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新世界》作者:姜可是   文案:   世上最怯懦的绑匪和世上最无赖的人质。   -   大概是两个县城男孩的个人成长史。徐冬河的妈妈在东风塑料厂工作十三年,患癌后由于工作表现不佳被辞退也没有拿到任何理赔,不久后离世。徐冬河的哥哥徐峰江冲动之下绑架了东风塑料厂老板念小学的儿子李致知。结果绑来的人质在绑匪家里过得非常舒服惬意。   由这场绑架案产生交集的两个男孩子从2009年的暑假开始,从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里偏离出去,开始了自己从孩童迈向成人的残酷典礼。   -   只是两个普通人。   Tag列表:年上、HE 第1章 2009,金鱼A(一)   码头职工宿舍没有空调。下过雨之后的黄昏,徐冬河推开窗户,感觉窗外有股狗吐舌头般潮暖的气息。徐峰江早先打电话到宿舍走廊跟他说今天他在码头加班,估计要凌晨才能回来,晚饭让徐冬河自己想办法。   徐冬河趴在窗台上朝下望。他自己吃什么都没关系,拿两个硬币下楼到小吃摊买碗牛肉粉丝也行。但是睡在下铺那个人就不一定。   徐冬河吞了下口水,走过去蹲下身又尝试问了一遍:“你晚饭想吃什么?”   他说话还带着点乡下口音,声音犹犹疑疑的。床上的人坐起来,凑到落地风扇边上吹自己汗湿的后背。天真的太热了。长大后他们会知道2009年的夏天是全球有记录以来最热的十年之一,漫长的热夏一直延伸到那年的九月底。   当时徐冬河只是继续蹲在那里,看着床上的人小声抱怨太热了,空调都没有,怎么住人。这根本不是绑架,是虐待。徐冬河有点感到抱歉,抓起自己的暑假作业本坐在边上开始给他扇风。   头顶天花板的白炽灯上围着一层水蝇,屋外又开始下雨。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徐冬河边上的人在自己胳膊上拍了一下,打死了一只蚊子。他嘀咕着:“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回去啊。”   徐冬河摇摇头。他本来就是按照每年的惯例进城过暑假而已。只是之前,他会住在妈妈那里。妈妈在东风塑料厂打工,租住在塑料厂不远的小平房里。一间小屋用隔板隔出很多间,公用的厕所和厨房。徐冬河很小的时候端着菜盘穿过那些窄小逼仄的过道,每间房里面会飘出不一样的菜香。他喜欢那里的蒸肉圆、醋溜土豆丝和辣椒炒肉的香味。   妈妈在塑料厂工作了十来年,一直在流水线上。十多年的粉尘沉积在一个人的肺部。徐冬河想象那就跟他在百货商店看到的雪花球一样,粉尘也是在器官里干燥地飘起落下,最终滚成了一团恶性癌症。病症发作疼起来根本没办法工作。所以妈妈被辞退了。   她穿着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坐在塑料厂老板的办公室外面,捂着自己雪花球一般的肺。她说她需要工作,或者她需要赔付。   走廊过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她一连坐了一个星期,盯着绿色的墙裙发呆,最后一分钱也没有拿到。   所以徐冬河回答床上的人:“要你爸爸拿钱来赎你。”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握着自己的暑假作业本说:“因为我妈妈死了。”   是2009年年初的事情。妈妈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在她死之前,家里甚至根本不知道她患癌了。因为要花很多钱去治,可能还治不好。她觉得她的命,或许没必要。   2009年的夏天,徐峰江把码头开出来的货车停在某间奥数补习班楼下。东风塑料厂老板只有一个小学六年级刚毕业的儿子,叫李致知。个子矮小,太阳穴边上有一块小小的胎记。他暑期有三个补习班要上。但他上完奥数班之后下楼买了支冰淇淋,四下看了会儿,溜掉了。   徐峰江在铁路街的小巷子里把他逮上了车。李致知滚到车后座之后,闻到一股香茅草混杂着石斑鱼的气味。他的眼睛被蒙住了,抱着自己的书包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儿,居然没闹也没哭。   徐峰江把他铐在自己宿舍的下格床上不久,徐冬河就来了。三个人在不到九平的码头员工宿舍里面面相觑了半天。李致知终于后知后觉地大哭起来。   徐峰江也没管他,领着徐冬河下楼吃中饭去了。吃完饭之后,徐峰江照常去码头上班,把钥匙扔给了徐冬河。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在2009年的夏天。李致知哭累了之后,躺在床上还睡着了。再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黏腻,十分不舒服。徐冬河又问了他一遍:“你饿吗?要不要吃什么?”   李致知看着徐冬河说:“你和你哥哥现在就是绑架犯了,要坐牢的。我爸爸肯定会报警。你怕不怕?”   徐冬河愣愣地看着他。李致知盘起腿,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要怕。你叫什么,几岁了?”   徐冬河蛮老实地回答他。李致知点点头说:“那你十四,我十二,你就是哥哥。哥哥我能吃汉堡吗?”   徐冬河那天就挺懵地拿自己攒下来的零用钱去了最近的一间速食店买汉堡。李致知吃完汉堡又说自己身上黏糊糊的,特别不舒服。但他被铐住了也没办法冲澡。   徐冬河提着热水瓶下楼打了趟热水,拿脸盆调了点温水,替李致知擦身子。李致知趴在床板上,手里玩着包汉堡用的防油纸。温毛巾擦过背脊,很舒服。徐冬河帮他擦完之前,李致知已经张着嘴靠在枕头上又睡着了。   到第二天中午,徐峰江拎着铁饭盒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得奇怪。他打到李致知家的匿名电话没人接,寄过去的信也没人应。李富强那么大个儿子不见了,他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李致知也挺闲适的,挂在下铺的栏杆上,挨头看着徐冬河写暑假作业。徐冬河填一个答案,他就在旁边打岔:“这个肯定错了。”   徐冬河犹豫地停下笔,去拿修正带。李致知又叫:“啊啊,哥哥我看错了,这个答案是对的。”   徐冬河又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想继续往下写。   李致知哈哈笑起来。   晚上,徐冬河自己捧着一脸盆洗漱用品去公共浴室洗完澡,又打了热水回来给李致知擦身子。李致知仰面躺在床铺上,头枕着自己的手问徐冬河:“哥哥,你谈对象了没有?”   徐冬河拧干毛巾,撩起李致知衣角准备给他擦的时候,李致知痒得缩了一下,自己蜷成一团咯咯笑起来。徐冬河无奈地把毛巾又放回了脸盆里等他笑完。李致知停下来,立起身子又问徐冬河:“你牵过手亲过嘴没有?”   徐冬河再次拧干毛巾,擦着李致知的手臂说:“没有。”   李致知配合着伸另一只手让徐冬河擦,若有所思地说着:“我们班六年级好多对了。我蛮想试试看的。”   徐冬河没搭茬,走到那个简陋的拉链式布衣柜边上拿了件自己的旧T恤出来给李致知换上。衣服宽宽地罩在李致知身上。他举起来闻了闻上面的气味。徐冬河进卫生间倒了下水,把毛巾晒在窗台外面,又准备出门去洗衣房洗掉李致知的衣服。   李致知半靠在床上,看着徐冬河在九平方米的房间里上下打点着。徐冬河在村里读初中二年级,已经开始慢慢发育,长出喉结,早上起来唇边会窜出春草般的胡渣。他一年到头就是去村里那家海伦娜理发馆剪头,海伦娜阿姨原名其实叫刘阿兰,嫌太土了,一定要别人叫她海伦娜。海伦娜只会给徐冬河推得比部队头稍长点。每次推完她也不管别人满不满意,反正她还蛮满意的。   徐冬河终于洗完衣服回来,探身把衣架挂出去的时候,李致知忽然拿脚踹了他一下说:“哥,你要不要跟我谈对象?”   徐冬河差点把衣架扔出去。他转头说:“什么和什么啊。”   李致知说:“就是和我谈对象啊。反正你也没体验过,我也没。我们可以体验一下。”   徐冬河叹气道:“我们俩男的,体验什么。”   李致知说:“没关系的啊...你扮演男朋友,我扮演女朋友,或者倒过来也行。”   徐冬河对他这个过家家游戏根本一点不感兴趣。但是第二天,李富强还是没有动静。徐峰江狐疑地发现自己不仅没要到钱,还每天多管了一个人的饭。徐冬河也发觉,莫名其妙地自己就在假期伺候起了别人,还每天被要求玩角色扮演。   那天下午,李致知抓着一袋徐冬河从乡下带过来,本来准备给徐峰江吃的年糕干吭哧吭哧吃了半天,到了傍晚就开始闹肚子。徐冬河给他解了好多回手铐,带他上厕所。他还是肚子痛。徐冬河有点手足无措地躺在李致知边上替他揉肚子。   李致知闭着眼睛,小声哼哼,不知道是在说话还是叫唤。他侧身把脸埋在徐冬河肩头。他发现徐冬河的衣服上都是同一种气味,说起来就是棉质旧衣服那种味道,但是很好闻。徐冬河顺时针揉着他的肚子,轻声问道:“有好点吗?”   李致知抬眼看着他,过了会儿,忽然在徐冬河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说:“谢谢老公。”   徐冬河捂着脸,震惊道:“现在演哪一出啊?”   李致知笑嘻嘻地说:“到新婚夜那里了。” 第2章 2009,金鱼A(二)   徐峰江加完班回来的时候,徐冬河和李致知已经侧身躺在下铺头碰头靠在一起睡着了。徐峰江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休息。他和徐冬河的老爸在徐冬河出生不多久的那场94年煤矿事故中去世了。尸骨挖了两年才挖出来,已经和泥煤混在一起。那之后妈妈就一个人去了县城打工。   她是那种温和寡言的人,从小有点口吃。徐峰江不爱读书,每天在村里混来混去的,她也没有很严厉地指责过他。   有一天,妈妈带他和徐冬河一起进城玩。妈妈抱着徐冬河,带着他一起在百货大楼底下的快餐店吃饭。午餐的点,快餐店里挤满了食客。徐冬河坐在妈妈腿上吃到了颗辣子,咧嘴哭起来。妈妈在吵吵嚷嚷的声音中间艰难地开口问徐峰江:“妈妈给你们找...找一个新爸爸,好吗?”   徐峰江咬着土豆片,低着头说:“不好。”   妈妈安静下来,哄着怀里的徐冬河,过了一会儿,笑笑说:“那就不找了。”   徐峰江那时候十一二岁。他最近常常回想起这一幕,然后很想冲回去扇自己一巴掌。他没想过妈妈要一个人养两个男孩子会有多么地艰难。病了不敢花钱医,硬生生挺着。雪花球般的肺部,扬起落下的粉尘。这是她在世界上最后收到的礼物。   徐峰江擦了把眼睛,忽然走过去把李致知拎了起来。李致知惊醒过来,惊慌地抱住徐冬河的胳膊不撒手。徐冬河也醒了,睡眼惺忪地望着徐峰江。   徐峰江拿出了一把小刀。李致知立刻哭了,抖抖索索地抱着徐冬河叫道:“哥哥你救救我...”   徐冬河也有些慌乱地问徐峰江这是要干嘛。徐峰江说:“我打听过了,李富强这几天都在外面出差谈生意。家里没人。匿名录音电话打过去他也没反应,因为这小子以前自己假装自己被绑架过,想要钱去买游戏机...”   李致知哭得吸了吸鼻涕小声嘀咕:“任天堂的...”   徐峰江又举起了刀,凑过去割断了李致知胸口挂着的那枚玉。他把玉佩放进了信封袋里。   第二天清早,徐峰江吃完早饭就出门了。李致知倒躺在床上,腿贴在墙面,咬着包子。徐冬河每天都过得十分规律刻板,吃完早饭,整理好床铺就开始写暑假作业。李致知挂在那里,嘴里塞着半个包子嘟嘟囔囔地说:“老公我要喝汽水。”   徐冬河的作文刚写了题目,停笔转头看着他。李致知又拿下嘴里的包子说:“还是喝酷儿好了。我要喝酷儿。”   徐冬河当真下楼给他买回来了。李致知又坐起来说:“我突然又觉得还是汽水好一点。”   徐冬河抓着那瓶酷儿有点不知所措。李致知笑着拿过来说:“我现在是在扮演好吃懒做的母老虎老婆。”   他喝了口,递给徐冬河喝。他又问他:“老公你QQ号多少?”   徐冬河问:“什么QQ号?”   李致知叫道:“我们都老夫老妻了,你怎么没有QQ号啊,那我们怎么联系。”   徐冬河已经完全不知道他在演哪一出了,剧目跳得太快,上句话和下句话之间也没个衔接。他就看李致知费劲吧啦得从床底下拉出自己的书包,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只滑盖手机。李致知还自顾自解释道:“放心我不报警,也不偷偷发短信给爸妈。”   他翘着两条腿,和徐冬河说,他爸妈很早就离婚了。爸爸开塑料厂,妈妈在开美容院,两个人都很忙很忙。李富强过阵子就换个阿姨带回家,沈兰前几年又再婚,生了个很可爱的小女儿。李致知放寒假去沈兰那里玩。他抱着妹妹蹲在阳台上看了会儿沈兰养的盆栽。那天傍晚妹妹感冒发烧了。沈兰边跟哪个客户打着电话边收拾东西准备带孩子去妇保。她推了李致知一把,骂道:“别挡这里了好吧。你带她阳台上站那么久,知不知道要给她戴个帽子?你看看,李富强也这德性,你们父子俩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时李致知刚念完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在沈兰骂骂咧咧一通之后,房门砰得关上,偌大的客厅里就他一个人站着。阳台的风吹进来蛮冷的,李致知打了个喷嚏,擦了擦自己通红的眼睛。他阴阳怪气地重复沈兰的话:“知不知道要给她戴个帽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背上自己的书包走出了沈兰的家,之后就没怎么再去过。   李致知说完,又开始自顾自演起戏来:“老公你过来,我给你注册个QQ号。”   徐冬河放下作业本,坐到他边上去。   那天上午,他们两个趴在床铺上,一起看着那只红白相间的滑盖手机小小的屏幕。李致知问徐冬河要取个什么QQ昵称。徐冬河半天说不出来。李致知就问他有没有什么绰号之类的。徐冬河说:“同学都叫我金鱼。”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大大的金鱼眼,有点外突,笑起来还会有鱼尾巴。李致知晃着两条腿在昵称框里打:金鱼A。   徐冬河问:“A是什么?”   李致知说是金鱼嘴巴。   摇头风扇慢吞吞转着头。在天气热到不能的时候,蝉鸣也会停止。徐冬河用手指揩了下李致知太阳穴边滑下来的汗滴。那个夏天,徐冬河的生活中于是生成了一串新的数字,代号叫金鱼A。据说别人通过这串数字就可以找到他,跟他聊天。   徐冬河的QQ添加的第一个联系人毫无疑问是李致知。李致知给自己取的昵称是“吱吱大王”。挺中二的。到了初中后悔了,又改成过“吱吱吱”。徐冬河每次翻开联络人列表,看到这串拟声词都觉得热闹。那就是李致知独有的热闹。   李致知让他把QQ号背下来,方便以后告诉别人,徐冬河就真的照做了。   他们用手机听下载下来的几首流行曲。周杰伦去年发的新歌《给我一首歌的时间》、《说好的幸福呢》、《稻香》。   小绑架犯和小人质坐在床沿边摇头晃脑一起唱着歌。一直到码头员工宿舍底下响起警笛声。李致知在手机上按了暂停键。徐冬河站起身,挨到窗边去看。   楼底下停了两辆警车。 第3章 2009,金鱼A(三)   沈兰上午打开美容院的卷闸门就看见里边地板上躺着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他儿子李致知的玉佩。这个绑架犯的犯罪手段可能都是看警匪片学的,但只学到皮毛,十分拙劣。他用来装玉佩的信封还是码头单位的专用信封。   沈兰的第一反应不是报警,是联系了电视台的朋友跟他说了这件事。于是比徐峰江的荒唐绑架更荒唐的一幕发生了。新兰美容院的老板娘沈兰站在美容院门口对着摄像机声泪俱下地希望绑架犯不要伤害她的儿子。她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只要绑架犯开口。   李致知被绑架这件事于是在一天之内,成了全城热点新闻。   上午警察来码头盘问了一圈。徐峰江那天正好是开货车去邻市送货,所以不在。但他中午吃饭的时候,坐在小炒店里看到了壁挂电视上播出的午间新闻。沈兰和李致知长得很像,杏仁眼,小鼻子,薄嘴唇,穿一件一片式的熟桃色连衣裙,显然为了上电视还特意打扮过了。   这起非常拙劣的绑架案正式被立案调查,并得到了电视台全程跟踪式报道。这一切都在绑架犯徐峰江的意料之外。   “7·21”绑架案调查组先从李富强和沈兰两个人的商业关系、私人关系中间排查嫌疑人。李富强表示几天前他是曾经接到过匿名电话,但是当时正忙,而且信号不好,所以就挂了。这样看来,李致知至少被绑架了三到四天了,处于一个生死未卜的状态。   李致知打了一串喷嚏,仰面又躺到了床上。徐冬河坐在床沿边背下学期要学的古诗词。李致知抱住他的腰突然说了声:“离婚吧。”   徐冬河已经习惯他莫名其妙的小剧场了,边背边随口回了声:“行。”   李致知叫道:“你根本就不爱我。”   徐冬河差点笑出声来。他低头摸了摸李致知的头发。   楼底有摊贩在叫卖珍多冰。李致知说想吃。徐冬河拿徐峰江给的零用钱下楼买了两碗。他解开了李致知的手铐,两个人坐在窗边的小桌子上边望着远方的码头边低头吃珍多。海面上货船来来往往。蓝绿色的水,红色的货箱。   李致知说:“跟你离婚之后,我就离开这里,到海的另一边去生活。”   徐冬河已经可以接上一点他的脑回路,所以边吃着东西边问:“那我能用QQ找你聊天吗?”   李致知思考了一下说:“行吧。离了婚也不是就老死不相往来。”   与此同时,调查组的警员扯开差点打起来的李富强和沈兰,劝他们现在还是找孩子要紧。   他们调取了美容院门口路段的监控录像,但因为录像画质模糊,内存还丢了一半,最后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是个个子蛮高的年轻男人扔下了那个装玉佩的信封。   沈兰指责李富强根本不会照管孩子。这么大个小男孩失踪了三四天,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李富强又说沈兰也从来没关心过李致知,不然怎么失踪三四天,她也一点不知道。吵完架他们两个就气鼓鼓分头开车回家睡觉去了。李富强的车子在市中心主街上,和徐峰江的货车擦肩而过。   货车开回码头职工宿舍的时候,李致知已经决定和徐冬河复婚了。因为他又想徐冬河买汉堡给他吃。徐冬河说自己实在没钱了,剩下那点钱还要留着回乡下之前去书店买书。李致知缠着他,抓着徐冬河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说:“现在是宝宝想吃汉堡,不是我要吃。你听。”   徐冬河真是无语了。他在李致知的肚皮上打了一下,还是站起身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那只放纸钞的小布袋,走出了门。   晚上,街口速食店里吃东西的人很少。徐冬河捏着叠得四四方方的两张纸币要了一个最便宜的汉堡。他想了想,又转头去码头小店打算买听可乐带上楼。徐冬河抓着可乐付钱的时候,店老板正看着豆腐块电视里的晚间新闻。“7·21”绑架案的最新进展,被绑架的小男孩的校卡在铁路街一条小巷的沟渠中被找到。说明孩子有可能是在离这儿不远的补习大楼上完课之后被带走的。   小巷位于监控死角,录像没能很清晰地拍到被绑的过程。媒体呼吁绑架犯善待未成年人,不要伤及性命。   记者采访了男孩的父亲,东风塑料厂老板李富强。他说他已经把怀疑对象都报给了警方排查。现下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突然要对他的儿子下手。他提供的那份十来个人的名单里,当然不会有一名塑料厂流水线女工以及她的儿子们。她当时在塑料厂办公楼的走廊上整整坐了一个星期,连李富强的面都没见到。然后不久之后,她就跟流水线上的塑料制品一样草率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第二天清早,流水线女工的儿子徐峰江决定正面迎敌。他给电视台寄去了一封同样非常警匪片的拼贴信。他要求李富强付三十九万赎金,用防水袋装好后扔进城中心江里。随信寄去的还有几张照片。电视台在当天的午间直播时段就不明就里地播出了那封信和那叠照片,照片上是东风塑料厂脏乱的车间环境和疲劳的流水线女工。   事态忽然从一件单纯的绑架案转到了更复杂更荒诞的层面。李富强责问电视台随便公开信件和照片,沈兰在一边拍手看热闹,警方又马不停蹄地到处找寄信人。   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的当下,李致知正在手把手教徐冬河用手机打字。宿舍里的白炽灯昨晚坏掉了,徐峰江换了盏新的。外边从中午开始乌云沉沉,李致知跳起来去开电灯,又坐回床沿边数落徐冬河手笨。   他穿着条老往下掉的大裤衩,半跪在徐冬河身边骂道:“老公,孩子生出来跟你一样笨的话,我现在就拿掉算了。”   徐冬河脸都红了,抓着手机非常笨拙地往聊天框里给“吱吱大王”打了一句:在妈?   李致知叫道:“是‘在吗?”啊呀!”   外面打了声雷,很快雨帘就挂下来。空气里蒸闷出一种葡萄发酵般的气味。李致知望着外面发了会儿呆说:“我都五天没下楼了。我想下楼玩。”   徐冬河朝他摇摇头。他还是记得李致知是他们的人质的。   李致知并起三根手指跟他发誓:“我不逃跑,就在楼下玩会儿雨不行吗?”   徐冬河又摇摇头。但经过五天的相处,李致知已经完全知道怎么对付徐冬河。他只要撒泼打滚、软硬兼施,徐冬河总有一个时刻会心软下来,然后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找了顶徐峰江跟旅游团出去旅游带回来的卡其色棒球帽戴在了李致知头上。   他们穿过窄小的走廊,偷偷溜下楼梯,在码头的集装箱中间撑着把伞玩踩水坑。李致知特别兴奋地跑来跳去,徐冬河跟在后面给他打着伞。徐冬河后来回忆起来,那真是他人生里最特别的暑假,特别到一些夜晚的质量、饭菜的香气、这场雨的温度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伸手拉了李致知一把,李致知顺势把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个人浑身湿漉漉地躺在码头集装箱中间,仰面淋着2009年夏天热闹的台风雨。   李致知勾了下徐冬河的小手指。徐冬河侧头看他,李致知兴奋地说:“我今天,十三岁啦。” 第4章 2009,金鱼A(四)   徐冬河花掉了自己存的最后一点零用钱,在离宿舍最近的一间蛋糕房买了一小块透明塑料盒装的裱花蛋糕。徐峰江那天回来的时候,两个小孩刚洗完澡,靠在小桌子边一起吃生日蛋糕。   徐冬河再没钱买其他像样的礼物送给李致知了。倒是李致知把自己那只滑盖手机放在徐冬河手里说:“送你的生日礼物。”   徐冬河疑惑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李致知舔着叉子上的奶油说:“给之前,我没和你一起过的十四个生日补的生日礼物。快点学会打字啊不然又要离婚了,老公。”   徐冬河捧着那只小小的手机,虽然没能完全理解李致知颠来倒去的脑回路,但心里非常高兴。他滑开屏幕又关上,手机壁纸上的卡通图案亮起又暗下去。   徐峰江在一旁边抽烟边沉默地看着他们。根据现在的局势,即使李富强真的准备好了三十九万扔进江里他也不可能贸然去拿。警方甚至媒体都会二十四小时盯着江面。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徐峰江已经有点忘了他最初为什么要去绑架李致知了。   而李富强忙着透过电视澄清塑料厂的运营并不存在照片上那些问题,也已经全然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在绑架犯的手里。   闹剧热闹又疲软得在市电视台播放着。警方在大量比对监控录像之后,终于锁定了一辆可疑的货车。这辆车在七月二十一号之前,曾经连续几天在补习大楼楼底徘徊过。李富强和沈兰在镜头面前点数着现金。他们显得很努力地筹措着三十九万块钱。   当时李致知戴着卡其色鸭舌帽,咬着徐冬河掰给他的半根碎碎冰,站在码头小店门口看着电视画面里面,他的父母。沈兰说她是非常爱孩子的,本来暑假还想着带孩子去香港旅游。李 致知坐到了小店边的石墩子上,和徐冬河望着远处翻飞的海鸥。   他抬头和徐冬河说:“我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很早他们就离婚了,我没和她一起旅游过。”   徐冬河蹲下来,说:“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除了哥哥,家里还有外公外婆。我外公外婆人特别好,你可以去我们家玩。”   李致知哈了声,好像想到了什么,咬着半个快融化的碎碎冰说:“对啊,我嫁到你们家去了呀。以后我去你们家生活。”   徐冬河已经完全免疫了,哈哈笑了出来。他开玩笑说:“但你一天到晚要吃汉堡,我们家养不起。”   李致知举起一根手指说:“一个月吃一个汉堡总可以吧。”   徐冬河仰头看着他,李致知背后的日光很亮,仿佛要击穿眼膜。徐冬河眯起眼睛,点头笑说:“可以。”   -   李富强和沈兰提着装钱的防水袋,按照绑匪的指示驱车前往江边。与此同时,李致知和徐冬河跳上了码头的二号线公车。开过江边的时候,李致知趴在窗台边指给徐冬河看江面上的一艘画舫。那艘船其实是间水上酒店,李富强偶尔谈生意会去那上面。李致知跟着去吃过几次。再过去是李致知念的实验小学,小学对面去年刚开了本市第一家电影院。   他们下车,在城中农贸市场中间走过去。李致知背着自己巨大的运动款书包,顶着个短短的小男生锅盖头,笑眯眯地问食品铺的阿婆免费要到了两个南瓜饼。他递给徐冬河一个。徐冬河是第一次吃这种两面像饼干一样焦脆又洒了芝麻粒的南瓜饼。   他们穿过嘈杂的市场,走进一个小区的后门。李致知舔着手上的芝麻粒,熟门熟路地走进某间单元楼,按开电梯,拿油汪汪的手拉了徐冬河一把。   他们靠在电梯廊桥上发呆。李富强和沈兰盯着白茫茫的江面发呆。防水袋扔下去已经过了快一个钟头,四周一点动静没有。他们两个躲在离江不远的一间连锁茶室,其他地方分别躲着便衣警察和隐藏摄像机。   李致知拿钥匙打开自己家的房门,和徐冬河说着:“欢迎来我家玩。”   徐冬河还是第一次走进一个高档小区的套房里。地板是水墨画一样的大理石板,墙壁白得晃眼,那间客厅可能比妈妈过去住的一整个平房都要大。他们站在那个大客厅里,看着地上放着三十九万现金的袋子。   李致知咧嘴笑说:“我就说吧,以我对我爸的了解,钱一分都不可能带出去的。”   于是,徐峰江那天回到员工宿舍发现,即使在经过了拙劣冲动的绑架、上热点新闻、发勒索信等一系列毫无章法又无望的操作之后,他最终莫名其妙拿到了勒索金三十九万元。   那三十九万敞着口放在他宿舍的地板上。李致知还回家拿了手机充电器,这会儿正在教徐冬河玩俄罗斯方块。   徐峰江愣在宿舍门口,吞了口口水,指着钱问:“这什么?”   李致知翘着腿,把手机扔给徐冬河,说:“绑架金啊,大哥。”   -   电视台的隐藏摄像机一直注视着江面。从摄像机的边角滑过去一辆码头箱式货车。徐峰江渗着汗,载着李致知和徐冬河开过市中心,开出了城。他知道事情真的闹大。从他拿到钱的一刻起,这件事就再没转圜的余地了。根据警匪片里看来的经验,既然他拿到了钱,现在该做的事,要么是撕票要么是把人质放回去。但他不能非常蠢得把他好好放在市中心的哪条路上。   后座的两个人抱着自己的行李以为是要去旅游。车子开上高速路的时候,李致知探身夹在前座的两张椅子中间,伸手拨着车载电台频道。   午后的城际高速公路上,调频电台播着小故事。说是在地球上的某个国家,这个国家所有的年轻人在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合法进入植入中心往自己的血液中注射小金鱼。那些金鱼会在他们的静脉树状网络中游动。每天他们入睡的时候,就游过他们眼皮的凹陷处,游过额头,抵达指尖...   李致知用自己的食指指尖碰了碰徐冬河的指尖,咯咯笑地叫他:“金鱼。”   金鱼在人类的心脏里玩跳水,在血管里潜泳。徐冬河握住了李致知的手。李致知很快困了,靠在徐冬河身上睡了过去。他半梦半醒地听完了这个故事,知道如果金鱼在体内死亡会变得很麻烦,人会出现呼吸困难、晕眩的症状。   在服务站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李致知真的又晕又吐了半天。徐冬河急得要命,蹲在边上拍他的背。徐峰江说李致知就是中暑了。他去买了药过来。   李致知软塌塌地靠在徐冬河的背上,坐在服务站的椅子上。他在徐冬河的手背揪了下,说:“是有一条小金鱼在我的血管里死掉了。如果我现在能吃一串烤肠,待会把它排泄出来就好了。”   徐冬河忍不住笑起来。   为了等李致知好转,他们服务站休息了蛮长一段时间。徐峰江有点焦躁地靠在车边不停抽着烟。李致知和徐冬河分着一根烤肠,透过服务站的落地窗,趴在桌子上望着远处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田。   李致知又开始演上了:“老公,这是我们的蜜月旅行。以后我们每年出来旅游一次吧。”   徐冬河笑着点点头。李致知也笑了。他又突然凑过头,在徐冬河脸颊上亲了一下说:“你真好。”   徐冬河愣看着李致知。李致知抢过他手里的烤肠吃掉了最后一口。后来,徐冬河总是反反复复做梦梦到这次旅行。他在梦里多次问李致知,那是他演戏的台词还是真的有觉得他真好。   徐冬河看着嚼着烤肠的李致知问,现在还觉得他好吗,对不起。   李致知无知无觉地趴在桌子上,撑头看着油菜花田发呆。一直到徐峰江走进门叫他们上车赶路。   与此同时,从江边回到家,踢掉皮鞋走到客厅中央的李富强愣看着空无一物的地板。他慌乱地在客厅里上上下下乱转,跟开了就关不上的飞天水母鞭炮一样在客厅里发疯翻找。   李富强眩晕地跌坐在沙发上,拿起座机电话报了警。他说他应该是中了这个绑匪高超的调虎离山之计。   作者有话说:   文内金鱼的故事非原创。来自科塔萨尔写的一篇小短文《小小天堂》。 第5章 2009,金鱼A(五)   警方终于搜寻出那辆在补习大楼楼底徘徊过的货车的时候。徐峰江已经把车开到了一处荒僻的小镇。他们当晚住进了小镇上唯一一家宾馆。   徐冬河和李致知都怀着第一次出来旅游那种兴奋。晚上一点也睡不着,就穿着条裤衩,挤在床上嘀嘀咕咕讲话。徐峰江侧躺在另一张床上盯着地上的现金袋子发呆。他要的金额是三十九万,因为妈妈在东风塑料厂工作了十三年。他觉得妈妈值得每年三万块钱的赔付。但现在三十九万躺在脚跟前,妈妈躺在杂草丛生的地底。   李致知和徐冬河玩着猜丁壳,赢的人在输的人手心上打一下。每次李致知出输了,他都要求徐冬河只能轻轻地打他,不然就是家暴。他们玩了半天,一直到徐峰江催他们去洗澡。   宾馆的淋浴室地板砖很老旧了,每一格上有一只色彩各异的海星。淋浴喷头呼啦啦放水下来,李致知在徐冬河身边到处转着跳格子。他笑着踩到蓝色海星身上又跳到粉色海星那里。徐冬河抓着他涂肥皂。他们嘻嘻笑着拉来扯去。   李致知低头躲着头上滑下来的泡沫,忽然有点好奇地盯着徐冬河下面正在慢慢发育的器官。器官周边已经长出丛林般的体毛。徐冬河脸红着捂了一下说:“你以后也会发育成这样啊。”   李致知看看自己的。李富强或者学校没有给过他关于这方面的教育。他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孩长成男人的过程中直观的结果。   他踮脚碰了碰徐冬河的喉结。徐冬河咳嗽了下,捂住自己的脖子问:“干嘛?”   李致知笑起来。他就是觉得他很喜欢徐冬河现在这具半青涩半成熟的身体。睡觉的时候,他把腿搭在徐冬河身上,两个人搂在一起睡到了第二天快正午。   徐峰江带着他们找了间面馆吃午餐。吃完饭,李致知就拉着徐冬河去镇上的各种小巷子探险去了。他们咬着棒冰,走过小桥,撵着一只苦哈哈拖着舌头的老狗到处跑。后来徐峰江去找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坐在镇庙会的唱戏台子底下嗑瓜子。瓜子花生也不知道哪来的。两个人坐在长条板凳上,晃着腿,正在装模作样听戏。   他们下午重新上路赶往更远的市镇。李致知玩累了,头枕着自己的书包,腿搭在徐冬河大腿上睡了很久很久。   到傍晚车子开到下一个县城的时候,李致知才惺忪睡眼醒转过来。他坐起来,挂在徐冬河身上又缓了会儿。望向车窗外面看到的已经是十分陌生的场景。   他们随便吃了餐饭,在街沿边三个人一字排开,像一家人饭后散步一样在街上乱晃。霓虹街招上写“富豪酒楼”,水产铺的氧气水池里逃出来一只虾,灯光暧昧不明的理发馆。徐峰江边走边夹着支烟,李致知抽出来吸了口,咳嗽得差点背过去。他扔给徐冬河,徐冬河学他也抽了口。两个人在街上咳成了一团。徐峰江笑死了。   他们进电影院看了三个人人生中第一场院线电影。那三十九万的勒索金,到最后也只用来买过三张电影票,三十一块钱一张。电影是美国的动画片,一群豚鼠在荧幕上跑来跳去。徐峰江很早就睡着了。李致知看得特别开心,一边笑一边拍徐冬河的手背。看完一场电影,徐冬河的手背红成了一片。   走回去的路上,李致知捏着徐冬河的手晃来晃去,过一会儿又跳到徐冬河背上让他背回宾馆。徐冬河蛮无奈的,但还是照做。   李致知朝走在前面的徐峰江喊:“大哥,我能做你们的弟弟吗?”   徐峰江愣了下,没有转回头。   李致知搂着徐冬河的脖子继续说:“我喜欢你们。不喜欢爸爸妈妈。住在家里我没有开心过。你绑架我的时候,爸爸出差了,那个月忘记交电费,家里都没有电。我打电话给他说没电了,好热好热。他说让我哪凉快哪待着去。他说完发现这句话还挺双关的,自己就笑了。”   李致知把头搁在徐冬河肩上。徐冬河感觉有热液滴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滑过他的脊背。   晚上,徐峰江一直撑在窗台上抽着烟。   因为淋浴室狭窄,徐冬河洗完澡才让李致知进去洗。李致知洗一会儿就要嚷嚷着让徐冬河拿什么东西给他。徐峰江身后的两个人就这样洗个澡跟打仗似的,前线的人必须要后防的人随时给予补给。徐冬河后来看出来了,李致知就是在耍他玩。他就不再理会。   李致知一个人在淋浴间里变着声调继续唱徐冬河的名字。徐冬河坐在床上忍不住笑了。   宾馆在县城城中心的大道边。徐峰江几乎一眼就看到有带着他们县城车牌的车子乌泱泱几辆一起开过来了。   和警匪片里那种身手不凡的逃亡不同。徐峰江整个人慌乱到先小心地拧灭了烟头,然后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宾馆拖鞋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徐冬河叫了他一声。   徐峰江眩晕地抬头,抓起床头柜上的车钥匙,忽然和徐冬河大叫了一声:“跑!”   徐冬河愣愣地看着他。徐峰江抓着徐冬河的手臂拽着他跑出了宾馆房间。徐冬河跌跌撞撞地边被拖过走廊边叫起来:“哥啊,李致知...”   李致知这时候从房间里也跑了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朝走廊那头喊:“徐冬河!徐冬...”   他摔倒在走廊的地毯上,抹了把眼泪又站起身想追上去。他在三楼楼梯间滑了一跤,直直地摔到了二楼。李致知大哭着尖叫起来:“哥哥!徐冬河!我好痛啊...”   他拖着摔断了的脚踝从二楼继续往一楼爬。徐冬河已经被徐峰江拽上了货车。他从车窗里看到李致知痛哭着趴在一楼的地板上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徐冬河,我求求你...我再也不开你玩笑了,徐冬河!哥哥,不要...”   货车启动的时候,后边的车灯亮起来,刺得李致知闭起了眼睛。他再睁开的时候,码头箱式货车已经扔下他,开走了。   李致知趴在地上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忽然止住了哭声。他久久盯着碎石地板。到宾馆服务员过来拉他的时候,他才跟缓过神一样,又伤心大哭起来。   便衣警车赶到的时候,李致知已经不哭了。被送去医院治疗伤腿的时候也不哭。被宣布他的右脚即使治好了也会变成跛足的时候,也没哭。   他坐在单人看护病房里,看着父母推开病房门冲进来,那个场景好像被开了0.5倍速,缓慢而笨拙地在他眼前展开。