投来了极其不悦的一瞥。不用对视也知道,亲爹的眼神暗藏刀锋,意为,丢人现眼。   【作者有话】   三挺一顶一收:指挺胸、挺膝、挺颈、顶头、收腹,军姿的训练要求。 第61章 子嗣(二)   蒋瑞臣涵养自然不错,笑容满面地为最后的冠军颁了奖,还亲切地与他合了影。   蒋贺之洗了澡、换了衣服,却一直在特警训练基地的更衣间里坐着没出去。比武大赛圆满结束,依稀能听见外头阵阵喧嚣的掌声与口号,可能是老沙又在念不知打哪儿抄来的总结陈词了,高腔大调的,鼓得全省公安精英们都血脉偾张,激动得不得了。   正垂头丧气的时候,盛宁的电话来了。   “疼吗?”电话里,盛宁第一声就是这么问。   “不疼。”摔这一下,疼倒是不太疼,但实在丢脸。   “花很漂亮。”   “嗯。”   “要我现在过来吗?”   “不用。”对一个这么骄傲的男人来说,这时候安慰亦是雪上霜。   “那我得回检察院了。”反贪局工作繁重,这半日闲也是请假请来的。   “我真没事,你去吧。”不愿再受任何来自情人的安慰,蒋贺之赶紧又补一句,“信号不好,先挂了。”   挂了盛宁的电话,不一会儿又一个人打了进来,一看,是钟应元。蒋贺之犹豫再三,还是接了起来。   钟应元在电话那头说,三少,蒋先生要见你。   多新鲜,老子给儿子打电话,还得由第三个人传话。蒋三少收了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这会儿力气恢复了七八成,但他仍想不明白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家在洸州亦有气派的府邸,即使常年空关,也时有阿姨上门打扫。蒋瑞臣没住蒋贺之长住的晶臣国际酒店,而是跟小儿子同住此私宅之中。这会儿他就把他这个不肖的三儿子叫过来了。   蒋贺之拾级而上,走进门未闭合的书房。父亲蒋瑞臣早已等在这里,四弟蒋慜之也在。见三哥进门,便冲他递了个眼色,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将蒋三少带到之后,钟应元便束手束脚地立在一边,外人眼里不可一世的钟副总,在蒋老先生面前从来都像弄臣,像管家。   洸州六月的夕阳和一只画眉同在窗棂子上跳跃,夕阳似金,画眉嘁喳,从二楼书房的窗口眺出去,能看见一片花繁叶茂的好景致。蒋瑞臣立在窗前,背身对着自己的儿子,虽久久未说一句话,却自有一股常人难及的气度,雍容又威严。   漫长的沉默过后,蒋瑞臣终于开口,问儿子:“跟你同居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叫盛宁?”   蒋贺之转头瞪了钟应元一眼,吓得钟应元连连摆手、摇头,示意这个消息绝不是自己这里传出去的。自知盛宁的存在瞒不过,蒋贺之缄口良久,才缓缓道:“我爱他。”   知道儿子不会老实坦白,蒋瑞臣转过身,又问一旁的钟应元:“应元,你知道那个人的具体信息吗?”   “好像是检察院反贪局的……”钟应元感受到蒋三少眼里射来的刀子,哑了,不敢再说了。   “给他上级打电话,”蒋老先生斜过眼睛看了看儿子,神情冷淡,只用一句话就判了一位年轻检察官的“死刑”,“把他调走,越远越好,最好调到粤闽边界的大山里去。”   “爸爸!我爱他!”这老先生绝对言出法随,几千亿的政府借款他一个电话就能搞定,遑论一个小小的反贪局侦查处长。蒋贺之急了,脱口而出,“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惩罚他?是我爱他,是我死缠烂打追求的他!是我不顾一切想要跟他在一起!”   “你这根本就不是爱情,是病态,是畸形!你给我马上滚回香港,别在外头丢蒋家的脸!”蒋瑞臣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被人指摘为一个男同,在他的观念中,这个词儿等同于乱 交、性病甚至是艾滋。   身歪偏要树正影,蒋贺之在心里冷笑,一个游刃花阡的风流种,居然还跟我谈爱情?他抬头正视父亲,回答道:“不可能。”顿了顿,又蹙起眉头,用更坚定的语气说:“他留洸州,我也留洸州,他去山里,我也去山里,你把他调去哪里,我就追去哪里。他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情人,他是我此生的唯一,我是不会弃他而去的。”   “三哥……别说了……”为免冲突愈演愈烈,蒋慜之及时拦在这对父子之间,劝自己的三哥道,“这些话以后再说,你别惹爸爸生气了,赶紧向他道个歉吧……”   “我凭什么向他道歉?”蒋贺之一步不让,态度依然强硬,“他以为他是谁,一句话就要毁了别人一生?”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气中激烈碰撞,蒋瑞臣亦不让步,再次开口教训儿子:“当初就不该把你留在你妈身边!她不肯让你回家,结果却把你养成了一个怪物,像她这样空有皮囊的蠢女人就不配教养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这个男人竟出言侮辱亡母,蒋贺之被熔岩一样的愤怒卷裹了,瞬间开始口不择言,“如果当初你能管住自己的下半身,你现在根本就不需要为我这样一个孩子头疼!你对你的妻子有过一时一刻的忠诚吗?你为你的子女做出过一个父亲应有的表率吗?你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你就是个寡廉鲜耻的混蛋,一个任由精虫上脑的畜生——”   一席话令蒋瑞臣怒不可遏,反手就给了儿子一耳光。   老先生年逾七十,依然手劲极大,加之手上还戴着戒指,蒋贺之的半边俊脸瞬间就肿了起来,嘴角也破了。他在原地怔了片刻,抬手擦了擦了嘴角的血迹,转身就要走。   “三哥,别冲动!”蒋慜之赶紧将人拦住,这一走,只怕这父子间的矛盾就再难调和了。   “别拦他,让他走。”老先生晚上还约了朋友,根本不想再跟这个不孝子浪费时间,他冷冷看着他,以一种十分笃定的语气威胁道,“今天你迈出这个门,你就再不是我蒋瑞臣的儿子。你不妨试试看,如果你不再是蒋瑞臣的儿子,那位检察官还会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   眼里的一丝疑虑一闪即过,蒋贺之从容地笑了笑,说了声“你当我稀罕?”便在蒋慜之声声“三哥”的呼唤声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天连遭数个打击,蒋贺之郁结透顶,没想回市局,也没想回酒店,独自在外头开着车瞎转悠,差不多到点了,就去赴弟弟蒋慜之的约了。   约在晶臣酒店L层的一间酒吧见面,蒋慜之提前到了。他坐在一条几乎横跨整间酒吧的大理石长吧台前,面前摆置着一杯洋酒,还有青贝、生蚝等佐酒小食,顾自品酒啖食,偶或回头张望一眼,所等之人来没来。   酒吧一阵骚动,只此一瞥,便见者神迷。   钟应元亦步亦趋地伺候在这位四少爷的身边,先他一步看见蒋贺之,毕恭毕敬地朝他一点头,唤一声:“三少来了。”   “这儿没你的位置,”蒋贺之一见这人就没好气,冷脸道,“滚出去,门口站着。”   钟应元只得瑟缩一下脖子,听话地出去了。外头是愈见混沌的洸州的夜,随酒吧大门打开,扑进一阵瑟瑟的风。   “我三嫂呢?”蒋慜之朝三哥身后探了探头,一脸遗憾地说,“他没跟你一起吗?”   “加班。”蒋贺之在弟弟身边落了座,对他说,“反贪局工作很重,以后还有机会。”   “唉,”蒋慜之佯作失落地叹气,“老钟说他漂亮,妈咪也说他漂亮,我还想亲眼见见呢,是不是真如大家说的这么漂亮。”   “她又没见过他。”这个“她”指的是身在香港的罗美晶,蒋贺之似笑非笑地动动嘴角,这话听来就不可信。   “见过啊,电视上、报纸上都见过。”蒋慜之补充说,“妈咪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又漂亮又坚定又纯粹,她说,好像全天下的好词儿拿来形容他都不为过。你知道她最近最爱看什么吗?”说到这里,这位玩兴甚重的四少爷自己笑出一声,“她最爱看的就是你们洸州市的检察宣传片,近几年的只要有那位盛处长出镜的,她都找了出来翻来覆去地看,还说越看越喜欢,我听着都吃醋了,以前我在妈咪心中才是最漂亮的嘛。”   这番话终于消解了他这一天积攒的不痛快,蒋贺之向酒保要了一杯柠檬水,也笑了:“真人更漂亮。”   “所以,这次妈咪知道我要跟爸爸一起来洸州,让我无论如何把这个转交给你,说是她送给未来儿媳妇的见面礼。”蒋慜之递来一只黑色丝绒礼盒,看着像是首饰盒。   蒋贺之接过礼盒,打开一瞧,竟是蒋瑞臣花2亿拍下的“永恒的美人”。尺寸、净度和颜色都堪称绝品的蓝宝石一经露面,整间幽暗的酒吧仿佛都随之一亮,蒋贺之也不由愣了一下,继而拒绝道,太贵重了。   “妈咪说,这条项链她看到的第一眼就想要传给她未来的儿媳妇,现在我们家就你一个有媳妇儿,当然给你了。她还说,你可以留着这条项链,也可以用它去换一套房子,你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还有了自己的爱人,不该总居无定所地住在酒店里。”   很显然,罗美晶非常了解这个相濡以沫大半生的男人,知道老先生此去必会跟亲儿子闹得天翻地覆,甚至可能会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生母过世的时候,蒋贺之还没有成年,因此由她抚养过很短暂的一阵子。蒋贺之虽待她不亲,但也极有教养,极懂礼貌。她是真的心疼这个懂事的孩子。   “这别说买一套房子,买一个小区都够了。”蒋贺之摇摇头,又将项链推了回去,“替我谢谢她。但我不能收。”   蒋慜之佯装不解,挑眉道:“这是妈咪送他儿媳妇的见面礼,又不是送你的。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收或不收。”   蒋贺之笑了一下:“他就更不会收了。”   “你如果不收下,我就随便找个娱乐圈的朋友送出去,让她天天戴着它在狗仔面前晃悠,让妈咪知道她的心意竟被你这样糟蹋。”   这事儿还真像这混小子能干出来的,蒋贺之想了想,决定还是由自己亲自回一趟香港,把项链还给罗美晶。于是他合上礼盒,道了声,谢谢。   见调酒师只送上了一杯柠檬水,蒋慜之不可思议地说:“你真不喝点酒吗?我以为今天这样的日子,你会很需要一点酒精的。”   “不了。”蒋贺之喝了一口柠檬水,淡淡道,“我戒酒很久了。”   “真的假的?”蒋贺之在香港读的大学,彼时算不上放荡不羁,也绝非如今这般规行矩止,蒋慜之回忆了一番记忆里的哥哥,不禁笑说,“你现在看着特别社会主义。”   蒋贺之挑眉问:“不好吗?”   蒋慜之也再次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哥哥一眼,这种与他身边那些纨绔大不相同的凛然气质,令他由衷地说:“很好啊,特别正气,特别帅。”   “你手臂上的伤怎么样了?”这会儿才想起这小子曾在解救韩恕女儿的时候受过枪伤,蒋贺之关切地问弟弟。   “你也太不关心我了,这都一年前的事情了。”蒋慜之抬起了右手臂,笑笑说,“没有后遗症,就是留了一道疤,不过这是男人的勋章么,不管怎么说,我用一道伤疤就换回了一个女孩子和她妈妈,值了。”   “伤疤呢?我看看。”说着,蒋贺之就上手了。   “哎哎,你别碰我,别碰我。”蒋慜之故意跟哥哥开玩笑,“你现在的名声可不太好,这要被狗仔拍下来,骨科什么的,我的名声也跟着毁了……”   “滚蛋。”蒋贺之笑出一声,倒也真停下动作,问,“还回加拿大吗?”   “不回了。”到底厌烦了无所依归的海外生活,蒋慜之意味深长地看了哥哥一眼,喝了口啤酒道,“我以前一直觉得人生苦短,‘奔跑’才有意思,我现在突然也想试试看,能不能跟你一样,找到‘停留’的意义。”   兄弟俩正谈笑着,一直守在酒吧门口钟应元接起了一个电话,没听两句便骤然色变。挂了电话,他原地思索一下,又慌慌张张地闯进了酒吧——   “谁让你进来的?”蒋贺之见之仍不满意,冷声呵斥,“出去。”   “不不不,三少,大事……大事……”因过于心急,钟应元几乎跌下一跟头,他踉踉跄跄、结结巴巴地说,“爱……爱……爱河桥塌了!” 第62章 大桥(一)   这无疑是洸州历史上最丢人的一天,就在蒋瑞臣前来捐献大桥的前一天,这座斥资二十几亿、名动整个粤地的跨江大桥竟然塌了。   据说老先生听闻消息勃然大怒,撇了在洸州余下的活动,一大早就坐飞机直奔上海去了。   洸州市海上搜救中心已连夜紧急出动,奋战至天光大亮,仍在尽力打捞落水车辆,10余艘搜救船艇也在江面上往来穿梭,试图找到全部的落水者。为协助救援,公安、边防、海警等相关人员悉数到场,蒋贺之所在的市刑侦二大队听从上级调遣,这会儿也在现场进行事故前期的调查取证工作。   洸湄跨江大桥跨的这条江名曰“缎江”,是国内径流量仅次于长江的一条大江。事故地所在的行政区是江埔区,位于洸州市东南部。江埔区当地的民警比二大队更早地赶到了现场,此刻一位林姓的年轻民警跑来跟蒋队长交换了联系方式,接着向他汇报起了事故情况:   “爱河大桥坍塌的时间是昨天晚上11点50分左右,当时正有一队土方车集结过桥,可能是夜雾阻碍了视线,车队行进速度又快,头车没能及时发现大桥桥面断裂,坠进了江里,后面跟着的车也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一辆接一辆地坠了下去——”   这个比喻太活泼,蒋贺之扭头看了民警小林一眼,对方也意识到自己的口吻太轻佻,立即换了副面孔说下去:“亏得有一辆车及时刹住了……猛打了方向盘,让车身横在了断桥处,司机还跳下车,对着断桥两边摆手阻拦、大喊大叫,成功阻止了后续的土方车坠入江中,不然遇难者人数还得增加。”   这位土方车司机名叫万勇,人如其名,多次见义勇为登上过报纸,曾在省里举办的第一届货运驾驶员职业技能竞赛决赛中拿下过第一名,还得过省五一劳动奖章呢。   “按说他这样的履历,不该在这种私人渣土运输公司。”蒋贺之说。   “这人吧,说好听了是满腔热血,说不好听了就是好勇斗狠,一次见义勇为反惹官司,被判下赔偿施暴者一笔钱不说,那枚五一劳动奖章也因此被收回了。”民警小林到得早,方方面面都了解得更清楚,介绍完毕,他抬手往不远处这么一指——蒋贺之循着他的手势望过去,一个样貌平平、身量矮小的中年人,目测四十不到,灰裤子,胶底鞋,身穿一件洗久了的蓝色牛仔夹克,这个跟江岸土坡一般不打眼的男人,正是“平凡英雄”万勇。   万勇同样一夜未眠,一双眼睛熬得血红,一直在岸边帮助救援队一起救人,然而江水无情,面对一具一具打捞上来的同伴尸首,他泣不成声。   蒋贺之将投向万勇的目光又移回来,面色凝重,继续问小林:“还有别的情况吗?”   “除土方车队外,同时坠江的还有两辆小轿车,目前已有11辆落水车辆被打捞出水面。渣土车与小轿车上的落水人员共计39人,只有6人幸存,还有19人未能寻获,其余打捞上来的人员都没有了生命体征。”望着愈发汹涌且混沌的江水,民警小林叹着气说,“只怕这个时间还未打捞上来的落水者,也都凶多吉少了。”   蒋贺之抬头四望,轻轻皱眉。曾几何时,媒体都喜欢把爱河大桥比喻成一条横卧缎江之上的红色巨龙,但此刻远远地看,坍塌的大桥滑稽又脆弱,像一根被人从当中撅断的威化饼干。耳边充斥着女人和孩子们的凄厉哭喊声,混合着江风一起嚎啕。土方车司机的家属听闻噩耗,也都赶了过来。熬夜赶路的司机们多是四十开外的男人,他们的妻子尚贫,儿女尚幼。他看见一个家属模样的花衣女人正面对江水,号呼着以头抢地,她的额头很快就被江岸上嶙峋的石块啄开一道口子,鲜血淌个不止。   她的丈夫到这会儿还没被打捞上岸,这个天真质朴的农村女人竟向无情的江水乞求,乞求他能平安归来。   这时,民警小林突然喊了一声:“哎呀,反贪局来了!”   蒋贺之朝民警小林目光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是盛处长带着人来了。   盛宁实在拔萃,远远便能看见他一身检察制服,挺拔如临风玉树。民警小林自然也是靠这身制服辨出了盛宁的身份,他悄磨叽儿地对蒋贺之说:“反贪局的侦查处长都来了,说明事情不小啊!”   这么一座大桥垮塌,其间不知蕴藏多少肮脏交易,反贪局当然是会来的。但蒋贺之眉头更紧,他本能地希望盛宁不要牵扯进这桩事故之中。将一些危险的信号从脑海中挥去,他问了对方一声:“你怎么认识他们的侦查处长?”   “我倒是认识他,可他不认识我呀,长那么帅还是反贪局的,那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检察之光’了啊!”民警小林久久盯着盛宁,又扭头一脸憧憬地向蒋贺之问道,“蒋队,你在市局,肯定没少跟反贪局打交道,你们认识吗?”   盛宁此刻已经走近了,蒋贺之看见了他领口处若隐若现的一抹红痕,这是两天前那个激情夜晚自己留下的印记。他压抑着忍不住就要上翘的嘴角,佯作正经地说:“不熟。”   好容易晴好了几天,又开始下雨了,毛茸茸的雨丝儿不停地挠在脸上。洸州本就是一座向水而生的港口城市,六月下旬正值华南前汛期的尾端,缎江潮位在雨水中持续暴涨,江水浩浩汤汤。   淅沥的雨水和怒号的江水一同阻碍了救援的进度,很是不妙。   江边的风,又疾又烈,刀子一样。蒋贺之已经打起一把借来的伞,走到了盛宁身边。昨夜一个在检察院加班,一个挨了老子狠骂后又跟弟弟将就了一晚,两人前后脚回了一趟酒店,没碰上,这会儿才打上照面。   “现在什么情况?”江上船只往来,江边哭声震天,盛宁独自面对一江怒水,神态十分凝重。   “刚刚又打捞起一辆渣土车,车上三名驾驶人员都遇难了,多半是夜雾太重,来不及反应,江水太急,又来不及逃生,这会儿还在打捞呢。”蒋贺之问,“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先来看看,具体还得等事故鉴定报告出来再说。这座大桥由城桥集团负责建设,我最近一直在跟城桥的案子,他们内部问题很多,我总觉得不对劲。”盛处长作为业务尖子,工作上的直觉当然敏锐,他一转头,这会儿才注意到爱人破损的嘴角,细小的伤痕已经结痂,唇脂似的。盛宁一惊,旋即现出内疚之色,摸着蒋贺之的脸问,“昨天跟你爸吵架了是不是?”   “别胡思乱想,跟你没关系。”蒋贺之执起盛宁的手,吻了吻那笋尖儿一般的小指与微微扭曲的指关节,说,“我为我妈跟他吵的。”   “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跟我说你母亲经常一边思念你父亲,一边在轮渡口徘徊,应该就在这对岸吧。”   “可惜在他眼里,她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蠢女人’,”蒋贺之摇了摇头,同望江水而叹气,“为这样一个男人空守了一生,真是不值得。”   “好心疼我的贺之。”即使随时可能被外人撞破,盛宁也没把手抽开,反倒愈加爱怜地抚了抚对方破损的唇角,“还疼吗?”   “好痛。”蒋贺之将脸凑近了去,哀哀怨怨地望他一眼,用粤语道,“锡一啖,锡一啖就唔痛嘞(亲一下,亲一下就不疼了)。”   盛宁当真仰头就亲,却在即将触及这双柔软的嘴唇时,从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笑中,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什么场合?”险些让这人耍赖成功,他极轻极轻地扇了他一巴掌,板下脸道,“严肃点。”   话音未毕,一阵夹着雨丝儿的冷风猛吹过来,又呛得盛宁连连咳嗽——如今头不怎么疼了,可慢性肺病总好不了。蒋贺之赶紧脱掉了自己的警服外套,从身后替盛宁披上,又顺势一把将人裹进怀里。薄得纸片一样,难怪畏冷成这样,他附在他耳边心疼地劝:“江边太冷了,你还是先回去吧。”   两人间的缱绻气氛很快被第三人打破了。   “蒋贺之,好久不见。”说着话,一个身材挺拔的圆脸帅哥冒雨朝他们走了过来。   松开盛宁,蒋贺之循声望去,很快也认出了眼前这张脸,比记忆里清瘦了一些,依旧是一张五官周正的圆脸,还有一对很大的酒窝,褪去了警校时满脸饱满的胶原蛋白,显得成熟不少。   故友重逢,他也笑着回应对方道:“杨曦,你怎么在这里?”   然而这个名唤“杨曦”的圆脸帅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更大步地迎了上来,摆出了一副与当下氛围并不相符的热络劲儿,一把便抱住了蒋贺之。然后当着盛宁的面,他倾身就在他的唇角边吻了一下。   别说盛宁一时瞠目怔住,便是蒋贺之都反应不及,待回过神来把对方推开,这人居然还笑盈盈地补上一句:“你这什么表情?我们又不是第一次。”   一句话添油于火上,蒋贺之赶紧扭头去看盛宁。盛宁也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眼粼粼波动,难得现出了一点可谓之“不痛快”的神情。   如被当场拿赃的贼,他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这、这是我一起就读警校的同学杨曦,当时我们同寝同食,关系很铁……毕业后他留在了湄洲,我辗转调入了洸州,我、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同是警校精英,这小子不可能没注意到盛宁身上披着的警服,所以摆明了就是故意寻衅。果然,杨曦看看盛宁,又挑着眉问:“今天也不太冷啊,贺之,这位病殃殃的大美人是谁啊?”   盛宁将身上的警服脱下来,面无表情地扔回给蒋贺之,转身就走。   “你们什么时候结束调查?”蒋贺之冲盛宁的背影喊,“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坐检察的车。”盛宁头不回,伞不打,径自步入雨中。   “人家不用你送。”杨曦一歪头凑了过来,继续煽风点火。   “闭嘴。”蒋贺之转头瞪了这人一眼,心道日后算账不迟,当下还是哄老婆要紧,便舍了这久未谋面的混账小子,执伞追了上去。   “哎,蒋贺之!”杨曦却佯作无辜地摊了摊手,憋着坏笑冲他喊,“你媳妇儿长得这么美,怎么心眼这么小!” 第63章 大桥(二)   蒋贺之追在身后,但盛宁已经不搭理他了。他继续向其他的民警了解事故情况。而先前那个民警小林一直打着伞跟在他的身边,黏前贴后,表现得格外殷勤。   直到盛宁了解完全部情况,准备离开,民警小林还是巴巴地追着、望着,那双馋虫似的眼睛都快泌出唾沫来了。蒋贺之忍不住走上前,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不悦地问:“看什么呢?”   “不,不是,”民警小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脸皮,说,“我总觉得这位盛检好像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潜水员们仍坚持不懈地在江水中沉浮,终于又合力打捞起了一个失踪已久的落水者。但可惜,一样没了生命体征,昨夜里还勃勃鲜活的一个大男人,此刻只是缎江之畔一具苍白肿胀的遗体。   正是刚才那个花衣女人的丈夫。女人“哇”的一声就倒地不醒了。救护车乌拉乌拉地把人载走了,与一江怒水共回响,留下了一段异常苍凉的回声。   一群反贪干警自然有眼力见,推脱着没载领导回检察院,这送人的美差事终究还是落到了蒋三少的身上。   一路上,盛处长都沉着脸,一言不发。   “领导,别生气了。”蒋贺之终于耐不住寂寞,开口讨饶,“都是陈年往事了,你不也有一直对你图谋不轨的老同学么,我可从来没计较。”   “我没生气。”这人道歉也没诚心,居然还倒打一耙?   “明明就是生气了,你每次生气都这样,不跟人说话,还不让人上床。”不跟人说话尚能克服,不让人上床就得活活把人憋坏,蒋贺之只得继续解释与安抚,“我跟杨曦碰巧同一天生日,警校的日子你也知道,粗衣糙食挺苦的,难得一起庆生就闹得晚了点。他跟我同病相怜,也年幼就没了爹,还一直照顾生病的妈,我们越聊越投契,发现对方还跟自己一样‘取向’特殊,慢慢就有点神志不清了,就……”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瞥身边人,没说是杨曦主动“袭击”自己,只以个尽量诙谐轻松的口吻说下去,“就王八对眼绿豆,接了个吻。”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就一个吻而已,他本来也不是我的菜么。”蒋贺之扭头再看盛宁一眼,见他仍是无晴无雨的样子,也琢磨不出事态严重与否,又没正经地拍起马屁,“你也知道我品味不凡,只喜欢冰天雪地的大美人。”   “那你是他的菜了?”盛宁还是没表情。   “可能吧,”蒋贺之依旧没敢实说,后来在警校的日子里杨曦对他狠狠追求过一阵子,只说,“盛处长慧眼识英才,人家也不是瞎的么。”   盛宁又不说话了。   雨天车少,见路况通畅,前后左右都没车,蒋贺之突然解了安全带,舍了方向盘,扑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就亲了盛宁一口——实打实的一口,重重咬在唇上。   盛宁及时将人推开,已是一脸失血的惨白。   “太危险了,你疯了!”车祸的记忆再次袭来,盛宁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依然惊魂未定,“亏你还是警察,疯子!”   “就是疯了,你再生气,我还会更疯的!”重新系上安全带,蒋贺之当真疯癫颠地舔了舔嘴唇,味美一如初吻,他笑出一口满足的白牙,“领导,在你之前的事情能不能一笔勾销,我保证今后只亲你一个。今晚,今晚我就马力全开,好好补偿你,好不好?”   “不好。”这人简直无赖透顶,说着补偿,还不是为了自己爽。盛宁仍欲发作,又怕这人再作出什么疯狂举动,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这在蒋三少看来,就算雨过天青了。   天公也顺势作美,雨渐渐小了,渐渐停了,蒋贺之开车更快,妥妥当当地将人送回了检察院。   下了车,盛宁正往反贪局的大楼走,突然被人轻轻地叫了一声:“盛检,盛检看这里。”   盛宁转头,寻到出声之人,竟还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他辨认出来,是自己的准姐夫张宇航。也不知在检察院的停车场里躲了多久,此刻他戴着口罩墨镜,压低着帽檐,全副武装、畏畏缩缩的,像个贼。   一见盛宁靠近,他立马摘下了自己的口罩墨镜,竟露出一张斑斑青紫的脸,一只眼睛红肿带血,凸鼓犹如鸡蛋,至少也是眶周骨裂了。   “你怎么弄成这样?”盛宁问了一声。   “小舅子,小舅子救我……”张宇航突然哭了,他抽抽搭搭、断断续续地说,“我要举报,我知道爱河大桥为什么会塌!”   那日共进晚餐之后,可能盛艺也觉出了两人间的不匹配,结婚的事儿已经没下文了。但不妨碍这位张老板在生死攸关之际,第一时间就想到来检察院寻求庇护。   盛宁将人带进了反贪局的询问室,听张宇航说,他应酬完毕凌晨回家,突遭一群歹人袭击,看架势像是黑社会。对方一行四人,看着不为索命,而是想要绑架他,可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蒙面的人,两方人马竟为了他的归属打了起来,后来的那个蒙面人还差点勒死他,亏得他当时兜里带着一把小刀,一下扎进他的大腿里,也就趁乱逃走了。逃走之后,没敢去医院也没去报警,折回家拿了点东西,然后又在检察院的停车场里窝了一宿。   说完,他就把那柄小刀拿了出来。   叶远将刀子接来一看,竟是一柄弹簧小刀,随他动作,雪亮刀刃倏然弹出,再一细看,上头还隐有血迹。   叶远当即斥道:“这不是管制刀具么?你随身携带管制刀具,想干什么?”   张宇航小心地回答:“我……我就是听到爱河大桥塌了,知道肯定会遭人灭口,才带着防身的嘛。”   叶远又问:“你既然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去报警?”   “报警?”张宇航挤挤豆眼,一脸不屑,“不是我夸张,至少半个洸州的警察都是黑警。”   这话当然是夸张,但考虑到根深蒂固的新湘军,也不全然是夸张。   张宇航声称,如今他谁也信不过,只信任自己这位未来的小舅子,他说,这座名义上由城桥集团修建的大桥,其实早就外包给了他的公司。但泰道一没有修建跨江大桥的资质,二没有修建跨江大桥的能力,于是又辗转将工程外包给了美合置地。他一口咬定,一定是美合置地偷工减料,才致使大桥坍塌。   “你说的这些,有证据能佐证吗?”盛宁皱着眉问。   “有有有,当然有。”张宇航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合同,他说,你们上次在城桥集团看见的顾问合同,其实是这类协议中的阳合同,你们来查当然是查不到问题的,顾问合同上的管理人员他们有,真正的分包合同私下再签,明面上一切手续都没有问题,但他现在拿出的这份“阴合同”才是爱河大桥的外包协议。   盛宁将张宇航手中的阴合同接过来,迅速浏览之后,又问:“你认为城桥集团为什么要把工程外包给你的公司?”   这话其实是明知故问,就是要听当事人自己阐述一遍。蒋瑞臣以个人名义出资25亿,但包出去的合同只签了20亿,这一进一出,5亿资金就到了城桥集团的“小金库”里,再上上下下一打点,就成了一笔说不清的糊涂账了。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侵吞工程款么?”张宇航果然全招了,他说,“这些年泰道替城桥转手过不少工程,其实就是陶晓民他们私人的钱袋子!陶晓民经常说,国企人员成本等开支庞大,干个工程,吃心吃力还不挣不到钱,不如外包出去省心省事儿。”   “这不就是典型的‘靠企吃企’?”叶远听罢连连摇头,道,“难怪城桥内部问题这么多,早该把他们都抓起来了!”   陶晓民正是城桥集团的一把手,因打过不止一回交道,盛宁对此人很有印象,又对张宇航说:“那你跟美合置地签的工程合同呢,也拿出来。”   “这……”张宇航竟还拿乔,犹犹豫豫地不肯动。   叶远擅扮黑脸,猛地拍了下桌子,呵斥道:“让你拿就拿出来!”   对方哆哆嗦嗦地又递出一份厚厚的合同,盛宁接过来再看一眼,不由冷声一笑:“可这合同只剩12亿了,你比城桥心还黑,人家吞5亿,你却吞了8亿。”   “我冤枉啊,小舅子——”   “我不是你的小舅子。”盛宁冷脸打断对方。   “我冤枉啊,盛检。”张宇航又勉力地挤了挤眼睛,挤出一滴带血的浑浊的液体来,也不知是不是泪。他用一种夸张的做戏般的哭腔说,“这8个亿真进我口袋的连百分之一都没有啊,你请胡四爷——”   叶远厉声打断他道:“什么‘四爷’?这里是人民检察院,没有这么匪气的称呼!”   “对对,不是‘四爷’,是胡四!我跟胡四相识多年了,这合同就是他在我面前签的字。”张宇航被这小同志一吼,当即乖乖改口道,“但你让这种黑社会替你做事情,能不给他一点甜头吗?!这八个亿早就都打进他的私人账户了!”   盛宁略微沉吟,问:“公司收入却不入公户,而是私下入了老板的个人腰包,常见两种情况,一是为了偷税,二是合伙人侵占合伙企业财产。你觉得胡石银是哪一种?”   “都是嘛,”张宇航道,“他跟他那个一起合伙的小弟洪兆龙一直就不对付嘛。”   叶远听到这里,已是义愤填膺:“这群黑社会可真是祸国殃民!12亿造出的跨江大桥能不塌吗?”   然而盛宁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12亿能把桥造完就不容易了,哪儿还有利润可言?”他正色又问张宇航:“洪兆龙也不是傻的,胡石银带回这么一个能让公司亏到姥姥家的项目,他作为合伙人,怎么会同意?”   张宇航不以为然道:“这就是胡四他的本事了。后来我们一起喝了酒,他还跟我吹嘘呢,他有的是渠道进那些便宜劣质的造桥材料,为了省钱,他还擅自改动了设计方案,比如把成本更高的部分钢箱梁改成了很薄的钢板梁,他说就算造桥款只剩12亿他照样能挣钱。”   叶远问:“你说的这些,有录音、录像或者第三个人能证明吗?”   张宇航咋呼道:“哎,我就是人证啊,我的口供不足以证明吗?”   叶远又问:“你还有要举报的事情吗?没有就可以走了。”   “走?走哪儿去?”张宇航当即面露惊恐之色,狠狠地抱紧了自己的公文包,“我不走!我就在检察院住下了,胡四现在不念旧情要灭我的口,我要是落到他手下那群黑社会手里,肯定比死还惨!”   “那你就先待在这里,一日三餐反贪局会提供。”张宇航掌握的材料十分重要,确有被人灭口之嫌,盛宁与叶远一同走出询问室,思考一番,又吩咐叶远:“现在就跟蒋队联系一下,让他们从刀具上提取凶徒的DNA,再看看张宇航遇袭的地方有没有路面监控,核实他说的情况。”   叶远转身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又回来了。他神色凝重地汇报道:“盛检,路面监控虽没有,但还真有情况。今早有人在张宇航遇袭的地方发现了两具成年男性的尸体。公安那边说,两名死者都是洪兆龙的手下,凶手出手非常干净利落,杀人犹如杀鸡,怀疑是洪兆龙与胡石银又起内讧,胡石银那边派了职业杀手干的。”   张宇航方才说是一行四人,说明还有两人从职业杀手的手里逃跑了,但这种黑吃黑必然是不会报警的。这则消息令盛宁更觉不安,沉吟片刻,他又吩咐叶远再给公安那边打个电话,让他们一定注意防范,洪、胡这两伙已经分裂的黑社会势力很有可能会在近期发生火拼。 第64章 站队(一)   本该由粤东省海事局负责调查的一起大桥垮塌事故,由于张宇航的举报,瞬间就成了一桩涉及国企老总集体贪腐的重大案件,最终案子获取了最高检的支持,由粤东省检察院立案,从洸湄两地的纪、检、公三机关抽调人手成立7.22专案组,协同一起调查。   盛宁虽主动向上级打了申请,但这座大桥牵系甚广,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至少跟城桥集团、黑社会美合置地、洸湄两地的市政府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无法完全相信一家之言,突然就想起了自己那位久未谋面的老同学。他想经由廖晖介绍几位上海那边的土木工程专家,远离粤地这个是非中心,想必也能更客观公正一些。   盛宁跟廖晖的秘书约了时间,约了个小廖总在洸州的日子,亲自登门拜访。   他走进盛域在洸州的办公大楼,进电梯、出电梯,来到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外。他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一阵尖细的、令人不太舒服的调笑声。   “进来。”是廖晖含混的声音。   盛宁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书架上的那尊白玉狮吼观音。书架就置于总经理办公桌的后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那道泪迹般的裂痕又长了一些,好似观音不忍众生苦,触目伤怀,潸然更甚了。   廖晖的怀里还坐着一个女孩,看着青春艳丽,大学生模样。   两人正在接吻,接一个十分凶残的吻。廖晖跟饿极了的兽一样,咬着女孩的下唇不放,又撕又扯,很快就见血了。女孩轻轻战栗,呜咽挣扎。   一个吻似一顿美餐,廖晖满足地舔了舔嘴唇,仍死死攥着女孩的下巴,掰过来掰过去的,向盛宁展示她那张美丽年轻的脸,他问:“你觉得她像你姐姐年轻的时候吗?我怎么觉得,明明年轻,五官也像,可就是没你姐姐漂亮。”   “都漂亮。”盛宁客气地说了一句。曾有一位大导演说,盛艺之美,百年难遇,自然非常人能比。   “差远了,怎么看都差远了,不过她已经是我能找到最像的了。”廖晖直勾勾地盯着盛宁,眼神像盯着猎物的蛇,“她是上戏播音主持和表演的双科第一,但我不让她选表演系,我觉得主持人比较好吧,天天穿得正正经经的,跟你们的检察制服也蛮像的。”   “长留街旧改的进展怎么样了?我前阵子回去过,发现好像没什么动静。”久未谋面,盛宁试着关心一下老同学。   “去年跟你宴请全村的时候,我还想着这可是苏东坡住过的村子啊,咱不能辱没了斯文啊!他妈的今年才知道哪有斯文啊!还说只要斗垮李乃军就乖乖搬走,他妈的李乃军都痴呆了,这一个个见钱眼开的畜生,全都翻脸不认了!”   “我小时候从没听过长留街还跟苏东坡相关,”盛宁解释道,“可能是知道这块地方早晚会拆迁,村干部为了坐地起价,故意诌出来的典故。”   “活该我信你,活该我倒霉!我算是明白了,这长留街就跟我毕业后的人生一样,踏进去就甭想出来,越挣扎还陷得越深,早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廖晖怪笑一声,又当着对方的面,动手去脱女孩的衣服——   “册那,摆啥膘劲?”见女孩在外人面前羞涩不肯,他便操一口沪语直接开骂,扬手就抽了她一个耳光。   女孩被打得嘴角出血,赶紧向门外逃去,廖晖骂骂咧咧的,起身就追。   眼见女孩的长发险被一把扯住,盛宁挺身将她护在身后,冷声斥他:“廖晖,别太过分了。”   “还是那么圣母……”廖晖疯疯癫癫地笑了,凑近了对盛宁说,“你要想护着她,你娶她呀,你的老婆我就不动了……”顿了顿,他又作出恍然状,摇头晃脑地说,“哦,我忘了,你娶不了她了,你跟她没什么两样,也是夜夜张腿给人骑的贱货了。”   他们已经差不多一年没见面了,盛宁几乎都认不出眼前这个男人了。光天化日,他的身上却酒味扑鼻,他轻抬起的下巴上满是细碎胡渣,连脖子上都杂毛丛生,确实像兽多过像人。   盛宁失望透顶,转身欲去,却又被身后人叫住了。   “盛宁,等等。”廖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弯腰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文件袋,啪地甩在了盛宁面前的地面上。他说,“你要的专家、你要的资料,都在里面了。”   盛宁躬身将资料袋捡起来,想了想,还是决定力所能及地劝一句:“廖晖……”   “别说,什么也别说,已经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廖晖从方才那种非人类的癫狂状态中清醒过来,倒开始掏心掏肺地劝他,“但你还来得及,你先听我说……你一直没出事,是因为你在洸州,你是名动洸州政法系统的大红人,你还是那位蒋三少的心上人,想动你的人多少会有所顾忌。但去了湄洲,可就没人顾忌你的身份了……”   两人隔着几米距离对视着,廖晖说的,他又岂会不知。   “盛宁,找个理由,生病也好家里出事也行,把这个案子推了吧。”廖晖最后红着眼睛,近乎哽咽着央求,“就当我以老同学的名义求你,求你别找死。”   走出盛域大楼的盛宁,在等车时意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二次车祸后被迫截肢的辅警。他拄着双拐,由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搀扶着,正慢吞吞地、一步一瘸地向前挪动。   “不听使唤了……都不听使唤了……”男人喃喃重复,说的是他的脚,可能也是他的余生。到死他都是个没用的残废了。   “爸爸,慢一点,我们慢慢走——”女孩话音戛然,她看见了一个她这辈子都不想看见的人。   她朝他投去了极其锐利的一瞥,恨不能靠这一瞥就剜掉他的眼。接着她的父亲也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猛地打了个抖,然后仓猝地低下头去,只留给他一个同样充满怨怼的眼神。   他们迄今不明白,为什么这人非要跟那位周公子较劲。   盛宁站定,默默注视着这对父女。他看见女孩朝他动了动嘴唇,可能骂了一句脏话。但周遭车来车往,她鼓足勇气的一声骂,却恰巧被一记高分贝的车喇叭压了过去,压得严严实实的。   这是他没有“三思”的后果。这个后果却让这对无辜的父女承担了。   然而他不能向他们报以哪怕一丁点的歉意。抱歉意味着后退。后退意味着那群纨绔还可以故技重施,以无辜者的安危为自己脱罪。   天昭昭,日朗朗,这个世界本不该这样。   盛宁一直目送这对父女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他还久久地立在原地。 第65章 站队(二)   奇怪的是,近期一直互唱反调的洸州一、二把手在7.22专案组的人选上达成了高度一致,竟都同意由盛宁赴湄洲参与爱河大桥坍塌事故的调查。   盛宁出发之前,洪万良特意把他叫来了市委大院。   盛宁陪同着洪万良在大院的绿化带里散步,他还从未跟这位洪书记在非工作的场合下见过面,此番更感觉对方就像家里的一位长辈,朴素,慈蔼,春风和煦。   洪万良道:“我刚来洸州的时候就听说了,在咱们这个大院附近租个房子都要政审,你说是不是太夸张了?”   盛宁接口道:“政审倒还不至于,不过,确实时有门卫抢夺群众相机的情况发生。市委大院毕竟不是军事区,即使要制止拍照,我认为也该采取更温和的劝止手段。”   大院内绿树成荫,再毒辣的阳光经这些茂密繁错的枝叶滤过,都比外头凉爽。远远的,能看见几栋自带花园的洋房宅邸,被一片参天大树环抱,也看不真切。洪万良指着一处两米多高的围墙,笑着说:“我想过把这大院的围墙全部拆了,再将院内绿化和其它设施改造一下,好让附近居民前来纳凉或者锻炼。不过你们的兴奎市长不同意,认为这里一旦变成老百姓跳操的地儿,会影响机关单位办公,损害政府威严的形象。他这个人呐,做事一板一眼,不够大气。”   盛宁自然不能批评市长的行事风格,只秉持中立的态度回答道:“或许可以严格限定大院对外的开放时间,这样既能突破绳墨、与市民同乐,又不至于影响办公。”   洪万良对盛宁的印象一直不错。   这个年轻人虽资历不深,又无背景,但身处这么一个紧要且敏感的位置,却并不是逮谁扎谁的刺头儿,相反他内敛克制,行止有度,比很多老熟圆滑的官油子都更令人称心、满意。   又行出一段距离,洪万良终于进入正题:“爱河大桥垮塌之后,谣言层出不穷,民间影响很不好,你这边有什么想法吗?”   “‘木必先腐,而后虫生之。’”盛宁就等着领导就此提问,淡然道,“洸州的问题非一朝一夕,爱河大桥也许是个很好的突破口,从目前的线索看,大桥垮塌跟久踞洸州的一个叫‘新湘军’的黑社会组织也脱不开干系。”   听对方提及黑社会,洪万良突然这么问:“我听人说,你的家人就是被黑社会残害致死的?”   盛宁点头,态度从容:“一码归一码,我不会让私事影响我的工作。”   这话绝非作态,洪万良不禁笑了:“可城桥集团的董事长是陶晓民,他的女儿陶可媛是周公子的女朋友,这个案子或多或少都会牵扯到周家,你已经开罪过周公子一次了,再去调查这个事故,会不会不太好?”   盛宁答得也干脆:“城桥集团的涉腐问题我们反贪局一直在跟,前期已经做了不少调查工作,敢或不敢,我都是不二人选。”   “修建爱河大桥时兴奎市长还是分管住房和城建工作的副市长,你这会儿去网上搜一搜,还能在大桥奠基仪式的新闻照片上看见他的身影呢。”停顿片刻,洪万良一转话锋,以个模棱两可的口吻道,“小梅楼被查处之后,我就听见外头有个说法,说这‘新湘军’真正的话事人其实不姓胡也不姓洪——小盛啊,你听过吗?”   洪万良没把话说破,但盛宁瞬间就明白了他话外的暗示。他知道自己今日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传出去,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引发轩然大波,便说:“没听过。”   洪万良又极和蔼地笑笑道:“当然了,水至清则无鱼,居高位者也有他人不懂的难处,就说那明朝的戚继光,也曾凑过银子上下疏通,也曾‘购千金姬进之张居正’,如果他一开始就不善于变通,又哪来后头那个名垂千古的抗倭名将呢?”   洪书记借古喻今,进一步把话往明里挑,盛宁当然也立即听懂了,但他仍淡淡道:“对戚继光本人来说,‘上下疏通’可能是一条‘曲线报国’的路,但对整个明朝而言,纵容这样的行为就是饮鸩止渴。事实上明朝也有‘两袖清风’于谦,也有‘笔架博士’海瑞。都说‘明亡于崇祯,实亡于万历,始亡于嘉靖’,如果从风纪渐坏的嘉靖朝开始就能及时严惩贪腐、多重用些于谦与海瑞,兴许就不会落得亡于异族的下场了。”   洪万良赞许地点点头,问:“你很了解明史?”   盛宁自谦道:“读过几本史书,称不上了解。”   “说起明史,”洪万良顿了顿,又道,“有一段历史我一直不太明白,小盛啊,你能不能给我解解惑?”   “解惑不敢当,”盛宁道,“书记您请说。”   洪万良道:“朱元璋在建立大明王朝前,拥护的一直都是小明王韩林儿的龙凤政权,他在剿灭陈友谅之后、决战张士诚之前,派手下亲信廖永忠去接小明王,结果船到瓜江渡口,突然翻了,小明王也溺死了。这一死便众说纷纭,有一个观点很流行,说小明王是死于蓄意谋杀,凶手就是廖永忠,而廖永忠本人没有杀害他的胆量与必要,必是主谋朱元璋在借刀杀人。”   这时提及“借刀杀人”必有深意,盛宁心道,果然是一个槽子拴不住两头叫驴,两派之争已驱白热化,要借他这把“刀”、要借爱河大桥的坍塌事故来铲除对手了。他不动声色地问:“书记不解在哪里?”   洪万良蔼然看他一眼,又道:“我不解在,如果朱元璋真的想要谋害小明王,当初小明王曾被张士诚手下吕珍围困在安丰,他又何必冒死去救他?直接让他死在吕珍手里岂不是更高明的借刀杀人?”   “说到明史上著名的‘借刀杀人’,倒让我想起了明成祖朱棣,”默了片刻,盛宁反问洪万良道,“不知书记是否知道陈瑛其人?”   酷吏陈瑛,官至左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用大白活说干的就是明朝的反贪工作。这个陈瑛是弹劾谁谁倒台、对付谁谁自杀,偏偏他弹劾、对付的都是与朱棣不对付的人,而朱棣对待这些与自己不对付的人,确实与当年朱元璋借刀杀小明王有异曲同工之妙。洪万良听出盛宁也在借史喻今,便佯作记性不好地问:“陈瑛……是不是那个被朱允炆派去监察朱棣、结果却倒向朱棣的人?”   “是,”盛宁点点头,道,“这人不聪明。”   “不是所有领导都跟朱棣似的喜欢卸磨杀驴,也有宽厚的、识人善用的领导么,”洪万良哈哈一笑,又细起眼睛追问道,“难道你觉得他应该站朱允炆?”   “不,我认为他谁也不该站。”盛宁坦然回答,“这个陈瑛自以为很懂官场谋生之道,可他为什么不想想,一个见风使舵、容易倒戈的小人,哪个领导又能对他真正放心呢?我认为一个人,无论在官场还是在民间,只要坚持做人讲原则、做事守规矩,至于其它的,不如就相信‘老实人吃老天爷,老天爷吃聪明人’吧。”   “好一声‘做人讲原则、做事守规矩’,”洪万良摇了摇头,自嘲一笑,“到底是我们洸州的‘检察之光’啊,我个市委书记都说不过你。”   “洪书记别夸我了,”盛宁垂眸、微笑,是温和循礼的样子,“我不过是个检察官,与腐败份子打交道,常常也得靠嘴皮子工夫,书记您却是整座城市的奠基人,这份格局和胸怀,我们望尘莫及。”   说话间,盛宁看到一个西装挺括的年轻人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走了过来。年轻人国字脸,大眼睛,头发一丝不苟。他是洪万良一手提拔起来的贴身秘书,叫裴非凡。而这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十分俊俏,一双眼睛更是妙绝天下,隐隐与蒋贺之的有几分相似。盛宁猜测这个孩子就是洪万良的外孙虞少艾,不欲打扰爷孙天伦,于是主动向领导告辞。   待盛宁获准离开,裴非凡就走了上来,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显然没个定性,只喊了一声“外公,我再去别的地方转转”,就一溜烟地跑没了。   夏风拂面,裴非凡继续陪着领导散步,渐渐行至树密虫鸣处。他虽年轻,却一向很会察言观色,看得出领导方才没能遂愿,便也没先开口,只静静等待对方发话。   洪万良沉着一张脸。他确实想过要将盛宁收为己用,但这个年轻人今天不卑不亢,以悬河之才婉转表达了一个态度:他只站公理,不站队。良久,他才问:“非凡,你怎么看待这位盛处长?”   “可惜。”裴非凡说了两个字,想了想又大起胆子问,“不过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方兴奎也同意让盛宁去湄洲调查呢?他明明知道,这位盛处长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一旦查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东西,也绝对不会网开一面。”   “你仔细想想,在洸州,他方兴奎再对这个盛宁咬牙切齿,上头不还有我这个书记么。”洪万良真真笑了,继而又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也道,“可惜啊,这么年轻,真是可惜。”   又静了片刻,洪万良忽跟想起什么似的,问了自己的秘书一声:“对了,虞仲夜呢?”   这虞仲夜是洪书记的女婿,只是翁婿间莫名不睦,虞仲夜也不稀得沾老丈人的光,独自在北京发展。裴非凡回答道:“他去骆书记家中拜访了。”   洪万良皱眉道:“他倒会钻营,”   “钻营也好嘛,”裴非凡试着在翁婿之间调和两句,“还不都是为了少艾的将来打基础。”   提及自己这个难得回国一趟的宝贝外孙,洪万良顿时一扫面上阴沉,举目四望一番,问:“哎,少艾呢?”   殊不知虞少艾这时已经追着盛宁追到市委大院外头去了。   盛宁打了辆出租车,正准备上车,却被一个挺稚嫩的童声叫住了。他回头,见眼前之人竟是洪万良的外孙虞少艾。   “我刚刚听裴秘书说了,”他一脸憧憬地对他说,“你是专门抓贪官、坏官的那种人,你好了不起啊!”刚从美国归来的虞少艾懵懂地听过一句话,一代官,九代牛。反正就是当官的人好了不起,比如他的外公。而专抓这些了不起的人,那不是更了不起?   “职责所在。”盛宁从不觉得自己的工作多了不起。   “我可以跟你一起抓贪官吗?”这小孩儿许是天生喜义士又好美人,虽与这盛处长只有浅浅一面之缘,却莫名地对他欣赏得不得了,恨不能这会儿就跟着他一起上车去抓贪官了。   “不可以,你还没长大呢。”一个孩子难得有这份热忱,盛宁不欲扫他的兴,只说,“不过,你可以写信。”他所说的信就是官场人见人头疼的举报信。   “写信?”听到不能一起去抓贪官,虞少艾难掩失望之情,噘着嘴问,“写给谁?写给你吗?”   司机等得有点久了。   “可以写给我,”在上车前,盛宁对这个少年微微露了个笑说,“也可以写给像我这样的人。” 第66章 告别(一)   爱河大桥的坍塌事故果然倍受各级领导重视,盛宁出发去湄洲的前一天格外忙碌,下午见过代表市里的洪万良,晚上又得见代表省里的沈司鸿。   沈司鸿此来还有另一重身份——姐姐盛艺的男朋友。   张宇航的泰道公司一出事,盛艺就主动提出了取消婚礼,接着又马上与沈司鸿复合了。分分合合,速度之迅疾、态度之决绝,都令人感到蹊跷,好似打从一开始,这场婚礼就是赌气激他似的。   盛宁准时赴约。饭店的外观是秦砖汉瓦,内部装修也是一脉相承的中式风格,很古朴,很静谧。然而他踏过一条竹影拂阶的石子小路,进了包间才发现,来人除了他一向视作哥哥的沈司鸿,竟还有一个周晨鸢。   周晨鸢仍用发胶打理出了一头冲天的发,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完全曝露,坐姿却恣意,神态却嚣张,一派惹人厌恶的纨绔腔调。他身边还坐着一个漂亮女孩,正是上回开车闯卡的陶可媛。对于她和另一辆车上的驾驶人张耀元,检察院已经作出了不起诉决定。   周晨鸢见到进门来的盛宁,短暂地收敛了一下阴戾的眼神,竟堆起笑,喊了他一声:“宁哥。”   盛宁没有出声,一眼不看眼前这个纨绔,只以目光静静询问包间内的另一个男人。   “盛宁,”似怕人掉头就走,沈司鸿赶紧起身相迎,说着,“今天我是作为中间人来牵个线,为你俩摆顿讲和的酒。”停顿片刻,他见盛宁仍没有落座的意思,便又搬出面子更大的周省长,道,“爱河大桥的坍塌事故,周省长也很关心。”   猜想是沈秘书要传达上意了,盛宁总算沉着脸,落了座。   见盛宁落座,陶可媛马上就起身为他倒了杯水,然后自己端起自己面前的水杯,毕恭毕敬地举杯道:“感谢盛检的宽大处理,我以后再也不会飙车竞速了,我一定会好好遵守交规,好好做事做人。”   女孩挺客气的,听说侦查期间,也从头到尾克己守礼,相当配合。盛宁便也与她碰了碰杯,道:“不用谢我,是承办你案件的检察官提写的报告,由主管检察长做的最终决定。”   “总之,就是要谢你的。没你上回出面提醒,我还不知道这样下去会闯出什么大祸呢。”陶可媛一开始就对盛宁印象颇佳,又内疚于没能阻止周晨鸢他们去残害那位辅警,于是两种情绪交织,便更想多跟他聊两句。她坐下问他,“我听说盛检是中山大学毕业的?”   盛宁道:“我入学的时候还是法政学院,后来撤销了。”   “我也是中山大学的,开学就大三了。”陶可媛顿露喜色,更亲昵地凑上前说,“师兄,我能不能留你一个联系方式?我大二的时候偷懒没选毛概,等开学就要跟新的大二生一起把课补上了,师兄能不能给我这个师妹支支招,哪个老师的课更有意思,哪个老师的课更容易拿高分呢?”   “崔嘉东的课最有意思,都说他‘授课是兼职,相声才是主业’,郜文的课抄篇论文就是满分,不过我也是听说的,”盛宁大方地给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又以个玩笑的口吻道,“没有魔兽时200+的手速,根本抢不到。”   “那我肯定抢不到了,我150都没到过。”存下了这位盛师兄的号码,陶可媛满足地托起腮来,一副憨态可掬的俏模样。   “行了行了,你们师兄妹不打不相识,以后有的是聊天的机会。”沈司鸿有意把话题引到爱河大桥的事故上,主动问盛宁,“你明天是不是就动身去湄洲了?”   盛宁道:“明天上午从检察院出发,除了我们处另一位同事,还有两位桥梁工程方面的专家。”   沈司鸿又道:“最高检渎职侵权检察厅很快也会组织人员去往湄洲,这起事故背后多半存在贪污腐败和失职渎职的问题。爱河大桥一直是牵系着粤港友谊的桥梁,领导们对此非常关心,周省长也让我给你递个话,当查就查,不用卖任何人的面子。”   盛宁点头:“当然。一定会彻查到底,还死难者家属一个真相。”   沈司鸿也点头,进一步说:“不过,周省长也希望,在正式的调查结果出来前先不要向媒体透露任何消息,洸州人民是需要一个交代,但也要避免无良媒体巧言偏辞、煽风点火——”   “好了,别说了!”对这类话题全无兴趣,周晨鸢不耐烦地打断父亲的秘书,“这种陈腔滥调留着开大会的时候再说吧。”   头顶是一盏中国风的雕花宫灯,此刻他跟盛宁面对面而坐,一线映着古典花纹的薄光正在这位美人的脸上低徊不去,繁花掠影,美人愈添古意,还真像狐狸化人而来。   还是那种一笑就能亡国灭种的狐狸精。   周晨鸢咂了咂自己的嘴巴,冲盛宁露出一脸乖巧又恭敬的笑来。他倾身凑近他,不知真假地说:“盛检,你比我年长两岁,我就认你当我‘哥’吧,以后我叫你‘宁哥’,行不行?”   盛宁淡淡瞥他一眼:“受不起。”   周晨鸢不气馁,继续示好:“这饭店不就供着‘关二哥’么,要不咱们也学他来个桃园结义,就在这儿结拜了吧。”顿了顿,他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粤地流行拜关公,你跟我一起在关公面前拜一拜,保管以后遂心又如意,升官又发财。”   “我不信鬼神。”升官又发财,以这位周公子的背景倒也确实能实现,但盛宁仍然不客气地拒绝,“何况关二爷是忠义的化身,跟不义的人一起,拜他也没用。”   “盛宁,”最熟悉周公子忤逆不得的脾气,沈司鸿赶紧打岔,“菜来了,大家先吃吧。”   冷菜俱已上齐,自是摆盘相当精巧,宛若件件艺术品。服务小姐正端着一道消暑菜品进门,名曰“白玉无瑕”,其实就是冬瓜盅,但不同于传统做法,这道菜的瓜盅里放的是蟹肉、莲子与燕窝,汤清味美,仙气十足,还真是一点杂色与瑕疵都没有。   “鬼神还是要信的,不然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周晨鸢不动筷子,依旧冷脸。他勉力压抑着被拒绝的不痛快,又对盛宁恻恻一笑,“那我还是叫你‘大美人’吧,更贴切,更好听。”   “随你。”盛宁看他一眼,表情依然很淡,眼神却硬茬茬的。透过这张英俊却可憎的脸,他看见的是那对蹒跚前行、相依为命的父女——那两双充满怨恨和不解的眼,怕是要在他的脑海里留影一辈子。   周晨鸢打开茅台,为盛宁、为自己都满满倒了一整杯。他举杯站起,来到盛宁跟前,终于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大美人,今儿沈秘书摆下这顿酒,就是希望我们能够讲和。我今天特意带媛媛来,也是希望你去省里查案的时候,对她的老爸多关照一点,不要因为我们之间的一点过节就挟私报复。所以呢,我先喝干这一杯,表示弟弟错了,弟弟以后一定勤踩刹车——哦对了,你可以问问沈秘书,我现在出门是不是特别乖、特别规矩?”   “我明天一早就要出门,今天就到这儿吧。”盛宁对陶可媛尚能露一点笑脸,却完全不乐意搭理周晨鸢。他起身冲桌上的另外两人点点头,便转身要走。   热脸一再贴冷脸,周晨鸢额角青筋一跳,一把就拽住了盛宁的手腕——周公子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几乎天天练拳击,练得两臂肌肉硬似铁,力气极大。他恶狠狠地说:“大美人,给个面子么。”   话音未落地,满满一杯白酒已被他递送在了盛宁的唇边。   “晨鸢,别闹了!”沈司鸿只能又竭力打圆场,“人我按你的意思请来了,但人家盛检明天大早还有正事呢,是该早点回去的。”   便连陶可媛也起身规劝自己的男朋友:“晨鸢,你别这样……”   但这周公子显然属于道德感先天缺失,稍不如意便要发狠、要耍蛮,谁劝也不听。他非要盛宁喝尽这杯酒才肯放他离开。   “大美人,敬酒不吃可就要吃罚酒了。”他牢牢攥住盛宁的手腕,俯身逼近了他的脸。转眼间,那白皙纤细的手腕就被他攥出了一道鲜红的印子,周晨鸢脸色愈沉,眼神愈冷,以一种威胁的口吻道,“我就喜欢勉强你这种带搭不理的冷美人,所以,你如果不想自讨苦吃,还是给个面子吧。”   凭力气完全挣不脱,再加一把劲儿,便觉得腕子要被对方拧断了。盛宁呼吸渐促,垂目看着眼前的酒杯,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它接过来——   “我给你这个面子,行不行?”   说话的人是蒋贺之。   也不知是凑巧路过还是有意尾随,蒋贺之与钟应元竟出现在了包间门口。   这个姓、这家人,便是他爸本人在场,也得客客气气酬酢问候。周晨鸢一刹松了手,讪讪望着蒋贺之道:“唷,这不是晶臣的三少爷么。”   蒋三少不再多话,大步径自闯入,直接从对手手里夺下酒杯,仰头便一饮而尽。当着周晨鸢的面,他将酒杯倒置,果然一滴不剩。   “面子给你了,失陪。”说罢,蒋贺之就掷下酒杯,拉起盛宁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包间。钟应元朝包间内的几个人点一点头,也掉头追去。   生怕那位周公子回过神来再寻事端,两人几乎是一步不带停滞,直奔大门而去。盛宁这才发现,饭店的入门处果然供奉着狞髯怒目的关二爷。只是,莫说这泥塑彩绘的财神像,便是关二爷当真临凡而来,面对这长夜漫漫的洸州,也只能空提一柄偃月刀,杀贼无门,回天无力。   出了饭店,又到停车的地方。   “你怎么会在这里?”盛宁只交待过今晚要在这里见沈司鸿。   “我听人说的,周晨鸢今晚也在这里,怕他找你麻烦。”蒋贺之微微蹙眉,心有余悸。   三少爷破天荒地喝了酒,钟应元立即自告奋勇地要当司机。只是他肾亏尿多,冲两人嘿嘿一笑说:“三少,你等我一下……我上个厕所就来。”   车就停在街边,两人同坐大G的后排,等着钟应元回来。   这一带虽不比晶臣天地高端奢靡,却也是洸州的繁华之地,整条街近期还升级了人造水雾的景观。随夜色渐浓,只见多彩灯光亮起,一蓬蓬白雾从街边的洋紫荆与小叶榕中冒出,转瞬洇入夜色,随风四散。   身处如此仙境似的夜景之中,不造爱就可惜了。   “好想要你,现在就想。”大概是久未沾染酒精的关系,蒋贺之抚摸着盛宁的脸,四目相顾间,眼神渐渐迷离起来。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我们还没在车上做过呢。这么大的车内空间,不拿来震一震,太可惜了。”   “这里怎么可以?”盛宁当然拒绝,“一会儿钟应元就该回来了。”   “他肾不好,要尿很久的……”说完这句,蒋贺之已经翻身压在盛宁身上,他双手捧起盛宁的脸,俯首注视他好一会儿,才虔诚地覆上自己的一双唇。   蒋贺之这回吻得特别温柔,舌头深入浅出,缠绵勾挑。随这个吻不断加深,他的一只手也不安分起来,从盛宁衬衫的下摆探入,开始摩挲他腰间凉滑细腻的皮肤,然后又悄然上爬……   盛宁到底被爱人吻出了一点情绪,也轻轻吮吸起蒋贺之的舌尖。口腔里还有一丝酒味,他细细地尝了尝,不辣,挺甜的。   撇了沈司鸿,周晨鸢一个电话把也在附近鬼混的路俊文叫了过来,打算跟着他再去下一个地方找找乐子。陶可媛听了便说要补妆,一溜小跑着去洗手间了。   “女人就是麻烦。”周公子向来没耐性等人,出了饭店大门,百无聊赖地且逛且等,突然就被身边人用力拉了一把衣袖——   “哎哟!”路俊文一脸兴奋地喊起来,“表弟,你看!”   周晨鸢循声望过去,两眼欢喜得霎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感到特别愤怒。   他回想自己第一眼看见的盛宁、新闻镜头里庄严领誓的检察官、以及刚才那个横眉冷对的盛处长,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温柔的,驯顺的,沉醉的。   那位蒋三少又开始吻他的耳朵、脖子了,盛宁头往后仰,闭目享受。   一股暗火由腹内升腾,周晨鸢动手扯开自己的衬衣领子。他难以解释更难以抑制此刻的愤怒——而这种愤怒就快要将他勒毙了。   “我就说吧,还是香港人玩得花,当街上演活春宫啊。”路俊文还不忘煽风点火,怪声怪调地说,“这是要车震吧,我们要留下看完吗?”   周晨鸢没说话。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气,不再注视车上那对会令他极度愤怒的情侣。   “你不是一直很想玩玩这个‘检察之光’吗?”见女朋友已经补完了水灵灵的妆,正朝自己小跑而来,他突然开口,那就玩吧,狠狠地玩,玩残他,玩烂他。   路俊文面露大喜之色,摩拳擦掌,说早等着这天了。   携美离开之前,周晨鸢不忘叮嘱一句,他明天就离开洸州了,等他抵达湄洲的时候再动手。 第67章 告别(二)   钟应元其实已经尿完了。他一眼望见车内情形,晓得三少爷性致正浓,便识相地候在一个不远不近、可以随时待命的地方。他想着,年轻人干柴撞烈火,等一等也是应当的。   但车内两个年轻人确实没打算车震。他们接完一个深深长长的吻,便交颈拥抱了一会儿。   夜风徐来,盛宁能感到这具抱着自己的身体正在轻轻发抖,而这种细微又历久的战栗漫漶开来,也渗进了他的体内,扰动了他的心扉。他松开他,对视他,担心地问:“怎么了?”   “我也申请要去湄洲参与爱河大桥的事故调查,可被老沙还有他上面的领导驳回了。”近些天,蒋贺之总被一种莫名不安的情绪困扰着,更常常为此感到头痛欲裂。景观工程的水雾与灯带短暂地消停了,乌云遮蔽掉了月亮,整条街被乌黝黝的夜色笼罩。远处高大的楼宇投下幢幢黑影,像蛰伏在夜里的兽。   盛宁不以为然地说:“这座大桥目前名义上还是你家的私有物,你当然应该回避。”   蒋贺之立即反驳:“可你是蒋家的三少奶奶,你不也应该回避吗?”   “别胡说,法律上,我们没有任何关系。”盛宁没注意到对方脸上的笑正在浅下去,还当他在开玩笑。   “你还是别去了,好不好?”车内凉意渐生,心绪愈发不宁,蒋贺之突然这么说,“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干反贪的检察官,我不希望你参与这件案子。”   “可城桥集团一直是我们处在盯着,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们的内部情况,我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退出。”盛宁一张脸又冷又净,试图中止这个可能会引发争端的话题,“这件事没商量,别再说了。”   “现在连周晨鸢都掺和进来了,上回黑社会大闹检察院的事情难道你已经忘了?他是个行事完全没有节制的疯子,我很怕他会趁这机会伤害你。”今晚饭店内的遭遇更令蒋贺之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以一种近乎央求的口吻说,“我只是一个商人的儿子,我不可能次次都能护你周全,何况这次我还不能在你身边。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了!”   “可这是我的工作,我不需要你的庇护,也不可能只在你的庇护下办案。你别忘了,没有你的时候,我也是反贪干警。”盛宁有点恼了。   “你当时还是一名普通的反贪人员,你没有牵涉过深,自然也接触不到这么多这么危险的内幕。”太阳穴一跳一跳,头莫名更疼了,蒋贺之几乎是吼出了声,“拍苍蝇和打老虎,能是一回事吗!”   “如果怕担风险,你也不用干刑警了,刑警不更得枪林弹雨、孤身涉险?你辞职回家当你的三少爷不好吗?”对方的担心不无道理,可盛处长一向不喜欢别人干预自己的工作。他扭过脸,摆出一副不屑再争辩的样子,“你少借酒撒泼,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办案。”   “难道你现在是单身吗?你一次次深入险境,有没有为我想过?”再吵下去只怕会说出更不可挽回的话来,蒋贺之趁自己理智还未崩溃便下了车,摔门就走。   “三少,你怎么了?”钟应元看见蒋贺之居然弃车而去了,一脸莫名地朝他喊,“你、你去哪儿啊?”   “去跳河!”吼完这一声,蒋贺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贺之当然没去跳河,也没有离家出走,他这晚本就约了一个朋友。   他去见的那个人正是那日在爱河桥边偶遇的杨曦。两人都是大学毕业后再读了个公安专业的二学位,警校期间同一宿舍,也是同届里的佼佼者,关系一直不错。   相约一家酒吧见面,待见了面蒋贺之才知道,此次全省公安比武竞赛,杨曦正是普警组的第一名。   “还是你胆大妄为,居然敢报特警组。”杨曦笑着说,“早知道我也报特警组,好在赛场上跟你较量一下。”   “别提了,太丢脸了。”心火熊熊,蒋贺之向酒保要了一杯冰柠檬水,又吩咐对方多加冰块。想起听人说过普警组的第一被湄洲市局摘得,他转头问杨曦,“这么说你现在是在湄洲市局工作?”   “嗯,刚提副支队。”   “恭喜。”蒋贺之举杯敬老友。比起自己靠万贯家财升的职,杨曦显然靠的是这类“比武第一”的真本事。   “你们是副省级,人才济济,湄洲才是地级市,还是比不了你。”杨曦倒也谦虚,与对方碰杯之后说下去,“本来还想跟你多叙叙旧,可惜明天就得回去了,你家那座大桥出了那么大的事故,我们原本的假期全取消了,都得立即回局里待命。”   “早不是我家的了,两年前就捐给国家了。只是今年日子特殊,得在众目睽睽下再捐一次。现在大桥的养护责任单位是你们市的那个交通集团,运维管理部门也是你们市的交通运输局。”蒋贺之心里烦透了这种“形式主义”,他本可以跟盛宁一起借调进省里的专案组,现在只能望桥兴叹了。   “那天在大桥边看到的那位大美人检察官,真是你媳妇儿?”那日所见,两人的关系已昭然若揭,但杨曦仍旧心怀最后一丝侥幸。警校那会儿,他不止一次单方面地想要跟这位蒋三少越一越轨。但对方对他确实没感觉,怎么追都纹丝不动。蒋贺之虽顶着一张足以胡作非为的帅脸,但爱情观相当保守,爱与不爱,泾渭分明,不存在暧昧地带,也没有逾距可能。   果然,答案令人彻底心碎。   “对,我媳妇儿,我老婆,我太太。”他举一反三地回答,突然跟想起什么似的说,“这次爱河大桥的事故,他要去你们湄洲办案,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   “原来还是反贪局的?”杨曦一听就懂了,案子在湄洲办,湄洲市局自然也得参与。   “嗯,”蒋贺之点头,满面忧色,“他是个工作狂,身体不好,情商堪忧,做事常常不留余地,有时甚至还很极端,偏偏又什么事都喜欢埋心里、自己扛。这次他去你们那边办案,我是真的很担心。”   “就这么喜欢?”明明说的都是缺点,可这字里行间全是满溢的爱意,杨曦歪头看着蒋贺之,脸上虽然带着笑,笑里却难掩酸涩。   “就这么喜欢。”蒋贺之果断回答。   “好吧,这位大美人有任何动静,我都第一时间通知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强扭不甜的瓜,杨曦想开了,自己宽慰自己说,“唉,本来想把你娶回家当媳妇儿,现在只能替你照顾弟妹了。”   “为什么是弟妹,不是嫂子?”蒋贺之稍稍宽心,笑了,“我们明明是一天生日。”   “是一天生日,”杨曦也笑,笑弯了大大的眼睛,笑出了深深的酒窝,“可我是早晨生的,你是傍晚生的啊。”   提到生日,便想起了警校那会儿,每逢生日,杨家母亲都会亲自跑来学校,在附近的小馆子请儿子吃顿饭,点的都是他爱吃的、警校里吃不着的菜。因为同天生日,蒋贺之也跟着蹭过这样两顿丰盛的生日餐,记忆犹新。杨曦的父亲走得早,病弱的母亲便一人挑起了一个家的大梁,她怕儿子在警校吃苦,平时也常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前来探望,她做的猫屎糖甜糯可口,鸡仔饼和肉切酥也是一绝。   于是蒋贺之问:“你妈还好吗?”   “两个月前走了。”杨曦面上倒无伤感,喝了一口啤酒说,“病了这么些年,总算解脱了。”   忆往昔峥嵘岁月,一不留神就聊久了,蒋贺之回到酒店时,已近凌晨1点。没想到这个时间盛宁还没睡,正倚着床腿盘坐在地,整理一只不知已整理了多久的行李箱。   其实他哪有那么多东西要整理,只是蒋贺之走后,他也心绪不宁,便假借收拾磨磨蹭蹭,一直等着他。   “你不是要去跳河吗,怎么还没死?”盛宁瞥了进门来的男人一眼,又垂下头,不理他。   “跳了啊,”蒋三少张口就诌,“可一想到‘寡妇门前是非多’,特别还是这么俏的寡妇,又吊着一口气游回来了。”   “痴线。”盛宁轻轻笑了。人回来他就安心了。窗外挂着一轮月亮,几粒疏星,与万家灯火共同雕镂着这个人间,一派澄明。   蒋贺之仍未完全消气,不再说话,而是斜斜倚在一边,看盛宁将几件衣物折叠放进行李箱内。他看见一件浅蓝色衬衣,带着肩章、臂章和胸徽,这是公安的制式衬衫。蒋贺之走上前,说着“领导,这是我的制服。”就要把这件衬衣从行李箱中拿出来。   “还给我。”盛宁又将这件警服从对方手里夺了回来,说,“你的制服不差这件,现在它是我的睡衣了。”   “你还缺睡衣?”蒋贺之不解地望着他。   “还记得上回出差去福建办案吗,晚上在酒店里睡不着,意外发现拿错了你的制服,后来居然就都睡得很好了。”说着话,他将这件衬衣拿起来,置于鼻端嗅了嗅,“可能因为上头有你的味道,穿着它,就好像你从身后抱着我。”   非必要场合,蒋三少很少穿制服,这些公安衬衣也都一直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收在柜子里,所谓“你的气味”必然只是心理作用。盛宁仰起脸,眼神落到这张英俊极了的面庞上,看到他眼里蓦然而生的一丝光亮,充满着柔和怯,又垂首将制服放回自己的行李中,淡淡说,“我只是去湄洲办案,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这什么表情?”   蒋贺之走过去,用手抬起盛宁的下巴,低头在他唇上咬一口,厮磨两下,再更重地咬下去。明明是个男人,嘴唇却柔软得不像话,身上还总有沁人的香。莫非真是狐狸精?他要再细细品一品,用唇,用手,或者用更直接的器官。   盛宁吃了一点痛,但没挣动,任对方轻轻重重地啃咬、品尝。吻到兴时,蒋贺之一把将盛宁托坐在了床上,动手便解自己的皮带。此刻他身体的一部分迫切地要寻个与爱相关的归宿。   “轻点,”盛宁没有直接拒绝对方的求爱,只是轻声讨饶,“我明天得坐几个小时的车呢。”   蒋贺之一听,便咬着下唇摇一摇头,将下腹升腾的业火又憋回去。他可以自己难受,但一点不舍得令他难受。他说,“我只想让你记得,你早不是孑然一身了,有个人与你患难相随,同生共死。”   “我知道,”盛宁点头,承诺,“我会为你小心的。”   “不是为我,是为我们。”蒋贺之拭了拭盛宁湿润的嘴唇,然后跪在他的身前,用手摁住他的后颈,用自己的额头顶住他的额头反复温柔摩擦,“等这件案子了结,我想带你回家一趟。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让你见见我的家人了,我的二哥、四弟,姐姐妹妹,还有……”   对于罗美晶,他当然心怀歉疚与感激,只是“母亲”二字如何难以启齿,他矛盾重重。   “我来吧。”盛宁十分了解自己的爱人,微笑着说,“她是这个世上对我的贺之最好的女人,我当然可以叫她一声‘妈妈’。”   “等你回来,”蒋贺之闭上眼睛,略哽咽地说,“她很喜欢你,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盛宁再次点头,也用鼻梁摩擦对方的鼻梁,闭上眼睛说,等我回来。 第68章 责任(一)   到了社院,众集结而来的专案组成员互相打了个照面,寒暄二三,盛宁这才发现,此行竟还有不少熟面孔。   头一个便是蒋贺之的那位警校同学,湄州市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杨曦。对方也看见了他,笑着点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第二个则是当初审他的那个覃剑宇。人还是老样子,黑皮厉目、虎背熊腰的,但官儿又升了。听说他现在调进省反贪局了,任反贪局副局长,洸州市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可谓扶摇直上,前途一片光明。   “盛宁,居然真的是你!”覃剑宇见到盛宁还挺激动,一下就拨开攘攘的人群,大步跃到了他的眼前。他两眼灼灼地盯着他,嗓音都在发抖:“其实知道这回要进爱河大桥的专案组时,我就特别想联系你,我想你多半也会参与这个调查,没想到还真在这里遇上了!”   “覃局,好久不见。”比起对方的过分殷勤与热络,盛宁倒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哎哎,别叫‘覃局’,刚升上去,还是副的么。叫‘剑宇’吧,亲切点。”顿了顿,他自己说下去,“我也是运气好,受孙书记赏识,被破格提拔了。”   “孙书记?”盛宁想起记忆中那张充满高知分子气质的女性面孔,问,“孙冉英书记?”   “对,就是冉英书记。冉英书记还跟我提起过你呢,听上去她对你印象不错,她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她没想到,你经过这么翻来覆去地审查,居然没有一点瑕疵与问题。”说到这里,覃剑宇顾自一笑,“后来冉英书记还笑着说,她都因为开车压线扣过分呢。”   盛宁说:“那是因为我不自己开车。”   覃剑宇朝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音量道:“我以为那位蒋三少也会向上头打申请,跟你一起来的。”   盛宁淡淡道:“利益相关人,避嫌。”   覃剑宇想了想,有点道理,却也并不十分有道理,也就顺着对方的话点点头:“也是。”   湄洲社院,平时经常用以召开座谈会或者培训班,因此除了拥有大大小小的会议室,还会为前来的干部提供住宿。住宿条件虽不比高端酒店,但也应有尽有,整洁干净。   大堂敞亮气派,签到、登记、领房卡,盛宁被社院工作人员安排着住725房间,刚把房卡揣进兜里,没想到覃剑宇又凑了上来。他跟那个原本被安排住723房间的一位设计院专家打了个招呼,说:“老师,我能不能跟你换间房?”他抬手一指盛宁,喜滋滋地补充,“这是我久未谋面的好朋友。”   对方欣然答应。就这么的,他们成了隔墙的邻居。   回房间放行李,等电梯的工夫,覃剑宇顺势就接过了盛宁的背包与拉杠箱,连带着他自己的行李,肩扛手提,包圆了。   这份殷勤显然过了火。   我又不是手不缚鸡的病秧子,盛宁这么想着,摇了摇头:“不用麻烦。”   “麻烦什么?”覃剑宇没准盛宁自己动手,开玩笑地说,“你比去年见面的时候更瘦了,怎么着,那位三少爷不给你吃饭啊?”其实他在省里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小梅楼覆灭的传闻,出于一位反贪精英的本能,他知道这个案子一定不是法院判决书上写的那么简单。   盛宁却也知道,这个男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去年外讯结束之后,覃剑宇就很热情地追求过盛艺一阵子,有事没事就往他家打电话,约她看看电影,吃吃饭,有时干脆就是听她说说话。一旦不办案子,这位覃局就是个纯情木讷的老实人,不晓得如何跟这样一位大美人交谈,索性就抛出一个舞蹈相关的话题,她言我听。盛艺倒也没一杆子把人打死,很循礼数地跟覃剑宇出去过两回,但两回之后,她也说了,没感觉,就是没感觉。   “我前阵子听你姐说,她要结婚了。”电梯里,覃剑宇面露怅然之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是真心喜欢盛艺。   “没有,她把婚礼取消了。”   “真的啊?”覃剑宇眼里的火复燃起来,惊喜地说,“那……那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吗?”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叫他“小舅子”了。   “没机会,”盛宁不给一点情面,照实回答,“婚礼取消之后,我姐就跟她的初恋复合了。”   “这样啊。唉,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呐。”瞬间溺进了苦海里,这个男人的脸部肌肉扭曲一下,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头跟盛宁说,“哎呀,说到你姐姐,有件事情我觉得挺奇怪,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   “那就别说。”   “那我得说,”一把年纪了竟还有点逆反心理,覃剑宇顾自说下去,“我刚开始追你姐的时候不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么,你被诬陷受贿渎职的那件案子就是个很好的切入点,所以我特地问过她,那个装着30万现金的礼盒是从哪儿收来的?她说,一般都是助理把粉丝送来的礼物放进她的工作室里,她再一一带回家去。可我调了那阵子她们舞团的所有监控,她的助理根本就没拿过那个礼盒。后来再问她,她又说可能是哪场演出结束,哪个粉丝拦在剧院门口送的,太多了,记不清了——”   叮一声,电梯到了。   吃不到嫦娥就诋毁嫦娥,没品得很。盛宁从覃剑宇手中夺回自己的行李,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各自回酒店房间稍作休息,第一场事故研讨会就准时召开了。   主持会议的是湄州市一个正厅级的副市长,姓鞠,长着一个上宽下窄的螳螂脑袋,一双笑眼偶现锋芒。爱河大桥横跨洸、湄两市,属于两市合作的项目,此番合作不利,中央都要追责,这责任最后落在谁的头上,谁的仕途就难通畅了。因此,这位大脑袋、小身子的鞠副市长有心打压洸州来的办案人员,连开口的机会都不打算给盛宁及其同事。范冬苓调职后,接替她职务的是反贪局另一名“老兵”,年龄稍长,资历更深,却在这样的场合里完全插不上话。他每每开腔,都会被鞠副市长严声打断,盛宁看出对方这份心思,也不急于发表意见。他身上一件检察院的白衬衫,但没配领带、检徽,胸前左口袋处插着一支钢笔,静坐长桌一侧,看着满座的领导与专家互相脸红脖子粗地攻讦与扯皮。   原本要住723号房的那位设计院专家就是爱河大桥的设计者之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姓严,名汉,既是中国工程院院士,也是某高校的名誉校长。他展示了大桥的设计施工图和细部构造图纸,坚决表示,爱河大桥的设计就是奔着“大桥永固”去的,如果严格按照他的方案施工,爱河大桥的使用寿命必将长达百年。   负责大桥运营与维护的湄洲交通运输局为表重视,也来了两个人,一个叫闫立群的副局长,一个叫孙淼的大桥管理处处长,两人都是大桥管养的主要领导者。闫立群是个大嘴宽腮的胖子,说话官腔很重,态度也较蛮横。他先是反驳了严院士对于“大桥永固”的说法,说:“严老的专业能力我当然钦佩,但话也不能讲绝了,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就说这桥的民间名字,爱河大桥,爱情这玩意儿可以永恒吗?在座的各位不少都成家了,你们扪心问问,结婚一旦超过七年,腻不腻?痒不痒?是不是连亲一口都不乐意了?”   一些人发出笑声,貌似挺赞同。   接着,闫立群看了一眼与他同来的孙淼,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又说:“我这里也有一份报告,是我们湄洲交通支队出具的事故调查报告,说事故当晚从大桥上通过的土方车队严重超载,单辆车最多的超载了10吨,其余车辆也都超载80吨以上,所以桥梁垮塌的直接原因与该土方车队脱不开干系。照我说,应该把车队负责人还有那些幸存的司机都抓起来,让他们负刑责。”   覃剑宇这时皱着眉道:“这么一座举国瞩目的跨江大桥,一队土方车就压垮了,这个结论就算在座的各位都相信,只怕全国老百姓也不信啊。”   孙淼听罢,立即把矛头对准一样远道而来的陶晓民,道:“城桥集团负责大桥建造,哎,你们不是把项目层层外包出去了,最后承接的那家建筑公司还涉黑吗?”   “涉黑”二字一出,众人皆舒一口气,最后承接的公司就是胡石银的美合置地,而粤人皆知,这个胡石银就是黑社会。   “我这儿有一份洸州检察院提供的造桥合同,”代表湄洲公安的杨曦已经看过了相关资料,他拿出了泰道公司与美合置地的合同复印件,适时插话道,“这份合同显示,最后美合置地的造桥款只有12亿人民币。”   随他话音落地,闫立群立即咄咄道:“好了,事故完全可以定性了,这份合同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本该25亿造下的桥最后却由12亿造完了,这桥能不塌吗?”   ……   如此一来,设计者、建造者、管理者都没问题,是你偷工,我超载,两相结合,桥才塌了。   陶晓民心里一合计,工程外包违规违法但不至于构成犯罪,罚点钱就能了事,反正怎么追究都追究不到他这个董事长的头上。这样一来,你没责任,我没责任,责任全在那些为谋生计半夜还在开车的土方司机还有为了敛财丧心病狂的黑社会身上。这个调查结果上头肯定满意,老百姓也不会有异议。   盛宁始终没有开口,当然也没人征求他的意见。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坐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只想全须全尾地保全自己的官位与名声。   一名社院的工作人员恰于此时推门进来,一个三十岁不到、端庄秀丽的服务员小姐,身着制服短裙,手提一只茶壶,开始挨个为在座的专家和领导们倒茶。   盛宁抬起了脸,盯着她看。   女人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这么出众,不可能注意不到,再偷偷细看一眼,阳光下有微尘翩跹,都映在这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却有石破天惊的美感。或许禀性恬淡,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他却一直默不作声。这种安静,很招人好感。   盛宁微笑,细了细眼睛,起初他望着女人的目光只是稍稍逾越礼仪,待轮到女人给严院士倒茶时,直咄咄的眼神便与调情无异了。成年男女,你侬我侬,一个这样的眼神就懂。服务员小姐招架不住,立时间头晕目眩,腿打了踉跄,手也跟着发抖,哗啦一下,壶里的热水就泼洒出来,大半都溅在了那位严院士的身上,烫得老人家“诶呀”一声就站了起来。   直到闯祸才回过了心神,服务员小姐吓得花容失色,点头哈腰,一迭声地跟面前的老人说着“对不起”。   德高望重的老院士不至于真跟一个自己孙女年纪的女孩计较,但依然面露忿色,气咻咻地起身去了厕所。盛宁也紧随其后,转瞬不见人影。   盛宁走进男洗手间,严院士正在盥洗池前,用纸巾沾水,擦拭自己身上的茶水痕迹。盛宁把门关上,手指悄然一动,从门内上了锁。   两人并排在水池前洗手,通过一整面豁亮的镜子,盛宁冲对方点了点头,但老院士俨然怒气未消,没搭理这个同一调查组的后辈。盛宁似也不介意,慢慢地洗手,慢慢地取纸巾擦干,接着在老院士准备离开前,他将一张早就备好了的照片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递在了对方面前。 第69章 责任(二)   盛宁与严院士先后脚回到了会议室。见各归各位,杨曦顾盼左右,问:“目前看大家的意见一致,就是这家美合置地作为大桥的实际承建方偷工减料,再遇上司机们严重超载,两个不利因素叠在一块儿,这才压垮了大桥,对吗?”   “我同意这个结论。”闫副局同意了。   “我也同意这个结论。”陶董事长与他对视一眼,也当即表示同意。   然而刚才还与众领导统一阵线的严院士突然改变了态度,表示不可能,他说,表面上看,土方车队超过了大桥的承重上限,但这个所谓的承重上限其实是设计院结合大桥日均车流量,考量后给出的一个保守的数字。他不认为,这些土方车就会造成爱河大桥垮塌。   闫局长立即不满道:“被超载车辆压垮的大桥全世界都有,严老也不要太自信了。”   “我是专家还是你是专家?专业上的事情轮得到你开口吗?”严院士一句话便把这人呛得噤声了,接着他竟以院士之尊,把众人的目光引向了盛宁,道,“盛处长还一直没有发言呢,年轻干部有年轻干部的优势,不能以‘资历’为由不让人家说话嘛,不知道盛处长对这场事故有何高见?”   国家规定,两院院士享副部级待遇,虽非干部,受到的尊重却与干部无异。如此一来,秉承着“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良好传统,连那位正厅级的鞠副市长也不便再强行不准许反贪局的人开口了。   盛宁在这个时候拿出了一份材料。   “2005年4月18日,4万吨巨轮烽火号自桥下通过时,因江水涡流、江上雾重等多个原因,意外偏航撞上了爱河大桥的11号、12号桥墩,幸运的是未造成人员伤亡。然后在同年12月份,曾有市民向记者透露,他开车过桥时意外发现桥面鼓包,同时还出现了多条裂缝,他担心大桥出现安全问题,于是立即向大桥管理处反映了这个情况,”盛宁望向孙淼,道,“孙处,你们接到群众反映后,有没有第一时间前往现场调查核实?”   “有吗?”孙淼与他更大的领导闫立群互相看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道,“我们好像没有接到过这样的反映啊?”   “是吗?”盛宁拿出了一份报纸,报纸上刊登了一张清楚地拍下了大桥桥面出现倾斜与裂缝的照片,日期是2005年12月28日。但这份名叫《缎江晚报》的报纸发行量太小了,如今也已是停刊的状态,所以当初也没能引发社会关注。   盛宁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向当时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求证过了,对方也已经将更清晰的现场照片交给了我。桥面一直有裂缝,不少司机都看见了,也都表示曾向上反映过。”   闫立群脸色一变,问盛宁:“这报纸你从哪儿弄来的?”   盛宁没详细解释,只淡淡说:“这是我的工作习惯。”   闫立群又恶声道:“这种只顾造谣都停了刊的小报,傻子才会信它写的内容。”   “哦,我想起来了,”见领导对此不乐意,孙淼反应很快,“我们确实曾经接到过群众反映,马上就对桥面鼓包和裂缝进行了测评,专家都说不影响桥梁的通行安全。但我们还是本着负责的态度,派养护人员对裂缝进行了修复,这在我们当年的工作报告和财务报告上,都是能查到的。”   盛宁先是定定看了看孙淼,接着又挪开目光,细眼打量起他的顶头领导。他突然开口:“闫局,你曾经在金融系统工作,是通过省内‘悉才计划’才调职进城建系统的,是吗?”   “你怎么知道?”闫立群当即不打自招。   巨细靡遗,这自然还是盛宁的工作习惯。他没有回答闫立群这个不值当回答的问题,反倒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侧的陶晓民,又据这阵子对城桥集团的调查结果,提问道:“陶总,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是通过‘悉才计划’才调职进城建系统的,是吗?”停顿一下,他又补充:“你跟闫局曾经都在光业银行湄洲分行工作,是同事,也是上下级,对吗?”   “你……你这位小同志怎么尽提这些有的没的,这跟我们的事故调查有关系吗?”唾沫星子瞬间乱飞,闫立群竟有些恼羞成怒了。   “有没有关系,一查便知。我当然希望没有。”盛宁轻轻一笑,又敛目环视众人,微扬了声音道,“一桥跨两市,爱河大桥建成通车,不仅方便了两市交通、推动了两地经济,且对促进粤港交流也具有深刻的政治及社会意义。一桥垮塌,25人命丧江水,22个家庭支离破碎,是因为大桥建造存在重大质量问题,还是多重因素共酿的悲剧,决不能带着结论去寻找证据,武断结案。”   “我同意盛处长的观点。”德高望重的严院士再次表示,现在所有的推论都不靠谱且不专业,像这样一座大桥垮塌,必须进行更严格的搜证工作才能有所定论。   在座众领导只能都同意了。   同时他们也都一脸不可思议,这严老怎么突然为一个毛头小子站起台来了?   会后,覃剑宇来找盛宁,第一时间表达了同样的好奇。   “因为我质疑他在院士增选的过程中有受贿行为,我还质疑他用贿款及科研经费供养了不止一位情人,准备告知他的妻子与儿女。”洗手间内,盛宁递给严院士的照片正是他与其中某位年轻情人的合影,一白发老翁与一妙龄少女挽手相偎,十分亲密,据说对方还是他的学生。这是学术圈的秘闻,一般人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也都是廖晖以自己在建筑工程领域的人脉给他透露的消息,而那位“疏通”了老院士却仍以微弱票数败北的某民企老板正忿忿地想着举报揭露黑幕呢。   “哈。”覃剑宇不由佩服得笑出一声,“所以你就跟这位严老做了个交易,答应不揭发他的丑事,换取他在调查组里为你背书?”   “我是答应了,可你没有答应。当然不能是现在,我还需要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专家为我稳住局面,好争取时间调查事故真相。”盛宁看了看覃剑宇,面无表情地说,“学术圈不是藏污地,爱河大桥的事故一旦尘埃落定,就麻烦覃局对严汉在院士增选工作中存在的受贿问题立案调查。”   “可只凭一张照片、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一个民企老板的举报,就想立案侦查这样一位国家级的老专家,”以经验判断难处,覃剑宇当即摇了摇头,面露为难之色,“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现在有了。”盛宁将胸口别着的那支钢笔取下,单手轻拧笔帽,再往上轻轻一推——才见原来不是一支钢笔,而是一支经过伪装实则带有摄像头的录音笔。他仍冷眉冷眼地望着覃剑宇,无一丝自矜之意,“这也是我的工作习惯。”   “好一个沈腰潘鬓的俏郎君啊!”这下覃剑宇是真的心服口服了,调笑道,“所以你刚才是故意对那女服务员使用‘美人计’,好制造与严老独处的机会?”   盛宁没说话,却突然一脸痛苦地捂住一侧耳朵,晃了晃上半身,勉力维持平衡才没能倒下去。   “哎,盛宁?你怎么了?”这状态跟外讯时的模样太像了,覃剑宇也不免有些担心。   “好奇怪……”盛宁脸色惨白,头疼欲裂,大口喘息间,话都说不完整了,“在洸州的时候久没发作了,怎么一到湄洲又疼起来了……”   “唉,沈腰潘鬓是真,弱柳扶风也是真,你这身体也太差了!”覃剑宇小心地将人扶着坐下,叹气道,“你别为这事故太揪心,其实要判断美合置地有没有擅自篡改蓝图、有没有在施工过程中偷工减料也很简单么,只要拿出外审定稿版的施工图纸跟现在的大桥进行比对,不就一目了然了?”   然而他们很快就得到了一个令人惊讶不解的消息,这些本该存档于湄洲城市建设档案馆的工程图纸居然不见了。城建档案馆为此还特意派来一位领导,对方的解释是,由于爱河大桥施工于十多年前,当时管理水平有限,爱河大桥的全部工程档案都不慎遗失了。 第70章 相亲(一)   盛宁去湄洲的第三天恰逢周末,燕子给蒋贺之去了个电话,说有关于新湘军的重要线索,约他在晶臣天地的一家西餐厅见面。   两人已有小半年没见面。蒋贺之欣然赴约,准时到了地方才发现,今天的燕子大异于往常,一身薄纱带花的连衣裙,还搽了粉底,抹了口红。粉底的色号太浅,口红又太艳,一张脸便煞红煞白的,显出了几分与她年纪不符的凌厉和成熟来。   她的头发也留长了。从帅气的寸头变成了一种更俏皮的、毛茸茸的短发,两侧的耳朵半露不露,细碎的刘海长短不一。   没想到对方竟对他十分不满意,一见他就皱着眉头咋呼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啊,不是让你穿得直男一点嘛!”   “我穿得怎么不直男了?”蒋三少今天穿了一件深紫色衬衫,挺常见的基础款,领口微敞,袖子半卷,衣摆掖进劲瘦的裤腰,休闲又有型。   “这不是基佬紫么,”燕子还是一惊一乍,“哪有直男穿基佬紫的?!”   “到底什么事?”蒋贺之落了座,笑盈盈地打量对方,“倒是你,只是见我,没必要这么隆重吧。”   “我一会儿相亲,就在这里。”其实她没有新湘军的线索,只是约人见面的借口,燕子以一种抱怨的口吻说下去,“你说都21世纪了,我妈还搞相亲这一套。说对方是科级干部、粮站站长,家里还有十亩地,在我们村绝对算大户了,配我绰绰有余,非逼着我见一面。可我才21啊,那人比我大出整整一轮呢,这不是老牛吃嫩草是什么?”   蒋贺之挑眉问:“那你为什么还精心打扮地坐在这里,不见不就完了?”   “你这种大少爷就不懂了吧,我家是种地的,人家是粮站站长,也算‘县官不如现管’了,见都不见多不好意思。”燕子咋咋呼呼地说完这句,话锋一转,又羞涩地抿嘴而笑,“而且吧,他照片看着……还行。”   “难怪最近没消息了,原来是天要落雨娘要嫁,小姑娘要谈恋爱了。”到底相识这些年,蒋贺之早在心里把燕子当妹妹了,想着既然来了,就替她把把关。他问她,“照片带着吗,我看看。”   还真带着。燕子从自己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张照片,垂头细品两眼,又喜滋滋地递了出去。   蒋贺之接过来,睨眼一看,一张人物居中的旅游风景照,像是哪处静谧的高山,以大山为背景的男人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略为圆钝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能增他几分书生气的眼镜,确实还行。但蒋贺之此刻真摆出了嫁幺妹的心态,故意挑剔地说:“这叫‘还行’啊,也就有鼻子有眼,勉强算个人吧。”   “干嘛呀,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跟模特杂志上抠出来的一样,人家已经大大超出中国男人的平均水平了!”想了想,燕子说,“反正我想过了,你一会儿就坐另一桌,听我摔杯为号。要他真人跟照片差不多,我就试着发展看看,要是个连照片都不如的‘照骗’,我就拿咖啡勺连敲三下杯子,你马上过来冒充我的追求者,让那人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这么无聊?不干。”蒋贺之有意逗她,佯装要走。   “哎哎,我把你当闺蜜,你不能这么不讲义气!”燕子赶紧双掌合十,呈楚楚可怜态,做乞哀告怜状。   蒋贺之便忍住笑又坐了回来,打趣对方说:“我跟你怎么能是闺蜜呢,明明是哥们。”   “什么哥们?我今天还打扮得不够像女人吗?”燕子看了看手机,抬脸急切道,“人要来了,你快再帮我看看,我这样好不好看?”   蒋贺之便敛了笑容,以修长手指承托下巴,微微眯眼地打量起桌对面的女孩。在这种深奥莫测的注视下,燕子紧张得空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就像考生面对阅卷的老师。   “你才几岁啊,这么画唇线太老气了。”确实老气,上下两条红艳艳、硬梆梆的线,突兀地框住了一张原本挺好的嘴。   燕子从未化过妆,以为化妆就是往脸上糊各种颜色,越艳越杂越好,听了这话,抬起手背就要抹嘴皮儿。   “哎哎,别动。”这一抹不成花猫了?蒋贺之赶紧止了这个愣头愣脑的动作,自己倾身上去,又冲燕子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过来点。”   待女孩懵着把脸凑近,他便伸手托住她的下巴,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替她把唇膏晕开,还稍稍晕出边缘一点,模糊掉了过于锋利清晰的唇线,便显得她的唇部轮廓既丰润,又柔和。   “抿一下。”蒋贺之凑得更近了,凝神端详自己的“作品”。   两张脸从未离得这么近,可以清晰看见两弯立体的眉弓下,就这么嵌着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的眼睛。燕子心惊肉跳,灵魂出窍,表现在外便是一眼不眨,一动不动。   她觉得自己刚才被他用拇指覆了个吻。   “傻女,学我。”以为对方连抿嘴巴都不会,蒋贺之笑了,然后缓缓地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嚯,他的嘴唇可真好看!   燕子愣怔地瞪眼,机械地模仿,也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蒋贺之满意地冲女孩斜起嘴笑,说:“好多了。”   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轻挑、招摇和不恭,这个男人从来都不像高不可攀的贵公子,倒像仗义的骑士,甜蜜的浪子。   燕子晓得自己脸红了,赶紧将头低下来,吸溜吸溜地喝起冰咖啡。一丝浓重的苦味在她的齿颊间漫溢开来,她有点羡慕那位姓盛的检察官。她止不住地想,我若真是个男生就好了。   见与照片上相似的一个男人渐渐走近,蒋贺之抽纸巾擦了擦拇指上的唇膏,又取了份咖啡厅里摆置的杂志,坐到他们的隔壁桌去了。   这位正科级的粮站站长叫荣家励,真人竟比照片还帅一点。而且他似乎对自己相亲的女孩也很满意,一见她就笑豁了一张嘴,笑出两排略显参差的牙。   然而审慎地比较起前后两个男人的形貌,如先见高山再见洼地,燕子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失望,对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也都不想听,正想拿咖啡勺敲响自己的咖啡杯,却见蒋贺之已经走到咖啡厅外面去了。   透过落地窗望出去,他似乎跟一群学生模样的男孩起了争执。   燕子如释负重,赶紧对这位荣站长说:“我看我朋友那边出了点事情,要不,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蒋贺之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盛星来。盛宁出发去湄洲前特意提醒过,要他抽空替他关照一下这个弟弟。他本想明天就去长留街找他,结果缘分使然,这就撞上了。   蒋贺之走上前时,盛星来正被六七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团团围在中央,受指指戳戳,挨推推搡搡。其中有两个还看着特别小,更像是初中生。听他们嚷嚷着:要求他掏钱补偿他们的损失。   蒋贺之已到了少年身边,问他:“他们是谁?”   盛星来嗫嚅一下:“都是我同学。”   “干嘛?找人来撑腰啊!”为首的一个男孩叫罗子霖,最是态度嚣张,也最为面目可憎。他比盛星来还小一年级,开学才读高二,但俨然已是一副老吃老做的不良做派。他瞠目,龇牙,作出斗狠之态,道,“都是你,把我们带去了那家大英雄游戏城,你知道我在那儿输了多少吗?”   少年自知理亏,垂下眼睛,轻声道:“对不起。”因为难得找了份能挣钱的兼职,确实曾炫耀地向他们其中一个提过那家游戏城,可也仅仅提了一嘴,这群人就拉帮结伙地去了,还越玩越大,越输越惨。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把我输掉的钱连本带利地赔给我,这事儿就算完了。不然我们见你一次堵你一次,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着,罗子霖还真动手了,啪地就抽了盛星来一个嘴巴,不过瘾,又抽了第二个。   盛星来脸都被抽红了也不敢还手,只是一味地说着,我没有钱,对不起。   对你提过游戏城,可没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赌博,要人连本带利地赔钱就显得有些输不起了。蒋贺之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沉下脸对那个叫罗子霖的男孩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他讹了我们的钱,我们就动手怎么了?”另一个矮墩墩、肉乎乎的男孩挺身而出,但被人高腿长的蒋贺之冷眼一扫,又害怕地缩头回去了。   眼前到底是个成年人,这群学生也不敢太放肆,可这个时候盛星来却不耐烦地开口了:“蒋警官,这儿没你的事,你回你的公安局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触大霉头了。   “怪不得你犯了法都不坐牢,原来背后有个警察叔叔当靠山啊!”罗子霖本来都打算走了,一下又来精神了,他甚至主动抓起蒋贺之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掴,涎皮赖脸地说,“警察叔叔,要不您替盛星来把欠我们的钱还了,要不您就替我爸管教管教我吧。”   这副想要碰瓷的无赖样,还真令人想出手管教,但蒋三少也知道,对方刚才打盛星来那两下,够不上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可他这一巴掌掴下去,若他不姓蒋,这身警服就得扒掉了。   这跟“秀才遇到兵”同一道理,他是成年人,还是执法人员,绝对不能擅自与未成年人动手,何况这些也不是真痞子,而是中学生。盛星来就读的是洸州市内的九弘中学,一所含初中和高中的全日制完全中学,但学校成绩常年倒数,校风也差。校长痛定思痛,可能想改变这个现状,周末也安排了学生补课,所以这几个逃课出来的男孩还穿着校服呢。   罗子霖似乎也仗着自己未成年的身份,非要挑事不可,他绕过蒋贺之,又重重地给了盛星来一嘴巴,骂道:“仆你个街!还钱!”   蒋贺之蹙了蹙眉,冷声道:“再动手拘你了。”   “警察叔叔,干嘛这么凶呀?你想打人吗?”在罗子霖一个眼神的指挥下,方才那个胖男孩扭头就朝晶臣天地里的行人嚷了起来,“警察叔叔要打人啦!”   几个路人被喧嚷声引得驻下脚步,朝这边投来好奇的一瞥,然后他们初步得出一个基本判断:这位便衣警察在欺负中学生。   替盛星来还钱其实不难。这点钱对蒋三少而言,连顿早餐都够不上,可有一便有二,纵容这群小混混一次,他们就敢再讹这个寡言怯懦的少年第二次,后患无穷。   正僵持着,燕子及时出马“美救英雄”了。   她比这群男生还会做戏,胡乱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然后又歘一声地就将薄纱花裙子的领子扯出一道大口子,露出半截瘦削的肩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加入战场,指着最嚣张的那个罗子霖,用比他们更大的嗓门喊起来:“非礼!他们非礼我!”   喊着喊着,哗啦一下眼泪都下来了。她本就小脸小骨架,虽已成年,但看上去比这群高中生年纪还小,她作出瑟瑟发抖的样子躲到蒋贺之的身后,说:“警察叔叔,你救救我……”   更多的路人们被吵嚷声引过来了,且很快又得出了一个基本判断:一群小混混非礼小姑娘,这位便衣警察才不得不出手教训他们的。   “盛星来,你等着!”眼见围观者的白眼与非议越来越多,罗子霖晓得再闹下去也讨不着便宜了,便吆喝着男生们都走了。   七月火伞高张,宽阔的柏油路被太阳炙烤得将化未化,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沥青味。盛星来见事情平息,谢字也不说一声,扭头便走。   “这就走了?”蒋贺之一把拽住少年胳膊,对他说,“我问你,下回再遇到这群人,你怎么办?”   盛星来冷脸道:“能怎么办,你一个警察,不也不敢动他们吗?”   蒋贺之笑了:“我是碍着身份不能跟小孩儿计较,可你也是小孩儿啊。你要愿意,我们一会儿找个地方,我教你几招砍颈、扣摔的格斗招式,制服这群混小子绰绰有余了。”见少年仍是一脸抗拒与冷淡,他又补充道:“是你哥让我关照你。”   “他不是我哥,我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盛星来记恨着盛宁的“秉公无私”,恶狠狠地说,“走出长留街就不把自己当长留人了,没根没种的东西,他根本不配做我哥!”   “你个不知恩不知报的小白眼狼!”蒋贺之最听不得别人骂盛宁,小孩儿骂也不行,他当场兜了对方一记不轻不重的脑瓢,道,“你以为我替你解围是为了谁?”   “替我解围的好像不是你吧……”盛星来偷偷瞥了燕子一眼,脸上的烦腻和敌对之意顿时消退不少。   蒋贺之看看少年,又看看燕子,了然一笑,说:“好了,既然有缘在这儿碰面,我请你俩吃饭吧。”   然而这顿饭到底还是没吃上。不一会儿蒋贺之就接到了一个电话,与对面简单交谈几句,他倏然变色,扭头就跟燕子他们说:“不好意思,这顿饭得改天请了,我这会儿有急事,得马上走。”   “哎哎,怎么这样!”转眼人已至几步之外,燕子冲其背影大喊起来,“我为了你连亲都不相了,我这会儿都快饿死了!”   蒋三少闻声,当即止步,回头。   “这儿所有的饭店,你们随意进。”晶臣天地的顶楼就是晶臣集团旗下的商业物业管理公司,为表中途爽约的歉意,他又指了指林立商场底层的那一排驴、马和香奶奶,笑容满满地表示,“还有你的裙子,我赔你。这里所有的奢侈品店你也都可以进去挑,喜欢什么挑什么,然后就打电话让楼上商管公司的老大下来,我会关照他,让他埋单。”   见人还是走了,燕子转头睨了一眼盛星来,不快地嘀咕一句:“早知道还不如跟那个站长相亲呢,这下成带孩子的了。”见对方还老老实实地不吭声,她又摆出老练的样子教训道:“以后别人欺负你要还手知道么,我一个女孩儿都敢还手。”   盛星来定定站立,愣愣点头,一直一眼不眨地盯着燕子。他刚才看见了她自扯头发、自撕裙子的泼辣样子,短暂地瞠目之后,就由衷地赞叹起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勇敢鲜活的女孩子。他们班上的女孩儿他都不敢搭讪,她们似乎也都瞧不上他这么个格涩、寒碜的穷小子。这么一想,他捏了捏拳头,鼓足勇气对她说:“我、我陪你去挑裙子吧。”   “挑什么裙子啊?好女孩儿怎么能白白接受男人送你LV呢,我早晚自己能买得起的。”燕子也学着蒋贺之的样子,兜了少年一脑瓢,说,“饿死了,还是找家地方吃东西吧!”   “随便,我吃什么都好。”盛星来这么说。   “‘随便’怎么吃啊,最烦你们男人没主见!”“啪”一声,燕子又兜他一脑瓢,说,“吃不吃辣?好久没吃川菜了,突然想吃点重口的。”   盛星来摸摸后脑勺,不觉得疼,只觉得暖。从不吃辣的他终究把心一横,气沉丹田地吼出来,吃! 第71章 相亲(二)   蒋贺之接到的是江埔区那个民警小林的电话。   原来那天他盯着盛宁发愣并不是同性之间犯花痴。他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蒋队长,他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位盛处长了,他长得很像一个舞剧宣传海报上的美女舞蹈演员。   宣传海报?舞蹈演员?蒋贺之第一反应,应该是指盛艺与正在全市大肆宣传的舞剧《倩女幽魂》。   “对对对,《倩女幽魂》,就是《倩女幽魂》。”民警小林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是因为这出舞剧还惹出过一些是非,他说,这个舞团在他们区某热门商圈的户外LED屏上投放了广告,结果那位舞蹈演员的单人海报刚刚登上大屏,那个路段就接连出了两起车祸。肇事司机都解释说,巨幅海报上的这个舞蹈演员实在太妖异,太漂亮,冷不防看见就分了神。两起车祸虽都未酿成惨重后果,但粤人多信风水,总觉得这个舞蹈演员跳多了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可能不吉利,所以由城管出面跟舞团打了个商量。好在舞团那边也很通情达理,当场同意把投屏广告给撤了。   “你说的那个在热门商圈投放的户外大屏广告,”江埔区最热门的商圈就是嘉隆广场,蒋贺之突然被一个不好的念头击中了,忙问,“该不是星汇大厦旁边的嘉隆广场吧?”   “对对对,就是嘉隆广场。”民警小林又是连声的“对”,然后啧啧叹道,“好靓啊,那个海报上的舞蹈演员真系好靓啊。”   蒋贺之马上亲自跑了一趟嘉隆广场。找到相关负责人,在他的电脑上看到了那张被撤回了的宣传海报,正是《倩女幽魂》中盛艺的单人宣传照。照片中的聂小倩明眸流转,粉黛白衣,既仙气袅袅,又鬼气森森,无怪乎有人会迷得当场撞车,还有人会慨叹太不吉利。   留了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告诉他可能要请他去市局作询问笔录。接着,蒋贺之又去了百米之外的星汇大厦。乘电梯,登高楼,果然,从陆建荣所在的办公室眺望出去,恰能看见嘉隆广场上方高悬的LED大屏。   如此就好理解了,他在电话里所说的“天天都能看见的聂小倩”其实不是真人,而是盛艺的舞蹈海报。   巧合叠着巧合,连着他心中的疑惑与不安都垒到了很危险的位置,蒋贺之转头又开车去了舞蹈中心。   盛艺此刻不在她的工作室,跟初恋沈司鸿迅速复合之后,她就准备彻底退出舞团,嫁作沈家媳妇儿了。蒋贺之也不是冲她来的,他佯装为另一件公事而来,挂着点混不吝的笑,便跟其他几位年轻的舞蹈演员攀谈起来。   他说,市局刑警支队为庆即将到来的八一节,打算自编自导自演一出情境舞蹈,暂定名为《使命》,目的是为了展现洸州市人民警察热血守护国泰民安的铮铮铁骨与精神风貌。   蒋贺之说:“咱们局多是四肢僵硬的糙老爷们,所以希望舞蹈动作能够简单一点,能一学即会最好,但同时也要充满力量感与节奏感,能让观众们一眼就感受到人民警察的勇猛与气势。”   一个女孩提议道:“我觉得可以通过恰当的编舞,把你们擒拿、格斗的动作融汇在舞蹈动作中,一来你们平时实战训练,这些动作肯定早就烂熟于心了,很容易掌握;二来这类动作刚猛有劲儿,也符合你要求的勇猛与气势……”   “对对对,就像卡波耶拉,”怕蒋队长听不明白,另一个女孩又帮忙解释说,“巴西就有这种介于舞蹈与武术之间的战舞……”   女孩们纷纷建言献策,有的还当场以身示范,为他跳起了卡波耶拉。她们都很喜欢这位英俊风趣的蒋队长,也大多晓得他跟盛艺的那位检察官弟弟是一对儿,这般亲上加亲,更视他为舞团的自家人了。   当然也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有的姑娘在盛宁这里屡碰钉子,便转头青睐起张钊来了。   “这种战舞,半裸上阵最具荷尔蒙,也最好看。上回来的那个张副队身材就好得不得了,是不是呀林翎……”说话的女孩不断拿眼睛睃拉另一个女孩,而另一个女孩经她一逗,立时羞得两颊通红。蒋贺之认出来,这个叫林翎的女孩就是舞团新一任台柱子,盛艺的接班人。   “那位好身材的张副队只怕短时间内没空来向你们学舞了,他手头的案子还没破呢。”蒋贺之试着用张钊转换话题,接着便拿出了一张陆建荣的照片。这个问题上回其实问过,但女孩们都说没见过。他想,真相往往会浮现于茶余酒后、闲谈之隙,于是又佯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遍,“你们前阵子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林翎率先接过照片,一双细长妩媚的丹凤眼微微挑高,细细辨认一阵后,摇头道:“真没见过。”   答案和上回一样,女孩们异口同声,都说没见过。   蒋贺之又试着以盛艺为突破口,问了些相干或不相干的问题,但女孩们的回答仍旧令人既失望,又庆幸,反正怎么都扯不到盛艺身上。   陆建荣的案子难有进展,仅凭鑫隆广场的投屏广告,不足以把盛艺定为嫌疑人。再问下去只怕就要露陷,蒋贺之点到即止,告别了众人,正准备离开,忽听见一个女孩对林翎说:“《倩女幽魂》还有最后一场了吧?”   女孩们晚上仍要排练,林翎在门口等着外送的烧腊饭,点点头:“对,后天最后一场。”   “上一场你跳的时候把舞鞋都甩脱了,我都替你捏了把汗,没想到你应变能力那么强,光着脚都把舞跳完了,还跳得那么好!”   “论临场反应,比起盛艺姐,我还差一大截呢!”林翎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上位机会,却也不忘一手推荐提拔她的舞者前辈,她颇感念地说,“记得去年《红楼梦》全国巡演,第二场湛江场,盛艺姐跳秦可卿的整个动作全错了,但她愣是凭借经验即兴编舞跳了一段儿,观众们都没发现呢。”   一句话令蒋贺之回忆起来,湛江场是去年《红楼梦》舞剧全国巡演的第二场,与项北出事的时间是同一天,只不过项北溺亡在清晨,盛艺演出在晚上。由于不知自杀还是他杀,项北溺亡的消息当天经由公安封锁,待尸检结果出来后才开始正式调查。事实上,盛艺也确实是在几天后公安的电话询问中才得知项北出事,并在电话中表现得十分惋惜悲痛。   他轻轻蹙眉,又及时返身回来,向对方问清楚了始末详情。林翎表示,湛江场演出当天的上午就有彩排,然而盛艺却推故没参加,去她酒店房间找她,她也不在,直到下午演出开始前她才露面,瞧着魂不守舍心事重重,一上台,果然出错了。   然而即使是国家一级舞蹈演员也有现场失误的时候,这点小插曲根本不足道哉。   正如林翎所说,盛艺舞台经验丰富,极短暂地在舞台中央站了会儿桩后,立即恢复了往日的自信与从容,她花容不失色,继续翩翩而舞,巧妙化解了忘记动作的尴尬。别说现场观众看不出来,就连最苛刻的舞蹈评论家也为她的救场能力喝了声彩,称她失误却不失优雅,依旧是倾国倾城的女神风范。   然而蒋贺之却想到了一个问题,湛江距离洸州,车程不到5个小时,一夜之间往返两地,似乎并不是不可能。 第72章 寻枪(一)   蒋贺之这边还没将陆建荣的案子厘清头绪,就接到了一个更棘手的任务。   亏得盛宁上回提醒,市局高度重视,派人密切监视起了洪兆龙及其手下,果然从线人处得知,洪胡两拨人马最近闹得不可开交,终于要火拼了。   再仔细梳理线索,盛宁的推测没错,导火索就是那个死赖在检察院不走的张宇航。洪兆龙认定自己的小弟被胡石银找专业杀手杀害了,再加上去年的小梅楼一案本就吃了大亏,他与胡石银之间的微妙平衡也早已打破。连续折了两回面子,出林龙从来不是能咽下这口恶气的人,他当然要报复。于是便开始积极招兵买马,打算连本带利地跟这位昔日的“大哥”清一清账。   而且新湘军向来是有枪的,据悉两拨人马此番还准备了手雷、微型冲锋枪这类危险系数极高的非法武器,大有你死我活、不分胜负不罢休的架势。   黑社会持枪火拼的事件一旦闹大,无疑将会是整个洸州公安系统的丑闻。于是沙局长亲自担任“猎鼠”专项行动组的总指挥,又秉承着“但凡有露脸的机会就要让蒋少爷上”的政治智慧,命令市局刑侦一、二大队携手全力开展行动,且全部刑警须配枪执行此趟“猎鼠”任务。   据线人汇报,两方人马约定的火拼地点是位于郊区的一处大型采砂场,该砂场依傍矿山而建,占地千亩,位置隐蔽,据工商登记的信息显示,该持证采矿企业因违规采砂被要求关停拆除,目前已是停产待注销的状态,但从实际来看,这家砂场仍在悄悄地违法生产。   月黑风高杀人夜,行动组已经成功锁定了新湘军两拨人马的活动轨迹,提前就在砂场埋伏蹲守了。露天采矿区的正中央是两架巨大的龙门吊起重机,周围堆积着座座开采完了的砂山,犹如一片连绵辽阔的黄土丘陵。再往远看,一排整齐的蓝白色的箱式房,十来辆大卡车泊于前方,还未开始拉砂。   砂场内还有规模很大的工厂,数台发电机始终嗡鸣不休,厂房顶部尚有荧荧一灯,是大面积照明的灯具,仿佛一轮悬顶的月亮。   行动组的队员们各自寻找合适的地方藏身,夜里风大,风过“丘陵”便沙尘弥天,坏处是视线受阻,能见度极低,好处是如此一来,前来火拼的新湘军们也发现不了,便于大伙儿守株待兔。   然而行动组不眠不休地蹲守了整整两天,别说洪胡两拨十恶不赦的黑社会,却连个来盗采矿砂的小贼都没有。此刻月凉如水,蒋贺之正匿伏于一座砂山之后,身边跟着的是自己的队员李斐,只见李斐伸了个懒腰,低低抱怨道:“蒋队,那线人的线索靠不靠谱啊?怎么等了两天了,一个活人都没见着啊。”   “耐心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再等等吧。”话虽如此,但久等不来,蒋贺之也心急。他微微蹙眉,用对讲机低声呼叫蹲守在别处的窦涛,问他,“窦队,你那儿有什么发现?”   “屁也没有一个,回去一定要沙局请客,他的线索明显不靠谱——不,等等……”窦涛以脸贴地,一边静静感受大地的轻轻战栗,一边听声辨距。很快他眉头一紧,用对讲机告知蒋贺之,“来了,老鼠来了!”   窦涛天生一副好耳朵,果然如他听见的那样,两个车队一东一西,穿过砂场那片癞癞痢痢的草皮,驶向了彼此。随着各自的头车戛然静止,紧随其后的几辆面包车也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两伙手拿砍刀棍棒的帮派份子便鱼贯而下,像一个个修罗恶鬼,渐渐现形于夜色之中。   窦涛先看见了这伙人,又用对讲机告诉了蒋贺之:“目测两方人马共计80余人,大多手持棍棒和砍刀,还没看到冲锋枪这样的大威力杀伤性武器。”   “先按兵不动,我们现在出去,他们可能会当场狡赖,说自己是洽谈不是斗殴。”蒋贺之也用对讲机回复他道,“等时机成熟,但一定不能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不然四散逃跑,就不好抓人了。”   “知道。不过,洪兆龙和胡石银都不在啊,”窦涛颇感遗憾,又对蒋贺之说,“我还想着将这新湘军的两大首脑一网打尽呢。”   “废话,洪兆龙、胡石银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蒋贺之回道,“来的估计也只是些轧轧场子、收收账的小喽啰,不过都是社会害虫,抓一批少一批,总是好的。”   张钊的声音这时从对讲机中传来,他与另几名队友守在别处,颇不耐烦地问道:“怎么还不行动?等开打了再抓就来不及了。”   “我看见了,”又有一名眼尖的一大队队员汇报,“老鼠带枪了,不过不是冲锋枪,是手枪。”   “没关系,有枪就好办,动不动手都够判他们几年的了。”从两拨人马对峙的形势来看,蒋贺之迅速判断出最合适四面夹击、瓮中捉鳖的路线,开始轻声给队员们布置任务,“老鼠们手上有枪,尽量避免交火,必须包抄到位,一举拿下。窦队,你带人绕到面包车队旁那座砂石山的左面去;张钊,你们这组从龙门吊后面包抄上去……”   为免打草惊蛇,蒋贺之则带着李斐等人以另一座砂山作为掩护,趴在砂石混杂的草地上匍匐向前。   然而张钊根本就不听指挥。他是老何一手带出来的弟子,老何出事后他便提了副队长,但他心底一直埋怨这位蒋三少使诈抓了自己的师傅,同时也不忿自己输给了这么个关系户,总想着要取代他队长的位置。   两拨人马开始互相对骂,手头也有了推搡的动作,离彻底爆发冲突仅有一步之遥了。透过风中卷裹的大量尘沙,张钊看见一个黑社会人员悄悄伸手往兜里掏,怀疑这人要扔土炸弹,赶紧鸣枪示警。   “张钊!”刑警们还没包抄到位,蒋贺之怒喝一声,“谁让你开枪了!”   冷不防被枪声惊扰的胡、洪两拨人马明白自己中了埋伏,一边喧哗四散,一边掏出武器还击。   一时间鸡飞狗跳,狂风更是添乱般忽然大作,沙暴之中,新湘军们也分不清敌我,举枪乱射,挥棍乱打。不时有人哀嚎着倒地,更多的人听到周边此起彼伏的嚎啕声,便丢盔卸甲,开始逃跑了。   李斐追着一个手持钢管的壮汉跑上了工厂房顶,为了躲避对方猛然发动的攻击,他见招拆招连连闪避,结果一脚踩重了,竟将年久失修的房顶踩碎一块,险些从上面掉下去。而他的下方就是个不知被谁打开、正在运行中的砂石破碎机。李斐这一掉下去,囫囵全尸那是肯定没有了,再出来就是能包馄饨的肉馅儿了。他死死扒住破损的房顶,朝四下凄声疾呼:“蒋队!蒋队,救我!”   蒋贺之成功击晕一个小喽啰,听见呼救声,当即以臂力支撑,翻上了工厂房顶。   在李斐乏力松手的瞬间,他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然而方才那个壮汉并未趁乱逃跑,竟又提着钢管从暗处上前,兜头罩脸就朝蒋贺之抡打下去——蒋贺之一个灵活翻身没被打中头部要害,但手臂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他虽吃痛,却不能松手,硬是以腿横扫绊倒对方,又一脚将人从斜顶上踹了下去。然后他咬紧牙关,双手使力将李斐从下料口中拉了出来。   正歇口气儿的工夫,忽听见耳畔一阵风声,同时伴随着李斐的惊呼:“蒋队,小心!”   原来又一个新湘军摸黑而来,朝他挥刀就砍——   这一刀下去,他今晚铁定就交代在这儿了。蒋贺之及时侧身躲避,对方又抡刀扑了过来,他二话不说赶紧拔枪,欲击对方挥刀的那条手臂。然而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了,他的手又一次发麻到力气尽失,连扳机都扣不下去了。   第二刀再次劈来,蒋贺之四肢莫名脱力,只能再次拧身闪避,可肩膀仍被砍中,锋利的刀锋几乎嵌进他的胛骨,拔刀的瞬间更是当场镟掉他一片皮肉。漉漉鲜血浸透衬衣,剧痛之下,他的手指不禁一松,枪也从指间掉落,顺着工厂的斜坡顶就滑了下去。   在第三刀朝他劈来的时候,李斐终于缓过神来拔枪射击,将这个恶汉击倒在地了。   一番惨烈的乱斗之后,胡、洪两拨人马终于向警方缴械投降。所幸沙尘漫天,这样的视觉条件下很难提升瞄准的精准度,现场只有伤、没有亡,除了少数一些帮派分子趁乱逃走,其余人等都束手就擒了。   待好容易控制住局面,蒋贺之这才发现,他先前掉落的那把配枪不见了,翻遍了整个砂石厂,都找不到了。   蒋三少丢枪的消息传回了局里,老沙的脸青了,老高的脸也青了,老沙的心“砰砰”跳,老高的心也“砰砰”跳。局长办公室里,他们先怒目痛斥了开了第一枪的张钊一顿,声称要给予他行政处分,至少也得记个大过。   “两位局长,擅自行动是我视线受阻一时失察,可丢枪才是更大的过错,凭什么罚我不罚他!”往日便素有龃龉,此刻张钊更是不服气到了极点,虎下一张黝黑的脸,冲两位领导高声嚷嚷,“就因为他姓蒋吗?!”   “谁说不罚了?擅自行动你还有理了?”比嗓门,高竹林就没输给过任何人,他同样气沉丹田一声爆喝,“先滚回去写检查,该受的处罚,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待把这个年轻气盛的张钊骂走,更严峻的问题还是摆在了眼前。   两个人一站一坐,两脸愁容,眼里冒火星,后脊梁冒冷气儿。   “对咱们公安来说,命可以丢,枪都不可以丢!咱们局成立到现在,还没人丢过枪呢!”站着的高竹林突然五官一抖,指着老搭档怒吼道,“我就说,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你就不该把这位多事的少爷要下来!”   “哎呀呀,你又提这事!”但凡这位蒋少爷惹点事儿,老高就要翻旧账,算是被他掐住七寸了。老沙此刻也头疼不已,双手拍打着脑门说,“你也是副局长嘛,我把人要下来,你有本事也可以再去领导面前申诉,坚决把人退回去嘛!”   “你个正的都把人要了,我个副的能把人退回去吗?”   “你都不去退,你怎么知道退不回去呢!”   ……   自打去年蒋贺之调来,两个人已经为他吵过不止一回,且每回都吵不出新鲜花样,唇来舌往的,就这么几句话。但这回的事情实在太大了。领导的骂是必不会少挨了,但还远远不止领导的骂。省厅冲着爱国巨贾蒋瑞臣的面子,不能也不会处罚他的三儿子,可丢枪之重责又必须有人承担,说千道万,只怕最后就一个可能:个体过错上升为集体惩戒,全洸州市局都得为这位三少爷背锅。   两位局长正吵得不可开交,砰一声,门被推开了。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一看进门之人正是蒋贺之,瞬间都闭嘴了。但老沙尚能挤出一丝应付的笑,老高已经满脸不痛快,凌厉眼风直往这位蒋三少的俊脸上刮。   “请领导们先不要上报省里,给我一周时间。”蒋贺之也不多话,站得笔管条直,直接向两位领导立下了军令状,“一周之内我一定把枪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该处分处分,该坐牢坐牢,我一个人承担,绝不连累队友!”   说完就又扭头走了。   蒋继之的那声“最后一次帮你”还言犹在耳,蒋贺之其实也不想一直麻烦自己的二哥,但事到如今,非蒋继之不能摆平。他一个电话过去,不到一周,蒋继之就又从上海飞来洸州了。兄弟俩约了一个时间见面,地点是一家面向高端人群的港资私立医院,叫儒和医疗。   高端私立医院没什么人,候诊区以灰色米色为主色调,装潢典雅,十分静谧。蒋贺之一进门,没见着自己二哥,倒先被医院的医护人员拉着去做了体检。他是被二哥嘱咐着空腹来的,拉他的人也自称受了蒋二少的吩咐,血常、尿常、核磁、CT……蒋贺之虽道莫名其妙,但碍着有求于人,还是一一照做了。   一系列检查做完,来人又跟他说,二少在理疗中心等你。   理疗中心在医院四楼,蒋贺之又拾级上楼,没找着指示牌,倒一眼看见霍名屿。推门而入,蒋继之果然已经等着了。他面朝一整面落地玻璃窗而立,背影依旧挺拔,气度依旧雍容,闻声也没回头,只说:“来了。”   理疗中心很空旷,摆置着一些常见的理疗器械,一扇隔断屏风后面还有几张理疗床,地胶呈冷感的烟灰色,头顶一圈暗灯槽,嵌在米黄色的弧形圆顶天花板中。   蒋贺之是为寻枪来的,迫不及待地开口就问:“枪找到了?”   “急什么?”蒋继之回过头,扔来一副半指的黑色皮质格斗手套,对弟弟说,“打赢了再说。”   “什么意思?”蒋贺之抬手接住手套,反应过来便不禁笑了,“跟你?”蒋二少从不白帮忙,上回让他悬赏追逃要比霰弹枪,这回得拳脚下见真章。可射击还有的一比,比拳脚功夫?这位日理万机、西装革履的二少爷只怕扛不住他一拳头。   “你当我傻?”   “那就是跟他了。”蒋贺之的目光往不远处一瞥,霍名屿身板笔直地立在门边,呈现高度警戒姿势,不苟一笑。   “不是,给你找了新的对手。”蒋继之微笑道,“还是老规矩,赢了把枪给你,输了你就乖乖跟我回家。”   话音落地,隔断屏风后面就走出来三个人,两个老外一个亚洲人,一概“手是铜锤脚是马”,一身凹凸有型的腱子肉。蒋继之向弟弟一一介绍道:“这位是阿尔贝托·莫雷诺,西班牙全国武术锦标赛南拳和长拳混合组的冠军;这位是张显龙,新加坡武术世家出身,最近在综合格斗赛场的成绩是9胜1负;这位是米格尔·德索萨,去年巴西柔术世锦赛重量级亚军……”说着,他转身看了看蒋贺之,一双深长眼眸中笑意加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们三位都很愿意替我管教一下我这个不服管的弟弟。”   三人在蒋二少面前双腿微岔,负手而立,始终垂视着自己的脚尖儿,显得十分谦卑、恭敬,但抬眼看向蒋三少时,便面如寒霜目如炬火,明显就不客气了。   “一个打三个?”别说以一敌三,就这几位的履历,一对一都未必有胜算。蒋贺之后背冒出冷汗,皱着眉头后退一步,对自己的二哥道,“我还受着伤呢,这不公平。”   “我只说打赢了把枪给你,从来没说要公平地给,要枪,还是要公平?你自己选。”见弟弟抿紧嘴唇却不再有异议,蒋继之迷人一笑,对那三个老外说,揍他。 第73章 寻枪(二)   这一架,既没有比赛规则,也没有时间限制,蒋二少的态度很明确,打到自己的三弟服输为止。而蒋贺之也不负兄长所望,勉强招架了片刻后,就迅速地落了下风。   蒋贺之并不主动出击,一直曲肘拨挡于眼门前,时而拧腰转胯,躲避三人来势汹汹的拳脚。好在步伐够灵巧,身板够结实,实在躲不过的,生扛几下也不觉得太疼,但一直扛下去,肯定受不了。   连连虚晃、示弱只为观察,西班牙人目测是个花架子,动作舒展好看,但打架就不实用了。蒋贺之料定他三人之中最好解决,宁可露出破绽挨另两人的狠揍,也要先把这人撂倒。趁对方一记潇洒的腾跃劈腿,他闪避之后直接飞腿踢裆,西班牙人一声惨叫,訇然一声就仆向地板,然后捂着裆部翻滚,短时间内必然爬不起来了。   第二个轮到新加坡人。插眼、踢裆、肘击后脑,是绝大多数格斗比赛中都禁止使用的下作招式,但蒋贺之此刻已顾不上那点面子,谅这些人不敢以同样的招数对付自己,便索性无赖到底,又顺利解决一个。   但最后那个巴西人果然最为难缠,蒋贺之一不留神就被对方从身后用肘弯绞住了喉咙——几乎当场就被勒晕过去,蒋贺之大脑缺血,眼冒金星,只能借体重后仰,以腿勾缠对方的腿用力一揿,迫使他与自己双双倒地。   然而柔术就以“地面技”为最强,特别是十字固、三角绞这样的降服技。蒋贺之以己之弱应敌之长,几次险些被对方钳制,又几次仗着腰部力量强大,翻滚着摆脱对方。两个人贴身肉搏异常激烈,蒋贺之硬生生挨过几个回合,终究还是被巴西人以双腿锁住了头与颈,左边的肩膀和手臂也都反向折在了脑后。   蒋贺之试图挺胯逃脱,然而锁技一旦成型,一切只是徒劳。再多加一分力,原先肩胛处的伤口就又崩裂了,疼痛钻心下,他赶紧向二哥讨饶道:“哥……哥……救我……”   蒋二少果然心疼弟弟,当即便用娴熟的西班牙语说了一句什么。可这个叫米格尔的巴西人非但没有撤力,反而更大力地扭转下压蒋三少的肩与臂,有了一种不夺命不罢休的架势。   伤上加伤,鲜血瞬间洇透衬衣,蒋贺之感到自己的左臂已经脱臼,又赶忙向哥哥确认:“你刚刚……刚刚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如果他能让你拍地求饶,我就再加他200万。”蒋继之走到弟弟身边,单膝点地,温声询问,“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我老婆在这里……”左臂青筋扭曲暴起,宛如杂错的藤蔓,蒋贺之脸已憋得通红,却仍不肯认输,“你让我回……回哪儿啊……”   “我倒想看看,是你嘴硬,还是你的关节硬。”这小子的反应意料之中,蒋继之微微细了细眼睛,道,“我不介意养个废人。”   蒋贺之再次试图挣扎起身,奈何痛感加剧,力气尽失,根本挣动不得。这位柔术亚军最拿手的好戏就是“木村锁”,试图再次施力逼迫对方投降。肩关节呈反向过度伸展,肩膀连着手臂均已被折出一个相当诡异的角度,只怕须臾之间,它们就会像冬天的松枝那样发出断裂的脆响。   “认输吧,”蒋继之弯一弯上身,凑近弟弟轻笑道,“真要残了,你也不能留在警队了。”   “我老婆……老婆在家等我……”一张俊脸已痛得完全走形,蒋贺之仍硬着颈,宁死不认。   在这条手臂被折断前一秒,蒋继之终于闭了闭眼,出声道,停下。   米格尔令行禁止,一刹松手,蒋贺之死里逃生,一时仍疼得难爬起身,只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少顷,三位皆有损伤的高手全退了出去,留下兄弟二人面向一地桌掀椅倒的狼藉,并排而坐。蒋贺之抚着脖子转动两下,又咬牙自行将脱臼的手臂牵拉复位,疼得再顾不上那点情分与教养,龇牙咧嘴地骂了声:“妈的。”   “不先止个血么?”蒋继之看了弟弟一眼,衬衣殷红一片,显是伤口还在流血。   “枪呢?”蒋贺之只关心自己的枪。   “拿去。”蒋继之摇了摇头,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把枪,推在弟弟身侧。   蒋贺之拾枪在手,细细一看,果然是自己丢失的那把国产05警转。9mm口径,75mm黑色枪管,这把其貌不扬、动能奇差的土枪,别说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就连街边的游狗都未必能一枪毙命,因此人送外号“善良之枪”,公安内部更是人人不齿,笑话不断,最丢人的一个段子莫过于“曾有嫌犯身中20发橡皮弹而未被制服”——丢人在于这是真事。以前蒋三少没少嫌这枪土,还曾异想天开地提过要自掏腰包给全市局配一把沙鹰或者伯莱塔(当然被沙局怒斥驳回了),但此刻一看,这把土枪简直美若天仙了。   “这么快?怎么找回来的?”蒋贺之一扫伤痛与不快,赶紧将自己的配枪揣进腰间。见二哥正欲开口,又摆手制止道,“哎哎,别、别说。不知道还能当作没发生,这知道了,我肯定是还不上的。”蒋贺之当然知道自己二哥此番肯定是动用了“钞能力”,拾到他配枪的黑社会也是为了贩枪挣钱,你出几十倍乃至上百倍的价格,总有人会乖乖把枪还回来的。   “你那天不该顶撞他,”蒋继之却不似弟弟这般没心没肺,他蹙了蹙眉头,说,“爸爸回港之后气得要召开记者会,当众宣布跟你脱离父子关系,若不是被我拦了下来,你现在就不姓‘蒋’了,你知道吗?”   “谁让他侮辱我妈,我没朝他那张老脸挥拳头,已经算得上是‘大孝尊亲’了。”枪已到手,起身就走,他说,“脱离就脱离,我不稀罕。”   二少爷一声“慢着”,霍名屿就挺身拦在了三少爷的面前。外人只当这个年轻人是蒋家的亲眷兼仆从,但实际上他只听二少爷的。   听身后的蒋继之又问:“你连我这二哥也不稀罕了?”   兄弟俩难得见面,何况对方还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蒋贺之坐了回去,只是心中依然有气,话到嘴边也不客气:“蒋继之,你太愚孝了。”   “三少,”一旁的霍名屿礼貌地提醒,“注意你在跟谁说话。”   蒋继之抬一抬手,霍名屿又颔首退下了。只是一贯优雅从容的蒋二少也不禁恼火,这弟弟“逮谁咬谁”,委实狼心狗肺。   “我不是这个意思。”蒋贺之自知理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其实没必要把自己活成大哥。”说着,他便伸手将蒋继之的眼镜摘了下来,这双眼很美,有长歌一般悱恻的意境,如此长久地匿在镜片后面,可惜了了。   蒋继之的眼镜没有度数。蒋家只有一人近视,是已故的大少爷也是罗美晶唯一的亲儿子蒋恺廷。继这一字,字典上谓之“后人接续前人事业”,同时也有“拴缚”一意,自大儿子意外身故,蒋瑞臣便着意兄终弟及,指望着蒋家的庞大家业由二儿子相传不绝。   兄弟俩不再说话,蒋贺之抬起手背揩了揩嘴角的血迹,忽听二哥轻轻笑道:“老婆老婆,叫得倒亲,那位盛处长不正在湄洲办案么,怎么又在家里等你了?”   只有提及盛宁,这一身尖溜溜、硬扎扎的刺才会平顺、软倒,蒋贺之垂下头,咬着一侧嘴唇,摸一摸后脖颈,又摸一摸,才少年般羞涩地说:“哥,我真的好喜欢他。”   “多喜欢?”蒋二少一脸厌弃。   “他在哪儿我在哪儿,”蒋三少不假思索,“他死了,我赔命。”   蒋继之都被这一本正经的傻话逗笑了,俄而又摇摇头,轻叹道:“其实有的时候我挺羡慕你,至少你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至少你还有个记忆中美丽坚强、爱你胜过一切的母亲可以怀念。当初我妈听说能拿我换一大笔钱时,迫不及待地就叫人把我接走了,我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得管一个陌生的女人叫‘母亲’,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甚至到现在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蒋贺之没有搭腔。他当然听闻过二哥母亲的事迹。真实姓名不详,只听公司里的老人偶尔提及,管她叫“妖女”或者罗玛丽。据说,罗玛丽是一家澳门赌场的荷官,生得极端美丽宛若妖异,不仅舞跳得极好,还有一手“摇全骰”的绝技,迷得老爷子神魂颠倒,在澳门一住半年,差点连家都不要了。   “爸爸这次非要你离开洸州回香港,还有别的原因,他对这次爱河大桥倒塌的事故特别失望,觉得自己多年来的一腔报国热血,全喂了一窝贪婪无度的蛇鼠,而且我相信他也是真的爱过你的母亲,大桥坍塌意味着这世上除你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羁绊能让他时不时回忆、思念你的母亲了。”   蒋贺之冷笑了一声。   显然,这对同一血缘的兄弟对蒋老爷子的感情不一样,蒋继之虽也不赞同这种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的做派,却仍认可蒋瑞臣是个好领袖与好父亲,风流不掩其瑜。停顿一下,他说下去,“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就你跟他相处的时间最少,其实如果你们能够常见面、多接触,也许彼此间就能少些误会——”   “你怎么又来了,”生怕对方老调重弹,蒋贺之赶紧打断,“我说了我不会一个人回去——”   “我话还没完呢,谁让你一个人回来了?”蒋家历来只出薄情汉,迄今还没出过痴情种,哪知这一出世,便是个头挑人才。意识到这个现实的蒋二少终于无可奈何地对弟弟做了让步,“你可以把那个盛宁一起带回来。爸爸虽然很排斥这种同性关系,但妈妈一直在劝他,你得给他点时间。你们不用住在家里,我会为你们准备好房子,浅水湾、深水湾还是半山、九龙塘,随你喜欢随你挑。爸爸去年以妈妈的名义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如果那位盛处长愿意,就由他任基金会内地项目的管理人,手握百亿资金,可以赈灾、可以助学、可以传承艺术、扶持科技……”说到这里,蒋二少微微一笑,“钱也可以报国么,不一定非要拿命去拼。”   这个主意倒确实不坏。蒋贺之不出声,凝神思索。   兄弟俩交谈之际,蒋贺之的体检报告出来了,由儒合医疗的一位工作人员送进了理疗中心,又由霍名屿转递给了蒋继之。   蒋继之接过报告,仓猝扫完全篇,便骤然变了脸色。   “亏得你还是警察,你被人下毒了,自己都不知道?!”蒋继之一改先前可商可量的随和态度,重重将报告砸在了弟弟的脸上,起身欲走,“我也给你一周时间,找到并严惩这个下毒的人,不然就给我滚回香港。”   蒋贺之拿起报告看了一眼,报告提示:他血液中含氟量异常,疑似慢性氟乙酰胺中毒。氟乙酰胺常被用于杀鼠剂,中毒会导致头晕头痛、四肢麻木、疲乏无力,而慢性中毒不易察觉,所以他才会连着两次因脱力失手。   “怎么可能……”蒋贺之亦感震惊与意外,低头攥着报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蒋家二少的形象很难用文字形容。他最大程度继承了传说中那个“妖女”罗玛丽的美貌,是蒋家一众混血儿女中最西化的一个,或者也不是西化,而是“非人化”,冰冷俊美得像个魅人的邪说。家人被投毒破了他的禁忌,他也不再扮演那温情脉脉、有求必应的兄长了。他重新戴上眼镜,知道弟弟仍然不肯回港,便厉声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我重申一遍,我只给你一周时间。你在洸州肆无忌惮,不是因为你能力多出众,而是因为你姓蒋。你大可以试试,如果你不姓蒋,在这样一座野蛮混乱的城市里,你的正义感、那位盛处长的正义感会不会让你们呼天不应、寸步难行。”离开前,他冷冷看他,眼神针芒一样,“我现在也很怀疑你所谓的爱情,你为了他甚至可以舍弃晶臣三少爷的身份,他却不能为你放弃一个小小侦查处长的职务吗?”   被兄长扔下之后,蒋贺之颓丧地回到酒店,凭窗远眺,眼望一片夕照下金灿灿的城市景观,夕阳深深浅浅,楼群层层叠叠,人群密密麻麻。他开始陷入回忆,巨细靡遗的回忆。他回忆这阵子自己的饮食是否在哪里出了问题。然而他在市局吃食堂,住酒店就吃大厨,食堂是全警队一起的大锅饭,大厨都是从法国或者西班牙特聘而来的老外,他们都没有下手的理由,也没有下手的时机。   蒋贺之最后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客厅的那排嵌入式冰箱。冰箱里有一盅养生汤还未喝完,是盛艺为弟弟亲自熬的。盛艺几乎每天都熬——有时是盛宁下班顺道去取,有时是她自己用保温瓶送汤过来,交给酒店前台。但其实这种掺了各种古怪药材的汤盛宁从来不喝。他也不舍得直接倒掉糟蹋姐姐的心意,所以一如往常,都由另一人代劳了。   蒋贺之有了一个预感,而这个预感,像是从坟墓里掘出的一个秘密,令他的后脊梁一阵一阵地发冷——   只要将这剩下的半盅汤送去化验,真相即会大白。 第74章 灭亲   美合置地在湄洲也有分公司,盛宁与覃剑宇搭档跑了一趟,接待他们的是个叫胡予桦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任分公司总经理。听介绍,他是胡石银的远亲,受这位远房叔叔的照拂才年纪轻轻就担了要职。但从样貌上看,此人梯形脸,眯眯眼,豁口爬牙,跟那一头银发、风度翩翩的雅匪委实相去甚远,看来确实是“远”亲,都远到海角之外了。   胡予桦将两人引进了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盛宁却不落座,而是踱步其间,四下观瞻。胡老板的办公室独占大楼顶层,宽阔气派,内部装修得半中半西,金碧辉煌,门口伫立着两只半人高的青铜独角兽,迎面一张中式紫檀茶桌上,却静静蹲守着一只鎏金貔貅。在一派以金银两色为主基调的装饰与设计中,也有几株显眼的绿色盆栽点缀,但不是招财进宝的发财树,就是节节高升的富贵竹。盛宁还发现,一面书架几乎铺满了朝窗的整面墙壁,上头有成排的好年份的茅台酒,有一些建筑工程方面的证书与奖杯,还有一张胡予桦与洪兆龙的双人合影,背景好像是哪一届粤东省杰出企业家的表彰大会,两个男人共执一张大红证书,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开怀。   这张照片被放大、装裱,放置在了整面书架的最显眼处。   见盛宁一直凝神盯着这张照片,胡予桦赶紧走过来,将照片底朝天地反扣在书架上,尴尬笑笑:“盛检,您坐您坐。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细,我以我这么些年的商业信誉向您保证,绝对都是实话。”   三人落座于那张紫檀茶桌前,舍了不必要的寒暄客套,盛宁开门见山,道:“我们是为爱河大桥的坍塌事故来的,我这边接到举报,这个工程名义上由洸州城桥集团承建,但通过层层外包之后,实际上的施工方却是你们美合置地,有这回事吗?”   “有这回事。”胡予桦叹了口气,真就如实答道,“94年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刚到洸州投奔我叔,这个工程是当时美合置地手头最重要的项目,所以公司里资历老一点的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说到这里,此人猛地一拍大腿,“瞧我,怠慢了!两位领导这个时间肯定还没吃饭吧,要不我让秘书去隔壁的新城记订一桌吧,这晚了就订不上了!我们湄洲是小地方,不比你们洸州繁荣发达,但这家饭店是香港老字号陈记的大师傅开的,他最擅长粤菜西做,这菜品是真有特色——”   “胡老板不用瞎忙活,”覃剑宇扭头看了盛宁一眼,又冲身前的胡予桦冷声道,“我们不在这儿用餐。”   “两位领导不用客气,我这就让秘书订餐,我们一会儿边吃边聊。”说着,胡予桦就面朝办公室门外,扬声叫唤秘书,“曼迪,曼迪!”   “真的不用,就这儿聊吧。”盛宁轻咳两声,以目光制止了这位过于殷勤的胡老板,又微笑说,“我们老祖宗都说‘朝实暮虚①’,何况不把这案子聊清楚,再有来头的大厨,也食之无味。”   眼前两位反贪局的领导,这位覃局自是龙胆虎目气场逼人,可胡予桦却觉得,这位看上去病殃殃的盛处长,轻言软语间,却更有一种叫人悖逆不得的摄人气场。眼见打不了岔了,他只能挥手让匆匆进门的秘书又匆匆退下。覃剑宇便接着问:“城建档案馆遗失了当时大桥建造的全部工程档案,你们这边应该还保留着吧?”   “唉,我们这边也没留着。”说话间,胡予桦眼珠慌张一瞥,而这极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也没能逃过盛宁的眼睛。他蹙一蹙眉,问:“这么大的工程,你们居然不留存档案?”   胡予桦回答道:“这种分包工程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我叔不想留着也情有可原,只是谁也想不到十来年后的今天,竟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你说谁也想不到?”哪儿哪儿都找不到工程档案,还真就“死无对证”了。覃剑宇冷声又问,“可我们受理的举报还说,是美合置地当初施工不当才导致了这起严重的大桥坍塌事故,你认为,有这回事吗?”   “这个……这个怎么说呢?”闻言,胡予桦抓耳挠腮地作出一番为难状,片刻才答,“那时美合置地起步不久,还没如今这么大的规模,要担下这么大的工程本就困难,何况还要从中挣钱,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从张宇航的举证来看,在分包合同上签字的就是胡石银,且当时美合置地的法定代表人也是胡石银,这人的一番话就等于给这位叱咤多年的胡四爷定上罪了。案件推进得过于顺利,覃剑宇一敛剑眉,索性就把话挑明了问:“所以,你认为在爱河大桥的建设过程中,你叔叔确实存在偷工减料、不按照工程设计图纸、不按施工技术标准施工等等问题?”   胡予桦皱眉沉思,好一会儿又叹出一口浊气,道:“虽然真的不想这么说,但不管出于主观意愿还是客观条件,当时的美合置地要完全按照标准建造爱河大桥,几乎是不可能的。”   盛宁轻轻咳嗽两声,抬眼望着这个梯形脸的男人,目光又冷又静:“你说你受你叔叔关照才有今天,你有没有想过,你刚才那番话就等于指认了他犯有安全生产事故罪。大桥坍塌已致多人死亡,直接经济损失难计其数,而在香港回归十周年这个特殊日子里,这起事故造成的政治影响更是极其恶劣,综合这些条件,你叔叔一旦入罪,是要顶格判刑的。”   “我……我也不那么懂法……”胡予桦眼神闪烁,嗫嚅一下,马上又挺直了胸膛道,“不过,即便不懂法,为了国家与人民,我是不惜大义灭亲、叔侄成仇的!”   盛宁微微一勾嘴角,道:“我没有问题了。”   “我还有问题。”在覃剑宇的要求下,胡予桦又让秘书送来了分公司的相关资质证明与近期其它一些工程合同。待一一验证没有问题后,他们也就起身告辞了。   出了美合置地的分公司,盛宁不急着回社院,却要求覃剑宇载他到相距不远的缎江岸边。八月的粤地向来闷热,但台风“罗布”即将过境,天气预报也说了未来几天全省雷雨频密,江边气温更低,江风如刀,刮得人近乎踉跄。   盛宁面朝怒号的江水,微微蹙眉,连连咳嗽。目极之处,一块块灰扑扑的云团在江面上层叠起伏,既似田垄也像波浪。这是所有粤人的母亲河。千古多少风流事都发生于缎江之畔,再由这一江春水传颂于全国。   可这样一条母亲河,转眼就吞噬了二十五条人命。   此刻江上航运恢复,江边哀嚎停息,唯有大桥仍断在那里。在事故责任彻底落实之前,理应暂不对大桥进行修复,但专案组的那位严院士已经带着手下几位桥梁专家一同评估过了,认为大桥修复只需重建桥墩,最快四五个月就能完成。两市领导的意见也是希望尽快定案,尽快开始修缮工作,毕竟爱河大桥一断,连接洸湄两市的这条最重要的交通通道也跟着断了,后续的经济损失不可估量。   停好车,覃剑宇迎着瑟瑟江风走过来,劝盛宁:“这两天天气冷得不正常,你身体不好,还是早点回社院吧。”   盛宁突然开口:“你觉得那个胡予桦的话可信几分?”   一听这话,覃剑宇眼光顿然发亮,反问道:“你觉得呢?”   “一分都信不了。”盛宁淡淡道,“胡石银与洪兆龙已经翻脸,如今美合置地的当家人是洪兆龙,他岂会容胡石银的亲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事,还担任分公司总经理这样的要职。”   覃剑宇虽不甚了解这新湘军的内部斗争,却也从胡予桦的态度中窥见出了一丝异样,点头附和道:“是的,他这从头到尾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哪有侄子一门心思要给自己的叔叔定罪的?比起大义灭亲这种不合常情常理的行为动机,我更相信是利益驱动这样的人之本性。”   盛宁又道:“去年湄洲政府曾拨专款修复爱河大桥,但从目前的信息与反馈来看,当时交通运输局的修缮方式过于简单,只用沥青和防水材料涂刷了桥面的裂缝,而我拿了《缎江晚报》记者所拍的桥面与桥梁损伤照片,咨询了上海某位设计院的教授。他虽表示未亲眼对大桥进行过勘测,不敢打包票,但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程度的损伤必须重新铺设桥面面层并进行其它更深度的修复。”   “可就算没有进行深度修复,”覃剑宇还是不太相信盛宁的推断,“仅凭这些裂缝、这些损坏就能造成这样一座跨江大桥的垮塌?”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停顿一下,盛宁道,“像这样严重的工程事故,通常都由多种原因综合导致,比如设计上的细微缺陷,比如桥梁构件的疲劳破坏。我们寻求真相,不只是为了惩罚犯罪,而是要引以为戒,避免这样的人为悲剧再次发生。”   “盛宁,我可提醒你,你若坚持这个观点就等同于指认湄洲交通运输局存在贪腐问题了。”覃剑宇也是常年扎根反贪一线的业务尖子,几乎瞬间就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意,想了想,也道,“不过他们也确实可疑。孙处长曾从国外订购过一套价值数百万的大桥防撞系统,可这回大桥被巨轮撞击,那套系统没有发挥出一点应有的作用。”   “我来湄洲之前就联系过《缎江晚报》的那位记者,他说大桥其实不止一次被船只撞击,他本想深度揭露此事,但稿子还未发出就收到了人身威胁,也就不敢再出声了。他还说,关注到这件事的记者不止他一个,但不知道是否跟他遭到了同样的威胁,他们也都没有选择继续发声。”   