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山早月》作者:境风   文案:   驻唱的酒吧关门大吉之后,梁愿醒带上他的尤克里里和相机,骑上他酷酷的三箱ADV摩托,导航目的地定位到三千公里外的敦煌。   他要去传说中的大西北!   然而扣上头盔护目镜后,还没骑出省界就摔车摔进了医院。   于是他成为了段青深医生的最后一个患者。   “对了。”梁愿醒在风沙里眯着眼看向他,“你辞职,不是被我拐走的吧?”   段青深淡淡看着他,摇头,说:“辞职不是因为你,但我到这里,确实是被你拐来的。”   #一个愿拐一个愿来#   ·梁愿醒是受   内容标签: 强强 甜文 轻松 公路文   主角:梁愿醒,段青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去西北。   立意:做自由自在的风。 第1章   “梁愿醒。”   “嗯?”他抬头,和病床边的白大褂四目相对,略显迷茫。   “核实姓名。”白大褂说。   “喔,对的,梁愿醒。”因为对方戴着口罩,梁愿醒自然而然地看他眼睛。   梁愿醒昨天摔车进的医院,出血太多,从急诊抬了上来,住院一晚,今天可以出院了。   白大褂递给他一张单子,说:“这是出院单,你看一下。伤口五天不要沾水,饮食清淡点,缝线是可吸收的不用来拆……你这相机怎么了?”   梁愿醒双手捧着他浑身上下最昂贵的东西,一台徕卡SL3。大约是他方才的表情太苦涩,活像是相机来住院不是他来住院,所以医生多问了句。   “我摔车的时候相机包跟着摔出来了。”梁愿醒说着,低头去捣鼓它,喃喃道,“不知道坏了没。”   “我看看。”白大褂说,“你先把出院单收好,不是交通事故进来的吗,后续理赔可能要用上。”   秉承着对医生这个职业的本能信任,梁愿醒递过去,用相机交换了出院单。他这相机加上镜头还挺有分量的,医生稳稳地接过去。   他看着白大褂把相机重启了下,走到窗户边。十月里清晨的天气很晴朗,虽说长江中下游地界总被诟病没有秋天,但它也不是完全没有。此时住院部楼下的人工湖面上飘着几片焦糖色的落叶,被风拂过,悠悠荡荡。   “这相机用多久了?”   “还没用过。”梁愿醒有些委屈地说,“刚到手没两天呢,就摔了。”   “难怪。”   “啊?”梁愿醒倏地紧张起来,“坏了吗?”   “不是,没坏。”医生拍了一张后,在相机的菜单上调整了几个设置,他边按边说,“你换的是第三方镜头,所以防抖自主关闭了,要去镜头设置里设定焦段才能打开。”   说完,他反应过来,擅自动别人的相机参数不太礼貌。医生停顿了下,说:“我刚刚打开了。”   梁愿醒自然地“嗯”了声:“那就打开。”   他调试完后,又朝着楼下人工湖拍了一张。这位年轻的医生上身微倾,个头挺高的,病房窗沿在他腰侧。他设置ISO,调整拨轮,很专注,看起来很专业。   “好了。”医生拍完,低头看相机屏幕,似是自言自语,“这相机出色果然很好。”   他走回病床边把相机递向梁愿醒,又补了句:“对了,你如果以后想手动对焦,记得把对焦环改成线性。”   梁愿醒接过来,朝他弯着眼睛笑了笑:“好,谢谢医生,你也喜欢摄影吗?”   对方将手揣进白大褂的兜里,“就…普通爱好者。”   “我也是。”梁愿醒听话地将出院单折一道,拎起病床边地上的书包,塞进包内侧的拉链兜里。   年轻的医生捏了捏鼻梁处的口罩,查房的小插曲结束了。这时病房里进来一个大叔,大叔拎着牛奶水果直接奔向梁愿醒的床位。   “小梁!”大叔第一声叫唤得太响,另一个床位的病患翻了他个白眼,他赶紧压低些声音,“小梁你没事了吧?能走路吗?我背你下楼?”   “不不不,叔叔。”梁愿醒直摆手,“能走路,只是割伤,筋骨没问题,我自己慢慢走能行的。”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没问题,梁愿醒自己下了床,稳稳站在地上。大叔瞧了瞧,稍微放心了,旋即又转头去问医生:“医生啊,他这个脚,确定没事儿吧?”   医生垂眼看了看他脚踝,说,“好好休息就行,作息规律些。”   大叔看向梁愿醒:“小梁,你作息怎么样?”   “我作息……比较复杂。”梁愿醒真诚道。   医生偏过头笑了下,最后又看了眼病床上的相机,离开了病房。   梁愿醒有一米八,大叔个头比他矮一截,这么扶着还挺顺当。但毕竟非亲非故,梁愿醒也不太好意思真的拿大叔当拐杖,办好出院后,几乎是单腿蹦出医院的。   “那儿,车就停那儿,来,还是叔背你吧!”   “别了叔叔。”梁愿醒失笑,“您不用送了,我直接打车去交警大队,摩托车拿回来我就走了。”   “我送你去呀!”   “真不用啦!”   最后大叔没拗过他,他抬手拦了辆出租车,相机包斜挎着,书包单肩背着,蹦进了出租车后排。   大叔只无奈站在路边,看着出租车混入车流,自己幽幽叹了口气。   “那个大叔?”护士想了想,“不是他家属呀,是肇事司机……的儿子。他父亲开老头乐撞的,但那大叔赔钱挺痛快,当时在急诊就掏钱了。”   段青深抬眸。   另一位护士指了下柜台里的三明治,跟服务员说麻烦帮她拿这个,然后接着聊:“那小帅哥性格挺好的,夜里14床的做心电图,通道插座你知道的,特别松,必须得按着插头,就是他帮忙按的,还是单腿蹦着过来的。”   段青深回忆了一下,14床心电图的记录……是凌晨了,难怪他说自己作息复杂。他笑了下,口罩又向上拎了拎。   “段先生的咖啡好了,这边取一下。”   “谢谢。”   咖啡厅在医院一楼,来来往往很多病患和家属,段青深端着咖啡走向电梯。咖啡厅里还在等餐的两个护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问:“是不是前两个月交了辞职信的那个段医生?”   “好像是。”   那边梁愿醒到了交警大队,拿着单子去取摩托车。交警领着他到停车场的时候低头看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有些迟疑:“你这脚还能骑车吗?”   梁愿醒笑嘻嘻地说:“没问题,我这都出院了肯定没问题!”   总之他就是想快点见到自己的摩托车,恨不得蹦两下给交警看。交警赶紧抬手“哎哎”了两声制止他:“行了行了,你可别又摔了,反正伤的左脚,你就别换挡了,一挡慢慢往回溜吧。”   “好嘞!”梁愿醒痛快应下。   因为梁愿醒不是本地人,又长得面嫩显小,瞧着很不靠谱,交警惆怅地又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多叮嘱了一句:“慢慢溜啊你。”   “我一定!”梁愿醒龇牙一笑,毫无说服力。   交警欲言又止,心道算了,怎么也是个成年人了应该知道轻重。递给他取车签单,问他:“哎?我听说你是摩旅过来的?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敦煌。”梁愿醒笑得阳光灿烂,昨天的意外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也没有留下阴影。   总之就是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他现在就是个快乐的失业青年旅行家。   梁愿醒说:“不过这个伤确实要休养两天,我订了民宿了,先骑过去。”   交警笑笑,点头表示认可:“对,再养养。”   接着,交警将一份签单搁在他摩托车的后箱上,说:“行了,祝你一路顺风啊,最后这个签了就能走了。”   “最后签一下这个就可以走了。”办公室里,主任推了推眼镜,“小段啊,两个月前该劝的我都劝过了,后来我自己也琢磨了一下,趁着年轻,让自己多走一些不同的路,同样是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段青深签完名,将文件递回主任那边,抬眼看向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嗯,谢谢主任理解。”   主任笑起来:“还谢什么,今天是来帮蒋医生代班的吧?小蒋也辛苦,正是怀孕最难受的时候,行了,走吧,我送送你。”   “不用。”段青深站起来,“不用这么麻烦。”   “还是送送吧。”主任从办公桌绕过来,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明白你压力大,辞职反而是一种勇敢,来,走吧,送你到电梯那儿。”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段青深跟在主任身侧,他白大褂已经换了下来,穿一件很简单的灰色帽衫和牛仔裤。   “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主任按下电梯,补充道,“我不是问人生规划,那没什么意思,就短期的,最近准备干什么去?”   段青深如实相告:“我先去趟山东,高中同学要结婚了,我过去帮他拍点婚纱照。”   “哦!”主任点点头,“挺好的,我记得你父亲说过,你以前摄影还拿过奖呢。”   段青深:“很多年前了,不知道手生了没。”   “高中同学都结婚了,你也差不多能谈一个了。”主任拍拍他肩膀,思索片刻,“你快三十了吧?”   “已经三十了。”段青深说,“不过我不急。”   “你不急,你爸妈惦记着呢。”   电梯来了。   踏出医院院门的铁门轨道时,段青深倏然间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从胸腔落了下去。他的行医生涯结束了,一时间有些呆愣。   他深呼吸,如释重负。长久以来裹在自己身上的藤蔓终于烧焦脱落,代价是皮肤也被灼得溃烂生疼。不过没关系,他解脱了——从高考志愿被迫学医的那天开始,终结于今天。   医院大门口横向停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单车和电动车,路边更是排着长队等客送客的出租车。   有病患自己挪着轮椅进去医院,有人举着写有“住宿50元”的纸板,急救车通道前的保安挥着手臂叫人把电动车挪开。人们奔波着,他停下了。   一辆三箱ADV摩托慢悠悠地驶过,和这忙碌的一切格格不入。段青深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医院的门诊大楼,转身离开这里。   他前脚刚走,那个溜着一挡慢悠悠的摩托车找了个空地停下,青年摘下头盔,一瘸一拐地走进医院。   住院部3楼护士台,护士诧异地瞧着他:“哎?你怎么回来了?是伤口崩开了吗?”   梁愿醒又急又走不快,导致他有些喘,他展开出院单,指着“经治医生”那一栏,问:“请问一下,段青深医生在哪里?”   “段医生?”护士眨眨眼,“他辞职了。”   “他辞职了?”   护士点头:“段医生今天只是帮忙代班,你是他的最后一个患者。所以你伤口还好吗?”   “还好……”梁愿醒怅然又无力地点头,脑袋耷拉着,“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没关系。”护士说。   梁愿醒慢吞吞地离开住院部,拎着头盔走回摩托车旁边。然后掏出手机,戳了下屏幕,看着锁屏画面。   他的手机屏保是一幅摄影作品。