所以他一不小心笑了一下,然后心痛地想到,由此他确实成为这起绑架案的受害者。   -   车门上了锁。徐冬河边哭边朝后看,一直问:“哥,我们能不能回去接李致知?”   徐峰江感觉脑袋里茫然一片。最终,历经十天的绑架事件落下帷幕,以绑匪把勒索金落在了宾馆里告终。货车同样茫然地在高速路上漫开着。最终徐峰江把车开回了老家。当一个人感到害怕的时候,好像就想下意识躲到最熟悉最安全的地方。   外公外婆当时正戴着老花镜看电视。徐峰江先走过去关掉了电视,然后说他和徐冬河饿了。那只电视机没再被允许打开过。徐峰江很怕看到自己的通缉令之类的东西。   一直到海伦娜理发馆的海伦娜阿姨来家里送自己晒的葡萄干给他们。海伦娜按开电灯,又拿遥控器开了电视,然后吃着自己拿来葡萄干说:“你们干啥,搞得家里昏暗暗的。”   徐冬河适应了一会儿光亮,看向电视机。海伦娜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边换台边和他们闲聊。台转到夜间新闻栏目,前一个新闻刚在放一起保健品诈骗案。画面一转,市电视台的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报“7·21”绑架案的最终进展。   被绑人李致知,十三岁,承认这一切只是他和爸爸妈妈开的玩笑。勒索金就是他从家里拿走的。货车是随便雇佣了一辆。他此前也曾经玩过一次这种欺骗游戏。他现在已经深刻认识到这样做是十分恶劣的。   徐冬河和徐峰江同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电视屏幕。李致知坐在病床上,裹着右脚,抬眼朝摄像机笑了笑。他说:“对不起。”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徐冬河几乎是立刻认出了李致知笑容里的深意。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城市男孩比他顽劣也比他早慧。他一下子报复四个人。这样,李富强和沈兰看起来就像一对笑话,而且这个笑话被全城直播追踪了一遍。   这样,徐冬河和徐峰江看似摆脱了这起绑架案,但是他们将永远良心不安,永远亏欠李致知。   这就是2009年夏天那起荒诞的“7·21”绑架案事前事后真正的始末。 第7章 2010,草莓B(一)   2010年后半年,徐冬河考到县城的第二高中念书。他一个人拖着一个蛮大的行李袋坐上进城的中巴车。那几年公交线改革,乡村公交也开始无人售票。去年徐峰江辞掉了码头的工作,去外省打工了,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下。   徐冬河靠在车窗边,握在手里的手机还是那只红白相间的滑盖手机。   他努力联系过李致知。手机没话费他也没钱买电话卡充值的时候,他就去村口那间小店用那边的电脑登QQ。小店里有三四台豆腐块显示屏电脑,上一个小时网付两块钱,但老是网络不好。徐冬河在聊天框里慢吞吞给“吱吱大王”打:你的脚,好点了吗?   聊天框里已经堆满了徐冬河发过去的话。徐冬河停下来,茫然地望着蓝白色的聊天界面,忽然想起李致知吃着珍多冰开玩笑说:“和你离婚之后,我就去海的另一边生活。”   他的那些问候真的就像放进漂流瓶的小纸条,扔进海里之后好像永远无法抵达海的另一边。   一直要到初中三年级的寒假。徐冬河哈着气,等在村里的电器铺门口让老板修他的手机。前几天他去水潭边洗裤子的时候忘记把手机拿出来,手机好像浸进去了一点水,开不了机了。   老板本来说修不好。徐冬河就一直捏着手机站在门外。   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手机奇迹般地亮起来了。只是屏幕内容看起来变得蓝蓝黄黄的,色调都失了准。徐冬河还是高兴地等待着屏幕走过开机画面,进入主界面到达那张卡通壁纸。他重新登录“金鱼A”的身份,看着联系列表里唯一的那个名字。   那天晚上,徐冬河坐在后院里看着煤饼炉里的火。炉子上的药罐里咕嘟咕嘟炖着外婆的药。他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有人打进了电话。   徐冬河接起来。那头没人讲话。徐冬河喂了两声。那头有人好像伸了个懒腰,趴在什么地方说:“你真烦。”   徐冬河从小木凳上跳了起来,叫道:“是李致知吗?”   李致知趴在江边围栏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我一个人在百货大楼对面的江边,好无聊,你过来陪我玩。”   徐冬河愣了下,四下看了圈自己所处的位置。院子里堆满了柴火和干草垛,出去是一条柏油都还没铺的砂石路。那个点进城的中巴车也已经停运了。即使有车,他到城里都要一个半钟头。但是徐冬河抹了把额前渗出的汗,说:“那你等我会儿,要稍微等一会儿...”   徐冬河冲出后院,去海伦娜理发馆问海伦娜有没有空开车带他去城里。那天海伦娜很早关了店去隔壁村妹妹家吃晚饭去了。   徐冬河又跑来跑去问家里有私家车的村民能不能载他去城里。   那天最后,徐冬河是疯狂地骑自行车赶到镇上的汽车中转站,然后坐上末班车赶去城里的。他在一月的寒冬大汗淋漓地跑过市中心的红绿灯,穿过百货大楼门口的人行横道,到处找李致知。   徐冬河拿手机打给李致知说:“我到了,我到城里了。”   李致知侧躺在自己的床上说:“但是我回家了。”   电话两端沉默下来。徐冬河蹲下来不停地喘着气。李致知忽然说了声:“不相信你说的话。”   -   那周,吱吱大王收到金鱼A发的讯息:我高中会考到县城读的。到时候你要找我玩,我很快就能到。   那会儿李致知正翻过街边围栏,走进商业城,去找开服装档口的姑姑李宝珍。他嚼着口香糖,看起来蛮艰难地穿过一排排货摊。走到李宝珍面前的时候,跛着脚坐到了小凳子上甜甜地叫她:“宝宝姑姑。”   李宝珍拉了拉李致知的耳朵笑说:“吱吱来找姑姑玩啦。”   李致知拿口香糖吹了个气球泡。   李宝珍给他买了新年衣服,日本货,牛仔背带裤配连帽卫衣,外面是一件短款的羽绒外套。李致知换上给她看。李宝珍两只手扯着李致知的脸叫道:“真好看,我们吱吱就是还没发育,小小个的,以后长大了就是大帅哥。”   她站在几堆乱七八糟的衣服中间又开始例行批判李富强和沈兰,说他们对社会最大的贡献只有生了个小天使儿子。听说李致知右脚坏掉的时候,李宝珍心疼地哭了好久。   李致知被她扯得脸都痛了。李宝珍忙乎乎去招呼客人,招呼完了从自己的皮夹里抽了两张红纸塞给李致知。李致知把钱放在背带裤胸口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说:“谢谢宝宝姑姑。”   他又穿过货摊,在楼底把口香糖吐在垃圾桶里,跛着脚走到了商业城不远的电玩城。他那群同伴站在电玩城门口等着他拿钱买游戏币。   09年暑假过完之后,本来李致知应该去一所按学区分到的公办初中就读。但绑架案发生后,李富强塞钱托关系把他扔进一间寄宿制私校。他初一也没怎么长高,还是个子小小的,坐在教室第一排。他的同桌是个单眼弱视的学霸,戴副超级大的黑框眼镜,李致知叫他小丑鱼尼莫。   他每天趴在桌子上骚扰尼莫写作业。经常有其他班的一些学校混子过来问李致知借零用钱花。李致知一般都肯借。尼莫端了端自己的眼镜架子说:“他们又不会还你,干嘛老是借给他们啊。”   李致知突然抓住尼莫的手臂。尼莫吓了一跳。李致知说:“尼莫啊他们会欺负我的。他们要是揍我的话,你带我去海底总动员吗?”   尼莫烦死他了,尖叫道:“我叫郑肖友,不叫尼莫!而且不会游泳...”   李致知哈哈笑起来,笑了会儿,又趴回自己课桌上。   他其实和那群学校混子关系真的还不错。李致知觉得这也蛮简单的,只要聊脚上的运动球鞋、隔壁学校的校花或者新出的游戏机之类的就行了。总能跟他们聊到一起。   他们一群人口香糖一样黏在学校后操场看台上玩的时候,李致知偶尔也会过去,躺在中间看自己的玄幻小说。   尼莫说他这种人概括起来就是“八面玲珑”。李致知打着哈欠从尼莫的桌肚子里把数学作业簿偷出来抄。   那天尼莫在爸爸的车上看见李致知又和那群人站在市中心的电玩城门口。李致知坐在街边围栏上,拍着旁边人的肩膀笑。他们那一整群人就像是每个县城都会有的一群在假期无所事事的小男孩。十四五岁的年纪,胸口总像破了一个洞一样空落落的,不管是打架还是玩游戏都永远填不满。   尼莫看着李致知说笑说得热了,脱下羽绒外套抱在手里,然后再也没有笑起来。   那天是除夕前夜,尼莫正和爸爸妈妈打算赶回乡下老家和爷爷奶奶团聚过节。他们的后备箱里载满了拜年的礼品。尼莫看着窗外,天暗得非常早。他觉得在这种日子里,和一群不太喜欢的人玩在一起,真是件十分寂寞的事情。   李致知抱着外套坐在那里发呆。路灯亮起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几个同伴拿了他那只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去玩。那是李宝珍在广东打工的老公寄回来给他的礼物。   手机提示音响了一声。同伴读出来:“‘金鱼A’给你发,乡下已经开始下雪了,城里下雪了吗?”   李致知仰头,细小的雪粒真的慢慢从空气中飘了下来。冰凉地点在李致知的额头。越来越多的雪飘下来。李致知仰着头咧嘴笑起来。 第8章 2010,草莓B(二)   是在大年初三那天,李致知一觉醒来,晃出房间的时候,家里冷冰冰的。李富强因为拖欠工资,年初一就被车间员工堵在了东风塑料厂出不来。今天李宝珍一家去邻市拜年了。   李致知躺到沙发上,拿了包茶几上的饼干吃了两口,发现已经受潮过期。   他坐起来,盯着客厅里的挂画发了会儿呆。   那天李致知找了间还在开门的面馆吃面。街面上到处张挂着庆贺新春的横幅。李致知忽然想到09年的暑假,其实他不应该跑出去追徐冬河,他应该拿着那三十九万块钱跑掉。不管能跑到哪里,只要不回到这里就好了。   下午在长乐路附近又遇到同校那群“口香糖”的时候,李致知垂着眼睛,又后悔了一遍。他跟着他们去城里新开的量贩式KTV玩。他把自己唯一收到的那个李宝珍给的红包拍在收银台上。其他几个人欢呼着跑进了包间里。   跟他同班的“口香糖”外号叫蚊子,因为本名叫闻家升。闻家升没进包间,靠在李致知身边小声问:“你想不想,赚点零花钱?”   李致知转头看他。闻家升看着柜台后面的包厢价目表,小包多少钱一小时。他比李致知要高出不少,平时就坐在教室后排睡觉,聊天,扯前面女生头发。闻家升的说辞是,自己叔叔是做海上运输的。每周有一批货船从其他国家港口驶过来,他叔叔押船。   闻家升靠在KTV大厅的电子屏边上和李致知描述:“母船到港,会在码头过驳。过驳的时候,如果漏下点东西,会有人捡给你。到时候带给我叔叔指定的人就行...”   他顿了下,继续说:“就帮帮忙的事,但给的钱挺多的。”   李致知看着他,手里玩着自己家的钥匙。他是李富强带着长大的,知道钱的事情,就不会是简单的事情。他问闻家升:“为什么找我?”   闻家升沉默了一会儿,耸耸肩说:“他们那帮人口风不紧。你不一样。”   寒假过后开学。闻家升坐到尼莫的位置上,踢了下李致知的凳子腿说:“今天傍晚溜出去,有事情做。”   他说完,扔了块啫喱糖在李致知桌子上,站起身走掉了。   李致知捏着那块糖,没来由地又想起自己没拿走的那三十九万块钱。他厌烦困在这座城市里的日日夜夜,自己离长大也还遥遥无期。有时候他会怀疑自己可能会活不到注射金鱼的那一天。   那天傍晚,李致知跟着闻家升从后操场破掉的围栏钻出去,打车去了码头。他们坐在码头集装箱上,喝汽水吃啫喱糖,好像就是两个穿着私校校服逃课出来闲逛的初中生。   货船到港,底下就会有海关出来接货查柜。闻家升手撑在身后,像说起一部刚看的动画片一样跟李致知说:“这次应该是安排了‘大飞’在公海接货了。货可能到码头了。”   他拉着李致知跳过几个集装箱,走进码头附近的临时隔板间。李致知看了眼对面的码头员工宿舍,又回过神跟着闻家升从隔板间绕到码头食堂。   闻家升从后厨的某个食品柜里翻出一个包裹塞进李致知的书包里,然后跟他说:“看到穿制服的也别慌,就安静走过去就好。地址呢,地址记住了吗?”   李致知点点头。   以后李致知会知道这种行当叫做码头“水客”,散运一些不在报批名单上的东西进城。闻家升看中他大概是因为他样子看起来很乖,又是个跛脚,不太容易被针对。他低着头慢吞吞走过码头,有工作人员背着手,蛮好奇地问他:“你们学校不是寄宿的吗,工作日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李致知停下来,笑说:“叔叔,我出来看病。”他指了指自己的脚。   货船驳在岸边的影子落下来,李致知的脸上半明半暗。他后背有点出汗,莫名地有点想吃碗珍多冰。大人温柔地跟他说:“路上小心点。”   李致知点头。穿过码头,走上了月山路。   第2天, 闻家升用一个小纸袋包了钱塞进他的书包里。   -   2010年的7月,空气湿度接近百分之百的夏天。李致知躺在码头集装箱上,雨丝慢慢飘下来。“金鱼A”发讯息和他说自己考上了县城第二高中,这几天来参加开学前的夏令营能不能见见他。李致知盯着手机屏幕嘀咕道:“哦,那你真是前途大好。”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熟门熟路地绕过几个集装箱。   徐冬河和开车载他的徐峰江说:“他还是没有回复。”   他看着那个蓝蓝黄黄的屏幕,“吱吱大王”最近已经把昵称改成了“吱吱吱”。原先李致知发QQ动态发得蛮勤快的。和姑姑家的狗玩发一条,去电玩城投篮拿了高分发一条,买了双会发光带滚轮的新球鞋发了三条。照片里李致知长得还像块布丁一样矮矮软软的,一点没长高。徐冬河这一年又莫名其妙地不停蹿个,到高中开学前,已经比徐峰江高出半个头。   徐峰江伸出一只手摸了下徐冬河那颗海伦娜精心打理的头,说:“你呢,看着都跟个大人一样了,但是性格太单纯了。”他顿了下,继续说:“李致知那小孩就…鬼灵精得很。”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李致知背着书包,站在码头小店买了罐汽水。他拉开拉环,边喝边观察着到港的货船。他现在做事已经很熟练。上次闻家升带着他去见过那个所谓的叔叔。普通廉租房三楼的小屋,打开门,里头堆满了香烟盒。那些香烟牌子都是李富强平时请客送礼用的那种。一间八十多平的屋子,隔间都打通了,到处堆满了烟盒。闻家升开玩笑说:“你抽烟吗?”   李致知摇摇头。闻家升说:“抽也别抽这里的,假的。”   他们好像相当信任李致知,或许也是觉得,一个小孩再怎样都可以控制得住。确实也是这样。   七月拿货那天,李致知喝完汽水,按原先的指示去食堂后厨取货。他拿完货走出来,天下着太阳雨,又晴又湿。他跟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像在集装箱中间玩,绕着走过去。   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等一下!”   李致知没有转头,安静地站住了脚。雨水淅沥地淌过集装箱壁。李致知听得出来,后面不是一个人,像是有一群人过来了。   等有人忽然开口问:“你书包里装了什么?”   李致知咬碎了嘴里的水果硬糖,忽然拔腿跑起来。他右脚不太使得上劲,跑不快。但是这片布满集装箱、装卸机、浮筒平台的地界他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都可以摸出路来。   有阵子,李致知觉得眼前湿乎乎的,一片模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液。他喘着气,穿过码头的简易板房。   但他再怎么跑,都没有对讲机之间的传呼快。码头值班的工作人员从各个方向赶过来。李致知最后只能往浮筒平台上跑。他跑到中段,整个人摔了出去。李致知拖着右腿,在摇晃的浮筒上站不起来。他摔趴了两次,最后只能安静趴在那里,闻着苦咸的海水,抹了把自己的眼睛。   李致知被带到派出所的时候,检查他的书包,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叠得乱七八糟,各科成绩也乱七八糟的成绩单。学校放暑假之前,尼莫看了眼他的成绩单说:“你再这样真的会被留级。”   李致知笑嘻嘻说:“尼莫要不你当我妈妈吧。我妈妈都不担心这个。”   他很快就不笑了。在成绩单的家长栏自己画了一个李富强的名字,然后叠起来扔进了书包里。   警员联系他的妈妈沈兰,沈兰飞去上海参加培训会议了。李富强的电话则是根本打不通,不知道是在哪个酒桌上醉昏了过去。   警员问李致知什么,他都是抱着湿漉漉的书包,一脸单纯地靠在椅子上说:“叔叔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僵持到那天傍晚。他什么也不说,也没人来接他。李致知抱腿坐在那里,盯着外面猎猎作响的街招发呆。派出所对过去就是补课大楼。这个点,很多家长开始来接上暑期班的孩子回家。孩子跑下楼,边嚷嚷要吃关东煮边跳上电瓶车后座。李致知把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警员捅捅他,把手机还给他说:“手机响了,接一下。”   李致知接起来。那头说:“李致知...你吃饭了吗?信息你没回,我想着打电话...”   是徐冬河的声音。李致知抬起头,看着闷着一股旧仓库味道的派出所大厅,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说:“请我吃饭。”   -   徐冬河和徐峰江去派出所接的李致知。李致知走出派出所大门,先拽着徐冬河到对面便利店给他买了一份烤鸡排。他身上半湿半干的,坐在便利店门口大口吃鸡排。徐冬河和徐峰江站在一边盯着他看。   李致知看了他们一眼,说:“干嘛,我饿了。”   徐冬河笑起来,因为感觉李致知一点也没变,所以很开心。他俯下身问:“待会再吃汉堡好吗?”   李致知往边上转了转,不看他,但是点点头。   徐峰江要开车赶回去工作,没有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给徐冬河留了点钱。他们两个走去附近的旺旺速食店。李致知点了一堆吃的,还点了一大杯芬达。他举起来猛喝了两口,差点整杯倒在自己身上。徐冬河慌忙给他递纸。   他们那天在漆成番茄炒蛋色的速食店里对坐着,各自吃自己的单人餐,也没有说什么话。李致知埋头苦吃,根本也不看徐冬河。徐冬河想讲话,李致知就立刻捂住耳朵说:“不想听不想和你说话。”   后来,徐冬河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李致知咬着半个汉堡打断他:“你那时候看见我摔倒了吗?”   他看徐冬河的表情就知道,徐冬河看见他趴在宾馆地板上站不起来。但是徐冬河没有跑回来扶他。他后来想通了,觉得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他离开沈兰的产道都算跟沈兰没有关系了,陌生人要对他负责什么。   那时候李致知快十四岁了,他知道自己在别人人生里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徐冬河没再说话,从自己的书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个盒子。盒子上贴了张蓝色便利条,端端正正地写着一句“十四岁生日快乐”。里头躺着一个小小的音乐随身听,橙色的,像是去年刚上市的那款ipod nano。徐冬河把自己的压岁钱给了徐峰江,让他从外省带回来的。   他们那天坐在旺旺速食店的窗边,在红色吊灯底下,一起盯着那只小小的随身听。徐冬河有点紧张看着李致知,怕他不喜欢。   李致知摸了摸盒子里卷成一团的白色耳机线。多年后,虽然知道那只ipod nano其实是仿货,李致知还是看见那只随身听就会想起汉堡和薯条的香气,以及徐冬河在一边很认真地对他说:“对不起。”   李致知把盒子盖了起来,小声嘀咕:“勉强收下。”他把礼物盒放进书包,和那张被水泡湿的成绩单放在了一起。   饭后,李致知跳上公车赶回码头。徐冬河也跟上了车。李致知嘟囔道:“跟屁虫,你不回学校吗?”   徐冬河笑说:“我是早了一天来,今天住在我妈妈的姐姐,夏仙阿姨家。”   李致知抱着书包,转开了头。他们靠坐在一起,晚风吹进车窗。徐冬河觉得蛮神奇的,李致知快上初二了,还是像块米布丁一样,很小很可爱。他笑起来。李致知转头看见徐冬河一直盯着他,叫起来:“不许盯着我傻笑。”   徐冬河想象着一块米布丁张牙舞爪的,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李致知骂道:“你现在在我这里的形象还是个‘抛妻弃子的前夫’,知道吗你。”   徐冬河特别配合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他们在月山路下车,走去码头。李致知再次绕过那排简易板房,打开板房后面配置的固定消防用具箱。之前逃跑的时候,他把包裹塞在了这里。但现在打开用具箱,里头除了两瓶不知道过期了没有的干粉灭火器,什么都没有了。 第9章 2010,草莓B(三)   李致知愣站在那里,拉了下书包肩带,转回头看了眼徐冬河。他有点慌乱地说:“我丢了东西。”   李致知吞了下口水,想起闻家升坐在集装箱和他说,要“水客”走货进城的东西都不便宜,交到销货点之前都不要拆开看,也绝对不要弄丢。闻家升说:“你赔不起。”   李致知慌乱地在码头的集装箱中间走来走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包裹。徐冬河跟在他身后问着:“是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找。”   李致知着急地比划着:“一个,一个盒子,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   他最后泄气般抬眼看着徐冬河。两个人在码头明亮的探照灯底下互相看着对方。徐冬河大概就有点懂了李致知在找什么。徐峰江在码头工作了两三年,曾经和徐冬河说起过,就在去年初,海关查过一大批通过“母船”转运、“中巴”偷运违禁品进城的案件。那些集体偷运反而好查,难查的是通过大量“水客”往城里散货。   李致知的手机忽然响。他低头看了眼,是陌生座机来电。手机在寂寂的码头一刻不停地响着。一直响到自己挂断。过几秒,另一个匿名号码发讯息过来:尽快到奶茶店。   李致知抬头看着徐冬河,轻声说:“应该是销货点的人。”   十几分钟后,老余在步行街杂牌奶茶店门口见到两个男生,大一点那个穿件咸菜绿旧T恤,深色牛仔裤。小的那个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抱着自己的运动书包和他说:“货丢了。”   老余靠在卷闸门边上点点头。他弹了下手上的烟灰,看着他们。他问:“赔得起吗?你带的那个包裹,起码五万。”   李致知抬头看了眼徐冬河。两个人在深夜已经没什么行人经过的步行街主道上愣站着。刚下过雨的砖块路面,他们像两棵潮湿的蕨类植物长在那里。徐冬河吞了下口水,和老余说:“是我弄丢的。他被抓之前把包裹放我这里了。”   老余叼着烟,把卷闸门拉到底,背着身说:“谁丢都是五万块。明白吗?这个货是一个代工厂老板订的加急货,晚一天耽误人家发财一天。明天送不出货我也没办法交代,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老余拖出自己的电瓶车,骑上去,骑出了步行街。   那天晚上,徐冬河和李致知重新坐上夜班公交的时候,两个人在闷着一股气味的车厢里靠坐在一起。他们各自思索着,都想不到一个一下子能替他们拿出五万块钱解决问题的大人。徐冬河知道徐峰江做着体力活不仅要供他上学还要赡养外公外婆,其实捉襟见肘。李致知也不愿向做生意十分辛苦还养着一双儿女的姑姑李宝珍开口。所以他们两个小孩子那天决定要去见闻家升叔叔本来只是希望他可以给他们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来还这笔钱。   公车就那么无聊地在月山路拐过今天的八十多次弯,在中华路路口把他们放下来。他们停在站台边,看着这座海港小城码头边一整排的深夜大排档,一直铺满了整条街。木桌塑料布,桌边塑料凳上坐满了赤膊的人。空气里闻得到海风的咸腥味。李致知抓着徐冬河的书包带子,跟着他挤过街边摊档。他们那时还不知道自己正走过这座城市地下贩运网络的中心地带。   与此同时,老余走过昏暗的走廊,拿钥匙开自己家门的时候,又想起了站在奶茶店路灯底下那两个小孩。他打开门,姐姐还坐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老余把钥匙扔在了餐桌上,说:“余慧,你怎么还不睡?”   余姐穿着睡裙转头朝他笑笑。   他姐姐有先天精神疾病。小时候经常被他们爸爸殴打。老余也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有天回家发现姐姐被打得趴在地上像尾鱼一样边呕吐边打颤。他就拿把刀捅了自己爸爸。但是没捅死,后来也活得好好的。   过几年,老余已经辍学在外面打工。邻居打电话和他说,他们家来警察了。他赶回家,发现姐姐不知道是模仿他还是故意的。趁爸爸妈妈都在睡觉,把他们都捅死了。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去和警察说:“我捅的,是我捅的。”但是刀上有指纹,地板上有血印子。   老余知道东西肯定不是徐冬河弄丢的。也看得出来这两个男孩子拿不出五万块钱。   他愣站在餐桌边思索了会儿,又抓起了钥匙和姐姐说:“余慧我再出去一趟,你早点睡。”   余姐盯着电视屏幕点了点头。   那天,老余骑着他那辆电瓶车赶到中华路的时候,路口夜宵摊上的人正在往里张望。他踩着满地的碎签子和酒瓶走过中间的窄道。走到他老板常光顾的夜宵摊的时候,正看到徐冬河照着闻家升叔叔的胸口,一拳把他打回了塑料凳上。粉色塑料凳爆开,碎片飞到了老余脚跟前。   徐冬河可能也是第一次动手打人,也还不知道他这么个在乡下一个人干两个人农活的青壮年力气有多大。他打完还迅速有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   两边的人一下子都愣了片刻,老余在他头上打了下骂道:“对不起你个头啊,快跑!”   他推着徐冬河和李致知想往路口跑的时候,人已经慢慢都围了上来。老余转头,看着慢慢坐起身的人。闻家升叔叔捂着自己的胸口,闷闷地说:“小孩子开不起玩笑...”   徐冬河和李致知找到他之前,他就已经从闻家升那边听说包裹丢了的事。中华路每晚会有很多人借吃宵夜来找他订货、拿货。他坐在“珍姐炒饭店”门口的小方桌上,戴副无框眼镜,拿筷子指了指李致知说:“明天交不上货,人家会说我做生意没信誉。这就不是五万块的事了。”   李致知小声说:“对不起...”   闻家升叔叔站起身,拿筷子尾点了点李致知的额头,开玩笑说:“脸不错很好看,也可以当商品...”   周围几桌都看过来。他笑着抓着筷子朝四周说:“现在很多人好这口的。就要没发育的小男孩...拿来抵五万也可以?”   周围一群赤膊淌着汗、抓着塑料杯喝啤酒的男人都看着李致知笑起来。徐冬河忽然就伸手抓过闻家升叔叔手上的筷子,握在手心里一拳把他打趴在了塑料凳上。   他从地上缓慢站起身的时候,周围的手下已经围上了徐冬河和李致知。   那晚,中华路大排档一条街的摊档中间发生了小范围的打斗。徐冬河抓了张塑料凳砸人,那件本来就旧得不成样子的T恤被人撕破了一边。李致知趁乱钻到“珍姐炒饭店”那张小方桌边上把叔叔的账本拿走。他们两个跟着老余左冲右撞,跟人又推又打,挤出了中华路。   徐冬河跳上了老余电瓶车后座,李致知坐在前面。那辆破电瓶车载着三个人在月山路甩尾转弯的时候差点翻倒。海风呼呼灌过来。老余还在大口喘着气,边喘气边说:“你们真的完蛋了。”   李致知举起手里的东西,大叫:“和他同归于尽!”   老余骂道:“他妈的,我看不到路了。”   他们把车停在江边歇气。李致知和徐冬河并排靠坐在围栏边。老余趴在栏杆上点了支烟。老余说着:“我欠他很多钱。”当年余姐杀了爸爸妈妈本来应该被送进精神病院。但是她不想去。她又哭又叫地求老余不要让他们带她去精神病院。她想和弟弟住在一起。   为了这件事,老余需要钱,需要人脉帮忙,后来他就找到了闻家升叔叔。所以他说:“反正不可能和他同归于尽的,账本都是用暗话记的。那么多年了,他有的是办法...”   李致知正低头看着同一只蚊子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又在徐冬河手臂上咬了一口。他点点徐冬河的蚊子包说:“我小学的同桌说同一只蚊子咬一个人一口,再咬另一个人一口。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老余无语地和徐冬河:“你给他挂号看看病吧。”   他掐掉了手里的烟,说了声:“我们先回去还东西。”   -   最后,那天的结尾是老余做担保,让徐冬河和李致知跟着他做事,也是帮闻家升叔叔做事,还够五万块为止。他说徐冬河明显比叔叔现在那班人都能打得多,送货肯定用得上。   李致知把被他抓得汗涔涔的账本还回去,还小声嘀咕了句:“看都看不懂,怎么不用电脑做账啊...”叔叔差点反手给他一下。   他们再次坐上电瓶车,骑过寂寂无人的街道。李致知困得眼皮耷拉下来。整座港口小城好像也在睡梦中沉沉地翻了个身。老余逆着风大声问他们:“你们俩是亲兄弟?”   徐冬河大声回答:“不是啊。”   老余说:“那你们什么关系啊。你干嘛帮他还钱。”   李致知大声说:“他是我‘前夫’啊!”   老余没再问了。后来他也比较喜欢温和迟慢的徐冬河,背地里叫天真古怪的李致知“哪吒”。李致知又因为老余脾气臭,嘴唇长得很厚,背地里给他取了绰号叫“虫虫鱼”,一种嘴唇很厚的鱼。   电瓶车在某个十字路口停下来。徐冬河看着没有几辆车经过的市中心主街,心里总有种这一幕似曾相识的潮湿的失落感产生。以后他会在某本书上看到,当人感到自己无可避免的命运即将来临的时候,就会提前感到心酸。李致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转回头把下巴搁在老余肩头问他:“徐冬河,今天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你阿姨家睡一晚吗?我不要回家。”   徐冬河朝他笑笑,揉了揉李致知的脸颊。李致知故意把脸鼓起来了一下。徐冬河拿手指戳一下,李致知就开始表演气球噗噗漏气。徐冬河笑死了。   他们两个在那边玩得不亦乐乎。老余仰头看着红绿灯无语道:“两个笨蛋啊。” 第10章 2010,草莓B(四)   2010年9月入学。徐冬河一个人拖着一个蛮大的行李袋坐上进城的中巴车。开始了他县城高中寄宿生活的第一天。他攥着学费和报到单,在校门口布告栏查找自己的报到班级。下午拍新生一寸照,发校服。照片上快十六岁的徐冬河有点不知所措地盯着照相机,由于脸部肌肉紧张,显得眼睛一大一小,嘴唇紧紧抿在一起。摄影师一直说笑一下,徐冬河勉强咧了下嘴。   他站在中央广场的学生和家长中间,看他们像紧紧咬合的积木一样,三个一组在报到点、缴费处和生活区之间移动。最后他们会在校门口分开,然后每个周五傍晚重新咬合在一起。那个时候他就会想起妈妈。他已经很久不敢想妈妈了。   周五傍晚,徐冬河走出校门,发现李致知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吸着一盒很小很小的草莓奶。徐冬河笑起来,走过去拿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牛奶盒问:“你接我放学吗?”   李致知跳起来,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盒草莓奶塞给徐冬河。两个人混在其他积木中间走过人行横道,到对街的连锁面包房买菠萝包吃。   虽然说是入秋了,天气还是有点热。中华路的夜市摊支起来之前,李致知和徐冬河窝在码头边一张没人要的绿色绒面破沙发上玩手机游戏。李致知的触屏智能手机徐冬河怎么都用不好。他一开始操作着自己的像素小人一头撞死在自家围墙上。李致知跳起来,蹲在沙发上锤了他一拳。   复活之后,徐冬河又慢吞吞操作着自己的人物把李致知那个站在院子门口发呆的角色推进了旁边的天鹅湖里。李致知直接扑到他身上尖叫道:“笨蛋,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手机上都染上笨蛋细菌了,啊啊。”   徐冬河满脸通红地把手机还给了他。   那个游戏到后来徐冬河都没怎么玩明白。李致知自顾自给他开了个账号,还叫“金鱼A”,然后自己拿四块巧克力去换了张改名卡,把名字改成了“草莓B”。他说B是两颗草莓的意思。在徐冬河连游戏界面都还没看懂的时候,李致知就宣布“金鱼A”将在两个小时后和“草莓B”结婚,这样他们可以拥有一块大一点的宅基地造自己的家。   徐冬河懵懵地参与了这场包办婚姻,并成为了“草莓B”庄园的第一合法劳工。每周光咖啡豆不知道要种多少卖多少才能不被母老虎老婆责难。徐冬河连上电脑课都在勤勤恳恳种咖啡豆。   中华路热闹起来之后。李致知收起手机,熟门熟路地穿过窄路,和徐冬河在“阿伟鱼汤面”吃宵夜。他现在会在大排档某处坐着帮叔叔接单子,单子再交给叔叔。他们吃面的时候,会有人坐过来一起吃,边吃边把事情谈了。   徐冬河跟着老余把销货点的货送出去。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一起送货的人,因为常年戴副特别厚的眼镜,所以他们叫他眼镜仔。   老余这个销货点也只是一个非常小的点。散客的货会拿过来。眼镜仔会开货车过来,他们趁没什么人的时候,把货搬上车。   开始做这个之前,老余把徐冬河和李致知带到红茶餐厅吃东西的时候大致说过。叔叔在这个地头做地下贩运生意,其实做得非常黑心。在中华路谈下来的生意,谈的是什么价,最后交易他会给出另一个价。像他们送货,要真的把货送出去,也要真的把叔叔想要的那个价拿回来。   老余把自己的姐姐也带来和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余姐其实不发病的时候,头脑很清晰。她人长得极漂亮,嘴唇也不厚。徐冬河说余姐长得像他想象中嫦娥的样子。老余笑说:“徐冬河看不出来,对着女孩子,嘴皮子蛮好啊。”   徐冬河红着脸摆摆手说他说得是真心话。   余姐和李致知去对面水果店挑水果的时候,老余就送货的事情继续和徐冬河说:“我要养姐姐。她的医药费就靠我开个小奶茶店根本不够。送货是我在还叔叔的钱。所以...”   他凑到徐冬河边上,伸下手指说:“送货的时候,在叔叔的价格基础上,我还会加。一般加这么多。反正现在我拉你进来,你也缺钱还他。我们分成。但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徐冬河看着老余,过一会儿,点点头。   第一次跟着送货,徐冬河只是在某间住宅外面站着。老余和眼镜仔过不久就拿了旅行袋出来。旅行袋里装了钱。   老余在车上拎了一块出来,抽了一部分给徐冬河和眼镜仔。   徐冬河晚上去私立初中门口接李致知下晚自习的时候,买了个汉堡给他。李致知和老师请了假,从教学楼飞跑出来,跛着脚跑也跑不快,一拐一拐地冲出校门,跳上徐冬河借来的电瓶车。他坐在后座咬着汉堡,腮帮子鼓鼓地念叨徐冬河:“家里的地你翻了吗?”   徐冬河老觉得他也没进城,还在乡下。他说:“今天没上电脑课,还没看过地怎么样了。”   李致知咬着半个汉堡,抽出自己的手机开始看他们的家园版图。之前在“许愿伯伯”的愿望栏里他许愿要两袋水仙花种子。愿望后来被抽中,而且“许愿伯伯”给了他秘鲁产的水仙花种,可以种出如同秘鲁黄金般宝贵的水仙花。   到来年一月花期的时候,他们的小院子会开满月光黄色的水仙花。   -   那个月,有一天老余应该拿到手的货品单上又少了一单。送货的散客一直没出现,而且联系不上。老余带着徐冬河和眼镜仔找上门。老余直接撬了锁。屋里如同石穴,散发着一股满园子的葡萄一同腐烂般的臭气。   老余转头和眼镜仔说了声:“找熟悉的当差来,应该是人死了。”   他带着徐冬河走进去,侧卧地上,一个酒精中毒死掉的女人,皮肤已经肿胀得呈一种剔透状。