覃剑宇蹙眉道:“如果这些记者当初能坚持报道真相,兴许这事故就不会发生了。”   盛宁想到一位算不得熟悉的故人,摇了摇头:“你不能寄望一个记者以纸笔去挑战暗疾、以生命去对抗权力,这是我们司法人员的失职。”   “不过我很好奇,”去年外讯时,覃剑宇就将这位盛处长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知道他的父母都被黑社会所害,所以更对他如今的“较真”不甚理解,“只要你和其他专案组成员保持一致意见,给胡石银定罪就是板上钉钉,你不就能报了当年你父母的车祸之仇了吗?你为什么不索性顺了大家的意思呢,何况照目前的形势看,这也是两地领导的意思。”   盛宁被江风呛得再次掩口咳嗽,好一会儿才轻声说:“这是两码事。”   “唉呀,咱们盛处长不单是沈腰潘鬓的俏郎君,还是我见犹怜的病西子呢!得亏你不是直男,要是直男,就你这身板,还真甭想讨到老婆。”覃剑宇当真为盛宁这副病体担忧,胡乱开了声玩笑后,又叹着气劝他,“别看了,今天最高检渎职侵权检察厅的人就来了,也跟我们一起住社院,早点回去吧。”   回社院的路上,经台风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砸了下来,哗闹人世间,仿佛天公也为我号啕。因大雨车行缓慢,覃剑宇的奥迪滑溜似的驶向社院大门,副驾驶座上的盛宁忽将目光移向车窗外,蹙眉道:“这辆出租车好像早晨我们出门时就停在这里了,怎么到这会儿了还一动不动。”   一辆街上常见的荧光绿色的桑塔纳,就这么停靠于社院正门外的马路牙子边,即便掩在一片葱郁的灌木之后,依旧醒目。   由于雨势迅猛,也看不清司机在没在车里,盛宁还来不及深想,视线很快又被另一幅景象占据了。   集结八方精英的专案组正等着迎接最高检的领导,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坠桥事故中幸存的几名司机与其他遇难者的家属竟都冒雨围到社院门口了。带头的就是那个“平凡英雄”万勇。他资历深,威望高,一呼百应。誓死的态度令他那矮小的身躯在风雨中拔高了不止半尺,只见他挥舞拳头,频频高喊:“大桥坍塌跟我们无关,我们要求政府出面给个说法!”   盛宁在喧闹的人群中还看见了另一张熟悉面孔,是那日江边那个向江水乞求的妻子。她仍旧是那身与这座时髦城市格格不入的花衬衣,然而一阵子不见,她竟已花白了两鬓的头发,老去了不止十岁。她在胸口挂了一块木牌,以鲜血一般的红字写着:   我们不是凶手,我们是受害者。   如果按专案组这几日研讨的结果定案,莫说这些失去亲人的家属得不到事故赔偿,幸存的那几位司机只怕也要被追责。   因此,众司机与家属一见奥迪车驶来便一拥而上,哭喊着推搡车身、拍打车门,那架势好似要把这辆车给掀翻过去。   只有那个花衣服女人没有扑打上前。她全身俱已湿透,也不打伞,花白的头发黏在一张皴皱的脸上,只透过帘幕似的暴雨,静静与车上的盛宁对望。   司机位置的覃剑宇无奈地加力踩了一把油门,接着深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好人多磨难,坏人无恶果’,有时想想,命运这东西太不公平。”   而盛宁一直轻轻蹙眉,一言不发。   停车等待门卫检查证件的时候,远处又接连驶来了三辆蓝白色涂装的警务面包车,欻地急停于社院门口,门一开,从车上跳下来几个身穿警服的男人,像吆鸭子似的,将这二十来个闹事的司机与家属全往警车上拖拽。   众人抵抗、哭叫,但架不住警察人多,一根烟的工夫,就跟小孩散落的积木似的,都被大人收拾走了。   “谁叫来的警察?”盛宁眉头愈紧,冷声问,“怎么可以暴力执法呢。”   “怎么不可以?他们这样聚众堵塞交通、占领公共场所,就是典型的‘以闹取利’,是犯法的。”覃剑宇说得很轻巧,“而且最高检的领导不是马上要来了嘛,闹成这样,多不好看。”   “那会怎么处理这些人,刑拘么?”   “那倒不会。”既然能使出外讯的招数,覃剑宇自然也对系统内的一些旁门左道了如指掌,他说,“不会打也不会骂,先拉到饭店里去吃一顿,顺便挨个劝一劝,劝他们还是别闹了。”   最高检的领导最后当然没住社院,湄洲本地的领导怕聚众闹事的影响不好,赶紧打了招呼,将他们接去另一处具有官方性质的迎宾酒店了。   盛宁刚刚踏进社院的酒店大厅,那个交通运输局的孙淼处长就上来打了招呼,笑盈盈地邀请他晚上与专案组成员小聚。   “前两天不刚聚过么?”盛宁径自去搭电梯,也不看对方。这几位专家与领导,不少以前就认识,或者一直互有耳闻、隔空神交,因此都把这专案组当作了社交场,经常拉帮结伙地要在会后饮酒小聚,且每酒必醉,欢腾得不得了。   孙淼挺热情地跟在他身后,哈哈一笑:“盛处长这话说的,聚过也可以再聚么,就跟人一天要吃三餐一样,少哪一餐都不行啊。”   这时,一旁的覃剑宇也帮着劝:“集体聚餐,少你一个不合适,还是来吧。”   “去不了,手头还有资料没看完。”盛宁微动唇角,泛起一个疏离到不似笑容的笑容,“各位尽兴。”   说罢,适逢电梯门开,他乘上就走了。   到了七楼,踏出电梯,却见那个酒窝帅哥杨曦正等在自己的房门口。   对方见他露面,晓得他没去参与集体聚餐,开口便是半真半假的一句玩笑话:“盛检别太认真了,同一个调查组,你这样衬得别人都懒、都无能,人缘是不会好的。”见盛宁没有搭腔,杨曦又主动发出邀请,说,“你要是不喜欢人多,要不就咱俩小聚吧?”   盛宁意兴阑珊,没有赴约的意思,说了声“抱歉”便要刷卡进门,奈何对方直接使出了杀手锏,在他背后又说:“蒋贺之托我替他照顾你,我也正想跟你好好聊聊他。”   【作者有话】   ①朝实暮虚:中医饮食养生之法,意思是说早餐一定要吃饱,晚餐则需吃得少。 第75章 难言(一)   台风天黑得早,雨势未歇,两人便没去外头,就约在了社院自营的咖啡厅里。咖啡厅里就他俩,服务员小姐十分殷勤,主动端上拉了花的卡布奇诺和龙井清茶,都是社院特意备来招待专案组的。   说过要替兄弟照顾“弟妹”,但杨曦其实对这位盛检很不服气。他认为这人也就是长得漂亮一点,而对一个男人来说,漂亮往往是最不值一提的优点。于是他喝了一口咖啡,故意以一种暧昧的口吻问:“蒋贺之跟你在一起这么久,就没向你提过我吗?”   盛宁听出对方来意不善,只平静地回答:“没有。”   “那还是先跟你说说我认识的他吧。”杨曦兀自回忆一番,旋即笑出一对迷人的大酒窝,“我们当初一起读的警校,一起搭档参加的警校毕业考试,考试采取的是‘红蓝对抗’的实战模式,模拟的场景是警方从匪徒手中解救人质。我们学生是红方,负责分析地图选择路线,在规定的时间内前往人质拯救点解救出3名人质,市里的特巡警警务教官及市支队刑警组成专业度极高的蓝方,负责跟我们对抗,阻止我们解救人质顺便为我们测评打分。”   检察院是没有这样真攻真防、激烈有趣的实战训练的,盛宁微微一笑:“挺有意思的,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输惨了。”杨曦笑着摇一摇头,俄而又叹口气,“人质拯救点共有3处,我们红方商量之后便兵分了三路,然而考核所在地是一处工业废弃场地,厂房外部空间十分开阔,极易暴露目标,而且一旦暴露目标就会被蓝方的狙击手瞬间‘爆头’;厂房内部又地形复杂,充满管道、楼梯和各种暗室,稍不留神就会遭遇伏击。我们这组进入厂区没多久,就通过无线电得知,其它两组都‘阵亡’了,而我们也‘伤亡’不轻,才摸清拯救点的方位就折损了半数队员。”   盛宁也喝了一口咖啡,道:“红方只剩你们一组,却要从蓝方手中解救3名人质,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杨曦点点头,说下去:“因为红方只是警校的新兵蛋子,本来就没有人看好我们能够获胜,我们自己也都不以为意,认为只要不输得太惨,就算通过了考核。所以当时我们这组产生了分歧,有人提议继续按原定方针行动,甭管最后救没救出人质,只要向教官们展现出日常训练成果即可。”   “如果是我,可能也会这么选择。”顿了顿,盛宁又说,“不过,我猜贺之没同意。”   “是的,他不同意。他认为必输之仗,打得再漂亮也没意思,应该死中求活,另寻一条求胜的路。”   盛宁稍细了细眼睛,沉吟片刻便说:“3名人质分散在3处地方,以你们剩下的人数分兵作战绝对不可能成功,想要缩短战局、以寡胜多,那就只有集中兵力殊死一搏,直接‘斩首’了——是不是这样?”   听罢对方的分析,杨曦毫不掩饰地亮了亮双眼,这位盛处长还真不是想象中空有其表的花瓶。他颔首道:“是这样。我们及时调整策略,根据现场情况分析判断出蓝方指挥官所在的位置并找到他们最容易疏忽的路线,然后以一小队人马充当诱饵,正面吸引火力;我和蒋贺之所在的另一小队则从废弃的风管爬上屋顶,再用自制的滑翔绳,出其不意地从屋顶飞身而下,直接捣毁他们的指挥中枢。擒贼先擒王,我们第一时间就抓了蓝方当中警衔最高的那名教官要求立即释放三名人质……可那名教官还不承认自己是领导,不肯通过无线电下令放人,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盛宁猜不到,想了想又问,“不过你们怎么知道在场谁的警衔最高?蓝方教官们既然模拟的是匪徒,难不成还戴着肩章吗?”   “当然没戴肩章,但是我们趴房顶上的时候就分析过了,蒋贺之一眼就认准了其中一个,说,‘你看那个胖子,秃瓢便腹,不能打也不能扛的,周围人偏偏对他那么客气,一看就是搞政工工作的,先抓了他准没错。’所以他成功擒住那人之后,直接上手解了对方的皮带,扒了对方的裤子,掏了打火机就要烧人家下体的毛发——”   盛宁一直默默听着,直听到这么大胆无赖的举动,才会心地笑出声来。   “蓝方只能认输了。事后才知道那个秃瓢便腹的中年胖子还真是市局的政治处主任,蒋贺之还装傻呢,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一心只想完成任务。你也知道他晶臣三少爷的身份,那位政治处主任明面上不能拿他怎么样,但估摸私下里没少向领导进谗言,反正毕业之后,蒋贺之就没能留在湄洲。”讲到这里,杨曦再次叹气,“我一直以为我们毕业后就会在真实的战场上并肩作战到底,没想到他却调去了别的地方,记得当初我去火车站送他,我问他,如果再见面时我们彼此都是单身,能不能就试一试在一起?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一早就知道宴无好宴,盛宁似乎并不介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真的很喜欢他。”当着情敌的面,杨曦居然就这么直咄咄地表白了,“如果不是当年我有些家事脱不开身,我也会申请调去莞城或者洸州,不管不顾地跟他在一起。”杨队长迄今相信,他跟那个男人之间有点火花。他们一次次交握双手,一次次并肩作战,他的心里起了久难平息的波澜,不信对方只是一泓静水。于是他定定锁住盛宁的眼睛,不怎么客气地说,“分别之后,我也想过也许最后能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毕竟他太完美了,那个人可能是个跟他家世相当的豪门子弟,也可能他会在枪林弹雨中跟某个能跟他同生共死的搭档擦出火花,只是我如何也没想到,他最终选择的人生伴侣会是你这样一个病美人,手不缚鸡不说,出身也很一般。”顿了顿,这个男人就这么揭了对方的伤疤,“我听说你的父亲死于一场由黑社会谋划的车祸,母亲在植物人的病床上一躺十一年,而你自己也是靠唯一的姐姐跳艳舞才康复有了今天。”   盛宁微微挑眉,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是刑警队长,”明显为对方花了大心思,杨队长笑了笑,“既是情敌,得知己知彼么。”   盛宁沉吟片刻,便抬眸注视对方眼睛,挺平静地开了口:“杨正麟,1988年成立湄州市鑫彩包装印刷厂,从事各类产品包装及商务印刷,厂区占地面积3000平,拥有多条印刷生产线及加工分切设备。1995年5月,杨正麟因鑫彩印刷厂破产烧炭自尽,同年8月,杨正麟的妻子陶岚入精神病院接受治疗,2000年查出胃癌,2007年4月病逝。”   “你也调查过我?”见对方竟准确无误地说出了自己父母的信息,杨曦同样瞠目,好一会儿才问,“也是为了‘知己知彼’?”   “不是,只是工作习惯。”杨曦有些失望地发现,不知是过于自信还是过于信任自己的情人,这位盛处长确实没有一丝被攻击、被挑衅的不悦之色。他抬腕看了看时间,便顾自起身道,“谢谢你告诉了我一个有趣的故事,不过我真的还有资料要看,失陪了。”   盛宁并不是找借口摆脱情敌相见的尴尬场面,他将所有土方车司机的资料都找齐了。洸州市的反贪局侦察处长是不够看,粤东省的反贪局副局长就忽视不得了,凭覃剑宇收集来的资料极其详备,含社会关系、工作表现、从业经历等等,跟政审也差不多了。他打算今晚上就全部看完。   回到酒店房间,盛宁先进浴室洗退了奔忙一天的疲惫,接着换上睡衣,坐到了书桌边,低头翻阅第一个司机的资料。   忽然间,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异声,像是有人拿石子儿砸他的窗户。   盛宁放下了手中的资料,面色凝重,有些担心是今天闹事的那些司机及家属去而复返,想另辟蹊径地寻寻专案组的麻烦。   窗户没锁,被人从外头打开了,盛宁起身走近了查看,却见翻窗进屋的人身姿挺拔又矫健,轻轻松松落定屋内,抬头即是一张英俊极了的笑脸,不是那蒋三少还能是谁?   “你怎么来了?”盛宁化惊为喜,当即就不自禁了,他迎上前问,“有什么事——唔……”   蒋贺之却比他更心喜也更心急,捧紧了他的脸就吻他,吻得又凶狠又温柔,像潮水般席卷,像春风般拂掠。   有阵子没谋面的两具身体互生默契,两人一边啃咬、撕扯,一边跌跌撞撞地摸索向房间中央的大床。社院酒店装修一般,远不比晶臣的套房,但床宽一米八,够快活了。   蒋贺之将盛宁吻倒在床上,二话不说就扒下他的长裤,本想着更进一步,手却突然一滞——   此刻盛宁身上穿着的就是自己那件制式衬衣,只是方才情动手粗,扣子崩落了两颗,已经接近敞开。   检察制服更偏向常规的西装,裁剪精细,合体修身,但若不佩戴金红相间、肖似国徽的检察徽章,乍一眼跟白领也没差别。但警服就不一样了,质感的领章、肩章、臂章,无一不显得更硬朗、更外扬,与这冰天雪地的大美人相称,都令人挪不开眼了。   而这大美人微敞两条长腿,一身制服下若隐若现的细腻肌肤,比流泻的月光更显荧白耀眼。   “你男人都来了,还穿这个干什么。”心潮腾涌间,蒋贺之将这件警服完全扯开,又一把将盛宁锁在身下,更用力地吸吮他的嘴唇、下颌与脖颈。应该刚刚洗过澡,他的身上带着潮湿的热气,还有股好闻的甜腻的酒店沐浴露的味道。   小别更胜新婚,盛宁也给予了罕见的热情的回应。他们一边拥吻,一边耸动下身,隔着衣物彼此摩擦。   热吻催生了身体本能的反应,薄薄的布料黏腻在腿根处,很不舒服。盛宁自己伸手往下探了探,顿然有些恼了。   “怎么湿成这样?”也不知恼自己还是恼他人,但一个吻就湿成这样,可见已是欲望灼灼、色胆迷天了,他抬脸望了蒋贺之一眼,眼里含着幽幽的怨,说,“我被你搞坏了。”   “坏了吗?我摸摸。”蒋贺之的笑声夹杂着喘息声,微微发翁,指尖拂过警服衬衣的下摆,探进他的两腿之间,果然,该有的反应都有了。   “还真坏了。”他满意地将打算起身的他又吻回在床上,咬着他的耳朵轻讲一句,“坏就坏了,怕什么?老公在这里。” 第76章 难言(二)   一场情事完毕,两人四肢交叠。   窗外是蟋蟀为求偶发出的振翅之声,喁喁然,你唱我和。伏在爱人的身上,盛宁微微仰脸,目光春水一般温静,正望向他。   蒋贺之瞬间就被网在这样经纬严密的眼神里头了,只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又要抬头,翻身就想继续。   “你属狼的?”盛宁还没缓过气儿来,摁着对方的肩膀阻止道,“不要……”   蒋贺之一仰脖子,当真疯笑着狼嗥两声。   “喂!闭嘴!”动静太大了,盛宁急于捂他的嘴,却反被抓着手腕摸向了他的下体。蒋贺之不正经地歪着嘴笑:“你摸摸,是不是没饱。”   “别动。”止了对方胡来,盛宁把脸贴在这副健壮的胸膛上,轻声道,“让我听听。”   也奇怪了,明明两人已不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可这人还是老样子,前戏、过程都珍重得像初经情事一样,完事也心跳如雷。盛宁静静聆听这样沉重有力的心跳声。   “听到什么?”蒋贺之问。   “海潮声。澎湃的,炙热的,不断拍击着港湾的海潮声。”盛宁闭上眼睛,“这声音在说,不管外面多少凶险,泊在这儿就安全了。”   蒋贺之微微一勾嘴角,低下头,吻了吻他湿漉漉的前额。   “你刚才还没回答我……你来干什么?”从洸州到湄洲,以前有座爱河大桥,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如今爱河大桥倒塌,开车往返少说得五六个小时。盛宁不认为这人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只为跟自己亲热一番。   “没什么,就是突然……很想你。”蒋贺之其实是为盛艺的事情来的。   “这么乖?”盛宁再次仰起脸,伸手抚摸蒋贺之的嘴唇,这么柔软漂亮的嘴唇,拇指一撬就钻了进去,轻轻摩挲他的齿列。   蒋贺之头一侧,含住盛宁的拇指尖儿,用舌尖一点一点濡湿。接着又整根吞入,渍渍吸吮。夜太深,亦太静,这亲昵之声听来格外清晰,蒋贺之这会儿理智回归,想到隔墙有耳,怕是该听见的都听见了,便暂停了这份亲密,问,“你对门是谁?”   “对门没有人,只有那个覃剑宇住在我隔壁。”盛宁说。   “哪个覃剑宇?”蒋贺之反应了一下,“那个省纪检的覃处长?”   “他调进了省反贪局,现在已经是覃局了。”盛宁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声,“算了,听见就听见了,反正我不喜欢他,他总说我这病殃殃的样子,这辈子讨不着老婆了。”   “听他胡说,老婆在这里。”蒋三少向来不在乎那点口舌之快,当即用鼻梁蹭蹭盛宁的额头,细着嗓子连着喊了两声“老公”。   盛宁忍俊不禁。但一下笑狠了,又掩口咳嗽起来。   蒋贺之这才注意到了盛宁的腕子上竟戴着一串粉水晶手串,一只小狐狸活灵活现。他认出,这是盛艺常年戴在腕上的那串手串。   “我姐给我戴上的,忘记摘了。她说能守护平安,还能实现愿望,让我一定带在身边。”一个大老爷们,不至于真喜欢这种充满小女儿心思的手串,盛宁注意到爱人陡变的眼神,便将狐狸手串从腕上摘了下来,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你说这么小个东西能实现什么愿望?”   “我们盛检的愿望是‘天下无贼’,"蒋贺之叹了叹气,“对它来说是太难了。”   “也不是,”盛宁躲了一下爱人的目光,还是坦荡荡地说了,“如果它真能实现愿望,那么我希望永远跟你在一起,还有妈妈,还有姐姐。”   想到盛艺,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这个愿望注定不遂了。   蒋贺之的心骤然一疼,忽地又眼睛一亮。他想到了一个两全的解决法子,迫不及待地就问出了口:“宁宁,跟我一起回香港,好不好?”   “回香港?”盛宁支起了上身,诧异地问,“离开洸州前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等这个案子了结,我就陪你回去吗?”   “可我不想等那么久,别管这个案子了,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现在?”盛宁只当对方开玩笑,便也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现在去香港,我能做什么?”   “生孩子。”蒋三少不假思索。   “生孩子?”盛宁笑了,“你在说什么傻话。”   “对,生孩子。”蒋贺之仍想继续这个“生孩子”的愉悦过程,低头在盛宁的鼻尖上啄了一下,又试图去索他的唇,“结果不重要,我们享受这个过程就好。”   “我说正经的,去香港我能做什么?”他将一只急于再次下探的手摁在自己的小腹上。   “做蒋家的‘三少奶奶’还不够吗?”蒋贺之敛起不正经的笑容,认真地说下去,“前两天二哥跟我说,他已经在浅水湾为我们准备好了房子,如果你不喜欢,或者我们也可以住半山,那里推窗便是维港,雨后常能见到彩虹。晶臣新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百亿资金都归你支配,你可以支持内地的教育、医疗、科技发展或者环境保护,你也可以定期捐给妇女儿童福利会或者其它公益组织,反正这笔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你想捐给谁捐给谁,一样是改善民生福祉,一样很有意义。白天我陪你一起去基金会工作,晚上我们就赤身裸体地面朝维港做爱,维港的夜景比梦还美,当然,什么样的美梦都比不上你……”   “别开玩笑了。”这话越听越真了,盛宁不安地动了动嘴角,试图以一声“痴线”终结话题。   “我没开玩笑,我也是说正经的。”蒋贺之解释道,“你不喜欢我爸也没关系,你放心,你完全可以不必和他打交道。我知道你有你的政治理想,可为社会、为人民做事情不是非要在一线,只要你愿意——你愿意吗?”   “听上去还不错。”盛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打诨着问,“那么我要改名吗?蒋盛宁,要改成这样吗?”   “没有这个必要,你要喜欢,我也可以跟你姓。”蒋贺之再次翻身而上,在盛宁的两腿间,呈现出一个悦服于你的跪姿。他微微喘息着弯下身子,然后捧起他的脸,继续说,“到了香港之后,我想家里至少得请10个人,24小时看守的保镖与门卫,随传随到的厨师和佣人,对了,至少还得请一名营养师、一名中医调理师,因为你实在太瘦了——”他停顿一下,笑了笑,“只要你愿意,从此王子与王子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愿意吗?”   他又问了一遍。这一遍,他是真真切切想要一个答案。整座城市静默无声,连求偶的蝉都不唱了,只余存他渴求的心跳声。他迫切地想要告诉他关于这个姓氏的秘辛,如果洸州的官场是兽类的丛林,那么香港就是酣歌恒舞的天堂,只要他姓蒋,他的人生从此就再无苦痛和阴霾。   然而盛宁认真地想了想,想足了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一个断了腿的中年男人和他未及成年的小女儿,一个穿花衣的新寡的中年女人,他们的脸在他眼前浮现又隐去,隐去又浮现,反反复复。他们用悲绝的目光共同敦促他不能逃跑,不能后退。终于,盛宁在这样的目光里败下阵来,轻声说:“我不愿意。”   他看出他明显一怔,该是一下被伤狠了,接着眼神便黯下去,像霎然蒙上一层黑影。   “为什么这么着急?你说的这种生活,我们退休之后也可——”   嘴被封堵了,盛宁反应不及,茫然地睁大了眼,完全被动地任对方用牙齿撕扯自己的嘴唇——一下便咬破了,对方开始吸食他的血液,还不是浅酌即止,而是狠狠地咬啮吮吸,真跟贪食的狼似的。   满嘴甜丝丝的血腥味,盛宁吃着痛却不反抗,眼皮一眨不眨,睫毛簌簌地轻颤。通过这种细微的疼痛,他能清楚感知到这个男人的失望,很快,这个男人又将这份失望用另一种形式向他讨了回来。   整个人溃成一片决堤的水,漫溢四散,都不成人形了。盛宁起初咬牙忍耐,但痛不堪忍,渐渐便忍不住了;接着他开始低声呻吟,但很快感到呼吸困难,连呻吟声都发不出了。   “贺……贺之……我喘不上——”他轻唤爱人的名字试图唤起他的理智,但对方马上又堵住了他的唇,一丝新鲜的空气也不容他汲取。   盛宁濒于窒息,全身痉挛,手上还抓着姐姐的狐狸手串,便拼着最后一点力气,用那水晶狐狸的尖下巴颏儿在蒋贺之的后背上留下了一道痕迹——啪的一声,手串竟断了,一颗颗粉红色的水晶珠子掉在床上,又掉在地上,静夜里,骨碌骨碌地滚了一屋子。   这一点点不寻常的响动终于把蒋贺之唤醒了。他及时抽身中止了暴行,附在爱人耳边说了声:“腿夹紧。”   在别处解决掉灼灼的欲望,他低头敛目,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既无奈,又怜惜。   盛宁浑身湿透,死里逃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反复地说着:“对不起……”   同是男人,他当然知道这一次次戛然而止、退而求次有多难受。   他也知道,没有答应跟他一起去香港,这个男人该有多么失望。   “贺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傻瓜,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他一遍遍地回,没关系。   这一晚资料到底没看成,盛宁容蒋贺之在自己的腿间发泄了不止一回,然后就被他抱进浴室清理,又伏在他的胸口睡着了。   然而蒋三少自己却是一夜未眠。临天亮的时候,他将盛宁小心放平在大床上,冲澡换衣,走出这间725号房。他穿过社院酒店狭长的走廊,停留在稍显宽阔的电梯厅,然后给还在英国的蒋二少打去一个电话。他说,哥,我真的不能回香港。他说我是他的避风港,可他又何尝不是我的锚,他在哪儿,我就只能停在哪儿。   “你想当爱德华八世,我成全你。”蒋继之居然笑了,再留下一句“蒋贺之,你别后悔”就干脆地收了线。   蒋贺之轻轻叹气,憾然低头,也不知自己这个决定做没做错。那半盅汤的化验结果已出,就是盛艺投的毒。可他却开不了口。   他实在没办法告诉盛宁,他一直感恩、敬重的姐姐很可能是个血案累累的凶手。 第77章 凶案(一)   今天不是休息日,蒋贺之还得开两三个小时的车赶回市局,不欲再回房将盛宁吵醒,便打算不告而别。   摁下电梯按钮,他从镜面电梯门上猛然看见了一张神情忧忡的男性面孔,相由心生,惯常的风流博浪都不见了,连着优越的眉、秾艳的眼都被一种忧郁的气息洇染。这让镜面中的男人看来十分陌生,像一个刚刚经历了战火的伤兵。   电梯到达五楼,门一打开,迎面之人竟是杨曦。   见是旧友,杨曦当即笑出一对漂亮的酒窝,主动邀请:“不留下吃早饭吗?这儿的自助早餐不错。”   电梯继续下行,蒋贺之摇摇头:“还得赶回去上班呢。”   “你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有必要这么夸张吗?”深夜来清晨走,驱车往返五六个小时,只为见那盛宁一面?杨曦胃里一阵反酸,话到嘴边也有了一丝醋味儿,“有个这么漂亮的老婆,一个人躲着偷乐就行了,别到处显摆了。难道不怕贼偷,还不怕贼惦记么?”   “什么意思?”蒋贺之闻言一惊,皱眉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没听到什么,只是将心比心。”杨曦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又岔开话题道,“盛检昨晚没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蒋贺之反问,“能说什么?”   杨曦微微一惊,不信,但看蒋贺之这反应,又的确不像知道两人间的那场谈话。如此一想,原来那位盛处长压根就没把他这个“情敌”放在心上。杨曦摇了摇头,自嘲一笑:“我算是领教到了,难怪你说他情商低。我看何止是情商低,根本就是五感矇昧,除了他的工作他什么都不在乎。”   “这话只能我说。”蒋贺之的反应却有意思,全没注意到对方眼里那点求不得的苦,反倒颇为不悦地说,“他只是有自己的处事原则,而官场少的就是这样有原则的人。”   出了电梯,又穿过大堂,走向大门。有个相熟的调查组同仁见是杨曦,扬手招呼了他一声,杨曦却冲人挥了挥手,继续与蒋贺之同行。将人送往停车场,他讪然笑道:“听说盛检的父母多年前都被胡石银的新湘军残害过,结果是一死一伤,连他自己都在那场车祸中吃了大苦头,可他在这件案子上却仍不偏不倚,在所有人都想给胡石银定罪的时候,就他一个人还费尽心思地想要还原所谓的真相。”   “车祸你都知道?”蒋贺之此刻杯弓蛇影,又沉下脸问,“听谁说的?”   “大哥,我好歹是个刑警队长。”停在那辆高头大马的大G前,杨曦定定望着蒋贺之,“不过恕我不太相信,你刚刚说的处事原则不符合人之常情。这让我不得不另有猜想,盛处长表现出来的‘秉公无私’‘不近人情’都是他的‘自我包装’,通过把别人都衬成浊骨凡胎来凸显自己在体制内的与众不同。”停顿一下,他微笑着说,“仁人者,修其理不急其功。你怕是不知道,现在洸湄两市的领导也都对盛检颇有微词,认为他的仕进之路,走得急了些。”   为免不必要的冲突,蒋贺之不打算再深入这个话题,笑笑,坐进车里,轰隆一响,发动了引擎。台风“罗布”仍未离境,天暗得离奇,风冷得彻骨,晚些时候还会下雨。通过后视镜,他发现这个杨曦一直停留原地,身影渐小,渐远,一动不动,脸上挂着一点笑,有点阴郁,有点哀伤。   这天晚上,孙淼接到了领导的电话,闫立群在电话中的声音很焦躁,他说,昨天土方司机大闹社院这戏你导演得倒是漂亮,可最高检那边拖得了一阵子,拖不了一辈子,再不跟那个盛宁做个了断,我们就全完了。听他的意思,原来这群司机及家属前来闹场,是受了孙淼的指使。   “这个盛宁根本就是油盐不进,拉拢也拉拢不了,恐吓也恐吓不听,这一屋子领导、专家,谁没点不可告人的家私,偏偏就他没有啊!等他跟最高检的人碰面汇报之后,我们就全完了!”孙淼也着急,“建造这座爱河大桥,城桥集团一贪就是好几亿,而我们呢,干牛马活,吃猪狗食,建桥时的风光一点没沾上,后续养护劳心劳力却落不着好,才从拨下来的那点养护经费里拿这么一点点还要提心吊胆,这也太不公平了!”   闫立群责怪道:“这也怪你,你那套防撞系统根本就不管用嘛,大桥被撞了这么多次,你怎么就没想到好好检查修缮一下,现在小病拖成大病,说什么都晚了!”   “我当时找了结构工程师还有材料专家,评估下来都说没有问题嘛。”孙淼还想狡辩,“明明是洸州设计、建造都有问题,凭什么都往我们头上栽?我们湄洲GDP是不如洸州,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这个盛宁在洸州就大名鼎鼎,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容他再查下去,贪污是一条,安全生产事故罪又是一条,咱们这要进去,非把牢底坐穿了不可。”闫立群想了想,突然声音一沉,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算了。”   “在最高检眼皮子底下杀人?我不敢。”孙淼连连口称“不可以”,毕竟杀人这种事情,不是谁都做得惯的。   “你个笨蛋,谁让自己动手了?!借刀杀人不懂吗?”闫立群破口大骂,又道,“那个万勇不是你打小玩到大的兄弟么,你也说他冲动、好义气,是个容易惹祸的性子,这些司机还有他们的家属都没有读过书,还不好骗吗?你就跟他们说,现在就这个盛宁一心一意要把案子栽在他们头上,一旦栽赃成功,他们不仅拿不到抚恤金,还要坐牢……他们能被你挑唆着围攻社院,怎么借刀杀人,还用我再往下教吗?!”   “可是……”孙淼貌似还有点犹豫,认为没必要整到杀人这步。   “实话跟你说吧,也不是我一定要杀他,上头有人给了我命令呢。”他最后说,“事到如今,咱俩的身家性命都系在这个案子上了,不是盛宁死,就是我们亡!”   挂了电话,闫立群继续埋头前行。他深夜到访的这个地方就是自己的工作单位,湄州市交通运输局的机关大楼,一栋十二层楼高的苏俄式建筑,奶白色的墙体还雕着花儿,像一座雄伟的营垒。大楼的屋顶是开放的,据说原本想设计成直升机停机坪。大楼内设工程、财务、稽查管理、信息监控中心等多个部门,但到了这个时间,除了守夜的门卫,楼内已经没有其他的工作人员了。   黑夜中,门卫大爷认出了闫立群的面孔,喊他一声“闫局”,问他要不要帮他开门。   “不用,我有钥匙。”闫立群自掏钥匙开了大楼正门上挂着的一把锁,然后坐上电梯,直奔楼顶。   没想到约他见面的男人已经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正立在楼顶边缘处,静静俯瞰着脚下的街道景观。   “你、你怎么上来的?钥匙还在我手上呢。”仅是随口一问,闫立群险被一阵穿梭高楼的冷风撂倒,赶紧抱臂紧了紧外衣,不满地对男人说,“干嘛约在这儿啊?马上又要下雨了,这楼顶的风也太大了。”   “这儿多好,安静又安全,也不必担心隔墙有耳。”男人也不回眸看他,只冷冷地说,“不赶紧解决盛宁,领导不放心,一定让我盯着你。”   “转告领导,让他放心吧,我已经交代下去了,就这两天了。”一提及盛宁,这位闫局长便觉恼羞成怒,明明把事情推在土方司机和黑社会身上最简单不过,他抱怨道,“他来之前,我就听说他家里人都是被黑社会害死的,本还以为他才是最着急要给那胡石银定罪的人呢!”   男人轻轻一笑:“这种人就是典型的六亲不认、急功近利,身在官场,注定也是走不远的。”   风更大了,还夹杂着冰冷的雨丝儿,闫立群被冻得够呛,翻着眼儿问:“你约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你没跟别人说,我今晚约了你吧?”男人冷不防这么问。   “当然没有,杀人的事儿还能嚷得人尽皆知吗?”闫立群心道这人瞧着精明能干,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蠢问题。   “哎,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还出现在这里?”男人突然将半爿身体探出楼顶外沿,作出震愕之态。他眯眼远眺,以个迫切的声音催问身旁的闫立群,“闫局,你过来看看,楼下那人是不是盛宁?”   “不会吧,他来这里做什么?”闫立群也有些紧张,最近“盛宁”这个名字他一听就紧张,他赶紧抻长了脖子凑过去,眯着眼儿不住地问,“哪儿呢?你说有人,哪有啊?”   “你看那儿呢,那儿不就是盛宁盛处长吗?”男人抬起了手臂,做出一个为对方指引的姿势,闫立群便也循着他的手势,继续探头探脑地张望。   忽然间,那条手臂上青筋虬然暴凸,在闫立群来得及反应前的一瞬间,男人就把他给推下去了。   十四层楼高,闫立群无遮无挡地坠在地上,顿时摔得像个破囊的瓜。瓜汁儿一般鲜红的一滩血从他碎裂的脑壳旁溢出,很快就被淅淅沥沥的雨水洇开、冲散了。   为迎台风,看门大爷早早地窗门紧闭,什么也没听见。   男人迅速地从来处离开了楼顶。他来时就巧妙地避开了大楼内的监控。利索地爬下几层楼梯,他纵身一跃,轻巧得落进机关大楼周边的一片草丛里。在这场暴雨彻底降下之前,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大自然是最好的伪装者。台风“罗布”再闹人间,还带来了嚎啕的雨。一时间风斜刮,雨横扫,几乎瞬间就将所有罪恶的痕迹都清洗干净了。 第78章 凶案(二)   蒋贺之回到洸州后,第一时间便决定去洸州监狱探监。   梅思危在这里服刑。   岑菲儿是深陷小梅楼的受害者,盛艺既然曾现身于藏尸的颐江公馆,他有个预感,盛艺与梅思危、小梅楼之间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个联系极可能就是整个案件的突破口。   以侦查提审为名,蒋贺之与窦涛同行,通过了层层设置的法定程序,待走进审讯室却只剩他一个人。   “一人讯问?蒋队,这样好像不合规吧。”这个女人变化极大,素面朝天,短发齐耳,乍一眼已无昔日“弯弓征战作男儿”的巾帼风范,而只是一名普通的较常人略显端丽的女犯。   “这次见面不算正式审讯,不录音录像,也不制作笔录,”蒋贺之捻了捻手指,示意“钱可通神,亦可违规”,又淡淡道,“你大可放心,我们这次谈话的内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话你自己信么?”只怕这位三少爷踏进洸州监狱的那一刻,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梅思危直盯盯地望着一桌相隔的英俊男人,竟又微笑着说,“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蒋贺之眉头微蹙,耐心劝道,“你才判了四年十个月,如果你能协助我们警方破案,再次立功减刑,可能今年就能出去了。外头自由的空气不好么,何必非把你的青春耗费在高墙电网里?”   “好啊,当然好。”即使人在囹圄,一身蓝白斑马纹的朴素囚服,梅思危依然摆出两腿交绞的妩媚坐姿,妩媚笑道,“但我不会做出任何可能损害四爷的事情。”   “四爷,胡石银……”蒋贺之细了细眼睛,在脑海中回忆一番与此人相关的传闻,便说下去,“关于胡石银,我只听过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说是某天ZL到粤地视察工作,警车开道,整条长街寂无人声,结果就他胡四一个人,开着一辆破吉普,从ZL的红旗车边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驶过去了……”   “传言是这么说的。”梅思危不以为然地挑挑眉,反问道,“这个传言,三少信吗?”   “我不信。”蒋贺之不假思索地回答,“连我爸都不可以,何况区区一个聚啸民间的悍匪,”停顿一下,他断然道,“他不敢。”   “三少这么‘深明大义’,咱们倒还真能聊两句。”梅思危笑意加深,眼角细纹徐徐扩散,虽显老态,倒也好看。她说,“如果你也跟外头那些听风是雨的人一样,真以为仅凭一个胡石银就可以在洸州这片土地上胡作非为,那我就只有四个字相赠了——”女人也是一顿,似吐出一个烟圈儿般吐出几个字,“无可奉告。”   “那么,你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以为对方卸下了防备,蒋贺之直视女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接着取出一张盛艺的照片递在她的面前,“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然而梅思危仍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悠悠开口,给他讲了一段自己的真实经历。   “不怕三少见笑,这世上谁不希望像你家那样,做正经的生意赚正经的钱,还能博个人见人敬的好名声,四爷也早想金盆洗手了。可惜美合置地‘出身’就不好,起步之初是处处碰壁,举步维艰,比一般的民营企业更难,这官场、商场上遇到的人,都是‘只认银纸不认人’,今天跟你称兄道弟花好月好,明天就化身为狼,恨不能把你连皮带骨地吞下去。所以为了活下去,我们不得不驱虎吞狼。当时我建议四爷设立一个歌舞团,就叫‘美合歌舞团’,我们从小梅楼里精挑细选了一些有舞蹈功底、长相又特别出众的女孩子,依着对方的喜好,对她们进行了严格的训练。我也曾在那个歌舞团里受训过一段时间,可惜人家眼界极高,几乎所有人都难入他的法眼,最后只有一个女孩成功获取了他的青睐……”   “那个女孩就是盛艺吗?”蒋贺之预感自己已经距离真相很近了,皱着眉头又问,“你说的虎是谁?狼是谁?这个必须取悦的‘他’又是谁?”   “我不能说。”可女人依然云遮雾罩地卖关子,只笑笑说,“麻烦蒋队回去转告盛检,爱河大桥坍塌跟四爷没有关系,就跟大摇大摆地驶过总理的红旗车一样,偷工减料于这样一个举国瞩目的大工程,他必然是不敢的。”她在监室里天天被迫看《新闻中国》,当然知道爱河大桥坍塌的消息。   然而蒋三少此刻更关心颐江公馆的案子。   “你这会儿还不肯吐露实情,是怕言出祸随会被人灭口吗?我可以为你调换监室,也可以安排女警以特情的形式入狱保护你,”蒋贺之试着宽慰并提醒对方,“你别忘了,当初韩恕的一条命也是我保下来的。”   “自打进来那天起,我早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当时咬出阿德,固然有‘求生’的成分,但更多还是怕我入狱之后,白白便宜了洪兆龙,让他们更有机会对四爷不利。”女人的身子悠哉地斜倚,说,“绿珠能够以死酬知己,红拂更是‘岂得羁縻’的女丈夫,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把牢底坐穿、甚至丢了这条命,也决不会做出任何可能损害四爷的事情。”   “你居然自比绿珠与红拂?”后话不甚好听,蒋三少没有说下去。   “我为什么不能自比绿珠与红拂?”女人目光定定,却偏要求一个“不甚好听”的答案。   “绿珠、红拂都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恕我直言,你配不上。”   “配或不配,又岂是他人说了算的?就像你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豪门少爷,也永远不会设身处地地去感受一个普通人挣扎求生的艰难与苦楚。”洸州监狱内,女人的笑容影绰如雾,竟以一种莫可名状的怜悯的神态规劝对方,“三少,何必非要挖掘真相呢?真相是长着尖牙的,一不留神就会咬得你鲜血淋漓、痛不欲生,趁事情还有可挽回,我劝你还是放手吧。”   一字千钧地说完这番话,梅思危便顾自冲审讯室外喊叫起来,意思是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要回牢房了。   一时静场。洸州监狱的管教很快来了,用客气的目光询问这位蒋三少能否将人带走。蒋贺之动动嘴唇,却欲言又止,眼睁睁见女人起身、出门,在一左一右两名管教的看顾下,袅袅而去。   梅思危的这番话,绝对够不上法律意义上的证据,但听话听音,很显然,她的确是认识盛艺的。   就在蒋贺之提审梅思危的第二天,检察院那边也有了一个新发现。盛宁去湄洲办案了,继续审讯张宇航的任务就落在了佟温语的肩上,可她越审越觉得蹊跷,这人前言不搭后语,有关胡石银和美合置地的信息都是网上常见的那些陈腔滥调,深究深挖便错漏百出。她意识到,张宇航极有可能根本就不认识胡石银,所谓两人是朋友、胡石银当着他的面签了转包协议之类的说辞也俱不可信。再仔细一调查,竟发现,他的泰道公司曾以低至不可思议的价格拿下了江埔区法院拍卖的泰阳坪工业区的闲置厂房和土地,与他一同参与竞拍的是一家叫锦地集团的民营企业,而这个锦地集团的总经理就是反贪局一直盯着的那群纨绔之一,路俊文。   在佟温语咄咄的逼问下,张宇航终于承认,他根本就不认识胡石银。   如此一来,这桩事故只怕要牵扯出更复杂的势力来了,佟温语暗道不妙,赶紧问对方:“你既然不认识胡石银,为什么又要跑来检察院攀咬他一口?”   “只怪我一时财迷心窍,抢了那位小路总看上的地,谁不知道那个路俊文是周公子的跟班,得罪了他等同于得罪了那位周公子,我还有命活吗?”张宇航连连摇头,叹气,又道,“我认识一个律师,那位律师跟我说,既然得罪了周公子,那公安局就不安全了,哪儿哪儿都不安全了,整个洸州可能只有一个地方还安全,就是新闻里报道的、那个能拦阻黑社会飙车闹事的反贪局。这不正赶上爱河大桥塌了么,他就让我拿着手头跟城桥集团签订的协议来保命,他说我只要死咬城桥集团贪污工程款、美合置地偷工减料,反贪局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给我庇护的。”   居然编造口供误导反贪局的侦查方向,佟温语不禁恼了,厉声问:“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我们会保你的命?”   张宇航答得轻巧:“我也就这个问题问过那位律师,他说因为如果我作为本案唯一的证人突然死亡,而证据又不慎出现了瑕疵,将无法再退回笔录进行补正,法院是可以把我的证词当作非法证据排除的——仅凭这点,反贪局就必须保我的安全,直到调查结束,真相大白。”   “那位律师叫什么名字?”玩弄法律于股掌之间,佟温语想,一定要把这个律师拉进检察院的黑名单里。   “一位姓傅的年轻律师,名不见经传的,我说他的名字,你们也不知道。”   “他给你出了这个主意,收了你多少钱?”   “一分钱也没要,他好像另有打算,”张宇航摊了摊手,好像还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挺委屈,“我都到这儿来了,也没工夫细问了。”   拿起手边的材料看了看,佟温语又蹙眉问:“那你跟美合置地签订的这份转包协议呢,难道跟你的供词一样,也是假的?”   张宇航老实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是真的吧。陶晓民当时逼我接下这个工程,我是愁得头发都白了,后来又去找他,求他说,‘我虽然也算半个湄州人,也想尽力为我的第二故乡做贡献,可我实在没本事造这么一座跨江大桥,您不如直接逼死我算了。’他便说他来想办法,没多久就把这份盖了公章、签了字的美合置地的转包协议给我带回来了。具体他用什么法子说通了胡石银承包下这么个赔钱到姥姥家的工程,我也不清楚了。”   离开反贪局的审讯室,佟温语立即给远在湄洲的盛宁打去了电话,将这荒唐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又叹气道:“这个张宇航真是惹出大乱子了!他害怕被路俊文报复,便跑来我们检察院胡说八道一通,结果阴差阳错地挑动了新湘军的内斗,还误导了我们的侦查方向!”   电话那头的盛宁其实一早就觉得这桩案子疑点重重,只是多方频频向他施压,一时也没有足以说服众人的新线索,如今张宇航这边率先松口,他也就可以放心按自己的思路调查下去了。但他仍有一事不解,便与佟温语商讨道:“当时张宇航遭到了两拨人马的攻击,路俊文他们已经跟洪兆龙勾结上了,死去的那两个帮派分子就是洪兆龙的手下无疑了。但现场还有一个身手堪比职业杀手的蒙面男人。既然张宇航不认识胡石银,胡石银必然也不会提前知道他会攀咬自己,所谓的‘职业杀手’就不可能是胡石银派来的。那么,这个蒙面的男人会是谁呢?”   而这个人,一定要亲自动手解决张宇航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收了线,佟温语让人继续看管张宇航,掉头又去查阅新的资料了。   这时有个同事敲了敲大办公室的门,说有名公安前来找她。   起身来到门外,见来人是蒋贺之,佟温语一脸诧异,以前这位蒋队长是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出入反贪局也一向是直来直往。可这会儿他却在侦查处的办公室外来回踱步,垂头丧气的模样,倒有些令人不敢认了。   “蒋队,你来找盛检?难道他没跟你说吗,他去湄洲办案了。”反贪局跨省市办案是常有的事,佟温语只当对方这般萎靡是难忍相思,便打趣他说,“知道你们感情好,倒也不用这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不,我是来找你的。”蒋贺之抬起脸,以一种深邃的、古怪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女人,“我刚从湄洲回来。”   “找我?”佟温语愈加诧异,“什么事?”   “借一步说话。”蒋贺之收回深深的目光,转身就走。   两人乘电梯而下,离开了反贪局大楼,便在检察院内的一条鹅卵石步道上并肩而行。洸州市人民检察院近期正在翻新改造,步道进行了拓宽,两边补种了绿植,蜿蜒穿行于检察大院内,四季含春,可供检察官们忙里偷闲遛一遛弯。一辆涂装着“检察”二字的商务车停在大楼下,车身还挂着一条鲜艳的红绸,上书“以学铸魂,以书筑梦”八个方正大字。好像是院内图书馆也要修缮提升,正好便以“捐赠”的名义清一清那些从来没人借阅的名著书籍。   鹅卵石步道六尺宽、两百米长,两人已在上头走了几个来回,可这位蒋三少仍然一言不发。佟温语有些急了,忍不住就催问他:“到底什么事啊?你再不说话,我可得回去办案子了。”   蒋贺之轻轻叹气,好一会儿才说:“我可能知道是谁调换了项北的药瓶。”   “是谁?”佟温语花容骤变,只感胸口一阵钝痛,仿佛心脏都不会跳了。   “我没有证据,只是怀疑,”蒋贺之沉默良久,几番张一张口,终于说了下去,“我怀疑项北的死跟盛艺有关。”   蒋贺之还没离开检察院,就听其他检察干警传回了一则消息,而这则消息更佐证了他连日来的心绪不宁。梅思危在洸州监狱里自尽了。据说她用几条撕烂了的内裤连结成了一个简易绳索,然后挂在窗框上,成功把自己吊死了。   当然也有另一个说法。   梅思危死亡当晚,忽然歌性大发,仰对着牢房内那扇窄窄的天窗唱起了一首民歌儿。她一直唱呀一直唱,唱得同监室的女犯们烦躁透顶,便连监区管教也屡喝不止。   “站在草原上,把北京遥望,心中升起不落的红太阳……”   那首歌叫《草原女民兵》。   凭心说,女人的歌喉不错,高亢嘹亮,一开腔便似要穿透高墙电网,穿透千古一辙的洸州长夜。   但对同监室那些劳改了一整天的女犯来说,太吵了。于是她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身后慢慢摸近兀自高歌的梅思危,随着柔软的颈骨咔的一响,这个高墙外不可一世的女人就被一群卑污的女犯联手勒毙了。 第79章 冲突(一)   直到周一早晨,闫立群的尸体才被前来上班的一位交通运输局的科员发现。他迅速地报了警,而湄州市局也立即出警了。   这一年,天网系统还未在粤东省内完全覆盖,交通运输局的大楼内部有监控,但周边的马路上就没有了。从调取的监控录像上看,当夜整栋大楼里只有闫局长一个人,他一个人用钥匙打开了上锁的大门,又一个人上了顶楼的天台。询问当夜值班的门卫大爷,得到的回答也是如此,只有闫局长一个人趁夜来过单位。   “可能是大桥事故带来的压力太大了,所以跳楼了。”身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杨曦也到了现场,他查到坠楼当晚闫立群还给孙淼打过一个电话,便问他:“孙处长,闫局在电话里跟你说了些什么?”   “闫局的压力确实大,那套没起到作用的防撞系统是他属意引进的,大桥平时的养护维修工作也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孙淼当然不可能承认闫局长在电话里命他杀人。这人死得太是时候了,比起在最高检的眼皮子底下杀掉一位检察官,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更妥当,更简单。孙淼撒完这个谎,又幽幽地问出一个问题,“杨队,您说闫局有没有可能是畏罪自杀呢?”   答案当然是不排除这种可能。   就连闫立群的妻子也认可了“自杀”的说法,并急切地要求领回丈夫的遗体,及时进行火化安葬。   闫立群自杀的消息很快也传进了湄洲社院,传进了爱河大桥事故调查组的耳朵里。   “高楼、雨天、大楼内部有监控……”盛宁感到蹊跷。   去年颐江公馆的案子由检警联合承办,所以今年陆建荣的坠楼案他也一直在关注。闫立群的“自杀”与陆建荣的坠亡有太多相似之处,他决定回一趟洸州。   当然他此行也有私心。一来好向承办陆建荣案的蒋队长当面讨教这个案子,试着找出破案的关键点;二来母亲甘雪的生日就要到了。   这是母亲苏醒病愈之后,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头一顿团圆饭,盛宁想着,可以趁此机会,把蒋贺之正式介绍给家人认识。   台风“罗布”终于离境了,天见其明,覃剑宇主动当了一回司机,开车送他回了洸州。   回到洸州之后,盛宁没第一时间回检察院,而是直接去了公安局。为给对方一个惊喜,他事先没有联系蒋贺之,径自就找去了二大队的办公室——他在市局畅行惯了,也是从来不拿自己当外人的。   可二大队的办公室里竟没一个人。盛宁疑惑着,又往别处寻去,结果在走廊里迎面撞上李斐,他便微笑着问他一声:“你们队长呢?”   然而李斐冷不防见到这位盛处长竟表现得十分尴尬,慌慌张张地将拿着一沓材料的手背到身后去了。这份尴尬跟过去那些管他叫“嫂子”的玩笑还不一样,是真的张惶,真的无措。盛宁目光敏锐,已经注意到了档案袋上的“颐江公馆”这几个字。他早知道旧案重启了,摊手就向对方索要资料,就跟当初帮助一大队追捕逃犯一样,检警素被外人认作“一家”,何况这件案子本就是两家一起承办的。   李斐却摇了摇头,摄于盛处长的气场,更张惶、更无措了。   盛宁看出对方有意避忌自己,于是问了一句:“难道现在颐江公馆的案子不由你们二大队负责了吗?”   “对对,已经移交给一大队了。”明明什么也没说,倒似什么都说了。话一出口,李斐就急得想抽自己嘴巴。   案子移交了出去,就表明二大队内有人得避嫌。盛宁当然也听懂了这里的话外之音,他得避嫌,二大队的蒋队长也得避嫌,那么嫌疑人极有可能就是他的姐姐盛艺。   这个推测令人难以置信,盛宁兀自愣怔,直到听见背后有人靠近的声音,才慢慢转过了头——   迎面而来的人正是蒋贺之。两人静静对视半晌,面上都不见一点喜色,尤其是这位蒋队长,目光如同潮涌又很快平息,最后只残剩一丝歉疚的微澜,更令人不快与不安。差不多半分钟后,盛宁才开口道,今天我妈生日,一起回家吃饭吧。   晚上,盛家。桌上是又炒又烩的大席菜,五荤五素,五滋六味。窗外是渐渐降临洸州的夜,由淡转浓,阴晦如墨。   然而这顿难得的团圆餐是注定教人难咽了。   除了母亲甘雪,同桌而坐的还有姐姐盛艺和准姐夫沈司鸿,他们复合之后感情陡深,忙不迭地排婚期、订酒席,准备把喜事赶紧办了。   饭桌上的话题也起于这场婚礼,盛艺对弟弟说:“宁宁,要去试试你的礼服吗?你平时衣服也不多,不如趁这机会,去定制一套高档点的西服。”   “不用了,一年穿不了几次,何况我也没时间。”团圆的大好日子里,盛宁却一副罕见的消沉样儿。他一直没吃菜,用筷子挑拣着碗里的米粒,也不往嘴里送,“湄洲那边的案子还没眉目,我吃完饭就得赶回去了。”   “那我就按你检察制服的尺寸去帮你定制了?不过你怎么看上去又瘦了?一定是因为在湄洲喝不上我的汤了。”按本地习俗,婚礼当天得由弟弟背着她为她送嫁,盛艺看看盛宁,又看看他身旁的蒋贺之,问,“蒋队要不要也定一套?蒋队?”   经人一唤,蒋贺之才从一种神魂游离的状态中醒过来,问对方:“姐姐,你刚才说什么?”   “算了,”不等回复,盛艺自问自答,“我们小老百姓订做的衣服,蒋少爷是看不上的。”   即使谈论的是婚礼这么喜兴的话题,但餐桌上的氛围依然古怪。尤其是盛宁与蒋贺之。自打在市局碰面,两人不仅再没说过话,便连视线也尽量避着对方。   这时沈司鸿也开了口,他关心的却是爱河大桥的坍塌事故,他问盛宁:“调查进展到哪一步了?”   盛宁一向公私分离,只道:“以官方发布为准。”   于是沈司鸿又关切地问小舅子:“周公子没去湄洲找你麻烦吧?”   盛宁摇了摇头,终于低头扒了一小口米饭,却觉苦中带涩,难以下咽。   “我还一直担心呢,那就好。”沈司鸿轻轻叹气,又替领导的家属辩解起来,“周晨鸢在家是‘一览众山小’,在外头更是人人吹捧、人见人怕,难免行事越来越乖张,其实他的本性真的不坏,我想如果他的母亲没有当着他的面自杀,他也未必会变成这样……”   “周晨鸢的母亲不是病逝的吗?”盛宁诧异地问。   “不是,好像是抑郁症,躺在浴缸里割了腕,就在周晨鸢的面前咽的气,可怜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当场精神崩溃,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家人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对外一律宣称是病逝——哎,你们也听过即忘,千万别在外头传啊。”说着,沈司鸿看似不经意地瞥了蒋贺之一眼,又转头望向盛宁,意有所指地笑笑道,“都说‘富不过三代、红可硬万年’,宁宁,你还是应该尽量跟周公子化敌为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么,何况他这样的身份若是你的‘敌’,你往后的路就太不好走了。”   “难得一家人吃饭,别谈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对了,妈,你尝尝看,这汤是我亲手煲的。”盛艺垂目为母亲盛了一碗党参淮山筒骨汤,忽地粲然一笑,“妈,你不知道,蒋队在查我呢。”   昏迷前,女儿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如今倒会洗手作羹汤了。甘雪既心疼又着急,忙问:“查你什么?”   “也是误会。”盛艺同样抬头瞥了蒋贺之一眼,眼神幽幽地往下说,“我贪小便宜在街头买了一包盐,哪知道却是掺了毒鼠剂的假盐、毒盐,我自己也去医院吸了氧、洗了胃,还注射了乙酰氨用来解毒——检查报告都有。”   这种解释很难叫人信服。蒋贺之微微蹙眉,很显然,局里有人把这案子的消息泄露出去了。   甘雪本就对这个蒋三少很不满意,自己一觉睡了十余年,怎么刚醒过来,好好的儿子就变成了同性恋?再听女儿说这个诱拐了他儿子的男人还视她为凶案的嫌疑人,更觉此人荒唐又可恶。   尽管一桌家常好菜,甘雪却突然撂下筷子,冷声道:“外人在场,我吃不下。”   沈司鸿只道是说自己,起身欲走。   没想到甘雪又补上一句:“不是说你。”说罢,便故意取餐巾用力拭了拭嘴,拭得嘴角刻薄地往下耷拉,面色愈见嫌弃与厌恶。   这一声,只差点名道姓撵他走了。蒋贺之不至于这么不识趣,他看了看盛宁,失望于他此刻的沉默,但也不愿他为难,便站起身,向甘雪微一倾身行礼,道:“阿姨,那我先走了。”他其实很想管这个女人叫“妈妈”。   但甘雪却一眼都不稀得看他。   “司鸿啊,你尝尝这个大黄鱼,阿姨是不是宝刀未老?”桌上是一道经典的龙游大黄鱼,金鳞软骨,颇见掌勺人的功夫。见所厌之人即将离开,甘雪就又端起了碗筷,还眉目温和地给沈司鸿夹了一筷子黄鱼的眼瞠肉,谈笑如常了。   离开前,蒋贺之伫立玄关处,又回头去看餐桌后的盛宁。筒骨汤的汤锅上漂浮起一层袅袅白气,仿佛一道轻纱屏障,将两人隔在几步之外,欲近却近不得。空气中一股油腻的肉香,盛宁同样抬眼望着他,目光里有埋怨,有愧疚,更有不安。   他试着安慰地对他笑一下,但笑得很勉强,很没神采。这种委顿落拓极了的样儿,实在不是也不该是这个男人的本相。盛宁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很想不管不顾地追出去。他也真的一下站了起来——   “宁宁,你去哪儿?”但他立即被母亲出声喝住了,“坐下!”   这是母亲醒后的第一个生日。盛宁不忍扫她的兴,终究还是在她的威吓中坐了下来。   蒋贺之眼神一黯,掉头离去。   【作者有话】   五滋六味乃广州菜的特色,五滋:香、松、软、肥、浓;六味:酸、甜、苦、辣、咸、鲜。 第80章 冲突(二)   台风“罗布”犹有后劲,这顿生日团圆餐进行过半的时候,窗外又飘起了雨。雨不大,繁密若牛毛,但终归恼人,盛宁垂头扒了一口米饭,也不夹菜,任一桌人说说笑笑,他细细嚼咽,只言不发。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晚餐过后,盛宁独自在厨房洗碗,母亲与姐姐、准姐夫仍在厅里品茶,吃餐后的水果。不时有与婚礼相关的谈笑声传来,听上去他们都情绪高昂,饭桌上那段不和谐的小插曲已被他们抛诸脑后了。   “司鸿婚房准备好了吗?”母亲就担心女儿嫁得草率。   “早准备好了,江埔那边。妈,你要愿意可以搬来跟我们一起住,我们给你留了一间房。”盛艺报了一个地址。   “我不住,哪有那么不识趣的老太太?不过哪天你要给我添外孙或外孙女了,我一定得过来照顾你……”   笼头里的水冲走了碗碟的油污与洗洁精的泡沫,盛宁一直低头仔细洗碗,忽地被母亲与姐姐的一阵尖利笑声扰得抬起了头,恰从厨房那扇窄小的窗户望出去,他竟看见那辆高头大马的大G还停在小区外一处显眼的地方。一个挺拔的人影倚车而立,有车经过他,溅起因台风积蓄的水花后又火速驶远。他一动不动。也有人经过他,飞脚将一团垃圾样儿的东西踢得老高,他还是不动。   还有狗经过他,猛扭一阵屁股,寻情般翘着毛茸茸的尾巴。   他等在那里。   他一直等在那里。   盛宁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待最后一只碗洗净、放置于洗碗槽里慢慢沥干,他脱下橡胶手套,向家人交待了一声“我得回湄洲了”,便匆匆忙忙地赶往了楼下。   盛宁没有打伞,冒雨疾跑。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剧烈运动,他只跑了几步路,便感肺病发作,胸腔里冒出一阵吓人的哮鸣音。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蒋贺之也抬眼望见了盛宁。两人都不管不顾地朝对方跑了过去,几乎撞了个满怀,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只能用亲吻和撕咬表达了。   他们边吻边说,同时开口: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还在?”   牛毛细雨送清辉,两个人默契地停下喘了口气儿,又再次叠着声儿以个嗔怪的语气问了对方:   “你怎么跑得这么急?”   “你怎么不在车里等?”   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一时间也回答不出什么,蒋贺之手捧盛宁的脸,不知是不是雨渐大了的关系,总觉得他在颤抖、在流泪,冰冷冰冷的一张脸上竟有滚烫的水珠。于是他又低头吻他,这里那里,一遍两遍,好像吻了这回就再没下回似的。   在更大的一阵雨落下来前,他们才互相抬手遮挡着回到车里。   又取纸巾互相擦拭对方发上、脸上的雨水,狂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盛宁也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姿态,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明天还得去局里,一直迟到总不好。”   “这个时间打车都不容易了,我送你。”蒋贺之摇了摇头,顾自发动引擎,轰鸣一声。   大G穿透夜色,驶着驶着,两人便都觉得车内氛围不对劲,明明是相悦的一对儿,此刻却如陌生人共挤一个狭小空间,出声不对,沉默也不对。盛宁跑这一趟是为了闫立群“自杀”的案子,但今天正事一字未提,趁这会儿两人独处,总是要提一提的。他说:“你的老同学告诉我,受他们上级指示,闫立群的案子已被要求以‘自杀’定案,是不是觉得这种草率有点熟悉?我们先假设闫立群不是自杀,那能从他的死亡中获益最多的就是此次爱河大桥事故牵涉的一批湄洲官员,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只要把全部过错推到一个死人身上,就能最大程度降低整个事故对他们的影响。”在反腐案件中,常有“刑不上死者”这样的潜规则,弃车保帅,人死案消,剩下的腐败分子就能受死者“荫庇”从而逃脱法律制裁。可这个案子与陆建荣坠亡案太过相似,而陆建荣却是体制外的一名金融从业者,跟爱河大桥的事故八竿子打不着。盛宁不敢就常情妄断,沉吟片刻,又说:“如果真是湄洲某位官员雇凶杀人,只要爱河大桥的事故水落石出,就总有机会将这些作恶者一网打尽,我现在更担心的是,如果凶手与爱河大桥的事故无关……”   凶手不仅拥有出色的反侦察能力,其脑力及武力值也是个中佼佼,若混迹在洸湄两地的军队或警察队伍中,大海捞针就不容易了。   “你知道么,梅思危死了。”但蒋贺之的注意力却不在湄洲那桩案子上,他说,“就在我去探监的当天晚上,她被同一监室的其他女囚联手勒毙了。”   “我知道。”同在洸州司法系统,这么大的一桩新闻,怎么可能不知道。   蒋贺之始终目视前方道路,又问:“她临死前一直高唱着一首《草原女民兵》,你觉得她是在暗示些什么?”   默了片刻,盛宁才道:“不知道。”   “颐江公馆的案子确实移交出去了,”蒋贺之停顿一下,想说下去,“因为——”   “不该说的就别说了,”盛宁冷声打断对方,“注意纪律。”   为免爱人不快,蒋贺之果断沉默。   但车内的气氛更不对劲了,雨水在他们身上慢慢阴干,一股潮湿尖锐的寒意直刺骨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认为徒手攀高楼杀人的是沈司鸿,是吗?这个怀疑情理之中,但是不可能。”作为嫌疑人的家属,他不能提前打探案子细节,却可以为自己的亲姐姐辩解一声。“因为沈司鸿被调去森林公安局后,在一次追捕盗猎者的任务中脊髓受了伤,医生诊断他下肢体运动功能障碍,雨天徒手攀高楼是做不到的。”   这番话实在不像出自“业务尖子”盛处长之口。蒋贺之没有直指对方感情用事,默了片刻才说:“以沈司鸿如今的地位,要伪造一份医生诊断简直易如反掌。何况,真要杀人也未必需要他亲自动手,他的身份很容易就能让他找到一把趁手的‘刀’。”   再说下去,两人都得违反纪律了,盛宁同样沉默。一路上,他们都没再出声,四野也格外的静。窗外是不断迅疾倒退的夜。车过洸湄交界之地,由于尚未开发,犹如途经一片废墟,松槐阴森,杂草半人多高。   儿子赶回湄洲办案,甘雪眼下就住儿子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洗漱干净之后,女儿盛艺扶她上了床,又为她倒了水、递了药,说,医生关照过,这两个药你至少得继续服用6个月,下周我们还得再去复查一下。   甘雪很听女儿的话,以水送药,一仰头,都吞了下去。然后爬上了床,仰面躺倒。盛艺坐在母亲床边,替她把被子掖好,垂眼看着她闭目入睡,不多久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便又起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沈司鸿还没走。   四目静静相接,盛艺用一种略带忧伤、略显空洞的眼神望着对方,好一会儿才问:“你要留宿吗?”   说着,她便坐在了自己的闺床上。她随手解下了绾着头发的一支古意十足的大发簪,轻轻拨弄一下,一头如瀑的黑色长发便泻了下来。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却跟十几岁的样子无甚改变,甚至可能更美了。巴掌大小的一张脸,白得像一团雪,眉眼如此鲜媚,姿态如此柔靡,望着情人的目光是既期待,又哀怨。   这当然是一种暗示。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了。在她十八岁成年的那个夜晚,她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他们约好了等她大学毕业就结婚,可偏偏那时她的父母与弟弟出了车祸,然后她就被命运的一只脏手死死扼住,一切都复杂起来了。   沈司鸿停在原地不动,只说:“你妈在隔壁呢。”   “妈妈已经服了药,那药有安眠作用,她今晚醒不了了。”等不来爱人的靠近,盛艺兀自起身朝对方走了过去,想像他们十来岁那样,仰脸在对方唇上落一个吻。   然而面对自己十来岁就深深爱慕的这个女孩,男人却后退了一步。接着,他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妥当,又倾身过去,把嘴唇覆在了她忧伤的眉宇间,谦谦君子一样。   这个动作狠狠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盛艺凄婉一笑,也往后退:“你嫌我脏是不是?”   “不是。”沈司鸿断然否认,却一眼不再看自己心爱的这个女人,“很晚了,明天还有省招商引资大会,我得早点回去准备。”   “别骗我了,你的眼睛从来不会骗人。”盛艺听不进这番冠冕堂皇的解释,又摇头苦笑一声,“你就是嫌我脏,我自己都嫌自己脏。”   “你只是太心软。”沈司鸿不愿再深入这个会引发彼此不快的话题,只皱眉道,“如果是别人要翻当年的旧案,我还能凭关系压下来,可他是蒋瑞臣的儿子……你早点让我杀了他不就没事了?”   “可他是宁宁的爱人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宁宁跟我一样痛苦呢……”一念错步步错,盛艺真的很后悔,“早知道我不该跟你赌气选择那个张宇航,更不该舍不下舞台去跳那支《倩女幽魂》,这样就不会引来那个陆金融,也就不会被蒋贺之发现了……”   “算了,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不过你放心,所有试图伤害你、威胁你的人,我都不会让他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停顿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细了一细,男人从紧咬的后槽牙间迸出一丝狠意,“就像那个陆金融。” 第81章 往事(一)   沈司鸿不会忘记,他一生的悲剧起源于一场见义勇为。夕贬潮阳路八千,他被迫一路向着粤东省的东北部崎岖延伸,穿过约18万平方公里的省内陆域面积,最终止步于粤闽之交的一座大山里,一个叫作玕子村的地方。   粤闽交界,自古就是流放之地。即使彼时整个粤东省都已站上了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面貌日新月异,偏偏就这个玕子村被人遗忘了。凡被“贬”到这儿来的人,基本也都认了命,书上管这类仕途不顺的公务员叫“滞客”,每天一杯茶,两包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即使身处大山,沈司鸿也想做点事情。   他是这一带所有森林“滞客”里最热忱的一个。   缓过最初的一阵不适应,沈司鸿就收起了对人生、对命运的怨怼。专心投入新的工作没多久,他就发现当地盗猎份子十分猖獗,深山里、河流边、甚至护林防火的站房旁,到处都架设着捕鸟网。捕鸟网上,众鸟哀哀鸣噪,白腹灰背的大山雀,白喉黑喙的白头鵯,甚至还不乏领角鸮这类国家级保护鸟类。这些鸟儿被盗来观赏的少,大多祭了贪食者的五脏庙。据说最受当地盗猎者欢迎的是一种被誉为“天上人参”的禾花雀,又名黄胸鹀,“宁食飞禽一两,莫食地下一斤”,总之,任何东西,但凡打上“壮阳”的噱头就不愁销路,一只能卖几百块钱。   按规矩,至少得两名森林民警搭档行动,但其他的“滞客”不乐意,嫌他是羊群里钻进的一只狼——你没来之前大伙儿都安逸,就你一个人瞎努力个什么劲儿!因此每天天刚蒙蒙亮,沈司鸿就一个人去山里巡逻。半年时间,他就先后侦破了数起盗伐林木案,整改了数处森林火灾隐患,为国家挽回了经济损失数百万元。   但最难对付的还是盗猎者。   巡逻时途经那些捕鸟网,他就把缠困在网上的鸟儿一只一只地解救下来,再收走那些辅助抓鸟的地钉、铁管和暗藏的鸟媒号子。   玕子村处于群山环抱之中,连个网络信号都没有。打不了手机上不了网,沈司鸿只能写信,他的字很不错,撇捺俱见风骨。他拍照片、写报告,在给上级的信中说,为免盗猎者去而复返死灰复燃,要常态化开展“防盗猎专项整治”,要根据辖区内不同鸟类的栖息和迁飞习惯建设保护地,落实公安、林业、爱鸟协会等各自的巡护区域等等。   他还提了很多建议,不少都真知灼见。   有时,他也给她深爱的女孩写信,叙述这一日的见闻与自己身边发生的琐事。每当收去最后一笔,他就会用多余的白纸折上一朵她最爱的白玫瑰,小心翼翼地附在信封里。   这是他们爱情的盟誓。沈司鸿想,兴许做出一点成绩,他就可以被调回心爱的女孩身边了。   初来乍到的沈司鸿原本很受欢迎。这么清俊挺拔又踏实能干的小伙子,当然会受欢迎。玕子村里的山民自称“山中客”,喜游猎,多数会讲普通话,但也有自己的语言。盘姓和雷姓是当地两个大姓,村长叫盘纯海,是个黝黑精瘦的少数民族,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大城市来的年轻人,一心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但沈司鸿心里只有一个盛艺。他坦然告诉对方,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她还在洸州等我呢。   有个经常受沈司鸿照顾的雷姓孤老听到这个消息,一直劝他:“哎呀,大城市的姑娘心都野,你都调到这种穷乡僻壤来了,她还能死心塌地等你不成?肯定早跟别人跑啦!”   “不会的,我们都说好了。我会加倍努力地工作,争取再立功调回她的身边。她一定会等我的。”刚刚帮老人开辟了一块荒地用以种菜,沈司鸿抬脸对其笑笑,以袖口擦了擦汗,又用竹篱将新辟的菜地四面围起。   “二憨呐,这就是老阿郭(哥)想劝你的,别老想着立功了,也别再去收那些捕鸟网了!你今天收了,明天又会架起来,天天白干不说,还招人不待见。”见年轻人怎么都不听劝,老人最后扭头看他一眼,叹口气,走了。   沈司鸿正埋头忙着扎篱笆,没有及时读懂对方此时的眼色,倘使读懂,他定然不会这么犯傻。   那天,雷姓老人突然跑来找他,说去采野果的时候偶然发现一个地方,遍地都是鸟类尸骸,还有一些没死透的鸟,像极了他在“防盗猎宣传画册”上见过的那些保护鸟类,让他赶紧过去看看。沈司鸿二话不说就跟着老人去了,果然看见了一地被扒了毛、剥了皮的鸟,尸山血海,惨不忍睹。树上还挂着捕鸟网,地上还撒着毒饲料,沈司鸿抿嘴,皱眉,一刻不怠地去解救余下的还存活的这些小生命。   “这些鸟好像都误食有毒的饵料了,这种被毒死的鸟若被人端上餐桌,后果不堪设想……”正当他全神贯注地解下网上一只半死的领角鸮时,早已悄悄绕到他身后的老人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棍子,猛地就朝他的后脑勺抡了下去——沈司鸿连人带网还有鸟,一起跌进了盗猎者事先挖好并用落叶铺盖的深坑里,里头几只捕兽夹瞬间收拢,深深咬进了他的胳膊和脚踝。以他的身手,一般的盗猎者绝不是对手,但直到刺骨的剧痛传遍全身,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被这个老人偷袭了,毕竟就前天,前天他还帮他把漏水的房顶修葺了一遍呢!   紧接着,一张张熟悉的村民的面孔便自深坑边冒了出来,石块、乱棍也如暴雨般砸来。这里的山民们过惯了刀耕火种、采实猎毛的日子,早跟盗猎者们沆瀣一气,形成了一条密不可分的利益链条。他们坚决不认同盗猎是犯罪,抓几只鸟儿怎么了?这鸟儿是你家养的?轮得到你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来断我们的生计?   沈司鸿昏迷前,最后看见的一张脸是村长盘纯海。居高立在坑边,他朝他的脸吐下一口唾沫,恶狠狠地说:不识好歹,呸!   村民们联手把这名年轻的森林警察打成半死,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活埋进这个深坑里。土快填到一半了,许是老天爷都不忍卒看,突降了一场暴雨。众人想到自家院子里还切片晾晒着一摊草药,不及时收起就全毁了,呼啦一声便全散了。   最后奄奄一息的沈司鸿被其他巡逻的护林员看见,用竹子、麻绳搭起的简易担架护送他跑了四、五个小时的山路,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法不责众,山民们又惯于倚弱卖弱恃穷作恶,为了照顾弱势群体,为了维护民族团结,这个案子不久就不了了之了。   沈司鸿在县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后,听不止一个护士提起,在他昏迷不醒时,有个女孩来探望过他。她坐在他的病床旁,凄凄哭了一宿,天刚一亮,又飘飘然地消失了。她们还说,谁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电视上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不是仙女儿,便是鬼狐。   大伤叠着小伤,像补丁摞着补丁,脊椎骨折更险致瘫痪,沈司鸿卧床治疗了三个多月,待彻底康复之后,他就接到了一纸人事调令,又从深山老林回到了繁华人间。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被一支《草原女民兵》调回来的。 第82章 往事(二)   二十岁出头的盛艺是全校公认的“未来之星”,她舞蹈天赋最高,外貌条件最佳,这种逾于众生的天资注定了她不在艺届显露,也必将在影坛绽放。临毕业之际,就在她接到了一部大制作电影邀约的同时,她也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电话里的那人用一种沉痛的、惋惜的语调通知她,她的父母、弟弟在前去机场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她的父亲当场身亡,母亲、弟弟此刻仍处于深度昏迷之中。   挂了电话,盛艺眼前苍黑一片,一个人在学校闹哄哄的绿荫道上站了很久。可能期间有经过她身边的同学唤过她的名字,她也一个字没听见。   只剩北方喧嚣的风声与刺骨的冷。   她很后悔。后悔自己的天真。   半个月前母亲就曾忧心忡忡地给她打了电话,说她爸为了长留街旧改一事竟跟一群黑社会杠上了,屡次三番武力相见,差点连自制燃烧弹都用上了。其实黑社会那边私底下已经派人来沟通过,承诺只要身为村干部的盛尧带头不闹并劝服其他的邻居也乖乖搬走,他们家的补偿款是一分也不会少的。可家里两个男人铁了心要当“烈士”,她是一个也劝不住,所以想把远在北京读书的女儿拉进自己的阵营,让她给她父亲去一个电话,劝他为一家人的安危着想,还是别闹了罢。   结果甘雪料错了自己这个貌似纤纤的闺女,她大情大义不输家里的一老一少,非但没劝,还在电话里更进一步地煽风点火了。她说,爸,你做得对!我无条件支持你的选择,村民们信任你才把你选到这个位置上,我们怎么能只顾一己私利,不管他们的死活呢!她还说,这群黑社会敢这么闹摆明了背后有人撑腰,市里不管,我们就告到省里去,省里不管,我们就告到中央去!哎对了,你要不就来北京S访吧?妈妈弟弟都还没来过首都呢,正好带他们一起来,就当旅游了。   车祸后,盛艺短暂地考虑过是回洸州还是继续留在北京拍电影,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本来对演戏也没兴趣,她的理想只是跳舞,最好考上洸州当地有事业编制的舞蹈团,然后跟爱人、跟家人长长久久地守在一起。而且就算娱乐圈报酬丰厚,可等到电影上映也得几年后了,这期间谁来照顾家里两个植物人呢?   回到洸州之后,更残酷的现实就摆在了眼前。面对母亲、弟弟那山一般沉重的医疗费,盛艺一筹莫展,最后只能去银行抵押家里的房子。然而接待她的客户经理回回都以“资料提供不完整”为由卡住她的贷款,却在得知她是舞蹈学校的学生后貌似无心地提了一嘴,像她这样会跳舞的漂亮女孩,兴许可以去一家叫美合歌舞团的私人歌舞团碰碰运气,那个歌舞团经常出国演出,拿的报酬是美金。   美合歌舞团设立在一家老船厂的旧址里,一幢幢灰白外形的旧厂房间,耸立着黑色的船坞,红色的船塔,时不时还有一些公务员模样的人们搬着一沓沓资料来来往往,好像是要建什么老船厂的史料馆。大学毕业不久的盛艺完全不疑心这样的地方会暗藏陷阱,面试那天,她跳了一支舞,喝了一杯茶,然后便人事无知,一脚陷进了不幸的泥沼里。   或许,她又比其他那些与她遭遇相同的女孩要幸运一些。在这里,不幸的女孩们被划分为三六九等,“上等”留在小梅楼结交权贵,“下等”被送去周边城市卖淫赚钱,只有极少数色艺俱佳的会被挑入“美合歌舞团”。盛艺极少挨打,没有堕过胎,没有染过病,被暴力侵犯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胡石银没碰过她,其他人就更不敢了。除了那个洪兆龙,总说什么“就算是要献给皇帝的女人,我也得先尝一尝。”胡石银那会儿就跟他起过冲突,因为他认定她天资独绝,要尽量保留她“干净”的一面,有朝一日好伺候大人物。   试想一个除了美貌一无所恃的女孩该如何脱身于泥沼?终于,她等来了那个机会。   新一任洸州市的一把手,姓周,因其丈人家的雄厚背景,所有洸州市民都相信,他的仕途绝不会仅仅止步于此。因此,打从他到任的第一天起,无数投机取巧者就绞尽脑汁地想把他拉下水。然而这位周书记为人清澹得很,不贪钱、不好色,古董、字画、豪车、名表一概都不感兴趣,多少经商的、当官的都在他面前铩羽而归,有的还偷鸡不成蚀把米,因有意行贿丢了乌纱帽。   只有胡石银身边一个叫梅思危的女人知道打蛇须打七寸——因为年轻时候有过一段文工团的激情岁月,这位为人清澹的周书记有且只有一个嗜好,那就是跳舞。   为了精准拿捏周书记的喜好,美合歌舞团的十来个女孩都经过了相当严苛的训练,以求一举一动都有那个年代的女兵风范。她们排练了许多支歌舞,其中练得最勤的莫过于一首《草原女民兵》。这是一首百听不厌的歌、一支经久耐看的舞,自1971年首演便瞬间风靡了全国,几乎成了所有文工团每年必排必演的歌舞作品。看着完全按照当年演出一比一复制的舞台布景,盛艺都不禁恍惚了,难怪市里不管,省里也不管,这些黑社会可真聪明、真会拿捏人心呀!   为领导演出当天,女孩们戴头巾,束腰带,脚踩高筒黑皮靴,还人人都穿蒙古袍,当然别人穿白的,她是主角“女连长”,穿紫的。   “站在草原上哎,把北京遥望,心中升起不落的红太阳……”   在阵阵悠远、辽阔的蒙古长调中,盛艺看见了那个被左右尊称为“周书记”的中年男人。这个周书记长得一点也不难看,甚至以他的年纪来看,还挺儒雅好看。整场演出,他端坐台下,始终眼含热泪地凝望着她,像是透过她,回首曾经年轻热血的自己,回首那段既苦也甜的兵团岁月。   人事万端,那堪回首①。盛艺知道,这场蓄谋已久的围猎终于成功了。   自那支《草原女民兵》后,她就成了那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成了永不可踏出兰若寺的聂小倩。周书记的下属们拼了命地巴结他,用一栋名唤“颐江公馆”的独栋别墅将她像金丝鸟儿那样豢养了起来。为了瞒住弟弟盛宁,她不得不骗他说自己仍在那个私人歌舞团里,常年都得在国外演出。   那天她被周书记手下一个叫“李乃军”的男人载出门逛街买东西,回到别墅之后的当天夜里,竟被一个未成年女孩找上了门。   原来这个女孩名叫岑菲儿,也是深陷小梅楼的一名受害者。但岑菲儿没有被大佬一眼相中的这份“幸运”,她被迷晕后又被安置了节育环,她这阵子下TI一直在流血,身体的病痛与强烈的羞耻感已令她神经衰落、神志不清了。她今天意外在街上撞见了曾经侵犯过自己的这个“李主任”,误以为他身边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一念顿生,她竟偷偷摸摸跟踪着她,然后佯装是她的邻居,敲响了她的大门。   盛艺前几天还被一个调皮的邻家小女孩敲开过大门,所以一时失察,想也不想地又跑去开门了。   没想到这回闯进门来的竟是一个陌生女孩,女孩一边大喇喇地径直闯入,一边大喊大叫:“管管你的老公吧,他都要把我害死啦!”   然而在与这个美丽女人对视了数秒钟之后,岑菲儿忽然从她那双哀怨凄绝的眼睛中意识到,自己错了。   “你不是他的老婆,对不对?你跟我一样,也是受害者,对不对?”小小年纪的岑菲儿此刻被一股无名的勇气盈满了,她管她叫“姐姐”,还天真地说,“姐姐,既然这样,我们打电话报警吧,报警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   说着,女孩儿竟真的拿起了厅里的座机话筒,准备拨打110。盛艺当然不能准许她出这个电话——楼上的厅里正堆着一摞摞的金砖呢。难怪都说红颜多祸水,自打沦落了温柔乡,周书记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堕落下去,该收的收,该拿的拿了。   眼见女孩已在座机上摁出了两个数字,盛艺来不及思考,抄起一只花瓶就朝女孩的后脑勺猛砸下去。   女孩不解地回过头,瞪着眼,然后张了张嘴,就倒在地上,咽了气。   盛艺比陈尸豪宅的岑菲儿流露出更惊恐,更无措的表情,走投无路下,她给自己最信任的那个男人打去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她失声哭泣:“司鸿,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不一会儿,已是沈秘书的男人就来了。   运尸出去恐被人看见,所幸这样的高端别墅区当时入住率不高,盛艺的别墅四周还都是空宅。沈司鸿便帮着把女孩的尸体拖到毛坯的地下室,倒上易燃剂,准备毁尸灭迹。然而火一点着,本已死去的岑菲儿竟又醒了过来,开始满地打滚,并发出了阵阵痛苦的哀嚎声。一瞬间,盛艺想过要救这个被烈焰焚身的女孩,方才袭击是一时情急,眼下纵火就是蓄意谋杀了。但男人不能让这一屋子黄金和这个被金屋藏娇的女人暴露出他的领导,坚决制止了她要救人的这个愚蠢行为。   眼睁睁望着那团翻滚、挣扎的火焰渐渐失去声息,他搂着她的肩膀,轻吻她的头皮,不断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   此后别墅重新翻修,女孩的尸骸和那堆黄金被一起砌进了冰冷的水泥里,但盛艺仍然夜夜失眠,有时看到窗边的树影一闪,她也心头一凛,疑心是女孩的冤魂前来索命。于是她总是站在二楼卧室的窗户边,从半遮半掩的窗帘后向外窥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令她感到陌生,连同曾经最爱的那个男人都面目全非了。   如此疑神疑鬼地住了一阵子,她就再受不住心灵的煎熬,从这栋“金屋”里搬了出去。   杀第一个人还受折磨,杀第二个人就没那么重的心理负担了。但即使这样,杀害“挚友”项北仍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怪只怪那枚催人命的U盘落到了他的手上。   “诶诶,说什么呢?这房子不隔音啊,”房子确实不隔音,厨房里的她听见了项北与弟弟的谈话,故意探头嗔了一句,“求婚这么重要的事儿不得给人家温语一点惊喜吗?”   “哦哦,我的错,我小声点,小声点。”她看见项北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转头冲自己的弟弟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U盘里的内容随时可能被技侦破解出来,那一刻她就打定了主意,必须趁这晚聚餐的机会把他药瓶里的救命药给偷换了。换的是一种容易引发痉挛抽搐的抗抑郁药,对普通人无害,但对有痉挛旧疾还坚持游泳的项北来说却是致命的。   然而许是剂量不够,项北没能及时“出意外”,还是成功打开了U盘。但一如所料的,他没有第一时间就揭发U盘里面的内容,而是选择给她打了电话。盛艺在电话里尽力安抚这个男人,希望他今晚就能见自己一面。   特意约了个周遭没有监控的公园见面,没想到项北却是空手来的。没能成功骗回U盘,她只能按与昔日恋人的约定,使出了下下之策。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趁对方哀怜而不备,便偷偷往两人共饮的酒瓶里加了更大剂量的抗抑郁药。果然,第二天项局长就“出了意外”,溺死在了他小区的游泳池里。   时至今日,盛艺终于相信世人常说的那句话,“美貌对穷女孩来说是一种诅咒”。   为乐未几,苦已百倍。   只是她如何也没能想到,自己与昔日恋人的赌气之举竟吆来了一个大麻烦——那个曾在颐江公馆与自己相过一面的男人竟凭着她的舞剧宣传广告找上门来了。   一个这么惹人癫狂、招人怜恤的神仙美人儿,却总有觊觎者想趁虚而入,占有她,凌辱她,摧毁她。   搞金融的男人脑子十分灵活,一早知道颐江公馆的那栋别墅里出过命案,于是很快就将前情后果都捋清楚了。他两眼放光地对她说:“那是一个大贪官的房子吧,你是那个大贪官的情妇吧,里面被烧死的那个女孩儿肯定跟你有关系吧?”他承诺会替她保守这个残酷的秘密,却威胁她与自己春风一度,不然他就去找那位市局二大队的蒋队长,把她举报出去。   他骗她说自己已经联系上了蒋队长,还自认大度地给了她几天考虑的时间,然后就触及某人逆鳞,一命呜呼了。   这对苦命的鸳鸯正在互诉愁肠,却全然没有意识到,隔壁屋里的甘雪压根没有睡着。餐桌上的诡异气氛令她隐隐感到不对劲。女儿把药喂进她的嘴里后,她佯装服药,等她出门,便又自己压了咽喉催吐,把那两粒会令人嗜睡的药片都吐出来了。   老房子隔音不行,她只需附耳靠在墙边,就能把自己昏迷十余年里发生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现在怎么办?蒋贺之一定会查出真相的……”盛艺已经惶恐得夜夜难眠,恨不能现在就跟爱人收拾行李远渡重洋,她流着泪仰望他,央求他,“司鸿,要不我们赶紧走吧,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还没到那个时候,”尽管危险已经逼近,男人却似不愿意放弃现在的身份与地位,轻描淡写地安抚爱人说,“你不用担心,公安那边没有证据,生活不是推理小说,仅凭怀疑是抓不了人的……”   极力压抑着几欲将她撕碎的痛苦,甘雪捂住了嘴,憋红了耳根,任泪水鼻水儿一股脑地往下流,跟牙齿一起深深嵌进手指的皮肉里。她也很后悔。后悔自己怎么就没命丧那场车祸,从此伴着这双儿女的父亲长眠不醒。   她都听明白了,明白正是自己毁了女儿的一生。   【作者有话】   ①出自李大钊《青春》,意为“人物世情变化无常,往事不堪回首。” 第83章 恩断   起始于三月份的美国次贷危机有了愈演愈烈的迹象,原以为这场危机会由美国迅速扼断,但眼见就以横扫之势波及全球了,香港身为亚洲金融中心,也受到了自97年亚洲金融危机以来最猛烈的一次金融冲击。因此,为尽快重建亚洲金融秩序,一场“国际金融领袖高峰论坛”紧急在港举行,全球近百名包括花旗、汇丰、摩根大通亚太区首席CEO在内的金融巨头们都受邀到场了。   当然,蒋瑞臣身为香港商界领袖,也以东道主的姿态出席了这场峰会。   研讨会后还有一场圆桌对话,结尾处有个答记者问的环节。起初现场专业氛围浓厚,来自全球各地的记者们积极地与参会大佬们交流,提问多与宏观政策、金融风险、经济复苏等问题相关。然而就跟被安排好了似的,一个并非来自金融领域的港媒记者被允许举手提问后,突然提到了蒋瑞臣那个人在洸州当刑警的三儿子,而蒋瑞臣也不负众望地给出了一个惊人的答案,他说:这个人的事情我不关心,我只有两个儿子。   全场喧然,该提问记者亦是大惊,又追问下去:“蒋先生,您这话是宣布与您的三儿子断绝父子关系了吗?”   “与大会无关的事情就不说了。”鹤发童颜、风度翩翩的蒋瑞臣微笑着说完这句,把满堂瞠目结舌的媒体留给了自己的二儿子,便手拄登山杖,在二十名保镖的簇拥下离开了会场。   “今天全球金融界的朋友们远道而来,齐聚香江,为的是相扶共渡难关,共御金融风暴,实在不是谈论这些私事的好时机。”虽是一身黑白配的严谨正装,颈间却搭着一条鲜艳打眼的印花丝巾,蒋继之接过父亲留下的话筒,面对满座金融巨擘与媒体代表,他沉稳锐利的领袖气质与他的父亲一脉相承,矜贵俊美逾于明星的外形更引来全场镜头“围攻”,“咔嚓咔嚓”的菲林声响成一片。他淡淡道,“不过,我想我父亲的意思各位也已经听懂了,从今往后,蒋贺之的一切事宜均与晶臣、与蒋家无关。”稍稍停顿,蒋二少冲记者们微微一笑,留下一声“我祝他好运”便也起身离席,与众蓝眼睛、高鼻梁的老外们握手寒暄,准备共赴他们的私人聚会去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比起不知何时才能平息的次贷危机,香港媒体显然更热衷于这类劲爆的豪门八卦。一时间,香港街头所有的杂志、报纸都刊登了“蒋瑞臣公开宣布与三儿子脱离父子关系”的消息,但这么一个爆炸性的新闻,没有后续的猛料跟进怎么行?香港的蒋家人是断然不敢前去骚扰的,于是不少敬业的狗仔办妥了所有手续,便直奔洸州而去。甚至还有人通过各种关系打听出了洸州市局的办公号码甚至蒋贺之本人的手机号,接不通不堪骚扰的蒋三少,就一个又一个电话打进了洸州市局——那些姓“资”的狗仔可不管这儿是不是姓“社”的公安局,无孔不入,以至于洸州市局每间办公室的电话都响个不停,就连老沙的局长办公室都未能幸免。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刚刚挂断又响了起来,老沙拿起听筒,只当又是前来打探猛料的港媒狗仔,忍无可忍地直接以粤语开骂:“我话你个脑系唔系有病啊?有病就食屎啦,唔好再打电话过来啦!”   对面的人当然恼了,怒斥道:“沙怀礼,你骂谁呢?”   老沙听出是骆书记,吓了一跳,赶忙道歉:“对、对不起,骆书记……最近局里是一团乱,我还以为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狗仔呢!”   “到底怎么回事?”骆亦浦当然也看见蒋瑞臣公开与三儿子断绝父子关系的新闻,不知是媒体乱写还是确有其事,于是及时前来求证。   “我今天还没跟他见上面呢,”沙怀礼叹了口气,向领导申请道,“港媒最会编故事、搅混水,这事情我看短期之内平息不了,我想要不给他放个假吧。”   “妥善处理,不要影响市局的声誉。”听出这个消息是真的,骆书记的态度明显不似过去那般客气,又交待了两句冠冕堂皇的话,便收了线。   老沙这边也唉声叹气着挂了听筒,然而听筒刚一归位,电话铃声再起,他烦燥得猛揉一把自己愈见稀疏的头发,索性就把听筒搁置一旁,拒绝所有来电。   到了饭点,蔫了吧唧的、已经不能被称作“蒋三少”的蒋贺之被窦涛拉拽着去了食堂。   机关食堂当然没有VIP订位服务,但食堂三楼的某个临窗座位却一直是蒋三少的专座——因为他曾半开玩笑地提过一句,从食堂的这个角度望出去,恰能将市局前这条马路一眼望到头,如果检察院那边来人,这便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众市局民警心照不宣。而蒋贺之也乐得享受这一点小小的“特权”,从未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蒋贺之其实毫无胃口。但窦涛怕他挨饿,自说自话地打了两份饭菜,两人托着不锈钢餐盘,习惯性地向“专座”走去,没想到今天竟有人要跟他们抢位置。   “哎哟,这不是蒋三少吗?”这阴阳怪气说话的人正是张钊。“猎鼠”行动后,蒋贺之及时找回了配枪没挨处分,他却因为擅自行动记了大过,因此一直对这位蒋队长怀恨在心。哪能想到,还没几天工夫,这千载难逢的雪恨的机会就来了。明知对方被蒋家踢出家门了,他仍一口一个落井下石的“三少”,不断讥讽道,“三少,我们平民百姓也想坐坐你们豪门贵公子的专座,你今天能不能就让一让?”   “张钊!”窦涛瞪眼,不满地呵止他,“都是大老爷们,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阴阳怪气了?”张钊同样瞪眼作无辜状,问身旁跟着的李飞,“我对我们三少阴阳怪气了吗?”   两个都是队长,李飞面露难色,偷偷扯了张钊一下,小声地劝:“我们还是坐别的地方去吧。”   蒋贺之却无所谓。这两天已经够呕的了,这点小摩擦根本不值当他动气。他也不看这位满眼挑衅的张副队,低着头,默默绕开他,准备坐到别处去。   然而张钊却没有停下落井下石的意思,故意手托餐盘横出一步,用肩膀狠狠撞了蒋贺之一下——餐盘里盛着的一碗番茄蛋花汤就顺势泼洒在了他的身上。   窦涛又斥道:“张钊,你别太过分了!”   张钊自然狡辩:“哎哟,三少对不起,我不小心的。”   蒋贺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基佬紫衬衣,几丝金黄的鸡蛋花,几粒鲜红的番茄丁,还有一点点碧绿的香菜碎,全都湿哒哒地挂在他的胸下三寸,狼藉一片。他却没动气,依旧一言不发地想绕开这个存心寻衅的张副队。   “我也怪心疼我们蒋队的,这搞同性恋搞得再也回不去香港,成了丧家之犬了!”眼见对方始终不搭理自己,犹如拳打棉花特别没劲,张钊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他先是蓄意提高嗓门,用一句话把餐厅里所有警员的目光都引了过来,然后又倾身附在蒋贺之耳边,低声说,“搞那个盛宁真的这么爽吗?这么爽,能不能也借我搞一晚——”   嘣一声,蒋贺之脑海里那根理智的弦就崩断了。他突然朝张钊的脸孔挥出一拳,展臂犹如大笔挥洒,势大力沉,几乎当场将其鼻梁砸扁。张钊往后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垂头擦了擦迸流的鼻血,也发疯般扑了过来,挥拳反击。   可惜张副队那点自以为是的斤两根本就不够看,没撑过两个回合就落了下风,更被打得人往后摔去,撞歪了一副餐厅的桌椅。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爬起来,蒋贺之又径到眼前,一下揪着张钊的衣领将他压在墙上。他半张脸迎着光,半张脸匿在阴影里,他喉结滚动,冷声警告:“嘴放干净点。”   激烈的打斗声把所有人都聚过来了,但两个男人间的火药味实在太冲,众人只是围观,偶或不浓不淡不轻不重地劝两句,没人真的上去拉架。   “我……我说错什么了?”拳脚上比不过对方,张钊咽喉被扼,只能嘴上逞强,“你、你他妈没搞同性恋……你他妈没搞过那个盛宁吗?”   “蒋贺之,你干什么!住手!”   直到高竹林也来食堂用餐,才呵止了这幕闹剧。   自知已给市局带来太多麻烦,蒋贺之决定给高副局面子,当场听劝松开了对张钊的钳制,然而刚一松手、转头,对方却趁他不备,从侧面狠狠朝他砸去一拳。   “张钊,你也住手!还想吃处分吗?!”高竹林便又爆喝,“打不赢就偷袭,你还真他娘的有出息!”   嘴角破皮出了点血,蒋贺之这才意识到周遭所有的目光此刻都投向了自己,而这些目光都很微妙,也不好说是同情、厌恶还是幸灾乐祸,抑或多种情绪交织,同时明灭于一个人的眼睛里。关系户没了关系,谁还卖他面子?他与盛宁的关系在市局从来不是秘密,如今却成了一段惹人唾弃的糗事。好像有钱人的性向问题不是问题,穷男人不爱女人就是变态。   “他先动的手!”张钊龇着流血的牙,如打开一张血盆口,回头冲高副局大喊大叫,“高局,是他先动的手!”   见高竹林铁青着一张脸,也不对两人的这场冲突表态,张钊又冲左右围观的刑警同事们喊:“李飞,快开验伤单,我要验伤!我要验伤!”   “验什么伤?!”老高终于在心里酝酿好了处理意见,呵斥众人道,“别围观了,都给我散了!”   意见就是冷处理。老高来到蒋贺之身前,皱着眉头对他说:“先给自己放几天假吧,这两天局里有多‘热闹’你也知道,你在这里,别人都没法开展工作了。”   蒋贺之不再与周遭那些充满恶意的眼光对抗,也放弃了为自己辩解。他从左胸口袋里掏出那张黑皮封套的人民警察证,随手抛在了一张餐桌上,就径自穿过自觉分往两边的同事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市局。   回到晶臣酒店,蒋贺之发现自己的行李已经被人收拾好了,就摆放在入门可见的酒店大堂里。迎面一排或漂亮或帅气的酒店服务人员,居最中间的是酒店总经理,姓任,细眉细鼻细眼,讨巧的伶人相。任经理对他非常礼貌地鞠了浅浅一躬,笑了笑说,这两天酒店所有的客房均已订满,实在不便再招待没有订房的客人了,不过如果蒋先生以后还有入住的需求,可以给您打八折的。   显然这群人都听了蒋继之的吩咐。蒋家二少言出必行,他如今不再姓蒋也就不再是他的弟弟,更不能再厚着脸皮地赖在蒋家的酒店里。   拉着行李箱走出酒店,蒋贺之一时无地儿可去,索性就坐在晶臣天地里一处有名的音乐喷泉边,望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八月的洸州暑热熏蒸,到了傍晚才好了点,一些人纳凉、遛弯,来来往往,天边落下夕阳微光,整个世界愈臻美妙。   他其实真没怎么稀罕过这个“蒋三少”的头衔。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他野了这些年,以为自己野惯了,以为自己不稀罕香港的那个家。可此刻只感身心皆疲倦,仿佛与这个人声喧阗的世界都格格不入了。   蒋贺之这几天就没开过机,一开机便没个消停,但他突然就很想听听盛宁的声音。自那日他与盛家人冲突之后,他们已经久未彼此联系了,生怕一联系就坏了警队纪律,更怕会冲对方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   于是他终于又开了机。给盛宁拨过去一个电话,但那头是嘟嘟嘟的忙音,对方始终没接。静了片刻,蒋贺之又拨了盛宁的号码。还是没人接听。   想了想,他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字儿都打好了:   宁宁,我很想你,你能不能现在就来我的身边。   可发送出去前,他又将这条短消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擦除了。他被撵出蒋家的消息必然已经铺天盖地,盛宁若还关心他,自然早就来电话了,既然没来电话,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影响他的工作。   短暂的宁静之后,那些骚扰电话很快又见缝插针地挤了进来,蒋贺之不得不再次关机。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淤伤,垂着头想,他应该还在怪我把他姐姐列为了嫌疑人,他应该还在生我的气。 第84章 贼偷(一)   从早晨睁眼开始,就连着跟最高检的人开了一整天的会,直到晚上六点多钟,原专案组的成员才有时间喘口气儿。晚餐还没备好,覃剑宇先回房间小憩,一头躺倒在床,随手打开电视打算看看新闻。社院接着有线电视,一打开电视便是凤凰卫视的一个时事类节目,而这一看还不得了,居然就是一则劲爆的大新闻——碍着蒋瑞臣的威望和蒋贺之的公务员身份,内地的主流媒体是绝口不提蒋家这点家事,所以“大事还得看凤凰”,凤凰卫视不仅详细报道了“香港国际金融领袖高峰论坛”的盛况,连带着答记者问时的那段小插曲都没漏过。   爬起身,踩上鞋,覃剑宇二话不说就往隔壁房间跑,边砰砰敲门边喊:“盛宁!盛宁你看新闻了吗?”   脑力风暴了一整天,连午饭都是在会议室解决的,盛宁此刻也在休息。听清了覃剑宇的敲门声,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给他开门。   “做咩啊?”门一打开,清清寒寒一张脸,眼里全是幽幽的不愉快。   “你家那位三少爷——”覃剑宇大喇喇闯入房间内,及时改口,“不对,不能叫他‘三少爷’了,刚才凤凰新闻都播了,他爸蒋瑞臣公开宣布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了!”   “什么?”盛宁瞠目失神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一整天都是静音状态,他赶紧找来手机看了一眼,两个本该第一时间接起的未接电话。   想到自己的疏忽一定招致了误会,盛宁赶紧拨出那个熟悉透了的号码——然而蒋贺之的手机却关了机。他又转头给晶臣酒店的前台打电话。电话里,一个甜糯绵软的女声告诉他,蒋队长已经搬出酒店了。意识到这些或漂亮或帅气的晶臣员工们都已不再称呼他为“三少爷”,盛宁愈加感到担心。他也顾不上收拾行李了,拾了手机和钱包便要出门,对仍一屁股黏在自己床上的覃剑宇说:“我得回一趟洸州。”   “天都快黑了,你现在回洸州?”覃剑宇立即起身劝他,“明早再走也不迟啊!”   “不,他现在一定很需要我。”盛宁一秒钟也不愿再耽搁下去。   “那我开车送你。”覃剑宇莫名地不放心。窗外是渐渐下沉的夜,总令人怀疑,这即将到来的黑暗里会否匿伏着些可怕的东西。   “不用了。正是结案的关键时候,你若也不在,还不知道那群人会想出什么法子在最高检面前矫饰自己。”转眼人到门口,盛宁又回头交代一句,“覃局,我明天不一定能赶回来,如果赶不回来,麻烦替我请个假。”   一个人匆匆地跑到社院门口,正看着手表想着打车,恰巧就有一辆出租车朝他驶了过来。盛宁忧心如焚,来不及思索,扬手便招呼对方停下。   然而打开车门,刚一坐进车里,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   这不就是一直鬼鬼祟祟潜伏在社院大门旁的那辆出租车吗?   盛宁想要开门下车,但已经来不及了。   车的两侧后门均被瞬间锁死。狭小而封闭的车内空间中,很快弥漫出一股白色烟雾,浓密厚实,像有质地的纱或绸,是一种极高浓度的喷雾型麻醉剂。   盛宁顿感头晕乏力,但还不至于马上失去意识。他朝车窗外望出去,恰看见杨曦与孙淼结伴走出了社院,应该是要一起出去用餐。   头更晕、眼更花了,他只得用力拍打了一下车窗。而这一声异响也如愿惊动了那位杨队长,他应声回眸,朝他所在的方向投来了目光。   两人的视线仓猝交汇,一个遑急,一个自若,盛宁认为杨曦肯定看见了自己。   但杨曦却选择了视而不见。他扭过头去,又显露出那对迷人的大酒窝,与那孙处长谈笑风生地离去了。   司机在锁紧后车门的瞬间,就戴上了简易的氧气面罩。随着更浓烈的麻醉剂释放而出,盛宁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将车门打开,然而一切终究徒劳。他晃了一晃,就闭目仰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自打被蒋贺之告知盛艺与项北的死可能相关后,佟温语就陷入了长时间的自诘之中。   她太了解这个坚硬与柔情并存的男人。面对自己曾经深深爱慕过的女人,面对她的切切哀求与潸潸泪眼,他一定会心软,他也一定料到了自己会心软。   一些久远的、已经模糊了的记忆再次清晰起来,她想到,从修复U盘内容到“意外”溺水,只间隔了一晚,如果当晚项北在枫都公园约见的对象是盛艺,一切似乎就顺理成章起来了。   这枚U盘里一定藏了一个牵系无数人命的可怕秘密,以至于他们能用一枚假U盘将那个精明极了的梅老板钓上钩。项北一定担心自己会因心软把U盘交给盛艺,赴会时便没有把U盘带在身上,而是在最短时间内为它找了一个可靠的藏匿处。   佟温语试着把自己代入昔日的爱人,想到,他没有直接告诉自己U盘藏匿在哪里,一定是想力所能及地保护自己的安全,在真相未明之前尽量不把自己拖下水;但他也会担心自己此去无回,所以必然会有备无患地留下相应的信号。   佟温语想起自己在接受问询时对蒋贺之说的那段话:   “他说他很爱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只爱我,他还把本打算在我们婚礼上念的新郎致辞,念给我听了一段,他这人是个工作狂,婚礼上都不忘向领导表态,说他从今天起不仅要顾小家,更要守‘大家’;他说‘我把小小的礼物留给我所爱的人,大的礼物却留给一切的人’……可我当时没工夫搭理他……”项局长文采一般,但好歹还引用了一句泰戈尔的诗。然而当时她正忙着赶公诉材料,只用一句“你今天怎么这么啰嗦”就把爱人打发了,且在那之后,许是为了屏蔽痛苦,她完全寄情于工作,再也没想起这句诗来。   泰戈尔……泰戈尔诗集……把小小的礼物留给我所爱的人……   佟温语反应过来,那阵子项北恶补过一阵文化课,常泡图书馆,也常借图书馆的书。她自己也在那里借过书,还书十分便捷,只要把书投递进“还书口”,过个几天,自有后勤人员把它放回原来的书架上。   佟温语没有把自己的这番推理告诉蒋贺之,她当然也看到了他与父亲断绝关系的新闻,知道他此刻正焦头烂额。她也没有去联系盛宁,因为毕竟事关他的亲姐姐,她不敢保证这位盛处长是否会公平公正一如既往。   终于,佟温语想到了自己不久前读完的一本书,书中,那个美丽的“挽歌少女”高龙巴,凭借自己的决心与勇气成功报了血仇。   佟温语瞬间被这个故事鼓舞了,她自己就是一名检察官,她根本不需要假他人之手或调查真相,或为爱复仇。   然而检察院图书馆常年无人问津,馆中藏书已经分批捐到洸州一些中小学里去了。回到检察院里,佟温语向后勤人员查询了捐赠清单。可惜清单上只有捐赠学校,却没详写捐赠书目。她只能一所学校一所学校地挨着跑,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她找到受赠《泰戈尔诗集》的那所小学。亮明自己检察官的身份,她跟学校领导打了商量,只说,这本书跟她已经逝去的爱人相关,自己愿意出资买下它,只为留作纪念。   这位校领导十分善解人意,相信并感动于这个爱情故事,于是陪她一同在茫茫书海中找回了这本诗集。   好一番费力折腾,待诗集到手时,天都黑透了。   诗集很厚,乍一眼与一般的书籍无异,但要仔细翻阅才会发现,这本书中间十余页竟被人用胶水黏住了。佟温语试着用指甲刀将这些黏牢的书页分开,果然,里头被人用刀片裁出了一个凹槽,槽里就嵌着一枚已经剥离外壳的U盘芯片。   真相即将大白,佟温语大喜过望,当即就给蒋贺之打电话。但对方没有开机,再打去晶臣国际酒店,也被告知,蒋队长已经不住这里了。   “真是……紧要关头怎么人不见了?”挂了电话,佟温语一边给蒋队长发送了一条已经找到U盘的短信,一边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她没注意到有一辆小轿车正在黑暗中悄悄尾随,直至幽僻无人处,身后传来跟踪者轻悄纷沓的脚步声,她才恍然惊觉自己被人盯上了。   还来不及想法子自救,一块沾满麻醉剂的毛巾就自身后捂上了她的口鼻。 第85章 贼偷(二)   第二天盛宁果然没回来,第三天也没回来,待到了第四天,就在覃局长以为他是跟那位蒋少爷、不,那位蒋队长双宿双栖,不打算再回来的时候,盛宁终于回来了。   他的身上仍是离开社院那天穿的那件白衬衫,已经明显有些脏污了。他低着头跨入社院大门,有相熟的专案组成员喊他,他也不应声。一路步履匆匆地径奔向电梯,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态,有心避人眼目似的。   电梯抵达一层,门一开,盛宁跨门而入。覃剑宇健步赶上,伸出手掌挡住了即将合上的电梯门。   “我还以为你跟那位蒋队长私奔去了呢……”覃剑宇乜斜着盛宁,没正经地开起玩笑,猛一转头抬眸,忽见反光的电梯门上倒映出的那张脸,嘴角破损、颧骨发青,显是遭人殴打所致。他惊得赶忙问他:“你的脸怎么了?”   “没怎么,摔的。”盛宁惯常惜墨如金,以蜷起的手指背部擦了擦脸上伤口。   “这几天,你到底去哪里了?”一看就不是摔伤,这样的异常表现又岂能瞒过一位反贪干部的眼睛,覃剑宇眉头一拧,眸光登时犀利如电,“你真的回洸州了吗?”说着,他便伸手去碰他的脸,想察看一下他的伤势。   盛宁把递来的这只关切的手掌一把推开,冷声道:“别碰我。”反应明显过激,他匀了匀自己的呼吸,又尽量温声道:“覃局,麻烦帮我查一查湄洲金融系统内,特别是光业银行橡湾支行与‘悉才计划’相关的资料,还有,是否有一家叫鑫彩印刷的民营企业曾向橡湾支行续贷被拒,当时与鑫彩对接的银行管理人员又分别是谁。”   “为什么要查这个?”覃剑宇沉吟片刻又问,“你这几天难道独自查案去了?”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抵达七楼,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盛宁果断大步迈出,任对方在他身后连连叫唤,仍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听人说路俊文从湄洲回来了,周晨鸢迫不及待地就约他见了面。他一直记得自己让这人去湄洲玩残、玩烂那个盛宁,怎料一去就没了消息,这会儿人都回来了,竟也不主动找他汇报情况。   地方是路俊文选的,说正好要为一位他俩共同认识的友人庆生。十二万租下的KTV豪华大包厢,周晨鸢推门进去,却见天还没黑透呢,包厢内的一群青年男女已经东倒西歪,几张电视上常见的熟面孔,什么“仙侠第一小生”、什么“古装第一美女”。桌上几只果盘和炸物小吃,一列列茅台、拉菲还有瓶身镀金的香槟酒,但真正喝进肚子里的少,大多都被这些纨绔互相泼洒着糟蹋了。   “表弟,坐啊,站着干嘛?”灯光炫彩,音乐轰隆,路俊文从美女堆中站起身,招呼着周晨鸢落座。   见是周公子,众人也纷纷起身相迎。一位从未与其谋过面的金融界人士赶紧过来递名片,人前他也算是个腕儿,但人后对周公子点头哈腰的样子,就跟叩跪菩萨一样。   “这么快就回来了?”周晨鸢在众人簇拥下落了座,先问了自己表哥一件正经事,“你跟那张宇航的事儿解决了?听说他这会儿还赖在检察院,你们整的那出虚假竞拍泰阳坪厂房,不会又惹出什么麻烦吧?”   “没麻烦,所有的流程都合法合规,谁来查也没麻烦。那块地是有大用处的,不过现在检察院那边盯得紧,先找洪兆龙教训教训那孙子,风头一过,还是得想办法买回来。”路俊文挥手把其他朋友们打发到包厢另一边去,又贴近了自己的表弟拍马屁,“当然,主要还是念在那孙子是媛媛她爸的老部下,我也是冲我们媛媛的面子,否则非活剥了他的皮!”   周晨鸢根本不受这种低级奉承,朝路俊文眯了眯眼,又一脸恶相地问:“得手了?”   “没有,白跑一趟。”路俊文替表弟倒了一杯酒,解释道,“那个盛宁要不就待在湄洲社院里,要不就跟他调查组的同事一起出门,就没落过单,根本没机会下手啊!”   周晨鸢紧揪的一颗心无端松了一松。他暗暗吁了一口气,却仍冷眉冷眼地质问对方:“没成事你就舍得回来?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就想玩玩那个盛宁么。”   路俊文心道,谁心心念念了?我看是你心心念念还差不多。凭心说,他对那位肤白貌美的检察官虽有觊觎之心,却没有非他不可的执念。而且听说最高检的人也已经抵达湄洲,小心驶得万年船,实在没必要在最高检的眼皮子底下作奸犯科。   见周晨鸢还是阴沉着一张俊脸,环绕其周身的空气都比别人身边的冷了不止一度,路俊文只当是这位周公子一夜间对男男之事开了窍,了然一笑,抬手便把那个“仙侠第一小生”招了过来。   “小唐,你过来陪陪周公子。”他让开一个位子,让这位“第一小生”紧贴着坐在了周公子的身边,又冲他狎昵一笑,“很漂亮吧?‘仙侠第一小生’,今年就集齐了五大男刊封面大满贯,老一票少女为他要死要活呢。”   周晨鸢当然见过这张脸。他看过他演的那部无聊的仙侠剧,更记得自己切换频道之后,就是检察院的宣誓镜头。很难不把先后浮现的两张男性面孔进行描摹、比较,然后他嘴角不屑地一挑:“不过尔尔。”   没得到好评的“第一小生”依旧会来事儿,很自然地就把手搭在了周晨鸢的肩膀上,说:“我听俊文说周公子在英国剑桥留学,好厉害哦。”   感到一个男人软绵绵地黏在了自己身上,周晨鸢顿然觉得很恶心。转头再一细看,此人搽脂抹粉,一脸媚态,更叫人恶心了。   “什么味道?”周晨鸢几欲作呕,皱着眉问。   “有味道吗?”“第一小生”不解地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关节,恍然道,“是我新代言的一款香水,周公子不喜欢花香调吗?”   不是香水味,他闻见他身上一股腐朽的尸臭味。   周晨鸢又看了看另一边沙发上软倒的一群年轻人,和他们一样横七竖八的是地上散落着的一些烟蒂,角落处,竟还有一只未拆封的套套。从他们那层被浓妆覆盖的皮肤里钻出白花花的蛆虫,他也不会奇怪。   这群人真是臭死了。   “周公子,今晚你还有什么安排吗?”得到路俊文的暗示,一张抹得粉光脂艳的脸凑近一点,又凑近一点,居然就大着胆子将手伸进了他的两腿之间——   然而周晨鸢的动作比他更快。他猛然掏向对方的胯间,用力捏住他的要害一拧。   命根子险被当场拧断,疼得那位“第一小生”一下就跪在地上,浑身打颤,呜呜咽咽地不停讨饶。   “什么脏东西也敢碰我?”烦透了这种低级、龌龊的谄媚手段,周晨鸢站起身,接过路俊文递来的湿毛巾不断擦手,越想越觉恶心,又抬脚踹向这个“第一小生”,直接将人踹翻一跟头。   “第一小生”的经纪人也在场,赶忙过来磕头赔罪:“周公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们小唐哪里做得不对,还请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鸡吧软,骨头更软,我不喜欢。”周公子轻蔑一动嘴角,对那经纪人道,“三年内他不准出现在任何荧幕上,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掷下湿毛巾,走了。   周嵩平不愿儿子再飙车惹祸,特意为他派了个司机出入接送。   洸州的三伏天,即使已经入夜,车内空调的温度仍然打得很低。但周晨鸢心浮气躁,他扯了扯衣领,手指都在发抖。   这阵子,他的眼前总是频繁出现一张男性面孔,像黑暗里的一束月光,雪白,耀目。还有眼。清寒的,不笑的眼。总令人禁不住地想,这样的眼若对我笑一下会怎么样?周晨鸢有点痛苦地闭紧眼睛,他不明白,我不扰你你却偏来扰我,怎么就阴魂不散了?   “周公子,这么热?”司机姓金,跟着周嵩平很多年,算是心腹。老金也跟着外人一道管领导的儿子叫“周公子”,看出他面色不对,忙问,“要我再把空调调低一点吗?”   “嗯。”周晨鸢潦草地应声。他还是不想承认,就在黑社会大闹检察院的那个夜晚,就在他们四目相接的那个瞬间,他的一颗心就被他的一双眼给搅乱了。   周晨鸢悻悻回到家里,女朋友陶可媛正趴在床上看书。陶可媛是不住校的,时常过来留宿。他愣愣盯着她,突然这么问:“你爸还在洸州吗?”   陶可媛坐直了身体,摇了摇头:“城桥集团还那么多事情呢,他过去配合了专案组调查,这会儿已经回来了。怎么了?”   “你跟那个盛宁还经常联系吗?”周晨鸢又问。   “不算经常,偶尔联系。盛检挺客气的,我问他学校、选课相关的事情,他都答得很仔细,还会给我推荐有用的专业书。”他们确实偶尔联系。接触越多,陶可媛就越对这位师兄倾慕有加。她仰脸望着自己的男朋友,有点担心地问,“晨鸢,我觉得你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在意盛检的事情?”   周公子的喜怒无常在二代圈子里也是闻名的。喜的时候蛮可爱,怒的时候就很吓人。她担心他又会像上次伤害那名辅警那样去伤害自己这位师兄。   “不是,上回让沈秘书作陪,不是对他动粗了么。我一直想当面跟他道个歉,可他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不如这样,你就说你有城桥集团的内幕消息透露给他,跟爱河大桥的坍塌事故相关,但必须约他出来面谈。”周晨鸢用胡话安抚着自己的女朋友,为听着更真,还进一步解释说,“化干戈为玉帛么,我爸也让我跟这位盛处长搞好关系,以后在公务上总有请他帮忙的地方。”   “好啊,我也有阵子没见他了。”天真的陶可媛不疑有他,还真就乖乖跑去拿起手机,打出了那个电话。   “他答应了。”挂了电话,陶可媛喜滋滋地跑了回来,一脑袋扎进恋人的怀里,“不过他说他这会儿抽不开身回洸州,我就说去湄洲见他了。”说着,又仰起头,露出一张小小的、俏生生的脸,“反正暑假还有段日子,我们一起去湄洲吧?”   “你不用去,我一个人去就行。”想到即将见面,周晨鸢不禁微笑,犹鱼之有水,他一颗燥热难耐的心终于彻底静了下来。 第86章 捕蝉(一)   被撵出晶臣酒店之后,蒋贺之随意找了家街头的房产中介,让他们替自己租了间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简单安顿一下,他就决定出门了。这些日子开不了机,一开机就是狗仔们排山倒海的骚扰电话,他索性就断绝一切外部联系,打算跑一趟粤闽之交的那个玕子村,他想,权当旅游散心了。   出发前,回市局找了窦涛,托他给自己伪造几本假证,说自己要去卧底查案。窦涛便说巧了,正好前几天逮了个贩卖假证的,要啥有啥,你自己挑去吧。   从洸州市中心到粤闽之交的那个玕子村,相距六百公里,先坐上将近七个小时的火车,又乘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再搭同路人的顺风小摩托,最后什么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都没有了,只能借助牛车上路。一支细长的木轱辘穿起两只单薄的木轮,吱吱嘎嘎、慢慢腾腾的就能闹一路,蒋贺之背身坐在木板车上,抬眼是四面青山,蓊蓊郁郁,低头是两道车辙,曲曲折折。   他先找去了当时救治沈司鸿的县医院——不难找,迄今这方圆百里的环山路间,也就这一家医院。   同样,关于沈司鸿的事迹也不难打听,虽然当年他的主治医生已经退休,但其他的医生依然对那位年轻热忱的民警同志印象深刻。   “沈司鸿?哦,沈警官。”眼前这位中年医生黝黑精瘦,狮鼻阔口,目测四十来岁。他想了想说,“我记得么,听说之前是缉毒特警,犯了错误才被调到这穷山村来的嘛。”   “沈司鸿当时的病历还在吗,能给我看看吗?”蒋贺之谎称自己是省人社厅的,沈秘书又要高升了,他特意前来为他做背调。   “蒋主任,您自己看看。就这条件,病历档案这些肯定不在了嘛。”医院设施极其简陋,不比山村里“赤脚医生”的小诊所好上多少,四面薄墙、几爿破瓦就筑成了一间住院部,病床上躺满了前来吊针的山民,多是老人和孩子,一动不动地互相挤着叠着,犹如战场上横陈的尸首。可以想见,沈司鸿那会儿的条件就更恶劣了。但这位中年医生还是忆起了当年那段不堪的往事,告诉眼前这位省人社厅的“蒋主任”,沈警官确实脊柱损伤以致下肢体出现运动功能障碍,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好没好透。   临走之时,蒋贺之多问了一句:“都是十年多前的事情了,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能不清楚吗?”这时,另一名医生打扮的工作人员凑了过来,感慨道,“这粤闽之交的大山自古就是‘瘴疠频发’的地方,医院那会儿患者多,药却少,那位沈警官给我们出过很多好主意,比如把药品拆零销售,一周能治好的就不卖一整瓶,这样患者既不用多花冤枉钱,又能最大程度地解决药物供小于求的实际问题。他还经常自掏腰包帮贫困山民垫付药费呢,也不晓得那些人后来还没还钱给他。”   说着,两位医生同时叹了口气。他们对这位沈警官的评价就仨字,好人呐。   离开县医院,蒋贺之就直奔玕子村而去。山陡峻而水湍急,这段路更难行,辗转没过腰际的荒草间,跟在荒山里开路也没分别。蒋贺之一路登高,一路四望,山里风景倒是不错,可捕鸟网铺天盖地,乍一看,宛若一张张巨大的张结在林间的蛛丝网,骇人得很。   到了玕子村,左右一打听,蒋贺之才发现,即使一晃十年过去,这里的山民听到沈司鸿的名字依然表现得很紧张,问什么都摆手说不记得,再追问下去,就一个字也不愿多说了。   一旦远离喧阗的城市,躁郁透顶的心情也平复不少。蒋贺之索性就住了下来。他虽不是少爷了,但少爷脾性犹在,出手相当阔绰,没几天就跟当地山民们都混熟络了。后来有人悄悄给他指了条明道儿,说那位沈警官在这儿的时候,跟一位雷姓的孤老最熟,你要想打听任何跟沈警官相关的事儿,找他就对了。   雷姓老人七十多岁,豁齿白头,据这沧桑极了的面相看,还以为至少已经活过了一个世纪。他瘦得有些嶙峋,脖子细长得近乎突兀,几丝灰白的毛发覆在斑斑驳驳的颅顶上,如同一只濒死的老秃鹫。   老人正在烤几只剥了皮的鸟。鸟儿还未死透,跟活剥没区别,皮毛与肌肉逐渐分开,露出一团不停抖动着的粉红色的肉。蒋贺之坐在了老人身边,看得直皱眉。   老人把烤熟的一只鸟儿递给蒋贺之,解释道:“这鸟不是保护动物,村里人叫它四喜,我喜欢叫它猪屎渣,边烤边刷油,香着呢。”   蒋贺之接过鸟儿,闻一闻,确实散发着一股烤物的诱人的香,但还是没忍心下嘴,只是蹙眉看着。   老人自己用稀疏发黄的牙撕了一口鸟肉,突然这么问:“你不是人社厅的吧?”   “怎么看出来的?”蒋贺之搁下鸟儿,开始替老人削他还未削完的土豆。   “我没见过人社厅的人,但见过我们县扶贫办的,一个个又憨又胖,哪有你这样的身板。”他还有句话没讲出口,他发觉,这个男人的神态介于威仪和仁爱之间,跟那位沈警官竟是一模一样的。   这一晚,明月当头,蒋贺之陪老人用篼子火煮了一锅萝卜土豆,喝了自酿的青梅酒,还主动划火柴替他点了不止一回烟,终于成功撬开了对方尘封已久的话匣子。原来当年暗算了沈司鸿之后,老人一直很内疚。所以在沈司鸿住院期间,他揣上一窝新鲜的鸽子蛋,偷偷跑了四五个小时的山路,去县医院里打探过他的伤情。听主治他的老医生说大概率不会瘫痪,才长舒一口气。   “不过,都这会儿了他还得导尿,”老人临走时,又听见老医生叹息着喃喃自语,他没读过书,听不明白什么生殖脊髓、什么盆腔神经,但有一句还是懂了,“多好多精神的小伙儿啊,可惜以后男性功能是没有了。”   回忆到这儿,雷姓老人仰望明月,兀自叹息。从浑浊似玻璃起雾的眼睛里挤出几滴更浊的泪来,他连连摇头道,是个好人呐,好人。 第87章 捕蝉(二)   周晨鸢原本想叫上洪兆龙手下那群黑社会,跟自己一起跑趟湄洲,他想过很多靠谱或不靠谱的对待盛宁的法子,比如可以让那群黑社会揍他一顿,揍到他再不敢跟自己唱反调为止。可临出发时他又改了主意,还是决定一个人去见见这位盛处长。他强行拿走了陶可媛的手机,以她的名义发短信约盛宁单独见面。   为免临时有会要开,盛宁告诉了覃剑宇自己要出门一趟,如果开会就替他请假。   “你去哪儿啊?不会又一去整三天吧。”上回盛宁就一去杳无影踪,虽说最后人是回来了,但覃剑宇还是不太放心。   “不会,就去游船码头。”此时白日昭昭,青云渺渺,应该不至于像夜里出门这么危险。但盛宁也对上回的事心有余悸,还是如实交代了自己的去处。想了想又多问一句,“鑫彩印刷厂与光业银行的事情,你查得怎么样了?”   “已经查明,鑫彩印刷厂确实向光业银行橡湾支行申请过贷款,第一笔贷款600万元,到期借了过桥资金成功还款,但续贷被拒绝了。最后鑫彩印刷厂破产,杨正麟自杀,至于那笔600万的过桥资金是不是从你说的那家民间金融公司启乾投资担保有限公司借出来的,因为启乾投资早就注销了,其法定代表人谢安德也已经因为涉黑被执行枪决了,要想把这些相关的旧案查清楚,还得给些时间。”   “闫立群不就是当时光业银行橡湾支行的行长么?”盛宁问。   “对,我还查到,陶晓民也曾是橡湾支行的行长,两人前后脚在那里任职,都是因为‘悉才计划’才调去城建系统的。鑫彩印刷厂第一笔贷款由陶晓民审批,3年后续贷的时候,行长就换成闫立群了。”   “你一定紧盯着杨曦。”盛宁略一沉吟,又道,“我现在怀疑他与闫立群的坠亡案有关,若他有什么异常,必要时可向省厅请求支援。”   “可闫立群的案子不已经定性为自杀了吗?”覃剑宇仍感不解,“你说的这些信息连人事档案里都没留存,亏得这回是有的放矢,我才能这么快给你回音。如果是大海捞针,一定都很难查到,你到底打哪儿听来的?”   尚有一丝头绪未明,盛宁道:“到时候了你自然就会知道。”   “对了,你那三天去查案了,蒋贺之那里呢?”见盛宁只是沉默,覃剑宇轻轻叹气道,“我是没跟男人谈过恋爱,可我总觉得,甭管对方是男是女,一段感情贵在彼此坦诚、互相支持,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一点儿都不管他,不太好吧?”   盛宁不认为有必要向一个外人解释自己的感情,留下一声“等我回来再说”,便匆匆而去。   这体制内“文山会海”是常态,果不其然,盛宁前脚刚刚离开社院,后脚还真就通知开会了。众人齐集,又只缺了一个盛宁。最高检来的领导对洸州来的盛处长印象深刻,便问了与他相熟的覃局一声:“盛宁同志去哪儿了?”   “游船码头,”长桌一侧,覃剑宇面向高检领导,如实回答,“听他说是去见个朋友,不过盛处长不是因私废公的人,我猜想他要见的人肯定与爱河大桥事故相关。”   说是游船码头,其实拓宽了业态焕然一新,倒成了湄洲一处颇有名气的休闲地。盛宁与陶可媛就约在游船码头的一家咖啡厅里。他对这个女孩印象不错,平日里女孩常来讨教学业相关的事情,他也知无不言。他想,卿本佳人,奈何遇人不淑,若她身边没有那个品性恶劣的周公子,应该更好才是。   比约定时间早到了约一刻钟,然而久等陶可媛仍未露面,盛宁打不通她的电话,看了看手表,意识到再等下去就该影响工作了,便打算起身回社院。没想到刚刚走出咖啡厅,又收到了短信,陶可媛在短信里道歉说自己不认识湄洲的路,这会儿也只找到了咖啡厅附近的街心公园,想改约他在那里见面。   街心公园亦处于游船码头的休闲区域中,盛宁回了一个“好”字,步行而去。   其实周晨鸢一直立在咖啡厅外一处树荫下,默默注视。他完全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欲近情怯,欲远难舍。咖啡厅里人来人往,想到上回由沈秘书作陪还丢了大脸,他实在不愿在人前与这人起冲突,直到看见盛宁起身走人,才想到约他去个更僻静的地方见面。   然而黄雀在后,周公子怕是怎么都想不到,除他之外,还有一伙人正紧盯着盛宁不放。   土方车队的幸存司机与家属们现在都追随万勇行动,一来曾经的“平凡英雄”最有名气,也最具胆识、最讲义气,许多遇难司机的后事都是他跑前跑后、出钱出人地帮忙张罗的;二来他跟专案组那个大桥管理处的孙处长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他们这些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只有这一个了解事故调查进展的途径了。   可这一了解就不得了了。原来专案组里有一位从洸州借调来的姓盛的反贪局侦查处长,一心一意要破案立功,还跟大桥最后的承建方美合置地有私怨,所以主张是美合置地偷工减料、加上土方车队超载才导致了如此严重的事故。一旦如他所愿以这个结论定了案,别说赔偿金了,只怕他们一个个的都得去吃牢饭!   没想到都死了个闫局,这人还是不肯罢休。孙淼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这个姓盛的在洸州就是司法系统里的大红人,到湄洲依然很会巴结上头,只有把他除去了,他才好替他们在领导面前说上话。   众司机与家属们一听就慌了心神,依然请万勇拿主意,就在万勇犹豫间,他又接到了孙淼的电话,说:“那位盛处长这会儿一个人去游船码头了,机会千载难逢,错过就未必能等到下回了!”   于是,几个莽汉合计一下,决定为这一众等着赔偿金救命的孤儿寡母涉险一回!反正天网系统还未进入中小城市,湄洲的公共道路区域基本没有监控,他们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女性常用的那种玻璃丝袜,剪下一截就套在头上,又开了一辆九座的白色小客车,带上尖刀、撬棍之类的凶器,准备光天化日就把人绑了。   “盛宁。”   待人从眼前迅步经过,周晨鸢突然从大树背后闪身而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惯常抹着锃亮的发胶,但没像以往那样穿得花里胡哨,白衣黑裤的,随性又清爽。   “怎么是你?”见来人竟是周晨鸢,盛宁双目一瞠,本能地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难道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那如果我说我想约你吃饭看电影,你去吗?”周晨鸢半真半假地开了句玩笑,见对方依旧凛若冰霜、满眼不掩不藏的厌弃之色,他又倏然近前一步,伸手去拉盛宁的胳膊——   盛宁当然再次后退。   “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吗?”悬空的手尴尬地停滞,周晨鸢的表情十分复杂,是既委屈又愤恨,是既心虚又无奈。   两人正僵持着,突然一辆破破烂烂的白色小型客车闯了过来。门一打开,车上“呼啦”跳下六个男人,清一色戴着蒙脸的丝袜头戴,手持匕首、撬棍与电击枪。   “不准喊,喊就捅死你。”   一把刀瞬间就抵在了自己的后腰上,混乱之中,盛宁还听见有人压低音量问了一声,这个就是盛宁?   虽是工作日,但此刻碧空万里,街心公园内外时不时有些零散的游人穿梭往来。便连素来行事无忌的周公子都想不到,竟有这么一群莽夫敢当街绑票。他还未被凶器钳制,本能地想跑,没想到盛宁竟伸手一把拽住他的手腕,顿时令他抽不了身了。   小型客车很巧妙地停在了两人身侧的单行道上,恰好将路人的视线与车后发生的一切完全隔绝了,但从这群歹人的装备与行凶手法来看,不仅业余,还有点冒傻气。盛宁不知来者何人,有何目的,但意识到这群人并不认识自己,而周晨鸢此人脱困也未必会相救,还不如把他一起拉下水,兴许闹得满城风雨,自己也就安全了。于是他冷眼看定眼前的周公子,对他切切喊了一声:“盛处长,你先走。”   万勇有点懵了,他身边那几个没受过教育的蒙面司机就更懵了。这仙在凡间般的仪表,一万个人里头都挑不出一个,本来他们已经认准了谁是“盛处长”,可被他们认定的“盛处长”竟口称另一人为“盛处长”,再看他一脸周全恳切,好像也不是假话。   孙淼之前就很贴心地给过他们一张盛宁的照片,可那照片是用30万像素的手机偷拍的,打印出来之后更添模糊,只能看出是个挺拔的帅哥。听孙淼方才在电话里说,今天的盛处长白衬衣、黑西裤,可万勇从套头的丝袜里往外看出去,这俩不都白衬衣、黑西裤么?!   “你——”周晨鸢又用力犟了一把,凭他练拳击的力气竟仍未挣脱。   “盛处长,别管我,你先走。”嘴上又重复一遍,可一只手却拽他更紧,盛宁用更急切的声音煽惑道,“你走了马上报警。”   果然,“报警”二字瞬间挑动了这群蒙面歹人本就紧张的神经,眼见即将被路人发现,万勇一咬牙,忠厚的眉眼里流露出一丝狠意:“不管了,两个都绑了!”   盛宁瞬间就听出这人的声音,正是那日围攻社院的“平凡英雄”万勇。   周晨鸢当然不愿束手待毙。他想凭着自己在英国练的那点拳击脱身,但双拳难敌四手,空手的干不过持械的。他还想告诉对方自己是谁,但事实证明这时候喊叫是不明智的。他刚一张嘴,就被人照头一记闷棍,一下就头晕眼花地栽向地面——   倒地时,小腿不慎撇了一下,发出了清脆的“咔”的一声。   “啊——”周晨鸢一声惨嚎还未完全出口,就被人用破布塞嘴,连同盛宁一起绑上了车。   不少路人都听到了这阵怪异的动静,也都看见了这辆破破烂烂、行迹鬼祟的白色小客车,但还没靠近瞅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辆小客车就又呼啸着开走了。   确定再打探不出什么新消息,蒋贺之终于告别了玕子村,循原路返回大城市,望着渐渐开阔的天与地,想到早已面目全非的那个缉毒警,亦有一种离奇的重生之感。山里一直没信号,直到踏出洸州火车站,料想那群狗仔也该消停了,他才重新打开手机。一堆乱七八糟的骚扰信息中,他率先找的是盛宁的影迹。   可他失望地发现,这人居然从头到尾都没联系过自己。   接着,他就看到了佟温语发来的短信,原来自己在大山里调查沈司鸿的时候,她竟找到了那枚失踪已久的U盘。   蒋贺之马上就回拨给对方一个电话,也想把自己此行的见闻与她分享,然而佟温语的电话始终打不通。他顿感不安,又给检察院打去一个电话,结果却接到了佟温语已经失踪多日的噩耗。   没有告知家人,也没有向单位请假,一名检察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佟温语的父母报了案,检警两拨人马也悉数出动,但蒋贺之十分懊悔,那枚U盘就像催命符,只怕失踪到这会儿的佟温语已经凶多吉少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电话打给盛宁,但思来想去,还是向老高要来沈秘书的联系方式,直接把电话打给了沈司鸿。没想到对方还真接了起来,待一声深沉动听的“我是沈司鸿,你是?”传过来,蒋贺之便开口道:“有本事冲我来,只知道伤害女人,算什么男人?!”   电话那头的沈司鸿竟还笑了:“蒋队,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倒忘了,你已经不是男人了,你不仅生理有暗疾,心理都被阉割了!”蒋贺之试图转移矛盾,故意激怒他、冷笑着说:“是的,我刚刚去过了玕子村,拿到了你当年的病历。难怪我总觉得你行事跟太监一样,只知道给上头端屎倒尿擦屁股,原来你还真是太监!但凡佟温语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你性无能的报告给市局、市检,还有省、市大院里的每个人都印发一份!”   电话那头是骇人的沉默,隐隐能听见一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闷雷一样。   “告诉你,盛艺她跑不了的!我已经查到她跟项北、陆建荣死亡相关的证据了。”这些话都是诓他的,但眼下他只能以这根本不存在的“证据”做交换,好尽量护下佟温语的周全,蒋贺之又严声道,“沈司鸿,如果你还认同自己是个男人,就别让心爱的女人替你背锅!”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电话被挂断了。   没过多久,蒋贺之的手机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个地址与一句话:   东胜化工厂,一个人来。 第88章 小事   蒋贺之当然没打算孤身赴约,若佟温语真被对方绑架在那儿,地形陌生且复杂不说,还敌在暗我在明,他一个人未必能将她毫发无损地救出来。但他也不能把这事儿上报市局,因为局里一定有这位沈秘书的眼线,消息一旦走漏,再想救人就不容易了。   换作以前,可以动用钞能力或者干脆以自己三少爷的名头给晶臣保镖们施压,命令这些退役的特种兵出手救人。但现在不行了。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给自己最信任的窦涛挂一个电话,吩咐他持枪出警。没想到窦涛空手就来了。   蒋贺之不满,瞪他:“不是让你配枪吗?”   窦涛还想解释:“就你上回差点把枪丢了,现在局里申领个枪支有多麻烦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还来干什么?”记挂着佟温语的安危,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蒋贺之更不满地打断对方,“我要的是你的枪,不是你的人!”   “哎哎,我话还没完呢,枪我带着呢!我就是想提醒你,千万别再给我弄丢了。”窦涛尚不知事态的严重性,边拔枪还边嬉皮笑脸地问,“你这一人出去查案还挺有收获啊,电话里也不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市检反贪局的佟温语可能在东胜化工厂。”蒋贺之给窦队长看了那条陌生短信,旋即夺了他的“善良之枪”,咔一声上了膛,“一会儿我先进去查看情况,你随时准备呼叫支援。”   创办于上世纪60年代的东胜化工厂临河而建,如今早已人去楼空,沦为了一片废墟。但由于位于距主城区较远的郊区,工厂遗址较为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远远望去,还能看见一片杂草盘绕的厂房,交错的钢架、粗粝的红砖,都静静地在历史的长河里化尘化土。   工厂外裸露的水泥围墙粉刷过多遍,最新一遍白底红字写的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但隐隐可见下头还有一行被油漆掩盖的标语,可能是当年的计划生育口号。   小心跨入工厂大门,蒋贺之甫一探头,一发子弹就自二楼射了过来,亏得他够警觉,一个仆地翻滚,不仅及时寻到了用以掩护的障碍物,还迅速地抽枪瞄准还击——对方同样被他擦脸而过的子弹逼退,蒋贺之躲在障碍物后举目环顾,只见高处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身形有些眼熟。   工厂外的窦涛一直守在车里,听见砰砰枪响,赶紧就呼叫就近警力赶赴支援。挂了电话,他也推门下车,径奔化工厂的大门。   弹夹已经空了。为抄近道追上凶徒,蒋贺之直接徒手攀墙而行,借助被侵蚀断裂的栏杆与工厂内部积储的杂物,不过几秒的工夫就攀上了工厂二楼,又拔腿追了上去。   黑衣人胳膊已经中枪,似知道后备警力将至,便不与他多作纠缠,纵身就从工厂二楼的窗口跃下,一猛子扎进了湍急乌黑的河水中,再没有冒头。   蒋贺之本也想跳河去追,但窦涛的叫喊声及时止住了他:“蒋贺之!这里有情况!”   蒋贺之循声而去,与窦涛一同停留在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门口。   “你中枪了吗?”   “没有,但那人的手臂被我打中了。”   像是化工厂的实验室,但实验设备俱已清空,只有屋子正中间还放置着一只常见的化工铁皮桶。高约一米2,口径60公分,桶上的蓝色烤漆早已剥落,斑斑驳驳的,如同一张狰狞的麻子的脸。废弃的化工厂一直积味不散,苯、酯、醇、醚、硫化物,五毒俱全,似发酵的臭鸡蛋,也像腐坏的烂菜心,但唯独这间屋子里异味最重,而且就是自这只铁皮桶里散发出来的。   两个男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深感十分不妙。   终于,蒋贺之深喘了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走上前,伸手将化工桶的盖子揭开——   一只手滞于半空,他震愕地瞪大眼睛,再也动弹不了了。   窦涛及时跟近,只朝桶口看了一眼,也一样遍体起栗,又惊又骇。   桶内是一具仰着头的女尸,颈部凸起一道紫黑色的勒痕,应该是被勒死的,且从腐烂程度看,已经死去多日了。眼角垂着一滴血,犹如红色的泪迹,女尸死死睁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嘴巴半张,似含着一个未及吐露的秘密。   你已经很难从这张惨白狰狞的面孔上窥见她昔日的美貌了。   是佟温语。   一直在市局大门外蹲守的狗仔们差不多都消停了,蒋贺之跟随窦涛重新回到市局,一进大门就直奔高副局的办公室。他被一种强烈的悔恨情绪激刺得眼眶血红,浑身打抖,佟温语遇害的时候,他正在通往玕子村的山道上伤春悲秋呢。他张口就要求对方下令逮捕他曾经的老部下,沈司鸿。   老高也已经听说了佟温语遇害的消息,但惋惜之余,还是告诉他,凶手不可能是那位沈秘书。   “我不是偏袒自己的老部下,佟温语是被勒死的,初步判断的死亡时间也已经出来了,那个时候沈司鸿在省发展和改革工作会议上发言呢。”高副局说,“你跟窦涛去东胜化工厂,不也与凶徒直接照面了么,同一时间沈司鸿一样有不在场证明,而且他也没有中枪。”   “就算他有不在场证明,整件案子也肯定与他有关。”将一只小型录音机重重搁在领导面前,蒋贺之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就在给他打完那个电话之后,我接到了这条提示我佟温语在东胜化工厂的陌生短信,还不足以说明他与佟温语的被害相关吗?”   “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录音里的沈秘书就没说几个字,老高试着劝他,“案子一定会破的,你也别太意气用事,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工作吧。”   蒋贺之还想辩两句,办公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老高接起一听,面色登时大变。   比起一位检察官遇害的“小事”,眼下全省军警都接到指令,启动重特大刑事案件应急处置预案,进入临战状态。   “周公子在湄洲失踪了,可能是被歹人暴力劫持了!”一改先前的慢条斯理。挂了电话,老高一刻不待地大步冲出办公室,朝四下大吼出声,“省厅联合指挥部已令省特警总队紧急出动,现通知我市、虞山、清河等其余周边市州尽快调集特警、武警、刑侦、治安等警力,随时准备出警增援!”   待两人被摘了头套、重见光线,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间约莫7、8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角落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但床架上布着一层密密的青苔,显是久未有人涉足。地上还散落着一些螺栓、铁丝、烂纸板之类的小物件。整个粤东省近年来的发展势头摧枯拉朽,到处是被时代淘汰的旧产业、旧工厂,这里就像是某个废弃工厂的员工宿舍。   “这是哪里?”头上破了一道口子,好在血已自行止住,但头仍晕眼仍花,地上的周晨鸢试着站起来,只是稍稍一动,一阵自小腿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又一下把他撂倒了。他龇牙咧嘴地嚎了一阵,便扭头转向紧闭的屋门,高声喊了起来:“你们他妈的疯了是不是?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门外没人应声,周晨鸢便继续嚎叫:“识相的就马上放我出去!我警告你们,谁敢动我一根头发,我就灭谁九族三代!”   “你要聪明就别嚷了,”盛宁倒有点既来之则安之的随性态度,只是屋内仅有一扇窄小的上悬窗,再兼身边还有一个持续大喊大叫的周公子,他头疼发作,说话便有些有气无力,“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知道了,你要像个好亲近的人,兴许还能靠谈判自救,你要一直像刚才那样表现得疯疯癫癫、睚眦必报,就不怕被灭口吗?”   “他们敢。”周公子虽仍嘴硬,但琢磨过来这话有理,到底是不敢高声了。他一边颇为艰难地向角落那架铁床挪动,一边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左小腿已经粗似大腿,把原本还算宽松的西装裤都撑圆乎了。   他没想到,这时盛宁竟走了过来,将他扶起平躺在了这张铁架子床的下铺上。   “我看看。”盛宁低头,准备翻卷他的裤腿,检查他的伤势。   “看什么?要不是你拉着我,我怎么会被抓到这个破地方来?”周晨鸢恶声恶气,“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滚开!”   但盛宁只当没听见这人的咆哮,继续小心地替他将裤腿卷起,小腿微微畸形,肿胀红亮,所幸没有破皮。他先是在其肿胀处以指腹来回抚摸探索,待寻到了疑似骨折处,又轻轻按压一下——犹如钉子扎进肉里,周晨鸢瞬间龇牙咧嘴“咝”了一声,挺俊的一张脸都疼变形了。   “别动。按压的地方骨头会轻微地移动,但外观看畸形不明显,应该没有完全骨折。”抬头见周晨鸢正细着眼睛打量自己,一脸的怀疑与不信任,盛宁便又补充道,“我姐姐跳舞经常受伤,跟她一起,我也久病成医。”   说着,他转身去地上拾取了一块烂纸板,竟又动手去解周晨鸢的皮带——   “喂喂,你干什么?”两颊蓦然一热,周晨鸢再次挣扎。   “你老这么乱动,移位的断骨可能伤及周围的血管或神经,就不怕残了吗?”骨折得及时制动,盛宁见屋内没有木条之类的固定物,只能因地制宜了。他边操作边说,“这儿没有夹板,将就一下。”他将软烂的纸板垫在周晨鸢的双腿之间,又以他另一条未伤的腿充当夹板,用他的皮带固定他的双踝。   “你干嘛要帮我?”周晨鸢突然这么问,“你不是一直很恨我么?”   “谈不上。”盛宁低着头,手上动作未停。   周公子眼下情绪不佳,每句话都似挑衅:“你明明知道那个辅警是我找人撞残的,你难道不希望我也像他一样残了吗?”   手上动作停了一下,瘦薄的肩膀也猛烈一颤。盛宁轻轻喘了口气,片刻才道:“这是两码事。”   “真的吗?”周晨鸢心头一震,嘴上却恶言不断,甚至故意歪头凑近了盛宁,冷笑道,“伯仁因我而死,像你这样只顾别人的圣母,应该很痛苦才对——”   十指骤然一紧,盛宁突然加重了包扎的力道,狠狠按压了一把对方的断骨处。周晨鸢痛得惨嚎一声,几乎扬手就要掴这小子一巴掌,却在手掌触及对方面孔的瞬间又撤了力——   好奇怪,他一点儿也打不下去。   盛宁丝毫不惧即将落在自己脸上的巴掌,仍一瞬不瞬地注视对方,淡声道:“‘能感受到痛苦,说明你还活着;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才证明你是一个人。’”   这极近距离的一眼望得周晨鸢的一颗心怦怦狂跳,他很难控制自己不想入非非,一个男人怎么可以长有这样一双魅人的眼睛,还用这样的眼睛这般魅人地望着你,太没分寸了。   “托尔斯泰。”转头避开对方的目光,周晨鸢故意冷哼一声,“我不喜欢毛子写的书,大腔大调,烦人得很。不过改编的电影还不错,我看过奥黛丽·赫本版的《战争与和平》,”稍稍停顿,他念出了电影里那句经典台词,“‘如果下次转身的时候她对我笑一下,她就是我的妻子了。’” 第89章 转身(一)   “‘如果下次转身的时候她对我笑一下,她就是我的妻子了。’”   “你喜欢赫本?”盛宁已经简单处理完了此人的伤腿,默默坐到了屋子一隅,“陶可媛有一些像。”   周晨鸢翻着眼儿想了想,确实。他迄今结交过的三任女朋友都挺像赫本,都有鹿一般灵动迷人的大眼睛、微微带点颌骨的小脸蛋,也都纯净美丽得宛若临尘的天使。   但记忆里的面庞莫名失了颜色,眼下他的心思一点儿不在那些纯净美丽的天使身上了。   四野静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悠长凄怆的犬吠声,是郊外游走觅食的野狗。盛宁也在检查自己的伤势,虽然他还算配合,但司机们动作粗暴,他的左右手腕也都被扭伤,烙下深深两道血痕。制动的断腿好受一些,周晨鸢一直不自禁地偷瞥着盛宁,还是冷若冰霜、不食烟火的那副样儿,只怕处都处不熟。突然,他又恶狠狠地来了一句:“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我也没指望你这样的人会知恩图报。”轻轻扭动疼痛的手腕,盛宁再次抬眼望向对方,终于切入正题,“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江埔区法院委托拍卖行对泰阳坪工业区的厂房和土地进行了司法拍卖,市值7000多万的不动产最后仅以820万元被泰道公司拍走,以你们几位的性子,应该不会闷头吃亏才是。”停顿一下,他又问,“所以,是路俊文派洪兆龙的人教训了张宇航,是吗?那当天在场的另一个行凶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周晨鸢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回答道:“不知道。”   盛宁真正想调查的却是这场明显暗藏猫腻的司法拍卖,他继续问周公子:“张宇航本是‘陪太子读书’,结果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一时贪念,很明显这场司法拍卖的背后存在恶意串通行为。”   “狐狸尾巴终于憋不住地露出来了?怪不得会帮我治伤,原来是想套我的话来破案。”周晨鸢怪模怪样地笑了一下,又挑衅道,“江埔区法院一早就在报纸上刊登了拍卖泰阳坪工业区厂房的消息,正因为第一次流拍了才大幅降价,所有的程序都合法合规,哪来的猫腻?”   “流拍是必然的。”