绵延到天边的沙丘,起伏如波澜翻腾的海浪。太阳垂了一半在沙丘下方,天地苍莽枯黄。被风扬起的砂砾扑在夕阳和沙丘的交界处,如掉帧般模糊了一小片,也像是大自然的噪点。   这张照片的标题叫《去西北》,摄影师段青深。   三年前梁愿醒偶然在一本地理杂志封面看见了它,随后在网上找到电子版,做了三年手机桌面。   那时候他决定,终有一天要去西北。 第2章   梁愿醒住的民宿附近有个湖,前不久镇子好不容易来了一轮降温,有了点秋高气爽的意思,今天湖边很多人野餐散步。   今天是他出院的第二天,他决定在这儿多住两天养养伤。民宿老板人很好,听说他因为养伤而要续住,这天中午炖了一大锅猪蹄叫他好好补补。   虽然他订的住宿类型是包含餐食,不过梁愿醒还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老板娘很阔气地说没事儿,她自己也想吃炖猪蹄。   因为脚伤,下午梁愿醒就坐在民宿的院子里发呆。   年轻人,大学刚毕业,脸上藏不住事儿,这颓靡的样子叫老板两口子瞧见了,立刻一边坐一个,开始宽慰他。   “这是怎么了?”老板问,“怎么垂头丧气的,你不是出来旅游的吗,开心点。”   老板娘搭腔:“就是,你才二十出头,吃席都不用随礼的年纪,笑一个。”   这一边一个的,梁愿醒噗嗤笑了,解释说:“不是,哎……你们看。”   说着,他戳亮手机:“我这个屏保,昨天见到它的摄影师了。”   “哟,那是好事儿啊。”老板说。   梁愿醒简单给二位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这事说来挺简单,就是错过了。说完,两口子长长地“哎——”了声,太遗憾了。   梁愿醒追悔莫及,怎么在病房里的时候没看看那个出院单,如果当时就看,说不定这会儿微信都加上了。   这么一想,梁愿醒猛拍了下大腿。老板迅速出言制止:“哎!腿伤着呢!”   “没事儿,伤的是脚。”梁愿醒笑笑。   笑了两下笑不出来了。他不知道医生辞职是个怎样的流程,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酒吧唱歌,酒吧辞职很简单,同事中午打个招呼晚上就不来了。   ……莫非段青深是因为自己的相机而重燃摄影梦?不至于吧,他想。   晚上老板和老板娘在院子里烤肉,有客人在附近的农家乐钓到了鱼,一起烤了。活鱼现烤,撒些盐和胡椒就足够好吃,加上老板老板娘,七八个人在院里说说笑笑。   秋夜里徐徐而来的凉风很舒服。因为梁愿醒脚踝有伤,年纪又小,大家一个劲往他手里塞烤串和鱼肉。导致他现在撑得有点呆,靠在椅背上。   “哎!”老板娘笑嘻嘻地在他面前摆摆手,“傻啦?”   “唉哟……”梁愿醒摸摸肚子,“我吃太多了。”   院里立着几个漂亮的庭院灯,围栏也缠着灯串,氛围很好。   大家天南海北过来,素不相识的人聊起天来反倒没什么顾虑,你一句我一句顺着侃,热闹也舒服。   只是梁愿醒频频想起段青深,悔恨呐,又悔又恨。恨得拍大腿,于是一巴掌拍上去了。   “哎!”老板娘制止他,“又拍又拍!你这么拍法啥时候能好!”   梁愿醒抿抿嘴:“是脚坏了,不是腿。”   “唉哟真是……我这记性。”老板娘喝了点酒,笑得摇头,“万幸你只是被割了个口子,没伤到骨头,不然你在我这儿包个月租房吧。”   梁愿醒表示认可,抿嘴点头。   伤口在左边脚踝侧面,当时交警直接给他薅上警用摩托送去急诊,那伤口根本摁不住,血飙了一路。   梁愿醒有点后悔,反正伤口摁不住,不如不摁了,拿相机录下来,多酷。   一想到相机,又想起段青深。   他咣地倒回椅背里,抬头望着月亮,但月亮也没辙。   不知道谁抱出来一把木吉他,调了调音,拨了几个和弦。老板端着杯啤酒绕到梁愿醒椅背后头,问他:“唱两首不?你才是专业的。”   “我吃那么多东西,嗓子都糊住了,不唱。”   有人接过了吉他,摇头晃脑唱了首民谣。   老板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兴致不高,有些落寞。民宿老板两口子都是比较热情外向的人,看不得他这宛如十八岁那年初尝心碎滋味的模样。   于是老板眼珠子一转,弯下腰,说:“哎,小梁,要不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梁愿醒转头,眨眨眼。   “那个退休医生啊。”老板说着,坐到他旁边。   “辞职的医生,老板,他看着不到退休年纪。”梁愿醒说。   老板大约是喝多了,但也不能怪他,医生和摄影两个要素拼接起来,就让人觉得退休金很高。   “哦。”老板认真点头,“为什么要辞职啊?当医生多有面儿。”   梁愿醒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医生又忙又累,至于有面儿这部分,他觉得大家都差不多。老板开一民宿也有面儿啊,酒吧没倒闭的时候自己在那儿唱歌也蛮有面儿的。   人不就活那么一回事儿嘛。   “不过您说打听?”梁愿醒坐直起来,“怎么打听呀?”   莫非他们医院有表白墙?那不能够吧。   老板嘿嘿一笑,朝后面他的别墅一指:“我这儿,往来无白丁啊!”   梁愿醒警惕地蹙起眉,心说您这儿往来的不都在这院子里了吗。   “反正问问呗。”老板仰头喝一口啤酒,“你听说过‘六人定律’吗?就是通常来讲啊,两个陌生人之间,可以通过六个人串起关系。”   “是吗?”梁愿醒半信半疑,“我跟钢铁侠也可以吗?”   “……”老板沉默了片刻,“你还要打听吗?我这么说吧,咱这个镇子就这么点儿大,最大的医院就你住的那个了,医生辞编的屈指可数,小地方弯弯绕的人脉也就这么多,打听个人肯定能打听到。”   “那就试、试试吧。”梁愿醒说完又快速琢磨了下,“可是就算打听到了,我见着他,说什么呢?”   像个没有边界感的小粉丝,也像个莫名其妙的小病患。   “给他送锦旗!”老板说,“谢他妙手回春!”   “他辞职了。”   “为什么要辞职呢。”老板绕回来了。果然喝大了。   无论如何梁愿醒还是觉得“打听”这个行为多少有点引人反感,最后还是跟老板说算了吧。   凌晨,这位作息复杂的失业青年抱着电脑,呆坐在窗边的藤椅里。相机里还有段青深拍的照片,医院人工湖。大约是因为对此人有着厚如字典的滤镜,他觉得这照片拍得也太好了吧。   他指尖在电脑触控板上将照片放大又缩小,反复欣赏。   良久,他忽然想起,在那幅《去西北》之后就再也没搜到过段青深的新作品,此前他以为段青深之后没有再用自己的本名做拍摄者名,原来是去当医生了。   那又为什么辞职?   梁愿醒在这琢磨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打开微信,点开民宿老板的聊天框。入住的时候加了老板好友,这样方便沟通,比如他临时决定多住两晚,就没有走平台了。   老板的昵称后边有个括号:值班中。   他收起手机合上电脑,左右睡不着,决定下楼去跟老板聊一会儿。   “喏。”老板刚做好一杯咖啡,“这杯给你?”   刚递过去又缩回来了,老板又说:“长伤口好像不能喝咖啡,算了你别喝了。”   梁愿醒笑笑,在吧台后边坐下,两条胳膊趴在柜台上,叹气。老板啧啧摇头,啜了口咖啡,放下杯子,瞧着他的样子:“我读大学的时候,我室友跟他高中时代的对象分手了,就你这个表情。”   “……”梁愿醒幽幽看过去。   “哎对对,就是这个眼神。”   “我是觉得不甘心。”梁愿醒坐起来,往后靠在椅背,“与其这么错过了,还不如别让我知道那就是他。”   “还是给你打听打听吧。”老板劝道,“你也别怕他反感,到时候表个白你就跑,不枉此生。”   这话说的……梁愿醒低头笑了下,刚想说哪有这么干的…旋即深吸一口气:“我去洗个脸冷静一下再决定。”   “去吧。”   一楼洗手间就在吧台后边一个拐弯的地方。   此时是凌晨两点一刻。   段青深进来民宿客厅,说看见平台上还有空房,而且刚好车开到这附近,就直接进来问了。   老板先收了人家身份证,然后才告诉他,平台忘记更新了,那个空房被一个小帅哥续住了两晚。段青深了然,点点头。   后一分钟,段青深刚打算离开,从吧台后方走来一个脸上湿漉漉的青年。   “老板抽纸在哪呢?”   “哦用完了,我去给你拿……”   乍然间,梁愿醒转头,一道吧台里外两个人四目相对。   段青深想起来他是谁了:“是你啊。”   “嗯。”梁愿醒一点头,下巴的水珠就往下掉,“晚上好。”   “晚上好。”段青深朝他笑了下。   老板当即明白了,眯眼一笑:“缘分呐,这大半夜的你也没地儿去吧?喏,就是他续住的,你俩挤挤得了。”   “不了。”段青深觉得有点唐突,“我再找找吧,谢谢。”   “我不睡觉的。”梁愿醒出言阻止,“晚上床让给你睡,我很安静,不会吵到你。”   段青深听他这么说,换了个眼神,审视他:“你前两天送到急诊的时候出那么多血,还这样熬夜?”   “……”梁愿醒闭上嘴,看看他,又看看老板。   老板顺势劝道:“那你可得好好说说他,住下吧,这大晚上的,再往北走一片荒郊野岭,扭头进镇上还得再开四十分钟,不值当。”   这话不假。再往北六十公里就是省界了,像样的酒店很少,段青深稍有些洁癖,否则也不会驱车这么久来这家民宿。   他权衡了下,又偏头看向梁愿醒,问:“你确定不介意吗?”   “不介意!”梁愿醒眼睛又亮起来,“一起睡啊!!”   “那我付一半房费给你吧。”段青深说。   “不用。”梁愿醒转念一想,改口了,“那好吧,一百。”   顺势把微信加上。   他背着包跟在梁愿醒身后上楼的时候低头看了看他脚,可楼梯灯光昏暗,看不出来恢复得如何。原本想说这个时间你精神亢奋不睡觉,有这么养伤的吗。转念一想已经辞职了,没立场说人家。   梁愿醒的房间就在二楼,一张足够大的床,两个成年男性睡绰绰有余。老板说衣柜里还有一条棉被,段青深进来后关上门,把书包放在地上,先到卫生间洗了手。   “你……”段青深吓一跳。他从卫生间里面打开门,迎面就是梁愿醒,直挺挺地杵在卫生间门口,蹲守他似的。   梁愿醒举起手机,按亮,给他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去西北》。”   段青深怔愣了下,然后点头。   “我特别喜欢你的作品。”梁愿醒说。   大约沉默了那么两三秒。   稍微有点尴尬,难免的,因为这张照片登上杂志的时间是三年前,而三年来“段青深”这个摄影师杳无音讯。如果说摄影这件事对段青深来讲有什么伤疤,那自己这个行为岂不是把它扯开来仔细端详。   好在并没有伤疤存在。   段青深愣完笑了下:“谢谢。但是现在你该睡觉了。”   “喔。”梁愿醒点头。   二十分钟后,段青深洗完澡躺上来。灯已经关上,房间漆黑一片,梁愿醒实在睡不着,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就只剩下小动作。   旁边段青深平躺着,转过头,语调平稳:“睡眠有助于伤口恢复。”   “我睡不着,太激动了。”   “可以睡醒再激动。”   “没事,我一直睡得很少。”   段青深拿过床头柜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念在梁愿醒好心收留,好言相劝道:“三个小时后才日出,现在睡还来得及,一切都不晚,回头是岸。” 