她穿着睡裙。睡裙上、身体附近,全部是呕吐物。他们盯着地上的人看了会儿。老余笑了声说:“你还蛮镇定的啊。”   徐冬河后来回想,感觉自己只是忘记了要害怕。等到和李致知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什么都吃不下去。鼻腔里还都是那种不知道发酵了多久的呕吐物的气味。   李致知问他怎么了。徐冬河抬眼,笑着摇摇头说:“就是没什么胃口。”   那堆呕吐物边上还躺着个婴孩。120到场把孩子接走治疗后,孩子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一个多月后,由于联系不到生父,被送去了一间管理十分混乱的福利院。没有姓名,没有父母。   他的妈妈吞了让她带的那个货,结果也只是去买了一些昂贵的酒把自己喝死了。   后来,徐冬河和李致知去福利院看过一次那个小孩子。小孩已经一岁多快两岁,但是还不会讲话。李致知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小桥”。他抓着小桥握着拳头的小手,说:“小桥不害怕。”   他们蹲在小桥身边,看他漫无目的地玩着玩具。天气已经渐渐凉起来。能闻到窗外飘进来一阵又冷又轻的桂花香气。徐冬河那天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会有善良但是短命的父母,活着像是死了一样的父母,也会有不管不顾杳无音讯的父母。他们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生下来的小孩,现在都在这里,待在一起,学习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第11章 2010,草莓B(五)   徐冬河跟着老余和眼镜仔不久后,学会了抽烟。烟瘾不大。偶尔晚上大排档那边熟识的叔叔伯伯叫他一起抽,他就跟过去,一群人站在路口的垃圾箱边上边抽边闲谈。李致知看着他穿件黑白色校服外套,垂着眼睛默默听别人讲话,低头朝地上吐了口烟。   徐冬河坐回“阿伟鱼汤面”,李致知把鼻子抵在他的袖子上闻了闻,嘟囔道:“不喜欢烟味,你臭掉了。”徐冬河就把外套脱了。   虽然经常请掉晚自习,但是徐冬河该写的作业都还是会完成。他坐在“鱼汤面”门口,就着头顶那颗钨丝灯泡做英语试卷。他问李致知作业写完没有。李致知不情不愿地从书包里扯出一张皱巴巴的试卷展平,在姓名栏歪歪扭扭地写“李致知”。写完又开始点手机屏幕去了。   徐冬河没收了他的手机,押着他一题一题看过去。李致知上初中二年级,前面一整年不知道在干嘛,什么都没学过。他做着做着,歪到徐冬河身上打瞌睡。   夜宵摊一条街市声嬲嚷。徐冬河低头看着李致知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睡着了。   老余有次说他们两个跟“买一送一”似的,一个一米八的正装边上一定要搭个一米五的试用装一起出现。李致知不满地骂道:“谁一米五啊。”   老余低头点了下他的额头说:“你啊,试用装。”   但李致知就真的很喜欢黏着徐冬河。他和徐冬河窝在老余家沙发上。李致知半个人在沙发上,半个人坐在徐冬河腿上。徐冬河把他圈在自己臂弯里,两个人看着手机屏幕上他们的家到了秋季丰收的时节。   老余拍拍徐冬河说:“走了,眼镜仔在楼下。”   徐冬河站起身。老余又和李致知说:“照顾一下我姐。”李致知趴在沙发上举起手和他们挥了挥。   他们去一间城郊工厂送货。两个奢牌手提包。代工厂老板拿到手,过个几天市面上就能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仿版货出来。但那天老板看着货,一直说货品不对,感觉本身就是仿版货。   老余问他:“你是质疑我们还是质疑我老板啊?”   代工厂老板也不说别的,就嘟嘟囔囔站在会议桌边上,看一会儿包,抬头看一眼老余他们。过一会儿,会议室门外站过来一群人。老板跟他们说:“要不货放我这里,我们鉴定一天,没问题的话,钱明天就给你们到位。”   老余和眼镜仔示意了一下。眼镜仔走过去,把放包的盒子盖上要拿回。门口的人挤了进来。   两方人停在会议室里都不动了。徐冬河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景。老余给徐冬河递了个眼神。   徐冬河掏着口袋,口袋里的校牌掉出来,滚到了地板砖上。他低下头捡,起身的时候忽然拽了下代工厂老板的手臂,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到了地上。   老板疼得嚎叫起来:“小瘪三,放开我!信不信我弄死你,再弄死你妈。生出你个杂种...”   徐冬河歪了歪头,本来想解释说他妈妈在09年初就死于肺癌了,都不用动手了。但他死去的妈妈在世的时候曾经努力尽责地生养着他。不应该被别人这样鞭尸。   老余后来说,有些人看起来脾气好只是没到燃点上。徐冬河就是这种人。   他忽然捏着代工厂老板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直接照着会议室里的大屏电视砸。砸下去第一下,电视屏幕就裂成了蛛网。他就蛮规律地,像在开核桃一样,把那颗脑袋朝屏幕一下一下砸过去。老余抓了下徐冬河的手,说:“停一下。”   徐冬河放开了手。老板跌坐到地上,茫然地捂着自己的脑袋。老余低头问他:“给钱还是退货?想清楚,退了货,下次就别想和叔叔做生意了。”   老板挥挥手,朝门边上的工人说:“拿钱...拿钱吧。”   这件事后来小范围传开了。大家都知道了老余手下有个外号叫“金鱼”的男孩子,不太能惹。   眼镜仔开车离开后。他们接上李致知和余姐去了红茶餐厅吃晚饭。红茶餐厅老板就是老余家的邻居月姐,所以他们经常来。他们那天在红茶餐厅里聊起各自的身世,老余才大致知道了,徐冬河和李致知的事情。他自嘲说:“那我们这桌人都凑不出几对像样的父母啊。”他指了指眼镜仔说:“他倒是有爸妈,都是老师,也都戴眼镜,对他还挺好的。”但是眼镜仔是个天生感情淡薄的人,小时候爸爸妈妈给他过生日,买了好看的玩具飞机。他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掰断了飞机的机翼。也是初中的时候就打架进的劳教所。在所里碰到了捅了自己爸爸被关进去的老余。眼镜仔只有老余这么一个朋友。他平时也不怎么讲话。   老余在八卦他的时候,眼镜仔也只是端了端眼镜,低头吃自己的叉烧饭套餐。   李致知偷偷拿了老余的酒杯,舔了口烧酒。徐冬河打了下他的手背。老余让月姐又拿了杯桑葚烧过来给李致知说:“是男人,喝掉这杯。”   李致知特别经不起别人激。他站起来,拿过杯子一口就干了。徐冬河拦都拦不住。他喝完立刻被辣得吐出来了小半杯。眼镜仔都皱眉往卡座外面让了让。   那天晚餐后半程,李致知就跟滩肉泥一样挂在徐冬河身上,一会儿说渴啊渴,一会儿又开始干呕。老余说:“他这样,我们怎么吃饭啊。”   徐冬河第一次还嘴道:“那他,你不要给他喝酒啊。他才上初中。”   老余哑了下,说:“对不起,金鱼哥。”   徐冬河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穿在了李致知身上,半拖半抱着他打了辆出租车回夏仙阿姨家。李致知趴在床上小声哼哼,过一会儿,坐起来说热,把自己扒得精光,仰面躺在那里。   徐冬河洗了澡回来,把他塞进了被窝里,自己坐进被子里。李致知立刻缠上来,伸手搂住徐冬河,脸红红地贴在他身上。他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哭起来。说自己为什么还这么矮,也不知道能不能长高了。又说开学家长会没人来给他开。所有人的爸爸妈妈都坐在对应的课桌边,只有他的位置空着。虽然李富强如果来开家长会的话会被他的成绩气得心梗。但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他不想念书,不想上学,其实也不想去码头夜排档帮忙做事。他不想做的事都好像必须要做。然后他又开始说,他和徐冬河的庄园在世界频道一直排在一百多名。也不知道什么能到世界第一。   他越说越伤心,抓着徐冬河的手要他发誓会帮他把庄园打理到世界第一。徐冬河无奈地发誓保证。   李致知闹了半夜。他们搂在一起睡到第二天中午。外边天气非常好,李致知醒过来的时候,感觉阳光在小口小口咬他的手背。他眯眼睛侧躺着盯着徐冬河看。距离第一次见面,现在的徐冬河已经长成半个大人的样子了。虽然不太打扮,每天除了校服就是校服,但是眼睛大大的,五官都很利落。有段时间没光顾海伦娜理发店之后,头发也留长了。   那天早上,李致知感觉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孩子躺在他身边,半搂着他,呼吸轻轻喷在他的眼皮上。   徐冬河惺忪着眼睛醒过来,摸了摸李致知的头发问他:“胃舒不舒服?”   李致知抓住他的手,举起来细细看着上面深刻的掌纹。然后把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嘟囔道:“还行。” 第12章 2010,草莓B(六)   是有一天,“阿伟鱼汤面”的阿伟把面端给李致知的时候问了声:“吱吱哥,你是不是长高了?”   李致知飞跑到另一条街找了间药店在电子身高秤上量了一下。他拿着身高秤吐出来的小票又飞跑回中华路,举着小票高兴地和徐冬河说:“我真的长高了!”   2010年的年底,李致知开始用肉眼可见的速度窜个。   他QQ动态更新了一条拉着尼莫比身高的照片。徐冬河上完学期末最后一堂数学课,低头在桌肚子里刷手机的时候看到,笑出了声。   班长路过的时候停了下来。徐冬河迅速把手机塞进了书包里。低着头慌乱地拿了本思政书出来背。班长敲敲课桌问:“能帮我们搬下书吗?”   徐冬河点点头站起来。   他在二中念了快一个学期了,坐在教室的后排,沉默寡言,说普通话还带点乡下的口音,所以甚少在课堂上发言。最近开始近视了,看黑板会习惯性眯起眼睛。老师叫到他,他就眯下眼睛,慢吞吞站起身。所以他在高中的绰号从“金鱼”变成了“树懒”。   徐冬河周末在老余的奶茶店等着收水客的货。几个高中同学在步行街散步看到他非常惊喜。班长踮脚敲敲柜台问:“‘树懒’你在这里打工啊?”   徐冬河红着脸看了眼老余,点点头。   她们一人买了杯珍珠奶,一定要徐冬河做。 徐冬河根本不会,手忙脚乱地乱加调料粉。每杯调出来的味道都不一样,有一杯里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扔了一个绿茶包进去。   下次小姑娘再来,还一定要老余调这款。老余绞尽脑汁也调不出这么一款了。   他们送货的时候,老余碰碰徐冬河的肩问他:“哎,你谈对象没?那群里面哪个是你女朋友啊?”   徐冬河连忙摆手说:“我和她们每个人都没怎么说过话。”   老余叫了声,说:“哎,眼镜仔这种货色前几年都谈过对象哎。虽然那个女生差点被他气到投河。你长得那么靓仔,读书的时候不谈个校园恋爱,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多亏啊。”   眼镜仔在前头使劲按了下喇叭。   徐冬河靠在车座上,感觉自己还没开这根窍。在学校里,所有女生又都穿着宽宽大大的校服。他看她们感觉都长一个样。他舍友刘棋喜欢上他们班长。晚上徐冬河在寝室睡的话,能听见他发表八百字暗恋感言。徐冬河只有着急问他借智能手机,打开庄园游戏,登“金鱼A”的账号把他们家新成熟的草莓赶紧采摘完卖出去。   草莓B也正好在线,在私人频道滴滴他问:老公,这周末我们去百货大楼买新年衣服啊?   金鱼A:好啊。   草莓B:寝室里的被子忘记换了,还是夏天的空调被,好冷好冷啊。   金鱼A:上次不都说要换。压两件外套上去,先睡一晚。明天给你送床被子?   草莓B:骗你的。老公,先去把草莓卖完再晚安。   徐冬河笑出来。刘棋抒发完暗恋感言,怨念地看着徐冬河问:“你是不是谈对象呢?”   -   老余给徐冬河下诊断说,他确实不太可能谈得上对象。一到周末,就是和李致知跟连体婴一样黏在一起。两个人拿攒下来那点钱去百货大楼买新年衣服去了。   李致知给徐冬河挑了件白色菱格的薄羽绒外套,单宁色锥形牛仔裤。徐冬河长得又高,穿上像块人形广告牌似的。营业员夸得他非常不好意思。   但是考完期末考,徐峰江来接他回乡下的时候,看到他都说,进城了半年感觉气质都变了些。李致知那年和李富强打了声招呼,也跟着徐冬河回去过除夕。徐峰江见到他也蛮惊讶地说:“你长高了不少啊。”   李致知那段时间也到了变声期,说话声音哑哑的,扯着那个破烂喉咙和徐冬河两个坐在车后座嘀嘀咕咕说话。说累了之后,两个人戴着ipod nano的耳机,靠在一起听歌打瞌睡。   窗外大片大片粉红色的晚霞经过。车载电台在说,当死亡来临的时候,首先熄灭的是我们的眼睛。最后只有耳朵倾听着生前世界最后的声音。音乐播放器里的歌播到《失落沙洲》。李致知蒙着徐冬河的外套睡着了。他再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喑哑。耳机里的声音低低的,像窃窃私语。   徐峰江中途停了下车,和徐冬河两个人下车站在田边一起抽烟。李致知透过车窗看着窗外的徐冬河夹着支烟,只穿了件卫衣,站在降着白霜的大片田野前面,朝他笑着用嘴型说:醒了?   李致知也笑起来。   -   到家已经很晚,外公外婆都睡下了。李致知抱着自己的书包先扑到了徐冬河的床上。徐冬河整理着行李,看着李致知在他床上乱滚。   他们家的房子是个没怎么装修过的农村自建房,石灰墙,水泥地板,上下的楼梯甚至都没安扶手。建好那年,爸爸就出事走了。装修的事情就搁置下来,一直搁置到现在。   他出去读书之后,房间变成了外婆的储物室。李致知从他的衣柜里翻出五条床单,十瓶花露水,一些用日历纸包起来的糕饼。徐冬河感觉有点丢脸。李致知蹲在地板上,捧着糕饼说:“你看,外婆在外面写了你的名字。是留给你吃的。”   李致知说他读小学之前也都是奶奶带着。奶奶可能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令他感觉到被爱的人。他小时候病很多。奶奶一只手抓着他的小手,另一只拎一个小布袋,布袋里常备着他的病历本、卡通喝水杯和一支山楂棒棒糖。   他到小学的时候还常常梦到和奶奶坐在儿童医院粉蓝色的工字形长廊上。他和奶奶两个人坐在粉色塑料凳上等待着叫号。看完病后,他会得到那支山楂棒棒糖作为奖励。   奶奶在他八岁的时候走掉了,从二楼的楼梯上摔到了一楼。葬礼那天李宝珍还在骂李富强没有回来帮老太太修理楼梯。   李致知坐在奶奶失足摔下去的楼梯上,想象着那该有多痛。他知道那一定是很痛的。   徐冬河也蹲下来在他脸颊上弹了下说:“奶奶在天上看到小乖孙长高变成小大人了。”   李致知咧嘴笑了,特别兴奋地说:“真的,我很快超过你了怎么办。”   晚上,李致知冲出门洗好澡,上身套着徐冬河的卫衣,下面也没穿裤子就回来了。徐冬河那时正坐在床上叠衣服。李致知跨坐到他腿上,搂着他说:“靠,冷死了。”   徐冬河抱住他,笑起来。李致知盯着自己下面小声说:“我跟你说,我的辣椒长大了之后,现在又丑又老的。”   说的人没什么,听的人脸红了。李致知还想详细给徐冬河描述下,徐冬河说:“我自己也有啊,我不要知道。”   徐峰江走进房间的时候,李致知正扑在徐冬河身上,两只手捏着他的脸跟他说:“但是我们的肯定长得不一样啊。我和你交流一下嘛。”   徐峰江敲敲门说:“你们两个声音轻点,外公外婆睡着了。” 第13章 2010,草莓B(七)   庄园游戏的世界频道发布的新年特别活动叫“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要在世界版图上找到艾米莉,并且送给她一朵自己的庄园里生产出来的花。如果艾米莉收下花,就可以得到非常丰厚的奖励。   过年前后那段时间,正好是李致知他们庄园的秘鲁水仙的花季。有些庄园在上一季度根本没有种花,或者找不到艾米莉。完成不了任务会被倒扣积分。   李致知除夕前都在世界上奋力寻找艾米莉。   他坐在外公的三轮车斗里和外公去庙会买春联,手机屏幕里的“草莓B”正坐渡轮穿越苏伊士地峡,前往埃及。   他在尼罗河沿岸也找不到艾米莉。只好点开私人频道对着不在线的“金鱼A”发牢骚。   徐冬河那会儿正和徐峰江在家里大扫除。水泥地板要用水浇湿,再用大扫帚扫灰。海伦娜带着女儿过来给他们送了点镇上刚买回来的羊肉。   她冲徐冬河说:“头发都长了,记得来阿姨到这里理一理。”   徐冬河笑着应了声。   除夕节那天,老余家楼上那户漏水,把他家漏得一塌糊涂。老余就带着余姐来投奔徐冬河。徐冬河去村口接的时候,发现眼镜仔也跟着来了。眼镜仔端了端眼镜。老余说他开不了车,余姐有点发病,一直拽着他不放,于是问眼镜仔去不去乡下吃饭。眼镜仔就和父母说了声晚饭不在家吃了,也不管父母讶异地看着他在除夕夜走出门到外面吃饭去了。   于是除夕夜,徐家坎的某户人家餐桌边满满坐了一桌非亲非故的人。李致知扯着自己的哑嗓让大家自行传递碗筷。外公外婆坐在主位上,看着突然多出来的一大群人跑来跑去端菜、拿酒、吵架拌嘴。   家里的石灰墙面上挂了新年日历,日历边上有一张徐冬河父母的黑白结婚照。摄于1986年。白天,一家人去墓前看望过爸爸妈妈了。李致知拜拜的时候,希望徐冬河的爸爸妈妈能保佑他早点找到艾米莉。   他在饭桌上拿筷子插了颗外婆做的肉圆,边咬边点了下屏幕给余姐看现在的活动进程。已经有蛮多人找到艾米莉了。但是艾米莉收不收花好像是随机的。   余姐滑了下他油兮兮的手机屏幕说:“艾米莉在密西西比州。”   李致知嘴里的半颗肉圆差点滚出来。他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   余姐有点磕巴地解释:“《给艾米莉的一朵玫瑰》里艾米莉小姐是密西西比州杰弗生镇人。”   李致知虽然没怎么听懂,但是欢呼了一下,扬手对墙面上的黑白照片说:“谢谢爸爸妈妈。”又转头对余姐说:“谢谢嫦娥姐姐。”   “草莓B”准备了一车品相最好的水仙花,在除夕晚餐之后,坐飞机前往密西西比州杰弗生镇了。   屏幕上显示:您的飞行时间是五个小时。   李致知和徐冬河窝在沙发上看春晚。老余和眼镜仔在陪外公和哥哥打麻将。麻将块在桌面上起落的声音,胖乎乎的外婆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打着盹。黑白照片里的爸爸妈妈注视着厅堂里的人。   外公叫着:“胡了。”然后又被老余他们指出是老眼昏花的诈胡。   李致知蹲在电视机边上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本徐冬河家的老相册。他跑回沙发上,趴在徐冬河腿上翻开来看。徐冬河大概三四岁的时候,外公买了一只胶片相机回家。有段时间在村里跑来跑去,连狗追尾巴都拍。   照片里徐冬河穿着徐峰江换下来的旧衣服,牛仔布的卡通卫衣,蹲在家里的大黄狗身边眯眼睛笑。太土了。徐冬河想把相册抢过来。李致知死死扒着,继续看下去。徐冬河和几个发小站在小学门口举着手合影。徐冬河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本来住我们家前面一点,小学毕业的暑假去游泳,溺死了。”   他也开始蛮认真地低下头和李致知一起看。相片里妈妈还是十分年轻的面庞。99年,世纪末的最后一个月,徐冬河生了一场很大的病。外公外婆带他进城去县城人民医院看病,看完之后就去了东风塑料厂探望妈妈。   他们在塑料厂门口的石狮子旁边合了张影。外公举着胶片相机,操着方言指挥他们:“靠近一点。冬河肚子还痛不?笑一笑。”   徐冬河抓着妈妈的手,勉强笑了笑。   他摸了摸妈妈的脸。2011年的春节联欢晚会热热闹闹播放着。李致知突然点了下石狮子旁边的塑料厂门内,叫起来:“我啊。是我啊。”   徐冬河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两个把照片举起来看。当时三岁半的李致知裹着一件明黄色的小鸭子棉外套,和奶奶拉着手站在照片的角落里。   徐冬河和李致知转头,看着对方笑起来。   窗外绽开了新一年的烟花。一年落下帷幕,新一年热热闹闹地即将开场。   徐冬河和李致知踢哩啪啦地跑上楼换新衣服去了。老余咬着烟头说:“小孩子就是这样。”   李致知脱掉衣服裤子,从衣柜里翻出自己的新毛衣。他的手机叮了一声。李致知穿了半条裤管,停下来去看手机屏幕。草莓B已经成功飞到密西西比州杰弗生镇,找到了艾米莉小姐。   李致知抓起手机,把自己带的秘鲁水仙一股脑儿地塞给了艾米莉。   杰弗生镇的艾米莉小姐差点被水仙花淹没。她从水仙花里探头喘气,不情不愿地说:“收下你的花了。”   世界频道的聊天框里立刻显示:艾米莉送给了你2011个积分。   李致知激动地直接跳到了徐冬河身上,尖叫道:“老公!我们要发财了。”   徐冬河被他吓了一跳。李致知在徐冬河的脸颊用力地亲了一口。   徐冬河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抱着李致知,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李致知不笑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徐冬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低头又在李致知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李致知像要和他比赛一样,也在徐冬河嘴唇上亲了一下。   李致知那时正在漫长青春发育期的开端,没有大人引导他了解过生理上的种种变化。他和徐冬河斗气般亲着对方的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正在窑炉里烧制的容器,潮暖的热气流过体内1000多亿根血管,烧得他的下身又热又痛。   眼镜仔本来是上楼想问下徐冬河会不会打麻将,外公困了去休息了。他看到虚掩的门里,徐冬河和李致知抱靠在墙边亲着嘴。   眼镜仔又下楼,坐回麻将桌前,和其他人说:“他们玩呢。先等会儿吧。”   时间敲过了零点,世界迎来了辛卯兔年。 第14章 2011,维生素C(一)   这个亲嘴游戏真的变成了徐冬河和李致知的秘密游戏。他们在老余家客厅里玩,玩到一半,李致知四下看了一会儿有没有人,凑过去在徐冬河嘴上亲一下。徐冬河捧着他的脸,又亲回去。   老余开门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又立刻弹开了。   李致知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和徐冬河这样玩非常舒服。他喜欢徐冬河亲他。   周末徐冬河不回乡下的话,李致知会跟着他去夏仙阿姨家睡觉。他们洗完澡靠在床头亲对方,小动物舔舐落下的浆果似的。   后来有一次,夜排档那些叔伯带徐冬河去过那种理发廊。但他们不是去找洗头妹。城里规模大一点的发廊,有一种“偷窥洞”,可以看房间里的事情,也要交钱。   徐冬河跟着他们穿过狭长昏闷的长廊,进了一间窄小的房间。叔伯说是给他上上教育课。徐冬河透过那个洞口看到隔壁房间里的场景像一场肮脏的战争现场。他并没有感到什么欲望。   叔伯笑他这么年轻就萎了。   徐冬河把这件事和老余说了。老余翻着眼皮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和青少年普及知识。他自己也没受什么正常的教育。之前谈过对象,带回家做到一半,他姐姐开门进来了。女孩吓得疯狂扇老余巴掌。   老余咳嗽了一下,就简单地说:“你要喜欢她啊。你要喜欢她才会觉得做那事,是挺美的一件事。”   与此同时,那天傍晚放了学,李致知跟着尼莫回了他家看电影录像带。尼莫家在一个刚建成不久的小区,地段非常安静。尼莫妈妈给他们切了水果。   李致知半躺在沙发上,抓着一桶薯片看着电视屏幕上,男主角和女主角舌头交缠在一起。他忽然就想起了徐冬河,想和徐冬河试试这样亲嘴。   晚上看完电影,他就打了电话问徐冬河在哪里。徐冬河还在中华路处理收货的事情。李致知背着书包,靠在尼莫家小区楼下的公交站牌底下等徐冬河来接他。   徐冬河骑着老余的电瓶车过来,接上他问他:“今天你回家住还是去夏仙阿姨家?”   李致知搂着他的腰,说:“去阿姨家。”   洗漱完之后,李致知就坐在床沿边命令徐冬河把舌头伸出来。徐冬河疑惑地皱了下眉,但还是伸出了舌头。李致知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亲,就只好伸出自己的舌头舔了下徐冬河的舌头。徐冬河吓了一跳,把舌头缩了回去。   李致知又懊恼又有点害羞起来,嘟嘟囔囔地解释他想像电影里那样亲嘴。他们两个趴在床上,决定拿李致知的手机查找视频学习。   两个人看了半天。徐冬河侧过头,摸着李致知的脸,亲过去。他笨拙地把舌头伸进李致知的口腔里。小兽进入浆果洞穴。他们慢慢学习吮吸对方的舌头。   徐冬河舔了下李致知嘴角的津液,又亲上去。   李致知后来回想起来觉得接吻很像奏乐,两具乐器中间有着某种天然的节奏和韵律。默契地张合进退。他们分开,低低喘着气。李致知把头抵在徐冬河的胸口不动了。   他找不到一个人说,自己下半身有黏稠的液体流满了内裤底。晚上做梦甚至他还在和徐冬河接吻,第二天醒来,内裤又湿透了。   所以他们尝试了一次就没有再尝试了。   -   新学期开学不久,徐冬河就收到了一封匿名情信,夹在他的语文作业册里。根据他的舍友刘棋推断,那肯定是能经手作业册的人夹进去的。所以语文课代表是重点怀疑对象。   徐冬河倒没那么多心力探案。他越来越多的时间溜出去帮叔叔做事就意味着越少的时间放在学习上。他上学期的成绩并不是太好。   但他开学去给李致知开家长会的时候,发现李致知班里三十六个人,他排三十五名,最后那个人是第二天没来考试,缺考了好几门。徐冬河看着那张成绩单,找不出什么能鼓励李致知的地方。李致知挺无所谓的。徐冬河第一次对他厉声:“能不能态度端正点。”   李致知不情不愿地站直了,玩着自己的书包带子嘀咕:“上课不好玩。”   徐冬河说:“你就游戏最好玩。每天花在庄园里的时间花一半在学习上也不至于这样啊。”   李致知说:“那我是不是在忙着打理我们的家!现在世界排名都突破100了。你一点都不负责任...”   李致知说着说着还生气了。后来又变成徐冬河哄他不要生气。   但是他们要是晚上都得出来做事,徐冬河就在中华路“阿伟鱼汤面”那边帮李致知看作业。李致知上初中之后就没认真写过作业,稍微写几题就感觉又饿又累。吃了烧烤,又开始喝汽水。   徐冬河抢过汽水罐,让他继续改数学试卷。   徐冬河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是个通校生。放了晚自习,坐车经过中华路的时候看见徐冬河,跑过来跟他打招呼。   课代表指着李致知问:“你弟弟啊?”   徐冬河看了眼李致知点点头。课代表坐下来,要了份鱼汤面,和徐冬河聊起来。李致知抓着水笔,盯着数学题看一会儿,又抬头看他们一会儿。他写了一半,把试卷揉吧揉吧塞进书包里,站起身走了。   徐冬河叫道:“你去哪啊,作业又没写完。”   李致知转头扮了个鬼脸,叫道:“不要你管。”   他跑起来,跑到月山路,随便跳上了一辆夜间公交。外面的风还带点凉意,李致知打了个喷嚏。徐冬河的电话马上打到手机上来了。   李致知按掉之后,趴在车窗上盯着窗外生闷气。他下了车,站在有点陌生的街道上,心里更加生徐冬河的气了。   那几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青春期,李致知总感觉身体里有股横冲直撞的气。而且他生了半天气,发现自己最后要是不想回家和学校,还是只能去找徐冬河。   徐冬河等在夏仙阿姨家楼下,在路灯底下点了支烟。李致知背着自己大大的书包扭扭捏捏地晃进小区,慢吞吞走到徐冬河身边。他说:“不要抽烟。”   徐冬河把烟灭了。   李致知自顾自走上了楼梯,徐冬河走在他身后。走到夏仙阿姨家门口前,徐冬河拽了下李致知的书包,把他拽进了自己怀里。他捧着李致知的脸,亲了亲他的嘴角,说:“就是想你好好把作业做了,没别的意思。”   李致知转身抱住徐冬河的腰,站在高一点的台阶上,低头回亲徐冬河的嘴。   昏暗的楼道口。他们又探进了对方嘴里,依旧笨拙地纠缠在一起。徐冬河嘴巴里有一股苦苦的烟丝气味。李致知恍然明白,这是一个男生的嘴。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明白了,这是一件确凿的事情,他正和另一个男孩接吻。 第15章 2011,维生素C(二)   他们的亲密接触仅到这里为止。李致知清早胡子还没刮,在徐冬河脸上乱蹭。徐冬河醒过来,笑了,说有一只小刺猬攻击他。   徐冬河和老余去送货,李致知带着余姐去守过奶茶店。他们两个不会做小食,来个客人就说小食卖完了。客人说:“但是现在才十点啊。”   李致知笑眯眯地瞎说:“对,一个小时就卖完了。”   现在徐冬河对付客户也已经非常老道。天气热起来之后,他在夜市买了几件新T恤。还去红茶餐厅的老板月姐推荐的理发店烫过一个一次性烫。   他们去某个熟客那里送货。熟客老远就招呼他们:“老余啊,金鱼老弟,进来喝茶啊。”   熟客说自己有正宗的武夷山大红袍,可以给他们尝尝。徐冬河不知道变成大人是不是必须要学会喝茶。   他现在已经有点学会喝酒了,酒量天生就还蛮好的。天天泡在码头夜排档,偶尔就有叔伯让他陪着喝酒。徐冬河做完作业,督促着李致知做作业,又转到另一桌和叔伯碰杯。老余说他像个那种万能拼图块,什么生存条件底下都能严丝合缝拼进去,也不会抱怨环境。   夜排档在凌两点慢慢收摊。徐冬河喝得有点醉,和李致知两个人坐在码头吹风。他们两个决定就这么坐着,等待日出。   徐冬河把手搭在李致知的肩头。他们背后的大排档一条街所有铺面都慢慢盖上了防尘布,拉下卷闸门。第二天八九点钟,街面又会被一一点亮。这样的生活在他们的年少时代一日重复一日,仿似永无尽头。他们会被永远困在夜晚的中华路。   但徐冬河说:“等过几年,我们应该就能离开这里,找个喜欢的城市。我毕业后工作,你继续读大学,好不好?”   李致知转头看着他,说好。   徐冬河用食指和中指夹了下李致知的脸蛋,笑说:“你能初中顺利毕业吗?”   李致知朝他胸口打了两下,叫道:“看不起谁啊。”   徐冬河搂住他说:“加油。”   这声加油不知道是说给谁。他们两个一起盯着海平面发起呆来。   那个学期,李致知的成绩奇迹般得真的开始缓慢进步了。尼莫都觉得不可思议,李致知上课都不偷玩手机,也不睡觉了。学期结束前,因为李致知长高了不少,坐第一排挡后面同学视线,于是和尼莫换开了位置。李致知收拾自己的东西的时候拍拍尼莫的头说:“尼莫啊,多吃点小鱼小虾米,快点长高吧。”   尼莫气呼呼地大叫:“都说了我不是小丑鱼。”   李致知调到了闻家升前面。闻家升趴在课桌上半睡半醒地问他:“‘金鱼’到底是你的谁啊,那么帮你。”   李致知没应他,收拾完书包,边走出教室边给徐冬河打电话。   暑假前,余姐发病发得非常厉害,老余无法,把她送进了病院接受治疗。放暑假之后,徐冬河和眼镜仔两个人去送过几趟货。因为怕姐姐觉得被扔下了,老余几乎整天待在医院里陪着她。   李致知去看望余姐,拿了一盒大富翁和余姐两个坐在花园的石桌上玩。一玩能玩一整个下午。余姐累了,垂手坐在那边,手脚瘦得看得见里面的骨骼形状。她问李致知:“我是不是拖累余诚呢?”   老余虽然叫老余,其实也才三十四岁。为了照顾姐姐,也没打算谈对象结婚。他所有的积蓄几乎就是攒着给姐姐看病用的。   李致知说:“结婚不是给自己挑选一个亲人吗。但是像我爸妈互相挑选到对方,真的很不幸。我小时候我妈还指着我骂,要不是未婚先孕怀上我了,她才不会嫁给我爸。老余已经有最好的亲人了,所以他不挑了呗。也行吧。”   李致知晃着自己的两条腿。余姐被他奇怪的逻辑逗笑了。   她伸手翻了下李致知翘起的衣领,说:“徐冬河对你也很好。真的挺好的。”   李致知红了下脸。他决定和漂亮善良的余慧说出他和徐冬河的秘密游戏。余慧果然没有感到惊奇或是不理解,而是很认真地问他:“你亲他的时候什么感觉?”   李致知想了想说:“很开心,很开心。”他重复了两遍。   余姐又问:“你也不反感他亲你?”   李致知点头说:“当然啊。”   余姐笑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徐冬河了?”   李致知有些疑惑地偏了下头。余姐解释说:“就像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也可能男孩会喜欢上男孩。亲吻是朋友之间不会想做的。明白吗?”   李致知愣愣地看着余姐。   傍晚,徐冬河来接他的时候。他夹着大富翁和余姐挥挥手。徐冬河骑着车问他今天干什么了。李致知脑袋里还在思索着他是不是真喜欢上了徐冬河。是那种想和他谈恋爱的喜欢。   老余在红茶餐厅打包饭菜拿去给姐姐。他骂骂咧咧地说:“你去接李致知不早说,我俩就一块去了啊。你们两个连体婴分开一会儿是会死一个吗?”   李致知转头和徐冬河说:“虫虫鱼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老余又骂道:“不准给我取奇怪的绰号。”   李致知走进餐厅的厕所洗手,徐冬河跟了进去。李致知在厕所镜子里看到徐冬河的脸都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一下。徐冬河抹了点洗手液在自己手上,又去抓李致知的手帮他一起洗。李致知嘟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徐冬河在他脸上亲了下说:“差不多是。”   李致知嘴硬道:“我不是。”   他转头在徐冬河的手臂上咬了一口。两个人手抓在一起,嘴对嘴啵了一下。   老余打包完饭菜想进卫生间上趟厕所再去医院,刚走到门口,又吓得转头跑了出去。   -   后来老余觉得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就是视角错位而已。徐冬河靠在副驾驶位上打着哈欠。   他暑假自己想着努力把薄弱的科目补一补,晚上做题做得比较晚。他开着床头灯在看物理习题册的时候,李致知睡醒了一下,把头搁在他的手臂上,闷声闷气地说:“有点热。”   徐冬河又把空调调低了几度。李致知说着有点热,又整个缠在徐冬河身上才睡得着。半夜外面下起雷阵雨,伴有雷鸣。窗缝里透进来一股雨水混着青草叶的潮闷气味。李致知爬出被子去把窗户关得严实点。   他回来的时候,直接隔着被子躺在了徐冬河身上。赤条条的一个人,已经长高了不知道多少。李致知面相都看着有棱角了一点。徐冬河有种自己养的孩子长大了的慨叹。   他在副驾驶位上看着窗外笑起来。   那时老余正开着车去病院接余姐,转头看了眼徐冬河问:“你应该不是在想李致知吧?”   徐冬河十分震惊地转头问:“你怎么知道?” 第16章 2011,维生素C(三)   上到初三,李致知给自己定的目标是能考上个普通高中。为此他连庄园都暂时搁置了。因为有了想和徐冬河一起离开这个城市的奔头,他开始按时完成作业,不会的题目下了课就跑去前排问尼莫。   尼莫是打算考市一高的。上学期成绩有点下滑。他妈妈给他报了个初三冲刺班,每周二、周五晚上都得出去上课。   李致知回去和李富强说,也想去上冲刺班。那会儿东风塑料厂已经半死不活,提到钱的事,李富强都极敏感。他喝得半醉,躺在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上闭着眼睛。李致知放下书包,躺到了他身边。地板冰凉。他盯着天花板说:“爸爸,我想好好读书了。”   李富强闭着眼睛说:“别烦我。”   李致知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坐起来拿着书包又走出了家门。他在楼梯上坐着,翻着手机里的电话,思量着要不要打给沈兰问问。李致知犹豫了良久,还是打给徐冬河。   徐冬河是跑去学校厕所里接的电话。他捂着嘴小声问:“喂,你怎么?突然打给我...”   李致知鼻子酸了一下,一下没说话。徐冬河嘀咕:“是不小心拨出电话了吗?”   李致知瓮声瓮气地说:“我想你...”   徐冬河愣了一下,笑说:“那下了晚自习我溜出来。你在哪?”   