盛宁轻轻蹙眉,语声虽轻却坚定,“泰阳坪明明是闲置厂房,却在法拍前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份租期为10年且租金已经付清的租赁协议,遵循‘买卖不破租赁’的法律规定,泰阳坪不能进行清理腾退,新的所有权人必须继续履行这份租约直至10年后,谁还愿意花大价钱拍下一个10年都不能收租、使用的厂房呢?光业银行本是债权人之一,如此一来,国有金融资产就‘合法’地转变成了某些人的私人财产,这场法拍的幕后黑手是银行、法院还是兼而有之,我一定会查清楚。”   “租赁‘发生’在抵押登记之前,你查不清楚。”周晨鸢依然冷笑,自信满满地说,“这场法拍,就连‘陪太子读书’的张宇航都是金融专业人士,背后自有‘专业’操作,没有把柄让你查的。”   “张宇航是金融专业人士?”盛宁诧异。凭其谈吐,他一直以为这人就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包工头。   “他不是差点就成了你的姐夫吗?这你都不知道?”周晨鸢也诧异,“他跟陶晓民都在光业银行任职过,说起来还是他的老部下呢。”   “怎么可能?我们反贪局调过张宇航的档案,并没有他在光业银行任职过的信息。”   “那就是‘悉才计划’那阵子出了乱子,调档的时候,人事档案转递流程一团乱,前面的单位已经清空,后面的单位却接收失败,就都弄丢了。所以这个计划只启动了三年多,就永久地搁置了。”   “我明白了。”盛宁细了细眼睛,云散月明,一直没能厘清的那丝头绪终于厘清了。   “明白什么?”周晨鸢不解地问。   说话间,门上一扇破损的玻璃小窗前突然伸起一只黝黑泥垢的手,啪啪两声,扔进来了一瓶矿泉水和两只肉包子。透过另一边狭小的悬窗,看到天色已经转暗,这点东西应该是司机们给他们准备的晚餐。   盛宁没有回答周晨鸢的问题,而是起身取来了地上装着肉包子的塑料袋和那瓶矿泉水。当着周公子的面,盛宁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肉包、喝凉水,全然不顾对方折腾到这会儿,肯定也饿了。   “喂……”周晨鸢眼下失去了行走能力,只能召唤盛宁,以命令的口气道,“给我一个,我饿了。”   “想吃饭就招供,”咽下嘴里的包子表皮,盛宁转脸看他,淡淡地说,“把你知道的关于泰阳坪串标一案的细节都招了,就给你。”   “限制饮食是刑讯逼供!”从未被人忤逆的周公子气得面孔都痉挛起来,大喊道,“你不是自诩正义的‘检察之光’么,你们反贪局就是这么办案的吗?”   “以前不这么办案,但还是周公子教的么,敬酒不吃就得吃罚酒了。”盛宁吃完了一只肉包子,又冲床上的周晨鸢晃了晃手里剩下的那只,似用目光在问:你真不要?   周晨鸢还想狡赖,翻着眼儿道:“那个破厂又不是我去串标竞拍的,那点小钱我也看不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   “反贪局的培训第一课就是心理应激微反应。”盛宁看了看周晨鸢,说了声“撒谎”,便抬手把那肉包子从那狭小的气窗扔了出去。   只听见外面的游狗兴奋地嗷嚎一声,盛宁凝神靠墙倾听,俄而微微一笑:“吃上了。”   “你!”这人居然拿肉包子喂狗都不给我,周晨鸢火冒三丈,一双眼死死盯着盛宁,恨不能当即以眼为刀剜他一块肉下来,“盛宁,你有本事就别让我活着出去,不然我一定弄死你!”   盛宁充耳不闻,拧开水瓶喝了口水,以手背拭了拭嘴角,又把剩下的大半瓶水递向床边,问周公子:“要么?”   周晨鸢伸手去够,却在即将够到的时候遭遇一枪虚晃——戏耍似的,盛宁又把拿着矿泉水的手抽了回来,继续冷脸追问:“路俊文恶意串标,银行那边的参与者是谁?法院那边又是谁?”   “不知道。”周晨鸢别过脸去,喉结干涩地动了动,“知道也不告诉你。”   “水也不喝?”见周晨鸢仍死犟着不开口,盛宁一低头,直接将大半瓶矿泉水兜头浇下,简单地洗了脸又洗了发,权当消暑了。   “盛宁,你有种!”眼见水瓶瞬间见底,周晨鸢渴得频频空咽唾沫,接着就恶声恶气地爆发了,“别忘了,你那位三少爷已经不姓蒋了,他护不住你了!他甚至都护不住他自己了!”   盛宁微微发怔,水淋淋的一张脸,水淋淋的一双眼。   “他是为你被赶出来的是不是?我是蒋瑞臣,我也得把这么丢人的玩意儿赶出去。这种关系真是脏死了,哎我说,你身上不会有病吧,离我这么近不会传染吧……”他还有满肚子翻江倒海要骂出来的难听的话,可很快又觉得没意思,又都咽回去了。他发现,任何侮辱谩骂都对这位盛处长不起作用,唯独听见“为你被赶出来”时,他的肩膀竟打了颤,他的眼圈竟泛了红。   然而食死不怨,饿死凄凉,如此才到第三天,不可一世的周公子就彻底服帖了。毕竟八月末的湄洲日均气温高达33摄氏度,不吃饭尚能撑几日,不喝水简直一刻都熬不过。此刻,周晨鸢的嘴唇干涩得动了动,只觉得长在自己嘴上的不是两片唇,而是两张磨人的砂纸。   “行行行,我说还不行么……”耐不住饿、抗不了渴的周公子终于承认,他听路俊文提过,租赁协议和支付租金的银行流水都是临时伪造的,法院那边是那个管民一、民二、民三庭的副院长,银行那边则是江埔支行的支行长……   他想,这儿又不是检察院的讯问室,既没录音又没录像,只要出去他就立即全盘否认,谅你们反贪局也没法立案。   然而盛宁也早早地就想到了这一点。他脱下了自己的白衬衣,露出里头一件薄款的白色T恤,然后将衬衣铺开垫在地上。他又寻了房间内的一枚细铁丝为笔,刮下皮鞋上的黑色鞋油为墨,跪伏在地上,言简意赅地把周公子供词里的关键信息都记录在自己的衬衣上了。   “留个证据。”他走到周晨鸢身边,对他说,“先签字,再摁手印。”   周晨鸢还想犟一犟,没想到这位盛处长竟貌似不经意地摁住了他的伤腿,修长五指稍施两分力,便成功以疼痛逼他就范了。   没法儿,眼下双腿被缚动弹不得,只能受人宰割。三天来,司机们提供的馒头和水也勉强只供解饥解渴,周晨鸢再没有力气跟这人废话,甩了盛宁一脸白眼,终究还是任其取求了。   “为了鼓励行贿人主动举报,司法实践中,受贿犯罪会受重点打击,如果因行贿人主动交待行贿问题而破获相关受贿案件的,行贿人多数会被免于追责。”盛宁将衬衣小心叠好,放置一侧,又道,“麻烦周公子出去以后转告路总,负隅顽抗不明智,最好还是积极配合我们反贪局的调查。”   “狐狸精……”打人一棒还知道给颗甜枣儿,不是狐狸精是什么?两人离得很近,周晨鸢强忍翻白眼的冲动,突然动了动鼻子道,“你身上什么味道?”   “汗臭味么,还能是什么味道?”盛宁想当然地这么回答。快三天没洗澡了,手臂上都结了一层雪白的盐花,也就他皮肤更白才瞧不出。   “不是……”周晨鸢更夸张地抽动鼻子,细闻了闻,还真不是什么汗臭味,而是一股清冽的沁人的气息,冷蕊寒花才有的那种淡香。穿过热得稠厚的空气,这股气息一直温柔近乎狎昵地撩动他的鼻端,周晨鸢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愈发暴躁烦闷了。   直到满世界都寻找起了周公子,万勇才知道他们绑了不该绑的人了。两人在工人宿舍里的谈话他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总觉得这位盛处长不像孙淼说的那样,他不仅办案能力出众,好像还挺有良心——高位者为数不多的那种良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但眼下不是认错的时候。那辆白色小客车已经销毁,此处也是荒无人迹的废弃工厂,但按这全省警力悉数出动的态势,被警察追查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众司机此刻都慌了神,有人提议,干脆就按原计划让阿蟾把绑来的两个人都杀了,反正阿蟾“好似猪甘蠢”,就算被警方查到也不怕。阿蟾是谁?司机家属中的一个傻子,家中一张重症精神疾病的诊   断证明书,杀人都不怕枪毙。可这会儿阿蟾疯病发作了,根本听不懂人话了。你怂恿他杀人,他就嘻嘻哈哈、咿咿呀呀地满厂飞跑,嘴里喊着“杀喽”“杀喽”。   万勇没第一时间把人解决,原本是想先跟这位盛处长谈一谈,把众司机与家属们的难处跟他说一说,如果他改了主意也就犯不上杀人了。但这会儿他已经听孙淼说了,这位周公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你若伤他一根头发,他必灭你九族三代。而且人家亲爹亲外公都是高到跟山一样、高到不能再高的官儿,说到定然做到,抹掉你们几个人,就跟抹掉灶上一层灰一样简单。   “怎么办?”众人越来越急了。收音机里又在播那起街头绑票案,悬赏征集白色小客车的线索。有司机提议,“要不把人放了,就说是误会?”   “这人骂爹骂娘骂了一路,孙处长说的没错,这样子就不是好相与的,就算放了他也肯定会遭他报复的!”   “事到如今,甭管是不是抓错人了,只能都杀了。”   “可阿蟾他傻了呀,谁动这个手呢?”   ……   “是我把大伙儿带上这条船的,如今船要翻了,当然应该我来!”万勇血气再度上涌,咬一咬牙,提起一把长刀就冲了出去。   卸了锁,他一脚踹开工人宿舍的门,大步闯入,挥刀就朝床上的周晨鸢劈了下去—— 第90章 转身(二)   千钧一发之际,盛宁毫不犹豫便扑身上去,下意识地抬臂一挡——刀刃深深没进肩膀,鲜血瞬间迸溅,犹如在肩头绽了一朵俏丽的血花儿。   盛宁忍着剧痛,判断出对方手中是柄至少50公分的长刀,刀身长,刀柄也长,行凶必然不便。眼见万勇杀红了眼,举刀又劈第二下,他再次挺身而出,双臂自万勇胁下穿过,竟牢牢地将他抱住了。   为了脱身,万勇立即挥刀一阵乱砍。但长刀的优势是攻击距离更远,近身搏斗还不如匕首捅人方便,几番攻击不到就近在眼前的盛宁,万勇也终于泄了力气,稍稍冷静下来。   “万勇,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这一刀下去,逞的是一时之能一时之快,毁的却是你老万家几十年的忠烈之名,值吗!”感受到被抱住的万勇明显一颤,盛宁仍一刻不敢放松钳制对方的双手,继续严声道,“你爷爷万定国1918年生人,贫农出身,1933年参加红军,长征路上,巧渡金沙江,飞夺泸定桥,化过雪山的积水解渴,掏过老鼠洞里的存粮果腹,最后五个兄弟都壮烈牺牲了,就活下他一个……你奶奶刘巧霞1920年生人,14岁就加入了‘妇战团’,而后又加入了新四军,一样跟随部队南征北战,你们家里应该至今还保留着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的功勋章吧……倘若两位老人家能够活到今天,都是拥有几十年党龄的老战士,都是新中国的见证者与奠基人,也都会在国庆的时候被请上天安门观礼……对了,还有你的父亲万新民,也是钢铁厂的优秀员工,一家人日子虽清寒,他却高风亮节,连单位分房都主动礼让给了条件更困难的其它职工,这样的光荣家庭,我称它一声‘忠烈之家’,没有错吧?”   万勇又是猛烈一颤。他万没想到,这位从未谋过面的检察官不单能叫准自己的名字,居然连自家这些早已没人提及的旧事都一清二楚。   肩膀伤口极深,血流如注,盛宁本就病病殃殃,再带伤多说几句,便更吃力了。他眉心略蹙一下,又咬牙强撑着说:“你爷爷因病过世得早,父母工作又忙,你幼年是跟着你奶奶一起长大,我想,在你的成长过程中,她一定常跟你讲述当年那些热血激荡的革命故事,也一定没少教育你长大要怀赤子心、要行忠义事,所以你才会养成这样一副铁胆热肠,才会一次次在他人遇险之际选择挺身而出……”   而那最后一次的“挺身而出”正是万勇心口的一道伤。   那天他刚刚出完车,回家路上却见到两个流氓模样的男人正在纠缠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板着人家的肩膀不让走,手都伸到姑娘的裙底了。姑娘哭哭啼啼的,一直在说“不要”,一直在呼“救命”,听得万勇一腔热血直冲头顶,毫不犹豫地就冲上前去询问制止。流氓仗着人多一个,朝他的面门就挥来一拳,万勇被打得两眼漆黑,想也不想便挥拳反击。结果一下子反击狠了,打得其中一人掉头就跑,结果不慎摔断了右外踝骨。经法医鉴定构成轻伤一级,他得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又或者向伤者道歉赔偿,以期达成和解协议,免于处罚。   两个流氓开口就要五十万,已经羁押于看守所的万勇实在气不过,托律师和老娘找到那被救的女孩,求她说明真相。可由于该两名男子是黑社会,被救的女孩唯恐事后遭到报复,只含混其词地说与那两人是朋友间的玩闹,就再不肯出面作证了。   一腔热血换来满地狼藉,看守所中的万勇心灰意冷,心力交瘁,为免遭受重判,只得认罪认罚,砸锅卖铁地赔偿了15万元的和解金,最后“成功”得到了一个免予刑事处罚的判决。   没坐牢,家中老娘还觉得庆幸,谢天谢地谢菩萨,可没坐牢不等于没犯罪,万勇以前获得的那枚五一劳动奖章被收回了,连着国企巴士公司的铁饭碗都弄丢了,只能去私人车队跑长途。   想到遭遇的种种不公,万勇再次血冲头顶,他两腮肌肉凸鼓,又扬起刀来挥了一下,试图从盛宁的钳制下挣脱——然而这个病弱又带伤的年轻人竟有一股他也料想不到的力气。他一把两把都没挣开他的束缚,眼泪倒流了下来。他嘴里喃喃地蹦出几个字,“不公平……”   “是不公平,也是该不服、不忿,但你个人的不服和不忿还不了你公平,”事无巨细的工作习惯令盛宁早就查看过该案的判决书了,他轻声却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我能。”   “你……你怎么能?”一言切中要害,万勇当场愣住。   “是的,我能……”盛宁忍着伤处越来越火烧火燎的疼,又重申一遍,“也许只有我能。”   万勇毫无疑问地起疑了、动心了,他说:“都是三年前的旧案了,法院都判了……”   “发现下级人民法院已经生效的判决、裁定存在错误,上级人民检察院可按审判监督程序提出抗诉,该抗诉不受时间限制……”盛宁失血过多,手臂渐软,再抱不住眼前这个劲瘦强悍的中年男人。感受到此人的敌意正在消退,他终于小心地松了手。眼前刀光依旧森森,确认对方暂没有行凶的歹意,他才慢慢地后退两步,仰头倚靠在墙上,喘息着。   刚刚死里逃生的周晨鸢一直瞠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盛宁。天已经黑了,哪儿哪儿都很黑,就这人站在一方皎洁莹白的月光里,很冷,很静。   “唐马区法院的判决书上,事实认定和法律适用都有错误……一是女孩对案件细节的描述违反常情常理,显是受到威胁所致,法院怎可轻易认定她与两名伤者是朋友;二是有意回避了伤者对女孩的施暴行为,未确认你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三是综合当晚情况,伤者可能是在路灯不明、路面不平等多重因素作用下摔倒受伤,无法证明是你的行为超过了正当防卫的必要限度,你无需承担刑事及民事赔偿责任……”抬手捂住左臂上那道皮开肉绽的刀伤,盛宁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好一会儿才有力气往下说,“法是任何人都不容逾越的底线,但底线之上还有天理、有人情,作为路人,你不顾自身可能因此遭遇的危险和麻烦,勇于挺身对暴行进行劝止,理应获得提倡和肯定。那件案子明显存在司法失能乃至不廉不公,我来为你写这封抗诉书……”   手中长刀呛啷落地,万勇先是愕然,再是不信,最后感到腔膛里一颗死凉死凉的心又一点一点热起来了。   “‘见义勇为’已属不易,但‘见义智为’才更难得。”盛宁的一番话是既正气又漂亮,显然是为了脱困,但又绝不仅仅是为了脱困。停下喘了口气,他眼望这个无措的男人,再次庄重地口称他的姓名,真诚地说下去,“万勇,你不是杀人犯,你是万家的儿子,是革命者的后人,我相信你不会把这一次挺身而出又变成一场本可避免的‘犯罪’,如果你愿意信任我,我不仅可以为你写抗诉书,我一样可以为你、为其他大桥事故的遇难者和他们的家属讨还一个真相。”   “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万勇僵着不动,满脑嗡嗡作响。不得不服气,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仅凭几句话,就唤醒了他为人的底色,就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对他人格上的尊重,甚至更胜他把头发梳得油亮、接受五一奖章颁奖的那天。   但一时之间,他还拿不定主意。   “你们若只绑了我一个,兴许杀了、埋了,这事儿也就完了,可这位周公子的身份实在不一般,我想现在省里一半的警察已经身在湄洲查到了你们的线索,还有一半正在赶来湄洲的路上……许正武的妻子就快生产了,庄波的老娘患有严重的眼疾,你们的情况我都这么清楚,那些特警比我能耐百倍,你们一定逃不掉,一个也逃不掉,你忍心让孩子出生没有父亲,让瞎了眼的母亲送儿子上刑场吗……”   盛宁嘴里这些名字都是参与绑票的幸存司机,此刻也都在门外焦虑地等待。他适时看了床上的周公子一眼,生死关头,周晨鸢也识相地附和道:“现在就放了我们,我保证什么都不追究……”   万勇拾起刀来、转身出门的时候,盛宁又轻声提醒他:“要快,等特警们包围这座旧工厂的时候,你‘请我们来谈一谈’这件事就不由我定性了。”   待连人带刀地离开屋子,盛宁才仰头后靠,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方才看似蛇打七寸,成竹在胸,实则还是险胜。   然而被他救下的那位周公子却似完全不领情,还恶形恶状、嗡声嗡气地来了一句似警告又非警告的话:“盛宁,如果你聪明,就该让我死在这儿,因为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缠你一辈子。”   “如果你死了……他们又怎么会放过我……”这话简直莫名其妙,盛宁懒得搭理这人,也没细细品咂“缠一辈子”背后的深意,他撕扯自己的衬衣袖子作为止血绷带,又叼着绷带替自己包扎。但不知为什么,血就是止不住。他只能一直抬右手捂着,但温热的鲜血还是不断从那修长的手指间渗出来,滴滴答答淌落在地。很快,半爿身体都被染红,整间屋子都弥漫着一股带着点甜的锈铁似的血腥味,他疲累得闭了闭眼睛,已近气若游丝。   “盛宁?喂,盛宁?”眼见人已有了昏迷的迹象,周晨鸢突然转头向外,叫喊起来,“你们放他出去,他快不行了!”   没人应他。   “盛宁?盛宁,你别睡着,别闭眼睛!”担心这一闭眼就再醒不过来,周晨鸢更急了。他活了二十六年还没这么急过。他竟扯掉箍住伤腿的皮带,连滚带爬地翻床下地。他罔顾自己的伤势来到他的身边,将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儿搂进怀里,除了染血的地方是热的,浑身都凉,人已憔瘦得跟纸片儿一样,脸也尖小,皮肤都因失血变得透明了。周晨鸢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重击一下,又冲门口大喊大叫,“我留在这里行不行?我以我外公的名义发誓行不行?我发誓我不会追究、不会报复,我求你们快送他去医院吧!”他活了二十六年也从没求过人。   门“咣”一声被再次打开了,万勇出现在门口,这回没有提刀。   “盛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要你给我翻案,我只要你答应我不追究其他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见人在这位周公子的怀里缓缓睁开眼睛,允诺般轻点了点头,万勇果断将实情悉数相告了。他说,“孙淼跟我是发小,他一直怂恿我、欺骗我说,是你要把事故的原因栽到我们这些司机头上,现在想来,他这么说肯定是因为他贪污了修桥的钱……”   万勇的一席话还未完,训练有素的省特警队员们就破窗而入了。司机们跳窗的跳窗、破门的破门,抱头鼠窜,但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全被特警们制服了。   不一会儿,救护车也来了。   像是半个省的警力都云集于此,现场真是什么警种都有。但盛宁有些失望地发现,这些摩肩接踵、全副武装的警察里,竟没有他的贺之。   省公安厅厅长付勉亲自到场,正与特警总队总队长陈江候在周公子的担架边。两位领导都身板高大,相貌英武,乍一眼还有几分相像,两位领导也都毕恭毕敬,半躬着身体问担架上的周晨鸢,被囚禁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说话时,周晨鸢费劲地支着上身,一直望着不远处的盛宁的侧影。他冒出了一个念头,而这念头就跟满头的乌云一样,瞬间就荫蔽四野了。   他想,不停地想,他会不会转身回头,会不会对我微笑呢?   见周公子一眼不眨,犹灵魂出窍,付厅长仍好声好气地唤他:“周公子……周公子?”   “我不记得了,”周晨鸢始终定定望着盛宁,既满怀期待,又怅然若失,最后他只是这么说,“那位盛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盛宁坐在救护车敞开的后门边。这会儿已经输上了生理盐水和营养液,稍感体力恢复,正对刚刚为他扎针的医生点头道谢,听见这句话,他便回过了头。目光依旧清冷而戒备,但终究是冲担架上的男人动了动嘴角,像是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   一瞬间,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爬出来了,整个世界都豁亮如昼。   “周公子?周公子?”疯了?醉了?还是傻了?所有围在周公子身边的领导、警员与医护人员们都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眼神太不对劲了。   浑然不觉伤腿的疼痛,周晨鸢短暂愣怔一下,接着便乐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他说了一句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   他是我的妻子了。 第91章 圈套   肩膀刀伤虽深,但不至于迟迟无法止血,盛宁接受清创包扎之后仍出现了重度贫血的症状,一度头晕耳鸣,呼吸困难。医生及时为他进行了输血治疗,当A型血袋悬挂上输液架的时候,蒋贺之才姗姗来迟。   他从病房角落提来一只医院里常见的陪床用的塑料椅子,就落坐在了盛宁的病床旁。人瘦了些,眉更立体,眼更深陷,一张棱角分明、五官卓越的脸,更具雕塑之感。他很轻很轻地摸了摸他的脸,盛宁本闭目小憩,这一摸就醒了。   两人仓卒地对望一眼,目光还没来得及纠缠,蒋贺之就先敷衍地把眼睛转开了。目光落在床头柜上搁着的一块表上,市场上常见的欧米茄热门款,几万块的价格还算亲民,精钢表壳与表链,深蓝表圈与面盘,简约百搭,很衬盛宁的雪白肤色。他拿起手表,上完发条发现仍然不走,便说:“表停走了。”   “以前姐姐送我的,这是她第一次登台拿到演出费时为我买的。她说以后跳舞能挣更多了,就送我更好的。”平时表不离身,盛宁坐起身,想到盛艺如今是非缠身,不禁有些黯然,“可能最近出门就走霉运,它也跟着故障了。”   “我送你更好的。”以前,还是晶臣三少的蒋贺之没少想要送爱人一块表,但盛宁嫌贵又嫌高调,一直不接受。蒋贺之轻轻拨弄那块欧米茄的精钢表链,问,“喜欢什么?爱彼?PP?还是理查?”   “现在这个情况,我们不该省着点花吗?蒋队长,都说金屋藏娇,我这么好看,就算不稀罕金屋子,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体察到爱人情绪低落,盛宁的眼神先稠了起来,语气也尽量显得活泼轻松。他其实很想跟他聊聊香港金融领袖高峰论坛上发生的那件事。他试着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却被对方扭头避开了。   “是我忘了。”蒋贺之低了头,是真忘了。昔日的蒋三少,本着见素抱朴的生活信条,兜里虽没几个钢镚儿,但豪车名表艺术品,一句话就自有钟应元之流乖乖奉上。他说,“可惜我现在只能出租屋藏娇了,我想你回去以后得先住在家里,等我安排好了就来接你。”   “这表还是拿去修吧,毕竟是姐姐送的。”盛宁提及姐姐就慨伤,又恐惹得蒋贺之不快,不愿也不便再说下去了。   “那我替你拿去修。”蒋贺之拿起手表揣进兜里,依然面色不兴,心事重重。   若按往常,这人怎么也不可能表现得这么克制而冷淡。盛宁想为自己的“失约”澄清一下,但咬牙权衡片刻,只是挤出一声:“蒋贺之,你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不是……”话虽如此,可他到底不是糖面捏做,任人搓圆襟扁还毫无脾气。蒋贺之清楚自己对盛宁是有怨的,怨他只重家人,却轻了他和他们之间的感情。他叹息一声,几番欲言又止,“佟检她——”   “盛宁,那个姓孙的不经吓,已经全都招了!”   他鼓足勇气想开口的话就这么被闯进门来的覃剑宇打断了。   覃剑宇口中“姓孙的”正是大桥管理处的孙淼,经万勇及其他司机指认,第一时间便被抓捕归案了。覃局长既是当代来俊臣,恶名在外,审人也自有一套。把人带去了外讯的宾馆,红牛、士力架、高音喇叭还有穿天炮手电筒,只刚刚把这些常备的物件亮出来,孙淼的心理防线就被攻破了,连带着借职务之便贪污大桥养护经费的事也一并招了。他一进门,望见蒋贺之,挑着眉惊讶地喊了一声“蒋队也在”,又颇得意地说,“虽说闫立群已经身亡,但搂草打兔子,这回非要把交通局内部的腐败问题一并治理清楚!”   两位眼生的湄洲刑警跟在覃局长身后,一矮胖一高瘦,都身着警服,也都圆头寸发,仪表端庄。他们称万勇绑架一案仍在办理之中,要向盛处长询问了解详细情况。   盛宁遵守对万勇的承诺,没有指认其他司机与家属,还认可万勇具有悔罪表现,因为在特警到来之前,他已将自己与周晨鸢释放,是他为了调查大桥事故主动选择留下与万勇继续沟通。而在万勇的叙述中,在场的其他司机与家属都未参与劫持拘禁之事,反倒还都是听到消息来劝他放人的。   眼前到底是邻市的检察尖子,而且周公子的态度也是不予追究,两位刑警互相点一点头,准备起身告辞。   盛宁却似突然想起什么,一皱眉头,喊住他们问:“两位警官,你们的杨队长呢?”   那位瘦高的刑警立定,转头,回答道:“杨队?杨队请假了,我们也好多天没见到他了。”   待目送两位刑警离开病房,盛宁才止不住地冲覃剑宇发了火。   “杨曦呢?”这个时间点请假委实可疑,盛宁被一腔怒意呛得直咳,一边捂着心口急喘,一边还厉声质问覃剑宇,“覃局,你就是这么升职的?我不是让你盯着他么,怎么还是让人跑了?”   “哎哎,盛宁,我提醒你,我是你的领导,没有这么对领导说话的!”覃剑宇也觉委屈,辩解道,“你去码头那天晚上杨曦好像就不在了,但是一个周公子被绑,省检、省厅全都如临大敌,筹划部署的会议开个没完,谁还有功夫去盯着一个小小的杨曦啊!再说,他跑什么?他为什么要跑?”   “我不是让你去查过光业银行橡湾支行、鑫彩印刷厂还有启乾投资担保公司的事吗?”敢情这位覃局办案只靠刑讯,压根就不会举一反三?盛宁都快被这人气得呕出血来,再输多少都补不回来。说到此处,忧心更甚,他一把扯掉了自己手臂上的输血管,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糟了,这会儿杨曦肯定人在洸州,我们必须在他杀下一个人之前阻止他!”   “他去洸州干什么?他要杀谁?”也不怪覃剑宇一问三不知,他并未正面接触过张宇航,自然不懂这案中案里的弯弯绕。   “算了,”盛宁也琢磨过来了,叹了口气,又转头望着蒋贺之说,“光业银行橡湾支行曾经的支行长是陶晓民,在他之后的行长则是闫立群,而杨曦的父亲杨正麟正是因为在橡湾支行续贷失败,还不上‘过桥’高利贷才被逼自杀身亡的。张宇航是陶晓民的老部下,我猜测他很可能就是当初接待杨正麟的企业信贷经理,显然,闫立群被杀、张宇航遇刺都与鑫彩印刷厂贷款的旧事相关,当时已经调入城桥集团的陶晓民可能也通过某种方式参与并促成了杨正麟中了圈套,最终借下了高利贷。”   “这些你都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蒋贺之微微皱眉。他想到了那日从东胜化工厂跳河逃走的熟悉人影,很快生出一个更不妙的推测,难怪陆金融与佟温语遇害的时候,沈司鸿都有不在场证明,看来杨曦才是他那把趁手的“刀”。   中了枪伤的杨曦知道事情即将败露,那么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出逃,要么就抓紧时间去了结未了的心愿。   “来不及跟你解释了……要证实我的这个推测很容易,张宇航当时拔刀自卫,刀上沾染了凶手的血迹,只要与杨曦的DNA进行对比,真相便能大白。”盛宁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打了陶可媛的电话,他本想通知她,让他父亲近日一定小心。   但女孩的手机早被周公子拿走了,此刻也处于关机状态。 第92章 重演(一)   接不通陶可媛的手机,盛宁愈感不安,又给陈桥集团的陶晓民打了电话。只当这位盛处长又要为大桥事故找麻烦,陶晓民连忙表示,自己刚率队从临近的龙盘市考察对接项目回来,这刚下飞机不久,办公室里的椅子还没坐热呢。   “你认识鑫彩印刷厂的杨正麟吗?”盛宁开了免提,看了眼病房内的蒋、覃二人,开门见山就问。   “谁啊?”陶晓民答得非常自然,“不认识。”   “我提醒你,你在湄洲任光业银行橡湾支行支行长时,曾给他的印刷厂发放了一笔600万的贷款。”   “银行贷款申请能否通过,其审核环节非常严格,任何个人不能单独签批。”陶晓民还是装傻,“再说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真不记得了。”   盛宁暗自冷笑,行长身为一行之首,权力虽被制度限制,但在司法实践中,完全可以利用自身职权在幕后干预操纵,不是一句“个人不能单独签批”就可以撇清的。想了想,他又好意提醒道:“杨正麟之子杨曦为父报仇已经找上门了,你自己小心。”   说罢,收了线,转头就对蒋贺之道:“我现在就要回洸州。”   随着孙淼招供,湄洲这边大桥事故的调查暂告一段落,自各地借调来的专案组成员确实都能回家了。蒋贺之开车送盛宁回去,覃剑宇非要顺道同行,抢在盛宁身前就打开了副驾驶那边的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我吧,不喜欢坐后排,”他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大喇喇地说,“容易晕车。”   盛宁大方让座于人,自己坐进了大G后座。蒋贺之同样一声不吭,果断坐上驾驶座,发动了引擎。   “哎唷,这车是真宽敞!到底是豪门公子,出行比咱一个厅级干部可威风多了。”上瞅瞅下觑觑,覃剑宇满意于大G优越的舒适性,忽然想起对方已经不姓“蒋”了。可能干反贪的都得冷面无私、撇去七情六欲,这位覃局的情商也低得吓人,开口就问,“这一时还改不过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三少?还是蒋队?”   哪壶不开提哪壶,蒋贺之继续在超速边缘开着车,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随你。”   “你俩这是吵架了?”情商虽低,但观察力不差,覃剑宇方才在病房里就觉得这对情侣间的气氛太古怪,便想试着打打圆场,“哎呀,吵什么架啊?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即使是情侣、夫妻这样的亲密关系也得学会有效沟通,要尊重对方的立场、体会对方的感受,要在沟通时展现包容愉悦的面部表情与身体语言,尽量避免互相攻击与批评——”   “能不能安静会儿?你一个老光棍,懂得倒多。”蒋贺之扭头白了覃剑宇一眼,又顺势抬眼望向内后视镜,悄悄一瞥后座上的盛宁。盛宁似也没听覃剑宇这番不着调的聒噪,正倚着车座闭目小憩。纸片般薄薄一副骨架,他的气息依然微弱,脸色依然很差,蒋贺之既心疼,又心伤。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我最近看了本专讲亲密关系的书,觉得写得挺好,不过这书里所指的‘亲密关系’是异性之间,同性间管不管用还真不知道……”   身旁副驾驶座上的覃剑宇还在喋喋不休,交浅言深的样子,实在惹人不痛快。   “盛宁的缺点就是一根筋、太拼了,那天我们在凤凰卫视的新闻里看见你家的消息,他马上跟我说要回洸州找你,结果出了社院大门,居然又跑去查案去了……”数落完盛宁,覃剑宇又扭头批评起蒋贺之,“还有你,蒋队,人家这都身受重伤、血流成河了,也没见你主动关心一下,从头到尾就挂着个脸。两个大老爷们,畏畏缩缩、扭扭捏捏的劲儿我个外人看着都难受,真有什么憋闷的事情你就说出来——”   蒋贺之被这噪音扰得太阳穴嗡嗡发胀,突然就打断此人道:“佟检出事了。”   “你说什么?”盛宁一下就睁了眼睛,直起上身问,“出什么事了?”   “她死了。”一种强烈的负疚感令蒋贺之眉头拧得很紧、嘴唇抿得很薄,好一会儿才说下去,“就在我们都失联的时候,她找到了项北遇害时失踪的那枚U盘,结果自己也遇害了,她的尸体被发现在东胜化工厂,死状极惨……而东胜化工厂这个地址,正是凶手主动告诉我的……”   佟温语的尸体边当然是没有U盘的。   没有再次低情商地问出“谁是佟温语”,覃剑宇也坐直了身体,敛容以待。一个人极度的悔恨、自责与痛苦,身为办案无数的侦查人员,他能清晰地感知到。   何况还是两个人的。   蒋贺之没有点明凶手是谁,只是又自内后视镜中看了盛宁一眼。而就这一眼传递的内容,盛宁便懂了。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上呈现出的既非悲戚,也非惊骇,在这个溽热的粤地午后,他只是畏冷地抱起手臂,久久出神不动。   车内气氛正微妙地僵持着,一阵铃声猝不及防地响起。盛宁缓过魂来,见手机屏上显示的是陶晓民的名字,才接了起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电话接通的瞬间传了过来:“盛检,救救我家媛媛吧!”   原来陶晓民这边说着不认识杨正麟,扭头就给女儿的学校打了电话。他想着法儿联系了女儿的辅导员与室友,结果得到了同一个消息,前两天是开学典礼,陶可媛因为活泼漂亮被选为迎新晚会的主持人,可她居然从头到尾没有露面,只让男主持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完了全场,而且后来也一直没在学校出现。   陶晓民平时对这个漂亮女儿宠得不像话,真是捧着怕摔含着怕化,她要体验生活,要环游世界,还是要跟那暴脾气的周公子未婚同居,他都听之任之。而辅导员与她同寝的女孩们也都没把晚会主持开天窗当回事儿,这位家境殷实的大小姐惯于我行我素,考试不来都不算奇怪。   但陶晓民认定女儿这回不会这么离谱,自打认识盛宁之后,她不止一次地表示要“重新做人”,言行举止都正派多了。   他马上想到了那声“你自己小心”,然后果断报警,还亮出领导的身份,说是一个叫杨曦的警察绑架了自己的女儿。   洸州这边当然会打电话向湄洲市局确认,而湄洲刑警支队某个跟队长一向交好的队员闻讯后,也立即将信将疑地通知了自己的杨队长。   杨曦自知被查出来是迟早的事儿,索性直接给陶晓民打去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出了他和陶可媛目前所在的地址,一栋名曰“富力大厦”的商住两用性质的高楼,还说,想救你女儿,就用你自己的命来换。   盛宁再次收了线,又交待驾驶座上的蒋贺之,将回程的目的地从市检察院变为了富力大厦。   风驰电掣地赶了2个多小时的路,终于抵达了大厦楼下。   大楼的前后大门均已被警察把守,现场也拉起了警戒线,三人凭公安和检察的证件才被允许进入。富力大厦总高30层,因为民商混住,业态开放,所以出入人员复杂,管理十分混乱。没人注意到几天之前,竟有一个姑娘被挟持进了大楼,一直关在里面。   消防云梯正待架起,救护车也已就位,虽比不上周公子失踪时那震撼全省的架势,却也是多警种共同参与解救人质。现场有十余穿深色警服的特警,还有不少穿浅色警服的刑警,蒋贺之从一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中辨认出了窦涛,赶忙上前询问:“现在什么情况?”   “你总算回来了。”窦涛摇了摇头,“除了陶可媛,还有一位年轻女性,可能是对邻屋的动静好奇去敲门查看,结果也被一起劫持了。”   窦涛话音未落,一个年轻男人便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哇”地作势欲跪:“警察同志,里头被挟持的女人是我爱人,我爱人还怀着孕呢,求你们一定救救她啊!”   陶晓民也在现场,跟着男人一道哭,一时间,一老一少,“哇”声不绝。   “嫌疑人和两名人质在22楼,楼内居民和商户都疏散干净了。”打发走两位情绪激动的家属,窦涛继续道,“嫌疑人不肯接听电话,想要谈判只能通过门口喊话的方式,目前这种低效的沟通已经进行了快2个小时,局面仍然僵持着。”   蒋贺之又问:“除谈判外,还有什么解救方案吗?”   窦涛摇头道:“对面的高楼上已经埋伏了狙击手,但这里头不是个拿过比武第一的支队长么?他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狙击的机会。”   “那么,以正面佯攻或者谈判交涉分散他的注意力,特警索降救援呢?”   “这个地方肯定是那位杨队长精心挑选的,很难实施救援。”窦涛还是摇头,“这里的窗户都是用铝合金防盗网焊死的。”   这意味着索降救援行不通了,只能直接强攻,但直接强攻容易刺激得嫌疑人走极端,被劫持的陶可媛就有生命之虞了。   “大楼的消防图和管道工程图有吗?都给我看看。”蒋贺之接过图纸,细一思索,道,“那就只能从通风管道进入室内了。但有一个问题,我要卸掉这个异形风口才能进入房间,这比破窗而入更困难,更需要有人牵扯嫌疑人的注意力,稍有不慎人质就有危险。”   盛宁这时突然开口:“那就提议交换人质。”   蒋贺之表示同意,但心里仍觉不安:杨曦非常谨慎,何况他本就是冲着报复陶晓民来的,怎么可能接受人质交换?   征得现场谈判专家的同意,蒋贺之打通了杨曦的电话——挟持事件发生至今,只有他的电话,杨曦才愿意接听。   然而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一个女孩怯生生的声音:“他准备了很多汽油,我和那个姐姐身上现在都是汽油,他的手上还拿着打火机……他说你们只要强攻,他马上就点火……我……我很害怕……”   一听汽油二字,陶晓民又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是我害了你爸爸,我都来了!你绑我好了,你把我的媛媛放出来吧!”   “媛媛,别怕,我是警察。”蒋贺之尽量温声安抚女孩,“你能简单描述一下现在屋内的情况吗?”   “他……他用衣柜把大门堵上了……”   蒋贺之摇了摇头,冲身边的盛宁递了个眼色,这意味着连正面突击都很难了。而陶可媛话还未完,手机就被杨曦夺了回去。他的声音听来还挺伤感:“蒋贺之,我是真不希望,你我在这种场合下对峙。”   “杨曦,我知道你身上背着血海深仇,但极端手段不是解决的办法。反贪局已经掌握了橡湾支行、高利贷公司和鑫彩印刷厂的旧案线索,陶晓民固然可恨,但这个女孩是无辜的,何况你劫持的另一名女性还是一名孕妇。”蒋贺之尽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杨曦,同学多年,我相信你不是冷酷无情的罪犯,先交换一名人质吧,你若不放心,我来交换。”   “贺之,我不希望你去——”   “盛检也来了?”杨曦当然听见了盛宁的声音,一声“贺之”也当然激起了他的醋意,湮灭了方才那点柔情,“你们还真是夫唱夫随,形影不离啊。”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而沉默顺理成章地令嫉妒发酵了。   “你当我傻?你当人质,以我现在这个状态,可没办法制服你。”顿了片刻,杨曦突然冷笑道,“要交换人质也可以,让盛宁来。” 第93章 重演(二)   自打在东胜化工厂中枪,杨曦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他没法向人解释这处枪伤的来源,也不能去医院接受手术,只能避走人前,孤注一掷,直接去找陶晓民复仇。偏偏这位城桥集团的大领导率队外出考察了。无奈之下,他先绑走了他的女儿。   阴差阳错,又绑来一名孕妇。通常情况下他不会这么不缜密,但子弹还卡在手臂里,自行处置的伤口受这炎炎天气影响已经有了溃烂迹象,他的体温骤升,状态很糟。状态越糟就越想赶紧报仇。   他也想过直接杀掉陶可媛,转头等陶晓民回洸州了,再向他下手。   但当他拿着枪来到女孩跟前的时候,这个与赫本颇有几分相似的美丽女孩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竟不哭不闹,怯怯地说,你能不能先把这个姐姐放出去?她……她肚子疼。   就这一句话,让他决定留下女孩一条命。   杨曦只同意以盛宁交换孕妇,还要求人质交换的时候,必须背绑盛宁的双手。   一门之隔,蒋贺之正用细绳捆扎盛宁的双手——双手后背的姿势对肩部带伤的他来说十分难熬,对方只稍稍用力,他就疼得皱了皱眉,冷汗涔涔。   “我很想代你去,但你说的没错,换别人杨曦不会同意,只有你才是最佳人选。”细绳在白皙手腕上缠绕了几匝,蒋贺之试着给绳索打上一个活结,“我会从卫生间的排气口下来,尽量把人拖延在客厅里。”   盛宁点了点头:“我可以跟他聊聊他父亲的旧案,他会感兴趣。”   千忧心万忐忑,蒋贺之还向盛宁交待道:“在东胜化工厂,杨曦的左臂中枪了,如果他要伤害你,硬碰硬你没有胜算,或许可以利用他的伤势自保。”   盛宁再次点头,却从干涩的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佟温语的尸体就被发现于东胜化工厂,这说明杨曦跟沈司鸿间存在某种联系或交易。   “盛处长,救救我的媛媛吧。”一旁的陶晓民又哭起来了。以前挺气派的一个大领导,哭起来竟鼻涕糊脸,这么难看,“只要你把媛媛毫发无伤地救出来,我什么都愿意告诉你。”   这时,洸州特警队的队长特意跑来向盛宁道谢,谢他不顾自身安危,勇于挺身涉险。   “言重了,”盛宁看了他、看了陶晓民一眼,以一种淡静的目光允诺,“我也是国家司法工作人员。”   杨曦的电话又打来了。蒋贺之接起电话,只听那头的男人道:“别想趁交换人质的瞬间强攻,也别打算耍别的花招,陶可媛还在我的手上,一旦我认为你们有强攻的企图,我就杀了她。”停了停,他又笑着补上一句,“别让盛宁穿什么防刺衣,我看得出来,还有,蒋贺之,你最好再检查一下你绳子有没有绑紧、有没有打活结,一旦盛宁试图挣脱,我也会立即杀了他——对情敌,本就没必要手软,不是么?”   重新将防刺衣换下,又将活结绑死,蒋贺之突然在众目睽睽下将盛宁揽进怀里。双臂挤压肩膀,手掌承托后脑,紧紧不放,触及了他的伤口,但这样的力量一点儿不令他感到疼,倒很安心。   “那么多人。”盛宁抬眼四顾,周遭那些特警挺善解人意,都及时收拾起大惊小怪的表情,别过了脸。   “我不跟你生气了。”蒋贺之捧起盛宁的脸,忍着在众人面前狠狠吻他一遭的冲动,侃然正色道,“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   盛宁闭了闭眼,埋脸进他劲壮的胸膛,把这个拥抱续得更久一些。   一切准备妥当,听见门外的喊话说“好了”,杨曦松了那名孕妇绑手的绳子,接着后退几步,拿枪指着她,命令她自己将堵门的衣柜挪开,再自己走出去交换人质。   一开门,一股浓重的汽油味便扑面而来,在场所有的警察都忍不住直皱眉。屋内的杨曦一手拿枪顶着陶可媛的头颅,一手把玩着打火机,稍有差池,他就打算同归于尽。   “盛宁,你先进来。”   盛宁听从杨曦的吩咐,走进了打开的门。   “你,可以走了。”   盛宁稍一侧身,容那名孕妇从自己身前经过。   “关门。”   待人走出,盛宁用脚后跟将大门磕上了。   随着大门砰一声关上,屋子内的汽油味更重了。陶可媛双手双脚被缚跪坐在地,见来人是盛宁,便仰起一张布满泪痕的脸,两眼放光地望着他。   “不用担心我会逃跑,至少在你放人之前,我绝不会。”见到杨曦之后,盛宁也暗自一惊,上回见面这人还是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此刻竟瘦脱了相,再配上一双乌青的眼,显得又老又憔悴。   杨曦健步而来,先是检查了盛宁绑手的绳索,接着又将他与陶可媛绑在了一起,也朝他兜头浇下一桶汽油。确认两名人质都动弹不得了,他起身,推着衣柜再次顶住大门。   动作牵动了手臂上溃烂的伤口,他疼得龇了龇牙。   “你看上去不太好。”盛宁按计划行事,试着和杨曦聊两句,“怎么了?”   “多谢你的蒋贺之,我对他手下留情,他却枪枪都想要我的命。”距两名人质几步之外,杨曦也倚墙坐在了地上,喘息粗重,声音带着敌意。   “他不知道是你。”盛宁却说,“如果知道,你们的同窗之谊会让他为难,也有可能会让他留情。”   “你真是……”骨子里就不把情敌当情敌,杨曦笑了,这人还真是粗神经。此时门外又传来特警队长的喊话声,要求跟他继续谈谈,他便冲门口怒吼一声,滚开。   “你好像并不想伤害这个女孩。”浓重的汽油味呛得盛宁连连咳嗽。   “冤有头债有主。”杨曦淡淡道,“我不是杀人狂魔。”   “不是吗?”盛宁冷了脸,“东胜化工厂里那个无辜女人难道不是你杀的?”   “我不想杀她,只能怪她命不好——她在不该醒的时候醒了过来,看见了我的脸。”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这话传达的意思显然是听命于人,想了想,盛宁又问,“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你父亲被骗贷的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到报仇?”   “因为我妈病了,她一直没告诉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有我们全家一直被高利贷逼迫的惨状……直到她病危濒死,她才告诉我,我爸之所以会借下高利贷是被人下套了,而下套的正是本该借款给他的橡湾银行的人。后来我就开始调查,可我发现橡湾银行的档案居然连我一个刑警都查不到,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有个人找上了门……”   “谁?”盛宁轻轻一眯眼睛,“沈司鸿?”   “对,省长秘书沈司鸿。”已至穷途末路,杨曦倒也坦白,“我在人社局调档的时候跟那边的工作人员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正巧被沈司鸿遇上了。没多久他就找上了门,他说他可以帮我升职,副支队长、支队长之类的根本不在话下,他还说他可以为我提供当时陷害我父亲的那几个人的名字,一个名字换我为他杀一个人。各取所需么,挺公平的交易,我就答应了。”   “因为‘悉才计划’出了纰漏,参与这项计划的国企或公职人员,档案都弄丢了。”稍稍停顿,盛宁说下去,“我的推测是这样的,你的父亲杨正麟曾在橡湾支行贷款600万用于升级印刷业务,然而贷款即将到期时却出现了还款困难,当时橡湾支行的支行长闫立群一定亲口向你父亲承诺续贷,他才敢借下短期高利贷作为过桥资金,是吗?”   “我爸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从来就没想过借高利贷,但他太信任朋友了!印刷厂出现还款困难,我爸就向最早接触的那个橡湾支行的信贷经理张宇航询问解决办法。张宇航说他已经离职了,但银行向中小企业贷款是终身问责制,兴许可以找已经调进洸州城桥集团的前支行长陶晓民帮帮忙。陶晓民还真帮忙了,为免由他审批的这600万成为不良,影响他在城建系统里继续升职,所以他主动提供担保,为我爸找到了一家能提供过桥资金的民间借贷公司,就是那家由黑社会操控的启乾投资。接着新行长闫立群也出面了,亲自向我爸承诺说短则五天,长则一周,续贷的资金就会放款——”   听出自己的父亲在这个故事里是个面目可憎的反派,陶可媛不太服气,突然插嘴道:“既然人家行长都答应了,为什么后来又没给你们放款呢?”   “不放款的理由可太多了,”杨曦转头看了看陶可媛,眼神带上了杀气,“我爸刚刚和启乾投资签订了借款协议,银行那边就翻脸了,什么印刷厂收益不稳定、什么固定资产质量不高、什么厂内财务制度不规范等等等,反正听着都冠冕堂皇,就是一个意思:不满足贷款条件,续贷资金不予发放。”   盛宁摇头轻轻一叹,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而人嘴两张皮,一旦有意设卡,的确防不胜防。   “张宇航、陶晓民、闫立群,三个人,一个是相识多年的朋友,一个是支行长,一个是城桥集团的副董事长,我爸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联合起来欺骗他一个小小的民营企业家?”   “你父亲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盛宁蹙着眉头,严肃道,“因为城桥集团和它幕后的人层层侵吞了蒋家捐献的修桥款,把这个巨大的资金窟窿丢给了最后承接工程的胡石银与洪兆龙,而胡、洪二人为了填补窟窿,就把主意打到了像你父亲这样急需贷款周转的民营企业家身上。”   “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跟高利贷扯上关系,就再也没法脱身于泥沼了。才过一个月,那群黑社会就找上了门,用虚假的银行流水逼迫我爸重签一份新的借款协议。我爸当然不肯,他们就威胁说要杀了我,杀了我妈……”   陶可媛再次插嘴:“你说我爸骗你……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也只有不谙世事的陶可媛会这么问。听到这里的盛宁暗暗垂眸,他太了解这群人的有恃无恐,无法无天。   “原本只是600万的过桥垫资,没几个月就滚成了2000多万。那阵子黑社会天天找上门,他们说我母亲还算年轻可以卖淫还债,但姿色不够,卖也卖不出大价钱,他们甚至当着一个儿子的面,掏出生殖器侮辱他的母亲,自那之后我就觉得男女关系非常……非常恶心……”说到此处,杨曦猛打寒噤,神色变得异常愤怒又异常哀伤,“在那种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我爸根本无心继续经营印刷厂,他为自己无法保护妻儿的无能痛哭,哭过之后,就自杀了,而我爸死后,我妈也疯了……”   就在盛宁拖延时间的时候,蒋贺之已经循着工程图来到楼顶,打开排风口,卸掉排风扇,剪开防护网,固定索降绳……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他叼着螺丝刀,沿着通风管道索降向下,迅速滑行至22楼,又通过管道蹑手蹑脚地摸索向杨曦他们所在的房间,用螺丝刀拧下铝合金风口,悄悄潜了进去……   躲在短廊拐角处,他已经能够看见背靠背被困在一起的盛宁与陶可媛,也能看见正倚墙而坐的杨曦。他摸出了腰间的枪,细着眼睛打量形势,考虑着要不要一枪将杨曦击毙。   “那天我们共同生日,闹得很晚,我喝了酒,但蒋贺之没有,我吻了他,但蒋贺之没有回吻我……”此刻,话题已在不经意间转移至感情方向,这个男人的神情也愈发陌生而感伤,“我问他,此后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我们都是警队的异类,为什么不试试在一起呢?也许试试就能发现,我们其实很合得来。”   “他是怎么回答的?没感觉么?”盛宁并没有看见拐角处的蒋贺之,但仍按计划分散着杨曦的注意力,“‘感觉’本就虚无缥缈,很像借口。”   “不,没有找借口,他回答得很具体。他微眯着眼睛靠近我,用拇指轻轻擦过我的眉弓,他说,‘你是个不错的人,可你的眼睛里总有阴影,对我来说,太冷了。’后来他调离湄洲,我去火车站送他,我又问他,如果再见面时我们彼此都是单身,能不能就试试在一起?他还是笑着回答我,‘等你眼里没有阴影的时候,就试试吧。’”如同在没有门的房间里又决然关闭了窗,有过这样一段黑暗经历的人,怎么可能没有阴影?杨曦突然点燃了手中的打火机,一簇火苗摇曳腾起,像最毒的蛇吐出了信子。他转头望向盛宁,目光是冷酷的、挑衅的、偏执的,好像是因你才误了我此生挚爱似的,“我从来就不相信你的‘秉公无私’,就像我不相信,如果一个人的亲姐姐都是血案累累的凶手,他的眼里又怎么会没有阴影?” 第94章 审判   “如果一个人的亲姐姐都是血案累累的凶手,他的眼里又怎么会没有阴影?”   说着,杨曦将点燃的打火机移向脚边一汪液体。这汪液体正来自盛宁和陶可媛身上淋满的汽油,已汇成涓涓一股,就像一条催命的引线。   火苗离汽油越来越近,一场大火一触即发。意识到死亡逼近的陶可媛开始挣扎呜咽,连连摇头、哀求:“不……不要……”   劝降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蒋贺之果断举枪瞄准,准备一击毙其性命。   盛宁却依然平静。平静得好似人在状况之外,都有点不正常了。他径自抬脸望向杨曦,说:“杨队长,你说过你不是杀人狂魔,那在你引火前,先放这个女孩走吧。”   “你呢?放她走,你就必死无疑。”杨曦停下点火的动作,又带点挑衅地望着自己的情敌。他发现,这个男人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惊和怖,竟是前所未有的、对生毫无眷恋的释然。   “我留在这里。”轻轻一垂眼睛,盛宁重复一遍,“我留在这里。”   就在蒋贺之打算扣下扳机的瞬间,杨曦竟将打火机的翻盖合拢,主动灭了火。   蒋贺之再也无法忍受盛宁命悬一线的煎熬,飞身扑了出去,在杨曦来得及再次点火前,便与他缠斗在一块儿。他手自其胁下穿过,一个扭胯便将其抱摔在地。正如杨曦先前所说,蒋贺之出手毫不留情。他完全不给他逃脱反制的机会,两人挥拳相向之际,他如暴怒的兽般猛攻其伤处,甚至不惜用手指插入其左臂的弹孔中,搅动撕扯他的血肉。   以最快的速度解决了战斗,蒋贺之用绳索将杨曦的手脚一并捆住,又掉头为盛宁与陶可媛松绑。他先问了问女孩儿是否受伤,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就跪在地上,将满身汽油的盛宁死死拥进怀中。他后怕不已,浑身都在颤抖。   女孩起身跑向门外,哼哧哼哧地独自将衣柜挪开,然后打开大门,一群乌压压的特警便鱼贯而入,火速收拾起了残局。   “哪里受伤了?”蒋贺之担心地捧着盛宁的脸,门外响起阵阵掌声,特警们为兵不血刃地解救人质感到高兴。   然而盛宁仍在状况之外。他惘惘地抬起一张冰凌凌的脸,望着咫尺的爱人,眼里分毫不见获救的喜悦,却含着黄粱梦醒般的失落与失望。   神情骤然严肃起来,蒋贺之紧紧皱起眉头,令一双很深的眼彻底被眉骨投下的暗影笼罩。他问他:“当杨曦准备点火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记得了,那一瞬间他好像想到了因缘果报,好像想到了被烈焰焚身的女孩岑菲儿。   “告诉我,你刚刚对杨曦说你要留下来,你是故意这么说拖延时间,还是你真就有心赴死,打算弃我一个人?”说话间,蒋贺之不自觉地扶住了盛宁的肩膀,恼得使了点劲,却突然感到一只手黏上了温温热热的液体。他抬手一看,指间竟覆着一层稀薄的红。他又急了,“怎么回事?怎么又流血了?”   盛宁像是已经听不懂也听不见外部的声音了。他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接着就摇晃一下,晕倒在了爱人怀中。   本就是带伤匆匆赶回洸州,经一路颠簸与此人质劫持事件,盛宁又因贫血昏迷了,还得输血抢救。   人在病床上昏睡,病房里仍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汽油味,还有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两种不好闻的气味密密交织,氤氲不散。   盛宁闭目躺在床上,脸色煞白煞白,一根输液软管扎在手臂里,将鲜红的生命液体源源不断地输进他的身体。   可为什么一点生的气息,都令人感受不到?蒋贺之低头吻了吻盛宁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只是出去找地方修个表的工夫,回来之后,他就发现自己没法再踏进去了。   因为甘雪来了。盛宁也已睁眼,正恹恹地倚坐床头,听母亲吩咐这儿、关照那儿的,喳喳嘁嘁,像只聒噪的雀。   甘雪的声音也听得蒋贺之心烦意乱。为免再与盛宁的母亲起冲突,他将那只深蓝表面的欧米茄交给了一位护士,请她过一会儿将这表转交给屋内的病人。交待完,他便再次掉头而去。   杨曦被送往医院取子弹的时候,张宇航那柄弹簧刀上的DNA检验结果也出来了,果然是他没错。由此可证,杨曦身上背负的人命不止一条。然而出了医院,被押送进洸州市局的讯问室里,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如此硬抗审讯一昼夜,杨曦又突然提出要求,一定要见到蒋贺之。   窦涛和其他侦查人员连连铩羽,只能向蒋贺之传达了嫌疑人的意思。   现有的证据只能为杨曦定罪,却不能指证他幕后的沈司鸿。为找到案子新的突破口,蒋贺之强忍心中不快,走进讯问室,坐在了杨曦身前。   “嗨,老同学。”对方见他果然欣喜,又笑出了一对迷人的大酒窝。   “我并不想见到你。”蒋贺之直白地说。   “为什么?”   “于公,我们曾是同学,可能会影响案件最后的公正处理,我应当回避;于私,”蒋贺之敛了敛眉头,冷声道,“从你打算伤害他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不是朋友了。”   “我并不是真的想要伤害他,相反,”杨曦轻轻耸了耸肩膀,“倒是他想伤害他自己。”   “什么意思?”他的心脏重锤一下。   “难道你感觉不出吗?我也是警察,我也曾在危急关头与劫持人质的歹徒对峙或看着别人与歹徒交涉,毅然的不少,慷慨的也多,但没人是盛宁这样的。那一刻,他的求死之意真真切切,他的眼里也有阴影——”就像多年夙愿一朝实现,杨曦竟笑着说下去,“这才是我放弃点火的原因。”   “这就是你想跟我说的?神经病。”对方这番疯话触及了他心底最深层次的担忧,蒋贺之当即甩脸欲走——   “诶,老同学。”审讯桌后的杨曦再次出声唤住了他,“你既然已经不姓‘蒋’了,以后升职怕是不容易了,这样吧,我送你一个升职的机会。”停顿一下,又道,“沈司鸿到底是省长秘书,行事非常缜密,他给我布置任务的时候从来没给过我录音留证的机会,只有一次——就是他命我埋伏去东胜化工厂杀掉你的那次。我不知道你之前跟他说了什么,但他真的是气疯了,竟直接在电话里给我下达了‘必杀令’,而就这一次,我录音了。”   就在案件出现重大突破的当口,沙怀礼却将蒋贺之喊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说,省厅那边发话了,说这件案子由他们接手,让我们别管了。   “凭什么?我们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救出人质、抓住嫌犯,省里一句话就要把人带走?”蒋贺之来了少爷脾气,直接回绝领导,“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这是付厅长亲自下达的命令,谁能不同意?”老沙暗暗腹诽:你若还姓“蒋”倒够格不同意,现在,没你说话的份儿!想了想,老沙眯了眯豆眼,怀疑道,“蒋贺之,你非扒着这件案子不撒手,该不会有什么私心吧?”   “我是人民警察,公义面前,没有私心。”蒋贺之扪心无愧,慨然道,“我担心的是沈司鸿常年在周省长身边,定然知道不少内情。如果他的案子由省厅接手,最后只可能出现两种结果,一是有人会故意徇私将嫌犯放跑;二是有人担心丑行泄露,会直接在嫌犯外逃途中,暗中指使特警将其击毙。”   这话等同于公然怀疑周省长违法乱纪,沙怀礼当即呵斥道:“你要为你接下来的话负责!你别忘了,你现在不姓‘蒋’了,你不可以再这么恣意妄为,胡说八道!”   一句话正中对方的痛处,见蒋贺之沉了脸抿唇不言,沙怀礼稍稍心软,又叹着气道:“贺之,我跟你照实说了吧,现在被怀疑‘徇私’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盛宁。上头对盛宁一直是有意见的,他办过这么多案子,得罪过这么多人,早就有人等着落井下石了,若这回他没办法撇清自己的干系,轻则丢了他现在这顶侦察处长的乌纱帽,重则只怕还要被追究一个徇私枉法罪!”   老沙的提醒,蒋贺之又岂会不知。他不仅担心盛宁会被报复追责,更担心的是,以他的性子,一旦沈司鸿携盛艺外逃成功,他会用了结自己生命的方式向受害者及其家属谢罪。   他决不能冒这样的险。   “沙局,对于佟检被害一事,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我没有因私废公擅离职守,如果我一开始就能与她一同取证调查,她也就不会落得这么个惨死的下场。”蒋贺之站得笔直,微红着眼眶向领导请求,“沈司鸿才是幕后真凶,我一定要亲手将他绳之以法,以告慰佟检在天之灵。”   “可省厅的命令已经来了,沈司鸿本就是省里的干部,把案子移交给他们,合理合法。”老沙的“鸵鸟病”又犯了,不想自己担责。   “您要不现在就打个电话,听听洪书记的指示?”公安机关实施的是双重领导制,即在业务上受上级公安部门管理,而在行政上受当地市委市政府管理。简单点说,就是他沙怀礼既得听从厅长付勉的指挥,又得接受书记洪万良的命令。   蒋贺之以前就从自己的二哥处得知,洸州的政治生态是“两头叫驴各有各的政治立场”,实际上整个粤东省也是,而“北大帮”真正的源头就在省里。于是他摸准了老沙只听上意的秉性,继续怂恿道,“如果洪书记下令由市里抓人,我们当然就可以暂且不理会省里的命令。”   老沙不太情愿,但终究是被这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唤醒了一股豪情,还是打出了这个电话。   而洪万良果然不负众望地下令道,由市局负责抓捕嫌犯归案,但务必以快制快,在省厅插手之前完成行动。 第95章 麦琪(一)   “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其中抽噎占主导地位。”   不知怎么的,一心待嫁的女人最近总想起这句话。   这句话与她的初吻息息相关,这会儿她又回忆起来了。   初二,好像是小了点,当时的他们就像两颗青涩的初初长成的果实,欲坠于枝头,非要散发馥郁、丰熟的香气。那天刚刚公布期中考试的成绩,她的分数不太理想,每门都不太理想。也不怪她不爱读书,天天都要练舞哪有时间读书?偏偏一个不爱读书爱跳舞的差学生,每回自己做错了题,还要强词夺理地跟老师较一较真。亏得几乎所有老师都喜欢她、纵容她,能多给两分就绝不吝啬,只有语文老师兼了教导主任,成天绷着张“欠多还少”的脸,一分都不肯通融。   放课后,比她高一年级的男孩用一辆新买的自行车载她回家。他很贴心地用海绵垫与细绳为她加宽了后座椅,本等着她发现新车与新座椅,结果却听她抱怨了一路,说语文老师批错了她的卷子,她不该是68分,应该上70的。   “‘这就使一种精神上的感慨油然而生,人生是由啜泣、抽噎和微笑组成的,其中__占主导地位。’”车后座上的女孩攥着语文试卷,念出那道现代文的填空阅读题,然后不满地说,“我填的是‘微笑’,我觉得答案就是‘微笑’,凭什么非说人生是由抽噎占主导地位的呢?”   “因为这是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你不能按自己的喜好回答,你得紧扣文章的中心思想和主题。”   “问,‘这句话在文中的作用是什么?’答,‘抽噎是指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哭,侧面表现了德拉一家生活拮据,营造了一种忧郁、凄凉的气氛,也为后文夫妇二人无奈卖掉金发与金表埋下伏笔……什么鬼答案啊,这是欧·亨利亲口说的吗?”盛艺再次念完老师给出的正确答案,更不满了。忽然,她搂了一把沈司鸿的腰,又甜笑着说,“反正这题答不对不怪我,因为我的人生跟课本上的不一样,我的人生是由赞美、微笑还有你组成的。”   “骑车呢,痒,别动。”搂也不好好搂,非轻悄悄地挠他一把。沈司鸿怕痒,赶紧提醒对方,“当心把你摔了。”   “有你在,我不怕。”女孩安心地把脸贴在男孩日益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有你守着我、护着我,我什么也不怕。”说着,又故意伸手掐捏他敏感的腰肌。   “别……别动……”男孩真的怕痒,恰遇路中间一块凸起的窨井盖,车把猛烈地歪了一下,真就连人带车地摔了下去。   “沈司鸿,你真摔我啊……”小腿被压在了车轮下,膝盖也瞬间青了一块,盛艺坐起身来,“哇”的就哭了。   赶忙将女孩扶起,沈司鸿心疼的同时却也止不住地想乐,一个人见人爱的仙女儿,怎么哭起来嘎嘎响。纵然哭声不太动听,可这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太美了。漆黑的瞳仁,微红的眼尾,浓密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珠,他情不自禁地就伸出了手,轻轻替她拭掉了泪。   四目静静相视的这一刻,他们就心照不宣了。   任自行车歪倒在一边,她突然拉起了他,带着他跑进马路附近的一座筒子楼里。他们在漆黑无人的楼道里接起了吻,起初小心翼翼,只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嘴唇触碰对方的嘴唇,渐渐就撒开了吻,吮来吮去、咬来咬去的。其实两个初中生哪里会吻,不过滋味妙极,一遍遍地学呗。   那年她十四岁。她十四岁就许下毕生的愿望,她要跟他永远在一起。   正陷在二十年前的回忆里,新家中的盛艺接到了未婚夫的电话,他说,我就快到你楼下了,都准备好了吗?   为防止被公安追索行踪,他们都换了新的号码。她半生都在受美貌的罪,临了还得为其所累,沈司鸿说她太漂亮了,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舞蹈演员,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就像暗夜里一轮高悬的月,走哪儿都注定引人瞩目。所以他策动了一个更稳妥的出逃计划,他们的下一站是江埔码头,在那里会搭乘蛇头的货船去往越南的胡志明港,再从没人认识他们的越南转乘飞机去最终的目的地加拿大。   听说暗中帮他办事的那个湄洲警察被抓了,时间有点紧迫了,本不该如此紧迫的。她不明白为什么非到最后一刻他才愿意跟自己离开,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非到她赌气答应了别的男人的求婚,他才决心开口重新追回自己。   或许在他心里,权力的份量从来比她更重,不到山穷水尽他就是不肯撒手。   又或许是他迟迟迈不过那一道心坎儿——每当规劝爱人未果,盛艺总忍不住地想,他其实就是嫌我脏。   这几天她一直住在他们的婚房里。这套由开发商孝敬的房子没有登记在沈司鸿的名下。他早就跟那些贪官、恶官无异了,很擅钻营弄巧,所以他将这栋房屋的所有权证办在一个远亲的名下,就算被纪委或反贪局的人查到也不怕。   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尽管沈司鸿叮嘱过她,不用带任何东西,他在海外账户里存了一笔钱,足够他们在加拿大生活花销了。但此去归期不定,这里好些东西都承载着她的回忆,她舍不得。   趁人还没到,盛艺决定最后打扫一遍这套装修一新的婚房。毕竟她已经在这栋屋子里做过梦了,梦见自己在这里为爱了半辈子的男人生育了一双儿女,共筑起了一个平淡温馨的一家四口的小家庭。   窗台落了浅米色的窗帘,隔档着洸州九月依然燎烈的阳光。盛艺取了自己平时洗脸的毛巾充当抹布,先擦卧室的衣柜与梳妆台,再擦书房的书柜与书桌。她一遍遍地搓洗毛巾又绞干,埋着头,擦得格外卖力,好像越卖力就越能把肮脏的自己一并擦洗干净似的。   待擦到客厅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站在草原上哎   把北京遥望   心中升起不落的红太阳……   这首高亢嘹亮的熟悉透了的歌曲瞬间触发了一段极不美好的回忆,盛艺惊慌失措,失手就把自己手边那只彩绘描金的九尾狐仙像打落在地,啪地碎了。这个美丽的女人虽常撒谎却不擅撒谎,她这失去常态的举止等同于自己拆穿了自己,也完整落进了另一个人的眼睛里。   盛艺仓皇地转身回头,却见弟弟盛宁走进门来。客气地打发走了开锁匠,他将一只小型的外放的收音机搁在了玄关柜上。一家人撵走蒋贺之的那个晚上,他听见了姐姐跟母亲说过婚房的地址,想到要来这里碰碰运气。   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就搁在门边,盛宁意识到,自己来的正是时候,他的姐姐准备外逃了。   “我要跟你姐夫去度蜜月了。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盛艺努力镇定心神,扔下手里的抹布,欲提行李出门。   “姐,你逃不掉的,我陪你去自首。”盛宁却一把拽住了姐姐的纤纤手腕,蹙一蹙眉道,“公安那边已经准备收网了,你现在自首还来得及,还可以减轻处罚。”   “我自首什么?我为什么要自首?”盛艺有意顽抗,佯作无辜地冲弟弟一笑,“宁宁,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岑菲儿是你杀的,对吗?”盛宁决定不再拐弯抹角。   “谁是岑菲儿——”盛艺仍想装傻。   “姐姐,你跟我装傻管用,法庭上不吃这套!公安已经找到那个司机了,那个深夜从湄洲载你回洸州的司机,就在项北遇害的那天凌晨……”见姐姐不顾劝阻地还要出门,盛宁近前一步,逼视着她的眼睛问,“所以,项北也是你杀的,对吗?”   “你姐夫就快到了,他是一定要带我走的。”姐弟间最后一层窗户纸就这么捅破了,盛艺冷眼看着弟弟,警告道,“他带枪了。”   “到了更好……”盛宁决意拦在门口,一步不让地、微微哽咽地说,“今天你想离开这间屋子,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出去。”   口袋里的手机及时响了,沈司鸿果真到了。   朝夕相处二十余年,从小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真到了剑拔弩张、退无可退的这个地步,盛艺也认同再没有隐藏的必要了。   “是,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你!”爱人催促的铃声令她想起了这些年为家人承受的苦难,很快,这些苦难的记忆就化作自眼中迸射出的怨恨的光。她不再选择后退,反倒扔掉行李,咄咄地向自己的弟弟逼近,“盛宁,你打小品学兼优,聪明透顶,可你居然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毫无背景的你却是全省最年轻的处级干部?为什么你被纪委带去外讯,却没人敢对你动‘肉刑’?为什么我只靠在国外跳舞的那点演出费就能负担你跟妈妈的百万治疗费?!”   久未发作的耳鸣忽然再次发作,盛宁退后了一步。   “是我!”容貌扭曲了,嗓音嘶哑了,盛艺濒于失控地大喊大叫,“车祸后你跟妈妈都躺在床上,医生说高压氧舱能唤醒植物人,但那是刚刚引进中国的高档设备,一次110分钟要800块钱,一个疗程12次就得9600块钱,你有没有想过,那年洸州人民平均工资还不到500块……是我!是我被那些黑社会强暴一次,才能换你一个疗程的治疗费!”   像被人用利器将耳朵捅了个对穿,盛宁抬手捂住一侧耳朵,在剧烈的头痛和残酷的真相中后退。   盛艺突然抓起了弟弟的手腕,这只深蓝表盘的欧米茄他从不舍得摘下。   “那些年我没为自己买过一件东西,所有钱都花在了你的身上……我还记得那天你那么高兴地告诉我你就要去检察院实习了,我想真好啊,我的人生已经毁了,可至少你还能实现理想,我想我不能让我的弟弟在那么庄严气派的检察院里丢脸,我要送他一块能撑起面子的表……”每说一句,她就笑着向他逼近一步,先是微笑,再是狞笑,最后她的笑容简直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子,笑一下就在他的心头剜一下。“可你居然从来都没想过,是我!是我出卖身体、舍弃尊严才换来了你的重生,你自以为实现理想、迈向正义的每一步,其实都踏在了我血肉模糊的尸体上!”   被姐姐逼到无路可退,听见“血肉模糊”的时候,盛宁终于忍不住地流泪了。   他怎么可能忘记,忘记姐姐夜夜就着灯光,断断续续地哭到天亮。   他怎么可以这么粗心,竟真的从没往深里想一想,自己活着的背后是一个女人血淋淋的苦难与付出。   “求求你,宁宁……姐姐求你了……”膝自一软,发泄完的盛艺终像被抽筋去骨般软绵绵地滑倒了,她跪在弟弟脚边,不停地痛哭哀求,“放我们一马吧……我们不会再作恶,我们也不会再回来了……求求你,宁宁,放姐姐一条生路吧……”   手机铃声还在催促,盛宁仍定定站着,先是抗拒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妥协般闭上了眼睛。   他满脸泪水,连着指甲尖儿都在颤抖。   见弟弟不再摆出拼死阻拦的架势,盛艺赶紧起身,提起行李就出了屋门。   楼内三部电梯,一人自最左边的电梯下去,一人恰自最右边的电梯上来。电梯门一打开,大步流星的人正是蒋贺之。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刚刚与盛艺擦肩而过了。他追踪着定位器,来到被精准定位的那间屋子外,却见房门正大喇喇地敞开着。他疑惑地走了进去,没看到女主人,只看到兀立房间中央满脸泪水的盛宁,顿时全都明白了。   “你居然放她走了?”蒋贺之当然非常失望。沙怀礼的话此刻又浮现在脑海中,他失望于盛宁为了亲情罔顾法律与公义,更担心就这么放走盛艺,他一定会被问责定罪。   盛宁被来人的质问声稍稍唤醒,木然地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欧米茄,也明白了。   这块表被悄悄安置了定位器,自己被跟踪了。   门未关,泪未干,蒋贺之第一反应,盛艺还没走远。他果断冲到窗边,迅速推窗查看,果然看见沈司鸿正为盛艺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中。他赶紧掏出手机,通知已经整装待发的窦队长,“银色本田奥德赛,车牌号粤A168UK,左尾灯破损——”   “蒋贺之,不可以——”盛宁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中彻底回过神来,冲上来欲夺他的手机。然而蒋贺之灵活地闪身,一记手刀直劈向他的侧后颈——   颈动脉窦倏然受到重压,盛宁当场就晕了过去。   换作平时,他宁愿伤害自己,也绝不愿意向他动手。但是为了岑菲儿,为了项北,更为了佟温语,他不能放过沈司鸿和盛艺。   “宁宁,对不起。”蒋贺之将盛宁抱在怀中,俯身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他将他抱进卧室,平放在大床上,又迅速找出他的手机开了机。他先以盛宁的名义同时给自己和沙局发了一条举报盛艺藏匿地址的信息,又给自己的手机拨了个电话后掐断。   时不我待,为免沈盛二人成功脱身,一切都以最快的速度操作妥当。蒋贺之再次探窗而出,见那辆银色奥德赛已经驶离楼下,渐行渐远,便接通窦涛的电话,继续吩咐道:“沈司鸿沿南滨江路昌乐路北口自西向东行驶,赶紧请求交警协助拦截。我猜想,他们多半是要去江埔码头。” 第96章 麦琪(二)   就在讯问室里的杨曦一字一句吐露实情的时候,高墙之外的沈司鸿也收到风声,终于准备外逃了。为了权宜行事,他十天前就向周省长打了申请书,表示自己要请婚假。3天婚假、10天晚婚假,再加上工作多年来他基本就没缺过席,周嵩平对这位素来兢兢业业的小伙子倒也慷慨,不用他再逐级报批了,一口气就准了他一个月的假。   沈司鸿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已经被公安盯上了,所以连疗养院里的残疾老母都没去探望最后一眼,就直奔某黑市车行。按事先约定的,拿自己的奥迪官车换了辆不起眼的拼装后的本田。他还给了车行小哥一笔不菲的报酬,让对方就开着这辆车去接自己在汕大念书的妹妹,还说接来之后,再给他另一笔。   然后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坐上车,将自己手机的通信与定位功能打开,悄悄塞到了后备车的座椅下,又对司机说自己临时改了行程,说了抱歉下了车。连带着发给蒋贺之的那个不常用的号码,他都用同样方式操作了一遍。   迷惑警方的烟雾弹放了一个又一个,一切办妥之后,沈司鸿才打电话给盛艺,告诉她准备好行李,今天他们就走。   时间有点紧迫了,本不该如此紧迫的。他心爱的女人曾无数次劝他放弃眼前的一切一起私奔,但他都没答应。   不甘心。   一位心理学家曾经说过,人生九成以上的不幸,都是源自不甘心。   他总是想起当年见义勇为却惹祸上身,他残疾的母亲为了他的前程四处呼告。她曾在一位官太太家当过钟点工,救过她险些煤气中毒的小女儿,但当她为了儿子的事情再次找上门的时候,对方任她在那高档小区的大门外痴痴守了几天,实在嫌烦,就拖家带口地出国旅行去了。   酷日之下,母亲连吃闭门羹,回家后便一病不起。她不舍即将远行的儿子,流着泪用手语冲他比划,反反复复只说一句,明明她说过,我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去找她……   他也总是想起,从大山调回洸州之后,他曾在一场慈善答谢晚宴上,又见到了玕子村村长盘纯海。   原来,盘纯海想要的扶贫资金迟迟批不下来,趁着来省里开会的机会,就想求人帮帮忙。这一求,竟阴差阳错地被引荐给了当年那个年轻的森林警察。   乍然再见到今非昔比的沈司鸿,盘纯海非常慌张,几句话未完,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了地上。哆哆嗦嗦,连连叩首,他用少数民族独特的脆亮嗓音哭嚎道,沈秘书我对不住你,我真的对不住你……   望着这个戏瘾十足、演技却拙劣的男人,沈司鸿不禁笑了。他明白盘纯海不是敬畏他,而是敬畏他身后的周省长,盘纯海跪的也不是他,而是他此刻手上紧紧握着的权力。   按说,周省长用权力夺走了他心爱的女人,他理应恨他。事实上他也真的恨他。无数次他不得不面对周省长和盛艺同出同入,无数次他都脸上在笑,心在淌血。但在盘纯海下跪的那一刻他终于恨意全无,豁然开朗了。   怨人不如自怨,求诸人不如求诸己。   权力真是好东西。   九月上旬的洸州暑气腾腾,就像大火上的一只笼屉,人在里头蒸煮,骨肉与灵魂都备受煎熬。   车内冷气开足,沈司鸿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又一次闯卡而去。江埔码头就在眼前了,可身后警车的追击声已经响起,越迫越近。   还有一辆紧追不舍的大G。蒋贺之电话不断,一直在向前来支援的警力通报两名逃犯最新的位置。   两辆车一路上演堪比美国大片的生死时速,沈司鸿卯足全力却始终无法摆脱身后的蒋贺之,不由舔着牙齿笑了笑:“我就说应该早点杀了他。”   盛艺也从后视镜中看见了大G,内疚道:“司鸿,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转头看了身旁的女人一眼,目光温存地同她对上,一张极度苍白而美丽的脸,一双原本很美的眼睛此刻泫然欲泣,正惶惶地望着他。然后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轻轻握上她的手说:“我在,别怕。”   盛艺忍泪泛起一个微笑,然后用力冲对方点了点头:“有你守着我、护着我,我什么也不怕。”   沈司鸿当然记得这句话。跟盛艺在一起的每一件事,大事小事,他都毕生难忘。   一出追击戏码过后,江埔码头终于到了。但就在省里来的特警还在被他那些声东击西的“线索”扰乱视线的时候,一早接到蒋贺之通报的市局刑警们已经抄了近道,很快地赶到了。计划先登小艇,再由小艇运送至附近海域上的货船,沈司鸿一眼没看见接头的蛇头,只看见江边堤岸上停着几艘老旧废弃的渔船,正在烈日下静待拆解。   “我们的船还没到,东西都别要了,先下车。”他一手拿枪,一手将自己的女人拽出车门。他带着她登上了一搜废弃的渔船作为掩体,然后探头“砰”的一枪,就撂倒了第一个下车追来的市局刑警。   料定沈司鸿肯定持枪拒捕,李斐是穿着防弹衣的,但对方瞄的就是他没有防护的下肢,一发子弹贯穿大腿,瞬间就缴了他的战斗力。   李斐还撑着中弹之躯在地上匍匐,看出血量应该没伤着股动脉。   “我屌!有人中弹了,赶紧叫救护车!”窦涛骂了一声。其余的警察也都不敢轻举妄动了,纷纷躬身低头,以警车掩护自己。   “下一枪我就直接瞄头了!”纵然从事秘书工作多年,他的枪法仍不逊当年。沈司鸿在渔船后突然笑着喊道,“蒋队,你追我追得这么紧,小舅子知道吗?小舅子可是打算放他姐姐姐夫一码的!”   “滚蛋!”周围都是刑警,蒋贺之不能让盛宁落下包庇嫌犯的口实,不自禁地爆了粗口,“就是他告诉了我你的藏身地,就是他让我来抓你的!”   为了挽救昔日的老部下,高竹林也来了。高竹林不惧子弹,直接站在自己的车前,举着扩音喇叭冲着破渔船大喊:“沈司鸿,你给我把枪放下!你还记得你当年怎么乔装深入毒窝,怎么孤身擒拿毒枭的吗?你现在活成这幅行尸走肉的样子,对得起曾经出生入死的自己、对得起那些牺牲的战友——”   沈司鸿在渔船上寻找了一个角度,再次瞬间探身,一枪就从侧面将高竹林手中的扩音喇叭击碎了。重回掩体之后的他冲昔日的领导喊道:“高队,当年多蒙你关照,在我被调去大山的时候照拂过我家老母和幺妹,这枪算还你的,下一枪我就不客气了!”   他依旧喊他高队。   “沈司鸿,别犯傻!”这时蒋贺之取来另一只扩音喇叭,也不怕死地站了出来。窦涛赶紧抬头往他手里塞防弹衣,但蒋贺之却一把将其推开,冷声道,“我不用。”   说话间,一枚子弹警告般地擦过他的手臂,瞬间现了道血口子。   “下一枪朝这儿打,别怂!”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蒋贺之一步不退,眉头也未皱一下,“但动动你的脑子想一想,就算打死我你今天也走不了!”   沈司鸿没有射来第二发子弹。   “沈司鸿,我们深爱的那两个人一母同胞,我爱盛宁正如你爱盛艺,所以我完全能感同身受你担的责与受的苦,你一定宁愿自己去死,也绝不希望她受到伤害。”蒋贺之继续高声规劝,“省里的特警就快来了,你现在投降还有生机,难道你想连累盛艺跟你一起被乱枪击毙吗?!”   只有听见爱人的名字,他那双宛如变温动物般冷酷的眼睛里才乍现一丝柔情。周省长做事极其谨慎且不留余地,他明里大度地准许他们离开,暗地里一定悄悄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或许真如这位蒋三少所说,只有被自己昔日的老领导带走,才有获得公正审判的机会。   然而要他束手就擒,他如何也不甘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僵持过去,沈司鸿转头看了身边的盛艺一眼,又听见身后静静的海面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引擎声,他眯眼眺去,很快就意识到来的不是蛇头的货船,而是海警。   他们已呈腹背受敌之态,今天如何都跑不了了。   “高队,这位蒋队长的话能信吗?”沈司鸿还想向老领导求个保证。   高竹林当然高喊着承诺:“我高竹林用肩上这二枚四角星花、不,用我这身警服跟你保证,你现在弃枪投降,那么直到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你们都是安全的!”   身后海警的执法船渐渐迫近,沈司鸿又看了盛艺一眼。   女人早已泪流满面,抓过他的一只手,点了点头。   在他的骄傲与他的爱人之间,这一回沈司鸿决定做出正确的选择。   得到老领导的保证,沈司鸿放下了枪,一点一点地将双手举过头顶,准备走出掩体,身旁的盛艺两眼闪动欣慰的光芒,也随他一起站起了身——忽然他眉头极浅极浅地皱了一下,仿佛是循着顶级猎手的生存本能,他一下将盛艺扑倒在地。   在他身体歪倒的瞬间,一发覆铜机枪弹就穿透了他的肩膀,带出了一蓬杂糅着碎肉的血雾。 第97章 破镜(一)   “没受伤吧?”两人再次躲回掩体后,确认盛艺没有受伤,沈司鸿以后背抵住锈迹斑斑的船身,忍痛笑了一声,“原来现在还在用85狙……”   当年他还是特警时,用的就是这仿自前苏联SVD狙击步枪的85狙。85狙工艺糙,精度差,但口径大,杀伤力也大,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几乎炸碎了他的半边肩膀,他的右手瞬间就失去了持枪的能力。   “司鸿……”盛艺嘶声呼喊爱人的名字,稍一张嘴,就被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呛得噤了声。她只能伸手用力捂住他的肩膀,骨头都碎了,棱棱刺出,刺得她手心都疼,不断汩汩冒出的血也似熔岩般滚烫,烫得她哭都哭不出了。   “没事的,没事的……”沈司鸿咬牙抬起了头,与女人惊惶的目光相对,又温柔地冲她笑了笑,“我在,别怕。”   “怎么会有狙击手?”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蒋贺之就明白了,省特警队还是赶到了。老高与众市局刑警面面相觑,很快,迎面几辆黑色涂装、经过改装的特警防爆车,凛凛如装甲战车,风驰电掣地驶来又停下。为了不给嫌犯设防的机会,防爆车没有拉响警笛。几扇车门同时打开,从为首的一辆车上下来一个身板高大的男人,一回头,浓眉大眼国字脸,老高一眼认出这就是省特警总队的总队长陈江。   “我是洸州市局的副局长高竹林,”两人以前见过面,但仅限于见过面。高竹林赶紧上前交涉,尽管两人平级,他仍表现出了一种下位者的谦卑姿态,“陈队长,嫌犯是我的老部下,我能劝服他放下武器,能不能先不要让特警队强攻。”   “这里没有你的老部下,只有穷凶极恶、暴力拒捕的杀人嫌犯。”然而陈江却是带着命令来的,地上李飞留下的一摊血迹更给了他对负隅顽抗的嫌犯实施强攻的理由。丝毫不给这位高副局面子,他劈头冲他一顿爆喝,“谁给你们的线索?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将线索上报省里,为什么不听指挥,擅自行动?!”   久与老沙搭档,高竹林也养成了在领导面前推诿、在任务面前蜗行的习惯。脸上的那道伤疤轻轻搐动一下,他只是低头辩解:“我们是考虑嫌疑人或有还未现身的同伙,不宜大张旗鼓地追逃……”   蒋贺之见过这个陈江。他初初考入湄洲警校的时候,二哥蒋继之就曾在湄洲的晶臣酒店设宴,他不仅代表晶臣集团为粤东省带来了价值数十亿的医疗、教育、市政基础设施、公益事业机构等项目,还希望众省厅的领导们能对他这个爱惹事的弟弟多关照一些。彼时华灯璀璨,高朋满座,由于骆亦浦亲自作陪,省厅的正副厅长与一些队长副队长们悉数到场。蒋贺之迄今记得,一桌佳肴美馔,当时还是副队长的陈江对他非常客气,一口一声“三少年少有为”,一口一声“三少仪表非凡”。   此时此地,这位陈总队长待他依然客气,见蒋贺之也到了跟前,似要为嫌犯求情,便直接问了他一句:“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什么人?是晶臣三少,还是人民警察?”   蒋贺之略一犹疑,又立正道:“当然是人民警察。”   “如果你是晶臣三少,那你是洸州的贵客,是为祖国繁荣作出巨大贡献的国士的后代;但如果你是人民警察,那你就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厉声斥罢,陈江掉头便对在场的特警们下达了“必杀令”,“全体干警注意,目标持械拒捕,极度危险,为防止进一步造成严重后果,为守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允许直接击毙!”   蒋贺之一时再辩不能了。他这才意识到,二哥的话毫不掺假,原来他心中一无是处的父亲是别人眼里的“国士”,原来“蒋”这个姓真的这么重要。   “蒋队长,看来你的保证做不了数了……”渔船上的沈司鸿已经意识到,自己今天必死无疑了。身为前特警“兵王”,这种濒死的绝境反倒激起了他不服输的斗志,像一只落入人类陷阱的老虎,临死也要展一展兽王的威风。他忍着剧痛,开始为弹夹装填子弹,一颗一颗。   江埔码头已经拉上了警戒线,阳光很烈,兜头盖脸,江风却比刀子锋利。几名特警率先发动强攻,他们一手持微型冲锋枪,一手持防暴盾牌,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   右边半截身体已濒于瘫痪,沈司鸿两手均可射击,果断换了左手拿枪。他四顾一下,迅速判断周遭形势,然后探出脚尖将船上一块破碎的镜子勾了过来,用那只几乎丧失力气的右手使劲握住。   他猛然探身,以镜子碎片反射阳光——   匍匐于防爆车上的狙击手被一束强光晃了眼,与此同时,一颗子弹就射向了距离渔船最近的一名特警。在狙击手来得及重新扣下扳机前,这颗子弹已精准地从防爆头盔和防弹背心的中间,也就是最脆弱的脖子处射入了。   这名特警当场血涌如注,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余下的特警赶紧对其施救,场面一时又僵持住了。   “高队,你的老部下没给你丢脸吧?”见特警们的第一波攻势被迫暂停,沈司鸿的喊声自破渔船后再次传来。然而方才挺身射击又及时伏倒的剧烈动作令炸碎的胸骨游移刺入了肺脏,他一张嘴就吐了口血。   “司鸿,别再杀人了……”大量的鲜血仍不断自伤处涌出,盛艺拼命摇头,试图劝诫已经重伤的爱人,“我们自首吧……司鸿,我们这就丢枪出去自首吧……也许不会判死刑的,以前我听宁宁说过,有些穷凶极恶的毒枭都能靠检举立功保命……也许我们还能在监狱里结婚呢,宁宁还说过,有个男人因为盗窃罪判了五年,他的家属协调民政局的人进监狱帮他办理了婚姻登记,他穿着囚服、戴着红花,隔着高墙就把媳妇儿娶了……”   她还想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还以为只要缴械投降就有生机,沈司鸿不忍揭穿真相,只能在心里对她说,傻瓜,哪里还有什么公正审判,哪里还有什么监狱婚礼,今天只有我被击毙了,你才有机会生还。   而这短短一瞬的犹疑沉默又唤起了盛艺心底的自卑。   “怪不得你迟迟不肯跟我领证……”面带三分凄楚,她的目光再次黯下来,“原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嫌我脏……”   “怎么可能……”沈司鸿抬起了手,见自己手上已沾满了脏污的血,又扯着还干净着的衬衣袖口,轻轻拭掉了她潸然的泪,“我怎么会嫌你呢……我从来没有嫌过你……”   “我不信……我不信……”反正死到临头了,她也不管不顾了。她还像十四岁质问他“你真摔我啊”的那样,哭得嘎嘎响,“那为什么你从大山回来后,就再也不愿意靠近我了呢?”   “那是因为……因为……”沈司鸿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守着这个不齿的秘密很多年了。一种令人极度难堪的、犹如被人在光天化日下赤条条剥光的羞耻感再度袭来,然而在爱人遽求甚解的哀哀目光里,他终于鼓足勇气去化解这个在两人间横亘了很多年的误会,“我在大山被村民伏击那次脊柱受伤了,那个时候我就没有……”   一阵警用直升机的嗡嗡声及时盖过了男人的语声,但盛艺还是听懂了。   沈司鸿意外地发现,盛艺没有预想中露出那种充满怜悯的目光。她的鄙弃只会令他释然,她的怜悯才会令他痛不欲生。周省长已对那个紫衣裳的“女民兵”失去了兴趣,如果不是她选择的那个张宇航实在太过不堪,他其实很乐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守着她,盼她夫贤子孝,愿她顺遂安康。   然而此刻的盛艺只是把自己完完整整地投入爱人的怀中,以能盖过直升机噪音的音量一遍遍地呼喊: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啊!她在“性”这一事上受过很多苦,很多难以启齿的、她也不曾告诉他的苦,若下半生他们可以相濡以沫生儿育女,固然很好,若因这身重罪只能相伴着喝风啜沫,也不赖。   只要是他,都好。   就在这对亡命鸳鸯相拥而泣的时候,他们身后的海警靠岸了,特警们戴上了防爆护目镜,第二波攻势也即将发动。   “来不及了……盛艺,你听我说……人是我派人杀的,药是我逼你换的……我的老领导和蒋贺之都在这里,我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让你出事……”沈司鸿又吐出一口血。他扔掉了手里的镜子碎片,转而摸向左胸口袋,还好,被炸碎的是右胸。他将一朵纸折的尚且完好的玫瑰从怀中摸出,郑重地送给了这个他十来岁就誓言一生守护的女人。   原来早在出逃之前,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写好了自己的认罪书,一如当初他在大山里给她写的那些信,将它折成了一朵她最爱的纸玫瑰。他把玫瑰交由盛艺攥紧,又附在她的耳边交待了几句。   “这些都是警方还没有掌握的线索,这样一来,你会为国家挽回巨额的经济损失,会被视为重大立功,你可能十五年……也可能十年就能出来了……”他轻轻抚摩她的脸庞,透过一双模糊的泪眼,留恋地描摹她美丽的轮廓,并开始想象他看不到了的她中年的模样。   “我想,即使人过中年,你一定还是这么美,那些下至十八岁、上至八十岁的男人还是会为你倾心,为你疯狂……盛艺,你还有妈妈,还有弟弟,为他们活下去……不,这回记得自私一点,只为你自己活,好好地活……”他捧着她的脸,不断地亲吻她的额、她的鼻和她的嘴唇,像要把过去多年欠下的吻都偿还了似的,“我不后悔犯下这些重罪,也不后悔去承受本应承受的惩罚……我唯一后悔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的时间……”   向爱人诉说完最后一句爱意,沈司鸿突然面朝船外,高声喊道:“高队!蒋队!我把她托付给你们了!”然后他便挺身冲出船身掩体,拔枪朝距离最近的那名特警射击——子弹当然被防爆盾牌挡开了,然而枪声一响,特警们再无任何心理负担,名正言顺地还击了。   电光火石一刹那,无数发子弹壳落地即响,叮叮当,叮叮当。   当这阵由弹壳奏响的欢快歌声消逝了约莫两分钟后,一名特警率先喊了起来:“确认其中一名嫌犯已中枪身亡!”   可不确认了么,冲锋枪的弹夹都快打空了。   随他话音落地,船头探出一张苍白的美丽的女性脸孔,紧接着,她整个人就这么曝露在洸州九月的太阳之下,曝露在一片黑洞洞的枪口之前。   她血溅满身,艳烈异常。   “持枪的嫌犯已被击毙,暴力威胁已经解除,谁再开枪,就是故意杀人!”蒋贺之冷眼怒对陈江。他担心还有人会趁乱灭口,他想,沈司鸿罪孽深重已无可挽回,至少要保住盛艺一条命。   “放下枪!放下枪!”老高也难得硬气一回,冲上前,以自己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几名持枪的特警身前。他扯开嗓门,一个个地质问,“你要杀人吗!你要杀人吗!”   不知是被这样稀世的美貌激起了爱怜,还是被蒋贺之与高竹林的语言收束了歹意,特警们都放下了枪,屏息仰望着船上的女人,木雕泥塑一样。   而盛艺只是这么怔怔站着,无颦也无笑,不卑也不亢,先是低头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沈司鸿,又拢拢神,抬眼四顾。   她再次看见了,他用一辆崭新的座垫加宽的自行车载她穿过了1986年的洸州,街道热闹非凡,一边是一家挨一家的美食老字号,一边是礼拜堂的拱廊、彩窗和罗马石柱……他们摔倒,又起身,最后躲在筒子楼的阴影里头接了一个漫长的黐牙的吻。   “姐姐……”只有蒋贺之没被这样的美貌震慑得失语,他试图阻止女人结束自己的生命,哀求般呼喊她的名字,“盛艺!”   然而女人已经举起了爱人的枪,微笑着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砰一声。   她十四岁那年的愿望终于伴随这声枪响实现了。 第98章 破镜(二)   海警是被追逃路上的蒋贺之通知来的。他们在江埔码头附近的海域上发现并突袭了一搜可疑的货船,一举拿下了几名潜藏货船底部船舱的偷渡人员与伪装成船员的人蛇贩子。   令人意外的是,这些人蛇贩子竟未负隅顽抗,任由海警们一拥而上,将他们悉数逮上了执法船。就连押送去市局的一路上,他们都腆着脸互相说笑,呵止也不听。   “两位警察叔叔,我不是什么‘蛇王’,我是见义勇为的好市民,我跟我兄弟在那儿守着是准备帮你们一起抓捕逃犯的!”为首的蛇头叫佘磊,绰号“阿佘”,又被道上戏称为“蛇王”,在市局的黑社会追踪名单上一直挂着号。以前他也是胡石银的手下小弟,如今单没单飞不知道,但确实已把自己的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但凡想从洸州向境外偷渡,十之八九都得经由他的“门道”。   令蒋贺之震惊的是,讯问室中的阿佘从头到尾没有叫嚣对抗审讯,只是拒不承认收了钱要帮沈司鸿偷渡去越南,而是说自己受了一位检察官的吩咐,准备配合公安在船上对沈、盛二人实施抓捕。   “少胡说八道!”这话听来像天方夜谭,窦涛当然厉目斥他,“你当我们警方都是吃素的,别以为编造这种不过脑的谎话就能脱罪!”   “我没胡说,那位检察官还是个处长呢……嘶,叫……叫什么来着?”阿佘翻了翻眼儿,恍然一拍手掌,“对了,叫什么‘天下太平’!你们大可以把那位‘太平处长’请来一起对峙嘛。”   天下太平?蒋贺之的心重重沉了一下,是盛世安宁吧?!   此前没听见一点检察院要插手的风声,窦涛又斥道:“你说有位检察官交待你们假借偷渡的名义抓逃犯?你们有这个本事么?”   “怎么没有?茫茫大海,逃都没地儿逃去,我们瓮中捉鳖总比你们无的放矢强吧。”这条贼蛇没一点一般犯罪分子面对审讯时的戒心与紧张,相反漫不经心的小动作很多,一会儿揉鼻子,一会儿耸肩膀,他说,“我的货船上备着麻绳、电击枪还有麻醉剂,从这儿到胡志明港三天半的航程,这期间,就等那一男一女放松戒备的时候把舱房一锁,把吸入式麻醉剂透过通风口往里一灌——你们去搜搜就一清二楚了。”   抓捕蛇头的行动过于顺利,已令蒋贺之隐隐不安,这话一出更叫他如坐针毡,一时都不知该怎么问下去了。   尽管其他队员来报,确实从货船上搜出了这些东西,但窦涛还是不信,继续审问道:“可追逃是我们公安的职责,检察院何必多此一举去找你们?”   “这我哪儿知道啊,你们找那检察官问去啊!不过听四爷的意思,那位检察官要么是嫌你们警察内部‘鬼’太多,要么是嫌你们办事能力不行,没本事抓活口。”说着,阿佘相当无礼地摊了摊手,揶揄道,“看看,果然没抓到活口吧。唉,说是人民警察为人民,可这粤地的警察有多黑,咱们心里都有数。”   “哪里黑了?谁跟你咱们?谁跟你有数?”话虽没错,但听着叫同为警察的窦涛很不舒服。   “你说四爷,胡石银?”蒋贺之一直忐忑得默不作声,眉头也敛得紧,听见胡石银的名讳才追问道,“胡石银令你们协助捉拿两个犯罪嫌疑人,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为什么要插手?”   “这我哪儿知道啊,你们找四爷问去啊!”对于关键信息,这条贼蛇是一问三不知,只会用一句话搪塞。见两位刑警面色凝重,似信非信,他又摇头晃脑地说下去,“反正既是四爷来找我,我就顺水推舟帮他这个忙,拿着那对鸳鸯逃犯的照片交待手下注意,果然没两天那个男的就找上了门……警察叔叔,我可真是好公民呐,你们不给我送锦旗就算了,怎么还把我关起来了?”   其他被抓的小弟也如是说。   “听他胡说八道!”这通胡话,窦涛自然一点没信。走出讯问室,他转头望向蒋贺之,“贺之,现在有个棘手问题,现有的证据只能指控沈司鸿,不足以指控盛艺,省厅那边已经把嫌犯双双暴毙的情况归咎于我们擅自行动,如果盛家跑来追究,说逼死了他家女儿,多少会有点麻烦……”他的言外之意是,希望蒋队长能凭借与盛处长的那点“交情”,把事儿给平了。   蒋贺之没有说话。   “这种人蛇贩子最狡猾,为了脱罪什么谎话都说得出,”看出对方已张惶到面色骤白、呼吸骤止,窦涛便又试着安慰一句,“兴许早就口把口串好了供词,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很快就见了分晓。因为阿佘口中的那位“太平处长”本人来了。作为死者盛艺的近亲属,他是接到通知来市局法医尸检中心认领遗体的。   盛宁有些憔悴。那日在姐姐的婚房里醒来后他就粒米未进,也再没合过眼睛。   刑警牛小川将盛宁引进了法医解剖室,一边侧着头小心地观摩他的脸色,一边向他解释道,嫌犯沈某持枪械疯狂拒捕,与警方交火中致一名特警与一名刑警重伤,为避免其持续暴力拒捕威胁到无辜群众的生命安全,只得开枪将其击毙,整个过程符合执法程序,属正当行使职权。   盛宁默不作声。走进茫茫一片白的解剖室,面对一张冷冰冰的停尸台,他曾在这里认领过战友项北,如今又来认领自己的姐姐。   姐姐可真美啊。   即使死亡已令她的皮肤褪成了一种惨烈的白,还微微透着霉旧的藓绿色,即使她的太阳穴处有个黑幽幽又血淋淋的洞口,但她的骨相依旧无懈,眉眼依旧无瑕,一旁的牛小川一会儿低头看看姐姐,一会儿抬眼瞥瞥弟弟,他不禁感慨,女娲也太偏心了,别人都是她随手甩下的泥点子,独独这么一张与众悬殊的脸,她还一捏捏了俩!   盛艺的左手还紧紧攥着那朵早被鲜血染红了的纸玫瑰,五根葱白似的纤长手指,怎么也掰不开。法医解释说,这叫尸僵,过几天就能完全缓解。   但盛宁知道不是。姐姐一生身不由己,为妈妈,为弟弟,还没为自己真正抓住过什么东西呢。   “杀人嫌犯沈某因开枪拒捕被警方击毙,其女友盛某饮弹自尽,二人均当场死亡。经法医初步检查,已确认二人的死因,遗体无继续留存的必要,现通知家属将其领回处理——盛检,如果你对你姐姐的死因没有异议,麻烦在这份死因证明上签字确认,如果你还有异议,也可以申请重新启动尸检程序。”牛小川向盛宁阐述了相关规定,但担心重新尸检惹来麻烦,又急急忙忙地补上一句,“沈司鸿的家人已经签字了。”   “不必了。”牛小川的担心是多余的。盛宁接过他递来的笔,果断地在死因证明上签了字。他还想着要找沈家那个残疾母亲打个商量,就让姐姐与沈司鸿以夫妻名义合葬,生前两人不得相守,死后也好魂归一处。   走出冷气很足的尸检中心,仿佛一脚从冰窖踏进火窟,迎面就撞见了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员。盛宁努力将失神的目光拢聚在这张咫尺距离的英俊面孔上,良久才后知后觉地认出,原来这人就是自己的爱人。   “盛宁,我可以为你去死,”蒋贺之已经微微哽咽,“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不能任凶手逍遥法外,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犯错……”   盛宁听见这话,竟还直直注视对方眼睛,轻笑一下。接着他将胸口别着的那支“钢笔”取下,当着对方的面拧转笔帽,放出了一段录音:   ——岑菲儿是你杀的,对吗?   ——谁是岑菲儿……   ——公安已经找到那个司机了,那个深夜从湄洲载你回洸州的司机,就在项北遇害的那天凌晨……所以,项北也是你杀的,对吗?   ——是,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我做这些都是因为你……   不用听完,蒋贺之就都懂了。警方确实正在湛江悬赏寻找那位曾载过盛艺的出租车司机,但迄今还没找到,以现有的证据无法为盛艺定罪,这是盛宁以“诈供”的手段获取了她认罪的口供。   他也已经意识到,那个面目可憎的阿佘说的都是真的,自己已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又或者谁也没错。因为回避近亲属的法律规定,这个案子他不能问,他不能说,阴差阳错,就变成这样了。   盛宁闭了闭眼睛,轻轻叹息:“我太了解沈司鸿了,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他束手就擒……”   他也太了解自己姐姐了。上一回她囿于亲情没有追随爱人去往深山,这一回她的选择会不一样。   他想留姐姐一条命。至少让她接受公平公正的法律审判。她虽罪无可恕,但若对受害者家属赔偿到位,大概率会判处死缓或者无期,漫长的铁窗岁月兴许会改变她为爱寻短的想法,兴许会让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这个男人,他最爱的这个男人亲手断送了这一可能。   “你那天问我,当杨曦准备点火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想到你曾经对我说,喜欢这两个字于你分量很重,一开口就是一辈子。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样。我确实想过成全姐姐一死了之,可我实在不舍得弃你一个人,我怕你在梦里思念母亲的时候没人为你擦眼泪,我想跟你一辈子……”盛宁仍想对蒋贺之笑一下,但这浅浅一笑止不住一道滑落的泪,“但系你点解唔信我(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盛宁……我……”他的眼睛被他的泪水灼得发红,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拿去吧……”盛宁将这支“钢笔”递给对方。快站不住了,他晃了晃上身,以个极轻极轻的声音道,“给岑菲儿父母一个交代,告诉他们,凶手已经伏法了……”   蒋贺之颤抖着伸手接过这支“钢笔”。无意间触到了一截冰凉冰凉的指尖,但盛宁犹如触电一般,瞬间就把自己的手指抽回了。   他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盛宁,对不起……对不起……”蒋贺之又唤了他一声,是一种央求的、告饶的、近乎绝望的语气,“我真的没想过会弄成这样……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   盛宁似已不愿就这话题深究下去,人都死了,将归尘归土,有没有选择、有没有更好的选择还有什么关系?肩膀有点疼,头也更疼了,他已累到极点,只能麻木地又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身后的蒋贺之好像还在喊他。   无论对方如何以嘶吼标榜对他的爱情,他都不想听,也都听不见了。自大队办公室传来的欢乐气氛掩掉了两个男人悲怆的泪眼,应该是他这个嫌犯家属放弃了纠缠警方,上级领导便来了通知,大案告破,所有参与此案的刑警都将受到嘉奖。   跨出市局大门,兜头泼来九月热辣的阳光,盛宁却短暂地失明了。他独自立在十字路口,听见耳边阵阵起伏的喧嚷声,初听像激烈的鼓乐,再听就明白了,两支车队狭路相逢,一头是殡车,一头是喜车,谁也不肯相让,就吵起来了。   原来人类的悲欢真的并不相通。   直到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盛宁才恢复知觉。他低头查看手机,是母亲的短信,催他立即回家。   这会儿还瞒着她姐姐出事的消息,但盛宁深知是瞒不住的。码头枪战的新闻铺天盖地,电视、报纸轮番报道,街坊四邻也议论纷纷。有人说是贪官携情妇外逃被双双击毙,也有人说是贪官情妇见外逃无望选择殉情而死,还有谁的侄子的同学就是现场一名警察,于是抖露了最劲爆的内幕,说情妇家里就有个司法工作人员,为了升官选择了大义灭亲,不然以那贪官的周密与狡诈,才抓不到、打不死咧。   甘雪虽然昏迷了十来年,但她不是傻子。她已经联系不上女儿了。她也通过新闻镜头看见了枪战现场横陈的两具尸首,一男一女,虽只以“沈某”“盛某”代称,画面也做了马赛克处理,但再模糊的画面又怎能瞒过一位母亲的眼睛呢?   盛宁走近家门,却看见家中门窗大开,母亲正坐在窗台上,一脸悲绝地望着门外的他。她穿一身雪白的雪纺睡裙,丧服一样,家里的沙发和书柜也都蒙着白布,宛如高悬的祭幛。   “好几个邻居都说,那个大义灭亲的司法工作人员是你……”甘雪歪着头,木愣愣地望着儿子,又摇头安慰自己道,“我觉得不会是你,我的宁宁不会出卖他的姐姐,肯定、肯定是那个蒋贺之……”   “妈,姐姐她……她犯了错……”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想维护他——他总是愿意维护他的。他向前挪近一步,劝她道,“妈,你先下来……”   “那么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甘雪仍愣愣盯着儿子的脸,仿佛再不识得他一样。忽然,她从肺腔中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撕裂般的“天爷啊!”   这超乎人类分贝的嘶喊声一下就触发了盛宁的头疼。   “天爷啊!”母亲狞着脸喊,“我十月怀胎是生了块石头吗?!”   盛宁发现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石头才不趋爱,你给他爱也糟蹋了。   “你满脑子只有公义,只有法律,你还有亲情,你还有人性吗?!”女儿为救家人泥足深陷,儿子却为了仕途出卖了自己的亲姐姐,甘雪肝肠寸断,声声泣血地质问他,“你姐姐是犯了错,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可谁都可以唾弃她、辱骂她、背叛她,唯独你不行……她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   “妈,你先下来……”昔日的好口才荡然无存,盛宁头疼欲裂,完全不知该如何告慰母亲,只能一点点地向她靠近,“姐姐的事情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先下来……”   “不,不对……也不能怪你……还是应该怪我……是我害了你姐姐一辈子……如果当年出车祸的时候我跟你爸爸一块儿去了,她就不用出卖自己,也就不会横尸街头了……”现在还不晚。甘雪意识到,现在还不晚。她这就可以去陪她多舛的可怜的小女儿,也好与逝去多年的丈夫团聚。   想到这里,甘雪拢了拢被高楼的风吹乱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对儿子笑了一下,笑了最后一下,然后便纵身仰倒,如一只雪白的燕子,轻盈盈地飞出了窗口。   “妈!”盛宁疯了般扑上去,伸手去抓——母亲的白色睡裙从他指间溜过,因重力疾速下坠,发出布料撕裂的声音。   只差一点就抓住她了。   砰一声,是重物坠地的巨响,紧接着街坊四邻就涌了出来,尖叫声响彻天地。   “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第99章 衣冠(一)   1994年的春节,胡石银至今难忘。他本来只想循着礼数给领导拜年,没想到一进方宅大门,就惹上了一桩大麻烦。   方兴奎拿出了洸湄跨江大桥的工程图纸与转包合同,美其名曰:给他一个发财的机会。胡石银诺诺接过合同一看,冷汗骤下。他之前就听这位方副市长暗示过要他来接手承建这座大桥,但他也做了几年建筑生意,知道这么一座跨江大桥,12个亿如何也造不下来,于是打个哈哈搪塞过去,没想到对方早计划好了先礼后兵,这回竟直接逼他签字。   “方副市长,这个项目我们美合真的做不了,您、您要不另找高明吧?”胡石银递上了孝敬用的名烟好酒,里头其实还悄悄夹着一本房产证,但方兴奎一眼没看。太多了。中华烟能当烧火柴,茅台酒能当泡脚水。实在太多了。   “怎么做不了?”方兴奎明知故问。   “12亿……12亿实在太少了……”胡石银嗫嚅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说了,“这桥就算我分文不赚,不吃不喝、精打细算也得20亿才能勉强造完,这8个亿,就是我倾家荡产,也拿不出——”   胡石银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被一个男人声音呵斥着打断了:   “胡四,不要斤斤计较一点小钱,这是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话的人是区住建局的一个小主任,叫李乃军。此人很年轻,也很擅钻营,他胡四本人也是通过这位李主任,才搭上了方副市长这条线。   “你忘记了,前阵子你跟赵立鹏抢地盘,这事儿啊,还是方副市长给你平下来的。你们江湖人士,不是最讲究礼尚往来,投桃报李么?你能为粤地百姓把这座利国利民的大桥好好地造下来,那就前过尽消,功德无量了啊!”   李乃军嘴里的大道理,其实也含着要挟之意。赵立鹏跟他胡石银一样,都是“一手公文包、一手开山刀”,两人为争粤地老大,明争暗斗多年,他胡石银成功傍上了方兴奎,那赵立鹏也就被定了个“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抓起来,枪毙了。此刻胡石银突然意识到,赵立鹏这辆前车,就是他胡四的镜鉴。捧谁灭谁,都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谁让他们这些所谓的民营企业家屁股都不干净。   说着,李乃军竟把钢笔、印泥都拿出来了,一股脑地全都丢在了他的面前。   “我……我公章没带呢……”胡石银紧紧咬着后槽牙,咬得额角青筋毕露,还想挣扎。   “你不就是法定代表人么?你先把字签了、把手印摁了,改天我到你公司去,再把公章补上。”见胡石银迟迟不动,李乃军更不耐烦地替领导催促起来,居然直接上手摁住了胡石银的后脖颈,施加压力喝令道,“快签吧!这么好的事儿,别人想轮还轮不上呢。”   一旁的方兴奎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气定神闲地修剪着他厅里的几株凤尾竹,剪刀声咔嚓咔嚓。忽然,见他微微眯眼,悠悠一叹:“竹子好啊,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这竹子就像高节贞心的君子,真好啊。”   若此刻洪兆龙在场,只怕立时就要掏出枪来,一枪轰得眼前两个装模作样的男人脑袋开花。但胡石银晓得自己得忍。他没坐沙发,而是跪在了茶几前,在李乃军一只手的压力下,签了字摁了印,还仰脸冲领导呵呵一笑。   与李乃军一同走出方宅大门,迎接他们的是洸州立春时节的一场雨,极小极小,雨水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如烟似雾。   “官有官道、商有商道,胡四啊,你也别觉得是官大欺商,其实商大也能欺官么?”看出胡石银自方才就憋了一肚子暗火,李乃军竟丝毫不怵,还轻描淡写地安慰他,“你要哪天变成了蒋瑞臣,你也可以有警车开道,官员列队,老百姓冒雨欢迎的排场嘛!到时候我李乃军跪在你面前,亲自给你擦鞋!”   胡石银额角青筋又是一跳,但面上仍不敢露出过分的不悦之色。他还真见过蒋瑞臣来洸州时的排场。这些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官员,在蒋瑞臣面前却都毕恭毕敬,而这个李乃军,真就在蒋瑞臣踱步视察于晶臣投资的某粤地大项目时,忽地喊了声“蒋先生稍等”,然后飞速地躬下身,用袖口替他擦了擦不小心沾上泥水的鞋面。   尽管蒋瑞臣从头至尾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回到公司,胡石银赶紧把好兄弟洪兆龙和红颜知己梅思危一起找来商量。   “你都把字签了,还跟我商量什么?!”洪兆龙当场暴跳。这一年“粮票时代”刚刚在全国终结,谁兜里有一万块,谁就是富甲一方、人人称羡的“万元户”。8个亿?天方夜谭。洪兆龙继续吼道,“我们兄弟都是苦出身,来到这粤地打拼,帮人扎场子、收保护费,好容易有了自己的生意,从开娱乐会所、地下赌场到经营矿山、承包工程,挣的也他妈都是刀头舔血的辛苦钱!这是要我们把全部家当都垫进去,真当我们新湘军是好欺负的么?!”   “怎么不好欺负?别忘了赵立鹏的下场。”胡石银摇了摇头,喟叹一声,“官虎吏狼,真是官虎吏狼啊。”   “字都签了,那就瞎造呗。”洪兆龙翻着眼儿想了想,又道,“狸猫换太子,木板换钢筋,没准这么一换,咱还能从中挣笔钱呢!”   “瞎造也不行。”没想到对于这最顺理成章的解决方案,胡石银还是摇头,“这工程不是一般的工程,这桥也不是一般的桥,一个举国瞩目的大工程,一座象征粤港友谊的大桥,哪天要是这桥因质量问题塌了,你我的旧账还得被翻出来,你我脖子上的脑袋还是得搬家。”   “大哥,你怎么变得这么瞻前顾后,怕东怕西的?!”洪兆龙更不满了,哝哝囔囔的都是不好听的大实话,“我劝你也别总想着洗白了,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你还没看清楚形势吗?有些事儿,犯下了就是一辈子的污点,一辈子得受人拿捏,洗不白!”   然而胡石银的看法与自己这位短视的兄弟不同。他认为,打打杀杀,终究不是一辈子的营生,早晚会被清算干净,能尽早洗白才是正道。   可是他也很难不去回想今日所受之辱。人前,他是威风凛凛的胡四爷,粤地百姓人人畏他如虎,用“能止小儿夜啼”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可在真正的“虎狼”面前,他也不过是条嗷嗷的狗。   洪兆龙瞧出老大的为难处,反应倒快,又改口道:“我觉得我们以前的操作还是太保守,开开赌场收收保护费,能挣多少钱?其实我们可以放高利贷么,工程款是一笔一笔结的,这12亿不正好能成为我们放贷的‘启动资金’么?”   “放贷也得银行那边有人配合,不然就只能挣些蝇头小利,吞不了真正的优质资产。”胡石银也认同这是个好主意,但还有一些顾虑,“而且就算这次我们能侥幸渡过去,下次呢?这个方兴奎真是条喂不饱的狼啊。”   “那咱们就驱虎吞狼。他方兴奎也是草根出身,运气好才爬到这个位置,总有比他后台硬的人能治他的官威。”在新湘军内部,梅思危既是俏红颜,也是女诸葛,一直默不作声的她终于开口了,“自古温柔乡就是英雄冢,何况是‘十贪九色’的官场,我们得想想办法,也把这些官老爷的把柄攥一些在自己手上。”   “咱们又不是没有夜总会。”一听“十贪九色”,天生好色的洪兆龙就来了兴趣,“我再去市场上淘点新鲜货色,最好年纪小点的,男人都喜欢雏儿——”   “你经营的那些下三滥的地方,哪个‘高节贞心的君子’愿意上门?”梅思危白了洪兆龙一眼,边琢磨边说,“还是我来安排吧,我们得选一个地方,既正经又隐蔽……”   自此,小梅楼应运而生。   司机在锁紧后车门的瞬间,就戴上了简易的氧气面罩。随着更浓烈的麻醉剂释放而出,盛宁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将车门打开,然而一切终究徒劳。他晃了一晃,就闭目仰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昏迷多久,醒来后的盛宁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办公室模样的屋子内,但屋内空空,四壁雪白,只有一张简易电脑桌,上置一台笔记本电脑,荧幕发出幽幽白光。   盛宁带着疑心,起身去查看电脑屏,竟是一份粤地各商业银行与一家叫启乾投资的民间金融公司“联手”的高利贷名单,受害的小规模民营企业不计其数。像是有人刻意安排似的,盛宁从电脑桌的抽屉里找到了纸笔,开始抄录关键数据,默默背下这份名单。他素有一目十行的能力,很快就从密密麻麻的数字中看见了“鑫彩印刷厂”几个字,他想起来,这是杨曦父亲杨正麟经营的公司。于是多留了一份心,记牢了“光业银行橡湾支行”等关键信息。   而有人正自监视器中看着他。   忽然,哗一声,从外头锁住的大门被打开了,推门而入的竟是一头银发的胡石银。左右还有两张男性面孔,一个眼熟,是胡予桦那张醒目的梯形脸,还有一个眼生,三十上下,非常英俊,凛凛气场竟与他身旁这位黑老大不遑多让。   几个拿枪的小弟守在了门前,一场并不对等的谈话就此开始了。   “盛检,我想跟你做笔交易。”胡石银开门见山,令手下拿来了几沓厚实的文件,由胡予桦递到了对方跟前。   一份是爱河大桥最终定稿的设计图纸,内附详尽的大桥工程施工方案描述,还盖有各相关单位的官方红章。还有一份则是胡石银旗下影视公司的分红协议。明摆着,那日胡予桦故意露出他跟洪兆龙的合影,就是钓钩上的饵,盛宁几乎瞬间就懂了对方的意思,“高利贷名单上的‘启乾投资’应该是洪兆龙的产业吧?胡总把这些内容给我看,一来是想澄清你的造桥款从何而来,二来也是想借刀杀人吧。”盛宁既不谄媚地称对方为“四爷”,也不凌人地称他为“胡四”,只说,“这个算计不错,就是请我来的方式太不礼貌了。”   胡石银倒也坦白:“我在洪兆龙那里安插了小桦,他肯定也在我这儿安插了眼线,我们的这趟碰面不能太引人眼目。”停顿一下,又朗声笑道,“我没有借刀杀人的意思,我这是大义灭亲,将功折罪,法律上不就有‘诉辩交易’‘立功减刑’一说吗?”   法言法语的,听着背后有高人指点,盛宁继续明知故问:“你大可以直接把这份工程图拿来我们的调查组,证明你与大桥事故无关。”   胡石银也继续坦诚地回答:“城建档案馆都说大桥的工程档案已经全部弄丢了,我现在把这些资料拿出来,就把不能得罪的人全得罪了。就像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找你一样,因为我今天去找你,明天所有人就都知道我们见了面,你会有危险,我更有危险。”   “所以,你指着我来替你得罪这些人?”洸湄两地的官员确实都想把脏水泼到这位胡四爷的头上,盛宁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不危险了,不由一笑,“孙子兵法上说‘故形人而我无形’,胡总,你对我这么坦白就没有谈判的先机了。”   这时,胡石银另一侧那个英俊的男人开口了:“孙子兵法上也有‘伐交’一说,道同合谋不是很好么?”说着,他就用目光指了指工程图纸下的分红协议,微笑道,“现在我们双方不但有共识,更能实现共赢,签了这协议,盛检你几辈子的用度都不用愁了。”   盛宁不看手中的分红合同,只定定望向那人,微一挑眉:“律师?”   对方冲他颔首一笑,也问:“怎么看出来的?”   “气质像,口才也像。”对方想用一纸分红书就把自己绑上这条贼船,盛宁哗拉一下就将手中协议撕成两半,淡淡道,“不签。”   这个行为当然是很冒犯的。话音刚落,胡予桦冲过来就挥了他一拳,同时斥道:“盛检,人在屋檐下,还是要学会低头的。”   盛宁被一拳砸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有两个小弟在胡石银的默许下进门而来,强行摁住了他的后脑,让他跪在了地上。   哪知道,这位貌似病弱的检察官竟硬颈得很,合两人之力也没法强迫他低头,其中一人甚至抬脚踩向了他的后背,也难以令其驯服。   “我是检察官,你是黑社会,我凭什么向你低头?”一拳就青了颧弓破了嘴角,盛宁咬牙撑着不肯低头,虽很快就撑不住了,但他的眼神一点儿也不躲闪,仍以一种强横之态直直望着胡石银道,“胡总,你好像估错了形势?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你最好还是以礼相待,不然,就收拾收拾去吃牢饭吧!”   胡予桦闻言再度暴起,又准备向盛宁挥一拳头。但这一拳还未砸到盛宁的脸上,就被识时务的胡四爷及时喝止了:“住手。”顿了顿,他又下令道:“都出去,我有话,想单独跟盛检聊一聊。”   那名英俊的律师和胡家那个远房侄子都退了出去,房间内只剩他与胡石银两个人。为表诚意,胡石银更坦白了,说,其实我本来可以不用来找你。我手上本有件东西可以保命,但那件东西不慎被我掉在了小梅楼,又被别人捡走了。   “一枚U盘。”盛宁反应很快。   “对,一枚U盘。”胡石银没有说出U盘里的内容,却又给这位盛检爆了一个惊天秘密,“洪兆龙这两年自认翅膀硬了,要与我分庭抗礼是因为他以为他也找到了足够强硬的后台,这个后台就是锦地集团。”   “锦地集团?”盛宁想起来,这是周公子那个跟班路俊文家的公司。   “他们在金融领域共同倒腾,我虽没参与,但也略有耳闻。盛检,你知道这些年锦地集团总共敛了多少钱吗?”说着,胡石银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个数字“三”。   “3个亿?”脱口而出之后,盛宁也意识到自己太保守,又改口道,“30亿?”   胡石银摇了摇头。   “300亿?”   胡石银还是摇头。   “难……难道是……”盛宁不敢再往下猜了。去年洸州一市的GDP是6000多亿,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3000亿不是区区一个路家能够消化得了,甚至不由周省长一个人说了算。   盛宁突然感到很冷,彻骨的,从未体会过的冷。   如果不是这个胡石银为了脱困胡言乱语,这背后就是一张牵扯政治经济方方面面的弥天大网,他自己命悬一线不说,连蒋贺之的命都可能一起赔进去。   “盛检,你可以跟蒋家三少一起,保韩恕、抓李乃军,把一桩桩要命的案子办得漂漂亮亮,唯独这件事,就是蒋瑞臣也不敢插手。”而胡石银竟也瞧出了他心中所想,适时补充道,“何况,就我了解,那位蒋三少已经不姓蒋了。”   盛宁闭了闭眼睛,轻轻喘息,试图制止自己因恐惧再次发作头疼。   就在胡石银打算退出房间的时候,他突然又睁眼开口,问:“胡总,洸州的蛇头是不是都听你的?”久与新湘军对峙,自然对其所营“业务”颇为了解。   “可以这么说,”胡石银窥见了彼此合作的可能,笑着问,“盛检,有什么吩咐吗?”   “有两个人最近可能要潜逃,特殊身份决定了他们乔装也过不了机场或铁路的安检,十之八九会选择偷渡出国。”盛宁迄今仍希望一切都是误会、一切都源于自己多心。他微微蹙眉,良久才道,“我需要在警方抓捕他们之前找到他们,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第100章 衣冠(二)-爱河桥风云(完)   世无不透风的墙,胡石银这边把启乾投资的高利贷名单出卖给了检察院,那边洪兆龙就听到了一些风声。他那个在美国读书的儿子洪锐甚至为此回了国。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不谙世事又血气方刚,为了报仇,竟花钱找了几个人去教训胡石银。   重赏出勇夫,可这些勇夫操砍刀,持铁棍,不但没能揍得了胡石银,连胡石银身边一个跟班也仅被弄出一点皮外伤。   胡四爷对此还是很恼火的,担心洪锐那疯小子没休没止地纠缠。然而古往今来,窝里斗都是江湖上最为人不齿的事儿,何况他本人也正缠着一堆烦心事,这个节骨眼上也不能动手把人儿子给杀了。所以洪锐派人伤人当天,他指着自己那个受了伤的跟班,问手下一群律师,洪兆龙已经被检察院盯上了,跑不了的,有没有办法让儿子跟老子一样,也把牢底坐穿。   “现在讲究的是依法治国,那咱们也依法办事,”胡石银江湖气息不改,豪迈道,“谁最先想出办法,就赏他个大的。”   爱河桥一塌,胡石银就雇了这群律师研究脱身的办法。律师们看了看受伤的人,纷纷表态,这伤势太轻了,不太可能把牢底坐穿,最多也就定个寻衅滋事。   这个时候,与他一同见了盛宁的那位年轻律师走了出来。他叫傅云宪。张宇航口中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傅姓律师”也是他。他本来只想给朋友出个脱困的主意,但当听完张宇航讲述的全部故事,他就意识到,借梯能登天,而他的梯子就是这位正急于洗白的胡四爷。   黑社会的地盘,刀枪棍棒总是很常见的。傅云宪从地上捡了根铁棍,走到那跟班身前,问他:“怎么打你的?”   “一开始喊打喊杀地直接在大街上追,后来把我堵进了窄巷子里,还好我跟四爷打过江山,也就开头蹭破点皮,后来找着机会溜了,搭车跑——”   话还没完,傅云宪猝然扬手,朝那人头上狠狠砸下一棍。   那人应声而倒。   众人惊呼声中,傅云宪仍不停手,低下头,又极冷静地朝人头上补了两棍。然后他扔掉带血的铁棍,抬手拭了拭溅在脸上的血迹,没什么表情,转身对年过半百的胡石银说:“雇凶杀人,致人重伤,性质仍是故意杀人。”   就连久经沙场的胡四爷都被这份狠劲与戾气吓了一跳。   洸州的夜再次降临,胡石银与傅云宪并肩立在晶臣酒店的落地玻璃窗前,一边举杯共饮美酒,一边俯瞰脚下辉煌的城市夜景。此番回洸州,胡石银没有回自己的胡家大宅,而是在这里租了一间豪华套房,对外人,他仍谎称自己还在北京拍电影,平时行事十分低调。   傅云宪从上海过来,两地往返数次,已在洸州逗留了一月有余,此刻同住晶臣酒店,就住胡四爷的楼下。   似乎养成了某种习惯,他也喜欢凭窗眺远,一览众山小的滋味,令人着迷。   “整个洸州,不,整个粤东,除了这位盛检,只怕没人敢接你给的那份名单。”傅云宪眯了眯眼,说,“胡总,如果没有他,这桥不是你造塌的,你也冤定了。”他也跟那位盛检一样,不唤对方“胡四”,也不口称“四爷”。   “你的主意是不错,可这盛宁我是真害怕啊,好像什么都打动不了他,我跟他还算有杀父之仇呢。”这回只是暂时脱困,并没有彻底洗白,甚至连分红协议都没能成功逼对方签下,胡石银深以为憾,叹气道,“我不认为他就会放我一马,总有一天,他也会像送李乃军、送谢安德那样,送我进去的。”   “扫黑除恶不归反贪局管,”傅云宪笑了,“再说,洸州长夜漫漫,他能不能活到那天还未知呢。”   “是啊,就让那个小检察官去跟这漫漫黑夜作斗争吧!”繁华夜景催生狂热欲望,这座钢筋丛林中,不怕黑的人比比皆是。胡石银掉头对傅云宪说,“傅律,我现在是不得不金盆洗手了,你一定要想办法让我合法合规地赚到更多的钱,至于案源你不用担心,我保管你从此源源不断,都是能挣大钱的案子。”   “当然,‘喋血江湖’的旧时代早就一去不返了,新时代里合法合规能赚钱的门道也是很多的。”搁了酒杯,傅云宪微微一勾嘴角,“都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法律有时也是,关键就看谁有本事能打扮它。”   这话说得十分霸气,这人也确有挑战司法极限、改变既成事实的高明手段,胡石银为自己的慧眼识才感到满意,忍不住对脚底这座野蛮又繁荣的城市一抒胸臆,啧啧叹道:“洸州真是个好地方啊!傅律,你看,海晏河清,万家灯火。”   “是吗?”傅云宪轻轻笑了一声。他掏烟,点燃,深吸一口,吞云吐雾。良久,才说,“我却只能看见满城衣冠,遍地禽兽。”   翌日中午,太阳煌煌当空,傅云宪才走出了晶臣酒店。然而他没想到,竟有一个少年在酒店大门外蹲了他一宿。   十五岁的少年清清秀秀,单单薄薄,一直抱膝坐在一个花坛边,活像个招人怜见的小乞丐。见傅云宪出门,他便抬起了头,用一双红通通怯生生的眼睛望着他,眼神却稚气清亮如同幼鹿。   傅云宪喊他一声“苏苏”,问他:“你怎么不上去找我?”   这个被称作“苏苏”的少年站起了身,但却抗拒地不肯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这个男人近些日子一直跟黑社会厮混,他知道他就快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了。   傅云宪试图走上前,去拉少年一把,可对方却极不给面子地后退了一步,像是厌极了他、怕极了他一样。于是傅云宪连名带姓地称呼少年,冷声道:“许苏,你要不想留在这里,我找人送你回上海。”   同龄人早就开学了,他却翘课翘得理直气壮。许苏依然犟着不开口,只是一味摇头。他的摇头具有多重含义。他偶尔能看见这个男人眼里的落寞与不忿,化作一股暴戾之气,久踞不散。   傅云宪有点不耐烦了。如今的他越来越容易不耐烦,时间堪比金钱,对一位即将功成名就的律师而言,尤甚。他转身就走,留下冷冷一声:“想留,就跟上来。”   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跑步声,然后一只手就拽上了自己的手腕,紧紧不放。   许苏的声音,那声音一如既往地透着股傻愣愣的别扭劲,他说:“我不是跟着你,我是守着你。”   傅云宪低一低眉,为这份傻气笑了。   但攘攘人群中,他终究是没有挣开这只紧紧拽着自己的手。   洸湄跨江大桥的塌桥事故与沈司鸿的案子在周省长的指示下很快就定调了。盛宁拿出了定稿版的设计图,而严院士与设计院也承认了,出于美观考虑,他们擅自改动初稿,使得钢板变薄、钢梁变窄,美合置地正是按此定稿版造的大桥,不存在故意降低工程质量的犯罪行为。湄洲交通运输局长期贪污大桥养护维修项目费用,隐瞒了大桥多次遭遇船只撞击的事实,加速了大桥的疲劳破坏,而超载的土方车队就是轧断大桥的最后一根稻草。   陶可媛获救后,陶晓民也不再顽抗,对自己及集团内部存在的腐败问题供认不讳,加上佟温语生前调查工作做得仔细,洸州城桥集团贪腐案基本板上钉钉。   洸湄两地都有大型国企或机关单位涉案,正是“查处一个、揪出一窝”,沈司鸿的案子倒比他们简单,根据他的认罪书与盛宁提供的录音证据,他与盛艺就是一对杀人杀红了眼的亡命鸳鸯。   适逢“九一八”将至,便按照惯例,在9月18日当天举行两案结合的表彰大会。省厅、市局、检察院的众领导都到了场,除了表彰优秀检警办案人员,还安排了一个独有意义的宣誓活动。   十点钟,尖锐、悲壮的防空警报再次响彻洸州。全体早已立正,接受表彰的检警办案人员也已齐齐站上了会场最前方的颁奖台。在阵阵警报声中,副局长高竹林负责领誓,他铿锵喊道:“勿忘国耻!”   众公安、检察人员就跟着一起喊:“勿忘国耻!”   高竹林又喊:“吾辈自强!”   众人也跟着喊:“吾辈自强!”   宣誓的场面热血沸腾,只有两个人没出声。一个是站在台上的蒋贺之,他提供了两名嫌犯外逃的线索,是此次表彰大会重点表彰的对象;一个是站在台下的盛宁,他虽还未完全洗清包庇家属的嫌疑,但身为爱河大桥事故的调查组成员,也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他们四目相顾,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都与这人人激亢的会场格格不入。   老高又喊:“立检为公!”   众人齐声:“立检为公!”   盛宁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台上那个男人。倒不是意料中冷若冰霜的样子。记不清多久没合过眼睛了,他的眼圈红得骇人,眼白上也布着根根分明的血丝,但目光挺安静,也干燥。姐姐与母亲接连亡故,他为她们流干了泪,再也哭不出来了。   然而蒋贺之几乎招架不了盛宁这样的目光。他眼里浮起氤氲的水雾,视线随之渐渐漫漶。他努力地咬了咬下唇,又仰一仰头,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落下泪来。   老高再喊:“执法为民!”   听到“执法为民”的时候,蒋贺之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台上都是即将接受表彰的公安与检察。因此所有人都制服笔挺,昂首挺胸,很慷慨,很兴奋。   只有一个人低着头,两肩颤抖,泣不成声。   从听到甘雪跳楼自尽的那一刻起,蒋贺之就明白了,他跟盛宁永远地结束了。   表彰大会后,盛宁接受领导建议,自己给自己放了个假。虽然蒋贺之的证词与他提供的那些录音都算得上自白的证据,但还得接受更细致详尽的调查,待证明了他一点没有徇私枉法,才能获准回到检察院。   正好也累,盛宁顾自在家倒头昏睡,不吃不喝不回消息不接电话,罔顾春秋与昼夜。直到好心的邻居怕他一个人死在家里,一直笃笃笃地敲他的房门,他才拖着病殃殃的躯体,起身替对方开了门。   接过邻居送来的粤地美食,又被迫听了好些安慰的话,盛宁礼貌地道了声“谢谢”,转身关门,将汤汤碗碗的全搁在了餐桌上。   还是没什么胃口,他为振作精神冲了个凉水澡,然后开始梭巡这套不算太大面积的两室一厅,从客厅到卧室,一间挨一间,像举行一个告别的仪式。他打算卖掉这套房子。这房子承载的记忆太多也太重,住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他也不能一辈子都不拉开窗帘,因为那个男人一定正等在楼下,用一双漉漉的情人眼,仰望着他,乞求着他。   在姐姐曾经的闺房里,他看见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定制西服。   这是姐姐送他的礼物,本让他在她的婚礼当天,就穿这身送她出嫁。礼服店几天前就送了过来,没了新郎官与新娘子,就这么独伶伶地一直挂在这里。   盛宁解下了防尘袋,西服是不算太常见的暖调的米灰色,版型贴合,剪裁立体。姐姐常说,除了那身检察蓝,他的衣服便非黑即白,实在太单调了。想到这里,他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摸西服的面料,感受姐姐的心意。   忽然,盛宁眉头一紧,他感到西服的领口中似乎有个异物。   他赶紧去厨房找剪刀,小心翼翼地将西服的领口裁开——   里面竟然藏着一枚已经剥离外壳的U盘芯片。   (第二单元《爱河桥风云》 完) 【第三单元】金乌山挽歌 第101章 青云(一)   他赶紧去厨房找剪刀,小心翼翼地将西服的领口裁开——   里面竟然藏着一枚已经剥离外壳的U盘芯片。   取出电脑开了机,盛宁借助读卡器成功获取了U盘里的数据,里头是两个视频类的文件,他先打开其中一个——   画面里出现了一个男人,是沈司鸿。从背景的家饰来看,是他在自己家中录制的视频,屋内只亮着一盏孤灯,自他斜后方投来豆黄色的光线,令他那张轮廓清晰的脸庞一半亮堂一半晦暗。   男人端坐在镜头前,戴着眼镜,一贯的斯文英俊。他目视前方,冲镜头外的观看者微微一笑,露出双唇间洁白齐整的牙齿:   “盛宁,当你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可能我跟你的姐姐已远在重洋之外的他乡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我已经不在人世。事到如今你一定有许多疑惑,诸如去年佟温语收到的那些匿名照片就应该困扰了你很久……”男人适时停顿一下,眼底柔和的笑意自镜片后徐徐扩散,“是的,那些照片是我寄的……”   盛宁确实一直在想寄照片的神秘人是谁,但正如蒋贺之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天天为那神秘人的身份耗费心神,不如等他自动现身。可他如何没有想到,此人竟是似敌非友的沈司鸿。   “我也曾在国旗和宪法面前庄严宣誓,矢志献身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我也曾深入禁毒一线,为保障人民安宁与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英勇斗争;甚至我也曾想过忍辱负重,以‘卧底’的身份潜伏在周嵩平和他那一班‘党羽’身边,搜集证据手刃贪腐,还洸州一个天日昭昭……可惜,我败给了自己的欲望,沦为了权力的囚徒,那个想做‘好儿子、好丈夫、好警察’的沈司鸿已经死在了玕子村,他再也爬不出那个布满鸟类尸骸、脏污腥臭的深坑了……”   盛宁凝视屏幕,微微蹙眉。这场单方面的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虽涉及到了一些时局中心的事件与人物,但无一例外,只有陈述,没有证据。或许是周省长太过谨慎周全,又或许是沈司鸿早被权力腐蚀忘了初衷,视频中除了他自己与数名厅官的受贿信息,并没有涉及真正的大老虎及那骇人听闻的3000亿。   但沈司鸿给了他一个重要的线索,金乌山。   金乌山,坐落于洸州市江埔区与莲华区交界处,最高海拔不过100来米,被一片种着水稻与玉米的农田环绕,不以山光水色闻名,也算不得什么南粤名山。只是近些年江埔区开发强度已臻饱和,很难再找到大面积的建设用地,而与之接壤的莲华区属于边缘城区,财力虽薄弱,发展空间却巨大,从洸州长远发展角度来看,二区合并确有可能。   “如果还有人能令长夜难明的洸州重见天日,我想,那个人一定是你……”沈司鸿最后在镜头里微红眼眶,一句一哽咽地对他说,“如果我此刻已不在人世,请一定记得,你姐姐一生曲折,是老天爷待她太薄,以后你待她好一点,嘱咐她,忘了我。”   看完这段视频,盛宁黯然低头,扶额缓了良久,才又振作精神打开了另一段视频。   这段视频显是偷拍的。昏暗的画面里很快出现了三个人,分别是周嵩平、胡石银与梅思危。盛宁再次由家饰辨认出,这是小梅楼。   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三人貌似寒暄一阵,然后场景转换,灯光转暗,一个穿着紫色蒙古袍的女孩出现在了一间酒店套房模样的房间内。她窈窕若仙,貌美惊人,却慌张、局促,左顾右盼,接着她便被周嵩平一把拽近,强蛮地摁倒了在房间中央的大床上。   是姐姐盛艺,是那时离开校园不久才二十来岁的姐姐。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盛宁不忍再看了。   不是寻常的男欢女爱,而是施刑,是凌虐。画面不够清晰,也没有一点声音,但盛宁分明听见了,听见镜头里的姐姐一直在撕心裂肺地哭嚎。赤身裸体的周嵩平再无衣冠加持下的儒雅随和,不过是个松弛垂坠的中年男人,而且还有恶癖。他瞪着双眼,喘着牛气,他牙咬,脚踢,手拧,甚至还使出了一些更匪夷所思、更常人难忍的手段,仿佛身下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物品,一件能提供畸形欢愉的物品。   难怪周嵩平视之如命,这个视频一旦流传出去,就算不涉及腐败,他这个省长的声誉也全毁了。   在镜头里的周省长又使出一个变态花样的时候,盛宁耳鸣再次发作,不得不痛苦地盖上了笔记本——姐姐是为他遭的劫,他却只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如同一出低俗情色戏码的冷漠观众。   盛宁捂着一侧耳朵站起了身,却被忽如其来的一阵更尖锐的噪音摧折了双膝,跪倒在地。他站不起来了,怎么也站不起来了。他低着头,闭着眼,咬着牙,竭力压抑着即将冲破肺腔的哀嚎,青色的血管在太阳穴上贲张,虬结,蔓延,很快,就爬满了半张苍白的脸。   他为她徒劳地流泪,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从姐姐曾遭受的苦难中开释了。   忽感耳窝一热,似有液体自那被捂着的耳朵流出,盛宁摊开手掌,忍痛睁眼,却见掌心上沾着的全是血——   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盛宁在黑暗中坐起了身,仍感头疼欲裂,难辨自己是梦是醒。他伸手摸了摸枕头,指间果然沾上了一点湿漉漉的水迹,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再扭头看了看灯下一只电子钟,黑色的显示屏上红字闪动,现在是2008年4月13日的凌晨三点。盛宁这才想起,距母亲与姐姐身故已过去了大半年。然而这大半年来,他几乎夜夜都受这相似的梦魇困扰,梦一回痛一回,醒来犹似死过一遭。   借着朦胧的灯光看见,指尖绕着一缕殷红,原来真的是血。   窗外雨声伴着雷声,如鸣战鼓,隆隆作响。洸州雨季又至,三月仅两天没有下雨,四月至今,降雨量已创下历史同期的新纪录。   一旦梦中惊醒,这夜注定无眠。盛宁起身下床,踱至窗边。窗外仍是漫长的洸州的夜,太沉太黑,仿佛身在其中者永远等不来天明。他微微蹙眉,又转身走到衣柜前,轻声打开了柜门。柜子里头挂着两件制式衬衣,检服在内,警服在外,宛似一人自另一人身后将其环紧,暧昧又缱绻。   他出神地望着两件制服,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橐橐如鞋底叩地之声。   盛宁赶紧将那件警服从衣架上取下,然后重新回到床上,拧灭了床头灯。听着门外的响动渐渐平息,他将那件警服衬衫抱进怀里,用脸颊蹭了蹭领口,再次闭上了眼睛。   一个多雨的周末过去,翌日周一,天公也无一丝放晴的迹象。   冒着大雨来到检察院,踏进反贪局大楼,迎面几张局里的熟面孔,立个笔挺,冲他毕恭毕敬地喊:盛局。   盛宁朝大伙儿点一点头,也无多余言语,径自离去。   项北过世后,他曾短暂地代理过一阵子反贪局局长,如今原来的孙副局被正式提拔为正局长,因此空缺出的这个副局长职位,便由他盛宁升任了。   直到那挺拔瘦削的背影消失于视线中,几位检察官才凑作一堆,开始交头接耳。盛宁升职的任前公示已出,今天还有隆重的新任职人员宣誓仪式,但他们都为此大感不解,乃至隐隐惊怵。虽说党政机关里并无“连坐”制度,但亲姐姐杀人到底不是多光彩的事儿,盛宁甚至为此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调查才获准重新回到检察院,没想到才半年时间,处长竟摇身变作局长,还一跃成了党组成员,以其二十九岁的年纪,又一次创下了洸州政法系统里的纪录。   所有人都觉得,如此平步踏青云,太邪门。   事实上,盛宁自己也赞同“邪门”一说。因为就在几周前,他还差点因为身体原因,被迫调离一线岗位。   杨书泽检察长未亲自出面,约他谈话的是分管党建和廉政建设的岳峰副检察长,还有一位姓邱的政治部主任。这位岳副检察长,年纪较杨书泽更轻,但顶发过早稀疏,大有“神智天授”之感。他招呼盛宁在会议长桌的对面坐下,笑意晏晏,开口便问:“盛宁同志,最近身体还好吗?”   面前两位领导,又有了点那会儿受沈司鸿案牵连被三堂会审的架势,盛宁面不作色,点头道:“挺好。”   一红脸一白脸,邱主任不客气地接话道:“可我们刚刚拿到了你的检查报告,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盛宁微一蹙眉,还没来得及开口,岳峰又问:“你是不是曾经中过毒?”   小梅楼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他被投毒一事也是人尽皆知,盛宁颔首道:“是。”   岳峰深深叹气,道:“你的检查报告上说你除了肺功能受损、中度贫血以外,还有较严重的凝血功能障碍。党组研究认为,你的身体已经无法胜任反贪、公诉这类一线部门的工作强度了。”   因为肩伤、耳朵流血不止,盛宁自己也去医院检查过,做了包括血小板计数和凝血四项等在内的一系列专项检查。待医生确认了他没有遗传性血友病家族史、没有长期服用抗凝药物史,没有肝炎肝硬化等既往肝病史和白血病,便得出了一个结论,可能是曾经中毒导致了凝血因子功能异常,从而引发了凝血障碍。这类凝血障碍,一般情况没有生命危险,只要对症治疗,也有几率恢复正常。但担心节外生枝,盛宁曾要求医生守口如瓶,而很显然,在权力面前,这些“病患隐私权”之类的保证就都不作数了。此刻他意识到,这是有人暗箱操作,想借身体原因将他调离一线。在两位来意不善的领导面前,盛宁表现得依旧沉着,淡声替自己辩解:“无论是肺功能受损、贫血还是凝血障碍,都不是临床意义上的重大疾病,不会影响我的工作表现,难道是考核显示我不合格吗?”   “这凝血障碍虽不是重大疾病,但在一线工作,难免会磕碰损伤,一旦出血不止,就有可能危及生命,我们也不能让一位前程大好的年轻同志每天冒着生命风险坚守一线么?你连婚都还没结呢吧。”一席话在情又在理,不愧是搞政工工作出身,岳副检察长的态度始终客客气气,又微笑着劝他道,“党组已经跟省委组织部、市委市政府还有省检察院都说明了这个情况,已得到批准,将你调去省检察院的法律政策研究室,任研究室副主任。只等部务会议召开,就发商调函了。盛宁同志,树挪死人挪活,这可是组织对你信任和栽培的信号,你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啊!”   邱主任也跟着附和:“盛宁同志,现在是因健康原因对你的岗位进行调整,希望你能服从组织安排。”   说是“希望”,实则就是命令,言外之意是非调不可了。明升实降,政研室负责法律政策及理论研究,能研讨法典,能编纂案例,能提供咨询,美其名曰“检察院里的‘智囊团’”,但再没有一线办案、惩腐肃贪的权力了。盛宁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说:“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   邱主任对他的态度不满意,张口就斥:“盛宁同志,我再重申一遍,今天跟你谈话,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这红脸、白脸的戏码一唱到底,那头邱主任勃然作色,这头岳副检察长继续好言相劝:“盛宁,不是只有在一线才能为民造福么,政研室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及重要性,没有政策研究,就不能高效办案,欲茂其枝、必深其根嘛!”   威逼利诱皆不为所动,盛宁坐姿挺正,目视前方。他平静地看了两位领导一眼,依然重复那句:“请领导给我几天考虑的时间。” 第102章 青云(二)   与院里的两位领导谈完话,盛宁决定拜访一下周嵩平。接到调令前,他已经凭借胡石银那里得来的线索,找到了洪兆龙放高利贷的犯罪证据,正打算以此结合泰阳坪工业园区一案,继续往下深挖黑社会与国家银行的勾结内幕。他手头的关键证物是那件检察衬衫,上有周晨鸢亲笔签名的证词,遑论公检法,哪个有心袒护的领导见了都犯愁。其实案子很小,小到远不足以惊动一省之长,但因为这块土地已经易主,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锦地手中,一旦涉案查封,必然会影响整个集团的利益。因此他这个小小的侦查处长便获准了去领导大院坐上一坐。   仍是雨天,瓢泼大雨敲打人间,错杂而响亮。连月不见太阳,整个洸州都散发着一股恼人的霉馊味儿,便连那几栋红瓦白墙的干部小楼也在风雨中颓然兀立,边边角角都有斑斑霉渍。   