第3章   梁愿醒:“那不如我们去拍日出!”   段青深:“睡觉。”   他根本睡不着,毕业后在酒吧驻唱过得作息昼夜颠倒,这下段青深躺在旁边,更睡不着了。梁愿醒没想到段青深会这么年轻,应该说他根本没猜过段青深的年纪。   有些摄影作品会有比较浓郁的故事感,尤其长焦镜头的照片。但《去西北》没有让他感觉是摄影师跋山涉水守候日落,不掺任何情绪,没有强烈的自我表达。   那仅是一张寂静的大漠史诗。   照片里,连被风扬起的沙子都自由。它不叙事,只传达了一句话:你要去做自由自在的风。   三年来梁愿醒遗憾过,这风终究吹不出手机屏幕,没想到今时今日,不知道哪阵邪风直接把段青深吹到他床上来了。   “睡觉。”风又重复了一遍。   “啊。”梁愿醒在黑暗里眨眨眼,“这都能发现?”   “你眼神太灼热了。”段青深说。   “我叫梁愿醒。”他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自我介绍,在两天前才刚姓名核实过的前提下。   段青深在旁沉默了片刻后:“你好,段青深。”   好诡异啊。   凌晨的小镇民宿,两个陌生男子躺在床上已经够奇怪了,然后现在忽然开始莫名其妙地自我介绍?   后来段青深实在太累,睡了过去。   他是个挺能扛累的人,毕竟外科医生。但这两天,他完成了自己的主体转变,也是今天终于认真迈出这一步,难得沉沉睡去。至于旁边这位,就随他吧。   段青深有生物钟,早上七点整醒了一次,下意识觉得要起床去上班,被子掀一半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辞职。   紧接着放心大胆地继续睡。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醒了,被梁愿醒小心翼翼地叫醒的。   看得出来梁愿醒叫他起床时内心很挣扎,颇有一种大逆不道的负罪感,但还是把他推醒,说:“段大师,起来吃午饭了。”   段大师是哪位。   “别叫我段大师……”听起来像算命先生。   段青深坚强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向床边蹲着的梁愿醒。   民宿的餐食是另外收费,梁愿醒一早就起床帮他的那份付掉了,搞得段青深更不好意思,赶紧从微信上给他转了过去。   席间老板和老板娘问他要去哪儿,他说到山东。老板一合计:“这么巧!”   段青深咽下食物:“您也去?”   “他。”老板向梁愿醒抬了抬下巴,“他失业了,摩旅,从西湖骑到西北。”   梁愿醒就坐在他旁边。他估算了一下从西湖到这个镇子的距离,问:“你骑了差不多两天?”   “嗯。”梁愿醒点头,“出发第二天就摔进了医院。”   段青深抿了下嘴唇,没笑出来,假装咳嗽了下:“呃,骑行,难免的。”   说完,他转念一想。骑到西北?   梁愿醒捕捉到他眼神中一些摇摆不定的疑惑,他朝着段青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肯定了段青深的猜测。没错,我去西北就是因为你。   “你俩一块儿呗!”老板说,“到山东要过一整个江苏,两个人在路上还能照应照应,小梁还瘸着呢。”   没瘸,这不是瘸。他没反驳老板,向段青深飘过去一个目光。   段青深低头吃饭闪避,梁愿醒又飘,他不能装看不见了,再装下去就太刻意。他放下碗筷,抽了张纸巾,问:“你伤口怎么样了?”   已经行动自如,他恢复得很好。然而梁愿醒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老板抢先一步:“唉哟那伤口老长老深了,今早上还是我给搀下楼的呢。”   并不是,根本没有被搀,他自己走下来的。   段青深又怎么不明白,梁愿醒的片子他看过,伤得很走运,只是血出得吓人了点。   “是吗。”段青深看向他。倒不是考验,只是好奇。   “老板,人家是医生。”梁愿醒无奈地看着老板。   “哈哈哈。”老板尬笑。   段青深起身将骨碟倒进垃圾桶,坐回来,问他:“一起吗?”   “啊?”   “江苏大部分高速禁行摩托,你只能走国道。反正顺路,一起吧,路上要是伤口牵扯了,我还能帮你处理。”段青深说。   既然已经离开父母的轨道,那么就蒙上眼睛随便走吧,撞到什么就抱住什么。他看着梁愿醒,这小子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一小时后,梁愿醒发了个朋友圈。   醒醒:四肢健全地出发了!   附图是他酷酷的摩托车。   特意用相机拍的,拍完直接从相机里的Wi-Fi把照片传去手机,再发朋友圈。   结果朋友圈里图片压缩得和手机拍的没啥区别。梁愿醒一番折腾,最后握着手机,气到下巴都差点打哆嗦。   段青深在旁边哭笑不得,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起码直出的色彩非常好。”   梁愿醒点头表示认可。   “路上小心啊~”   老板和老板娘,以及两位住客向他们挥手。   梁愿醒骑的是一辆三箱越野摩托车,车尾有三个大小适中的方形箱子,里面是他这次摩旅的家当。   段青深开的一辆吉普,和他本人的外形不太符合,十分粗犷。梁愿醒看见他车里放着不少行李,包啊箱子的一大堆,像搬家。   不过梁愿醒没有多问,他不在乎,对他来讲当下最重要。   两个人统一好导航路线后,梁愿醒在前,段青深跟在后面。秋天似乎从这天才刚开始,旅途也是。   如果没有碰见梁愿醒,段青深原本的计划是在民宿住一晚,今天直接上高速。他只要睡得还不错,体力就足够支撑他开八个小时抵达目的地。