李致知等在二中门口。徐冬河混在通校生里边溜出了校门。他拍了下李致知的手背,牵起他朝街口走。他们一个穿着第二高中的校服,一个穿私立初中的休闲西装常服,在县城街头慢慢晃过去。   夏仙阿姨在自来水厂当文员,三班倒,最近上夜班。徐冬河开锁进屋。阿姨的儿子已经在外地读大学,读大学不久,阿姨就和老公离婚了。她和徐冬河妈妈关系其实不太好,她一开始就不同意妹妹嫁给一个矿工。但是阿姨很疼徐冬河。她买了一些高中生能喝的营养剂,放在了餐桌上。   徐冬河拿了一部分放进李致知的书包里。   徐冬河蹲在衣柜边上拿自己的换洗衣服的时候,李致知坐在床沿边,手撑在床上问:“长大会好一点吗?”   徐冬河转回头看他。李致知说:“我现在没有钱,没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没什么人在意我...”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不太灵敏的右脚。徐冬河坐回了床上问他:“你发生什么事?”   李致知就和徐冬河说了想去上补习班的事。徐冬河很高兴地说:“难得李致知居然主动说要去上补习班啊。今天太阳是从东边升起来的吗?”   李致知皱眉捶了他一拳。徐冬河继续开他玩笑:“吱吱哥已经长大了,都学会要上进了。”   李致知扑到徐冬河身上,揪他的脸。徐冬河笑着把他整个抱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抱着李致知进了卫生间洗澡。   李致知脱掉自己的衣服,穿着内裤在洗漱台边刷牙。徐冬河先开始淋浴了。李致知咬着牙刷,转头盯着徐冬河看。徐冬河低头抹着沐浴乳。他下身的森林茂盛,有水流流过。李致知吞了下牙膏沫,又慌乱地吐了出来。   他漱了下口,转头跑回了房间。徐冬河洗完澡回房的时候,李致知闷在被子里不知道在干嘛。徐冬河擦着头发说:“去洗澡啊?”   李致知嗯了声。徐冬河吹干头发,躺到李致知身边,拿头发蹭了蹭李致知的脸颊,伸开手抱住李致知说:“补习班的钱我能给你出。”   李致知睁开了眼睛。徐冬河说:“我想着我们未来应该要花不少钱,所以正在攒。反正给吱吱哥上补习班也是投资未来...” 他笑了下,继续说:“那就先拿出来花也行。”   李致知转回头,眼睛红红地看着徐冬河。徐冬河亲了亲他的眼皮和太阳穴边上的胎记。徐冬河身上有一阵橙子味沐浴乳的香气。李致知闻嗅着。徐冬河第一次吻到了他的脖颈,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李致知哼了声,半抗拒地推着徐冬河。   他坐起来,想跨过徐冬河,下床去卫生间。徐冬河把他搂回了床上。李致知有点紧张地小声叫道:“你先放开我...”   徐冬河问:“怎么了?”   李致知红着脸,不安又焦躁地感受着自己下身慢慢胀大,变硬,变得令他陌生。徐冬河显然看到了。   房间洞窟般敞开着,干净柔软床单上散发着衣物芳香剂的气味。李致知又害羞又气恼地扭头盯着床边的墙上挂着的一幅伦敦塔装饰油画。   徐冬河安静地下床锁上了房门,又坐回床上问他:“你自己试过吗?”   李致知眼神闪烁着,也不敢看他,嘀咕道:“试什么?”   徐冬河把李致知搂到了自己怀里,让他背贴着自己的胸口。他以一种教学式的态度拉下李致知的内裤,教他应该怎么处理现在这样的情况。徐冬河包着李致知的手一起握住下面,带着他慢慢动。李致知张开了一点自己的腿。经历第一次生理脉冲的时候,爽到感觉天灵盖打开了一下,大脑里挤满了粉色的雾气。   李致知看着徐冬河手上沾到的自己的液体,害羞地拽着内裤下床到处找纸。他记得那晚空气里好像有乳酸菌一样的气味。他洗过澡之后回来,都不敢再看徐冬河,进房间之后跨过徐冬河,滚进被窝里躺得远远的。但是睡到一半,他又不自觉地慢慢蹭进了徐冬河怀里。他闻着徐冬河身上的气味,感到安全又温暖。   李致知半梦半醒地和自己笑了笑。   -   李致知去上补习班的夜晚,徐冬河有空的话都会来接他。补课是在市中心职业学校的教室。一个班大概就十个人。李致知的水平还不能和尼莫念同一个冲刺班。但是他上完一节课不懂的题目攒着跑去A班问尼莫。   徐冬河有回去接他,看到他们两个人背着书包,吃着妙脆角站在校门口讨论题目。李致知每根手指上戴着一颗妙脆角,尼莫讲着题,李致知边听边咬掉一颗妙脆角。   看到徐冬河过来。李致知把吃脏的手在尼莫袖子上蹭了蹭,跑过去跳到徐冬河身上,又滑下去。徐冬河抱住他,小声说:“今天晚上要和叔叔一起吃宵夜。”   李致知转回头看了眼尼莫,问:“为什么啊?”   徐冬河耸耸肩,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问:“你今天有好好听课吗?”   李致知说:“那当然。不信你问尼莫。”   尼莫已经背着自己那个快比他人还肥的巨型书包去路口等他爸爸了。   晚上“珍姐炒饭店”门口,闻家升也在。叔叔吃着每晚一盘的扬州炒饭,拿筷子指了下徐冬河说:“老余最近照顾姐姐有点顾不过来。那个销货点从明天开始你主负责吧。”   徐冬河还穿着二中校服。他也不知道叔叔看不看得见他还是个穿高中校服的高二学生。   但是叔叔抬头,忽然从皮夹里抽了几张红纸出来放在油渍渍的小方桌上,和徐冬河说:“下星期过生日了吧。金鱼哥,要十七岁了啊。”   徐冬河盯着桌子上的钱。中华路一如既往的热闹喧嚷。从这头到那头,连成片的餐桌和铺位。他和李致知站在路中间。   徐冬河艰难地开口说:“我们快还完五万块钱了...”   叔叔已经转过头和其他人高声谈论着什么事。李致知低头握住了徐冬河的手。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 第17章 2011,维生素C(四)   徐冬河那个舍友刘棋有天在自己爸爸公司看到徐冬河来送货,以为他是在兼职,还跑去和爸爸说那是他室友,乡下来的,人特别好,让爸爸照顾照顾。   他爸爸说:“不懂你就滚边上玩去。”   刘棋就滚回家玩电脑游戏去了。   刘棋爸爸把该付的款项装在尼龙袋里拿给徐冬河。他小心翼翼地问:“最近价格又抬了啊...”   徐冬河和眼镜仔点着钱,抬头看了他一眼。刘棋爸爸就不讲话了。过一会儿,又尝试开口说:“我这是带的必需品,每个月都带,我想着...”   徐冬河打断他说:“是叔叔定的价。”   小仓库里就没人说话了。   刘棋是有一个小妹妹,出生就患有天使病。只能吃特制的食物,还要长期服药防止癫痫发作。当时国内抵抗儿童癫痫的药物对刘棋妹妹都没太大作用。刘棋爸爸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听说国外有特效药。   他让叔叔带药已经带了一年多了。药贵,代买费也贵。买到手的药每次只能吃一个月。就这样反反复复。他只是开着一间小小的房屋中介公司,生意也时好时坏。   这些是刘棋晚上和他们聊闲天的时候,秃噜嘴说给他们听的。他把手机里妹妹的照片拿给他们看。   那之后,徐冬河送货过去,没有再往上加过价。叔叔每个季度涨价他也会按少了算。叔叔几个月后查账,看出收回来的款有问题,把尼龙袋砸到徐冬河身上骂道:“你以为你做慈善啊。我采买运输,他付钱不是天经地义?你他妈在这给我装什么好人。”   屋子里围满了人,他在徐冬河小腿上狠狠踹了几脚。   晚上,李致知拿药膏在徐冬河肿起的小腿上涂。药膏冰冰凉凉。李致知边涂边骂:“他怎么这样啊。坏得肠子里子没有一块地方不是黑色的。叔叔要是哪天死翘翘了,解剖开来一看,心脏都是黑的。”   徐冬河笑起来。   他们虽然还是孩子,但都知道,他越黑就越有钱,越有钱越能打点好城里的关系。一切都有利于他。他们只是中华路大排档网络里面的两粒调味用的海盐而已。   上个月,“中巴”偷运的船只在海上就被查扣了。船上查出了大量假冒知名品牌的香烟以及其他未在报批名单的物品。船上三名船员全部被带走问话,之后就没再回来。   负责近海接驳这块的人,徐冬河他们叫他“大圣”,长得精瘦,已经快五十岁了。一年到头穿个工字背心,在江边禁钓区钓鱼。他很会做菜。徐冬河生日那天,他钓起来一条快一斤的鲫鱼。晚上就在中华路找了个铺子借厨房做了鱼汤煲。   红色塑料棚布底下,煤气灶上咕嘟咕嘟炖着巨大的一锅煲。水汽漫散在冬天的夜晚。大圣踢踏着拖鞋走过去,捞起切好的葱花洒在炖锅里边,然后关掉了火。   他踢了一脚蹲在边上吃炒面的胖子,叼着烟叫着:“滚远点,洒了我揍死你。”他把鱼汤煲放在大圆桌的正中央,揭开盖子。鱼汤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牛奶色的泡泡。大圣抓起一只铝制的碗,舀了一大碗鱼汤鱼肉给徐冬河。   大圣坐下来,把烟头扔在地上,笑说:“我要是年轻的时候争气点,可能也有你这么大的儿子了。”   他又开始招呼其他兄弟过来吃鱼肉。大家或站或坐,围在铺着简易塑料布的大圆桌前面,伸筷子过去。   徐冬河喂了李致知一块鱼肉。味道非常鲜美。   桌子上一开始只有一锅鱼肉,后来又多了一盘煎饺,也是送徐冬河的生日礼物。然后又是一大盆海鲜粥,一铁盘的烤鱿鱼。李致知还招手让另一位叔叔追加了一份炒方便面做礼物。   码头边的天空看得见星星,李致知咬着鱿鱼串抬头看星星。他忽然想到,星星上的人如果现在朝地球看,是不是也能看见中华路的星星点点。他们的周围亮满了质量不好的小灯泡,地上有一层无论如何冲刷不掉的油垢。所有人站起身,举着啤酒罐祝徐冬河十七岁生日快乐。   大圣喝醉了之后,敲着装鱼汤煲的锅,一只脚踏在塑料凳上非常大声地叫道:“金鱼老弟!明年不要和我们一起过生日了!”   所有人停下来看他,又讪讪地继续低头去吃碗里的东西。红色塑料蓬布被风吹得飘起来。大圣朝徐冬河笑笑。   货船被查扣之后,大圣关进去,没有再出来。他有个快八十的老妈,住在城中村的联建房。叔叔给了一笔赡养费。   老余听说了这件事,边从药格里倒着余姐上午该吃的药边和徐冬河说:“我也是那句话,你们最好早点从叔叔那里退出来。”   他把水和药拿给余姐。余姐正和李致知并排坐在沙发上看《多啦A梦》。   老余说着打算去庙里上柱香了,希望菩萨能保佑余姐好转一点。徐冬河想说正好带李致知一起去一下,让菩萨也保佑他中考能考好一点。   那周末,他们四个人就开车去城郊的寺庙。李致知最近好好上课,好好写着作业,连徐冬河带给他的营养品都一天三次按时吃。他嚼着维生素C含片,分了一只耳机给余姐,和她一起在车后座听歌。   因为药物作用,余姐很快睡了过去。老余把车在服务站停了一下,下车上厕所去了。李致知趴到前面两个车座中间,嘴对嘴把嘴里的维生素C含片过给了徐冬河吃。   这是他们最近新开发的游戏。因为夏仙阿姨买的有一种营养剂味道很怪,像过期糖浆。李致知吃进去差点吐出来,就一定要徐冬河尝尝看。他在徐冬河嘴唇上舔了一下。味道很刺鼻,徐冬河推了他一把笑着咳嗽起来。   那之后,他们就经常这样玩。   老余回来之前,余姐突然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车厢,又盯着李致知看了一会儿,忽然尖叫起来。她掐着李致知的手背,大叫:“不准,不准打我!”   徐冬河下车,想把李致知拉出来。余姐更加惊慌了,扑过去在李致知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老余从服务站冲出来,坐进车里抱住余姐的头拍着她说:“余慧,余慧这是我的车里啊。”   李致知和徐冬河还是第一次看到余姐发病。老余抬头和他们说着对不起。   李致知捂着自己的手背,逃下了车。他和徐冬河就站在车边上等着余姐平静下来。   那天他们就没去成庙里,又开车回了老余家。余姐清醒过来之后,哭着和李致知说对不起。李致知把头靠在姐姐的肩头,玩着她长长的头发说:“姐姐,现在除了老余,徐冬河和我都会保护你的。世界上没人敢打你。你知道的吧,徐冬河打架超级厉害。”   余姐哭着笑起来。她蜷起腿,在客厅温暖的橘灯底下给李致知看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李致知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皮肤上会有纵横交错如同河流冲积形成的疤痕。余姐说有自己划的,有爸爸打的。她的三十七年人生,总结起来就是沟壑纵横的伤痕。   她的生日就在徐冬河生日后一周。余姐三十八岁生日前一天,李致知和徐冬河去城里刚兴起的DIY蛋糕房自己做了一个蛋糕给她。蛋糕胚是现成的。他们两个用奶油胡乱画了一幅四不像的嫦娥赏月图在蛋糕上。老余点评那个根本是火柴人和一个圆,和嫦娥赏月一点关系都没有。   余姐很开心。她坐在小餐桌的中央闭眼许愿。她流着眼泪睁开眼睛,吹熄了蜡烛。   晚上李致知吃着蛋糕,趴在茶几上写没写完的作业。他做作业还是慢得很。徐冬河让他做完一样,把不会的题目攒着一起问他。李致知做一会儿题,又去舔一口蛋糕。   余姐凑过去,在他耳边悄悄问:“你确认了吗?喜欢徐冬河吗?”   李致知愣了下,耳朵尖一下变得红突突了。徐冬河和老余站在阳台上边抽烟边看他们说悄悄话。老余往饼干罐里弹了下烟灰,说:“闺蜜是这样的,很多私房话要说。”   徐冬河笑起来。   李致知转过身,凑到余姐耳朵边嘀咕:“不知道,但是你说,他现在这样是喜欢我吗?他这个人呆头呆脑的...”   他们两个都转过去看徐冬河。徐冬河挑了下眉,好像在问怎么了。   那天阳台上方的天空,真的挂着一轮满月。老余在碎碎说着,冬天好啊,天气冷好啊,他的奶茶店买热奶茶的人暴增。最近逛街带一杯奶茶喝喝开始流行起来。   余姐点了下李致知的额头说:“我觉得他肯定喜欢你。”   李致知红着脸,皱起鼻子,看着余姐嘿嘿笑起来。 第18章 2011,维生素C(五)   李致知也没什么朋友,唯一能问的人就是尼莫。作业题问尼莫,小心事也要问尼莫。尼莫最近换了副度数更深的眼镜。他听着李致知在耳朵边碎碎说:“今天又大降温了。他上早自习前就给我发信息让我穿厚点。但是我回他之后,他就没回我了。”   尼莫叹口气,停了笔说:“人家又不是跟你似的,一天到晚玩手机。”   李致知坐到他的课桌上叫道:“我现在也不玩手机了好不好。我很努力学习啊。”   尼莫把他推了下去。李致知又蹲在尼莫身边继续说:“他喜欢我吧。余姐说,我们都亲亲了,他肯定喜欢我啊。”   尼莫感觉自己的耳朵被污染得一塌糊涂。他红着脸大叫了一声:“我不要听!”   李致知嘟嘟囔囔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闻家升拍拍李致知的肩问:“傍晚去电玩城吗?那个电玩城就营业到这周就要拆掉了。”   李致知转头说:“我下了课还要去上补习班。”闻家升看着他转回头,开始整理自己的文具。李致知在校服外面又套了件卡其色棉服,然后跑着追上尼莫,打算蹭尼莫爸爸的车一起去补习班。   补习班是晚上七点五十下课。徐冬河提前发了讯息给李致知说今天要做事,不会去接他。李致知上完一节课,坐在尼莫旁边点开了庄园地图。他已经有几天没进去看过了,但是发现庄园没有杂草丛生。冬天的作物已经好好地种进了地里。他们的秘鲁水仙又迎来新一轮的花季。   系统显示,“金鱼A”定期都会上线干活。李致知笑起来。“草莓B”站在水仙花田中间,看着他们的家。他点了点徐冬河的那个角色。   角色会有专有的动作,左右晃一下,然后说自己输入进去的固定语。金鱼A的固定语是李致知无聊的时候帮他改过的。金鱼A头顶冒出泡泡问:什么事?   草莓B说:徐冬河,大笨蛋。他又点了一下金鱼A。   金鱼A说:在干活了,老婆。   草莓B问:你喜欢我吗?   -   徐冬河靠在车窗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今天大降温,他还是一件薄绒卫衣,外面忘记穿外套了。眼镜仔捣鼓了半天那台破货车的车载空调,结果开成冷空调之后还关不掉了。开窗户冷,关窗户也冷。徐冬河有点无奈地问:“眼镜哥,你不是故意的吧?”   眼镜仔端了端眼镜,摇摇头。   他们那天最后送货是老地方了,百脑汇数码城。数码城里头铺位凌乱,纵横交错分出了很多隔间。每次走进里头,灯光都不好,有一阵苦苦的仓库灰尘味。徐冬河抱着盒子往二楼走,差点踢到楼梯口的泡面碗,面汤上已经浮了一层油腻。   徐冬河冷得把卫衣帽子扣在了头上。他本来应该去“柯力数码”送货。柯力是个非常胖的胖子,每次都会笑眯眯递只烟给徐冬河。徐冬河不太和顾客闲聊,但是柯力是个人来疯,碰到谁都要聊两句。   他上次指了指徐冬河左手的卡西欧手表说:“新买的?”   徐冬河点点头。那其实是李致知送他的生日礼物。黑色表面,金色表针。表带上贴了两颗细闪的贴纸爱心。   柯力笑说:“女朋友送的吧?”   徐冬河夹着烟,低头看着那两颗爱心笑了笑。   这次徐冬河走上二楼,挺多铺位不知道为什么都拉下了卷闸帘。“柯力数码”在B行最深处。徐冬河又闻到了一阵仓库才有的灰尘味道。   他停住了脚。柯力在那头探头看着他,脸上没有笑容。徐冬河忽然大声问他:“请问这里的厕所怎么走?”   柯力说:“这里没有厕所。”   徐冬河忽然转头,飞快地穿过B行铺位,转头跑下楼。二楼正假装闲逛的几个便衣立刻跟着跑下了楼。徐冬河跑出大厅,把货品盒子扔进眼镜仔的货车里。眼镜仔一脚油门就冲出了主街,闯过红灯,转弯开走了。   徐冬河拼命跑,帽子从头上掉下来。他跑过日料一条街,转到电玩城那条路上的时候,被那边蹲守的便衣拦了下来。徐冬河喘着气,往后退了半步。电玩城里尖叫着跑出来一大群初高中生。那天是2011年12月30日,明天是周六,连着元旦假期。他们一群人擦着徐冬河走过去,闻家升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去街口的鸡排店买鸡排和旋风土豆吃。一群人挂在街边护栏上讨论是去小网吧联机打游戏好还是去江边新开的那家密室逃脱玩玩。闻家升跟着他们往江边走。他其实没有和其中的哪个交好过,只是集体生活需要混在集体当中过,是叔叔教他的。   有人转头叫了他一声:“‘蚊子’你玩密室逃脱还是跟‘披萨’他们一起玩桌游?”   闻家升说:“随便。”   他转头,停住了脚步。李致知和尼莫从职业学校打打闹闹走出来。尼莫恼火地叫着:“我不给,这个卡是姐姐送我给我充红钻的。”   李致知说:“QQ秀里没有美人鱼套装。没有适合小丑鱼尼莫的衣服。”   尼莫骂道:“你再叫我尼莫,我明天开始就和你绝交。”   闻家升故意叫了声:“李致知?”   那群“口香糖”果然也停了下来。有人扬手和李致知打招呼说:“你很久没和我们一起玩了啊?最近变成好学生,看不起我们了啊?”   李致知没吭声。尼莫拉了他一下,小声说:“走吧,我让爸爸送你回家。”   李致知想转身的时候,被人攥住了手腕说:“借我们点钱。”   李致知说:“我没钱。”   那个人恍然地说:“对啊,听我哥说你爸都要破产了。前几天不是有个员工要从你爸那个塑料厂厂房上跳下来?死了没?”他问其他人。有人摇头,有人点头。   不知道是谁又问了他一句:“那你脚上这双新球鞋借来穿穿啊?”鞋是李宝珍看李致知脚又大了,这两天新给他买的。   有人在人群背后轻声说:“你敢穿啊?穿了脚会瘸的...”   所有人都哈哈笑起来。   李致知站在职业学校校门口的空地上,感觉整个冬天有一种拔高的音频在耳壳深处涤荡开来,令人晕眩。他低头看着自己从旅馆楼梯上摔下去,摔裂过的右脚。有一种和当时一样的无力感在心底漫漶开来。   他拖着自己的右脚,走过去,走进那群“口香糖”中间,往刚刚说话的人小肚子上踹了一脚。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尼莫想上去拉的时候,这群他很了解的学校混子已经和鬼针草一样粘过去揍李致知。闻家升坐在街边护栏上,嚼着啫喱糖观战。   这肯定是一场单方面的围殴。尼莫急得哭了起来,抖抖索索拨电话给爸爸。闻家升走过去,拍掉了他的手机。   职业学校的保安过来拉架的时候,天慢慢飘起了小雪。李致知的那件卡其色棉外套被人不知道踩了多少脚,皱巴巴地扔在护栏边上。他的校牌跌到了外面机动车道上,被一辆疾驰而过的白色马自达碾了过去。   -   老余去派出所捞徐冬河的时候,雪已经下得有点大。眼镜仔没被抓到。因为没有什么像样的证据。老余签字确认了下,就把徐冬河带走了。他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咬着没点起来的一支烟抬头看了眼天空。   徐冬河拿回自己的手机才发现李致知给他打过一串电话。他在老余车上回电话过去,没人接了。徐冬河问“吱吱吱”:下课了吗,回家了还是到夏仙阿姨家等我了?   “吱吱吱”的小北极熊头像灰着。徐冬河蛮少见他不在线的。   老余打了把方向盘,说:“你知道自己十七岁了吧?万一被抓真的会被判刑的。”   徐冬河还在低头给李致知打字。老余继续说着:“我知道你小子应该不是这种人...你现在五万块基本还完了,应该没想着再做这行了吧。我可以帮你和叔叔说...”   徐冬河打断他说:“把我放小区门口就行。”   他下车,又转回身敲了敲车窗玻璃,和老余说:“我就再做一段时间,攒一点钱给我和李致知。”   老余沉默了一会儿,半叹了口气,抬头和徐冬河说:“有事先找我商量,听到没?”   徐冬河笑笑,转头走进了小区。   他走到夏仙阿姨家单元楼门口就看到李致知坐在楼梯上,抱着自己的外套打瞌睡。徐冬河坐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脸,笑问:“你怎么不进去等我?”   李致知抬头,脸颊和额头都还肿着。他看到徐冬河,突然就眼睛红了。他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又低头去抹被人踩得一塌糊涂的新鞋子。他小声哭着说:“打架了,没打赢。”   徐冬河又心疼又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致知脸上挂着眼泪,在徐冬河胸口打了一拳。他又摸摸徐冬河的手背,问:“你早上叫我多穿点,自己才穿这么点出门啊。”   他把自己那件脏兮兮的外套要套到徐冬河身上去。徐冬河扯了过来,把他和外套都抱进了怀里。   雪还在下。小城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第十一个冬天。李致知坐尼莫爸爸的车回来的时候,他爸爸责问着:“谁教你们可以这样去打架的?郑肖友,你朋友会跟别人打架,你知道吗...”   尼莫有点尴尬地转头去看李致知。李致知望着窗外,雪落在城中教堂尖尖的顶上,落在院子里的天使像身上。   车子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李致知就拉开车门跳下了车。他一只脚踩进了雪水坑里。尼莫趴出窗户叫着:“李致知...”   李致知抱着自己的外套,低头往夏仙阿姨家走。他想统统告诉徐冬河。他要告诉徐冬河,有好多人欺负他。李致知憋着眼泪,在人行横道跑起来。   与此同时,徐冬河右手被拷在派出所的椅子上,转头看着门外慢慢积起来的雪。值班的警员在位置上吃着泡面。徐冬河一整个下午没吃过东西,没喝过水。他疲累地闭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小学的时候,落后乡村小学还可以自己带饭盒去。早上铝饭盒就放在蒸饭间里,中午去拿。每次走进凝满水汽的蒸饭间,都好像天花板有一场温暖的雨要下。   他睁开眼睛,盯着左手腕的手表发起呆来。他怕李致知下了课就会找他,找不到他会跳来跳去生气。徐冬河想象了一下,忽然低头笑了。吃泡面的警员转头看了他一眼。   雪已经停了下来。徐冬河松开手,把李致知从楼梯上拉起来。李致知跳到了他后背上,徐冬河背着他,走上二楼,走上三楼。声控灯一楼一楼亮起来,一楼一楼灭下去。   李致知嘟囔着:“我刚刚跑回来的路上,手机被我甩飞出去,摔到行车道上,摔烂了,都不知道修不修得好...”   楼道里空阔,他的声音仿佛落进温暖寂静的宇宙。徐冬河从宇宙深处回复他:“修不好给你买新手机。”   李致知高兴地问:“真的啊?给我买新手机?”   徐冬河点了点头。李致知开心地在徐冬河的脸颊上亲来亲去。徐冬河被他弄得东摇西晃,只好停了下来。过一会儿,声控灯跟着熄灭下来。李致知把头搁在徐冬河的肩头,轻声说:“想吃维生素C。”   徐冬河会意,转过头,亲了亲李致知的嘴。李致知追上去吻他。徐冬河吮了下李致知的嘴唇。下面有人慢慢走上来,脚步声快靠近的时候,楼道灯忽然又亮起来。   两个人立刻撤开头。李致知满脸通红地把脸埋在徐冬河肩头。徐冬河继续背着他朝楼上走。底下上来的人超过他们,跑上了楼。李致知闭起眼睛,手里玩着徐冬河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他再睁开眼睛,看到楼道窗外,对面单元楼每个窗格有一盏黄澄澄的灯光如同温暖的炉火般亮着。   徐冬河微微喘着气,和他说:“到家了。” 第19章 2011,维生素C(六)   徐冬河去“柯力数码”找柯力问过,李致知原先那只智能手机如果是正版货,价格起码在2500以上。2011年后半年推出的这系列的新款,售价已经到5000元了。徐冬河有点震惊一只手机那么贵。他答应了李致知送他一只更好的手机作为考上普通高中的礼物。   老余听到他俩在那里讨论这件事,哼笑了声说:“考都不一定考得上,礼物要得这么快。”   李致知说:“虫虫鱼一条,鱼清理干净后切成两段备用。放进油锅里煎至两面金黄后盛出...”   老余骂道:“你就是活该被打。”   知道李致知被同校同学打了之后,老余拍了拍躲在阳台上看足球杂志的眼镜仔,开玩笑说:“对付初中生的事交给我们眼镜哥就好了。”   虽然过去有些年头了,但眼镜仔当年一个初中生打破了三个高中生的头,然后被关进劳教所的事情以各种版本流传下来,成为本城的父母告诫小孩好好学习不要拉帮结派打架的第一案例。李致知拍了下徐冬河的大腿,叫道:“那我以前听说过你啊眼镜哥。听说那三个高中生里有两个没抢救回来。”   眼镜仔端了端眼镜。老余又拍拍他说:“现在越传越离谱了。”事实上是,三个人都还好好活着。眼镜仔从劳教所出来之后,又上了几年学,把初中混毕业了之后就在街上帮人打架。哪个派今天缺人打架,叫他一声就行。   老余有天送货回家的路上碰见他小手指都打折了,好像也感觉不到痛,蹲在街边吃盒饭。老余拽他去社区诊所包扎了一下,然后一起回家陪余姐吃火锅。   老余问他:“打架是什么很好玩的事啊?”   眼镜仔低头吃着鱼丸,支支吾吾地说:“没别的会做的事。”   后来老余就拉着他一起送货了。   元旦过后,眼镜仔跟着徐冬河去私立初中门口接了一趟李致知。他看着一大群初中生穿着校服冲出校门,突然想起他在劳教所见到老余的时候。老余进来那天身上也还穿着校服。县城劳教所比较像一所矫正学校,也有校服。他们每天穿着浆洗得十分硬挺的青蓝色工装校服上课或者劳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老余喜欢跟他玩在一起。老余说是因为他话少安静,没那么多屁事。   从劳教所出去的时候,老余在纸条上写了自己家里的座机电话给他。但是眼镜仔回家路上就把纸条揉吧揉吧丢了。   他不理解人和人之间的一切羁绊和情愫。所以也不理解徐冬河和李致知之间在发生什么。大家在红茶餐厅吃饭的时候,徐冬河说他已经和柯力预订了一只最新款的手机。李致知两只手分别抓着只筷子欢呼起来。   老余无语道:“徐冬河,你是不是欠他的。对他那么好干嘛啊。”   徐冬河笑笑。老余继续碎碎念着:“还帮他交补习班费,还是按次收费的那种,贵得要死,也不知道这东西的脑袋瓜一节课能学进去多少。你是打算帮他爸妈把他养大算了是吧。”   李致知要越过徐冬河打老余,被徐冬河箍着双手拦了下来。李致知嚷嚷着:“我现在很努力读书!”   老余学他怪腔怪调地说:“我现在很努力读书,考班里二十多名。”   徐冬河说:“之前是三十五名,已经进步了。”   老余叹气道:“李致知,你金鱼爸爸就是太溺爱你了。”   他们吃过饭,徐冬河和李致知背着书包去江边夜市玩去了。年前这段时间,好多摊位支起喇叭喊着大降价,女装清仓,男装买二送一。江边围栏上挂满了五彩LED小灯。李致知咬一口手里的脆皮年糕串,又递给徐冬河咬。   他们踢着地上零零落落的包装袋,停在夜市口看拉洋片。眼睛凑在小洞前,洞内有树有花,有河流,有人的一生。一切都咻乎而过,沉静又天真,好像人生是很容易度过的。   李致知仍旧把眼睛凑在洞口,特别兴奋地观看着。徐冬河已经站在一边,手里拎着他们买的一对企鹅抱枕。他看着李致知,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办。他其实只给了柯力五百元的预付金。等手机到货了,他还要交齐四千五的尾款。老余说得没错,李致知补习班的学费真的很昂贵。徐冬河几乎花光了之前攒的所有钱。   后来回想起来,徐冬河才发觉,是十七岁的他太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人生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事情。特别是对于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人来说。   下一周送货的时候,由于连绵阴雨了许多天,车厢里都散发着一股霉味。主道在下班高峰期开始塞车。雨刮器坏了半片。徐冬河拿着抹布跳下车,擦了擦车头玻璃。他带满水珠坐回副驾驶位。   老余不在,徐冬河和眼镜仔可以基本没什么交流。车子挤过晚高峰的车队,转进辅道。到达送货点的时候,车窗玻璃又已经雾蒙蒙。徐冬河先下车,拿了货箱进去。眼镜仔拿了支烟出来。   过一会儿,徐冬河拿着现金袋子出来。他把尼龙袋扔进后座,然后坐回副驾驶位。眼镜仔把烟头伸出窗外,单手开着车子。徐冬河说:“我多要了五百。”   眼镜仔转头看他。徐冬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愣神看着前面说:“在叔叔的送货价,老余的加价基础上,我又多要了五百。”   他们把车开到修理厂修雨刮器的时候。眼镜仔靠在卷闸门边,徐冬河蹲在他边上朝雨幕吐了口烟。   眼镜仔第一次主动说话:“为什么?”   徐冬河有点茫然地抬头看他。眼镜仔说:“我不是问为什么加价。是为什么非要给李致知买这么贵的手机。”   其实徐冬河自己也不太明白。从小老师也说他是个十分质拙的人。其实不算聪明的那档学生,但是有一股犟劲。所以他成绩没有特别差过。   当时他也是固执地想要送李致知一只最好的手机。只是想那样而已。   有过一次之后,徐冬河谨慎地在另几单上都加了价。他现场报出送货价,面无表情地看着买家。把钱拿到手的时候,徐冬河才会发觉自己手心沁满了汗。他快步走上货车,把钱扔到后座,然后打开瓶装水猛喝一口。   柯力通知他拿手机那天,他已经基本凑齐了四千五百块钱。   徐冬河跑上百脑汇数码城二楼。柯力笑眯眯地把手机盒子放到柜台上。徐冬河笑起来。那只手机比李致知之前用的那只还漂亮。徐冬河知道李致知肯定会很开心。   他抱着手机盒走出了百脑汇。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徐冬河拉开校服拉链,把盒子放在外套里。他快步走过人行横道,又慢慢小跑起来。   那天正好是2012年的立春。天气依旧又湿又冷。徐冬河头上身上淋得湿漉漉的,喘着气停下来,看着小巷尽处海的一角。有货船慢慢开过。   他天真地想到,有一天他会和李致知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去海的另一边。 第20章 2012,2046D(一)   因为说好考完中考才会把手机给他。李致知放学回家就打开床头柜看一眼新手机盒子。他摸摸外面的塑料薄膜,又不舍地拉上了抽屉。徐冬河站在衣柜边上整理着换季的衣服,每次看见他那样都觉得很好笑。   晚上,李致知穿着个裤衩,趴在床上写作业。由于眼镜仔和徐冬河把那群“口香糖”拉到学校旁边的巷弄里一一进行了恐吓。“口香糖”们挨个来和他道过歉了。现在不要说靠近他,光是看到李致知,就开始成群往另一个方向跑。   李致知和尼莫之间短暂经历了一个尴尬期。年后新一学期开始,尼莫拿了一盒榛果巧克力放在李致知座位上,留了一张小纸条,上边写:我和爸爸解释过了,你是好孩子。对不起。这个请你吃。   李致知手指上黏着这张小纸条,晃到尼莫的座位附近,歪头问尼莫:“那你愿意做小丑鱼尼莫吗?”   尼莫悄悄翻了下白眼,不情不愿地嘟囔:“愿意...”   李致知嘿嘿笑了。   傍晚,李致知拉着尼莫去红茶餐厅参加他们的“家庭聚餐”。尼莫拘谨地并腿坐在卡座上,推了推自己的大框眼镜。老余和眼镜仔一脸不太好惹的混混样,余姐基本都是自己在出神发呆,李致知在徐冬河身边滚来滚去,抓起徐冬河的手往他手心里呼呼吹气。他问:“能不能提前一点点让我用新手机啊?我现在都没手机,没办法联系你。”   徐冬河摇摇头说:“我留了尼莫的手机号,补习班下课我联系他。”   自此以后,李致知到尼莫班里让他看错题,顺便还要捞过他的手机给徐冬河发条短信。尼莫后知后觉地打开手机信箱,看到李致知发过去:我想你了。   徐冬河过一会儿会回他:上完课来接你,要吃什么吗?   李致知说:中华路的鱿鱼炒年糕!   徐冬河会很准时拎着一碗鱿鱼炒年糕过来接他。他给尼莫带过一份。尼莫摆摆手说爸爸妈妈不让他吃宵夜。   李致知抓着筷子让他尝了一口。味道特别好。尼莫舔舔嘴巴,抓着自己的书包带子去找爸爸的车了。他回身看了眼,李致知背着书包,手里拿着那份鱿鱼炒年糕,和徐冬河嘻嘻笑笑说着话。这样的画面,每周会出现两次。   有次,徐冬河没来。李致知被带上了一辆轿车。尼莫和李致知挥手再见,但是李致知低头抱着自己的书包没再看窗外。   车子开过市中心的街道,开过江边,开到中华路附近的一栋廉租房。闻家升带李致知来过一次。当时屋子里堆满了香烟盒子。   现在屋内站满了人。叔叔坐在一张毛得一塌糊涂的木桌前面,看着他。徐冬河面无表情地靠站在边上,校服外套脏兮兮地扔在地上。叔叔又走上去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们两个小屁孩是不是忘了一开始为什么帮我做事啊?是欠我钱记得吗?”   他拍了下徐冬河的脸问:“记得吗你?”   徐冬河不吭声,叔叔走到门边踹了李致知一脚。李致知直接摔到了地上。   徐冬河终于抬起头,擦了下太阳穴边淌下去的汗回答:“记得。”   叔叔笑了声,和屋里其他人说:“他还记得。然后拿我的货抽成是吧。要不是今天碰上陈老板,他说货品价格涨得莫名其妙,我都不知道你他妈有这本事。”   叔叔坐回椅子上,点了支烟继续问:“你拿了多少?老余知不知道?”   徐冬河吞了下口水。嘴巴因为被打破了皮,吞下去的口水里混着一股铁锈腥味。他说:“不知道。我自己想拿钱...”   叔叔把账本一本一本抽出来,摔到地上,大声骂着:“你抽成了的,给我一笔一笔圈出来。敢敷衍我,我弄死你们。”   徐冬河拿着笔,坐在那张木板都起翘的木桌前面。他转头看了眼李致知,李致知低头忍着眼泪坐在门边地板上不敢看他。   徐冬河把老余不参与送货之后的每一笔都圈了出来。从年初开始,为了尽快买新手机,有几笔他加过了头。叔叔问他:“是这些?”   徐冬河说:“是...”   叔叔又在他右脸颊上打了一巴掌。声音太响了。李致知抖了一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叔叔忽然笑起来。他拍了拍手,和他们说:“恭喜你们,又欠我一笔钱了。”   他让人把李致知拉了起来,然后说:“这次不会再让你们碰货了。万一越欠越多了?”他和其中一个手下挥挥手说:“送孩子回去休息吧。明天晚上接出来。”   车上,李致知握着徐冬河的手,但是他们都不敢看对方的脸。   回到夏仙阿姨家里。李致知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的新手机。徐冬河坐在床沿边和他说:“可以用了。”   李致知忽然哭了出来。他抱着徐冬河哭着说:“我不想要了。”徐冬河半靠在床头,抱着李致知,笑笑说:“不能退换货的。你用吧。”   他笑了下也不笑了,拿纸巾擦了擦李致知的脸,小声说:“没事的,我会解决。明天上完课,你想办法躲起来,不要被叔叔找到。”   -   第二天晚上,有人来接徐冬河。车子开到城南一间灰扑扑的小网吧门口。他跟着走进去,网吧尽处有个小电梯,下到地下一层居然是个规模非常大的休闲吧,叫2046D。   徐冬河站在电梯口的台阶上就看到李致知已经抱着自己的书包,坐在舞池边的空位上。身旁站着叔叔的几个手下。舞池四周用围绳围了起来。他们越过那个铺着劣质保护垫的舞池,看着对方。进入二十一世纪十来年后,他们故乡小城的人们解决完身体的饥饿,开始用各种手段解决精神的贫乏与饥饿。   