过了保卫与巡逻的警卫这关,盛宁来到周宅门口,按响了门铃,却差不多等了近四十分钟,才被帮佣阿姨迎进了大门。   换了鞋,走出玄关,不料方兴奎先他一步,正与周嵩平在大厅里饮茶对谈。   盛宁知道方兴奎为何而来。爱河桥事故之后,因他当时分管的就是住房和城建工作,多少受到了负面影响,二马同槽自此攻守易势,如今洪万良不仅转了正,还入了常,他肯定不服又不忿,肯定要趁着朱玄平年满退常的机会,来向大领导诉诉苦、讨讨官儿。   不过即使是洸州这样的重点城市,也不存在一二把手都入常的可能性,最多也就讨一个副省长。   “周省长,方市长,我来晚了。”明明是被刻意晾在了门口,盛宁却倾身低头,表现得十分谦逊。   “小盛,来,坐这儿。”说话的是方兴奎,见盛宁手边除了一只检察公务包竟什么上门礼也没带,不由腹诽他没礼貌。   “这就是你们洸州的检察之光?”两人之前并未见过面,但周嵩平对这位洸州政法系统里的大红人耳闻已久,冲方兴奎笑笑道,“我听晨鸢也提过。晨鸢打小被惯纵坏了,对谁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唯独对小盛是赞不绝口。”   面前一张紫檀茶桌,上头摆着一盆观赏竹盆景。这竹子叫佛肚竹,顾名思义,茎似佛肚,叶若镰刀,一高一低的两株竹子植在盆中,造型颇见趣味,显是经过了精心的制作与裁剪。但盛宁的注意力却在这墨玉花盆上,盆景里头还点缀着玉雕的小佛像,显然,竹子观赏价值高,花盆价值高,这礼送得倒巧。   两位领导面前各有一盏清茶,周省长却没有为他倒茶,身为下属与晚辈的盛宁默坐不动。   “小盛,你觉得这竹子怎么样?”周嵩平也不看盛宁,顾自饮茶,说,“你们兴奎市长是‘好竹之人’,我也想攀攀风雅,便请他为我栽培了这一盆——”   正说着话,一阵冷风扑打窗门,周省长忽地咧嘴“嘶”了一声。   盛宁以前偶听沈司鸿提过,周省长年轻时练舞摔裂了半月板,一到雨天便会发作,想来随着年龄渐长,只会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于是他从公务包中取出了一剂独家秘方的骨痛膏药,双手敬在了紫檀茶桌上。   “我带了件东西,虽不及方市长的竹子高洁风雅,但猜想周省长可能用得上。”见两位领导均露出不解之色,盛宁补充道,“我姐姐是舞蹈演员,练舞受伤是常有的事,所以久病成医,知道使用什么药物最能缓解疼痛,我也跟着她学了一点。”   见帮佣阿姨走来要接他的膏药,盛宁又面朝周嵩平道:“还是我替您敷吧。这药膏敷上后需要适当的揉搓拍打,才更有效果。”   周嵩平坐着没动,盛宁便径自起身来到他的身前,二话不说屈膝落跪,小心卷起对方的裤管,将那剂膏药撕开敷贴于患处。他拿出对待姐姐的那份专注与细心,轻柔按摩,以掌心的热度促进药力扩散吸收。   便连见惯了官场阿谀之风的方兴奎都忍不住悄悄瞟了盛宁一眼,心道,这眼高于顶的小子还真跪得下去啊!偏偏这跪的契机也妙,虽是屈膝示弱之举,却又是为人治伤,名正言顺。   只感一股暖洋洋的热流自膝盖传遍全身,周嵩平久被膝伤困扰,这一下伤痛大幅缓解,不禁满足地闭目哼吟,还批评起了方兴奎:“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总搞些拉拉扯扯、大吹大擂的无用功,要像小盛这样,踏踏实实急人所急,小事更见真心。”   周嵩平面前,方兴奎诺诺称是,但心里对这个抢了风头的小年轻很不满意,便故意说:“周省长,盛宁就是太踏实了,省里的商调函都要发了,他却非不肯离开一线,我认为年轻人还是该去不同的岗位上都锻炼一下,博采才能成长么。”   “小盛,你先起来吧。”周嵩平瞧出方兴奎心中不满,却没接这茬,只对盛宁说,“我刚刚在听你们兴奎市长汇报情况,这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昨夜里金乌山莲华区那边发生了山体滑坡,泥石流埋了六个人,都说是我们炸山挖隧道造成的。这波舆情我很关注,你有什么看法吗?”   “传媒学上有‘24小时黄金法则’一说,一夜已经过去,好在现在还不算晚。”盛宁重回座位,看了看自己腕上那块欧米茄表,又微微颔首道,“去年爱河大桥坍塌的事故给了我一点启发,权力无法控制谣言,因为谣言本身就是一种反权力①,所以堵不如疏,疏不如引,我建议通过新闻媒体、门户网站以及我省发行量位居前三的三类报纸及时通报灾情与搜救进展,公布善后处理措施,缓解公众恐慌情绪。同时密切关注网络舆情,一旦出现不实消息,第一时间联系网站工作人员处理并视后续发展由官方出面辟谣。除了理性应对舆情,也要擅打感情牌,谣言的传播就是利用了人们最脆弱的心理和情感,谣言的凐灭也当如此,我认为此次灾情通报应该重点突出消防官兵徒手刨土施救的画面,新闻里一双指甲翻飞、血肉模糊的手比洋洋洒洒一篇政府报告更能展现我们的责任感和行动力。”   三类报纸指的是党报、都市类报纸、专业性报纸,周嵩平有些惊讶地问盛宁:“你能准确说出我省发行量前三的三类报纸?”   盛宁张口即来:“党报党刊前三是《人民日报》、《求真》杂志、《光明日报》,都市类报纸前三是《南城周刊》、《南城都市报》、《洸州晚报》,专业性报纸有《中国商业报》、《南粤科学报》和《企业家日报》。”   “老方啊,你能马上说出来吗?”见对方一时答不上来,周嵩平对盛宁的心细如尘更觉满意,又隔空点了点方兴奎的鼻子,“你们洸州的检察之光真是名不虚传啊,这一来就把你这个市长给比下去了!”说着,他终于亲手给这位年轻人泡了盏茶:“来来来,小盛,尝尝这安溪的铁观音。”算是初步把他看作了自己人。   三人边喝茶,边畅谈全球局势的纵横捭阖,忽听又是一阵疾风咚咚咚捶打窗门,周嵩平看了看盛宁,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好风凭借力。”   这句诗还有下半截,但“青云”二字太显功利,盛宁没露峥嵘,反而轻吟一句:“好雨知时节。”   好雨会择良辰,择良辰则意味着识时务,这年轻人打从一进门,就是一副欲明确站队的样子。周省长垂目抿了口茶,突然问:“小盛,你今天拜访我,不是来跟我谈时事的吧?”   诸如方兴奎、段长天之流一定没少在周省长面前指摘自己是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功利主义者,盛宁却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劣势,反倒更像助力。他不再做声,只在举杯喝茶间以眼梢轻瞥一侧的方兴奎,意思是余下的话只适宜两人对谈了。   “那么,周省长,我就先告辞了。”方兴奎擅于体察周嵩平的意思,起身便走。   帮佣阿姨送方兴奎出门,明白领导有事要谈,也懂事得没再回来。诺大一个客厅,就只剩下盛宁与周嵩平两个人。   盛宁再次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件衬衣,直截了当地说:“泰阳坪工厂的拍卖流程,虽有瑕疵,但总体还算合法合规。我与周公子同被拘禁,他在受着伤、人身权利又被侵犯的情况下作出这番供述,本身也不作数,不如就把这所谓的证物‘物归原主’吧。”   周省长微笑着接过盛宁手中的衬衣,看也不看儿子的笔迹就弃在一边,显然是嫌他拿出的这份诚意分量不够。   “还有,前阵子在家中整理,无意间拾到了一件东西……”说着,盛宁又从自己的衬衣胸前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玩意儿,再次敬在了茶桌上,以指尖轻轻推送给了周嵩平——   竟是一枚U盘芯片。   “这里面的东西……你看过吗?”瞬间就猜到了这枚U盘从何而来,周嵩平眼神一暗,字字紧逼。   “没有。”盛宁答得平静。   “既然没看过,为什么会想到拿给我?”周嵩平细了细眼睛,以他的深谋与老辣,再用最挑剔的眼光去探察与剖析,也看不出对方这话是真是假。   “因为这是沈秘书一直在找的东西。”盛宁答得依然轻巧,目光先落在了那盆苍翠欲滴的佛肚竹上,又抬眸正视身前的男人,“竹虚是我师,周省长一直都有诲人的胸襟与惜才的雅量,以前很关照我的姐夫,我希望我也能有这个机会受您指教。”稍一停顿,补充道,“我的身体情况确实欠佳,中毒的后遗症也不可逆,一旦我自己感觉到力不从心,或者领导认为我执行不力,那时候我一定服从上级调令,听从一切安排。”这番话几乎就是给了周嵩平的一颗定心丸,他盛宁一旦如孙猴子不听话,自然能再以“健康原因”被压回五指山下。   周嵩平从来不疑权力的奥妙。同流必然合污,就像一滴墨,掉入杯中,杯里的水就再也清不了了。他曾见过一个被权力摧折腰杆的年轻人,一个九死未悔的英雄,一个精明能干的政客,最后却只沦落了一个被乱枪击毙的下场。   他认定眼前这个年轻人也将殊途同归。   “我从外边听到一个传言,”停顿一下,周嵩平问,“你跟那位晶臣三少爷走得很近?”   “是。”盛宁坦然点头。连他私下去医院检查的报告都能拿到,没理由错过这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那位蒋三少我也见过,”周嵩平笑得令人难揣其意,“很不错么,到底是豪门贵公子,把我们晨鸢都衬得像乡野里的傻小子了。”   “是不错,”盛宁表情依然很淡,“可惜不姓‘蒋’了。”   周嵩平微一瞪眼,目光露出一丝讶然,看来方兴奎他们所言不虚,这小子还真就为上位不择手段,爱情亲情都能抛弃。   想到这里,周嵩平没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到了这个年轻人的身前,伸手捏起了他的下颌——   盛宁被迫仰头,兀自瞠目,两眼一瞬不瞬,已顾不及思考这个动作的涵义了。   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的脸,周嵩平以拇指轻轻抚摩盛宁的嘴唇,微笑着说了一句匪夷的话:   你比你姐姐更漂亮。   暧昧的触摸犹在唇边,记忆却猛地被拉回了现实。新任职宪法宣誓仪式即将开始,盛宁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   他仔仔细细地洗了把脸,直起身,双手撑于台盆两侧,喘息着凝视镜中一张水淋淋的毫无血色的脸。   两位检察官正向这一层的男洗手间走近,以为四下没人,说起话来便有些无所顾忌。   “听说段长天如今身在民企,帮一些大老板规避刑事风险,依然混得风生水起,不比在体制内差。”   “我也听说了,本来就是点生活作风问题,双开都有点小题大做了。”一人顿了顿,又说,“你知道盛宁又要高升了吧。”   “知道啊,你说怎么会是他呢?听说她姐为了他委身了省长大秘,结果一出事,他就为了仕途把他姐卖了,美其名曰‘大义灭亲’,啧啧,是人都干不出这么冷血的事儿吧……”   “还有他跟那个晶臣三少的传闻你听过么?就市局刑侦支队那个。人家也是为了他,几千亿的家产都不要了,但他一看人家失势,一脚就把人踹了……”   盛宁静静听着。亲姐姐出事,当然催生了一些谣言。而机关单位的谣言就像一场重疾,来时如山倒,去时却若抽丝,在这些检察官的眼里,这对样貌极致冶艳的姐弟,就靠着寄生权贵平步青云,实在令人不平,不忿。   “孙局没两年就退休了,等于反贪局现在就由他说了算了。你要干得出他干出的这些事儿,你也是洸州的‘检察之光’了!”   “我是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有这个胆也没这个资本啊,他那样子是公务员吗,明明就是狐狸精——”   两位检察官说着话便拐入男厕,冷不防就跟当事人的一双冷冽眉眼对上了,差点没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   “盛检……”他们异口同声,及时改口,“盛、盛局。”   盛宁自两人身前走过,忽地脚步一滞。   他细了细眼,上下打量起了其中一人,目光好像静静的,好像又带了点险狠,吓得对方呼吸骤停直往后仰,瞬间挤出了一副难看的双下巴。   盛宁却没有计较的意思,与其擦身而过,淡淡留下一声:“检徽歪了,戴正。”   新任职宪法宣誓仪式开始了。待慷慨激昂的国歌奏毕,便由新晋升的八名检察官集体向宪法宣誓。这回由杨书泽检察长亲自领誓: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面向国旗,盛宁再次举起右拳,世间一切不和谐的杂音都随铮铮誓言渐渐消弭,他认真而庄重地跟诵,“我宣誓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为了播新闻,东亚台的谢导也再次来到了检察院。她跟苏茵已经处得很熟了,没少夸苏茵形象好,不如脱下这身检服,去东亚台上娱乐节目。而苏茵每次都这么回,“我不能离开检察院,我是子承父业,我家舅舅就是检察官呢。”   但她跟盛宁一直处不熟。   “我总觉得你们盛检……好像哪儿变了……”以她阅人之丰富、目光之敏锐,仍感盛宁的这股气场十分陌生,谢导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都站在大会议室的最后方,苏茵循着谢导的目光向前望去,也觉出一丝异样来。她嘴里喃喃道,“好像笑容是一点没有了……”她把这种变化归结于感情受挫。虽然盛宁从未在人前提过自己的感情问题,但那位天天会上检察院报到的蒋队已经许久没露过面了。   新任职宣誓之后,还有反贪局正副两位局长各自的一段任职发言,只见孙局长收起了发言稿,盛宁与其交接,一个走下了发言台,一个走上了发言台。比起孙局长“三个恪守”“五个坚持”的滔滔大论,他的发言很简短,因此脱稿就来。   “感谢党组的栽培,感谢全院检察干警的信任与支持,我将立足全新岗位,”盛宁面无表情,以镇静的目光梭巡台下一张张或僵硬或怀疑的面孔,说,“与盘踞粤东的黑恶势力斗争到底,还洸州人民一个天日昭昭,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   ①出自传播学名著《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 第103章 中靶   连月的雨终于停了。   新任职检察官宣誓仪式后,为了提升检察干警的专业素能,检察院特意组织全体反贪、反渎干警接受为期两天的实弹射击技能培训。地点是洸州市公安干校警训馆,教官则由市局各刑侦大队队长担任。   第一天是反贪局先接受培训,众干警按照四人或五人一组进行分组,每组分配一位教官。好巧不巧,盛宁、叶远、苏茵与另一名新来的侦查员黄哲明由二大队队长负责训练。   封闭式靶场内,大门开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蒋贺之发怔,盛宁也发怔。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恣肆碰撞,充斥着不可明喻的隐语,血一样腥,蜜一样稠。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盛宁单方面地躲了他一阵子,蒋贺之也没有死缠烂打。   “哎唷,熟人呐。”叶远当然认得一身警服的蒋队长,当即喜滋滋地开玩笑道,“蒋教官,今天的实弹射击成绩是不是要纪录的?你可千万手下留情,别把我们都挂了啊。”   见组里还有一张四方脸、小眼睛的生面孔,蒋贺之总算把一直定在盛宁脸上的视线收了回来,有点勉强地勾了勾嘴角:“我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蒋,来自洸州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你们不用叫我‘教官’,叫我‘蒋哥’或者‘贺之’都可以……”   他说不下去了。重新将目光投向盛宁,心又作动。他以为他如今贵为副局长,是不会亲自带队参加这种训练的。   然而盛宁没有一点表情。   苏茵同样很久没见蒋贺之了。这一见面,便教她狠狠为他心疼起来。以前的蒋队长来一回便轰动一回,检察院里的老老小小,但凡雌性生物,谁没为这样一位英俊随和的天神动过心?然而现在的蒋贺之,蓄了点粗硬落拓的小胡茬,一张脸刚韧却憔瘦,眼里惯有的风流洒脱的笑意也是一点都没有了。   十数步外,是窦涛与他的组员。显然窦队长更尽责,一登场就以洪亮嗓门高腔大调地讲:“虽说你们反贪局需要配枪行动的情况较少,但今天的培训还是得认真听讲,一旦用公务枪误伤了群众,那可不是写个检查就能完事儿的……”   蒋贺之再次醒一醒神,举起一把枪柄刻有黑色五星的手枪,边向组员展示边说:“我们今天的实战枪支是54式手枪,我将对枪械结构原理、持枪姿势、射击要领等相关事项进行讲解和演示,有任何疑问都可以当场提出——”   那边的窦涛许是讲了一个关于“善良之枪”对比54式手枪的段子,瞬间引发了哄堂大笑。   蒋贺之在笑声中又看了盛宁一眼,然而盛宁却背过了身,鼓了两下掌,命令三十多名反贪干警向自己围拢。   “严肃点,实弹训练不是游戏。”一句话便令全场鸦雀,他说,“今天的训练和考核采用15米胸环靶射击模式,每人30发子弹,20发用于射击练习,10发用于成绩记录,所有参训干警必须严格听从教官指挥,谨遵靶场安全守则,确保本次实弹训练安全、有序进行。”   盛宁说话的时候,蒋贺之一直望着他的侧脸,有些瘦了,皮肤白得透明,浅浅泛着皎皎的光,额、鼻、颌的弧度优美得异乎寻常。他不禁走神,感到全身血脉里流淌的都是酸汁,都是苦酒。   “好了,都去吧。”直到众检察干警回到各自原先的位置,盛宁才再次转过脸来。   他管他叫“蒋队”,挺客气地说,“请开始吧。”   蒋贺之很难不为之恍惚,因为以前他们也在洸州的某家私人靶场进行过射击训练。盛宁在那里学习了韦弗式射击法,知道了射击四大安全守则,采用的就是15米胸环靶射击模式。   “为什么是15米,我可以再远一些。”私下进行枪械训练还是第一次,但盛宁对这么近的射击距离不满意。   “因为这样更贴近实战,现实生活中,手枪交战的有效命中距离一般就是15米。”蒋贺之依照次序,为盛宁演示起了如何拆解组装、如何装弹上膛、如何空仓挂机,“54式的设计特别简洁,面上就两个件儿,这是套筒组铁,这样扳一下,枪机就会停留在机匣的后方,便于射手发现弹药用完,很安全……”   晶臣的两位少爷都是该场馆的贵客,且每回光临必然清场。空荡荡的靶场里就他们肩肘相挨,抵头相靠,一个讲解得仔细,一个听讲得认真。   “54式手枪虽然精度出众,但枪身过重,后坐力也大,想要实现高精度射击,托枪更需稳定……”待完成最后一个上膛的步骤,蒋贺之迅速摆出一个警察常见的双手持枪标准射击姿势。定格数秒钟,又笑一笑,转头将手枪递给盛宁,鼓励地说,“你试试看。不过还要重申一遍,射击四大安全守则,其中最重要一条,就是认定所有的武器都已装有子弹并上了膛。”   “挺简单的。”盛宁学着“老师”的样子从头试起,开始拆卸手枪又组装起来,他说,“可惜我身体不好,不然当个能配枪的刑警,应该也挺帅的……”   顺利完成组装之后,接着便为弹夹装填子弹,蒋贺之看盛宁一直一毫不苟地垂着眼睛,那个专注又快乐的样儿跟小孩儿拼搭积木似的,忍不住就受了蛊,低头去吻他的唇——   “喂!”盛宁及时避开,恼怒道,“我差点就扣扳机了。”   “保险还没开呢,”反正整个靶场就他俩,蒋贺之照常耍赖,“就亲一下。”   “不行,这儿有监控。”盛宁仍不同意。他蒋三少可以无法无天,但身为检察官,公共场所还是得有检察官的范儿。   蒋贺之从盛宁手中接过枪,扳下保险,抬手举枪,头也没回,只凭记忆扣动扳机——   只听“砰”的一声,墙上的监控器应声炸碎。   “现在没有了。”蒋贺之搂上盛宁的细腰,低头贴上他冰凉的脸颊。   “败家子。”盛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不知当气还是当笑,“三少爷,要赔的。”   “嗯,我来想个不用赔钱的办法……”手臂肌肉轻微贲张,蒋贺之单手就将盛宁抱上了供人架设枪支的桌板,笑着与他耳语,“想到了,把这地方买下来就行了……”   此刻,洸州市公安干校警训馆内,八位教官的射击教学都开始了——   “54式手枪虽然精度出众,但枪身过重,后坐力也大,想要实现高精度射击,托枪更需稳定。现在各国军警实战都常采用韦弗式射击法,像这样,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上身放松自然前倾,右脚向后小退半步且膝盖微弯,注意不要抬高双肩,持枪的手臂关节微弯并紧握手枪……”适时一个停顿,蒋贺之问自己的四名组员,“有谁愿意过来为大家做一个示范吗?”   “盛检,当然是你来了!”叶远理所当然地喊了起来,嘻嘻哈哈的,“你跟蒋队一起给我们做个示范,这叫夫夫同心,其利——”   苏茵白了白大眼睛,及时搡了他一把。   “你搡我干嘛?”叶远神经大条,根本不知领导的感情生活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在那儿嚷呢,“我说错什么了?”   盛宁倒不扭捏,在几双眼睛的殷殷注视下,主动来到蒋贺之的身前,与他一起走向封闭的靶道。叶远、苏茵等人则在他们身后等候观摩。   到底是学过的,姿势很标准。然而肩伤反反复复,迄今还是一动即疼。抬高的肩膀只轻轻后拉一下,盛宁便皱了皱眉,一副摇摇欲倒的样子,一旁的蒋贺之也骤然紧张起来。   “当心。”他自身后将盛宁小心环住,一手轻扶在他的腰侧,一手帮忙托了一把他持枪的右臂。   “谢谢。”盛宁侧头看了对方一眼,在四目相接的瞬间又仓猝移开视线。   然而两副久未靠近的躯体还是就这么靠近了,连着无数只有彼此的长夜里,那些拥抱、亲吻、性爱的记忆都跟着回溯了。此时,一阵空调的冷风袭过,他们都闻见了对方身上一股熟悉的好闻的味道。这两股气味彼此交融,入骨入髓,令人心痛如绞,也令人奇痒难熬。   “目标为距离15米的胸环靶,”靶标就位,盛宁也已双手持枪站定,蒋贺之依然站在他的侧后方,伸出一手握上了盛宁准备扣动扳机的手。其实不用这样手把手地教学,但他实在捺不下一颗想要再次靠近他的心。掌心摩挲手背,手指缠结手指,蒋贺之轻发号令,“预备、瞄准、射击。”   扳机扣动,子弹射出,瞬息间含着火药颗粒的气团一并喷出,盛宁受后坐力影响肩膀微微后退,几乎倚在蒋贺之的胸口。   “10环,盛检,成绩很好!”头顶前方的显示屏上跳出了子弹打在靶纸上的弹着点,一位负责纪录成绩的工作人员冲盛宁竖了个大拇指。   盛宁没有给蒋贺之再一次接近自己的机会,他连开数枪,把弹匣里的8颗子弹一股脑地全射了出去,然后毅然抽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室内靶场。   蒋贺之也不假思索地掉头追了出去。   一路追到警训馆的入门大厅处,盛宁才停了下来。他有点恼怒对方的公私不分,没有回头,只传来冷冷声音:“你是教官,应该留在你的学员身边。”   “盛宁……”蒋贺之及时改口,“盛检,可以跟你谈谈吗?”   盛宁转过身,定定望着他问:“公事还是私事?”   “我听说了,恭喜升职。”想说的当然不是这类公事,蒋贺之抿一抿嘴唇,又支吾其词地问,“从现在开始,我是不是该叫你‘盛局’了?”   “‘盛检’就行。”   “我前几天路过你家,你邻居说你已经不住在那里了……你现在住在哪儿?”“路过”只是借口。有一阵子,他几乎夜夜守在他的楼下,不顾周遭一双双观瞻或品评的人眼,活受罪似的等待与亟盼。   “跟你没有关系。”盛宁态度依旧冷淡,转身就走,“如果你只想说这些,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盛宁。”蒋贺之再次将人唤住,再忍不住地红了眼眶道,“在那种情况下,你知道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不能放任嫌犯逃跑,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犯错甚至寻死,这样的惩罚对我不公平……”   这些话,在他们刚刚分手的时候他已经讲过无数遍,多一遍,也无法排解他早已过剩的痛苦。盛宁闭了闭眼,说,或许,你还不如袖手旁观。   “又或许,”即使半年过去,他仍没原谅自己的无心之失,蒋贺之的声音哽了一下,“你刚才就该留一发子弹给我。”   “嗨,蒋贺之!”   一个女孩突然从大门外大喇喇地闯了进来,边欢蹦着走,边扭头打发追着她的干校保安:“我就说别拦我嘛,我真是二大队蒋队长的线人……”   是燕子。她的头发已经留长了,扎了个俏皮可爱的双丸子头,上着亮黄色大T恤,下着白色牛仔短裤。她一进门,便如一阵清新爽利的风,吹进了两个男人不太合宜的悲戚气氛之中。   “哎,蒋贺之,我听你们局里的人说你在这儿,你还真在这里!”转头看见盛宁,燕子更高兴了,喳喳地喊起来,“呀,盛检也在啊!”   面对两个还算相熟的男人,女孩如燕子一般飞来又飞去,毫不见外地一手挽起一个。她说:“我现在改邪归正啦,不当小偷了。我家的农家乐这个周末开业,想请你们一起去捧捧场。”见蒋贺之一脸颓然地似要拒绝,赶紧又补一句,“不太远的,就在金乌山那边……”   盛宁本来也想抽手拒绝,直到听见了“金乌山”这个地名,便点头答应下来。 第104章 春耕   周末仍是好天。春雨洒了一宿,天蒙蒙亮时就自发停了。   盛宁拒绝了蒋贺之开车送他的好意,自己坐车来到了金乌山的“燕子农庄”,没想到,盛星来也在这里。   “哥。”大男孩依然这么称呼他,但低着头,往上斜瞟着看人,一脸的格涩与别扭。   “这个时候,你不该在家里复习备考吗?”盛星来已经高三了,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挤那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自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确实有阵子没留意这位邻居弟弟,盛宁试着关心一下对方,“我去长留街找过你好几次,可每次德叔都说你不在。”   “未必高考才有出路吧。”盛星来翻翻眼儿,不悦地反驳,“再说我读不读书、备不备考,跟你有什么关系?”   “喂,怎么说话呢?”燕子闻声从后厨房跑出来,劈头就训人,“人家盛检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怎么对客人这么没礼貌!”   “盛检,又见面了。”蒋贺之到得更早,闲来便在后厨帮忙,此刻也随着燕子一起来到了农庄迎宾的大堂。   “嗯,又见面了。”两个人一周之内两次谋面,互相点一点头、对视一眼,便算打了招呼。   听燕子讲,盛星来已经辍学,如今吃住都在农庄里,工钱收得比谁都少,活儿却干得十分认真。盛宁倒也认同人生并非只有高考一条出路,盛星来本就不爱学习,兴许出来闯一闯,能另见一番天地。他鼓励地朝盛星来投去一眼,却见对方又冷淡地把头扭开了。他意识到,那个从小黏前贴后、一口一个“宁哥哥”的小男孩是真的长大了、变化了。   “都吃过早餐了吗?”已经十点多钟,见蒋盛二人都点头,燕子便又闯进两个男人中间,一左一右地招呼道,“那我先带你们在农庄里转转吧。”   燕子农庄是金乌山地区唯一的农家乐,依山傍水而建,农庄小院儿打造得整洁漂亮,院子里有竹林、有假山、有观景亭榭、有草坪木屋,虽朴素却清幽。   “在燕子农庄,除了能品尝咱们自家种养的有机蔬菜与禽肉,游客们还能体验种植、养殖这类农耕活动,能亲手去鱼塘垂钓、去果园采摘,全方位感受新时代的农村生活。”这个农家乐是燕子自己一手操持起来的,所以给它取名为“燕子农庄”,燕子对此颇得意,说,“我爸妈都是半辈子只知道种地养家的老实人,一开始死活不同意我搞什么‘农家乐’,我说‘农家乐’这种旅游模式已经风靡全国啦,我们要做金乌山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真搞起来以后就再也不用下地干活,躺在家里数钱就行了。”   随燕子参观完了燕子农庄,接着又被她带去了附近的农田。好雨润丰年,洸州农村早稻插秧的序幕已经拉开,田间插秧机隆隆作响,一眼望去,插秧机所过之处,那嫩绿的秧苗便一线一线地从水稻田里冒出来,像极了婴孩颅顶那稀疏可爱的毛发。   “金乌山多种水稻,你们这些城里出生长大的人,没见过农忙时的热火朝天,”燕子一向为自己是农村人而自豪,看了身边两个大男人一眼,笑盈盈地说下去,“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总会背吧。”   盛宁跑这一趟,便想尽可能地多了解金乌山当地人民的生活。他问燕子:“这里的村民日常生活来源只依靠水稻吗?”   “水稻是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除了水稻,还有玉米、蔬菜,有的还在山上种荔枝、   龙眼和乌榄。”燕子继续介绍,忽地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水稻田,“你们看,现在农村都是机械人工齐上阵,有些人家会先用插秧机劳作,再进行人工补苗,不过有些人家还是习惯全手工劳作,因为机插秧对秧苗的要求高,比较费苗。你们若想体验最原汁原味的农村生活,可以自己下水田插秧试试。”   盛宁以身体原因推搪了过去,蒋贺之却在燕子不依不饶的拉拽下,被迫卷起裤腿,下了水田。   “你跟着我学啊,每株秧苗取3到4根,插苗深度2到3毫米,用两根手指,不是向下插而是横着贴,这样既能浅插又不会飘苗……”   这下燕子成了老师,两人在田里劳作的模样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盛宁静静看了他们一晌,看见蒋贺之在燕子的胡搅蛮缠下,终于又朗声而笑,一双深深的眼也现出了往日的鲜妍与自信,自己都不觉轻轻勾起了嘴角。   只一笑间,蒋贺之也抬脸朝他投来一眼,四目交接,痛楚又至,盛宁赶紧掉过头去,佯装环顾四野。农人们三俩结伴,戴竹编草帽,持四齿钢耙,手把青秧插满田,不远处的金乌山就隐在一片青烟翠雾中。   好一幅春耕妙景。盛宁注意到一位老农正坐在田边休息,便主动走上前,客气地向对方询问道:“叔叔,你们村总共有多少耕地?”   “我们全村总面积近7000亩地,其中耕地面积就有5000多亩。”   “这么大?”盛宁想了想,问,“那这5000亩地里有多少撂荒耕地呢?”   “我们村没有撂荒地。我们新密村属于莲华区新田镇,土地平旷,都是多年形成的实打实的高产田。我们村共有18个村民小组,现有居住人口1600多人。”老农跟燕子一样,提及种地养家就眉舒目展、倍感骄傲,他前前后后这么拿手一指,“前面的泰平村,后面的柏阳村,征的征、租的租,听说都要拿来盖高楼、建厂房了。”   因为沈司鸿留下的线索,盛宁对金乌山一带的信息总是格外关注。他多方调查发现,这5000亩高产良田已逐渐被一片钢筋水泥包围了。围棋里管这种危急态势叫“抱吃”,围而食之,无可遁逃。想了想,他又问:“你说你们前后两个村庄都被租用了土地,难道就没有公司或个人找过你们,也想租用你们村的土地吗?”   “当然有了,还不少呢,我们村为此还投了票。我们有18个村小组集体,得至少拿到13票才能通过,不过每回投票都差这么一两票,反正就是过不了。”对于村民们不愿意租出土地,老农这么解释,“我们村的大部分人胆子都小,没怎么读过书,也学不会什么新技术,只能土里刨金、靠田吃田。再说,听说别的村,有些村民拿到了土地租赁的一次性补偿款,市中心的房子买不起,就去周边的城乡交界处买房子,结果房子成了烂尾楼,地也没了,钱也没了,还不如守着一块田,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呢。”   法律规定,得经三分之二以上村民代表的同意,农用土地才可以进行流转。流程没有问题,盛宁稍稍宽心,想到了泥石流埋人的“旧闻”,又问:“前阵子政府炸山作业,对你们村子有影响吗?”见老农面色忽变,似不敢吐露实情,他便自报了检察官的身份,鼓励地说,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   “有啊,影响大着呢!”一听盛宁是检察官,周遭一些农民瞬间都弃了手里的农活,乌泱泱地全围了上来。   他们都听过燕子“车大炮①”,晓得她认识牛气哄哄的官儿,没想到竟真见到活的了。一位四五十岁、衣着简朴的农妇对他讲,“那天炸山,我还以为地震了,突然好大一块石头,嗖一下穿透玻璃飞了进来,擦着我耳朵就过去了,差点把我耳朵削掉,你看——”说着,她朝他一歪头,撩开被汗水黏腻在一起的一缕头发,耳朵后头果然有一道暗红色的结痂许久的疤。   “以前也下过这么密集的雨,但从来没发生过山体滑坡的事故,虽说那六个人后来都被救出来了,可这样频繁炸山,我们老百姓真没法子活了。”   “我们这儿好多人家的屋子,房顶塌了,墙也裂了,而且离爆破点越近的,受灾越重。距上次炸山过去都两个月了,我们向有关部门反映,也没见有人搭理我们。”村民们七嘴八舌,管盛宁叫“领导”,眼巴巴地问,“领导,您能管管吗?”   “不过,炸山是为了通高速公路,以后可能还要通地铁。像新田镇,以农业为经济支柱,打通城乡双向物流能大幅提高农产品的运输量,还能增加你们村子旅游业和其他服务业的收入,长远来看,肯定是利大于弊。”炸山通路是经过审批的,也没有酿成人员伤亡,盛宁不敢跟村民们打包票,只说,“请各位给我点时间了解情况,我回去以后会先请专业的评估团队对你们房屋受损的情况进行鉴定。”   那头盛宁跟村民们了解着想要了解的情况,这头蒋贺之也跟燕子体验够了“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两人坐在了一望无际的水稻田边,蒋贺之捋了捋耷拉下来的额发,扭着脸,一眼不眨地望着远处的盛宁。   这两个男人分手了。燕子早从这双忧郁的眼睛里看出来了。   气氛肃穆得怪异,她突然弯腰低头,舀了一手稻田边的烂泥巴,抬手就全招呼在了蒋贺之的脸上。   “喂!”擦了擦脸上的泥,蒋贺之当然恼了,“你个颠婆。”   “你现在出门都不照镜子了吗?脸上抹不抹泥巴,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有区别吗?”燕子其实心眼儿里是承认的,这个男人胡子拉碴的样儿,也有种慵懒而颓废的性感。但到底比不得他们那场惊心动魄的初见——在他之前,她从没见过这么秾艳的男人,像烈阳像繁花,想来除他之外,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见到了。燕子由衷地说,“我还是更喜欢你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想盛检也喜欢你那样吧,你就不能打起精神,重新把他追回来吗?”   “少管我。”蒋贺之垂下眼睛,人也蔫下去,“是我的失误造成了他家人的离世,他不想看见我,他也不会再原谅我了。”   “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都过去这么久了,兴许人家盛检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告诉你,他其实已经原谅你了。”盛家发生的那两桩惨剧,燕子也从盛星来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她扯了个谎说,“我刚刚注意到,你在田里劳作的时候,盛检他偷偷往你这儿瞟了好多眼。”   “真的?”   “真的啊,”燕子努努嘴,又故意激他道,“不过也可能是他觉得你现在这样子太丑了,才忍不住一直瞟你的。”   “丑吗?”蒋贺之不自信地摸了摸下巴,胡茬有点扎手。   “哎呀,盛检那边好像聊完了,他朝这儿走过来了!”突然,燕子咋咋呼呼地嚷起来,起身拉拽蒋贺之,“哎呀,你真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多邋遢、多难看,你还是赶紧回你的房间整理一下吧。”   诗里说“低头便见水中天”,蒋贺之当真俯身临水,借着水稻田里积聚的水洼照了照自己的脸,果然,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见盛宁真的朝这儿走了过来,蒋贺之一阵莫名紧张,转身就往燕子农庄的方向跑去。   “我在你的浴室里放了剃须刀和剃须泡沫,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望着这个男人迅速远去的背影,燕子的心无端端地酸了起来,酸得她好似胃痛发作,瞬息间站不住,一屁股坐地就抹起了眼泪。她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喜欢一个人,未必要以得到为目的,成全才是真谛。   正哭得嘎嘎响,有人自身后轻轻靠近,将一张纸巾递到了她的面前。   抬一抬眼,是盛星来。   男孩固执地一直伸着手,眼神好像灼灼的,又好像恻恻的,反正,辨不出嗔喜。   “看屁啦?”燕子一把夺过纸巾,毫无形象地用力擤了擤鼻子,又抬脸骂道,“傻仔,去做嘢啦(去干活啦)!”   刷房卡进了自己的房间,顾不上瞅一眼住宿条件,蒋贺之直奔浴室。   正视镜子里这张男性脸庞,确实很不精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已经这么浑浑噩噩多久了。   他脱掉了沾满泥水的上衣和长裤,打开龙头,冲洗同样沾满泥水的脸和头发,然后将湿淋淋的、有些长了的头发全都捋到脑后,开始以磨我刀、砺我剑的认真态度,打泡沫,刮胡须——   忽然,听见门外似有轻微动静,以为是燕子又来串门唠叨,蒋贺之抽取了一条浴巾束在腰间,开门就质问:“做咩啊?烦不烦——”   门内门外的两个人同时一惊,都怔着不动了。   盛宁也是听见卫生间的异样动静才想去看看,岂料门竟自己“砰”地打开,眼前冷不防出现一张清爽英俊的面孔、一具强壮赤裸的身体,他先是惊愕地一瞪眼睛,接着额上渗出薄汗,苍白的双颊也透出浅红。   “这是我的房间……”蒋贺之结巴了一下,“我、我正要洗澡……”   “这也是我的房间……”盛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一定是燕子在背后捣鬼。   “哎呀,蒋队,盛检,实在不好意思,我忘记提前给你们预留房间了!”闻声而来的燕子挑眉,瞠眼,双掌合十,一脸坏透了的无辜样,“今天农庄开业第一天,生意好得不得了。现在所有的客房都住满了,只剩这么一间大床房了,麻烦你们二位将就一下,熬过今晚再说,好不好?”   【作者有话】   ①车大炮,粤地常见词汇,意为“吹牛皮” 第105章 鸦乌(一)   卧室与浴室之间隔断着一扇落地的玻璃窗,放下遮挡的浴帘,盛宁脱去身上的衣物,打开淋浴的冷水。仰起头,闭上眼,四月的粤地正值雨季,天气尚有凉意,但兜头浇下的冷水却解不了内心的烦躁。   一窗相隔就是那个男人,熟悉的场景,残存的气息,一些与他相关的记忆便迫不及待地出蛰了。以前两人没少黏黏糊糊地共浴,起初他强调只能洗澡,不可逾矩,可那人从来不老实。他们身无寸缕,面对面直立,额头与额头相抵,胸膛与胸膛摩挲,蒋贺之腰腹强劲,臂力过人,轻松就能将他托起举高,折着双腿架在淋浴房的玻璃门上。然后就坏笑着抬头索吻,舌头如灵蛇入巷。   洗个澡总不得安生,但盛宁自己也承认,与那个男人在水中云雨的滋味委实妙不可言。   取毛巾,擦身体,光脚走出浴室。扁薄的上身套着一件宽大的衬衣,因全程冷水冲洗,盛宁微微发抖,但仍固执地站在距蒋贺之几步之外的地方,一脸戒备地望着正坐在大床上的他。   屋内一盏昏灯,窗外蝉鸣不绝。   两个男人,一站一坐,互不坦荡地望着对方,也不知谁先让目光落在了别处。   “今晚……”   对方话还未完,盛宁及时开口:“我去问问燕子,有没有简易帐篷。”   “别去了,”蒋贺之坦白道,“就是有,她也不会说实话的。”   “两张椅子,也够了。”说着,盛宁走上前,从床上拿起一只枕头,转身要往门外走。看来他今晚打算在屋外的草坪上将就了。   “原来我这么招人讨厌么?”这人神情清淡,态度却强硬,蒋贺之苦笑一下,伸手就将人拽住——   盛宁低头,先看了看对方拽着自己的手,又抬眸,看了看他。   明明隔着薄薄一层布料,这样的接触似也不妥,蒋贺之赶紧松手,从盛宁手中接过枕头,用一种很有分寸的语气说:“还是我睡外面吧,夜晚的草地太湿太凉,你的身体吃不消。”   屋外天已黑透,夜风簌簌吹来,果然带来一股草地上的清寒之气。蒋贺之踏着一条石子路,去往不远处的农庄餐厅,取回两张木质的餐椅,拼接起来就算一张简易的木床了。   两张椅子就放在木屋的窗台下,一张用来搁腿,一张用来靠肩。将枕头垫在椅背上,调整一下坐姿,还是很不舒服。想着今夜注定难眠,蒋贺之又忍不住转头向窗子里张望。窗帘拉得挺严实,只依稀从缝隙中透出一丝暖光。片刻后,光线就消失了。再凑得近些,没有一点动静,像是屋内的人已经入睡了。   “唉,真是冷酷无情啊……”蒋贺之叹了口气,然后仰头倚靠椅背,抄着手闭上眼睛,打算就这么熬到天亮。   到底累了一天,不一会儿便真的进入了浅眠状态。蒙眬间,他感到有人靠近,以指尖抚摩起了他的眉与眼,鼻与唇……这轻柔的、暖流一般的触摸像是来自盛宁。他一直记得,就在母亲忌日的那个烟花满天的夜晚,他触摸了他的脸,也走进了他的心。   闭目享受片刻爱人的抚慰,蒋贺之终于忍不住地抓起了他的手,放到唇边用力亲吻。然而这一抓,便觉出不对来了。盛宁的手指虽修长,皮肤虽细腻,但到底是男人的骨架,不至于这么柔若无骨,连手掌都小了一圈不止。   蒋贺之猛地睁开了眼,却被眼前一张鬼面吓得大叫一声。他本能地将来人一把推开,自己也险些跌在地上。   一袭天蓝色的水果印花连衣裙,一头乱蓬蓬的过肩黑色长发,从埋着头的这个侧影看,被他推倒的是个女孩。女孩像是受了惊,喉咙里一直断续地发出呜咽之声。   “对不起……”蒋贺之赶紧俯身向对方靠近,不停地为自己的失礼道歉,“真的对不起……我没弄疼你吧?”   然而女孩猛一抬脸,又再次吓了他一跳。   原来刚刚不是看花了眼。蓬乱的黑发下,确实是一张极度扭曲的、骇人的面孔,布满条条块块的红色瘢痕,乍一眼,连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无从分辨。   纵是见惯了惨烈的凶案现场,蒋贺之也为眼前这张面孔的主人感到惋惜与痛心。他晃一晃神,几秒钟后才意识到,这是一个被毁了容的女孩,她的背后一定有段极度恶劣和悲惨的往事。   女孩不是第一次被一个异性推倒。   但这次格外令她感到伤心。她为他的漂亮深深吸引,他却被她的丑陋吓到了。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捂着脸爬起身,转头就跑没了影。   蒋贺之对这夜的遭遇耿耿于怀,再也没能合上眼睛,天还没亮便又回到了他与盛宁的那间大床房里,翻找出干净衣物,去冲凉,洗漱。   待把自己收拾一新,走出浴室,发现盛宁似还没醒。   犹豫了一下,蒋贺之决定还是在盛宁的床边小坐一会儿。他垂着眼睛看他,很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或者低头吻一吻他的额,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一声叹息,又起身离开了房间。   听见轻轻的关门声,盛宁便从佯睡的状态中睁开了眼睛。其实他也几乎一宿没睡。   天刚泛起鱼肚白,蒋贺之就去农庄的后厨房找燕子了。厨房与餐厅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塑料门帘子,燕子果然勤劳早起,正跟帮厨的阿姨一起给住宿的游客们准备早餐。   “哎?你怎么起那么早?”一见来人与他那张光净的俊脸,燕子赶紧拨开帘子凑了过去,嬉皮笑脸地说,“这么好的机会,我还以为——”   蒋贺之抬手就给了她一记栗子,不领情地说:“以后少整这些幺蛾子,我不需要。”   “哎唷!”燕子捂着额头,小声嘀咕,“装什么装?明明就是欲求不满,还迁怒上我了。”   “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早餐就简单点了,没有你喜欢的一盅两件、八咸八甜,但是有新鲜的鱼片粥或者滑鸡粥,还有燕子牌爱心开胃小菜。”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蒋贺之对吃什么完全不在意,轻轻蹙眉,“昨夜我睡在了木屋外,见到了一个女孩,她——”   燕子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赶紧将他拉拽到了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我知道你见到谁了,你见到的是花姨的女儿,石玥。”说着,燕子一歪脑袋,朝塑料帘子后那个帮厨的阿姨指了指。   蒋贺之也朝这个被唤作“花姨”的女人投去一眼,五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皙,五官清秀,气质恬静。为了防止糊锅,她执一柄长柄的木勺,正低着头,在左右两口熬粥的大锅里慢慢搅动。左边那锅是鱼片粥,右边那锅是滑鸡粥,只见锅中米汤越来越顺滑稠厚,是时候添加配料了。   “石玥姐姐很可怜的。”燕子小声地继续道,“好像是她16岁的时候,被一个黑社会看上了。那人疯狂地追求她,她不答应,结果就被当街泼了汽油纵了火,毁容之后精神也失常了。所以我请花姨在我的农庄里帮厨,也让她带着女儿一起吃住,不然,石玥姐姐没人照顾,就更可怜了。”   “她今年几岁?”以女孩那副被毁坏了的样貌,实在辨不出年龄了。   “嗯……好像是28岁。”   “那就是96年的案子……”蒋贺之感到蹊跷,“求爱不成便当街行凶致人毁容,这么恶劣的案子为什么当时一点报道都没有呢?”   “有时候想想,真是‘厄运专找苦命人’。”燕子幽幽叹气,“因为石玥姐姐被重度烧伤,脸和身体都要做很多修复手术,花姨把家里的积蓄花光了,为了多凑一点手术费,就把市里的房子卖了,往下置换了一套便宜的郊区的房子,哦,就离我们村子不远。结果刚交了钱,开发商就跑路了——”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忽然餐厅门外爆发了一阵女性的尖叫声,继而又传来一个男孩的哭声,两种声音糅在一起,特别凄厉。   为了让游客体验最原汁原味的农村生活,燕子还在农庄里准备了一排土灶,游客可以自己烧柴草来做饭。结果一个游客小男孩从里头捡了一根燃烧着的柴火玩耍,恰巧被石玥看见了。   这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当然唤醒了最恐怖的记忆。于是她就发了狂。   她还穿着昨夜里那身天蓝色的水果印花连衣裙,她不断揪扯自己的头发与裙子的领口,以完全异乎人类的超高分贝不停地尖叫。   花姨赶紧撂下手头的活,冲过去抱住女儿,不断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与后背,就像拯救一个呛奶的婴儿。   母女俩哭作一团。   “她只要看到火,哪怕只是一点火苗、一粒火星,都会像这样情绪失控,又哭又叫。”燕子抿了抿嘴唇,也无不痛惜地说,“花姨给我看过石玥姐姐以前的照片,真的可清纯可漂亮了……”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把许多爱睡懒觉的游客都惊醒了,很快又传来了一些抱怨声。蒋贺之转头看见,盛宁也走了过来。   这时,一个早起的邻居路过,见燕子的农家乐第一天就生意红火,酸溜溜地掷来一句:“燕子,你的农庄里就不能招这种‘鸦乌婆①’,你看,把人家游客小孩儿都吓哭了,以后你的生意也要被吓跑的!”   “你少缺德,人家已经够可怜的了!”邻居这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燕子为人仗义,破口就骂,“赚多赚少我都乐意,倒是你,嘴这么臭,你买定棺材啦!”   重新回到餐厅,蒋贺之与盛宁同坐一桌。   燕子问他们:“早餐的粥品二选一,盛检,你要鱼片粥,还是滑鸡粥?”   “有白粥吗?”嫌鱼肉腥,鸡肉腻,中毒之后,他的胃口一直不好。   “没有,不好意思啊,盛检,我没想到还有人喜欢白粥。”配料已经下锅,再熬白粥也来不及了,燕子试图补救,说,“虽然没有白粥,但有小油条、咸煎饼,还有红糖馒头、茶叶蛋,你要什么呢?”   蒋贺之正要喝自己的鱼片粥,听见这话便撂下了勺子,转头问安抚完女儿、正往厨房走的那位花姨:“花姨,请问冰箱里有冻大米吗?”   “有。”花姨擦了擦泪,冲他点头。   “那十分钟就够了。”蒋贺之站起身,对盛宁说,“等我十分钟。”又走到花姨身前,对她说,“借你的灶台用一下。”   说罢,就钻进了那道塑料帘子。   “不用了,我喝鱼片粥就好。”拦不住这人下厨的热情,盛宁也不怎么领情地说了句,“你太夸张了。”   蒋贺之充耳不闻,挺娴熟地取出冰箱冷冻室里结了冰的大米,找到一只干净的小砂锅,倒水煮开,然后加入冷冻的大米,用大火边煮边搅拌,直到汤汁变稠米粒开花,果然,正正好好十分钟。   走出厨房,他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搁在盛宁面前,说:“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这种煮粥的方法,说是经过冷冻的米粒更容易散开变成糊状,用它煮粥十分钟就够了。不过我是第一次煮,不知道好不好喝。”   “谢谢。”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盛宁舀起一口绵滑的白粥,轻轻吹气后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点了点头,“挺好喝的。”   “那就好。”心中石头落地,蒋贺之也坐了下来。   一顿早餐吃得真叫膈应,一会儿你看我,一会儿我看你,你看我的时候我不看你,你不看我了我又偏要看你,燕子被这两个男人整得直冒鸡皮疙瘩,便决定再打一次圆场。她一拍桌子,嚷起来:“今天我们的行程是这么安排的,上午我带你们去参观我们村新建的冷库……”   “冷库能不能下午去参观?我想先去另一个地方,”盛宁抬眼望着蒋贺之,道,“能劳烦蒋队载我过去吗?”   “我还想呢,你怎么会愿意到这儿来,原来是为了查案子。”蒋贺之自嘲地笑笑,大方表示自己愿意奉陪,问,“去哪里?”   “金乌名城。”盛宁说。   这是洸州最大的一个烂尾楼盘,以前叫“金乌名城”,现在叫“金乌鬼城”。   “我带你们去。”一直默不作声的花姨突然自告奋勇地走了上来。她在围裙两侧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说,“我就是这个楼盘的业主,我带你们去。”   【作者有话】   ①鸦污婆,粤地常见词汇,指面目丑陋、心肠歹毒的女人。 第106章 鸦乌(二)   来到燕子农庄的停车场,蒋贺之停在了一辆银色的本田CRV前。   盛宁有些惊讶:“换车了?”   蒋贺之笑了:“大G可是油老虎,咱们局那点工资还不够油钱的。”本田CRV虽也是SUV,但比起大G到底省油多了。   车看着有些旧了,蒋贺之不是不懂惜物之人,这车多半就是二手。想了想,盛宁又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难得,居然关心起我来了。”蒋贺之替他将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拉开,做了个“请君上车”的手势,说,“荔宁路那边。”   荔宁路是洸州著名的“骑楼街”,旧砖旧瓦旧街区,算不上贫民窟,也没能形成像长留街那样大规模的城中村,但周边城市界面破烂不堪,也不比贫民窟强出多少。以这人的出身,实在犯不上留在洸州受这份罪,盛宁坐上车,寡着脸,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何苦。”   “没办法,就是乐意。”待花姨在车后排落了座,蒋贺之也上了车,转头看了看盛宁,担心地问,“这车没法敞篷了,你会头疼吗?”   盛宁也转头看着蒋贺之,四目平静相对,那一双浅色的眼,强光下似琥珀,一旦光线转暗,又如深沉的包容的海。再次听到了那阵不断拍击着港湾的海潮声,他说:“不会。”   花姨全名冼秀华,听她介绍,金乌名城的这套房子是她2001年年初购买的,当时只要1600元一平,她花了15万就跟丈夫、女儿有了一间两室一厅。然而交钱之后,开发商麟龙地产有限公司就涉案消失了,整个楼盘从此陷入停顿。如今洸州房价一年一个大涨,时不时又有两区合并的消息传出,后续接手的公司表示金乌名城的房型已经过时,且这块土地另有他用,就算以后再给金乌名城的业主们一套同等面积的商品房,他们也得按照至少每平方米一万元的价格补交房款。花姨说,如果不是生活拮据,谁也不会把房子买在这种城乡结合、万事不便的地方,何况很多业主为了享受那点全款的折扣,当初都是东拼西借地才一口气付完了房款。结果举了债却一天也没能入住新房,如今还要他们各自再补一百多万,补得上的不愿意,补不上的就更不愿意了。   蒋贺之问:“哪家公司接手了?”   花姨想了想,说:“好像叫……叫什么锦地集团。”   这是周晨鸢那个亲戚路俊文家的公司,盛宁与蒋贺之对视一眼,又接着他的话问下去:“锦地集团要你们补房款,有什么凭据吗?”   “法院都判了,这就是他们的底气。锦地集团说要以年息4%给我们所有业主退款补偿,可这几年房价已经翻了七八倍不止,这4%的利息哪儿够我们再买上一套新房子的呢?”说到此处,花姨又有了落泪的冲动,好容易攥着衣角强忍住了,她说下去,“蒋队,盛检,你们便是上菜场挑个瓜儿、拣个枣儿,也不要歪的、劣的不是?孩子的脸变成这样,这个世上除了我再没人会爱她了,她的爸爸早两年也因意外过世了。如今就我跟她相依为命,我总想着等我百年之后,她得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啊。”   说着,女人再次眼泪盈眶。   回想起昨夜里见到的那张骇人面孔,蒋贺之仍感心脏微微发颤。他其实很想问一问1996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怕触及一位母亲的伤心事,想了想,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两个男人沉默一阵,本田继续向着目的地驶去,待看见了一片钢筋水泥尽露的半成品楼房,盛宁突然说:“能不能再往前驶一段,我想看看这周边的情况。”   于是,车又往前驶去。不一会儿,车窗外就出现了一片空空荡荡的破败厂房。这里就是泰阳坪工业区。“泰”字取自泰平村,“阳”字取自柏阳村,如今这偌大的厂区里没有一个活人,墙上一排刷了红漆的“严禁烟火”的标语也已褪得斑斑驳驳,更为这片荒地添上几分肃杀与萧条之感。盛宁早在地图上研究过,金乌名城就挤在了泰阳坪工业区与新密村那5000亩良田之间,三块土地紧密相连,总面积超过了一万亩。   绕了厂区一圈,再次驶回金乌名城。一路所见,只有疯长的野草、遍地的枯叶,还有四处堆积的建筑废料,宛似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小山丘。途经一片半人多高的杂草丛,忽见一个身形扁薄、两鬓苍苍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自他们车边走过,盛宁先是双目微微一瞠,继而出声喊道:“停车。”   “怎么了?”蒋贺之立即踩下刹车,但二手车制动一般,车速又快,还是滑出了十来米。   不待车子停稳,盛宁便匆匆忙忙下了车,焦急四顾。   可茫茫四野间,哪里还有人影。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熟人。”重新坐回副驾驶座,盛宁又自己安慰自己,深以为憾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他,一定是我看错了。”   金乌名城占地近3000亩,这样惊人的烂尾面积无愧于“洸州第一鬼城”,远远看去,住宅楼的外观只囫囵有了雏形,但没有门窗、没装护栏、没通水电、没接燃气管道,听花姨说,连内墙的腻子都还没刮呢。   人们常把无人居住的烂尾小区称作“鬼城”,然而盛宁与蒋贺之都没想到,“金乌鬼城”里却是有人的。   大门还没建好,本田车得以长驱直入,一路所见竟有不少住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的扛煤气罐,有的扛桶装水,还有的手拎木质马桶,正准备将桶中“黄金”倒到小区外的一条臭水沟里————这就是他们的移动卫生间。   下了车,盛宁抬眼望去,发现这里有些人家已经装上了窗户,而有些人家许是连完整的玻璃都装不起了,只用木片与尼龙布一层层地封住了窗口。他对蒋贺之说,“我们进去看看。”   一楼是全体业主共用的食堂,适值午餐时间,几位阿姨正用煤气罐烧着大锅饭。伙食只能算是一般,5、6种菜品,都是土豆炒青椒、菜花炒肉片之类的家常菜,荤素倒是齐全。四面墙都已被油烟气熏得漆黑,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垢味儿。   盛宁接着说:“我们上楼看看。”   金乌名城都是二十层的高层,还没装电梯就烂尾了,蒋贺之有些担心,劝他:“你身体不好,看个几楼就可以了。”   盛宁却摇了摇头。他拾级而上,非说这小区里的每一栋、每一层都要亲眼看过。然而,第一栋楼才爬楼到十层的时候就已到了极限,一颗心砰砰乱撞,肺腔里也尽是杂音。正扶墙大口喘息,忽感身后有人靠近——蒋贺之蹲身向下,双臂展开,一手扶他后背,一手托其大腿,一下就将他打横抱起了。   人瞬间悬空,盛宁却没有挣动,任对方抱着自己上楼。烂尾楼的楼梯没有扶手,他怕自己一乱动,两人都得跌下去。   花姨为他们引路。每到一层楼的住户面前,就都向他们仔细介绍,比如这栋二楼是位七十岁的孤寡老太。当初她与老伴想到郊区买房养老,如今老伴已经故去,房子却还没着落。她养着一条与她同样高龄的狗,经常在水泥地上铺条毯子,就一人一狗蜷缩而眠。   她家虽装不起玻璃窗,给狗吃的却一口不少,花姨说,这狗也通人性,这些用来封窗户的尼龙布和废纸箱,都是它一张一张、一块一块地叼回来的。   又比如那栋十五楼是一对残疾夫妻带着一双幼龄儿女,男人是先天性耳聋,女人是小儿麻痹,夫妻俩的男孩不幸遗传了父亲,出生就是个聋哑人。但女儿生得兼于父母的优点,一张小圆脸,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像极了二十年前风靡全国的小婉君。   只见这样一个四壁空空的水泥盒子内,男孩躺倒在一层脏兮兮的棉花胎上,像是生了病,小脸烧得通红,正痛苦地喃喃呻吟,而女孩则乖巧地伏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木桌子前,认认真真地写着作业。因小区没有通电,今日天色又阴,她面孔贴近书本,佝偻得像只小虾米。   真是印证了燕子那声“厄运专找苦命人”,生而为人,怎么能苦成这样。   不欲打扰这一家四口,盛宁走到他们门外,才问花姨:“大概多少人住在这里?”   花姨说:“金乌名城共有2500多户业主,差不多四成左右的业主都住在这里了。”   “这哪是房子,根本就是一只只水泥盒子、一副副水泥棺材,住在里头,跟幕天席地又有什么分别?”房地产业务也是晶臣的主营项目之一,以前在他的眼里,这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只是一棵棵的摇钱树。蒋贺之被一种莫名烦躁的情绪撼撞着,终于忍不住问了个看似有些无礼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花姨摇头,叹气:“不住在这里又能住哪儿呢?就像我先前说的,这里几乎所有的住户都为这套房子拿出了全部积蓄,有的还借了不少外债。租城里?城里的房子别说买,租都快租不起了。租农村?这里好多人就是农村户口,自己的土地都流转了,哪儿还有地方让他们租回去呢。”   盛宁沉吟片刻,继续问:“有没有想过筹款自救?”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花姨再次摇头,叹气:“没水没电没产证,筹款自救谈何容易?我们其实也想过,可是集资盖房子还不算难,最难的是为这小区通上水电,这要通过相关部门的审批。我们跑断了腿,找到这儿又被踢到那儿,找到那儿又被踢到这儿,反正就是没人愿意担这个责,签这个字。一辈子的血汗钱就这么化为乌有了,等待复工等得望眼欲穿,结果却等来要被强制搬离腾房,很多业主都说,恨不能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停顿片刻,女人抬起脸正视面前两个男人,眼神中有了一丝刚毅与决绝,她问他们,“我们做错了什么?盛检,蒋队,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里的2500户居民,到底做错了什么?”   盛宁要离开金乌名城的时候,那个一家四口里的男主人突然舍弃病中的儿子,踉踉跄跄地追了出来。他神情凄切,不停地“阿巴阿巴”地朝他叫唤,连带着手语一起比划。   那个长相肖似小婉君的女孩儿也跟在父亲身后。   于是盛宁走到小女孩身前,蹲下身,以个平视的姿态向她请教道:“小妹妹,你爸爸在说什么?”   “我爸爸说,”女孩跟来就是帮父亲当翻译的。她一会儿抬头看看父亲,一会儿又定定望着盛宁,她说,“这不是2500只水泥盒子、2500副水泥棺材,这是2500个家。” 第107章 鸢梦(一)   回程路上,两个男人同时陷入沉默。人生头一回,他们都对“家”这个字眼有了一个更刻骨的认识,洪流之间,是一堤、一船、一登陆之地。   在金乌名城里跟烂尾楼住户们谈得久了些,本田一路疾驰向新密村的冷库所在地,路过农庄,便放下了花姨。   燕子早在冷库门外等候多时了。   “哎呀,怎么才来呀,等你们好久了!”一见面,燕子就飞过来,嘁嘁喳喳地喊。她的身边除了跟影子一样亦步亦趋的盛星来,还有个穿夹克、戴金链的中年男人,身量不高,面孔黑黄,不张嘴都是一股呛人的烟味。听燕子向他们介绍:“这是冷库的老板刘福鑫,以前村里人都叫他‘刘老实’,没想到老实人不真老实,出去闯荡一下子,回来就成村里的‘首富’啦!”   蒋贺之、盛宁分别向刘老板点头致意,又听燕子道:“对了,刘老板也是燕子农庄的股东,没刘老板鼎力支持,这么大一个农庄,我一个人可搞不定。”   刘老板对燕子十分放心,见过她的朋友,便大方地表示:“燕子,你带着你的朋友在这儿参观吧,想怎么参观怎么参观。我还有事,就先去忙了。你们参观好了,记得替我把库门锁了就行。”   待刘老板驱车离开,他们便跟着燕子参观起来。对蒋贺之与盛宁这俩城里人来说,这农村里的一事一物都很新鲜。   刘老板的冷库总占地面积1000平方米,由大大小小几十间独立冷库组成。众人来到一间双层的冷库面前,燕子熟稔地打开库门,只见库门缓缓平移滑动,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门刚打开,一股冷气便像一个巴掌似的掴了过来。   库内四壁全白,包覆着性能优越的绝热材料,容积适中,一眼能望到底。燕子径自走进去,边走边继续向蒋贺之他们介绍:“去年十月收获的萝卜,今年三月收获的甜菜根,都储藏在这个冷库里。萝卜可以储藏8个月左右,甜菜根可以储藏1-3个月,二者的最佳储藏温度都是0℃。”   看一眼大门边的电子温度计,果然精准控温在0℃。   “二层也是同样构造?”盛宁跟随燕子走向冷库深处,看见了钢架结构的楼梯。   “对,双层冷库我们村就这一个,所以才带你们来参观。”盛星来想脱自己的外套给燕子,但衣着单薄的燕子却是一点不畏冷,摆手拒绝之后“蹭蹭蹭”踩着楼梯就上了二层。人在上头,她往下探出一颗机灵的双丸子脑袋,笑嘻嘻地招呼道,“上来看看呀。”   蒋贺之其实也想脱外套给盛宁,但只是将将这么一想,盛宁便已冷声拒绝:“不用了。”   两个同被拒绝的男人不自禁地互相对视一眼,蒋贺之发现,这小子望着自己的眼里头总有些莫名的敌意,而盛星来及时收起恻恻的目光,又转身去追燕子了。   二层的天花板上挂着两台马力强劲的制冷机,总共四个制冷风扇正嗡嗡转动。   “这儿的萝卜、甜菜应该不是刘老板一个人的?”蒋贺之也上了楼。二层尽是些耐低温的塑料筐,红红蓝蓝,像大块积木似的叠得齐齐整整,几乎都装满了。   “不是刘老板的,是村民的。村民们会向刘老板租用冷库,把短时间内卖不了的蔬菜或者水果储存在这里,这样可以错峰销售,或者等待经销商前来批发。这个冷库最低温度能到-25℃,不过储存肉类才需要这么低的温度,储存蔬菜用不上。”燕子从一只红色塑料筐里拿出一根缨子碧绿的大白萝卜,向两人展示道,“你们看,储存了半年了,还是那么新鲜。下个月开始,荔枝就要成熟上市啦,到时候这里所有的仓库都会堆得满满的,荔枝虽然没有萝卜、甜菜之类的蔬菜储存的时间长,但多一点销售时间就能多增加一点收入……”   正说着话,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燕子接起电话,“喂”了两声。冷库里信号不佳,隐隐听出是单大生意,她赶紧对蒋盛二人交待一声“我出去接个电话”,掉头就往一层走。   人到冷库门外,信号终于好了起来,果然是单大生意——一家规模百人的公司打算五一的时候到她的燕子农庄来搞团建,提前打电话来包场。而且这公司的市场部人员已经驱车过来了,准备先实地考察一下。   “当然,当然可以,我这就来接你们!”燕子在心里粗粗算了一笔账,嚯,好大一笔钱!哪儿还顾得上待客,她回头就朝冷库喊道:“我这会儿有个大客户要接待,你们参观完就自己回来吧!”   话还未完,燕子就嗖地飞走了,盛星来也跟着她一起走了,留下两个男人自己参观。   待燕子欢快的喊声传入冷库,传至二层,尾音都劈了,盛宁与蒋贺之的注意力早已不在这些萝卜和甜菜上,因此一个字也没听清。   洪兆龙案发的导火索来自于杨曦的口供,但为洪兆龙定罪的关键证据却是来自他曾经的“好大哥”胡石银。单纯放高利贷虽不犯罪,但由此引发的非法拘禁、故意伤害、以及最重要的一条组织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就绝对够他喝上一壶的了。此案仍由反贪局与公安联合侦查,盛宁虽未亲身参与,却也一直关注着案子动向。为向检察院投诚,胡石银私底下给了盛宁几个银行支行行长和信贷经理的名字,而正是这些人常年与洪兆龙暗中勾结、故意卡住那些小微企业的正常融资申请,连欺带诈地就把他们推进了高利贷的火坑里。   有的放矢当然远胜于大海捞针,查账目、查流水、查资产,行长们不会替黑社会背锅,一见自己的罪行板上钉钉,该咬的就都咬了出来。经过反贪局与公安几个月的摸排与取证,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但洪兆龙的手下小弟折了不少,一早收到消息的洪兆龙却狡猾地潜逃了。两人勉强也算同处了一昼夜,盛宁这会儿才想到要问一问蒋贺之:“洪兆龙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不过一个多月前,洪兆龙的儿子在看守所里自杀了,我们发了公告,他的遗体迄今还没有人来认领。60天的认领期即将期瞒,或许洪兆龙会露面的。”   “洪兆龙有儿子?”话一出口,盛宁就想起来了,洪兆龙确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儿子叫洪锐,他还曾在观音座下叫嚣自己不怕报应,看来为恶必殃,不在自身,也在子孙。   “那个洪锐本来在国外好好地留着学,可能是听见他爸被出卖的消息所以回来寻仇,结果刚雇凶杀人就被抓了……”   两个男人专注于讨论案情,全然不觉寒冷,更没有意识到,冷库外正有个人影悄悄逼近。那人按下了关门的按钮,待厚重的大门再次静静地滑动关上,他又取了挂锁,将冷库彻底从外部锁死。接着,他来到冷库的温度控制面板前,将原本维持在0℃的室温下调到了-25℃。   “燕子怎么还没回来?”见盛宁不自觉地抱了抱胳膊,似是怕冷,蒋贺之赶紧劝他道,“这案子的头绪一时半会理不清楚,我们还是出去再谈吧。”   两人快步下了楼,然而来到冷库门口,却发现大门竟然关上了。依着对此类冷库的了解,蒋贺之及时摁下了在冷库内部设有的紧急开门按钮,可厚重的铁门仍然纹丝不动。   “可能又是燕子的恶作剧……”第一反应就是这又是燕子为撮合他俩而为,于是蒋贺之用力捶起大门,试图呼唤库外的燕子赶紧开门。   “不对,不是恶作剧……”盛宁体弱畏冷,因此对气温的变化格外敏感,他皱眉道,“有人在库外调节了温度。”   再扭头去看温度计,果然已是-1℃,且随着他们查看,温度开始迅速下降,-2℃、-3℃……很显然,冷库大门被锁不是意外,有人希望他们死在这里。而0℃尚有等待救援的机会,若再这么降温下去,他俩必死无疑。   “我的手机没电了,”极低温的环境会加速电量流失,盛宁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又问蒋贺之,“你的呢?”   “我的手机落车上了。”蒋贺之摇头。   “难道我们要在这里待一晚上?”盛宁本就畏冷,这下连呼吸都快被冻停滞了,他艰难地喘着气,问,“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蒋贺之自认皮糙肉厚,光凭这身毫无赘余的肌肉都能御寒一阵子。但盛宁不行,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已冻得脸色泛青,嘴唇发紫。蒋贺之毫不犹豫地就将自己的黑色皮外套脱了下来,像包饺子一样裹在盛宁的身上。   “不会,我们不会死在这儿……”自己只余一件单薄的白色T恤,蒋贺之却无所谓。他用力抱他一下,在他耳边郑重承诺,“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蒋贺之再次回到冷库二层,观察并分析了一下眼下形势,便果断用蔬菜筐搭起楼梯,迅速爬向了天花板的制冷机。制冷机的外壳已经结了一点冰,极致的低温令这些金属边框更比刀子锋利。蒋贺之撕下自己的T恤袖子,把它像绷带一样缠裹在自己的手上,以确保自己的双手短时间内不会被冻伤。然后他找到一根冻得邦邦硬的萝卜,拿它当锤子一类的工具,一下、两下,狠命地砸开了制冷风扇的外壳。然后又找到另一根尺寸合适的萝卜,试图用它卡主制冷机的风扇——然而风扇威力太大,这根萝卜内里还没冻结实,瞬间就被削飞了一块,打着镟的刀片一般,在他脸上擦出了一道血口子。   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蒋贺之微微侧头,好使自己的双目避开风扇内不断涌出的白花花的冷气,然后咬着牙再试一次,这次终于成功令冷风机停转了。   他如法炮制,一口气将余下三个制冷风扇全破坏了。   “虽然短时间内不会升温,至少不会再降温了……”待蒋贺之重新回到冷库一层,温度计上的数字也终于停止了继续疯狂往下探动。盛宁一眼就看见蒋贺之脸上一道深长的血口子,但不见流血,血早就冻上了。他走近他,本想摸一摸他的伤处,一伸手,却完全不像在摸人脸,倒似摸到了冰面。   “冷吗……”盛宁用掌心紧贴蒋贺之的脸颊,好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他。他有些心疼地想,我怎么明知故问,明明连鼻子都冻红了。这个男人本就比绝大多数国人肤白,此刻血管收缩皮肤白中透红,倒更有了几分白种人的特质。   “冷……”蒋贺之照实回答,也问,“你冷吗……”   在盛宁点头的一瞬间,他就紧紧将他拥进了怀里。   待燕子发现他们没有回农庄,兴许就会找过来。也不知要这么等多久,他们决定席地而坐以节省体力。蒋贺之仍然将盛宁抱在怀里,这样不遗余力,又是这样小心翼翼。他不断地用掌心揉搓他的后背、肩膀还有手臂,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尽量维系住他的体温。   不知被这么拥抱、揉搓了多久,身体好像渐渐适应了这个寒冷的环境,盛宁从这个结实温暖的怀抱里仰起了脸。他抬着眼向上、有些贪婪地看他,眼神渐渐迷离。分开虽已半年,但好像什么都没变。他还是他,还有深情的眼、华丽的睫。   蒋贺之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也垂下眼睛看着盛宁,问他:“还冷吗?”   盛宁点点头,用一种听来有些委屈的腔调说:“还冷……”   蒋贺之本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但在他们四目再次相接的瞬息间,他意识到,为什么不呢?   分手又怎么了?他渴望再次得到他。他必须再次得到他。只要离开这间冷库,他就要找个地方——来不及回燕子农庄了,幕天席地也行。反正他要疼他一整夜,爽他一整夜,让他哭叫着他的名字一整夜——盛宁在高潮的时候偶尔就会叫他的名字,贺之贺之,一遍一遍,多么动听。   他先是俯首,试探性地轻吻他的眉心。见盛宁没有流露拒绝之意,于是猛地扣住他的后脑勺,一口就咬住了他的嘴唇——可能是冻懵了,也可能是冷不防地被吻懵了,盛宁完全没有反抗。他甚至短暂地闭了闭眼,感受着对方灵巧的舌头在自己的口腔中伸缩律动,品尝着由它带来的滚热的津液。   大概被亲了两三分钟,盛宁才恍然梦醒,想起了挣扎。他睁开眼,开始推搡挣动,可越挣扎这个男人就越起兴,任由亲吻化作撕咬,抚摸变为钳制。盛宁一时间挣脱不开,嘴唇都被咬破了。   直到几近窒息,他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蒋贺之,抬手就甩了他一记耳光。 第108章 鸢梦(二)   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之后,盛宁抬左手在胸口处轻轻揪了一把,气喘吁吁,浑身打战。   蒋贺之丝毫没有动气,牡丹花下死,哪有动气的道理?他抿了抿嘴唇,回味了一下刚才那个美味极了的吻,然后再次将盛宁一把箍到自己的身前,扣住他的肩膀与后背,更强势地吻下去——   盛宁也再次奋力将人推开,又不客气地甩去了第二个耳光。   蒋贺之可以躲避却没有躲避,由着对方的巴掌重重落在自己脸上。他的头颅受力微微侧向一边,嘴里也隐隐冒出一丝血腥味。他全无所谓地抬起脸,又俯靠过去继续吻他。   第三个耳光也如约而至。   “手不疼么?”连着三个耳光,一个比一个没力气,挨打的人反倒笑了。蒋贺之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赖到底,做好了挨第四个耳光的准备,又一次欺了上去。   然而或许是精力已经耗尽,盛宁再也无力抵抗,任由蒋贺之将自己彻底擒住,压下了一张极英俊的脸。甚至这一次他主动闭上了眼,歪过了头,错开这挺立的鼻峰,然后微微张开嘴,接纳了对方钻入的舌头。   一丝甜甜的血腥味弥漫在两人交缠的唇舌间,蒋贺之很快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这个吻不是没有回应的。大概是太想汲取热量,盛宁居然也在吮吸他的舌头,且越来越投入,越来越狂热。他们毫无罅隙地搂住对方,舌头抵着舌头你来我往,互相顶弄、撕咬和吞咽。盛宁一只手揽紧了蒋贺之的脖子,另一只手则在这具劲壮滚烫的身体上乱摸一气——隔着T恤的薄薄布料,他摸到了沟沟壑壑的胸和腹、骤然收紧的腰和胯还有小腹处棱棱凸起的青筋,继续下滑,又摸到了一只也正在自己臀部恣肆的手,一只常年玩枪的手,拇指与食指夹缝处覆着性感的薄茧,他轻轻地、挑逗似的抚摸它,直到被它完全捉住,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插入他的指间,他们身体交融时经常就这么十指相扣。   呼吸不畅喉咙嘶哑,盛宁头往后仰,任由蒋贺之咬住了自己的喉结,含在齿间舔弄一会儿,又密匝匝地亲起了他的耳朵、下巴还有脖子……盛宁被亲得云里雾里,意乱情迷,另一只手也终于脱力地滑落下来,松垮垮地揽上了他的腰侧——   这一揽,他便从这场绮梦中彻底清醒过来,陡地睁眼圆瞪——   他竟从蒋贺之的裤兜里摸到了手机。   他夺过他的手机,愤怒地推开他站起身,再不给这人靠近自己的机会。   没想到这点小心机这么快就被拆穿了,蒋贺之不觉惭愧,居然还笑了笑,说:“知道大门被锁的那一瞬间,我是真想跟你死在一起。”   “要死你一个人去死,我还有事没做完呢!”盛宁怒不可遏,脱掉身上的黑色皮外套就甩向它的主人。从踏进燕子农庄伊始,他就怀疑自己上了他的套,什么独剩一间的大床房,什么孤男寡男被困冷库,根本就是这人联合燕子蓄意亲近自己。   “就算有手机,也不一定有信号么。”蒋贺之还想狡辩,毕竟方才燕子的手机信号就不好,此刻库门紧闭,想来就更差了。   盛宁来到了库门边,伏地将手机对准库门的那丝缝隙,竟然真有一丝微弱的信号。盛宁欣喜,立即拨打起电话,然而电话根本无法拨通。他又尝试着发送求助短信,连着试了几次,终于运气好了一回,短信发了出去。   他把手机扔还给蒋贺之,在冷库的另一侧角落里盘腿坐下,尽量让自己离对方远些。   虽库内的温度还是很低,但到底身处暮春的洸州,已不至于将人冻伤或者冻毙了。倒是两人间刚刚回温的关系迅速将至冰点,只剩彼此默然的对弈似的残局。等待救援的时候,他们都再没跟对方搭过话,任由时间分秒流逝,静悄悄的,整座金乌山都静悄悄的。   “提起裤子就翻脸,渣男。”蒋贺之突然笑出一声。他抬手轻抚嘴唇,犹在回味方才的吻。这个有来有往、你侬我侬的吻再度激发了他的进取心。他及时换了副认真的口吻,说,“盛宁,你还喜欢我,吻是不会骗人的。”   盛宁轻闭眼睛,没有回答。   等待的时间似乎久了些,警方出场救人不至于耽搁这么久,蒋贺之不禁疑惑地问:“你先前是发消息给燕子了,还是报警了?”   盛宁仍不肯回答他的问题。   “你在等人吗?”蒋贺之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原来盛宁既没找燕子也没报警,而是给一个陌生号码发了短信,他在短信中说:我被困在了金乌山新密村的冷库里,现在就来接我。   这么豪横又这么亲密,这人到底是谁?蒋贺之隐隐不安。   又等了一会儿,盛宁也终于开口:“麻烦转告燕子,我明天一早就要进检察院,所以不回农庄了,谢谢她的款待。”停顿一下,又道:“还有星来,我总是很担心他会误入歧途,他跟我弟弟没两样,如果——算了,算了……”他本想请他以职务之便关照自己的“弟弟”,但既已无心再续前缘,何必再跟这人扯上不必要的联系。   “你等的这个人……究竟是谁?”此刻,蒋贺之只关心那个前来救美的人会是谁。   然而无论对方再问些什么、说些什么,盛宁都坚决不予理睬。   又过去了约莫半个钟头,冷库外影影绰绰地传来了警笛声。接着,挂锁被绞断落地,库门骤然滑动开启。蒋贺之转头抬眼看见,一群实枪核弹、身着警服的警察竟已将这里团团包围了。   “这么夸张?”如此声势浩大,又不是从歹徒手里解救人质,蒋贺之起身,蹙眉,更觉不安。   盛宁似也为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随着他们走出冷库,很快,警察们自觉分道两边,一辆停在人群背后、夜色之中的大G映入眼帘。   这辆敞篷款的大G稀缺又眼熟,蒋贺之疑惑地想,好像就是自己扔去二手市场的那辆。   一个挺拔英俊的年轻男人从这辆大G上下来了,最令人介怀的那个谜题也随之破解。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解救”任务,在场所有的警察都挺高兴,只有蒋贺之手足冰凉地怔在原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来接盛宁的人竟然是周晨鸢。   这票莲华区的警察都是被周公子叫来的。   而周公子还是那头惯常的嚣张的朝天发,两道漆黑剑眉锐利上扬,压着一双明亮的又充满挑衅意味的眼。如此晃眼的、出众的长相与身高,鹤在鸡群一般。   一见盛宁,周晨鸢立即一脸焦急地快步迎了上来。蒋贺之发现,这个素来骄狂的周公子在盛宁面前竟规规矩矩地站了个笔直。他迅速脱掉自己的外套,先将他冰冷的躯体囫囵裹了进去,再用一双劲健的臂弯紧紧地箍在怀里——蒋贺之还发现,他卷裹他的样子也跟自己如出一辙,像待一个易碎的玻璃人儿,那么小心,那么疼惜。   “能走吗?”众目睽睽下,周晨鸢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性取向,他先是摸了摸盛宁冰凉如丝缎般的脸颊,又低头在他的额前亲了一下。   盛宁没有回应对方的吻,只是疲倦地点点头,气息已跟游丝一样。   “原来这个副局长是这么来的……”尽管整个人犹堕深渊,蒋贺之竟还维持着最后一丝风度,笑了一下。整个政法系统都对盛宁的升职颇有微词,这么一看,就全明白了。   “我其实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但谁让这辆车实在太稀罕了呢。”原来他的这辆大G还真是蒋贺之的。周晨鸢搂着盛宁准备离开,临了还回头冲他一笑,“三少爷,多谢割爱。”   “盛宁……”他望着他的背影咬紧了牙关,见他渐行渐远,终究忍不住呼喊他的名字。   但盛宁像是完全没听见,仍偎在周晨鸢的怀里,顾自低头向前走着。   “盛宁!”蒋贺之大步追上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被迫停下脚步,盛宁没有回头,仍试着把手抽开。但这人攥他实在太紧。那五根冰冷的颤抖着的手指,像要拧断他的手腕。   盛宁终于回过了头。   周晨鸢当然不允许这个男人再靠近自己的“妻子”。他挺身挡在盛宁身前,朝他的胸口重重推了一把。这样的力道已跟骑士间决斗前的挑衅无异,但蒋贺之踉跄一步重又站定,却没有选择还手。   “我对你没有价值了,是吗?”浑身开始剧烈颤抖,连声音也跟着一起颤抖,他不顾自己双眼通红的狼狈相,只想亲口讨一个真相。他问他,“一个普通刑警,成全不了你‘天下无贼’的理想了,是吗?”   远处,金乌山的轮廓在一派荒凉中显现,近处,有栖在枝头的不知名的鸟。盛宁微微抬脸,静静望着这个男人一行缓缓流下的泪,目光中却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   “何必明知故问,”好一会儿,盛宁才用粤语说,“躝翻香港,做你嘅三少爷啦(滚回香港,做你的三少爷去吧)。” 第109章 求全(一)   一旦引擎发动,盛宁就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又递还给了周晨鸢。   “穿着吧,脸都冻青了。”周晨鸢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想再摸一摸盛宁的脸。盛宁却偏过了头,避开这人的抚摸,又将这件外套扔向了大G的后座。   他没回头,也不看后视镜。   大G很快驶到了两区交界的山野荒地上。周遭是废旧无人的厂区和成片成片的烂尾楼,连十几米一盏的路灯也是坏的多,亮的少。路上没有行人,耳畔没有人声,道旁的黄桷树根悬爪露,枝繁叶重,自一片微弱的光线中望过去,宛如长发遮面的鬼魅。这种权属不明之地,向来是爹不疼、娘不管,周晨鸢突然来了一句:“以后两区合并,这地方就不会这么荒了。”   车行得又稳又疾,周晨鸢脚踩油门,佯视前方,却一直偷偷侧目瞟着身旁的盛宁。   黏稠的目光从盛宁的眉流淌至眼、鼻,最后滴落到他的嘴唇上。他的唇上有个细小的还流着血的伤口——他刚踏出冷库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个新鲜的伤口。他知道他有凝血功能障碍,多小的伤口都不易凝结成痂。通常情况下,一个雄性生物不会对另一个雄性生物生出怜惜呵护的心思,这听着就怪变态的,然而每每看到这张脸,周晨鸢都更深刻地理解了史书里那个击鼓亡身的周幽王——他也很想再看他对自己笑一下。可惜那夜之后盛宁就再没笑过。甚至他单向输出百八十句,盛宁愿意施舍一两句就不错了。有时他也会在心里骂自己:周晨鸢,原来你也挺贱的。   “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同车而行,周晨鸢率先打破沉默,用一种调侃的语气问,“室友?还是盟友?”   盛宁始终目视前方,冷淡地回答:“都行。”稍待片刻,他竟又主动开口:“下周的检察文化周开幕式,除了一些专项行动的启动仪式,还有文艺汇演,我列个领导名单给你,省里的市里的都有,你替我请一下。”   “你们检察人自己热闹热闹不就完了,干嘛要整那么大动静?”周晨鸢不解。   “这是洸州首届,也是我第一次以党组成员的身份参与筹划这么盛大的活动,”盛宁的态度冷冰冰的,丝毫不是求人的样子,“请不到就算了。”   “开玩笑,尽管列吧。”周晨鸢自信地勾起嘴角,又用余光瞥他一眼,笑笑道,“原来你会主动说话啊?我还以为见了一回前男友,就彻底哑了呢。”   盛宁又不说话了。   周晨鸢的目光再次落到了他唇上那个小小的伤口上,血好像流得更多了点。忍着想要即刻一吻芳泽的冲动,周晨鸢松了松自己的领口,说:“你……你的……”连“嘴唇”两个字他都说不出口了——这两个字就是欲望的引信。他再次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烦躁地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盛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蒋贺之咬伤了。抬起左手,用无名指擦了擦嘴唇上的伤口,指尖儿沾着鲜红的血轻轻一抹,倒似给自己画了个媚煞人的唇妆。他垂眸,看了看染着血的指尖,依旧没表情。   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周晨鸢口更干舌更燥,只感全身热血逆流,似欲望狼奔豖突。   他突然冷声发问:“你跟蒋贺之困在冷库里的时候……接吻了吗?”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周晨鸢却不依不饶地追问:“做爱了?”   “怎么可能……”这人满脑子尽是龌龊事,盛宁厌恶地闭了闭眼睛,“都快冻死了。”   “那就是接吻了。”周晨鸢笑了一下,满意地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盛宁再次不耐烦地闭了闭眼睛,好一会才轻声说:“以后不会了。”   “以后……”默了两三分钟,周晨鸢突兀地爆发出一声冷笑,“我他妈平时想碰你一下,你就三贞九烈地要跟我拼命,可一见到蒋贺之就迫不及待地脱裤子了!”   话还未完,他就猛地踩下刹车。一个急停,他先一步跳下还未停稳的大G,然后来到副驾驶座的那边,粗暴地打开车门,强横地拽出盛宁。   路边就是一片疏林。建筑垃圾乱堆一气,这地方既不温情,也不浪漫,但他迫不及待,就想在这儿把一直没能办成的事儿给办了。   “周晨鸢……你干什么?你别发疯!”盛宁当然反抗。但手腕被对方死死扣住,一时间挣脱不得。   一路反抗,一路跌撞,周晨鸢似吃了火药一般,强拽着他来到一棵高大茂盛的黄桷树前,一把就将他摔了出去。盛宁站立不稳,仰面倒地,后脑磕在黄桷树一根裸露的粗壮的根须上,顿感耳鸣爆发,天旋地转。   还没从剧烈的头疼中缓过来,周晨鸢已经扑了过来。他压在他的身上,一手撕开他的领口,一手摸向他的下腹——因为清瘦,盛宁的脖颈修长纤细,锁骨清晰分明。周晨鸢为这洁白如瓷的肌肤和深邃迷人的骨窝愣了一瞬,接着便跟受了激刺一般,更加疯狂起来。   他低头想要亲吻他的嘴唇,被盛宁扭脸躲开,他抓住了他的裤腰,用力下拽,又被盛宁伸手死命摁住。   一个男人,又不是没跟别的男人做过,何必如此矫情?欲望始终难得纾解的周公子终于被这种不肯配合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跨坐在他的身上,用全身的重量对他进行压制,誓要解开他裤子的门襟。可身下的人反抗激烈,实在压制不住了,他扬手就给了他一拳。   这一拳砸得盛宁嘴角渗血,几近昏迷,但即刻又被周晨鸢用一只手钳着喉咙,猛地提了起来。   他将他抵在湿漉漉的树干上,手指不断加大力道,试图迫使这人向自己屈服。然而盛宁仍是以命相搏的态度,一个病秧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就是不让扒裤子,就是不让他遂愿。   头疼再次发作,盛宁被勒得几近窒息,索性闭目受死。他慢慢合上眼皮,视线穿过头顶上方伞盖似的树冠,恰巧一阵风过,层叠交错的黄桷枝叶随风摆动,犹如飘扬的旌幡。   他看见了一弯藏在枝叶间的月亮,冷白而清亮,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滑落。   “不要你人了,给我一个吻……”这滴泪令自制力再度回归,周晨鸢跪在了盛宁的腿间,凑脸他靠近,附在他的唇边哀声乞求,“给我一个吻,行不行……行不行?”   喉骨几被对方碾碎,盛宁睁了睁眼,在濒临窒息的绝境中艰难地吐字,坚定地拒绝:“蒙周公子错爱……不行。”   失望到了极点,周晨鸢反倒松了手。   盛宁虚弱地翻了个身,双手撑地跪在地上,死里逃生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晨鸢站起身,猛地抬手朝树干上砸了两拳,然后他蹲下身,用这只鲜血淋漓的手掐住了盛宁的下半张脸。   “盛宁,我警告你,只要你名义上是我的人,就他妈少在外面给我丢脸!”他强迫他抬起头,自己却埋首在他颈间道,“还有,以后不准在我面前说粤语,我不喜欢你说粤语。”   说罢,再次放开他,站了起来。他垂目看看他,见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便又失控地抬脚朝他重踹下去,把那单薄的后背踩在了自己的脚底下。   一脚犹不足以泄愤,又恶狠狠地朝他的后背踹下第二脚,周晨鸢总算满意,掉头就走。他把他扔在了这个尚未开发的地方,留下一声“你自己想办法回来”,便怒冲冲地坐回了大G的驾驶座,脚踩油门,扬长而去。   大G虽已上路,可周晨鸢的一颗心却越来越放不下,他稍带了一点刹车,不停地向后视镜里张望——意识到盛宁迟迟没有追过来,他有点紧张了。这地方到底是城乡交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真把他扔在这儿,可能跑上一整晚都跑不回洸州市中心。   如此一想,他又骂了自己一声“犯贱”,猛打一把方向盘,便驱车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徒步找去那片林子,却见盛宁仍埋头屈膝地跪在那棵黄桷树边,他用左手的肘部撑着地,右手则捂着左下腹处。他一直没站起来,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生气。   “盛宁……”周晨鸢朝他走过去,态度逐渐软和起来,“我刚才不该精虫上脑向你动手,可你也不该一见到蒋贺之就这么失常么,我们扯平了好不好?别生气了好不好?”   盛宁仍跪着不动。   “好了好了,你没错,一点没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周晨鸢心道,我憋着这么难受还没生气,你小子气性倒够大的。他俯身想把盛宁抱起来,可刚一触摸到他的身体便意识到不对劲。他沾了一手湿湿热热的液体。   借着冷月与残灯看见,手上全是血。   “怎……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血?”周晨鸢大惊失色。   这片疏林里有不少钢筋、玻璃一类的建筑垃圾,都是建筑工人们路过时随手丢弃的。这棵黄桷树的树根处就嵌着几块锋刃向上的碎玻璃,他刚才那两脚不计后果的重踹,恰巧让他摔在了其中一块碎玻璃上,而这块玻璃便如尖刀一般,穿透了他的白衬衣,深深扎进了他的左腹部。   鲜血不断从他指间流出、淌落,渗进泥土,滋养根系。   “盛……盛宁……”周晨鸢后悔了,他并不真的想伤害他,他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他。他一边试着抱他起来,一边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宁宁,对……对不起,我不是真的要伤害你……”   “别碰我……”盛宁却将周晨鸢轻轻推开,自己撑着地面,晃悠悠地站起来了。   人一转过来,一段极痛苦的往事又魇住了他,周晨鸢惊骇地看见盛宁的鲜血汩汩地流淌,半爿身子都被染红了。   “别碰我。”失血过多又无法凝血,盛宁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却仍执意拒绝对方的靠近。这点伤也不怎么疼,反正不比他打他那几巴掌、说那番话更疼,盛宁摇摇晃晃,喃喃自语,“没关系……没关系……”   “我送你去医院……宁宁,我们这就去医院……”周晨鸢忍住眼泪,也忍住抽自己两嘴巴的冲动,在盛宁彻底失去意识前将他抱进了怀里。 第110章 求全(二)   迷迷糊糊间,盛宁梦到了那日在周家大宅里的事情——   “你比你姐姐更漂亮。”   周嵩平微笑着以拇指轻轻抚摩他的嘴唇,片刻之后,竟试图撬开他的齿关,让他把他的拇指含进去。   盛宁紧阖嘴唇,紧咬牙关,瞪大双眼,一动不动。一种强烈的恶心感令他两耳轰鸣,头晕目眩,他怕自己齿关一松,就会吐眼前这个男人一身。   “心肝,你来了。”   一个熟悉的清亮的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一阵拾级而下的脚步声也随之临近。   “晨鸢,你在家啊?”一见儿子下楼,周嵩平立即放下了抚摸盛宁的手,尴尬地咳嗽一声。他以为儿子一早就出门了,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周晨鸢不喜欢父亲的省委大院,嫌太严肃拘谨,极偶尔才会过来小住。盛宁进门的时候他正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打游戏,考虑到还有方兴奎在场,又想顺便听听老头子约盛宁来谈什么事情,就没第一时间下楼去找他。没想到越听越离谱,合着就该他英雄救美,登台亮相了。   “还好在家,不然不就错过这么一场好戏了?”周晨鸢走到盛宁身后,当着老子的面,他掰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低头就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   柔软的嘴唇,蜻蜓点水般的触碰,盛宁仍倏然轻颤。显然,这两个姓周的男人皆有恶癖,接连发生的轻薄行为也令他一时无措,只能强忍。   “小盛,你今天先回去吧。”周嵩平望向盛宁的眼神由方才的迷恋变得阴沉,老子儿子看上同一个人,还是个男人,这事儿若传出去,简直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周晨鸢也让盛宁出去,但意思截然不同,他朝他弯眼微笑,像个体贴又霸道的情人:“心肝,你到门外等我,我跟我们周省长聊两句,就来找你。”   盛宁定定心神,起身朝周嵩平欠了欠身,见其默许,便转头走出了周宅。   待周宅的大门砰然关上,周晨鸢的笑容便彻底从他那张桀骜英俊的脸上消失了。他转身,用一种阴恻恻的目光望着自己的父亲,歪嘴冷笑:“老东西,你想爬灰吗?”说着,他抬手朝大门那儿一指:“门外的是你儿媳妇儿!”   “你混账!你胡说什么?”周嵩平勃然大怒。盛家这对美人姐弟确实邪门得很。他痴迷过盛艺的妖娆婉顺,也颇欣赏盛宁的天资与品性,但他方才对其动手动脚,至多三分是出自喜爱,更多的是想看看这人的顺从程度。他不能准许自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变成人人鄙弃的同性恋。   但周晨鸢明显是认真的。   “我们的审美简直一模一样,你痴迷姐姐,我喜欢弟弟,这不就是遗传么。”人见人怕的周省长,唯独周公子不怕。周晨鸢继续冷眉冷眼、怪声怪气地激刺自己的父亲,“不过你不是唐明皇,我也不是李瑁。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年纪了,苍苍白发对红妆,不嫌丢人么?”   一直小心隐藏着的丑事就这么被儿子揭露了,周嵩平恼羞成怒,又厉声斥道:“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别贪新鲜去搞什么同性恋,好好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这才是你外公希望看到的。”   “你还好意思提外公?”黑色的瞳孔瞬间缩小,周晨鸢冷笑着再次开口,“你最好少惹我。你这些年干过什么恶心事儿我都一清二楚,你把我惹急了,我就全告诉外公去!”   “周晨鸢!”周省长怒吼儿子。   “周嵩平!”周公子也不甘示弱,吼我名字我就吼你的,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里尽是嘲讽与戏谑。   儿子比老子高出大半个头不止,宽肩长腿腱子肉,兼具男模的挺拔与运动员的健硕。小时候尚能以父亲之威喝令其听话,如今翅膀渐硬脾气日长,真疯起来谁也辖制不了他。周嵩平细了细眼睛,心里对那个叫“盛宁”的年轻人生出了一股杀意。   “好了,我走了,你这大院太无聊,还是中南海有意思。”父子之间倒也有点默契,人到门前又回头,周晨鸢换上一脸肃穆神色,又警告父亲道,“我再说一遍,我喜欢死了盛宁。你别再打他主意,别给他穿小鞋,也别惹他不痛快,他不痛快就是我不痛快,要是哪天他突然失踪了,我也知道要找谁算账。”   说罢,抖抖肩膀,转转脖子,真走了。   周宅门外,盛宁仍毕恭毕敬地笔直站着,恰如来时一样。大门隔音效果好,屋内的声音一点也没传出来。   他有点忐忑。方才周嵩平抚摸他的脸颊时,他正准备找借口脱身,没想到竟被这混小子搅和了一下,也不知是福是祸。   正思索着,门突然开了。周晨鸢从门内走出,冲他开心一笑:“心肝,走了。”   盛宁朝门后望去一眼,没得到周嵩平的允许,他不敢擅动。   “我说能走就能走,不用理他。”周晨鸢笑意加深,“你现在进去,保管要撞他的枪口,让他一个人消化一下我跟他说的话吧。”   盛宁抬脸看了看周晨鸢,也认同此刻再撞领导的枪口不明智,便转身要走。   周晨鸢大步迈开,追上去道:“我开车送你。”   盛宁还想探探周嵩平那边的口风,遂点头同意。   来到周公子的车前,他不禁一愣,这辆高头大马的敞篷大G不正是蒋贺之的那辆么?   “香车配美人么,”周晨鸢替他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吧,盛检。”   大G驶到了大院门口,持枪站岗的武警官兵们齐刷刷地朝他们敬了个礼,周晨鸢则不顾左也不看右,一脚油门到底,冲闯一般地驶了出去。   “以后没我作陪,就别到这儿来。”周晨鸢专注开车,顺便解释了一番为什么自己很长时间没回洸州,“外公知道我被人绑了,派人把我抓到北京去了,好不容易才脱身回来——”稍稍停顿,他侧目瞥他一眼,笑笑道,“为你回来的。”   “周省长……没有什么指示吗?”撇了寒暄客套,盛宁就想知道,自己方才过没过关。   “放心吧,没人会再找借口调你的职,也不会有人给你穿小鞋。”周晨鸢道,“你拼死救我一命,这是我应当还你的。”   “客气了。”人在北京,骚扰电话却是一个没少。盛宁担心这位周公子承错了情,解释道,“我是检察官,在那种情况下,是谁我都会替他挡下那一刀。”   “你家还在老地方吗?”即使不在洸州,周晨鸢也听到了盛家发生的惨事,问,“触景不会伤情吗?”   触景当然伤情。母亲与姐姐的脸孔接连在眼前浮现,盛宁痛苦地闭了闭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房子已经算凶宅了,很难卖出去。”   “卖给我吧。你别住在那儿了,搬来跟我住。”顿了顿,“占地3亩的独栋别墅,整一层都归你,我不会打扰的。”   “什么意思?”盛宁无法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同居的邀请。他有些茫然地瞪大眼睛,转头望着周晨鸢。   “那天我们被那群土方司机绑架,我就跟你说过,只要我能活着出去,我就会缠你一辈子。现在我伤都好了,人也回来了,当然要履行我的誓言了。”周晨鸢转过头,与身边这双清凛凛的眼睛对视一下,又正视前方道路,笑着说下去,“那个人虽然不姓‘蒋’了,可我还姓‘周’啊。给你透个消息,我爸今年年底就要进京履职了。要不你也跟我一起去北京吧,”说到此处,周晨鸢笑出一口白牙,说的是“卖官鬻爵”这类大逆不道的话,神态竟有种放肆的天真,“当我周晨鸢的媳妇儿,你也可以过X华门、进中N海、踏瀛台桥,这不就是你们这些求仕之人最高的人生追求了吗?”   盛宁陷入沉默。他不晓得周嵩平年底就要调去北京,这意味着,他只有不到十个月的时间了。   “这肯定不是一个坏主意,毕竟应付我,总比应付我家那个糟老头子要强吧?”为与美人亲近,周晨鸢竟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刚才那个吻只是权宜之计,我向你保证,在你全心全意地爱上我之前,我绝对不碰你。”   周嵩平方才的举动确实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只怕能躲一时难躲一世,日后此类骚扰还将层出不穷。周嵩平是老谋深算的官油子,这位周公子却是一眼到底,简单得多。盛宁面无表情,在心里合计了一番此举的可行性,然后问:“这么做,你能得到什么?”   “当然是好心情了。”周晨鸢再次偷偷瞥了盛宁一眼,怎么也压抑不住上扬的嘴角,“这么漂亮一张脸,想到每天睡前醒后都能看到,心情简直太好了。”   待体味出了这人的话不是玩笑,盛宁轻声叹气:“何必呢,你又不是这种人。”   “不是也是了,谁让我遇见了一只狐狸精。”周晨鸢也为自己突然扭转的性取向轻轻一叹。不过,他对自己的魅力向来自信,何况,打从他记事起,他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大G一路疾驰,就快到家了。   盛宁朝车窗外侧一侧目,很快又将目光挪了回来,神情变得古怪。   他远远地看见了,蒋贺之居然还等在他家楼下。   几株风铃木移栽到此处不久,娇媚的紫花随风摇曳,窸窸窣窣地飘落肩头,他都顾不得掸。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坚守他固有的分寸,从来不会上楼打扰。有时天晴,有时天雨,天晴天雨他都默默地、一个人等在楼下小食店的房檐下,檐隙的雨水时常滴滴答答,洇湿了他半爿身体,他也一动不动。有时他深夜加班到家,两人在满天星斗下相遇,互相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痛苦和不甘。   继而便如陌生人般,擦肩而过。   多见一面,都是折磨。   “怎么样?成交吗?”周晨鸢也看见了蒋贺之,唇边又生冷笑,“还是说,我现在就把车停到那位蒋队长的跟前去,把你交给他?”   “不,不要停车。”这个男人的出现挑断了他最后一丝疑虑,盛宁缄口良久,终于点头,“我答应你。” 第111章 捉贼(一)   周一回到市局,窦涛来找蒋贺之,进门就嚷,你让我查的那个女生毁容案,我查到了。   还没到午休时候,蒋贺之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出神,听见这金钟大吕般的嗓门,才勉强还魂,抬了抬头。   “哟,胡子刮了?”窦涛两眼一亮,朝蒋贺之比了个大拇指说,“又帅成天神下凡了。”窦队长从来没有同性相斥的天然心理,也没有妒贤嫉能的小肚鸡肠,他平日里就喜欢管蒋贺之叫“靓仔”或者“天神”,承认他就算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也自有一派成熟和性感,但还是更喜欢这般清清爽爽的男神样儿。再细细打量一眼,觉得面庞虽清爽,但眼神很忧郁,于是又问:“怎么了?眼里全是血丝,昨晚上溜出去做贼了?”   “没睡好。”岂是没睡好,根本是一宿未眠。蒋贺之用手掌拍了拍脸颊,逼迫自己打起精神,然后从窦涛手里接过他递来的资料袋,打开看了起来——   犯罪嫌疑人咸晓光跟被害人石玥是同班同学,两人同是省属重点钟山实验高级中学的学生。高一入学之后,咸晓光便对班上漂亮聪慧的石玥一见钟情,于是死缠烂打,穷追不舍,可石玥对他不感兴趣,接连拒绝了好几回,甚至不堪其扰地向学校提出了转学。然而越拒绝,咸晓光就越疯癫,最后竟带人在女孩补课的途中将其拦下,兜头泼下一瓶汽油并纵了火。   后经警方多方查证,咸晓光虽成绩稳居班级前列,但或许是因为出身于贫困农村,又或许是受父母离异的原生家庭影响,他性格阴鸷,行为偏激,而且早就悄悄加入了当时已在粤地风行的黑社会组织“新湘军”。因此钟山实验的老师们众口一词,都不意外于他会干出这样的滔天恶行。   案卷里只将咸晓光说成犯罪嫌疑人,而不称其为罪犯,是因为案子尚在公诉阶段,取保候审的咸晓光就在家中畏罪自杀了。   蒋贺之看到了这个不幸女孩毁容前的照片,果如燕子所说,朱唇皓齿,非常漂亮。尤其是一双国人稀见的大眼睛,凹陷的眼窝,立体的眉骨,还有宽宽的平行的双眼皮,颇有几分混血感。他很难将照片中这张洋娃娃般的靓丽脸孔与那夜看到的鬼面划上等号,更为她感到痛心与惋惜了。   “为了保护眼睛,被泼上汽油的女孩全程紧闭双眼,因此没看见最后是谁点了火……”蒋贺之详审卷宗,皱着眉头问,“这案子的所有资料都在这儿?”   窦涛点头:“都在这儿。”   蒋贺之沉吟片刻,再次提出疑问:“在场总共三个人,一个是这个犯罪嫌疑人咸晓光,还有两个帮助咸晓光控制石玥的人是谁?为什么只有名字,没有详细资料?”   窦涛说:“一个叫殷煌,一个叫杜勋武,都是钟山实验的高一学生。因为二人的犯罪情节轻微,再加上又都是未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所以检察院依法作出了不起诉决定。可能当初出于保护未成年人隐私的目的,没有录入他们的详细资料。”   “就算是未成年,就算是检察院已作出了不起诉决定,但公安机关在侦查阶段形成的强制措施记录、立案文书这类的资料也应该客观归档,可以予以封存,禁止对外查询,但怎么都不该这么含糊其辞。”蒋贺之细看资料,三个嫌疑人中,只有咸晓光在案发时年满了十六周岁。   “还不是因为《未成年人保护法》嘛!”对此窦涛倒不觉得奇怪,“关于未成年人犯罪记录如何封存,各个地方的标准不一,有的地方因为管理失序会应封未封,导致未成年人的犯罪记录大量泄露,有的地方又会一刀切地完全不予记录,百密尚有一疏么,都正常,正常。”   “问题这可是钟山实验,省重点,又不是九弘中学之类的流氓学校,好好的一个高一学生怎么会加入新湘军这样的黑社会组织?”他又从资料袋中拿出了一本已经被时光磨旧了的成绩册,翻了一翻,咸晓光的成绩确实优异。   凭其从警多年的职业嗅觉,蒋贺之觉得整件案子都透着股云山雾罩的蹊跷味儿。他在这叠资料中提取并记住了两个名字,一个叫郭凯,是钟山实验的数学老师,也是指证咸晓光为犯罪嫌疑人的直接证人;还有一个叫咸宝生,是嫌疑人咸晓光的父亲。   蒋贺之兀自沉思的时候,张钊经过了他的办公室,驻足于门前,朝他们喊了一声:“哟,窦队也在啊。”   张钊已经高升了。二大队的正副两位队长屡屡爆发冲突,老沙也觉得两人再待在一块儿,实在影响团结,于是就把张钊调去了三大队,还由他升任了三大队的大队长。如此一来,张钊便与蒋窦二人平起平坐了,气焰更显嚣张。   “蒋队、窦队可是我们局的尖刀利刃,这扫黑除恶、还洸州朗朗乾坤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我们全队都盼着你们的喜报呢!”洪兆龙虽被通缉却迟迟没有归案,就连抓他的线索也近乎全断,张队长留下这阴阳怪气的一声,又趾高气扬地走了。   “这王八蛋升得倒够快的,明明还背着处分呢。”想起一件事,窦涛又开口道,“对了,来找你之前,沙局跟我提了个事儿,说你爸……”窦队长意识到不妥当,及时改口道,“蒋瑞臣又要来洸州了。哦,还有你二哥,也一起来。”   “来干什么?”多么讽刺,自己亲爹亲哥的消息,还得从外人口中得知。   “好像是骆书记请他来的吧,这不金融危机愈演愈烈了么!去年还以为只是在美国境内发生的次贷危机,如今看来已经殃及全球了,香港经济能否挺住,也关系着内地的开放和发展。听沙局的意思,这回肯定也要效仿97年亚洲金融危机,请你爸——”窦涛再次失言,自己扬手兜了自己轻轻一嘴巴,说下去,“请蒋瑞臣,还有澳门的那个商界巨鳄穆庆森一同前来,希望粤港澳三地携手合作,以民间资本助力宏观调控,一起整顿金融秩序,稳住香港经济,共御金融危机啊。”   “什么时候来?”蒋贺之问。   “周四。”这回没安排蒋贺之去接机,窦涛自然也不用作陪。但依循惯例,蒋瑞臣若造访内地,一定是高官迎接、警车开道的超高规格待遇。   “这么急?”蒋贺之其实知道,自己的亲爹和亲哥貌似赶尽杀绝,无非就是迫他先低这个头,只要他能撇下洸州的一切回到香港,他就仍能姓“蒋”,仍是贵不可言的晶臣三少。   “我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你,”这点道理就连窦涛都知道。他叹了口气,说,“你刚调来我们局的时候,没人觉得你能干满一年时间,都觉得你个大少爷是来微服私访体验生活的,我们几个队长私底下还打过赌呢。没想到你倒越干越认真,越干越着迷,把自己的少爷身份都干没了!我说你干嘛非留在这儿啊?”窦涛跟蒋贺之交情匪浅,当然知道他跟盛宁的那档子爱恨情仇,这阵子这人的颓废与消沉也全看在眼里,他是真心替他不值,忍不住又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那一朵反贪之花?就你这长相、这魅力,你要是铆足了劲儿来掰我,我都能弯。”   “不用铆足劲儿,”蒋贺之嘴角轻勾,不屑且笃定地望他一眼,“最多三分力气,你就弯定了。”   “还能开玩笑,看来还成,还没完全为情所困。”为免伤害这位痴心又专一的蒋队长,窦涛没好意思往下说。他跟莲华区的不少刑警都有不错的私交。昨晚上莲华区的警察们全副武装集体出动救个检察官的事儿他当然已经听说了。还听说,救援现场生生变成了“捉奸现场”,冷库大门一开,里面就出现了一对衣衫不整的狗男男,把千里迢迢跑一趟的周公子气得够呛。   窦涛不知道其中一个当事人就是自己眼前的同事,只知道盛局长的口碑如今在司法系统里可不太好。姐姐是省长秘书的情妇,弟弟为了仕途也步了后尘,这不就是“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现代版演绎么?   蒋贺之貌似心不在焉,其实想的却是洪兆龙的案子。他突然开口:“我的线人说,洪兆龙这辈子唯一在乎的就是他的儿子洪锐,也确实想过要从我们手里夺回他的儿子。如果我们用洪锐的遗体设一个饵,他是很有可能上钩的。”洪锐的遗体至今还停在法医中心的冰柜里,60个自然日已经期满,按道理是要由警车拉去殡仪馆火化的。   “你的线人是那个‘卖冰糖’的马秉元?那家伙靠不靠谱啊?”窦涛有点担心。   蒋贺之道:“靠不靠谱,都只能试一试了。”   窦涛又问:“这条出林龙虽作恶多端,仗义倒是够仗义,他的手下大多待他死心塌地,我们这阵子抓了这么多,没一个开口出卖他的。你说他会不会已经潜逃了?”   “不可能。”蒋贺之说,“但凡想从洸州向境外偷渡,必须经由那个‘蛇王’佘磊的门道。他可是胡石银的老部下,洪兆龙已经跟胡石银闹翻了,佘磊不仅不会帮忙,肯定还会落井下石。当然他也可以先开车去别的城市,再想办法从别的城市偷渡出国,但还是那句话,他儿子还在这里呢。”   “那你打算怎么做?”窦涛问。   “周四,蒋瑞臣、蒋继之都会在那天抵达洸州,又是领导迎接、又是警车开道,全城的警备力量和关注度都在他们身上,洪兆龙会认为是个机会。我们就在那天将洪锐的遗体送去莲华区殡仪馆火化,现在放出消息,洪兆龙是很有可能铤而走险来‘夺尸’的。”   “路线不对啊。”窦涛疑惑地说,“去莲华区殡仪馆,是要经过一片未开发的荒地的,咱们区不就有殡仪馆么,何必舍近求远呢?”   “就因为要经过荒地才有可能诱使洪兆龙上钩,如果是闹市区,给他再多一颗胆子,也不敢光天化日来跟我们火拼吧?”停顿一下,蒋贺之摇了摇头,笑笑道,“我调入洸州的第一个案子就跟这条出林龙结下了孽缘,在其位便谋其事,有始也应当有终……”   默了良久,蒋贺之低了低眼,忍着心里又一阵的疼痛道,也许抓到洪兆龙,我就回香港了。 第112章 捉贼(二)   亏得那夜周公子还知道在不能拔出利器的情况下进行压迫止血,但盛宁被送进医院的时候,还是命悬一线了。医生诊断为腹部开放性损伤伴失血性休克,一般的输血、补液已经缓解不了他的休克症状,只能用上了大量的升压药,靠两个输液管路来输注新鲜血浆。   在这样的条件下进行了开腹探查及一系列手术治疗,然而即使采取了所有可行的控制出血策略,盛宁的伤口仍在渗血。   “都住了两天院了,怎么到现在还止不了血?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主任办公室中,周晨鸢暴跳如雷,只差把人房顶掀了。   “周公子,你先坐下,先坐下……现在病人的体温控制得还好,就是血止不住。”钟山北院正以血液病见长,老主任知道眼前这位是粤地大名鼎鼎的“活阎罗”,只能赔尽笑脸,“抗纤溶药物、维生素K还有凝血酶都用上了,我们也想不到他凝血障碍的程度这么严重。”   “那怎么办?”刚坐下的周晨鸢又一蹦三尺高,扯着嗓门喊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流血而死吗!”   “这样,做深静脉穿刺,再打开一条静脉通道,三个血袋一起补血。”光补血,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老主任沉吟片刻,提议道,“目前有一款注射用的重组人凝血因子VIIa,可用于治疗先天性或继发性血友病患者的自发性或手术性出血,刚在美国上市,国内还没有,但我想应该可以试一试。”   一听还有神药,周晨鸢当即离开主任办公室,掏手机打电话,吩咐自己平日里那些跟班全都出去找药。   身边常见的路俊文这会儿不在,跟着他鞍前马后的是那个胖子。胖子全名“杜思铭”,颇有气质的一个名字,很难让人把这名字跟他那笨拙痴肥的形象咬合在一块儿,所以周公子他们习惯了叫他“胖子”。杜思铭听到盛宁住院,便坚持大老远地跑了一趟。说是看看,但他莫名地生了气,莫名地想泄火,甚至一见周公子,从来不敢出言顶撞的他居然怒冲冲地嚷起来:“都只剩一口气了,你说你好好的打人家干什么?!”   “哎呀,都是男人么,一言不合动动拳脚不是很正常么,谁知道他这么不经打——”周晨鸢其实也懊恼不已,突然又琢磨过对方这话里的异样味儿来了,于是斜眼睨着杜思铭,问他,“哎,死胖子,我打我媳妇儿,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我……我没激动啊……”杜思铭一时语塞,抖了抖一身的腩肉,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是看你都在医院里不眠不休地泡了两天了,难道你不心疼么?!”   “唉,心疼也不抵用,心疼也不止血啊……”这两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周公子真是怕到家、悔到家了。他垂头叹气片刻,想起另外两个跟班都不在,又问对方一声,“路俊文呢?张耀元呢?”   胖子回答:“张耀元不清楚,路俊文还在忙金乌山那几块地的事儿呢。”   提及金乌山,周晨鸢的俊脸上便浮现出了一个模糊暧昧的笑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你爸现在是高科基金的法定代表人及董事长,一期之后紧跟着就是二期,1000亿资金在他手上,他可神气了。”   一听1000亿,胖子立马也活络起来了,忙不迭地向周公子表忠心:“我爸说了,那还多亏周省栽培。”   两人说着话,又不约而同地往盛宁的VIP病房挪动,周晨鸢边走边问:“你刚刚看过我媳妇儿了吗,醒了没?”   “早醒了,来了个老同学,正聊天呢。”   “什么老同学?”周晨鸢止步,转头,面露怀疑之色。这三个字在他听来,跟“老情人”也差不多。   “没跟我介绍,我也没问呢,”生怕这位周公子又要因妒失态,胖子赶紧回道,“不过,检察院的人也在呢。”   听到不是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周晨鸢放心一些。想到自己确实已经在医院里待了两天了,百事俱废,决定还是先回趟家看看。   VIP病房里,盛域的小廖总正坐在盛宁的病床边,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病号服的老同学,他是真的吓了一跳。多少过往的不快烟消云散,多载的情谊反倒重回眼前,廖晖的目光聚拢在这张都快没了活人气息的脸上,鼻子陡然发酸,半晌,才仰看了一眼吊瓶架上的血袋,说:“洸州这阵子正闹血荒呢,你的血袋倒是管够。”   “实在不好意思,本来想亲自拜访的。”盛宁倚床头而坐,大约也知道自己这样子不太好看,便玩笑似的轻轻皱了下鼻子,“我也想以尽量好看点的样子见你这位老同学,只是他们不经我同意就对我开肠破肚了,一时半会儿我离不开这家医院,事情又不能总没人推进。”   廖晖是他请来的,为了金乌名城和那2500个家。   转头看了看也端端正正坐在床边的苏茵,盛宁继续道:“楼盘的具体信息,我已经让我们的苏检以邮件的形式发给你了,你能不能以你的专业替我评估一下,要盘活这片烂尾楼,后续还需要多少资金?”   “刚见你的时候吓一跳,觉得怎么变成这样了,现在一看,嗯,内里还是老样子,圣母心,工作狂。”昨晚上收到邮件就猜到了有这一出,廖晖笑叹自己还是没躲过,摇了摇头道,“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不是一笔小数目。”   盛宁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有心理准备,让对方说下去。   “我看了看,有两栋楼连框架结构还没做完,那土建方面就得花一大笔,还有些楼情况稍好,但这两年地产行业崛起了,一天一个价,给排水每平方米34.73元,电气工程每平方米70元,还有消防、电梯、管道、外墙、门窗……整个金乌名城住宅部分占地面积约25.6万平方米,算下来差不多每平方米的造价是1380元,就这个价还不算地面停车位、地下停车位、小区绿化以及小区里其它商业部分。”顿了顿,廖晖补充一句,“哦对了,还没算上工人的人工费和材料运输费呢。”   “也就是说差不多每家再补14万元,就能住上新房了。”盛宁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微微蹙眉道,“可14万对很多人家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对,这还只是成本价,”盛域集团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自然不能自掏几亿来博美人一笑,但小廖总仍然很大方地表示,“我个人可以一分钱也不赚你的,但供应商和建筑工人的钱总是要付的,不然不成老赖了么。”停顿一下,他又问,“而且,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不去找晶臣集团呢?”明知故问,他当然知道蒋瑞臣已经对外宣布与他的三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   “我们已经分手了。”盛宁垂眸沉默片刻,才道,“粤地其它的地产企业不敢插手也不便插手这个项目,我也跟你实话实说,正因为你有洪书记这个背景,我才敢来找你,但我不能保证你参与这个项目之后不会在别的方面遭到一些打击报复。”他抬起脸,直直望着廖晖,苍白的脸上浮现虚弱一笑,“所以,如果你现在就拒绝我,我也完全能理解,它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   廖晖简直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故意仗着他们之间那点情分,约他到他的病床前来谈这件棘手极了的事情。毕竟,谁能忍心拒绝一个病美人,还是一个瞅着都快死了的病美人?   越是苍白的脸,便越能衬出一双明亮的瞳,廖晖紧紧盯着这双眼,心里叫苦不迭,只能认命般地摇了摇头,说:“算了,就当还你的。当初诬陷你索贿害你被外讯,那件事情我一直内疚得要命。”   “行,这份人情我也欠下了,以后……”盛宁戛然而止。他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最想要什么,可他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呢?好一会儿,他才说下去,“在不违法乱纪的情况下,以后你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帮上忙的,我一定帮到底。”   “你别有心理负担,虽然我已经是垃圾,是人渣,是败类了,但我心里还保有那么一个干净的角落,那个角落永远只对你敞开着。”浸淫商海若干年,廖晖也承认自己变了,变得面目可憎,变得郎心如铁。但他还是笑了,又笑出了一点大学那会儿的青春样,他说,“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你来找我,哪怕违法乱纪,我也一定帮到底。”   盛宁垂了垂眼,也笑。   廖晖被这抹浅浅淡淡的笑狠狠晃了晃眼,甚至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赶忙转过头,挪开眼,努力把注意力聚到这项目上,很快便提出了一个现实顾虑,他说:“我知道这个项目锦地集团已经接手了,所以,就算我帮你把外线工程全部完成,可通水通气通电还是要审批的,你——批得下来吗?一个楼盘没有水电气,又怎么能住人呢?”   “你放心,我会想办法。”问过了金乌鬼城的事情,盛宁又关心起老同学手头的项目了。这两年,关于长留街旧改的消息他其实一直在关注,廖晖一个上海人,已经为了这个项目在洸州耗了两年时间了。他微微蹙眉,问:“长留街旧改动迁已经推进了两年,可好像还是没有大的进展?需要我去把德叔约出来再跟你好好谈谈吗?”   “盛惠德?”廖晖冷笑一声,才稍稍静下来的眼神瞬间又狰狞起来,“连着跟这人打了两年交道,我算是明白了,这位盛村长,今天点头明天又耍赖,除了钱是六亲不认,又怎么会认你这个大侄子呢?”见盛宁蹙眉露出担忧之色,也怕加重他的伤情,他赶紧又说,“你好好养伤吧,我自己会想办法,看看怎么打动这群人。”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苏茵突然插话:“盛检,你这个身体,怎么参加下周检察文化周的开幕式呢?要不你别去了,让别人替你去吧。”   “我一定要去。”盛副局长如今还是检察院的党组成员,工作权限就不仅限于反贪了。   “可是,盛检,”苏茵满面愁容,吞吐道,“你这样抱病去,被那些大领导看见,岂不是又能找到借口调你的职了?”   虽说眼下身边有个周公子,但盛宁仍然担心,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还是会借他的身体状态大做文章。他想了想,对苏茵说:“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有腮红一类的化妆品?到时候只怕要麻烦你了。”   说着,他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老同学,勾了勾嘴角:“省里有个领导,年纪大了,也常年带病,听说心脏手术都做了不止一回。可为了不从位置上下来,每回重要场合必然让儿媳妇给他画个全妆上阵,一张脸抹得跟要上戏台一样,我们私底下都叫他‘花脸书记’。”停顿一下,忍着伤口的疼痛喘了口气,又自嘲地笑笑,“没想到,我还没到他这年纪,也这样了。”   说者面带微笑,是与人玩笑的俏皮语气,可听者倍觉心酸。   廖晖与苏茵都低下头,缄口不语。   “还有,”盛宁没注意到这病房里的伤慨气氛,又交待苏茵道,“那天你跟叶远提前跑一趟,把尹老也接来参加开幕式。听说他病得不轻,可这是洸州检察人的第一个节日,他这位老检察长也该来一起热闹热闹。”   谈话间,一位护士推门进来,说是先来量个体温,一会儿还要由主任医生为病人做个锁骨下深静脉穿刺。   水银体温计,口腔测量5分钟,护士小姐怕盛宁太闷,顺手又为他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午间新闻——   “今天,总规模为320亿的粤东省战略高新技术产业一期基金(简称‘高新基金’)正式成立。这是目前中国最大的省级产业引导基金,旨在通过财政资金撬动社会资本,搭建高新创业平台,孵化高新技术企业,以政企联动为牵引,在省内推动更多具有先进性、颠覆性、战略性的高新产业项目的发展……”   “33℃,”取出体温计,护士小姐一脸担心地对他说,“低体温会使凝血因子失活,加重凝血功能障碍,难怪你的血一直止不住。”   尽管病情不容乐观,但盛宁只礼貌地道声“谢谢”,目光却一直定在电视新闻上。   “粤东省、洸州市、江埔区三级政府及国有六大行共同出资,成立高新技术产业投资基金有限公司,由原粤东省发GAI委副主任杜家睦任法定代表人及董事长,由中国光业银行粤东省分行负责监管,高新基金首期规模为320亿元,二期预计规模680亿元,旨在为引进重点高新项目打造万亩产业空间……”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廖晖低头查看了一眼消息,脸色沉了一下,便主动起身向老同学告辞:“洪震找我,我得先走了。盛宁,你好好养身体,至于用得着的地方,只要手续到位,你随时叫我就行。”   盛宁冲廖晖点了点头,但心思却仍被方才那段新闻牢牢牵引。   320亿、680亿、万亩产业空间……   他一直在查胡石银口中那3000亿的下落,然而3000亿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就当他怀疑这是胡石银的障眼法时,竟柳暗又花明,得来全不费工夫。   经济学上,由国家资本带动民间资本的比例通常是1:2,也就是说,这个高新基金的实际总规模将达到3000亿。 第113章 浪子(一)   在“南娃子”马秉元成为蒋贺之的线人之前,他们统共只见过三面。   说来也是离奇的缘分,第一面,还是先遇上了他的弟弟马秉泉。   马秉泉就读于盛星来曾就读的九弘中学。盛星来和燕子初见那回,他就跟着那个校霸罗子霖一起拦过路、挑过事,还当着蒋贺之的面,穿着校服就朝晶臣天地里的行人大喊,警察叔叔要打人啦!   所以,当蒋贺之偶然又在街上撞见他被人欺负时,起初是没想出手管这闲事的。   这类校霸都一个德行,欺软怕硬,当学校里最弱软的那个不见了,第二软弱的就成了他们欺凌的对象。彼时盛星来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辍学,逃学翘课成了家常便饭,罗子霖见没人供自己消闲取乐了,就欺负起了身边跟班里那个最痴肥迟钝的马秉泉。他嫌他没本事向低年级的学生索来更多的财物,便逼迫他吞烟头、舔鞋底,马秉泉不愿意,他便让两个更高大的男孩架住他,脱了马秉泉自己的脏球鞋,狠狠抽他嘴巴。   事发地离九弘中学不远,蒋贺之起初冷眼旁观,在他眼里,这个胖男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倒乐意见他们狗咬狗、黑吃黑,互相长一点教训。然而罗子霖这伙人越来越过分,短短两分钟,就抽了胖男孩几十个大嘴巴,还强行把没有揿灭的烟头塞进他的嘴里。胖男孩越挣扎越吃苦头,厚厚的两片嘴唇皮儿上瞬间就烫出了两个大水泡。   蒋贺之忍无可忍,正准备上前干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却抢先一步,横着根拖把棍儿就冲了出来。他一声爆喝,挥棍儿对着罗子霖那群小混混一阵乱舞。小混混们被这个冷不防闯进来的成年人吓一跳,瞬间就一哄而散了。   男人扔掉拖把棍儿,见胖男孩被抽打得面孔肿胀,两眼只剩两丝细线,嘴上也尽是被烟头烫出的烟疤和水泡,他一边用袖子口替他擦掉不住下流的鼻血,一边瓮声瓮气地嘱咐他:“他们再这么打你,你就报警……别傻傻地挨欺负,要找警察……要找警察,听到吗?”   这个时候,这个矮墩墩、肉乎乎的男孩转过一张青青紫紫的脸,朝蒋贺之所在的地方抬手一指,他用一种怯生生又哀怨怨的口吻道:“他就是警察。”   隔着七八米远,男人也跟着转头,静悄悄地看了蒋贺之一眼。   这人黧黑干瘦得厉害,面孔都走了人样儿,过高的颧弓、过尖的下巴,未必天生,倒像是瘦出来、苦出来的。这人就是胖男孩的亲大哥,马秉元。   男人的这一眼也令蒋贺之心生愧悔。当时他身着便服,倜傥得很,却莫名感到肩章发沉、胸章发烫,他是警察啊,一个警察怎么能因旧怨对一个被欺凌的孩子袖手旁观呢? 第二回 见面,偏巧又在九弘中学附近。蒋贺之刚被亲爹亲哥撵出家门,到这周边来找月租便宜的落脚点,而马秉元不放心弟弟还受欺负,便把自己的盒饭摊摆到了学校附近,风里雨里,一直骑着三轮车坚持出摊。然而这天,刚把一块写着“六元畅吃管饱”的木牌子搁置在车轮边,一辆摩托便从他身后疾驰而来,故意似的,径直朝他撞了过去——   三轮车上架着一块大木板,上头用不锈钢脸盆满当当地盛着十来种菜品,花花绿绿,有荤有素,只听咣当一声,就全被撞翻在地上了。   摩托车上的男孩揭了头盔,回头大笑,正是那个睚眦必报的罗子霖。   肇事的车子一溜烟地就逃走了。马秉元抱着头,久久地蹲在一地的萝卜牛腩和木耳干丝面前。他心疼得直想掉眼泪。菜是昨晚上在市场打样前去买的,图便宜;今天凌晨不到四点他就起了床,一个人淘洗、摘择与炒制,忙忙碌碌到十一点多才装盘出摊。自己还一口没吃上呢,就全白忙活了。   默默看了一晌,蒋贺之走过去,递出一张面值十元的钞票,对蹲在地上的男人说,老板,来一份盒饭。   马秉元抬起头,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说:“脏……都脏了……”   “哪儿都脏了?”蒋贺之笑笑,“上面这层不都干净着么。”   受了陌生人的这声鼓励,马秉元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站了起来。他从三轮车下面取出两只一次性饭盒,先替蒋贺之打了满满一盒干净的白米饭,又看了看一地还算丰盛的菜品,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吃……吃什么?”   “肥肉不吃,红肉偶尔吃,其他都行。”   小心地保证没有沾到地上的泥灰,马秉元替蒋贺之打了鱼和鸡腿,又打了一些清爽的炒素,同样满满一盒。随后,也替自己打了一份饭菜。三轮车下有小马扎,他让给蒋贺之坐,自己则蹲在地上。两个男人肩并肩地面朝大街而坐,一边吃盒饭,一边感受洸州正午的风绵绵地吹拂。   “好味。”咽下嘴里的红烧鱼肉,蒋贺之客气地说。   “警官先生,你不用对我感到抱歉,”马秉元饿狠了,狼吞虎咽,一张嘴就喷出一口嚼碎了的米饭,“现在都讲究‘未成年人保护’,你一个刑警向一群孩子动手,肯定是要挨批评的……”本来么,校园暴力屡禁不止,就是施害的未成年人也受保护,打不得骂不得,警察都管不得。马秉元已经听弟弟说过两人间的过节了,竟停下来,摸着后脑勺笑一笑,很体谅又很歉疚地解释道,“不过,我们阿泉也不是那么坏的……他只是怕受那群人欺负,才想着加入他们的团体就能自保了……”   回到局里,蒋贺之就提出一个建议,要以公务之名去一趟九弘中学,开展一场“反校园霸凌”的宣传活动,增强学生们的法治观念,手把手地传授他们一套防身术。窦涛一听,就道“杀鸡焉用牛刀”,还劝他呢,这种事儿让他们辖区的派出所民警去就行了,你一个刑警大队长瞎凑什么热闹?但蒋贺之执意要亲自去一趟。   打着“建设平安校园、杜绝校园暴力”的旗帜,这个提议很快就被老沙批准了,然而说是“教授学生防身术”,其实就为了名正言顺揍那个校霸罗子霖一顿。九弘中学的大礼堂中,蒋贺之一身挺括有型的公安制服,背手立在全校师生正前方的大舞台上,他介绍自己是市局刑侦二大队的队长,将由他负责亲身讲解并分解示范防身术的动作要领。   “这次我们的教学采用一对一互动的模式,所以需要一位同学来配合我一起完成,”台上人挺腰环视台下,在黑压压一众摇头晃脑、左觑右盼的学生中间,他准确地指出了罗子霖,微笑说,“那位同学,请你上台。”   众目睽睽下,罗子霖推脱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走上了大舞台。明晃晃的舞台灯光下,蒋贺之又对台下的师生们说,“接下来,由这位同学扮演‘校霸’,我来扮演被他霸凌的学生。”说着他悄悄关掉了别在胸前的领夹式麦克风,转过头,看了罗子霖一眼,“来攻击我吧,就像你平时做的那样。”   罗子霖狞着一张脸,瞪他片刻,突然就挥拳扑了上来。   蒋队长什么身手?特警队里都能拔尖。他一个灵活侧身,一出手就将此人牢牢擒住,他刻意放慢动作,边向台下演示,边说:“将对方的拳头摁在胸前,胸往前顶的同时右手下压,用合力迫使其拳头微松,然后右手插入对方手掌小鱼际的空隙,反关节折腕一掰,再以肩膀带动左臂撞击他的胳膊肘……”蒋贺之冷不防加快动作,猛然发力,罗子霖先是被反折手臂,挣脱不得,瞬间整个人又飞弹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蒋贺之走到嗷嗷叫唤的罗子霖跟前,居高临下地朝他递出一只手掌,微微笑道,“再来。”   罗子霖当然不服气,爬起身,又扑上来要掐他喉咙。   “如果对方正面掐你咽喉,可以用左手插入对方的手臂下方,抓住其手腕,反其关节地向上抬起,同时抬起右臂,屈肘向下猛压对方另一个手腕,自己身体则随之左转……”如此一来,人就轻轻松松地脱身了,蒋贺之早就又打开了胸前的麦克风,对台下道,“如果还有力气,可以就势将这人摔倒在地……”   说着,他用力向内旋转对方一侧手臂,令罗子霖痛得完全失去平衡,面孔朝下地就砸在了地上。   砰!很吓人的一声,但台下却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过去受罪于这个校霸的学生太多了,大家都感到出了一口恶气。   “这些都是很容易上手的动作,平时大家可以抽空两两练习一下,有备无患。”   蒋队长自然知道击打什么部位能让对方痛得要命,又不至于落下明显外伤。才教了学生们几个基础动作,罗子霖就受了好一顿打,怎么都不肯再待在台上,一瘸一拐地就要走下舞台。   “这就怂了?”蒋贺之却一把将人扣住。罗子霖当然反抗,这一反抗便似继续“演戏”,被蒋队长一下用肘弯勒死了脖子。   “这种‘锁喉擒拿’是很常见的擒拿技巧,一手借身体前顶之力,反折对方手肘手腕,一手压迫对方喉咙,使其无法呼吸……”牢牢控制住罗子霖,蒋贺之笑着对台下的学生们说,“同学们,看到了么,这就是懋翥煕说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从不鼓励大家以暴制暴,但面对这种欺软怕硬的‘纸老虎’,一味退让只会让他更加嚣张,还不如勇敢地‘亮剑’,打到他服软为止!”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比方才那阵更密集、更响亮,如鸣雷,如擂鼓。   “不想练了,就道个歉。”附在男孩耳边,蒋贺之用一个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道,“别让我再看到或听到你欺负人,我闲得很,闲到可以每周都来你们学校普一次法,就像今天这样。”他的意思是,他可以每周都合法合理地来揍他一顿。   “对……对不起……”罗子霖被勒得血冲头顶,脸都紫了,不得不服软道歉。   “大点声。”蒋贺之稍稍松了一点手,淡淡道,“不是对我说。”   “同……同学们,”丢脸也顾不上了,男孩气贯丹田地喊,“对……对不起!”   蒋贺之终于彻底松了手,朝男孩的后背看似轻轻推去一把。罗子霖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脚步,埋头缩颈地在一片嘘声中溜向了台下,过街老鼠一样。蒋贺之则再次面朝台下师生,露出一个非常迷人、亲和的笑容,说,“刚才只是演戏,谢谢那位同学配合。” 第114章 浪子(二)   蒋贺之与马秉泉的第三回 见面是在一派出所,因一起斗殴事件。马秉元是被打的那个。打人者是个青面黄牙、外地口音的青年男子,高高瘦瘦,模样还算斯文,下手却特别歹毒,若不是恰巧经过的路人看不下去报了警,老实巴交的马秉元能被其活活打死。   派出所接到报案迅速出警,让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去验了伤,然后又一起接进了调解室。瘦高男子声称在马秉元这里购买了一斤名贵茶叶,回家却发现是劣等货,气不过花了一万多块的冤枉钱,所以才没轻没重地动了手。   鼻青脸肿的马秉元始终默默坐在一旁,随便对方说什么都不吭一声,直到办案民警问他是否接受调解处理,他才忙不迭地点了头,表示双方都是一时冲动,他不想追究对方的法律责任了。   蒋贺之恰跟李斐来这个派出所办理一起刑事案件的移交手续,自调解室的门口路过,见是熟面孔,便走了进去。他从民警手中接过了两人的询问笔录,一目三行。   “鼻梁粉碎性骨折,腰椎横突骨折,多发软组织挫伤……”坐在两名当事人身前,蒋贺之看了看马秉元的伤情鉴定报告,又抬眼看向马秉元,用余光瞟了瞟他身侧那个一脸凶恶的打人者,问,“至少是轻伤二级,三年有期徒刑,就这么放过他了?”   “都……都是街坊,”马秉元低下头,躲避着蒋贺之过于犀利锃亮的目光,“算了……算了……”   “怎么想到不卖盒饭,改卖茶叶的?”蒋贺之又微微含笑地问,目光却仍是咄咄的。   “盒饭卖,茶叶也卖,多一个生意,多混口饭吃。”马秉元依然不敢抬头。   “一万块……一万块一斤的茶叶,什么茶叶?”蒋贺之戏谑地勾勾嘴角,“金叶子?”   “那个……好茶,好茶都贵……”看出这位蒋队长跟马秉元认识,瘦高男子赶紧打完一个不完整的呵欠,凭记忆说了个自认为最贵的茶叶,“西湖龙井!我买的是西湖龙井!”   “能品这么好的茶,还能一眼鉴别茶叶好坏,那你一定很懂茶了。”蒋贺之又看这人一眼,见其面黄,肌瘦,张嘴就是一口嶙峋如乱石的稀牙,转头吩咐李飞道,“泡杯茶来,就用沙局托我们给陈所带来的茶叶。”   李飞倒也机灵,知道这是队长在测试嫌疑人懂不懂茶,立即拿杯子,取茶叶,用半沸不沸的水冲泡了一杯碧油油的绿茶来。   “这茶不错,尝尝。”一杯清茶,水中卷曲的茶叶丝儿慢慢舒展,载沉载浮,袅袅茶香扑鼻而来。蒋贺之朝那瘦高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见对方诚惶诚恐地举杯喝了一口,他又问,“你既然这么懂茶,能不能说说,这是龙井,还是毛峰?”   “这是……”男人想了想,跟记忆里喝过的龙井味道好像不太一样,于是换上一副笃定点的口气,道,“这是毛峰!”   “毛你个鬼,这是碧螺春。”蒋贺之对这群派出所民警的职业敏锐度极不满意,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转头又吩咐李飞道,“带这人去药检。”   药检结果果然呈阳性。   所谓的“天价茶叶”很显然是毒品,瘦高男子也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他说,听人说这个姓马的是“新湘军”,还会制毒,就想去进点货,没想到对方竟拿冰糖来充数,更没想到刚一动手就被迅速出警的民警带到了这里,生怕暴露了自己瘾君子的身份,才谎称是买茶叶。   马秉元的行为该被定性为诈骗还是贩毒尚不好说,且不同的定性,量刑差别很大,蒋贺之便先带队去他租用的民房里进行搜查。马秉泉正巧在家。看这小破屋子不比火柴盒大出多少,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完全不像两个大老爷们的住所,料想多半是这小胖子早有准备,所有可能的制毒物品都已被毁尸灭迹了。   然而蒋队长还是在男孩的书桌上查出了一点化学试剂的残留,正交待队员循要求留样取证,啪一声,一直默立于房间一隅的男孩身上突然掉落下一本书,一看,《高等有机化学》。   “这是什么?”蒋贺之明知故问,就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这是我……”小胖子非常紧张,结巴一下,“我的辅导书。”   小胖子蹲身就去捡书,结果碍于身体肥胖反应迟缓,被蒋贺之先他一步将这本化学与化工类专业的课程教材捡了起来。随手翻了翻,上头不仅有化学公式,还有一些心得笔迹。   “这是你的字迹?”不待男孩回答,蒋贺之便抬眼环顾起这间屋子,他见墙上贴着初、高中生化学竞赛的几枚奖状,不禁讶异道,“你化学挺好啊。”   他当然对马秉泉有点刮目,一个终日跟着校霸厮混的小混混,竟还是不显山露水的优等生。   “都是我哥辅导的,我哥化学更好,就是偏科严重,不然也能上大学——”马秉泉本是骄傲的,可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赶紧住了嘴。   看守所的讯问室中,马秉元坦承一切,说是怕弟弟再被人欺负,才想到要加入“新湘军”,可一无所长,人家还不收呢,他就谎称自己会制毒,是高级化工人才。   没想到,这名声一下传出去了,竟真有瘾君子上门求毒。他当然研制不出来,想到对方只是“中间商”,且只吸海洛因不吸冰毒,就拿冰糖出来冒充了事,想着就算被识破,一个瘾君子也不敢报警。然而他到底大意了,对方固然不敢报警,但揍他揍得满地找牙,还不是举手之劳?   “这会儿你脸肿成这样,倒跟你弟弟像亲哥俩了……”以前,蒋贺之就觉得这对兄弟哪儿哪儿都不像,哥哥高瘦,弟弟矮胖,哥哥木讷,弟弟比木讷还是机灵一些……没想到挨这一顿毒打之后,兄弟俩倒像起来了。蒋贺之笑笑,问,“你犯的事,你弟没参与吧?”   马秉元赶紧摇头:“阿泉还是个学生呢……他没参与,他一点没参与……”   “马秉元,你说实话,真的没制出来吗?”蒋贺之问话时,眼睛稍稍细了细,直勾勾地盯着马秉元。他始终愿意相信这个男人是个老实人。   马秉元垂下头,绞弄着镣铐前十根黢黑粗糙的手指,不回话。   “你还真是个‘人才’。”这反应等同于默认了,蒋贺之仍然有些不解,轻轻叹气道,“目击者的口供说你当时被打得七孔流血,也没讨饶一声。如果你真的制出了冰毒,只要跟那人说一声能重新给他供应毒品,我想他应该就会放你一马。为什么不说呢?想被活活打死吗?”   “蒋队,我们从小就都接受了禁毒教育,什么‘珍爱生命,远离毒品’、什么‘一朝陷毒瘾,一生难自拔’……我是一个哥哥啊,我弟弟还没成年呢,我考虑了半天,也挣扎了半天,总觉得还是不能让阿泉生活在一个充斥着毒品的社会里……”说到这里,马秉元居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这让他一张本就不甚好看的脸因哭哭笑笑,显得尤为滑稽,他说,“蒋队,我是穷,但再穷我还是个人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那还是人吗?”   马秉元已经做好了蹲大牢的准备,没想到蒋贺之却给他带来了一线生机。   “检察院本来准备以制造毒品罪和诈骗罪对你提起公诉,但鉴于你的犯罪情节并不严重,我们跟检察院做了沟通,如果你愿意做我们公安的线人,那就以治安管理处罚,拘留15天。”   制造毒品罪和诈骗罪即使未遂,也够喝一壶的。马秉元当然选择去蹲15天拘留所。出来之后,他对蒋队长的“宽仁处理”感激涕零,果然屡屡立功折罪。他虽是新加入“新湘军”的底层小人物,根本接触不到洪兆龙,但他的特点就是不起眼又擅打听。洪兆龙的不少残党都是靠他的消息抓回来的。   两人如今同住这条龙蛇混杂的“骑楼街”。一人住街头,一人住街尾,谁能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一匪一兵、一穷一富居然还成街坊了。   下班后仍留在局里开会,商讨安排明天对洪兆龙的抓捕计划。待方方面面考虑清楚、落实妥当,蒋贺之才披月色归来,遥遥看见一个人影,干瘦,佝偻,斜倚一段古旧油腻的骑楼立柱。走近两步,原来是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快三个小时的马秉元。   “菜是我自己炒的,酒是买的,”马秉元见他走近,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一只塑料袋,喊他道,“蒋队,我想这个点你还没吃饭吧,你要不嫌弃,我陪你一起吃点?”   “阿泉呢?没跟你一起来?”蒋贺之由远及近。   “让他住校了,这地方龙蛇混杂的,实在影响他温功课。毕竟高二了,我们老马家就指着出这么一个大学生呢。”   “五粮液啊,”蒋贺之朝塑料袋里瞥去一眼,居然还不止一瓶,笑了,“这么破费,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马秉元挠挠头皮,憨厚地笑笑,“我就是想,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没跟你一起吃过饭呢。”   “怎么没有?”蒋贺之立定人前,脱口即来,“紫鑫大街与竹升大街的交叉口,我坐马扎你蹲地下,鱼不错,茭白有点老了。”   “你还记得?我、我都忘了。”马秉元又笑,见牙不见眼的,“嫩的上午都被人挑走了,老点的,不是便宜么。”算起来,也是大半年前的事儿了。他都差点忘记了,没想到这位大少爷竟记得,还记得这么清晰深刻。马秉元突然很感动,这份感动令他五脏熨帖的同时也令他手足无措,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对方婉拒的谦辞。   “是还没吃饭呢,”这个男人还从没这么堂而皇之地来找过自己,蒋贺之猜他确有不便启齿之事,便朝他侧头一笑,“走吧。”   骑楼街招牌凌乱,墙面斑驳,他们穿过一个修理钟表的老铺,走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终于止步在三层的一间阁楼前。荔宁路上的商铺楼宇都历史悠久且未经整修,马秉元至今不信,这种破落地方竟是晶臣三少爷的家。   “反正就是个睡觉的地方么。”蒋贺之换了鞋,招呼马秉元道,“随便坐。”   马秉元果是老餮,会吃更会做,亲手烹制的一桌佳肴非常丰盛。酸梅烧鹅、白灼虾、清蒸石斑鱼,一道道菜品被摆置在了茶几上,两个男人席地而坐,马秉元道:“我记得你不吃红肉。”   说着,又开了瓶五粮液,没有专用的白酒杯,便取那种200ml的宽口玻璃杯。他倒了满满两杯,举着杯子敬蒋贺之,道:“谢谢蒋队,没你就没我跟阿泉的今天。”   “我不喝酒。”蒋贺之摇了摇头。   可马秉元还是双手举着酒杯,执意敬在他的眼前。   “蒋队,你不仅是我跟阿泉的救命恩人,你还是阿泉的师父呢。”马秉元并不太会劝酒,直愣愣地说,“你、你喝一杯吧!”   “师父”倒称不上,自打跟盛宁分手,漫漫长夜一人难熬,他有时会在骑楼的天台上教马秉泉练练招。几个月里,就从防身术教到了格斗术,小胖子也算有点天赋,不但进步神速,人也被他练瘦不少。   见对方始终举杯不放,蒋贺之拗不过这股子执着劲儿,又兼最近实在苦闷不已,终于还是接来了马秉元恭恭敬敬端着的酒杯。他先小抿一口,觉得苦酒如烈火般一路沿着喉咙烧进肺腑,竟莫名地平复了一些心中的苦楚。再确认般细细咂味一下,居然真就仰起脖子,一口气将整杯白酒一饮而尽。搁下空空的酒杯,蒋贺之笑笑说:“那阵子我正难受呢,教你弟弟也算给我自己找了点事儿干。”   “现在不难受了?”马秉元举起五粮液,想为对方再斟一点。   “现在……”他不能想他,一想就心肝脾胃,无一不疼。蒋贺之苦笑着摇了摇头,从马秉元手中接过酒瓶,又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道,“现在更难受了。”   说罢,又仰头灌下半杯。也痛,也痛快。   马秉元自己不夹菜也不喝酒,始终直勾勾地盯着蒋贺之,见他两杯烈酒下肚,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蒋队,我看明天你就别去了。”   “为什么?”明天他要跟窦涛一起护送洪锐的遗体去莲华区殡仪馆。   “不……不为什么……就是有点……有点不安。”   马秉元不是结巴,但一紧张就容易结巴,蒋贺之疑惑道:“马秉元,你今天有点奇怪啊,怎么了?是不是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没……没有……”马秉元又不自然地结巴一下,“我是这么想的,毕竟是你亲手抓了他的亲儿子。新湘军里都知道,他洪兆龙一恨胡石银,二恨那个叫傅云宪的刑辩律师,第三恨的就是你。如今胡石银跟那个律师一个躲在北京,一个躲在上海,我是真的担心……”   “担心就不必了,这是我的职责。一天不抓洪兆龙,洸州就一天不得太平。”蒋贺之打断对方,又顾自把杯里剩下的酒都喝尽了。借着一点上头的劲儿,他抬眼对马秉元开玩笑,“你这会儿加入新湘军,就相当于49年入国军了。”   “行差踏错,要不是蒋队你,我差点就回不了头了。”马秉元终于也一抻脖子,灌下满满一口白酒。他还喝不惯这么烈的酒,自己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   “胡石银能够成功洗白,是因为他虽在粤地作威作福多年,却从来没有碰过毒品。毒品犯罪一直是国家法律不可触碰的红线,”对方虽悬崖勒马还戴罪立功了,但蒋贺之仍怕这人会再入歧途,不禁再次对视他的眼睛,谆谆告诫道,“浪子回头金不换。马秉元,当时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看守所的讯问室里,你流着泪说‘再穷我还是个人呢’,我就相信了你骨子里是个好人,愿意为你向检察院协商求情,别让我看走眼。”   马秉元却避开他的目光,闷头喝酒,只一个劲点头,不说话。   一阵突来的沉默,窗外飘来不知哪家正在播放的粤语老歌,好像是昔日风靡粤地的女伶,邝美云。   循声朝窗外眺去,只见老街人潮如鲫,密匝匝环绕周边的高楼也都点了灯,一派人间烟火的灿烂与繁盛。   可他不爱熠熠的灯火,独钟清冷的月色。   “火已包进丝袜里面,冰冷的脸掩盖烈焰,今晚心里洒着雨点,静静将那飘散的爱悼念,寂寞地挂念……”   两个男人各有烦闷心事,听着这幽幽怨怨的靡靡之音,无法轻易排解,只能不停对饮了。才一会儿,第一瓶五粮液就见了底,他们又开了第二瓶。蒋贺之眸光朦胧,渐有醉意,突然说:“对了,我上个周末去过金乌山了,看到了你买的那个烂尾楼盘。”   马秉元倒酒的手抖了一下,不慎洒落几滴琼浆,赶忙用袖口擦拭。默了片刻,他才有勇气往下说:“我们前两天也见到了锦地集团那边的人,那人说交房条件就是每平方米再补8000块,这么一算,我跟阿泉的房子得补92万。锦地的人还说,现在补90万就能住新房,明年可就不是这个价了,洸州的房价这两年是翻着倍涨的,今年是90万,明年就是180万,后年……”马秉元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这笔钱,他卖多少盒饭也补不上了。