但计划有变,他得走国道,和一辆摩托车保持跟车速度。   段青深扶着方向盘,和梁愿醒保持大约5、60米车距。他看着前面摩托车尾箱,忽然意识到这家伙还没骑出省界就摔车摔进了医院,没忍住笑了下。   段青深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这状态对他来讲太陌生,好像活了三十年才醒过来。   而前头那位骑车的,早就在头盔里唱起来了:“你回来~你不回来~尽管天塌下来~”   唱完还像真的演出一样,自说自话着:“Thank you!谢谢大家!”   最开始梁愿醒纠结过这趟是骑摩托还是开车,姨妈姨夫一家移民后,房子和车都留给了他,他们听说梁愿醒要去自驾游的时候,姨妈还特意叮嘱他,出发前要把车先开去店里检查一下,免得半路出问题。   最后还是决定骑车出来,梁愿醒觉得坐在车厢总是隔了一层。虽然摩托头盔也隔着,但身体在风里。   104国道修得宽且平坦,道路路况和高速公路差不多,没有多少坑洼。虽是秋天,但路两旁的行道树完全没有枯黄。江浙一带迟到早退的秋天。   因为禁摩,梁愿醒在西湖边做了多久的驻唱,他就多久没再骑过这辆摩托,憋坏了。这回可算是让他的宝贝好好运动一下。   此时此刻,目的地在前面,段青深在后面,他越骑越开心。   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段青深跟他并排停下,降下了车窗。梁愿醒停车的姿态很帅,他穿的骑行服,一条笔直修长的腿支在地上,问:“怎么了?”   “下一个加油站停一下。”段青深说,“我车快没油了。”   “好嘞深哥!”   红灯倒数最后5秒,梁愿醒微俯身握住车把手,又扭头看了眼段青深。段青深左手扶在方向盘上缘,指了下前方,示意他看路,不要看自己。   加油站只有四个加油桩,每个都排了老长的队。梁愿醒也顺便把油加满,他排在一辆雪弗兰后面。他把护目镜推上去,四下看了一圈,没看见段青深的车。   又望了一圈,还是没看见。旋即梁愿醒心下一紧,莫非和段青深约定“下一个加油站”的地方到这里,中间还有个加油站,但自己错过了?   他赶忙拿起仪表盘上边卡着的手机,准备给段青深打个微信电话,还没从导航切到微信,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   “我以为我进错加油站了呢。”梁愿醒的嘴巴在头盔里,讲话听来闷闷的。   加油站很吵,车辆扎堆,引擎声和油枪嗡嗡工作声,还有穿梭在其中的风。段青深不得不低些头:“你说什么?”   梁愿醒把手机卡回手机支架,两只手捧起头盔往上一抬摘下来:“我说,我以为我进错加油站了,刚刚没看见你。”   “我在你前面进的,已经加完了停在那边。”段青深指了下加油站出口通道侧边的停车位,那确实看不见,被自助洗车的大机器挡着。   梁愿醒“哦——”了一声:“难怪呢,你开挺快啊,我觉得我骑车已经窜得够快了。”   说完,前边加完了一辆,雪弗兰跟着往前挪,梁愿醒也蹬着地往前沽涌了一截。   “我没开多快。”段青深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了一下,眼神闪躲。   梁愿醒的头发在头盔里压得乱七八糟,脸上也有头盔的压痕。他随便拨弄了两下,弯着眼睛笑起来:“等我一下啊,我也加油。”   “好。”段青深示意了下手里的两罐饮料,说,“你喝咖啡还是运动饮料?”   “饮料吧,谢谢。”梁愿醒接过来,搁在摩托车头侧边的饮料架上,还是疑惑,“究竟为什么你会比我先到呢?”   他都这么问了,段青深有个比较明显的鼓起勇气的吸气动作,说:“我跟错车了。”   “啊?”   “把另一辆摩托认成你了,那人骑得挺快的,我怕跟丢了,就……”段青深苦笑了下。   “噗呲。”梁愿醒没憋住,他话还没说完就笑出声了,接着问,“你没超速吧?”   “没有。”   “那就好。”   梁愿醒加完油,车骑到段青深的车旁边,两个人开始琢磨刚从加油站便利店里买的蓝牙对讲。   这是个800米范围的对讲,考虑到梁愿醒头盔里已经有个蓝牙耳机连着手机了,所以他们买了个能扣在头盔下缘的款式。   “是这么弄的吗?”梁愿醒把头盔戴上,按了下对讲,问,“我这么说话你能听见吗?”   段青深无奈:“我就站你对面……”   “也对。”   重新出发,有了对讲机后旅途轻松了很多。   梁愿醒:“Test!”   段青深:“听到。”   这个对讲很轻便,半个手掌心大,触碰感应式说话的,检测不到人声后就自动休眠。   还是梁愿醒骑在前面,段青深跟着。打从民宿出发到这里已经行驶一百多公里,十月天暗得早。   “靠近镇江找个地方落脚吧。”段青深说,“明天早点出发,可以吗?”   “可以呀!”梁愿醒的声音掺着风声和对讲的电流声,“我忘记问你了,你到山东做什么?”   “同学结婚。”   “哦!你去吃席。”   “我去给他们拍点照片……顺便吃席。”   听见他要拍照片,梁愿醒来劲儿了:“你一个人拍吗?需要我帮忙吗?我会打光会P图,我还有台相机!加一个70-200的变焦镜头!”   段青深扶着方向盘倏地笑了,看着前边快乐的摩托,清了清嗓子:“限速60,减速。”   “哦。”   “你没事儿的话可以一起。”段青深说,“刚好我……我没相机用。”   “啊?那你要是没遇上我,你怎么办?”梁愿醒的声音和他人一样,干净清爽,和猎猎风声一起从对讲里飘出来。   傍晚天地晦暗,他看得见摩托车的尾灯,听得见梁愿醒的声音。忽然间真的在想这句话。   要是没遇上你,我怎么办。   可能昨晚没地方过夜吧,也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拍的照片会有人这么喜欢。   