舞池周围围满了“饥饿”的赌客。他们今天将下注的特别表演是,斗殴。   因为乐音声太响,叔叔非常大声地和徐冬河介绍:“我们这个游戏没什么规矩的,能打赢就行。很简单,好吧。把对面打倒。我在你身上押了注的。你输,就多欠我一笔,你要是赢,就给你减掉一部分。”他拍拍徐冬河的肩膀。   徐冬河有小松一口气的感觉。只是让他打架还好。他适应着吵闹的乐音,迟缓地脱掉自己的校服外套,准备走进舞池中央。他越过人群又看了一眼李致知,李致知始终低头闭着眼睛。   那天的记忆在徐冬河的脑袋里模模糊糊,如同信号不好的雪花屏幕一样,一晃一晃。比赛开始的时候,周围看客的尖叫声几乎盖过音乐。徐冬河看着对手那张陌生的脸,下一秒他们就纠缠扭打在一起,用一种野蛮又原始的方式。不管是他们谁被击中倒地,周围的人都很兴奋,好像他们是两个搏斗游戏中的人物,就算死在这里,扣掉一颗心就可以复活回来。   徐冬河喘着气,看了眼自己肿胀充血的指节。对手比他有经验得多,在他晃神的时候,照着他的膝盖踢了一脚。徐冬河跪到了地板上,又疼又冰。他抹了下自己的眼睛,重新站起来。   他看到李致知流着泪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比赛结束坐车回去的时候,李致知还趴在自己书包上,额头抵着书包不看徐冬河。徐冬河手里握着两个冰袋,看着车窗外。这场表演赛,他打输了。叔叔很高兴地说:“你们现在欠我这个数。”   他们回到夏仙阿姨家里。李致知仍旧不敢看徐冬河。徐冬河抹了下他脸颊上的泪痕说:“我没事啊。一起去洗澡?”   李致知终于崩溃地抱住徐冬河大哭起来。   第二天李致知仍旧去上学,因为他答应了徐冬河要努力考普高。下了课去职业学校补课,因为徐冬河为他交了很昂贵的学费。一开始还正常,后来李致知写着写着作业会开始流泪。他想着如果自己没有听闻家升的话去做水客走货,就不会发生这一系列事,又怨怼自己要那么贵的手机。李致知握着笔,盯着作业纸发呆。   尼莫去班里找他的时候,空寂寂的教室里,散发着一种石穴般的气息。李致知一个人坐在教室中央,低头愣着神。   尼莫站在门口叫他。李致知抬头,茫然地盯着他看。   作者有话说:   2046D部分有较为致郁情节。如果会看着难受,可以等到【新世界】开始再继续阅读。谢谢你追更:) 第21章 2012,2046D(二)   老余和眼镜仔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一周后的事情。徐冬河去过2046D两次了,一次胜一次败。第三次去的时候,徐冬河问叔叔,能不能不要把李致知带过来了,钱他来慢慢还。叔叔拍拍他说:“他不在,你怎么有斗志?”   老余指着徐冬河骂道:“我是不是跟你说,做事前和我商量一下?”   李致知问:“把酒吧举报掉有用吗?”   老余继续骂:“有用吗?贴封条整改两天,不是又开起来了。本来就是个地下酒吧,能开那么大,你以为真没人知道啊。”   李致知站起身走掉了。老余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要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要每次都是徐冬河给你善后...”   李致知推开红茶餐厅的门,站在门外深呼吸了一下,眼泪还是溢出了眼睛。他先坐车回家了一趟,翻箱倒柜找了下家里值钱的东西。李富强好像有一阵子没回家过了。过几天,李致知会在新闻报道里看到自己爸爸欠了塑料厂员工三个月工资,被员工联名告到了法庭,所以逃掉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家里的房子很快被法院封抵。   李致知在沈兰家楼下站了许久,还是没勇气上去找她。他最后去找了李宝珍,想李宝珍借点钱给他。李宝珍还一直把他当天使宝宝,李致知跟她说的事怎样都不相信都觉得是开玩笑。她捏了下李致知的脸,笑说:“你说的这些事我听都没听说过。而且也不是一笔小钱,你告诉姑姑,到底要干嘛用啊?”   李致知焦急又慌乱地想继续解释,李宝珍已经站起身接客户电话去了。他沉默地靠到了椅背上。   李致知发现,和每次一样,天暗了之后,他最终只能回去找徐冬河。徐冬河给他留了门,在餐桌上放了宵夜。李致知红着眼睛把那份鱿鱼炒年糕吃掉了。   他洗漱完,推开门趴到了徐冬河身上。徐冬河翻背着英语范文,摸了摸他的头发。李致知小声说:“对不起。”   -   再坐进舞池附近的座位的时候,李致知已经蛮有经验地戴上徐冬河之前送他的ipod,虽然用处不大,但是大概能隔绝一点声音。   徐冬河也已经蛮有经验地可以躲避对手的拳头,然后灵巧地横踢过去。他力气很大,只要能把对手压制到地上,基本就能赢了。但是那天,徐冬河右手的保护套脱落,地上的对手抬起膝盖击了他一下,然后抬脚踢他。徐冬河惯性地拿右手去挡,食指的指甲盖飞掉了。站在近处看见的女观众尖叫起来。   徐冬河打完下场的时候,食指指甲那块地方已经凹陷变形。   他们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李致知给他上了点紫药水,用纱布包起来。但是过了蛮久,指甲都没有再长出来。余姐给他做了个皮制的指套。   有一次,李致知摘下了耳机,抬头去看舞池里的打斗。他看着徐冬河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暴戾地朝另一个人身上挥拳。他满身是汗,气喘着去抓另一个人的胳膊。李致知像在观看动作电影一样看完了那场比赛。徐冬河赢得很艰难,但是到底是赢了。全场的大人好像都很满意。   徐冬河在散场的赌客中间穿回自己的校服外套。李致知远远看着他,想起09年的暑假,他被绑架的那段时间,他和徐冬河会去码头员工宿舍的公共浴室冲澡。午后的淋浴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和徐冬河打着水仗。地上墙壁上都是湿漉漉。徐冬河边笑边叫他小心点,别滑倒。   他确实喜欢着徐冬河。明确的性向,是男孩爱上男孩。在舞池旁边心痛地领悟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李致知并没有多开心。他为自己的弱小感到抱歉。   徐冬河穿完衣服,过来叫他回家。李致知把耳机线卷起来,伸手拉住了徐冬河朝他伸过来的手。他们跨过满地的酒瓶和瓜果皮壳走出2046D。   徐冬河的手臂上都是乌青。李致知半跪在床边帮他伤口上药的时候,亲了亲徐冬河破皮的嘴角。有一股血的腥味。   晚上,李致知躺在徐冬河大腿上玩着他给徐冬河那只滑盖手机。他忽然说想喝汽水了。他们又晃下楼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喝的,然后一起偷偷溜到单元楼顶楼的天台上。夏仙阿姨家的小区单元楼,最高是六层,几年后才因为社区改造装了外接电梯。天台也并不高,从围栏望出去,世界还陷在春天夜晚的梦里。   李致知手里抓着一罐葡萄味的美年达,看着远处高高的市政府大楼。有风吹过来,徐冬河问他冷不冷。李致知举起手大叫:“不冷!”   他的发丝被风呼呼吹起来。徐冬河低头碰了下他的嘴唇,亲了一下,又分开。李致知眯眼睛笑起来。徐冬河和他说:“不要怕。”   李致知感觉自己的整颗心泡在汽水罐里,冒着碳酸气泡。第二天,第三天,后来的每一天,他和自己说,不要怕。他继续试图认真听讲,好好做做作业,履行着和徐冬河的承诺。   徐冬河去补习班门口接他放学。李致知和尼莫追追打打地跑出来。尼莫才开始长个,背着一只很大很重的剑桥包跑也跑不快,气急败坏地让李致知把笔记本还给他。   李致知扬手扔给徐冬河,笑着叫道:“尼莫在笔记本上写了情书!”   尼莫喘着气大叫:“是英语作文啊,我先打个中文草稿,你个文盲。”   李致知扑进徐冬河怀里。徐冬河把笔记本扔还给了尼莫。他拉着李致知去百货大楼买东西。他们穿着校服,挂在扶手电梯上看一楼中庭的乐器表演。不知道是哪个乐器行搞的学员活动,学员都才学了半吊子。   到二楼,徐冬河帮李致知挑着新的内裤。李致知现在穿的内裤已经有点小了。李致知在他嘴里塞了颗奶片糖,然后背着自己的书包跳到第二排货架上去看商品了。   徐冬河的手机响。他滑开手机接起来。徐峰江在那头气喘着说:“我最近太忙了,但会想办法回来一趟...”   徐冬河夹着手机,拿起一盒内裤看了下标价,问:“回来看外公外婆吗?”   徐峰江说:“今天下午李致知打电话给我,说你想转学到市外去读啊?学校里碰上什么事了?”   徐冬河转头望向李致知。李致知蹲在地上看着什么东西。徐峰江还在电话里说:“他好像很急,话也没说清楚。下午我打给你你可能在上课。徐冬河,你发生什么事...”   李致知站起来,笑嘻嘻地举着一盒缀满卡通小熊的内裤问他可不可以。   徐冬河对徐峰江说:“我不转学。” 第22章 2012,2046D(三)   他们又在旺旺速食店的窗边卡座上坐下来。两个人沉默地望着窗外匆匆赶回家的人潮。徐冬河和李致知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转学的。”   李致知低头玩着点单卡。过一会儿,他蛮少见地喊了徐冬河一声:“哥...”他说:“你不要觉得亏欠我什么了。当时在旅馆是我要追出去找你,然后摔倒了。我的脚现在虽然跑不快,但是日常生活根本不受影响,一点事没有。”   他抬脸朝徐冬河笑笑,笑容慢慢像热蜡般融化下去。李致知哽咽着说:“我不想看到你被打。”   徐冬河看着李致知。服务生端了他们点的套餐上来。他们吃着可以送玩具的儿童套餐,吃完之后拿着两个扭蛋玩具跳上公车回夏仙阿姨家。李致知靠在徐冬河身边拆着他们的玩具。扭蛋里拆出来一个安睡天使挂坠,李致知挂在了徐冬河的书包上。   下一次去2046D,徐冬河坐进来接他的车子的时候,看着书包上挂着的天使挂坠发呆。   车子到小网吧时间尚早。徐冬河让人开了一台电脑,登录了他们的庄园游戏。李致知来的时候,拉开他旁边的座位看电脑屏幕。他们的家迎来了春天的花季,有整个世界版图最好的樱花林。有很多其他庄园的人想来参观。   草莓B在世界频道发布了参观信息,参观一次需要支付10个积分。   有很多人骂他黑心。徐冬河看着电脑屏幕笑起来。李致知气呼呼地说:“就不降价。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徐冬河揉了揉他的头发。   叔叔经过他们,打了声响指笑说:“小朋友们,别玩了,进去吧。”   徐冬河和李致知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那天酒吧老板和叔叔一起请了个刚退役不久的明星拳击手过来。本市最会打的未成年和明星拳击手对垒。所以徐冬河和李致知走进酒吧的时候,发现观众多得几乎溢出舞池四周的卡座。因为这几年网购益发流行起来,叔叔的生意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可以从正规渠道购得的商品就不会有人去他那里订购了。他开始晚上从中华路来2046D来得很勤。   他拍了拍徐冬河的肩膀,笑道:“今天我还是押你赢,是不是很仗义?”   李致知转头想按开电梯逃上楼的时候,被叔叔的手下又逮了回来。他被扔回一直坐着的卡座上观看这场比赛。   李致知第一次颤抖地拨了报警电话。地下信号不好,那头听不清他说的话。李致知挂掉电话,低头安静了一会儿,从书包里拿出了ipod。但是那天很奇怪,他没有戴上耳机总感觉耳朵里已经有了乐音。他就那么坐着,手里握着自己的音乐播放器,看着徐冬河换好衣服跨进舞池。退役拳击手已经在右侧等他。   赌客的热情高涨。一群人类看两个人类恶斗,在现代文明社会。   徐冬河转头和李致知示意了一下。李致知茫然地挑了下眉。徐冬河又张大口型说:“转过去。”   李致知没转过去。但是后来他不记得那场比赛的过程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县人民医院的急诊室外面。   老余和眼镜仔从外面跑进来,气喘着在他面前停下来。李致知握了握手里的ipod,好奇地问他们:“我为什么在医院了?”   老余看着他明显哭过的眼睛,挥挥手和眼镜仔说:“先去看看叔叔有没有结掉医药费。”   他靠着李致知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老余说:“真不想管你们两个。真是发神经,摊上你们。”他揉了把自己的头发,还是安慰李致知,说:“徐冬河没事,他皮糙肉厚的,耐打。”   李致知才终于想起来,徐冬河被打进了医院。   晚上,李致知趴在病床边上。徐冬河没什么大事,但是对手用膝盖压着他的手臂砸到地上的时候,左手手臂骨折了,那一下实在太痛,徐冬河直接痛昏了过去。   他醒过来的时候,李致知还趴在病床边和刚搁浅的一条小鱼一样在那深呼吸。徐冬河半叹了口气,小声笑说:“你在练什么气功?”   李致知把头抵在他的手臂边上,瓮声瓮气地说:“在练习不哭。老余说我哭起来太丑了。”   徐冬河笑起来。   第二天回家,为了不给夏仙阿姨再添麻烦,徐冬河撒了谎。夏仙阿姨以为他真是在学校里走楼梯踩空,摔断的手。她赶去菜市场买了鸽子煲鸽子汤给徐冬河喝。李致知黏在他身边要给他喂汤。夏仙阿姨做完饭,又抓起自己的帆布袋赶着出门上班去了。   徐冬河受伤后那段时间,是一段暂时安全的时间。伤了一只手怎样也打不了架了,叔叔暂时放过了他。李致知下了课就从学校溜回来,在餐桌边写作业。徐冬河拿右手转着笔,复习自己的课程。他们就那样坐在一起,餐桌中间堆着几包零食,各自埋头写着自己的作业。   李致知打了个哈欠,说起最近蛮奇怪,明明记得自己走去小店买果汁喝了,等回过神,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手里拿着一个排球站在小操场上。   尼莫穿着运动服垂着两只手嚷嚷道:“李致知!拍球啊,你在干嘛。”   李致知低头发现自己也已经换好了运动服。   他拿水笔头点了下徐冬河的脸颊,问他:“我不会是提前老年痴呆了吧?”   徐冬河笑说:“有可能。”   李致知忽然凑过去,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徐冬河用右手把李致知揽了过来,咬了口李致知的脸颊。李致知咯咯笑着说:“都是口水...”   徐冬河亲上了他的嘴唇。李致知搂过他的脖子,跨坐到他怀里,回亲徐冬河。风从窗外吹进来,李致知闭起了眼睛。   再睁开,他站在看守所门口。他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看守所离夏仙阿姨家小区不远,旁边就是市女子监狱。李致知站在门卫室登记姓名的时候才想起来,他来见闻家升。   徐冬河手受伤后不久,闻家升因为偷拿走私品去黑市卖钱被抓了。由于未满十六岁,涉案金额也不算太高,最后判决是附条件不起诉。闻家升被抓之前,还坐在李致知身后的位置上玩手机游戏。他拿卖货的钱也去买了一只和李致知一模一样的手机。   他被抓之后,父母不肯去看守所接人。所以就那么关着。   闻家升当时游戏玩到一半,抬头看到警察来找班主任了。他忽然踹了下李致知的凳子腿。李致知转头说:“有病啊。”   闻家升凑过去和他说:“你之前在码头丢的那个包裹...”他没再说下去。班主任走进来叫他出去了。闻家升拍拍李致知的肩膀,笑说:“我走了。”   李致知走进访问室的时候,闻家升穿着看守所里的衣服坐在位置上等他。他们看着对方,又同时抬头去看两边的警员。   闻家升说:“等我出去一起去玩桌游啊?”   李致知没说话。闻家升蛮遗憾地说:“我本来以为我和你能成为好朋友的。因为我俩差不多啊,爸妈生了就当养过了,和一群不喜欢的人混在一起,每天都过得很无聊。”   他看李致知一直不说话,忽然笑起来。他说:“你之前放在码头消防用具箱里的东西,没丢。叔叔早叫人拿走了。就你和徐冬河傻兮兮的,替他白干活那么久...”   闻家升嘻嘻笑着,笑了一会儿停下来,说:“我后来嫉妒你,有人罩着你,陪你玩。所以我偏不告诉你。我就不要告诉你们...”   他抹了抹眼睛里溢出来的眼泪,轻声说:“对不起...”   李致知后来又忘了他是怎么坐上出租车跑去中华路的。他背着书包,茫然地站在中华路和月山路的十字路口,几乎是本能地走过人行横道,走到了那栋廉租房楼下。他跑上楼,踹开那扇破门。但是里面没人。   他又去中华路上找。傍晚很多宵夜摊都还没支起来。卖鱼汤面的阿伟看到他,招呼了一声:“吱吱哥,今天来得这么早啊?”   李致知在狭长的宵夜一条街走过去。叔叔刚在附近酒楼和别人吃完饭走过来。李致知停在那里等他走近。叔叔咬着牙签走过来,他扬手示意了一下,笑问:“小朋友今天这么乖,自己来找我玩了?”   李致知掏出口袋里的弹簧刀刺进了他的肩胛骨旁边。 第23章 2012,2046D(四)   老余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正带余姐去医院配完后半个月的药。那个卖鱿鱼炒年糕的摊主和老余认识,当下就打电话给他。老余赶到中华路的时候,那些夜宵摊主又已经在雾一样的夜幕底下把摊位支起来,等着顾客光临。   老余挤过窄道,到鱿鱼炒年糕那边去问情况。摊主说叔叔去附近的社区诊所缝针去了。刀也小,没刺多深。他说:“小孩看到血涌出来,可能是被吓到了,自己蹲到地上开始呕吐。”   李致知被叔叔的手下拽着胳膊拽走了。   老余在码头的简易板房里找到他。李致知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着窗外。老余说:“那些话是闻家升耍你的,笨蛋。货丢没丢我会不知道吗?”   他看李致知没反应,想逗他一下就说:“而且,你要刺就刺重点啊,那么一刀跟挠痒痒一样。”   李致知深呼吸了一下,还是仰着头哭了出来。他说:“我受不了了。”   李致知再次想起了和奶奶一起坐在儿童医院长廊上的白天。他那时唯一的烦恼只有,奶奶不肯给他买新玩具。李致知趴在奶奶的大腿上撒泼。奶奶之前是在一间民办小学做语文老师的,走出家门就会穿以前做的那种款式讲究的套裙。她摸着李致知的头发,看着走廊上的电子钟在午后慢慢地跳过一格又跳过一格。   她说:“我们小宝不要再生病,健康长大。”   李致知伤心地发现,健康长大都是一件那么难的事。他活到十五岁已经觉得太艰难了。   老余把他带回了家。徐冬河去接他的时候,李致知已经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们走后,余姐坐在餐桌边拼拼图。她拼了拆,拆了拼,一幅图可以玩很久。老余坐在她对面陪着她。差不多到十点半的时候,老余会敦促她收起拼图,准备洗漱睡觉。   但那天老余低头玩着一片拼图,说:“余慧,本来我不想管他们了。因为我还得照顾你,没那个心力帮他们什么。但是...”   他说:“也不知道那五万块钱的事是不是真的是叔叔在耍他们。”   余姐抬起了头。老余继续说:“提出让他们两个帮叔叔做事还钱的人是我。我也算有点责任吧。现在想想还不如帮他们想办法凑钱来得简单啊...”   老余把那颗拼图放进了图像里面。   等余姐睡下之后,老余趴在阳台上抽了半晚上的烟。他一直和徐冬河、李致知说,和叔叔做对没用,报警也没用。一部分是真的,叔叔能把生意做那么大,就因为他有保护伞。另一方面原因是,很多像老余一样的人,在靠这些生意生存下去。   老余没学历,没什么其他本事,要照顾姐姐,也不能到外地闯事业。像之前被抓进去,负责近海转运的大圣也是一样,老爸是个地痞无赖,很早死了。老妈身体非常差。没女孩子看得上他愿意嫁给他。他这辈子唯一的爱好只有钓鱼。   整个地下贩运网络当中,他们这样的人太多。老余和大圣也知道在做的事情不是什么好事情。仿佛喂养一只非常大的蟾蜍,蟾蜍总有一天会一口吞掉他们。但是没办法。   老余又点了支烟。他三十五岁,同样觉得人生真是无比艰难。   -   是李宝珍先发现李致知的精神状态不对劲。   劳动节假期,李宝珍叫李致知到家里吃饭。李致知在沙发上玩手机里那个游戏。徐冬河回村里看爷爷奶奶去了。那天上午也在海伦娜家借电脑登录了游戏。   草莓B点开了和金鱼A的私聊框打字:老公,我们这次多种一点南瓜。下个月就可以做南瓜派卖给其他人。   手机叮咚了一声,金鱼A回他:好的...   李致知笑起来。徐冬河真的就和他庄园里的长工一样,只会闷头干活,什么抱怨都不会有。徐冬河的手还没拆石膏。只用一只右手非常缓慢地又在聊天框打了后半句:今天就开始种。   他们勤勤恳恳地打理着虚拟世界里的家。这一年又在原先的房子边上修筑了一个可以出租给其他过路旅行者住的小民宿。   李致知想给小民宿取个名字,买下取名卡之后一直没用。他坐在沙发上思索着。李宝珍叫他:“吱吱,过来给姑姑系一下围裙。”   李致知摁灭手机,站起身。他犹疑地打量了一会儿李宝珍家,问李宝珍:“宝宝姑姑,我刚才是自己来你家的吗?”   李宝珍回身看着他。   吃饭的时候,李致知吃着吃着饭,忽然开始流泪。李宝珍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被红烧鱼块辣到了。李致知抹着眼泪,越哭越伤心。他说他想奶奶了。   那时是2012年。在这座港口小城市,去精神科看病还是一件被用来骂人的事情。也没什么人会去找专业心理咨询。李宝珍是因为周围流行起来用“微信”这个软件不久,她和几个高中同学弄了个班级微信群。群里有个女同学说起自己女儿念到小学六年级得了情绪病。她现在每周带着去看心理医生。   她当天吃完饭就发微信去问了好友。过不久,雷厉风行的李宝珍直接带着李致知坐动车去了邻市医院看心理咨询。   李致知坐在布置得十分温馨的咨询室里。前半个小时,他出去做了几份量表。他抱着抱枕,靠在沙发上看咨询师翻阅他的量表结果。   咨询师那天只是问他:“最近好吗?”   李致知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他对最近的事情有一种隔着毛玻璃朝培养皿里张望的感觉,只有一种麻木的钝痛。他想起了他们庄园里的南瓜种子开始抽条发芽,长出一整片绿油油的南瓜藤。他和徐冬河给他们的小民宿起名叫“米奇妙妙屋”。   一切都好像挺好的,他忘记了有什么不好。所以李致知抱着抱枕点点头说:“很好。” 第24章 2012,2046D(五)   在准备去找叔叔之前,老余带徐冬河去医院拆石膏。徐冬河拆完石膏出来,靠着老余坐在走廊上。老余递给他一杯奶茶。是医院附近一间刚开起来不久的连锁奶茶店的。徐冬河喝了口,非常给面子地说,还是老余那个杂牌小奶茶店卖的好喝。   老余笑笑。他把手搭在徐冬河肩上说:“你是真笨还是装笨啊。晚上叫你去打架就真的去,你不会逃吗?”   徐冬河咬着奶茶吸管说:“李致知可能逃不了啊。”   老余骂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李致知。”   徐冬河回他:“你不要一天到晚余慧。”   老余说那不一样,那是他亲姐姐。徐冬河耸耸肩。   老余把他送回了学校。徐冬河左手还挂着支撑架,单手背着书包往校门里走。老余又叫了他一声,说:“徐冬河...”   徐冬河等着他说下去。老余笑说:“认真点上课。”   徐冬河看着他启动车子,转过学校附近的路口开走了。   老余开去了中华路附近那间廉租房。叔叔其实就住在那间廉租房对面的屋子里。他有老婆孩子,但是很早出国定居没再回来。他有次还问老余,他现在到底算是有家室还是没有。   叔叔没事就在房子里扫地,拖地,好像他最大的兴趣爱好是把八十几平木地板打理得纤尘不染。   老余踏到干净的木地板上,把随身带的塑料袋扔在餐桌上说:“徐冬河抽成的钱,我替他还掉了。”   叔叔拎起塑料袋点了点里面的钱,说:“不够。”   老余看着他。叔叔笑说:“你知不知道现在2046D赌一场比赛,我可以赚多少钱?好多人来看他比赛的。”   老余感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好像他过去站在相同的地方,和叔叔这样站着。只是当时他和徐冬河差不多年纪,没满十八岁。他在外面打零工,三顿饭有两顿都吃泡面,浑身上下好像散发着一股调料粉的味道。   他穿着一件洗到泛白的果绿色拉链卫衣外套,站在餐桌边。他的姐姐刚捅死了他们的爸爸妈妈,现在人在市中心的精神病院。老余那时紧张地捏着卫衣的袋口和叔叔说:“帮我一下。”   叔叔把餐桌上的钱推给他。   十七岁的时候是给他拿去维持生活用,三十五岁的时候是叫他拿回去不要多管闲事。   老余低头看着黑色的塑料袋子,抿了下有点干裂的嘴唇说:“他们两个小孩没有,但是我有证据能证明你在做什么勾当。”   叔叔拉开椅子坐到了餐桌边,笑起来。他说:“余诚,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帮我送货之后没多久,就开始在货品价格上动手脚。但是只要不太过分,我无所谓。你要养姐姐,我体恤你。你现在和我说什么?”   老余愣站着。叔叔说:“看人打架这种游戏过段时间大家就厌了。到时候,我也不会没事去抓那两个小朋友玩了啊。”   他拍拍老余,把那袋子钱又塞回了老余怀里。   -   徐冬河的手还没好全的时候,叔叔就又把他带到了2046D。想观赛的赌客太多。叔叔和他说,今天也不需要他赢,能上场就行。   李致知已经很习惯地坐在“人质”席上,喝着不知道谁递给他的一杯橙汁。徐冬河来得比较晚。他穿着二中的polo领夏季校服跨过几排座位,把手撑在李致知的大腿上说:“给我喝一口。”   李致知把吸管塞进了他的嘴里。趁没人注意他们,徐冬河偷偷在李致知的脸颊印了一口,然后转头走掉了。李致知低头看着果汁杯上装饰用的小纸伞,熟悉的恐惧感像浪头一样打过来。后来李致知开始惧怕每一个黄昏。黄昏意味着夜晚的来临。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因此会把他带进这间酒吧。   有几次他躲在学校不肯出去。有人会打电话到他手机上说:“晚出来五分钟,比赛延长五分钟。”   他最后还是会乖乖出去。   那天叔叔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来,说:“我把闻家升接出来了。现在还在接受矫治和教育。他和你编了那五万块钱的事?小孩,我看在余诚…”   李致知紧紧抓着手里的果汁杯,眼睛盯着舞池说:“你不要和我说话。”   叔叔刚要再说什么,李致知捂着自己的耳朵大声尖叫起来。徐冬河直接跳过舞池边的围绳冲了过来。他一把推开叔叔,把李致知拉了起来。   酒吧的警卫立刻也冲了过来。   那天的架就没在舞池里打,在外面打了起来。徐冬河右手还没好全,推挤的时候又被人撞了下。他拿伤掉的手拉着李致知从暗处的安全楼梯逃了上去。到小网吧外面,徐冬河已经痛得浑身发抖。他们拼命跑上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车厢里,音乐电台的DJ推荐大家收听最近刚上榜的新歌《好难得》。徐冬河还紧紧握着李致知的手。李致知转头看,才发现他的额头渗满汗。车窗外路灯闪着一种毛绒绒的光。司机师傅在前头问他们:“在网吧玩好,现在回家?”   李致知忍着眼泪,松开了徐冬河的手。徐冬河摇摇头,好像在说没事。   那天晚上,老余接到李致知的电话,说他和徐冬河又在医院里,两个人身上都没带钱。老余套了件短袖,拿车钥匙的时候,余姐站在房门口。   老余带着余姐赶到医院,就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低着头,穿着汗湿的校服,坐在深夜的急诊大厅。大厅寂寥得如同一个乘客疏落的机场。他们头顶的中央空调徐徐吹着冷风。电子叫号屏的红光一闪一闪,直到闪出徐冬河的名字。   他们两个同时抬头,疲惫地望向大屏。   -   第二天,老余去了派出所。他咬着烟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和余姐说:“余慧,把整个鸡蛋吃下去,你以为我瞎啊,蛋黄都被你抖掉了。”   余姐蛮不情愿地咬掉了半个蛋黄。老余临要关门,又回身叫:“余慧...”   余姐抬头看他。老余挥了下手说:“算了,吃你的早饭。”   他开车去了派出所。李致知和徐冬河没和叔叔单线联系过,但是他有。而且一开始叔叔的生意做得不大的时候,手底下干活的人没几个。老余都认识。他有物证也有人证。他联系了一个他认为熟识靠谱的警员。   五月底,天气非常好。老余开了四面车窗,让暖风灌进来。风里有某种很淡的花香。他发现虽然在这座城市的生活差强人意,他还是留念并喜爱着这座又旧又小的县城。   去完派出所,老余突然心血来潮叫了眼镜仔出来喝酒。   他们买了几打啤酒,把奶茶店半关门,就坐在那间小小的奶茶店里喝酒。眼镜仔穿着件篮球背心,把他妈妈存在冰箱里的泡菜、豆角什么的都顺出来了。老余喜欢和眼镜仔待在一起,眼镜仔不会咋咋呼呼地问:“有病吗,一大早喝什么酒?”   眼镜仔会端一端眼镜,然后就把下酒菜带出来找他。老余突然蛮感慨地碰了下眼镜仔的酒瓶说:“我俩认识二十年了,眼镜哥。”   眼镜仔算不清楚。他嚼着花生米敷衍地点点头。老余笑着在他头上打了一下。   第二天,派出所没有回音。第三天没有。老余打电话和那个警员确认了下,照常给余姐买好早饭,然后穿着人字拖晃下楼走去步行街开奶茶店的店门。   他走到步行街街口的时候,一辆小面包车从马路那头失控般撞了过来,直接把他撞到了步行街阻拦车辆用的石墩上。老余在石墩上弹了一下,翻到地上。疼痛的传导很奇怪,人会先麻一下,然后觉得嘴巴里很苦。老余抽空想到,原来“痛苦,痛苦”是真实的,痛的时候,人真的会觉得苦。   血从头顶,胸口簌簌淌出来。两边的行人围过来。老余仰面躺着,望着天空一角。他在劳教所的时候,和他还有眼镜仔住一屋的黄毛说,人死之前会想起这辈子最喜欢的一刻。   老余觉得蛮荒谬的,他想起了他和余姐被爸爸关在门外罚站的某个夜晚。那个时候他还没那么喜欢这个患有精神病的姐姐。他们站久了,一起靠墙坐在地上。姐姐给他讲了一个格林童话,故事里的兄妹两个用捏碎的面包屑执着地找着回家的路。老余并没有认真地听完那个故事。那时他低头玩着手里的变形玩具,心里想着明天还要去跑校运会的一千五百米。   他忽然好想回去问姐姐,他们回家了吗? 第25章 2012,2046D(六)   余姐坐在餐桌边拼着拼图,已经很晚了。眼镜仔在医院里,徐冬河和李致知还有隔壁邻居月姐坐在客厅里陪着她。   余姐转头看着他们问:“余诚还不回来?”   月姐说:“他今晚和眼镜仔要做事,可能回不来。”   余姐转回头,低头把最后一块拼图拼进去。她说:“不会的。余诚不会不回家。余诚出事了。”   李致知不敢看她,把头转到了窗外。   撞老余的车子肇事逃逸了,一直到后来他们也不知道那场事故是叔叔指使的还是真的是场意外。老余多器官出血,手术后推进重症监护室,挺了两三天还是没挺住。   月姐把余姐接到了自己家里暂住。眼镜仔自始至终都还是那副样子,把老余送进太平间,又跟着车子送去殡仪馆。   老余火化的那天,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失去了世界上唯一一个好朋友。他们认识了二十年了。   眼镜仔还是按照每天的习惯,早上吃掉妈妈做的早饭,下楼开车去帮老余把奶茶店开了起来。他坐在店里,拿电蚊拍赶着蚊子。有顾客来买奶茶,他就站起身调制奶茶,严格按照老余写在笔记本里的配方。   隔半个月,他带余姐去病院配药。余姐中途喜欢在小鸟公园坐一会儿,眼镜仔就陪她在公园里坐着。余姐教他,那个花圃里是绣球花,这个是石榴花。她又指了指远处的池塘说:“荷花也快开了。”   眼镜仔闷闷地点点头。余姐说:“余诚喜欢荷花。”   眼镜仔转头看她。余姐伸直腿,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余诚喜欢荷花。”   -   李致知的精神全线崩溃就是从老余车祸去世开始的。   临近中考那段时间,尼莫和老师申请把位置调到了李致知边上帮他看作业。但是李致知经常会发呆发愣,叫很久也回不了神,像灵魂出窍了一样。   尼莫还觉得那是吃点零食放松放松就会好起来的事情。他去小店买李致知喜欢的奶片糖和巧克力请他吃。   他们去补习班上最后一次课,上完课之后又有小轿车在校门口等李致知。这次李致知背着书包转头和尼莫说:“好累啊。”   尼莫拍拍他说:“考完中考,放暑假就好了。”   李致知坐进了车子里,看着窗外的尼莫。尼莫笑着朝他挥挥手,去路口找爸爸停着的车了。李致知到小网吧,先登录他们的庄园看了下。他们在世界频道的排名已经在五十多名了。并不是因为他和徐冬河打理得勤快,而是这个古早游戏的玩家流失太快。新出了太多更精致更有趣的网游。只有他和徐冬河还在执着地打造他们虚拟世界的家。   那天在2046D,叔叔给了徐冬河很大一笔钱,让他转交给余姐作为老余的抚恤金。他说毕竟老余跟着他做了十来年。   李致知坐在位置上看着。满场的大人,这个大人的世界,荒诞又美丽。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长大变成在座这些大人的样子。参加老余葬礼的时候,殡仪馆的告别厅里只有他们五个人。主持人在空落落的厅堂里念着悼词。   来看打架的大人挤满了这里的厅堂。   李致知越过挤挤挨挨的人头,看着舞池里的徐冬河。他歪了歪头,发现有个很简单的办法能让他和徐冬河摆脱现在的处境。他居然没早点想到。   那晚回去的路上,徐冬河说:“我和叔叔说过了,你中考期间、我期末考期间就先暂停。等放假再说吧。”   李致知和徐冬河咬着棒棒糖,慢慢走回家。路上路过一个商厦广场在做端午猜灯谜活动。他们钻在一排排红灯笼底下去看上面写着的灯谜。   猜了半天也没猜中几个,最后赢了一袋洗衣液回家。李致知左手拎着那袋洗衣液,过人行横道的时候去追跑在前面的徐冬河。他们嘻嘻哈哈地跑上单元楼,靠在夏仙阿姨家门口抱在一起。李致知感觉他们的拥抱都散发着一股薰衣草洗衣液的气味。徐冬河搂着他的腰,额头抵着李致知的额头说:“吱吱哥,你好像又瘦了。”   李致知在他嘴唇上啵了一下,没说话。   中考结束那天傍晚,徐冬河请李致知和尼莫吃饭。他们去了商厦楼上的火锅店。尼莫去调料台弄调料,回来的时候,看到徐冬河在李致知的右手手心里亲了一口。尼莫虽然没谈过恋爱,连暗恋同龄同学都没有过。但也知道,这是过分亲昵的举动,超出了一个哥哥对弟弟的程度。   尼莫蛮喜欢那天晚上的,可能也是因为终于结束了中考,而且感觉考得不错,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上得了市一高。他走过去,把两盘果切放在桌面上。李致知给他倒了杯可乐,举起杯子说:“干杯干杯!解放万岁!”   他们三个人举起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   那天晚上李致知不停地说着话,徐冬河夹给他的东西其实没吃多少。尼莫也只是觉得,李致知很开心。从他初一和李致知做同桌到现在,居然一晃过去了三年。开学的第一天,尼莫本来坐在第二排紧张地摊着新教科书假装在看书。李致知转过头敲了敲他的书,笑说:“你坐我旁边啊。”   尼莫思忖了一下,真的带着书包坐到了李致知旁边。李致知歪头看着他说:“你长得很像尼莫。”   尼莫那时还没看过《海底总动员》。他推了推眼镜问:“尼莫是谁?”   李致知嘿嘿笑说:“是我的朋友。”   后来他们真的成了朋友。   吃完火锅,李致知要拉着徐冬河去江边散步。尼莫说自己家有宵禁时间,要回家睡觉了。他转头走了几步,又转头叫道:“李致知,暑假来我家看电影啊。”   李致知忽然不笑了,过一会儿又咧开嘴朝他挥了挥手。 第26章 2012,2046D(七)   暑假开始后,徐冬河和李致知常去看余姐。他们三个趴在月姐家的阳台上吃月姐自己做的棒冰。李致知吃的那根是菠萝味的,他又去舔徐冬河那根葡萄味的。徐冬河问余姐要不要跟他回乡下住一段时间。   余姐摇摇头。她咬了一口棒冰说:“我有空就去看余诚。”   李致知和徐冬河都不再说话了。他们就一起看着对面楼一对夫妻站在窗边吵架。   晚上月姐从红茶餐厅打包了饭菜给他们。眼镜仔关掉奶茶店之后,买了两个大西瓜过来。他开始会主动和他们说话,虽然每次说的上句不接下句的。他告诉他们,他妈妈这个月退休了。然后又说西瓜保证甜。   西瓜确实挺甜的。眼镜仔蛮自然地等余姐吃完西瓜就把晚上的药递给她,督促她吃药。李致知抱腿坐在余姐身边看着她。他突然问:“姐姐,老余不在了,你会不会有想过...”   余姐转头看他。她笑笑说:“有。但是,余诚为了让我能活下去努力了十多年。我是他的成果。我不想余诚的努力那么白费了。”   