他竭力忍住眼里的泪,鼻子却不受控制地囊起来,“我跟阿泉……我们……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家了……”   久未沾染酒精,蒋贺之已经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他抽了张纸巾递给马秉元,叹着气对他说,“我想,应该已经有人在为你们的家努力了。”   “三少,你是不是会回香港?如果你回香港,我跟你一起,给你当保镖,我跟阿泉都给你当保镖,行不行?”一个人若没有家,就像鸟不长脚、树不生根,他想给自己和弟弟另谋一条生路。   “你不是说你弟弟会是你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么,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屈才当保镖呢,”然而蒋贺之哪里真的想回香港,他摇头,又灌一口酒,“再说吧。”   第二瓶五粮液还未见底,蒋贺之就彻底醉了。他一头栽伏在茶几上,喃喃自语,一动不动。   蒋队长人高腿长,身板更坚实得跟铁板一样,马秉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小心地弄到床上。掉头欲走,却又不甘,他再次折回来,附在他的耳边追问:“蒋队,你刚才说已经有人在为我们的房子努力了,那人是谁?”   “宁宁,”胃疼心也疼,蒋贺之痛苦地紧闭双目,微微扭曲着俊朗的五官,轻声回答,“我的宁宁。”   宁宁是谁?这听着就像是梦中全无逻辑的呓语。   马秉元难掩心中失望,摇了摇头,起身出门。   刚走出骑楼,来到街上,就接到了一个电话。马秉元看到手机屏上显示的名字,狠狠心,将其摁断。   “存在我美梦里,是个好温暖好温馨的家,漫漫夜晚有美梦,全都关于它……”   不知哪户人家里的邝美云已经从《Fever》唱到了《梦里的家》,这个男人仰头四顾,在一派热火朝天的氛围中艰难地辨认歌声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一个个拔地而起、灯火绚烂的崭新楼盘,不断刷新着成交记录,是一段足以铭刻洸州历史的楼市传奇。   望着别人的家,听着《梦里的家》,满眼钦羡之色的马秉元突然泣不成声。   他抖动双肩,战栗两股,他哭得这样难看,这样委屈,以致泪水混合着鼻涕水儿一道道地往下流,他也顾不得去擦。   电话又恰逢其时地打了过来。这次,马秉元终于接了起来。   “小廖总,我想好了,”在心里,他又一次把蒋队长的恩情和那套他跟阿泉的房子放置在天平两端掂量了一番,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说,“我干。” 第115章 狩猎   周四上午九点半,载着蒋瑞臣与他二儿子的私人飞机准时抵达了位于洸州郊区的机场,差不多同一时间,蒋贺之也准备护送洪锐的遗体出发了。   窦涛与他同坐一辆警车,负责为载着洪锐遗体的死刑执行车开道。局里就安排了他们一辆警车沿途开道,一来此行本就为引龙出林,若是护卫的车队太庞大,只怕洪兆龙就不敢露头了;二来比起区区一个匪帮头子,齐集一众市领导的郊区机场才是重点戒严的对象。   窦涛说:“够给这姓洪的面子了,局里新配备的死刑执行车都给他儿子用上了。”死刑执行车是辆经过改装的福特依维柯,内置存尸柜。通过连日开会研判,他们分析了去年洪、胡两拨人马火拼时的武器装备,结合从已经落网的团伙成员及马秉元处得来的线索,认定洪兆龙与其余党一定会携枪抢尸,为防意外,蒋贺之与窦涛都穿上了防弹衣,也在车里准备了警用防暴头盔。一大队、二大队的几名刑警队员就藏身在死刑执行车上,也都全副武装,时刻准备火力支援。   驱车上路,蒋贺之掌着方向盘,窦涛坐副驾驶。一路朝东南行驶,窦涛心情轻松,开始絮叨:“新湘军以前就有过劫囚的前科,那会儿你还没调来呢,他们动用了几辆套牌车,在高速路上跟踪追逐咱们押着嫌犯的警车,连续撞击并成功将警车逼停,所幸高速交警增援得快、那群劫囚的也没带枪,最后抓了个小贼,剩下的都跑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宿醉头疼,蒋贺之今天醒来就心绪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沉吟片刻,他说:“这种情况还能让劫囚者逃跑,公安内部不反思么?”   “你太严肃了。我承认,咱们司法队伍里是有些害群之马,但像老何,像段长天,不都一点一点地被清出去了么。”窦涛侧头瞟了瞟蒋贺之,见他眉头微蹙,脸色也差,又叹气道,“知道你为盛宁的伤势揪心,不过,既然他现在跟周公子在一起,名医良药总是不缺的。”   蒋贺之也转头看了窦涛一眼,眼神又惊又惑。   “你不知道啊?”窦涛的一大队最近正有案子与检察院交接,所以消息更灵通,他诧异地瞪大了眼,“那位盛局正住院呢,听检察院的人说都下病危通知了,你居然不知道?”   “住什么院?什么‘病危通知’?”蒋贺之的心一下提进了嗓子眼。警车正往莲华区驶去,目力所及,行人渐少车渐稀,道路两边荒草丛生,城市界面也愈发破败。不过,只待两区合并,一夕间,沧海就能变桑田。   “我也是听牛小川说的,那小子挺八卦,跟检察院那边关系又好。他说,盛宁从周一开始就没进反贪局,请假说意外受伤动了手术,正在钟山北院住院呢……”   “为什么会受伤?”那根理智的弦已经绷得极紧,甭动,一动即断。   “还能为什么……肯定是被周公子打得呗!”结合前几天听到的“捉奸”绯闻,窦队长充分发挥自己的推理能力,撇着嘴说,“周日晚上被周公子在众目睽睽下捉了奸,周一就受伤住院了,除了被打,我想不到第二个理——蒋贺之!你干什么?!”   就是那种皮筋儿绷断的声音,他自己都能听见。蒋贺之突然猛打一把方向盘,不循既定路线,掉头又将警车驶了回去。   一直紧跟其后的死刑执行车不明就里,用对讲机问了声“什么情况”,没有得到回答,以为行动路线临时有变,也跟着掉了头。   “你……你干嘛去啊?”窦涛惊得连连结巴,“你、你跟沙局报备过没有啊?”   但没人回他的话。   一路往市区飙车,闯过一个即将变绿的红灯,蒋贺之直接将车停在了距离钟山北院最近的那家洸州殡仪馆门口。他用对讲机说,就在这儿火化洪锐。接着便再次猛踩油门,又向钟山北院驶去。   车停在了北院的门口,蒋贺之径自闯入,随便拉了个医务人员问了声“高干病房在哪儿”,得到答案便直奔而去。嫌身上的防弹衣厚重碍事,他脱了就扔在地上,袒露一身公安的长袖制式衬衣。窦涛怕这小子闯祸,一路紧跟尾随,替他捡起了防弹衣,又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他也不听。   进入高干病房所在的病区,这身警服也没人拦他,只当执行公务。蒋贺之继续找人打听,问说“周一晚间送来的那个病人在哪里,是被周省长的公子送来的”,一个两个都不清楚,还没问到答案,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   “哎呀,知道了,这个月我不回北京了,您老人家要实在想我想得茶饭不思,要不就来洸州考察吧……”   周晨鸢正在病房外跟外公打电话,这嬉嬉笑笑、没大没小的样子,谁都不敢想象电话对面究竟是谁。   眼睑轻轻一跳,蒋贺之大步流星地迎上去,干脆利落地松了两侧袖口,又用两手撕开整齐扣好、略显束缚的衬衫衣领。脖颈的青筋一直爆向胸口,他冷冷喊他一声名字:“周晨鸢!”   周晨鸢循声刚一回头,一记势大力沉的拳头就砸了过来,整个人踉跄后倒,连手中的手机都被砸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   勉强站定,周晨鸢还没反应过来,第二记拳头又砸了过来。这一拳正中他的面部中间,咵嚓一声脆响——一种剧烈的酸痛感直逼脑门,周晨鸢晓得,鼻梁多半断了。   窦涛得靠小跑才追上来。他一把抱紧了蒋贺之的后腰,厉着声冲他喊:“你疯了!你穿着警服呢!”   蒋贺之是真疯了。以肘发力,猛地把人挣开,又朝周晨鸢扑过去,照着他的颌骨挥去一拳。   周晨鸢好歹常练拳击,及时侧闪躲避,抬手格挡,拳风擦着太阳穴就过去了。见周公子鼻子、嘴角都流了血,窦涛怕蒋贺之闯出大祸,再次扑上来,拦着他劝:“轻伤就得蹲三年,你这身警服不要了?!”   蒋贺之一咬牙关,再次将拦抱自己的男人挣开、推远。   周晨鸢抓住这点空隙,缠扣住蒋贺之的腕部,架住他又一次的攻击。僵持着互相以肉体推搡、撞击,两个男人像两头血腥厮杀的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不辨人声的怒吼。两张脸彼此逼近,渐渐不支的周公子突然龇出带血的牙,冷笑道:“我打他关你什么事?我每晚操他的时候,你不也没在场么!”   这话令蒋贺之猛一愣,紧接着全身力气便松懈下来,理所当然地被对方夺回了上风——   周晨鸢猛地揪其衣领,将他的头用力撞在了一扇凸起的门框上。这一下撞得太重了,蒋贺之瞬间眉骨爆裂——一道约莫三公分长的口子,隐约见骨,狞笑着的嘴一样,大股大股地流下血色的涎水。   一个围观的女病人受惊地发出尖叫,周晨鸢却没有减缓攻势,反而更加恶劣且猛烈地朝蒋贺之眉骨的伤处砸去拳头,一拳两拳,鲜血随着拳锋飞溅,像随手甩出一支蘸了墨的笔,病区的一片白墙上很快就溅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点子。   然而蒋贺之以一副消极姿态完全放弃了抵抗。   直到盛宁的声音在两个的男人身后响起。他说,住手。   周晨鸢果真听话地松了手,蒋贺之也从失魂落魄、任人宰割的状态中醒过了神。他勉强倚墙立住,抬起一张血淋淋的脸,望向自己曾经的爱人。   盛宁面孔煞白,衬衫煞白,就连嘴唇也煞白。他要为检察文化周做准备,坚持今天就要出院。他没有关心蒋贺之的伤势,只是径直走到周晨鸢的面前,用一种微微不耐烦的语气,问:“还不走吗?”   “心肝,走走走,马上走。”眼里的凶戾劲儿褪了干净,周公子擦擦鼻子与嘴角的血迹,以一副胜者的姿态回过头,冲蒋贺之笑了笑,“蒋队长,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   高干病区的走廊里挤了不少病人还有医护人员,所有人都被这血腥一幕给震了,交头接耳地凑着这份热闹。   周晨鸢搂住盛宁的肩膀,走出几步,摁下电梯向下的按钮。   电梯很快来了,里头空无一人,周晨鸢让盛宁先进去,自己也进去,然后转头望向门外,毫无芥蒂地大方招呼道:“蒋队长,不一起吗?”   蒋贺之来到了电梯门外,却没有跟进去。只是隔着几步,静静望着门内的盛宁。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疑惑,有委屈,更有伤心。   盛宁也看着他。   血流得非常夸张,小瀑布似的,一串串猩红的血珠子从眉骨的伤口中溢出,渗过浓密的睫毛,流入深邃的眼睛,又像泪一样,滑落一张英俊的脸庞。他有点看不清他了。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如今只剩一个模糊的血影。   窦涛上来扯他一把,看到了他眉骨处那道少说有三厘米的裂伤,赶紧劝说:“还好这儿就是医院,快去缝针吧!”   蒋贺之一动不动。   盛宁也不动,不仅不动,还没有一点表情。   两人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目不交睫地互相看着。相距四五步,却好像隔了一光年。   然后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随之下行,发出整个世界轰然坍塌的声响。   蒋队长的临时掉头没有闯祸,反倒插柳成荫,救了当天执行任务的全体干警一命。洪锐火化之后,局里其他人就调了莲华区附近路段所有的监控,一帧一帧地排查线索。结果,他们不但在监控画面中看见了可疑车辆,还看见了可疑车辆上携带着的武器,竟是火箭筒。警用的防弹衣和防暴头盔在这样的火力面前,都跟纸一样脆薄。   兵荒马乱的一天过去,屋里没亮灯,蒋贺之独自坐在地上,倚着墙,低着头。   窗外仍是洸州琳琅的灯火,谁家的邝美云正咿咿呀呀地唱。   面前一台电视,脚边一只手机,电话刚才就一直响,他终于摁下了通话键。   是劫后余生、喜不自禁的窦涛。   “我屌!以前新湘军不是一直就只有几把土枪吗?这回居然有火箭筒还有巴雷特,要不是你小子提前掉头,今天我们都得交代在那儿了!”窦涛后怕不已,深夜犹在大声嚷嚷,“估摸是走私来的重火力武器,看来这出林龙是把所有的家底都压上了,除了抢儿子,可能还想要你的命……”   蒋贺之嫌其聒噪,伸手又将电话摁断了。   电视里在播放实时新闻,而今天全粤地最轰动的新闻,当然是蒋瑞臣受邀再访内地。   镜头中,满头银发的蒋瑞臣依然挺拔矍铄,他的二子蒋继之更是俊美无俦,面向接机的一众领导,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始终荡漾在唇边。   “面对不断蔓延的全球金融危机,市委书记洪万良与省级侨务部门专程带队迎接香港商界领袖蒋瑞臣先生到访,共同探讨香港商会能否再次配合港府积极救市,巩固香港亚洲金融中心的地位……”   听着新闻里熟悉的名字,蒋贺之将手机握紧在手上。他仍未处理眼尾的伤口,脸上全是血,滴答、滴答地掉落在地板上,很快便汇聚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这个夜晚,这个男人的姿态跟一只受了重伤的猛兽很像。 第116章 典礼(一)   洸州检察文化周的开幕式定于4月28日上午九点在市里的中山艺术剧院举行,以“大道为公,检护民安”为主题,将工作汇报与文艺汇演融于一场3个小时的开幕典礼,粤东省与洸州市内公检法司及其他党政机关的领导几乎全数出席,剧院内设近五百个座位,领导们的前排座位上都有名字,即便不是领导,也按照公、检、法、司等不同职能单位分区而坐。   大场合没人愿意迟到,还未到八点,剧场内便已坐了六七成满。   开幕典礼由东亚台全程直播,主持人也是东亚台的当家小生与花旦。整个典礼的流程挺繁复,光项目启动仪式就两轮,因参与仪式的领导较多,盛宁特意吩咐筹备人员多准备了几个启动台,保证聚光灯下,每位登台的领导面前都有一个启动球。   他今天是带着妆的,一脸粉墨脂香,皆出自苏茵的妙手。   出席这样的重要场合,他依旧是一身标配的藏蓝色检察制服,穿白衬衫,戴红领带,胸前检徽熠熠生辉。   文艺汇演中安排了一个老检察人的朗诵节目,这个节目的演出人员多为在一线做过贡献又已经退休了的检察官,老检察长尹建学也在其中,以他的身体情况虽不宜也没有参加彩排,但在节目结尾处,他会被年轻检察官的代表苏茵推着上台,在一众老同事和后辈面前亮一亮相,讲几句振奋人心、激励后浪的话。   此刻人就在后台等候,盛宁自己这边准备妥当,便过去探望了一下老检察长。   盛宁入职检察院的时候,尹建学已经辞职,但项北是他的得意门生。彼时盛宁信正义胜于真理,没少跟着项局长拜会这位老检察长,回头还研习其人其事。效法其言其行。但项北过世之后,他们有阵子没见过面了。   “尹老,”眼前是老人一张枯木般的脸,人也瘦得只剩皮包骨,盛宁微微吃了一惊,蹙眉道,“您老了好多。”   “直肠癌晚期,已经转移到了腹膜和骨骼,只能借助轮椅行走了。”老人自己推着轮椅朝这年轻人走去,面色虽差,精神却好,他笑笑说,“你这精心筹备的开幕式我可能没法看完了,我自己的节目一结束,我就得赶回医院,继续打吊瓶。”   “我让叶远送你。”人也是叶远接来的,盛宁仍蹙着眉关心对方的病情,“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半年多前,怪我太粗心,一直没留心身体上出现的不适症状,等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这把年纪的人对生老病死看得很淡,仍面带笑意地说,“活不长咯,医生说,可能也就剩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这间后台休息室里没有别人,他们就目前洸州的官场生态与打黑形势深入地聊了聊。老检察长已经听说了公安与检察共同侦办的一系列官员涉黑腐败犯罪案件,也知道洪兆龙潜逃中、大量新湘军落网的好消息,他由衷为这位年轻后辈感到高兴,对他说:“你这刮骨疗毒的成绩单委实不错,我虽力不能及没法参与了,但也一直在关注。”   “还差得远,若能打早、打小,没让洪兆龙与新湘军那帮人马坐大成势,粤地人民也不会受那么长时间的苦。”盛宁仍把对方当做自己的领导与恩师,也就言出肺腑,能说的都说了,“而且,据我观察,像这样‘自下而上’地打黑很难有实际效果。洪兆龙仰仗官员庇护从事了一系列违法犯罪活动,而那些官员也靠黑社会灭口、威胁那些敢于举报的知情人员,无法无天地攫取国家财富,长留街是这样,爱河桥也是这样。一边是保护伞,一边是看门狗,但狗好打,伞难除,如果不彻底瓦解掉这层‘官黑’勾结、互相受惠的利益关系网,打掉一个‘洪兆龙’,还会有更多的‘洪兆龙’滋生于这片土壤。”   “狗好打,伞难除,光是这几个字就够吓人的……”当初尹建学急流勇退,也是因为不愿与那些“伞”同流合污,受尽了排挤、孤立与抹黑,他知道前路千难万险,忍不住追问盛宁,“你说‘官黑勾结’,有能一锤定音的证据吗?”   “只有线索,但我知道不少省部级的官员也在其中,甚至……”盛宁没说下去。   “你有信心?”尹建学更惊了。虽然他也知道洸州的官场水深,但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揭开华袍,袒露虱子。   “谈不上‘信心’,”盛宁淡淡道,“尽力而为吧。”   “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看不到洸州天日昭昭的那一天了。”病入膏肓,死期将至,尹建学倒很平静,他鼓励地轻轻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郑重地嘱托道,“盛宁,家祭无忘告乃翁。”   外头在试舞台音响,传来一首与江山、百姓相关的主旋律歌曲,好曲好词好意境,既磅礴又动人。在这样的背景音乐衬托下,这句凝结一位老检察人毕生心愿的话是挺感人的,甚至有些悲慨,可盛宁却笑了。他垂下眼睛,笑得轻轻咳嗽,夸张的长睫毛微微颤动。   “指不定谁在坟前告诉谁呢。”说着,他就站起了身,欠身道,“我还有别的事情,尹老,您多保重。”   走出这间后台休息室,没行几步,便看见一行人也朝休息室方向走了过来,原来是省政法委书记孙冉英。她一身灰色正装,气质高雅独特,眼神从容智慧。   今天省里来的领导不少,孙书记不算最大的官儿,此刻身边也就伴着两位工作人员。   孙冉英对这个年轻人观感谈不上好,毕竟一个青春少女撞死在眼前的初印象实在好不起来。之后也听人说过不少他的事迹,真真假假的,观感就更复杂了。   迎面走过,孙冉英瞥了盛宁一眼,没有说话,盛宁则恭恭敬敬立在一边,微低着头,示意领导先行。   待领导走远,盛宁继续转身前行,没想到迎面又是一张熟面孔,着急忙慌的,见了他也一点没停脚步。   “李斐。”盛宁喊住这个年轻人。外头都说公检法是一家,事实上确实也跟一家差不多,检察的盛事,公安法院自然都受了邀请。盛宁先前就与一众洸州市局的老熟人打了招呼,却唯独没有见到那个人。他尽量掩饰着面上的情绪,问对方,“你们队长呢?”   “盛局,蒋队今天不会来的。”蒋队长到底救过自己的命,李斐心里对这位始乱终弃的盛局长有点意见,面上待他也只能算勉强客气,一口一个带了点脾气的“盛局”。   “我是有个案子想请教你们蒋队……”今天省市各领导齐聚,周公子此刻被一众领导包围,总算没有黏在身边。见四下没有多余的口舌,盛宁终于可以问出,“他……还好吗?”   “他这两天都没来局里,不知道好不好。”猫哭耗子假慈悲,脾气彻底上来,李斐这张脸就快挂不住了。他斜睨盛宁一眼,阴阳怪调地来了句,“可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吧。”   盛宁竟有些欣慰地想笑,人缘倒不错,还有人替你抱不平呢。他看出对方对自己颇不满,不再多问,转身要走。   “盛检。”李斐又在身后叫住了他,见盛宁回头,他嘴唇蠕动一下,终究还是没头没尾地说了,“蒋队住在荔宁路159号303室……他现在的状态真的很不好,他……我……我就说这么多了!”   说也说不清楚,这傻大个儿又急匆匆地跑了。   盛宁的心一下就被这句话、这个地址揪了起来。   他想,血流成那样,可那个傻瓜一定没有及时去医院。他突然恨他恨得牙痒,这么糟践自己给谁看呢?他一直在心里骂他“傻仔”。   魂儿都被牵走了,被一声“真的不好”牵向了荔宁路159号303室,盛宁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慢慢向前移动脚步。一位剧院的工作人员也因公事步履匆匆,边跑边低头打手机。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前方有人,砰一声,就撞了个满怀——   来人壮得跟坦克似的,盛宁几乎被他撞倒在地,勉强踉跄站稳,他便紧紧皱眉,手捂腹部弯着腰,好一会儿才能又站直身体。   撞他的人也非故意,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只怪自己一时失神,盛宁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咬牙冲此人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转身便走。待到无人处,他才忍住疼,歇口气,将检察西服小心地解开、揭开,果然,周公子万里寻药,好容易被凝血因子止住的伤口又被撞裂了。   白衬衫上一滩血,如白宣上一片朱砂墨,迅速洇开、扩散,特别醒目。   这一流血就很难止住了,盛宁及时用手捂住伤口,摇摇晃晃地走出几步,见眼前一大群乌泱泱的人涌了过来,好像是政协的人到了,为首的就是那位“花脸书记”。为免被人撞破伤情,他赶紧闪身,躲进了剧院一层的男厕所。   还没来得及锁门,又有两人朝厕所走来,他只能又躲进了厕所隔间,迅速地关上了门。   门外尿声淅沥,盛宁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你看到了么,他还化妆哎!一个大男人居然涂脂抹粉,他真以为自己是慕容冲啊!”   “人家就是靠脸升的副局么……”尿声渐趋停止,另一人说,“我听一个公安的朋友说,他被周公子捉奸打得住了院,为了在今天这么多领导面前露脸,硬是轻伤不下火线了……”   在这种充斥着小道八卦的愉快氛围中,尿意彻底止息,两个男人抖抖得到了释放的器官,拉上裤链洗洗手,又嘻嘻哈哈地走了。 第117章 典礼(二)   待与盛宁擦身而过,孙冉英径直走向尹建学的那间后台休息室。   孙冉英也曾是尹老手下一个兵,他俩的关系就好比盛宁与苏茵,只不过,这些年体制内渐生“提拔女干部”的优良风气,孙冉英凭借出众能力一路晋升至了省政法委书记,而尹建学因为这身不懂变通的臭脾气,越混越不如意,到最后连奉献了一辈子的检察院都待不住了。   见了昔日手下的干将,尹老倒跟个老小孩儿似的,一脸不快地抱怨道:“要不是我快死了,你这个大领导也不会想到来看我。”   “工作实在太忙,您老就别跟我生气了,这一有机会,我不就来看你了么。”孙冉英手推尹建学的轮椅,说要带他在剧院内部转一转,又吩咐两名工作人员不必跟来,在休息室门口等候就行。   离开室内,是为了更方便地说说话。   然而孙冉英还没开口,尹建学就责怪道:“洸州的官场风气变成这样,你这个政法委书记难辞其咎。”   “尹老,您这话对我有点不公平。”孙冉英也没生气,只是微微一笑。确实不公平,一个骆亦浦、一个周嵩平,都比她在位更高且更久。她接到老领导举报,也曾想过肃清洸州官场,可这么一张上下串通、左右勾连的政治大网,她一人之力实在撼动不了,亏得她利用了周骆二人间“叫驴”似的那点矛盾,巧妙斡旋,才往洸州空降下一个立场中立的洪万良。然而就这么一个提议,也令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纷争与压力。   尹建学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话有点无礼,关心地问:“听说你前阵子被人匿名龃寳了,要不要紧?”   “那些信上说我是火箭式干部,还翻出我离过两次婚的婚史,说我私生活作风有问题,好在人正不怕影斜,也没查出什么。但我知道,这就是在敲打我,让我不要断了他们的财路。”女性本就易在职场受偏见,在尔虞我诈的官场,女领导就更不容易了。孙冉英坦承道,“我得承认,当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一股脑堆过来的时候,确实一度打击了我继续反腐的信心。而且,司法机关除了打击违法犯罪,还要护航经济发展,今年是奥运年,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国,如果盲目出拳破坏了投资环境,影响太不好了。”   尹建学叹气:“你是粤东省省部级领导中唯一一位女性,一举一动本就受尽观瞻,确实不容易。”   孙冉英又道:“粤地都是‘抱团腐败’,尤以洸州最严重,所以我才力排众议,推选了洪万良,看中的就是他的‘廉’,然而我发现,只有‘廉’在洸州还是不够的。这两年我也在着重提拔那些有能力有思想、尚处于成长期的年轻干部,就指着他们去清除这官场的沉疴了。”默了片刻,她问尹建学:“哎,尹老,您觉得那个叫盛宁的年轻人怎么样?”   “可堪重用。”老人这么说。   “可我也听到一些言论……”孙冉英还是不放心。那些关于蒋三少和周公子的谣言令她很难对这样一个年轻人改观。   “你不也是这样么,你脚踏实地地一路升上去,背后又有多少谣言?”尹建学突然回头握住了孙冉英的手。他用一种将死之人的目光仰望昔日的爱将,无比悲切而诚恳地说,“我早就不在权力斗争的中心了,甚至都不一定能活过今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冉英同志,我叫你‘同志’,我以我这条老命,还有我从检几十年的声誉向你担保,你可以信任盛宁。”   “为了在今天这么多领导面前露脸,硬是轻伤不下火线了……”   两个男人嘻嘻哈哈地走了,确认卫生间里再没有第二个人,盛宁赶紧从隔间里又走出去,终于锁上了门。   血流得已快站不住了,只能倚墙勉强支撑,他用一只血淋淋的手摸出手机,摁下了叶远的号码。   今天这样的重大日子,叶远随时待命,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叶远,我在一楼靠近小剧场的洗手间里……”贫血易致呕吐,忍住阵阵恶心干呕的欲望,盛宁喘息着对他说,“我的座位下放着一只保温杯……你替我拿过来……”   保温杯里是一支血凝酶止血针,为了低温储存,还放置了一些冰块。先前医生见他坚持出院,便嘱咐说,这针辅助凝血因子使用,可能数分钟内就能止血起效,让他外出时一定备在身边。   叶远匆匆赶来,敲了敲厕所的门。待门被盛宁打开,扑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吓得他都结巴了:“盛……盛检……你……你怎么……”   盛宁没力气回答问题,接过保温杯,从里头取出了针管与针剂。他卷起袖子,掀起衬衣,用牙咬住衣角,仿效着护士的操作,以备好的酒精棉片擦拭伤口附近的皮肤。青白纤细的前臂上还固定有静脉留置针,然后他将半支药剂推进静脉,半支注射在自己腹部的伤口边。他慢慢滑下身体,仰面靠坐在冷冰冰的瓷砖上,轻轻扇动着夸张的长睫毛,静静等待药物起效。   豆大的汗珠滚落额头,他看着很痛苦,很疲倦,但眼神依然宁静。   好在这回血终究是止住了。   盛宁轻轻喘出一口气,又手扶壁砖,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他对叶远说,“把你的衬衣脱下来,我们换一下。”他一会儿要上台发言,还得与省里的领导座谈交流,带着这身血腥味儿总不太合适。   “盛检,别换了吧……”两人身高相仿,叶远稍矮些却壮不少,制服倒是能混着穿。但这血糊糊的模样实在令人心惊又心疼,他忍不住劝道,“你还是……还是去医院吧?”   “脱下来。”嫌对方啰嗦,盛宁不耐烦地闭了一下眼睛,以不容置喙的态度解开自己的领带与扣子。   “哦,我脱,我脱。”   叶远犟不过,两人就在洗手间把衣服换了。   临近开幕式开场,剧场内已座无虚席。   周晨鸢跟他那些死党们坐在剧院的最后一排,四个年轻人,虽高矮不一、相貌迥异,但眼神里的傲慢不恭却是一划的,是一种居高位者睥睨众生的腔势。他们前面空着一些位置。这会儿周公子脸上带伤,鼻梁弯曲红肿,没人敢在这个情况下碍他的眼。   路俊文佯作愤怒之态,拍他马屁道:“表弟,要找人教训教训那个蒋贺之吗?”   周晨鸢睨他一眼:“你还找得到人吗?新湘军不是都全军覆没了?”   “要弄死他也不一定要黑社会啊,”路俊文朝坐在自己身边、离周公子最远的那个年轻人努了努嘴,道,“让我们‘皇爷’出场,验一下伤,夸张一下伤情,就足够送他进去蹲两年的了。”   路俊文口中的“皇爷”是张耀元,继父付勉是省公安厅厅长,母亲张娅是光业银行粤东省分行的行长,可见也是出生即在罗马的一个二代。可惜美中不足,他有皮肤病。脸上、手上密布灰褐色的鱼鳞状皮屑,瞧来像条蜕皮中的蛇。他的眼白偏大,眼珠却小,也跟蛇一样透着阴冷和狡狯,但说起话来却是一股惹人嫌的油腻腔调。   “神经病,说了多少次,别叫我‘皇爷’!”张耀元也不抽烟,但兜里常年备着一只法国奢侈品牌的打火机,贵金属制成,雕纹考究,非常漂亮。任火苗明明灭灭,他耍酷似的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探了探头,对周晨鸢道,“周公子,要我跟老付同志说一声吗?”   “暂时不用。”周公子身体素质过硬,这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而且听公安那边反馈,他俩也算伤得半斤八两,他鼻梁骨折,蒋贺之也眉骨断裂。周晨鸢素来喜怒无忌,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宽容,看什么也都顺眼。眼下他心情就不错——归根究底,是那日盛宁的反应太令他满意了。他摸了摸嘴唇,笑笑说,“媳妇儿身体不好,最近就不想再惹他生气了。”   听了这话,张耀元一耸肩膀,又问身边的路俊文:“金乌山那几块地呢,你弄到手没有?可千万别弄成长留街那样,一群刁民,两年了都迁不走。”   路俊文却很自信:“放心吧,我从来不跟刁民打交道,那边不是刁民,是农民。农民么,单纯、质朴、好骗,我早就都谋划好了。不出一个星期,他们那些土地就转让定了。”   “这么自信?”周晨鸢也微微蹙眉,接话道,“洸州北边其实也有大块空闲用地,如果不是我爸坚持,不会让江埔区区级政府参与科学城的打造。可‘地铁一响,黄金万两’,这会儿都已经炸山挖起隧道了,除了那些农民,听说那个金乌名城也住进了不少住户,他们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都搬走吗?别到时候连万亩地都弄不下来,以后还怎么继续扩建,怎么对标上海的张江高科?”高科基金要搞科学城,要推政企合作的产业新模式,一旦这块地皮、这个园区与政府共享,所有落户的企业都得由着锦地集团参股,美其名曰“孵化”,其实就是分赃,分国家的钱,分股民的钱,分普通老百姓的钱。他们四个都是利益相关方,对着3000亿虎视耽耽。   路俊文道:“本来能找新湘军吓唬吓唬这群不肯拿钱走人的业主,可惜现在不行了,打黑形势太严峻,没人敢接这活了。不过法院都判了,到时候让‘皇爷’出马,随便找个‘烂尾楼居住不安全’的理由就全能轰出去了。”停顿一下,他又拍着胸脯道,“表弟,你等着吧,五一之后必见分晓。”   话到这份上,周晨鸢也就放心了。忽然间,他双眼狠狠一亮,继而便有些夸张地吹起口哨,鼓起掌。原来是盛宁从幕后走向了台前,正对着台上两位东亚台的主持人交待着一会儿启动仪式的细节。   “我媳妇儿漂亮吧?”周晨鸢觑左看右,满脸骄傲。   “漂亮,好漂亮!”另一手边的胖子杜思铭也跟着兴奋地鼓掌,在周晨鸢一记瞪目下,又蔫回去了。   确实漂亮。   换上干净的检察制服后,盛宁便又容光焕发了。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尽管开幕式还未正式开始,他仍冲台下已落座的大小领导们微笑着欠了欠身,主人翁的姿态落落大方。   确认完鎏金色的启动台一会儿会由礼仪小姐推上台,他短暂地将目光落在剧场内公安所在的那片区域。他看见李飞身边那个空着的座位,已经止了血的伤口又悄悄刺痛一下。   “市人民检察院以‘大道为公,检护民安’为主题,开展为期一周的检察文化活动,今日上午,‘2008年度洸州检察文化周开幕式’在中山艺术剧院隆重举行……”   廖晖将车载广播里的新闻音量调低了些,转头朝副驾驶座上正要下车的男人递出一张银行卡。他用沪语骂了句脏话,“册那,侬还真是个天才。”顿了顿,又歪嘴笑道,“东西我找人试过了,说是相当不错,这是说好要给你的报酬。”   “这东西皮肤接触即可吸收,一次就能成瘾,千万不能大剂量地使用,容易出人命……”早在成为蒋继之的线人前,马秉元就通过大量文献找到了一种极品海洛因的合成方法,无论吸食还是涂抹都是一次成瘾,什么别的毒品就都不带劲了。他此刻已经下了车,伏在车窗口,有些紧张,又有些内疚地问驾驶座上的男人,“廖总,我……我能问问,这东西是给谁用的么……”眼前这位小廖总,明显既不是毒贩,也不是瘾君子,一个商界成功人士,为什么要用药性这么霸道的毒品?他觉得自己真是造了孽了。   廖晖不觉得自己造孽,只觉得那群长留街的刁民活该。   长留街旧改项目迟迟无法推进,再这么耗下去,盛域的资金链都要断了。趁蒋瑞臣再赴内地,洪震千方百计、托尽关系地约出了蒋继之,提出与晶臣集团合作开发的设想。然而蒋二少的态度明确,待迁走了长留街这些居民,再来谈合作的事情。   可那是居民吗?那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狼,不,连狼都算不上,就是一群狡诈卑劣的鬣狗。一次次低声下气地打交道、一次次受尽羞辱被迫离开,终于令盛域的小廖总意识到,洪兆龙才是对的。   对付这群刁民,就应该朝他们的心窝捅刀子、朝他们的脑壳抡大棒。但现在公安、检察对黑社会组织犯罪盯得紧,不能在明面上打砸抢了。他思来想去,还有什么比毒品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因为原来的黑老大胡石银不允许手下涉毒,洸州的毒品犯罪一向控制得很好,不然他也犯不上多方打听,去找一个能自己制毒的卖盒饭的男人。   人来之前他也没抱多大希望,可没想到,真就被他制出了极品。   “管这么多干嘛?我要是不够用,还会再来找你的。”廖晖伸长手臂,将卡递出车窗外,朝它努了努嘴道,“拿着吧,密码就是今天的日期,里头有一百万。”   马秉元却不肯接过这张卡,不停地摇着头说:“我只要92万……92万就够了……”   廖晖哈哈大笑。他想,这人虽然是个天才,却也是个傻逼,凭空多出来的8万块钱为什么不要?“多出来的你就自己拿着吧。”说罢,他把银行卡扔到这个男人的脸上,脚踩油门,扬长而去。 第118章 高枝   荔宁路159号的门外,是落地即一丈宽的夕阳,还有像鱼一样浮游的人潮。   盛宁站在骑楼门口,望着里头漆黑的廊道,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又该以怎样的借口进去。   犹豫良久,他低了低头,还是决定体面地离开,然而一转身,那人竟在眼前。   隔着这么七八米远,蒋贺之用一双水淋淋又雾蒙蒙的眼,也看着他。   眉骨开裂的地方已经缝好了,医生的活儿干得不怎么漂亮,像眼角处爬着一条歪歪扭扭的蜈蚣。眉骨受伤的那只眼睛带了点血色,看着倒不骇人,只是神采中没了往日里那股放恣的又恰到好处的傲气,眼神便显得悲伤。   与这个男人目光相触,盛宁一下脑内空空,就跟遭了洗劫一样难受。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蒋贺之的手里拿着一个类似电器元件的东西。   “你来干什么?”走近两步,蒋贺之尽量表现得平静。   “反贪局接到匿名举报,颐江公馆的旧案有了新的线索。”盛宁很快就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妥帖的借口,“需要你们公安去取证调查。”   “知道了。”蒋贺之盯着他看,好一会儿,他不耐烦地微微眯起眼,意思是:还有事吗?   “记得你说过,你这儿的一个邻居也是金乌名城的业主。”盛宁又找了个借口,“我联系了一个工程队,可以把楼盘继续盖下去。住在烂尾楼里的业主们由花姨去沟通了,不住那里的,如果方便,我就自己跑一趟。”   这话听着像假的,蒋贺之又多问了一句:“金乌名城那边这么快就有进展了?”   盛宁点一点头:“就是需要每家先拿出1万块钱,业主们一直在筹款自救,但目前的首要任务是把所有楼的门窗、楼梯还有阳台护栏都先安装好。一来,他们这么多人就这么住着,确实不安全;二来随着金乌名城里的住户越来越多,单一个安全问题,就能让锦地集团正大光明地把人都撵走了。”停顿片刻,便把金乌名城里每户人家的补款方案都说了。   “他这会儿多半不在。”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要跟业主沟通的,蒋贺之轻轻叹口气,说,“跟我来吧。”   走进骑楼,面朝楼梯,两人明明并排也行,但蒋贺之却做手势示意对方先行。待盛宁上楼之后,他也有意识地往后躲了他一步。   楼道狭长漆黑,楼梯滑腻摇晃,盛宁走在稍前方,一脚踩空差点跌倒,幸亏蒋贺之迅速反应,一下就从身后抱住了他。   两条手臂紧紧箍着自己,盛宁也随之抖了抖心脏。这是梦里才有的温暖怀抱,气息,体温,还有每一见面就莫名稠腻起来的空气都如此熟悉。然而一声“谢谢”还未出口,对方又一把推开了他。蒋贺之把脸调转开,将手插进裤兜里,以一副尽量冷淡的态度说:“小心点。”   又默默地走了十几级楼梯,转眼来到了马秉元的家门口,蒋贺之敲了敲门,果然,没人应声。心头一阵莫名的不安愈演愈烈,他轻轻地蹙了下眉,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在家?”   蹙眉的这个微表情牵动了眉骨处暗红色的缝合线,盛宁仰着脸,久久注视着那道伤,不自禁地疚痛、皱眉,问:“会留疤吗?”   “跟你没关系。”语气有些重了,蒋贺之又暗叹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说,“眉骨裂了点,不过能自愈,老沙大惊小怪,非让我在家休息两天。”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没看他的眼睛。   “你现在就住在这里?”今天之前,盛宁还从没来过荔宁路。他环顾四周,层高压抑,采光通风一概很差,黑黢黢的天花板和墙面上都布着老痰似的积垢,这儿的条件还比不上长留街。   “我跟我妈以前的居住条件比这儿还差,你不用自责……”蒋贺之及时摇头笑笑,自嘲又不失自尊地改口道,“应该也不是自责,是妨碍到你跟那位周公子了,是吗?”   盛宁以一种默认似的态度点点头,说:“你最好还是回香港——”   “这世上不是只有你盛宁有职业理想!”蒋贺之一听这话就冒火,冷冷打断对方道,“只要抓到洪兆龙,我立马就回香港,不会留在这里碍你的眼。”   说话间,马秉元家斜对门的那户人家突然打开了房门,里面跑出一个穿着花睡裙的胖阿姨,一见蒋贺之就眉花眼笑:“蒋警官,东西买来啦?快快快,快进来坐。”   撇头又见到盛宁,以为是他朋友,也招着手一起召唤道:“你朋友啊?来来,一起进来坐坐。”   阿姨过于奔放热情,连拉带拽地就把两个男人都请进了自己的家。   这间空间逼仄的小屋子里还有一位穿着花裤衩、上身打赤膊的瘦大叔,和这胖阿姨应该是老俩口,带着个小孙女蜗居于此。   “又麻烦人家蒋警官,”瘦大叔责怪妻子道,“你就往死了抠,自己去找个修电视机的,能花多少钱?”   胖阿姨却振振有词:“人民警察为人民,从小课本上就是这么讲的呀,我们老百姓有困难当然先找警察咯。”胖阿姨始终坚持“人民警察为人民”的先进理念,自打晓得这地方住了一位警察,扛水扛米扛煤气罐,修灯修门修电视机,她有事必求,蒋贺之也有求必应。   “对,找我吧。”蒋贺之扬了扬手里的电器元件,笑笑说,“上回检查过,就是灯条坏了。新的已经买来了,替你们换上就好。”   电视机搁在茶几上,沙发高度不合适,蒋贺之只能蹲在电视机前,一点一点地拆卸它的外壳和内部组件。他小心地拧动一粒粒螺丝,目不旁视,专心致志。盛宁则默默站在一边,垂头看着他。   这户人家还有个小孙女,身高将将超过一米,黑黑的脸蛋塌塌的鼻,不算漂亮,但挺可爱。这个年纪的女孩已经能辨美丑。她好像喜欢死了蒋贺之,一直围着他打转,像黏人的幼小的狗仔或者猫咪。   身形的巨大差异却令这幕画面离奇的和谐与温馨,就连这逼仄房间内始终弥漫的一股肉膻气,也令人感到安心。   “好了,都装好了。可以现在就开机测试一下,应该不会再出现黑屏的现象了。”大功告成,蒋贺之刚一抬头,女孩就搂着他的脖子,猛亲了他一口。   “等我长到那么高,”小姑娘踮起脚尖,抬手朝空中比划了一下,一脸憧憬地问,“是不是就可以当你的新娘子了?”   “那不行,你得长到——”蒋贺之不至于跟个小姑娘出柜,便笑弯了眼,佯作认真地也抬手这么一比划——   一扭头,却正对上盛宁的一双眼睛。   目光触碰间,笑容就彻底冷下来。但他还是望着他,按照他的身高伸手比划一下,一眼不眨地说,“你得长得那么高,才能当我的新娘子。”   “可我是小姑娘,我哪能长到那么高啊?”小姑娘仰着脖子朝盛宁看看,努起嘴巴,都快哭了。   “胡说八道!一个小姑娘就天天新娘子、新娘子的,怎么这么不害臊!”胖阿姨端着西瓜从厨房走出,板脸喝了自己的孙女一声,又转头,发挥起说媒拉纤的特长,笑眯眯地问蒋贺之,“对了,蒋警官,我还没问过你咧,你有对象了吗?”   “有过。”蒋贺之垂了垂眼。   “分手啦?为什么?哪家小姑娘这么不开眼啊?”胖阿姨一惊一乍,连呼可惜,见对方对这话题谈兴寥寥,突然又转头问起盛宁,“这位盛……盛察什么……”   “检察官。”盛宁替她把话补完。   “哦,对对,检察官。”东邻西舍里好多单身的大姑娘哩,胖阿姨觉得两个小伙都不错,及时换了攻略目标,继续追问,“盛检,你有对象了吗?”   “他有。”蒋贺之替他回答了,也不知是戏谑对方,还是嘲讽自己,就特别生硬的两个字,“高枝。”   “叔叔阿姨,打扰了。”这样的氛围实在令人难受,斜对面的马秉元家又始终没有人声,盛宁不愿再等下去,转身向瘦大叔胖阿姨告辞。   “金乌名城的事情我会代你向他转达的。”把“我送你”这三个字牢牢咽下去,蒋贺之头也没抬,只是这么说。   戒酒戒烟都成功过,当然戒掉你也可以。他早在他的面前一败涂地了,这会儿只想维系自己那点所剩无几的自尊。   盛宁笑一笑,掉头出门。   走出骑楼的时候,天已黑了七八成,骑楼的廊道内却人来人往,更比白天热闹。   蒋贺之倚在窗边,以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度俯视街道。他看见盛宁朝这条荔宁路的尽头走去,中途停了一下脚步,只一下,背脊依旧笔直,但始终没有回头。 第119章 堕落(一)   晚上十一点多,蒋贺之才从自家的窗口望见沿着荔宁路慢慢吞吞走回家的马秉元。他立即动身去找他,在骑楼下的那条狭仄油腻的廊道上,两人打了个照面。   马秉元似被蒋队长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愣一愣才道:“蒋队,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目光游移至他眉骨的那道伤口,他更惊骇地问:“你、你怎么受伤了?”   “小事。我找你,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见对方仍木讷不动,蒋贺之微一挑眉,“不请我上楼坐坐吗?”   马秉元诺诺点头,将蒋贺之带到了楼上,停在家门口,摸钥匙开了门。   这地方蒋贺之不是第一次来。他装作漫不经意地四下顾看,没有发觉异常,马秉元虽是一介糙汉,但这火柴盒大小的一个家一直收拾得井井有条。转头又来到这对兄弟的餐桌边,发现桌面上散着一点可疑的白色粉末,他垂目细看,粉末不是海洛因这类毒品的晶体状,不放心,又用手指沾一些至于鼻端嗅了嗅,微有细腻的麦香,果然是面粉。   “哦,前两天想包点饺子带给住校的阿泉,桌子没擦干净。”马秉元及时回头,从冰箱里取出一盒煮好的饺子,笑着递给蒋贺之道,“蒋队,你拿一盒回去,芹菜鸡肉馅儿的,明儿当早餐吧。”   “谢了。”接过饭盒,蒋贺之仍谨慎地细了细眼睛,试图从这个男人的眼神中仔细觅取破绽。他突然说,“那晚我们喝酒,你是不是有话藏着没对我说?”   “没有啊?”马秉元佯作惊讶地瞪眼,“报纸上说洪锐在洸州殡仪馆火化了,那边也没人联系我了,我正想问你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洪兆龙被路边监控拍了下来,他配备了火箭筒。如果不是我们的警车及时掉头,只怕都凶多吉少了。”蒋贺之一直对那晚马秉元的吞吞吐吐心有芥蒂。如果不是醉酒,他当时就该有所察觉,也犯不上听到盛宁出事,才恍然梦醒。   “我确实听谁提过一句‘火箭筒’,”马秉元反应快,答得也快,一脸可信的无辜,“但我想不可能啊,这玩意儿是炸坦克用的,哪是说弄到就能弄到的?!所以我自己都没敢信。不过,隐隐的也觉得有点不安,我想劝你别去,你不也没听我的么……”   “你打探来的任何枝节都应该告诉我,是真的还是烟雾弹,我们警方会判断。”对方倒真劝过自己,只是彼时半醉,心里又淤积了一口闷气,只想抓了洪兆龙来宣泄。蒋贺之轻轻吁出一口气,他认为是自己有点多心了。   短暂地冷场了一阵子,还是马秉元先开了口,堆着笑问蒋贺之:“蒋队,你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什么好消息?”   蒋贺之这才想起正事,轻轻一叹:“你在金乌名城的那套房子,不用补92万了。按照房型大小,每家只需再补10到20万不等——你那套房子可能也就再补10万出头,就能拿下了。”   明明是好极了的消息,但马秉元的笑容完全僵住,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可能呢?锦……锦地那边的负责人明明说……明明说……”他说不下去了。   “当然不是锦地集团继续承建这个项目。虽然这笔钱依然不算小数目,但洸州的房价已进入了飞涨阶段,只要能住上新房,长远看,肯定值得。而且现在立刻开始推进,如果进展顺利,明年夏天你们就可以住进去了,只需要每家先出一万元,安装门窗与楼梯扶手……”见对方始终发怔,蒋队长体贴地说下去,“如果你没有这个钱,我可以先替你垫上。”   马秉元一个字也不敢再听下去了。他死了一般瞪大了眼睛,但眼里没有神了,只有两汪泪水满满地噙在了眼眶里。   “这么感动?”蒋贺之没有从这张瞠然的脸上端详出异样,只当对方感动坏了,笑笑道,“别忙着感动,要你还的。”   说罢,再次举了举手里的饭盒,表示完感谢,他掉头就走。   人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道:“对了,那晚你问我,有没有人在为你跟阿泉的家努力——答案显而易见了,有。”这个名字令他吃尽了苦头,但若提及,又让他甘于沉溺。被一种极其矛盾的情绪切割半晌,蒋贺之再次轻叹,微微一笑,“他叫盛宁,现任洸州市反贪局副局长,你可以信任他,甚于信任我。”   强撑到蒋贺之离开,马秉元才身体一滑,慢慢地瘫坐在了餐桌边。窗外已是第二日凌晨的天色了,屋内只有一蓬黯淡的灯光。他全身的力气卸了干净,目光也完全涣散。   十万元他还是能拿出来的。他可以借、可以凑,可以卖血卖肾,可以更勤快地卖盒饭、打零工……总之,不需要作奸犯科,不需要豁出一切地踏上一条不归路。   我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呢?马秉元先是责怪自己,接着他又有点责怪蒋贺之: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告诉我呢?到最后这点责怪都差点演化成了恨,他静静地流下了一行泪。   时也,命也。   五一就快到了,燕子农庄迎来了假日高峰期前短暂的一刻宁静。但蛙鸣鸟唱间,有一辆车一直静静地蛰伏在暗处。   “就这么一群小混混还管自己叫‘小湘军’?”眼见一群未满十八周岁、还穿着校服的学生团团围住了他们的目标人物盛星来,洪震很不满意,恶声责问身旁的廖晖道,“我要你找黑社会、黑社会,这他妈不是一群小孩儿么?!”   “姐夫,现在哪儿还有黑社会啊,黑社会都被公安抓光了。”廖晖心道,就算没被抓,洪兆龙那伙人能任你使唤?又不是没提过合作,但那条贪婪的出林龙是连口肉汤没打算给你剩下。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事儿办得漂亮,有点得意地往下说,“与其到处找难训的野狗,还不如自己养条呢,这养狗么,当然得从幼崽养起了。这几个小孩是那个流氓中学九弘中学的,大的未满十八周岁,小的连十四周岁都未满,干多少出格的事情都不用害怕。”   洪震还是有些担心:“这群小混混靠谱吗?别回头就把你卖了。”   廖晖笑笑:“放心,不会有事的,我找的是中间人。”   就在这两个男人目光的尽头,出格的事情已经在农庄外的小树林前上演了——盛星来晚上出门倒垃圾,没想到被一票昔日的同学擒住了。   奇怪的是,为首的竟不是校霸罗子霖,而是那个小胖子马秉泉。只是如今人瘦了不少,看上去没了憨气,倒平添几分匪气。   “原来你退学以后一直躲在这儿啊?”马秉泉只是令两个男孩擒住盛星来,也没抽他、没踹他,挺客气地问,“你不上学,是发财了?”   “你们别捣乱!我欠你们的那点钱,还你们就是了。”盛星来还当他们为输在游戏城里的那点钱而来。   “可我们不要那点钱,我们就想捣捣乱,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我们每个周末都能过来捣乱,让你喜欢的那个小妞生意做不成,或者我们干脆一起找她玩一玩!”马秉泉也见过燕子,当然晓得这小子对燕子有意思,他故作老练的样子,满口污言秽语地讲,“我们都还没成年呢,就算轮奸了她,也判不了几年的。”   “你们——”一听这事牵系燕子安危,盛星来就疯了一般挣扎起来,但他势单力薄,又被几个男孩死死地压制下去了。   “哎呀,其实要你干的事儿也不难,”从兜里掏出两包中华烟,马秉泉递上去,说,“你想办法把这些烟让盛惠德还有他那个儿子盛世杰抽下去,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用多做。”   “这是什么东西?”肯定不止是两包烟这么简单,盛星来犹豫不决。   “你别管啊,不是好东西,但也坏不到哪里去。”烟里添加了“特殊佐料”,抽一根就上瘾定了。马秉泉没跟盛星来细说,但身为同学知根知底,还是很擅于拿捏对方那点痛处,他换了副更亲善的口吻道,“星仔,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你养父还有那个便宜哥哥吗?他们一直打你、骂你,从来没拿你当过一家人。你难道就不想报复他们吗?”马秉泉记得,某次期终考试,盛星来成绩不够理想,结果家长会前盛惠德冲来学校,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就啪啪地抽他耳光。   还有马秉泉不知道的呢,除了被盛惠德家暴,盛星来还被盛世杰猥亵过,身为监护人的盛村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怪自己的亲儿子,反倒更变本加厉地揍起养子来。   过往的一幕幕自眼前浮过,盛星来的眼神黯下去,是啊,为什么要为那两个人渣,让燕子担上风险呢?面对眼前的危机,他一点都没想去找盛宁或者蒋贺之求助,盛宁上回的大公无私早让他记恨上了,至于蒋贺之?谁会去找情敌求助?   “我干,但你们得言而有信,绝不可以再来骚扰农庄。”他用力地抖了抖肩膀,钳制他的男孩们便在马秉泉的授意下,把他放开了。盛星来接过了那两包烟。   月亮好像挂在了最高的那棵树上,四周没有星星。待这群不着调的同学们作鸟兽散,盛星来又回到了农庄里。他走向燕子的卧室,敲了敲房门。   “进来吧,门没锁。”燕子正在打电话。见进门的是盛星来,她完全不拿他当外人,继续跟电话那头的蒋贺之聊下去,“五一要到了,我策划了个‘传统南狮邀请赛’……对对,我自己策划的,了不起吧?你跟盛检要不要来金乌山再玩一下呀?”   蒋贺之应该是拒绝了。盛星来看见女孩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一惊一乍地喊:“干嘛放弃啊?我看你们不是挺来电的吗,盛检肯定对你还有感情,我能看出来!”   显然电话那头的男人不想再打这样的鸡血了。燕子“蒋贺之、蒋贺之”地追喊两声,电话就挂了。   “唉,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燕子重新趴回大床上,支着下巴,陷入沉思。她边沉思边自语,“我还能怎么帮他呢……”   盛星来低着头,一直不快地攥着衣角。他发觉,这个女孩眼里只有那个男人,从来没有自己。   认清这个苦痛的现实,他突然嘶声力竭地喊起来:“放弃了他也不会喜欢你,他只想捅男人的屁眼子!”他想把那腔少年的心思毫无保留地对她喊出来,他也真就这么做了:“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   “躝开啦,小屁孩儿,别妨碍姐姐赚钱!”燕子跳下床,推推搡搡地就把人撵走了。   锁了房门,回到床上,燕子回想起来,自己虽然嘚瑟得逢人就吹嘘她与晶臣三少爷相识,但有句话一直藏在心底,连蒋贺之本人都不知道——她因为两粒玉米种子就爱上了他。   她本是一个站街女,却在“上工”第一天就被一位警察盯上了。那人既不罚她的款,也不逮她进局子,就每晚守在她站街的那个路口,开着豪车跟着,一跟一个月。   “你们警察都没正事儿吗?”燕子恼羞成怒。   “有正事儿啊,你不就是我的正事儿么。”男人笑笑,展露一口迷人的白牙。   燕子不胜其烦,赌气地说:“我不卖了,我当街约炮行不行?约炮你们警察也管啊?”说着她就挑选目标拦停了一辆车,跟车主撒了几句娇,就要坐上人家的车。   这时蒋贺之把自己的车横停在了对方的车前,下了车,走过来,把女孩拽出副驾驶座,一把就扛在了肩上。脑袋朝下的燕子一边蹬腿儿,一边吱哇乱叫:“你干嘛呀!你有病啊?”   “女朋友,闹别扭呢。”蒋贺之把人强行地塞进自己的车里,抬脸微笑着跟周围的路人解释,而路人们见他相貌英俊衣着考究,都信了。   车开出了一段路,停在了一家私人妇科诊所面前。   燕子还未发作,蒋贺之倒先劈头盖脸地训了她一顿:“你怎么能任一个装熟人的男人在大街上把你扛走呢?肘和膝盖都是武器,不行就指向人群中某个特定的人寻求帮助,明确说出对方的外貌信息,简洁清晰地大声呼救,你这么叽哇乱叫有什么用?”他还越想越生气了,又低低骂一声:“一点自救常识都没有,傻女。”   他跟她讲什么“旁观者效应”,她的注意力却在车窗外的妇科小诊所上。她不耐烦地打断对方,问:“你带我到这儿来干嘛?”   “你执意堕落,那我得让你提前熟悉一下么。干了这行以后你就得常到这里来了,大医院去不起,也不敢告诉家人和同学,私人的小作坊,无痛人流也痛得要命。”   燕子被这人一本正经的话吓到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冲他喊:“我只是没有你这本事投这么好的胎,你既然这么有钱,又这么爱管闲事,不如送我点钱吧,一千块,一千块,好不好?”她想,这可能是某个闲得蛋疼的富家子,逗他玩玩也挺好。   “不好。”蒋贺之当场拒绝。   “算了,少要点,五百行不行?”   “不行。”蒋贺之说,“我可以借你钱,但你要还,收不收利息看我心情,不还门也没有。”   “那……一百行不行?一百块都不舍得给,就别说自己是好人啦!”   蒋贺之终于也不耐烦了,从胸兜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交到了女孩的手心里。   “什么啊?”燕子摊开手心一看,竟是两粒金灿灿的种子。   “种子啊,玉米种子。”   “我跟你说过我家是种田的,我当然知道这是玉米种子。”燕子白眼对方,“你给我玉米种子干嘛?”   “我爸喜欢做慈善,捐桥捐路捐楼,助医助学助农。他曾安排手下为一整个贫困村的村民捐赠优质玉米种子,塞满了整整两货车。一半人学了新技术种玉米,一半人第二天就把种子蒸了吃了,一半人种出了比别人地里更甜更糯的玉米,慢慢走上了脱贫路,一半人至今还是穷得叮当响。”蒋贺之转头望着燕子,又一次开诚相见,耐心地温柔地劝她,“回去读书吧,你值得走一条更好的路。”   她虽然不是读书的料,却也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正如那两颗玉米种子,它们虽没有以爱情的形式抽芽生穗,却结出了更丰熟香甜的果实。此刻,燕子不再纠结情情爱爱,埋下头,又将手中的计算器摁得啪啪响,燕子农庄开业至今收益不错,她已经在畅想更美好、更财源滚滚的未来了。 第120章 堕落(二)   燕子帮着秀姐一起跑腿,由于金乌名城的业主们早就做好了准备筹款自救,每家一万元很快就收齐了。盛宁联系廖晖,让他派人测量了门窗的尺寸,签下了工程合同,尽快准备材料。   业主人多口杂,筹款自救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出去。门窗还是小事,水电气网才关乎着整个项目的存与殁,然而供水供电供燃气都得住建局审批,盛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相关的安装申请,打着节日拜访为名,直接找去了方兴奎的大宅。晓得这人跟周公子的那点关系,方兴奎也没法拒绝。但他知道,来者不善。   反贪局接到了匿名线索,称参与颐江公馆案的人如今已在市政府里高升,证据就是黄金上的那枚指纹。案子早已定性,杀害岑菲儿的凶手是沈司鸿与他的情妇盛艺,但黄金上的那枚指纹却不是他的。在公安找上门之前,方兴奎就已经收到了这个消息,他当然知道那枚指纹是谁的,因为就是他自己的。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他早都忘记了,直到颐江公馆里那具烧焦的女尸被人发现,他才恍惚想起,某日他去拜会周嵩平,眼见满屋金砖灿灿发亮,一时鬼使神差,就随手抓起一块看了看。   别的证据还能想法子清除,但指纹这玩意儿很不好弄。方兴奎认为,壮士不是不能断腕,只是未到时候。反正他在市局里也安插了一个人,但凡有任何动静,对方都会向他禀报。   转眼两年过去,公安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自己也渐渐疏忽了。没想到五一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市局的刑侦人员还是找上了门,先排查了一圈办公大楼里的低级别干部,还都取了指纹。   这下,方兴奎认为,时候到了。为保这顶乌纱帽,他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一进门,盛宁就注意到方兴奎的手上包着纱布,着重缠在拇指这块儿,他微一蹙眉,马上又关切地问:“方市长,您的手怎么了?”   “唉,也是我太粗心了。”方兴奎摇头,叹气,“五一么,让阿姨在家进行大扫除。阿姨用土方硫酸清洗厕所,把硫酸瓶直接搁在了茶几上,我也没注意,这一不小心打翻了,就泼到手上了。”说着,他还将那只伤手朝盛宁展示了一下,坦坦荡荡。   盛宁环顾大宅,果不其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是刚刚经历过大扫除的样子。他眉头更紧,继续关心领导:“去过医院了吗?医生怎么说?”   “还好,就是皮肤烧伤了,不影响手部功能。”方兴奎朝年轻人招了招手,让他落座。   “那就好。”盛宁坐在了沙发上。他发现方市长挺有闲心,五一假日在家看电视,看的是去年首播的历史题材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记得播出时民间骂声一片,还酿出了湖南台的一场收视惨案,但在官场,却是一本教科书。   电视里正播到一段高潮剧情——面对大公无私的清官海瑞,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差不多也就是现今一个省级官员吧,这么个半大不小的贪官为了不让一场贪墨大案牵扯过深,又为了自己不被灭口,只能装疯卖傻地自保。   “家里阿姨爱看,我没事的时候也跟着看两眼。”见盛宁的目光一直盯着电视屏幕,方兴奎笑着喝了口茶,也亲自替客人斟上一杯。接着他又用遥控器调低了电视的声音,问他,“你今天来找我,不只是为了过劳动节吧。”   盛宁就把含有水电气网申请的一份“市长令”亮了出来,他说:“深陷金乌名城烂尾之苦的都是底层人民,他们中的一部分早就无家可归,决心筹款自救,还希望方市长能够特批,准许他们把这些生活必需项目都通了。”   方兴奎当然拒绝,轻描淡写地说:“洸州不是只有这一个烂尾楼盘。烂尾楼不符合居住条件,也不允许擅自入住,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么,不能为了谁就破了这个例。”   “这要看怎么理解‘破例’了,我倒认为这是‘一楼一策’,政府在灵活机动地为老百姓谋福利。”盛宁的反应很快,口才也好,“我已对金乌名城进行了实地调研,也深入了解了业主们的诉求,业主们有自救的决心,也已找好工程队安装门窗与护栏。只要方市长能签下这份市长令,这个烂尾楼盘就有重建的希望。”   “一楼一策”端的是个好说法,但方兴奎深知这个楼盘背后牵扯的利益太深太广,他仍故作淡定地举杯喝茶,脸色却已不太好看了:“可是我听说新接手的锦地集团,也是依法依据地在处理金乌名城的烂尾问题,不仅愿意退偿业主们的购房款,还很大方地连利息都算上了。”   盛宁当然知道,晓之情动之理也没用,跟这人是说不通的。他面不作色,陡转话题,又说起另一件事:“不知道方市长有没有听说,我们反贪局近日接到了旧案的匿名线索,说颐江公馆里那些被贪污了的黄金上留着的指纹,就属于市班子里的一位领导。公安那边已经调查过一轮了,没有结果。所以我今天还想冒昧地请问方市长,能不能让我带一件您常用的旧物回去?”停顿一下,又笑笑道,“清者自清么,省得别人嚼舌根。”   “怎么,你盛宁如今是自诩海刚峰了?”对方这话就是怀疑自己,方兴奎佯怒地重重搁下了茶杯,也一同撂下了狠话,“盛副局长,我提醒你,你还没有资格直接查我。”别说此刻大宅、办公室都已打扫得一干二净,绝无可能还有指纹残留,就算什么也没做,方兴奎也有几分笃定。他已经是副市长了,市公安局、市反贪局都无权直接调查,得循程序先上报省里。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就擅作主张,提取了检察文化周开幕式上各位领导在启动台上留下的指纹。您猜怎么着?”留给对方足够时间的忐忑与惊骇,盛宁才微微一笑,“其中一枚,真就跟颐江公馆里那枚指纹比对上了。”   证物留照封存,电视台全程直播,赖都赖不得。一向老辣沉稳的方市长也大惊失色。他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被强酸蚀掉指纹的大拇指,疼得更厉害了。   见对方阴着脸长久缄默,盛宁又把那份待签署的市长令推到了方兴奎的面前,这一下便不是下级请求上级的态度,是不容置喙了。可他面上仍清清雅雅,长而媚的眼尾朝电视屏幕那边微微一挑,说的也是貌似与正事儿完全不相干的《大明王朝》的剧情:“这剧我也看了,我特别喜欢里头一句台词,‘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   千年胡椒万年姜,深谙官场之道的方兴奎当然听懂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韩恕差点全家被杀、李乃军被下药弄成了白痴,就算下场最好的段长天,也丢了乌纱帽去企业混饭吃。这些周嵩平手下的官儿都是前车之鉴。他不能直接一状将盛宁今日的所作所为告到周嵩平那里去,更不能明说自己的把柄已经握在了对方手上——这样只能落得个弃子的下场。这不能那不能,唯一的法子就是暂且装傻把字签了。反正现在先签了稳住这个盛宁,到时候省里自然有人会找借口再把项目停了的。   达成目的之后,盛宁收起那份市长令,起身准备向领导告辞。   这个时候,方兴奎突然反应过来了。检察文化周开幕式早在公安上门之前,也就是说,反贪局早就知道他的指纹已跟黄金上的那枚指纹匹配上了,如此还以匿名线索为由让刑侦干警大张旗鼓地进政府办公大楼里调查,显然就是故意的。   知道洸州公安多内鬼,故意逼他在绝境里做出极端自残的行为。   这个年轻人压根就不是刚劲憨直的海刚峰,他更狡诈,更阴险,更不择手段。方兴奎的眼神瞬间凶狠起来,被蚀掉皮肉的伤口更疼了。   方市长爱竹人尽皆知,大宅里也尽是家养的竹子,长势喜人,郁郁苍苍。   看一眼就是剐一刀,注意到领导正用一种割肉离骨似的目光盯着自己,盛宁倒用挺轻俏的眼神回敬了对方。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方兴奎那只被纱布缠绕的伤手上,接着又朝电视背景墙边一盆苍翠的竹子投了过去。离去之前,他彬彬有礼地对领导说:“您家的这些竹子长得真好,我也祝您寿竹长青,身体健康。”   盛宁一离开他的大宅,方兴奎便再压抑不住满腔恨意。他用不常用的那只手机打给了一个人——一般都由心腹秘书代劳,他极少亲自联系这个人,但他实在恨极了,恨到濒于失控。   电话接通了,他恶狠狠地吩咐说,张队长,替我解决一个麻烦的人。 第121章 情信   五一长假如期而至,方兴奎还想等节后省里的人再次按下金乌名城的“停工键”,一篇相关报道就在《南城周刊》上登出了,瞬间引发了全城热议。   这篇名曰《一封特殊的市长令——市长亲挂帅,洸州最大烂尾楼盘重迎生机》的新闻报道极尽溢美之词,不仅将方兴奎本人塑造成了一个急民所急、恤民如子的父母官,更将以其为代表的洸州政府描绘成人民利益的守护者。   报道登出之后,很快东亚电视台也跟进做了一期节目,进一步将这个事件的热度推至空前的高峰,传颂于街头巷尾。   陪着老婆孩子休假的方兴奎被秘书提醒,才看到了报道与节目,悔之晚矣。   他万万没想到,盛宁做事竟这么老辣缜密,不留余地。这下全粤地的老百姓都知道了洸州第一烂尾楼即将重启的消息,一旦后续再找借口停了工,政府由此树立起的威信将全面溃塌。   看到新闻的周嵩平当然也找来了方兴奎,质问他为什么要签这封市长令?事已至此,方兴奎只能跟那《大明王朝》里的杨金水一样装傻,连称自己无辜,是顾虑着盛宁跟周公子的那层亲密关系,才被迫签了字。   他含沙射影地向领导请示,能不能就趁此机会解决了这个麻烦?   周嵩平自然默许。他本就对盛宁怀有戒心,更心烦唯一的儿子被其迷得团团转,早想除之后快了。   五一假期转眼临近尾声,盛宁在别墅的客厅中翻看报纸,突然向一旁的周晨鸢提议道:“麦阳区的这个‘青年文化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报上正有这个“青年文化节”的活动公告。本就是五一假期,洸州各区都举办了各具特色的节日特别活动。“青年文化节”以街头音乐会为主,请了潮流乐队连唱七天,融汇了其它街头艺术形式,颇受年轻人的好评。   “你是说……跟我一起去?”周晨鸢简直受宠若惊。五一长假第一天他就想载他出去兜兜风,但盛宁一直不理不睬,没想到长假快结束了,他倒答应了。   说走就走,向着目的地麦阳公园出发。阳光扑面,美人在旁,周晨鸢一边开车,一边喜上眉梢地问:“咱们这算约会吗?”   “随你怎么理解。”盛宁一路兴致缺缺。   差不多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就到了目的地。麦阳公园门票免费,比起城市公园,更像街心绿地。此刻虽仍有不少青年观众聚集在公园临时搭建的舞台前,到底比不了假期头几日的盛况。但见眼前攒动着一只只黑漆漆的人头,周晨鸢还是有点担心地对盛宁说:“我们就在外围看看吧,我怕人多,会挤到你的伤口。”   盛宁四下看看,点点头。   舞台上,先来了一个人表演街头魔术,用四四方方的白手绢变鸟变花变扑克牌。盛宁挺捧场,虽对这类魔术的秘密了若指掌,但仍一眼不眨地盯着魔术师,而周晨鸢从头到尾却只看着他。   “看魔术,看我干什么。”盛宁目视前方,态度冰冷。   但他还是看入了迷。觉得他好像在微笑,那么圣洁又温柔,但吃不准。他想,真是约会就好了。   一个全神贯注,一个胡思乱想,都没注意到有人正悄悄朝他们靠近。他早就跟上他们了。待差不多到了盛宁身侧两米的地方,这人把手伸进了怀里,掏出了一把约莫25公分长的尖刀。   寒光一尺,他冷不防地大喊一声,引得盛宁朝声音方向转身回眸,他便持刀冲了上去,朝他的腹部狠狠捅去——   刀刃刺穿衣服没入皮肉,发出轻微的锋锐的声响,鲜血随之滴答掉落,被一个人牢牢护在身后的盛宁不由惊呼:“周晨鸢!”   凶手大喊的那一声也惊醒了周公子,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单凭本能地挺身来挡——这人这刀捅得极其用力,他虽用双手合握住了刀刃,但刀尖已然没入小腹,手上、腹部一概鲜血淋漓。   “杀人啦!有人杀人啦!”人群瞬间爆发骚乱。这种大人流量的节日活动当然配有安保团队,凶手还没来得及弃刀逃跑,就被一拥而上的治安民警们擒下了。   凶手被制服在地,仍使劲仰起头,咧开嘴,咿咿呀呀地乱叫。问他姓何名谁、家住哪里、为什么行凶,他也什么都答不出,尽冲人龇着牙笑。民警们纳闷:这是真傻还是装疯?   待押回局里细细一查,还真是个登记在册的精神病人。初步推断,这人就是春天又犯了疯病,便身藏尖刀出了门,撞见谁就捅谁。   周公子遇刺受伤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周嵩平的耳朵里。他对着方兴奎大光其火,斥责其办事不牢靠,没杀成盛宁倒伤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勒令他最近先别动手了。   方兴奎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没办法,也只能再向张钊传达上意。然而张钊不知是不是心虚办错了事情,坚决否认那个又傻又疯的凶手是他找的,他说,哪儿那么快啊,我根本还没找到机会下手。   长假最后一天,知道周公子英雄救美、挡刀受伤,他的那群朋党自然得上门来探望。进门时,周晨鸢仍在自己的房里休息,给他们开门的竟是盛宁。   “哎哟,盛检,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三个或胖或瘦的年轻人,年纪最长的路俊文最客气,一口一个脆亮又亲热的“盛检”。   盛宁不把自己当这豪宅的主人,更不会把自己当佣人,恰如周晨鸢所说,他俩的关系就是室友。他懒洋洋地瞥了这三人一眼,说,你们自己上楼找他。   “盛检,既然你也碰巧在家,那有句话我想问问,”路俊文各朝一左一右、一瘦一胖的两个男人投去一眼,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口,“金乌名城的事情是你在张罗吗?”   “对啊,”一个牵涉到2500多个家庭、上万名业主的大工程,什么都瞒不住,什么都瞒不久,盛宁索性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怎么了?”   “他妈的关你盛宁什么事儿?”路俊文还没再次开口,另一个年轻人就冲到他的面前,破口大骂,“你他妈知道这个项目有多重要吗?!”蛇一样的皮肤在脸上抖动,尽管小心以粉底遮过,细看仍然吓人。   “张耀元,你好好说话。”知道眼前人是周公子的心上人,路俊文搡了对方一胳膊,又转头以尽量婉转的口气询问,“哎呀,我愿意按银行利息给每位业主退款就不错了,全国多少烂尾楼盘都做不到我这样,盛检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多此要命一举,这个项目再也推不下去,他们都骑虎难下了。   “我没有多此一举,”盛宁佯装对他们背地里那些勾当一无所知,只轻描淡写地说,“我有个朋友就是那个楼盘的业主,既然让我了解到了这个情况,一个检察官,当然得立检为公、执法为民了。”   路俊文也继续装傻:“可……可我有我的后续开发计划啊。”   “没不准你后续开发。金乌名城本来就有商业规划,那些底商、店铺都由你开发不就行了?现在购房款你不用退了,后续建造也不用你麻烦,”盛宁定定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问,“还是说,路总非要这块地,是有什么别的更特殊的安排?”   科学城的1000亿启动资金还有随之带来的2000亿民间资本,都是还没上秤的事儿,不能当着一个检察官的面儿说自己这块地皮是为了侵吞高科基金,路俊文只能试着跟对方讲法律:“可法院都判了啊,这……这不对啊……”   “法院为什么这么判,我们心里都有数。”盛宁微微勾动嘴角,眼神却很犀利,“泰阳坪工业区的案子我还记着呢。”   见路俊文明显失了气焰,越说越没理,越说越卑微,张耀元更不客气地嚷道:“反正法院判了,那些业主要不补上一百万,要不就拿钱走人!这块地皮我们要定了!”   “我们?这块地跟你有什么关系?”对方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可见他的那个银行家老妈、省厅后爸都是这个利益集团的一份子,盛宁仍是一脸风行于水的淡静态度,只说,“一套烂尾了七年的房子,还要让这七年来苦苦等候、饱受压力的业主们再拿出一百万,我依法行使检察监督权,认为其间的土地流转不够公开透明,法院判得不合理。”   “你他妈放什么狗屁?!”张耀元自小是个暴脾气,扬手就要搧盛宁一嘴巴,“你个只会脱裤子侍人的贱——”   打没打下去,骂也没骂出口,因为他看见盛宁背后,周晨鸢正慢慢走下了楼,冷冷地望着自己。   周晨鸢微眯眼睛,绷紧嘴唇,一言不发地朝起争执的几名年轻人走了过去。他眼下双手都缠着纱布,经过一墙置物柜,他随手拿起上头一串钥匙,将一把把的钥匙尖头朝上,卡进一根根手指的缝隙间。   “周……周公子……”张耀元骇着两眼,往后退了一步。一山更有一山高,一人更比一人横,二代里,当然也是有食物链的。而周晨鸢,毫无疑问就站在这个食物链的顶端。   周晨鸢径直走到两人中间,用左边肩膀将盛宁往后护住,同时挥手就还了张耀元似拳似耳光的一巴掌。他怒骂他:“你他妈冲谁大呼小叫呢?!”   钥匙如指缝间一个个尖锐的铁蒺藜,一下就把男人的脸给刮伤了。几道鲜红的血印,颧弓嘴角都破了,张耀元缩着肩膀往后退,但周晨鸢犹在气头上,又要朝他再挥一拳——   盛宁都被这血淋淋的一幕震住了,蹙了蹙眉,道:“够了。”   周晨鸢果然听话住手。在楼上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对这伙人的到来不满意,怒喝道,“滚!”见三人依然呆滞不动,更不耐烦道,“我说,都滚。”   三个年轻人如得大赦,真就屁滚尿流地“滚”了。   离开周公子的大宅,五月的夕阳烧成彤彤一片,仍然晃眼,但张耀元的脸色却阴鸷得吓人。路俊文险些受其牵连,忍不住怪他自讨没趣,说,你瞎啊,没看出这个盛宁是周晨鸢的宝贝疙瘩么,居然还敢对他挥拳头?!   “是啊,他以前跟媛媛在一起的时候也不这样啊!怎么跟没谈过恋爱的傻小子似的?”一直没吱声的胖子杜思铭此刻跟着帮腔,唉声叹气地说,“听说媛媛已经申请交换生了,很快就要出国了。她爸进去了,她肯定伤心,唉,我还挺喜欢媛媛的。”   “你喜欢的不是媛媛吧……”张耀元朝胖子瞥去一眼,冷冷一笑,“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那个盛宁是什么心思?”   “我……你、你别胡说!”胖子紧张地直往后瞟,虽然早已离开周宅,他仍怕被那个活阎罗给听见了。   “就是因为你们都惯着他,他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他记恨着周公子甩他的两个嘴巴,但不敢去找冤头与债主,只好恶狠狠地靠嘴皮子泄火,“自恃够高的!哼,泼他一脸汽油就老实了。”说着,他又掏出了随身带着的那枚打火机,嚓嚓地打出火苗,反反复复地把玩。   周公子的手掌和小腹都缝了针,所幸伤情都不算重。盛宁难得跟这人同坐在沙发上,揭开他的纱布,检查了一下他手心的伤口。方才乱使力气,微有渗血的情况,便取了茶几上的药箱,替他换了药。   “没想到,你居然愿意为我换药。”周晨鸢始终巴巴盯着盛宁看。两人的手因换药的动作来回擦碰,他不禁想入非非,这人的皮肤怎么凉飕飕的,细腻得不像男人。   “我又不是石头,”但盛宁没什么表情,垂着头,认认真真地换药,“你救我一命,我替你做这些不是应该的么。”   “你当然不是石头,你比石头还冷血。”周公子也忍不住垂下头,挺委屈地抱怨一句,“好像跟你在一起以后,我就一直在受伤。”   盛宁马上抬眼纠正他:“我们没有在一起。”已经用软膏为缝针处消了毒,重新换上干净的无菌敷贴,他说,“好了,谨遵医嘱,忌口,别碰水。”   “这儿的伤你要不要也帮我一起看看?”见对方站起了身,周晨鸢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突然仰起头,孩子气地抿了抿嘴唇。他打了坏主意,蒋贺之身材好,我也不差,难得有机会也得开个屏么。   “这里你自己来。”盛宁扭头欲走。倒不是察觉了对方招展的心思,手受伤自己换药不方便,肚子不简单多了?   周晨鸢忽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又强迫他再次坐下了。天色已经暗了,窗外有稀疏的灯火与清冷的月辉,都照了一点进屋内。沙发上,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居然深情款款地念出一句似诗歌般顿挫优美的句子:   Я не могу молчать и не писать о тебе.   盛宁听不懂俄语,也完全不想听懂,轻轻地蹙着眉。这种淡淡不耐烦的表情,仿佛在问:你居然还会俄语?   “难道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笨蛋吗?”周晨鸢听懂了对方的潜台词。   “难道你不是么?”盛宁面上仍没表情,心道,这人还真是口是心非,不是说不喜欢毛子的作品么?   “我俄语学得比英语还早呢,”周晨鸢倒也没想趁机炫耀自己的高学历,只撇撇嘴说,“我外公早年在苏联留过学,对俄罗斯很有感情,他亲自教我的俄语。”   停顿一下,他听他用中文继续念了下去:“‘我越想越确信,没有你我是没法独立存在的,我生来就是为了爱你、追随你,我其他的事情都是错误的、不理智的……’”   这么肉麻的话不像出自这位周公子之口,盛宁仍然有点不耐烦地望着他。他发现,跟蒋贺之那种完美立体、近乎梦幻的英俊不同,这张脸帅得青春蓬勃,很有实感。   周晨鸢用一只伤手握紧了盛宁的手,见对方没有抽回,便又置于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继续说,“这是普希金写给他的妻子娜塔丽娅·冈察洛娃的情信,娜塔丽娅被誉为‘俄罗斯第一美人’,她名满天下,连当时的俄沙皇尼古拉一世都为她倾倒,在众多追求者中,最终普希金成功打动了娜塔丽娅的芳心,娶她为妻,一生炽烈地爱她,直到为她决斗而死……”   “普希金才华横溢却风流成性,他一边给妻子写情信,一边还与数不尽的俄罗斯美女有染。”盛宁不解风情地回了一句。他想抽身走人了,却被对方牢牢攥着手腕,一点儿也挣不脱。   两人间的气氛开始旖旎起来,至少周晨鸢是这么想的。他靠近他,试着朝他那双柔软的唇欺下去,但盛宁马上就把头扭开了,一脸冷淡地说,我要休息了,明早还要去检察院。   “盛宁,你就是我的娜塔丽娅,”没能得到期许中的回应,周晨鸢甩开对方的手,眼神复又凶狠起来,“我不会把你让给别的男人,死都不会。”   好容易摆脱纠缠回到房中,盛宁第一时间把门锁上了。他定定心神,用另一部不常用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冲对面说了声,谢谢。   收了线,又回想起沈司鸿留在视频里的那段话——   “那个想做‘好儿子、好丈夫、好警察’的沈司鸿已经死在了玕子村,他再也爬不出那个布满鸟类尸骸、脏污腥臭的深坑了……现在我唯一还能做的,兴许就是给你几个名字,省兣常13人,少了一个‘马上风’的前书记,周嵩平还占8席,这也是他能越过骆亦浦,在省里一言九鼎的原因。朱玄平年龄到了、不多久就要退常;‘花脸书记’蔺先荣的女儿女婿都在金融行业,跟光业银行的张娅走得很近,他本人也是小梅楼的常客,还带走了里头一个叫方蕊的女孩儿,瞒着妻女养在香港,还生了一个儿子;省厅的付勉就是周家插手司法、颠倒黑白最趁手的工具……”   除了已经傻了的李乃军和还有没到这个级别的方兴奎,这几个名字也都是在岑菲儿被杀前后曾出入过颐江公馆的人。可见这个利益集团抱结已久,如参天大树的根系深深盘错。盛宁知道这些人都很难查,查一个,剩下的就会听到风声有所准备,索性便由周公子出面,一口气全“请”了过来——请君入瓮的“请”。   想到这里,盛宁忽感后背丝丝发凉。直面这个利益集团,他当然还是害怕的。他打开衣橱,又将那件警服衬衣取了出来,嗅一嗅。再倚靠在床头,轻轻柔柔地抱进怀里。   深谋老算如洪万良者,自然晓得金乌山背后的秘密,所以他一早就联系上了《南城周刊》的主编丁韬,名为吹捧方兴奎,实则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而这位“北大帮”的一份子自然不会错过这么悄悄向政敌捅刀子的机会。接着他又找东亚台相熟的那位谢导,进一步把舆情扩大,让覆水再难收回。   正盘算着下一步怎么推进,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拿起一看,是燕子,盛宁接通电话,问她,什么事情?   “盛检,怎么办……怎么办啊……”   燕子一向机灵又冷静,遇事不至于这么慌张无措,盛宁不断地安慰她,“你慢慢说。”   “咱们村……咱们村的5000亩稻田……”燕子在电话里用一种绝望的哭腔喊道,“5000亩稻田的稻苗全死光了!” 第122章 人祸(一)   假期三天还很晴好,一开工却降了暴雨。盛宁叫上叶远,开车去接了一位相熟的农业专家范松华,一起去了金乌山。   漫天银针似的雨丝儿,针落根根有声,检察的那辆公务车一路颠晃,终于抵达了燕子农庄的大门口。盛宁先下了车,贴心地为老专家打了伞,从伞下一抬头,他发现蒋贺之也到了。他穿着检服,蒋贺之穿着警服,他们心照不宣,稻田绝收必有隐情,制服在身更好办事。   两人的目光仓猝地在大雨中碰了一下,蒋贺之先把脸转了过去。   “盛检,你来了!”燕子赶紧把人请进农庄里,平时用来接待游客的大厅此刻密密麻麻围着的全是新密村的村民。有人正在哭泣。   听燕子替嘴拙木讷的村民们反映,新密村种的是一种叫“粤水6号”的水稻,成熟期约120天,大伙儿移栽之后陆陆续续地就出现了稻苗黄枯死亡的现象,一开始以为是虫害,后来又以为稻瘟病,但是村民们按照以往的种植经验处理了稻田,仍然不管用,还没琢磨出到底是什么问题呢,田里的秧苗就全死光了。   燕子觉得蹊跷,又对当地的民警不放心,便分别给蒋贺之和盛宁都打去了电话。   范松华是粤东省农科院的教授,年近古稀,依然朱颜鹤发,精神矍铄。他接过燕子递来的一株枯死的秧苗,细看了看,举出了几个常见的会致秧苗枯死的病因,比如化肥烧根、苗床板结、高温缺水等等。   上回见过的那位老农说:“都种了这么多年了,谁还没点种田的经验?再说,每个种植户的种植习惯都不同,一般出了问题,稻苗也就死一蔸两蔸,怎么可能5000亩稻田全部绝收?”其它可能也被一一排除。   众人围着专家七嘴八舌,又天崩地裂地哭了好几个。他们都想弄明白,5000亩稻田绝收,是天灾还是人祸?   一旁倾听着的盛宁隐隐感到不安,这是一块锦地集团势在必得的地。他不自禁地朝蒋贺之投去一眼,他早习惯了遇事不决就从他那儿汲取能量。这一回头,发现蒋贺之也正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再次碰撞,这人跟被拿了赃一样,又先把头扭开,眼神也硬起来。   蒋贺之主动询问专家:“有没有可能这些稻苗是因人投毒枯死的?”   “有这个可能,要化验了泥土才能知道。”范松华点点头,又道,“不过5000多亩地啊,差不多500个标准的足球场,这要下毒也不容易。”   不是天灾便是人祸了,盛宁反应过来了,接着这个话茬往下问:“那会不会是一开始播下去的种子就有问题?”   燕子一听,也恍然地对那位老农说:“你家不是还有余下的种子么?赶紧连着包装袋一起拿来给专家看看。”老农诺诺点头,用最快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跑了个来回。   “拿遗留的种子、枯死的秧苗去化验,三天就能出结果。”范松华拿起种子包装袋,皱着眉说,“不过以我的经验来判断,这个‘粤水6号’就是假的。”他指着包装袋上底部的某个空白处,说这里本应有一个防伪标识,接着又指着袋子上“粤水6号”的翻译说,“这个英文的字体也不对。”   “蒋队,看来你们有任务了。”如果种子是假的,这便涉及生产、销售伪劣种子罪,且已经酿成了重大损失。盛宁看了看仍固执地不看自己的蒋贺之,心里微微一酸,又转头问村民,“你们从哪儿购买的这批种子,是正规经营单位吗?”   村民们承认,这批种子确实是从一家私人小公司那里购买来的,但大伙儿不疑有诈,因为那公司是刘老实推荐的。刘老实是村里的首富,他的冷库为村民提供了储粮储菜的便利,所以他的话天然具有权威性,比村长的话还好使。他说这个“粤水6号”是新培育出来的品种,稻粒细长,煮出来的米饭更黏更香,因此收购的价格也好。村子里本就喜欢集体行动,经他介绍就都买了。   范松华提出还要去田里看一看,盛宁正欲撑伞作陪,忽然听到一个村民与他身边的人小声交谈道:“所以我就说么,种什么地啊?就应该把土地流转给那家公司!这下还是得把土地租出去,还不知道会不会被人趁火打劫呢?”   盛宁停下脚步,皱着眉追问对方:“‘趁火打劫’是什么意思?还有你们说的想要租你们土地的公司是不是锦地集团?”   对方告知不是这么知名的大企业,是家新注册的公司,说要建钢厂。但其实这不重要,锦地集团为免村民坐地起价,肯定不会亲自露面,悄悄注册个小公司就行了。   再一细问才知道,5000亩良田绝收已是不幸,但更不幸的是,新密村已提前与私人收购粮食的公司签了稻米的收购合同,八月初就得交粮,按亩产600公斤来算,这3000吨稻谷如果逾期交不了,是要按收购价1:1来赔钱的。   每50公斤85元的收购价,也就是说,一场人祸,村民们不仅分文不剩,还得倒赔500多万。   蒋贺之疑惑:“为什么要在种植前就签对方的收粮合同?为什么不选择等丰收之后再卖给国家的粮站呢?”   老农叹着气回答:“压级压价呀,明明是一等粮二等粮,粮站却非说是三等粮,只按国家收三等粮的标准每50公斤给75元,还要克扣分量,还要打白条,拖欠我们的售粮款……”   老农说话时,燕子也在一旁插嘴:“对对对,粮站都有个潜规则,就是‘一切都由站长说了算’,以前把我们坑得可苦了。”   压级压价、克扣分量、拖欠粮款,都是粮食购销领域的腐败问题。盛宁微微蹙眉,问大伙儿:“常年遭遇这种不公,为什么你们从来不向有关部门反应呢?”   “老百姓么,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老农又叹口气,继续说,“但是人家私人公司却肯给85元,我们农民又没有别的销售渠道,能提前签合同获个保障也好。这家收粮的公司也是刘老实介绍的。”   “看来这个‘刘老实’很不老实啊。”蒋贺之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不怪村民们无条件信任“首富”,在香港,蒋瑞臣的话确实也比港特的话好使。   听燕子说,刘老实这两天不知去向,应该是在市里。但据蒋贺之分析,这人还有冷库、农庄这样的资产在村里,不至于畏罪潜逃。   “赶紧再开个村民代表大会吧!”方才那个小声说话的村民这会儿大声地嚷了起来,“大家表决、签字、摁手印,赶紧把这土地流转出去,不然每家都得赔好几万出来,谁赔得出?反正我赔不出。”   国有土地使用权的出让一贯讲究的是“招拍挂”,即公开地招标、拍卖和挂牌。流程是村民代表大会三分之二的村民表决同意,再上报乡镇政府及国土部门审批及收储,进行土地评估之后公开招标。但实际操作中,为了避免繁杂程序影响城市更新的速度,常常出现“先用后征、未批先征”的情况。盛宁已经明白了,这场人祸背后的始作俑者大概率就是锦地集团,3000亿把人都变成了鬼。   好一个恶毒的连环计。   眼见越来越多的村民响应号召,要求投票重新决定是否把农田转让出去,盛宁站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大伙儿安静,又说:“国家严令禁止对农民的土地‘以租代征’,手续合规、补偿到位倒也算了,但你们的5000亩良田很有可能就是被人下套、‘以租代征’了。食者民之本,这些土地也是各位安身立命的基础,不能为了不掏违约金就仓猝地做决定,更不能因为一份不清不楚的收粮合同就让自己的土地被这样不明不白地征用。请大家给我一些时间将整件事情查清楚,至于怎么挽回现有的损失,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一言似抽薪于釜底,他的语声很轻,但很有力量。满大厅的农民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急、不闹、不恸哭了。   这人一直是这样的。也许爱情真的只是他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你恨他,倒轻了自己。   眼角的伤口轻轻疼了一下,蒋贺之无奈地在心中叹了口气,定了定神,转头问燕子:“你是不是还和你们这儿的粮站站长相过亲?”   “这你还记得呀,”两人相处的点滴竟都被这人记住了,燕子窝心一笑,“对,他叫荣家励,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不,别打电话了。”两人的目光再次对上了,稠如蜜,且这回谁也没主动躲着谁。盛宁对蒋贺之说,“我们直接去看看,现在就去。” 第123章 人祸(二)   与村民开完了会,范松华提出要去田里看一看。雨渐小,但淅沥依旧。盛宁仍要为老教授打伞,手腕一抖,伞还没打开,叶远却机灵地及时从他手中抢过了这把根骨结实的黑伞,笑笑道,盛检,我来。   叶远倒不是为了撮合两人,单纯觉得让领导撑伞,不像话。他擎着伞与老教授走进雨中,边走边谈农业与民生,只剩下盛宁与蒋贺之在大厅里,面对一帘渐渐微末的春雨面面相觑。片刻沉默,蒋贺之撑开了伞,用目光向盛宁示意:我送你。   两人并肩同行,耳畔只有雨水敲打伞面的沙沙声,好像整个世界此刻都凝聚于这把伞下。蒋贺之不时偷偷以余光朝身边人瞥去一眼,盛宁虚握着一只手,偶或抵在唇边轻轻地咳嗽。他的目光恬然宁静,但煞白的脸上微现潮红,可能只是走路累的。   四人同乘田间的摆渡车,还由燕子作陪。大半个月前村民们在田间劳作的身影犹在眼前,那时他们为即将到来的丰年忙碌和喜悦,现在田里只剩一片片倒伏的枯黄的秧苗,细雨中,大地也在颤栗呜咽。   一路停一路看,一路看一路行,到了最远的那片金乌山脚下的农田,他们再次下车步行去田边,还是燕子在前头引路,叶远与范教授居中间,盛宁与蒋贺之则慢慢地拖在最后。   忽然,山上传来一阵响亮可怖的兽啸声,蒋贺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哪儿是兽啸,是山体崩塌、石块滑落的声音,紧接着,真就有土体与石块从他们头顶上方砸落下来。   危险来临,蒋贺之拽着盛宁的手腕就往前跑,所幸轻微的滑坡很快止住,惊惧间,他已将一副失去平衡的清凉的躯体抱个满怀。   对方好像也紧紧地抱着他。   蒋贺之本想多抱盛宁一会儿,他的情感与理智在激烈交锋,最后还是前者败下阵来。他掸净一张脸,推开怀中人,用一种责怪的、不耐烦的口吻说:“你就不能小心点吗?”   “你就不能不抱我吗?”盛宁反击得很快。垂了垂眸,竟有点委屈地轻声抱怨,“我又不是故意的。”   “炸山之后,山体滑坡发生过好几次了,”前方三个人也毫发无损,燕子吓得够呛,不停拍着自己瘪瘪的胸膛,“虽然程度很轻,但炸山之前从来没有过。”   蒋贺之似乎铁了心要跟这人撇清干系了,连他周遭的空气都令他烦躁。伞已丢了,他拒绝再与盛宁同行,两手插兜,顾自低头疾迈两步,只留一个挺拔的背影给身后的人。   检查完了稻田的受灾情况,盛宁吩咐叶远开车送老教授回到市里去,他自己则跟蒋贺之、燕子一起再跑了一趟金乌山粮站。   随着2006年全国取消了农业税,粮站上收,粮食收购也允许私营化,无论是收购、储存还是销售都有较高的自主性。金乌山粮站如今隶属于华粮集团,当地农民仍循旧例叫它“金乌山粮站”,但讲究点说,它的全称应该是“华粮洸州直属库有限公司莲华分公司”。   远远的,就能看见几栋蓝顶白墙的平房。三人来到库区大门口,雨已经停了,但能看见大门内外积水严重,都快汇成一片小湖泊了。这样了还没人管,可见这地方的管理相当松懈。果然,他们径自闯进大门,也没见一个门卫阻拦。   待人到了其中一个粮仓门口,才有一行人急匆匆地赶来,听燕子对为首一个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男人喊了一声:“嗨,荣站长,好久不见!”这个男人以前叫“站长”,如今叫“轮换购销科科长”。他比盛宁略矮一些,比蒋贺之就矮得多了,他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一笑就露出两排略显参差的牙。   “这是储粮的条件吗?”库门下面也汇聚了一片汪洋,盛宁直直盯着荣家励,“你们这里谁说了算?把库门打开,我要检查。”   一听检查二字,跟着荣家励的那些工作人员明显慌了神,而众人脸上的不自然表情也巨细靡遗地落进了两位司法人员的眼中。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密封仓,什么天气都不用担心。”倒是这位荣科长不慌不忙,他认识燕子,但不认得眼前这两张出色的男性面孔,只认得他们的制服。“两位领导这是从哪儿来的?”停顿一下,他推了推圆钝鼻梁上的眼镜,以更强硬的语气说,“我们不归地方管辖,地方公安和检察都无权直接要求我们打开粮仓的仓门。”   盛宁朝蒋贺之投去一眼,还未开口,这个男人貌似已心有灵犀地洞察了他的想法,他挺身一步道:“赶紧把仓门打开,接到匿名群众举报,你们公司有人涉嫌利用粮仓藏毒。”   众人显而易见地更慌了。公安不能擅查这儿的粮,但能缉毒。   “不能随便打开仓门,”氮气储粮技术还未推广于全国,莲华分库还是传统的储粮方法。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还是这位荣科长挺先站出来,以一种专家的口吻继续阻挠检查,“储粮环境必须保持干燥,雨天的空气太潮湿了,如果贸然打开库门,让粮食发潮生虫,影响了品质,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你们库现存多少稻谷?”蒋贺之问。   “3000吨。”荣科长心道,问这个干嘛?   “如果因开仓门导致粮食霉变,”蒋贺之挑一挑眉,相当无所谓地说,“我就把这儿的粮全买了。”   如果不能现场拿赃,后续的事儿就说不清了。盛宁本来还对两方僵持的这个情况感到担忧,听到这里便实在忍不住地笑了一下,身份不是那个身份了,豪横任性却一如既往。   荣家励不动,其他粮站工作人员也不动。谁都知道这门一开必出大乱子,他们正用残余不多的智慧想办法。但显然,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死也不能开门。   蒋贺之不再与这些人废话。他借了一位女工作人员脖子上的丝巾,在手上缠绕几下,一拳就将粮仓门外放置消防斧外的玻璃罩击碎了。   “赔你条新的。”将丝巾抛还给那位女工作人员,他执一柄利斧,来到被锁掉的粮库仓门口,打算直接破门而入。   见一名胆儿肥的工作人员居然想以自身为肉盾上前阻拦,蒋贺之冷冷地朝他细了细眼睛,转了转手头的斧子道:“你拦我试试。”眼里是真有血腥气,一句话就把人吓退了。   咵咵两下,电子锁被砸开了,粮仓的库门应声开启。   蒋贺之的举动无疑是极大胆的,如果粮库是满仓状态,只要这些工作人员往上头一反应,他的这身警服就保不住了。然而,偏偏有人比他更大胆,偌大的仓库里竟一粒稻谷也没有。   面对空空如也的粮仓,荣家励尚且镇定,但其它几只“硕鼠”都吓傻了,有的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有的干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积聚的水塘子里。   随行的还有燕子,她手拿执法记录仪,把这令人震惊的一幕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   蒋贺之扔掉手中消防斧,转头望着荣家励:“荣科长,怎么回事?”   人赃并获,荣家励咧开参差不齐的一嘴牙,嗫嚅半晌才道:“这儿的稻谷,上个月……上个月都调到直属库里去了。”   他说的“直属库”是指“华粮洸州直属库有限公司”,下辖20余个直属库点和分库库点,仓容总量几十万吨,但不归省里管,就更不归市里管了。   “上个月?”盛宁反应了一下,很快便想了起来。今年年初华粮洸州直属库刚刚建成全新的中心储备库,以试点的形式应用上了一些新技术。国家粮食局对这个粤地最大的粮仓也很重视,特意派出专家小组前来考察与检查,这满仓满囤的殷实样儿还上了新闻,收获了好评。   他明白过来了,这考察也好,检查也罢,都不是突击的么。在国家粮食局的专家小组到来前,那些“硕鼠”就已经得到消息,所以提前从分库或者私人公司调粮过来把直属库的粮仓塞满了。可能还没来得及或压根不想还回去。   “荣科长,不管你领导是谁,今天你都得去一趟检察院了。”盛宁冷冷一动嘴角,接着便给莲华区的市监局还有检察院分别挂了个电话,吩咐他们,该抓的都抓了,一个不留。 第124章 懂事(一)   待荣家励一干人被带走调查,燕子接到消息,刘老实真没有畏罪潜逃,居然从市区回来了。   重新回到燕子农庄,一见两位制服笔挺的司法人员,刘老实“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他说朋友的朋友想销一批种子,给了他一笔好处,让他在村民面前做个背书。他能有如今这点财富,就是葛朗台上身,啥钱都赚。这朋友的朋友到底是谁,他也不知道,但当时对方拿来一袋种子样品时,他是留了一颗心眼去化验过的。化验的结果是正品。说到此处,刘老实已经涕泪交加,他连连说自己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个情况,他觉得自己跟村民一样都是被人坑了。   “那来收粮的民营公司又是怎么回事?”蒋贺之问。   “对方是粮食‘倒爷’,买粮不为食用不为酿酒,就打算转卖国外赚差价。”刘老实说,“人家也提前签订了外销合同。”   盛宁与蒋贺之又对视一眼。他们都隐隐感到不安,这收粮的“倒爷”可能真的存在,也跟刘老实一样被有心人挑拨利用了。而两件事情叠在一块儿,就把新密村的村民们逼上了绝路。   雨后天阴,很快就黑透了。燕子担心山体刚刚滑坡,晚上行路危险,劝他们在农庄里多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市区。   见两人同时缄默,她又挺无奈地补充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稻田全部枯死带来了霉运,农家乐一下子就没生意了,房间管够,你们一人一间吧。”   蒋贺之仍住他们第一回 来时那间房,盛宁则住在二楼。他回到房中,洗脱一身疲惫,换上燕子送来的干净衣物,便给范教授打去一个电话。知其已经平安回到了农科院,便又问他:“范教授,我前阵子在报上读到一篇新闻,说是你们农科院最新研制出了一种高产、抗逆的早稻新品种,这个品种现在能实现规模化生产了吗?”职业关系,盛宁的阅读量很广,与司法与民生相关的更是过目不忘。   “对,这个新品种叫‘华早35号’,是我们农科院与华南农业大学联合育成的一个特早熟品种,相较粤水6号,它的全生育期只要90天,已经可以实现量产。”停顿一下,老教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这个品种虽然有抗性强、米质好的优点,但也有个缺点,就是容易受机械创伤而死亡。所以不能机器插秧,机插秧的秧爪极易对秧苗造成损伤。”   “我现在有个想法,”盛宁对老教授坦白,“由莲华区的财政出钱,为新密村的村民购入‘华早35号’,再去省内其它村子调用足够多的旋耕机,用来打碎已经枯死的秧苗、翻耕进泥土里沤肥,待田地翻耕完成之后再栽插‘华早35号’的秧苗,您觉得可不可行?”   “秧苗确实可以用来做绿肥,尤其是用在水稻田里。”法子端的是个好法子,只是操作起来并不简单,范松华又道,“除了不能机插秧,‘华早35号’对人工插秧的要求也比一般的秧苗要高,要分秧更仔细,栽插深浅也必须适度,1个插秧能手干一整天也只能插1亩农田,而且金乌山五月多雨,暴雨中肯定无法作业,要趁着为数不多的雨隙把所有的秧苗插完,就更不容易了。”   谢过老教授的指点,盛宁收了线,临窗而眺,陷入沉思。新密村虽是1600人的大村子,但多为老幼,真能下地干活的也就400号人。要赶上期限,要避开大雨,不是插秧能手还帮不上忙,这5000亩农田似乎很难在五月里全部完成。   他远远看到金乌名城那片灯火,如寒夜里的萤火一般,此明彼暗,是一众底层生命对美好生活的热忱向往,是坚韧而不屈的。   盛宁突然笑了一下。   金乌名城的业主中不少都是被征走土地的农民,如今在市区打打零工。廖晖也说过,继续建造金乌名城,人工成本是一笔不菲的开支。他想到了一个互补的方法,业主们抽空替村民们插秧,待忙过了农耕最重要的这个时段,闲下来的村民们可以帮着业主一起施工。   想到那人还有个金乌名城的业主朋友,他有点欣喜地跟自己说,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盛宁从二楼走向一楼,走平地一样松快,却忽然在楼梯的拐角处停了下来,他听见了燕子嘻嘻哈哈、嘁嘁喳喳的声音,说话的对象应该就是蒋贺之。   雨后的空气特别新鲜,这是一个适宜乘凉的凉爽的夜。两人搬了一条木头长凳,就坐在了民宿门口的草地上。燕子朝蒋贺之偎靠得很近,问他:“你为什么放弃盛检了?”   蒋贺之仰起脸,微微细了细眼,视线投入广袤的夜空。一轮未满的月亮此刻正从层层叠叠的烟瘴中浮现,像一位怜恤人间的美人。他说:“你看,月亮多美,多圣洁。可无论你如何爱慕月亮,月亮却永远不会只钟情于一个人。”   “我不太懂,”燕子真的不懂,努了努嘴,“那……你还会爱上别人吗?”   盛宁屏住呼吸,不自禁攥住的手心微微痉挛。   “会吧,为什么不会。”蒋贺之朝虚空伸出手,晃了晃自己的手指,月光将五根修长的黑影一股脑地投在他英俊的脸上,有种离奇的从监牢中向外探望的感觉。他说,“毕竟想当蒋家三少奶奶的人能从洸州排到香港。”   “哥,你谦虚了呗。”眼见这位曾经的三少爷像是真走出了情场阴影,燕子欣慰地拿肩膀搡了对方一下,又嘻嘻哈哈地说,“怎么才排到香港,我觉得可以排到北京哎!”   “傻女,”蒋贺之终于被逗笑了,也朝燕子那光洁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那是想当蒋家二少奶奶的人。”   “哥,你看……我有没有机会呢?”燕子假借玩笑说出心里话。   “你没有,怎么着也得是个带把的。”蒋贺之也以玩笑回应对方的心里话。   “哥,性别别限得这么死呗。”   ……   盛宁转身,又悄然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是不是雨天的关系,回房之后忽感腹部的伤口再次作痛。这下痛狠了,痛得他在床上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抱抱我……抱抱我……没有那件每晚给予他安慰的警服衬衣了,他合紧了眼睛,很快开始胡言乱语。他一会儿一遍遍地梦呓般乞求,一会儿又在心里跟自己说,盛宁,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谈兴更比夜色浓,蒋贺之跟燕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眼前忽然晃过一个人影,是仍在为农庄忙忙碌碌的花姨。   透过这个女人,蒋贺之想起了她命运多舛的女儿,更想到石玥毁容案虽发生于九几年,但这么一件骇人听闻的大案,竟连承办刑警的名字都没有留档,实在太罕见了。   于是他起身朝花姨走过去,边走边唤她停下。他问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花姨确实不太愿意回想那件惨事,克制地绞了绞衣角,好一会儿才说下去:“当时承办案子的警官姓沙,名字不记得了,只记得别人叫他沙队。”   姓沙,12年前还是队长……沙姓在警队里不是大姓,蒋贺之想,这好像跟老沙的简历合上了。   “还有一位检察官,姓邹,一直在为我们的案子奔走,后来他自己倒犯错误了……”或许是这个名字比“沙队”好记,又或许是这位检察官本人更令人印象深刻,花姐想了想,道,“邹树贤,那位检察官叫邹树贤。”   “邹树贤……你说邹树贤?”蒋贺之猛地睁大了眼睛,又问,“你是说树高千丈的树,贤良方正的贤?”   他当然听过这个名字。盛宁告诉他的。   那会儿他们爱得难舍难分,可这人偏偏喜欢煞风景,高潮时候还要谈论检察院的那些案子,谈论贪与廉,谈论苍蝇与老虎。   “哎,盛宁同志,犯不上这么敬业吧,”爱人始终不投入,自己的欲望也难得痛快宣泄,蒋贺之有点恼了,停下来对盛宁说,“你不是说,你是为了实缴的五险一金还有各类花式补贴才当检察官的么!”   “不是,”这情商压根听不出对方在抱怨,盛宁竟还一本正经地纠正道,“那会儿我们还不熟,我没跟你说实话。”   “现在呢,够熟了么?”蒋贺之再不着急挺腰抽送,反倒用虎口掐紧了盛宁的细腰,又凌虐一般,狠命顶了一顶。   盛宁轻轻地“啊”了一声,用身体承着对方身体的重量,用手抓紧了他强健的胳膊。他也贪恋那点肉体紧密相接的快感,微微喘息着说:“那个人叫邹树贤……是因为他。”   “什么书?什么咸?”蒋贺之一点儿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树高千丈的树,贤良方正的贤,”盛宁循着对方的节奏颠簸摇晃,半睁着水濛濛的眼睛,轻轻地说,“一个叫邹树贤的检察官从那场车祸中救了我,我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他胸前熠熠发亮的检徽……可我知道他犯了错之后,就再没去找过他,他一度是为垂死的我指路的灯,我不想熄灭它——”   还未说完的话被一个热吻吞没。没法子了,只能这么堵住他的嘴。他一面黏黏糊糊地吻他,一面含含混混地说:“永远只属于我,永远只钟情于我,好不好……”   蒋贺之从来只热衷这一个性爱姿势,如果盛宁的身体允许,他甚至乐于一整夜地重复这么一个单调动作,完全不知疲倦。盛宁也终于放弃了谈论苍蝇与老虎,还有那个再也未曾谋面的邹树贤。他只管伸出手臂,交错双腿,揽住他、绞住他,边承受他愈加凶猛的撕咬和撞击,边一遍遍地向他承诺,好。   好。 第125章 懂事(二)   翌日蒋贺之起个大早,冲完一个凉水澡,打开了房间的门,迎面一缕金灿灿的晨光,还有一只闹渣渣的燕子。   “起那么早呀,”燕子一见他就嚷,“今天早餐有你喜欢的‘一盅两件’,‘一盅’择茶择水,‘两件’八甜八咸,够丰盛吧?”   蒋贺之却问:“白粥熬好了吗?”   “没熬白粥,”燕子这么回答,“盛检起得比你还早呢,我刚要给他熬粥,他就搭着一个村民的便车回市区去了。”   应该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周公子的身边了,蒋贺之的心沉沉地着了地,顿时没了品尝“一盅两件”的胃口。半晌,他才问对方:“他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他让我去安抚一下村民,说已经在帮他们想办法了;昨夜里他还代我们村子向检察院写了一封联名请愿信,要求彻查金乌山地区粮食腐败的问题,交待我去搜集村民的签名,说1600号人都要亲笔签名、用红印泥摁手印。”   “信在哪里?”蒋贺之说,“我看看。”   请愿信以“尊敬的检察院领导”开头,格式不够规范,语言相当质朴,完全不是盛宁自己写材料时简短精辟的风格,但字字血泪,倒是很打动人心。   “信里还有涂改、还有错字呢,”见蒋贺之看信看得认真,燕子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盛检还交待由我来誊写,说是字迹必须工整干净,但涂改的痕迹得保留,一个错字都不准改。为什么呀?”   “一字之师,你就照他吩咐的做吧。”很显然,这是模仿了新密村某个村民的语气,蒋贺之心道,这封信肯定不是写给他自己看的。   再吩咐燕子一声“有事联系”,他也开车走了。   弹性工作时间,迟到也不太打紧,蒋队长一回到市局,就找去了沙局长的办公室。他在门前立定,敲门,听见老沙那洪亮的大嗓门:“进来吧。”   蒋贺之走进局长办公室,不声不响,只用一种有点复杂的目光望着对方。   “来来来,坐坐坐,正要找你呢。”老沙搁下手里的保温杯,目光瞥到他眉骨的伤处,问,“好点了?”   “好多了。”蒋贺之抬手摸了摸眉骨处那道疤,愈合中的伤口,还余一点痒。   “那人呢?”老沙也是过来人,这小子前阵子为情所困的颓靡与失常,他都看在眼里。   蒋贺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过往那段感情还有那个人忘个干净,自觉无爱一身轻,他站得更直挺,笑笑说:“人也好多了。”   “这就对了!年纪轻轻的,打起精神干事业才是正经。”老沙欣慰地点点头,又笑出了一脸慈蔼的佛陀相,问,“新湘军的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正打算跟你汇报呢,上回送洪锐的遗体去莲华区殡仪馆,我们提前在必经路线上秘密设置了一些监控点,根据监控画面分析,又锁定了三个涉黑逃犯的位置,我们请莲华分局配合追逃,到今天为止,除洪兆龙外,包括江欢、颜双平在内的所有新湘军的骨干份子都落网了。”停顿一下,蒋贺之叹口气,“可惜洪兆龙还是跑了,针对他的悬赏通告仍在发布中。”   “干得不错,还有你那个‘浪子回头’的线人表现得也很不错,你一直说他家庭困难,我们可以给他申请一点经济奖励嘛。”沙怀礼人往椅子后背仰,更欣慰地摸了摸肚皮,“哎呀,拔除新湘军这颗扎根于洸州二十年的毒瘤,我也能安心退休咯!”   沙怀礼今年五十七岁,还能在人民公安的岗位上再发几年的光和热,可“退休”二字他常挂嘴边,都成口头禅了。蒋贺之细细打量着老沙,慈眉善目阔脸盘,实在是副很有福气的长相。可他已向窦涛打听过,沙怀礼的仕途其实算不得坦顺,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刑侦大队长,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一飞冲天了。多么蹊跷的成就,蒋贺之冷不防地问出一声:“沙局,你还记得石玥吗?”   沙怀礼瞪眼愣了一下,好像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印象,反应不像是演的。   “96年发生了一桩少女毁容案,被人当街以汽油焚身毁容的那个女孩就叫石玥。”蒋贺之停顿一下,“那件案子好像是你办的?”   这确实是老沙还是大队长时经手的最后一个案子,他抬起头,抻直肉嘟嘟的下巴,拖长了一个“哦”字的尾音,表示自己想起来了。   “我去调了材料,可部分原始卷宗显示已经丢失,与三名嫌疑人相关的信息只有一份加盖了咱们局刑侦大队公章的情况说明,这好像……不太合理?”蒋贺之隐隐觉得,这案子背后存在隐情。   “96年还是97年的时候,”对方一提,老沙就全回忆起来了,“局里负责刑案立卷归档和保管工作的那位警员岗位发生了变动,他忘记了及时移交手头的卷宗材料,结果遭遇了盗窃,导致那两年里很多案子的原始卷宗都丢失了,那位警员后来也受了处分。”   “刑案的卷宗是什么金银珠宝吗?值得一个贼大费周章地跑一趟?”蒋贺之不屑地笑了一声,“沙局,这个解释你不觉得太扯了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老沙理所当然地生气了。“蒋贺之,你把我沙怀礼当做什么人了?那是我亲手侦办的案子,绝对没有差错!”   他对老沙没大没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蒋贺之见对方一脸不容侵犯的正气,像真动了气,也就把自己那点过了火的疑心收了起来。   听老沙继续回忆下去,说:“那个叫咸晓光的嫌疑人,确实是自杀死的。他死前给父母留了绝笔道歉信,说自己因为太喜欢石玥犯了错,无颜活在世上了。然后就在自己的屋里上吊死了。我当时仔细检查过他的尸体,脖子上有缢沟,底部色最深,向颈部两侧环绕向上,颜色渐浅,脚尖自然朝下,由于颈部血管同时压闭,面部异常苍白,缢沟附近也没有任何挣扎的抓痕……尸检结果符合自缢身亡的各种特征,而且经过检测,他的体内也没有任何麻醉剂或者毒物残留。”   蒋贺之想了想,认为以老沙的经验不可能判断失误,又问:“那说男孩加入了新湘军,有证据吗?”   老沙道:“当然有证据了,他家里搜出了不少现金和管制刀具,他在看守所里的时候还有一群黑社会分子跑到公安局门口叫嚣着要‘劫狱’呢。”停顿一下,又道:“对了,咸晓光卧室的抽屉有女孩退还给他的情书,十几封呢,字迹都是他的,还找到了案发现场同品牌同系列的打火机,上头只有他的指纹,这种法国奢侈品牌的打火机到现在还没进中国销售呢,多半是新湘军那边走私来的。”   听老沙将案子的前情后果略略讲了一遍,蒋贺之终于没有问题了。他起身向领导告辞,走到办公室门口,忽又停下脚步,侧脸微微一笑:“沙局,12年前的案子,你的记性真好。”   “只要是我亲手侦办的案子,每一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的案子上点心,赶紧把那条出林龙给我逮回来!”老沙佯怒,瞪眼,抄起茶杯盖儿就要砸他。蒋贺之又是挑眉花哨一笑,机敏地一闪身,走了。   倒不是沙怀礼记性好,而是他从警多年有个习惯,所有在他看来有疑点或悬而未决的案子,他都会详细地整理一份破案笔记,都保存在他自己的一本办案专用的笔记本里。   咸晓光被抓之后一直口呼冤枉,说自己去补课的路上听到女孩惨叫便赶了过去,发现女孩着火倒地,他就脱了衣服去扑打女孩身上的火焰,被惊恐的女孩乱抓一气,以至于女孩的指甲里有他的皮屑。   石玥本人受了巨大刺激精神失常,无法自己出庭作证,案发的那条街上当时又没有行人与监控,只有与之交叉的另一条路的路口碰巧停着一辆运钞车,而该运钞车外部的监控在案发时间拍到了一个仓皇逃窜的叫殷煌的男生。   咸晓光说他没有看见真正行凶的人,只看到了自己同学杜勋武的背影,但所有人都看见他了。   第一个指责他纵火伤人的就是他的数学老师郭凯。郭老师在家中开设补课班,说自己也不想太劳累,一个补课班只招收5名学生,其中2个女孩,3个男孩。当天一个叫丁嫚君的女孩提前请了假。他发现补课的时间到了,几个孩子却迟迟没出现,于是不放心地出门去看看。结果恰巧就看到了抛出打火机的咸晓光。   接着那一胖一瘦两个未成年也都指认自己受咸晓光要挟,提前埋伏在他们补课的必经路上帮他一起蹲点制服石玥,但他们都以为他是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会纵火伤人。   案发之后,当时还是大队长的沙怀礼也去找过丁思嫚。丁思嫚表示,因为石玥长得漂亮,班里追求她的男同学太多了,而其中最疯癫痴情的就是这个咸晓光。   沙怀礼认为案子还有疑点,但当时的局长付勉则认为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可以移送检察院了。   检察院那边有且只有一个人持不同意见。   那个人就是邹树贤。   沙队跟邹检也是检警合作的老搭档了,这人在沙怀礼看来有时过于较真迂腐,事实上他在这件案子上的表现也确实迂腐。在方方面面急于结案的压力下,邹树贤坚持认为,咸晓光始终不认罪是疑点一;指证咸晓光是黑社会的证据过于牵强是疑点二,而如果他不是黑社会,一个农民的儿子就使唤不了班上那两个不大不小的官二代。   这话沙怀礼不太同意,小胖子杜勋武的父母都是处级干部,而那个叫殷煌的少年出自单亲家庭,母亲张娅只是个支行副行长,两个家庭都远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但嫌疑人一直不认罪到底是不行的。   其实老沙那阵子也憋屈,四十五岁了还是个科级的大队长,刚刚提上去的支队长比他还年轻,还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以前这位徒弟天天黏前贴后、端水倒茶地叫他“师父”,现在却是一口一个居高临下的“老沙”。有次两人酒足饭饱,已现醉意的弟子点着他的鼻子胡咧咧,说老沙啊,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升不上去吗?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懂事。   沙怀礼从来也不是官迷,只是觉得自己在一线出生入死了半辈子,亏欠妻子亏欠父母亏欠女儿,实在有那么一点点,不值当。   1996年刑讯逼供还是公安侦办案件的常用手段,想到那个被毁去一生的无辜女孩石玥,想到一句“不懂事”,还是沙队长的沙怀礼自己虽没动手,但纵容了自己的队员对咸晓光进行了殴打与折磨,直到他受不住打改口承认,自己因爱生恨,对女孩儿石玥犯下了滔天罪行。   而检察那边的邹树贤紧咬这案子没多久,自己倒出了个大问题。他被人举报以父亲重病为由设立了一个捐款账号,一个曾在法庭上受过他“优待”的个体老板往这账号里打款了数百万元。法律上明文规定,以接受捐款的方式受贿,利用职务上的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者,仍然构成受贿罪。邹树贤不仅被双开了,还判下了十二年。   从邹树贤手中接过这个案子的检察官态度就明确多了。殷煌与杜勋武都是已满14周岁未满18周岁的未成年人和在校学生,同时还是共同犯罪中的胁从犯和初犯,主观恶性较小,因此对他们作出了不起诉的决定。   老沙见到了从检察院走出的两位少年人,他们迎着燎烈阳光,眼前是康庄大道。那个姓杜的胖小子倒是从头到尾一副做错事的委屈样儿,可那个叫殷煌的学生非常嚣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都令人不适。他的皮肤像蛇一样带着鳞片状的古怪花纹,他的眼神也像蛇一样冰冷。走在他身边的他的母亲张娅也像条蛇,身段妖娆,神采婉媚,一条不折不扣的美女蛇。   三天后沙怀礼就接到了检察机关的不起诉决定书,依法律规定,如果不认同这个结果,他可以要求复议或向上级检察院提请复核。   协办这件案子的一个名叫“阿东”的年轻刑警不认同,连着其他队员的刑讯逼供,他都不认同。   老沙望着这份不起诉决定书,心头疑虑渐生,表情也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局长付勉恰巧路过,两人目光交错半晌,从大领导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里提取到了足够多的威慑信息,老沙终于决定懂一回事儿,他对也是自己徒弟的阿东说,石玥案就此了结了。   沙怀礼一直深深藏着这份疑虑,口称自己“办案从来没出过差错”,直到一直揪着这件案子不放的阿东被人举报知法犯法、藏毒贩毒,外讯了十来天,疯了。   直到案发一年半后,他听说,局长付勉新娶了个美女蛇般妖娆漂亮的女人,还是二婚的。   那个美女蛇般的女人就是张娅。 第126章 火龙(一)   有了老检察长尹建学的“背书”,盛宁终于得以踏进了孙冉英的大宅。   不是空手来的。他随身带着一只收藏书画卷轴用的锦盒,质朴的原麻色,用一条细细的棕色绦绳束了起来。   孙冉英看不透这个年轻人,光凭老领导的几句话也很难令她完全向他交付信任,见这人还带着礼物前来拜访,她心中微有不悦,面上却平静无波,招呼道:“坐吧。”   盛宁倒没有马上把礼物送上去,只低头搁在了茶几的脚架边。他开门见山地对孙冉英说:“孙书记,我是为了金乌山那一片沃土来的。”   孙冉英已经听说了新密村5000亩良田绝收、莲华分库一粒储备粮也没有的骇人消息,不然她也犯不上这么着急地答应见见这个年轻人。她蹙一蹙眉,问他:“你认为这两件事之间有必然联系?”   盛宁点了点头:“一窝硕鼠,上行下效。莲华分库成了空库,只是洸州粮仓众多问题的冰山一角。靠粮吃粮、监守自盗的腐败行为贯穿了整个粮食购销领域,一些私人粮商与直属粮库的负责人勾结倒卖储备转换粮,而听不少人说,粤地最活跃最大的私人粮商就是方市长的亲戚。”“转圈粮”“空气粮”都是粮库和私企之间的虚假交易,早就成了业内的“潜规则”了。这是沈司鸿在视频里透露的消息,但在粮食购销领域,这其实并不是秘密;而在官场,很多手握权力的领导都会将一些赚钱的项目交由自己亲戚名下的公司承接,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盛宁严肃道,“民以食为天,我想是时候彻底查一查了。”   “查倒是不难,难的是怎么查?”孙冉英很想听听这个年轻人的见解。   “恐怕得孙书记亲自向上头反映,请北京(装儿)的专家小组再跑一趟了。”盛宁继续道,“我认为扦样调查已经不足以应对洸州乃至整个粤地的涉粮腐败窝案了,应该对全省粮食系统开展彻底清查,在专家小组再次到来之前,对现有的稻谷粮囤进行查封,本地官员也必须回避。”   “盛宁,我提醒你,上个月专家小组才带着‘满仓满囤’的好消息回了北京。”孙冉英笑着打趣他,“你现在就让我越过骆周两位领导直接向上头反映,说‘专家小组的工作不细致’‘粤地还有一堆硕鼠没查干净’,这会不会不太懂事了啊?”   哪儿是不太懂事啊,简直太不懂事了。不管是被越级汇报的骆亦浦与周嵩平,还是远在北京的那群专家领导,恐怕对孙冉英都不能满意。这时盛宁才将茶几脚架边的画盒递上去,他说:“请领导过目。”   孙冉英打开锦盒一看,才发现里头装的不是什么名家的书画作品,而是一份感情真挚、字字泣血的联名请愿信。   于情,她很难对1600多人的望乞说“不”;于理,这封信不是寄给她本人的,而是寄给了检察院,确实是让专家小组再跑一回洸州的好理由。   孙冉英将这副长卷画轴般的联名信收了起来,小心放回锦盒里。她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如果真像你说的,洸州粮仓里头有一群大老鼠,一旦查封现有的库点,不让他们再像过往那样,提前收到消息就拆东墙补西墙,还让他们知道我去了北京,这群老鼠就只剩一个自救的办法了——”   孙冉英适时停顿一下,盛宁则心领神会地跟她同时说出四个字:   “火龙烧仓。”   说罢,两个人又几乎同时为这份默契笑起来,他们对彼此的观感都好了不少。   见领导态度好转,盛宁则趁热打铁往下说:“上回省粮食局与华粮集团的领导向专家小组汇报,说全市12个直属库,17个分库,将近30个库点都是满存状态。要防止这群硕鼠铤而走险‘火龙烧仓’,我们反贪局可以和市局刑侦大队联合在粮仓附近巡逻,混合编组,这样既能两两配合,又能互相监督。”他骨子里还是对洸州的司法人员没信心,就怕又出内鬼。   孙冉英有点惊讶,这个年轻人不虚所传,确实聪明又缜密,天生就是干反贪的料。想了想,她不禁也有些为他担心:“我这一去北京得好几天吧,期间你的个人安全问题,你不担心吗?”   “好在我们市扫黑行动进行得不错,那些犬牙都快被拔干净了。”盛宁挺轻松地笑了笑,居然还又为别人提了个要求,“我能不能向孙书记再提个请求,5000亩良田绝收,新密村的村民们苦不堪言,能不能就由财政兜底,为他们发放免费的种子,助他们渡过难关?”   孙冉英欣然应允。一个孙书记不足以查清粤地粮食系统的腐败问题,但为新密村拨款购买一批新的种子,她还是说得上话的。同时,一直主张徐徐图之的她也决定不“懂事”一回——冒天下之大不韪,她打算把这群“硕鼠”捅到(装儿)去。   盛宁告别孙冉英、找向沙怀礼的时候,二大队的蒋队长正准备组织队员手持红外热像仪,趁夜去金乌山搜捕洪兆龙。北京为了迎接奥运升级了警用装备,洸州市局也紧跟步伐,配备了最新的红外热像仪,便于人员搜捕,功能十分强大。根据他们对监控录像的仔细研判,洪兆龙根本没有机会逃离莲华区,很大可能就是直接逃进了山里。   “金乌山没有开出山路,警车无法上山,需要我们徒步前行,好在山不高,占地面积也不广,可以‘扫雷式’地搜山。”金乌山与以前也藏匿过逃犯的秦云山不同,在由几十座巍峨山峰群聚而成的“洸州第一峰”面前,金乌山跟小土丘也没差别。洪兆龙之穷凶极恶已无须赘述,市局特意组织刑侦八个大队全体人员、加上莲华区的地方民警,共计百余警力对金乌山进行围山搜捕。此刻一、二大队队员个个身穿黑色的作训服,跟夜行衣似的,蒋贺之与窦涛并肩负手地立在人前,吩咐大伙儿道,“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雨天山路泥泞,金乌山近期经常发生山体滑坡,大家搜山时务必注意脚下——”   门外突然传来了老沙那牛皮大鼓似的嚷嚷声:   “哎呀,很难,真的很难。盛检,盛局,盛宁同志,我们市局这几天有大行动,实在没有人手——”   “沙局,我真的需要一点人……”   盛宁可能又辩了一句什么,蒋贺之没听清,只听老沙又道:“没有,一个也没有。而且这样也不合规矩啊,还是那句话,你要公安这边配合你们反贪局守粮仓,就得先上报省里,由省里开会讨论再行定夺嘛……”   等省里开完会,黄花菜都凉了。“沙很难”的老毛病显然是又犯了,但盛宁不找他不行。可能有的库点有问题,有的库点没问题,可能有的库点问题大,有的库点问题小……若要守住20几个粮库库点等到孙书记从北京带回调查小组,检察院的人手显然是不够的。   “我这会儿还要开会呢,你要不自己在咱们局里晃一晃,要有人愿意陪你守粮仓,我也不拦着。”沙怀礼不欲惹麻烦上身,找了个“开会”的借口就快速地遁走了。   “沙局!沙局——”盛宁呼唤他未果,一转头,竟发现自己来到了二大队的办公区门口。   他与蒋贺之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在一起,碰撞,又避让,各种微妙的情绪在胸中涨涨落落,如大水汤汤。犹豫片刻,盛宁还是决定向这个男人求助。他轻轻扣了扣门,冲里头的人说,蒋队长,借一步说话。   “我们今晚有正事,可能明晚也有。”听罢对方的来意,蒋贺之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我的事也是正事。”盛宁这么说。   “三十个库点同时着火总不可能吧,一把火又能烧掉多少粮食?”蒋贺之还是不耐烦。   “正因为不知道哪个或哪几个库点有问题,所以才要普查、要彻查。而且即使一把火烧不干净,灭火的消防水泡也会把余下的粮都泡毁了,就没法彻底查清楚稻谷的新陈与斤两了。”   “又不是只有市局的公安是公安,你让各个分局的民警配合你,一样可以守粮仓么。”   盛宁垂了垂眼睛,没有说话。他的眼尾上挑泛红,眉梢细长乌黑,一种任你曲解、蛮缠的表情,濡得蒋贺之心都潮湿起来。   “我明白了,老沙不下令,你们反贪局调不动地方民警。”蒋贺之尽量不想刻薄,可想到那日整个莲华区的警力都被一个周晨鸢调来了山村冷库前,话一脱口,就有了些失控般的不客气,“怎么,都同床共枕了,周公子连这点忙都不肯帮你么?”   周晨鸢当然是不会帮忙的。别说两人压根就没有那份亲密关系,便是真有,周晨鸢又岂会傻到自凿其船。但见这人态度出奇的冷淡与疏远,盛宁再说不出请求的话,只说,算了,我自己想办法。说完,转身就走了。   但在蒋贺之眼里,这人又好像一动没动,只是镜头推远了。   许是懊悔自己不够有风度,兀自在原地站了片刻,蒋贺之也沉着脸回到了大队办公室。面向一众队员,他继续交待晚上的行动事项:“今晚所有人配公务枪、穿防弹衣执行围山搜捕,洪兆龙大概率持有重火力武器,非常危险,若发现他的行踪,不建议擅自行动——”边说边把自己的配枪塞进枪套,但枪套却莫名地卡住了,打不开了。蒋贺之使了蛮力都没能将这简单实用的腰封枪套打开,恼得轻轻骂了一声,“该死。”   窦涛看出他心烦意乱,根本不在状态,便打了个响指示意队员们散开为出发做最后的准备。待人员哄散而去,他来到对方身前,出声劝道:“去吧。”   蒋贺之冷着脸:“去什么去,我要带队的。”   窦涛朝蒋贺之努努嘴,继续鼓励他:“今晚围剿洪兆龙,又不是什么脑力活,少你一个不少,我窦涛也是可以带队的。”   “没组织没纪律,”蒋贺之还在抵抗,“都说了,我不能不管正事。”   “你不一向没组织没纪律么?再说,咱们追逃是正事,人家反腐也是正事,”窦涛当然知道这几十个粮库背后牵系甚广,一抓就能抓一窝,还老百姓一个安心的粮仓。他劝他说,“别让过往的恩怨影响了你的判断,除了你,可能真没人能帮他了。”   蒋贺之低下头,沉着脸,不说话。   “你怎么现在变得忸忸怩怩的?再不去追,人就走了——”窦涛话还未完,蒋贺之已经转过身,大步地跑了出去。 第127章 火龙(二)   都这会儿了,盛宁仍在市局门口打车,可能因为在老沙跟前碰了壁,他也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天阴雨将来,风有些戾,一辆本田CRV忽然停在了他的面前,放下的车窗里头探出一张极英俊的脸,可不就是蒋贺之。两人无声息地对视一会儿,然后盛宁虚握拳头抵在唇边,轻轻咳嗽,蒋贺之才蹙一蹙眉说,上车。   盛宁什么也没问,走两步,打开车门就坐上了副驾驶位。引擎发动,本田CRV像箭一样驶了出去,车窗外的风景迅速倒退。   “这是去哪儿?”盛宁认出此刻在车轮下无限延伸的这条道儿就是荔宁路,老派的骑楼街上人声鼎沸,烟火气息日复一日。他却想着,只多一个人还是不够的。   “我先换件衣服。”配枪与防弹衣都留在市局了,但警服还在身上。车停在骑楼街一爿墙面斑驳的老字号前,蒋贺之留下一声“稍等”就用最快速度往返了一回,他回来时,身上已是一件黑色衬衣。布料紧贴胸肌与上臂,拓出凹凸分明、完美劲壮的肌肉线条,让人可以安心倚靠。   “需要多少人?”引擎再次发动,蒋贺之这么问。   “最好再有二三十个人。”盛宁这么回答。   “需要多久?”   “孙书记刚刚北上,等北京来的调查小组开启全省粮库清查,少说一个星期吧。”   问完这两个问题,蒋贺之就再不开口了。盛宁同样垂眼不语,这些话,连同方才那声“稍等”都太过客气,他们之间以前是不必这么客气的。一切遂其所愿,他爱的这个人被他寒透了心,再也暖不回来了。   天色更阴一点,一片片游云在天空中垒砌,越垒越厚重,摇摇欲坠。在大雨降下来前,他们抵达了晶臣天地。   一栋超甲级的写字楼矗立在这片大型商业体中,外观犹如奇峰,室内金碧辉煌,蒋贺之径直走了进去。这儿的人都认识昔日的三少爷,但没人阻拦他,也没人巴结他。盛宁跟在他的身边。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仍一字不问。   进电梯,出电梯,来到一间大办公室的门口。这儿是晶臣的司机休息室,里头二十个人,名义上是晶臣集团内地高管们的司机,其实就是保镖。这个保镖团队成员全部由退役的特种兵或者省级以上的武术冠军组成,晶臣集团在洸州有不少项目,蒋继之这阵子常在粤港沪三地往来,这些人就负责在洸州保卫蒋二少的安全。   然而蒋贺之知道不是,至少不全是。   晶臣四少蒋慜之幼时曾被人绑架过,绑匪开口就要二十亿港币的赎金。那会儿蒋慜之刚刚被老爷子认回蒋家,还不是如今这个最受全家人宠爱的小少爷,蒋瑞臣认定这是蒋慜之的生母与其情夫串通好了来讹他的钱,公开表示自己绝不受人要挟,赎金一分没有,但胆敢挑衅蒋家权威,所有参与这起绑架案的人都别想留下全尸。蒋瑞臣有没有这个儿子全无所谓,坊间一直有传,除了目前蒋家的这五个孩子,没有认祖归宗的私生子女还有不老少呢。但蒋二少极其重视家人,还是他想办法把人带了回来。   所以蒋贺之知道,这个留守洸州的保镖团队应该是哥哥留给自己的,以备不时之需。   但他现在不姓蒋了,多半就使唤不动了。   二十个保镖,一概黑衣黑裤,身材高大,面孔刚毅,无事时就在专备的司机室里休息。这会儿他们正要出去喝酒,见蒋贺之突然出现在眼前,便都挑着眉,一脸寻衅地望着他。   “有件事情想请各位帮忙。”蒋贺之说得挺客气。他以前也请这些人轮岗守卫过盛宁住院的母亲。   保镖团队为首的叫高鹏,又称“高佬鹏”,不仅是退役军人、全国武术冠军,还曾是某军分区的“武教头”。未退役前,他就是军营里有名的“刺头兵”,见到昔日的蒋三少,他也端坐不动,只自下而上地这么懒懒地挑动一下眼皮,先瞟了瞟蒋贺之,又瞟了瞟他身边的盛宁,淡淡道:“你已经不是三少爷了。”   蒋贺之笑一笑,一摸裤兜,修长手指抖动一下,一条蓝宝石项链就亮在了众人面前。二哥蒋继之曾送过他很多东西,豪车名表艺术品,但离开蒋家时,与蒋家相关的东西他什么都没拿,除了这条项链。无论是顶级的喀什米尔蓝宝石,还是“永恒的美人”这个寓意隽永的名字,他都觉得,太衬他了。   他说,“它应该够雇用你们了。”   幽邃的蓝色光芒在休息室里流移四散,是海天相接处才会浮现的那种梦幻光晕,在场所有黑衣黑裤、面孔冷峻的男人都愣住了。亚洲首富为爱惊世一拍,这是轰动一时的新闻标题,他们都知道,这条项链是蒋瑞臣送给蒋夫人的生日礼物,价值2亿港币。   盛宁也怔了一下。他想起来,他曾答应过要跟他一起回香港,管那个待他很好的女人叫“妈妈”。   “三少……”保镖们改口了,有人声音都在打抖。高鹏尚余理智,他说,“这项链……太珍贵了……”蒋贺之敢给,他们也不敢收。   “没关系,事情办妥了,你们拿走就是。这是我的养母嘱咐我送给我妻子的,”千金一掷,蒋贺之很潇洒地笑了一下,同时又轻瞥盛宁一眼,他说,“可它现在对我来说,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这人的语气有种“送掉这条项链,我俩就再无瓜葛”的轻松感,眼神却像电流一样在他身上激起了些微的刺痛。然后盛宁看见蒋贺之朝自己完全转过脸来,又冷冷淡淡地说,“这些人是威胁不听、收买不了的,但他们现在都听你的。”   北上之前,孙冉英顶住了来自周嵩平的巨大的压力,下令把全洸州大大小小近三十个粮库都查封了。   听到这个消息,方兴奎瞬间就慌了神。换作以前他是不慌的。只要事先得到消息,他们就有办法把账做平。比如调其它地方的稻谷或小麦把被重点抽查的粮库填满,比如可以找家公司,虚开购买合同虚收买粮款项,待检查小组离开,再悄悄退款便是……最不济还有最后一招“火龙烧仓”,卸粮台的传送带可以“意外”发生短路、违规停在粮库门口的液化气运输车可以“不慎”发生爆炸,反正大棚的苇板、粮堆的苫盖还有装粮的麻袋都是可燃物,可燃物在某些“特定条件”下就会变成易燃物,只是大火烧起来,这笔烂账就再也查不清了。   无论是长留街的旧案还是爱河桥的事故,方兴奎都险些被绊倒,也都有惊无险,绝处逢生,长留街抓了李乃军与段长天,爱河桥又折了陶晓民与沈司鸿。但随着孙冉英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飞机,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可能再也躲不过去了。洸州粮食局的人是他提拔的,倒卖储备粮的私人粮企也是他的亲属。陈粮与新粮之间每一吨差价几百元,洸州稻谷储备达30万吨,随随便便就能贪个几千万,然而只要(装儿)来人彻底普查、清查,存粮是新是陈,合同是真是假,必有水落石出一刻。现在也再没有洪兆龙和他的新湘军来替他铲除异己、收拾烂摊子了。   只剩一个张钊。   尽管上头下达了命令暂时不能对盛宁下手,但到了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方兴奎就都顾不上了。他知道周嵩平自有办法对付孙冉英,所以他再次对张钊下达了必杀令,一定要在一周之内除掉盛宁。   穿上雨衣,扎紧裤管,踏进金乌山前的张钊再次接到了领导的命令。   可这件事对他来说,很不好办。   时间太紧了。正因为他本人就是刑警,太知道策划一场“完美犯罪”的难度。他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或者说一直没拿定注意要不要下手。毕竟不是洪兆龙那群目无王法的黑社会,他也受过警校的锤炼,也曾矢志献身崇高的公安事业,但方兴奎一再暗示他,他不做,有的是人做。   甚至这位方市长跟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说你们沙局当年也是办对了一件事儿,用12年的时间就从大队长升至了公安局长。你还年轻呢,比起当年的沙怀礼,更是前途无量。   一飞冲天的机会千载难逢,可张钊还是下不去这个手。   “感谢莲华区的警力配合,已将金乌山附近的道路出口全部堵死了,根据监控录像、群众举报以及嫌疑人自己留下的痕迹,已基本可以判断洪兆龙潜逃的方向就是金乌山。”窦涛代替了蒋贺之成为这次搜山围捕特别行动组的组长,他向各个大队布置完朝不同方向搜山的任务,又用对讲机向众刑警喊话道,“今晚天气条件不佳,请各位勇于克服困难,争取一举擒下逃犯!”   大雨倾盆而下,隆隆雷声险些掩盖掉他的话。   金乌山上植被丰富,本是绝佳的藏身地,但同样的,金乌山里没有居民,除了一些麂类、鸟类的小型野生动物,也没有别的活物了。红外热像仪让原本的搜山行动变得简单了,特别是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在20米的有效距离内,堪称一目了然。   然而当他第一个看到躲藏于山间帐篷里的洪兆龙,张钊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兴许可以借刀杀人。他知道洪兆龙恨透了蒋贺之,而蒋贺之又跟盛宁黏在一块儿了,这样一下就能除掉两个。   洪兆龙也看见了张钊。他已经走投无路了,所有还来得及带走的钱都换成了从缅甸走私而来的重武器。他本想在儿子出殡那天以这个刑警的鲜血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可偏偏也在那天,蒋贺之在关键的路口掉头了。   没有后续的金钱支持,那些缅甸雇佣兵又带走了这些重武器,他的那群手下也几乎都被公安抓干净了。   哗哗暴雨中,两个男人互相对峙,洪兆龙悄悄摸出了自己怀里的枪。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眼前这个警察根本不想抓他——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用对讲机呼叫其他刑警,甚至都没有拔枪的动作。这类狡诈卑劣的动物是可以闻见同类的气息的。几乎一瞬间,两人就心照不宣了。   “谁在那里?”不巧的是,窦涛也持红外热像仪探测到了这里。为免误伤或者扰乱视线,刑警之间有约定好了的打招呼的特殊手势,窦涛看清了距离更近的张钊,虽看不清他几米之外的那张人脸,但那个人影一动不动,穿的不是公安特备的雨衣,也没有用特殊的手势跟他打招呼。   “洪兆龙!”窦涛反应够快,马上就要摸枪——可他身旁的张钊忽然用力撞了他一下。   窦涛毫无防备,手中的枪和对讲机就都这么被撞飞了出去。   “张钊……你怎么回——”还没来得及拾起自己的配枪,洪兆龙就迅速扑了上来。两个男人瞬间滚作一团。洪兆龙也是刀头舔血练出来的实战派,而窦涛一开始就因张钊的偷袭处于了劣势,很快他就被对方死死扼住了咽喉。队员们都被密林分散着隔开在远处,他们的扭打声被一个又一个炸响的惊雷掩得干干净净。   张钊举着枪,愣愣地束手站着。方才那一撞是他鬼迷心窍,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出手帮谁。   大雨中的山体又有了松动的迹象,并且很快抖落下泥沙和石块。洪兆龙先窦涛一步看见了向下移动的潮汛似的土壤,及时一个撤力并翻滚着朝一侧横向逃离,就留窦涛一个人被这泥沙卷裹着滑了下去。   事故发生得太快,张钊瞪大着眼睛,彻底愣住。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然后用对讲机向其他警员呼叫,说,山体滑坡了!窦队失足掉下山崖了!   搜山围捕行动被迫终止,洪兆龙则趁乱逃走。与张钊擦身而过之际,他冷笑着说了声,谢谢你,张队长。 第128章 陷阱(一)   搜山围捕行动中止后,山体滑坡的异响仍在夜色中久久回荡,戚戚然,宛若大山也在呜咽。所幸金乌山近期虽岩土体坍塌的事故频发,但每回的程度都不严重,其间茂盛的植被更为窦队长留了一线生机,在被崩落的岩土向前推挤的过程中,他受到了一些树木的阻挡,并未直直下坠,他的身体也侥幸未被全部掩埋,还露了一部分在外头,所以很快就被他的队员们找到了。市局刑警们将失去了意识的窦涛从一个坟堆似的土体里刨了出来,第一时间送去医院。经CT检查发现,窦涛除了严重的颅脑损伤,全身上下还有包括股骨干骨折、髋臼骨折等在内的多处骨折,要想生还,就得与阎王爷争分夺秒地拉锯博弈,短时间内肯定是醒不过来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众刑警回到市局,一连数日,一到下班时间就被老沙强行摁在会议室里,对失败的行动进行检讨并反思。   好容易又结束了一天的会议,张钊步行离开市局,一抬眼,天都黑透了。再往前看,马路上已积起了深深的水洼,目测深及膝盖。市局周边地势低洼,排水系统也一贯不给力,受这阵子断断续续的暴雨影响,乍一眼,整座城市都像漂浮在一条大河上。因此这个点了,仍有环卫工人在为街道推水清淤,力图明儿一早就恢复道路通行。   一辆垃圾清运车就停在地势稍高的路肩上,但车轮仍被积水没了小半,里头装着一些从下水井口的箅子里清掏出来的果皮、烟壳等垃圾与杂物。一个身着亮橙色环卫服、头戴荧光黄环卫帽的环卫工人正埋着头,用竹子扫帚认认真真地推水前行。   张钊快步向前,有意绕开积水的路段,没想到那名环卫工竟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那般,挥手一扫帚,就把积水全都扫到他的腿上了。张钊厌烦地往旁边一躲,哪知那人突然就扔掉扫帚冲了上来,在他来得及反应前,一把枪已经抵在了他的腹部。   雨早停了,但阴风阵阵,来人从环卫帽的帽檐下露出一双阴毒凶恶的眼睛,沉声呵斥他:“别嚷,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就走。”   “你、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意识到眼前这个环卫工人竟由洪兆龙假扮,张钊吓了一跳。他万万不敢想,一个黑社会竟敢在公安局门口挟持人民警察。   “灯下黑么,我不仅敢到这里来,我还打算在市局附近租房子呢。”张队长的确不是最后一个离开单位的刑警,两人说话间,又有人从威武气派的市局大门里走出,还朝张钊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但洪兆龙笑得不慌不忙,仍轻声追问,“蒋贺之人在哪里?”   张钊略一琢磨,把早就准备好了的答案吐了出去:“他在华粮洸州直属库那里,跟那个检察官盛宁一起守粮仓。”   怎料洪兆龙久经沙场,一眼便拆穿了他的谎言。他用枪口戳了戳他的肚脐,又阴恻恻地笑了笑:“张队长,没人告诉过你,你撒谎时的表现特别拙劣吗?”   张钊只能承认:“好吧,蒋贺之没在守粮仓,是我接受了上头的命令要杀盛宁。”停顿一下,他又道:“那天滑下山坡的那个窦涛还没死,蒋贺之在华希医院的高干病房里陪床照顾他。你当然现在就可以去杀了他,但你也得顺便帮我杀掉盛宁,事成之后我可以从公安内部协助你逃跑。”   这会儿,山穷水尽的洪兆龙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他的那些手下会接二连三地落网,肯定是新湘军内部出了奸细。但换言之,如果有个刑警大队长愿意做他的内应,他也能在为儿子报仇之后成功脱身。   两人再次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洪兆龙后退两步,朝张钊扬了扬跟手枪一起攥在手心里的录音笔。在心里骂了一句对方“傻逼”,又在这位张队长极度震愕的注视下,他龇出黄牙得意一笑,然后便转身匆匆消失于夜色之中。   反贪局的一干人马加上晶臣集团的保镖们,洸州二十几个粮库库点总算都有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驻守了。白天在检察院上班,晚上就开车巡逻守粮仓,苦是当然的,但苦有所值。这几天盛宁一直跟远在北京的孙冉英保持着联系,孙书记在最近的一个电话里说,要说服(装儿)再派一回调查组并不容易,但她如实汇报了洸州粮库空置的问题并展示了新密村全体村民的联名请愿信,总算得到了上级的支持,将由国家粮食局的副局长亲自带领工作组赴粤东省开展全省粮食清查工作。收线之前,孙冉英郑重地再次叮嘱盛宁:“成败在此一举,在工作组抵达之前,你一定得把洸州的粮仓守好了。”   在孙书记的安排下,由乡镇财政拨款的“华早35号”种子也都到了新密村的村民手中,金乌名城里的插秧好手业已就位,准备在范教授的指导下,将这特早熟早稻品种的秧苗插进5000亩丰沃的土地里。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一切也都在好起来。   粮食安全一向被喻为“国之大者”,只要(装儿)的工作组到来,方兴奎一定跑不了,那个胖子杜思铭的老爹杜家睦曾主管省内粮食工作,多半也跑不了。盛宁虽不看好这两个人就能牵扯出他们背后的周嵩平,但事情总算一点点地在向好的方向推进。他望着车窗外依然墨沉沉的夜色,突然很想看看,洸州的太阳升起会是什么样的光景,这千古一贯的苍黑色的大地早已浸污着斑斑血泪,又会在阳光下换发出怎样勃勃鲜活的生机。   当一切顺利的时候,他就很难不去思念他的爱人了。   他听说窦涛受了伤,依着那位蒋少爷的性子,这会儿肯定自责得不得了、痛苦得不得了。他很想去看看他,很想像过去常做的那样,把手指插进他偏硬质的发丝里,把他的脑袋揉进自己的怀里。   这个想法一旦冒头,很快就茁长起来,令人无法忍耐了。   “蒋队这会儿应该在华希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我向公安那边打听来的。”驾驶座上的叶远竟很懂领导的心思,主动开口提起了蒋队长,“哎呀,都不是少爷了,做派还跟少爷一样,动不动就高干病房,得花不少钱的。”   “我没问你。”盛宁仍寡着一张脸,漂亮的细巧的下颏子有点不悦地扬了起来,“工作的时候严肃点。”   “盛检,你都几天没合眼了,先回去休息吧,多你一个守在这儿没什么区别。再说我也不是一个人,你看看他……”叶远又是体贴一笑,目光扫向车窗外,指着不远处又一辆黑色轿车,说,“这群人还真跟铁打的一样,从早到晚都守在这里,比我们都上心。”   黑色轿车上是一个黑衣黑裤的晶臣保镖,跟反贪干警们搭档守粮仓,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兢兢业业,比以往老沙派来的那些人民警察还靠谱。也是,2个亿呢,任绕指柔也得变成百炼钢,盛宁在心里笑了笑,笑那个人确实是十足任性的少爷做派,2个亿的蓝宝石项链说不要就不要了。留或不留,去或不去,两个念头正在激烈开仗,愈发强烈的思念最终占据了上风,驱散了倦意。他下了叶远的车,但没打算回家休息。   他决定去华希医院看看。 第129章 陷阱(二)   华希医院的高干病房中,燕子一直伴在蒋贺之的身边。她最近闲得很。刘老实涉嫌销售伪劣种子罪已经被抓了,他参与投资的燕子农庄也在村民的怒火中关门大吉,暂不营业了。病床上的男人罩着呼吸机,面孔瞧不真切,但看得出强壮英武,是人民警察该有的样子。燕子看着蒋贺之将这位窦队长从平卧位调整成了半卧位,然后又坐回他的床边,两只手一上一下地环扣交握,以个略显疲惫的姿态支住了额头。   “窦队长的家人呢?”燕子其实想劝他,这些事情可以找护工来做。   “三十多了还是光棍一条,他父母年纪大了,怕受不住这个刺激,所以暂时没让他们知道。”此时的自责也无济于事,蒋贺之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只是莫名地感到懊丧与憋屈,“如果不是……”他摇摇头,叹着气咽下了后话。   昏迷的病人经常需要翻身护理,燕子知道,亲自陪床照顾更多是为了纾解他对战友的内疚。她不知怎么劝他了,只好体贴地说:“都熬了几晚了,你回去休息一下,我来替你照顾他吧。这位窦队长看上去就是个很好的人,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等天亮了我就回去。”蒋贺之又摇摇头,故意以玩笑的口吻道,“你才该回去,我要帮我们窦队长脱裤子擦身体了,小姑娘非礼勿视,不然会长针眼。”   燕子不能真赖在病房里看一个大老爷们光屁股,只得听话地回去了。收费高昂的高干病房本就人少,华希医院也不特别有名,凌晨2点多钟,她一个人走在空旷的病房区域,总感觉今天的医院静得有些离奇。   明晃晃的灯光下,迎面而来一个护工模样的男人。他戴着口罩,微微低头,手推一辆不锈钢的器械车跟她错身而过。只是瞥了对方一眼,一种令人难受的湿冷感就袭遍全身,燕子颈后那点细细的绒毛倏忽奓起了。她常年当蒋贺之的线人,直觉非常敏锐。她曾听蒋贺之讲过如何在某家医院的高干病房里识破了小梅楼的那个女老板。医院的护理人员大多是进城务工的劳动者,岗位平凡,薪水微薄,可燕子注意到,这个深夜独自工作的男护工虽身着医院常见的那身浅蓝色的护理服,脚上的一双皮鞋却油光锃亮,还是奢牌。意识到这点不对劲后,她那双懵里懵懂的眼睛忽地清晰起来,面上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却悄悄加快脚步闪身躲到了医院公区走廊的拐角处。燕子掏出手机给蒋贺之打电话,想通知他,一定要小心——   然而电话还未接通,一支手枪就抵住了她的后脑勺。   燕子真跟燕子一样身量娇小,洪兆龙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把她牢牢钳制住了。他用黑洞洞又冷冰冰的枪口强迫她带路,让她把他带到蒋贺之的面前去。   病房的门冷不防地就被踹开了。