大部分当代年轻人的颁奖台是:设为头像、设为聊天背景、设为朋友圈背景、设为屏保。   《去西北》是段青深失去相机前的最后一张作品。他没想过有任何人会记住他,更没想过会有人会为了那张照片,要从西湖骑到西北。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没有被这样纯粹的欣赏的眼神注视过。   父母常常把“作用”和“价值”作为观看他作品的开场白用词,最后以“还是学业为主,别太分心了”收尾。   “喂喂?”梁愿醒没听见回音,“Test!Test!”   “在。”段青深说,“我要是没遇上你,就现买一台。”   “哦……”梁愿醒略感失望,原来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倾家荡产买一台。”段青深补充。   “哈哈!”他又开心了。   这条路是国道104京岚线,全长两千六百多公里,连接着福建和北京。他们的行程是穿过江苏抵达山东半岛的一个海滨城市。今天从京岚线拐上宜金公路路过吉渡桥的时候,段青深降下车窗,让北干河的秋风扑进来。   和风声一起涌入车厢的,还有不远处那辆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   距离镇江市区不远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十月的蚊子比盛夏的更毒,面馆天花板的灯罩里,虫尸遮了一小块光,还有些飞虫在里面乱蹦。店里墙上挂着灭蚊灯,偶尔噼啪一声响。   段青深从面馆收银台走回餐桌的时候,见他仰着脑袋,便也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   哒。段青深把冰镇可乐放在他面前。   “谢谢。”梁愿醒说。   “看虫子呢?”段青深在他对面坐下,问道。   “为什么飞虫会死在灯里呢?飞不走吗?”   “不知道。”段青深摇头,“可能等虫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烤干了吧。”   面馆的门头牌子就是耿直的“镇江锅盖面”,里面六张长型餐桌,每张桌子上一瓶醋和一罐油泼辣子。   油泼辣子的容器看上去用了很多年,因为梁愿醒把盖提起来的过程中有着不小的阻力,盖和罐身已经被厚厚的油粘黏在一起。   “哇。”梁愿醒看着里面红彤彤的辣椒油,以及迸发出来的香辣味道,发出感叹,同时吞咽了下。   刚好,面馆老板端来他们的两碗面,秋夜里热腾腾的汤面,富有层次感的香味扑面而来。梁愿醒刚舀起一大勺辣子,段青深立刻看向他。   “饮食清淡点,伤口还在恢复。”   梁愿醒震惊地抬眼:“可我舀都舀了。”   他很希望辣椒会说话,说一句我来都来了。   “那就放我碗里。”段青深无情地说。 第4章   面馆的餐桌算不上宽,点的面都是大碗,两个碗的边缘快挨着了。   梁愿醒捏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最后争取了一下:“你能吃辣吗?这闻着挺辣的。”   “能。”   一勺辣椒油被放进段青深的面碗里。面汤是卤牛肉的卤汁汤,咸鲜的口味里稍微偏甜,辣椒油落进去后迅速荡开。段青深用筷子搅了搅,立刻获得了一碗香辣牛肉面。   把梁愿醒眼睛都香直了。   段青深笑了下:“你少放点吧,小半勺。”   时间挺晚的了,面馆老板已经收拾好门口煮面的大桶,几大盆卤好的牛肉和切好的肴肉封上口,搁进冰柜。   老板的手机里播放着带有口音的评书,关掉门口轰轰作响的什么机器后,走到他们桌边,说:“你们慢慢吃,不用着急。”   二人向老板点头说谢谢。   老板去冰柜里拎了瓶冰豆奶,自己一个人在最靠里的餐桌坐下休息。这里是市郊,晚上从国道下来的司机们多会选择在这一片吃饭歇脚。   进来几个大叔,老板坐直,摆摆手说:“没有了,卖完了。”   二人同时抬头,对视一眼,笑了下,挺走运的,再来晚点老板估计店门都关了。   这晚过夜就在国道附近,连锁酒店蛮干净,开了间双床的标间。   不过大概是为了节约空间,这双床标间里的两张床距离可能就一根手指头,一道缝。   梁愿醒对着那缝瞅了半天,说:“我们晚上玩手机得小心点,这缝真是为了让手机溜下去量身打造的。”   段青深点头:“好,会的。”   段青深拿消毒湿巾准备擦一下两个床头柜,叫梁愿醒先去洗澡。   “这房间都小成这样了,还至于摆个电视柜挂个电视吗……”梁愿醒洗完澡出来,跨过地上的行李箱,嘟囔着。   抬头才发现段青深在窗边打电话,抿住嘴没再出声。   “嗯,中秋节回奶奶那边的时候看了她的体检报告,指标都还可以……之后,之后接下来比较忙,我下周末就不去您那了。好,爸您也早点睡。”   梁愿醒用毛巾搓着后脑勺,困惑地看着他。   “怎么了?”段青深问。   “没、没事。”他嘴巴急刹,憋回去了。   他是憋住了,但段青深像没事人一样,“喔”了声,说:“我辞职了,但没告诉家里。”   段青深言简意赅:“我刚才在说谎。”   说这话的时候心跳过速,因为他很少这么直白真诚地表达自己。   梁愿醒眨眨眼:“但严格来说你没说谎,接下来确实很忙。”   段青深没反驳,笑了下。   他觉得自己可能笑得太苦涩,导致梁愿醒看过来的目光散发出了一些怜爱。   “睡觉。”段青深说。   但梁愿醒毫无困意。按理说这么一天骑行奔波,应该是倒头就睡的,段青深叫他睡觉,他“嗯”了声然后闭上眼睛。   像从前姨妈担心他的睡眠问题时一样,他装睡装得炉火纯青,姨妈会在他睡下后,轻手轻脚地偷偷再打开他房门看看他有没有真的睡着。   