她点点头,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李致知轻轻拥住她说:“嫦娥姐姐,我特别喜欢你。”   李致知走前,送了余姐自己最喜欢的一只公仔,一只戴贝雷帽的大象。他背上自己的斜挎包牵着徐冬河的手走出门。   夏天的夜晚,迎面过来的风都还带有白天的温度。他们在一间小旅行社门口停下来看张贴的旅游海报。港澳游4999元,东北游3780元。那天李致知快过自己的十六岁生日了。他觉得其他十六岁的人应该是会有很多未来可想的人,以后不仅能去港澳游也可以去东北游。但是他看着那些海报,心里只有一种干燥的失落。   他们站在旅游海报前面,又收到了酒吧老板的讯息,让他们准备明天去2046D。他们对视了一眼,又去看海报。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冬河问他:“要不要去吃宵夜?”   李致知摇摇头。   白天,李宝珍和他说他爸爸李富强已经被抓了,现在在看守所关着等宣判。李宝珍带着李致知过去看了眼。期间,李宝珍出去接电话。李富强和李致知就像两个不太熟的隔壁邻居一样尴尬地坐着。   李致知后来伸手摸了摸李富强的手背。李富强抬头看他,勉强笑了下说:“你长大了不少啊。长得越来越像妈妈...”   李致知没说什么。他在那间淡蓝色墙面的探访室里,想起99年年底,就是徐冬河生病来县城医院看病那天,三岁半的李致知是刚做完手术出院。出院那天,沈兰来帮他办完出院手续就急匆匆走了。奶奶抱着他在医院门口等公车。二十世纪末,城市空气状况很差,外面看起来雾蒙蒙。李致知睁着困眼,勾着奶奶的脖子说他想爸爸了。   奶奶带他去了东风塑料厂。厂区的经理说老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李致知在厂区前面的空地上围着奶奶跑来转去,一直跑到困累,李富强都没回来。   李致知坐在探访室的凳子上,在心里想,他在最后一天回来了。他朝自己的爸爸笑笑。   李宝珍进来,对李富强又骂又关心地说了一通,然后带着李致知走了。李宝珍开车载李致知走的时候问他今天晚饭要不要去她那里吃。   李致知摇摇头说:“我和徐冬河约了吃饭。吃完住他那里。”   李宝珍打了把方向盘,点点头。   现在徐冬河拉了下李致知的挎包带子,说:“走吧,不吃宵夜的话回家了。”   李致知说:“我今天去宝宝姑姑家住一晚,有点事。”   徐冬河送他到公车站。他们坐在站台的椅子上,李致知摸着徐冬河手臂上的伤口。徐冬河在这场打架比赛中颇受欢迎的原因是因为,他年轻且非常顽强。每次好像要输了,又能再站起来。这样才有看头,才好玩。那些人不知道,徐冬河只是想努力不让他们的债务再往上累加。   一般来说他都不怎么听得到周遭的欢呼声。偶尔和对手停下来喘气的时候,他在人群中间能看到李致知。因为只有李致知会安静地坐着。他和他,他们两个在声色犬马的大人世界里寻找着对方的眼睛。   公车到站。李致知站起身,上车之前又突然跑回来抱了抱徐冬河。   李致知上车后,趴在后座的窗台上向徐冬河大力地挥手。   徐冬河站起身,看着公车穿过路口,转到另一条街,然后消失不见了。   -   李致知撕掉了家门口贴的封条,拿钥匙开门走进去。里头的家具已经都蒙了防尘罩。被封抵之前,徐冬河陪他回家,把该拿的东西都拿走了。他还是走进了自己的卧房。这套房子装修的时候,是李富强事业鼎盛期,所以他当时大手一挥,说李致知想怎么装就怎么装。李致知的床是大汽车形状的,天花板的灯是飞机吊灯,有隐藏式衣柜,有可以躺着玩游戏的大飘窗。   他摸了摸落满灰尘的书桌,在桌子前坐下来。桌子上还贴着很多卡通贴纸。他翻抽屉的时候发现他忘记带走了他和奶奶的合照。   李致知看着奶奶的照片,忽然想起余姐说,她是老余的成果。李致知红着眼睛把奶奶捂进了胸口。他和奶奶说:“长大好辛苦。对不起。”   李致知从包里掏出了半瓶没喝完的水和这几个月精神科医生配给他的所有药物。他又掏出了徐冬河送给他的那只ipod。   吃掉所有药之后,李致知回到了他以前挑选了很久的小床上,戴上了耳机。听说,当死亡来临的时候,首先熄灭的是我们的眼睛。最后只有耳朵倾听着生前世界最后的声音。为了最后时刻的声音,李致知认真思考了良久。   耳机里的乐音细碎,如虫蚁沿大地脉络爬行。屋内十分闷热。李致知有一刻分不清脸颊上淌下去的是汗还是眼泪。   他委屈地呜咽道:“徐冬河,太热了。” 第27章 2012,2046D(八)   徐冬河抓起自己的暑假作业本给李致知扇风。李致知半趴在码头员工宿舍的铁架床上。濡湿的刘海乱七八糟地贴在前额,和徐冬河嘟囔着他想喝冰汽水。   徐冬河从梦中醒过来,电脑屏幕闪着荧荧的光。屏幕里他们的庄园葡萄大丰收。眼镜仔找到他的时候,徐冬河边抽烟,边坐在网吧的电脑面前辛勤地采摘着葡萄。眼镜仔拉开他旁边的座位坐下来,坐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话,后来自己也开了一台电脑玩4399小游戏。   前几天,李宝珍用李致知的手机打了电话给徐冬河。她把李致知的手机还给了徐冬河。徐冬河垂手坐在那里,盯着那只黑色的手机发呆。屏幕亮起来,手机壁纸是他们在庄园的家。   徐冬河抬头和李宝珍说:“阿姨,我不太会和他生气。但是你和他说,如果他开这种玩笑的话,我就生气了。”   李宝珍伤心地哭起来。   他们两个坐在商业城附近的一间咖啡店里,一个人到最后崩溃地趴在桌面上大哭,一个靠在椅子上低头看着地面发呆。   徐冬河抓着那只手机,在李致知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到处找。他去了李富强那个房子。房门外面已经加装了挂锁,重新贴了封条。第一天找不到。徐冬河回到夏仙阿姨家,给李致知买了宵夜,也留了门。第二天,他去县城几个主要车站问工作人员有没有见过一个才十五岁的小男孩,比他矮一点,左边太阳穴上有块胎记。他找累了,坐在车站外面的台阶上抬头大口大口喝着水。   日头很晒,徐冬河眯起眼睛望着车站广场上来往匆匆的行人。他心里简单地感到李致知不在他身边真是好让人不习惯。他把空水瓶给了附近捡瓶子的婆婆,又走去公车站打算去更远的车站问问看。   夏仙阿姨是在傍晚时分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让她把徐冬河领回家。徐冬河固执地反复说,他的朋友失踪了。   第三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徐冬河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想着待会下楼买点什么早饭吃。他这几天嘴巴里长了一片水泡,牙龈肿痛,可能喝粥会好一点。他翻了下身,把盖在身上的毛巾毯往上拉了一点。但是又很想吃楼下的鸡肉包。鸡肉是有一点辣的。李致知不太会吃辣,每次辣得嘶嘶吸气。但下次他还会买来吃。   徐冬河想了想,打算买两个给自己,买一个留着给李致知。他坐起来,茫然地看着房间四周,感觉这几天身体里好像装着几块比热过大的砝码,沉甸甸地压着他,要一直压着他沉到湖底。   他想告诉李致知。徐冬河拿过自己的手机打电话过去,手机铃同样在他房间响起来。   徐冬河坐在床上,在他十七岁的早晨,拿过了床头柜上响个不停的手机,按下通话键,发觉这头那头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   徐冬河照旧去看望余姐。他和眼镜仔两个人本来话就不多,余姐精神恍惚的时候也不爱说话。他们三个人待在月姐家的客厅里,空气都是黏稠又滞闷的。余姐抱腿看着电视屏幕,过了一会儿,转头问徐冬河:“告别会你没去。头七的时候会去吗?”   徐冬河坐在阳台边的小板凳上玩着一根眼镜仔刚给他的细烟。他有点困惑地抬头看余姐。余姐好像故意地又重复了一遍:“头七你去看他吗?”   徐冬河把烟还给了眼镜仔,站起身走出了门。他快步跑下楼,站在楼底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走出余姐家小区之后,在街沿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然后进了一间地下网吧。   徐冬河登录“金鱼A”的账号。最近有旅行者过来,负责民宿入住登记的草莓B一直没处理过订单。那个人物就一直站在“米奇妙妙屋”门口一动不动的。金鱼A点了他一下。草莓B点点头,头顶冒出泡泡:有何贵干?   徐冬河忍不住笑了。他那天是打开草莓B的个人留言板看了下,然后也打开了自己的留言板,才看到之前李致知在他的留言板里留过言。   他说,徐冬河,大笨蛋。你喜欢我吗?   徐冬河在电脑屏幕面前怔愣很久。终于把脸慢慢埋进了臂弯里,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他身体里的湖水终于决堤而下。   眼镜仔找到他那天,他一直就坐在电脑面前继续看护着他们的庄园。偶尔点一点草莓B,他还会回一句:有何贵干?   金鱼A回他:庄园排名已经到三十五了。厉不厉害?   徐冬河又点了草莓B一下。   草莓B说:欢迎光临我们的家。   眼镜仔出去买了一份盒饭给徐冬河吃。他也点了支烟,坐在旁边。徐冬河给他解释那个粗糙又复杂的庄园游戏,前几年服务器同时在线人数甚至能上万,现在一两千最多了。李致知非常执着于要他们的前后院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他们甚至充过钱买很昂贵的花种。他在这个游戏里和李致知是伴侣关系。一个人执行任务的时候死亡,另一个的账号会收到消息。   徐冬河说到这里停了很久。他把鼠标慢慢停到自己的消息栏,点开给眼镜仔看。他说:“我没收到过消息。”   他没有再说话。徐冬河前几天回夏仙阿姨家了一下。他打开他和李致知一起睡过的卧房才后知后觉地发觉,除了换洗衣服,李致知有计划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了。   床头柜上乱七八糟放着的ipod、小手办,电子表,李致知的那些课外书,作业本,所有都不在了。徐冬河第一次怨怼起自己木讷的性格。包括对李致知暧昧不明的情愫。是友情吗,是充满保护欲的亲情吗,还是混杂着亲密如爱人的感情。   他坐在床沿上第一次点开了李致知的手机。他翻看相册。相册里有大量他们两个的合照。李致知趴在床上,怼着镜头,徐冬河在照片的另一边低头看着教科书,或者是,李致知拉着徐冬河一起凑在镜头面前傻笑。   中考结束那天,他们还和尼莫一起拍了张照。尼莫举着可乐杯,很不好意思地歪着头。李致知勾着徐冬河的脖子,另只手比着耶。徐冬河摸了摸屏幕上李致知的脸。   晚上徐冬河在电脑屏幕面前愣了一会儿,然后操作金鱼A去找许愿伯伯。他和许愿伯伯说:我想他了,我好想他。   许愿伯伯说,你的愿望我已经收到啦。   金鱼A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许愿伯伯说:快去世界频道问问大家吧。 第28章 2012,2046D(九)   九月开学,徐冬河没有去学校报到。   他睁着困累的双眼,和眼镜仔靠在网吧门口。到那天,他已经可以接受李致知再也不会出现这个事实。就像妈妈去世之后,徐冬河假装她又回县城上班,可能下个月,下下个月就会回来。有一天,他忽然了悟到,这世界上他不会再有一个人可以叫“妈妈”,因为妈妈不会回来了。   死亡就是这样一回事。   徐冬河靠在网吧脏兮兮的玻璃推拉门边,看着远处修建地铁的施工工地。这条地铁会艰难地修建六年之久,到18年年底才开通。徐冬河和李致知去旺旺速食店吃东西,有时候要坐公车经过这条一直围建起来的路段。他们靠在一起看着城市建设无聊的施工现场,在熟悉的车站下车,走进熙攘的人潮里面。   虽然是没有梦想的少年时代,也是珍贵的少年时代。但是李致知的已经结束了。徐冬河低头呼了口烟。李宝珍和他见面的时候说,李致知在今年年初开始就患了类似分离性障碍的病症。所以常会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那是一种相当恐怖又无力的体验。   徐冬河想象着他在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面对失去对自己的控制那种恐惧。他才十五岁。徐冬河把烟掐灭,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他和眼镜仔两个人各自回了家。   徐冬河慢慢走去了2046D。他不肯配合失去控制之后,叔叔的人一直到处找他。有次跟他在街头打起来,徐冬河拎着一个人狂揍。一直到派出所警员过来拉人。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叔叔他们为晚上的斗殴比赛又物色到了其他的人物。徐冬河穿过小网吧,按开隐藏电梯。网吧里熬夜打游戏的人呆滞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徐冬河坐电梯下行到地下一层。   他就站在电梯边,舞池里又开始上演困兽斗。竞技场周围的人欢呼尖叫着。他有一瞬间觉得李致知正和他站在一起,看着夜晚的荒诞闹剧继续上演。他和李致知说:“不要怕。”   徐冬河出现的时候,叔叔就看到他了。他挥手和徐冬河招呼了一下。徐冬河自顾自低头走过去和叔叔说:“我想回来干活。但要先和你谈谈。”   叔叔会意,跟着他走到较安静的安全楼梯边。   徐冬河伸手关上了安全楼梯和酒吧之间的安全门,声控灯兀自亮起来。叔叔的笑容冷下来。徐冬河靠在墙边,喃喃自说自话着:“我和眼镜仔去派出所问过很多次,老余交过去的证据去哪了。他们说不清楚不知道,没有这样的东西...”   他顿了一下,又说:“李致知每半个月去精神科开药吃药,我也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抬头问叔叔:“为什么?”   叔叔把手搭到徐冬河的肩上,刚要说什么。徐冬河忽然抓住他的手,捂住嘴巴。叔叔挣扎着抬脚踹在徐冬河腰上。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徐冬河后来在叔叔的后脖颈狠狠劈了一下。叔叔眼睛翻白了一下,倒到了地上。徐冬河做完这些,靠到墙边愣了会儿神。   安全楼梯上忽然有脚步声下来。徐冬河咽了下口水,冷下脸抬头看了眼楼梯,又低头去看真的被他打晕在地上的人。他摸出了包里带着的水果刀。   楼梯上的人走到二楼和一楼的转弯处,看着徐冬河。眼镜仔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端了端眼镜,说:“我也来找他。我开了车。”   他们两个把人拖到了那辆旧货车上。眼镜仔开着车摇摇晃晃开过地铁施工沿线,在晚夏夜晚街道上莫名其妙地和徐冬河说:“暖空调修好了。”   他尝试开了一下。徐冬河太阳穴边淌着汗,点点头。结果开了暖空调之后就调不成冷空调了。这次是外面热,里头也热,两个人坐在昏闷如蒸箱的小货车里,把车开到了老余家楼下。   现在老余家空置着,眼镜仔又有钥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到把人带到了这里。   他们又慢慢把人拖上了楼,放到了老余家的客厅里。   做完这些,眼镜仔和徐冬河在餐桌边坐下来,满身是汗地发着呆。   过了会儿,眼镜仔抹了下眼镜上的汗珠,开口和徐冬河说了有史以来最多的一次话。他说:“我今年三十四岁,比老余小一岁。初一还没上完就进劳教所了。爸爸妈妈是很好的人,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把我养得这么坏。我妈妈做饭很好吃的,还会做各种小点心。她说炸肉丸要做得好吃,调馅的时候可以在里面加一点葱姜花椒水。这样炸出来的肉丸会有汁水...”   眼镜仔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是大人,这件事我来做。不过我要先回家看一趟妈妈。她明天体检,今天晚上已经住进医院了。我帮她再拿点生活用品。”   他又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站起身了一下,和徐冬河说:“把水果刀给我。”   徐冬河把包里的刀给了他。   但是眼镜仔走掉了之后。徐冬河去老余家的厨房找了一把水果刀。他蹲到叔叔的身体边上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徐冬河红着眼睛,和李致知说:“不要怕。”   他举起刀,眼泪混着汗液不停地流下来。手痛苦地颤抖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余姐开门走了进来。她还穿着夏天常穿的睡裙,魔法少女樱系列的,一模一样的好像有无数条。她关上门,走过来,跪在徐冬河身边,抹了下徐冬河脸上的眼泪。   余姐自己流下了眼泪。她慢慢从徐冬河手里把水果刀抽了出来,把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去外面坐一会儿。   徐冬河到后来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去,坐到了楼梯台阶上,如同黏在身体上的灵魂被剥离出去了片刻。风吹过来,把他身上的T恤衫吹得鼓起来了一下。徐冬河是在那个夜晚想到,其实是从1994年,他爸爸所在的煤矿风压机房爆炸开始,早班的矿工正要往上爬,中班的人吃完饭刚下矿井的那一刻,风压机爆炸了。从那场爆炸开始,他和李致知的人生命运也已经写好。   1995年上半年,妈妈去县城东风塑料厂打工。1995年下半年,沈兰带着身孕嫁给塑料厂老板李富强。   妈妈也领到了一包结婚喜糖,并在回乡的时候,把糖给了徐峰江,把喜糖盒子上的红扎带拿给徐冬河玩。   妈妈抱着徐冬河坐在前院看天上的星星。徐冬河低头玩着手里的东西。妈妈说:“冬河,抬头看看星星。”   徐冬河抬起头,余姐从房间里走出来,睡裙上沾满了血渍。她眯着眼睛,不知道在笑还是在哭。她和徐冬河说:“让月姐报警吧。”   -   2012年9月,县城精神病女子杀人事件。   当地报刊杂志、本地电视台都连续报道了很多天。因为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残杀过自己的爸爸妈妈。   事件背后的漫长故事无人知晓。   被捕视频里,余姐换了一条出门常穿的半袖连衣裙,袖子和裙摆边都有奶茶色的蕾丝。她头发长长一束扎起来,垂在脑后,怀里抱着老余买给她的换装娃娃。   她很认真地转头和眼镜仔嘱咐:“不要忘记去看余诚。”   徐冬河关掉电视机。躺在夏仙阿姨家沙发上一直躺到夜深。那天之后,他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不说话,也很少吃东西。   徐峰江赶回来看他。徐冬河闷在被子里,如同得了癔症一样只是睁着眼睛躺着。   余姐最终还是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单人关押治疗。   到这年的十二月,徐冬河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站在夏仙阿姨家单元楼的天台上发呆。余姐病情稳定的时候,被准许打电话出来。她打给徐冬河说:“外面的腊梅开花了。”   徐冬河轻声问:“是吗?”余姐笑笑。她说:“我的好朋友李致知有个秘密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想替他告诉你,他一直在傻乎乎思考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你了。”   徐冬河在听筒这头沉默着。余姐说:“我带着老余的一部分,你带着李致知的一部分。我们都试着活下去看看,你觉得好吗?这是我们两个的比赛。”   徐冬河呜咽了一下,趴在天台围栏上哭出了声。他看着在肃杀的冬天失去了颜色的这座旧城。半个月之后,他打包行李,准备去徐峰江的城市先整理好心情。来年的九月去复读学校复读高三。   徐冬河拖着行李箱,再次路过他和老余还有李致知骑着电瓶车歪歪扭扭停下来的路口。现在只有他站在市中心的主街上,也只有他一个人走进火车站,坐上动车去到了海的另一边。   徐冬河不知道别人的人生里有没有一个清脆的时刻会知道自己走过了残酷的青春时代,正在奔往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徐冬河觉得对他来说,就是动车启动的那一刻。   他给“吱吱吱”发了一句:吱吱哥,我走了。   徐冬河望向窗外,日头缓缓落进海里,他手表上金色的表针一格一格慢慢跳往下一个时域。   作者有话说:   【旧世界】部分结束,后天开始更新第二部分【新世界】。谢谢阅读。   -   为旧世界配一首《无常家》(岑宁儿) 第29章 2014,金鱼A(一)   复读学校门口长着的野杜鹃,枝叶上爬满了斑马虫。它们吃完叶片之后就开始嚼咬对方。蛋饺站在门口的车站边盯着一只斑马虫吞咽另一只的体液。公车到站,她拿公交卡出来刷卡。   那时候大概是13年年末,她在复读学校念书的第一个学期。蛋饺刚戴上牙套没多久,每个月要出去调整保持器。她那天靠在公车上,脑子里还有一只斑马虫在咀嚼同类的尸体。等尸体快被吃完的时候,蛋饺决定要给徐冬河写一封告白信。   那个决定就是在冬天的某个午后随便做出的。当时蛋饺和徐冬河同岁,19岁,体型微胖,带种青春期少女青涩的丰腴。架一副红边的细框眼镜,每天换着穿两件红色和白色的米其林羽绒服。   蛋饺原名叫薛丹皎,个子还算高,但是扔进一个年级十五个班,一个班四十名同学的校园生活里,就是别人高中记忆里的路人甲乙丙。蛋饺还是那种,嘴巴比脑子快,而且不会察言观色的集体生活笨蛋。所以高三那一年,等蛋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身处一场女孩们的地下战争中心地带。   她们在背后窃窃说她干草般发黄的头发,微微下垂的胸部,镜架掉漆的眼镜。蛋饺在练习簿乱写的小说故事被人翻出来看过,课本里会夹着不知道谁放进去的小纸条。她们叫她,土豆妹,肉圆,说她身上臭臭的。蛋饺把纸条拿给班主任看。班主任说,很不想管你们女孩子之间的事。   蛋饺攥着纸条,躲在顶楼国际部的走廊上想,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没有打架受伤流血就不代表没人正在痛苦吗?她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蛋饺晚上回家很努力地洗澡了,但第二天有人在走廊上碰到她,还是非常夸张地闪避到了一边。蛋饺站在走廊中央,像一颗冷掉的蛋饺黏在地板上,拔不起来。   因为知道告诉父母只会反过来被说心思不花在读书上,蛋饺没有对他们说起这件事。她还是每天照常去上课。但是在高考第一天,写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嫌恶到呕吐了。这回整个考场真的漫散开一股蛋饺的恶臭。   几个月后,在复读学校即将开课之前,蛋饺之前的某位高中同学在QQ上给她留言说,当时孤立她也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做,如果不跟着做的话,也会被孤立的。自己根本没觉得她不好。   蛋饺回她:但是我觉得你是个垃圾哦。   复读学校开课的第一个月,校长就拉着他们这帮由于各种原因被剩下来的高四生去爬山明志。蛋饺非常不喜欢这个活动,因为她的胸口会不体面地汗湿成一片。爬到顶上之后,往下望是她从小长到大的一座旧山城。初秋的风温吞地吹过来。站在蛋饺边上发呆的徐冬河突然嘀咕了声:“你头发上有香味。”   那句话就是蛋饺开始她的初恋的由头。后来长大的蛋饺才想明白,青春期的爱情其实是场短暂的传染病而已。   但是19岁的蛋饺还正染着时疫,每天课间抓着水杯倒水的时候特意路过一下徐冬河的座位,每次徐冬河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漫不经心地回头瞟一眼。   她在给徐冬河的告白信里矫情兮兮地写,你很像一块镇纸,沉沉压在我心尖上。她写完之后,在最后一节晚自习前的课间休息时间,抱着自己的保温杯又假装去教室后面倒水,然后匆忙地把信塞进了徐冬河的桌肚子里。   也是在同一天晚上,蛋饺的青春期传染病痊愈了。因为她扔错了课桌。   晚自习时间结束后,还会有很多人留下来继续做题。一个班六十来个人,课桌连成一片,中间的人要出来如同淌水过街,十分艰难。蛋饺坐在教室中央,身边凌乱地铺满歪斜的旧课桌。教室最后排有人打开她的情书,大声地念了出来。徐冬河,你很像一块镇纸,沉沉压在我心尖上。   蛋饺在理综卷面前埋着自己的头,盯着试卷上的物理定律发呆。过了会儿,蛋饺艰难地转回头,在那个男生念第二句话的时候,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这场眼泪好像在去年被霸凌的时候就积在眼眶里,经过了一年漫长又疼痛的隐忍之后,终于崩塌下来。蛋饺抱着自己的书包,仰头旁若无人地痛哭着。   被写告白信的徐冬河,和缺心眼把信读出来的林乐乐同时愣站在教室后面不知所措。那天,一直到所有同学都走光了,徐冬河和林乐乐还在陪着大哭的蛋饺。蛋饺哭得头晕眼花,终于停下来之后,抓着书包站起身打了一串饿嗝。   接近十一点的晚上,他们三个翻过复读学校那个形同摆设的铁栅门,沿着门口的斜坡飞奔下去,到底下的夜宵摊吃东西。   蛋饺敲了林乐乐一顿非常昂贵的宵夜,一个人抓着四串鱼丸猛吃。她眼睛哭得肿成了两条线,回头又和夜宵摊老板说:“老板,我的沙汤好了没有?”   林乐乐踹了下她的凳子腿说:“你在喜欢的人面前就这副德性啊。”   蛋饺抬头看了眼徐冬河,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吃鱼丸的时候决定先不喜欢你了。”   -   余姐定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徐冬河趴在宿舍楼的楼道窗台上跟她说,他的性格比过去还沉闷了,但意外地交到了两个很闹的好朋友。蛋饺是高三复读的,林乐乐是全国top级别的名校退学重新高考的。他们三个最近经常一起吃饭。   乐乐一看就是家世还不错的那种人,但是人神经兮兮的。晚自习到一半,突然开始在最后一排放音乐。乐音像打水漂的石子,一下打醒前面一片人。前排有人站起身冲他嚷嚷。乐乐又要犯贱顶回去。徐冬河正在做阅读题,皱眉抬起了头。他按掉了乐乐的音乐播放器,冷着脸和前面说:“安静点。”   教室里立刻噤了声。   复读学校刚开学不多久,就有很多人传言徐冬河以前可能是混道上的,因为人高马大的,话少低调,身上又有很多伤痕。林乐乐一开始也觉得徐冬河这个人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但是接触久了发现,徐冬河其实是他们三个里面最乖顺的。每周一上交手机,乐乐每次交个模型机上去。徐冬河都是乖乖把自己那只黑色触屏机交上去,等周五再拿回来。   他用触屏打字也不太打得好。周末他们三个建了个微信群讨论题目,徐冬河打的话错字连篇,表情只会用那几个默认表情。每周五傍晚拿到手机第一件事都是打开他那个古早的像素游戏。   林乐乐和他一起坐公车去市中心的时候就看着徐冬河认真地在屏幕面前修着他的庄园木栅栏。到2014年年初,金鱼A和草莓B的庄园已经是世界排名第一了。   金鱼A擦着汗给草莓B留言:吱吱哥,世界第一了。他点了点草莓B的脑袋,草莓B说:欢迎光临我们的家。徐冬河笑起来。   林乐乐瞥了眼他的手机屏幕,蛮不理解地转头望向了窗外。   -   第一个学期结束,林乐乐的成绩一骑绝尘,排名第一而且甩了第二名一条通乐街。他们拿回期末试卷,去通乐街的玛莉咖啡馆吃东西。林乐乐翘着腿给他们两个分析了一遍错题。他咬着蛋糕勺,个子不高,头发留得半长不长,像个搞乐队的一样。   林乐乐考上名校第一个月就发现自己根本学不明白那个破专业。第一次在学习上感到挫败的林乐乐像只鸵鸟一样埋在寝室里睡觉,睡过了大一一整年。最后由于全线挂科,被发了退学通知单。   这件事,他过段时间就要绘声绘色给蛋饺和徐冬河讲一遍。所以徐冬河都可以立刻反应出下一句:“然后你选课都忘记了。”   林乐乐叫道:“对,选课都没选,睡到了第二天凌晨两点。”   蛋饺低头吃着蛋糕说:“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林乐乐把她的蛋糕盘推走说:“我买的,你别吃了。”   两个人一来二去吵起来,吵到一半又要抓头发打起来。每次都会这样收场。   蛋饺和林乐乐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从来没听徐冬河提起过过往的事。蛋饺说:“男人就是要神秘一点才有魅力,不像有些人。”   林乐乐伸手在她耳朵上揪了一把。徐冬河撑头看着他们两个,有几次想说出口,但是又咽下去。他不知道要怎么说明他心口横陈的人与事。玛莉咖啡馆的木门开开关关迎来送往着刚下过雨的傍晚想进来吃顿简餐的顾客。外面路灯光闪着水汽。窗户里映着年轻的他们。   几年后,林乐乐和蛋饺婚礼喜宴那天,徐冬河才第一次说出了过往的事。蛋饺穿着脏兮兮的主婚纱,和他靠在酒店后院抽烟。林乐乐正和他爸爸在正厅打架。蛋饺哭了起来。   徐冬河笑说:“你今天结婚啊。”   蛋饺流着眼泪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狗屎一样的世界啊。” 第30章 2014,金鱼A(二)   他们三个的微信群叫“林乐乐全球粉丝后援会”,是群主林乐乐改的。14年的除夕,林乐乐用微信刚刚开通的红包功能在群里面给粉丝朋友发了新年红包。   蛋饺迅速抢了红包,然后在群里发语音大叫:新年快乐!   她发了城郊老家天空中的烟花。林乐乐发了一家人在酒店吃的除夕宴。徐冬河这个人又跟消失了一样,很晚才慢吞吞发了一张他在庄园游戏里张挂春联过节的游戏截图。他去年在世界版图认识了一个同伴。这个游戏到13年年末,每天在线人数又经历了一波锐减。徐冬河在世界版图闲逛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同样很漂亮的庄园。   庄园主主动给金鱼A发了邀请函,让他进去参观。那个庄园是个一人庄园,规模比他们的要小得多。庄园主也是一年四季都在前后院种着花。徐冬河在庄园入口处的留言板留言说:希望可以交换郁金香种子。   一天后,那个庄园主寄给他了一袋荷兰郁金香种,交换了他的秘鲁水仙花种。   一来二去,他们在游戏世界加了好友,慢慢也互相加了微信。那个庄园主的头像是只南极企鹅,但是微信id叫鸭鸭。   徐冬河和鸭鸭的聊天记录只有互相叫对方上线做任务,跟两个人机似的。   除夕节那天晚上因为系统懒得出新年任务了,上线人数寥寥无几。金鱼A和鸭鸭两个人坐在偌大的世界版图上观看一年一度的烟花汇演。今年的烟花代码也写得蛮潦草,基本就是照搬了一遍去年的。   他们还是蛮耐心地看完了整场表演。   鸭鸭第一次在私人频道和徐冬河说了庄园以外的事,它说:我今晚一个人在家。   金鱼A问说:爸爸妈妈不在家吗?   鸭鸭发了个系统表情过来:[孤单]。   金鱼A说:新年快乐   鸭鸭问他:你能开语音和我说一声“新年快乐”吗?   徐冬河犹豫了一下,跑上楼拿了耳机线。他戴上耳机,打开了游戏语音键。语音接通的时候,那头没声音。徐冬河问说:“听得见我说话吗?”   鸭鸭在对话框里打:听得见。   徐冬河蛮疑惑地嘀咕了句:“不说话吗...”   他还是说了一声:“新年快乐。”   那头仍旧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切了挂断。鸭鸭的账号也灰了下去,人物从世界版图上消失回到了自己的庄园。徐冬河还戴着耳机,把画面切到了微信,看到林乐乐在群里问他:冬哥,这个游戏和我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   蛋饺说:记录林乐乐自取其辱言行一件。   -   高复生基本没什么假期可言。过了几天年,他们就又赶回了复读学校上课。教室到傍晚混杂着一股难闻的热气。   徐冬河和林乐乐躲在教学楼边上那个废弃的羽毛球场抽烟。他们冻得蹲在地上,夹着只烟讨论数学习题,烟头差点把试卷点起来。   晚自习的时候,徐冬河把这件告诉了鸭鸭。过完年之后,鸭鸭偶尔会在微信上找一下徐冬河说点生活上的事。它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啦,今天工作得很累啊之类的。   徐冬河看到了就会回它。慢慢的,他也会告诉鸭鸭他的生活。他给鸭鸭发了一张蛋饺扎麻花辫的照片。那时候还毫无审美的蛋饺早上扎着两根麻花辫晃进教室的时候就被林乐乐抓住大声嘲笑了半天。   下午蛋饺来例假但是没拿卫生垫。林乐乐又跑过去拉她的麻花辫玩。蛋饺塞给他五十块钱,让他去生活超市买卫生垫。林乐乐愣叫道:“啊?我啊?”   他还是拽着徐冬河一起去了,然后脸红红地拎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从超市一路狂奔回教室。徐冬河跟在后面边笑边跑,笑到岔气。他把这件事告诉鸭鸭。鸭鸭问他:上学很开心?   徐冬河第一次问它:你几岁,已经毕业工作了?   鸭鸭没再回他。   他们下一次联系是在半个月后。鸭鸭喊他上线做任务。徐冬河登录进去,发现伴侣庄园的任务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完成的。   他和鸭鸭说:我做不了这个。   鸭鸭问他:你的伴侣上不了线吗?   徐冬河横着手机,愣看着他们的庄园。草莓B还在他们的民宿门口站着。金鱼A走过去又摸了摸他的头。草莓B说:有何贵干。   徐冬河摁灭了手机屏幕。他把手机扔回了书包里,低头转着笔,过一会儿,趴到了书桌上。   晚上,余姐打电话到手机上的时候,徐冬河刚洗漱完,正坐在宿舍床上背英语作文。他跑到楼道窗边接起来。   余姐在那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天气有点回暖了。”春天对她来说会比较艰难。   徐冬河没说话。他们两个每次讲电话其实都讲不了什么,大部分时间就这样各自沉默着做自己的事。徐冬河手上还抓着英文提纲。他抬头看着暗蓝色的天空说:“我今天又特别想他。他如果现在也在上高二了。可能会交几个新的好朋友。他会介绍给我认识吗?”   余姐坐在座机电话前面,护士在身后看着她。通话时间到,电话自动挂断了。   徐冬河听着那头的忙音,好像是接通他过往人生的唯一线路断掉了。他抓着英文提纲走回宿舍。宿舍里还都点着自己的小灯在那里埋头看题。徐冬河站在宿舍门口迟迟没有进去。   林乐乐挂着耳机靠在宿舍最深处的上铺,看徐冬河犹疑地站在那里不进来。他朝徐冬河挥了挥手。徐冬河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走进了宿舍。   -   鸭鸭给他的庄园送了贺礼,贺礼可以兑换积分卡。自从没有人管理“米奇妙妙屋”之后,徐冬河已经谢绝了旅客进庄园参观。鸭鸭送了他挺多积分卡之后,徐冬河给它开放了一次权限作为回礼。   他们站在樱花林底下,看着庄园的边边角角。金鱼A说:欢迎光临我们的家。   林乐乐在徐冬河眼皮底下打了声响指。徐冬河从手机屏幕面前抬起头。林乐乐把习题册推还给他说:“继续改。”   徐冬河哦了声。林乐乐站起身,去黑板上写他的鸡汤文学。他每天早上就往黑板上写一句,一开始还有人嫌弃,慢慢大家都蛮期待他明天会写点什么的。   那天林乐乐不知道又抽什么风,在黑板上写:以后大家要成为自己小时候需要的那种大人哦。   徐冬河的手机叮了一声。他低头看,鸭鸭头顶冒着泡泡和他说:谢谢你。   教室里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鸭鸭在微信里给徐冬河发了一句:我十七岁,没有在读书了。   过一会儿,他又发过来一句:但是我能自己赚钱了。后面跟了一个“笑”的表情。   他像是怕徐冬河看不到,又重复了一句:我可以自己赚钱了。 第31章 2014,金鱼A(三)   徐冬河问它是做什么职业的。