蒋贺之闻声起身,回头,先是望见燕子一双凄楚的眼睛,接着便看到了她身后的洪兆龙。危机一触即发,窦涛仍在病床上昏睡。   “把手举过头顶,别乱动,乱动一下我就崩了她。”洪兆龙冲蒋贺之威胁着低吼。   “陶鲁斯M689,弹巢6发,威力比咱们的54式大多了。”蒋贺之乖乖听话,慢慢地高举起了双手,这个节骨眼上,他倒还有心情跟对方调笑,“我认识这枪是因为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我很喜欢那部电影。”   “少废话!”洪兆龙简直没一点幽默感,又恶声恶气道,“现在动作慢一点,把你带着的枪扔过来!我提醒你,别以为你开枪的速度会比我快,我身上绑着炸药,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一个土匪换你一个蒋家少爷,值了。”   他猜到他带枪了。而蒋贺之确实也带了,不是“善良之枪”,而是54式。   虽然喉咙被对方往死里擒住,骨头都快挤碎了,但燕子仍小幅度地冲蒋贺之摇了摇头。她绝不愿这个男人为自己犯险,死也不愿。   “枪不错,但炸弹不行,压发式,自制的?”鉴赏完了对方的枪,蒋贺之的目光又落在洪兆龙另一只没拿枪的手上,仔细辨别了一下他攥在指间的炸弹引爆器,笑得更轻佻、更花哨、更俊俏了,“左手起爆器,右手陶鲁斯,以后这种情况要制作松发式炸弹,松手就爆炸,警察就不敢对你开枪了。出林龙,对自己狠一点么,你不会我教你。”   甭管会不会制作,但没有一进门就引爆炸弹,想来这条出林龙还是怕死的。   “快点!”洪兆龙手指一动,做出了一个要扣扳机的姿势。   这人是否真的携带了炸弹尚不可知,但枪口还抵在燕子的太阳穴上,蒋贺之不敢再拖延时间了,抿了抿嘴唇,然后慢慢地抽出别在腰后侧的手枪,扔到了洪兆龙的脚边。   洪兆龙不是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婆婆妈妈、罗里吧嗦的反派,见蒋贺之扔掉了手枪,二话不说就朝他的心口射击。千钧一发之际,被挟持的女孩不顾一切地用身体撞开了这个悍匪——还真被她撞偏了,原本可能洞穿心脏的子弹仅从蒋贺之的肩膀处射入。可陶鲁斯M689素以口径大、射程远、威力强闻名,一枪就几乎卸掉了他一条手臂的运动能力,一蓬血雾喷射在他身后的白墙上,艳极。   但就在这个时候,病床上的“窦涛”突然一跃而起。他刚才就接收到了蒋贺之的“暗示”,考虑到对方很难左右手同时“开弓”,便先朝他拿着简易起爆装置的左手射击。   洪兆龙反应也快,两枪连发,同时朝对方还击。两发子弹都正中“窦涛”的胸口,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从病床上掀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幸而起爆器也被他准确地击落了。   电光火石般,蒋贺之与“窦涛”配合默契,在洪兆龙手腕被击中的一瞬间又扑了上去,牢牢地将掉在地上的起爆器攥进自己手里。洪兆龙当然又抬手朝他疯狂射击,蒋贺之敏捷地翻身一滚,顺势用手将带轮子的病床朝对方猛撞过去。洪兆龙被撞得失了重心,能毙其性命的连发子弹又射偏了。待确认对方的弹夹打空,蒋贺之才再次站起,两人同时注意到了地上还有一只54式手枪,又同时飞身去抢。你争我夺间,手枪不知被谁踢飞出很远。   枪击声当然引来了医护人员和其他病人,但洪兆龙早有准备,及时从兜里投掷出了一发催泪弹。榴弹上下弹跳,四处扩散,大雾一般的催泪瓦斯瞬间弥漫在这片高干病房的公区里,强烈刺激性的毒剂逼迫着人们掩住口鼻,像被鲶鱼驱撵的沙丁鱼似的,拼了命地往医院的大楼外奔逃。   人人都只顾撒腿逃命,只有一个人自乌泱泱的人群中逆流而上,显得毅然决然,罔顾自我。   “里头有炸弹!”有人好心地拦他一把,尖着嗓子大叫,“还有枪声,刚才好几声枪响,肯定有人中弹了!”   还有人及时报了警,长啸似的警笛声划破了这个黑寂的夜,渐渐自远处迫近。   但谁也劝不动他了。挣开一只只试图阻拦他的手,盛宁此刻没有别的念头,只想赶快到他爱人的身边去。   此时在“战场”的正中心,蒋贺之与洪兆龙都看不见彼此了。强忍催泪瓦斯带来的种种不适感,他们但凭兽类般的本能在大雾中锁定对方的位置,然后扭打在了一起,你死我活。   一会儿是蒋贺之压制住了洪兆龙,一会儿又是洪兆龙使其无法反抗。54式的威力明显逊于陶鲁斯,蒋贺之的伤势也远比洪兆龙更重,他很快就失血过多,落了下风……   越临近“战场”,雾气便越浓,眼睛被剧烈灼痛,也愈发难以视物。转眼,盛宁已被一片浓白的催泪瓦斯包围了,他抑住狂跳的心,忍住灼人的疼,循着打斗声更急切地向前摸索。忽然间,他看见掉落在廊道墙角边的一只手枪——警用的54式,他当然认得。   盛宁捡起了手枪,继续走进那片未可知的迷雾之中。未可知通常都意味着危险,总好像下一脚就会踩痛一条蛇,被它吐露尖牙与信子,狠狠招呼一口。浓雾仍在扩散,有些地方稀薄了一些,他先是听见低吼声、喘息声与拳拳到肉的殴斗声,这声音听来甚至不像发自两个人类。继而他便看见了两个攒动中的人影,他必须非常谨慎,才能分辨出其中一个是他的敌人,另一个则是他的爱人。   “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上身放松自然前倾,右脚向后小退半步且膝盖微弯……”   检察官几乎从不摸枪,何况还是这样的可视条件。但他教过他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差不多就是以前胸环靶射击练习的15米距离。   “注意不要抬高双肩,持枪的手臂关节微弯并紧握手枪……”   在两个缠斗中的人影再次现身的时候,盛宁当机立断地扣动了扳机。   砰一声,是子弹进入血肉之躯的闷响声。   又是一阵未可知的动静,接着打斗声静了下来,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子弹离膛的瞬间,盛宁对这一击是很有信心的,然而此刻他却满脑子可怖的猜疑,总觉得自己射中的是蒋贺之。   听出有人朝他走近了,盛宁不敢有丝毫松懈,仍持枪严阵以待。可他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直到脚步声渐渐临近,一个人影在浓雾中显了形。   看清来人的脸,一刹彻底脱力,盛宁闭目踉跄一下,终于放下了枪。   来人走路歪歪趔趔的,像侥幸生还于一场了不起的战役。眼眶红得不自然,眉骨的伤口再度开裂,半截身体也浸透了血,除了一双剑眉与一对深目依然不凡,整个人其实糟糕透顶。   “Nice shot,”嘴角边倒仍是一丝不恭的笑,蒋贺之耸耸肩说,“我们抓到他了。”   可能受了催泪瓦斯影响,盛宁一眼不眨地疑惑地望着这个男人,接着便开始不停地流泪。   他屈从本能地迎了上去,紧紧抱住这个一身创伤的男人。抱着他的时候他自己倒浑身颤抖,一种与先前判若两人的、压抑已久的激情自他的形骸深处显露端倪,他迫不及待地用嘴唇抵住他的嘴唇,效法着他惯常的热情的样子,再用舌头去探索他的口腔。   出于别别扭扭的自尊心,蒋贺之的手指动了动,却仍固执地垂落着双臂,不肯回应盛宁的拥抱。但他不能不回应他的热吻。这样一张流泪的脸很难令他完全冷下心肠。   蛊我最后一次吧。这么想着,蒋贺之总算闭上了眼睛,从被动接纳到主动攫取,也伸舌头,也全情投入。 第130章 一夜   协助擒贼的“窦涛”原来是“高佬鹏”,不愧是曾经的兵王,退役多年枪法依旧出众。设下这个陷阱的时候蒋贺之便交待过他,尽量拿下洪兆龙的活口,因为扫黑不是终点,而是开始。洪兆龙久跟洸州这批贪官打交道,有他的口供,兴许就能加速洸州反腐的进程。   只是陶鲁斯的威力实在惊人,即使防弹衣在身,那两枪也直接震断了高鹏的肋骨,后续的忙就没帮上了。   燕子也被撞晕过去,好在并无大碍,在支援的警力到来之后,她就悠悠醒转了。   带人赶来华希医院的除了该辖区的民警,还有接到消息的李飞。   医院的秩序已经恢复,医护人员各自归位,蒋贺之顺利地走出了手术室,洪兆龙却还在接受急救。盛宁的那发子弹精准地射入他的后背,切断了他的脊椎,伤及了他的肺部,这条无法无天的出林龙如果侥幸没被枪毙,后半辈子也多半得在轮椅上度过了。   蒋贺之的伤势其实也重。左上臂贯穿伤,前头看着是个不起眼的血洞,后头的肌肉却被撕裂了一大片,已现森森白骨。医生已经在手术过程中清除了他灼伤的那部分软组织,修复了他破裂的肱动脉,又交待道:“还好子弹没有伤及你的骨头,不然肯定是粉碎性骨折,即使及时接受治疗,你这左上肢的功能能否完全恢复也不一定。还有你的肱动脉被子弹撕裂了,若不是血管被子弹的高温烫伤,导致大出血延迟,这会儿你也肯定已经失血过多而死了。”   “My lucky day.”目光短暂地投向了坐在不远处的盛宁,蒋贺之笑笑,又以个玩笑的口吻对身边的李飞说,“我就说咱们公安的配枪太差了,看看人家的枪什么威力,擦掉点皮的事能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两排金属座椅面对面地位列于医院的候诊区,盛宁就坐在他的斜对面。催泪瓦斯的刺激效应明显,他刚刚在高压氧舱接受吸氧治疗,这会儿仍在不断地轻声地咳嗽。   医生还要求蒋贺之住院观察,但他坚持要走。“医院的床我实在睡不惯。”他仰脸而笑,用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语调说,“让我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一有不适,我会立即来复诊的。”   果然,任谁也没法拒绝这样一个英俊超拔又甜蜜非凡的男人。   李飞一直在等洪兆龙苏醒,此刻终于也想起来多关心一嘴窦涛的近况,问道:“窦队他……还活着吗?”   “还活着,”窦涛被他安排在了另一家医院的高干病房里,为免节外生枝,对外瞒得很严实。蒋贺之说,“他脑部创伤严重,医生说醒过来可能要点时间,但总体还算乐观。”   “怪不得你不让我们探望他呢,还说医生不让,原来是早有准备了。”李飞继续问自己的队长,“哎,蒋队,你怎么知道洪兆龙会来这家医院找你呢?”   “窦涛的脖子上有清晰的新鲜的勒痕,显然是跟人发生冲突后才从山坡跌落。在那座荒无人烟的大山里,除了洪兆龙,还能有谁?他肯定急不可耐地要找我报他的丧子之仇了。”有句话蒋贺之没说出口。搜山围捕前制定的计划就是实时汇报,不能硬拼,可窦涛居然不拔枪也不呼叫同伴支援,徒手就去制服洪兆龙?很有可能当时他身边本来就有同伴,而这人却没选择站在他这一边。蒋贺之听李飞说过是张钊第一个发现窦涛滑落山崖,他怀疑这个内鬼就是他。又在医院长椅上休息了片刻,自觉体力恢复,蒋贺之对李飞说:“一会儿我就不跟你回市局了。你就说这回在医院里诱捕洪兆龙是你的计划和安排,我只是个辅助执行的。”   “为什么?”随着最后这条出林龙的落网,盘踞洸州近二十年的黑社会组织新湘军就算被连根拔除了。这么大的案子肯定得记功嘉奖,李飞不想贪自家队长的功。   “因为记什么功对我都没意义了,我得先回家倒头大睡一觉,醒了就去找沙局打申请、提辞职,”停顿一下,蒋贺之笑笑说,“洪兆龙归案,我也要回香港了。”   一直默默聆听这场谈话的盛宁猛地抬头,朝说话者望了过去——刚才流了太多的泪,这会儿眼睛依然红得有些异常,他怔然望着蒋贺之,蒋贺之则也用一双红得异常的眼睛落落大方地回望着他。他想起来了,这人确实这么说过。   “回香港?马上?”李飞同样瞪大着眼,不可置信地嚷起来,“这么着急吗?”   “不着急了,其实早就该回去了。”见对方一脸要哭了的不舍得,蒋贺之笑着用粤语开了句玩笑,“你咩表情啊?唔翻去继承几千亿家产,唔通留系哩度,日日瞓棚屋、食谷种、挨子弹咩(不回去继承几千亿的家产,难道留在这儿,天天睡棚屋、吃糙食儿、挨枪子儿吗)?”笑过之后,神情又很快严肃起来,他说,“我想,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这话也不知在对谁讲。   催泪瓦斯引发的症状犹在,盛宁又流下了眼泪。   他痛苦地闭了闭灼烧感强烈的眼睛,然后抬手拭掉泪水,低下头,轻轻骂了一声,该死。   “好了,你继续在这儿等洪兆龙吧,我回去了。”说罢便起身,蒋贺之已经不拿自己当刑警了,也就没了即时复命的自觉,而多了点随心所欲。他从盛宁身前走过,突然听见他出声道,我送你。   折腾一宿,天都快亮了。   但雨势未歇,天上乌云涌动,依旧难辨晨昏。   夜雨令道路格外通畅,长街一无人影,二无人声。他们同坐一辆出租车,都还没来得及开口,目的地就到了。陈旧的灰色的骑楼街再次出现在了车窗外,到处都是不怎么高明的广告牌,像一件破袄上花花绿绿的补丁。纸立牌、泡沫板、布制条幅之类,写着“三乡濑粉”或“印度神油”,皆与食欲、爱欲这些人类最基本的欲望相关。   “雨太大了,”司机把车停在街面上一汪不深不浅的积水里,蒋贺之先下了车,却没走,而是躬身伏在窗口,朝车后座的盛宁发出邀请,“上去坐坐吧,雨停了再走。”他的语气很克制,很礼貌,但他说话时雨丝滑落俊朗的脸颊,显得眼神十分哀伤,仿佛说的不是“坐坐”,是天长,是地久。   司机也在等待乘客的回答,这对年轻人打从上车就沉默,沉默里还透着一股他瞧不明白的蹊跷。   “盛检,等我回香港之后,”没有等来对方的回答,他望着他重复,“我们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心已经塌了,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它的热度与跳动了,盛宁轻轻地咳嗽两声,终于开口:“不必了。”他不看窗外,不回应这个男人渴求的目光,只对前排的司机说:“走吧。”   洸州的雨季已近尾声,但这场雨仍下得跟末日一样。雨水频频敲打着车顶与车窗,嘈嘈切切,像一曲哀伤的临别的旋律。待出租车渐渐驶离了骑楼街,盛宁才有勇气将头偏出一点,好透过后视镜再瞧一眼他的爱人——他看见蒋贺之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仰脸迎向这场暴虐的雨,然后释然般地耸一耸肩膀,转身离开。   盛宁突然意识到,这一转身,他们真就再没可能见面了。如果他还有机会活下去,他将用孤寂的暗无天日的余生回味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回味他们之间的每一回亲吻、每一场性爱。   司机也透过后视镜看见,车后座上的这个年轻人不知怎么了,像是被一种强烈的痛苦摧折了腰杆,一直团缩着、佝偻着,用交叠的双手无措地捂住眼睛。他听见他埋脸发出细不可闻的哭声,但从肩膀抖动的激烈程度来看,他应该已经竭力压抑住了崩溃的姿态。   司机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还是这么好看挺拔的男人,忍不住就问:“先生,你怎么了?”   盛宁没法跟这司机解释,这是受了催泪瓦斯的影响。在催促对方快走和乞求对方停车之间,他颤动着嘴唇,天人交战。   最后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说的是,“停车……”   车还没停稳,他就拉开了车门,下了车,一气儿追到了他的楼下。他朝他慢慢吞吞上楼的背影,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蒋贺之!”   随这声呼喊脱口而出,一切就都发生得那么顺理成章。他跑下来,他迎上去,两个男人在昏暗的楼道里撞个满怀,然后用嘴唇抚摸,用肉体对抗。   互相拥抱、推搡着回到了那间狭小的出租屋内,蒋贺之没有抱起盛宁走向卧室,而是直接将他脸朝下地摁倒在入门处的餐桌上,解了他的皮带,就将他的双手捆缚在了身后。   纤细的关节因这个过于别扭的姿势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被侵犯的男人却一声不吭。   他对他很少这么粗野。但今夜就想这么野一回。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都相信这是两人间的最后一次。   裤子很快被扯了下来,后庭完全暴露。借着泻满一地的月光,蒋贺之能看见盛宁大腿后侧一条青蓝的血管,好像前年小梅楼案之后才有的,花藤似的,几乎要从他那白似透明的皮肤内攀爬、破穿而出。有点诡异,但诡异得十分好看,蒋贺之心神一恍,但很快就开始怀疑,那些他不在他身边的夜里,他是不是也用这样修长柔韧、花藤一般美丽的大腿夹紧了另一个男人的腰。他想得牙根发痒,眼中一丝疯狂的幽光闪动,动作也愈加不客气起来。   蒋贺之倾下身,伸手用五指包覆住盛宁的性器,粗暴地为他手淫。   久未被人触碰的下身瞬间就醒了,随着器官挺立,铃口渗出欲液,他的心也在他的掌心下复生了。前头的快感很快来了,伴随着丝丝痛意一起来的,盛宁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感受着这个男人的手指抚慰自己饱胀的前端,他的指尖儿带着异常的热度,轻轻搔刮他铃口的时候,忽地就炙了他一下——   胯下陡然一紧,盛宁轻轻哼吟一声,就尽数射在了蒋贺之的指间。   舍了前头,沾着精液的手指在那紧窒的入口处打转了两圈就失了耐性,蒋贺之释放自己早已勃起的器官,强行掰开盛宁的臀瓣,先将前端顶入,再以整个下身发力,急灼灼地整根进去。   入口虽被精液润滑了一番,可再深一点的地方还未得到扩张,对方猛地一插到底,似利刃一下将他贯穿,盛宁疼得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强忍着几乎溢出齿间的呻吟。且痛苦且痛快地闭起眼睛,他向下侧着一张脸,被迫在对方的撞击中,一下一下地摩擦着粗粝冰冷的桌面。   他早就是他的了。身上已无一寸之地没被他摸过、吻过,可这份久违的亲密还是令他浑身颤栗,明明痛感如此强烈,他却不甘于只是忍受这样粗暴的律动,还自虐般以腰部发力回应。   很奇怪,这么健壮英俊的男人,以前做爱的时候却温柔得要命。盛宁沉醉于这样的温柔,有时却也想,你可以对我更坏一点,只要是你,再坏一点我也甘之如饴。   狠狠发泄了一阵犹不满足,蒋贺之终于解开了捆在盛宁腕上的皮带,他抱着他走进卧室,扔到床上,然后又压下自己的身体。回归两人最熟悉的体位,他抓握着他的大腿根,最大限度地将他两条长腿掰开,又一次将滚热硕大的器官楔入他的体内。   怕触到这人的伤处,盛宁吃痛却只是抓紧了床单。蒋贺之却命令道:“搂着我。”   于是他就搂上了他的脖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在一下一下大力的撞击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向了他的左肩,只稍稍用了点力抓揉,就沾了一手的温热与湿黏。   盛宁慌张地松了手,可蒋贺之又强硬地说了一遍“搂紧我”。除此之外全程没有语言交流。鲜血很快就渍透了医用纱布,他依然满不在乎。此刻,他喘息炙热又急促,眼神冰冷又狂乱,只粗暴地掰着盛宁的腿,用阴囊抽打他的屁股,每一下都撞进他的最深处。   狭小的空间内蒸腾着汗液、精液的独特气味,还有一个伤者身上浓重而腥甜的血腥味。   抑或是严重的肌肉撕裂伤也令他难得的体力不济起来,这回比过往结束得要早。他要脱离他的身体,可身下的人倒不让了。   方才盛宁又射了一回,也说不好是爽射的,还是疼射的。短时间内应该再硬不起来了,可他仍用长腿用力绞着他的腰,一遍遍地问:“天不是还没有亮吗?”   时间流得飞快,窗帘虽然紧闭,但窗外的天定然早就亮了。蒋贺之却这么回答:“对,还没有。”   于是盛宁用脚掌摁着对方宽阔坚实的后背,往下压了压,又惘惘地问:“那为什么不继续?”   蒋贺之便也点点头:“好,我们继续。”   他们仍把这一夜当作两人间的最后一夜。最后一夜,无论如何都是该尽兴的。   说话的同时便接了一个吻。这个吻瓜瓤子一样甜而多汁,仍在穴内的器官便又硬了几分,与他的欲望一同再度膨胀。   不知第几次射精之后,蒋贺之终于彻底力尽。仍然保持着相接的姿势,他埋脸向盛宁的颈窝,一边用力地抓揉他的臀与腿,一边用高挺的鼻梁摩挲他颈间馨香的肌肤。他发出呜咽一样的声音:“盛宁,跟我一起……一起回香港吧……”   预料会被拒绝,没想到他的爱人却回答道:“好。” 第131章 天灾(一)   不知第几次释放之后,蒋贺之终于彻底力尽。仍然保持着相接的姿势,他埋脸向盛宁的颈窝,一边用力地抓揉他的臀与腿,一边用高挺的鼻梁摩挲他颈间馨香的肌肤。他发出呜咽一样的声音:“盛宁,跟我一起……一起回香港吧……”   预料会被拒绝,没想到他的爱人却回答道:“好。”   “你说什么?”停下动作,蒋贺之惊骇地瞪大眼睛,用双手捧起了盛宁的脸,“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好。”定定望着身上男人的眼睛,盛宁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他被弄了一整夜,真正的一整夜,浑身瘫软如泥,那健壮肩膀上的腿都挂不住了。他将手指插入蒋贺之浓密的头发中,轻轻揉扯一把,又滑下来,顺着他的轮廓描画他俊美的发角、立体的眉眼还有那眉骨处一道未完全愈合的伤疤。蒋贺之长得不太像新闻里那个一板一眼、儒雅端正的蒋瑞臣。于是盛宁由衷在心里感激蒋贺之的母亲,在他之前,他不敢想象这世上会有这样一张令人沉溺的脸。   他怎么能够承受每天醒来看不见他。   盛宁又强调一遍,“我跟你一起回香港。”   “真的?”蒋贺之警惕地蹙了蹙眉,还是不敢相信。   “真的。”盛宁仍抚摸着蒋贺之的脸,红着眼往下说,“盛域介入了金乌名城的后续,那里一些曾是农户的业主正在帮新密村的村民们插秧,待忙过这一阵,新密村的村民也会反过来帮业主们施工,我已经计划好他们到盛域的其它工地上观摩学习,建筑工程多是熟练工,上手不会太难,即使人在香港,我也会一直关注项目的进程……北京那边也已经同意再派调查组彻查粤地粮食腐败的问题,这次一定会揪出以方兴奎为首的一批硕鼠,再往上查,我也没有权限了,相信苏书记和覃剑宇会做得比我更好……”停顿一下,他的泪又泛上来,声音也嗡起来,“洸州不是只有盛宁一个检察官,可我爱的人只有蒋贺之一个……”   “那我们现在就走,我这就给二哥打电话!”蒋贺之一下起身,脱离了爱人潮湿温暖的身体,竟真伸手拽他起来。他有种预感,一旦两人离开这张缠绵的床榻,盛宁这番话又不作数了。   “等一等,先别这么着急。”他制止了他过于鲁莽的行为,用自己的吻让他相信他的承诺,“至少得等调查组来了,将方兴奎绳之以法,我也要回检察院交接工作,可能还要整理一些东西带去香港……”   “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值得你回现在的住处去拿吗?”蒋贺之重新回到床上,但难掩心中阵阵酸意,他其实想问,你会和周晨鸢道别吗?他的爱人身上有另一个男人留下的伤痕,他很难释怀。   “有一件。”盛宁没说支撑着他度过这几百天的特别东西是一件公安的制式衬衣,他把脸埋进他被汗水浸湿的胸膛,含着那一侧硬挺的凸起顽劣似的咬了咬,轻声说,“不过现在不重要了……”   已经没有再做一次的余力,可两人还是贪恋久违的这份亲密,以额头相抵,轻轻擦蹭,以双腿纠缠,连腿间的体液也不分你我,流作一处。   老式的骑楼隔音不佳,窗外传来一声悠长清亮的“收卖烂嘢”,天好像真的亮了。盛宁忽地伸手拉开窗帘,被兜脸泼来的光线一下刺痛了眼睛。他别过脸,看见一些阳光散落在一地凌乱的衣服上,好像是下午的西斜的阳光了。原来他们真的疯了那么久。   “我得去找老沙辞职了。”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蒋贺之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约定都赶紧坐实。他下了床,除了肩头已经散落的纱布与绷带,全身不挂一缕地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   蒋贺之弯腰捡拾地上的衬衣,盛宁却从床上坐了起来,托着一侧脸颊望着他:“别穿了,我爱看。”眼睛仍雾蒙蒙的,他贪婪地赏析他颀长的腿、挺翘的臀还有英武的肩膀,目光又湿又黏,似醉非醉。   向来自我感觉良好的蒋贺之都被这样的眼神盯得耳根微热,他低头摸了摸后脖颈,笑着说了句,我……我先去洗澡。   待蒋贺之走进浴室,盛宁也起来了。一双腿刚落在地上,两股间就滑下一股湿黏的液体,沿着白皙修长的大腿,一直淌到了脚后跟。   他想挑一件爱人的衣服来穿,于是径自打开了床边的衣橱。面对一橱再普通不过的衣物,他居然像个发现宝藏的大盗一样欣喜。随手取了一件衬衣,跟独处时一样,先置于鼻端嗅了嗅,然后又习惯性地抱紧在了怀里。很快,盛宁自己都笑了,天晓得,他每晚抱着一件衬衣入睡的样子有多滑稽,多狼狈。   活生生的那个人就在眼前,还抱衬衣干什么?   下身余韵犹存,但痛感更加强烈,盛宁也转身走进了浴室,走路的姿势都带了点跛。   “尿不出了。”昨夜里释放了太多次,太疯狂,太无序。此刻下腹坠胀,明明有尿意,却又感到尿道微微刺痛,想尿也尿不出。蒋贺之手扶自己的器官,不以为耻,反倒咬咬下唇,侧头望着来人挺无赖地笑了,“盛检,都给你了,我尿不出了。”   “我帮你。”披着爱人衬衣的盛宁走到爱人的身后,略踮脚,把下巴架在对方的肩窝上。他一手环紧他的腰,一手将那东西摪在掌心里,掂了掂,“好沉。”他撒娇似的抱怨,“怪它,痛死我了。”   说罢,又用凉滑的指尖轻轻抚慰。   “我又不是小孩子……”他这会儿仍不敢相信,他们把竟把撕心裂肺的最后一夜变成了美好未来的第一夜。一阵接一阵的快慰感袭上来,心脏也随之砰砰搏动,蒋贺之预感到自己又要沦陷了,像他上回爱上他那样,最后只能看着他猝然离去,自己却一败涂地。在理智濒于瓦解前,他及时摁住了盛宁的手。他转头望向他,目光透出少许的不信任,再次严肃地向他确认,“盛宁,我不能再承受更多一次的失望了,答应我,这是你最后一次把我推开。”   “我答应你,”盛宁也再次认真地承诺,“我再也不会把你推开。”   蒋贺之终于放下心来。他们交错鼻峰,寻到并含住彼此的嘴唇,从地上又缠绵进水中。   几乎同一时间,远在市委大院的方兴奎接到了一个要命的电话。   对方给他带来一个要命的消息。由(装儿)调查组牵头,省反贪局配合,同时抽调外省精英检察力量,将按照“集中统筹、交叉回避”的方式,对全省粮食承储企业进行逐一清查。换言之,这回是逃不过去了。   “杜总,您、您得帮帮我呀!”这人现在是高新投资基金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了,所以叫一声“杜总”并无不妥。方兴奎其实并不怕这个杜家睦,但一向慑服于他背后的周嵩平。   “我帮你?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杜家睦已想好了自保之策,为避嫌先主动卸任高新基金的董事长,把手头的一千亿交出去,兴许粮食上的那点事儿就能轻拿轻放了。但煮熟的鸭子即将飞走,他对这个方兴奎也是不满透顶,“你也真是够胆大妄为的,你那一屋子高风亮节的竹子都是喂狗吃的吗?!从旧改、城建到粮食购销,哪个领域都要伸手捞一笔,哪个亲戚都要照拂着一起升天,现在好了,多行不义必自毙,真把(装儿)的调查组招来了!”顿了顿,他更无所顾忌地骂出了声,“一直让你解决那个麻烦,你个蠢货为什么就是不解决呢!”   那个麻烦指的就是“盛宁”。方兴奎有口难言,要不是打黑打掉了洪兆龙那条擅咬人的狗,要不是又碍着了周公子的面子,无论如何,不会连个小小的盛宁都摆不平。如今,他悔之已晚,只能继续央求:“杜总,你跟周省说说,救救我,救救我呀……”   “唉,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我救不了,周省救不了,只有老天爷能救你了。”杜家睦也长长叹气,“你还有孩子,还有家属,这件事情止于你,对所有人都好。你自己掂量掂量,调查组这会儿已经从北京出发了,在他们落地洸州之前,做个决断吧。”   对方干脆地收了线。   比起韩恕、李乃军那几个芝麻大小的官儿,更精通官场门道的方兴奎几乎不需杜家睦多加暗示,他就知道自己死定了,无论是他的政治生涯,还是他的这条命。他还有一双聪慧可人的儿女,他得为他们的未来着想。到了里头日子断不会好过,乱说话更会祸及家人。他自己也是这么威胁韩恕、李乃军之流的,但不同的是,他一介崛起于寒门的“草根官员”还得靠黑社会打打杀杀,而真正的门阀士族,毁灭一个人如碾蝼蚁,还不见血。   贪官们心里都有本账,晓得“人死账烂”“人死案销”的传统,所以方兴奎也早为这天做准备了。他打开书桌右侧最上方的抽屉,取出一瓶安眠药。不再劳烦家中阿姨,他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走马灯似的回忆起这宦海沉浮的大半生。他是被权力与欲望拱到这儿的,如今又得被权力与欲望摔下去。   不好,不坏,不怎么甘心。   有喜,有惧,有无可奈何。   方兴奎把一整瓶安定都倒空在手心里,准备就这么一大把,一口气全吞下去。正要仰头送药进嘴里,电话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吵得人头疼,他烦躁得摁断电话,又打算吞药片。   电话那头的人锲而不舍,不停地打了过来。   死都不让人死得安宁。方兴奎摇摇头,叹口气,终于不耐烦地接起了电话。   原来是他的秘书。秘书在电话那头结结巴巴,一口气儿要分三口喘,仿佛在说一件多么可怕又多么幸运的事,“方……方市长……开电视……开电视……”   方兴奎不明所以,想着晚死片刻也好,还是听从对方的建议,打开了电视。   所有电视台都在插播同一条新闻,一场举国同悲的大灾难,方兴奎却是先惊,再愣,最后跟天女散花似的一把撒掉手中白花花的安眠药片,狂笑出声。   书房门口的阿姨都吓傻了,这阵子方市长脸色一直不好,难道真要倒台了?不然能一反常态地疯成这样?   “天爷呀!天爷不亡我呀!”杜家睦随口乱说的“老天爷”竟真的显灵了。方兴奎果然疯了一样满屋子乱蹦乱跳,不慎踩到地板上几粒圆溜溜的药片还脚下打绊,一屁股滑倒在地。可他察觉不到一点疼,仍双手捶地,大喊大叫,“地震啦!地震啦!”   5月12日14时28分,汶川发生里氏8级特大地震。   【作者有话】   因为这篇文是现实向作品,既然写到了2008年,那一定不能不写这年最大的两件事之一,汶川地震。 第132章 天灾(二)   “根据国家地震台网测定,5月12日下午14时28分在四川汶川县发生里氏8级特大地震,震中位于北纬31.0°、东经103.4°,宁夏、甘肃、青海、陕西、山西、山东、湖南等省市区均有震感,地震发生之后,中国地震局迅疾启动应急专项预案,组建了约180人的中国地震救援队赶赴现场,实施紧急救援。汶川大地震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破坏性最强、波及范围最广、灾害损失最重、救灾难度最大的一次地震……①”   电视里播放的新闻节目正是明珠台的《新闻中国》,主播是一张三十岁上下的年轻面孔,痩棱棱的,儒雅周正。《新闻中国》又称“中国政坛风向标”,采取主播轮班制,多是十年如一日的老面孔,这张年轻面孔便是新近提拔上来的林思泉,出镜没多久,便以醇厚磁性的嗓音、沉稳大气的台风坐稳了主播位置,被不少媒体与观众誉为“新国嗓”。   向杨检察长汇报完近期工作后,盛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他摁着遥控器换了一个频道,电视画面从明珠台切到了东亚台,同样在播地震新闻——   大灾见大爱,举国援助汶川。粤地领导也积极申请支援灾区,十万吨稻米将第一时间从粤地的粮库出发,穿越1600公里的公路与铁路,抵达此次地震的重灾区。   在一座座堆积如高山的散粮囤前,粮库工作人员都已忙得不可开交,机械声轰隆作响,呼叫声你来我往。华粮洸州直属库的大领导面对镜头,慷慨陈词:“二十世纪开始,中国粮食迁徙的主基调便是‘北粮南调’,改革开放以来,粤东省作为全国经济的龙头引擎,受市场经济规律的作用,粮食播种面积持续减少,粮食产量日益下降,而北方的一些粮食主产区发挥自身耕地资源与气候资源优势,多年来,为粤地的粮食安全与经济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如今大灾当前,粤地人民情系灾区,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愿以实际行动向受灾同胞伸出援手……”   随其话音落地,新闻画面又切换至华粮洸州那些大大小小的直属库与分库,一排排高大锃亮的运粮车正停在粮库的大门口。稻谷过磅检斤之后,经过自动设备的加工,就变作了白花花的大米,接着装袋、密封、出库——   心中轻叹一声,盛宁摇了摇头,摁下了遥控器上的开关按键。电视屏幕归于一片黢黑,映出一副扁薄、忧郁的身影。刚把遥控器搁回办公桌上,桌上的座机却突然响了。   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个男人声音,有些粗粝,倒也不错听。对方挺客气地问他:“请问是市检反贪局的盛宁局长吗?”   “是我。”盛宁问,“你是?”   “我是武警粤东总队的大队长车毅,”车队长在电话那头依然客气,但语气听着陡然严肃起来,“你的部下把我们运送抗震救灾粮的道路给堵了,死活不让开,请盛局长来看一下吧。”   原来那些人竟趁着他向领导汇报工作的工夫,自作主张地出动了检察车辆,堵住了运送救灾粮的必经之路。几位反贪干警与负责运粮的武警官兵还当场起了冲突,谁也不肯买谁的账。   走进侦查处的大办公室,盛宁不由轻轻蹙眉,果然,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那个叫黄哲明的检察新兵,一见他便有点紧张,束手束脚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喊一声:“盛……盛检。”   没跟这个小兵计较,盛宁让对方开车送自己去冲突现场。   雨后一轮水洗过的太阳,泛着黯淡、萧索的白光。一条宽阔的柏油大路,前后竟都被标有“检察”字样的车辆堵住,任困在马路中央的运粮车进退两难,只能干着急。   此时此地,两拨人马已经剑拔弩张。检察这拨身穿蓝色衬衫搭蓝领带的检察夏服,亮着检察证件,冲上来理论的几位武警官兵厉声道:“我们是中国人民检察官,现在执行公务,不准发车。”   武警那拨也着深橄榄绿的武警作训服,同样不甘示弱地回击道:“我们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现在执行公务,必须发车!”   “你们在干什么?”盛宁跳下了黄哲明的车,大步穿过那些横七竖八拦停在路中央的检察车辆。先来到人在冲突之外、车辆旁边的苏茵面前,他凝视她的眼睛,淡淡地问:“谁的主意?”   盛局长一贯是温和的、淡漠的、优雅的,甚至眉目间总有一种怜恤的、慰藉的光辉,让他的气质远远拔于世俗。然而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他便威严犀利得令人不敢直视。苏茵的眼梢只那么慌乱地一瞟,始作俑者便藏不住了。   “叶远,胡闹什么?”盛宁转身走出几步,又来到叶远跟前,斥责道,“还不放行。”   “盛检,不能放行。北京来的调查组早到了,就住在定点饭店,明天就得被召回去了。如果我们现在开仓清查,一周左右就能出化验结果,”他们整整一周都没合过眼睛,彻夜守住了粮仓,却败给了老天爷的恶意。叶远不忍连日辛苦功亏一篑,用哭腔道,“就不能等等吗?”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部分检察干警站在他们的车前,更多的运送救灾粮的武警官兵则焦躁地等在路边,无论是武警绿,还是检察蓝,所有人都望着他,露出任其定夺的信任来。而他的目光穿过密匝匝的人群,落在了那一辆辆运粮的集卡车上。洸州的闹市街头很少能见到这样庞大的集卡车队。乌蒙蒙的集卡车上挂着鲜艳的红绸,上头写着象征川粤友谊的句子,“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或者“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   都是热乎乎的好句子。   沉默片刻,盛宁再次下令:“叶远,服从上级指挥,把车挪开。”再默了默,他说,“我也可以现在就叫来交警把车全部拖走。”   尽管领导已经发话,叶远寸步不让,依然据理力争:“盛局,汶川地震,举国支援是应该的。北京、重庆采集了将近一万袋血紧急送往灾区,江苏几天就搭起了供数万人使用的过渡板房区,辽宁、河北、山东、内蒙……都出救援队的出救援队,出医疗队的出医疗队。然而自改革开放以来,咱们粤东就不是产粮大省,这次却挑头要向灾区支援粮食,这背后难道没有猫腻吗?”   叶远都知道的事,盛宁又岂会不明白。当然有猫腻。   而这猫腻背后,必定有高位之人暗箱操作。这粮都捐出去了,是新是陈,是否短斤少两……再加上稻谷加工成大米的这个过程还有损耗,这损耗率任君上报,这笔烂账就再也查不清了。   而且他还有个预感,调查组此趟无功而返,无论以什么理由,再请一回就不容易了。而方兴奎侥幸逃过一劫,肯定会与他背后的势力进行疯狂的反扑与清算,就连孙书记都不可能幸免。   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那位车毅队长便走到了盛宁身前,自报了家门:“盛局,我就是电话跟你联系的那个车毅。”   车毅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军人气质鲜明,浓眉大眼国字脸,又高又壮。“深入都江堰的救灾官兵,还有受困于都江堰贮木场的受灾群众,他们的口粮最多还只能再撑一天……”顿了顿,他又郑重道,“盛局,黎元为先,大局为重啊。”   “再等两周就不行吗?”叶远认为反贪也是“大局”,试图以强辩做最后的挣扎,“要不等一周也行,饿几天又不会死——”   “混账。”盛宁抬手就搧了叶远一记耳光。   叶远明显被这个用尽了力气的巴掌搧懵了。他捂着脸、瞪着眼,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盛宁。   “再要抓住那些人的把柄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这么久的谋划与斗争,这下就都白费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懵过之后的叶远突然抱膝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把你们的车都挪开,为救灾车辆放行。”盛宁一眼不再看他,转头看向其他的人,他轻声却有力地命令道,“听不懂这话的,现在就可以脱下这身检服。”   这一声令下,一众检察官们再没敢抗辩的,都乖乖上了车,脚踩油门手打方向盘,为运粮车队让开了道路。   只有叶远的车还停着不动。   盛宁朝身旁的黄哲明瞟了一眼,说:“你去。”   黄哲明只得大着胆子上前,朝蹲地的男人说声“叶检,不好意思”,便掏了他兜里的车钥匙。   最后一辆拦路的车也让开了。   这场闹剧总算消停了,暂时也没引发更大的风波与舆情,车毅大而化之地冲盛宁笑笑。他感激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上下抖动几下,连连称谢。   “对不起,车队长,我代表反贪局向你和你的战友们道歉。”盛宁肩膀微抖,尽力压制自己心里那类似大厦坍塌般的巨响,面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有些冷淡地从这个过于激昂的男人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只说,“救灾要紧,一路顺风。”   待检察官们放行,武警官兵们便一脚油门到底,把运粮车开得六亲不认。集卡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去,如蜿蜒的龙,旋起一股股弥天的尘烟。   那些写着好句子的红绸被疾来的风猛一把拉扯,猎猎飘响。   回到反贪局,还不等盛宁发火,当着一众等着挨训的检察干警的面,叶远竟先毫不客气地指出,“外头一直有个传言,说你跟周公子是一对儿,我起初还不信……”他对盛宁这种不反驳、不抗争的态度感到失望,撇了撇嘴,完全不过脑地往下说,“你是会被个人感情左右的绥靖派,我没法儿在一个绥靖派手底下做事。”他其实想说,别因为被捅了屁眼就变得那么顺从。   “你不看新闻吗?地震已发生几天,余震依然不断,目前外界的支援力量还是杯水救薪,受灾较重的地区早就断粮了!”盛宁头一回对自己这群下属大动肝火,苍白的脸色微现红潮,他愤怒地抬手一指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不想干就卸了你的检徽,滚出去!”   挨一顿骂,叶远反倒冷静下来了,虽觉出了自己那句“饿不死”不妥当,但仍硬着颈子,不低头也不出去。   “还有谁不想干了?今天打申请,明天就调你们去别的部门。”盛宁知道因为周公子的关系,他在整个洸州司法系统里的声名已经恶劣透顶。他剧烈地咳了两声,又手扶办公桌面,倦怠地闭了闭眼,“还想干就回你们的岗位上,今天的事情下不为例。”   众人面面相觑,晓得此刻再触领导逆鳞不是明智之举。在一声声“盛检,我先出去了”的怯怯回应下,原本闹哄哄的办公室很快就清净了。   待办公室里一个闲杂人不剩,盛宁赶紧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只亮橙色的小药瓶,用水送服下里头的一粒药片。想了想,觉得不够,又送服下一片。   或许是那一夜太疯狂,又或许是先前打人的动作幅度太大,他左腹的伤口又撕裂般疼了起来。因为凝血障碍,医生曾嘱咐他服用能够凝血、止血的维生素K,但忙起来就顾不上餐中餐后,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吃一片或两片。   不一会儿,已经离开的苏茵又返了回来,敲响了他的办公室大门,脆生生地喊了声:“盛检。”   “还有什么事?”盛宁及时背过身,披上检服的那件西装外套。他怕自己流血的伤口被人发现。   苏茵小心地瞧他一眼,小心地回:“蒋队来了。”   【作者有话】   ①这段地震播报是央视新闻的原稿,明珠台是什么台,大家都懂的>///< 第133章 魔高(一)   地震之后,他们各自忙于各自的工作,各自应付各自的领导,这会儿才刚刚见上面。市检察院有一条检察文化走廊,宽敞明亮,两边白墙上高悬着一些司法机关常见的廉政格言,在一幅“立检为公、勤政为民”的考究装帧下,他们四目相对。   才几日没见,盛宁便多添了几分病态。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他倒还先关心起别人的伤情来,问:“窦队好些了么?”   “还没苏醒,但伤情每天都在转好。”燕子挺仗义,晓得这位蒋队长回港在即,大量工作需要交接,还真替他去医院照料病人了,一连几晚都守在了窦涛的病床边。   盛宁点一点头,就开始沉默了。   令人忐忑的沉默。   蒋贺之的心紧紧地揪起,又狠狠地沉落。他当然已经听说了调查组白跑一趟、即将返回北京的消息。但他存心不提这茬,尽量保持着微笑,以个轻松的语调说:“我已经跟老沙提了辞职,老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挽留我,可我现在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要带你回去见我的家人。”这话不假,蒋贺之虽跟老子蒋瑞臣关系紧张,但跟兄弟姐妹一向亲睦。他加深了一点笑容,又说:“你还记得慜之吗?就是救了韩恕女儿的我弟弟,上回他来洸州就很想见你,这臭小子总算能如愿了。”   盛宁望着他,想说什么,但没来得及。这几日检察院里也喧嚣,有情系灾民的爱心募捐活动,办公大楼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屡次有好奇的张望者打断他们的谈话。   “还有我妹妹宣淇,她跟罗阿姨一起看过你的新闻节目,她咋呼呼地说哪儿有真人能长成这样,这些镜头一定是电脑加工的。”蒋贺之自矜地笑笑,听人夸盛宁比夸他自己还高兴。同时,他也在用这番话悄悄地宽慰他,我的家人都已经认可你、接受你了,你是可以放心跟我走的。   盛宁低了低眼,还是不说话。   “我在洸州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是一定要走的。”蒋贺之再次强调,想借此坚定爱人的决心。“你的工作都交接好了吗?可以跟我走了吗?”说着,他便朝盛宁伸出了手,手指微蜷,掌心向上,像捧着一颗敞露的心,也像通常婚礼上新郎朝新娘伸手的那个样子。他手指的骨节十分修长、漂亮,在空中悬停了一段时间,然后指间开始战栗,起初细微不可察见,但很快战栗加剧,连手臂上虬凸的血管也随之阵阵痉挛。   盛宁的手不动,人也沉默,却用一双微红上挑、含义纷繁的眼望着他。   两个漂亮男人共绘的这幅画面是很值得说道一番的。又一个身着检服的小姑娘佯作无意识地靠近,忍不住地朝他们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盛宁不便在人前回答这个问题,但答案已经很明了了,蒋贺之知道,这人不会跟自己走了。   待那个小姑娘走远,一直不语的盛宁终于轻声道:“我不能跟你走。”   “我真……我真是……”他花了大代价才说服自己放下,偏偏又在最后关头受了他的蛊。蒋贺之倒不太怨恨盛宁的出尔反尔,他更责怪自己,真是他自己蠢透了,竟把热腾腾的心窝又凑上去给这人下刀子。他低了低头,用那只伸出良久的尴尬的绝望的手,故作潇洒地将头发捋向脑后,突然笑出一声,“你把我当什么?男妓吗?没事就招来,有事就踢开?”   “别作践自己,你知道不是这样。”躲避着对方的诘问,盛宁也愧于自己的失约,试图找出一个两全的法子,“你先回香港,等我把这里的事情都处理好,再去香港找你。”   “什么时候?”粮库已然失守,所有的罪证都随着这场大地震一起湮灭,蒋贺之忍着巨大的失望,问,“我要一个确切的时间,什么时候你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   盛宁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可能一年半载,但更可能遥遥无期,他是撼树的蚍蚁,活下来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盛宁,”蒋贺之听出了这人的沉默背后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他轻轻摇头、叹息,“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一定会在香港等着你?”   “你也可以不用等我。”盛宁再次低眉。他的确没资格要求这人继续等待。   可这番过于大度的态度反倒更刺痛了这个男人的自尊心。   “我哥第一时间就捐了1.5亿港币用于汶川救灾,如果你愿意跟我回香港,我可以让这个数字再翻一倍!”蒋贺之措辞激烈、情绪激动地提供了一个更简单易行的选择,“真金白银的帮助不比你在这儿无望地坚持更有价值吗?”   “爱河大桥就是前车之鉴,再多的钱也喂不饱那些人的胃口。”   “那周晨鸢呢?”蒋贺之继续咄咄地问,“这期间,你还要跟他在一起?”   “我还需要他。”盛宁排斥繁琐,就这么干脆地回答。   “盛宁,”蒋贺之干笑了好几声,听不出是自嘲、自贬还是被一种荒谬的痛感完全溺没了,他说,“这不是爱情,这叫3P。”   盛宁没有继续解释。他跟周晨鸢的那点绯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洸州的司法系统,不清不楚不干不净不伦不类。他自己也不确定,他们之间这段古怪的“室友”关系最终会演化成什么样子。   又有两个检察官倏然路过,露出一脸惊诧的表情又及时地掩去了。他们只能收声,等来人走远了才继续这场磕磕巴巴、本就不太愉快的谈话。   蒋贺之再次向盛宁提及了自己的母亲,他一直都在避免陷入母亲同类的悲剧,结果却殊途同归,甚至弄得更糟。他有点哀伤地回忆并讲述:“我的母亲恨透了我的父亲,恨他的欺骗、敷衍与不忠,可内心深处她仍深爱着他,这爱发酵了一辈子。她无数次徘徊在缎江渡口,对我说,如果他没有结婚,她一定会抛下一切随他去香港……”   这不才应该是爱情的本相么?他不要“生当复来归”,要的是“白头不相离”。   他不明白,就连坍塌的爱河大桥都可以修复通车,为什么你却不愿意跟我走。   抑或他是明白的。但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靠近、满怀希望地等待,却一次次被决绝地推开、无情地拒绝,他的耐心已彻底耗尽。   “人间多少不平事,如果事事都比我重要,那够了,就这样吧。”望着这双曾令他沉沦的眼睛,蒋贺之终于决定释怀,“盛检,你接下来的路会更艰辛,更坎坷,我尊重你,祝福你,可我已经没有力量与勇气陪你走下去了。”   他们难堪地对峙了最后一分钟,在被又一拨过路的人打断前,蒋贺之掉头而去。   盛宁其实很想开口挽留,差一点就真这么做了。但他立即又提醒自己,是该为这人庆幸的,从此他的血不会再为他流,他的心脏不会再为他搏动,如他自己所说,他可以在排队到香港的人群中找到下一份真爱,成为拥有美满顺遂人生的千万个人中的一份子。   他望着他走远、消失。   周嵩平的清算很快就来了。   又有人实名鞫寳孙冉英仗着职权乱搞男女关系,说她把自己当作武则天,强迫男下属与她发生关系,服从就提拔,不服从就打压,那个省反贪局新提拔上来的副局长覃剑宇就跟她长期保持着肉体关系。甚至这次还把孙冉英与覃剑宇进行亲密行为的照片寄去了纪委与他丈夫的工作单位,尺度之大令人咋舌。   照片当然是假的,但由此引发的轩然大波却千真万确。孙冉英的第三任丈夫是某知名高校的副校长,在一群同样有身份的学阀面前丢了大脸,回去就闹起了离婚,还对孙冉英动了粗。   覃剑宇也因涉嫌严重违纪,停职接受起了纪律审查。   这是权力场的老伎俩,用人人谈之色变的“性”这一事,对在雄性丛林里的优秀女性进行污蔑与抹杀,恶毒却有效。盛宁忽而想到,也许这也是周嵩平暗中授意的。他从来就没信过他的投诚,无论孙冉英此次能否清白退场,有了这个“官员被假艳照污蔑”的先例,他那段留在小梅楼里的不堪的视频,也能找到脱罪的借口了——反正画面昏暗,他可以抵死不认是自己,是有心人冒充、后期又经电脑加工而成的。   粮库空库的事情果然也轻拿轻放了。借着向灾区捐粮的好口碑,华粮的领导近期频繁出现在各大新闻镜头里,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粮库空库合情合理。   他们说,这些粮食直属库和分库虽是国家储备库,除了收储政策性粮食,也同时保管着一些商品粮,不同粮食的保存期限、用途和处理方式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他们还说,国家规定粮食储存实行均衡轮换制度,也就是说,到了储存年限的粮食就得进行轮换,即按照一定比例,卖出陈粮,补充新粮,如果恰逢这样一个周转期,粮库空库就再正常不过……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致命的抵赖与报复。某天,金乌名城的业主们突然齐齐接到了一份盖着大红公章的官方通知,要求他们收到通知之日起七日内,清理完毕所有的个人物品,完成搬离。   这份通知给出的解释是,金乌山本就是农用地,金乌名城的原开发商麟龙地产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取得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的审批,在推进项目的后续过程中也没有及时补齐相关手续,就这么在“五证”缺失的情况下进行了非法开发与违法销售,因此,金乌名城属于违章建筑,所谓的业主根本不受法律保护。   房子是肯定没了,如果业主们退而求次,还想退房款呢?   门儿都没有了。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有权要求退还非法占用的土地,并没收这些土地上建成的违反土地利用总体规划的建筑物,金乌名城的“业主”只能找早已宣布破产、兜里一个子儿都没有的原开发商麟龙地产索赔,而新开发商锦地集团没有赔偿义务。   通知中的最后一段,白纸黑字大红章地写明了:如果业主们拒不执行,将以扰乱公共秩序罪、寻衅滋事罪、妨害公务罪等被严格追究刑事责任。 第134章 魔高(二)   《南城周刊》与东亚台的新闻曾将全粤东的注意力都引向了金乌名城,如今即将焕发生机的烂尾楼盘一夜间又成了违建,政府信誉遭受巨大危机,肯定也得有人为此背锅。   就在金乌名城的业主们接到官方通知的同一时间,方兴奎被“双龟”了。《南城周刊》与东亚台再次报道了这个大新闻,文章与节目中说,方兴奎好大喜功,盲目决策,为追求个人政绩,擅自批准违法的“半拉子工程”,既不顾地方的实际发展需求,也不管人民群众的安危,使国家与人民的利益蒙受了损失。同时他贪图享乐,任人唯亲,屡次违反干部选拔任用规定,说情干预,又对亲属欠缺约束……   相当高明的一招,一方面方市长“双龟”的消息,捂住了悠悠众口,挽回了政府面子;另一方面,虽然这些“不恤百姓”的恶名全由方兴奎一个人担了,但实际上又不至于判处重刑,方兴奎经此一劫死里逃生,也会甘于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段长天,“双开”之后依然可以在民企混得风生水起。   盛域为金乌名城业主定制的门窗与护栏都送到了,本是欢天喜地重新开工的日子,可现场却一团乱。金乌名城总计万名业主,相当一部分已经病急乱投医,逮着谁就要谁为自己的房子负责。不得已,重启项目的负责人联系了老板廖晖,廖晖又联系了盛宁。为免事态扩大,他载着盛宁去了现场。   金乌名城的农户业主们接到通知后就都撂下了手里的农活,这会儿新密村那5000亩农田连一半的秧还没插完,业主们一撂挑子,8月交粮的合同一定完不成,农民们也不干了。听说那名检察官来了,这下所有人都朝那片烂尾楼盘奔了过去,想找他讨个说法。   他们最近在电视新闻里学了个词儿叫“好大喜功”,初听不明白,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不就是这个词儿的现实注脚吗?一定是为了个人功绩,他竟承诺了一个脱离实际的、他本人根本办不到的未来,把业主、农民,把所有人都坑惨了。   盛宁先在人群中看见了那对曾谋过面的残疾夫妻,还有他们那个酷似婉君的大眼睛小女儿。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哑巴一见他就冲了上来,一边横飞唾沫,一边情绪激动地比划着手势。   “我爸爸……我爸爸说……”女孩照旧是要替父亲翻译的,但此刻却表现得十分为难。她先是仰头看了父亲一眼,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盛宁一眼,她体恤地没有向这位检察官翻译父亲的手语,但检察官本人却已从这个男人悲痛的眼神与乱飞的唾沫中判断出,他比划的绝非好话。   为了跟聋哑人交流,盛宁学了一点手语,但不足以让他听懂这么复杂的表达,于是他用手语向女孩征询:你可以告诉我,你爸爸说了什么。   “我爸爸说……他说……他说……”女孩噘一噘嘴,露出万分歉疚与不忍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了,“他说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们还能退房款,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要睡在大马路上了……”   女孩是聪慧又仁慈的,翻译时自动略去了一些更难听的辱骂的话,但哑巴无声的愤怒是落在引信上的火星,很快,盛宁就被一群更愤怒的业主们包围了。他们像爆发的山洪一般涌向他,推搡他,辱骂他,要一人骂一声淹死他,要一人扯一把撕碎他。盛宁在恍惚中闭了闭眼,明明是正午,但太阳不亮了,仿佛积攒千古的黑暗都被泼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你们……你们能不能讲讲道理!”廖晖试图护住这位老同学,别人挥拳头,他也挥,但双拳难敌千手万脚,他自己身上倒挨了好几下。   “对不起……”然而盛宁完全放弃了抵抗,他任人推搡、揪打、谩骂,也任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情绪随黑暗一起将自己淹没。他始终没抬头,有段时间没打理的额发遮住眼睛,他冲所有人轻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真的对不起……”   一声犬吠飒然而至,一个老妇人靠着一条老狗开道,挤进了人群中央,挤到了两个男人跟前。廖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这名老妇提着一只开着口的暖水瓶,在临近六月的闷热天气里,瓶口仍冒着股股白花花的热气。廖晖及时反应过来,这是开水!就在老妇将暖瓶里的水泼向盛宁的时候,他转身扑了上去,以自己的后背为肉盾,将他牢牢护在了身下。随着廖晖一声皮开肉绽、撕心裂肺的惨叫,世界终于静了下来。   滚烫的热水也溅了不少在周遭的人群身上,大伙儿一下都散开了。   “我要报警了!”廖晖顾不上自己背上火辣辣的烫伤,掏出手机就冲老妇、冲她四周的业主与农民叫喊,“这是寻衅滋事,这是故意伤人,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那条老狗立马扑上来保护主人。一人一狗,两眼发直地彼此狂叫,极其滑稽。   一声声犬吠中,大多数人的理智渐渐回归了,不再围困堵截,不再穷追猛打。他们中的一部分是为了宣泄无力的愤怒,但更多的人并未参与这场荒唐的暴行,只是一个溺了水的濒死者,会本能地死死地抓住前来救他的人,哪怕结局是一起溺没。   趁众人理智回归,廖晖赶紧护着盛宁从人群中逃离,上了自己的车。   哑巴的小女儿还无法理解一套房子对一个家庭的意义,只是固执地认为眼前这个漂亮极了的哥哥是个好人。早慧的小女孩也知道不能与愤怒的众人相悖,她不敢当众为他或对他说话,只好悄悄地伸出食指指了指对方,接着做了一个“你是好人”的手语。车窗后的盛宁微微一笑,也伸出拇指,轻轻弯曲两下,回以一声“谢谢”。   视线穿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悲绝的脸,他再次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原来上回没有看错,真是那个人。   那个曾将他从车底救出来的检察官,邹树贤。   盛宁没来得及多看那人一眼,廖晖就迫不及待地一脚油门到底,驶离了这个鬼地方。   天上仍没有太阳,黑云翻墨未遮山。远远望去,金乌山十分萧索,两侧山崖陡立似壁,直冲云霄,这副不太寻常的外形恰似一个巨人,正孤独地拼命地擎住即将崩塌的天空。   “早知道就不喊你过来了,升米恩斗米仇,人性就是这样。”廖晖后悔不迭,同时后怕不已。他朝副驾驶座上的盛宁瞥去一眼,心疼地发现,他的脸上竟有几道血红的指痕,不知是被人抓的还是掴的。“可惜门窗已经定制好了,”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趁机握住了盛宁的手,享受着两人间罕有的这份亲密,他的语调却透着一股做作的为难,“我回去尽量跟供应商沟通,给每家业主退一点钱吧,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垫上……”   上百万的房子都打了水漂,退这一万块又抵什么用?盛宁已经无力去分辨这话是真是假,是聊胜于无还是杯水车薪,他又被那种官能性的头疼袭倒了,山崩地裂。为忍疼攥紧了拳头,他无法说话。   “一个高三学子在高考前两个月被确诊了世界罕见病,十年寒窗苦读化为泡影;一个前途大好的舞者在公演前一天摔断了腿,这辈子再没出名的机会;一对新婚夫妻在喜车上遭遇车祸,婚礼直接变成葬礼……这些不都是曾见诸于报纸、电视的真实新闻么?”从消息灵通的洪震那里得知,洸州反贪工作的功亏一篑与汶川大地震相关,廖晖试着安慰老同学,“人生从来就是这样,既有足以改变命运的际遇,也有意外乃至不公的转折。”   盛宁似乎已经麻木了,不搭理这种“鸡汤”似的安慰,他从兜里取出一只亮橙色的小药瓶,往嘴里送入一粒药片。   “什么药啊?”廖晖赶紧将一瓶矿泉水递上去。   “维生素K,改善凝血障碍。”盛宁终于开口了。似抽离的魂魄再度附体,他说,“你该先去医院。你可以在这里放我下来,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还好还好,那热水也没那么烫。我得先送你回去,我怕你现在这个精神状态,一个人会在路上出事。”还不知哪儿是目的地,廖晖大着胆子问了一下,“我听人说,你现在跟周公子在一起?”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面无表情地问:“长留街现在怎么样了?”   “最近进展挺顺的,又签约搬走了好几家,一切向好。”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早就快传遍全洸州了。想到那位此刻应该也在舔舐情伤的蒋三少,廖晖莫名有了点报复的快感,谁能得到月亮呢?他得不到,蒋贺之得不到,他想,那位周公子到最后一定也是得不到的。   “那就好,”像是忘了先前的遭遇,盛宁挺平静地凝视前方,轻声重复,“那就好……”   到底还是有好消息的。   盛宁没让廖晖的车驶入周宅所在的别墅区,自己徒步回去。没想到,竟在周公子大宅的门口遇上了也来拜访的路俊文与张耀元。   路俊文从来不敢主动招惹盛宁,可张耀元压根不记打,竟主动挺身一步拦住盛宁的去路,阴阳怪气道:“哟,盛检,从金乌山那边回来了?那里的金乌名城复工了吗?那里的5000亩水稻丰收了吗?”   不打自招,路俊文悄悄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别再自讨没趣地多话了。   盛宁一眼不眨地望着眼前这张覆着鳞片似的丑恶的脸,身体微微发颤,半晌才开口:“省政府曾给这个项目开过审批绿色通道,电视台都曾报道过;金乌名城的业主也曾与锦地对薄公堂,法院也认定金乌名城是未完成建设的商品房,原则上来说这个项目就是历史遗留问题,不能因为五证不全,就草率认定它是违建。”其实他相信开发商的五证并未缺失,只是又跟当初爱河大桥的设计图纸一样,人为地不翼而飞了。   还想垂死挣扎?张耀元都笑了。他说:“政府确实给麟龙地产开过绿色通道,准许他们先开发再补办手续,但不表示,开发商可以从头到尾都不办手续啊。再说,你想讲法律,我就跟你讲法律。”张耀元的继父可是省厅的厅长,自认也是个法律通,“法院在审判案件时因重大过失遗漏主要证据、作出不当判决,那就是玩忽职守罪么,你那些反渎职的同事已经在调查那位中院法官了,不过,”停顿一下,他恶狠狠地补充道,“这个程度就算犯了玩忽职守罪,多半也是免予刑事处罚,但那些金乌名城的业主们是倾家荡产定了,让他们赶紧收拾收拾,去桥洞底下抢个好位置吧!”   “你们……你们……”盛宁居然愣了一下。他从检这几年,见过无数狡诈的狐狸、凶狠的豺狼,他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性中的贪婪与狠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些个门阀士族竟可以用这么卑劣的手段颠倒黑白,让一个中院法官乃至一个市长宁愿搭上自己的政治生涯也要帮他们粉饰罪行。他微微红了眼眶,却更剧烈地颤抖,他问了一个完全背离他的个人风格、一个好傻好天真的问题,“你们生来就在罗马,你们的财富已经几辈子享用不尽了……为什么就不能给那些辛苦谋生的普通人一条活路呢……”   “为什么?不为什么,我乐意。”张耀元边耸肩膀,边狞恶一笑。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一百元与那只法国奢牌打火机。当着盛宁的面就点燃了。   大宅内,周晨鸢正在照镜子。受伤的鼻梁差不多恢复了,他眯眼望着镜子里那张眉目飞扬的俊脸,左觑右看,不放心地问:“胖子,你说我鼻子是不是歪了一点?”   “没有啊,”杜胖子也冲这张脸细了细眼睛,真诚地拍了一个马屁,“我们周公子洸州第一帅!”   “只是洸州么?”周晨鸢也对自己的形象满意,突然又想起什么,搁下镜子,转头再问胖子,“哎,胖子,你说我帅,还是那个晶臣的蒋贺之帅?”   “那……那个……”杜胖子一时结巴,反应了一下才说,“他、他是杂种啊!咱们纯血的不和杂种比——啊!”他突然抖擞腮帮子上的肥肉,喊道,“这皇爷怎么又跟盛检呛上了!”透过大宅的落地玻璃窗,他看见了花园前边的三个男人,看见了张耀元手里跳跃的火苗。他怕盛宁吃亏。   在那张一百元即将燃尽的时候,路俊文及时搡了张耀元一下,提醒他,周公子来了。   扔掉手里最后一截黑黢黢的纸币,张耀元终于闭嘴了。上回的遭遇已让他明白,这人真是周晨鸢的心肝宝贝,他不想再挨顿打。他识相地后退,举手做出了投降的姿势:“Okok,我们寡廉鲜耻,我们利欲熏心,你高洁,你慈悲,你了不起……”   “哎呀,他俩就是从法律角度辩两句,”路俊文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赶紧帮着打圆场,“其实也没什么好辩的,谁让皇爷是我们当中的‘老幺’呢,尽干些不成熟的事情。”   “哈哈哈,老幺,对啊,他是老幺,得叫我们哥哥的!”提及“老幺”二字,杜胖子也带上了一种嘻嘻哈哈的嘲弄似的表情。   “谁他妈是老幺了?!”不敢跟周公子呛,只能把气儿都撒在其他人身上,张耀元扭头就骂胖子道,“我会走路的时候,你他妈还在嘬你妈的奶呢!”   “哟哟哟,我妈可不爱给我喂奶,谁五岁还没跟亲妈分床没断奶,谁心里有数!”杜胖子也不惯着他,继续拣他的软肋嘲弄,“反正身份证上你是‘老幺’,那就是‘老幺’,老幺就得听哥哥们的话……”   几个男人插科打诨一阵,其中两个连大门都没迈入,就向主人提出告辞了。   待远离了周公子的豪宅,张耀元猛地就跑出两步,把头凑向姹紫嫣红的花坛,哇哇地干呕了数声。   杜胖子跟上来,关心地问他:“皇爷,你为什么那么讨厌盛宁?”他挺想劝劝他,别老跟他过不去。   张耀元边吐,边咬牙切齿地说:“就是……就是讨厌他,看到他那张脸就恶心……”   这脸还能叫人恶心?杜胖子对盛宁很有好感,不快地腹诽道,天上的仙女儿转个性别,都不可能这么好看。他很快就想起来了,这小子打小就这样,扭曲、变态,这世上人人都崇尚美、膜拜美,更有甚者想占有美、征服美,只有他,一见美就心生恶念,不想征服占有,倒想摧残毁灭。   酣畅淋漓地吐完之后,张耀元昂起了脖子,又伸手摸出了他的打火机。他打出了一簇火苗,盯着它,久久出神。 第135章 信命(一)   一票狐朋散尽,盛宁与周晨鸢回到了大宅里。五月末的热意被阻在外头了,盛宁头也不回地就往自己的二楼走,他总是尽量避免与这位周公子共处一室。   “上哪儿去?”周晨鸢在他身后喊住他,问了这句废话之后,又不快地问了另一句,“你这阵子总不在家,去哪儿了?”   “这里不是我的家。”盛宁稍停了停脚步,但没有回头,“我累了。”   “盛宁,”洸州的司法系统里多的是周家的耳目,周晨鸢当然知道了洪兆龙被抓当晚的惊魂一幕,也由此听到了一些绘声绘色的香艳描述。见盛宁总算被唤着回了头,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歪嘴笑着提了个要求,“跟我做爱。”   “没有爱,怎么做。”盛宁蹙一蹙眉,露出一种非常浅淡的轻蔑又不耐烦的表情,转身又要走。   这种态度比愤怒或者恐惧更伤人,周晨鸢箭步而上,一把将人抵在了楼梯口。仗着高出大截的身高,他往下死死勒住他的脖子,失态地冲他叫嚷:“做爱、性交、打炮……就是个说法,你爱怎么称呼怎么称呼!你要愿意我们就合奸,你要不愿意……反正我今天是一定要得到你的!”   很快便被勒得喘不上气儿,盛宁却没有挣扎或者抵抗,事实上经历了上午金乌山的那一遭,他已极度疲倦了。腹部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脸上却还是那副淡淡的轻蔑与不耐烦,盛宁说:“周晨鸢,你真可怜。”   他迫切地想要从这人身上得到更强烈的感情,如果是爱,固然皆大欢喜,如果不是爱,退而求次也可以接受他的“恨”,哪怕只施舍他一点点嫌恶都可以。可他独独不能忍受的是他对他的完全漠视,索然对待,听之任之。他钳制着他,凝视着他,想象着用一百种龌龊的手段来侵犯他、征服他,足足数分钟之久,最后却突然桀桀一笑,松了手。   周晨鸢从胸前的衣兜里摸出一枚检徽,冷笑着将它抛给了盛宁。盛宁接住这枚检徽仔细一看,红色的背景上依稀沾了一点更深的红,像极了凝结的血迹。他倏然仰起脸,用一种疑惑又不安的眼神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样的眼神正中他的下怀。周晨鸢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眯了眯眼问:“那个一直黏前贴后跟着你的检察官叫……叫什么来着?就是家里还有个亲戚是中院院长,挺油头粉面的那个……”   “叶远……他叫叶远。”盛宁不自禁地颤抖一下。自打那天他甩了他一个嘴巴,叶远就赌气似的把一直攒着没用的年假一口气全请了。他已经几天没见到他了。   “哦对,叶远。那个蠢货居然追着运粮车队跑去了汶川,打算以‘扦样调查’的方式随机从车队里截下几袋救灾粮来,然后进行化验检查,以证明粮库确实存在‘以陈代新’的腐败问题。”周晨鸢都被这蠢透了的行为逗笑了,“可惜啊,真可惜,汶川那边余震不断,每天都有新的失踪者,我想他应该回不来了。”   盛宁的眼眶瞬间被这最后一句话灼红了。他听懂了这话里的暗示:他们已经“解决”掉这个麻烦了。盛宁使劲摇了摇头,像是不肯相信这个最合理最残酷的解释,然后他掏出手机拨打叶远的电话,默默祈祷着“快接、快接”——可对方根本就没开机。   “傻仔……你个傻仔……”手机滑落在地,盛宁闭了闭眼,轻声地骂那个再不可能听见这话的年轻人。工商、税务可以扦样调查,并以此作为处罚的依据,但公检法不行,据以定案的证据必须经法定程序查证属实,不能主观臆测,不能牵合附会。叶远不是刚毕业的菜鸟,按说不会犯这样的傻,但同样身为检察官的盛宁其实又能理解他的“傻”,面对天也作对、功亏一篑的绝境,像他这样热忱单纯的年轻人总会想尽力做些什么。他重复一遍“傻仔”,自咎地想着尽管如此,我也应该拦住他的,我怎么就没拦住他……   “正好他那个中院院长的叔叔还是舅舅,对金乌名城的裁定有异议,那就顺便敲打一下咯,”一个两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都妄想螳臂当车,周晨鸢又忍不住地笑了,“中院院长?屁都不是。”   盛宁再度抬起了脸,泪水已然盈眶,灼得眼睛又红又痛,但他固执地不准许它们掉出来。整个人都颤微微的,令人不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像坼裂的玉器一样,碎成一地。   “脸怎么了?”这个时候周晨鸢才注意到盛宁脸上的指印,很快反应过来,他心疼地骂了一句,“妈的,那群刁民!”   接着,他便借由抚慰他的伤痕抚摸他的脸颊,有点爱怜地说:“可能以前那些愚蠢的小老虎、小苍蝇给了你们这些检察官一种错觉,权力是可以被挑战的。可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智慧、学识、才能、勇气……在真正的权力面前都不堪一击……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洸州的天就姓周,跟天斗又有什么好处?”   一瞬间,他有点看不清眼前这位周公子了,目力所及只有漆黑一片,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身处深不见底的巨渊,他终于悲哀地意识到,用他的、用项北的、用佟温语的、用叶远的、用整个洸州所有检察官的骨骸去燃烧,烧成灰,也不能将它点亮分毫。   “古人有明喻,‘一命二运三风水,’你们粤地人不是最信命运与风水么?那你们应该知道,人生来有贵贱,贵者本就是天赐的,老天爷又怎么会自己打自己的脸,不庇佑他赐福的那些人呢?”周晨鸢始终盯着盛宁的脸,不愿错失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能看出来,这个素来硬颈的检察官已经濒临崩溃了。   正如他曾经预料的那样,真要摧毁这个男人就要让他怀疑自己一直坚守的信仰。他本来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感,此刻竟有点可怜他了。不是出于爱慕与欲望,而纯是看见一只优秀的蚂蚁在拼死地撼动大象,人人都会为那蚂蚁生出一丝怜意来。   周晨鸢一边逼视着盛宁,一边继续抚摸他的脸颊与嘴唇。他将手指伸进他柔软的唇瓣之间,灵巧地撬开他的齿关,他用重浊的暧昧的低音对他说,“天都不帮你,你还跟我犟什么呢?”   任对方的手指在自己的口腔中放肆,盛宁一动不动,他今天已经死过一回。   这都是第二回 了。   “宁宁,你对我好一点嘛,”这样的反应令周公子感到满意,接着他便开始放肆地搅弄他的舌头,乞求他的垂怜,“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每晚我都忍得很辛苦……”   此刻遭受的打击已超乎肉体,盛宁仅凭残存的一丝智识,突然张了张嘴,接着狠狠地咬了下去——   周晨鸢吃痛地大叫,却无法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了。牙齿深深嵌进他的骨头,他陡然冷下脸,也不管不顾了,直接就将盛宁扑倒在了楼梯上。   后脑勺重重一磕,那紧阖的齿关终于松开了。   他动手去扒他的裤子,冷不防就摸得一手黏稠腥热。周晨鸢伸手到眼前一看,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自弄伤他一回之后,他一直不敢或者说不舍得硬来,就怕再次碰坏他的伤口。   也怕旧梦成魇。   “怎么又流血了?你最近没有吃药吗?”他第一反应,一定是在金乌山跟那群刁民冲突的时候被撞裂了。   血很快洇透了白衬衣,盛宁闭起眼睛,感觉着它们淌出身体时那山涧流水般的跃动感,竟感到了久违的松快。   还未通过国内临床的凝血因子就储存于钟山北院,以备不时之需。欲望难得纾解,周晨鸢只得悻悻而起,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他垂下眼,用爱恨交织的目光注视着他,说,“我爸的意思是,你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一线工作,还是调去省里的政研室吧。”   原反贪局副局长盛宁同志因身体原因调离一线岗位的通知很快就下达到了洸州市人民检察院。   这回盛宁再也没法提出异议了,或许还该感谢周公子,至少冲着这个叛逆儿子的面子,周嵩平留了他一条命。   收拾完自己的办公桌,带着一箱个人物品,盛宁走过了反贪局侦查处的大办公室。他驻足,回眸,望向办公室里那个原本属于叶远的空空的座位。一个检察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因为是在去往汶川的路上失踪的,在更惨烈的人间悲剧面前,他的失踪没有激起哪怕一点波澜。   还有一个消息他是在新闻里得知的,很小的一个版面,跟叶远的失踪一样无人在意,无人过问。由于即将无家可归,哑巴的妻子一下急出了脑溢血。谁也不知道这个哑巴临死前想的是什么,他来时也曾喧嚣,去时却安安静静。也许在医院陪护妻子的时候,他望着病重的妻子与孱弱的儿女,想到自己的残疾与无能,想到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带给妻女一个完整的家、一段幸福的人生,于是他跨过医院12楼的防护栏,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一个自杀的穷哑巴,一个消失的检察官,微末如尘埃,就这么被不着痕迹地抹去了。   反贪局所有人都来送他们曾经的盛局长,一些别的部门的检察官也在一个较远的安全的距离望着这个男人。他们的目光有惊骇有庆幸,有惋惜有怜悯。他们中的一部分不明白周公子的心上人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还有一部分真就像在看一只跟大象斗败了的蚂蚁。   盛宁没有跟他们告别。他垂着头,从这一身身检服、一枚枚检徽面前一一走过。 第136章 信命(二)   决定回香港之后,蒋贺之没有提前告知蒋继之,倒跟家里的幺妹蒋宣淇联系上了。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倔强都随了母亲,不想向老子和二哥先低头。   只是,如今留在这里,除了日复一日地徒增伤慨,实在没有意义了。   趁周末天气晴好,蒋贺之一边在街上开着车,一边用耳机跟蒋云琪打电话,听凭她的差遣,替她去采购一些洸州特产回港送人。   “嗯,我想想啊,除了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还要荔枝干还有陈皮饼。”蒋宣淇还是贪嘴的年纪,所谓的要送人的特产都与“吃”相关。   “我的大小姐,你这都带的什么啊?”面对幺妹,蒋贺之宠溺地笑了,“在香港,还有蒋二小姐吃不到的零食吗?”   “你别管啊,记得一定要给我带啊,爸爸和二哥还生你的气呢,没我的美言,你就算回得了香港也踏不进家里的大门——哎,对了,桂味,要桂味的荔枝干!”蒋宣淇也随哥哥一起笑了,想想,多问了一句,“就你一个人回来吗?我那美若天仙、倾国倾城的‘三嫂’呢?”   “就我一个人。”肩部的伤口无端端一疼,蒋贺之默了良久,才说,“可能我还得留一阵子,我一个朋友还在医院里没醒,我——”   说着话,忽见一群穿着九弘中学校服的少年正结伴横穿马路。少年们勾肩搭背大摇大摆,一身嚣张的不良气质,惹得街上的司机们为了躲避他们频踩刹车,纷纷探出头来大骂。蒋贺之很快认出这群少年人中为首的是张熟面孔,马秉元的弟弟马秉泉。   马秉泉头上戴着一顶驴牌的刺绣棒球帽,尚不知是真是赝,但正品得好几千。对方好像也看见了他,一刹变了脸色,呼朋唤伴地匆匆离去。   他微微细着眼睛沉思,在妹妹一声“三哥”的呼唤中才醒过来,应付了对方两句,再一扭头望向车窗外,那群少年已经不见了。   替妹妹买齐了零食回到荔宁路的住处,蒋贺之开始整理要带回香港的行李。其实不多。柜子里的书怕是都带不走了,太沉,读书那会儿还爱看,工作以后闲时就所余无几了。他从一排排几乎还是全新的书籍中取出一本厚似砖头的大红本儿,是《政法队伍应知应会国家法律题库》。抚摸着微微起皱的书封,他竟不自禁地微笑,想起他们就是因为一场应知应会考试结下了梁子,起初对他,他只是受一种原始的欲望支配,渐渐的,发自真心的钦佩和喜欢便横织成网,他深陷其中,心甘情愿。   他已经从燕子那里听说了金乌山爆发的那场检民冲突,也从别处听说了盛宁被调去省检政研室的消息。获悉这些的瞬间他自责得要命。在这样苦痛而困难的时刻,他本该陪在他的身边。蒋贺之越想越后悔,无论如何也不该冲他发那通火、说那番伤人的话,人在气头上,难免口不择言,可这会儿他冷静下来了——这场大地震突如其来,打乱了一切部署,谁也想不到。洪兆龙刚刚脱离危险期,他甚至开始懊悔这么早抓住了他。他想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或者多给盛宁一点时间,给些时间是为了彻底忘记还是继续等待,他自己也拿不准。   算了,如今他身边有个周公子,我都要走了还纠结这些干什么。想联系又觉不妥,想放下又不甘心,蒋贺之斜斜盯着桌上的手机,又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左肩,伤口的痛感还是强烈。要不是那晚那么疯狂,不至于这会儿还没有一点愈合的迹象。他自己都承认不是满不在乎,他都快被醋海溺没、被妒火烧糊涂了。   短时间内窦涛也不知能不能醒过来,他的一些文件资料和个人物品就都由蒋贺之封箱代为保管。从晶臣酒店带回了那柄雕花黄铜镶嵌彩色宝石的裁纸刀,取了拆箱,他想看看窦涛有什么待办事项,能在走之前替他处理的就都处理一下。   大多都是些不重要的杂物,蒋贺之翻检了一会儿,忽然在一本类似工作笔记的本子里发现了一张纸,拾起一看,竟是一份有些年头的手写的急诊病历记录,上头清楚地记录着,就在咸晓光自杀前几日,他还因发烧39度去他家附近的一家小医院里吊了针,一吊就三天。   尚不得知,是他托窦涛查资料时对方不慎遗漏了这个信息,还是有人悄悄把这份手写病历单塞进了窦涛的文件箱里,但毫无疑问,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一个都打算自杀了的少年为什么还要挂急诊看病呢?   而且,他的尸检报告里并没有记录身上的针眼。   蒋贺之从肺腑深处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呼喊。他想,警服一日未脱他就还是警察,不负肩头使命,或许应该查清楚这桩旧案再走。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还伴随着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蒋警官,你在家吗?”   “在。”应着声蒋贺之就跑去开了门,眼前出现的果然是那位邻楼的胖阿姨,照旧一袭花睡裙,丰腴绰约。她的老公瘦阿叔也依然光着膀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这对老夫妻永远这样,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平平淡淡恩恩爱爱,蒋贺之由衷羡慕。   “蒋警官,你这是要搬家啊?”见地板上躺着几只打包箱,胖阿姨惊诧地问,“搬到哪里去啊?”   “不是搬家,是回家。”默了片刻,蒋贺之不易为人察觉地轻轻叹气,“我要回香港了。”   “香港?你原来是香港人啊?香港好呀,明明这么近,我跟我爱人还没去过来。”作为“纽伦港”之一的国际大都市,其繁荣与稳定总会令粤地百姓对港人高看一眼。胖阿姨顾自眉飞色舞地说着话,接着又手舞足蹈地唱了起来,“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   蒋贺之倒是饶给面子地微笑聆听,瘦大叔却及时翻着眼儿搡了老婆一胳膊,示意她,不要唱了,说正事!   “对哦,差点把正事忘掉了!”胖阿姨收放自如,当场回归说正事的状态,柳眉怒竖道,“我们隔壁的阿元、阿泉不是搬走了么,最近换了一个新租客。这个新邻居素质实在不高,天天把垃圾袋堆到我家门口,蒋队长,你能不能管一管?”   “管是管不了,不过我可以去说说看——等等,你刚刚说,马秉元与他弟弟搬走了?”   “对啊,搬走都有阵子了,你跟他关系那么好,他没有跟你打过招呼吗?”胖阿姨嘴巴艳若血盆,一双眼瞪得铜铃大。   “我前阵子太忙,可能一直没遇上吧。”话是这么说,但联想到方才街头看见的马秉泉,蒋贺之隐隐感到疑惑与不安,于是他告别了胖阿姨与瘦阿叔,又跟左右四邻打听来了马秉元的新住址,决定上门看一看他,解一解惑。   蒋贺之循地址找过去,马秉元的新住处竟是一个中产楼盘,小区环境不错,栋距开阔,古典整洁的外立面与花繁木茂的中式园林风格相得益彰,健身设施与儿童乐园也应有尽有,想来这里的房价与房租都不会便宜。   马秉元是在家的。蒋贺之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明显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蒋……蒋队,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我系警察,边有我揾唔到嘅地方(我是警察,哪有我找不到的地方)。”表现出客人的自觉,蒋贺之低头脱鞋,马秉元也有主人的周到,马上弓腰递上了拖鞋。   蒋贺之走进这间新居,一边顾自参观,一边询问主人:“房子很不错么……怎么想到搬到这儿来?”   “孟母三迁么,我自己住哪儿其实都没问题,可荔宁路那边龙蛇混杂,好好的孩子都得被教坏,我们家还指着出阿泉这么个大学生呢……”马秉元挠头一笑,“所以苦点累点也不打紧,好在房东是个认识的朋友,房租也算公道。”   “永远把弟弟摆在第一位,也不想着找个老婆,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欸,阿元,你知道我每天接触那么多人,好人坏人嫌疑人,为什么独独跟你投缘吗?”蒋贺之笑了,自问自答,“因为你总让我想到一个人。”   “谁?”马秉元有点紧张。   “我二哥。”蒋贺之掏心肺地说了句大实话,“他对我,就像你对阿泉一样。”   这话吓得马秉元差点没当场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更加结巴地说:“我、我……我哪儿配得上跟二少相提并论……我、我算什么……”   “凭什么不能相提并论,”蒋贺之倒替对方不服气起来,“蒋家三个少爷两个小姐,都会痒会疼会渴会饿,痒会笑疼会哭渴了要饮饿了要食,跟你一样么,也就投胎的技术好一点……”整洁的大两室,一间卧室敞着门,一间却锁着。他停在这间锁着房门的房间门口,侧目看了看马秉元,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当然……”马秉元脸上的一丝犹疑与惊慌并没有逃过蒋贺之的眼睛。   门一打开,却见床上一堆奢侈品的T恤、帽子和鞋子,蒋贺之随手拿起马秉泉那顶同款式的帽子看了看,远看难辨真假,细看就挺糙,明显都是仿冒的,称不称得上“高仿”都有待商榷。这下真相大白、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蒋贺之心里为自己的多疑感到抱歉,却故意微微眯眼,摆出一副质问的样子:“马秉元,你出息了,不卖盒饭改卖假货了?”   “我、我没冒充真货卖啊!我就……我就是想多挣点钱嘛,在洸州,很多人都卖A货的!”马秉元佯装有点急了。其实这些都是弟弟回来说了今天在街头的遭遇,他第一时间去路边摊扫来的货。做了这位蒋队长这么长时间的线人,他太了解他那明察秋毫、寻根究底的工作态度了。   “逗你的,我就快不干警察了。”“仿冒伪劣”是洸州一大顽疾,非上头突然下达什么专项整治的命令,警方一般不管。他还想着“英雄不问出处”,自己每每把对方当成嫌疑人看待,委实不大气。于是,他就真的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我早上在街上看到阿泉了,我担心他还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混在一起,你个做大哥的一定好好引导他,别行歧路,我还等着收你家出了个大学生的喜报呢。”说罢,蒋贺之欣于所见,笑一笑,准备告辞了,“好了,看你现在蒸蒸日上,我也放心了,该走了。”   走到门口,蒋贺之又突然止步,回头说了这么一句:“你的房东人不错。”   “什么意思?”马秉元不解。   “房东一般不会允许房客在自家的墙上钉东西。”原来,方才他正要把他跟弟弟的一张合影钉到餐厅的墙上,榔头和半人高的相框还留在餐桌上呢。蒋贺之又冲那墙上的两枚钉子挑了挑眉,说,“钉子歪了。”   百密一疏,他竟没想到这一茬。马秉元故作镇定,马上反应很快地解释,“我是长租,房东确实好说话。”但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怕被蒋贺之发现这房子不是租的,是买的。他就解释不清哪儿来的这笔巨款了。   貌似也是随口一提,蒋贺之只是笑笑,真就走了。   然而蒋队长一离开,马秉元就瘫坐在了沙发上,良久又缓过神来,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懊悔自己辜负了这位蒋队长的信任。自打决定开始制毒,他每每见到这位蒋队长,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心虚和害怕。所以当初他明明打探出了洪兆龙走私了火箭筒的消息,却在最后关头故意没有说出真相,就是担心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整个洸州的警察里只有蒋贺之一个人知道他真的会制毒,而以他的聪明和敏锐,第一个就会查到自己的头上。   想到这番阴暗心理,马秉元且悔且愧,又惊又怕,思虑再三,想到又快到了供货的日子,他终于鼓足勇气给那边打了个电话,他说,小廖总,我不想再干下去了。 第137章 临崖(一)   马秉元挂了电话便删了廖晖的号码,思来想去,索性把电话卡都拔了出来,准备丢掉换张新卡。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单方面失联就能中止这场“合作”,可现实永远比较骨感,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这天傍晚时分,洸州的天空已被残阳染成一种铜锈色,点点斑斑,云低要雨。马秉元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两个陌生人用麻袋套上脑袋,来不及呼救一声,就被一左一右地挟持着上了辆黑车。   廖晖就淡定地坐在后车座上。马秉元被迫坐在了他的身边,身旁还有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钳制着他。他惊魂甫定,低头嗫嚅:“小……小廖总……”   廖晖却一眼不看他,点了根细细长长的外国烟,边抽边说:“毒虫真是可悲,毒瘾上来又没了毒资,那便卖爹卖娘卖儿女卖自己,什么都能出卖,当然也包括房子。”这位化学天才的杰作已成功潜进了长留街,虽暂未成泛滥之势,但也是迟早的事情。最近的旧改进程推进得异常顺利,洪家与廖家都惦记着事成之后的百亿利润,岂能容许马秉元在这个紧要关头打退堂鼓。   “小廖总,我真的不能再干下去了……”一方面是愧疚,一方面也是担心事发之后会被蒋贺之识破,马秉元翁着鼻子说,“蒋队……蒋队长一定会……”   “蒋队长?哪个蒋队长?”廖晖对这个称呼过敏,猛地一挑眉毛,“蒋贺之?晶臣的那个蒋贺之?”   马秉元点了点头,又作痛悔与为难的样子:“他待我一直很好,虽说他可能快回香港了,我也不想再辜负他……”   “说说而已,他还有牵挂的人在这里,是不会回香港的。”廖晖恶狠狠地掷出一声,转头看了看马秉元,很快又换上一副稍显温和体恤的口吻,“近山不得枉烧柴,老马啊,你是不世出的化学天才,不好好发扬你这个‘天赋’实在太浪费了。”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了几张照片,冷笑着朝对方甩了过去。   马秉元接在手中,举起一看,竟是几张弟弟马秉泉向长留街里一些瘾君子贩卖毒品的照片。这些照片明显都是被人偷拍的。在此之前,他还一直以为他的阿泉住在学校好好地读着书备着考呢。   “怎……怎么会这样……”马秉元五体筛糠,眼里愤怒的火舌也随之剧烈摇晃,咝咝作响。他恨不能当场就活撕了眼前这个恶毒的男人。   “还有视频呢?要看吗?”不燎不烫的,廖晖丝毫不怵这种底层人物的怒火,反倒笑笑说,“你弟弟满十六了吧,贩毒,可不是寻衅滋事,不是敲诈勒索,你马秉元是可以不怕吃这颗枪子儿,但你弟弟不说枪毙吧,后半辈子也肯定毁了。”   如遭五雷轰顶,马秉元完全僵住。他这会儿才悟过来,与虎谋皮实在不明智,对方早就为彻底控制他下了套。他半辈子都在苦苦地挣生计,为家人不为自己,可他的一念之差,竟把自己唯一的弟弟也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陈腐的古谚原是不朽的真理,一失足成千古恨,临崖终究难勒马。   摆平了马秉元,廖晖回头就对洪震扯了个谎。他掐头去尾,隐瞒了自己早已拿捏住这两兄弟与蒋贺之可能会回香港的重要信息,只说,马秉元不干了,我们长留街的项目又推进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干了?”百亿利润泡汤在即,洪震当然急火攻心。   “因为蒋贺之。”   “蒋贺之?”洪震正在跟晶臣谈合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晶臣的蒋贺之?”   “对,晶臣的蒋贺之。”廖晖冲姐夫勾动嘴角,笑容中微量的谄媚与巴结炉火纯青。见洪震面露疑色,他便继续挑唆道,“马秉元以前就是那个蒋贺之的线人,听他的意思,蒋贺之已经怀疑到他的头上了,他不敢再干下去了。”   廖晖当然知道洪震对蒋家的不满,且这不满越垒越高,已到了极其危险的位置。洪震虽没跟蒋贺之打过交道,近期却没少见他的二哥蒋继之。平素耀武扬威惯了的洪少爷,被真正的豪门衬得宛如泥猪癞狗,体无完肤,碍着有求于人又不敢发作,回头朝手下撒气都不止一两回了。   “算了,我还想跟蒋二少谈生意呢,尽量井水不犯河水吧。”话是这么说,但洪震咬牙切齿,面色已相当难看。他明明是自惭形秽,却不自觉地就把蒋继之的高贵、优雅都视作对自己的欺凌、侮辱,一时间,在晶臣屡屡受挫的记忆都重临了眼前。   “现在不是你犯不犯他的问题,是他要来抓你了!这些港人自带优越感,尤其这类豪门公子,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内地人,只把我们当作暴发户。”廖晖继续煽风点火,无中生有,“这个蒋贺之都已经被逐出蒋家,是落架的凤凰了,还是看不起我们。那个马秉元说得很明白了,蒋贺之不仅怀疑他,隐隐还觉得这些毒品跟长留街的项目有关,他一个刑警,迟早是会追查到我们头上的!”   洪震仗着叔叔的官声才能混迹商海,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是经商的料,脑内空空,一经挑拨就上了当。他恶狠狠地说:“那就趁他还没回蒋家,你去想个办法不着痕迹地干掉他。”   “我不去。”廖晖佯作害怕蒋家,宁挨姐夫的巴掌也不肯趟这浑水,他后退一步,瑟缩肩膀,哆哆嗦嗦,“要去你自己去,我只是小老百姓,你个官二代都不敢惹蒋家,我才不去找死呢。”这话里含着讥刺,无脑的洪震果然再次上钩。   廖晖在一旁偷瞥着洪震脸上细微的情绪变化,一寸寸地体味、摸索,很快意识到,此人已因极端的自卑与嫉妒起了杀心。   廖晖不禁满意地微笑,人性中的恶意简直是一座宝矿。   他仍然对那个男人摘走了他私藏的月亮怀恨在心。他终于等来了报复的机会。   雨将落未落,日出之后天仍是阴的,整座城市都沁润着湿漉漉的雾气。回到市局的蒋贺之第一时间就又为石玥的案子找了老沙,他拿出了在窦涛的文件箱里发现的手写病历单,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咸晓光自杀前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挂急诊看病呢?”   “窦涛这病历单打哪儿来的?是真是假还没法证实呢。”老沙矢口否认,还是那句话,案子办得没问题。   “除咸晓光外,当时犯案的那几个少年呢?沙局,既然你是经办人,你一定还记得他们的详细资料吧?”   “我侦办过那么多案子,早不记得了。”老沙起身欲走,一张佛陀脸却涨成了猪肺红,像是怕极了回答这个问题,“我还要去市里开会呢,别拿这种旧案来烦我了。”   蒋贺之细了细眼睛,继续问:“他们还在洸州吗?按年纪算,殷煌与杜勋武应该都是二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如果还在洸州,我应该能找到他们——”   “别去找他们!”老沙赶紧打断他,“你最好还是别管这个案子了,你不是要离职了么,好好回香港当你的少爷去吧——”   “那就是还在洸州了?”蒋贺之反应却很快,从老沙的反常中觑出端倪,微笑着说,“像这类不受刑法追责的少年犯或者儿童犯,为免受舆论影响,一般都会在案子尘埃落定后改名换姓移居异地,可这两个人居然还在洸州?是因为他们有不得不留在洸州的理由,还是因为根本有恃无恐、移不移居异地都一样,又或者兼而有之?”   “你——”   “我什么我?我只觉得我离真相又近了一步。”逗弄这个老沙,大有猫逗老鼠的趣味在,蒋贺之知道今天必不可能撬开对方的嘴,只朝他眨一眨眼,就转身走了。他找到了留下的理由,笑起来便神采奕奕,哪像个刚被子弹贯穿的伤员。   打了几个相关人员的电话,但旧案的资料委实不太好找,一直折腾到周围同事都走了才罢手。最近局里没大案,大伙儿都是到点即走人,一刻不耽搁。   伤处仍一动即痛,蒋贺之稍稍活动一下肩膀,便打算先去医院看看窦涛。最近都是燕子在陪床,他多少过意不去。   去医院的必经路上,蒋贺之停车等红灯之际,突然撞见了一张熟面孔,抑或是对方主动撞上了他——碰瓷似的,一个少年就这么跌跌撞撞地扑在了他的车前,伏在挡风玻璃上扶着胸口吭哧吭哧地大喘气。   两两抬头,四目相对,他们都是一怔。   “星仔?”蒋贺之当然认得这张脸,燕子农庄被迫关门之后,这小子便成了无业游民,眼下一看更是糟糕透顶,脸上有血迹,身上有污迹,像刚刚遭了顿毒打。“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他放下车窗,这么问他。   “不……不用你管……”盛星来缩着颈猫着腰,小心地挪动身体,试图以车身躲藏自己,一副怕极了的样子。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隐约还能听到一句:盛星来!快还钱!   身上这身警服短时间内是脱不下了,蒋贺之想起自己答应过盛宁要照顾他弟弟,更不能对眼前的事情置之不理。他关切地问:“你怎么又欠人钱了?到底怎么回事?”   “说了,不用你管!”盛星来竟不领情,张口就反击,“有这个管闲事的工夫,你还是去管管我哥吧!他都快死了!”   “什么意思?”蒋贺之一下急了,“你哥现在人在哪里?”   “当然在医院里,还能在哪里?”盛星来抬眸望了车里的男人一眼,怨恨地说,“他都快被那位周公子打死了!还不都是因为你!”   “哪家医院……”蒋贺之被突至的噩耗惊得心脏几乎停跳,还想问个究竟,却被一声响雷般的“盛星来,别跑”打断了思绪,再反应过来,少年已经一溜烟地向远处跑去了。   此刻,蒋贺之懊悔至极,沮丧至极,心疼至极。百感交集,但最终都汇成了一个念头,是的,周公子一定已经知道了,知道了那混沌狂乱的一夜,知道了他们险些携手同去香港的消息。上回被周公子在冷库抓了包,就害他被打伤住了院,这回只怕对方更变本加厉了。他不停地责怪自己,明明知道盛宁正与另一个男人纠缠不清,怎么还是没能管住自己那颗躁动的心和同样躁动的下半身?   他第一反应是给盛宁打电话,确认他的伤情,可转念一想,此刻伴在盛宁身边的肯定还是那个周晨鸢,他关心的电话便又成了他出轨的罪证,会为他招致更大的灾祸。   他现在什么都顾不及思考,只想静悄悄地看看他。   这么一想,蒋贺之赶紧驱车去追盛星来,但对方为躲追兵钻进的那条巷子羊肠一线,车开不进去了,他只能跳下车,徒步前行。刚一见到盛星来,便被一群混混前前后后地堵了个结实。   “盛星来,叫你还钱你还跑?再跑把你手脚都打断!”来人手持木棒与铁棍,杀气腾腾,气势汹汹。但其实年纪都不大,不是昔日洪兆龙的手下,而是带点稚气的生面孔。   “放下你们手里的棍子,有话好说。他究竟欠你们多少?”盛宁的弟弟便是他的弟弟,蒋贺之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把盛星来护在了身后。他曾在类似的情境下救过这小子一回,自然也不介意再救他第二回 ,这几个小喽啰和他们手里的武器,再多一倍他也未必会放在眼里。   混混们互相挤挤眼,其中一人故作老练地上前交涉:“你谁啊?你问这么多屁话干嘛,你替他还钱啊?”   然而就在蒋贺之与这群混混对峙的时候,被他护在身后的少年悄悄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针剂。趁其专心对敌,无暇防备,盛星来突然一跃而起,举起针管就朝男人的后背狠狠扎了下去。 第138章 临崖(二)   针管里是微量的麻醉品与肌松剂的混合物,一针下去,蒋贺之瞬间就被剿了行动力。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回头望了望盛星来,带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倒在地上。   他濒临窒息,全身僵硬,但意识犹然清醒,甚至比平日里更加清醒。   “我一直很恶心你,搞同性恋的人都恶心,你把我哥都带坏了。上回把你锁在冷库里,怎么就没冻死你呢?”盛星来对这位蒋队长的观感基本都是负面的,他恨他出生于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阶层,嫉他夺走了自己心爱女孩儿的芳心,更因为被“继兄”长期侵犯的不堪经历,令他对所有的同性恋者都深恶痛绝。他对长留街的复仇已经借由那些白色粉末开始了,自然也不想放过这个男人,所以当有人找上门来要他设计伏击蒋贺之时,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还精准地提纲挈领,知道唯有涉及他的哥哥盛宁,这个男人才会方寸大乱。   此刻,这个成年男人就匍匐在他的脚边,令未成年的男孩大感快意,什么高贵的出身、优越的教养,什么得体的举止、出众的品貌,还不是都烂成了一坯任人践踏的泥?   不远处的电线上停着一排黑背皇鸠,传来粗哑低沉的啁啁之声,这种鸟形似乌鸦,城市里较为罕见,它们用一只只满含敌意的眼注视着地面上发生的这桩恶行,令这巷子里的一方世界变得更为幽玄而不详。   这凶兆般的阵阵啼叫声中,蒋贺之拼尽全力仍没法儿抬起头来,只依稀感到有人自那群混混身后向自己走近了。他同样没法儿看清来人是谁,即将坠落悬崖却无能为力,这感觉实在糟透了。   “敢跟周公子抢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来人突然扬起一枚一米多长的尖头钢筋,狠狠朝地上的男人扎去——带尖儿的那部分瞬间就扎穿了蒋贺之的右手,将他的手掌钉在了泥地上。   犹嫌这样的惩罚不过瘾,这人甚至手握钢筋尾部搅了一下,一注鲜血顿时溅入空中。随着这道优美的血色弧线的画出,蒋贺之听见了肌腱、韧带被齐齐切断的可怖声音,他全身痉挛,痛苦地从胸腔深处发出一阵非人类的低吼声,但依然开不了口,说不出话。   紧接着,如雨的拳头与腿脚就落了下来。   被钢筋钉穿、切割的手掌不断地往外冒着血,脏污的地面很快殷红一片。蒋贺之从头到尾只能活活受剐般任人宰割,他的脸被谁的鞋底踩进了巷子里的一塘烂泥里,鼻腔里充斥着腥腐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濒于昏迷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一句上海话,应该是上海话吧——   “香港宁了伐起啊,册那,港巴子!”   这群混混到底不是穷凶极恶的新湘军,尽管接到了杀人的指令,但并没有胆量真的杀人。他们狠狠教训了这位落魄的三少爷一顿,就将他留在漆黑的巷道里自生自灭了。   还是一个大早出工的环卫工人第一个发现了巷子里的伤者,他打了报警电话,将他送进了医院。   第一家医院太小,没有对这种不完全性断掌进行手术修复的把握,待连续转院之后,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   再度恢复意识的蒋贺之感受不到右手的存在了。钢筋的尖头几乎将他的右手掌切成两截,原本修长的五根手指完全变了形,掌骨和指骨自一片模糊的血肉中露出,白森森的,捣碎的蒜泥一样。他听医生说最稳妥的法子就是立即全麻截肢,说他从受伤到这会儿已经耽搁太久了,断掌之间虽还有少量组织相连,但所受污染严重,肌腱、血管、神经皆已毁损,即使艰难地保留下这枚手掌,手部功能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然而蒋贺之既不接受全麻,也不接受截肢。他担心,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这只手就保不住了。   没有这只持枪的手,没有这只拭泪的手,他又怎么能守护与拥抱他的爱人呢?   医生拗不过这个固执的男人,只能再次忧心地提醒:“你的伤情非常严重,手术时间会较一般手术更长,臂丛神经的局部麻醉不可能支撑你完成整台手术,你已经遭受的痛苦还将加倍——”   “不,就这么来。”蒋贺之却坚持就这么清醒着接受断掌“归位”手术。长达12个小时的手术过程中,每吻合一条细小的血管或者神经,他都会咬着后槽牙轻轻蹙一蹙眉,但始终不出一声。   就连见惯了这类血腥场面的主任医生都在心里暗暗吃惊:这史书上记载的“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了!   蒋三少倒没有关二爷“割炙引酒、言笑自若”的豪情与潇洒,他其实都痛麻木了。他一直静静地眼望头顶上方的无影灯,又听见了那一声声不详的鸟类啼鸣,又看见了他爱的那个男人的脸。   昔年的那些好月好花,全是泡影。   蒋贺之的伤情很快就传遍了洸州的司法系统。盛宁没有及时去医院探病,却联系了人在上海的蒋继之。为了这个不争气又不妥协的弟弟,蒋二少终究还是飞了一回洸州。   两人约在晶臣酒店的咖啡厅里见面。这不是盛宁第一次见这位蒋二少。当他第一次从胡石银口中听到3000亿的时候,就曾约他见过面。   时隔八九个月,蒋继之却发现自己快认不出这位检察官了。   前阵子还算合身的衬衣,又大出了不止一个号码。勉强靠一米八出头的身板架子维系着体面,不至于憔瘦得太难看。这个男人的脸上都没有活人气息了,只有雪后戈壁一般的荒与寂。   “‘商道从政道,天意胜人意’,这是我到内地经商后,我父亲提醒我的第一句话。”蒋继之当然明白对方的来意,顾自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说,“我很钦佩盛检的良知与为人,也很欣赏你能用这样的品质去对抗这个世界的暴乱与无序,事实上我们全家人都对你赞誉有加,但无论出于商业的考量还是一个兄长对其弟弟的爱护之心,我都没法接受你成为我的家人。”   “你不用接受我,”盛宁丝毫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被豪门接纳,他从来都只想让他的爱人远离黑暗与威胁,他以一种近乎央求的口吻说,“可他是你的弟弟,是蒋家的血脉,在这个只有冬日长夜的洸州,只有你能给他庇护了。”   “香港没有冬天,可从他为你离开蒋家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了。”蒋继之面上带笑,镜片后的那双很美的眼睛却透着寒意,“抓住那个黑社会,贺之本已打算回家了,可就在他受伤的前几日,他又突然反了悔,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面对一位兄长的诘问,盛宁的眼神稍稍躲闪一下,单薄的双肩也轻轻颤栗。他怎么会不知道,因为那癫狂失序的一夜,因为他曾亲口答应要跟他一起走。   “贺之的伤是谁在背后搞鬼,我一定会查清楚。”蒋继之向这个男人作出保证,淡淡道,“但前提是他还是我的家人,是他主动向他的家庭低头。”停顿一下,他又微笑着补充道,“盛检,藕断何必丝连,我们上回见面就达成了这个默契,而你本应该做到的。”   “明白了……”盛宁点了点头,起身欲走。   “出于对盛检愿意放手的感谢,你让我帮你找的人,我找到了。”蒋继之将一只厚实的文件袋,轻抛在对方面前,“我的人跟踪了这个方蕊几个月,拍到了她带着儿子跟小男友偷情的照片。”   盛宁接过这枚重要的文件袋,却没有一点喜色。他转身而去,脚步有点踉跄,背影亦有种将随着这世界一起崩塌的先兆。但很快,他又被身后的男人唤住了。   “去看看他吧,他现在很不好。”在“藕断丝也断”的前提条件下,蒋继之又给了他好大一个难题,“贺之一直很骄傲,我想右手落下的残疾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了。”   出了晶臣酒店,天气就不太好了。风是斜刮的,雨是横来的,天色如舞台的大幕急落,盛宁趁着这场风雨的藏掖,再次独自来到了荔宁路。   老旧的骑楼街下,为那蝇头蜗角的一点点小利,两方人马正在“嗌交”,一口一个“你老母”,一口一个“死仆街”,围观者众多,场面激烈得不得了。   但盛宁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我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在痛不欲生的绝境中死去——   最近这句疯道人的箴言总是反复在耳边回荡,在他得知他受伤的消息时终于确信,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房东一边替这个年轻人打开房门,一边喋喋地抱怨着:就因为是警察才放心租房给他,也没押几付几的,没想到租期到了还拖着后续的房租不交,你若不来,我都要闯进去了……   直到盛宁掏出一沓大额纸币给他,他才满意地收声,欢喜地离去。   门一开,酒味扑面而来,还有满屋子盘旋缭绕的浑浊烟雾,蒋贺之没有躺在床上休养,而是倚墙歪头而坐,就坐在满地狼藉的酒瓶与烟头中央。但他早就失去意识了。盛宁的走近他也没有发现,只痛苦地蹙着眉,闭着眼,喃喃自语。   念叨着的还是他爱人的名字,却完全不知道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盛宁伸手探了探蒋贺之的额头,滚烫的体温令他瑟缩了一下手指,少说四十度吧,难怪都没意识了。他紧张又心疼,赶忙跪坐地上,一粒一粒地解开他的衬衣扣子,检查他的伤口。   一身的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仍然显眼,最严重的莫过于险些断裂的右手掌,重重纱布缠绕,却仍往外洇着淤黑流脓的血。   再解开纱布一看,一道狰狞的伤疤完全模糊了他掌心的纹路,起于生命线的下方,终于爱情线的尾端,几乎横剖至他手掌的边缘,惨不忍睹。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要留在洸州,就免不了要被这无边的黑暗与寒冷吞噬。牵你一发而动我全身,盛宁一边不自禁地颤抖、流泪,一边发自肺腑地低声诘问:你为什么就不回香港?你为什么就不回到爱你的家人的身边去?   得不到一个伤重者的回应,他便无可抑制地责怪起自己,正如他的兄长所言,他本该好好地把对他的爱继续瞒下去,他本应该做到的。   像是听见了这声声绝望的责问,这张昏迷中的英俊的脸忽然轻轻地搐动了一下,似痛得皱了皱眉,盛宁的心也跟着狠颤一下。他以双手拭面,催促着自己从自诘的状态中醒过来,然后打来一盆温水,替蒋贺之擦拭身体,消毒伤口。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盛宁又往自己自己嘴里含了一口凉水。他先低头轻贴他的嘴唇,用自己湿漉漉的唇瓣润一润他的嘴,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水喂给他喝。   就这么舌抵舌、嘴对嘴地饮下几口凉水,男人紧蹙的眉心舒展一些,好似遍体的伤痛终于得到了一丝慰藉。蒋贺之的头发好阵子没剪了,兽鬃一样浓密,肩与腰比例悬殊,也一样透着兽类的强壮性感。盛宁便在他的身边躺下来,将他发着高烧的脑袋揉进怀里,用自己的颊抵住他的额,反复地温柔地摩挲。长期贫血使他体温常年偏低,脸颊真跟沁了水的缎子似的,凉飕飕的,惹人快慰。   以往亲密过后,他偶尔也会这么将他的脑袋揉进自己的怀里。两个男人都汗津津的,咻咻地喘着粗气儿。一次,盛宁忽然这么说,每次这样抱着你,我都以为我成了父亲,正抱着我未满月的小女儿。   父亲、女儿,还未满月?蒋贺之便抬眼看他,忍着笑问,“领导,你这形容怎么有点变态啊?”   “变态么?我形容不好。”眼神懵懂干净,偏偏又透着股蛊媚与诱惑,这小子没有一丁点感情经历,怕是找不到更妥帖的形容了。他实在羞于启齿那类“爱”呀“喜欢”呀的直白字眼,他能想象的一个男人最丰沛深刻的感情,就是一位父亲怀抱他刚出世的小女儿。   这一夜,盛宁一直没合眼睛。他抱着他,吻着他,抚慰着他,聆听一宿风雨,然后在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擦拭掉自己来过的痕迹,悄然而去。   临走时,他看见了桌上那柄黄铜雕花的裁纸刀,这刀唤起了一些甜蜜的记忆。他将它带走了。 第139章 归巢   醒来之后,蒋贺之发现自己的高烧竟离奇地退了。   这几天他都烧得稀里糊涂,糊涂到甚至做了一个很奇诡香艳的梦,无数个相似的这样的梦里,他就在他触手可及的面前,醒来却只有一张孤单的床。   可那梦实在太真了。那冰凉的肌肤、细致的亲吻、温柔的抚慰,都太真了。他试着在房间内搜寻一遍盛宁来过的痕迹,但很快就放弃了。他受伤已有几日,那人却不闻不问,连通电话都没有,又怎么会上门探望?用伤手拍了拍脸颊,他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冷笑着骂:这个时候还惦记着一场春梦,蒋贺之,你可真有出息!   取了一只塑料袋将伤手潦草地护在里头,蒋贺之走进浴室,冲了澡,再用不惯用的左手将自己收拾得容光焕发。没注意到桌上那柄雕花黄铜的裁纸刀不见了,事实上这会儿什么小事都不值得他费神了。他决定回家了。   从洸州到香港的总距离不到180公里,一趟洸九直通车约莫2个小时。有阵子没回来,却还是记忆里喧嚣又无章的样子,只不过北京奥运临近,街头五环氛围浓郁,人人脸上带笑,一如祈盼佳节。   回到蒋家主宅,蒋贺之在一声声欢喜的“三哥”声中踏进了家门,然后与快步迎上来的弟弟妹妹一一拥抱。   “我的荔枝干呢?”蒋宣淇自他坚实的怀抱里仰起脸,头一句就这么问。   “带了。”蒋贺之冲妹妹微勾嘴角,稍一侧眸,提着大包小包的钟应元就跟着进门了。   “三哥,现在发觉了,哪儿都比不上家里好吧?”一旁的蒋慜之展开双臂抱过哥哥,又转头用粤语呛起妹妹,“你点解唔关心三哥嘅伤,净系挂住食?(你怎么不关心三哥的伤,就惦记着吃啊)?”   “使乜你理,等阵你记得唔好抢我啲嘢食(要你管,一会儿你别抢我吃的才好)。”这对漂亮极了的兄妹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嘻嘻哈哈地打闹一阵,就都躲到一边尝零食儿去了。   “回来了?”这下出声的是蒋继之。蒋二少似对这一幕的发生不意外,边自二楼拾级而下,边说,“爸爸这会儿不在家,晚些时候他回来了,你先去跟他认个错。”   “嗯。”避开兄长的目光,蒋贺之垂了垂眸。   “过两天就是奥运马术比赛场馆的首次亮相,爸爸会和曾先生一同为其揭幕,你也一起去吧。”北京奥运的马术比赛落户香港,香港能够承办如此高规格的国际赛事自然少不了蒋家的助力。蒋继之也有他的打算,无需为弟弟的回归特地召开发布会,亮相于这样举世瞩目的重大场合,就等同于宣告三少爷正式回归蒋家,想来一定会成为港媒的焦点。   然而蒋贺之却似对此兴趣寥寥,懒散地说了句:“我还要回去的。”   “还要回去?”蒋继之皱了皱眉,“还回洸州?回去干什么?”   蒋贺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抬了抬那只被纱布重重包裹的右手,沉默注视。他仍然感觉不到这只手是自己的。断掌虽已接回,医生也说手术成功血运良好,然而他除了右手拇指尚有一丝麻木僵硬的感觉,其余四指仍跟缺失一样,一点知觉没有。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会为你联系最好的康复医生,尽可能地让你的伤手恢复正常功能。”香港的医疗水平在全球都位于前列,蒋继之见弟弟始终眉头紧蹙神色阴郁,只当他是咽不下被人偷袭重伤的这口气,于是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就在你踏进家门之前,你那个沙局还打了电话跟我说,在抓捕过程中,那个叫盛星来的洸州小子被货车撞了,当场身亡。不过你放心,二哥绝不会让你白白伤了这只手。”   “我回房了。”对于那个小混蛋的死讯,蒋贺之没表现出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意来,仿佛事不关己,径自转身上楼了。   盛宁还是从体育新闻里得到了蒋贺之已经回到香港并被认回蒋家的消息——他走出了地铁车厢,冷不防就撞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可能是为了实时转播奥运比赛,眼下洸州到处都是这样的led电视屏幕。   奥运马术场馆的揭幕仪式上,亦政亦商的蒋瑞臣与港特在镜头前互相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由他站在了最中央的位置。为表重视,蒋家五个子女尽数到场,也都成了媒体的宠儿。这段新闻的导播别有深意地推了一个特写镜头,镜头的终点便是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晶臣三少。“财气养人”果真有道理,这个脱下了警服、回归了家庭的男人瞧来已跟当初截然两人了,他似乎意识到一枚枚不怀好意的镜头正对着自己,于是也用最直接、最挑衅的目光顶了回去。这般眉眼恣肆,都有些惊心动魄了。盛宁情不自禁地就伸出了手,隔着屏幕摸了摸蒋贺之眉宇处的那道伤疤。尽管蒋家子女个个天人样貌,但他还是觉得,他的贺之最好看。   有疤怎么了?有疤也最好看。   缱绻的抚摸被突如其来的地铁广告打断了。盛宁一急,忽感腹部的伤口又恶狠狠地疼了起来。一下疼得他只能勉强倚墙立住,他低着头,捂着腹,仍有些庆幸地想,多亏了蒋家是名门望族,他今后不愁听不到他的消息。   盛宁此行的目的地是金乌山。听燕子说新密村的村民代表大会已经通过了全村土地流转,那5000亩良田到底还是没能守住。   经过金乌名城的时候,恰巧遇上了一场难得一见的大迁徙。   很难想像这是一场发生在2008年洸州的迁徙,自古这类逃亡似的人口迁徙总与“水旱蝗汤”相关。金乌名城的居民们收拾好了一家一当,用三轮车、用木板车装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排成一条长龙,携儿带女地往前走。不日金乌名城里的这些违建高楼就得爆破拆除了,尘将归尘,土终归土。   其实他们也闹过,可闹不抵用啊。被双开的市长,被追责的法官,丢了档案的房管部门受了处罚,就连法律上无需为整件事情负责的锦地集团都给予了业主们一部分出于人道主义的补偿金。够意思了。   何况,就连媒体都集体缄默了,包括最爱凑民生热闹的《南城周刊》。最近新闻里都是奥运相关,全省74名奥运健儿即将奔赴北京的消息令所有粤人大感振奋。盛宁其实能够理解,经历了汶川地震这样巨大的伤痛之后,人们是该找个方向重新振奋起来的。   也许这样一场有组织、具规模的迁徙,本就是一次体恤的温驯的抗议。   只是金乌名城的这近万口人还是太少了。   这些业主里经济稍好的还能继续租房住,但盛宁知道,还有相当比例的一部分人,确实得想法子去桥洞底下占个好位置了。   缓慢移动的人口长龙中,盛宁又看见了哑巴的妻子与儿女。母亲拉着车,哥哥跟着跑。婉君似的小女孩则坐在一颠一颠的板车上抱着父亲的黑白遗像,眼里再没有了那种天真又善良的奇亮。   车轮忽然陷在了一只雨后的泥坑里,盛宁便走上前,帮助女人扶了一把。   “不用了。”女人回过头,冷冷地回他。   告别吱嘎吱嘎的搬家的队伍,盛宁又来到了新密村,也是同样一番荒凉景致。无所事事的农民们围在田边抽烟、打牌,而田里那些插了半蔸的“华早35号”因为无人照料,都死绝了。   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伤口更疼了,他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盛检?”突然有个脆亮的声音这么唤他。   一张很青春的、一笑一靥的漂亮脸庞陡然出现在路边。这个女孩有些忐忑地问:“盛检,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盛宁想起曾经看过的女孩的档案,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高雪卉,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开学就读高一啦,”女孩眉眼飞扬,特别骄傲地补上一句,“我考上了省重点呢。”   “已经出分了?”盛宁想了一下,中考好像刚刚结束。   “我是提前录取的,数学竞赛拿了奖。”女孩解释说,“那件事情之后,我得把过去浪费的时间都补回来,我学得比谁都认真。”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与女孩年纪相仿的男孩推着自行车出现在了小路尽头,朝女孩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笑容十分腼腆。而女孩也看见了男孩,立马两眼发亮,害羞地朝盛宁耸了耸肩膀。   看上去有段青涩的感情即将萌发。盛宁一下由这对可爱的少年人想到了当年未经世事的姐姐和她的初恋沈司鸿。他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怀念自己的姐姐了。自揭伤疤总不是明智之举。   “盛检,我得走了。”在男孩的呼唤下,高雪卉不得不离开了,但她仍像他们上回在病房里初见时的那样,依依不舍地再次回头,向这个改变了她一生的检察官郑重致谢,“盛检,谢谢你。”   盛宁点点头,微笑着说,“去吧。”   女孩掉头而去,轻快地小跑几步,然后轻巧一跃,就坐上了男孩那辆自行车的后座。看得出来,她已经完全从小梅楼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她的面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本不过一米来宽,但因为铺满阳光,瞧着格外宽敞。   盛宁久久伫立原地,微红着双眼,对女孩远去的背影轻声地道谢。   谢谢。 第140章 狐蛊(一)   经历一场“无中生有”的鞫呀寳,覃剑宇总算复职了。而今同在省检察院,盛宁自然得关心一下。   “把我祖宗三代都刨出来查了一遍,但凡曾犯过一点儿错,这会儿我都进去了。”同样是“外讯”,还是异地羁押,也亏得覃局长真就两袖清风,没被人抓到一点把柄。覃剑宇也扛过了一场肉刑,指甲脱落、甲床暴露、尿道破裂、尾椎骨折,这会儿走路都是瘸的。他倒豪迈,经此一劫,终于有所反思,“‘刑讯逼供’真是缺德,以后咱们审讯,再也不能这么干了!”   “孙书记还好吗?”盛宁问。   “树正不怕影子斜,能澄清的都澄清了,就是又得离婚了。敌人太龌龊,知道她那丈夫大男子主义得厉害,故意散播这种不实的‘丑闻’,试图用家庭干扰她的工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失实举报,一般人早扛不住这样的压力了。覃剑宇想了想,说出在被举报之前,省反贪局正根据盛宁给出的线索,在调查光业银行的张娅。   张娅,省公安厅长付勉的妻子,纨绔张耀元的母亲,粤东省金融系统内,艳名远播的一条“美女蛇”。   覃剑宇有些丧气地表示,张娅绝非空有皮囊,她非常专业又非常狡猾,靠前夫还有亲弟弟充当前台的“白手套”,与那些行贿者共同设立了无数影子公司、空壳公司,从来也不收受现金,而是通过多层嵌套、股权代持、内幕交易、定向增发等隐蔽的金融手段牟利,一时半会根本查不清楚。   沉吟片刻,盛宁结合自己曾看过的审计材料,循经验道:“如果是我来调查张娅,我不会去查那些迷雾重重的‘影子公司’,而会追本溯源,从光业银行的不良资产入手,尤其是其中的涉房贷款。”   “怎么说?”覃剑宇细了细眼睛。   “无论他们利益输送的手段多么高明,归根究底,张娅是靠手中的信贷审批权为自己牟利,而这种违规发放的、暗含利益输送的大额贷款最易形成不良。国家对金融业的工作方向有明确要求,要大力支持以制造业为代表的实体经济,压降地产行业的过高借贷。但光业银行的房地产业贷款占比却高达37%,去年的不良贷款率更已逼近监管红线,这还有可能是已经经过了平账掩盖的不良率。”盛宁轻轻咳嗽两声,又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一下便从无的放矢变作了对症下药,盛宁的业务能力自不必多说,覃剑宇不由赞叹道:“我要这会儿还能说上话,一定要把你调回反贪局。”   “我对张娅产生怀疑,是在去年爱河大桥案的总结中发现,她的嫡系部下曾伙同洪兆龙的启乾投资违规出具保函、挪用银行资金搞民间借贷,只是人死案销,没法查到她的头上了。”说着,盛宁又掩口,轻声地咳嗽起来。   “你还好吗?”肯定是为那位蒋三少消得人憔悴,覃剑宇不禁关心地问,“我在外讯的时候都听说了,那位三少爷……已经回港了?”   盛宁并不想深入这个会令人痛苦的话题,仍然寡着脸,提醒道:“此次调查矛头先不要直接对准张娅,你们先跟市反贪局打配合,让市里去查她曾经任职的支行的问题,免得过早地惊动她背后的保护伞。”   “可如果真如你所言,张娅的不法行为背后还有周省的参与,那么以孙书记一人之力不可能跟这样一柄保护伞对抗,一旦哪天查到张娅头上,专案组还是成立不了。”   “你就按我说的继续调查,”情绪始终未显在脸上,盛宁淡淡地说,“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次日,夕阳紫里透红的时候,杜思铭离开混日子的公司,坐上了自己的小跑。从副驾驶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他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一眼,心里涌上一丝猥琐的乐意来。他贪婪地看了眼照片上的美人,然后将照片叼进嘴里,准备解裤子、打手冲,心道神仙日子,不过如此。   一抹蛰伏良久的人影突然闪现——盛宁出现在了他的跑车旁。他冷不防地抬手敲敲车窗,笃笃两声,吓得胖子浑身一哆嗦,本该举起来的地方一下就蔫回去了。   照片应声落在胖子的肚腩上,是一张对盛宁来说异常熟悉的绝美脸庞。杜思铭又想藏起照片,又想拉起裤子,还想放下车窗,一通手忙脚乱,才勉强收拾好一切,结结巴巴地跟盛宁打招呼:“盛……盛检……我……”   “原来你喜欢我姐姐。”盛宁早就看见了那张照片上姐姐的脸,一张寻常的生活照,二十来岁的样子,也不知道对方打哪儿弄来的。同是男人,他当然也知道对方刚才想肖想着他的姐姐,以手作妻。   “我……我不是……”一张肥脸跟夕阳一色儿的紫红,杜思铭这会儿怕极了,还不知道这人会怎么跟周公子告状呢。   “喜欢上她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你没必要紧张,也没必要觉得自己犯了错。”盛宁竟没有生气,而是径自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就这么坐在了胖子的身边。他说,“陪我聊聊吧,已经很久没人陪我一起回忆姐姐了。”   盛艺读大二的时候,正赶上舞蹈学院建校周年,于是由学校出品了一台舞剧,准备先在校内演出,再进行社会公演。原定的舞剧是《昭君出塞》,然而总导演一见老师们推荐的昭君人选是盛艺,临时又决定改成《凤鸣岐山》。这是盛艺第一次在公开演出中挑大梁、当主角,为了把这支舞跳好,她没日没夜地观察狐狸、不眠不休地模仿狐狸,以至于走火入魔,到哪儿都入着戏,对谁也都想试一试自己修炼千年的魅惑力。   结果当然是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姐弟俩难得一起去趟高档餐厅,盛艺一个轻浮含笑的眼神,就让邻桌一位不相识的大叔主动掏钱把单买了。   “喂,”盛宁不满姐姐滥用自己的美貌讨小便宜,小声地提醒她,“我们自己埋单就好,你别这样。”   “你像石头,一点都不像我弟弟。”彼时的盛艺就是个被全世界的爱意惯坏了的小姑娘。   “盛艺的弟弟应该什么样?”盛宁不服气,反驳道,“靠脸混吃霸王餐么?”   “不止……”   盛艺话音未落,餐厅老板竟亲自跑来他们这桌,毕恭毕敬地送上一瓶价值数千元的红酒。还想留她一个联系方式。   “不可以收。”盛宁再次小声地劝姐姐,“你还给人家。”   “干嘛不收?”留了对方一个假号码,盛艺笑盈盈地把红酒木盒抱进怀里,“当然带回去给爸爸。”   盛宁无奈地笑了。那会儿他年纪尚小,不明白难得从北京回家一趟的姐姐,为什么天天往动物园跑,为什么还老跟那园里的狐狸似的伏在地上扭来扭去,到最后眼神都跟狐狸融于一体了,既纯真无邪,又诲淫诲盗。但姐姐就是这样的美人。她朝一百个男人投去注意的眼神,一百个男人都会想入非非;她再对那一百个男人微笑,那他们就会掏出一百颗心来为她赴汤蹈火。   “我告诉了你这么多关于我姐姐的故事,下面轮到你了。”狭小私密的车内空间,两个男人共聊一个美人,不知不觉间竟真聊了一晚上。盛宁突然转过脸,问,“你们四个是不是一起长大的?”   “嗯,也不算吧,”杜思铭腾地红了脸,盛宁转头看他的时候,他连呼吸都停止了。“老路年纪最大,跟我们有代沟,周公子是跟周省一起来洸州的,高中没读完就又被周省送出国了,算起来还是我跟皇爷最熟。”   盛宁说:“我有点想知道,他都有哪些习惯,哪些爱好?”   胖子想当然地回答道:“你问周公子啊,他喜欢——”   盛宁打断道:“我问张耀元。喜欢收集打火机我知道了,还有呢?”   “我想想啊,”胖子忽然反应过来,有点不理解,“哎?你们不是不对付么,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啊?”   “就因为不对付,”盛宁答得很干脆,“我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为什么处处针对我。”   “盛检,你别跟他计较了,他那是心理有问题。皇爷因为皮肤病休学过一年,色素沉着留下了一脸怎么也退不掉的瘢痕,本就古怪的性格就更古怪了。我想想啊,他平日里就喜欢那种能杀人放火的玩意儿,除了收藏打火机,还爱好射弩……”   “射弩?”   “他在这方面可是绝对的行家,除了射弩,还会制弩呢!打火机和弩箭,大概是这怪人仅有的两个爱好了。听他说他在休学的时间里,被他妈管着不能出门就闷头在家当木匠,潜心钻研制弩技艺……”想到“五岁还没断奶”,胖子忍不住地笑了,“他妈实在太宝贝他了,初中了还要跟他睡同一张床,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皇爷从小就对女人不感兴趣……”   “你是说……”一晚上的铺垫、伏笔,到这会儿终于有点意思了,盛宁的眼里也终于泛了点亮光,他凝神问胖子,“张耀元喜欢同性?”   “你不知道啊?”杜思铭还以为那皇爷的取向问题人尽皆知呢,当即憨厚地挠脸一笑,“所以我也觉得奇怪啊,按说他应该挺喜欢你才是,没想到倒是最直男的周公子……”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多嘴了,伸手轻抽了自己一嘴巴,道,“哎唷,我都在胡说什么呢?”   应该很晚了,整个停车场都静得十分骇人。但毕竟是仲夏,虽无人声,虫鸣阵阵。胖子杜思铭早已燥得汗流浃背,但盛宁一袭检察院的长袖制服衬衫,却没有一点不耐热的狼狈相。   “今天就到此为止,跟你聊天很有意思,但你得把照片还给我了。”盛宁主动结束了这场谈话,转脸朝胖子递出手掌,挺平静地说,“我随时都愿意继续跟你讲我姐姐的故事,但你不可以再意淫她。”   只怕以后都会想起这夜的窘境,哪儿还举得起来?胖子二话没有,赶紧掏出照片还给人家弟弟。   接过姐姐的照片,盛宁置其于心口的位置,推开车门就走,副驾驶座上却落下了一样东西——   一张他身着检服的宣传照。   “盛、盛检……”这场秘密的谈话好似令两人的关系一下亲昵起来,拾起对方照片的杜胖子脸通通红,心扑扑跳,莫名语无伦次,“你……你落下你的照片了……”   盛宁被唤停了脚步,侧脸微微一笑,眼神纯真无邪,又诲淫诲盗。总之,一点儿都不像他了。   他说,留着吧。 第141章 狐蛊(二)   一支记号笔、一块演示板、一块白板擦,这是盛宁在反贪局跟下属们分析案子时的常见装备,此刻,他手中拿笔,人在板前,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一面密密麻麻的“线索”陷入沉思。   他知道明天张耀元就会循习惯去一家叫羿远俱乐部的射弩馆。   洸州射箭馆不少,专业的射弩馆却只有这一家。张耀元天生不喜跟人一起凑热闹,所以弓弩这俩相似的冷兵器里,他更喜欢冷门的弩。   没想到,今天诺大的场子里竟有熟人。俱乐部会为每名初来的玩家分配专业的辅导教练,然而这位盛检实在欠缺运动细胞,使出浑身力气都上不了弦,中年教练一直在他身边温声提点,盛宁却似一点儿都听不明白,还因为操作不当,差点令还没完全上弦的弩箭崩到教练身上。   亏得还没上弦,不然就得血溅当场了。   “蠢得要命!”难得见这位盛检吃瘪,张耀元心情奇好,忍不住就上前指点起江山来。他一把夺过盛宁手里的弓,边操作边讲解,“这种强劲的现代弩,虽然是用手来拉开,但也可以采用‘蹶张’的上弦方式。你可以像这样用脚踩住弩弓中间,然后以双手发力,向上拉弦并搭在牙上……这种引弓的方法就叫‘蹶张’,也叫‘踏张’,在古代,蹶张弩比能用手拉开的臂张弩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果然,人一遇到自己热衷又擅长的领域,便会张扬显摆滔滔不绝,尤其是男人,自卑与自尊互为悖反的男人。   “传统的站姿就是两脚开立与肩同宽,左手托握弩身,右手的食指靠在击发机上。两手协力保持弩身不接触身体,瞄准时,根据不同的距离选取不同的瞄点,深呼吸,准备击发,弩的后坐力很小,只要别乱晃上身,基本是指哪儿打哪儿——”待箭矢蓄势待发,张耀元轻松扣动弩弓的扳机,一箭正中靶心。   张耀元得意地扭头看盛宁,却发现盛宁也正看着他,眼里陡现一丝惊诧之色,虽一闪而逝,被这人克制地掩去了,但这种明显蕴含“惊艳”的眼神,还是成功润湿了他那颗经年渴雨的自尊心。   “我试试。”盛宁按张耀元刚才教的方法为弩弓上弦,果然一下就成功了。托起弩弓,目视瞄具,待单眼、准星和靶心连成一线,他冷不防地转过了身,把箭头对准了张耀元。盛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问,“你说,如果我现在扣下扳机,周晨鸢能替我摆平么?”   说着,他又近前一步,以冰冷锋利的箭矢抵住了男人滚热脆弱的咽喉。   张耀元吓得呼吸骤止,他刚才得意忘形,居然忘记了两人之间过节很深。他瞧得出盛宁眼里杀意凛然。他确实有点吃不准,就在这公共场所被这位检察官杀了,以周公子的背景能不能平事儿?   冲他那位庙堂之上的外公,多半还是能的吧,张耀元冷汗涔涔,两股战战。   然而冷眼威胁了这个男人数分钟,盛宁忽地一勾嘴角,轻抬弩身,竟以个纨绔调戏良家妇女的风流姿态,用矢尖儿抬了抬对方的下巴。重新转身,面对二十米远的标靶,他姿势标准,神态凝重,随扳机扣动,一束锃亮的银光便嗖地一声飞向靶心。   十环!   盛宁倒也谦虚,扭头冲身旁的男人说了声,“良师出高徒。”   张耀元这才暗暗吁出一口气,后脊梁业已湿凉一片。   经过一下午的射弩练习,两个男人间的紧张关系明显趋于缓解了。盛宁不会开车,主动要求搭乘张耀元的车,张耀元也没拒绝。   射箭都算不上热门消遣,何况射弩,张耀元没少因为这个古怪的爱好被另外三个人嘲笑,就连亲妈都常指责他是“怪胎”,难得遇见“知己”,态度便难免好了一些。他偷瞥副驾驶座上的盛宁一眼,冷哼一声道:“没想到你这么个病秧子,还有这个爱好。”   “最近太憋屈了。”离开射弩馆,盛宁再度恢复了一张清清淡淡的脸,问对方,“看上去皇爷是行家,那么我请教一下,弩既然脱胎于弓,和弓的本质区别又是什么?”   “我不喜欢弓,我喜欢弩。相较于弓,弩的发射更省力,稳定性更强,培养一个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不容易,但只要稍加训练,射弩的新手都能百发百中。”顿了顿,张耀元又恶劣地笑起来,“而且弩的破甲威力也强,想象一下,扳机一扣,头盔后的脑袋就‘砰’地像西瓜一样裂开了,汁水四流,多带感。”   “我倒在书上看到一个说法,弩,与‘怒’谐音,有怒而发泄的意思,”盛宁懒洋洋地瞟了对方一眼,微笑着说,“看来皇爷心底的怨气挺重的。”   “就凭你刚才拿箭头对着我,你不也一样么,外表冰清玉洁,骨子里又阴暗又愤怒。”张耀元丝毫不掩自己易怒的本性,还觉得经此一遭,也窥破了这位盛检的假面,竟挺高兴地说下去,“只要有恰当的材料、工序和工艺,弩的威力甚至可以跟步枪媲美,我制的弩就可以——”   “你居然还会制弩?”盛宁眼里又出现了那丝意味着“惊艳”的光亮,但他也很快再次让自己的脸冷下来,“一般的弩有什么了不起?我小时候看《三国》,书里说诸葛亮制的弩……怎么形容来着?对了,‘一弩十矢俱发’,反正,就是三国时期的‘加特林’。”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张耀元一眼,以一种微微挑衅的口吻道,“你行么?”   “怎么不行?”这个男人做梦都渴望攫夺关注、获得认同,当场信誓旦旦地拍胸脯,“只要三个月,我就能制出来。”   “三个月太久了,”盛宁却有点不讲理,冷声道,“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   “没本事?”   “笑话。”张耀元果然受了激,再次歪起嘴,自信地表态,“两个星期就两个星期。”   “一言为定,两个星期后就在羿远俱乐部等你的好消息。”稍停片刻,盛宁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反正每周六我都会去那家俱乐部练习的……”   张耀元还想询问什么、确定什么,可这人却推说自己看见了朋友,不容他置喙,就急急忙忙地要求下车了。   又匆匆而去,在车水马龙间留下一个轻薄的背影,不一会儿就真的不见了。   这就算约好了?这般蛮横态度好像也由不得自己拒绝,张耀元隐隐觉得哪里透着古怪,一时却又捋不明白。但亲手制出诸葛连弩的诱惑对他来说太大了,他一面埋头做木工,一面又莫名期待着周六的到来。然而不仅木工做得不顺利,待到了俱乐部也发现,那位盛检兴许只是随口一说,他等到射弩馆都打了烊,对方也没露面。   他妈的!我怎么会着了这个小子的道!一颗心被吊高又摔下,便格外惹人不快,张耀元闷闷回到家中,却被母亲张娅告知,他刚出门,一个快递就送了过来,很大一个,还沉,不晓得是不是重要东西。   寄件者的名字留的是“孔明”,明显不是真名。张耀元打开包裹一看,竟是厚厚一沓资料,包含着大量的史料,以及后人根据这些史料绘制出的制弩的技术图纸。   作为一个狂热的弩迷,他当然也搜集过这些古时候的制弩资料,但从没能收集得那么全乎,汉的大黄弩、宋的八牛弩、什么《纪效新书》、什么《武备要略》,有的是图纸,有的是文字,古今中外,应有尽有。不夸张地讲,他方才打开包裹入眼这些,简直比学生那会儿拿奖状、收情书还抖擞,还兴奋。   张耀元不得不承认,这一天,他的心起起伏伏颠颠簸簸,一忽儿在云巅,一忽儿在泥底,算是任那姓盛的小子搓扁揉圆,彻底拿捏住了。   “哎哎,不吃饭啊?”恰是饭点儿,可儿子抱着这沓图纸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出五分钟,拉锯、敲打的声音又起,张娅听着烦躁,便来到了儿子的房门口,斥他道,“张耀元,跟你说话呢!你最近有没有去华粤上班啊?”张娅实在想不明白,好了一阵的儿子怎么又迷上制弩了,还是一头扎进去、八匹马拉不回的那种迷法儿。她刚靠自己在金融业界的话语权,把这个成日里无所事事的儿子安排进了一家名叫华粤的信托公司,跟吃空饷也差不多了。可这小子竟连一天班都不去上,张娅忍无可忍道,“不爱江山爱木工,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木匠儿子!”   “谁说木匠就没出息了?”像嗜武者得到了绝顶的武功秘籍,灯下的那双眼愈发痴迷,嘴里却振振有词,“明朝的朱由校不就是木匠,当木匠不耽误做皇帝。”   张娅也从没真跟儿子置过气,不然不至于把他惯成这么卑劣的坏胚子。见死活劝不动,她跺了跺脚,也就转身而去,不劝了。   有了文献与图纸的支持,张耀元很快就对自己的初版连弩进行了改进。他的动手能力果然出众,随着十支弩箭一次性发出,便宣告着早已失传的诸葛连弩重现人间了。两人一直不对付,自然也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张耀元只能守株待兔,再去羿元俱乐部等消息。   然而盛宁却似消失一般,第一周没来,第二周还没来。   连着两周不见人,这么大的一个好消息又亟待分享,张耀元的心被一种无名情绪挠得且痒且麻且不甘,思来想去,终于决定找个理由,约上胖子,明天就去周宅跑一趟。   周末,周公子倒是在家,可盛检在不在,他没法儿问。   “刚刚皇爷跟我说,”杜思铭也一个劲地往盛宁所在的楼上张望,同样不敢在周公子面前表现得太过殷勤,“他这阵子不眠不休,用两个星期就制出《三国》里的那个‘诸葛连弩’了……”   杜胖子勉强认为这算一桩壮举,但周公子毫不客气,张口就骂:“傻逼,做那种东西干什么?浪费时间!”   张耀元一贯骂不还口,只是阴下脸,悄悄地又去摸兜里的打火机。忽然间,他两眼狠狠一亮——   盛宁下楼了。   像是刚刚起床洗完澡,盛宁头发湿漉漉的,身上只有一件宽大的白衬衣,两条白皙修长的腿就这么光着,也不知内裤穿没穿。   他完全没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三个男人,径自去冰箱里取矿泉水。该是还没睡醒,手指脱力一松,矿泉水瓶便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背对三个男人,盛宁弯腰去捡。   本就静得离奇的大厅内竟同时响起三个男人紧着喉咙咳嗽或者吞咽的异声。三个男人也都觉得这一腰弯得漂亮极了,还是为自己弯的。   哦,穿了。张耀元心道,就算穿了,那宽大衣摆下隐隐约约的风光,仍旧惊心动魄。   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两周时间内,他还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陡然生出一丝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不快来,周晨鸢率先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里缓过来,重重地兜了身旁的杜胖子一脑瓢,怒骂道:“死胖子,这双招子往哪儿放呢!”   然后他脱下了自己的衬衣,快步走到盛宁身后,特别卑微地弯腰低头,将衬衣束在了他的腰间。   喝了一口冰镇的矿泉水,盛宁惘惘地抬起头,朝一脸怒容的周晨鸢投去一眼,总算意识到自己方才衣衫未整,便慵懒地解释了一声,“我没看见你在这里。”   你没看见,我却该看见的都看见了。周晨鸢早就被衣摆下的那点风光撩昏了头,他忍得够久了,忍得四肢百骸,奇痒奇疼。于是当着另外两个男人的面,他不管不顾地就要把盛宁打横抱起。   盛宁当然抵抗。只是简单挣扎两下,他腹部久未痊愈的伤口就又裂了。他斜斜倚在墙边,用手捻了捻伤口,然后抬起手,给自己也给周晨鸢看,指尖儿上全是血。脸倒还是那张风停水静的脸,好像也不怎么在乎。   “妈的!你怎么比女人都麻烦!”周晨鸢欲火难耐,却不得不强行捺下,只能在心里怒骂:他妈的女人的大姨妈还按月造访呢,这人你是碰都碰不得,一碰就流血,教人什么好兴致都没有了!医院也送了不止一回,那一个个大主任也都不明白,不应该啊,该用的药都用上了,怎么就止不了血呢?   “滚!”作茧自缚,任何一个二十七岁的正常男人遇上这种情况都得憋死。周晨鸢双眼血红,气急败坏,回头对着杜思铭与张耀元破口大骂,“全给我滚!” 第142章 魅影   部门聚餐是华粤信托半个月前就订好的。金融圈向来对学历要求高,但要求再高,架不住“权力世袭”。仗着行长妈、厅长爸,张耀元仅凭一张远渡重洋、快进快出的“水硕”文凭,就成了自带资源的圈中“VIP”,几乎啥活儿不干都能拿到巨额的项目分红。   然而,尽管受尽优待,张耀元依然不喜欢身边的人。奇怪的是,对他趾高气扬的周公子他不喜欢,那些自诩高知却又在他面前低头哈腰的金融精英他就更不喜欢了。但母亲张娅成天逼着他在圈内社交,想到自己确实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不务正业”,到底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一踏进餐厅大堂,他就看见了盛宁——公司订的地方挺高级,客人不多,何况这人本就是独秀于万人丛里的好模样。   盛宁与两个同性朋友同桌而坐,目光聚焦,微微含笑,一脸专注的聆听姿态。张耀元滞了一下脚步,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声招呼,倒是盛宁先转头,抬眼,微现惊诧之色。然后他便主动地冲他招了招手。   仿似受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张耀元控制不住地向这个男人走近。   “这么巧。”盛宁支着下巴微笑,用目光指向其中一位脸瘦长、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向张耀元介绍道,“这是粤东知识产权局专利局的白宪华主任,我们政研室前阵子打算聘请他为技术调查官,为涉侵犯商业秘密的司法实务作些理论研究工作。结果他偶然听我提了一句‘诸葛连弩’,倒反过来一直劝我为它申请专利。”   这话一听,再没有不落座的理由。张耀元对同事说了声“你们先进去,我跟朋友叙叙就来”,便顾自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见张耀元落座,盛宁继续为他引荐同桌的另一个男人,这人较年轻,人也瞧着精干,肱二头肌尤其打眼,像个常健身的。盛宁介绍道:“这位是在省博物馆工作的俞扬老师。俞老师不仅是位精通战史的专家,也是古代兵器迷,我那些战弩的古代文献还有技术图纸,都是他提供的。”   他只称张耀元是自己的朋友。   专利申请听着像是天方夜谭,张耀元将信将疑,问:“诸葛连弩的专利权不该属于诸葛亮么?别人还能申请?”   “当然可以申请。史书上的诸葛连弩本就缺乏物证,”白主任说,“这么精妙的设计,到了现在,也只有机械天才才能复原。”   “天才?”张耀元瞳孔长大,脸色微变,却仍作出一副不屑一顾的姿态抽动一下嘴角,“有这么夸张么?”   “不夸张,一点不夸张!”比起尚有一丝官腔的白主任,这位俞老师明显更健谈,也更热情。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这把连弩绝对是我见过的众多后人的复原品中最贴近史料记载的。我敢说,制作者肯定具备着非常扎实的机械知识和手工技能,还有出众的想象力和工艺审美,光凭这些,就是个不逊于孔明的天才呀!”   两位专家看上去都不认识张耀元,不知道他有个行长妈、厅长爸,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认定这把连弩是杰作,而制作这弩的人是个天才。   这时,盛宁起身为两位专家添酒,又向他们介绍:“我这位朋友就是这把连弩的制作者。”   “哟,原来‘天才’近在眼前啊!”一直打着淡淡官腔的白主任竟做出一副“愧于有眼不识泰山”的样子,立即用双手举起酒杯道,“张老师,那我得敬敬你。”   张耀元一怔。叫他“张公子”的多,张老师?怪新鲜的。   “我是不会喝酒的,”一旁的俞老师也举起了斟满茶水的酒杯,附和道,“但今天必须以茶代酒,一起敬敬这位了不起的张老师!”   盛宁转头看着张耀元。他也举了酒杯,魅人的眼神与杯中晃荡的红酒、还有餐厅里明明暗暗的烛光一同摇曳,他以个打趣的口吻道:“张老师,那就走一个吧。”   这杯酒只是开始。这两位专家一口一个“天才”,一口一声“了不起”,每称“天才”或“了不起”都要举杯向他敬酒,不一会儿,张耀元就被他们合力灌得飘飘然,感到热辣的腹腔从未有过的满足。同事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进包间,可他已经完全失去应付那些金融精英的兴趣了。   酒过三巡,他看见盛宁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亮橘黄色的药瓶,从中倒出一粒白色胶囊,用餐厅免费提供的柠檬水送服。   除他之外,一桌三个男人的目光都挺疑惑,盛宁便主动解释道:“维生素K,能促进凝血功能,医生建议随餐服用。”   一场大酒,酣畅淋漓。醉了七八分的白主任自己打车走了,余下的三个人里只有俞扬一人滴酒未沾,便理所当然地由他开车,送盛宁与张耀元回家。凡遇周五,即使晚上九点多钟,洸州的街头依然热闹。夜空中忽有一道白色的亮光划过,有人兴奋地高喊一声“流星”,但应该只是飞机的尾迹。   “会手工的男人最性感了。”酒桌上,同为冷兵器迷的俞扬与张耀元聊得十分投契,到了车里,依然喋喋不休。他说,“我小时候也喜欢磨磨削削,每做出一辆小汽车或者一把小木弓,都觉得自己特别酷。”   “我也是,可能每个男人的小时候都有个匠人梦吧。”副驾驶座上的盛宁笑出一声,俄而,又叹口气,“可惜成年以后,一想拿锉刀、电钻做点东西,就会被人说‘浪费时间’‘不务正业’——”   “放屁!那都是外行人说外行话——哎哟,盛检,不好意思,我听到这话就生气,粗鲁了,粗鲁了。”说到慷慨处,俞扬的嗓门特别高亢,一浪接一浪地掀过来,“中国古代就有‘六工’一说,到了现在,航天、舰船、导弹,哪个最高精尖的行业也离不开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工匠技艺……我就这么说吧,中国首枚原子弹也是技术工人用三刀削出来的!”   不时传进耳朵里的这番话自然非常窝心,张耀元已经醉了四五分,却一直懵懵地睁大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盛宁。