鸭鸭说保密。   徐冬河退出了和它的聊天框,点进他们的三人群。第二学期的后面几个月,蛋饺父母安排她回原先的高中跟班复习。回去之前,蛋饺拖拖拉拉地整理着自己的课桌抽屉。林乐乐打趣她说:“蛋饺太不舍得我们了。”   蛋饺埋着头,拖出自己那堆文件夹。她也知道回过去念的重点高中复习可能会更有效率,但是她怕自己走进校门看见那座校长像就会崩溃大哭。快一年了,她还是一颗微胖又忧郁的蛋饺。   林乐乐和徐冬河陪她走下斜坡去等爸爸的车。蛋饺拉开车门坐上去之前,红着眼睛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林乐乐和徐冬河嘀咕说:“她怎么跟要上战场一样...”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对于蛋饺来说,回到那所高中几乎等同于面对去年战死的自己。虽然高三生已经换过一批了。但是蛋饺走进教室的第一天,就看到“不愿管女孩之间事”的班主任老师。她的手微微发着抖,在新的试卷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薛丹皎。你的头发上有香味,你不是臭臭的肉圆。   蛋饺精疲力尽地挺过了第一天。晚自习结束之后,蛋饺背着书包跟着其他走读生出校门。她昏沉沉地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她:“薛丹皎!”   蛋饺抬头,看到徐冬河和林乐乐靠在校门口的隔离桩边,举着给她带的两杯关东煮。林乐乐吹了声口哨,笑着喊道:“蛋饺,过来吃蛋饺。”   蛋饺站在那里,擦着自己脸颊上不停滚落下来的眼泪。   他们三个背着书包,吵吵嚷嚷地跑过斑马线。林乐乐高举着一袋果汁软糖不让蛋饺拿到,徐冬河顺过来,扔进了蛋饺怀里。蛋饺咬着葡萄汁软糖,在没什么人经过的林荫道上大喊:“我们班主任是个大垃圾!”   林乐乐大喊:“蛋饺的班主任是个大垃圾!”   徐冬河在旁边给他们两个拍视频。林乐乐朝镜头比了下耶,说:“生日快乐!”   徐冬河问:“谁过生日?”   林乐乐说:“我临时决定过个生日快乐快乐。”   蛋饺和徐冬河都笑了。   他们把蛋饺送回家,然后跳上地铁末班车赶回复读学校。车厢里没几个人,徐冬河和林乐乐抱着书包打瞌睡。徐冬河睡醒过来一阵,望着空荡荡的车厢恍然如梦。车窗玻璃上映着他和林乐乐,徐冬河看着十九岁的,陌生的自己。   -   虽然整个十九岁大部分时间都埋在充满劣质油墨味的试卷里。但是徐冬河还蛮常回想起那段时间的。他和林乐乐偶尔翘晚自习出去找蛋饺,偶尔和隔壁班斗嘴打架,一般是林乐乐嘴贱,然后推徐冬河出去帮他恐吓对方。   林乐乐因为选错过一次专业,所以很早开始就谆谆教导他们两个早点开始看志愿。他们周末趴在玛莉咖啡馆里一起翻厚厚的志愿填报手册。林乐乐指了指前几页的王牌名校王牌专业,然后指了指自己。   外面下着台风雨。蛋饺穿了一双黄色的高帮雨鞋出门,因为备考压力太大,一个人埋头吃完了他们三个的蛋糕。她在高三最后几个月又胖出了新高度。她扔下铁制蛋糕勺,不满地喊:“周末能不能换个放松的话题。”   林乐乐靠到了椅背上转了转眼珠子,忽然拍了下徐冬河的手背说:“冬哥的家乡这几年不是热门旅游城市了嘛。我们考完一起去那里看海啊。”   蛋饺展开了眉头,嘴角挂着奶油叫道:“好啊,我要穿超性感的泳衣。”   林乐乐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蛋饺抓着他的头发要把按到潮湿的地上去。徐冬河本来想说那里也没什么好玩的。沿海基本是货船码头,没有旅游沙滩的,也没人穿着泳衣在那里走来走去。   但是高考结束的一周后,他们还是坐上了跨城大巴准备短途公路游,一路玩到徐冬河的家乡。   徐冬河转头望着车窗外边,山山而川。公车在单调的高速路上奔驰着,把他重新带回了那个沿海小城。   到的那天晚上,蛋饺和林乐乐都晕车晕得起不来,双双歇菜躺在旅馆里。徐冬河靠在旅馆窗边抽了支烟,他低头翻着通讯录,思索了许久之后,给眼镜仔拨了电话。   徐冬河到步行街那间小奶茶店门口,眼镜仔站在柜台后面给顾客递奶茶出来。徐冬河踌躇地停在路灯底下。眼镜仔朝他扬了扬头,问:“喝什么口味的奶茶。”   他们坐在奶茶店里面,周围有一阵煮珍珠的香气。眼镜仔换了副更厚的眼镜,还是大裤衩,人字拖,面无表情地伸手击掌拍死了一只蚊子。徐冬河抬头看着墙面上新换的奶茶表,表边上随手夹着一张眼镜仔和老余的合照。徐冬河感觉眼睛被烫了一下,迅速低下了头。   眼镜仔思索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问句:“高考完了?”   徐冬河说:“嗯刚考完,还没出成绩。”   眼镜仔点点头。徐冬河跟着点点头。有顾客来,眼镜仔又站起身去调制奶茶。徐冬河要走的时候,眼镜仔从收银台里抽了一点钱出来塞给他问道:“一般来说,家里的孩子考完大考,是不是要包个红包来着?”   眼镜仔是真的不清楚才问的。徐冬河耸着肩笑出声来。   他握着这些钱沿着步行街,慢慢逛过职业学校、私立初中、夏仙阿姨的家。他走过月山路的时候,林乐乐打电话过来找他。中华街夜宵摊还熙熙攘攘的存在着。徐冬河坐在码头的集装箱上,看着远处亮着探照灯的灯塔。   他又低头去看手里的钱。   林乐乐拽着蛋饺打了个车过来,两个人费劲巴拉地跟着爬上了集装箱。他们三个并排挂腿坐在集装箱上,抬头吹着海风。蛋饺说她暑假要好好减肥,等大一入学就蜕变成绝世大美女。林乐乐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声。   他们两个又在徐冬河身边扭打成一团。   徐冬河的手机叮了一声,庄园游戏发了一封很长的系统公告给所有玩家。这个游戏在2014年的年底将全线停服了。这几年来,十分感谢玩家的厚爱。   徐冬河一直反复读着,这几年来。他们用四年时间建造的家。十分感谢厚爱。   也就是说,到2014年年底。他甚至再不能听到草莓B对他说:欢迎光临我们的家。   蛋饺碰了碰徐冬河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徐冬河抬头继续看着海,说:“没什么,结束了。” 第32章 2014,金鱼A(四)   蛋饺知道自己和林乐乐考到了同一座城市的时候,在群里大叫真是孽缘。徐冬河考到了邻市一所大学读航空管制专业。   那一年徐冬河生日,蛋饺和乐乐飞过来送礼物。蛋饺过完暑假之后真的瘦了很多,脸上的坑坑洼洼也好得差不多了。她把自己那一头干草般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两边夹上银色的小发夹。林乐乐也剪短了头发,烫了个纹理烫。   他们两个人集资送了徐冬河一个耳麦。徐冬河入学之后,也稍微打扮起来了一点。徐峰江这一年和老乡一起做了点小生意,做得还不错,手上渐渐宽裕。徐冬河考上大学后,徐峰江领着他好好买了几身衣服。   就是在徐冬河过生日那天。蛋饺扭扭捏捏地和徐冬河说,其实她和林乐乐上个月在一起了。徐冬河嘴里的啤酒差点喷出来。林乐乐也脸红了,咳嗽了声说:“就,身边的女生看来看去,发现其实蛋饺也不错...”   蛋饺在他胸口狠狠捅了一肘子。徐冬河哈哈笑起来。   蛋饺喝醉了之后,抓着玻璃杯头一晃一晃地说:“冬哥,其实横看来竖看去,肯定是你比较帅...”   林乐乐支着头,打了徐冬河一下说:“别怪哥哥没提醒你,记得谈个校园恋爱。”   徐冬河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可能是为了让徐冬河不要不自在。林乐乐和蛋饺不怎么会秀恩爱,在三人群里讲话也还是像原先一样。   徐冬河在2014年的最后阶段,仍旧勤勤恳恳地打理着他们的庄园。乐乐和蛋饺在群里拍照给他看他们到了哪个地标玩的时候,徐冬河就给他们看,他的庄园又添置了什么新的物什。   蛋饺他们都已经有点习惯了徐冬河神经兮兮地发过来一张游戏截图求夸夸。林乐乐非常配合地说:哇这个喷水池绝了,这像素,这水都是一截一截的,真美啊。   徐冬河还要非常执着地给他们解释:这是音乐喷水池。我的视频还在发过来,视频里就能听到音乐了。   点开视频,就听见喷水池在唱铃儿响叮当。   蛋饺转头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乐乐说:“确实,快圣诞节了。”   圣诞节前后,乐乐带着蛋饺翘课去东北玩雪了。鸭鸭也给徐冬河发了一张雪景过来。   徐冬河问它:去看雪了吗?   鸭鸭说:去工作。   它问徐冬河圣诞节怎么过。徐冬河说学校里有圣诞观影活动。他会和室友去看电影。鸭鸭给他的庄园送了两个圣诞雪人。金鱼A把那两个雪人放在“米奇妙妙屋”的门口陪着草莓B。他们的庄园也已经落满了雪。音乐喷水池唱着铃儿响叮当。金鱼A碰了碰草莓B说:圣诞快乐。   徐冬河把金鱼A停在草莓B身边,然后退出了游戏。   他穿了件厚外套,跟着室友出门参加活动。徐冬河收到了很多平安果和圣诞礼物。之前他其实没怎么过过圣诞节。第一次和大家待在暖融融的大堂里一起看《真爱至上》,喝着热苹果酒闲谈,一起打赌今晚还会不会下雪。   到晚上十点光景,外面真的开始飘起小雪。徐冬河举起手机,拍了张礼堂窗外。他发给鸭鸭作为回应。   鸭鸭发了一段语音过来,但是点开只有一阵安静的纯音乐。音乐落在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稀释在嘈杂的人声中间。徐冬河没听到音乐末尾蚊蝇般的一句“圣诞快乐”。   -   冰雪消融的时候,“米奇妙妙屋”门口的两个小雪人也跟着融化。徐冬河夹着书,在期末周来临之前整天泡在图书馆里。他学累了靠在馆外的香樟树下面抽烟。在复读学校跟着林乐乐学的陋习,只要一思考问题就要抽支烟才行。   林乐乐因为被蛋饺嫌弃有口气,已经在艰难地戒烟了。徐冬河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林乐乐看起来张牙舞爪的,其实可以被蛋饺轻松拿捏。乐乐的爸妈因为经常和儿子失联,后来都加了蛋饺的联系方式。蛋饺于是成为了他们家的联络特派员。   蛋饺和乐乐谈恋爱遇到问题就把徐冬河当好闺蜜用。徐冬河靠在香樟树下,挠着头说:“我也不懂啊...”   蛋饺叫道:“我就奇了怪了,你长这么大没喜欢过别人吗?”   徐冬河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回答:“有吧。”   徐冬河忽然想到留言板里的问话:徐冬河大笨蛋,你喜欢我吗。   他又和蛋饺重复了一遍:“有。”   2014年12月31日的晚上,留言板上的留言,圣诞音乐喷水池,天鹅湖,米奇妙妙屋,堆满毛绒玩具的庄园房子,他们种了四年的秘鲁水仙花,都会变成一串可有可无的代码消失在宇宙里。   那个夜晚,徐冬河坐在关了灯的寝室里,对着自己的笔电发呆。他等待着,最后的一刻。他们坐在码头废弃的绿色绒面沙发上建起了他们的家。粉刷墙面,维修栅栏,企盼着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一个真正的家。   徐冬河看着世界频道里不断跳出玩家的告别留言。他擦了下眼角溢出的眼泪,继续修缮着他们的葡萄架。他修到一半,眼泪已经模糊住了眼睛看不清画面。   【系统消息】距离游戏结束还剩最后五分钟。   【系统消息】距离游戏结束还剩最后三分钟。   【系统消息】距离游戏结束还剩最后一分钟。   【系统消息】您的伴侣“草莓B”上线了。   “米奇妙妙屋”门口的像素小人动了动,走下了台阶。 第33章 2015,草莓B(一)   尼莫很晚才下线。他抬头看了眼房间里的挂钟,时间已经走过了凌晨一点。他明天又会昏昏沉沉地在清早五点半起床,吃掉妈妈在更早之前爬起来做的早餐,坐上爸爸的车去市一高读书。他靠在车窗边,抱着自己的包发呆。   尼莫已经读高三了,第一学期马上要期末考,然后是模拟考,再是短暂的寒假。尼莫在上个月突然失去了斗志,像马戏团走钢索的杂耍艺人走到一半,决定纵身跳下绳索。妈妈以为他每晚开着灯在房间里复习功课,其实他是在玩网游。每晚戴着厚瓶盖一样的眼镜,玩游戏玩到半夜。   期末考前,乖乖孩尼莫踏上了火车出发去找游戏里认识的网友,然后被人晾在火车站晾了一一晚上。   尼莫抱着自己巨大的书包,书包里整整齐齐叠着两套换洗衣服。他哈着气,缩着身子半躺在火车站的铁椅上,一直到有人拍了拍他。   尼莫抬头,李致知递了一杯热奶茶给他。   他们两个坐在凌晨的火车站广场,由李致知给尼莫的妈妈打了电话,就说他学习压力太大,跑来找李致知玩了一天。尼莫低头忍着眼泪,小声嘟囔:“我不想学了。”   李致知手插在棉服口袋里,说:“哎,我都没得上学。”   清晨,他把尼莫又送上折返的火车。尼莫在过闸之前问李致知:“今年回来过年吗?”   李致知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尼莫走过安检口的时候,李致知叫了声:“郑肖友,你想逃跑的时候,随时来找我。”   尼莫朝他摆摆手。   李致知打了辆车回自己租住的公寓。明天很早他就有拍摄工作。虽然才一月初,很多网店已经要赶在立春前上春款了。   2012年的暑假,李致知吃进去的药片在胃部发生反应。剧烈的恶心感,让他半分钟后就把药片全部吐了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兀自亮起来,求生本能让李致知使尽力气按下了通话键。   他再醒来的时候,李宝珍和沈兰都在身边。李致知大脑反应迟缓地望着她们,解析着她们脸上的眼泪。那种感觉如同困在一间昏闷的小放映厅里观看厅外的大雨。   一直到李宝珍打点好一切事宜,决定让他完全离开糟污的旧城,去更大的城市住院治疗重新生活,李致知都仿佛还困在那间小放映厅里。陌生城市的空气里不再有海风的气味,那里是粗砖墙、混凝土和玻璃构成的熙攘岛屿。   等到某个黄昏,李致知发现他坐在温暖明亮的活动室里,陷在沙发里翻看一本漫画。他感到心头同时有没来由的恐惧和空落落的思念。他的眼泪不停滚到漫画纸页上。   这样的情况日益好转之后,他就出院了。   13年年中李宝珍顺应趋势,开了服装网店。她的男装店模特一开始用的就是李致知。李致知那时候已经长得蛮高,也很上镜。他给“宝珍潮流服饰”做了一段时间专属模特之后,也有其他网店来找他拍摄。   李致知忙的时候,时间只够咬着面包飞跑上地铁线,在地铁上迅速吃完面包和牛奶,然后投身进棉布、灯芯绒、各种化纤织物里。一开始李宝珍边打理服装工作室边在那座城市陪着他。李致知穿着运动背心,嘴里咬着巧克力棒,趴在沙发上数他一天的报酬。   李宝珍笑他是个小财迷。只要价格合适,基本上合理的拍摄他都会接。李致知和李宝珍忙完各自一天的事,老是约在市中心商圈的某间蛋糕店见面。他们买两个布丁,靠在商城外面的大吉祥物身上吃布丁。吉祥物周围有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到处钻来钻去。   李宝珍有次问他想不想回学校上学。李致知咬着塑料勺思忖着,他是想的,但是他也想有钱。于是总是想着再赚半年就回去上学,赚了半年又半年。尼莫上到高三的时候,李致知还是没回去上学。   他和李宝珍会把吃光的布丁罐收集起来,两个人并肩走在商圈附近的步行道上,道上铺满了银杏叶。李宝珍搭着李致知的肩头说:“姑姑下周就回去了。你姑父要回广州,孩子得我回去带着。”   李致知点点头。   李宝珍走之前,拉着李致知和工作室里的人吃了顿饭,叫大家照顾照顾李致知。帮着李宝珍管理服装工作室的有一对姐妹,一个二十二岁了,一个刚年满十八岁。小的那个刚从乡下过来没多久。本来两姐妹叫柯文、柯武,一看就不是给女孩子准备的名字。柯武满十八岁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柯德莉。她到大城市的第一天,提着一只巨大的红色塑料袋,塑料袋勒在两根手指上勒到泛白。地铁从地底开上高架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溢进来,乘客脸上的绒毛都泛起某种细软的光亮。柯德莉以为城市生活就是会这样明媚。   但其实,因为她和李致知一样只有初中文凭,高中都没读完,所以根本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她一开始留在网店和柯文一样,帮忙做助手。后来李宝珍让她试了试做她们的女装模特。   李致知和柯德莉换好衣服,老是一起躲在摄影棚外面的一小块空地上分薯条吃。柯文从走廊那头骂骂咧咧跑过来大叫:“别把衣服弄脏!两个祖宗啊,快过来,拍摄了...”   他们拍完,又拖着两把小折叠椅回到空地上吃上校鸡块。柯德莉嘴里塞着两块鸡块,嘟嘟囔囔地说,其实她们妈妈几年前又生了一对双胞胎,是男孩,也叫柯文、柯武。   她拢了拢自己那头好像自出生起就没有剪过的长发,盘腿坐在折叠椅上,又神神叨叨地说她其实知道自己的前世。她上辈子是一只温暖的热水器,由于太老旧,房屋拆迁的时候被主人遗弃了。   后来李致知也会拉着柯德莉去跑外面的拍摄。他们背着包,跳进地铁站,把自己挂在挂钩上游过地铁一号线。困闷的午后,柯德莉抓着便利店的速溶咖啡靠在李致知身边打着瞌睡。李致知有次睡醒过来,看着周遭全然陌生的人与物,忽然很想问问旁边睡着了的柯德莉,他十六岁之前的那些事是不是,其实也是他上辈子的事了。   李宝珍回旧城之后的某天,李致知一个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犹豫了很久很久之后,注册了一个新的号再次打开了那个庄园游戏。电脑在不开灯的客厅里发着水纹般的荧光。   他搜寻着上辈子精心打造的那个庄园,然后看到他们的庄园名字挂在世界排名第一的位置上,积分空前得高。有人每个月维护着庄园的围墙,一样不落地完成季度任务,替他收集最喜欢的毛绒吉祥物。   院子里的紫藤热烈地爬出墙外。庄园商店里堆满了刚采摘下来的时令水果和蔬菜。   下一次再去的时候,商店里已经及时上架不同的鲜蔬。   这个人不厌其烦地打理着他们的庄园。在这个拙劣的网络游戏当中认真地兑现对他的承诺。   李致知抹了下下巴上的眼泪,看着庄园门口竖起的牌子:我的伴侣暂时不在,庄园和民宿不对外开放,请谅解。   作者有话说:   (B也是亲吻的嘴唇瓣)BBB 亲亲大家 第34章 2015,草莓B(二)   有次,柯文看到他们两个站在空地上偷偷抽烟。她从走廊那头拿着空气清新剂喷壶开始追杀他们。过一周,两个小孩又跑去在自己胳膊纹了身。柯德莉纹了一只小猫,李致知纹了一圈看不清楚的字母。   那是柯德莉陪李致知一起做的“告别未成年”行动之一。李致知生日那天,他们还去了livehouse听了一场摸不着头脑的电子乐队现场。柯德莉那时候已经会画蓝色的烟熏妆,眉上刘海配黑长发,一身紫色吊带套装。   看完show出来,她开着柯文的小电瓶车带李致知在深夜的路上到处乱逛。李致知不满地大叫:“你的头发一直打我啊。”   柯德莉哈哈笑起来。李致知坐在后面吐嘴里的头发丝。   他们还不敢去酒吧,只敢买几瓶没多少度数的水果酒,搬着蛋糕坐在便利店外面的塑料桌上庆祝生日。柯德莉把手握成话筒,清了清嗓子问李致知:“请问这位年满十八周岁的朋友,你的梦想是什么?”   李致知指了指对面商厦的LED大屏说:“变成顶级男模。以后这些大屏上的平面模特都是我。然后就能赚超级多钱。”   柯德莉说:“大家好,这位朋友没喝酒就醉了。”   李致知也把话筒伸给柯德莉问:“这位朋友以后的梦想是什么?”   柯德莉蛮不好意思地边插着蜡烛边小声说:“我想做摄影师...那个好酷。但是相机什么的很贵,上课肯定也很贵...”   李致知说:“等我赚很多钱,我就支持你的梦想。”   他们碰了碰拳,又拿桃子酒碰了碰酒瓶。   深夜城中心CBD角落里一间小小的24小时便利店门口,照明灯照着底下的白色塑料圆桌。圆桌放着一个六寸的小蛋糕,上面歪歪斜斜地插着十八根小蜡烛。李致知为自己和柯德莉都许了一个愿望。   他们嘻嘻哈哈的,也不好好吃蛋糕,挑着奶油和蛋糕胚里的水果吃。   有上班族困懵懵地路过他们,进便利店买一杯速溶美式,然后在他们附近的塑料椅上坐着眯了五分钟。李致知低头滑着微信朋友圈。他那个ID叫鸭鸭的账号里只加了一个人。所以朋友圈里只有一个人的消息。那个人在他生日前几天,收到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李致知点开那张截图看了一会儿,又关掉。   李致知也替他感到开心。他们终于都在新世界开始了新生活。他在自己十八岁生日许的第三个愿望也是许给这个十六岁之前,毫无保留对他好的朋友、哥哥、他的初恋,希望他一定要过得幸福美满。   -   14年后半年开始,李致知也有去做过杂志的平面模特。他许的生日愿望好像开始应验了一样。杂志有一期的主题就是《新世界》。李致知穿着面料非常奇怪的衣服站在相机面前。摄影师一直叫他把领口拉下来,拉下来,要把胸口敞开来。李致知是看到周围的助理低头忍着笑,才知道是故意耍他的。他跨过地上缭乱的电线,跑出了摄影棚。   做中间人的经纪人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顶层的楼梯上发呆。经纪人和他说,不想赔钱就快点回去。所以他还是硬着头皮走回了摄影棚。   这件事他只有和柯德莉简单抱怨过。柯德莉举着李致知买的大笨狗玩偶啪啪打了两拳说:“揍死他。”   李致知把大笨狗从她手里解救下来。   柯德莉有次出去工作也是,因为对相机很好奇,拍摄间隙就站在摄影师边上盯着相机看。后来相机不知道被谁摔到了地上。摄影师非要说是柯德莉推的。柯德莉气得边抹眼泪边争辩。柯文去找她的时候,她脸上的唇膏、眼影乱飞,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不依不饶地要他们把监控一帧一帧回放出来。   即使后来发现是诬陷,摄影师敷衍地道了歉之后,她还是要站在那个镜头底下完成拍摄。柯德莉朝镜头笑的时候,又回想到进城的第一天,自己靠在窗边,看着溢满阳光的车厢。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此也会被烘得暖洋洋。   她那次拍摄结束就病倒了。病了快半个月。李致知坐在摄影棚外面等拍摄的时候,给柯德莉打电话陪她聊天。柯德莉趴在床上翻李致知送给她的相机入门教程。他一连等了三个小时,到最后是顶着做好的妆发冻得跺着脚,又钻回了换装室。   拍完那次回家李致知也开始生病发高烧。但李致知无知无觉地埋进沙发上放满的毛绒玩具里昏睡。半夜烧到口干舌燥,四肢发酸。他才拖着自己站起身慢吞吞走下楼打车去医院。   到护士站量体温的时候,护士问他有没有人陪来。李致知摇摇头。   他抱着腿,一个人坐在点滴室里输液输了两个多小时。壁挂电视播着一部非常老旧的动画片。李致知想起之前坐在老余家客厅里和余姐一起看过。原始人和他的大猩猩每天黏在一起。他和余姐吃着不知道谁买上来的一大盒泡芙,边看动画片边傻乎乎地笑。   有人会从沙发背后捧住他的下巴,把他的头仰起来轻声说:“到点回家了。”   李致知不满地说:“我要看完这一集。”   老余翘腿坐在餐桌边骂道:“你几岁啊。”   李致知抬头看着壁挂电视想,我十八岁了,我能自己一个人看病配药了。   原始人在山林里打着猎,去到北极历险、与凶猛的长毛象厮杀,拯救小美人鱼。李致知眼里噙着眼泪,想着历经这些,自己会变成更有用更游刃有余的大人,所以没关系。   包括打完吊瓶回去,睡四五个小时重新洗漱好,出门参加下一个拍摄。   上午拍摄休息期间,李致知就收到刚见完网友未果回家不久的尼莫发来的讯息,说是要再来找他。李致知匆匆回了他一声,说自己今天一整天都要拍摄。他给他发了自己的定位,就放下来手机重新去拍摄了。   摄影棚里挤满了人和机器,显示屏里不断闪出相机拍下来的定格照。李致知站在灯光的中央努力地笑着。   下午不知道大概是什么时间。李致知只觉得空气如凝胶般沉郁。他换好下一套妆造走回摄影机前。尼莫打开某个小门走了进来。李致知越过现场众多的工作人员,看见尼莫和他挥了下手,然后退到了门侧。跟在尼莫身后,走进来另一个人。   他们互相都看到了对方。中间人头攒动,闪光灯闪得李致知眯起了眼睛,如看到鬼魅般看着站在门边的,徐冬河。 第35章 2015,草莓B(三)   在庄园游戏停服的最后一分钟,徐冬河看着草莓B离开“米奇妙妙屋”,在他们的庄园里兜了一圈,最后在游戏全面停服前,和他的角色金鱼A靠在了一起。徐冬河在那一分钟里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看着这一切迅速发生,然后迅速成为了一无是处的代码。   他站起身,走出宿舍,到走廊上站了半晚。   徐冬河了解李致知,所以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世界上知道李致知游戏账号密码的人只有李致知本人。这个世界上在最后一分钟会对他们的庄园那么留恋的人,也只可能是李致知。   等到天亮,徐冬河就收拾东西回了他们的滨海小城。他去找了李宝珍、沈兰,甚至眼镜仔。李宝珍沉默无视了他很多天,最后长叹了口气和徐冬河说:“你好好上学,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不要再管他了。”   那就是不完全否定的意思。那一整个星期,徐冬河穿着件蛮薄的夹棉外套每天哈着气等在商业城楼下,等着李宝珍开车过来上班。   李宝珍远远在路口停下看到他,又叹口气把头转向了街边的商铺。她换了条路,把车停去了远一点的停车场。   尼莫有一天接到徐冬河的电话。他刚上完物理冲刺班,过个两个小时,还有个英语提高班要上。徐冬河请他在补习班附近的甜品小铺吃东西。尼莫转着手里的柠檬水,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李致知都走很久了。”   徐冬河说起李致知登录过庄园游戏的账号。尼莫看着他,说:“也可能是他把密码告诉过我。我帮他登的啊。”   徐冬河摇摇头,笃定地说:“他的账号密码我都不知道。他不会告诉你的。”   尼莫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背着书包站起身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去上课了。”   徐冬河在他背后喊:“我等你下课。”   下了课,晚上九十点,尼莫看到徐冬河还在对面甜品铺等他。后面几天,不分昼夜地在学校门口等他。周五傍晚,在学校对过的小吃店陪他一起写作业。尼莫低头改着试卷,捏着笔,抬头叹气道:“哥,你真像个疯子啊。万一你真的搞错了呢?”   徐冬河低头摩挲着自己变形的那根食指,眼睛红红地说:“他吞药那天晚上我还跟他在一起。他说他回姑姑家了。我说好。然后这两三年我老是梦到,我们还在站台上站着。每次他要上车,我都没拉住他。很恐怖。我太愧疚了...”   徐冬河的眼泪淌过了脸颊,继续说:“又一次,我好像把他扔下了。”   尼莫也哭了。徐冬河说:“万一他真的还在。那我就确认一下就好。我没别的意思。”   尼莫深吸了口气,问徐冬河:“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知道他在哪啊。”   徐冬河说他了解李致知。他信任尼莫,这两年他是有可能告诉尼莫的。   尼莫嘟囔道:“那我更不会告诉你了。”   -   尼莫在李致知耳边嘟囔了句:“对不起啊,我告诉他了。”   结束完拍摄,李致知带着尼莫和徐冬河回了出租屋。   他拨开沙发上挤满的毛绒玩具,腾出地方让尼莫和徐冬河坐。然后又跑去冰箱里拿了两罐汽水。尼莫看着他手足无措地到处乱忙。忙了许久终于抱着那只大笨狗,坐到了一边的单人沙发上。   李致知低着头,不敢看徐冬河。三个人沉默了蛮久。徐冬河问:“这些玩具都是你自己买的啊?”   李致知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抬眼看了下徐冬河问:“你最近还好啊?”   徐冬河说:“蛮好的。学校刚考完试,现在寒假了。”   李致知笑说:“我也蛮好的。我现在赚挺多的。”   徐冬河摩挲着自己的手心,也点点头。他又问李致知大概什么时候来的这个城市。李致知就简略地说了一下,包括开始在李宝珍的网店做模特开始,慢慢变成了专职平面模特。他和另一个好朋友柯德莉都签了一个小模特公司了。   徐冬河笑笑说:“很厉害。”他也简单说了下自己在复读学校上了一年学,认识了两个好朋友。他们三个虽然不在同一个城市上学,但是逢年过节都会聚在一起吃饭。   厅堂里的人沉默一阵聊一阵,说着些类似天气如何的寒暄话。尴尴尬尬地找着话题,像两个不太相熟的人勉强被拉到一起相聚。   他们又沉默下来。最后徐冬河看了会儿阳台上用布丁玻璃罐养起来的植物,转回头说:“我本来知道真是骗我的,其实有些生气,又生气又伤心。包括来的动车都还在生气。但是看见你好好活着又觉得没什么好气的了...”   徐冬河笑了笑。他拍拍尼莫,站起身说:“尼莫明天还要上课。我们买了晚上的动车赶回去...”   他和李致知说:“我就来看你一眼,没别的。就不打扰你了…”   徐冬河和尼莫背上包,朝门边走。李致知低头坐在沙发上,没有要送他们的意思。徐冬河和尼莫拉开门,李致知转过头,看着徐冬河背身,手抓着把手准备关上门。   李致知忽然慌乱站起身,哭着叫道:“哥,今天拍的,拍的衣服面料不好,我的手臂上都过敏了...”   徐冬河停住了。李致知浑身发着抖,站在沙发边,泣不成声地说:“真的...哥...”   徐冬河转过身,走了回去,抓过李致知的手臂。他碰到李致知的瞬间,也忽然哽咽了一声,失控般哭出了声。徐冬河抹了下眼泪,低头看着李致知起着粒粒红斑的手臂。他把李致知慢慢搂进了自己怀里,颤抖着说:“嗯...我去帮你买过敏药。”   李致知把头搁在徐冬河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尼莫轻轻掩上了门。   -   晚上,徐冬河用冰箱里仅有的食物做了两碗面。他们坐在餐桌边吃面,李致知哭饿了,狼吞虎咽地吸着面,端起面碗把汤也全喝掉了。   徐冬河就撑头坐在旁边看着他吃,过一会儿忽然伸手碰了碰李致知的脸。后来徐冬河都觉得,自己对“失而复得”的感觉会有非常深刻的理解,因为他经历过。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餐桌边聊了一整晚的天。李致知讲起自己策划吞药那件事到真的吞药,就是非常单纯地觉得解决掉自己这个麻烦,徐冬河会过得更好一些。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他的胃部还有少量残余的药片,他神志不清地想着自己就要睡着了,明天早上醒来,要和徐冬河去吃楼下的鸡肉包。   但醒来之后,他已经躺在陌生的病房里。   这次他说的事情,李宝珍终于相信了。她非常非常自责和愧疚,所以才帮他撒了那么大一场谎。   李致知差不多说完之后,踢踏着自己的拖鞋,跑进房间,从柜子里拖出自己买的笔记本电脑,自己买的名牌双肩包,自己赚钱买的游戏充值卡。之前假扮成南极企鹅鸭鸭送给他们庄园的积分卡都是他自己赚的。   徐冬河坐在餐桌边,看着他跟小动物搬家一样,一趟一趟把东西抱到餐桌上展示给他看。   徐冬河笑说:“知道现在吱吱哥很厉害了。”   李致知终于“炫耀”完了之后,坐回位置上,抱着自己的膝盖,说:“我现在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徐冬河一下子又没忍住自己的眼泪。过了好久,他才轻声说:“你这人真的,又笨又聪明的。” 第36章 2015,草莓B(四)   柯德莉病愈回去工作的时候,发现李致知多了个助理。助理待在摄影棚里陪李致知拍摄,拍完了,李致知带助理去吃好吃的,还硬要给助理买衣服。   徐冬河无奈地说:“我真的不要新的羽绒服,够穿了。”   李致知拿着外套在他身上比划,说着:“哥,你看这个多好看啊。你穿肯定好看。”   徐冬河看着他张罗来张罗去,怀疑到过年的时候,李致知甚至会给他包红包。   李致知把徐冬河介绍给柯德莉认识。他们一起去粤菜馆吃打边炉。徐冬河站起身去洗手的时候,柯德莉碰了碰李致知的肩膀,偷偷问:“这是那个,你小时候喜欢的人啊?”   李致知脸一下子红了。拿手掌扇了下风嘟囔:“我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跟你说过了啊...你待会别乱说话。”   他们两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李致知说,他们现在重新见面之后,肢体接触都没以前那么自然了,变得有点陌生感。虽然那么久没见,是会这样。但是成长期的两个人,两三年没见,从面貌到习惯都有了蛮多变化。那些变化会令人感到不安的同时感到新鲜。   吃完饭之后,徐冬河蛮讶异地看着李致知也跟着他点了支烟。他们三个人靠在粤菜馆外面,看着对面街热闹的冬日集市。徐冬河好奇地盯着李致知抽烟。李致知朝他脸上呼了口烟,狡辩道:“柯德莉带坏我的。”   柯德莉翻了下白眼,夹着烟告状道:“李致知现在酒都很能喝了,上次我们去酒吧...” 李致知捂住她的嘴,叫起来:“谁去那种又乱又臭的地方过了。你别乱说话。”   徐冬河忍不住笑了。   晚上他们回家,徐冬河在柜子里找到很多酒。李致知统一说辞:“是柯德莉放在这里的。”   他们拿了几瓶出来,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碰了碰酒瓶。李致知怀里抱着他的大笨狗,喝了一口。徐冬河笑说,没想过有天会和李致知坐着喝酒。   李致知抓了几颗怪味豆吃。   他们靠在沙发边,看着寂寞的深夜综艺节目,各自喝着杯子里的酒。李致知还是说话多一点,徐冬河基本就听着。柯德莉说得没错,李致知的酒量也变得很好。他们喝光了拿出来的酒,李致知又去冰箱里摸了几瓶冰啤酒过来。   徐冬河手里捏着啤酒罐,撑在茶几上看着李致知说:“除夕前我就走了。我得赶回家和外公外婆过年...”   李致知咬着玻璃杯,也看着他。他们都喝得有点多了。徐冬河伸手摸了摸李致知太阳穴边那块胎记。他觉得蛮神奇的,长大之后,李致知的胎记甚至都淡了下去,所以拍摄前用粉底能轻松盖住。李致知拿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   他又靠过去,环住徐冬河的腰,把脸贴在了他的脖颈边。从很早之前,李致知就觉得徐冬河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冬天晴暖的天气里在外面晒了一整个午后的厚棉被会散发的气味。徐冬河摸着他的头发,慢慢手滑下去,捏了下李致知的后脖颈。李致知抬起了头,在落地灯一点点光亮底下,看着徐冬河的脸。他问徐冬河:“你要不要亲我?”   徐冬河没回答,直接低头亲住了他的嘴唇。他们复习着曾经学习过的接吻方法,缠着对方的舌头,吮吸着对方的体液。徐冬河舔了一下李致知的上嘴唇,亲他的下巴。他们两个人亲一阵停下来一阵,又陷进沙发里抱在一起接吻。李致知搂着徐冬河不肯放。他们就在沙发上抱着睡了小半晚。   第二天, 李致知酒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抱进房间里,放在了床上。徐冬河已经起床了。李致知想起昨晚的吻,把脸埋在枕头上脸红红地埋了好久。他们都已经长大了,知道那样子的吻代表什么意涵。   他白天再看见徐冬河都有点不敢看徐冬河的脸。徐冬河送他去拍摄现场。李致知换衣服的时候在晃神、化妆的时候在晃神、拍摄的时候也晃神。后来摄影师叫停,让他先去一边休息下。   徐冬河去楼下给他买了杯比较解酒的热饮。李致知小口喝着热饮,徐冬河把外套披在他身上。他跟了李致知几天就大致知道,其实做职业模特并不轻松。但李致知做这行还算擅长,有表现力,各方面条件也不错。   他很为李致知高兴。   临近除夕,徐冬河准备要坐飞机回家过年。李宝珍一家会过来和李致知一起过年。徐冬河要走的时候,李致知果真掏了个红包出来给他。徐冬河又好笑又无奈地接过来,捏了下李致知的脸说:“谢谢吱吱哥。”   他们两个亲过之后,身体像立刻找回了过去的亲昵感。徐冬河要出门坐机场大巴的时候,李致知抱着他晃来晃去,像只小猫一样蹭着徐冬河的脸。徐冬河低头亲了亲他的嘴角说:“到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李致知说:“你坐上机场大巴就给我打电话。”   