这位俞老师滔滔不绝,盛宁便一直挺有礼貌地侧目看着对方,以至于从张耀元的角度,恰能看见他弧度优美的下颌与白皙修长的颈项,联想那日他弯腰乍泄的衣底春光,他忍不住地想,这人的皮肤怎么白得这么异样?难道真是狐狸精?   “我最近也被这把诸葛连弩勾起了做手工的兴趣,可惜我没有张老师的动手能力,只做得出这么一只迷你弩……”副驾驶座上的盛宁仿佛知道后座上的男人一直看着自己,突然转过头来,将一只打火机模样的小玩意儿递到他的面前,挺轻快地说,“张老师,送你吧。”   借着车窗外闪现的霓虹,张耀元看见,这把迷你弩还真是用打火机改造的,牙签代替箭矢,皮筋充当弩弦,简易不失精巧。   他试着朝车窗外轻轻拉动弩弦,还真能把牙签当弩箭发射出去,嗖一声,爽利如风。   “还可以用火柴代替箭矢,打火的时候,就能发射燃烧的弩箭了。”停顿一下,听盛宁说下去,“我到了,接下来就麻烦俞老师把张老师送回家吧……”   俞扬的车稳稳停住,盛宁下了车,却没有及时离开,而是来到后座的车窗旁。他轻敲了敲车窗,躬身向前,将一张苍白中隐带酡红的脸映在光亮如镜的车玻璃上。他对后座上的张耀元说,“或者,你想不想上楼坐坐。”   窗外不是周公子的大宅,而是盛宁的旧住所。这地方偏一些,这个点了人也少,耳边是哗哗的风声,眼前是一张微现醉意的美人的脸。张耀元攥了攥手心里那只改造后的打火机弩,喉咙且麻且痒,就是没法拒绝。   其实,直到跟随盛宁踏进屋子,张耀元依旧是保留着几分戒备的。他率先停下脚步,紧盯身前的盛宁,问:“你为什么不回周公子那里?”   “房子一直空关着,我偶尔就会来打扫一下。”盛宁也不招呼客人,兀自换鞋进门,比起周晨鸢的豪宅,到底是自己的家舒服多了。换了鞋,他又开始脱衣服、解领带,一边释放自己,一边懒洋洋地笑,“这位俞老师真能扯,一晚上都在听他聒噪,我头都疼了。”大约真是醉了,他偶或咳两声,说话的腔调也是恹恹的。   “你……你能不能别……”制式领带就缠绕在他的右手腕上,制服衬衣的扣子业已一一解开,在一身洁白如瓷的肌肤完全袒露前,张耀元再次想到了那旖旎的衣底春光,他又惊又燥地往门外退去。   “我怎么了?”回过头来,盛宁先是瞠目,再是蹙眉,最后微笑着抬起下巴作大悟状,“我懂了,你怕他。”   “怕谁?”张耀元依旧嘴硬。   “当然是周晨鸢。”盛宁也不看对方,随手将领带扔到茶几上,貌似无心地说了一句,“我只是不懂,你又不比他差,为什么要活在他的阴影下?”   张耀元还想强撑着辩两句,却看见盛宁走到了客厅里的书架旁,从上头取下一只银白色的面具,接着便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我姐姐生前曾想过把《剧院魅影》改成舞剧,这是她去观摩学习时,顺道买的纪念品。”说着,盛宁转过脸,走到了张耀元的生前,他仰着脸问他,“你见过我姐姐吗?”   张耀元忙乱地摇头,又点头。他没见过真人,但这满屋子都是演出剧照,都是这张妖惑众生的美丽的脸庞。   “我跟我姐姐长得很像,以前常有人对我说,‘如果你是女孩儿,一定很漂亮。’”带着面具的盛宁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把自己柔软的唇覆在了这个男人的嘴唇上。这都不是一句陈述句了,而是在叩问他的心。   “你……你现在也……”张耀元又露出了那种厌恶与恐惧交织的眼神,紧接着便惊慌地往后退去。他不想却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太怕周晨鸢了。他一开始是极讨厌这个“检察之光”的。可他清楚地知道,他对他的厌恶,很大一部分也是源自对周晨鸢的恐惧。   盛宁也没更进一步的亲昵举动,他摘下了那“魅影”的半块面具,笑一笑,又凑上前,把这半块面具戴在了张耀元的脸上。   面具犹带着这人的体温与肌香,张耀元呼吸渐渐急促。   一个舞蹈演员的家里一定有落地镜,此刻,他们就站在这样一面镜子前。张耀元面向镜子,打量着里头陌生的自己,半块银白色的面具与房间内本就昏暗的光线恰到好处地掩饰掉了他脸上因皮肤病留下的疤痕,显得他如此挺拔又如此英俊,事实上他的长相本就随了他那美丽的母亲。   而盛宁一袭敞着衣襟的白衬衫,就站在他的身前。   张耀元情不自禁地入戏了。他望着镜子里这对形容般配的璧人,眼里忽然涌满了滚烫的泪。   何况盛宁还说了一句,如果我是克里斯汀,比起空有其表的拉乌尔,我会选择才华横溢的魅影。   这简直是欲的号角,爱的告白,张耀元彻底无法儿思考了。镜子里不再是曾经互相敌视的两个男人,而真是才华横溢的魅影和倾国倾城的克里斯汀。   魅影当然是会为克里斯汀发狂的。   张耀元把他压倒在沙发上的时候,盛宁是完全顺驯的姿态。他闭着眼睛,咬着牙关,接受一张热烘烘的嘴在自己的唇上、脸上、脖子上啃来啃去,容许对方撕扯他的衬衣、解除他的皮带——   他想念的是他的贺之,眷恋的,也是他。   尚未进入正题,房门却哐一声被人踢开了,闯进门来的竟是周晨鸢。这个男人完全化作了一团愤怒的火,他怒吼一声“张耀元,我宰了你”就发了疯似的扑了过去。   周公子说到做到。他暴怒地将张耀元一脚踹翻在地,随手抄起一只花瓶就爆开了他的脑袋,接着他又朝他的脸砸去一记记势大力沉的拳头,很快就将这张本就不甚好看的脸砸得血肉模糊。 第143章 武曌   周晨鸢发现盛宁最近好像开心了起来。他的电话突然变多了,脸上也常见笑容了,好几次他经过他的房门外,从门缝里窥见他握着手机煲电话粥,有时,盛宁也会察觉他在门外,原本的一张笑脸顿时冷下来,他走过来,砰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周晨鸢不知电话对面是谁,但他怀疑,盛宁又跟那位蒋三少恢复联系了。这让他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这天晚上到家,盛宁照常不在。周晨鸢兀自瘫在沙发上生闷气,忽然听见了一阵手机铃声。铃声聒聒噪噪,不依不饶,不是他自己的。再循着声音找一找,就在沙发的缝隙里找到了盛宁的手机,干反贪的习惯不止一部手机,可能是不当心落下的。   周晨鸢替盛宁接起电话,是他省检的同事,意思是盛宁下午就没进检察院,结果来了一份重要文件,提醒他别忘了过目批准。   挂了电话,周晨鸢几乎一秒钟也没犹豫,便查看起盛宁的短信,试图寻找能为自己解惑的蛛丝马迹。   其中一条短信格外值得留意。盛宁对一个名为“俞扬”的人说,我晚上要回旧屋,咱们这场八点就得结束,提前见面吧。   为什么要回旧屋?他在那里约了谁?周晨鸢立即抬手腕看时间,八点二十了。他拿起车钥匙就出门,他必须去他的旧屋探个究竟。   “张耀元,我宰了你!”   挨了花瓶爆头的张耀元当然还击了。这一宿,他一腔掺了酒精与豪情的热血直冲上下两头,他脑袋发热,下体发胀,竟也朝着周公子毫无章法地挥拳蹬腿,成功砸中他不少下。可周晨鸢到底常练拳击,这人越反抗他越愤怒,下手也越没轻重,他骑跨在他的身上,照着脸一拳一拳地往下砸,直到挨打的人渐渐没了声息,一张脸成了血淋淋的黏糊状。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与血液交织的气味,周晨鸢突然从一种暴怒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再探探张耀元的鼻息,万幸还活着。自己的脸上也全是被溅上的血点子,他转头望住盛宁,目光又嗔又怨又可怜,仿佛在问:为什么背叛我?   “我喝醉了,发生什么了?”盛宁似乎完全在状况之外。他衣衫凌乱,面若桃花,遍体酒气,也迷瞪瞪地望着他。然后他注意到倒在地上的张耀元,注意到他那张完成没了人样儿的脸,似被眼前这残酷的景象所劈中﹐他瞠目愣怔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给你爸打个电话吧……”   周公子这会儿已经发泄够了,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听话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自己亲爹。待电话接通,他定了定心神,说,爸,我……我好像闯祸了。   张耀元送进医院前就不省人事了。他伤得不轻。颅骨骨折、眉骨骨折、颅内出血……最严重的是他左眼的破裂伤,致使视力丧失,须行眼球摘除。张耀元的伤势在法律上都够得上“重伤”的标准了,若王子犯法真与庶民同罪,那就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周嵩平挂了儿子求助的电话,直接打了个电话给付勉,让他务必把这件事情平息下去。他轻描淡写地暗示,他周嵩平年底就要进京履新,留下这个一省之长的位置,你付勉未尝不可以再“进步进步”。   到了这个级别,省里也只有推荐权,这话听着就像敷衍极了的空头支票,付勉虽然不快,但忖度一下,反正那小子也不是他亲儿子。他决定先找借口瞒住自己的妻子,待张耀元的伤势稳定了再说。   然而一位不懂事的“年轻医生”却把付勉极力保守的秘密捅破了。以必须与重伤的患者家属取得联系为由,他在一个银行行长的工作时间,拨打了张娅的号码,告知了她张耀元的伤情与所在医院。   比起一个冷静的继父,身为母亲的张娅一听就发了疯。她先跑去医院看了儿子。病床上的儿子太惨了,惨得她差点没认出。还未植入义眼的左眼包着纱布,张耀元费力睁了睁另一只眼,见是母亲,便艰难动了动手指,颤巍巍地朝她伸出了手。   张娅嚎啕着当场崩溃。   周晨鸢料想张娅不会善罢甘休,经盛宁提议,索性就带着他躲进了省委大院,由老子庇护着,晾这女人也不敢生事。   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一个母亲的护犊之心,张娅竟真的闯进了大院。她疯得更厉害了。在周家大宅的门外大喊大叫,又砸窗户又擂门。   警卫们晓得这是公安厅长的老婆,不敢动粗,只能规劝。劝当然是劝不住的。隔着影影绰绰的白色纱帘,他们齐刷刷地抻长脖子,朝三楼倚窗而立的盛宁望过去,表情都十分复杂。世无不透风的墙,整件事的起因就是两个纨绔为抢一个男人大打出手,而且都不是一回了。上回好像是周公子跟那晶臣的三少爷动了手?大院里,古树参天而立,扑面的花香浓得跟要把人网住一样。这些警卫也被网住了。他们一边感慨“蓝颜”祸水,一边又由衷道,这祸水真漂亮。   儿子惹出这样的大祸,周嵩平不宜露面,便冷着脸,吩咐自己的司机老金道,立即给付勉打电话,让他过来管管他的老婆。   不一会儿,付勉就来了。   三楼窗边,盛宁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周家大宅前撒泼的这个女人。张娅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凤眼浓眉,成熟绰约,一点瞧不出已经年逾半百。连卯足了劲叫骂的样子都好看,她迈步如猫行,腰肢却扭得蛇里蛇气。   付勉试图劝回妻子:“小孩子么,打打闹闹,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张娅一把推开了他,又指着周宅大门,继续大骂:“周嵩平!你的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周晨鸢就是个有爹生、没娘管的畜生!周嵩平,你给我滚出来!我儿子已经替你儿子背过一次锅,差点就坐牢了,现在连眼球都摘——”   生怕妻子说出太大逆不道的话,付勉忍无可忍,抬手就甩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马上就后悔了。张娅是他学生时代的初恋,是全校男生都惦念的女神,他思之念之几十载,不然以他当时的地位,压根犯不上娶个二婚还带着拖油瓶的女人。   “好了好了,丢不丢人呐?”付勉不舍得再对老婆动手了,只能不停地拉、不停地劝,“咱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你也是省部级,你怕他干什么?窝囊废!”张娅捂脸愣怔了那么几十秒,接着便化悲愤为大嗓门,彻底爆发了,“付勉,打狗还看主人面呢!我是你老婆,耀元就是你儿子,现在是他周嵩平仗着京里有人就欺负你老婆儿子!他在位子上这些年,你替他们家平了多少事儿?可在周家人眼里,你连条狗都不如!”   这一闹,明天整个粤东省就该都知道了。   盛宁想,同在省委大院的骆亦浦肯定也知道了。   被付勉强行拽离,张娅当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张娅没少自比武曌,对,就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代女帝,在金融圈,她凭借智慧与美貌,以利益做交换,以婚姻为阶梯,步步为营,节节高升。但其实她远没有一代女帝的能力与魄力,至少人武皇杀起亲儿子来毫不手软。如果“金融美女蛇”张娅还有软肋,那就是她这个五岁还没断奶、初中还要与母同床的傻儿子。此仇不能不报,此恨不能不雪。她暂时动不了周晨鸢,但不表示她能容忍那个盛宁在自己眼前晃悠。   张娅先去找了自己老公的老部下,省特警总队的总队长陈江,直截了当地对他讲,无论用什么法子,无论走黑道还是白道,她一定要那姓盛的死无全尸,最好也先活剜他一只眼睛!   “不行,洸州扫黑工作卓有成效,早就没有什么‘黑道’了。”   陈江表面敷衍,回头就把这个情况报了上去,还不是告诉自己的顶头上司付勉,而是直接告诉了周嵩平。   “我年底就要去北京了,多少人耽耽虎视,留在粤地的最后这段时间很关键,不能出一点差错……”老金既是司机,也是心腹。周嵩平对他坦言,眼下他最操心的还是金乌名城的事情。毕竟登过报纸、上过新闻,万一真让业主们闹出水花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打算等奥运开幕便动手,就在全粤地人民被金牌攫夺注意力的时候爆破了那群烂尾楼,这样可以把骗拆强拆的恶劣社会影响降到最低。言罢,他摇头,叹气,“可我这个儿子啊……实在太没出息了……”   “可惜晨鸢的妈妈走得早,又是因为那样一场意外走的,晨鸢的脾性儿难免怪了点,”眼下只有主仆二人,老金敢言人之不敢,他压低了音量说,“我看,要怪还是得怪那个‘检察之光’。”   “检察之光”这个称号已经没人提了,盛宁那点“脱裤子侍人”的风流事儿早已传遍全城,谁提都像骂人。一枚定时炸弹就搁在身边,可偏偏没法除掉。儿子对那个盛宁入迷太深,周嵩平是真怕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惹麻烦。   “这回的全省金融工作座谈会是不是定在洙海了?”他突然这么问。分管金融的副省长会出席,身为洸业银行省分行负责人的张娅当然也会参加。   “是啊。”老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在北京奥运开幕的前两日、在一个香艳又血腥的三角恋故事再度流传全城的时候,盛宁被省检派去了洙海,参加为期两周的检察院异地协作的会商交流活动。   洙海,既是经济特区,也是“百岛之市”,东望香港,南接澳门,咸集经济之发达与风光之秀丽。所以领导们也愿意在这儿开会,闲时还能临海观景,消消夏,乐一乐。   只是,两个省级的重要会议都被安排在了同一家酒店住宿,于外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于当事人,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还是张娅先远远地看见了盛宁。   当真是化成灰都认得,她一时理智全失,踩着高跟鞋就朝盛宁冲过去。一场企检服务座谈会刚刚结束,四周人声哗哗,盛宁正跟同事讨论会议内容,全神贯注,完全没留意到一个气势汹汹杀将而来的母亲。   张娅想抽这个男人一耳光。儿子的事儿她已经被各方施压警告不准追究了,至少众目睽睽的,让他丢一丢脸也好。   “盛宁——”为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她突然大喊他的名字,扬手就劈下去——   几乎同时,一个人影疾电一般自人群中掠出,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盛宁闻声终于抬眼,怔怔望住眼前这位故人。八月酷夏,一阵不知何来的、路径奇诡的风在他们之间轻轻打旋。   蒋贺之是用左手擒住张娅的,右手则戴着一只黑色手套。他肩膀稍一用力,再一松手,就把女人震开了两米远。张娅当然也认得这位大名鼎鼎的蒋三少,为免自己在人前丢脸,她极其恶毒地剜了盛宁一眼,怒冲冲地来,又怒冲冲地走了。   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射过来,盛宁本能地想要逃离,可还没转身,手腕便被人拽住。   不得不回眸,再次与这双天生多情的眼睛相对。蒋贺之的表情却静得离奇,毫无不期而遇的忐忑、慌乱与狂喜,他只淡淡道:“直升机就停在酒店楼顶,我想带你去岛上看看。”   一阵湿暖的水气自眼底弥漫,盛宁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一直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办法对这个男人说“不”。   “盛检,”同事见他发怔,及时出声提醒,“晚上还有座谈会呢。”   “盛检不去参加座谈会,”蒋贺之转头看了那人一眼,彬彬有礼地笑,“盛检今晚也不回酒店。” 第144章 苦谛(一)   走回酒店房间的五六分钟里,张娅打了不止三回抖,几乎咬碎了两排牙。人不在眼前晃悠姑且能忍,这一晃悠,所有的耻和仇都像新划拉上的血口子,又不讲道理地疼了起来。她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张娅出生于一个大家庭,亲兄弟就俩,其他堂的表的亲戚不计其数。她当官后,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行事风格,家里的亲戚都安排得很好。一方面,是出自专业判断,她需要一些足够信任的人挡在台前,充当她那些影子公司的“白手套”,好为纪委或者反贪人员的侦查设障;另一方面,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能有人为她、为她的儿子豁出命去干些脏事。   此刻,张娅想起了自己一个叫张蕤的远房堂弟。张蕤其人,寡言格涩,据说出生就不哭,打都不哭,吓坏了一众前来探望的邻里亲朋。小时候他家里穷,父母听说包吃包住便送他去了武校,练出了一身钢筋铁骨,天天揍同学。后来又托关系当了兵,结果到了部队还不安分,第二年就被开除军籍,遣送了回来。回到社会,张蕤给自己找了份出海捕鱼的工作,茫茫大海上,有个船员跟他不对付,一到公海就失踪了。回到岸上之后,面对各方人马的盘诘,张蕤坚持说对方是自己跳海的。尽管一点证据没留下,但张蕤好勇嗜杀的名声还是传了出去,再没有一条渔船敢用他。他游手好闲了一阵子,后来就真的杀了一个人。家里人跑来跪求张娅,张娅便动用了付勉在司法系统里的人脉,把一桩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案子辩成了过失致人死亡,使得这个本该枪毙的堂弟只蹲了三年半就出来了。自此张蕤便视她为救命恩人,任凭差遣。张娅其实一早就相中了张蕤的沉默、蛮勇与狠辣,就想着万一哪天用得上,而张蕤也诚然不负她的期望,真在之后某个要命的关键时刻帮成了她的忙。   想到这里,张娅闭闭眼睛,酝酿一下,接着便拨通了那个久未拨出的号码。她用一种受了莫大委屈的哭腔说:“蕤子,又有人欺负你姐姐了。”   “姐,”张蕤的声音极沉,极冷,自带一点沙哑的混响,像幽幽深井予人回音。手上纹着一只巨眼乌贼,自己画的图案,可笑多于可怖。他嚼着几根皮筋儿似的鱿鱼丝,说,“有事你吩咐,蕤子万死不辞。”   “帮姐姐解决一个人,”张娅说,“还跟上回一样,做干净点。”   下了直升机,蒋贺之吩咐司机明天再来。待直升机穿透云层,渐飞渐远,他才转头对盛宁说,先带你在岛上转转。   海岛风光十分旖旎。山与海遥遥相望,二者之间,一座白墙红顶的小教堂,背山面海,矗在高处。   时不时自海面上吹来一阵咸湿的海风,带来了一个令人惬意的八月傍晚,也掸去了连日来的不痛快。两人先沿着迤逦绵长的海岸线走了走,再拾着镶嵌五颜六色无名小花儿的台阶,往那并不太高的山上去。所行一路,除岛上的工作人员,没见到一个游人。盛宁想,出手阔绰的三少爷应该是把这岛包下来了。   好像登岛真就只为看看风景,这一路他们都很沉默,始终相隔着半步,一前一后地走。抵达山顶时,太阳就快下山了,教堂的红顶子被斜阳勾出一道窈娆的金色弧线。蒋贺之这时才开口——这个男人的面庞在这种似明非明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梦幻而英俊,与此情此景辉映,更胜童话。从头到尾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我想过跟你一起在这儿看日出,我牵着你的手,人间所有的不堪都值得。   这让盛宁想起一件事。蒋贺之是求过婚的,还不止一回。他碍着身份出不了国,没答应。后来对方退而求次,只说在国内包个有教堂的海岛,宴请三五挚友亲朋,在神的眼皮子底下做个见证,就算把婚结了。盛宁只得这么回复,不信神,信共产主义,别闹了。   拒绝的次数多了,蒋贺之还不高兴了。蔫头耷脑的,又委屈又潮湿的眼神像五月的梅天。他们同寝,同食,同出,同入,他求欢十次能成功八次,盛宁不明白,这跟结婚还有什么分别?领不领证、见不见证,当真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蒋贺之认真地回。   “好了好了,盛太太,以后人前我都叫你‘盛太太’,好不好?”盛宁边翻卷宗边漫不经意地哄,心里却道好笑,这人明明生了一张怎么犯坏都会被原谅的脸,偏偏比谁都传统。   回到酒店,天色已经黑透。一间带有私人泳池的海景套房,两个人面对面而坐,等待服务生上菜的时候,盛宁率先开口,问:“你来洙海干什么?”   蒋贺之说:“我爸受翥蓆邀请,去北京观看奥运开幕式。”   原来是溜出来的。盛宁又问:“你怎么不去?”   蒋贺之说:“本来是要去的。但临时听到一些消息,又决定到这儿来了。”   盛宁没问是什么消息。   服务生开始上菜了,燕鲍翅参,虫草松露,食材新鲜,摆盘也相当精致。虽是经过嫁接融合的西式中餐,但服务生贴心地送来了更便利的叉或勺,蒋贺之却偏要用筷子。很显然,他的右手功能仍未恢复,两根筷子跟两根面条似的在他不住颤抖的指间旋转、扭动,他想夹一片龙虾刺身,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蒋贺之突然发怒,抬手就把自己面前的餐盘全掀在了地上。   听到动静的服务生赶忙过来道歉,盛宁不想牵扯无辜的人,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他再服务了。   “风景很漂亮,酒店也很漂亮,”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盛宁抬手腕看时间,道,“可我还是得回去,今晚的座谈会不重要,但明天一早——”   “今晚你就住在这里。”蒋贺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胃口没了,但酒瘾犹未满足。他为自己倒了半杯红酒,仰脖子一饮而尽,又勾着手指叫来仍守在不远处的服务生,“换烈的来。”   服务生拿来五粮液就退下了,蒋三少喝白酒跟喝白开水似的。   “你以前不喝酒的。”盛宁想劝两句,“伤还没好呢。”   “太疼了。”默了片刻,蒋贺之解释一遍,“醒着太疼了。”   枉费了一桌人均三千的高档美食,一个人不停地给自己灌酒,一个人却低着眉,一动不动。   “不合胃口?还是跟我见外?”蒋贺之见盛宁始终不动筷子,突然一挑眉,似漫不经心地问,“哎,盛检,我想请教一下,你们公务员接受这么一顿宴请,算受贿么?”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应该不算吧,好像以前听你说过,对于国家工作人员接受餐饮招待不能折算价值,不作受贿犯罪数额认定——对啊,我们堂堂的检察之光怎么会受贿呢?”蒋贺之盯住盛宁的眼睛,忽然冷笑了一声,“最多也就卖卖淫。”   “蒋贺之,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刻薄?”盛宁叹了口气,起身欲走,“算了,我还是回去——”   蒋贺之再度将人拦住。他用左手扳住盛宁的肩膀,将他牢牢箍在自己与墙壁之间。因这个暧昧的动作,他们的脸一下靠得很近,近到呼吸交错,仿似即将发生一个绵长的吻。   盛宁心跳如雷,试图躲避这么灼人而危险的气息。   “放心,我没有跟你旧梦重温的打算,”该听到的他在香港都听到了。蒋家的餐桌上,钟应元描述得绘声绘色,听得蒋老爷子脸色铁青,下令再不准许这个卑劣的名字出现在家中。此刻,蒋贺之的一双深情眼掩映在星光下,嘴角带笑,语气却又硬又冷,“我对3P没兴趣。”   盛宁听罢便抬起脸,用更硬更冷的目光顶回去:“或许你的版本该更新了,现在是4P。”   “下贱!”蒋贺之瞬间露出只有挨了一刀才会有的表情,他抬起那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右手,像要狠狠搧他一嘴巴,结果却只是摸了一把他的脸。他颤着嘴唇笑,说,“我真想把你锁在这座岛上,干死算了。”   “放开。”盛宁担心以这人眼下这般醉了似的疯劲儿,真干得出这样的事。直升机已经飞走了,也不知道岸边有没有船,他说,“蒋贺之,你现在这样真的很难看。”   听了这话,蒋贺之不恼,反倒笑得更深了,“有这只手难看吗?”他的左手用来箍住盛宁,只能用自己的牙齿将右手的手套扯下来——他将伤手举在对方眼前,逼迫他“欣赏”这么一件丑陋又狰狞的玩意儿。   这本是一只可以百步穿杨的手。只用眼梢瞟一下,盛宁腹部的伤口就撕裂般疼了起来。疼得他全身都在不自禁地哆嗦,可能连头发丝儿、连指甲尖儿都在哆嗦,可唯独一张脸,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我受伤之后……哪怕只有一次,你来看过我吗?”这个男人红着眼望着自己曾经的爱人,他的眼神古怪到了极点,悲伤到了极点,他的话似诘难,也似乞求,“哪怕只有一次……你为我流过泪吗?”   腹部的刀口更疼了,盛宁却依旧冷着脸回答,没有。   “洗洗吧,太脏了。”蒋贺之突然一把拽起盛宁,不顾他的挣扎反抗,拽着他趔趄几步,然后一把将他推倒在泳池边。在他来得及起身前,他以强壮的身体倾压,强行将他的头摁进了水里。   动作太凶狠,以致两个人都跌进了水池里,高高溅起一片水花。   冰冷的水一下呛进了肺腔,盛宁试图把头抬起来,但挣扎了几下、沉浮了几下就不动了。他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   直到蒋贺之松了手,又将他捞出了泳池。   沐着一身月光的盛宁显得更苍白、更沉静了,他自己吐出了一口水,然后蜷起冷冰冰且湿淋淋的身体,咳嗽起来。   死里逃生,精疲力尽,盛宁咳着咳着,便仰面躺在水池边,闭目不动了。蓦地,他感到一副滚烫的躯体把自己抱进了怀里,还使了最大的力气。他没有睁开眼睛。也没必要睁开眼睛。一张无数次只在梦里出现的脸终于跃到了触手可及处,他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任他用一双臂弯将自己揉得粉碎。   盛宁知道,有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溺死他。   蒋贺之也知道,那一瞬间,他是真的甘愿被自己溺死。 第145章 苦谛(二)   盛宁再睁眼时,已是翌日正午。那个拥抱发生的同时,他就朦朦胧胧地失去了意识,甚至忘记了昨晚是怎么回到了卧室的大床上。身上是酒店柔软的浴衣,四肢百骸却无一不痛,他伸手探了探额头,好像有点低烧。   起床去洗漱淋浴,出浴室再看手机,全是未接电话与未读信息。盛宁撇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给覃剑宇回了一个电话。   “你让我查的我已经查到了,果然从光业银行的‘不良资产’往下深挖,就有意外收获。蔺先荣的女婿安坤,现任华粤信托副总经理,跟张娅交往很深。以现有的证据来看,我高度怀疑他们银信串通,用违规借道、以贷还贷的方式隐匿不良,作为回报,光业银行则利用自身平台优势包装并代销他们的‘垃圾’产品,有的投资者本金损失了一半,有的已经逾期一年多了……”这种损失于普通老百姓就是哑巴亏,一句“投资有风险”就能把银信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可背地里两家的勾当何其龌龊。显然,他们能查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覃剑宇在电话里问盛宁,“可咱们的‘花脸书记’是‘中管干部’,我没法儿再查下去了。”中管干部,顾名思义,就是由装儿直接管理、在中组部备案的干部,即使是省局也没有直接调查对方的职权,只能配合装儿工作。   “我知道,所以才让你查他的女婿,你把材料都准备好,”盛宁说,“剩下的交给我。”   又是一声语焉不详的“交给我”,再多追问一句,对方也只是潦草地说,我俩之间,总得保全一个在幕后。同在省检察院,覃剑宇当然也听见了那个香艳血腥的三角恋故事,作为一个三十来岁的直男兼党的干部,他对此相当反感,也早就分辨不出,盛宁那份远远超乎常人的缜密与聪慧到底用没用在正道上。   “盛宁,我总觉得你在做的事情很危险。”他严肃地提醒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衽席为战场、颦笑胜弓刀’,但你招惹的那些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些话电话里已经不方便说了,但他真的很想劝他,别钻邪门歪道,也别因此给自己招来杀生之祸。   收了线,盛宁走出卧室,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检察制服。一件长袖的检察蓝衬衣,已经洗净、熨平、挂高,即使酷暑八月,因严重贫血导致的低体温,也令他完全穿不了短袖。   盛宁打算换衣服,忽然意识到蒋贺之就坐在厅里的餐桌边,数步之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陡然耳热,从挂衣架上摘下制服与领带,转身就要回卧室。   “不用背着我吧,”蒋贺之笑出一声,低头用戴着黑手套的伤手为自己倒酒,“你的身体,哪儿我没看过。”   话没错,再躲反倒显得心虚,盛宁犹豫一下,便背过身去,开始脱衣服。他不愿正身面对这个男人,他的腹部有道时不时就流血的伤口,难愈且难看。   蒋贺之依旧目不转睛。这才发现,盛宁的后背、大腿后侧有好多显眼的淤青,可能是昨晚在泳池壁上磕出来的,细看又不像。由于常年贫血,他的皮肤蝉翼般白中透青,皮下的血管棱棱可见;又因过痩,两片尖削的蝴蝶骨自肩胛处怪异地凸起,随他动作一耸一耸,仿似随时可能破穿而出……得亏这万中无一的好骨相,脸还堪看,但这副瘦楞楞的骨架实在教人不忍猝睹。   蒋贺之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又仰头猛灌自己一口酒。   换上检察制服,人就精神了。盛宁转过身来,见蒋贺之面前方才还满着的洋酒瓶已经半空,当即蹙眉道:“白天就喝这么多?”   “不用你管。”这一个月几乎酒不离手,医生也劝他这样不利于恢复。可恢不恢复都是残废,蒋贺之懒得听这些不痛不痒的劝,索性撒开了喝,管它今宵酒醒何处。   直升机迟迟没到,岸边也没有船,再看时间,上午的会议早已错过。盛宁急于参加下午与未成年人犯罪相关的研讨会,冷脸道:“我真得回去了。蒋贺之,放我回去。”   蒋贺之面露淡淡微笑:“我要不放呢?”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真在这岛上锁他一辈子。   “你……”这人还真有可能这么乱来,盛宁无可奈何地说,“你再这样我报警了。”   “你可以试试。”蒋贺之摊了摊手,一脸胜券在握的无所谓。   “看来我们三少爷又横起来了,挺好。”盛宁是真觉得“挺好”,他的贺之本就该这样恣意。   两人缄默相对,太阳一寸一寸地西移,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蒋贺之始终不肯正面回答“让不让走人”这个问题,良久,他才说:“你先把药吃了。”   盛宁疑惑:“什么药?”   “维K不是得随餐服用么,”蒋贺之用目光指了指餐桌上一只亮橙色的小药瓶,这是从盛宁衣兜里自己掉出来的。他仍表现得不耐烦,以命令的口气道,“就着粥,把药吃了。”   “只喝粥不吃药,行不行。”盛宁只朝那药瓶瞥去一眼,马上又垂眸说,“反正只是辅助凝血的药品……你在的时候就不用了。”   见蒋贺之沉着脸不说话,他便自己坐到了餐桌边,拾起勺子喝白粥。   明明饿到这会儿,可才喝了两口,胃部就一阵痉挛似的剧痛,再喝两口,更是恶心欲呕,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大口点!一个大男人,吃点东西怎么这么矫情!”蒋贺之看不下去了。一碗白粥,他极细极细地嚼,极慢极慢地咽,好像吃得不是一碗粥,是道家的火炭镬汤,是佛家的八苦四谛。   “不好意思,”盛宁搁下了勺,摇了摇头,“实在没胃口……”   “装什么?是要我喂你吗?”蒋贺之脸上始终漫着一种淡淡的厌恶的表情,也不知是厌恶对方还是自己,“别忘了我是残疾人,要喂你就只能用嘴了。”   “那你喂吧。”盛宁微仰起脸,竟做媚般笑笑说,“反正几P都可以,也不差你一个‘故友’。”   又是那种挨了刀子的表情,蒋贺之眼眶一红,陡然失声。   他静静地看他一晌,猛地仰脖子灌口酒,又将手里的酒杯拍在桌上,啪一声就碎了。余下的那点酒液滴滴溅落,他紧紧攥住碎玻璃,任其穿透手套,刺破手掌。不是心脏就是手,他必须受点疼。   “不要辜负一个一大早起来为你熬粥的残疾人,”狠狠疼过一阵后,蒋贺之又恢复了大少爷的容光,斜起嘴角摄人地笑。他用健康的左手打个响指,命令服务员端来了整整一锅粥,对盛宁说,“这锅粥见底了就让你走。”   大口径的砂锅,满满当当,少说也是七八人份。盛宁却不用小碗分而食之,直接用起陶瓷的长柄大汤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真跟吞火食炭似的,他时不时就得捂住嘴,强忍住阵阵自胃底泛起的恶心,然后深深一个呼吸,又强行逼迫着自己咽下去。   “够了……够了!”受够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过万的彼此折磨,蒋贺之终于投子认负了。他用伤手支住额头,闭起眼,疲倦地挥动另一只手,“船会停靠在岸边……你走吧……”   盛宁起身就走,然而人到门口,忽又停下脚步。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胸前那枚检徽不见了。   “我的检徽……”他低头顾盼,四下寻找,“我的检徽呢?”   蒋贺之招呼了一声,负责提供洗衣服务的工作人员就赶忙跑来解释:“拿这件制服衬衣去清洗时,上头本来就没有检徽……好像你进酒店的时候就没有,可能掉在来时的路上了。”   “我的检徽呢……”盛宁突然怔忪一般,屋子里没找到,就只能到外头找去了。他仔细地回忆昨天走过的路,一直追索到了海边。哪儿都没找到,他已经找了一下午,此刻还要找下去。   傍晚时分天气陡变,阴风怒号,昨天那条迤逦绵长的海岸线已被潮水吞没。一个很高的浪花扑在他的身上,几乎将这薄薄一片人影拦腰折断。见盛宁在海浪中趔趄一下,竟失魂落魄般要往大海深处去,蒋贺之及时健步上前,将人死死拽住。   “发什么神经!不就是一枚破铁片么?”蒋贺之看不下去这种找死的行为,去检察院再领一枚不就结了?他不知道这枚检徽其实属于叶远,属于那个不知长眠在何地的永远二十九岁的检察官。他强硬地拽住盛宁,用抱的,用钳的,阻止他再疯魔地找下去。   “你不明白……除了这枚检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战友,没有健康,没有尊严……”死活挣不脱对方的怀抱,盛宁抬脸望住这个男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颤动嘴唇,“没有妈妈,没有姐姐……没有你……”   他也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却哆哆嗦嗦,欲近终远。   蒋贺之用着残手,将这只犹疑胆怯的手轻轻摁在自己脸上,他同样紧着眉,红着眼,同样神情凄切,声音哽咽:“你本可以有我的。”   他们互相望着,望着望着,也不知谁先靠近了谁,先是耳鬓厮磨耳鬓,接着嘴唇覆住嘴唇。   海浪在身后扑扑打打,两个人也就顺势倒在了海滩上。   岛上的工作人员都被准许在自己的房间里观看北京奥运开幕式,这座夜幕下的岛屿此刻就仿佛独属于他俩。蒋贺之翻身将盛宁压在了身下,与此同时,盛宁也似迫切需要汲取温暖一般,主动撕扯起了他的衣服。他们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海里,在岸上的那半还穿着,在海里的那半已完全袒露。   盛宁弯身如弓,自己把腿打开了。然而冰冷的海水令他的身体异常紧张,试了两回,仍进不去。蒋贺之不得不用手指反复打前阵,直到对方愿意毫无保留地接纳自己。   他进入的时候恰逢一个大浪袭来,盛宁极痛苦地喊了一声,但喊声瞬间被浪声吞没,他浑身颤抖,痛苦却未退缩。   海水冰凉,肉体滚烫。他们就着海水深吻,满嘴苦涩的咸腥味儿,他们也随着海水的节奏彼此挺腰撞击,一时间,耳畔潮声山响。   把人抱回酒店大床,又忘生忘死地疯一阵,盛宁早就意识全失,而蒋贺之只小寐了半个钟头,就醒了。   蒋贺之想起身,却起不来。怀中人抱他抱得这样紧,是同生同死的样子,根本起不来。经历如此荒诞的一场性事,他仍不忍心将盛宁吵醒,几番抽身未果,他便低下头,轻轻捧起他的脸,吻住他的唇。   许是这吻太过令人安心,盛宁人虽未醒,但渐渐松开了死死钳住对方的手。   蒋贺之穿上衣服,先在床边坐了一阵,伸手探了探盛宁的额头。还是烧得滚烫。   这会儿是凌晨两点多种,海天归于一色,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墨沉沉的夜。他起身找来一只手电筒,悄声出门。 第146章 开幕   循着来时路,蒋贺之拿着手电筒,在黑夜里踅摸向前,跨石景长廊,过海滨栈道,又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   没想到,还真被他找着了。   那枚检徽就静静地嵌在崖岸边的石缝中,在狰狞夜色中,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蒋贺之喜上心头,试着伸手去缝隙中够了一下,够不着,伤手忽又作痛,不受控地频频颤抖。他便忍着疼将手电筒叼进嘴里,以左手发力、右手辅助,两只手一齐把这石头彻底扒开了。   待小心翼翼地取回检徽,才发现天都亮了。折腾一夜,日照已有七尺宽,脚底白沙温软,回头眺去便是那座白墙红顶的小教堂,海潮扑岸,嘭嘭地响。   回到酒店房间,盛宁仍在昏睡,侧身蜷在被子里,只露一张脸,一反往常的冷淡与犀利,又沉静又皎洁。蒋贺之垂头坐在了他的床边。盛宁本就脸小,因为过痩,这会儿看着就更小了,乍一眼就像个贪睡的小孩儿。蒋贺之伸出手,凑近了比划一下,比自己的手掌都小。   这个时候他本该身在北京,催促的电话自然少不了。潦草地翻阅了一遍短信,蒋贺之知道,自己该走了。他朝着盛宁俯下身,即将落在额头的吻却戛然而止。他很想在临别前再吻一吻他。只是就两人现在的关系而言,拥抱荒唐,亲吻也荒唐,昨夜里发生的一切更是荒唐得不能再荒唐。   兀自叹了口气,蒋贺之直起身,将那枚检徽搁在了正对盛宁睡颜的那侧床头柜上,他想,这样他一睁眼就能看到。   先坐直升机,到了市区,就由高鹏开车送他去机场。   高鹏边开车边道:“三少爷,你错过了昨晚的开幕式,真是可惜。”   近乎一宿没合眼睛,此刻蒋贺之闭目小寐,倦怠地问:“很精彩么?”   宾利风驰电掣,高鹏情绪高昂,似脚下的油门都踩重了:“当然,70米长的水墨画卷、2008人击缶而歌,还有足迹烟花、飞天点火……老谋子到底是老谋子,宝刀未老,还是牛逼!”   蒋贺之笑笑,不怎么对奥运感兴趣,只问:“你的伤都好透了?”   抓捕洪兆龙那晚,高鹏乔装成窦涛躺在病床上,结果被陶鲁斯震断了肋骨,没两个月就又活跳了。他点点头:“承蒙三少关心,都好了。”   蒋贺之睁眼,惊诧道:“好得这么快,不愧是特种兵。”   随口聊着天,高鹏又道:“我听四少提了一句,这回去北京是要给你相亲的。”   “相什么亲?”稍想了想,蒋贺之差不多就明白了,豪门婚恋从来都是一桩桩明码标价的利益交换,最佳选择是权力和金钱资源互补,抱团取暖;退而求次也是门当户对的商业联姻,强强结合。总而言之,一场北京奥运,全世界有权的有钱的都来了,确实是个你买我卖的好场所。只是他曾拥有过月亮,又岂会再为一点萤火动心,更何况……蒋贺之忽感头疼欲裂,便闭起眼,勉力以伤手支撑着额头,轻声道,“谁会看上一个废人。”   高鹏挺仗义,自己的伤势一好立马就主动请缨前来保护三少爷,他说:“二少爷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内地,吩咐我这回一定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你。”   偷袭他的幕后黑手还未查明,然而蒋贺之当场回绝:“不,我一个人去北京,你留在洙海。”   高鹏瞬间就听懂了,不是留在洙海,而是留在那位盛检的身边,以防那位女银行家明的暗的再来找茬。他不是多话的人,点头道:“懂了。”   额头青筋鼓胀,头更疼了,蒋贺之揉了揉太阳穴,又闭眼道:“放首歌吧。”   高鹏听话地打开了车载广播,调了一个频道,不合心意,又调一个,结果听到了一则警方征集案件线索的通告:   “尸源查找:死者咸宝生,男,身份证号……”   他正欲再切换一个频道,却被身后的蒋贺之叫停了。   咸宝生……蒋贺之当然听过这个名字,年龄和身份信息也都对上了。他瞬间想起来,这人就是石玥案中嫌疑人咸晓光的父亲。   “掉头。”受伤之后,他醉着的时间比醒着的长,此刻却醍醐灌顶,不明了的都明了了。   “不去机场了?”高鹏诧异地问,“还去不去北京?”   “不,不去北京。”蒋贺之坚定道,“回洸州。”   咸宝生的案子其实挺有意思。就前两天,市委书记洪万良亲临金乌山视察省重点项目的建设情况,这块地方原来叫泰阳坪工业园,以后会跟金乌名城及三个村庄近万亩农田连成一片,摇身变作以“湾区硅谷”定位的科学城。   因为开山炸石,附近村民经常投诉,所以亲民如子的洪书记此趟特意深入三村之一且受影响最重的泰平村,要跟当地村民们“拉拉家常”。   一般这种活动,领导视察走访的路线都是提前规划好的,而为了给领导留下好印象,被视察的一方也都会提前做好准备。记者蜂至,本来安排的是洪书记在其他市领导的陪同下,先后走访5位泰平村村民,与他们围炉对话,了解困难体察实情,最终为民解难。   然而走了两家之后,推开第三家村民大门的秘书裴非凡突然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就退出了门外。一向得体的他甚至差点自己绊自己一跟头。他与洪书记身旁的另一位领导一番耳语合计,一群人便开始找尽借口,拦着洪万良不让过去。   “这洸州是听你们的,还是听我的!”然而洪万良来了脾气,坚持要按原定计划走访这户村民。   这一去不打紧,大门一开,迎面便是一个悬吊着的男人,两脚离地约莫三四尺,晃啊晃啊的。   从那青紫的脸、吐露的舌来看,都不用抢救了,早就死透了。   人人胆寒心惊,最先缓过来的记者们开始疯狂摁动快门。   一时难断是凶杀还是自缢,加上在场的记者太多,纸包不住火,索性就直接由公安部门向全社会发起线索征集。   市委书记面前死了人,这下可把老沙愁坏了。他接了一个又一个的领导电话,开了一场又一场的案件分析研判会,总算得来片刻清净,便想着赶紧去自己的办公室躲一躲。   人至门外,忽听见门内有人铿铿锵锵地唱着京剧,还是他最喜欢的那折《大明按察使》——   “按察使掌刑法位高权重,申冤狱查官吏严明政风,半月来下州县走入市井,三品官微服私访假作书生……”   这开嗓的戏腔十分惊艳,声音也听着有几分耳熟。   老沙又惊又疑,赶忙推门而入,一人正站在窗前,背身相对,瞧背影,挺拔高大,更眼熟了。   “沙局,”蒋贺之闻声回过了头,嘴角噙起迷人一笑,“我这咬字润腔还地道么?”   “蒋、蒋贺之?”老沙一惊,竟结巴着问,“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还没有正式办理离职呢,理论上仍是市局一份子。”蒋贺之顾自就在老沙的局长椅上坐下了,随手把玩起他桌面上的小物件,问,“对了,我来了有一会儿了,高局呢?怎么一直没看见高局?”   高竹林被调走了。   那日江埔码头的追捕行动之后,高竹林就没少往省里跑,坚持认为陈江的临场处置有问题。他说,当时沈司鸿已经明确放弃了抵抗,省特警队怎么能对正准备投降的犯罪嫌疑人开枪呢?陈江对此的解释是,沈司鸿困兽犹斗,投降只是诈降,还开枪致一名特警受了重伤,将其击毙没有任何问题。但高竹林不依不饶,非要为昔日的队员讨个说法。省里估计也烦了,一声令下,他就被调去了城市管理局,离开了这个他奋斗了半辈子的司法系统。   听罢老沙的讲述,蒋贺之轻轻一叹,说:“我刚刚去医院看望了窦涛,人还没醒。”   “你这会儿不该在北京么?”老沙不接这个话茬,只道,“昨天在电视上看见你爸和你兄弟了——”   “没去北京,”蒋贺之微微蹙眉,抬眼注视着沙怀礼的眼睛,“窦涛重伤昏迷前,我曾拜托过他替我查一桩旧案。本来我想问一问他,是打哪儿查来了咸晓光的急诊病历记录。可刚才到了他的病房前,我突然大悟,明明有个人就对这件案子门儿清,我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老沙似乎很不愿意谈及这桩旧案,扭头避开蒋贺之咄咄的视线,“不过你都脱下这身警服回香港了……这案子跟你没关系,什么案子都跟你没关系了……”   蒋贺之只当没听见这话,继续说:“有件事情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打定了自杀主意的咸晓光还要去医院吊针?直到我想起来,我当时被人偷袭倒地,感到呼吸不畅,差点窒息而亡,对方肯定是在麻醉剂里掺了极微量的肌松药。当然,咸晓光应该只被人用上了肌松药,因为麻醉剂会留痕迹,而琥珀酰胆碱或者结构类似的肌松药在体内极易被酶解代谢,全血中也几乎检测不出原型药物。十几年前的刑侦技术本就有限,刑侦人员的办案经验也不足,再加上咸晓光身上还有吊针的针孔,更容易被人忽视这个疑点。但随着技术发展、经验积累,我想当年那位承办案件的警官肯定已经察觉出个中蹊跷了,他多年备受良心煎熬,所以当有人旧案重提的时候,忍不住就悄悄地透露了线索——”   “你回来就为了这桩旧案?”一张松垮垮的大脸忽青忽白,老沙还想强辩,打断道,“别忘了你的手……你已经不适合在一线工作了……”   “这话你跟骆亦浦说去。”眼前竖着这只伤手,蒋贺之垂目凝神看着自己的黑手套,忽然又是一笑,“我是去是留,还轮不到一个公安局长说了算。” 第147章 开幕(二)   盛宁一睁眼就看见了那枚检徽。   身下已不是海滩上有些硌人的白沙,而是又宽又软的一张酒店大床,他的贺之并不在身边。   今朝的天色较昨日好些,一层厚重的浮云正慢慢散去,似帷幕渐渐拉开。盛宁一丝不   挂地从床上起来,去浴室冲个澡,换上干净的检察制服,将这枚失而复得的检徽郑重地戴在胸前,再用掌心覆盖,焐热。   寻着一阵饭香走到桌边。桌上搁着一碗白粥、几碟佐粥的小菜以及种类繁多的花花绿绿的早茶点心,盛宁用手摸一摸粥碗,竟还是温的。经此一夜缠绵,他突然有了胃口,于是面窗而坐,独自用早餐,白粥香绵软糯,小菜也很爽口。偶或抬头望向远处,海潮像打更远处的岛屿而来,一阵儿一阵儿地扑在岸上,那醉人的节奏,那温存的律动,像极了那人的进犯、冲撞与抚慰,盛宁兀自浅笑一下,低头又喝一口粥,细细嚼咽,余味尽在不言中。   昨夜里那个服务生告诉他,直升机已经等着了。   告别老沙,蒋贺之重新换上警服,又回到了二大队。   “队……队长?”李斐面现惊喜,头一个冲出办公室迎接。待看见了对方那只戴着黑手套的伤手,他又露出一副痛惜且难受的表情,嗫嚅着,“可……可你的手……”   骄傲如三少爷,自然不乐意接收这般施舍的眼神。   “一只手,揍你也绰绰有余。”说着,蒋贺之便朝李斐袭出了右拳——其实伤手只是佯攻,趁李斐招式变形防御失当,他便以巧劲制蛮力,灵活一个缠臂锁喉,一下就将对方擒伏在了自己身前。   “是不是绰绰有余?”   “是……”李斐被锁着脖子牢牢控制,挣也挣不脱,艰难吐字,“是……”   “连个残疾人都打不赢,”见这小子耳根子胀得忽红忽白,就快连气儿都喘不上了,蒋贺之才松手将人放开。他摇着头在他的后背重拍一下,哂然一勾嘴角,“有空还是多练练警务技能吧。”   “蒋队,你怎么回来了?”尽管在人前出了点糗,扭过身来的李斐仍然高兴,摸了摸被勒痛的脖颈,道,“兄弟们都以为你回香港继承家产了,再不回来了。”   “有件旧案我留意很久了,交给别人不放心。”   “可……你爸同意啊?”将心比心,李斐想,我要有几千上万亿的,我也不同意我儿子在一线出生入死。   “谈了个条件,能留一阵子。”他老子是最顶尖的商人,最擅应时权变,明辨得失,自然是不会吃亏的。蒋贺之没说跟亲爹谈妥的条件是什么,只关心自己更关心的,“洪兆龙怎么样了?”   “脊柱严重断裂,这会儿还在医院接受治疗呢……下半身瘫是瘫定了,不过他也没有下半生了,就他犯的这些事儿,我们该掌握的也都掌握了,如果在判决前没能出现我们没掌握的新的案情和立功表现,枪毙是枪毙定了……”   咸宝生案本不由二大队负责,但蒋三少亲自去省里要回来的案子,老沙也没法儿干预。   将省里来的刑案专家与最早接警出警的区局民警聚集一堂,蒋贺之当天就召开了该案的分析研判会。会上,他问李斐,咸宝生的案子调查到哪一步了?   李斐说,也是巧了,咸宝生跟他儿子咸晓光的死状完全相同,脖子上有缢沟,底部颜色深,颈部两侧颜色浅,缢沟附近没有任何挣扎的抓痕,尸体脚尖也自然朝下……尸检结果符合自缢身亡的特征,经过检测,咸宝生的体内也没有任何麻醉剂或者毒物残留。   除了自缢的死状,还有一个细节与咸晓光案相同,警方也在咸宝生的家中搜出了一封绝笔信。   蒋贺之第一反应,这封信是写来替他儿子申冤的。   结果却不是。李斐继续说,信的大致内容是咸宝生反映在泰平村的土地被骗征之前,有人恶意将炸山炸出来的大量土石倾倒在村民们的土地及水利设施上,阻断了灌溉,毁坏了农田。眼见复垦复耕无望,村民们万不得已才投票表决,以个极不合理的低价出让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他本人还患有重度糖尿病,如今无依无靠,只能一死了之了。   李斐补充道:“对了,咸宝生的信里还提到了新密村的5000亩稻田因假种子绝收以及金乌名城的业主被强迁的事情。”   泰平村与新密村相邻,显然都中了征收方的恶意套路。蒋贺之蹙眉道:“信在哪里?我看看。”   证物已被妥善封存,蒋贺之拿到的是复印件,粗略浏览全文,不禁蹙眉——咸宝生的这封绝笔信字迹歪歪扭扭,宛若小学生,文采却好得不可思议。   “青山重叠、阡陌纵横……舜耕厉山,地丰人安……”   这些骈散结合、抑扬顿挫的短句读来齿颊留香,可更叫人感到古怪。他想起来,盛宁曾代表新密村村民写过一封交由孙冉英带去北京的陈情信,为显逼真,特意模仿了村民们的口吻,语言极其质朴,还故意散落了一些错字。可咸宝生只是初中肄业,理论上不该有这样的文采。   蒋贺之搁下信件,转头注视李斐:“李斐,你知道‘舜耕厉山’的典故么?”   “什么山?什么典故?”一本毕业的李斐翻着眼儿反应了一下,总算勉勉强强想起一些,“舜是……尧舜的那个舜吗?”   蒋贺之心中疑惑更甚,又问:“笔迹呢?这个笔迹确定是咸宝生的?”   李斐点头:“笔迹已经勘验过了,确定是咸宝生的。”   “咸宝生的家附近有监控吗?”   “那么一个穷村子,哪有监控啊。”   一连几问,都于案情没有帮助。蒋贺之扭头看向省里的专家,故意试探对方的口风:“如此看来,这个案子应该能以‘自杀’定案了?”   然而省里的专家却提出了与他相同的疑问:“这封信可以理解为遗书,也可以理解为‘有人逼迫或者诱骗被害人写下了这封遗书,然后再用某种不易为人察觉的手段将其杀害了’,因为从这封信的语言风格来看,明显并不与被害人惯常的口吻相似。”   另一位第一时间接警的区局民警也附和说:“事发当日我们就走访了新密村的村干部,听那位村干部说,因为洪书记要来村里考察,所以提前召开过村民大会,是咸宝生积极要求把自己家列在那5位考察人家之中的。如果是因为土地被骗征心怀不满,他完全可以当面把这封信交给洪书记,多好的一个‘拦驾喊冤’的机会,何必试都不试就求死呢?”   从这些专家的反应初步可以窥见上头的意思,很显然,有人并不想以自杀定案。由于当日在场媒体众多,事情已经闹大了。《南城周刊》第一时间就刊登出了一篇文章,质疑盲目毁林炸山、贪婪开发是否已致民不聊生。在这个“湾区硅谷”即将破土动工的紧要关头,如果真有老百姓为此自杀,社会影响之恶劣,甚至可能导致这个3000亿项目的延期乃至夭折。   但若是因私人恩怨被仇家所杀,影响就小多了。   而且更扑朔的是,警方还查到咸宝生生前曾购买过一份人生意外险,保额一百万。据对接的保险业务员说,咸宝生购买此意外险时再三向他确认,如果他被他人谋杀,能否获得理赔。不同的保险条款有不同的赔付标准,在得到“凶杀也算意外、也能获得理赔”的保证之后,咸宝生才放心地买下了这份意外险。   而这份保险的受益人与他并无亲缘关系,却是石玥的母亲冼秀华,也就是曾在燕子农庄帮厨的花姨。 第148章 红杏(一)   为期两周的检察交流活动还未结束,盛宁却擅自从洙海回到了洸州。覃剑宇办事效率很高,受他嘱托,很快就将安坤与华粤信托涉及商业贿赂和民间放贷的违法证据交给了他。盛宁便拿着这些证据约着蔺先荣见了面——时间掐得很准,他提前打听好了周嵩平的行程安排,以确保这位“花脸书记”见自己之前来不及向更大的领导报备。   淡青色的一个晴天,盛宁打车赴约,途中被司机提醒,好像有人跟着他们。   通过后视镜看到,一辆黑色的丰田凯美瑞,有掉漆有凹陷,是有些年份的旧车外观。这车确实亦步亦趋地跟着,你行他也行,你快他也快,就连两车间的前后距离也始终保持得毫厘不爽。   周晨鸢闯下大祸之后,就被他老子强行关进了大院,自然已经派不上用场了。甚至这会儿周晨鸢本人都有可能琢磨过来了整件事情的不对劲处,也恨不得杀了他泄愤。盛宁清楚以这些人的能量,随时都能像对付叶远那样,也让他人间蒸发。   但眼下他并不担心。他知道尾随自己的是高鹏,当然也知道这人受谁所托。   还在洙海的时候,高鹏就一直跟着自己了。打着晶臣与蒋瑞臣的名号,他可以出现在所有他会出现的地方,贴身保镖一样。   出租车停在了蔺宅的大门外,那辆黑色凯美瑞也停下了。这个地方高鹏是进不去的,但他下了车,身板挺直地守在了大门口。   朝黑衣黑裤的高鹏投去一眼,盛宁以拇指轻拭了拭胸前的检徽,又戴上了那副只在工作时出场的黑手套。   蔺先荣住的地方是一栋年逾百岁的西式洋楼,清水红砖墙,四坡牛舌瓦,整栋小楼由一片密匝匝的黄桷树围绕、映衬,大红撞大绿,很是打眼。   因为提前跟蔺先荣约好了,盛宁被蔺宅的阿姨放行,一个人走向了二楼的书房。   立在门口,他敲了敲门,听见里头传来一声粗哑带喘的“进来”。   他进了书房,随手就将房门从内锁上了。   蔺先荣正襟危坐于一张两米多长的书桌后,已是一副被甲枕戈的敌对姿态。以这花甲之龄来看,这位老书记既比不上“习舞之人”周嵩平的儒雅周正,也比不上方兴奎的浓眉大眼忠臣之相,他的身形十分松懈,鼻孔朝天,满脸痴肥。   更滑稽的是,“花脸书记”名不虚传,他果然是常年带妆的,一张脸抹得粉白嫣红,活像个簪花扮俏的新媳妇儿。为这副丑态,盛宁在心里嗤了一声:权力真是好东西,别说轻伤不下火线,就算重病也得病死在这个位子上。   掩住心中鄙弃,盛宁对“花脸书记”开门见山:“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谈您女婿手里那个信托产品‘华信20号’未能如期兑付的事情。”   他也不在对方身前落座,反倒顾自走出几步,凭窗眺远。这地方已是保护建筑,便连青石板路尽头的一座凉亭都是御侮救亡的史迹,都曾溅上过几位烈士年轻的热血。   盛宁不由感慨,山河依旧在,故人不复来。   “信托只是提供通道而已,本就不向投资者承诺收益。”蔺先荣这话意在撇清女婿的责任,别说盛宁已不在反贪局了,就算在又怎样?只要他还在位子上,只要周嵩平还在位子上,这些证据再夯实,最后也不过重拿轻放、罚款了事。然而这小子这般目中无人的态度令他非常不适,他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华信20号’借由光业银行代销,底层资产却早已不翼而飞,期间华粤一再违规操作竟没有触发银行的风控,而光业银行也曾多次收到与掩盖不良资产有关的罚单,却从来没有接受过更深入的调查,”盛宁转过身来,逼视着蔺先荣的一双浑浊豆眼,问,“到底是谁在背后干预司法,为这些金融蛀虫提供保护伞?”   话很明白了,就差指名道姓,点着他蔺先荣的鼻子骂了。不出所料,蔺先荣立马摆出中管干部的架势,怒斥道:“省里都无权查我,你盛宁就更没资格了!”   “查您当然不够格,但查您那些不是‘中管干部’的家人,还是可以的。”说着,盛宁便抬腕看了看时间,嘴角以个很魅人的角度轻轻勾起。   几乎同一时间,蔺先荣的手机就响了。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八旬老母。   “荣生,家里突然闯进来一群人,说是省反贪局查案子……”伴随母亲的话音,电话里还传来阵阵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声,这抄家一般的架势把老人家吓得够呛,哭着问儿子,到底怎么一回事?   若非覃剑宇与盛宁不止一次共同患难,彼此已建立了充分的信任,他断然不敢只凭这点证据,就以这副态度找上一位省领导的老娘。   “妈,您放宽心,没事儿,真没事儿……”安慰了母亲两声便收了线,蔺先荣想立即给省检那边挂个电话,阻止对方骚扰自己年逾八十又在状况之外的母亲,然而盛宁一个箭步,眼明手快地就将他的手机夺了下来。   “你反了天了!这是法治社会,你、你好大的胆子!”从来不曾受此忤逆,蔺先荣怒骂盛宁一声,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忽感心口一阵绞痛,呼吸越来越急促。   两人虽都是病秧子,但盛宁到底年轻,不但强硬地夺了对方的手机,还连书桌上的电话线都给拔了。   “你女婿安坤狂嫖滥赌,早些年就跟新湘军有勾结,一家叫启乾投资的民间高利贷公司就有他的参与。新湘军垮台以后,他自己也干起了转移信托资金去民间非法放贷的生意,我已经让人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对他进行立案侦查;还有你那个金融监管机构里的女儿,从头到脚一身奢牌,每年光可查询的奢侈品消费就达数百万,一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怕也够她吃一阵子牢饭了——”停顿一下,盛宁弯腰逼近了老书记那张肥脸,嫣然一笑,“不过您不用担心从此膝下无子承欢,我一定会想个法子,送书记你们一家三口在牢里团聚的。”   一个普通人都未必经受得住这般激烈的连续刺激,何况一个重病在身的老先生。蔺先荣双眼暴突,脸色煞白,拼命张大了嘴巴吭哧吭哧地喘气儿,却仍然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就快扛不住了。   这会儿他终于明白,这个年轻人根本就不是来查案子、谈条件的。   他正欲大喊阿姨,把对方撵出去——   “别急,”盛宁不紧不慢地说了声,“还有一件东西,书记您没看呢。”说罢,他又拿出了一只轻薄的数码相机,播放出里头一段视频,递在了蔺先荣的眼前。   阵阵娇喘声自相机里传出,这段视频明显是被偷拍的,主角是他自以为藏在香港便无人知晓的小娇妻方蕊,而她,正光溜溜地跟个肌肉猛男肉搏,骨软筋酥,极尽颠倒之欢。   “香港那边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书记这边却是一片绿柳头上栽啊,”盛宁调节相机音量,瞬间满室都是不雅的叫床声,他笑笑说,“不过书记您日理万机,也不能怪人家方小姐,青春年少,谁能忍得了深宅活寡呢?”   这几乎是对所有雄性生物的终极刺激。病发愈加急骤,蔺先荣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抖着手去摸口袋,想把救命药掏出来——   盛宁却俯身抓住了他的手,再次仗着年轻,压制得他完全动弹不得。   “你……你……”心脏剧烈绞痛,蔺先荣呼吸困难,恶心欲吐,已经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书记,我话还没说完。”盛宁凑得更近了些,紧紧盯着眼前这张松弛浮肿、老病交加的脸,“想我们蔺书记寒门出身,小时候捡过野菜拾过废品,靠每个月21块5的甲等助学金完成了大学学业,终于一跃龙门两重天,舔着周嵩平爬到了这个位子……如今抱着重病还不肯退居二线,不就为了多捞点养那在香港的娇妻和儿子么?可你真的确定……”停顿一下,他又用力攥了一把对方的手腕,眼底笑意徐徐加深,“这个儿子是你的种吗?”   话音落地便也甩了手,只听“咣”一声巨响,这具痴肥硕大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栽向地面。   一只药瓶从蔺先荣的口袋里掉出来,应该是速效救心丸之类的“保命药”,咕噜咕噜地滚在地上——   滚到跟前,盛宁伸出一脚,轻轻地将它踩在了鞋底。   居高而临下,他表情冷漠地望着瘫软在地的这个男人。省常13人,去掉一个刚刚退常的朱玄平,去掉一个入常不久的洪万良,再去掉骆亦浦、孙冉英及他们的亲信,余下站队周嵩平的6个人里,结合沈司鸿留下的信息,盛宁分析了许久、筹划了许久,认为最容易被攻破的,还是这个“花脸书记”。   蔺先荣倒地不起,只能仰头望着这个病病恹恹的年轻人,觉得这张苍白却光艳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难辨人鬼了。他一只手捂住即将炸裂的胸口,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出,虚空中抓了最后一把,便彻底垂软下去。   对咸宝生案的侦查方向已从自杀变作了他杀,蒋贺之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咸宝生身上有针孔,既有可能是他因糖尿病注射过胰岛素,也有可能是被人注射了琥珀酰胆碱这类的肌松药,然后趁其无法反抗将其吊死,伪装成了自缢身亡。琥珀酰胆碱虽会在体内迅速分解,但肾脏是人体的排毒器官,用荧光分光光度法或许可以测出它分解后留下的物质。   这件案子与十二年前的咸晓光案高度相似,但老沙坚持装聋作哑,再打探不出什么新东西了。蒋贺之突然想到了监狱里的何絮飞。这杆刑侦老枪十二年前也在局里,或许能问出一点新的线索。   洸州监狱内,昔日的搭档再度见面。相隔一扇铁窗,光着脑袋的何絮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说:“以前穿警服,现在穿囚服,是不是看着特奇怪?”   “还行,”蒋贺之说,“挺精神的。”   “前阵子我在《新闻中国》里看见你了。”每晚七点,服刑人员的固定节目就是集体在监室里观看《新闻中国》,老何笑笑说,“就是奥运马术比赛场馆的揭幕仪式上,当时我还跟我狱友说呢,我说这位帅飞了的大少爷是我曾经的搭档,他们都不信。”   蒋贺之不乐意提自己回港的事,只问对方,对于12年前的女高中生石玥毁容案是否还有印象?   何絮飞努力回忆了一番,却摇了摇头:“那会儿我出差追逃去了,从头到尾没参与,也不了解这案子的情况。”   蒋贺之又问:“咱们侦办一件案子,外出调查取证需要两人进行,既然其中一个是沙怀礼,那当时跟老沙搭档的另一个人是谁?”   “陈钦东,”这回老何不需要回忆了,脱口而出,“我们叫他‘阿东’,那个年代公安里少有的研究生,也不恃才傲物,为人特别热情,一直管沙局叫‘师傅’,见了别人也都笑呵呵的。”   市局里没有这个人,兴许是调去别的局或者别的部门了,蒋贺之马上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然而老何却露出一脸怅然的表情,摇头道:“你还记得盛检接受外讯的时候,我曾跟你说过我们局里以前也有一个年轻刑警受过外讯,回来之后没多久就精神出了问题,病退了吗?”说着,他叹了口气:“那个人就是阿东。”   接着,老何便讲起了阿东的故事,他说,这个研究生虽学历高人一等,却特别以从警为荣,每回遇上实战比武或者领导视察,喊他一声‘陈钦东’,他就会笔管条直地敬个礼,口号也一定喊得比谁都响。然而咸晓光案后,身为协办该案的刑警,他因涉嫌藏毒贩毒被拉出去外讯了十来天。   “你也知道,那会儿的‘外讯’特别没分寸,只要不打死,就往死里打,然而阿东宁打死也不认罪,后来藏毒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但他出来后就得了外伤性精神病,这种精神病随着时间推移,还会演变成渐进性痴呆。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就是他的家人不堪负累,将他送进了一家叫旭升精神卫生中心的精神病院里……”   听了这个消息,蒋贺之当即决定去那家精神病院看看,起身就走。   “等等,贺之……你跟盛检……”何絮飞一个老刑警,自然早就察觉出对方提到“回港”时的微妙态度。   “分手了。”想到彼时还在对方面前信誓旦旦此情不渝,蒋贺之自嘲一笑,“老何,你还真是……乌鸦嘴。”   出了洸州监狱,便接到了高鹏的电话。高鹏照例每天都要向三少爷汇报那位检察官的动向。他在电话里告诉他,盛检已经回了洸州,不再居住周公子的大别墅,而是独自回到了他的旧宅。   那地方还能住人吗?蒋贺之不确定,对盛宁而言,那地方承载的记忆既甜蜜又血腥,两种极端对立的情绪会互不妥协地迎头相撞,跟自戕无异。   对他也一样。   “知道了,”他疲倦地把眼一闭,轻声嘱咐,“守好他。”   挂了高鹏的电话,循着老何提供的地址,蒋贺之找到了旭升精神卫生中心。地方有点偏,抵达的时候天色向晚。精神卫生中心掩在一大片半人高的杂草丛中,走近了看,还围着一圈锈迹斑斑的铁栅栏。   洸州的市区犹在热闹的夏,这里却已掺上了浓重的秋意,寒蝉凄切。   蒋贺之警服在身,向护士亮出证件,便被带进了精神病人被准许活动的后院。护士指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对他说:“这就是陈钦东。”   陈钦东才四十岁,还是一枝花、有可为的年纪,可眼前这个穿着蓝白条纹病服的男人却一头白发,满脸沟沟壑壑。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没卷好的裤管下露着一条腿,乍看像柴,细得十分吓人。他的目光穿透栅栏的缝隙,始终望着杂草丛中一朵未知名的红花——花太凄艳了,仿佛肺痨病人唾出的一口血。   蒋贺之轻唤一声“陈钦东”,他也完全不搭理。   “警察叔叔,你这么喊,他不会答应的,”几个半大不大的小子围在铁栅栏外冲他嚷起来,“你得这么喊!”   可能是精神病院附近的学生,也可能就是些无所事事的小混混,真就有人示范着模仿出一个领导似的粗亮嗓门,喊道:“陈钦东,敬礼!”   条件反射一般,轮椅上的男人霍然而起,立得笔管条直,唰地就敬了一个礼。   一个维持了三分钟的标准的警礼。   刚把手放下,又有混小子耍起这位老刑警,继续喊:“陈钦东,口号!”   于是陈钦东再次敬礼,一边敬礼,一边高喊:“热血铸盾,忠诚为民!热血铸盾,忠诚为民!”   反反复复就这八个字,多半是他当年参加实战比武时的口号。   混混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都觉得这个游戏特别有意思。   不忍一位精神失常的老刑警一遍遍地遭受戏耍,蒋贺之喝退了这些小混混。临走时,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而满头白发的陈钦东也在此时转过脸来,望见他身上的警服,两眼极短暂地亮了一下,又扭头,木木然地坐回了原位。 第149章 红杏(二)   经过多角度分析咸宝生的肾脏组织样本,终于在其中找到了琥珀酰胆碱分子。这个检测结果几乎可以确定,咸宝生就是被外部注射琥珀酰胆碱后致全身肌肉麻痹,再被吊死伪装成自缢的。   咸宝生案产生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以《南城周刊》为首的多少记者正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猛料。因此省厅火速下令,由省刑侦总队的副总队长何白城牵头,抽调精干警力,与市局刑警支队二大队共同成立了专案组。何白城与特警总队的陈江都是四十出头的冷面硬汉,也都是厅长付勉的得力部下。他循着过往经验,认为这种牵涉巨额保金的案子,行凶者很有可能就是保险受益人,目的则是杀人骗保。   鉴于蒋三少如今的身份足够特殊,何白城身为专案组的组长,还是客套地询问了他的意见。   “确实有疑点,”蒋贺之蹙着眉,点头道,“冼秀华是石玥的母亲,咸宝生是咸晓光的父亲,子女间有这样的血仇,为人父母怎么可能轻易达成和解。”思索片刻,他又提出了另一个疑点,“据我所知,冼秀华是烂尾楼盘金乌名城的业主,虽说金乌名城现在已被定性为违建,爆破在即,但在咸宝生购买那份保额为100万的意外险时,冼秀华要拯救自己与女儿的这套房子,资金缺口差不多就是100万。”   冼秀华居住的新密村与咸宝生居住的泰平村相邻不远,得此重要信息,何白城当即命令刑警们拿着冼秀华的照片,开始对两个村子进行更细致、更有针对性的走访排查。这一查还真有收获,咸宝生的邻居们纷纷表示见过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出入咸宝生的家,还说两人的关系明显不正常。   蒋贺之与李斐也搭档着在现场排查,问那位邻居:“怎么个不正常法?”   另一村民笑容猥琐,上前抢答:“男男女女那回事儿呀,男怕沉睛荡足女,这个女人厉害呀!”   在这些邻居的眼里,冼秀华虽属徐娘却风姿犹在,尤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时刻春情脉脉春水涟涟,谁被她睃一眼都受不了;而咸宝生身材矮小长相丑陋,又老又病又一穷二白,如是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人,凑做一对“野鸳鸯”实在叫人费解又眼红。他们当中有人知道咸宝生买过个人的意外险,于是咬定是最毒妇人心,这个带着个丑女儿的俏寡妇使尽了狐媚功,最终成功骗了保杀了人。   甚至还有村民表示,在咸宝生被害当晚的那个下午他还在村口见到过冼秀华,低着头避着人,行迹十分鬼祟。   “还记得准确的时间吗?”蒋贺之问。   “五点左右吧,”对方想了想,回答,“应该差不多。”   “就她一个人?”   “就她一个人。”   带着证人证言回到市局,何白城便命人以嫌疑人的身份传唤了冼秀华。   审讯桌对面的女人,一身黑底白点的棉麻素装,虽略有憔悴之态,但依旧清秀,依旧恬静。是貌美徐娘,但这双引无数老汉竞折腰的脉脉又涟涟的眼,蒋贺之倒未觉出独特。他不再客气地称其为“花姨”,而是一脸严肃地又问了一遍先前已经问过了的问题:“冼秀华,为什么咸宝生要指定你为他的意外险受益人?”   询问和讯问不一样,在讯问室中,这个女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呈堂证供,都得受24小时监控的录音录像。   冼秀华已经答过一遍,再答依然干脆:“偶然在镇上碰见的,才知道原来我们住得那么近。一开始我也恨他恨得牙痒,但架不住他一次次主动来找我,跟我忏悔说他的儿子害了我的女儿,他一直很内疚,也一直想赎罪。但他只能靠在工地打零工维持生计,家里唯一值钱的土地也被征收了,所以他考虑再三,决定买份意外险,把我设定为受益人,说万一以后他在工地上发生意外事故,这笔保险赔偿金就算给我们母女的一点补偿。”   尸检显示,咸宝生的死亡时间是洪书记入户走访的前一日晚上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冼秀华的这番说辞实在令人匪夷,蒋贺之身边的李斐接着问:“有泰平村的村民看见,案发当日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你在泰平村的村口徘徊——你去那里干什么?”   冼秀华断然否认:“我那天没有去过泰平村,肯定是那人看错了。”   咸宝生家还发现了冼秀华的指纹,但仅凭现有的证据,还不足以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于是蒋贺之问:“那么案发时间,你有不在场证明吗?”   冼秀华脱口即来:“我女儿就是我的不在场证明。燕子农庄的生意都被搅和了,我也没别的生计了,那个时间,我正带着我家石玥在租住的房子里睡觉。”   “你女儿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怎么为你作证啊?”李斐终于拿出了对付犯罪嫌疑人的态度,吼她道,“趁现在坦白还算自首,你最好不要负隅顽抗!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犯罪动机,你买了一套烂尾的房子,开发商说要补齐后续的一百万才能交房,再加上你一直对伤害你女儿的这对父子怀恨在心,所以你引诱了咸宝生,哄骗他以你为受益人买了保险。”   冼秀华再次淡然地否认:“我没哄他,买不买保险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自己把白脸红脸的戏份全唱完了,李斐又故作了然一切,诈供道:“唉,就算人家的儿子害了你的女儿,可那男孩儿都自杀赎罪了,也算一命偿一命了,你还杀人骗保,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听到“一命偿一命”的时候,一直表情寡淡的冼秀华突然激动起来,她扭曲着面孔,砰一声捶响了面前的审讯桌:“哪里一命偿一命,还有我男人的一条命呢!”   接着,她就吐露出了一段不曾向别人吐露的隐情,她说,十二年前,也就是女儿石玥被毁容之后,她的丈夫某天突然神神叨叨地告诉她,又到手了一份极重要的证据,好给女儿讨个公道。然而没过两天,他就在夜里回家的途中醉酒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她找去过她男人出事当日喝酒的那个小饭馆,老板说那日客人太多,他实在没法记住每个客人的长相,但很确定的是,确实有个男人跟她的丈夫一起喝了酒,也是那人扶着她醉酒的丈夫出了门。她查问了她丈夫所有的朋友,没人承认自己当晚在场,她怀疑,这个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男人就是当时一直叫嚣着自己儿子无罪的咸宝生,也是他跟自己丈夫因案子起了口角,故意把醉酒的他推进了河里。   蒋贺之疑惑地问:“既然你怀疑你的丈夫不是醉酒溺亡,而是死于非命,为什么当时不报案呢?”他看过所有跟石玥案相关的还留存着的材料,确实是身为妻子的冼秀华放弃了进一步尸检,才导致公安无法判定是否因其他原因导致溺水事件的发生,只能以意外结案。   “不敢查了,哪儿还敢查呀,”冼秀华拢了拢头发,笑笑,“男人都死了,女儿只有我一个倚靠了,我要再出了什么‘意外’,她还怎么活?”   李斐趁嫌疑人态度松动,立即继续诱供:“这么说,你承认你是因为你丈夫的‘意外’想要报复,才设计杀害了咸宝生?”   “不,我不承认,我什么也没承认。”然而冼秀华并不上套。情绪复归平静,她死死睁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一眨不眨地再次微笑,“不过,如果那人真是被人谋杀的,我只能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说话间,一行眼泪慢慢地淌了下来。   蒋贺之知道,此刻组长何白城就在监视器前注视着冼秀华的一言一行。凭心说,这个女人的反应并不磊落,但他仍然感到奇怪,为冼秀华提及咸宝生时流下的泪感到奇怪。她明明嘴里说的是切齿的恨,可这泪却流得与此截然相悖,倒像是怜悯极了,哀伤极了。   从老沙那始终讳莫如深的表情来看,这案子背后定有复杂的高层牵扯,蒋贺之一边吩咐队员去新密村及泰平村附近的树林和河流继续搜寻物证,一边派晶臣的保镖把无人照料的石玥保护在了燕子农庄。   他自己则索性收拾了铺盖,就在局里住下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总担心这个何白城会与那日江埔码头的陈江一样,用不上台面的极端手段替某个领导解决麻烦。   又过了个忙碌却无为的上午,李斐正打算招呼自家队长一起去食堂,蒋贺之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来电话的是高鹏,照旧每天都要向他汇报盛宁的动向。今天他说,盛检直奔你们市局来了。   刚刚收线,又听别的队员来通报,说,蒋队,省检的盛宁来找你。   薄薄一片人影轻飘飘地来到眼前,听盛宁主动表明来意。原来他从燕子那里听到了花姨被拘的消息,才知道她牵涉进了一桩人命案。所以他跑这一趟,想跟他一起再去泰平村走访一下。   蒋贺之沉着脸,全拿不耐烦的眼神跟对方较劲:“你现在不是一线检察官了,不合规矩。”   盛宁不谈规矩,就说:“你知道以我的能力能帮上忙。”   果然,这话拿捏住了也想尽早破案的一名刑警。蒋贺之抿了抿嘴唇,沉默片刻,终于点头。   盛宁却不动,以眼梢朝不远处轻轻一瞥,高鹏和他的凯美瑞还守在数米之外。蒋贺之心领神会。他本也不打算以公务名义再去金乌山,于是走上前,向高鹏要了他的车,也准许他放这半天假。   蒋贺之充当司机,带着盛宁把他的侦查路又走了一遍,然而两人在泰平村寻访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西下,也没有新的收获。   “从感情上,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饱受苦难又独立坚强的母亲会是一个杀人骗保的凶手。”他们都曾在燕子农庄受过花姨的款待,自然也对她保有好感与同情,然而比起盛宁略显感情用事,蒋贺之更愿意相信证据、公事公办,他说,“我们还在寻找注射的针管、多余的药物等相关物证,除此之外,琥珀酰胆碱一般人不容易得到,或许可以从经常毒狗、盗狗的狗肉贩子那里找找线索。”   “吊死一个成年男子,冼秀华一介女流,真能做到吗?”两人已沿着村子里那条并不宽阔的土路,并肩踱到了村子口,盛宁的目光忽然被村口一家信用社储蓄所吸引住了。这类储蓄所每天也得跟银行一样执行运钞,也是早上七点送钱来,晚上五点取钱去。这会儿正有一辆运钞车停在门口,数位实枪核弹的押运员把守在车边,威风凛凛。   “咸宝生身形矮小,冼秀华又惯于干粗活,这点力气还是有的——”蒋贺之注意到了盛宁的心不在焉,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也看见了停留在信用社储蓄所门口的运钞车。他细了细眼睛,继而恍然大悟,泰平村里虽然没有监控,但运钞车前后各带一个车载监控,能够辐射周遭路面。   两人默契十足地互望一眼,马上调取了案发当日运钞车上的监控录像,竟真的看见了花姨埋头走进泰平村的身影。如此一来,她的供词与证据就出现了严重矛盾,她的杀人嫌疑陡增。 第150章 反戈(一)   查完运钞车上所有的监控,天已近黑透。两人正欲去往停车的地方,天公忽不作美,轰隆隆地就滚过一阵雷。   瓢泼大雨接踵而来,天更黑了,无星无月。蒋贺之二话不说就脱了外套,举过头顶,为盛宁与自己共同撑起一把挡雨的伞。几乎辨不出方向,他们只被这场毫无预兆的暴雨撵着往前跑,躲避末日似的,一脚一个炸响的水花,一脚一声惊雷。   外套兜不住哗啦啦的雨帘子,盛宁在奔跑中偷望身边的蒋贺之一眼,想着,真是末日,倒好了。   “谢谢……”终于躲进车里,盛宁蜷身喘气儿,好像是跑得太急了,腹部的伤口又痛起来。   “等雨停了或者小了再走吧。”金乌山一遇暴雨就易滑坡,这样的天气条件,蒋贺之不敢冒险上路。   他们被困在这儿了。   月亮彻底藏进云里,除却孤零零的一盏路灯,四野漆黑。雨水不断砸响车顶,震耳欲聋。   就这么点地方,稍不留神,两人的目光便相碰了。盛宁的湿发贴合着脸部轮廓,反倒令墨画的眉眼醒目异常。蒋贺之被这双眼望得心跳失常,赶紧挪开了视线。他们挨得很近,闻得到彼此身上雨水淡淡的腥气,衣服又湿又黏,谁都不舒服。   路灯那点孤弱的光线都快被如此浓重的雨夜湮灭了,幽明之间,盛宁忽然伸手,抚摸起咫尺相近的这张英俊的脸。   蒋贺之跟过电似的一个激灵,抬手就将对方挡开。   “伤口……有点疼,”盛宁抬起脸,边解开湿在身上的衬衣,边用迷迷蒙蒙的眼神冲着他望,“帮我看看。”   “你的药呢?”只一瞥这洁白如瓷的身体,蒋贺之喉结滚动,赶紧又别过脸。   “可能掉在哪儿了……”可能是今天路走多了,也可能被这程秋雨冻得有些迷糊,盛宁竟有几分醉态,翻身就坐到了蒋贺之的腿上。他开始隔着湿透的布料,抚摸这具强壮滚烫的躯体。唇也凑近,他黏黏糊糊地在他的唇上舔弄,轻轻说着,“冷……”   “你这么做……周晨鸢知道么?”蒋贺之却似不愿接受这种不明不白的触碰,扭脸躲避,一副厌恶的表情,“太贱了,我不喜欢。”   像被这问题惹恼了,身上的男人一下扒开他的领子,朝他的肩膀就结结实实地咬下一口。   蒋贺之痛得将人一把推开,砰一下,这不经碰的美人后脑勺撞上车门,久久没缓过来。   “行了……行了!”二人的对弈,先认负的总是自己,蒋贺之欲开车门出去淋雨,把这狭小地方留给他一个人。可盛宁却不允许。他抢在他开门前锁掉车门,又一次跨坐在了他的腿上——这回,他游移手指,解开了他腰间的皮带。   “你就当嫖娼吧。”这个酷似末日的雨夜,他太渴望再次与他靠近了。   蒋贺之蹙着眉,不表现热情,也不再拒绝这人的靠近。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对方攥在了手心里,徒劳地抵抗了最后一把,月亮便极罕见地从雨幕里钻出来了。   将前座椅背稍稍放低,以保证动起来的时候脑袋不会磕上天花板,盛宁小心地调整进入的角度,直到他们的距离无法更近。   他又低头吻他,一遍一遍,这双冰凉的僵硬的唇终被唤醒,以更狂骤的姿态吻了回来。   车在风雨中摇晃,白月高悬中空,车内车外都是绵绵的水声。   来到专案组前,何白城就被大老板私下关照过,这案子的被害人身份特殊,务必谨慎处理。大老板从不把话往明里讲,但身为老部下的何白城还是瞬间就听懂了:既然已无法以自杀定案,那就尽量速战速决,不要勾勾连连地牵扯出不该牵扯的旧人旧案来。   待冼秀华以嫌疑人的身份浮出水面,无论是近在市局的何白城,还是远在省厅的付勉,都悄悄松了口气——这人是她杀的固然最好,这人若不是她杀的,那也必须是她杀的。   只是那位蒋三少盯得紧,嫌疑人又拒不认罪,何白城正愁案子无从突破,“冼秀华案发当晚曾在现场出现”的好消息就传了回来。他胸中又添几成把握,认定了,这个破绽百出的女人就是凶手。   此刻,尚在侦查阶段的冼秀华正被拘留在刑警队中。何白城听说那位三少爷追着旧爱查案去了,确信他今晚不会再回市局盯梢,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即给自己带来的部下递了个眼色,成败在此一夜。   比起那些没轻没重、乱下死手的普通刑警,经验丰富的何白城更懂刑讯逼供的技巧,拳打脚踢扇耳光之类的肉刑太低级,实际上根本不需要在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也能叫嫌疑人呼告不应,迅速坦白招供。   反正,监控会“体贴”地出故障,谁也抓不着把柄。   用保鲜膜蒙脸同时灌入芥末水,都算小儿科了,何况,还能以冼秀华那个又疯又丑的女儿作为要挟,那蒋三少能护她一时护不了一辈子,只要她签字认罪,他们就愿意以政府的名义为她女儿申请疗养院,一辈子都吃喝不愁了。   这一夜,沙怀礼在局里加班到了深夜,其实没有什么非赶时间完成的工作,只是最近他莫名心绪不宁,一点工作也拖拖拉拉。   走出局长办公室,乘电梯而下,慢慢向着大门处挪步。按说刑警队的讯问室隔音效果出众,外头人该是什么都听不见的,但老沙偏偏觉得自己都听见了。   听见一位母亲悲愤地申诉,听见一个女人绝望地哀嚎。   省里来的一位干警迎面而来,挺年轻,提溜着一箱红牛,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讯问室赶。   红牛通常与通宵审讯相关,沙怀礼眉头一紧,问:“还没审完?”   对方敷衍地点一点头,脚步未停。   老沙一下黑了脸,以个命令的语气嘱咐道:“注意点分寸。”   老沙这一命令,几乎鼓足全部勇气,不过在何白城的部下来看,这就是领导一声无伤大雅的关照。他冲这位弥勒佛似的胖局长笑一笑,又一溜烟地跑没了。   在市局机关主楼与大门之间的广场上有座汉白玉升旗台,每逢重要节日都会铺上红地毡,挑选擎旗手,隆重地举行升旗仪式。洸州公安局49年成立,与新中国同岁,几经搬迁与修缮,守护了一辈又一辈的洸州人民。沙怀礼叹了口气,绕着升旗台的汉白玉基座走了一圈,又一圈,还是叹着气,走了。   待天明回到市局,蒋贺之却接到了冼秀华已经签字认罪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即使供词被新证据推翻,一夜间,也不可能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去调监控,监控短路失效;他去找冼秀华,冼秀华却一言不发、束手待毙了。   “花姨,”重新坐回审讯桌后,蒋贺之为自己昨夜的意乱情迷懊恼不已。他再次恳切地呼唤女人为“花姨”,说,“如果你遭到了刑讯或者其他威胁,你可以告诉我。”   然而冼秀华只是木愣愣地摇着头,黑魆魆的一双眼,比深渊更像深渊。   《南城周刊》关于咸宝生案的报道终于引起了省里的关注,骆亦浦把省常们召集起来开了会,探讨是否应当停止对整个金乌山的开发,待把以租代征、违法强迁的一系列问题查清楚再说。   一张实木会议长桌,十位干部分列两侧,等着骆亦浦到场。   有人看了看原属于蔺先荣的那张空空的椅子,说:“这老蔺的病也来得太急骤了,他家人来告假说这回特别凶险,到现在还躺在医院没醒呢。”   另一人接话道:“他不是身体一直不好么?听说发病的时候,那个叫什么……对,叫盛宁的‘洸州检察之光’也在场,不仅是他叫的救护车,还是他为老蔺进行了妥善的急救,不然可能当场就猝死了……”   众干部正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骆亦浦终于登场,笑着跟众人打了声招呼,说了声“各位久等”。   会议一开始,骆亦浦就拿出了近期的《南城周刊》,指着上头的一篇报道,严肃地问:“这报道说金乌山的种种开发乱象逼死了当地一位农民,你们都看到了么?”   金乌山地处洸州,身为洸州父母官的洪万良难辞其咎,当即向领导表态要暂停项目,一查到底。   洪万良的表态未必不是骆亦浦提前授意,但在场的另一部分人只唯周嵩平马首是瞻,而周省也不负众望地开口了:“万良同志,你这话太草率了!金乌科学城是全省重大建设项目,开工号角已经吹响,高铁正在施工,地铁也将规划,停工损失巨大,还会耽误整个粤东省的发展,这个责任可不是你这一句话能担起来的。”   “嵩平啊,不要因为你做过洸州的书记,就有心偏袒么。我可是听说,洸州那大大小小的粮仓都用来养耗子了,若不是汶川突然地震,只怕那个时候就出大问题咯。”这是骆亦浦惯常的风格,客客气气,绵里藏针。他环顾左右,笑着说下去,“咱们当干部的要勇于刀刃向内,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亦浦书记,年初我就跟装儿立过军令状,今年全省GDP较之去年要至少增长15%,并且要完成传统产业的初步转型,然而没有高新产业孵化基地,又何谈转型?”周嵩平的态度已经算不上客气了,此时吐出“装儿”二字,更是仗着太庙明堂有人照应,变相地向骆亦浦施压。他砰砰拍响面前的桌面,厉声道,“关于粮仓硕鼠,方兴奎已经刑拘了,反贪局正在查他其它的问题。但一两个腐败分子竟要阻挠一个省的发展,反腐反到因噎废食,那还不如不反!”   一二把手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宽敞豁亮的会议室内,气氛十分微妙。   “这样吧,还是老规矩,”为免僵持不下,周嵩平信心十足地说,“这么大的事情,还得投票决定。”   岂知骆亦浦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明明是省内一把手,却处处被压一头,就是因为这13人的席位一直没对方占得多。   骆亦浦也六十好几了,不进则退的年纪,两人明里暗里地一直较着劲,最终,还是更年轻的周嵩平擢升进京。这是他为百尺竿头最后一搏的机会,当然得可劲儿借题发挥。   退了一个朱玄平,病了一个蔺先荣,这会儿在座十一个人,也可以投票了,而且也必是6:5取胜。周嵩平主动挑头,举手道:“在座的各位,同意金乌科学城继续开发的,请举手。”   然而一声令下,横看竖看,左数右数,只有五票。   付勉没有举手。周嵩平万没想到,自己用得最趁手的这件工具居然在关键时候倒戈了。   咸宝生这个名字牵系着一桩孩子们的旧案,付勉第一时间就向周嵩平做了汇报,认为施压市局以自杀定案最妥善,也最简单。   可这个周嵩平一心只关注能否顺顺当当去北京履新,不愿在这个节骨眼担下哪怕一点点恶名,非要背着他这个公安厅长,派出一个省里的刑侦专家,暗示市局以他杀定案。   这又是一记抽在他脸上的响亮的耳光。   厅长妻子大闹市委大院的事情,早就在整个粤东省传遍了。他堂堂中管干部、一厅之长,若搁在古代,那也是威风赫赫的九门提督,竟然一夕间成了全省的笑话,不光是妻子张娅无休止的吵闹,更多的是他自己也咽不下这口气。   就在这个郁闷透顶的时候,骆亦浦找上了他。   然而即使打定主意另寻名主,付勉仍然犹豫。直到何白城的短信发来,短短两个字,“认了”,就让他再也没有被旧案揪住把柄的后顾之忧了。   于是他反戈一击,把那接连响在自己脸上的耳光再搧回去。   周嵩平先是用目光提点对方,见付勉始终不动,终于忍不住怒目而视,直接吼道:“付勉!”   付勉还是不动。   这时,骆亦浦先看看孙冉英,再看看坐在她身边的洪万良,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周嵩平的场子,笑着问:“那么,支持金乌科学城接受全面停工彻查的,请举手。”   结果不言自明,周嵩平头一回在投票环节落败了。   会议结束,众人起身退场。周嵩平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他站起来,隔空点了点付勉的鼻子,留下一句“你迟早死在你老婆手里”,盛怒而去。   随着骆亦浦一声令下,金乌名城的定向爆破就在爆破的前一天被叫停了。 第151章 反戈(二)   一场秋雨一场寒,九月萧瑟阴冷的某天,冼秀华涉嫌故意杀人,被检察院批准逮捕,将由市局刑警队转押到当地的看守所。   也不知打哪儿得来了咸宝生案的嫌疑人即将转押的消息,除了《南城周刊》及其他一些传统纸媒尽数出动,就连东亚台都派驻了出镜记者。他们一大早就守在了市局门口,扛着长枪短炮,准备拍下这个嫌疑人的真面目。毕竟,这早就是轰动整个粤地的大案子了,洸州历史上还是头一遭,竟有人胆敢在市委书记面前杀人。   “来了!”一个眼儿尖的记者向同行们发出通报,压着音量又兴奋地喊,“人来了!”   随其话音落地,冼秀华果真露面了。她戴着手铐,垂着头,由一左一右两名民警控制着,押解向停在市局广场里的一辆警车。这辆警车会将她送去5公里外的洸州市第一看守所,她也将在那里等待最终的审判。   众记者一边频按快门,一边难掩失望,不是想象中那种美艳嚣张的女性反派形象,一个略有几分清秀的平凡妇人,完全满足不了广大观众的猎奇心理。镜头前的冼秀华甚至一直畏惧地缩着脖子,受到手铐限制的双手牢牢握拳,紧贴于腹部,这低眉顺目、束手束脚的样子,像只可笑的胆怯的鸟。   待走到广场中央,面对更多的镜头,打从认罪就表现乖顺的冼秀华像是触发了某种觉醒的条件,突然拼尽全力地挣开了钳制着自己的一位民警。在对方来得及反应之前,她向前急奔两步,冲在场所有的媒体人高喊:“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是他们刑讯逼供,是他们屈打成招!”   她终于举起了小心藏掖着的双手,张开十指,在此起彼伏闪动的镜头前,展示自己一双血淋淋的手。   像是遭受了残酷的拶刑,十根手指肿成了紫萝卜,连指甲都飞掉了好几个。都说“十指痛归心”,在场的记者们被这双血肉模糊、畸形怪异的手吓得倒抽冷气。   女人很快被冲上来的民警们扑倒在地,面孔朝下,鼻子、牙齿全磕在水泥地上,磕出了血。   但一切都迟了,该拍下的全拍下了。   “我没有杀人!是他们折断我的手指逼我认罪!”被数名民警牢牢制服的冼秀华仍然不屈地昂头,龇出染血的牙,冲记者们嘶声地、悲愤地喊,“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一个普通的村妇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不得是感天动地窦娥冤、“坚不自诬”小白菜?   记者们终于满意,头条到手,这一趟没白跑。   这样的新闻是谁也压不住的。随着“咸宝生案嫌疑人疑遭刑讯”的消息铺天盖地,洸州市局与局长老沙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且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很快专案组又迎来了一记重创。   真正的凶手自首了。   早是蚂蚁上热锅的老沙发现,这个凶手自己竟还认识。   多年前他检警合作的老搭档,因受贿获刑十二年的前检察官邹树贤。   与此同时,冼秀华的不在场证明也浮了出来。她认罪前说案发时间自己应该是跟女儿在家睡觉,可真凶登场后,她又改口道,她被审讯人员吓怕了,忘记了自己那天夜里忽感不太舒服,便去医院挂了个急诊。事实上她也没有挂号、就医,只是在候诊区的排椅上独自坐了几十分钟,这样一个外表平平的村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被医院大楼内的摄像头拍摄得清清楚楚。   经警方后续查证,冼秀华的不在场证明铁板钉钉,似乎更坐实了她是被屈打成招的。   坐在市局的讯问室里,邹树贤向专案组的成员坦白,自己在家看到了新闻报道,发现有个无辜女人替自己背了锅,由于良心实在难安,于是决定自首。   问他有什么证据?   咸宝生那封绝笔信是未经披露的公安内部信息,但邹树贤却几乎能将它复述得一字不差,骈散结合,抑扬顿挫。且根据他的认罪口供,专案组还找到了他掩埋在林子里的针管和未使用完的药剂,针管就是他案发当日用来扎咸宝生的凶器,只要验一验针头上的DNA,真相立即就能大白;   再问他杀人动机?   邹树贤挺平静地说,就因为要帮这个男人为他的儿子翻案,他才会被人栽赃受贿白白坐了十几年的牢,弄得身败名裂,妻离子散。这十几年漫漫不见天日的铁窗生涯中,他恨过很多人,最恨的就是这个咸宝生,因此他坐牢出来后就想方设法地打探到了咸宝生现在的住址。他在他村子附近的柏阳村租住了下来,假装跟对方在镇上偶遇,而咸宝生对他发酵了十几年的扭曲恨意一无所知,还当他是朋友,向他大倒土地被骗征的苦水,他一下就想到了这个完美的杀人的法子。   证据确凿,动机充分,新的检察院批捕决定书很快下达了。邹树贤被押送入洸州第一看守所的时候,恰好赶上冼秀华洗清嫌疑后被释放。   一个短发苍苍的检察官,一个伤痕累累的母亲,他们在民警的控制下面对面地走向对方,用静静的目光看了彼此一眼,然后不声不响地擦身而过,一个迈向死,一个迎接生。   《南城周刊》与旗下的日报连发报道,质疑为啥一出事就坏监控,是巧合还是蓄谋、是否无理扣押强行逼供?媒体们持续跟进炒作,上头的领导要追责,下头的老百姓也都在讨要说法。沙怀礼急得火上梁,决定亲自去会一会嫌疑人邹树贤。他以公安局长的身份跟看守所那边打了招呼,录音录像可以开启,但不算正式讯问,也不要别人跟着,就让他一个人跟老朋友说说话。   独自走进讯问室,坐在沙怀礼跟前的邹树贤干瘦憔悴,两鬓已近全白,老得乍一眼都教人认不出了,他却还保持着一位检察官应有的得体的微笑。   十二年前他们一个是沙队,一个是邹检,十二年后他成了沙局长,他成了阶下囚。十二年前的沙队一直就对这位邹检印象不错,他从不颐指气使,也不比别的检察官喜欢折腾公安,他既通人情,又懂法理,他俩总能打出默契配合,办出高效又漂亮的案子。   树高千丈,贤良方正。彼时,打过几回愉快交道的沙怀礼在心中感叹:人如其名,真好。   “老沙,你胖多了,”一身囚服的邹树贤脸色淡然,声音软和,面对昔日检警合作的老搭档,他先开口笑笑说,“到底是局长了,气派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你却瘦多了。”能不瘦么?十二年铁窗深锁,还是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半年出来的。然而老沙有些欣慰地发现,十二年的牢狱生活虽然摧毁了这人的外貌,但似乎并未摧折他的腰杆。   “家里人还好吧?”   “老婆还那样,吵吵闹闹半辈子了,离开一会儿倒受不了。女儿呢,不太争气,大学毕业了也不找工作,尽跟朋友瞎晃荡,说要体验踏进社会前最后的幸福人生。”老沙无奈地摇摇头,问,“你呢?”   “进去的第二年,老婆就带着儿子嫁去国外了,我现在是无牵无挂一身轻。”   “你倒好,无牵无挂一身轻,就给别人惹麻烦?”短暂叙旧之后,老沙半真半假地抱怨,“我干个局长也不容易,上头有领导,下头有百姓,上面千把刀,下面一颗头,很难,真的很难……”老沙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语气也是嗔怪的,“老邹啊,我再难一年就能退休了,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整了这么个大麻烦。”   “真不好意思,”仿佛说的不是一桩杀人案,还真是一个大麻烦,邹树贤又歉疚地笑,“我出来后也听说了,你现在有个绰号,就叫‘沙很难’。”   “别把我当局长,就当一个老朋友吧,”对方不是存心讥讽,老沙也不介意,道,“跟这案子有关的,只要你愿意讲,我都愿意听。”   然而邹树贤没跟他谈案子,倒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小时候,我们农村的那类木质平房很容易招蚂蚁,有时蚂蚁窝就在院子附近,吃东西稍不注意就会引过来,爬来爬去的,特别招人烦。我奶奶教了我一些偏方,用大蒜花椒白醋制成混合液,一喷就赶走了。可我总想一劳永逸,找到蚂蚁窝,灌进开水全都烫死。我奶奶知道后很严肃地批评了我,她说,以强大毁灭弱小就是作孽,她还说,蚂蚁其实比人的优点还多,虽渺小却顽强,它们无怨无悔辛勤求生,在危难时也能奋不顾身团结互助……后来我又去看了那只蚂蚁窝,大部分蚂蚁已经被开水烫死,但也有那么几只,竟抱着团儿,艰难地活了下来……   “‘合群的喜鹊能擒鹿,齐心的蚂蚁能吞虎’,”邹树贤用一句农村谚语为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画下句点,他说,“也许这几只蚂蚁豁出命去,也能斗一斗大象。”   其实在得知这位老朋友是真凶前,亲身参与整件咸晓光案、熟知前因后果的沙怀礼就已经明白了。像故意杀人这类的公诉案件需公开审理,何况这样一件一开始就闹得满城风雨的案子,开庭时必有媒体旁听,必受全国关注。很显然,在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的绝境中,这个凶手终于有了机会能够面向所有媒体,吐露一桩旧案的实情。   “值吗?”老沙十分感慨,都不忍再看这位老朋友的眼睛了。不管舆论最后如何走向,即使确定了他有不可不为的隐情,他邹树贤是刑满释放累犯从重,连判个死缓都不可能,而是枪毙定了。   “一官来此几经春,不愧苍天不愧民。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在国旗前宣过誓,我做到了。”对枪毙的结局早有准备,邹树贤特别平静地笑了笑,反问眼前这位大局长,“老沙,你做到了吗?”   这双平静的、坚定的眼就像刀子一样剟在他的脸上,老沙被问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多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他起身便走。   在邹树贤提出这个大胆又疯狂的计划前,冼秀华刚刚接到了金乌名城是违建的通知书。这意味着她用一生心血换来的房子将被强拆,她也将带着女儿流离失所。   先是两个上了岁数的男人悄悄地合计了一下:这么干,最坏的结果就是仍然无法翻案,但那一百万的意外险赔偿金,也能让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女后半生有个保障。   于是趁三个人同坐一桌的机会,他们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冼秀华。   冼秀华起初坚决不同意。   她跟咸宝生之间没有那些村民口中的腌臜事,或许有一点同病相怜与惺惺相惜,或许在这些年互相照应的过程中,差一点真就萌发出了一点异样的感情,但这把年纪了,又都背着血仇,哪里还顾得上。   冼秀华其实恨过咸宝生,身为一个母亲,她当然会恨凶手的父亲。但当自家男人“意外”溺亡后,一直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女人突然大悟,一个一穷二白的老农民,哪有这样颠倒黑白、毁尸灭迹的本事?   “老妹,我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你……”风忽急忽徐,雨忽大忽小,农村的夜总是静得蹊跷。咸宝生对桌对面的女人说,“晓光出事那天本不该一个人在家的,他刚从医院回来,还发着高烧呢。可我偏偏鬼迷心窍,就想着打这样的官司要花好多的钱,非要出去找老乡借点钱……临出门的时候,晓光已经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了,还睁开眼对我说,爸,我是冤枉的……”   这是父子间最后一句话,咸宝生抱憾终身。   此后便是十载申冤路,他找公安,找检察,找村委会,甚至找媒体……可公安检察开口闭口要证据,村委会只会敷衍地把他撵来又赶去,就连媒体都对一个嫌疑人已经畏罪自杀的旧案不感兴趣,那个被毁了容的女孩儿多可怜?没人愿意冒大不韪,替一个小恶魔翻案。所有办法他都试过了,可文件丢失、证据凐逝,所有的办法都行不通。   窗外仍是沥沥的雨,一只渺若尘埃的蚂蚁艰难地爬上了窗框,可一滴雨水就把它困住了。它挣扎,失败,反反复复,从头再来。   “昨天我又梦见我们晓光了,这些年,我几乎天天都能梦见他……他还是生前那个样子,可我却已经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儿子的音容笑貌又临眼前,咸宝生用一只黝黑油垢的手拭了拭眼睛,忍着泪说,“我问他,晓光啊,你怎么还在这儿啊,你怎么不去投胎啊?我说爸爸老了,爸爸没用,爸爸真的没办法帮你申冤了……你还是早点投胎去吧,记得这回投个好人家,别再赶上这么没出息的一个爸……可晓光他还是在那里,他还是喊我‘爸’,他哭着求我说,爸,可这条轮回路,我想清清白白地走……”   借着一盏昏灯遮掩,冼秀华任两行泪无声息地流干净,然后她用帕子擦了一把脸,坚定地许诺,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忍得住。   深夜的监室里,她躺在大通铺上,将洗漱时偷偷从塑料梳子上掰下来的一根梳齿取了出来。被子成功挡住了监控,她小心地将那尖细的梳齿从指甲缝隙中插了进去——   太疼了!十指果真连着心,连心脏都疼抽抽了。   然而女人忍住了钻心的痛,愣是没让任何人发现她的异常,自己给自己上了个酷刑——她咬紧牙,猛地用力挑动肉里的梳齿,竟真的把自己的指甲拔下来了。   为免被人发现,她将一片片指甲吞进腹中,将血淋淋的手指塞进嘴里,用力地吮了一吮。然后她又向后翻折着手掌,垫在自己的臀下,借助身体的重量与一颗狠硬的心,硬生生将几根手指反向折断了。   从头到尾,她一声不吭。   打认罪起,冼秀华表现出的愚昧和顺服最大程度地消解了那些人对她的戒心——她也确实是一直故意这么做的。   直到她看见了那些记者的镜头。她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我是冤枉的!”于是她拼尽全力挣开了民警的束缚,冲着那些象征希望的镜头喊出来,连带着那个苦命孩子的份儿一起喊出来,“我是冤枉的!”   我是冤枉的! 第152章 斗象(一)   得知咸宝生案的真凶是邹树贤,盛宁去市局找了蒋贺之。他想请蒋队长网开一面,准许他见一见曾经的救命恩人。   盛宁久未在市局出现,这一到来,周遭人的反应多少有点喧杂。毕竟,这个局里谁不知道曾经“检警一家”好得黏黏糊糊,但这位貌似冰清玉洁的盛检在他们队长失势时便另觅高枝了,这是又腆着脸求复合了?蒋队长的那些队员们佯装公务繁忙,在两个男人身边来来回回,投去一束束叵测的目光。   蒋贺之阻止不了众人的指指点点,眉头一紧,对盛宁说:“换个地方吧。”   两人落座于市局附近的一家茶室,装潢虽雅,地方却不大,只有半开放式的包间。所幸这会儿是上班时间,也算清净私密。蒋贺之告诉盛宁,老沙正在看守所亲自提讯嫌疑人,案子目前的牵扯十分复杂,各方都在关注,很难“网开一面”了。   “我听到一个消息,”盛宁倒不强求,低头抿一口清茶,说,“省里已要求老沙召开关于咸宝生案的新闻发布会,通报案件进展,消除近期不良的舆论影响。”   “我认为咸宝生案只是引信,它真正想引爆的是当年石玥被毁容的案子。”蒋贺之还无法立即将邹树贤、咸宝生与花姨三人用这么惨烈的牺牲联系在一块儿,但猜得也八九不离十了,“据我推断,案发后,咸晓光成了他人的替罪羊,先是遭到了残酷的刑讯被迫认罪,取保后想要申冤,又被唯恐真相暴露的人杀害并伪造成了自杀。这件旧案由老沙主办,老沙一定知道当年的隐情,也一定正包庇着真正伤害石玥的人。”   盛宁微微蹙眉:“所以我很担心,在市局的新闻发布会召开前,会有人暗中威胁老沙,要他在发布会上作出偏袒一方的‘澄清正名’。”   “还用威胁么?别忘了我们这个沙局是‘沙很难’,用不着别人威胁,按他一贯的风格,也是推诿扯皮不作为……”蒋贺之嘴上愤其不公,实际上却很难完全专注于案情。他的目光始终不自控地落在了盛宁的脖子上。   恰巧服务员小姐端来方才漏送的茶点,一点干果与几款糕点,摆盘挺精巧。盛宁抬头向服务员小姐致谢,随他微扬下巴微抻脖颈,蒋贺之就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作品”——   几枚齿印和吻痕,彼此交缠叠印,隐约透现于检察衬衣的洁白衣领与更洁白的肌肤上,红梅覆雪般,艳煞人。   爱欲过剩,痛苦便也过剩。蒋贺之懊恼于自己又一次的“情不自禁”,他明明受教于母亲,最厌恶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暂且不谈案子了,盛宁似乎没注意到对方越来越灼烈也越来越痛苦的眼神,又举杯垂眸,抿了口茶:“那天忙着查线索,也没问你一声,你怎么又回来了?这回打算在洸州留多久?”   蒋贺之不回话,反将目光径直投向盛宁的眼睛。他发现,这人竟平静得仿佛那一夜、那许多夜都从未发生。他对他成瘾已久、入魔已深,可对方好像真把他当个男妓待,招即来挥即去,说忘怀就忘怀。他暗道自己真是可笑,又道,这人真是可怕。   “怎么了?”盛宁终于被这双眼盯得不自在了,伸手掀了一下衣领,试图遮挡脖子上那些暧昧艳丽的痕迹。他佯装循声顾盼别处,实则是根本怯于跟这个男人对视。   “我要结婚了。”   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蒋贺之终于有了稍许报复的快感。因为他也在盛宁的表情中体会到了那种被扎一刀的痛苦,还当场见了血。他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想,原来你也会痛,原来再寒的月亮再硬的玉,真到伤心处,也会熔融成水也会支离破碎。   “可……”盛宁努力平复心绪,可所作皆是无用功,一开口,话都不利索了,“可你……”   蒋贺之知道这人担心的是自己的性取向,笑笑道:“全香港都知道,对方肯定也知道。”知道还能同意,想来也是商业考量,他也喝了一口茶,说下去:“豪门么,利字当头,子女的婚姻也是商业筹码,爱情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什么时候?”在没人注意的桌子底下,盛宁五指不住收拢,悄悄地、用力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左腹——久未愈合的伤口受到撕扯,更疼了。但只有疼痛才能维持他此刻不会失态。   “我爸说越快越好,毕竟三十而立,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说着,蒋贺之又故作轻松地耸肩膀,笑一笑,“我会先订婚,订婚仪式很隆重,那些耳熟能详的政商名人与国际贵宾都会到场,你会在电视上看到的。”   “恭喜……恭喜……”盛宁突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来意。他喃喃重复着“恭喜”,又语无伦次地说着,“我……我……检察院还有事……”   话未说完,他便霍然而起,转身即逃。   步履全乱,逃得太急了,“砰”一声就与端着茶水与茶点的服务员小姐撞了个满怀——   紧接着又是“咣”一响,茶壶茶杯四分五裂,干果糕点洒了一地,正腾波鼓浪着的沸水泼了这个男人一身。   “对不起……”两个有礼貌的人互道“对不起”,然后同时蹲下身,开始收拾起地上的狼藉。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帮忙了,我来收拾就好……”明明是对方没长眼似的撞了自己,但身为服务员的女孩儿仍关切又歉疚地询问,“没烫着你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她想,壶里是适宜烹茶的“三沸水”,肯定还是烫着了。   因为这个男人把脸埋得很低,双肩以个不易为人察觉的幅度轻颤,像极了在流泪。   盛宁从没这么狼狈过。   “对不起……对不起……”为了支撑自己不会瘫倒,原本蹲着的他晃动一下上身,便屈膝跪在了地上。他一边徒手清理地上的茶具碎片,将玻璃、陶瓷一类的碴子抓握在手心里,一边轻声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蒋贺之一直在盛宁身后静静地看着。只差数秒钟或者一两步,他就会像过去那样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拥抱他,亲吻他,抚慰他。   但他终究还是说服了自己停留在原地。他目睹他狼狈地跪倒、喋喋地致歉、胡乱地清理……地上那些茶具碎片就像尖利的喙,抓一下,就啄他一道血口子。   最后他闭了闭眼,转身狠心离去。   随着咸宝生案真凶邹树贤的曝光,付勉敏锐地意识到,不妙了。为了项上顶戴,为了身家性命,他也得阻止那桩旧案被人重新提及。但当初邹树贤就油盐不进,眼下全省媒体都在监督这个特殊的嫌疑人,更不可能再像对付韩恕、李乃军那般除之后快。付勉已隐隐觉出,从被骆亦浦拉拢着重新站队起,自己就上了一只无形的套,已是进亦难、退亦难了。然而他的妻子张娅却依旧一脸的风轻云淡。   两条光溜溜的长腿沐着午后阳光,张娅正坐在宽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聚精会神地为自己涂甲油。一层薄一层厚地细细涂抹两遍,还要再封一层亮油,艳丽的车厘子红,衬得她的脚趾像洁白的蒜瓣一样可爱。   “瞧你的出息,堂堂一厅之长,这点风浪就怕了?”张娅给出的解决法子很简单,她说,“这件事也难,也不难,关键看你能不能摆平三个人。”   付勉能登今天的高位,也离不开这位“贤内助”每每在关键时候的提点与助力。他急切地问妻子:“哪三个人?”   “第一个,就是那个贱女人。”同为女人却一山一壑,张娅当然有底气称冼秀华为“贱女人”,一脸不屑地说,“她女儿不就是精神病么,精神病不是通常会遗传么?反正也没监控,只要一口咬定是她自己有精神问题,扛不住审讯压力自残造成的这些伤,管它媒体信不信,有人信就行了。”   付勉想了想,也确实是个法子,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是那个邹树贤。”张娅弓腰去吹自己的脚趾头,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只要他能永远地闭上嘴,就没人能在那群记者面前翻旧账了。”   “我的部下又不是新湘军那群亡命徒,这个风口浪尖的,怎么下手啊!”听出妻子想要“杀人灭口”,付勉连连摇头,只道对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前这些脏活都能差洪兆龙去干,可如今洪兆龙已成了一条身在囹圄的瘫龙。无论陈江还是何白城,那都是正处级的干部,以“追逃”的名义击毙拒捕的犯罪嫌疑人是在法律允许范围内行使职权,在此各方势力高度关注、互相角力的关键时刻,还跑去看守所里杀人?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又不用他们亲自动手,想办法往看守所里递句话、递个毒药或者刀片总行吧。让他自己在监控镜头下吞刀片自杀,到时候直接甩出监控录像,谁都没话说。”顿了顿,张娅问出此法子的关键所在,“难道那个邹树贤就没什么家人好拿捏吗?”   “他父母早就过世了,妻儿又都在国外,坐牢以后也没联系,十几年过去,一下子很难找到。”当年想要对付这位刚正不阿的检察官,付勉就差手下仔细扒过他的家底,以致对他那些嫡亲远亲都了若指掌。这会儿他忽然全想起来了,“啪”地一拍妻子的美腿,说,“不过他好像还有个外甥女,就在市检察院!”   “哎呦,轻点!都拍疼我了!”张娅娇嗔地朝丈夫瞪去一眼,又继续低头涂甲油,微微笑道,“这不就结了?先拿她外甥女开开刀吧。既是仅存的亲外甥女,又是自己衣钵的继承人,他邹树贤连个不相干的贱女人都愿意豁出命去帮忙,又怎么会忍心见家人白白丧命呢?”   “往看守所里递话倒是不难,”付勉暗叹妻子巾帼远胜须眉,这个时候了竟还这么心狠胆大,又想了想,问,“可还是那个问题,绑人的事儿派谁去?总不见得我这个厅长亲自去干吧?”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会找人把事情解决的。”张娅轻描淡写,“当年耀元的事情,也是我让他解决的。”   “那人是谁?”付勉都不知道妻子还私藏了这一手。他露出极度震愕的表情,想起周嵩平气急败坏的那句“你迟早死在你老婆手里”,后脊梁遭不住地一阵发凉。   “那个时候我们又没结婚,再说了,就算结了婚的女人也得藏点‘私房钱’,不是么?”   勉强有几分道理,付勉也没法真跟老婆算账,只好问下去:“那第三个人是谁?”   “当然是老沙了。”十个脚趾甲都艳红可爱,张娅一边上最后一层光油,一边慢条斯理地讲,“昔日的老搭档拼死一搏,对他能没触动?”   “沙怀礼我倒不担心,”当年由沙怀礼主办咸晓光案,对那可怜男孩进行刑讯逼供的虽不是他本人,但也是他这个队长授意的。刑讯逼供罪的追诉时效最短为五年,但像咸晓光案这样导致严重后果的,可就不受追诉时效限制了。何况老沙在位这些年,虽一直忸怩着不肯同上一条船,但他的所作所为深究起来,肯定也逃不了一个失职渎职罪,够判个几年的。为此,付勉笃定地判断,“他明年就退休了,人在官场,退休往往意味着‘平安落地’,是另一种形式的‘法不溯及既往’。他沙怀礼聪明了大半辈子,循人之常情,也不可能在即将功成身退的时候突然犯傻。”   “话是这么说,不过市局的新闻发布会马上就要召开了,我建议你还是提前去敲打一下他,”搁下指甲油,女人心满意足地打量着自己的脚趾头,忽然间,眼神陡变犀利,霍霍地磨起刀来,“我记得他沙怀礼不有个视若明珠的女儿么?”   《南城周刊》持续发力,不停地撰文要求市局向公众公开复盘审讯冼秀华的全过程;骆书记也格外关照此案,吩咐沙怀礼尽早核查全部情况,召开新闻发布会,向粤地百姓做出交待。   而同一时间,何白城也接到了付勉的指示,坚决不认刑讯逼供。他开始掘地三尺地在冼秀华那间豆腐块儿大小的监室里寻找利于自己的线索,又一帧帧地深扒她监室里的监控视频。   果然,不仅被他在监室的厕所里找到了一枚塞进下水道的梳子,梳子上缺了几根的梳齿,还在监控视频中发现了冼秀华深夜在被子里寻寻摸摸、又吞东西又吮手指的一系列怪异行为。   何白城立即叫来老沙,指着视频画面,强硬地要求他在新闻发布会上辟谣专案组存在刑讯,道:“明明是这个女人有精神病,自己顶不住压力在狱中自残,跟审讯人员没一点关系。”停顿一下,他也觉得自己冤枉极了,骂了冼秀华一句“嗨婆”,又道,“都是那个嗨婆栽赃,我也是个老刑警了,真要刑讯,能用这种低级的、容易被人抓到把柄的手段?”   “是啊,我们何队什么手段,杀人不见一点血,多高啊。”自打见过了邹树贤,他沙怀礼当然不可能不受一点思想上的冲击,整件案子发展到这般田地,他其实也伤慨,也为难。此刻听见何白城还在为自己的恶行狡辩,便忍不住没好气地说,“这监控不就拍出了冼秀华在被窝里动了两下?算哪门子不能辩驳的证据?再说你跟那些记者一帧帧地翻监控是没有用的,这是一个情绪问题,这是老百姓对我们公安都不信任了!”   “我说沙怀礼,”意识到这个老沙的态度异于寻常,何白城突然翻脸,冷笑一声,“你该不是也想学那个邹树贤,杀身成仁吧?”   “我怎么会,我成什么仁,取什么义啊?”老沙也觉出自己失言,赶紧又打哈哈,“我就想少点这类糟心事,安安稳稳混到退休嘛。”   “最好不是。”摔门而去前,对方严肃地警告他,你可不是他邹树贤无牵无挂,你不替你自己着想,也要为你女儿考虑考虑。 第153章 斗象(二)   受三少爷所托,高鹏一直兢兢业业。除他之外,还有一班可靠度高的可供轮班的保镖兄弟,有巡逻的,有站岗的,以确保这位盛检全天候处于他们的保护范围内。   这会儿已是凌晨一点,一片偏老旧的住宅区,万物入梦,四野寂寂。高鹏仍坐在自己的凯美瑞内,守在盛宁楼下。听见车外传来一阵似乎刻意放低的脚步声,他高度警觉,一边小心地将上身压低藏于椅背前,一边以后视镜查看,随时准备呼叫其他支援。   没成想,来人竟是蒋贺之。手提咖啡,一副触目的笑容放大在这张英俊极了的面孔上,他挺满意地说,“警惕性还不错。”   “给物业和四邻塞了红包、打了招呼,楼道都加装了摄像头,本来想撵走一个邻居住他对门,可盛检不同意。”高鹏下了车,向蒋贺之汇报近些日子的值守情况,“对了,还让盛检每晚都在阳台留一盏灯,太阳升起之前,只要灯灭,就有异常。”   循着高鹏指天的手势,蒋贺之也抬起了头,望向那盏亮着孤灯的窗口。大楼风吹雨淋多年,窗扇锈迹斑斑,墙皮大块脱落,反衬得这盏孤灯如此圣洁明亮,自夜色中望出去,神龛一样。   这地方他太熟了。这般空守一夜、渴盼而不得的状态也太熟了。   “要叫他们过来吗?”这个“他们”是指其他的保镖,高鹏事先侦查了周遭区域,判断自己一人也能应付余下可能发生的情况,便放了两个兄弟去歇一会儿。   “不用,我陪你守一会儿。”   哪儿是陪着我,分明是守着他。高鹏不至于这么没情商地戳穿自己的老板,两个高大的男人并肩倚住车门,一边没头没尾地瞎聊,一边共同仰望着那盏未灭的灯。一阵渐渐鼓荡起来的夜风拨开天和地之间的雾縠,今晚的月色又清又艳,殊为难得。   “为你带的咖啡。”蒋贺之才想起自己的来意,递上咖啡道,“这么仰着脖子熬一宿很累的,我也熬过。”   “我不喝咖啡,”岂知高鹏却摇了摇头,“一股药味儿,喝不惯。”   “我也不喝。”蒋贺之摸了摸棱棱块块的腹,皱了皱挺直的鼻子,“查了一天案子还没吃饭呢,你车上有吃的么?”   “有。”高鹏弓身翻找凯美瑞的副驾驶座,然后不知打哪儿翻出一只压扁了的椰丝面包、两只真空包装的五香卤蛋,递过去。   “太糙了,”蒋贺之瞥了这些东西一眼,露出“不精致,毋宁死”的嫌恶之色,“不要。”   “操,忘了,你是少爷。”高鹏并非出生于粤地,一口北方人的普通话字正腔圆。虽说初见跟这位三少爷不太愉快,如今两人的关系已似朋友,他为对方撕了一枚卤蛋的包装,又递上去劝,“尝尝吧,这蛋真挺好吃的。”   “你还知道我是少爷,”蒋贺之摆谱地把头别向一侧,仍然一脸嫌弃地拒绝,“不要。”   “那就只有泡面了。不过没热水,只能干嚼。”   蒋贺之蹙眉更甚,连“不要”都懒得回了。   “少爷,”高鹏被这副骄奢矜贵的资本主义嘴脸逗乐了,挺八卦地问了句,“我听他们说了,你要结婚了?”   蒋贺之还未回话,忽见盛宁家的灯灭了,他顿感被人攥紧了心脏,一下子紧张起来。而几乎同一时间,高鹏也赶紧向那只专属于盛宁的对讲机发出关切的询问。   一个又温软又干净的声音从对讲机那头传过来:“没事,我下楼了。”   高鹏心一宽,扭头看向似乎还未缓过来的蒋三少——   在盛宁走出楼栋大门前,才将将回过神来的蒋贺之赶紧打开凯美瑞的车后门。他坐进去,仰面躺倒,把自己掩藏在了跟夜一样黑黢黢的车窗后。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见他。   蒋三少那点同性绯闻早在豪门世族间传遍了,以至于豪门世族的保镖与司机也人尽皆知。从高鹏的视角,这老小区的一亩三分地也就一盏路灯还堪一亮,但盛宁一出现就不一样了。也是奇怪,或许是面庞太没血色,又爱穿一身白衬衣,他粲然而来,周身竟都罩着一层月辉似的银光。   “辛苦了,其实没必要这样。”盛宁已经听说,自咸宝生案发生惊天反转,周晨鸢就被他外公唤去了北京。他自认对周家已没了报复的价值,不必劳师动众地留这么些人保护自己了。   “我只是忠人之事,”高鹏笑笑,“盛检你也不必太客气。”   盛宁也笑,清清淡淡的。他朝那辆凯美瑞的车后座投去一眼,眼神若明若暗,但没有说话。   “什么好东西?”高鹏抽动鼻子,一股好闻的饭菜香,五脏六腑都跟着喊饿。   原来,这大半夜的,人家特地跑一趟是来送夜宵的。盛宁将手里一只装着些饭盒的纸袋递上去,说,“里头是生滚粥和炒河粉,本来粥是吃米不见米、不稠也不稀,河粉是猛火3分钟,不粘也不坨,可惜都重新加热过……好在还有虾饺,是手工现包、刚刚蒸出来的。”   “我吃东西一直都糙,这已经很好了。”高鹏心道,看不出这个比神仙还漂亮的人物竟也食人间烟火,还是个中老餮,这么讲究。他多嘴问了句,“盛检,都是你做的?”   “我不会做饭,都是麻烦的隔壁邻居。”   “那……替我谢谢你邻居。”   “会的。”盛宁点头,又朝那黑黢黢的车后窗投去一眼,转身欲走。   身后的高鹏以一声“盛检”将他唤住了。   当时他就在他们相约的茶室里,数步之外,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他又去副驾驶座上捣鼓一阵,取出一管受人所托的药膏递给盛宁:“那天你被烫伤了吧?这药膏治烫伤不错,能防感染。”   蒋贺之一直默默听着,听到这里,人已掩住藏住,就连呼吸都敛着收着了。   “只溅到一点点,没关系。”盛宁接过药膏,仍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高鹏又替阴影中的三少爷向对方确认。   盛宁摇一摇头,转身又走,然而没走出两步,他再次驻足、回眸,视线投向那辆黑色丰田的后窗。   知道那人就在丈几之外的车窗背后,他几番动动嘴唇,几番欲言又止。   很难不被这样一双宽柔又悲伤的眼睛慑住。虽不是望着自己,高鹏却感到自己全身的直男神经都快被他望弯了,甚至都不自禁地轻起了嗓子,问:“盛检,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什么。”盛宁用目光指指他手中的夜宵,最后看了眼那毫无动静的车后窗,留了声“趁热”,真的走了。   “哎呀,真有美人如斯,谁还稀罕江山啊……”望着这个单薄的远去的背影,只感月亮也跟着移走了,高鹏为自己这荒诞念头不自禁地又打了个哆嗦,低头再看纸袋里的虾饺、粥和河粉,“哎唷,这么丰盛,这么讲究……”   惊觉这根本不是一人份的夜宵,总算悟了过来,于是他对已经重新坐正、自后窗露出人影的蒋贺之说,“我觉得,他知道你在这里。”   “快刀才能斩乱麻,我不能见他。”天知道,他方才紧着拳头,咬着槽牙,曲尽了这辈子的狠心肠,才能忍住不见他。蒋贺之故作轻松地挑挑眉,说,“我都要结婚了,不能再跟前任藕断丝连了。”   也算回答了对方先前的问题。   这会儿已经没了胃口,蒋贺之重又将目光投向盛宁的窗口,不一会儿,灯又亮了。不知是灯丝老化还是电压不稳,那扇透着光的窄窗在黑夜中明暗变幻,真跟烛火摇曳的神龛一样,只可这般远远观赏。   其实在离他们挺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也拿着望远镜一直秘密地监视一切,口袋里还藏着一把可以发射致命毒针的袖珍弩,但到不了射击距离就一定会被发现。   这人便是张蕤。   这个盛宁几乎天天两点一线,身边还有不止一个保镖亦步亦趋。张蕤不说杀人如麻,也算经验丰富,意识到,杀人倒是容易,可除非会飞天或遁地,不然断不可能像上回那样“做得干净”,自己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正筹谋着更容易得手的法子,又是他姐张娅来了消息。张娅让他暂把这个盛宁放下,还有个更棘手、更紧要的任务要他立马去干。   何白城一语成谶,没多久,沙怀礼的女儿沙雨祯真就不见了。   先是连着两天夜不归宿,老沙只当女儿还在“体验踏进社会前最后的幸福人生”,也没特别上心。直到同样的情况持续到了第三天,他才意识到不对劲了。打她电话不开机,找她那些关系要好的同学又被告知,她们也联系不上她了。   女儿一定是出事了。老沙不敢往最坏里想,但就算只是绑架,绑架一个公安局长的女儿,也不啻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谁有这样的胆子?他的心里很快就有了一个答案。   把市局里所有的民警都派出去找女儿,老沙坐立难安,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付勉打个电话,表明立场主动讨饶。他自己的手机倒来电了。   拿起手机一看,显示屏上竟是女儿的号码。   老沙颤颤悠悠地接起电话,开口就骂:“祯祯吗?死丫头你去哪儿了——”   一个陌生的冰冷的男人声音打断了他:“后天就要召开新闻发布会了,你想好在会上说什么了么?”   “你是谁?谁派你来的?我女儿是不是在你手上?”老沙连珠炮似的发了三问,其实三个问题他都自有答案。这会儿哪儿还在意什么发布会啊,他一心只惦记着女儿的安危,急切地说,“你先让我跟祯祯说句话。”   “沙局长,我就是想提醒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说着,男人便将自己的手机拿远了一些——   像是遭受了虐待,电话那头立即传来了一个女孩儿模糊又凄厉的惨叫声:“爸爸!爸爸,救我!救——”   喊声戛然而止,多半是嘴又被堵上了。   辨出正是女儿的声音,老沙瞬间脸色惨白,心肝碎尽。紧接着,他全身的血液都跟汽油似的被点燃了,他眼冒腾腾烈火,怒不可遏地、不顾一切地冲电话大喊:“你他妈回去告诉付勉!他敢动我女儿,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他拼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可能足有几分钟之久,然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悦耳的男声:“沙局,是我。”   这回是蒋贺之的声音。   无需公安解救,女儿沙雨祯完好无损地自己回来了。刚一进门,她便一脸兴奋地嚷起来:“爸,你知道么,我被一家影视公司选去试戏了!警匪片,有绑架戏份,演起来特别过瘾!”   影视公司……警匪片……老沙讷了一下,望着女儿那张上窄下宽完全遗传自他老沙家、搁哪儿都泯然众人的脸蛋,问:“不会是什么港资影视公司投资的港片吧?”   “算是吧,陆港合拍的,找我的是特别有名的一家公司!因为这戏投资很大,要保持上映时的新鲜感,我还跟剧组签订了保密协议,所以手机都被没收了,没法儿提前跟你联系。”初初踏入社会的小女孩哪知道短短两三天,整个粤地的司法系统已经为自己天翻地覆了,还两眼放光地喊,“对了对了,我还在片场见到黎翘了呢,我还跟他合影了!”   老沙当场傻了,反应了数分钟后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那位财大气粗的三少爷给做戏骗了,合理合情合法,你拿他毫无办法。   “爸,黎翘哎!你知道吗,黎翘跟我有对手戏哎——”   “好好好,翘翘翘!”强忍住兜这丫头一嘴巴的冲动,老沙将兴奋已极的女儿哄回了房间睡觉,忍不住悄悄用粤俚骂了句极难听的话。   近乎一宿未合眼睛,沙局长在家就打定了主意,无论第二天那位三少爷找上门来说什么,他除了唉声叹气,什么茬也不接,什么话也不认。   果不其然,他难得一大早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对方竟比他到得还早。   “蒋贺之,你这有点无组织无纪律了啊,我这局长办公室的大门,是任你打开的么?”老沙照常笑出一脸佛陀相,故意装傻。   “案发之后,你见过石玥吗?”蒋贺之当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将一叠照片甩在局长的办公桌上,最前面的那张是自花姨处得来的石玥毁容前的照片,一个活脱脱的中国赫本,极致漂亮灵动,剩下的便都是毁容后那张令人不忍猝睹的脸。   沙怀礼只敢朝桌面匆匆瞥一眼,便扭转视线,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一件满城皆知的故意伤害案,先是一个一腔热血的年轻刑警被外讯逼疯,再是一个一向口碑甚佳的检察官因受贿入刑,世上哪有这么多惨烈又不堪的巧合?你作为案子的主办刑警,真的相信它从侦办到结案没有一点问题吗?”   越问越切近真相了,老沙还试图蒙混过关,突然顾左右而言他,朝对方那身笔挺的警服打量起来:“哎,贺之,你身上是不是藏着录音笔了?”   管他人贬我还是褒我,这人就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蒋贺之却丝毫不搭理这套,忽作恍然大悟状:“年龄对上了,如果一直要挟你徇私办案的人是付勉,那么当年除咸晓光外,另两个未成年案犯之一就应该是张耀元,难怪他的朋友都叫他‘皇爷’,案发后他改了名随了母姓吧,他以前就叫‘殷煌’是吗?”见老沙骤然变色,可见自己推测得完全正确,他便一声冷笑,语速奇快地说下去,“所以还有一个是谁?杜思铭还是周晨鸢?应该是杜思铭吧?杜勋武就是杜思铭……我终于明白了,两个官二代为非作恶,为了不受法律制裁,却让一个穷孩子背锅!质疑的刑警被诬陷刑讯,质疑的检察官被诬陷坐牢,只有你沙怀礼,口口声声说自己没贪过一分钱、没嫖过一个女人、没收过一件别人送来的东西,可却帮着一群高官指鹿为马,害了一个女孩儿一辈子——”   沙怀礼怒吼着打断他:“蒋贺之,我告诉你,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承认!你自己就是个警察,你应该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我说的那些话没有任何意义,何况那就是一个名字——”   “老沙,你还不明白么!这回是我带走了你女儿,下回是谁就不一定了!”蒋贺之也同样吼着打断对方,饿极了的狼一样的目光,灼灼发亮,咄咄逼人,“这件案子我追定了,追到底!一天不把那群人绳之以法,我就一天不回香港,那群人便一天不能安心,你的女儿也一天不得安全!同怀一颗天下父母心,你沙怀礼的孩子是掌上明珠,她冼秀华的孩子就活该被毁了一生,他咸宝生的孩子就活该被人杀害,至死都蒙受着不白之冤吗?”   老沙终于面露触动之色,他知道这位三少爷所言不虚,他也知道,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女儿必然会暴露在危险之中。这会儿他完全不把自己当领导、当干部了,他猛地作出那手掬清香、弓身礼拜的滑稽之态,冲对方讨饶道:“大少爷!我求你了,你别逼我了,你、你回香港吧!”   这副戏瘾上身、可笑又可怜的样儿,令蒋贺之失望透顶。默了良久,他才摇着头、叹着气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154章 长唳(一)   “你这是……带我去哪里?”车越驶越偏了,老沙望向窗外渐渐萧疏起来的秋景,目光瞢暗一阵,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去见你的一个老朋友。”蒋贺之目不旁视,应付地回一句,便不作声了。   老沙满腹狐疑,却不敢再问下去。这位三少爷严肃起来的样子挺骇人,浓长的眉压着深邃的眼,一张本就立体极了的脸,更像没感情的雕塑了。   午间的太阳晃晃地照下来,旭升精神卫生中心被市区不常见的一片火炬树围裹,秋渐深,这些平日里不起眼的树也应景地红了,彤彤一团,分外祥和喜乐。蒋贺之停了车,看看身旁一脸无措的老沙,先他一步迈进了这家精神病院。   当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疯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时,其实第一眼,老沙并没认出对方是谁。脸像核桃壳,手像松枝皮,这么个干枯佝偻的老东西?老沙细着快老花的眼,辨认了好一阵。   轮椅上的疯男人也不认识他了。病号服明显不合身,裤管距离干瘦的脚腕三寸有余,男人正费力地弯着腰,用指尖沾沾舌头上的唾沫,试图将已经破出大洞的袜子粘起来。   这个过于专注而滑稽的姿态终于勾起了沙局长的一阵心酸。他想起来了,原来是陈钦东,那个总笑吟吟唤他“师父”的陈钦东,当年市局里学历最高、前途最无量的一个年轻刑警。昔日徒弟的悲惨现状令老沙的佛陀脸上骤添阴霾,他扭过头,又痛苦又愤怒地诘问蒋贺之:“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你一定从没来看过他。”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鸵鸟永远不会把头探出沙坑,只要视而不见,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就可以逃避真相,豁免罪疚。   “你真系够‘八’嘅喔,”老沙没来由地动气了,不拿自己当局长,他恶狠狠地用粤语骂,“乜七都要‘八’下!”   蒋贺之只当没听见,突然提起音量,对轮椅上的陈钦东高喊:“陈钦东,敬礼!”   再度触发反射条件,老刑警霍然而起,唰地就朝他们敬了个礼。   四野风起,红通通的树叶在风中齐刷刷地飘扬,这位老刑警,就像在一面面招展的红旗下向他曾经的队长敬礼。   这个特别标准的警礼终于激发了一位公安局长的羞耻心。老沙的两颊兀地涨红,几乎央求着对身旁的男人说:“求下你,唔好再逼我……”   蒋贺之仍然充耳不闻,冷冷地注视着老沙片刻,又对那个可怜极了的老刑警喊:“陈钦东,口号!”   陈钦东也再度一边立正敬礼,一边以嘹亮的口号回应:“热血铸盾,忠诚为民!”   “癫佬!”老沙狼狈地后退着逃跑,差点被坑坑洼洼的路面绊一跟头。在一声声“热血铸盾,忠诚为民”中,他冲蒋贺之大骂,“你真系个癫佬!”   “陈钦东,敬礼!”   “陈钦东,口号!”   随蒋贺之喊一声,老刑警便机械地敬一遍礼,重复一遍口号,但一个久病中的男人经不住这样的折腾,膀胱一松,裤管间便滑下了一股水流,一些沾湿了他的黑色布拖鞋,一些流到了精神病院的石板地上。   一阵带着尿腥味儿的风直扑老沙的脸,逼着他与他这个久未谋面的徒弟对视了。他看见,仍然敬着礼的陈钦东两腿战战,那双一直平直的、略略失去焦距的黑眼睛里涌满了无能为力的泪水。   蒋贺之也没法再喊下去了。这么“羞辱”一位病中的老刑警令他深感痛惜与羞愧。他红了眼圈,失望已极地冲沙怀礼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被弃在了郊区的精神病院,老沙不得不自己打了车再回到市局。没想到局长的椅子还没坐热,便听有人前来汇报,说两名市检的反贪干警在异地追逃的路上不幸殉职了,一个叫苏茵,一个叫黄哲明。   噩耗传回洸州之前,苏茵正与反贪局侦查处的多名同事在外地抓捕蔺先荣的女儿女婿——没了老父“花脸书记”的庇佑,这“靠金融吃金融”的一家人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在反贪局找上门来之前,安坤带着妻子仓皇跑路了。   外逃路径大多已被反贪局提前封锁,安坤来不及再找门道偷渡出国,只能撇家舍业地往深山老林里跑。几名反贪干警便也跟着跑,大半个月没回洸州,好几个都创下了自入职以来出差最久的纪录。   这对夫妻一路乔装逃到了闽粤赣三省的交界地,眼见甩不脱追击的干警们,便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直奔福建,一个去往江西。侦查处的追逃小组便也兵分两路,继续追捕。苏茵与新兵黄哲明就在去往江西的那一组。反贪人员赴外地办案都有《保密规定》,他们的行踪本应完全对外保密。然而千里追逃不容易,每到一地需请当地公安一起协作,架不住付勉在整个粤东省与相邻省的司法系统内都有耳目。很快就有人悄悄通知了付厅长,那名叫苏茵的反贪干警已经到了他们的地界了,一个高山绵延、设施落后的偏远小县。   苏茵、黄哲明汇拢线索得知,这儿有家工厂是蔺小柔的一个大学同学开办的,判断出这样一个手不缚鸡的大小姐独自潜逃,多半会向亲友寻求帮助,于是提前与她的那位同学取得联系,动以情晓以理地劝其与反贪局配合抓捕逃犯。待得到承诺后,他们又乔装成了务工人员,与当地公安提前蹲守在了工厂里。   果不其然,蔺小柔蛰伏几天后便捺不住地主动联系起了老同学。那人接到电话,冲周遭的反贪干警们递个眼色,又用苏茵教给他的话术,将蔺小柔晚上骗来工厂见面。   “别挂相啊,”蹲守过程中,苏茵对黄哲明的表现不满意,提醒他道,“这些贪官都是惊弓鸟,反侦察意识很强,你这一脸紧张的样儿很容易被识破,如果蔺小柔闻风再次潜逃,我们又白忙活了。”   “谁说我紧张了?我没紧张!”异地追捕逃犯还是头一回,说不紧张是假的。黄哲明故意以个不屑的口吻给自己壮胆,对苏茵说,“你又没比我大多少,别老摆出一副老兵的架势教训人。”   “别没大没小的,大一天也是大啊,我还比你早进检察院呢,按道理你该叫我师姐。”苏茵教训新兵倒也不为逞能,她很快就严肃起来,说,“除她那个书记老爸,蔺小柔的社会关系很不简单,尽早抓回来,就能尽早把她背后那群银行业的蛀虫一网打尽——”   话音未毕,蔺小柔的老同学又递来眼色,低低喊了声:“来了!”   然而万事虽俱备,抓人时还是出了一点岔子,不是出自反贪菜鸟黄哲明,而是蔺小柔那位老同学。到底是素人,面部表情一时管理失当,一下子就被多疑的蔺小柔发现了不对劲,她猛地推开对方,拔腿飞奔。出路已被民警堵住,她只能往工厂楼上跑。一口气跑到天台处,于无路处来了个猛回头,扬言谁再追她,她就跳楼。   “这才多高啊,你跳下去大概率死不了,不过要是脸先着地……”苏茵拦住欲上前规劝的黄哲明与协作民警,以一副嫌恶之态耷拉下嘴角,啧了两声。   夜色已深,蔺小柔往身后探头一看,登时吓得腿软——这大楼下堆满了生产用的螺纹钢材与钢丝网片,森森如斧钺剑戟。   “你们、你们别过来!”真被满地的钢材刮个大花脸,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眼下蔺小柔已经没了跳楼的念头,但仍叫嚣着与两名反贪干警冷眼对峙,不愿束手就擒。   “蔺小姐,我劝你还是尽早认清形势,你现在跟我回去,还能取保候审,如果帮助我们掌握他人的违法行为,还能戴罪立功从宽处理——哎,对了,你今年几岁?瞧你这漂漂亮亮的样子也才三十出头吧……”同为女人,苏茵深谙一位养尊处优大小姐的心理,字字句句都往她的软肋上扎。她一边悄悄前进两步,一边叹着气劝,“判个几年出来,你也不到四十,可要真负隅顽抗把牢底坐穿,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就全辜负了啊!”   接着她就讲了个投案自首得到从宽处理的真实案例,案例的主人公是“花脸书记”的老部下,蔺小柔自然认得。于是她更受触动,不自禁地思考起是否也该跟那叔叔一样,就地服罪算了。   “类似的例子还很多呢,”苏茵趁机继续向其缓缓靠近,又连哄带骗道,“不过投案自首也讲究时限,你现在主动放弃抵抗跟我们回去算是自首,要真让我们一直追着你到硬押你回去,那可就不算了……”   正耐心规劝着,苏茵口袋里的手机竟发出了阵阵欢快的乐音,即刻捅破了这个危机四伏的夜。   “什么?”苏茵接起电话一听,当即面露喜色道,“安坤落网了?!你们可以啊!我们?我们这儿还在劝他老婆呢……”   “你说什么?不……不可能……”蔺小柔关心则乱,瞬间懵大发了,白天还换了号码联系过老公,他说自己没被人盯上呢……   “你不信?那你过来,你老公就被我同事摁在了电话那头,你自己跟他确认吧……”   眼见蔺小柔恍恍惚惚地挪动脚步,已到了自己的攻击范围内,苏茵一下扑上去将人摁倒,十分利索地将她铐起制服了。   历经大半个月的追逃工作终得圆满,在场的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当地的县公安局局长当即表示要循流程先将逃犯控制在县局,并叫走了追逃小组里资历最老的那个干警,跟民警们一同回局里办理一个交接手续。就只剩下苏茵与黄哲明了。那位局长又吩咐一位民警开警车送他们回招待所,但山区路难行,警车开不进的最后一段路,便由他们自己步行了。   两人肩并着肩,步履轻快地走在泻满星光的山区小路上,途经一条丰水期的大河,河面上飘来一股轻绡般的烟雾,漫天星子倒映在汹涌的河水中,随波澜起伏翻滚,闪烁不定。   然而夜雾中,一个人影正悄然靠近。或许是水声掩盖了这人的脚步声,又或许两个年轻的检察官正沉浸在追逃成功的喜悦中,早已惘闻周遭世界。   静静并行半晌,黄哲明突然发问:“你追逃还开铃声啊?这好像不合规定啊……”   把同事都骗住了,苏茵喜滋滋地回:“不是铃声,是我自己定的手机闹钟。安坤还没落网呢,我故意这么操作,骗那位大小姐的。”   看上去是个软绵绵、娇怯怯的小姑娘,可办起案子来却有模有样,不逊于任何一杆检察老枪。黄哲明由衷佩服起了这位师姐,忍不住就想跟她多套套近乎,问:“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想到干反贪这么危险的工作啊?”   “女孩子怎么了?叫‘师姐’,叫了师姐,就告诉你。”   “哦,”大男孩儿乖乖地叫,“师姐。”   “因为我舅舅就是检察官,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爸,舅舅一直照应着我妈妈跟我,早跟我爸没两样了,我当检察官就是因为他。”检察院里没人知道她舅舅是邹树贤,她也从来不往外说,毕竟,司法系统里最忌讳这类有前科的人。想了想,苏茵便又作没心没肺状,嘻嘻哈哈地说下去,“而且我妈也说呀,公检法里,检察院工作权限最大,工作强度却最低,不用像法官那样对自己的案子终身负责,也不用像公安那样天天跑一线……”   黄哲明都乐了:“可你现在不还是在跑一线么?”   一句话,令苏茵突然想起叶远了。也想起项北与佟温语了。曾几何时,她也被他们当小妹妹一样护在身后,她一声“我能不能不去啊”就真的不用去一线了。她故作轻松地抽抽鼻子,忽地抬手一拍黄哲明的后脑勺:“因为我现在是检察老人了,得带带你这样的新兵蛋子——”   明明只是开玩笑地兜个脑瓢,黄哲明却极夸张地痛呼了一声,接着他扭一扭头,竟从自己的背上拔下了一支镖状物。他一脸疑惑地看了看苏茵,又更疑惑地回过了头。还未看清楚从夜雾中渐渐显形的那个人影,他便感到视力模糊、皮肤烧灼、呼吸困难,失去重心般晃了晃,就一头栽了下去。   “黄哲明?黄哲明?”苏茵叫不醒已经倒地的黄哲明,意识到危险逼近,只得先行逃跑。   张蕤一边快步追击,一边为自己的弩弓换上另一种毒镖。他随身带着两种毒镖,一种是剧毒的氰化物,一种是麻醉药,都是狗贩子毒狗用的,前者立竿见影一了百了,后者起效时间约莫2分钟。   他对弩这种凶器十分满意,比枪好使,比枪安静。但他并不打算在这里直接杀掉这个女检察官。姐姐张娅要他绑了她威胁那个姓邹的检察官在狱中自杀,一个死人就没这份价值了。   就在张蕤利落地换好弩箭,准备朝跑在前方的女人瞄准射击的时候,倒在地上的黄哲明突然又醒了过来。为给苏茵争取逃跑的时间,他穷浑身之力,飞扑到了对方身上。张蕤头上的帽子、脸上的口罩都在一通毫无章法的攻击中被扯了下来,他恼羞成怒,猛然发力将背上这个已经中了毒、孱弱不堪的年轻人掀倒在地,然后蹲下身,直接用弩弓猛砸他的脸面,几下就送他彻底归了西。   逃跑中的苏茵本想掏手机报警,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了,而且她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行踪除当地公安外无人知晓,肯定就是某个协同追逃的民警把她的消息泄露给了这个杀手。于是她当机立断,将这个本该用来救命的电话打给另一个人——   她来过、战斗过。她不愿意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   电话接通了。   “苏茵?”反贪干警办案时虽没有严禁与外界联系的法律规定,但通常情况下谁也不会主动“犯规”,盛宁的声音自手机那头传过来,问她,“你不是在异地追逃么?”   苏茵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了,为了躲避身后射来的毒镖,她踉跄跌倒,不一会儿就被追上了。   “你跑,再跑。”十步之外,张蕤掏了兜里常年备着的鱿鱼丝儿塞进嘴里,啖肉饮血般,面无表情地嚼动。女孩儿已被逼到了绝境,她的身后就是那条丰水期的大河,此刻怒意滔滔隆隆如雷,已无半分星河共辉映的梦幻与旖旎。   “谁派你来的?为我舅舅的事儿来的吧?”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今晚她追捕蔺小柔的场景竟在她自己身上重现了,何其残酷,何其讽刺。然而面对步步逼近的杀手,苏茵始终保持镇定,她示弱地哭泣哀求,实则是打算拖延时间并为电话那头的盛宁套出有用的线索,“求求你了,我跟他不熟的,你抓我也没用……”   她哭得那样惨那样真、那样梨花带雨惹人怜,然而张蕤只是淡淡地回:“别怪我,怪你舅舅摊上不该摊的事儿,惹了不该惹的人。”不知面前的女孩正跟另一位检察官通着话,还很有可能被录了音,他抬起手中带血的弩弓,以寒光闪动的毒镖对准了她。   “谁在那里!”许是深夜的响动惊扰了附近的流浪汉,不知打哪儿竟冒出个人,冲桥上的两个人影喊起来,“你们在干什么?”   张蕤不是个爱废话的人,抬手就是一弩箭,解决了这个无辜的闯入者。   那人跌进了奔腾不息的湍急水流中,载沉载浮地挣扎几下,就不见冒头了。   趁此机会,苏茵果断地掏出手机,对准杀手的脸就拍了照。   闪光灯冷不防地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张蕤本能地抬手遮挡,露出了腕子上的一截水怪纹身。   盛宁离开反贪局有阵子了,在他的印象里,苏茵一直是个很娇憨的姑娘。他真的没想到,在一个个战友先后倒下的当口,她脱胎换骨了。   “苏茵……服从组织,服从上级……”盛宁已经听出了女孩今夜绝不屈从的决心,红着眼圈给她下达命令,“我会救你回来……一定活着回来……”   “盛检,我好像又要让你失望了……”女孩跟过去一样俏皮地吐了下舌尖儿,笑笑说,“盛检,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他们的通话戛然而止。   为确保进了水的手机照片数据有更大几率恢复,苏茵及时关了机。一支毒镖也在同一时间射入了她的肩膀,在全身力气被麻醉剂卸尽之前,她转身一跃而下,坠入了漆黑汹涌的河水中。 第155章 长唳(二)   因为生前留下了线索,苏茵的尸体很快就被打捞了起来,黄哲明的尸体也被警犬从附近的树林里嗅了出来。本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活儿干成这样,是不严谨,也不漂亮的。但没辙了。从苏茵坠河的那一刻起,张蕤就知道自己这活儿干疵了。眼望汛期汹涌的河水,他草率收尾,仓猝逃离。他还惜命,总不见得追着猎物一块儿跳河寻死吧。   民警们同样从河底的淤泥中捞出了苏茵的手机,交由技侦人员紧急进行修复。   骆亦浦一声令下,两省的公安、检察悉数到场,现场大批人马,   摩肩接踵,谁想偷偷徇个私也不可能了。收工时,天上乍起了一阵风,陡降了一场雨,全在天气预报之外。本是一场“秋气飒然新”的好雨,但落得噼里啪啦振聋发聩,与已经偃息的河水一同被大风涌上堤岸,好似老天都为这两个英勇年轻的生命发出一声叹息,洒下数滴清泪。   远在洸州的沙怀礼独在局长办公室内,也久久坐听风雨声,回忆着跟那检察小妮子仅有的几次交道。太入迷了,以致有人敲门都没听见。   高竹林自己推门而入,对恍如梦醒的老沙道:“我敲了好阵子,还以为你不在呢。”   “高局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高竹林的身上已是一整套城管的制服,老沙看他的眼神,连同看待这身制服的眼神,都零舍①奇怪。