徐冬河点点头答应了。   于是,他们分开十五分钟后,就开始互相打电话,一直打到徐冬河登机。等徐冬河下了机,他第一时间也发讯息告诉了李致知。   除夕夜那天,他们坐在各自的沙发上捏着手机不停回着对方的消息。李宝珍说李致知,打字打得再快点就能钻木取火成功了。   “林乐乐全球粉丝后援会”的群友因为被冷落,@了金鱼A半天,他缓缓地回了一个表情,又消失了。   临近零点的时候,徐冬河挂着耳机跑回了自己房间。他关上门等着和李致知一起倒数。   李致知趴在阳台仰头看着外面的烟花。他说:“今年不能和许愿伯伯许愿了。”   徐冬河问他有什么愿望。李致知撑头想了想,说:“赚更多的钱。”   徐冬河没有笑话他。他是世界上最理解李致知那份焦虑的人。说到底他们过去的困境,只要有钱就能解决了。但是他们当时没钱。   李致知捂着一只耳朵,问徐冬河:“你呢?”   徐冬河坐在自己的床沿边,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声。李致知嘟囔道:“你傻笑什么..”   徐冬河说:“因为我突然想起,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去年我那两个好朋友谈恋爱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应该早点问...”   他问:“李致知,你要不要跟我谈对象?”   -   第二天,大年初一的清早,李致知就一个电话把柯德莉叫醒了,非常得意地宣布,他有男朋友了。他要开始谈人生中第一场恋爱了。   柯德莉满脸头发地坐起来,看了眼闹钟上的时间,不满地骂道:“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李致知说:“我昨晚没睡啊。和我男朋友聊了一通宵天,刚挂断电话就打给你了,感不感动?”   柯德莉狠狠挂断了他的电话,摔回床上。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两个热恋期的笨蛋,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第37章 2015,草莓B(五)   徐冬河因为想赶在开学前再和李致知待几天,于是拜了没几天年,又拎着行李箱飞去找李致知了。李致知打开门,拉开徐冬河的棉服外套,把自己裹进去吸了半天徐冬河身上的味道。   他们又像连体婴一样,片刻不离地要黏在一起。   两个人靠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李致知翻着手机上的恋爱宝典,指着某行某条和徐冬河说:“恋爱中的人,叫对方要叫得亲昵一点。比如说,可以叫‘宝宝’。”   徐冬河脸红了一下,还是很听话地叫李致知:“宝宝。”   李致知脸也唰一下红了,玩着徐冬河的手指扭扭捏捏地说:“有点肉麻。但是,可能叫多了就习惯了...”   他们两个的恋爱实践真的就是笨蛋图鉴。年后,快递恢复的时候,李致知买了很多情侣挂坠、情侣卫衣。社交网络的头像也换了情侣头像。徐冬河回校上课的时候,行李箱里被迫塞了一堆奇怪的东西。   李致知一开始隔半个月就要飞去找一趟徐冬河。一般也只能待一天。两个人也不去逛什么,就在学校附近的宾馆里猫一天,抱着聊会儿天,聊到一半接会儿吻。   李致知有次和柯德莉做好妆发,靠在化妆间的沙发上玩手机。李致知问她:“那我们什么时候该进行下一步?”   柯德莉边在手机上看着相机测评视频,边问:“下一步什么?”   李致知凑到她耳边说了下。柯德莉捂着自己的耳朵,尖叫道:“那我怎么知道!”   她还是极负责任地担任军师的角色,和李致知探讨了一下这件事。下一次,李致知去找徐冬河之前,自己窝起来做了半天功课。   他把自己带的工具从包里翻出来放在宾馆床上,和徐冬河两个又像做学问一样研究起了那些东西的用法。李致知洗完澡之后,就蛮紧张地坐在床上等徐冬河洗好澡出来。   他站起身拉开窗帘看一会儿,又关上窗帘。徐冬河走到他背后,搂着他的腰,把他放到了床上。李致知眼神飘忽地看着天花板。徐冬河上身干脆就没穿衣服了,身上还带着点水汽贴着李致知。李致知紧张地搂住了徐冬河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喉结。徐冬河俯下身和他接吻。他慢慢从李致知的腰间摸到大腿上。李致知当模特这些年,为了吃这碗饭,身材一直维持得很好。   徐冬河分开他的腿,手从李致知的内裤间伸进去。李致知好像吓了一跳,抖了一下。徐冬河抚摸他的时候,李致知仰着头,脸上慢慢泛起了红丝。   徐冬河把他的内裤拉到了小腿上,准备给他扩张。刚进去几下,李致知只是觉得有异物感。徐冬河安慰般地亲吻他。等真的慢慢扩张开来的时候,李致知已经觉得和自己想得不一样了。   徐冬河咬了下他的耳垂,小声说:“宝宝,放松点。”   李致知咬着牙说:“你现在学会叫‘宝宝’了。”徐冬河笑起来,非常耐心地做着动作。   那天就是,明明是李致知急乎乎带着一大堆东西献身来了,等徐冬河真要放进去的时候,李致知忽然猛地翻了个身,准备逃跑。徐冬河抓着他的腰又把他拖了回来。李致知大叫:“我给你吸,哥,今天我给你吸行吗?”   徐冬河把他又翻了过来,强行把他的腿顶开了。李致知忽然眼睛一红,眼泪从眼角滑下去说:“那你轻点...”   徐冬河放进李致知体内,向内探勘的时候,神思恍惚间想起小时候见过爸爸留在家里的矿工工安手册。上边写:每下潜十五公尺如喝下一杯纯马丁尼。他和李致知在那天晚上彼此勘采着对方的身体,在黑暗湿润的矿洞里,嗅闻着宝藏。徐冬河笨拙地横冲直撞,不知道已经下潜多深,但那感觉确实像是喝了一升装的马丁尼。   李致知后来和柯德莉总结是说,男人到了床上都一个样。连徐冬河那么疼他那么温柔的人,到了晚上就是个禽兽。   第一次,李致知除了痛,没其他感觉。他都怀疑自己已经像手撕鸡一样被撕成两半。徐冬河把他大腿都捏得红肿了,连肚子上都有牙印。   李致知嗓子哑哑地躺在床上,指挥徐冬河给他拿温水,买宵夜。徐冬河抱着他进卫生间洗了遍澡,把他放回床上,亲了亲李致知的头发,说下去给他买好吃的。   李致知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虽然感觉没那么好,但是又升腾起某种奇怪的满足感。他仰面看着天花板,有点恍恍然地想,他真的和徐冬河做了那件事。他们共同开发完成了对方年轻的身体。   徐冬河气喘吁吁地拎着一大袋宵夜赶回来。李致知忽然想起,09年的暑假差遣徐冬河去给他买汉堡的时候。徐冬河永远会很实心眼地买好汉堡,再帮他带一罐汽水。现在徐冬河也刷开房门,拿冰汽水贴了贴李致知潮红还未褪去的脸颊,问:“还好吗?”   -   有过一次,下一次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李致知某次下了班,穿着条背带垮裤,一件宽宽大大的薄开衫跑上楼,看到徐冬河背着书包等在他家门口。徐冬河事先没和李致知说,他是周五的课突然空了出来,一冲动直接买票飞了过来。   李致知跳到他身上,跟小狗抖水珠一样转着头在徐冬河脸上贴来贴去。徐冬河抱着他进了房间。两个人扑到毛绒玩具中间亲亲。   李致知跨坐到徐冬河身上开始脱自己的背带裤。他忙乱地脱了半天,两个人都咯咯笑起来。李致知边笑边踢掉自己的裤子,穿着内裤蹭徐冬河下面。徐冬河捏了下他的屁股,说:“你不要撩完又想逃跑...”   李致知脱下了徐冬河身上的长袖衫套到自己身上,和徐冬河两个人贴在一起玩着下面。过一会儿,两个人又忙乱地到处找工具在哪里。   他们在淋浴间里湿漉漉地舔吻着彼此。李致知仰着脖子小声说:“我明天还要开工,别咬我脖子。”   徐冬河应了声,咬了口他胸前的小樱桃。他首先喜欢永远天真古怪的李致知,继而喜欢着李致知每寸身体。他像吃里头挤满奶油的长条形泡芙一样耐心地吃掉李致知甜美的身体。   这个身体几个月后在徐冬河大学所在的市中心商厦电子大屏上穿着当季的黑白运动套装,和其他几个模特一起半仰头俯看着底下的人潮。李致知脸上还画着一颗小小的黑色爱心。徐冬河站在人群中间,抬头看着他。   徐冬河觉得以前的自己不管再怎么有想象力都想不到,他和李致知会被命运带到此地,成为现在的他们。包括海报上的人此时正好打电话过来找他。徐冬河就说看到他的平面广告了,非常帅气。   李致知说:“这次赚挺多的哦...”他后半句话声音忽然低下去,如蚊蝇般小声说:“而且我存了一笔开房费。”   徐冬河没听清,站在熙攘的街口问:“你说什么?”   李致知脸红红地嚷嚷道:“我特意攒了一笔开房费啊!” 第38章 2015,草莓B(六)   2015年的上半年,就是这样,徐冬河和李致知边忙着工作学习边谈起了自己的初恋。徐冬河上完早课,骑着自行车赶往下一堂课的教室的时候,李致知刚从床上坐起身,打着哈欠,抓抓自己的头发,走进卫生间洗漱。徐冬河下了课,在图书馆整理课堂笔记、完成作业的时候,李致知正换上当季春款薄衫,化妆师在他的头发上喷发胶,点上星星闪片。徐冬河在做课堂展示,李致知慵懒地躺在道具台阶上,望向相机镜头。   午后,徐冬河收好书包,出校门坐地铁去机场。李致知拍摄完回家洗漱,把头上的闪片洗掉,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又匆匆跑回卧室换了件新买的灰色短夹克。徐冬河到达机场大厅,打了辆车去市区。李致知站在甜品店玻璃窗边拨着自己的头发,他朝后退了半步,撞进了徐冬河怀里。   李致知转头。徐冬河揽过他,笑说:“特别帅。”   那天他们要去看新的出租房。李宝珍帮李致知租的房子合约到期,他想自己找间更小但是地段更方便的出租屋。徐冬河陪他看完房,半个月后又赶过来陪他搬家。   之前的房子因为李宝珍也住过一段时间,是个蛮大的两居室。李致知这次自己付房租,找了个干净的一居室。客厅蛮小的。他和徐冬河去家具店挑了张看起来厚厚软软像颗果冻一样的绿色沙发。李致知还买了块超级大的格纹地毯铺在客厅中央。一般他也不坐在沙发上,就和他的玩偶一起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拿投影屏看电影。   投影屏兀自放着一部轻喜剧,李致知趴在地毯上记着自己的开销。现在房租也要自己负责了,还有日常三餐、交通...他咬了下原子笔笔杆,又记上去一笔,他和徐冬河一起的生活费。   徐冬河现在也把这间房当家一样,隔半个月就从学校回家一趟。他拎着生鲜超市的袋子,按开密码锁,进屋去厨房准备晚餐。电饭锅咕嘟咕嘟煮饭的空档,徐冬河把客厅地板上、椅子上乱搭着的衣物收起来放进了阳台上的脏衣娄,然后转回客厅,把李致知的玩偶家人们再整整齐齐排在沙发上。   李致知每次回家,推开门,就先往地板上一躺。徐冬河在厨房里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拦腰把他抱起来,回收到沙发上。李致知搂着他的脖子不放,闭着眼睛絮絮叨叨:“我们今天去山林里拍片。好多小虫子飞来飞去。拍到一半,我觉得脖子凉凉的,哇抓了下一看,一条小蜈蚣...”   他睁开眼睛。徐冬河抚了抚他额前的乱发,小声问:“那先去洗个澡?我帮你好好擦下背。”   李致知胡乱脱掉衣服冲澡的时候,继续絮叨地和徐冬河说工作上的其他事。徐冬河抓着他的手臂,给他背上打着肥皂。李致知转回头,甩了他一脸肥皂泡。徐冬河吐着嘴里的泡泡,在他屁股蛋上打了一下,说:“快点洗啊,要感冒了。”   李致知哈哈笑起来。   吃过晚饭之后,他们窝在沙发的玩具堆里做着各自的事。徐冬河戴了眼镜,拿笔电看课堂作业。李致知靠在他身边浏览着白天刚拍的成片。余姐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李致知已经半个身子滑到地毯上去。徐冬河晃了晃他的手机屏幕,说:“是余姐。你想接吗?”   上几次余姐打电话来的时候,徐冬河已经大致和她说了,他不仅找到了李致知,也和李致知谈起了恋爱。李致知犹豫片刻,还是拿过了徐冬河的手机。他按下接听键,有点紧张地朝那头说:“嫦娥姐姐,我啊。”   他们在电话两端沉默了一阵。余姐突然开口说起,眼镜仔那个家伙,让他买公主贴纸总是买错。三十七岁的眼镜仔蹲在儿童文创店里,挠头分辨着每一位迪士尼公主,分辨了半天,最后还是买错了余姐心爱的公主。   李致知摔了下他的大笨狗,叫道:“真是不可饶恕,这都能错。”余姐嘟囔道:“是吧。我就知道你懂事情的严重性。”   李致知说:“我给你买,还给你买最新款的公主抱枕和喝水杯。”余姐笑起来。   李致知走到了阳台上,趴在那里吹着风,仰头看着天空中的半颗月亮,小声说:“对不起...姐姐,所有的事,都对不起。”   余姐坐在护士身边,握着听筒,过一会儿才说:“如果真有什么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余诚,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就住进来就好...”她捂住听筒,低头大口喘起气来。护士拍着她的背,问:“要回去休息吗?”   余姐静了一会儿,又把听筒放到了耳边,和李致知说:“哎想想还是好气啊,我等了半天,他送过来的是花木兰。”   李致知眼睛泛红,忍不住擦着眼泪笑出了声,说:“眼镜哥有点太离谱了。”   余姐说:“就是说啊...” 她最后问李致知:“谈恋爱开心吗?”   李致知转头看了眼徐冬河,脸红着小声说:“开心。”   他们在电话线的两端同时嘿嘿笑起来。   下一次余姐给李致知打电话。李致知刚放工,抓着自己的挎包跳上的士。他瘫在出租车后座问余姐:“收到我寄的公主贴纸了吗?”余姐说收到了。   李致知下了车,边按开电梯,边继续和余姐说着,最近他认识了徐冬河的朋友蛋饺和乐乐。他们还没见过面,但是他们把他也拉进了“林乐乐全球粉丝后援会”。蛋饺和他特别合拍,两个人多离谱的脑回路都能接上天线。过了段时间,他又把柯德莉拉进了后援会。于是那个群正式成为了蛋饺、李致知和柯德莉的姐妹茶话会群。徐冬河有几次写完作业慢吞吞摸出手机看一眼,就发现那个群又99+了。   李致知出了电梯,夹着手机打开房门,又往地板上一躺,和余姐汇报他们的朋友们。蛋饺是个蛮大咧咧的女孩子,上了大学之后在参加各种学生组织、社团,还说正在创作诺贝尔文学奖级别的小说,总之很忙。林乐乐是她的男朋友,每天打半天电话,都没办法联系上日理万机的蛋饺。他们最近大吵了一架,正在闹分手。林乐乐每天在他们的微信群里发着没营养的笑话,只有徐冬河会礼貌性地回他一串“哈哈哈哈”。蛋饺每天在朋友圈分享着忧伤心灵鸡汤,也只有徐冬河懵里懵懂地给她点赞。   柯德莉是他的模特朋友,正在做梦能成为摄影师。最近刚攒够钱买台好相机,再报个基础摄影班。但是她的弟弟柯武生病了。她和姐姐柯文都出了一部分医药费。柯德莉说其实对弟弟也没什么感情,没怎么相处过。只是去医院看了眼,小孩躺在病床上,插着管好像很痛苦。   她那天低着头对李致知说:“就当做慈善了。”   李致知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拉着柯德莉的袖子走过拍摄现场凌乱的电线,他们跑下楼,从熙攘的街头跑过去,跑进市中心双层大落地窗的数码相机店。李致知把自己攒钱用的银行卡拍在收银台上说:“我们现在就买。”   柯德莉眼睛一下子红了,带着哭腔说:“你别后悔啊。”   李致知嘟囔:“有什么可后悔的。快点下单啊。”   一个月后,柯德莉拿到了她人生里第一台相机。加镜头快三斤重,她举着都费劲,但是每天像带宠物似地带着到处走。那时候蛋饺和乐乐也已经在徐冬河的斡旋下,“不情不愿”地复合了。   “林乐乐全球粉丝后援会”的群友们第一次见面,约在徐冬河大学附近的“金阿姨烧烤店”。蛋饺和李致知不知道从哪个话题拐过去,开始说徐冬河非常像一种打击乐器,就是放在腿间,敲一下出来的声音非常迟缓又低沉的那种乐器。   被讨论者本人都完全摸不着头脑。   春天夜晚有一层水洗蓝一般的釉质。餐桌上零零落落摆着吃剩的签子和果汁罐,蛋饺箍着柯德莉的肩头,低头看她摆弄相机。林乐乐咬着金阿姨自制小鱼干,抬头看壁挂电视上的晚间新闻。徐冬河掏了瓶很小的蚊子水出来喷了下李致知露在外面的小腿肚。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天。柯德莉举起相机说:“我们拍张合照。”   李致知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和余姐说:“下次我把那张合照寄给你好不好?我现在长得又高又帅了。”他说完自己臭屁地跳起来转了一圈。   打完电话一周后,余姐坐在病区后院晒太阳的时候,护士递给她一封信。她从信封里倒出一张五寸大小的合照。那张照片在阳光底下泛着光晕,几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挤坐在苍蝇小馆的一张露天白色塑料桌边。他们看起来青涩、笨拙,还有很多天真的未来可想。   柯德莉把相机放在金阿姨的收银柜台上,调好参数之后转头和其他人说:“倒数十秒。”   她也跑回了餐桌边。挨着李致知坐下。林乐乐忽然大叫:“笨蛋饺,把你一股蒜蓉味的手从我脖子上拿开。”蛋饺用手在乐乐脸上疯狂抹了几下。   柯德莉指挥着:“先别吵,都看镜头。”她叫:“三,二,一!”   李致知转头亲在了徐冬河脸上。 第39章 2015,草莓B(七)   他们的群友聚餐本来想保持一月一次的频率。但是徐冬河他们三个大学生常被课业缠住,李致知和柯德莉开始飞来飞去各城市参加拍摄。   李致知有次打视频电话给徐冬河说,他掰指头数了数,都已经有二十四天没看到他男朋友了,也不知道男朋友想不想他。徐冬河那会儿刚把车骑到寝室楼下,匆匆说:“想的。”   李致知趴在外地酒店床上敷着面膜嘟囔道:“敷衍我。”   徐冬河特地在楼梯口站住立正,对着手机镜头又说了一遍:“想的。”   李致知乐了,翻了个身,举着手机说:“我也想你。”   他们就这样,见不到面的时间里,保持着一两天一个视频电话的频率。   七月中,蛋饺和柯德莉就策划说要给她们的好闺蜜李致知弄个惊喜生日派对。她们计划着在李致知出门工作那几天偷偷把派对物品运到出租屋里装起来。他们四个人拉了个小群讨论进程。蛋饺给徐冬河分派完任务,特意说了句:“你注意点,别露馅啊。”徐冬河还迅速回了个“乖乖点头”的表情。   徐冬河和柯德莉把快递到的东西运上李致知的小屋。他们盘腿坐在地毯上拆包裹的时候,李致知的晚间视频电话正好过来。徐冬河慌了一下,脑袋短路了几秒,突然重重地按了个“拒接”键。柯德莉和他对视了一眼。手机又忽然响起来。徐冬河继续按了“拒接”。   李致知在对话框里弹了一串问号。   零基础撒谎选手徐冬河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大脑白茫茫地回说:有晚课,不方便接。   李致知很快回了句语音过来:“大哥,你在放暑假啊。”   柯德莉深叹了口气说:“天啊。”   徐冬河两根打字的大拇指互相看看对方,泄气般地垂头停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他给李致知回了电话。李致知盯着镜头问:“你旁边有人?”   徐冬河点点头。李致知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说完,下一秒忽然就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伤心地说:“徐冬河,你出轨...”徐冬河慌得从地毯上跳了起来,着急地说:“喜欢啊,喜欢的。我没...我旁边是柯德莉啊,我们在帮你准备生日派对...真的...”   他把镜头转成后置,指着地上的纸箱说:“真的,还问宝珍姑姑要了很多你小时候的照片,打算挂起来。这些,这些是我们以前的合照...”   李致知已经擦掉了那几颗鳄鱼眼泪,凑到镜头面前饶有兴趣地欣赏地上的惊喜派对用品。   柯德莉缓缓站起身,拢了拢头发,踩爆了一个刚吹好放在旁边的气球,摔门走了。   那些生日会上的气球,后来寿星回来了之后自己鼓着嘴巴吹了半天。惊喜生日派对就在完全没有惊喜的情况下,还算完满地办了起来。柯德莉用相框把小时候糯米糍一样的李致知一直到拍春季潮流服饰的李致知都框起来,摆在客厅各处。乐乐剪了个视频送给他。素材都是徐冬河那只黑色触摸屏手机里那些。十四五岁的李致知坐在电瓶车后座,一只手搂着徐冬河的腰,一只手举着手机拍远处闪着波光的江面说:“徐冬河,好大一颗落日啊。”   徐冬河坐在前面侧头看了一眼。李致知把吃了一半的榛果巧克力塞进徐冬河嘴里。   下一帧,他们坐在老余家客厅里因为把拍照模式按成了录像模式,于是将错就错对着前置摄像头挤眉弄眼了半天。李致知偷偷亲了下徐冬河的鼻尖。徐冬河抬头看老余他们有没有看见。他们挤在镜头面前傻乎乎地笑。   有一天从2046D离开的时候,在街市上碰到街头唱歌卖艺的人。李致知停下来,打开手机录了半首歌。有一天,跟着李宝珍坐动车去邻市的精神科配药的时候,李致知拍了下窗外大片大片绿色的原野。有一天,陪余姐在小鸟公园坐了一会儿,那一年荷花开得特别好。   中考结束那天,晚上和徐冬河去江边散步,他们趴在围栏边看着渔船摇摇晃晃的灯火。李致知把镜头对着徐冬河拍了一会儿,伸手揪了下徐冬河的脸。徐冬河越过手机,也揪了他一把。镜头摇晃着,他们在画面外面嘻嘻笑着...   柯德莉和蛋饺也笑了。   但李致知没有笑,他回头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徐冬河。徐冬河会意,拿遥控器按掉了那个视频。乐乐尴尬地挠挠头问:“我剪得不好啊?”   派对结束之后,投影屏的画面还停在江边那里。徐冬河在餐桌边收拾着空酒罐。李致知抱腿坐在椅子上抽出蛋饺夹在礼物里面的信。   蛋饺说:小男神,生日快乐啊。我和你说,徐冬河一开始和我们说,他谈了个男朋友的时候,我和乐乐把那句话颠来倒去翻译了一下,并做了几个小时阅读理解。徐冬河说,真的,他有了个男朋友。   我和乐乐、徐冬河在复读学校认识。他当时常常一个人闷坐在教室后排解着题目,性格也是又闷又呆瓜。高考结束后,我们一起喝过一次酒,喝得烂醉之后,我才哭着和他们说,我被校园霸凌过。高三一整年,那些细小的语言和行为如同针孔,即使我看起来痊愈了,我的动脉上永远有被扎开抽过血的痕迹,而且时时会疼。乐乐有个蛮畸形的家庭,爸爸妈妈离了三次,复婚了三次,各自外面还生了别的孩子,反正不清不楚的。   我们讲完,徐冬河还是那样,闷喝着酒,关于他的事他从来没跟我们讲过。我和乐乐好怕他就会那样闷闷地过完大学四年,所以常去找他玩。乐乐给你剪生日视频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你们两个很早就认识了。他以前原来是个大寸头,校服拉链规规矩矩拉到头,背一只很旧的帆布书包被你拉着到处跑。你们常很晚了还在街上闲荡,带着某种似是而非的快乐开玩笑、吵架或是说悄悄话。我从这些那些断续的片段里很难拼凑出什么,包括视频里其他的那些大人是你们的朋友还是谁,包括为什么拍视频的人都是你,但那只手机最后是他在用。   因为我也有想要绝口不提的年月,所以我理解你们的缄默。不管怎么样,你们重聚了,而且跨过那几年,长大成人了。李致知,欢迎成为十九岁的大人。   PS:万一有一天想告诉我了,请拨打蛋饺姐姐爱心热线XXXX。   蛋饺。   李致知放下信纸,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徐冬河说:“困了先去洗洗睡吧,我把垃圾打包一下就好。”   李致知走回客厅里,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键。   投影屏上十五岁的他和徐冬河炫耀着中考分数。虽然还是个普高投档线上下的分数,但是已经是李致知考得最好的一次。李致知问徐冬河:“我没浪费补课费吧?”   徐冬河朝屏幕笑笑说:“没浪费。”   李致知没有笑。十五岁的他和如今十九岁的他都清楚,最终那笔钱还是浪费掉了。他站在客厅里流着眼泪看自己偷偷录了徐冬河每一次站在校门口接他的场景。从三月到七月,从裹着棉服的初春到穿T恤的夏天。徐冬河发现了他的镜头,举起一只手朝他挥了挥。   李致知转头,徐冬河站在餐桌边也正看着他。徐冬河眼圈泛红着对他说:“吱吱哥,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将放出最后两章,正文部分将结束。本文完结后会入V,希望朋友们支持一下小姜!   -   今年也写得很开心,也有很多新的读者朋友了。因为除了写文写东西,回复私信评论都怕自己嘴笨,所以基本没怎么回过。但是留言我都有认真看!!! 还是谢谢大家追更阅读。明年再讲故事给你们听! 第40章 2015,草莓B(八)   李致知刚过完生日没多久,蛋饺在群里发疯,说是她之前写了个小短篇故事投给本地一间杂志社,结果被录用了。用林乐乐的话来说,有位编辑那天吃得很饱家庭和睦工资进账,从邮箱的犄角旮旯里看到了蛋饺的小说,看完后打了个饱嗝说,不错,可录用。   于是蛋饺的处女作发表了。   林乐乐定做了一个红色横幅,准备去KTV庆祝的时候拉起来。庆功宴他们还是约在徐冬河的城市。准备唱完歌再去“金阿姨”那里吃一顿。   李致知因为有一项拍摄工作要出国,庆功宴前一天休假回户口所在地办护照。徐冬河那几天正好在村里。那天他们就一个从外地飞回家乡,一个从村镇坐中巴车赶去城里。李致知从机场大巴上下来,站在市中心的总中转站望了望周围。   离开之后,他一次都没再回来过。坐上公车去行政服务中心的时候,李致知撑头看着车窗外。他发现就在他长大的这些年,此地无可避免地衰老了下去。旧市中心一块灰扑扑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大楼,绿色玻璃幕墙,蓝白碎马赛克砖,电玩城变成了购物商厦,职业学校换了校址。他伸出一只手,空气中潮湿的海风吻过他的手心。   李致知办完护照,打了辆车去城南的看守所。几年来,他第一次去探了李富强的监。他们又像不太相熟的隔壁邻居一样坐在铁窗的里外两侧。李富强眯着眼睛,过了会儿,朝李致知笑笑说:“我还以为等出去才看得见你了。儿子长大了好多,都认不出了。”   李致知戴着鸭舌帽,抬头看了眼墙面上的字。李富强说:“宝珍和我说,你不读书了,在做模特。”   李致知点点头。那天将近一个小时的探监时间,李致知把准备好的话告诉李富强。首先关于他现在的生活,他在做平面模特,职业生涯还算平稳,有固定的合作和项目。但是也望得到头。因为他有个无法忽视的缺陷,他是个跛脚。所以不可能有一天能去做high fashion的走台模特之类的。他只能到这里为止。   但他不是从1996年出生就开始跛脚的,是从2009年开始。“因为09年暑假,我被绑架了。”李致知看着李富强说,“我是真的,被绑架了。”他被李富强东风塑料厂一位女工的两个儿子绑架了。他们要了三十九万绑架金,因为他们妈妈在李富强的工厂里打了十三年的工,得了恶性肺癌,一分钱赔付都没有拿到。   李致知摩挲着自己的手掌,继续说:“我在初中那所私校认识了一群混混。有人叫我去码头走货,我就去了。”李富强忙着在各种酒桌上周旋的时候,李致知背着书包,跛着脚穿过大小街巷,把违禁品带进城。有一天,他丢了一个五万块的包裹。他知道没有大人会肯帮他赔五万块钱。因为这笔钱,他碰到了一些人,失去了一些人。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去形容那两年的时间。他和李富强说:“然后,我在你被捕那天,见完你之后,回了我们之前住的房子自杀。”   李富强怔愣地看着他。李致知耸耸肩,蛮平静地继续说:“家里空荡荡的,我的小房间里都是灰尘的气味。我觉得很难过的是,最后我还是要回到那个家。”那天,距离他十六岁生日都没几天时间了。后来他被救回来之后,在医院住了大半年,然后和姑姑在陌生城市重建了自己的生活。   他现在自己打工赚钱,忙忙碌碌奔走在各个城市拍摄。李致知说,幸好还是长大了。长大赚了钱,可以有自己的家。就不用住在爸爸妈妈永远不会回来的家里。   他垂头笑了笑,抬头和李富强说:“我就是打算把你本可以知道,但不知道的事告诉你。然后和你说,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和这位爸爸自陈完自己的成长。十九岁的李致知站起身走出了探监室。他低头快步走出看守所大门,停在门口捂了下自己的眼睛。他从随身背的包里摸了一支烟出来。看守所对面是个很小的口袋公园。公园边的公车站停下一辆车。李致知夹着烟,发呆看着公车慢慢开远。他回过神的时候,看到徐冬河站在对面看他。   李致知看着徐冬河匆匆跑过人行横道,跑到了他面前。李致知摘下帽子,把额头抵到徐冬河胸口,难过地说:“哥,我想回家了。”   -   结果晚上台风过境,第二天的高铁动车都临时停运,哪里也回不了了。徐冬河和李致知困在酒店房间里给蛋饺打电话道了歉。道完歉,两个人下楼走进了台风雨里。他们在街口的小吃摊一人买了一串脆皮年糕串,撑着一把酒店出借的巨大的长柄伞慢慢走过如掌纹般熟稔的街道。   步行街的杂牌小奶茶店接到台风通知就关门歇业了,卷闸门上贴着一张写满错别字的“歇业提醒”。红茶餐厅里头灯亮着,只有零落几个散客望着起雾的窗玻璃等餐。一条街外的酒店宴会厅里热热闹闹,门口电子屏打着“郑肖友升学宴”。   李致知和徐冬河在小鸟公园的保安亭边碰到一个躲在那里卖鲜花的老婆婆。她蜷着背,兜售她那个红色水桶里的花。李致知和老婆婆在风里艰难地用方言交流了几句,买下了她所有花。他捧着一大把花,举起来问徐冬河:“老公,你愿意嫁给我吗?”   徐冬河笑着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尼莫穿着崭新的休闲西服套装,拿着一杯果汁敬完酒,转头望向窗外,看到两个有点眼熟的男孩捧着一大把花追追闹闹地走在雨里。新兰美容院的老板娘沈兰开车接上完小提琴课的女儿回家,等在红绿灯口,看着雾一般的雨里两个男孩嬉笑着走过人行横道。闻家升倚在工作的网吧门口,嚼着槟榔眯眼睛看街那头混在行人中间低头走过的两个人和一捧花。   他们沿着市中心商铺散步过去,家乡在海和雨中微微潮湿起皱,变成字迹模糊的旧故事。李致知把那整捧花放在了老余出车祸去世的地方。他们在那个地方坐了一会儿。徐冬河牵住李致知的手,重新走回酒店。   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他们:“金鱼!吱吱!”   他们同时转回了头。 第41章 2019,夏日终曲   2019年的七月,徐冬河和蛋饺靠在婚宴酒店的后院,沉默了很长一阵。徐冬河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我和李致知的故事。”   蛋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撩了一块婚纱裙摆起来擦眼泪。徐冬河无语道:“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啊...”   他们各自点了支烟。乐乐和他爸爸在婚宴正厅打架打得不可开交,徐冬河拉架拉半天放弃了,出宴会厅的时候,看到柯德莉特别兴奋地举着相机在旁边进行人文摄影。   2018年,徐冬河、蛋饺和乐乐行将毕业,乐乐保上了本校的研,蛋饺考回家乡做初中老师,徐冬河进了机场实习。   毕业前夕,乐乐就和蛋饺求婚了。据说那段时间因为马上要面临异地,两个人在大学城一间火锅店吃着吃着火锅吵起来了,几乎是边吵边哭。旁边几桌都捏着筷子,看他们两个坐在冒着热气的鸳鸯锅两侧叫着“现在分手”然后同时站起身,气呼呼地跑出了门。   这对鸳鸯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各自飞回了学校。但是乐乐走回去走到一半,打了个车去市中心商厦,刷他爸爸的卡买了颗大钻戒。他又驱车赶到蛋饺学校,扑通一声跪下和她求了婚。   于是这两个人在分手两个钟头之后决定结婚了。   徐冬河听说这件事,觉得放在这两个神经病身上也算合理。总之蛋饺和乐乐领完毕业证,回家领结婚证。18年年末的时候办了订婚宴,19年的夏天,决定办婚礼。   婚礼当天,徐冬河作为伴郎,很早就跟着乐乐忙前忙后准备。柯德莉是他们婚礼的跟拍摄影之一。   乐乐家他们之前去过几次,是城郊的一间小排屋,带前后院。他的暴发户爸爸准备了一队超豪华婚车,浩浩荡荡开去蛋饺家小区。蛋饺那时新娘妆刚化了一半,乐乐已经在楼下兴奋地吹口哨、喊话。蛋饺顶着做了一半的头发,冲到窗户口大叫:“闭嘴给我等着!”   乐乐瘪了声,朝他的新娘挥了挥捧花,讪讪地躲回了婚车里。   那天,李致知在外地工作,吃晚宴才赶得过来。徐冬河拍了段现场视频给他看说:“像打仗一样。”   李致知过了会儿回消息逗他:“老公,这些我都不要。只要你爱我就好。”   徐冬河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笑起来。   迎亲队就那样跟打仗一样拍完外景,送去新郎家,再赶到酒店。婚宴开始前的彩排环节,乐乐的爸妈就在台上吵起来。蛋饺穿着主婚纱,踩着高跟鞋冲过去拉开他们两个。结果正式开始的时候,父母入场那里,等了半天,这两个人拉着手在入口处就吵起来了。吵到后来,开始互相泼对方红酒。所有宾客都挨过头去看热闹。   蛋饺和乐乐蛮淡定地让司仪迅速进行下一个环节。   屏幕上开始播放他们恋爱五年来一起拍过的照片,还有亲友的祝福视频。徐冬河坐在台下,看着他们三个的脸挤在大屏幕上,蛋饺举着手机自拍,乐乐在她头顶比小兔子耳朵。徐冬河凑在一边笑。他们穿着复读学校的校服,像三条棉被挂在走廊上发呆。上大学后,蛋饺倚在乐乐肩头,一起坐飞机来找徐冬河玩。后来照片上开始出现李致知和柯德莉。   他们没事就会去“金阿姨”家吃饭。金阿姨有段时间住院做小手术去,甚至发消息告诉他们了一声:阿姨最近没开门,别跑空。   徐冬河他们准备的亲友祝福视频里,金阿姨也搓着自己的围裙笑眯眯对着镜头说:“谢谢你们来吃饭。要永远一起来阿姨这里吃饭。”   蛋饺和乐乐都笑了。   下一个环节,蛋饺发表新娘感言的时候,由于乐乐爸妈已经大打出手,乐乐跑下去拉架,蛋饺站在台上拿着捧花继续深情并茂地和宾客说,挺多人不理解她和乐乐为什么急着结婚。有一天,她在一本小说里看到主角在镜子上用口红写:我的小姑娘,在这世上我们两个孤独作伴。对于她来说,乐乐是好同伴、好玩伴,然后再是她的新郎。在她年少时期最最孤独的一年,乐乐在教室后面没心没肺地念了她写给别人的情信。   蛋饺噙着眼泪看了眼台下的徐冬河。   那封情信最终算是投对了课桌。   情信事件之后,他们坐在宵夜摊的小折叠桌边,低头喝着冒着热气的沙汤。乐乐看着穿白色米其林羽绒服的蛋饺嚷嚷道:“鱼丸你倒是嚼一嚼再往下吞啊。 我要把你录下来,以后谁敢和你谈恋爱就放给谁看。”   蛋饺嘴里塞着两颗鱼丸,囫囵地回骂:“要你管,反正不跟你谈。”这句话说完,蛋饺嘴里的鱼丸咕咚一声,滚出来了一颗。   徐冬河和乐乐拍着腿大笑起来。   蛋饺和徐冬河笑着对视了一眼。她说完感言,冲下台把捧花塞给了徐冬河。   李致知打电话来的时候,乐乐已经和他爸在正厅打了起来。徐冬河过去拉了半天架,热得脱了西服外套。他看到手机的未接来电后,匆匆跑出宴会厅,边拨着电话边到处找李致知。   酒店大厅挂满了气球和彩带。乐乐和蛋饺的巨幅婚纱照放在门边。电话接通的时候,徐冬河额头淌着汗,喘着气问:“你到哪里了?”   他左右看着,厅堂里人来攘往。李致知从背后抽走了徐冬河手里的捧花。   徐冬河转回头,李致知笑盈盈地看着他。飞满水蝇的白炽灯底下,码头职工宿舍下格床,有海风咸腥的气味吹入梦里。五星酒店厅堂,水晶吊灯底下,高级香薰又冷又甜的味道。   十年前和十年后,李致知笑着对徐冬河说:“到新婚夜这里了。”   *   注:   “致新世界”篇节选自自传性小说《二手时代,一手青年》,作者薛丹皎(1994—)。小说题献所有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们。恭喜我们成为自己小时候需要的大人。   (完)   作者有话说:   文末推荐收听《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郑秀文)。请勿在歌曲评论区提及本文。   -   为了保持正文故事的完整,2016—2018年间的甜蜜生活小日常以及长大后的故事将在番外中放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