他总觉得,以高竹林这擎天立地、五大三粗的身板,再配上一张凶悍的疤脸,当警察还勉强像个人民安危的守卫者,当城管就活脱脱是个流氓了。   “知道你最近烦心事多,想着搭档这么多年,来看看你。”高竹林也注意到了老沙的眼神,自己低下头,上上下下一打量,“干嘛这么看我?这制服不好看吗?这制服不挺帅的吗?”   城管制服也是藏青色,也有领章肩章与臂章,乍一眼跟警服差不了多少。高竹林抬起眼,拿自己的制服跟老沙那身挺括庄严的警服比了比,最后把那丝怪异感归咎于自己那稍稍短了一截的制服袖子。“改明儿让下面的人给我定制一身,我胳膊天生比别人长。”说着,他便在老搭档跟前舒坦地坐下了,以个不知是宽慰对方还是告慰自己的口吻说,“我现在比你自在,城管的工作不像公安这么举足轻重,我这就相当于提前退休了。”   说罢,还掏出了一盒烟,从中抽取一支,悠哉悠哉地点上了。   “局长办公室还敢抽烟,给我掐了!”老沙佯作怒色,隔空点点对方的鼻子,“我都听说了,你调职以后是越来越无组织无纪律了。”以前高竹林是警界有名的猛金刚,杀伐果断铁面无私,到了城管局后却成了活菩萨,对待小摊小贩不撵也不罚,最多就口头招呼一声‘明天别在这儿摆摊了啊’,有的摊贩偶尔要离开摊位办点事儿,他还让手下的城管们帮忙照看摊子,招揽吆喝,弄得上下一心其乐融融,十分荒谬。想起与之相关的种种琐务趣闻,老沙忍不住就笑着问了,“你这是心有怨气,消极怠工对抗组织呢?还是真转性了?”   这个问题,高竹林自己都答不上来。敛了往日的暴脾气,也收了洪钟般的大嗓门,他吐尽口中的烟雾说,“唉,底层老百姓也不容易,不为谋生,谁天天在大太阳底下烤着啊。占个道摆个摊,又不是杀人放火,睁一眼闭一眼的就算了。”   “你以前可不这样想啊。”这话颇令老沙触动,他却仍有心拿老搭档开玩笑,又道,“就拿前年长留街旧改来说,你说的可是那些村民不读书也不上进,不该让整座城市陪他们一起烂下去——”   “以前不懂事儿。”一言以蔽之,高竹林继续愁着一张带疤的脸,吞云吐雾。待一支烟近乎抽尽,他才抬头盯住老沙的眼睛,问,“明天就是咸宝生案的新闻发布会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当你来为了什么事,还能怎么办?我这儿还没查清楚呢,上头就非让在918开这个发布会,你说是不是形式主义?”老沙其实真没想好该怎么着,按往常,当然是领导让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循良心——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良心。他垂头喝口茶,但茶里有股令人难忍的苦味儿。费了好大功夫才咽下去,他强笑着摇摇头,又向老搭档伸出了手,“你这烟……也给我来一根。”   高竹林真就掏了烟,递上去,还贴心地摸出打火机,准备替对方点燃。   两人因衔烟、点烟的姿势凑得近,高竹林突然起坏心,朝着老沙那张松弛肥腴的脸,“呼”地吹了一口火苗——   老沙被“招呼”了这么一下,差点鼻子都燎着了,一张老脸陡然通红。   “其实你清楚,你比谁都清楚。”高竹林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笑完,他就霍然起身,表示自己要走了。   “这就走了?”一座如山的身板压在眼前,老沙倍感压力。   “老沙,咱们搭档了这些年,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临走前,高竹林回头望了一眼沙怀礼,笑笑说,“你怂了大半辈子,也该硬气一回了。”   高竹林走后,沙怀礼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中,一直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下。   白天看着乱糟糟、闹哄哄的城市,一入夜,就像个妖娆的美人,钗光鬓影。老沙被窗外灿亮的霓虹引到了窗边,举目远眺,夜幕下最吸睛的就是屹立着的晶臣国际金融中心,一座尖顶向上、巍峨绚丽的通天塔。景映人心,他感慨天地宽博、世事无常之际,很多过往的人和事,如调职的高竹林、疯了的陈钦东、将死的邹树贤……也都在这一刻跃然眼前。   忽然间,不知哪来的一只红色气球闯进了他的视线,还是那样高高低低地上下翻飞,像极了一颗拳拳跳动的心脏。脊背里丝丝往上蹿冷气儿,直蹿到头皮里,沙怀礼不可置信地揉眼睛,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有人在这儿放气球?   “来个人!”他突然冲出办公室,对着外面大喊,“来个人!”   还是李斐,一脸懵地跑了过来。   老沙冲其招手:“李斐啊,你来帮我看看。”待人到跟前,他又强蛮地把小伙子拽进了办公室,指着窗外那颗红色气球问,“红色气球,你看见了么?”   “沙局,哪儿有气球啊?”李斐仍是一脸懵,想起近期局里的天翻地覆之变,便劝他道,“明天上午还有新闻发布会呢,你别压力太大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原来那只心脏一样的红气球,独独就他一个人看见了。   一个小刑警让他宽心,又哪能真的宽心,沙怀礼枯坐了一宿没回家,待天色微明,他又起身来到窗边。望见那颗跳动的红气球化作了初升的太阳,又如一片越烧越旺的天火,先是一点点地亮起来,很快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拂尽了久积在这座城市上方的黑影和厚尘。   这样雄伟博大的日出也抚慰了一位老同志禁闭已久的胸怀。于是他便把全部家底都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数了数,他从警三十余年,共有18枚立功勋章,其中2枚“个人一等功”勋章最为难得,毕竟坊间盛传一句话,“三等功流大汗,二等功有伤残,一等功拿命换”。老沙用办公室存着的毛巾漱具将自己清理一新,然后又将这些勋章仔仔细细、叮了当啷地挂了一胸口。   在9月18号这个特殊日子召开新闻发布会是骆亦浦的意思。国耻不能忘,尤其对于公检法的干部来说,铭记百年苦难,驻守一方太平,这是天职。在发布会召开之前,全城照例要鸣响整整3分钟的防空警报。无论是公安、检察还是媒体记者,全体肃立。   这场发布会将由卫视东亚台对全国直播。夜雨一落,天气又凉了些,到场的公安干部全以秋季常服出镜,被一声声尖锐高亢的防空警报围裹,更显英武庄严。   许多粤地老百姓也守候在了电视机前。冼秀华此刻就在燕子农庄,由燕子陪同着等待这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发布会。门外还有晶臣的保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她今天穿了一身喜洋洋的红,格外娟媚鲜亮。   3分钟的警报鸣罢,先由杭副局长做了个简短的开场白,大约是些加强警媒合作、欢迎舆论监督之类的场面话,还有要以更坚定鲜明的司法态度来回击司法实务中的陈规陋习云云。   开场白后,便轮到局长就咸宝生案的调查结果通报发言了,但老沙始终是一脸的放空状态,一言不发。   有人悄声提醒他:“沙局,沙局。”   手头一份发言稿,是何白城让人准备的。老沙攥起稿子,清清嗓子,终于决定开口。于是他身旁的老杭心领神会地做了个手往下按的手势,示意全场安静。   接着,在无数长长短短、进进退退的镜头前,沙局长就站了起来。他正了正身上的警服,再用右手,挨个儿地捋了一下前襟上满当当的勋章,那小心虔诚的姿势,像抚摸婴孩,抚摸心脏。   “咸宝生案案发后,专案组成员基于当时已有的证据,传唤了犯罪嫌疑人冼秀华到市局讯问室配合调查,传唤程序完全合法,且充分告知了冼秀华刑事诉讼的权利和义务。在该案的调查过程中,仅一日的监控录像因设备老化、意外短路丢失,但调取那日之后的全部监室监控录像,冼秀华由始至终表情自然、行为正常,期间也从未向其他监管人员反应曾遭受刑讯逼供,故不排除冼秀华手部的伤痕是她在极端压力下,做出了极端自残的行为……”   电视机前的燕子义愤填膺,嚷嚷着“他胡说!”“他们官官相护!”这类天真的话,冼秀华倒笑了。她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打算发布会后就坐车去往市局,然后撞死在市局门口,就穿这身红。   她要用她仅有的这条命再发出最后一声黑暗中的长唳,就穿这身红。   “虽然目前无法通过医学手段或其他合理性证明材料,解释冼秀华手部伤痕的来源,”此时,老沙已经搁下了手中的发言稿,他抬起眼,直视东亚台的镜头道,“但据洸州市人民公安局内部人员反应,洸州市局确实长期存在刑讯逼供的情况,部分办案人员迷信‘棰楚之下,何求不得②’,更有不少公安干部,为谋取职务晋升,以刑讯造冤案……”   一席话令满堂哗然。   有个事先被何白城打过招呼的记者当场提出质疑:“哪个内部人员方便透露吗?凡事都得讲证据,不能哗众取宠、信口开河吧。”   沙怀礼没用什么举报者的隐私问题、人身安全问题来搪塞记者与观众,真就大大方方、点名道姓地透露了:“沙怀礼,警号010001,一位从警三十余年的老党员、老刑警,在这里向在座的领导、媒体和全国观众实名举报,举报洸州市人民公安局局长沙怀礼,于1996年11.17洸州少女毁容案案发后,在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对年仅十七岁的嫌疑人咸晓光进行了长达数日的殴打、捆绑、威胁等刑讯逼供,迫使其作出了有罪的供述……”   全场再度哗然。谁也没料到这场发布会竟会是这么个走向。   付勉虽未亲自到场,但也派来了已经荣升副厅长的陈江坐镇。沙怀礼扭头看了满脸震愕与愤怒的陈江一眼,继续面向镜头,坦荡荡地说:“我还要实名举报粤东省公安厅厅长付勉,在96年11.17洸州少女毁容案中,包庇其继子殷煌,现更名为张耀元,要挟下属违规办案,同时拉拢腐蚀包括洸州市公安局局长沙怀礼在内的多名司法人员,长期充当省内黑恶势力‘新湘军’的保护伞,致使洸州青天不在,洸州人民苦不堪言……”停顿了好一会儿,留给满堂记者足够震撼的时间,也任陈钦东、邹树贤那一张张老迈沧桑的脸自眼前掠过……老沙当然知道,这番话泼出去,他不但乌纱帽丢定了,十之八九还得去牢里蹲上几年。然而,他还是无比轻松、无比坚定地说下去,“过去这些年,整个洸州市、粤东省的官场已经形成了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攻守同盟,已是官官相护、抱团腐败的群体恶行,也已到了非猛药不能治疴、非重刑无以除恶的存亡之际,因此,我沙怀礼以一位老党员、老刑警的身份,恳请装儿派人彻查!”   电视机前的燕子哭了。   “花姨……”她转过一双红通通的泪眼,却发现冼秀华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   ①零舍:粤语,特别;   ②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出自《汉书·路温舒传》,意思是严刑拷打下,犯人什么都会招得出来。 第156章 诀别(一)   发布会一结束,老沙就被匆匆赶来的纪委带走了。脱下那身挂满了荣誉的警服,他既感到难舍,也感到欣慰,欣慰自己那本藏了有些年头的办案笔记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了。   纪委在前他在后,与陈江等人擦身而过,在对方不可置信的怒目中,他倒释怀地笑一笑,以戏腔悠悠地唱:“按察使掌刑法位高权重,申冤狱查官吏严明政风……”   一位公安局长的当众悔过自白毫不意外地掀起了千层浪,经由东亚台报道后,举国震动,甚至直接惊动了D装儿。装儿迅速作出批示,由装儿政法委牵头,装儿纪委、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BU联合成立调查组进驻粤东省,对咸宝生父子案及洸州市公安局长沙怀礼反映的省内高层腐败问题进行彻查。   洸州上方那连年的阴霾终于有了一点被彻底驱散的迹象。   此后数日,咸宝生父子案一再被媒体渲染传播,连《新闻中国》都报道了。而在看守所里的洪兆龙也通过每天晚七点的唯一“娱乐”项目,看到了这则新闻。   这则新闻唤醒了他一些久远的记忆,也带来了一线稍纵即逝的生机。   脊柱挨了盛宁一枪之后,洪兆龙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却被律师告知,捡了也是白捡。他不想死,于是解除原律师,又花重金聘请了当时全中国最有名的刑辩律师张仲良为自己辩护。反正美合置地还有上亿的不动产,仓猝出逃时他没法带走所有的钱,但人在囹圄后,这些资产就成了他的保命符。   洪兆龙知道自己血案累累,无罪开释不可能,就想捞一条命。他自己倒是死不足惜,可还没替儿子洪锐向胡石银和傅云宪复仇呢。可惜,即使专业如张仲良,也遗憾地表示他的案子已无转圜余地,像他这样二十年横行霸市、穷凶极恶的黑老大,连以“瘫痪”为由申请监外执行都不可能通过,只能乖乖地在看守所里等待枪毙。   除非立功,还得是立大功。   然而胡石银比他老辣得多,多年之前就暗中想好了退路,想攀咬他几乎不可能;至于检举其他那些“保护伞”呢?真正的大老虎哪可能亲自跟他一个黑社会打交道,而小苍蝇,大多早就被盛宁跟他的反贪局盯上了,就算检举了,也算不得什么“大功”。   就在这个时候,焦灼等着挨枪子儿的洪兆龙突然在《新闻中国》里看到了慷慨自白的沙怀礼,看到了咸晓光父子案与洸州少女毁容案的旧案回顾。   为了牢牢抓住这线生机,在下次律师会见的时候,他便暗示张仲良打点一下看守所的人,再去找市局的刑警队长张钊。张钊还有录音的把柄在他手上,为了不被他揭穿,只能帮了他这个忙——他透露了所有公安内部未曾对外披露的关于咸宝生父子案的信息。   洪兆龙更加相信自己有机会不死了,只要搏一把。   待与张仲良再次会面之后,他便推动轮椅,扒着监室的铁栏杆大喊大叫:“我要举报!我是咸晓光案的知情人,我要举报!”   面对闻讯而来的专案组,他说,咸晓光从来就不是“新湘军”,只是个穷苦人家的可怜孩子,他们是受了公安厅厅长付勉的指使栽赃了他。当咸晓光被收押进看守所的时候,他们故意集结了一群“新湘军”跑到公安局门口叫嚣着要“劫狱”,还配合看守所的人,将大量现金、管制刀具还有走私来的案发现场同品牌同系列的打火机强行摁上了他的指纹,并偷偷放到了他的家里。   当然这些事情都不是他干的,也不是他下令干的,是他的手下谢安德。   细节什么的都严丝合缝,但谢安德已经枪毙了,随他怎么说,死无对证。李斐将信将疑,皱着眉问:“这么说,咸晓光也是谢安德杀的了?”   “那倒不是。”当年阿德还真跟自己提过一句,洪兆龙反应很快,淡定地回,“那个付厅长的姘头,哦,现在是老婆了,嫌我们干活不仔细,非要让自己人动手。我没见过那个人,但听阿德说,那人的手腕上有个特别怪异的海怪纹身,画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又好笑又骇人……”   而今咸宝生父子案是连中央都高度关注的大案、要案,他提供的这些线索为这桩云山雾罩的旧案拨开了云雾,当然是大功。   经过技侦人员的努力,苏茵手机里的相片数据也成功恢复了。本是一张无甚记忆点的普通青中年男性面孔,但张蕤是服过刑的前科犯,很快就在公安系统里被查了出来。   这人还是付勉妻子张娅的远房堂弟;   这人的手腕上还真有一只巨大眼睛的海怪纹身。   一时间,公布了嫌疑人照片的悬赏通告铺天盖地,任其插翅也难飞。   然而就在一切向好的时候,蒋贺之却要回香港了。   直到启程前一刻,蒋贺之都没打算通知盛宁,既然无可挽回,何必平添伤感。倒是高鹏擅作主张,直接将凯美瑞停在了省检的门口,要载这位盛检去为三少爷送行。他说,对不住了,盛检,我觉得,三少他值得一个郑重的道别。   在去与不去间,盛宁踯躅良久,终究还是坐上了这辆去道别的车。   其实不用高鹏提醒,他都在电视里看到了——这两天全国最轰动的新闻除了咸宝生父子案,就是蒋家三少蒋贺之与穆氏千金穆凯璇的世纪订婚。原来这回联姻的两家是蒋瑞臣与穆庆森,为即将喜结连理的那对新人,香港有烟花汇演,澳门有花车巡游,便连一向毒舌的港媒都打出了“‘世纪订婚’意喻‘世纪和解’”这样隆重而醒目的标题。更有坊间传闻称,全球金融危机愈演愈烈,港股崩溃,香港经济已经陷入了史无前例的信心危机之中,因为97年抗击索罗斯的卓越表现,蒋瑞臣将再度扮演“白衣骑士”,以扭转日渐崩坏的市场情绪。同为爱国富商,同被寄予厚望,这场轰动全球的豪门订婚宴,便是蒋穆两家将配合中央联手救市的积极信号。   都不是两家人的喜事了。只是订婚仪式也不吝重金,声势极致浩大,受邀参加的嘉宾更是囊括了全球政商界的名流。媒体们一天一则新消息,哪儿哪儿的王子已经启程赴宴,哪儿哪儿的巨星即将登台表演,就连疲软已久的恒生指数都给足了两家顶级豪门的面子,走出了自金融危机以来最陡峭的一根大阳线。   而这场世纪订婚的男主角迄今还游荡在外,盛宁想,确实不太像话。   “我本来想等到石玥的案子水落石出再回香港,可惜佳人在等,家里也一直在催……”蒋三少挺低调,没有调动私人飞机,一辆宾利就准备走人了。人在晶臣酒店门外,四周车水马龙声声,他用责其多管闲事的眼神扫了高鹏一眼,又故作轻松地对面前的盛宁说,“我在香港也会继续关注这件案子,不过接下来有我没我都一样了,中央调查组马上就来了,我相信这次不会无疾而终,一定能还洸州人民一个天日昭昭。”   “我也相信。”盛宁点点头。无论是沈司鸿留下的那些证据、姐姐那份屈辱的视频,还是自己通过方兴奎、蔺先荣等人不断追查出来的线索,在未酿出轩然大波的当初都是“没有四两”的事儿,但中央调查组来了,就上了秤,就一千斤也打不住了。   “付勉跟方兴奎、蔺先荣那些利用职权在暗地里敛财的人不一样,公安是与违法犯罪最紧密相关的暴力机关,这些年,他一定是干预司法、湮灭罪行的直接参与者。因此付勉一旦被彻查,一旦发现自己没了脱罪可能,一定会咬出上头的周嵩平……但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有可能狗急跳墙,我很担心你的安危……”蒋贺之克制着眼神与语调,尽量让自己的关心看上去像是出于对朋友的担忧,他笑笑说,“其实现在抽身未尝不是一个好主意,你可以把案子交给覃剑宇和即将到来的中央调查组,你可以求真,可以寻善,但没必要真的以身殉道……”   “没有人走的路,渐渐就会被荒草湮没,同样,没有人去殉道,这世上也就没有‘道’了……”盛宁不欲让这次分别太像生离死别,也尽量保持着微笑说,“不过我会小心的,谢谢提醒。”   意料中的答案,蒋贺之低目一笑,同时摇头叹息。   他也为苏茵的牺牲扼腕,也为老沙的悔过慨叹,事到如今,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带他回港的念头。他知道他属于这里,属于这片他生于斯长于斯、即将破除黑暗迎来新生的旧土。   然而想忍却终究忍不住,他的目光贪婪地在盛宁的脸上摩挲,毕竟此去经年,已是见一面少一面、看一眼少一眼了。   每一眼也都令盛宁如遭针扎,万般痛疚与难受。   “一路顺风。”他匆匆留下四个字,便逃似的转身,要走。   “盛宁。”蒋贺之赶紧出声将对方唤住。   待盛宁重新回过头来,他对他说:“相识一场,我送你两份礼物吧。”   第一份礼物便是高鹏,他决定把他留在洸州,守护他的安全。   “其实没这个必要……”   盛宁本想推脱,但蒋贺之却笑着说:“你要不接受他,他就得失业了……”   他没说另一份礼物是什么。   盛宁只能接受这份好意,再度扭头要走,蒋贺之便再度呼唤他,提高了音量道:“盛宁……”   盛宁也再度回过头来。   蒋贺之的眼底已有了些微热意,眼神也开始稠起来,稠得恨不能黏他脸上似的。但他仍装模作样得只心系案子,体贴地提醒:“洪兆龙诡诈得很,我不太相信他的证词。”   “现在只能选择相信,”洪兆龙的这份证言是指认付勉与张娅的关键证据,盛宁又点点头,道,“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   他第三次转身要走,他也第三次呼喊了他的名字,这一次,是完全嘶哑着喉咙喊:“盛宁!”   而这一次,盛宁只是顿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他听出了他声音中再也藏不住的留恋与不舍,他自己又何尝舍得。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攥紧拳头,微微侧头,用一声佯作轻俏的粤语问:“做咩啊?”   这一声问,那些甜蜜的往事便如惊鸿照影而来。   蒋贺之想逼迫盛宁回头。于是向车窗内伸手,一遍遍重重摁响宾利的车喇叭,像发自谁的灵魂深处,一声声凄厉长鸣。   没有引来盛宁的回眸,却引得路人纷纷驻足。酒店门口的行车道上,一长列轿车已经等在了宾利身后,不少司机也一同摁响了喇叭,场面蔚然壮观。   天边云卷云舒,四周人来人往。在蒋贺之看不到的地方,盛宁低了低头,任眼泪渗透浓密睫毛,无声地坠落——千丝万缕   全在他的这滴泪里了,他决不能让他发现。   待把所有情绪收拾干净,他才转过身来。   “盛宁,我仲系……好钟意你……”诀别之刻,四目相对,蒋贺之的眼泪终于慢慢地滑下来,“你呢……你仲钟唔钟意我?”   三五步外,盛宁静静望着蒋贺之,望着他那双连眼皮的深褶儿都好看死了的眼睛,用所学不多的手语朝他比划了几下。   他在心里向他的爱人立誓,等到太阳升起,我们就会再度相见,即使不是这辈子。   然后盛宁就笑了,笑得极漂亮,漂亮得任何人都辨不出他脸上的细节。他还是拒绝表述挽留、泄露爱意,他还是理智得近乎冷淡,用四个字了断一切。   “一路顺风。”   他就是他昙花儿一样的梦。蒋贺之愣一愣,继而顾不及梦醒的痛苦,点点头,潇洒地笑一笑。   他打开车门,坐上了车,任司机猛踩油门,宾利扬尘而去。他想,总得有一次,哪怕最后一次,是我先离开。   【作者有话】   ①“盛宁,我还是……很喜欢你,你呢?你还喜欢我吗?” 第157章 诀别(二)   继蔺小柔于郊县工厂被捕之后,与她分头窜逃的安坤也很快落了网,两人被一并押解回了洸州。因为反贪人员苏茵与黄哲明在追逃途中遇害,这就又成了一桩贪污受贿类型案件与其它刑事案件交错的大要案,需公检两家联合侦查。覃剑宇与盛宁到案发单位华粤信托继续调查取证,刚刚取证完毕,还未跨出金碧辉煌的金融大厦,便撞见李斐他们也来办案。   “哟,李斐同志,”覃剑宇眼尖,一眼看到李斐腕子上一块崭新锃亮的劳力士,新款的陶瓷圈绿水鬼,一块表少说好几万。出于职业本能,他两眼迸射精光,当即半认真半揶揄道,“一阵子不见,你这是不是有点腐化了啊?”   “覃局长,我一个小刑警往哪儿腐化啊!”李斐意识到覃剑宇注意的是自己腕上的手表,怕他职业病发作,赶紧立正表态,“这是我们蒋队回港前送我们的礼物,二大队人人有份,一人一块劳力士。”   “那位三少爷够豪的啊!”覃剑宇扭头看了盛宁一眼,挺好奇地问,“那位三少爷有没有给你留什么礼物啊?”   盛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待李斐等人匆忙离去,两人又往金融大厦的大门口行去,很快,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便随着一阵冷飕飕的秋风撞进眼里。   一见到守在门口的高鹏,覃剑宇就气不打一处来,本就黑黝黝的面色也瞬间沉下来。作为一名反贪人员还是反贪干部,被审查对象恐吓骚扰、打击报复的情况绝不鲜见,但从来没有一个像盛宁这么夸张,居然去哪儿都有保镖跟从,知道的是反贪局办案,不知道的还当是国王巡幸呢!这样一想,面孔遂青两分,他用眼睛瞟了瞟高鹏,故意提高音量:“盛宁,你觉得这样合适么?真的遭遇报复,自有组织给你撑腰,谁允许一个检察官出入配保镖了!要这么惜命就别干了,去香港当你的豪门少奶奶去!”   覃剑宇嗓门如雷,这话必然传到了高鹏的耳朵里,只见他扭转头,朝盛宁投来带有征询意味的一眼。盛宁其实早就不愿意被人当作娇花呵护了,便也朝高鹏点点头,用目光示意他可以先回去了。接下来,他们还要去蔺小柔的单位取证,不用他亦步亦趋地跟随了。   见高鹏听话地掉头离去,覃剑宇叹口气,又对盛宁说:“中央调查组明天就到了,等这件案子尘埃落定,我就把你调回反贪局。你现在在系统内的名声不太好,都这个时候了,千万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盛宁点点头,一心仍在案子上:“张娅肯定跑不了,我建议,先对外隐瞒安坤和蔺小柔已经将她供出的消息,不要拘捕她,只让她处于我们的密切监控下。张蕤没有外逃的门路与资金,走投无路下还得来找他这个姐姐——只要人一露面,我们就能抓个现行。”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金融大厦的大门外。一座新近营业的大型商业综合体,结彩张灯,热闹非凡。北京奥运虽早已圆满落幕,但为转播比赛配备的大量户外LED大屏仍随处可见。盛宁冷不防被一阵年轻人的惊呼声吸引,一抬眼,就看见了那场世纪订婚的现场画面。   难怪这群年轻人会雀跃会欢呼,最英俊的男人与最美丽的女人,最华美的服饰与最奢靡的布景,甚至富豪们的私人飞机还组成了飞行表演队,与维港上浩浩荡荡的游艇方阵一起列队巡游……这实在是爱情电影里都未能一见的场景。盛宁看见,他的贺之从没打扮成这样过,一丝不乱的背头,轻施粉末的脸庞,一身金丝刺绣的复古风礼服,更凸显了他那与白人相似的轮廓与棱角分明的五官。盛宁面向镜头手足无措,在这样王子般遥不可及的蒋贺之面前,他感到自己褴褛又狼狈。   这些日子,他明明一直很小心地规避着所有与这场订婚仪式相关的消息。   一个路人这么感慨:“哎唷,蒋瑞臣的儿子,穆庆森的女儿,这是强强联合天造地设呀……”   年龄相当身份相称样貌相配,确实天造地设。盛宁紧咬牙关,轻轻颤栗。接着他就看见,准新人交换了订婚戒指后,蒋贺之便俯身亲吻了他的未婚妻。可能也有混血基因,穆凯璇的面部结构也相当醒目漂亮。于是,两人的高鼻梁倏然相撞,第一次亲吻发生得像一场小型车祸。蒋贺之率先低下头,腼腆地歪嘴笑一下,然后再度向自己的未婚妻靠近,交错鼻峰,继续方才那个未竟的吻。   一个极其梦幻的吻,花雨漫天,星辉万千。   连这条最年轻最闹腾的商业街也沦陷于斯人斯景,息止了一切声息。盛宁战栗加剧,动弹不得,耳边竟回响起一个含着笑的声音:   领导,在你之前的事情能不能一笔勾销,我保证今后只亲你一个……   一种遭人活剖了似的痛楚崩裂于他的心脏,瞬间向全身蔓延。   见盛宁一直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地驻留原地,覃剑宇回过头来,也循声朝那大屏投去一眼,又掉头问他:“哭啦?”   “没有……”盛宁气息奄奄。为免栽倒,他晃了晃已经濒于力竭的身体,伸手扶住了街边商店的橱窗。   “当年我就跟你说过,”似乎还觉得自己挺有先见之明,覃局长的声音中透着股不悯人的得意劲儿,“人家姓资你姓社,这种豪门大少爷怎么可能永远在一线当刑警呢?你看,还不是得回家继承家业、进行商业联姻……”   丝毫不顾旁人死活,覃剑宇一边喋喋不休,一边又满眼流露钦羡之色,盛宁却始终不作声,扶着橱窗垂目轻喘。   忽然间,一张熟悉的年轻男性面孔出现在了眼前这扇镜面似的橱窗玻璃上。   是周晨鸢。   这张英俊又阴戾的面孔一晃而逝,盛宁倏然瞪大眼睛,赶紧回头寻找,然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没有了那人曾现身过的痕迹。他努力定了定心神,认为是自己看错了,也相信是自己看错了。毕竟,在这个山雨欲来的紧要关头,躲在北京尚有外公为其遮风挡雨,回洸州就实在太不明智了。   然而周晨鸢确实偷偷回了洸州。   为了继子张耀元与周公子那点不上台面的风流事,付勉已经跟周嵩平闹掰了,当然就算没有闹掰,眼下这个风口浪尖,周省长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不可能再出手干预他跟他老婆的案子了。   儿子擅自从北京回来了,且一回来就不服管地出了门,无踪无影了。周嵩平正急得火上梁,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接起电话,听见那头一个老者的声音,一个上了点年纪又绝不同于普通老人的声音,立即毕恭毕敬地叫了声:“爸爸。”   老者沉默了一下,然后说:“这次的调查组是翥蓆亲自指派的,出自纪、检、公三方,互相监督与制约,我能干预的有限。”“有限”二字,就让深谙官场之道的周嵩平断了最后一丝念想,彻底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也是,整个粤东省已深陷从未有过的舆情风暴,多年来被他强压一头的政敌也终于找到了一击毙命的机会,又岂会轻易容许此事翻篇。   周嵩平垂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对不起,爸爸。”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还是尽早走吧。”常年居于高位的经历赋予了这位老人温和与威严咸备的气质,他遇事不惊,筹谋更远,淡然命令,“一定要把晨鸢带走。”   当沙怀礼对全国观众喊出了那声“恳请装儿彻查”,电视机前的孙冉英也极其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她当机立断三上北京,再一次将整个粤东省内的腐败乱象呈了上去。   第一次她无功而返,第二次她身陷诬告,第三次装儿来人让她回去等消息——   而这一次,她与洸州人民终于等来了装儿调查组。   在省检察院的盛宁也得到了调查组已经落地洸州的消息。   走进洗手间,面朝穿衣镜,他仔细循着着装规范,检查了身上的检察制服——白衬衣红领带,黑皮鞋黑腰带,他西服笔挺,检徽锃亮,很得体,很庄严。   就是脸色差了些,自打那场世纪订婚之后,他的身体与精神状态都每况愈下。他自己也知道。   回到办公室,盛宁才发现自己竟漏拿了最重要的一件证据——姐姐的那枚U盘。   盛宁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思索一下,便将它摘了下来。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了那柄雕花黄铜的裁纸刀,将它别进了后腰,藏在了检察制服下。   他已与高鹏达成默契,只早晚护送他上下班,其余工作时间就不再现身于他的工作场所。他打算从家里取回U盘后,就直接去往专案组下榻的宾馆,等待召唤,等待召唤后向专案组的领导们汇报情况。   想清楚一切,盛宁急匆匆地离开了检察院,途中遇见一位同事,听对方喊他一声“盛检”,他则冲对方点一点头,两人擦身而过。   调查组一落地洸州,就有粤省当地的官员闻风而行,登门拜访了。   其中不乏自身就有问题、来提前谈一谈口风的,但还有这么几位,他们由始至终不站队不归类,他们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他们知道,一旦粤东省的贪官们集体落马,省内将瞬间空缺出大量职位,甚至包括省常及地方一二把手之类的要职——   是揽功劳、摘果子的时候了。   纪、检、公的三位领导,以纪居中、检公分坐两侧的姿态端坐于会议室,大有三堂会审之感。然而三位大领导却表现得十分亲民,虽是三张五官迥异、胖瘦不一的东方面孔,却又都是一划里的简朴儒雅的学者形象。   面对包括孙冉英、洪万良在场的几位粤地官员,最高检一位姜姓的副检察长四下张望一眼,笑着问道:“省检察院里是不是有一位叫盛宁的年轻同志?他在场吗?我们想先跟他聊一聊。”   按说盛宁现在只是一个政研室的副主任,位卑言轻,够不上在装儿调查组的三位大领导面前汇报工作。无论是孙冉英还是洪万良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好像这场轰轰烈烈的反腐大戏唱到今天,这台上浓墨重彩的角儿竟是他一个人。   “各位不要有别的想法,”另一位公安部的领导接着说,“翥蓆能把这样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这份信任自然也带来了压力。粤东省、洸州市的腐败问题定非一朝一夕形成,其中必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和前‘腐’后继的利益链,我们几个初来乍到,除了跟在座的各位多交流,也要有向下思维,尽量做到兼听则明么。”   “是,那位盛宁同志人虽年轻,却是难得一见的业务尖子,对洸州的各类乱象也很了解。”孙冉英不迭点头,又转头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后排的覃剑宇,“哎,小覃,盛宁呢?”   “我让他准备好材料等着汇报,他刚才还给我打电话了,按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要不我再催一催。”说着,覃剑宇便站起身,冲领导们谦卑地欠一欠身,出门给盛宁打电话了。   然而电话没人接,哪儿哪儿都没了盛宁的踪迹。   连高鹏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凭空消失了。 第158章 殉道(一)   腹部被人踹了一脚,盛宁在疼痛中抖动了一下浓长的睫毛,像黑色蝴蝶扑簌了一下翅膀。   “醒了?”一个熟悉的男性声音,清亮悦耳,但也催人恐惧,惹人厌恨。   麻醉剂的短暂药效已经散去,盛宁慢慢睁开了眼,周晨鸢那张同样教人恐惧与厌恨的脸就无限放大在眼前。   他还看见,他搬着一条简易的板凳就坐在了跟前,手上把玩着那柄自己用以防身的黄铜裁纸刀。   周晨鸢此行十分谨慎,路上就将昏迷的盛宁从头到脚摸索一遍,没有发现定位装置,倒发现了一支录音笔。他知道随身携带录音笔是他的工作习惯,便连同他的检察西服一起抛到了车窗外。   还有这柄裁纸刀,刀身是古典的对称设计,刀尖儿狭且利,明明是件镶金嵌玉价值不菲的古董,刀刃却经过了重新打磨,锋利得令他耿耿于怀。   “你带着刀干什么?”周晨鸢以指尖悠哉轻弹裁纸刀的刀尖儿,呖呖一响,然后他邪气十足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问,“防谁呢?防我么?”   “一直有人想要我的命,总得带点东西防身吧……”说话间,盛宁动了动手腕,他庆幸自己未被绑住手脚。接着他又不动声色地迅速环顾四周,屋内窗帘紧闭,窗口封闭着防盗铁窗,透不进一丝来自外部的光线。四壁空空,这地方不像是住过人的样子。   “你全身我都摸了一遍,”周晨鸢从一种欣赏睡美人的浑噩姿态中醒过来,冷不防呲牙一笑,一张英俊得近乎乖张的脸便显得有些狰狞。他陶醉地舔舔嘴唇,看待对方的眼神也跟往常很不一样,“你还是睡着的时候乖一点。”   “灯太亮了,能不能关上几盏……”头顶一长列光源,惨白雪亮如森森刀芒。盛宁看似抬手遮挡难以适应的光线,却突然朝周晨鸢扑过去,试图夺回那柄裁纸刀当作武器。   周晨鸢反应够快,只差一点点。   周公子本就躁狂易怒,生而得其所哉,更被无可匹敌的家庭背景惯得无法无天。眼下,盛宁的反抗激起了他的征服心与毁灭欲,于是他猛然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颅撞向墙体的折角处。   即使额头瞬间被尖棱角啄开了一道血口子,盛宁仍然反抗,奈何体力悬殊,所有的反抗都被消解于徒劳。周晨鸢更被激得完全失控,开始疯了一样殴打他,每挥一拳或每踹一脚,他都咆哮着质问一声:“为什么背叛我?!”   不用父亲告诫,这会儿周晨鸢已经全想明白了。这个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俘获并挑唆了他与张耀元,继而瓦解了周付两家原本稳固的同盟,真是好一个美貂蝉病西子!真是好一汪漂亮又恶毒的祸水!   折磨持续了许久,直到盛宁不再也无力继续反抗,周晨鸢才终于寻回理智,停止行凶。   肋骨可能已经断了,脚踝也被踩折了,盛宁想站却站不起来,只能朝着墙角缓慢爬动……他想寻得一隅躲一躲。他其实清楚自己今日难逃一死,可一只面对蛇牙的幼雏,总会本能地想要再躲回蛋壳里去。   “为什么背叛我……”任其无助地往墙角挪动,周晨鸢只凭两个大步便又挡住了盛宁的去路。他俯下身,一手捏紧了他的喉咙,一手捧起了他的脸,他以孩子气的哭腔再度质问,“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恨不能把心都剖给你……”   即使脆弱的咽喉已完全被对方掌控,盛宁仍然虚弱又硬颈地摇头:“我从来都不属于你,哪来背叛一说……”刚一开口,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满嘴都是血腥气。   周晨鸢再次忍住就地将这人扼死的冲动,松了手,任盛宁像熔软的烛一样倒下去。   “我可以把你就这么留在这里,让你呼天不应,求地不灵。”周晨鸢笑着耸耸肩膀,“老实说,我都不知道我家有多少房产,千儿八百总是有的吧,哪怕调查组行动神速,一天查出一套地址所在,等他们历经千辛找到这里——你再漂亮,那时候也是一摊烂出脓水的腐肉了。”   他刚才是真的想杀了他。可这会儿又真的心疼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于危险中重返洸州是因为爱还是恨,只得用最疯魔又最纯真、最愤怒又最委屈的目光撮住了他,一股涓细的血流自额头淌落他的脸庞,腹部那道难愈的旧伤应该也崩裂了,一片薄红正迅速渗透他的白衬衣。可周晨鸢发现,即使满脸血污奄奄一息,盛宁还是很漂亮。漂亮得令他心醉又心碎,只觉得方才的暴行都是业,都是孽。   “又或者,我们就在这里做夫妻。”周晨鸢再次附身捏起盛宁的下巴,凝神注视他的眼睛。决定不再迁就他的旧伤,就放纵一回自己的欲望,他一边挑开他的衣领、解除他的纽扣,一边接着往下说,“蒋贺之都快结婚了,你们已经没有重圆的可能了……做了夫妻,我就带你跟我一起去美国,我家还有海外资产,几辈子几十辈子几百辈子都不用愁……”   “你逃不掉的……”盛宁使出所余无几的力气,拼命摁住了对方那只放肆的手,“调查组已经来了,也一定已经发现我失踪了,所有的边境、机场或者港口必然都已重重设障……我不想重蹈沈司鸿的覆辙,我不想在外逃路上跟你一起被击毙……”   这副笃定又天真的样子,惹得周晨鸢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盛宁还是固执地坚持,一遍遍重复,“中央调查组已经来了……”   “你真以为区区一个沙怀礼在镜头前放点厥词就能让我爸被装儿彻查?”周晨鸢冷笑一声,打断他道,“你是太高看一个公安局长,还是太小看我外公了?”   盛宁一怔,继而瞠大眼睛,难解地望着周晨鸢。然后他突然明白了,这就是那没有宣之于口的第二份礼物。他本以为,王子重回他的宫殿是迷途知返,可原来还是为了他。   而周晨鸢接下来的话也坐实了他的猜想。   “是蒋瑞臣。”   奥运之后,蒋贺之曾独自回过香港,他知道父亲又将受邀去北京观看国庆典礼,还将与翥蓆单独共进午餐,就日益严峻的香港经济形势展开探讨。   于是他对蒋瑞臣说:“爸爸,此次你去北京,我有个请求。”   一众儿女中,蒋瑞臣对自己这个三儿子最不满意,他最浪荡、最叛逆,最不以这个家为重,也最丢这个家的脸。这小子即使回港后也终日不情不愿,难得这个机会重树一个父亲的权威,蒋瑞臣冷冷道:“你不是一直很硬颈么,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爸爸,我错了……”蒋贺之明白这个男人就是要挫我锐气树其权威,便毫不迟疑地屈膝落跪,就跪在了他的跟前。   这一跪,终令蒋瑞臣的面色稍见缓和。他闭了闭眼睛,道:“你有什么请求,说吧。”   蒋瑞臣猜想,八成这个没出息的儿子是要求他接纳那个已经声名狼藉的检察官。然而蒋贺之接下来提出的请求却远超他的设想,令他狠狠一惮。   不是求个男人求段感情,也不是求处豪宅求家公司,他竟求他在与翥蓆单独会面时,向翥蓆请求中央彻查粤地的腐败问题,尤其是粤省省长周嵩平。   谁都知道周嵩平是谁的女婿。   “你疯了!”人家邀你前来,是望你发挥自身影响力,为粤港合作及香港的发展多作贡献,可你却不合时宜地大谈粤地腐败,这与挟功恃勇何异?光是这么一想,蒋瑞臣也感后脊梁冷汗涔涔,当即怒斥儿子,“收回你这些没脑子的胡话,不可能!”   “爸爸!”蒋贺之仍跪地不起,试图改变父亲的决定。他明白,若永远是“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粤地将永远见不到光明。   “你想跪就跪着吧,但绝对不可能。”蒋瑞臣断然拒绝,起身就走。   而蒋贺之真就一直跪在原地。   眼见三哥已经粒米未进地跪了整整一天,蒋慜之于心不忍,便也似加码一般,陪着他的三哥一同跪了下去。   这一跪更惹恼了蒋瑞臣。他斥责蒋慜之瞎胡闹,扬言他们再不起来,就把他们全都撵出蒋家!   罗美晶闻声而来,蒋继之自然也要为两个弟弟向父亲求情。   然而蒋慜之自己跪了还嫌不够,竟又用目光挑动前来为父亲消气的二哥,还悄悄地用手势比划着要求他与自己跪在一起。他挺淘气地想,一个儿子分量不够,两个儿子稍欠筹码,三个儿子或许这事儿就能成了。   作为整个集团的接班人,蒋继之当然拒绝跟弟弟们一起瞎胡闹。但幺弟实在顽皮,再看另一个——   蒋贺之始终垂着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好像不遂其所愿,真能跪上一辈子。   在幺弟殷殷期待的眼神中,蒋继之摇头一笑,暗暗自嘲道:算了,就陪你们疯一次。   他也走上前,双膝落地,与弟弟们并排跪在了父亲跟前。   “你也跟着发疯?”这是他最器重的儿子,这是他钦点的接班人,竟也受此疯病影响做出这等忤逆之举。眼见妻子罗美晶也欲开口相劝,蒋瑞臣一个眼神止住妻子的后话,几乎捶胸顿足地对二儿子说,“你忘记我跟你说的了,‘商道从政道’,我们只是商人,不该也不能任由自己卷入政治漩涡!”前朝多少兴亡事,红顶商人鲜有不悲剧者,沈万三是个例子,胡雪岩也是个例子。   不比两个弟弟一味以亲情要挟,蒋继之劝服父亲的话倒也在商言商、在情在理,他说:“整个粤东省的不正之风已经严重影响了粤地的营商环境,就像长留街的旧改项目,一个项目竟能扳倒一片贪官,三分才是摇钱树,七分却是催命符。晶臣被国家寄予厚望,但若此后所有的粤港合作都像爱河桥一样,秀于外而败于中,对晶臣未来的发展也很不利。”   场面正僵持不下,蒋宣淇回来了,伴随一声清脆的“妈咪”,人便轻袅袅地向厅里走来。结果,三个大男人同跪一屋的画面冷不防地撞进眼里,她先是吓了一跳,马上又噗嗤一下地乐了。她来到母亲身边,娇声挽臂询问:“妈咪,点解佢地三个跪系呢度嘅?好难睇啊(他们三个为什么跪在这里,好难看呀)!”   罗美晶宠溺地对小女儿笑笑,又用目光指了指还在气头上的蒋瑞臣:“去问你爹地咯。”   不待女儿撒娇发问,蒋瑞臣倒叹着气对妻子说:“这种话真的不好讲的,再说,讲也未必有用——”   “你不讲当然没有用,”罗美晶心疼死了三个儿子,这么劝丈夫,“你就去跟翥蓆先生讲一声嘛。”   一次次崛起于商海厮杀,一回回生还于阴谋暗斗,足证蒋瑞臣的战略远见。他当然知道,香港囿于地理空间有限,发展已至瓶颈期,而中国内地的经济即将迎来腾飞巨变。像周家这样一个树大根深的红色家族,即便垮台,也是百足之虫死犹不僵,此后晶臣在内地的项目必受各种明里暗里的绊子。   “晶臣接下来的发展重点会是内地,我只是个商人,我还要赚钱的!”   “那就少赚点咯!”罗美晶轻轻松松一句话,倒令蒋瑞臣一怔。   罗美晶垂下眼,先看看二儿子,再看看小儿子,最后将无限包容与爱怜的目光投给了那个与自己并不算亲近的孩子。她笑着叹口气,轻轻握住丈夫的手,娓娓道出一番久藏心底的话,“你这个人花心滥情、冷酷重利,对家庭没有责任心,对子女也过分苛刻,其实我不止一次地想过离开你,但有时又一想……“停顿一下,罗美晶深深望着自己的丈夫道,”至少对于这个国家,你还算是个好人……”   窗外已是这座不夜之城的通明灯火,灿若一场恒久的烟花。这对古稀之龄的老夫妻执手相看,风雨中相伴几十载的恩恩怨怨,尽付彼此的笑眼中。   除却妻子的一番话,真正令蒋瑞臣下定决心的还是愈演愈烈的粤地反腐声浪——像他这样精明又成功的商人,锦上添花犹可为也,雪中送炭就未必值当了。但答应儿子请求的同时,他也有一个条件,即与穆庆森的二女儿穆凯璇结婚。全球金融危机下的香港经济受到重创,与香港经济深度捆绑的晶臣一夕间蒸发了数百亿美元,手头的现金压力也渐渐吃紧,而同样深陷金融危机的犹太资本大鳄们也急需“血包”,他们竟联合沽空机构狙击华人首富,试图从他身上收割一笔弥补损失。面临此等困境的还有穆庆森。因此,两个斗了半辈子的老冤家决定以联姻的形式昭告全世界,他们要共振经济,共御外敌。   这个人选就是蒋贺之。   蒋贺之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在心里对盛宁说,你既想要天下无贼,这便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第159章 殉道(二)   蒋贺之对穆家选择自己感到不解。他用伤手擦了擦额角那道愈发浅淡的伤疤,对二哥说:“明明你才是更优秀的人选。”   蒋继之虽笃信“智者不入爱河”,倒对商业联姻不排斥,闻言他笑了笑:“可惜人家穆小姐更欣赏你。”见弟弟仍是一脸怏怏,他又轻拍他的肩膀予以安慰,道:“订婚之前,你们总得先见一面。”   其实除却穆二小姐点名道姓地要嫁蒋三少,蒋瑞臣本身也不愿意最器重的二儿子跟穆家联姻。原来这个穆凯璇竟是痞女,而非淑女,不循规不守道不安分,行事作风极其任性。她说纹身就纹身,说光头就光头,前男友多如恒河沙,换男友更比翻书快;她曾全裸登上杂志封面,照片中,她嘴叼避孕套,关键部位若隐若现,尺度之大令人咋舌。杂志一经发售就引发了巨大争议,也将穆家推上了风口浪尖,但她认定这些照片是艺术,拒绝接受任何色情指责,还得穆庆森派人把市面上的杂志全部买下,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她也曾上节目大讲特讲自己与前男友们的嘿休故事,大肆宣扬爱无罪性无罪欲望更无罪。   旁人讲起这些,大多露出嗤鼻之色,蒋贺之倒觉得挺有意思。原来这位穆二小姐跟自己一样也是豪门反骨,若非他的性向实在不一般,凑做一对倒也合适。   在两个家族的撮合下,这对准未婚夫妻便见了一面。地点是穆凯璇挑选的,一家搏击俱乐部。蒋贺之准时赴约,却见穆凯璇比自己到得早,绑着一条高麻花辫,一身火红的拳击训练服装,上短下也短,露出紧实有力的手臂、腹肌与大腿。一眼望见,蒋贺之都不免暗叹:这样漂亮的肌肉线条别说女孩子罕见,男人也不容易保有。   穆小姐的身边还围着四五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伴,一划里的时尚漂亮。对于赫赫有名的蒋家三少爷,这些女人都未见过真容,于是含着笑,上上下下对他好一通打量,好似恨不能用一双双垂涎的眼将他剥得净光。然后,她们便凑近了穆凯璇,跟她交头接耳一阵,也不知说些什么,反正穆凯璇那张匀净美丽的麦色面孔明显一红,一声充满娇嗔意味的“快走”,女伴们便呼啦一下全散了。   与蒋三少擦身之际,一个个还故意揩油似的往他怀里撞,几步一回头,明着送秋波。   待场子内只剩下两个人,穆凯璇二话不说,抬手就朝蒋贺之扔去一副拳击手套。她说:“你不是刑警么,陪我练练。”   蒋贺之朝对方扬了扬自己戴着黑手套的伤手,说:“我受过伤。”   “别扭捏了,当个人形沙包总行吧。”说着,一记凌厉拳风便砸了过来——   招架间,蒋贺之很快发现,穆凯璇不仅肌肉漂亮,功夫也漂亮,闪转腾挪一招一式,都绝非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若一味礼让,真就成了只配挨揍的人形沙包了。于是不得不稍稍认真了些,先压腕,再别肘,一记实用胜于美观的警务徒手控制术,瞬间扭屈了穆凯璇的手臂关节,将她牢牢擒在了自己的两臂间。   下手还是轻了点,乍眼看向两人,倒似一个暧昧的后背式拥抱。   穆凯璇咬牙发狠猛挣一把,挣不脱,索性就卸力后仰,把整个人都投进蒋贺之的怀抱。   这一下便更暧昧了。   “你猜她们刚才说你什么?”她自他的怀中仰起脸来,这声“她们”应该指的就是她那些女伴。   “说什么?”蒋贺之并不热衷猜谜。   “她们说你非常中看,不介意在我婚前替我试一试,是不是中看不中用……”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穆凯璇一边说话,一边轻摆腰肢,那坚实挺翘的蜜桃臀便不断擦蹭着蒋贺之的下身。   “过奖了。”对方的眼神、语态与动作,都有了那么一点调情意味,蒋贺之及时松手,礼貌地后退至一个不会令双方尴尬的距离。虽说被撵出蒋家那阵,港媒没少深扒他的性向与男友,但蒋贺之仍担心这位穆小姐被急于联姻的穆家人瞒在毂中,于是决定当面向她坦白,“穆小姐,我无意冒犯,其实我不——”   然而穆凯璇却一脸无所谓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喜欢男生,我不在乎。”   蒋贺之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对方为何明知是火坑偏要往下跳。   “眼下香港经济这么萧条,我家你家的财富都缩了水,本来么,商业联姻就是互相取暖、各取所需,既然跟谁都没感情,还不如挑个最好看的。”穆凯璇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很是想得开,从服侍她的一位服务生手中接过干净的毛巾擦了擦汗,转身又到蒋贺之的身前。她眼泛柔情,以个戏谑的手势从他眉弓、眼眶及鼻梁处一一抚过,说,“都说蒋家的美貌基因得天独厚,三少爷真是名不虚传。”   蒋贺之微一侧头,避开了这些轻佻的抚摸。   穆凯璇并不介意这位三少爷的冷淡,只是耸了耸肩膀道:“你以前不是这么忧郁的。”   以前?眼前是个落落大方、颇易招致他人好感的女人,但这张面孔却是明艳又陌生,蒋贺之再次蹙眉,问:“我们以前见过?”   “你忘记了?”穆凯璇看了看蒋贺之,忽地俏皮地鼓起腮帮,如同一只气咻咻的河豚,以一副期待极了的眼光望住他。然而蒋贺之还是摇头。他是真忘记了。昔年他在香港浑噩度日,那些被老沙称为“充满资本主义浮夸气息”的日子早与前世无异。   两人相顾沉默,气氛略显尴尬,好在俱乐部的服务生又一次及时出现,为两位贵客端来了香槟与茶点。   “笑一个么,靓仔。”穆凯璇拿起一只半斟香槟的高脚杯,又将另一只递在了蒋贺之跟前,笑着说,“我们在一起,就当为了香港经济。”   “为了恒生指数。”蒋贺之终于微笑,接过酒杯,与对方轻轻碰杯。   穆小姐是这家搏击俱乐部最尊贵的客人,往来的拳手都要跟她打招呼。清甜宜人的香槟刚刚入喉,一个年轻拳手便迎面而来,挑起一双细长又犀利的眼,冲穆凯璇用手语比划了一翻。   而穆凯璇也很自然地用手语回应了对方。   “你会手语?”望着那位年轻拳手掉头而去的背影,蒋贺之突然这么问。   “一点点,怎么了?”穆凯璇同样用目光指了指那位年轻人,向他介绍道,这是俱乐部里的一个听障拳手,去年刚刚转战职业,战绩斐然。   “能不能替我翻译一下,”蒋贺之回忆着那日盛宁与他道别时的手势,在穆凯璇面前重复一遍,问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穆凯璇告诉他:“这句手语的意思是,‘我永远只钟情你,我永远只忠于你’……”   蒋贺之觉得这话很荒唐,甚至瞬间为它感到愤怒与难堪。他要的不是一声声空口承诺,不是一次次着慌逃跑,他要全身心地彼此忠诚与归属,无旁骛地互相坚守和渴望。   “我可不会永远只忠于你,我也不需要你只忠于我,”久经情场的穆小姐还当对方故意拿这手语敲打自己,笑着饮了一口酒,道,“结婚以后,人前我们当然得好好扮演豪门伉俪鹣鲽情深,但人后么,我们照样可以各玩各的——”   “我不喜欢这样,”表情冷淡而严肃,蒋贺之毫不客气地打断对方,“我不想像我爸那样不专心不负责。”眼前又是那个永远在轮渡口徘徊的美丽女人,纤细高挑的鞋跟踩住码头陈旧的路面,发出类似啜泣的声音。江上繁忙如斯,渡轮总是来来往往即停即走,只有她,赧然拒绝所有觊觎者的示好或搭讪,孤寂得像一块石头。   那时他年纪还小。那时也没有爱河大桥。   那是他红颜薄命、一生怏怏的母亲。   蒋贺之凝神望向窗外,猛然发现,香港其实与洸州没什么分别,一样是吵吵嚷嚷闹中偶见一丝静,一样是满街弥天的烟与尘。   他将杯中香槟一饮而尽,嘴唇紧抿良久,才道,“这段婚姻,我认真,你随意。”   世纪订婚当日,群英毕至。一位颇有来头的某集团酒店继承人亲自登门,说是要送还三少爷与他朋友落在岛上的东西。   蒋贺之怔了会儿才想起来,原来是那座有红顶教堂的洙海小岛。离岛那日他走得匆忙,估摸落下了一些物品。但对方来还东西是假,还是想借机与蒋家多套套近乎。   外头到处是人,还都是顶有身份的人。躲得片刻清净的蒋贺之正被化妆师用发蜡捯饬头发,没心情受这些祝贺与奉承,遂冷着脸道:“没什么重要东西,扔了吧——”   “好的,三少。”佣人抱着一小盒杂物转身要走,一只黄澄澄的小药瓶在其中分外打眼。   “等一等。”蒋贺之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来,这是盛宁随身携带的那瓶维生素K。彼时他被强烈的痛苦与嫉妒充盈肺腑,完全没法儿理智思考仔细分辨,但此刻,一位刑警的敏锐洞察力又回归了。他将那只小药瓶拿过来,细细看了看,总觉得里头的这些胶囊并非原装,像是拆开后又重新合了起来。   他打开瓶盖嗅了嗅,没嗅出什么异常,便将药瓶踹进了礼服口袋。   他想订婚仪式后就找人验一验,到底是什么药。   检测结果没多久就出来了。   蒋贺之问:“是维生素K么?”   对方却回答:“恰恰相反,不是维K,而是一种与之功效截然的‘抗凝剂’,会防止血液凝固、加重出血倾向。” 第160章 无生(一)   “是蒋瑞臣。”   周公子话音落地不久,屋门突然被人自外部打开,走进来的是周嵩平的司机老金。老金那张脸小鼻小眼平平常常,扔人堆里就能消失,全无任何辨识度。这样的心腹最省心也最贴心,他也贴心地奉了周嵩平之命,来将他的儿子送至偷渡点南湾码头。   本来可以不用这么匆忙。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张蕤还未落网,付勉与张娅犹在负隅顽抗,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周嵩平,调查组的调查重点似也不在周省身上。因此,在正式的拘捕令下达前,周嵩平打算安排儿子先去美国,而他自己也已经接受了加州州长的邀请,将于后天率团启程,堂而皇之地以“深化中美经贸交流合作”的公务名义赴美考察。计划便是滞留不归,即使东窗事发后中方追究,他也能获得“政治避难”,何乐而不为。   然而这个不成器的周公子偏偏在这个生死关头把这位盛检绑了,惊动了专案组不说,还一下打乱了全部的部署,只能紧急转为第二方案。   既然已是仓猝逃亡,断不可能再带上一个累赘。于是老金抬了抬松垮垮的眼皮,用一双平常却冷漠的眼环顾四周——他看见了那柄掉落的古董裁纸刀,弯腰从地上拾起,又抽刀出鞘看了一眼。挺锋利。于是他拔刀在手,步步向墙角的盛宁逼近。   来者眼里杀意凛凛,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盛宁露出一丝惊惶之色,朝着早就退无可退的墙角瑟缩一下,忽地又伸出手,抓了一把周晨鸢的胳膊。   这一紧抓不放竟令周晨鸢万分感动,他不禁想,到底是饮食男女,到底是血肉之躯,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也会害怕,他也得依赖我。于是他转头厉声斥责老金:“你干什么!”   “周公子,必须杀掉这个人。”来之前,领导也给了命令,如若见到盛宁,一定要杀掉他。老金没有停止的意思,想起这位周公子最怕见血,于是暂且将刀收在腰间,接着从兜里摸出一根早已备好的电线。两手各扯一头绷直了电线,他挺客气地对周晨鸢说,“你背过身去就行。”   他打算勒死这个年轻人。且看这副伤痕累累的狼狈样儿,也知道他肯定无力抵抗了。   来人越迫越近,盛宁只得往周晨鸢的怀里躲了躲。   “杀……杀了谁?”周晨鸢当然舍不得。眼下他火气泄尽理智回归,已对自己刚才的暴行懊悔不已,他再次怒斥老金,“我不管谁给你的命令,我说不准就不准!”   “周公子,我们没法儿带着他——”   周晨鸢却已经不搭理这位忠诚的老仆了。他垂头望着怀里瑟瑟发抖的盛宁,一手托起他的下巴,一手爱怜极了地轻轻拭掉他嘴角的血迹。   他发现,这个人的这双眼睛正在向他倾诉、向他告求,他愿意向他屈服了。   “宁宁,你愿意跟我走了,是吗……”这个认知令不可一世的周公子乍然流泪,他几乎是狼狈地跪在了盛宁的脚边,他也完全屈服于他,屈服于爱,他捧着他的脸,哀声询问,“你愿意接受我了,是吗?”   “我跟你走……”盛宁先是茫然地点头,继而很快又摇头,“可是……我走不了……难道你要抱着我过安检么?”   说着,他便将裤管撩起一些,露出明显肿胀畸形的脚踝。   “现在什么安排?”周晨鸢为这幕惨烈的画面心疼一下,扭头去问老金。   “不必过安检,我们走水路,船已经在南湾码头等着了,周省也等着了。”老金知道这个情形下是绝对杀不了这个盛宁了。然而迟则易生变,眼下反贪局与公安的干警都出动了,他只能妥协地说,“要带这位盛检走也行,但是得把他嘴堵上、眼睛蒙上、手脚捆上,上了船再全解开。”   “有这个必要吗……”话虽如此,但周晨鸢也怕盛宁在出逃路上又反悔。   “从这儿到码头还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免得他在路上试图呼救或者逃跑,”老金又劝,“虽说周省已经把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但还是稳妥点好。”   “宁宁,你先委屈一下,到了船上我就将你解开。”接过老金抛来的电线,周晨鸢打算先将盛宁的双手捆住。   双臂由盛宁的肩膀两侧环至他的身后,明明是个捆绑的动作,却似交颈相拥般亲密——他的肌肤缎子般细腻凉滑,颈间还有一股清冽的好闻的气息,周晨鸢为此心悦神怡,闭目狠嗅一下,突然就有了新的主意。   他松掉捆绑盛宁的电线,再次垂目盯住他的眼睛。此刻,他痴态毕露,眼珠微微泛红,英俊的面孔上弥漫着十分危险的邪佞气。   “我刚刚说了,”周晨鸢笑笑说,“要先做了夫妻,我才能带你走。”   他捧起他的脸,先是征求意见般在他的额头亲了亲,见盛宁没反应,继而又游弋向下,吻住他的鼻尖、吮咬他的嘴唇……   盛宁破天荒地从头到尾都没有抵抗。他睁着眼睛接受了这双火热的唇,甚至主动打开齿关,任对方的舌头毫无章法地深入、扫刮。   这一积极的反馈令周晨鸢咂得渴盼已久的甜头,甚至开始教他懊悔不迭,早知如此,他该早点把他逼入这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原来他那些笨拙又蛮横的求欢,都抵不过一个人绝境中的求生本能。   这么想着,周晨鸢便将盛宁压倒在了地板上,动手去扒他的裤子。他舌头滚烫下身勃发,他胡乱地一遍遍地舔吮与擦弄,火急火燎地像个初经情事的毛小子……   “周公子!”老金赏不了活春宫,眼下也绝不是赏活春宫的时候,他扭曲着老脸、提高音量呼喊一声,“周公子!来不及了!”   “闭嘴!你想看就安安静静地看,不想看就滚出去!”周晨鸢被盛宁难得的顺从激得头昏脑涨,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也阻止不了他坐实两人早该有的“夫妻”之名。   老金知道劝不住了,只得摇着头,唉声叹气地背过身去。   “等等……”转眼两人的上衣都已被扯开,盛宁却突然摁住了周晨鸢企图松开他前门的手,摇头说,“太脏了,我要先洗一洗。”   “你哪里脏……全世界你最干净,最漂亮……”这边已经搭箭在弦不得不发,这“箭”还胀得生疼,迫不及待地要挣出封锁。周晨鸢此刻完全精虫上脑,只想赶紧得到他的娜塔丽娅。   “不行……”也不知哪儿来的倔劲儿,盛宁毫无气力却不肯撒手,仍态度强硬地摇着头,“我不喜欢这样,太脏了。”   拗不过对方的固执,想着“良缘不怕迟”不过再多等几分钟,周晨鸢叹口气,先提上裤子,再一把将盛宁打横抱起。   听到身后动静,老金忍不住回头一瞥,更忍不住地直皱眉: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生死关头竟还有这份性致!他眼睁睁地看着从客厅到浴室的短短十余米,他们抱一路停一路,停一路亲一路……   把人送进浴室,周晨鸢又强行将盛宁压制在冰凉的瓷砖壁上,攥着他漂亮的下巴颏亲了好一阵子。像刚得到心仪玩具的男孩儿那般爱不释手,他连着亲昵地叫了他两声“媳妇儿”,咬着他的耳朵郑重许诺:“到了美国我就不会再犯浑了,到了美国我一定会十倍百倍地对你好……”   盛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待周晨鸢离开浴室,盛宁将门从里面锁上,迅速地察看四周环境。难怪周晨鸢放心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浴室内没有任何可以充作武器的物品,连仅有的一扇窄窗都被铁网封死,根本没有逃出的可能。   所幸,睁眼后的第一时间,他就趁检查自己是否被绑起,悄悄确认了缝在袖口的刀片还在。   周晨鸢自以为卸了他的武器就万事大吉,殊不知裁纸刀只做障目之用,他其实另有准备。   轻轻一扯松散的线头,跟指甲盖差不多大小的袖珍刀片就落在了掌心里。   那会儿他们好得黏黏糊糊。他曾在一场性事后伏在蒋贺之的胸膛上,问他当初是怎么把刀片带进了洸州监狱,还没被他的狱友们发现?蒋贺之闻言翻身而上,不着调地埋脸入他颈窝,说这是公安特情人员都会的小把戏,缝刀片于袖口,即使被搜身也很难被发现……   说话间,趁他不备,又把那永不餍足的坏家伙喂进来了。在契合无间、难分彼此的高潮时候,他们四目相对,他心跳得又快又猛,在那双多情深邃的眼里看见满脸迷恋的自己。   盛宁为这段甜蜜的往事笑了一下,遍体鳞伤的痛都不再痛了。他仰起头自那扇高悬的窄窗望出去,一些被秋风摧折的树叶在狭仄的那一方天空中缓缓旋舞,接着,零落的零落远走的远走。   他有点羡慕它们,魂兮归兮,此去东南百余公里,就是香港了。   借助墙壁与池台支撑身体,盛宁一瘸一拐地来到浴室的镜子前,抬手轻轻拂去上头的积灰,一张青青紫紫、皮破血流的脸,委实谈不上体面,更别提漂亮。他却开始对着镜子整理衣领,又将被扯开的纽扣一颗颗扣好。   挽起左手的衣袖,他已瘦得皮肤苍白、血管棱棱凸起。然后他打开笼头,开始往浴缸里倾注热水——   热水可以扩张血管,加速血流。 第161章 无生(二)   “是维生素K么?”   “恰恰相反,不是维K,而是一种与之功效截然的‘抗凝剂’,会防止血液凝固、加重出血倾向。”对方继续补充,“经常服用这种抗凝药,身上一碰就会出现淤青……”   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令蒋贺之倏然怔住,接着他就想起了盛宁那瘦骨棱棱的后背以及背上腿上的斑斑紫紫,他还想起那日强行逼迫他吃药,他朝那药瓶瞥去的一眼中,竟藏有那么一丝怯。   “只喝粥不吃药,行不行……反正只是辅助凝血的药品,你在的时候就不用了……”   我在的时候……他终于全想起来了,可我一直都不在啊!   就在蒋贺之手足冰凉、心神俱凛的时候,高鹏的电话打来了。他用无比歉疚的语调告诉他,他被省反贪局一位姓覃的领导阻止了继续尾随保护盛检,紧接着盛检就失踪了。   “什……什么意思?”脑子一片空白,蒋贺之听到自己心脏被锐物洞穿的声音,剧烈的疼痛与浓酽的血腥甚至令他忘记了责备对方。   “又要走了?”蒋继之及时出现于蒋宅的楼梯口,低头垂目,淡淡瞥了弟弟一眼。他已经看出了他归心似箭。香港是家也不是家,他的家似乎永远只有一个地方——那位盛检在哪儿,他就只能锚泊在哪儿。   “二哥,”蒋贺之红着眼圈仰着脸,向哥哥剖白,“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诉说着‘永远忠于我’,可我居然蠢到从未相信……”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跑。   什么晶臣三少,他再不稀罕了,什么恒生指数,又与我何干?他也要像他那样遵守他们之间的诺言,与他患难相随,同生共死。   “蒋贺之!”   蒋继之突然高声呼喊弟弟的名字,蒋贺之迟疑一下便也闻声回头,只见二哥潇洒展臂,倏地抛来一件东西。   蒋贺之同样扬起手臂,妥妥帖帖地将那东西接在手中。摊开手掌,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条蓝宝石项链,在窗外璀璨的霓虹映衬下,溢彩流光,恰似一位“永恒的美人”。   高鹏哪有胆子真将这几亿的蓝宝石据为己有,早就将它偷偷交还给蒋二少了。   “那穆凯璇……”看见这条项链才想起那场订婚,蒋贺之唯有的这丝犹豫便是为了穆凯璇,世纪订婚已人尽皆知,他不想以羞辱酬答一个慷慨有趣的女人。   “我来想办法。”粤地那场轰轰烈烈的反腐之火终究还是映亮了一水相隔的香港。莫说母亲罗美晶大为动容,一直在规劝父亲中止与穆家的婚约、接受那位姓盛的检察官,便是蒋瑞臣本人也有了一丝转圜的迹象。身为人子的蒋继之当然只能无奈地对弟弟妥协。他轻轻摇头叹气,继而又微微冲他一笑,“去吧,去把蒋家的‘三少奶奶’带回来。”   “二哥……”蒋贺之终于彻底展颜。   不待对方多跟自己道声谢,蒋继之马上厌烦地闭上眼睛,再次挥手撵人:“躝开啊,情种。”   盛宁关上浴室的门后,周晨鸢就坐在厅里落着灰的地板上等,老金则坐在他的对面。那柄古董裁纸刀瞧着价值不菲,用着又趁手,他藏它于腰间,也干干等着。   周晨鸢垂着头,沉着脸,一会儿魂游象外黯然神伤,一会儿又摩拳擦掌急不可耐。老金几度开口欲劝,都被对方用恶狠狠的目光堵了回去,最后只得无声地望住他。他突然想到一个或许不那么妥切的比喻,这个年轻人就像在产房外祈盼新生儿降生的父亲。   老金尚年轻时就跟着周嵩平,说是看着周晨鸢长大也不为过,他其实不明白,好好一个英俊有为的大小伙儿,多的是年轻漂亮的姑娘为他争妍斗媚,怎么突然就弯了?但凭心说,若非立场不同,他实在不愿意讨厌这个叫盛宁的检察官,相反,他也认同这么个腌臜晦暗的世界,应该多些这样的年轻人——去燃烧,去殒身碎骨,去化作自古忠良多好撞柱而亡的那滩血。   想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老金,”这一叹倒令周晨鸢回过魂来,他蓦然向老金抬起脸,问他,“你跟你老婆是怎么认识的?”   “嗨,”老金一愣,继而笑道,“以前一个单位的,领导做媒,就将就着过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她?”周晨鸢继续直着眼睛发问。   “老夫老妻了,”老金几乎要被这份认真逗笑,他努力克制住自己过于不庄重的表情,说,“你们年轻人不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么,都这么些年了,生活里只有鸡毛蒜皮了,哪儿还谈得上什么‘喜欢’?”   “反正闲着,”许是干等太无聊,周晨鸢看看时间,又对老仆下令,“说说你的鸡毛蒜皮,想听。”   “嗯……”老金翻着一双不大不小、皱皱巴巴的眼睛回忆了一下,“前两天背上起了个火疖子,又疼又痒,自己在那儿瞎抓乱挠,被我爱人看见了,她一边骂我‘耗子尾巴生疮儿’没本事,一边又拿火烤了烤缝衣针,小心翼翼地替我挑了,挤了脓上了药……还有今天早上出门,她拦着说我领子上有黄垢,显邋遢,给我又火速地熨了件洗干净的,非让我换上……”   真的都是些鸡毛蒜皮,可周晨鸢竟收起眼里常年带着的淡淡的轻蔑,一脸神往地听。他听着听着突然咧嘴憨笑,很孩子气地亮着眼睛赞叹:“真好。”想了想,他又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这个“接下来”该是指他们父子潜逃之后。   “蒙周省照顾,这些年攒下不少钱,儿子儿媳在新西兰生活得挺不错,出得去就跟爱人一起投奔去,也吃吃汉堡包,喝喝洋墨水。”   “新西兰的农场文化挺出名,我在美国读书时,班上有个来自新西兰的学生家里就经营着100多英亩的农场,偶尔听他提起农场生活,觉得有意思。”不顾一个思想传统的老直男听不听得惯,他开始满面憧憬地自言自语,“这几天我总在想,去美国后,我就跟盛宁找个人口不多的小镇,一起经营一家家庭农场,春天种草莓、秋天摘南瓜,再养一些侏儒山羊迷你牛,小小只特别可爱……他是个圣母心泛滥的人,应该会很高兴吧……”   老金听得全身汗毛倒竖,心道不可一世的周省长若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心只想当个种果蔬养牛羊的美国村汉,只怕要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但他很快就从这双明亮又阴鸷的眼睛里辨出来了,这孩子的血与髓里既有父亲的狠,也掺着母亲的痴。   小时候的周晨鸢真是哪儿哪儿都好,人见人道一声懂事可爱,突然某天就变了,就被不知打哪儿蹿上来的一股恨变得面目全非了。   身为大领导的心腹,老金其实见惯了迈不过美色之坎的贪官们,养着小三小四小五者比比皆是,周嵩平从头到尾也就盛艺一个,已是善莫大焉了。而那些贪官的原配正房也大多睁一眼闭一眼,从没有一个人像周晨鸢的母亲那样,只因发现心上人背叛了爱情,就毅然决定结束生命——   还是那种最凄艳最惨烈的结束法。   她躺在浴缸里割了腕,在救护车及时赶来之前,就在泪流满面、几近崩溃的亲儿子面前断了气。   “怎么这么久……”从卫生间方向飘来了一丝丝血腥味,渐渐浓酽如织网,周晨鸢突然从一场酣甜的美国乡村梦里醒过来,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迅速起身,健步而去,来到浴室门口敲了敲门。   “宁宁?盛宁!”门内依稀传来沥沥水声,但敲门、呼喊都没人回应。他拧了一把门把手,竟从内部锁上了。血腥味愈发浓重,不安感愈加强烈,他试图用肩膀把门撞开,一下两下未果,又改为脚踹,一脚两脚,终于成功。   鲜红的水流已经漫出浴缸,触目惊心地淌了一地。   盛宁半躺半坐于浴缸,歪着脑袋倚住身侧一爿冰凉的瓷砖壁,大半截单薄的身体就浸泡在温热的血水中。他左手腕上的割伤正在水中狞笑,腹部的伤口也再度崩裂流血,见过一滴墨在水里洇开的样子吧,慢慢化作蔓延的云朵或者盛开的花——可早不是那样了,这一池血水跟鲜血无异。   以往盛宁虽脸色苍白,却因容貌顶顶美,总透着股莫名的谁也不可及的鲜妍之感。但此刻,他的面孔完全褪了色,嘴唇也干涸泛青,浑身上下,只余一片冰冷灰白的死气。   浴室内弥满的血腥味瞬间呛出了周晨鸢的眼泪。他屏紧牙关,浑身颤抖着将盛宁从浴缸中抱出来,小心翼翼地搂在怀中——多少年前,他也这样绝望又不舍地搂住自己的母亲。   盛宁双眼轻闭,神态恬静,也跟那时的母亲一样,好像只是睡着了。   “盛……盛宁……”回味着方才这人的吻,嘴唇如此柔软,唾液如此甘甜,态度如此驯顺,周晨鸢竟有些哀怨地呓语,“你不是接受我了吗……你不是愿意跟我走了吗……”   “周公子,别管他了!”活人带走都不容易了,带个死人更不可能。老金赶紧扯他胳膊,拼命呼喊,“人都死了,我们赶紧走吧!”   但周晨鸢置若罔闻。一声“人都死了”令他想起查探盛宁的鼻息——他伸出手,止不住地战栗,万幸,竟还有极其微弱的一线气息。   “还没有……还没死……”他先是狂喜,又转瞬大悲。他一边哭得滂沱泪下,一边用先前扯落的红色检察领带替盛宁包扎手腕,但他很快发现,一条领带根本止不住血。   “周公子,你先走,等你上车我就打120,生死有命,就看盛检的造化了。”知道周晨鸢不可能弃此人而去,老金退而求其次,不住地劝,“周公子,快去码头吧,不能再耽搁了!”   “来不及……来不及的……”盛宁的面孔与记忆中母亲的面孔乍然重叠了,周晨鸢早已神志迷乱,此刻只想避免悲剧重演,只想豁出一切留住一回自己深爱的人。急救车赶到现场得花上十来分钟,他茫然地摇摇头,忽然又用血淋淋的手揪住老金的衣领,失控地冲其咆哮,“去医院!现在就去医院!”   “行行……那等路上路过哪家医院……”老金还想,甭管路过哪家医院,直接把人丢大门口就行了。   “不,钟山北院……”周晨鸢再次垂目望向怀中的盛宁,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只能去钟山北院……”   只能去钟山北院。因为严重的凝血功能障碍,盛宁早是医院里的常客了,因此周晨鸢很清楚,输液输血等常规的治疗手段都没有用,只有他提前储藏于钟山北院的凝血因子才能止血。   “好好!”老金只得再退一步。他干司机数十年,知道三甲医院必定人来人往,但钟山北院附近有条小路,幽僻人少。他说可以把人送到那里,再打电话通知医院的人前来接人救命。他说,“这样我们可以不被人注意地顺利离开,也不会耽搁盛检的救治时间……”   周晨鸢终于稍稍冷静,又紧紧抱了抱盛宁,边吻他的额头边点头。   自别墅的地下车库上车,周晨鸢环着盛宁坐在车后座,犹如魂灵彻底抽离躯壳,一眼不眨,一脸死寂。老金朝后视镜里瞥一眼,摇摇头,叹口气,便一刻不待地发动引擎,风驰电掣地朝钟山北院驶去。   老金服务领导的经验丰富,跟着周嵩平见惯了大场面,也精于应变。他自以为此后一切尽在把握,结果偏偏这回事与愿违。   当黑车驶进那条幽僻小路,他刚刚下车准备将昏迷中的盛宁藏进灌木丛里,他与周晨鸢就被埋伏良久、一拥而上的反贪人员团团包围了。   为首者竟是覃剑宇。   忠心耿耿的老司机还欲做那困兽之斗,竟拔出腰间的古董裁纸刀,乱舞着冲向驾驶座。他冲领导儿子嘶哑着喊了声“上车”,打算一脚油门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周晨鸢已全盘放弃,投子告负。   英俊面庞上的泪水犹然未干,接连的就照直锤在心坎儿上的重击令他这会儿还很恍惚。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黑皮厉目的覃局长,又低头看了看盛宁,嘴角蓦然挤出一丝满含嘲弄的笑。他终于开悟了,原来先前所有的婉顺与服从都是回光都是做戏,原来真有人连死亡都能拿来算计。   由于这条路紧邻钟山北院,一声电话,医务人员马上就来救人了。   “患者已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摸不到脉搏,腕部伤口较深,肌腱断裂持续出血,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周晨鸢与老金皆已被制服,在盛宁被抬上担架车时,覃剑宇仔细地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在满身湿淋淋的血水中,最终他翻开他犹然洁净干燥的衣领——像是以小刀片刮蹭了什么黑色油状液体,在被囚禁的绝境里,可能就是就地取材的皮鞋油吧。盛宁一笔一划地以镌刻之态在自己的衣领内侧留下了四个字:南湾码头。   覃剑宇陡然一阵鼻酸,强忍住几乎当场扑落的泪水,他掏出手机拨出电话下达命令:“全体特警人员注意,区域南湾码头,目标周嵩平,一定阻止他潜逃!” 第162章 破晓(一)   其实覃剑宇一直觉得不对劲。   那天他与盛宁同去华粤信托取证调查,刚刚告别李斐,一旁的盛宁却突然开口:“覃剑宇,你相信我么?”   “当然。”两人共同直面黑暗,自然有这份似战友彼此交付后背的默契,覃剑宇撇了撇嘴,“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也相信你。”先戴去一顶高帽,远远地,盛宁又用目光指了指金融大厦门口那个高大挺拔的高鹏,“如果相信我,就什么也别问,陪我演场戏。”   接下来便是调查组落地洸州,以纪、检、公三堂会审之态接受工作汇报。   “那位盛宁同志人虽年轻,却是难得一见的业务尖子,对洸州的各类乱象也很了解——哎,小覃,盛宁呢?”   “我让他准备好材料等着汇报,他刚才还给我打电话了,按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要不我再催一催。”说着,覃剑宇便站起身,冲领导们谦卑地欠一欠身,出门打电话去了。   盛宁的手机依然是关机状态,覃剑宇眉头蹙得愈紧,忧心忡忡。   在此之前,盛宁确实给他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我藏了一份重要的证据,就在我们主楼7层男厕靠窗第二隔间的蓄水池中,你来找我时,一定记得去取。”   “来找你?你不来跟调查组的领导汇报了?”电话那头是一阵可疑的沉默,覃剑宇又岂能真的什么都不问,他努力压着音量与心头渐渐升浮的不安,问下去,“盛宁,我知道你一定在谋划什么,我一直陪你演戏是没问题,可你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   “洸州海岸线一百多公里,共有23个港口、数百个码头,若要从水路携巨款潜逃海外,像沈司鸿这样的小官还得跟蛇头打交道,还会留下追索的蛛丝马迹,但周嵩平不一样……”周嵩平当然不一样,莫说他们家的老爷子还稳居庙堂之上,据盛宁观察分析,周嵩平已将十余年贪污所得中的大部分暗中转移海外,此次外逃也必有境外势力相助。如此里应外合,调查组与反贪局就胜算寥寥了。但盛宁的话还是相当客气的,“既然专案组已到,我当然相信覃局长能第一时间将人抓回来,你也大可以按你的方向继续侦查,”停顿片刻,他咳嗽两声,轻轻一笑,“可国仇家恨,哪怕只能赌一把,我也绝不准许周家人逃跑。”   “盛宁,”这笑里隐隐有股诀别之意,覃剑宇急得赶忙开口劝,“一切都好起来了,长夜待明,你别在这个时候做傻事……”还想继续往下说,但盛宁只留下最后一句“记得取证据”就挂断了电话,且再打过去已然关机。   真把话讲明白了,以这位覃局的刚正不阿,肯定要阻拦,肯定不配合。上回粤省捐粮赈灾就很蹊跷,单凭那位老爷子的巨大影响力,盛宁对再次到来的调查组也没有十分信心。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次的调查班子皆为翥蓆钦点,那位老爷子再不能轻易插手干预。   这个时候他还认为“一切都不会好”,毕竟,他的贺之都属于别人了。   他刚才又看见周晨鸢了。上一次在街边橱窗玻璃上看见他时,他就更加坚定了这个“赌一把”的念头——   即便最终未能遂愿,多拖一时半刻,也就多给了专案组与反贪局一分胜算。   回到省检察院,覃剑宇照盛宁吩咐,果然在卫生间蓄水池里的浮球开关下找到了一个被妥善密封好的塑料包——想来是他担心身边同事已被渗透,为免证据旁落他人,才安排得这么小心隐秘。   塑料包里是一枚U盘,U盘外部还裹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头留着两行钢笔字。字很漂亮,撇捺俱见“字里金生,行间玉润”的风骨:   找你最信任的队员埋伏在钟山北院附近,如果周晨鸢来了,我的身上就会有周嵩平外逃的线索。   南湾码头边,一艘小型散货船已经准备出发,此前它久久静泊于江面,如同一只浮海而栖的危险的兽。它将在公海上与一艘专跑中美海运专线的美国货轮完成交接。   天上乌云翻滚,江边阴风阵阵,透着股不太妙的肃杀气。然而关键人物却迟迟不见现身。   外逃不宜张扬,周嵩平身旁有且只有两名一起外逃的心腹,一个是取沈司鸿而代之的新秘书,另一个也是省里有名有姓的官员。前者正频频低头抬腕查看时间,后者则一脸焦急地规劝:“周省,别等了,快走吧!”   儿子始终不露面,最信任的老金也失去了联系,但周嵩平坚决不肯先行一步。一反往常的温雅亲和之态,他冲劝他的那个人推搡、咆哮:“走什么?我就一个儿子!”   调查组来时,还调了些公安部直属的特警精英一同入粤,异地用警就是顾虑周嵩平与付勉在粤地树大根深,以防地方保护主义助他们脱逃。数百个码头根本来不及一一排查,但有了“南湾码头”这个重要信息,这些特警精英便研判精准、行动迅速,在周嵩平三人发现异样前就潜行无声,顺利地将他们包围了。   接着他们瞅准时机,如同神兵从天而降。   两头的抓捕就发生于一先一后。   张娅晓得自己已经被监视居住了,家中保姆不能前来,所幸还有一点人身自由,她如今得自己外出买菜。到了家附近的大卖场门口,一只由真人扮演的巨型玩偶不知打哪儿突然蹿出,径直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只玩偶手里拿着卖场促销的广告传单,佯作要向女人推销,嘴里却低沉沉地冒出一声:“姐。”   “你疯了!”听出是张蕤的声音,张娅花容失色,掐着嗓子惊呼,“这个时候你还敢来找我?”   “姐,到处都是印着我照片的悬赏通缉,可我现在身无分文,”由于这案子闹得太大了,如今已是全警追逃模式,悬赏力度也是空前规模。张蕤知道如何掐他姐姐的七寸,继续低沉说道,“如果没钱外逃,我就只能自首了。”   自首当然是要把幕后主谋供出来的。张娅没办法,只能安抚并承诺:“明天老时间,你还扮成这样等在这里,我会带钱给你。”说着,又装作对对方推销的东西不感兴趣,摆摆手,走了。   二人都以为乔装得天衣无缝,其实根本没逃过侦查人员的眼睛。蒋贺之人在钟山北院寸步未离,却用电话远程通知李斐耐心,用不着第一时间上前逮捕,这对远房姐弟一定还会见面,到时再收大网捞大鱼。   待第二天张娅带着十万现金与一些贵重首饰再次赴约的时候,当场被人赃并获。   张娅这才知道,原来“花脸书记”的女儿女婿早把自己供出来了。她本就是个识时务的女人,更不会缄口庇护一直存在过节的周家人,于是面对来自装儿的调查组,她娓娓道出了一桩十几年前的旧案子。   正是全国人民都高度关注的11.17洸州少女毁容案。   进入高中后,周晨鸢对隔壁班的校花石玥一见倾心。他很容易被这种五官欧化、气质纯净的漂亮女孩吸引,他觉得她很像奥黛丽·赫本。   他的母亲也很像奥黛丽·赫本。   初识的这段时间,不可一世的周公子火力全开,一副对女孩志在必得的样子。然而石玥却对这样的纨绔子弟无甚好感,甚至在这种过于强蛮的追求下,对他的厌恶感与日俱增。   屡次被拒绝被驳面子的周公子决定教训教训这个不识抬举的蠢丫头。他命令小弟殷煌和杜勋武堵在了石玥的补课路上,强行将她带到了没有人的巷角儿,还往她头上身上淋满了汽油。周晨鸢那空洞又恶毒的目光循着女孩的面孔身段游走了一遭,他说,“你知道我爸是谁么?你知道我外公是谁么?我就算当街纵火毁了你的容,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   殷煌虽对女生没兴趣,却不吝以最猥琐的语言调戏眼前这个漂亮女孩。他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打火机,打出一簇火苗在石玥面前晃了晃,说:“你现在全身都是汽油,不如把衣服脱了吧,只要穿着内衣内裤在街上跑一圈,今天我们就放过你。”   刚烈的女孩瞬间就被这种侮辱点燃了。   “有权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有爹生没娘养,畜生——”   光天化日公共场所,石玥不信这几个色厉内荏的纨绔真敢行凶,她从小就被母亲教育遇见欺凌须反抗,遇见不公要斗争,然而她料错了一件事,“没娘养”三个字太狠了,像根烧红的铁钎子,“呲”一声就烫在这位周公子的心口上了。   母亲死亡的阴影重临眼前,皮开肉绽的周晨鸢当即决定也让女孩尝尝同样的痛苦。他一把夺过殷煌仍把玩在手中的打火机,朝满身汽油的石玥抛了过去。   女孩在烈火中的惨嚎声引来了同样前来补课的咸晓光,还有一些路人。如此恶劣的案件不可能被悄无声息地埋葬,然而打从这位周公子投胎起,运气这东西就如母亲的脐血般,与他紧密相连你我不分了。纵火后他们仨仓皇逃窜,殷煌与杜勋武都被目击者或者其它证据指认了出来,唯独他没被任何人看见。   甚至受害者石玥都精神失常了。   案发之后,周家大宅中,时任洸州一把手的周嵩平叫来了杜勋武的父亲杜家睦与殷煌的母亲张娅。   “晨鸢跟我说,17号那天他不在现场。”周嵩平断不可能准许自己的亲儿子被扣上一顶“少年犯”的帽子,远在北京的老爷子也不可能准许。于是他对两个部下说,“那个时候,他正跟他外公通电话呢。”他这会儿只想着,过阵子,就把这个行事越来越疯癫的儿子送到国外去。   “既然打火机是你家殷煌的,你就认了吧……”既然把老爷子抬了出来,杜家睦瞬间就领悟了领导的意思,转头望向张娅,满嘴抹蜜地帮腔道,“有周书记帮你撑腰,你还怕什么?到时候跟检察法院多走动走动,多半也就判缓了。”   帮我撑腰?还判缓?张娅气得花容惨白五体筛糠,这话简直是欺人太甚!因为休学医治皮肤病,她才高一的宝贝儿子已经年满十六周岁,而那个贱女孩面容全毁浑身烧伤,这种情形在法律上便是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就算能仗着还是未成年人从轻处罚,就算真能“跟检察法院多走动走动”,怎么也得坐上几年牢。   直到被轻描淡写的周嵩平又轻描淡写地撵出周家大宅,杜家睦还喋喋不休地劝着她呢:“你家殷煌要是能替周公子把事儿扛了,周书记还能让你吃亏?以后整个粤东省省行行长的位子都是你的。”   “你说得倒轻巧,你儿子还没满十六呢,你儿子不会坐牢,可我儿子一辈子就毁了!”换作平时,张娅一定会心悦于领导允诺的高位,甭管什么条件都答应。然而此时此地,她只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三个孩子一起作恶,自己的儿子还不是行凶之人,却要承担最严重的刑事责任?街边恰有一只大腹便便的怀孕母猫,好容易捡到一块肉,正忘我地躲在草丛里朵颐,张娅却走上前,一脚照着母猫的肚皮踹去,将它踹飞老远,待再站起来,明显受伤。可张娅一点不解气,她越想越不平,越想越愤恨,就因为我的级别最低,他们的孩子可以轻拿轻放自罚三杯,而我的孩子却得代人受过,被犯罪污点毁了一生?   “别想了,再想也没用的……”然而杜家睦接下来的话已经与威胁无异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要在这案子上跟周书记叫板那可真就是找死了。”   张娅知道自己孤儿寡母根本没有与虎谋皮的资本,再犟下去,只怕连自己与儿子的小命都难保了。一瞬间,灵光乍来。她想到了学生时代的追求者,如今已是洸州市局局长的付勉,于是主动上门,宽衣解带。她在他的大床上扭得香汗淋漓,哭得梨花带雨,求他替自己想个办法。   不愧是老刑警老江湖,付局长一边办事儿一边就了解了整件案子的全过程,还没完事儿呢,办法就先于他的子子孙孙喷涌而出了。   他说,一起补课也一起被路人目击的不是还有一个男孩儿么? 第163章 破晓(二)   1995年的这个夜晚,洸州刮了一年里头最厉害的一场风,一对挺漂亮的中年夫妻偏偏逆风而行,驶在了去往洸州火车站的马路上。他们十六岁的儿子就坐在身后。1995年全国铁路第二次大提速还未发生,这一家人得坐几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才能从中国的南大门处抵达首都。所以身为父亲的盛尧特地选择在晚上出发,他想,待后天的太阳升起时,北京就到了。   他的妻子甘雪在副驾驶位,一脸不悦与忧心地说:“白天坐车去火车站多好,一会儿这车怎么办呢?”   盛尧专注开车,笑笑:“明天天亮,冠松就会替我去把车开回来。”   其实甘雪内心深处就不赞同此次北京之行,但身在舞蹈学院的女儿大义凛然,家里老少俩爷们也不泯热血,倒显得她一个人觉悟太低。再找不到阻挠的借口,甘雪只好抱怨:“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村官儿,一天到晚却操着大领导的心——”   “君子谋道不谋食么,这群黑社会欺人太甚,我不信去北京还没人治得了他们。”轻松说着,盛尧微微侧头问儿子,“再说宁宁也想顺道去看看姐姐吧?”   盛宁还未开口回答父亲,一辆重型集卡便猝不及防地闯红灯而来——他们的小轿车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对方掀翻、碾碎了。   盛宁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出了车窗,身体撞在一根贴满了“包治梅毒”的电线杆上,接着后脑勺又重重磕向了水泥地。   小轿车在重型集卡面前就像只被人一脚碾烂的易拉罐,底盘朝天,车身撕裂,人体的血肉碎片混合着铁皮、玻璃散落一地。死亡降临得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先兆,盛宁于剧痛中睁了睁眼睛,看见了不远处已经身首异处的父亲,也看见了一只属于女性的雪白纤细的胳膊从车底探出,以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在那里。   盛宁想去拯救被卡在车底的母亲,却根本动不了,事实上,他自己也死了八九成了,撞碎玻璃飞出的瞬间他头破血流,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了断裂的共鸣。   盛宁努力开合嘴唇,颤动睫毛,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呼救的声音,肋骨的断端已刺入肺部,每一下呼吸都带来了撕心裂肺的痛。   他也渐渐看不见任何东西了。黑暗蔓延极快,他只能在穷途末路中泅渡,全身都疼,全身都冷,他甚至看见了已经死去的父母与姐姐在彼岸召唤。   “宁宁,到爸爸妈妈这儿来吧……”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这样独自一人苦苦撑着是遭罪,就此一睡不醒会好受许多。   “爸……妈……姐姐……”他流着泪一一回应他们的呼唤,真的太累了,他就快撑不住了。他就要放弃了。   “盛宁……不准走,不准抛下我一个人……”   忽然间,一声呼唤于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掌纹深深嵌合,十指牢牢交扣,这样的力度与热度仿佛要挟着休想离我而去,使他勇气充足,希望回归,使他在父母与姐姐的召唤中尤感不舍,再次努力地回了回头。   黑暗中陡现一缕微光,他起初以为是枚检徽,临近了才发现,居然是一个男人含泪的眼睛。   耳边的呼唤声愈加清晰,于是他拼命睁开了眼,与这个男人的目光相遇。   窗外恰是一日之计,天地亮成一色,风来众绿一时动,几片落叶如蝴蝶般舞向天际。   盛宁的忽然苏醒唬人一跳。蒋贺之两眼发怔,神情恍惚,继而四肢发抖,嘴唇都哆嗦起来。他下意识地松了他的手,起身欲找医生。   但床上的病人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摆。眼神少见这般滚烫,煞白的脸在晨光里纤毫无染。   “我得去找医生……”蒋贺之想要抽身,但盛宁还是固执地不肯撒手。像是有话要说。他脸上扣着氧气面罩,说话很费力,声音也含糊不清。   “宁宁,你说什么……”蒋贺之不得不俯身把自己凑到盛宁的面前,低哑的声音从嗓子里嗡出来,“你是不是想问周家父子的消息?”   犹记得小梅楼案后,他逃脱鬼门关的头一件事就是关心案件进展,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他怕他这会儿没力气听到底。   然而盛宁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又艰难地动了动嘴唇。透过微微泛白的呼吸面罩,这回蒋贺之终于听清了,原来他只是在问:   我还能……和你一起回香港吗?   始终强行忍泪的男人再忍不住地哭了。他跪在了他的病床边,把脸埋进他的颈间,任眼泪一滴一滴地落。   他的泪再次烫伤了他颈间的肌肤,盛宁也由此确信了自己还在人间。疲倦又满足地再次闭眼睛,他抬手去摸了摸蒋贺之的后脑勺,然后五指尽没于他的头发,轻轻地揉了一揉。   听说盛宁醒了,覃剑宇第一时间便跑来钟山北院探望。可惜来得不巧,盛宁只短暂地苏醒了一阵子,又陷入了昏睡中。   两个男人同坐于病床边,覃局长关切地问家属:“医生怎么说?”   “刚刚止住了出血,”这阵子就没怎么离开过医院,蒋贺之仍执着盛宁的手于唇边,时不时低头覆上轻吻,“医生说虽然度过了危险期,但他的身体仍很虚弱,还得开着三条静脉通道,还得输液、补血、用药。”   好在呼吸机终于可以撤了,盛宁这会儿闭目沉睡,动亦不动,真像一尊龛里的白玉像。   “吉人天相,好人好报,相信盛宁会没事的。”接着覃剑宇就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蒋贺之,包含着他自己对这个故事未知部分的揣测和推理。他叹着气说,“我想,打从蓄意接近周晨鸢开始,他便抱着万死一生的心准备跟那群纨绔斗争到底,再到你的婚讯传遍全国,他就更没打算活下去了。”   “我也有个情况要告诉你。”始终蹙眉垂目地望着盛宁,蒋贺之说,他托人找到了当年为石玥补课的数学老师郭凯与石玥的朋友丁思嫚,郭老师已退休返乡,丁思嫚已远嫁重洋,他主动为他们订了机酒,劝服了两人回来作证。“其实,在案子还没完全水落石出前就找到了这位郭老师,但周嵩平不垮台,没人敢出来作证。他们两个都能证实一直威胁骚扰石玥的不是咸晓光,而是周晨鸢。张娅的证词便不再是孤证,周晨鸢故意伤害致人重伤,尽管当年他还未满16周岁,依然要负部分刑责,何况这回他还涉嫌绑架检察官,没他爸庇佑,他外公也未必能在这个风口浪尖干预司法,这牢他是坐定了。”   “张娅落网后,付勉也不顽抗了。作为周嵩平政治团伙的核心成员,他能供出的东西可就多了。这怕是建国以来最大的腐败窝案,连锁效应强烈,整个粤地的官场也要随之大洗牌了。”覃剑宇从手头的资料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在蒋贺之的面前,问,“哎,对了,差点忘了问,这刀是你的吧?”   见蒋贺之望着照片发怔,覃剑宇顾自笑着补充道:“从周嵩平的司机手里夺下来的,那老匹夫还想袭警!局里一个识货的说,这裁纸刀是前几年苏富比拍卖行拍出来的,18世纪的东西,价值好几万英镑,我一猜就是你的。”   接过这张证物照片,蒋贺之垂眸凝视,手指微颤,心脏嗡响。他彻底想起来了,这柄裁纸刀是在那宿“春梦”之后就不见了的,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不慎掉落在哪儿了,原来,花非花雾非雾,梦中人却是真人。   其实不用其它证据佐证,他的二哥已在先前的电话里向他承认,他跟盛宁之间达成了一个劝他回港的协议。这令蒋贺之自诘起洙海岛屿上的一系列暴行,顿时心如刀割:我为什么又一次选择了不相信他?   “不过这刀先不能还给你。这刀目前就是作案工具,已经作为证据被扣押了,只能等全部案件审理结束,才能返还物主。”停顿一下,覃剑宇问,“你们什么时候回香港?”   “为什么要回香港?”蒋贺之细了细眼睛反问对方,继而扬起剑眉,自得一笑,“我的宁宁是洸州的检察之光,这回少说也得记个二等功吧,理应继续留在这里造福一方。”就在刚才,他其实也做了个决定,此心安处是吾乡,他再也不会松开他的手了。   “可你……”覃剑宇的目光瞥到蒋贺之的伤手上,意思是你若夫唱夫随,这伤手还能留在刑警队么?   “我二哥过两天到洸州,要跟盛域合作开发长留街的项目。晶臣的事业重心即将转到内地,我在哪儿都是蒋家的三少爷。”此一役粤地官场大洗牌,必有新官上任,必得唯才是举,蒋贺之以个半玩笑半认真的口吻对覃剑宇说,“以后蒋家的三少奶奶,就蒙覃局长多照顾了。”   “那个……其实……”覃剑宇半张了嘴,拿一种少见的奇怪的眼神觑了对方一下,又低头看看病床上的盛宁。他躲闪支吾,欲言又止地笑一笑,便站起身来示意自己要告辞了,他说,“算了,等盛宁好透了再说吧,不打扰你们了。”   盛宁的病情有些反复,蒋贺之便仍天天驻守在钟山北院,没等来蒋家二少爷,倒迎来了穆家二小姐。   为免将病人吵醒,两人走出病房,在长廊尽头面对面地交谈。穆凯璇坦言,她是从晶臣员工那里打听到他人在这里,便直奔而来的。   眼前端的是位敢爱敢恨、自有傲骨与霸气的大女人,蒋贺之倒也不是存心不见人,只能抱歉着说:“对不起,我最近实在没法回香港,我欠你一个当面的——”   “我来就是想当面通知你,”穆凯璇本想抢回自己的未婚夫,可当她悄悄在病房外目睹了两个亲密极了、相称极了的男人之后,突然决定放手了。她耸着肩、挑着眉,一脸不在乎地说,“我已经告诉了我爸爸,我不想嫁给你了。”   蒋贺之微微一怔,继而赶紧向对方道谢。   “不过,”穆凯璇继续说,“我爸对跟你家联姻还不死心,你替我拿拿主意吧,你觉得你二哥怎么样?”   蒋贺之由衷道:“我不认为他是个好人选。”蒋二少外表华美得毫无活人气儿,性子也极冷漠,与这样的人结婚不说跳火坑,那也是堕冰窟了。想了想,他又开玩笑道,“你不觉得他其实也gay里gay气的。”   穆凯璇在脑海中翻找出与蒋继之仅有的几面之缘,细细琢磨一下,瞬间恍然道:“还真有点。”言罢,两人相顾大笑,笑着笑着,她轻轻叹气,主动朝这个男人迎上去,仰脸欲赠香吻,“蒋贺之,goodbyekiss之后,我们就再见了。”   “蒙穆小姐厚爱,”然而蒋贺之却灵巧地往后一躲,笑笑说,“可从今往后,只有我老婆才可以吻我。”   穆凯璇被这句肉麻死了的话弄皱了一张明艳大气的脸,赶紧挥手赶人:“去吧,你老婆在病房里等你呢。”   “对了,”蒋贺之却去而复返,回头望着穆凯璇的眼睛,诚恳地问,“你上回说我们以前见过,到底是什么时候?”   “就是你家为奥运马术中心揭幕的那个典礼上,所有的镜头都对着你,”穆凯璇很轻松地扯了个谎,“我当时就一见钟情了,本想用魅力把你掰直,没想到你根本没得救。”   蒋贺之朗声一笑,一口明晃晃的漂亮白牙。接着他留下一声“以后你有需要我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便真的走了。   穆凯璇久久站立原地,早看不见那位三少爷的背影了,才笑着又叹一口气。   她其实没有实话实说。她没有告诉他,十多年前的一场豪门盛宴上,一个英俊无疵的混血少年向一个肥胖自卑的女孩释放了一种近乎见义勇为的善意,让那个女孩今生今世都忘不掉了。 第164章 花筵(一)   在盛宁从ICU转入高干病房的期间,粤地又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窦涛醒了,醒后他第一时间供述出张钊于围捕之夜放走了洪兆龙,致使张钊被纪委带走调查了;第二件是洪兆龙的一审结果刚刚揭晓,由于为11.17洸州少女毁容案的真相大白立下了大功,这条恶贯满盈的出林龙最后的结局竟是死缓。   一开始处于濒死状态,盛宁昏迷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间久,每天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与蒋贺之缠绵相靠抵首相偎,彼此什么都不再计较。这会儿人康复许多精神许多,两个人倒生疏起来。   俩相沉默,仍遍体烧灼的伤痛使咫尺之内的男人变得遥远而模糊。盛宁几度伸手触摸蒋贺之的脸,感受到肌肤真实的热度与触感,才确信不是梦。   “三少,粥买来了。”   医院的饭菜糙得难以下咽,高鹏听吩咐跑了回腿,送来了软滑的白粥与精致的小菜。他进门放下手中的外卖袋,又转身束手束脚地立在门边,一脸颓丧和歉疚。   三少爷对他的态度也不怎么好。   “你出去守着……”停顿一下,蒋贺之又冷声道,“算了,也别守着了,反正也守不住——”   盛宁赶紧替高鹏解释一句:“跟他没关系——”   “粥快凉了,我喂你。”蒋贺之也自觉方才稍逊风度,不再以盛气使高鹏难堪,取了粥与小菜,又舀了一口白粥,轻轻吹凉,送到盛宁嘴边。   与这个男人在阳光下四目相对,盛宁反倒拘谨:“谢谢,我自己来——”   这声“谢谢”生疏得令人不快,蒋贺之微一蹙眉,低头便吻住这双唇,欲深入却不敢,只以舌与齿轻轻舔吮、厮磨。   跟第一次那样,盛宁似受了惊,一点儿没闭眼睛。   但这一吻,终究拉近了两颗久未互相倚靠的心,两人很快分开,又都忍不住地抿了抿嘴唇,想笑。   盛宁这回不躲他的眼睛了,只有些怨怼地说:“你都要结婚了……”   “人家不要我了。”见对方仍是一脸伤慨与委屈,蒋贺之的嘴角抿不住地上翘,故意在他面前抬起那只戴着黑手套的右手,佯装叹气,“唉,人家嫌我样子一般、能力也差,还是个残疾人,就不想踏进这连爱情都没有的婚姻坟墓了。”   “我要你。”盛宁还是伤得不够清醒,竟没分辨出这话里的玩笑之意,急喘两声,更急于剖白地又说一遍,“我要你。”   总算诈出了这声“我要你”,蒋贺之低头忍笑,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勺粥,哪儿是白粥啊,根本就是糖稀。   高鹏知道自己再留下去有些不知趣了,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   门“砰”地一响,待病房内只剩下两个人,蒋贺之搁下了手中的粥碗,爬上了宽大的高干病房。他先脱自己的衣服,三两下,便袒露一身壮美的肌肉。   他们之间还有很多待解决的问题、待拂晓的谜题。他没想纵着自己的欲望胡来,只想这么跟他坦诚相对,再无任何隔阂。   盛宁耳根微微发热,人却不自禁地瑟缩着往后躲。这种你进我退的状态终止于病床的尽头。   “让我看看。”蒋贺之解开盛宁身上的病号服,专心致志,像一个孩子拆他的圣诞礼物,他说,“我只想看看你。”   很快,他们就赤身相对,宛如刚娩出母体的婴儿一般。身无寸缕,彼此的伤痕也都袒露无遗。盛宁先是仰脸亲了亲蒋贺之眉骨的伤疤,又替他摘掉那只黑手套,拾起他的手置于唇边,细细地吻那断掌的缝合处。他早就想这么做了,跨越生与死的天堑,经历失与得的悲喜,此刻他终于遂愿。   盛宁身上的伤就更多了。凝血障碍易致淤青不退,他脸上仍有几块显眼的青紫,身上也到处是深一块浅一块的淤伤,像给最美的缎子摞上了层层补丁。   “周晨鸢应该庆幸他现在在牢里……”这一身伤,令蒋贺之眸中霎时泛出血色,几欲当场落泪。他又悔又痛,同时深深确信,如果再让他见那周公子一次,他会毫不犹豫地宰了他。   “做咩啊,”两人额头相抵,盛宁忍不住用鼻尖轻蹭对方的鼻梁,安慰地笑,“你个喊包(爱哭鬼)。”   他抱着他躺下来,必须非常小心,才能避免触碰到他的伤口。蒋贺之不能真坐实了“喊包”之称,只能忍住鼻酸,每在盛宁身上发现一处新的伤痕,就轻轻地吻它一遍。   盛宁也把自己完全投进了这个宽阔温暖的胸膛中,沿着他一身肌肉的沟壑贪婪向下抚摸,悄悄的,由其健壮的胸腹转入两胯之间。   当他的手指摸到他某一部位的时候,蒋贺之陡然战栗,肩膀青筋如活物虬结、蔓延,他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兽啸的声音,令盛宁都吓了一跳,赶紧松手——   蒋贺之却及时抓住了那只试图逃脱的手,将它牢牢摁在自己的胯间。   相似的情形更坐实了他曾“夜半来,天明去”,更坐实了那场了无痕的春梦曾确然发生。屈膝跪于盛宁的腿间,蒋贺之小心地捧起他的脸,喘息也重了:“我受伤的时候……你来看过我,是吗?”   盛宁点了点头。   “你把维K换成了抗凝剂,也是为了我,是吗?”   盛宁再次点头,决定从头讲起:“沈司鸿曾留给我一个视频,包含了小梅楼里遗失的那枚U盘,但没有周嵩平那群人切实的犯罪证据,我想,一是他们确实行事太狠毒又太干净,二是他一定给姐姐留了退路,任何由我交出的证据都不能算作姐姐减刑的功劳,他一定希望她能尽早出狱,好好地活下去……”   蒋贺之低了低头,盛艺之死,他负疚至今。   “沈司鸿也曾向我提过,周晨鸢因母亲当面割腕自杀,留下了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去国外治疗了许久仍未痊愈。他暴戾、易怒、常常控制不了自己的暴行,同时又脆弱、敏感、害怕失去、渴望被爱……周晨鸢每次见到血的反应都很奇怪,记得我跟他被爱河大桥的那些涉事司机绑架,当时我替他挡了一刀,血溅满身,他颤抖哭泣、跪地哀求的样子太令人匪夷所思、又太令人印象深刻……后来上面要把我调去政研室,我想或许可以试着借周晨鸢庇护,所以特意在他也在市委大院的时候,去找了周嵩平……”   蒋贺之听不了接下来的话了,那会剖他心肺,令他更悔更痛。他只能用嘴堵住他的嘴,更深入、更忘我摩擦彼此的肌肤与器官。一个近乎狂乱的长吻过后,他调匀呼吸,笑着问他:“还记得……你刚睁眼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   盛宁还醉在刚才那个吻里。茫然地摇了摇头,忽然又感头疼耳鸣,濒死时候说的话,这会儿他一下子想不起来。   “你说想给我生孩子,生不出就夜夜试,试到生出为止。”   “痴线,”盛宁笑了,也想起来了,“我明明说,我想跟你一起回香港。”   蒋贺之也收起满脸的不正经,有点期许又有点忐忑地问:“还作数吗?”   眼里泪光依稀浮动,盛宁望住这双眼睛,郑重地点头。接着他把又他的伤手踹进了胸口,焐得掌心发烫,以示自己绝非虚言。   这个答案令人豁达,蒋贺之轻轻挑眉,再度低头亲吻爱人的嘴唇,说:“可我不打算回香港了。”   盛宁疑惑:“为什么……”   “我哥今晚会跟你那位老同学见面,长留街的项目最终还是会由晶臣与盛域联合开发,他有意让我任这边项目的负责人。”这就意味着,他们都不用再回港跟那位并不愿意接受儿子与他同性伴侣的蒋瑞臣打交道,但他仍是三少爷,他也仍可以当检察官,这是蒋继之的贴心安排,也是罗美晶及全家人的祝福和成全。   絮絮的吻又落了下来,盛宁仰头,闭目,身体得到抚慰的同时,心也得到满足。在某一处酣然释放的同时,他听见他说,我们一起,有始有终。 第165章 花筵(二)   廖晖出门赴约前,帮佣阿姨手笨,打碎了他曾想送给盛宁的那尊白玉观音。   不是一个好兆。   盛惠德父子沦为毒虫之后,一时间群虫无首,盛域总算迁走了长留街里最难缠的那批人。然而旷日持久的纠缠还是断了他们的资金链,为了缓解债务负担,为了更好地开发这个项目,洪震低三下四几次登门,终于请动了蒋继之。其实晶臣这时出手,名为雪中送炭,实则也有趁火打劫之嫌。但洪震已经顾不得了,迫不及待地就跟蒋二少订下了时间,而地点自然是晶臣自己的地方。   阿姨知道这尊观音像是小廖总的心肝宝贝。她时不时就见他把它捧出来,摸脸摸眼摸菩提发冠,那手势,说不上来的秽恶亲密,跟摸小情儿也差不离了。阿姨是信佛的,看着别扭,没两天倒不见这种别捏场面了,她还暗自庆幸呢,没想到这混小子竟大胆到把观音菩萨揣进了自己的被窝里,她抖被子的时候一个没留神,啪一声,就落地生花了。   “碎……碎碎平安……碎碎平安……”阿姨吓得浑身打抖。   廖晖脸色陡然煞白,却破天荒地不声不响不发火,只是手捧残碎的佛像,久久地静静地跪在地上。   “小廖总,对不起……我……我……”阿姨不敢说出那声“我赔”,她知道自己赔不起。   然而廖晖还是不响。   其实他去钟山北院看过他,但蒋贺之寸步不离,他压根没机会靠近,只能长久地在病房门口徘徊,偶尔揩一把发涩发酸的眼睛,祈祷着他能尽快好起来。   许是他的祈祷显灵,盛宁确实慢慢好起来了。廖晖止不住地欣慰又难过,他想,经此一劫犹如涅槃重生,他应该很快就会跟那位三少爷去香港。   出门时陡降一程雨,挟雷裹电,很骇人。这怪雨来匆匆亦去匆匆,刚刚驱车上路,又停了。廖晖是掐准了时间出门的,然而还未抵达晶臣酒店,一道黑影便冷不防地扑在他的挡风玻璃上——他猛踩刹车,连带着后车也追了尾。下车再抬头一看,竟是几只斗大的老鸦,转眼栖息在了一根电线杆上,齐齐地向着他尖啸。廖晖本就莫名心神不宁,联想到出门前被打碎的观音像,愈感此行不详。   所幸刮蹭并不严重,他赶紧陪完后车的损失,定定心神重新上路。停了车,一路小跑进了包间,一推门,果然,所有人都到了。   廖晖朝一桌人鞠了一躬,自言“我迟到了,自罚三杯”,便咣咣咣地喝了三杯酒,又诺诺地坐到了角落里。洪震嫌他来迟,瞪他一眼,倒也没在蒋二少面前叫他太过难堪。   廖晖当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主位上的蒋继之。难怪初见于长留街时他就觉得蒋贺之眼熟,这对兄弟的样貌实在相像,哥哥雍容,弟弟倜傥,衬得世间所有雄性都见了绌,都像偏要与凤凰毗邻的呆头鹅。接着,他又注意到一个年轻人,像蒋二少的秘书,但两人的关系又明显比一般的老板秘书更亲近些。洪震称其为“霍秘书”,而这位霍秘书挺拔俊秀,默立蒋继之身侧,一举一动都颇见涵养。   廖晖想起自己曾在八卦杂志上看过,蒋瑞臣还有一个姓霍的干儿子,但外头也传说是他的私生子,一直以秘书的身份跟在二少爷身边,他想,应该就是这位了。再细细一看,这位霍秘书没有蒋家兄弟那样明显的混血轮廓,直鼻凤目,显是一张东方面孔,他又想,应该不是亲生的。   “霍名屿,”从未谋过面的年轻人竟主动向他自我介绍,还准确地认出了他的身份,颔首一笑,“小廖总,请多指教。”   洪震坐在主位一侧,一改平日里的低俗蛮横,在蒋继之面前毕恭毕敬,一口一个“二少”,张嘴即是马屁:“晶臣在上海、杭州、武汉等地缔造了不少经典的旧改项目,无一不成为当地的城市地标,促进了当地的经济发展,我们非常荣幸这回能够跟晶臣合作,一起开发这个项目……”   说着,洪震主动起身,试图为蒋二少倒酒,蒋继之却以手掌将杯口盖住,微笑道:“先谈生意。”   他有一双被弟弟评为“天生属于钢琴”的手,骨节修长,皮肤奇白,很美。   “是,是……谈生意是得清醒点……”洪震放下茅台,赶紧又举公筷,要为二少爷布菜。   去鳃除秽的一条三两野生长江刀鱼,浇上鸡蛋液一起蒸,鱼肉银闪闪,蛋液金灿灿,色面相当讨喜。像个伺候皇帝的太监,洪震弓身替蒋继之夹了一筷子刀鱼,小心翼翼地说:“这道菜名唤‘浪里金银’,这刀鱼不是市面上常见的湖刀、海刀,而是真真被誉为‘长江三鲜’之首的江刀,可惜现在不是江刀上市的时候,这鱼是冷冻的,及不上新鲜的味道。”   廖晖面上虽不作色,暗暗却道好笑,想起自己初次宴请李乃军与洪兆龙,心说,这下位者巴结上位者的模样真是一划里难看,连词儿都一样。   虽是晶臣的地方,却是盛域做东,一桌燕鲍翅参琼浆玉液,蒋继之却连筷子也不动。   “合同已经过了财法,不知道二少爷还有什么疑问么?”最难的一关已经过了,洪震十分心急。   蒋继之转头盯住此人的眼睛:“在签合同之前,我确实还有件事情想向洪总确认。”   “什么事情?二少尽管吩咐。”洪震仍在眉飞色舞地拍着马屁,但经历了观音破碎与老鸦示警的廖晖,已经不安地嗅出了鸿门宴的味道。   “有几个朋友,听说洪总也认识,正好一起见一见。”蒋二少垂目为自己倒茶,也没别的吩咐,霍名屿便心领神会,一个眼色,两个晶臣保镖便将包间内的另一扇暗门推开,从中揪出来两个人,一把搡到众人面前。只见这两个人衣服破破烂烂、脸上青青紫紫,显然刚被狠狠教训过。   看容貌气质都能看明白了,这俩是“大法不犯,小法不断”的坏胚子。洪震也当场认了出来,正是自己派去教训蒋贺之的混混。他慌张地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一旁的廖晖也心虚地深深低头,控制不住地抽搐嘴角。   直到其中一个人用一只快被打瞎了的眼睛望住洪震,又转头,畏畏缩缩地冲蒋继之点了点头。   洪震心道不妙,抄起桌上的餐刀,就想反抗逃跑——   已经来不及了。   霍名屿动作奇快,及时伸手挡住洪震挥向蒋继之的餐刀,又一个折腕扭住他的肩膀,一下将他脸朝下地摁倒在了桌面上。而几乎同一时间,蒋继之已将一双折断的筷子插进了洪震的手掌,将他的右手钉死在了餐桌上。   刹那筋肉分离,鲜血淋漓。洪震一声惨叫。   蒋继之俯身向其凑近,听声音也并未怎么动气,只说:“你过界了。”   洪震还想装傻,痛得面容扭曲,龇牙咧嘴:“我……我不懂二少的意思……”   洪震自然不是孤身来的,但包括廖晖在内,盛域的几位高管都一动不敢动。尤其是廖晖,虽不动声色,但紧张的汗水已从耳后流到颈口。   报警或者录音都不可能。在洪震被撂向桌面的同时,一群黑衣黑裤的晶臣保镖们就对那群盛域高官们搜了身,搜走了一切电子物品,说了声,二少会送你们新的。   当然不搜身也不会有人不识趣,甚至洪震本人都不会。都是盛域的股东,身家性命都压在了这个项目上,没有人会跟几百亿过不去。   “我……我叔叔——”洪震还想搬出洪万良的名字来吓唬对方,但霍名屿根本没给他继续出声的机会,他一把扯落洪震的领带,抓着他的脑袋强迫他抬起脸,用这领带缠绕着套在他的嘴上,像用笼嘴控制住了一头牲口。   蒋继之垂眸望着趴伏在桌面上的这个男人,朝霍名屿递出手掌。   霍名屿打开一柄折叠刀,递给了蒋继之。像瑞士军刀的样子,但更小众,同样削铁如泥。   意识到危险将至的洪震殊死反抗,嘴里呜呜咽咽,撑开双臂死死扒住桌沿,试图借力往上顶拱。但霍名屿压制得他动弹不得,蒋继之则干脆地手起刀落,生生地将他的右手食指齐根割断。   刀很利,跟截一段卤大肠也差不多。   场面很血腥,但一屋子男人都当没看见,谁也不妄言妄动。   “我不管你叔叔是谁,”区区一个洪万良怎么可能被蒋二少放在眼里。他取了桌上一条湿毛巾,轻拭指尖血迹,“从今天起,有晶臣的地方你退避三舍,否则我见你一次,就剁你一根手指。”   说罢,扔掉手中的毛巾,他转身要走。   “稍等,二少。”廖晖眼尖地看见蒋继之的鞋面上沾上了洪震的血。   廖晖这会儿已经不担心暴露自己了,事实上他也只是挑唆两句,后续所有的脏事儿都是这个傻二代自己干的,还自以为赖到周晨鸢的头上就不会被蒋家发现。从指缝间滑过的机会一纵而逝,他得牢牢抓紧。他听说,以前蒋瑞臣造访内地,就有当官的厚着脸皮为他跪地擦鞋,那些当官的跪得,他廖晖自然也跪得。   “二少,”廖晖豁然跪地,用袖子仔细擦掉了二少爷皮鞋上的血迹,使其光亮如新。他在对方的默许下站起身,再次自我介绍,“我是盛域的总经理廖晖,二少,咱们的合作还继续么?”   “当然,”蒋继之风度十足地微笑,知道这位小廖总是上海人,一个港商便用熟练的上海话道,“撒宁会得跟200亿过伐起。”   他再度转身而去,留下晶臣那些高大冷峻的保镖收拾残局,也留下一句话,以后就你来跟长留街的项目。   廖晖将上下半身折成谦卑至极的九十度,一直鞠着躬恭送蒋二少。然后他挺起腰杆,扬眉吐气。   掌握了这个命脉项目的主导权,就意味着夺回了整个公司的控制权。廖晖冷眼睥睨早快痛晕过去的洪震,忽然又想起了那尊观音像,但他很快就释然了,碎就碎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名屿陪着蒋继之回到酒店套房。夜已经很深了,但这个时间街上仍灯火通明、车水马龙,一条条被车灯装点的宽阔道路像金色绶带,交缠相往。   天和地间还竖着一座碑,就是直入云霄的晶臣国际金融中心,此刻通身点缀霓虹,便是这座城市最绚丽的一道风景线。   摘下的眼镜置于一边,蒋继之一直立在落地窗前,窗留着一道缝隙,他的外衣便乘了夜里的风势,翩飞如鸟。霍名屿则静静站在他的身后。   蒋贺之悔婚之后,由二少爷顶替三少爷与穆家联姻的传言一度甚嚣尘上,蒋继之也未表示反对。万幸蒋瑞臣看不上疯癫泼辣的穆二小姐,而穆凯璇本人也不怎么乐意。   人前杀伐果断,是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接班人,万众钦羡;人后……人后霍名屿常常觉得,这人的人生缺乏惊喜与色彩,他活得远不如三少爷恣意潇洒,他活得就像这华丽孤寂的擎天碑,抑或枰上的棋。   正想着,蒋继之转过了身。   “手怎么了?”注意到对方手中一道血口子,挺深,应该是方才夺餐刀时被洪震划伤的,蒋继之微微皱眉,说,“我看看。”   “没事。”霍名屿垂头,潦草地捻捻受伤的手指,笑笑,“我不过是个下人,不劳二少爷关心——”   “别傻了,”蒋继之打断霍名屿的话。他拾起他的手,将那狭且深的伤口置于唇间轻轻一吮,说,“你从来不是下人。” 第166章 弓藏(一)   盛宁的肋骨骨折不算严重,卧床一阵子,痛感已不太强烈,可外踝骨折却愈合缓慢,短时间内,仍很难负重下地。他牵挂着周案的进展,就瞒住正同兄长在长留街视察的蒋贺之,借了副拐杖,让高鹏送他回一趟省检察院。   出门时已经上午八点多钟,但天上仍蹊跷地挂着一弯残月,淡蓝色的,只有轮廓没有实感,几乎就要被普照大地的阳光抹除殆尽了。十二月的寒风里,盛宁盯住那弯月亮,发怔般看了良久,才被高鹏的声声“盛检”唤醒,转身上了车。   同在检察院的覃局长听到“盛检回来了”的消息,自然得去慰问一下。他本想去政研室的办公室,但起身、犹豫又坐下,手指轻扣桌面数下,就挂了个电话叫来了盛宁。谈判也有主场客场之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更有谱。   盛宁是拄着拐杖进门来的,顾自在领导面前落座。覃剑宇冷不防被这画面吓一跳,问:“怎么不多休息几天,都是蒋家的‘三少奶奶’了,没必要这么拼吧?”   “会好的。”盛宁不太喜欢“三少奶奶”这样的调侃。   额头缝了针,颧下与嘴角犹存几块瘀青,在白皙皮肤上尤为显眼,覃剑宇眉头更紧,用目光指了指他的脸:“脸呢?上次见你也是一脸青,别不能褪了吧?”   “也会好的。”盛宁也不关心这些琐事,用一句话提醒对方回到正题上,“我以为覃局叫我来是要谈周嵩平的案子。”   “嗯,是得谈谈。”覃局长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来,果然这般开口,“你也知道,像周嵩平、蔺先荣这个级别的‘大老虎’,调查组查实后会先移交最高检,然后再指定异地管辖,包括后续的侦查和审判。随着调查组返京,咱们省里能做的已经很有限了。”   盛宁点了点头,是这个流程。他不时掩口轻咳,眉心微蹙,身上那些伤处还是很疼。   覃剑宇盯着他,嘴唇反复蠕动,几根骨节粗犷的手指又捺不住地在桌面上敲打。   对方的反应不太寻常,还是盛宁先开口,直截了当地问:“覃局,你找我来到底什么事?”   “在你昏迷的时候,蔺先荣的病情就稳定了。”覃剑宇细着眼睛打量盛宁,好一会儿才敛容说下去,“他向我举报说,他病发那天,是你在他的书房强行夺走了他的救命药,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地却不施救。”   “人在受到过度惊吓的情况下,大多会暂时性地‘失能’,”盛宁当然不承认自己故意夺药伤人,不慌不忙地向领导承诺,“我还是太欠缺医疗常识了,以后会注意的。”   “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手指“笃笃”连响,覃剑宇点点头努努嘴,忽地又浓眉压眼目露精光,“那么——邹树贤呢?”   覃剑宇冷不防问出这个名字,就是想抓住盛宁的破绽,然而盛宁仍面无一丝波澜,倒用个无辜的疑惑的眼神望住了他。他便只好自己往下说:“我一直在想,邹树贤就算曾是检察官,刚刚出狱不久,怎么会连新书记体察民情的走访路线都知道,怎么会料到咸宝生曝尸在媒体面前,一下子就把当年的旧案翻出来了?”   对方明显意有所指,盛宁反问道:“覃局认为是为什么?”   从洪万良亲自视察新密村到金乌名城的爆破被省常决议紧急叫停、从冼秀华被何白城刑讯到真凶自首引发轩然大波……如此一事挨一事一环扣一环,须得锱铢必争毫厘不差,覃剑宇凭多年办案经验认定,仅凭一个刚刚出狱的老检察官与两个低学历的农民是办不到的。他突然想到了盛宁衣领下那以鞋油为墨的“南湾码头”,想到他那声“如果相信我,就什么也别问”,他被这一连串缜密得甚至有些恶毒的布局惊得遍体起栗,脱口惊呼:“盛宁,你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跟哪些领导背地里达成了什么协议,但教唆杀人也以‘故意杀人’量刑,你一个检察官,怎么能知法犯法?!”   “覃局如果有证据,现在就可以抓我。”这样的指控足够吓人了,但盛宁还是很淡然,很平静。   “你真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覃剑宇双目怒瞪,神情都随自己的推断惊惶起来、狰狞起来,“你把所有人都置于你的棋盘上、玩弄于你的股掌间,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私仇?!”   “还是那句话,有证据你就抓我。”这种一惊一乍、故弄玄虚的诈供套路在他面前全不管用,盛宁笑一下,“我忘了,没证据也可以抓人么,是要外讯,还是测谎呢?”   覃剑宇当然没有证据。当然也不可能“外讯”,盛宁的硬颈他两年前就领教过了,那位三少爷也断然不会同意。那测谎呢?以这人的缜密心性,仪器出错,他都不会出错。然而覃局长既然敢于主动把话挑破,也不是毫无准备。突然话锋一转,他说:“周晨鸢这会儿人在看守所,他说他绑你是因爱生妒,你想不想看看他的供词具体是怎么说的?”   说罢,他便朝盛宁扔出一份材料。   拾起周晨鸢的口供迅速通篇阅览,又轻轻地搁下了。盛宁笑笑说:“这位周公子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   就算真写小说,也是顶顶暗黑、艳情的那一类。   全是绘声绘色的床笫之私,不乏两男相争、双龙入洞这类的3P细节,当然也全是别有用心的编造。以周公子的刚愎暴戾,绝不允许自己的“娜塔丽娅”重投别的男人的怀抱,更不会允许他安安稳稳地就被豪门接受。这些供词可能只来自于他日日夜夜寤寐思服的春梦,但却结结实实地给这位覃局长递出了刀子。   “周晨鸢的案子不归装儿管,他现在要求他的案件公开审理且主流媒体全部到场,我们可以以‘涉密’为由拒绝,也可以就同意了他的要求。‘父子畸恋姐弟’‘三男同床操戈’,光这些素材港媒就得兴奋!我还没把这份口供给蒋贺之看呢,就算他心宽、不介意,蒋瑞臣也能不介意?一旦公开审理媒体到场,就一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你忍心让蒋贺之为你蒙羞?你忍心让他再为了你被蒋家撵出去吗?”   这话已与要挟无异。   而话音落地,覃剑宇就知道自己赢定了。原来让白玉化作泥坯,可以如此简单,兵不血刃。   “我会离职……但不是现在……”盛宁仍面无表情,强作镇静,其实声音已经打抖,是啊,他怎么能让这个男人为自己再受他人的白眼与指点、为自己再与他的至亲起冲突?特别是在他已一再让步,都答应了要陪自己共寻公义了。他只能尽量与对方商量,声音渐渐哽咽,“覃局,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洪兆龙的罪行却判死缓就很可疑——”   “盛宁,别太看重你自己了,粤地不是只有你一个检察官!”大老虎已经扳倒,区区一条“出林虫”不在覃局长的眼里也不归他管辖,覃剑宇厉声打断对方,忽而又心生不忍,缓和了语气,“盛宁,我也是为你好,要不要递你面镜子,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子?你还是当年的‘检察之光’么,你还能仅凭一副好形象,登回电视就让法学院的生源翻上几倍么?”昔日的“检察之光”虽也是常年面无血色病病殃殃,但绝没有这么形销骨立,没有这么行将就木。   “我什么样子……跟这案子又有什么关系?”盛宁当然知道自己眼下苍白憔悴、骨瘦如柴,实在不好看,他以长长睫毛遮蔽对方的咄咄视线,竟以一种悲绝的央求的语气说,“为了肃清周嵩平及其同党,市检反贪局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努力,我想告慰英灵,我想有始有终……”   “盛宁,‘有始有终’不可能了,还是‘激流勇退’吧,这也是孙书记的意思……”覃剑宇自己也久经官场,其实能够理解,为什么就连孙书记都很忌惮盛宁。这样一个不计得失、竭尽智谋还有强大背景的年轻人,身处反贪这样的重要职位上,对任何一个领导来说,都是骨中刺。   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盛宁,主动辞职离开检察院,骆书记马上就要进京履新了,进京前他会特批你去香港。”作为核心涉密人员,理论上盛宁不能以任何私人理由出国,包括中国的港澳地区,脱密期都得三年。覃剑宇觉得自己对这位部下已经仁至义尽了,默了片刻,才说,“在你身败名裂前准你全身而退,这是留给你最后的体面。”   “明白了……明白了……太阳升起,月亮就该消失了……”盛宁此刻终于想起了那弯淡蓝色的白昼之月,也听懂了它对自己无声的劝诫。他凄然地点点头,又凄然地笑一下,问,“覃局就快升职了,是么?”U盘是他交出的,周嵩平也是他带队抓捕的,凭此大功,覃剑宇将升任省副检察长并兼任   反贪局局长,同在检察系统,盛宁当然已经听说了。   “盛宁,”覃剑宇有些不快,却也坦荡地并未完全否认,“你认为我是嫉贤妒能,为了升职故意打压你,抢你功劳?”   然而盛宁只是说:“那么请覃检察长帮忙,市检反贪局的检察干警叶远、苏茵、黄哲明……都是在为国打击违法犯罪行为的过程中牺牲,理应评定为烈士……”   “叶远只是失踪,而且还是假期——”覃剑宇听出这是盛宁主动退出的条件,马上又改口表态,“好吧,都评烈士,他们的家属以后也是烈属,也会享有应有的抚恤优待。”   “还有金乌名城……”   “这个也不用你操心。”金乌名城的复工续建仍由盛域集团牵头,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中。这已经是洪万良的政绩了。《南城周刊》连发多篇文章,称洸州第一烂尾楼涅槃重生的头功当属新书记,能急群众之急,能解群众之忧,是真正体恤百姓的好领导。一封封来自业主的表扬信纷至沓来,也被调查组一并带回了北京。很显然,自两年前长留街旧案告破,洪万良的仕进之路又一次乘上了东风,一介毫无背景的穷书生竟在短短三年内完成了“龙门之跃”,这样不可思议的好运气,当真羡煞了众人。   桩桩件件令他操心的事都有了令人欣慰的后续,可见覃剑宇背后的大领导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撵他走了。盛宁起身寻到自己的拐杖,决定就遂了他们的意。   望着这个趔趔趄趄、薄如纸片的背影,覃剑宇终于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他喊了声“盛宁”,待对方停下脚步,便又叹着气说,“临走前,回你的老单位看看吧。” 第167章 弓藏(二)   老单位就是洸州市人民检察院。   盛宁回去时是一个人。他是瞒着蒋贺之的,连着被众领导逼迫离职的消息都瞒得死死的,他不想让周晨鸢的那通疯话再令他痛苦或难堪。好在蒋家的三少爷也没察觉,这阵子他忙着在他二哥身边学生意经,一大早,低头吻他一下,就匆匆出了门。   最后一次回老单位了,盛宁特意换好检服,戴上检徽。这枚检徽比寻常的检徽颜色暗一些,一个烈士的血染在了“中国检察”四个字上,锈斑斑的,再也擦不掉了。   市检还是老样子,为迎即将到来的元旦新年,盛宁抵达时,正有人在清洗围栏与外墙。洗褪经年的风霜与尘垢,大块大块芝麻白的花岗岩挂板便显露出来,一排排玻璃幕墙也崭亮如新,远看神圣,近看庄严。   主楼入口竖着一面国旗,高高的旗杆一直耸进蓝天白云里。盛宁仰起头,微微觑眼端详,然后拄着拐杖,走进去。【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正文在作者微博金十四钗 观看】没人拦他,门卫们还记得这个年轻人是反贪局的盛检,是闻名全省的“检察之光”,只是一时都没敢认,怎么病得这么厉害了?   明明是工作日,但今天大楼里静得离奇。盛宁腿脚不便,径自乘电梯而上,经过了大要案指挥中心,才来到侦查处的大办公室。他左右望望,诺大的地方竟空无一人。没人也好,他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跟老单位告别。   已有新人替了旧人,原本属于叶远和苏茵的办公桌上堆着一些杂物,有咖啡壶和方便面,还有牙刷和洗面奶,在反贪局工作,熬夜加班是常态,这些都是必备品。   盛宁绕着两张相邻的办公桌踱了一周,手指轻轻拂过他们的桌面儿,试图从一些旧日的印痕里再找一找那两个年轻人存在过的痕迹。   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儿有时会在下班约会前为自己补个妆,但每回都跟做贼似的心虚,非蹲在桌子底下涂口红抹眼线。他喊她一声,她就抬头嗷一叫唤,猛地磕到桌沿上了。   俏脸儿上全是惊慌和尴尬,再看那眼睛,眼线也受惊画疵了,画得比眉毛还长,一直曳到发鬓里。为这只怪模样的眼,叶远笑得直捶桌子,砰砰响。   盛宁摸摸桌沿儿上一道可疑的凹痕,心道不能是苏茵磕出来的吧,又不是铁脑袋。他嘴角含笑,眼却不受控地渐渐湿润,不想告别得过于悲戚,便转头又往别处去了。办公室中间竖着一块可擦写的大白板,上头记着一些乱纷纷的与某起腐败案件相关的笔记。盛宁停在黑板前,旁人瞧不懂的线索他一目了然,于是弃掉碍事的拐杖,他找到一支记号笔,以自己的经验帮这群检察新兵补上两个容易疏漏的细节。   再往里走,就是侦查处的荣誉墙了。居中挂着的是“先进集体”和“十佳反贪局”两块金色牌匾,周边还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奖状和奖章。他们这个团队好就好在人虽不多,但在前局长项北的带领下,一直是名列全国前茅的先进。项北在世时也常为此自夸,说咱们侦查处若搁在战争年代,那就是浴血奋战到最后一人的英雄连。   盛宁来回轻抚金匾上的“集体”二字,头一低,泪便落下。   “我经手的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一个人的人生,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安全……”   “公诉可以说是维护司法公正的一个接棒者与传递者,一桩案子,前有公安支持,后有法院配合,反贪则完全是从无到有,更需要智慧、胆气还有魄力,来跟那群官场的老油子斗智斗勇……”   “你是会被个人感情左右的绥靖派,我没法儿在一个绥靖派手底下做事!”   “论漂亮,这世上谁能有我们盛检漂亮呀!”   ……   往事逐一回溯,他们的形象、表情、声音从四面八方拢向他,一波紧跟一波,盛宁起初还能勉力维持镇定,到后来连指尖儿都在打抖。他用额头抵住墙面,在心里向他们为自己的“有始无终”道歉:   对不起,我尽力了……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我宣誓——”   门外突然传来一段熟悉的誓词。先是一人领誓,再是众人附和,盛宁的全副心神瞬间就被这高亢齐整的宣誓声吸引了。他的心脏“嘭嘭”直跳,太阳穴也“嘭嘭”直跳。他连拐杖都忘记再取,就踉踉跄跄地循声而去。【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正文在作者微博 金十四钗 观看】   来到同一楼层的大会议厅前,盛宁推开了厚重的闭合的大门——   门一打开,一道强光迎面涌来。这光线太急太烈,迅速像上溯的潮水一样将他围裹,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盛宁很快就在这茫茫一片的光世界中恍惚了,也可能是未愈的伤痛令他恍惚,他竟拖着残腿走了进去。   在光线的尽头,透过早已朦胧的泪眼,他竟又一次看见了他们。项北、佟温语、叶远、苏茵……那一张张如今只能在坟碑上看见的灰白面孔,在五星红旗下,在铮铮誓言中,又生动了一回,鲜活了一回。   国歌已经奏毕,他们检服笔挺,检徽闪亮,就高举着右拳站在他的面前,朗声齐喊:   “我宣誓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宪法和法律……”   世间一切不和谐的杂音都随之消弭,盛宁也不自禁地轻轻跟诵:“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制统一……”   在每一场检察宣誓的尾声,每一个检察人都要报诵自己的姓名,以示自己会不负嘱托,终身坚守。于是盛宁又看见,他们这回也看见他了,他们一个个定定望向了他,右拳依然高举,眉眼始终含笑,用或甜润或清亮的声音道:   “宣誓人,苏茵。”   “宣誓人,叶远。”   “宣誓人,佟温语。”   “宣誓人,项北。”   ……   盛宁终于迎上去,来到大伙儿跟前,也眼含泪光地举起右拳,郑重承诺:   “宣誓人,盛宁。”   整个场子突然静了下来,那江潮似的光芒也褪去了。盛宁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与冒失。他打断了一场正举行中的宪法宣誓活动。   难怪今天楼里特别安静,人都在这儿了。原来全国大学生模拟法庭大赛正待收官。今年的四强来自包括中山大学、中国政法大学等在内的四所高校,将从中角逐出最后的冠军队伍。而中山大学也担纲了决赛的主办,邀请了其它三支队伍共赴洸州学习交流。既然是东道主,便得尽东道之谊,中山大学跟市检察院打了商量,准许这些年轻的未来法律人前来参观,近距离体味检察工作。而检察院这边也够热心,特意将新任职干部宪法宣誓仪式安排在了学生参观的这一天。   这回仍由杨书泽检察长领誓,由赵岩副检察长主持,冷不防被这个熟悉的“外人”打断,两位领导看待盛宁的表情都很复杂。   台下的学生们方才还沉浸在掷地有声的检察誓词中,这会儿也纷纷抬头打量起了这个不速之客。   这些远道而来的年轻学生几乎没有认识“检察之光”的,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过。覃剑宇说的没错,他已不是当年仅凭好形象就能引得法学生们趋之若鹜、竞相效仿的“检察之光”了。他的脸仍青肿,身仍残痛,因为没拄拐杖,光洁坚实的地板在他脚下就像淤沙一样,他刚刚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了台,样子实在称不上好看。   盛宁望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疑惑的脸,注意到有些人还戴着校徽,都是响当当的好学校。既然已经来到了这群大学生跟前,他决定就跟他们说些什么。   “盛宁……”还未开口,赵岩就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但喊他也不拿正眼看他,先看一侧的杨检察长,又折回来,神态复杂地瞥着他。他们都听说他马上就要“离职”了,怕他这么闯进来,是要大闹检察院。   盛宁一眼不看赵岩,只是摘下了自己胸前那枚曾属于叶远的检徽。   “这枚检徽就交给你们了……”他将检徽轻轻安放在宣誓台上,抬起脸,对台下这群刚刚入职的年轻检察官还有更年轻的法学生们说,“为了鸡蛋,请继续战斗。”   整个大会议厅又怪异地安静了十来秒钟,忽然有个轻佻的男性声音冒出来:“为什么是为了鸡蛋?”   是个长着大牛鼻子和满脸青春痘的男生,朝身边其他的同学挤弄了一番眉眼儿,又嘻嘻哈哈地说下去:“为什么不能为了鸭蛋、鹅蛋或鹌鹑蛋呢?”   少年不识愁滋味,这个不怎么高明的玩笑却引得欢声四起,原本肃穆的气氛一下变得十分愉快。   盛宁没跟这样的玩笑计较,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他转过身,又趔趄着走了——见盛宁只说这么一句就走了,两位领导彼此对看一眼,都嘘出一口气。   走出那扇厚重大门的时候,他还听见身后的学生在嘀嘀咕咕。这些法学生都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子谁想当检察官啊,又苦又累又没钱,还是律师挣钱,能进英资所最好,进不了英资所干不了民商事,也得当成张仲良、傅云宪这类的刑辩大牛……   【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正文在作者微博 金十四钗 观看】   放下那枚检徽,也好似卸掉了肩头的千斤担,盛宁没去侦查处的办公室取回拐杖,直接搭电梯而下。物是人已非,他打算就这么回去了。   正准备走出主楼,身后突然有人唤他:“前辈,等一下。”   许是怕他不会回头,那个声音又补充道:“盛检,等一下。”   盛宁循声回过头,看见数步之外一个穿着白衬衣、戴着金丝眼镜的大男孩儿,说男孩儿其实不准确,够挺拔了,是男人的模样了。应该也是此次来参观的大学生之一,一张较年龄更见老成的清俊面孔,凤眼直鼻薄唇。   方才盛宁在台上时就注意到他了。还有他身边另一个男孩子。乌泱泱的人群中,很难不注意到这么漂亮这么拔萃的一对年轻人。   接着他就看见那枚染血的检徽戴在了他的胸口。   “糖糖……”   有人也在焦急地唤他。应该是他的名字,唐唐或者糖糖。   盛宁没问这个男孩怎么会认识自己,显然没有这个必要了。早在今天这第一次谋面之前,他们就已经认识了许多许多年。   两个人隐秘地心照不宣地彼此点了点头,然后盛宁冲这个男孩笑一笑,这笑像绝唱一样美,一样会心,就又低眸,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68章 相爱(尾声)   在2008年尾端的某一天,盛宁突然告诉蒋贺之,他已经辞掉了检察院的工作,领导念其功绩给予特批,他可以跟他一起回香港了。   尽管是个令人快慰的消息,可蒋贺之还是不理解:“为什么突然改主意了?”   像个入了膏肓的病人,盛宁得在爱人面前藏好所有可能会流露痛苦的症候,尽量轻描淡写地回答,不为什么,就是太累了。   说走就走,他们一起去旧屋收拾行李。   打开衣柜,蒋贺之一眼就看见了同挂在一只衣架上的两件制服——警服在外,检服在内,仿佛一个人从背后环抱着另一个人,在无言的偎靠中,那么缱绻。   他曾以为他远不如自己爱得疯魔爱得焦渴爱得狂热,却未曾想过,那么多个漫长难捱的夜晚,他就指着那点他的气息捱过去了。   盛宁走到他的身边,将警服从衣架上取下来,像以往做的那样,抱在怀里轻嗅一嗅,他说:“你不在的日子,只有它陪着我。”   蒋贺之从身后将盛宁用力抱紧,一遍遍地亲他馨香的发,一遍遍地在心里发誓:余生要更疯魔更焦渴更狂热地爱他。   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对盛宁来说都是身外物,也都是前尘旧梦隔世花影,只有两件东西他舍不下,一是这件警服,二就是姐姐送他的那块手表。   蒋贺之将检服也取下来,回头问盛宁:“这件呢?不一起带走吗?”   “没有检徽,这就是些普通衬衫,而且现在我更瘦了,都大出不止一号了,”盛宁抬抬眼眸,嫣然道,“给我买新的,好不好,盛太太?”   “好啊,不过更想把你养胖。”蒋贺之拧了把盛宁清瘦的腮,目光又落在被剩下了的检服上,他注意到他视若生命的那枚检徽竟不见了。   出发当天一大早,仍由高鹏当司机,蒋贺之先陪着盛宁去了一趟墓园。   给盛尧与甘雪扫了墓,奉上祭奠的鲜花和瓜果,又转头去往别处。沈司鸿和盛艺也葬在这个墓园里,不过与父母相距一段挺远的距离,一在南一在北。   先过一座牌坊,又上了坡,再穿一座石桥,最后抵达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盛宁将姐姐最钟爱的白玫瑰放在了她的墓碑前。   “姐姐,我要走了。”也没多余的话,他坐听阵阵松涛,就这么陪了她一阵子。   墓地很静,除了风声和松声,还有一种细细沙沙的不知何来的轻响,也许是姐姐的祝福和原谅。盛宁这么想。   出了墓园,车由一条新辟出来的马路向西拐入,蒋贺之特意嘱咐高鹏:“时间还早,绕这座城市转转吧,”停了停,再补一句:“开慢点。”   盛宁知道这是爱人留给自己与这片土地告别的时间,但心脏依然闷钝,也说不上疼或不疼。怕在对方面前泄露负面的情绪,他始终别着脸,静静望向车窗外。一路灰蒙蒙的烟尘,到处都在挖石掘土,深谙“猫论”的这座城市哪儿哪儿都在搞建设【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 请至微博@ 金十四钗 阅读全文】,几乎一天一个新模样,不断投身于此的人们为它血偾张,心狂跳,也为它泪成行,愁断肠。   “窦涛醒了以后,都是燕子在照顾他。我听窦涛的家人说,在他昏迷不醒这段时间,燕子就没少往他的病房跑,我总觉得俩人之间有点什么……”蒋贺之能看出盛宁这些日子一直在强作欢喜,便有心逗他开心,说,“燕子就喜欢这种腹肌八块、正义满腔还能制服诱惑的钢铁猛男,他俩其实挺合适的,你说是不是?”   盛宁的目光终于被这不正经的话引了回来,回头轻轻一笑:“三少爷,你在夸你自己么。”   “你敢说你不喜欢?”蒋贺之一边坏模样地笑,一边打开了车载电视。   正赶上上午10点《新闻中国》的回放时间段,屏幕里还是那个儒雅端正的“新国嗓”林思泉。这阵子最轰动的新闻就是周嵩平政治团伙案。作为建国以来的“中国反腐第一案”,中央亲自作出指示,两高也接连发布重要规定,此刻,这位林主播正以他雅正大气的嗓音播送相关的新闻:   “昨日,司法部就全面肃清周嵩平政治团伙流毒影响召开了直属机关第2次警示专题大会。会议通报了中央纪委与最高人民检察院就近期查处的周嵩平、蔺先荣、付勉等人严重违纪违法案件的最新情况,该案涉案人员120余人,其中中管干部21人,会议表示,将持续加大对粤东省全省的清查力度,做到‘打虎拍蝇’‘打伞破网’,严查严惩不漏一人……”   盛宁正专注看着新闻,忽然,一辆渣土车从他们的宾利旁风驰电掣地驶过。扑面一阵裹挟着沙尘的强劲的风,司机还猛按了一声喇叭,将他的注意力彻底引了过去。盛宁惊讶地发现,这车上的司机竟是老熟人万勇。   还不止他一辆车。   而是一车紧跟一车,好几十辆渣土车组成了一支庞大的渣土车队,以长龙之势,头尾相衔着从街头铺到路尾,一直延伸至他的目力不及处。那些紧随万勇的渣土车也学着头车的模样,齐齐按响了车喇叭,一时间,响声震天,犹如战时的集结号,连这片大地都随之战栗。   紧接着,这长龙似的渣土车队便停在了道路边,司机们纷纷下车,为首的万勇手捧一张红封皮儿的见义勇为证书,两手摊开,准备向那个年轻人展示。   因在爱河桥坍塌当夜横车阻止了后车通行,防止了更大悲剧的发生,在盛宁的帮助下,当时检察院以“见义勇为”为他提请了减刑,最后万勇判的是缓刑,其余幸存司机也没受追究。案件尘埃落定后,万勇便与其他司机还有家属们用爱河大桥的赔偿款添置了几辆渣土车,又组了个运输车队,这两年生意不错,车队规模日渐壮大。   每每要去工地运输建材,渣土司机都戴着整齐划一的明黄色的工地安全帽,当盛宁的车经过他们的车队时,他们便齐齐脱帽,向这个挽救了他们人生、改变了他们命运的检察官致以由衷的感激与敬意。   他们接连向他挥动手中黄色的安全帽,远远地,像一簇簇跃动着的炬火:   谢谢,盛检。   再见,盛检。   “南粤亮剑,星火燎原,截至目前,由中央政法委牵头,全国已有二十个省份积极响应号召,打响了这场正风肃纪攻坚战。各地纪检机关率先公布了群众监督举报电话,召开了反腐扫黑动员会,表示将联合省内多部门共同参与,进一步加大反腐倡廉宣传教育,集中整治金融、国企、基建工程、农业粮食等重点领域可能存在的腐败问题……”   告别了万勇的渣土车队,他们的车继续驶向前方,不一会儿又路过一片农田。眼下正值洸州的冬种尾声,空气中带上了泥土翻耕之后湿乎乎的腥气,田里有不少农人正弯腰移植蔬菜的秧苗,放眼望去,一片绿意逐渐浓稠。   当黑色宾利经过时,一个个人影,像一蔸蔸新苗从地里探头出来,茁长起来。盛宁很快就辨认出其中不少面孔,都是他曾见过的新密村的村民。   他终于反应过来,墓园在莲华区,这儿就是新密村了。   随着路俊文及其幕后的影子公司相继被查处,那些“以租代征”的合同就都失去了法律效力,被低价骗征的万亩土地又回到了新密村、【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 请至微博@ 金十四钗 阅读全文】泰平村与柏阳村三个村子的村民手中。   尽管没赶上秋收,但这片曾满目疮痍的焦土重新焕发了生机,随一茬茬菜苗下地,又摧枯拉朽般绿了起来。一个个村民将弯了的腰直起来,将头上的毡帽、脖子上浸了汗的毛巾解下来,一边向着车上的年轻人挥舞,一边用最质朴最开颜的笑容向他道别并道谢:   谢谢,盛检。   再见,盛检。   “此次司法部警示专题大会再次指出,‘治国有常,利民为本’,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反腐斗争关乎党和国家的长治久安,关乎人民群众的安居乐业,我们必须坚决肃清攻守同盟的腐败利益集团,坚决推进‘反腐扫黑’常态化,将原本流失的资源用于改善教育、医疗、社会福利等方面,使人民学有所教、老有所养、住有所居、病有所医……”   驶过万亩农田,不多时,就到了金乌名城。盛宁看见,整个楼盘的外观已近完工,社区门头也已竖起,灰色的拼接大理石,虽不算豪华,却也整洁大气。晦气的“金乌名城”已改名为“一心家园”,正是所有业主团结一心,2500个水泥盒子才最终变成了2500个家。   楼盘施工依然火热,十几个工人正在铺设小区绿化。虽然复工续建的工作在洪书记的特别关照下推进得十分顺利,不少业主还是放不下心来,每天必来送餐送水,顺便探探工程进度。业主们欣喜地一个传达一个,最迟开春的时候,他们就能结束这长达十余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铺设绿化的工人们感到奇怪,虽说平时来监工的业主就多,但从不像今天这么多,一个个还焦切地抻着脖子,不知道在盼些什么。但当那辆车慢慢驶过来时,他们就都明白了。   业主们蜂拥到崭新的门头下,肃穆以待。其实他们一刻也没有忘记过那个年轻的检察官,他们知道若没有他,这2500个家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密匝匝的人群中,都是熟面孔。   盛宁先是看见了热泪盈眶的花姨。在如今的舆论风向下,邹树贤多半能判下死缓或者无期,花姨也已经拿到了保险赔偿的一百万。她听说现在的整容手术很发达,她想带女儿去试一试。   那个酷似婉君的小女孩儿也被她的残疾母亲抱在怀里,母女俩同样眼含泪光,用相同的手语冲他比划。还有一位老太太,上回那壶激愤的沸水没有泼到他的身上,这回她倒静静地扎在人堆里,身边还是那条忠诚的杂毛大狗,一直喜滋滋地摇晃着尾巴,当黑色宾利经过时,便嗷地冲车窗后的年轻人叫唤一声。   即使车已驶远,这群人依然没有散去,依然引颈张望   目送手挥,依然在用自己的全副身心向这位检察官表达:   谢谢,盛检。   再见,盛检。   “会议指出,开弓没有回头箭,坚决遏制腐败蔓延势头、整治因腐败催生的民生问题已刻不容缓,总结并运用每一次反腐斗争的历史经验,保持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带领人民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在金乌名城的另一端,一群花儿一样的女孩儿就这样闯入了盛宁因泪水模糊的视野。   站在最前排的是高雪卉。也不知道是谁又将那曾探头于他病房的十一个女孩儿聚起来了,见他出现,高雪卉立即双手相扣,笑着向他比出一个俏皮的爱心。高雪卉身边还有一个女孩。盛宁当然记得,这个女孩叫夏瑶,也是小梅楼的受害者之一,如今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目测六七个月。即将成为母亲的女孩一脸安稳而富足的笑【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 请至微博@ 金十四钗 阅读全文】。   两年不见,那些怯怯的、鹅蛋脸、桃子脸或方圆脸的女孩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本来很忌讳再次被勾起曾经的不堪与伤痛,但当听到他要离职的消息,仍义无反顾地聚首了。也许她们只是流萤,是星火,但她们很想就这么聚起来,也为他照亮这段黯然离去的路。   女孩们一边不倦地挥手致意,一边用最美好的笑容告慰这位检察官:我们都很好,我们都在太阳底下奔向前方了。   盛宁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可这一刻,还是泪流不止。   他彻底说不出话,只是转过湿淋淋的脸,望向身旁的蒋贺之。所幸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多余,他知道这一路所遇,一定都出自他的安排。   对于他的不甘与不舍,他其实一直比谁都清楚,也一直比谁都体谅。   “我只是跟他们说,你要走了……”蒋贺之将盛宁搂进怀中,低头轻吻他流泪的眼睛,他说,“从今往后,每一场日出都记得。”   在驶上洸深高速公路之前,他们的车被截停了。临了,廖晖还是决定来送送这位老同学。他很担心他自此一去不回,而蒋家高门深户,这辈子他都见不到他了——鉴于蒋瑞臣好面子,不可能公开宣扬自己儿子的性取向,或许在电视上都见不到了。   很大方地给这对老同学留下了独处的时间,蒋贺之没下车,连目光也绅士地没有投过去。   “盛宁,你还会回来吗?”两人默默相峙于路边,廖晖巴巴地这么问,甚至在等待答案的时候,连呼吸都不自禁地屏紧,“洸州离香港这么近,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的。”   “可我不会再回来了。”盛宁摇头。他打小是个执拗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多少匹马都拉不回。   “为什么?”同窗一场,廖晖同样了解这人的执拗。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一腔不敢宣告的爱意又化作了恨,他突然冷下脸来,阴恻恻地来了一句,“你要知道了我对你那些长留街的邻居们干了什么,保准就不想走了。”   廖晖用一双丑陋的三角眼死死地咬住他,想咬出一点留恋与血性来,可惜,他很快就失望了。   之前隐隐也听到了一些关于长留街的流言,盛宁此刻却很平静。眼里再没有了不甘与不舍,他真正洒脱起来快乐起来,他轻轻一耸肩膀,语调、神情都有了令人难舍的娇态:“会有人收拾你的。”   重新回到车里,蒋贺之主动问:“你这位老同学跟你说什么了?”   “别管他了,我现在只担心,你的家人会不会不喜欢我?”尽管香港与洸州不过相距百余公里,尽管文化交融语言相通,但他还是很不安,很忐忑,他抓着他的手,用仍泛着红的眼睛望住他,“我怕他们不喜欢我。”   “他们当然会喜欢你,”掌心冰冰凉,可见真的很担心。蒋贺之赶紧在盛宁的额上亲了一下,笑着用粤语说,“你好靓啊,真系好靓。”   眼好靓,鼻好靓,嘴唇好靓,连耳仔都好靓,他又犯了老毛病,半贫半真地一直夸他“靓”。   盛宁忍不住打断道:“係唔係夸张啊,到底有几靓啊?”   蒋贺之不假思索地回答:“靓到沊三声。”   “三声?”盛宁受了安慰,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个动人的笑,一扫枯槁病容,“痴线。”   “睡会儿吧,到家了就叫你。”说罢,他俯身吻他,他也回吻,这个吻,先从舌尖烧起来,黏黏糊糊你攻我占,又暖到了心里去。   盛宁闭目时,趋近正午的太阳已照破一切阴霾,他身后洸州的烟尘像大幕徐徐下降。别了前半生,他就这么安心地睡在蒋贺之的怀里,向着他们共有的崭新人生,乘风万里。   (全文完)   【作者有话】   完结真的很不舍,会有番外,想说的明天再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