黑暗里,段青深听着旁边人好像很平缓的呼吸声,他睁开眼悄悄朝旁边看。段青深有一半的把握判定他在装睡,转念又觉得这人还挺听话,叫他睡觉,睡不着也要装睡。他无声叹气,没戳穿他。   无论如何,第二天梁愿醒跟着闹钟起床了,一分钟都没耽误。   梁愿醒带了两套骑行服,这间旅店没有洗衣服务,他把脏的那套塞进袋子里,装回尾箱。旅店停车场是露天的,清晨几个吃完早餐的住客在这儿抽烟。   梁愿醒的骑行服是专业的那种,连体的,黑色底色,肩膀手臂和后背处有几个反光条,膝盖手肘处自带防护垫。   他看着梁愿醒忙活,把洗漱包啊卡包啊什么的塞进尾箱。他的骑行服很合身,梁愿醒目测有一米八,身材匀称,头发微长,看起来不是懒得理发的那种长,像是刻意维持的发型。   段青深对这方面没有研究,他只觉得挺好看。   他最后检查两个车胎的时候,段青深想起来了件事。   “那天摔车,你也是穿的骑行服?”   梁愿醒摇头:“没,那天我背着相机从民宿出去拍夜景买烧烤,就只戴了头盔。”   说完,他把头盔戴上,边戴手套边说:“早知道不贪那一口了,不行,不贪那口我就碰不上你了。”   他抬眼看向段青深。段青深伸手把他头盔护目镜盖下来,在他头盔顶拍两下:“走了。”   “好!”   天气很好,道路情况也不错。   他们走的G233国道边上就是京沪高速,北上的路越走越凉爽。国道的最高限速是80,距离目的地还有四百多公里。   对讲机主要用来沟通路况、油耗,以及交流要不要在下一个加油站去趟卫生间。   清晨八点出发,顺利的话,今晚九点差不多就能到。实际比段青深计划的晚了一天,又因为他要跟在梁愿醒车后,车速又慢了些。不过这都没关系,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计划。   好吧未必。因为拍摄对象必须在计划内。   过了淮安地界后的第一个加油站里,梁愿醒在卫生间呼噜了两把脸,下巴挂着水珠出来。段青深在停车区外缘,靠近路边的地方打电话,梁愿醒走过去,没说话,朝他笑了笑。   “今晚能到,我微信上告诉你了,估计你没看见。”段青深换了只手拿手机,另只手伸进自己车窗,够着副驾驶扶手那儿,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梁愿醒。   “嗯,我猜到你没看见微信,这几天微信被弹爆了吧……肯定啊,结婚嘛。”段青深说,“没,没出什么事,是我……我助理,他是骑摩托的,所以会慢点,对,找了个助理,会打光会后期,还自带一台徕卡。行,不聊了,到时候见。”   “你同学?”梁愿醒问。   “嗯,都中午了才想起来我没到,也忘了帮我弄相机。”段青深从车窗把手机扔进去,“过几天就结婚了,应该是忙昏头了。”   梁愿醒点点头表示理解:“啊对了,我能把我尤克里里放你车里吗?我怕后面路太颠。”   “可以,你拿过来。”段青深想了想,又说,“要不相机也放我车…算了你那几个箱子都拆下来放我这吧。”   “啊?”梁愿醒有点不好意思,“可是你车里也塞了不少东西吧。”   段青深失笑:“我还想问你呢,你这个季节往西北跑,就带这么点东西,看着厚衣服都没装几件。没事,后座和副驾地上都是空的,拿过来吧。”   两个人一起把摩托的三个尾箱拆下来,果然和段青深说得一样,梁愿醒这位从小没离开过南方的孩子,他对“秋天”的概念就是毛衣、外套和长裤。凉丝丝的风,气温二十来度很舒服。所以他的行李中最厚实的一件加绒卫衣。   “我看了天气预报的。”梁愿醒递过去尤克里里的箱子,“敦煌有十几度呢。”   “那是白天和平均气温,晚上只有四五度都说不准的,而且你要是进沙漠拍照就更冷了。”   三个箱子,两个放在后备箱,一个放在车后座。段青深关上车门转过身:“头盔戴上,走了。”   “你接下去哪?”梁愿醒拎着头盔问。   虽然认识没两天,但段青深明白他这个“接下来”问的是什么。   “还没想好。”段青深抿了抿唇,“走一步看一步,先走吧。”   梁愿醒的导航有一个笃定的终点,但他没有。   “好。”梁愿醒笑起来,“走吧。”   段青深看着他走回摩托车旁边,抬腿跨上去,拧钥匙。国道边的加油站里停车区,人们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微妙的,他觉得梁愿醒可能希望自己跟他一起去西北。   他不确定,就像他不确定昨晚梁愿醒究竟有没有装睡。   从G343国道拐上山深线,G205国道过了连云港走上烟沪线,梁愿醒冻得瑟瑟发抖。   有一段路天色全暗,黑得只能听见风声,段青深在对讲里指挥梁愿醒放慢车速让自己超过去,叫他跟在自己尾灯后面骑。这样梁愿醒不用看道路视野,看着自己车的尾灯跟车就行。   晚上在沿海公路旁边吃晚餐。海滨旅游城市的好处之一是招待能力很强,无论在什么犄角旮旯或者黑洞洞的国道省道,都能碰见营业的饭馆。   这还没到西北呢,梁愿醒已经冻得哆嗦了。段青深在饭馆门口点菜,因为海鲜都养在门口的大注氧缸里。点了几道海鲜和炒时蔬,段青深回头,叹气,跟服务员说:“就这么多,可以直接做,我们就两个人。”   服务员应下,段青深走到梁愿醒旁边:“不冷吗,这么站风里,这地方都快供暖了。”   “冷啊。”梁愿醒扭头,声音都哆嗦,“但你看那儿。”   他指向海,指着那边的灯塔。   段青深靠近他一步,手揣在外套口袋里,看他相机屏幕,说:“噪点有点多,你把ISO设置低点看看。”   不得不说,山东半岛的风是真大啊,梁愿醒的相机腕带正在唰唰扇他的脸和手背。他点开设置,眯着眼问:“300可以吗?”   “300或500都可以,再看一眼你焦段,设置到安全快门。”   “要不你来吧。”   段青深摇头:“自己弄,这是你的相机,你得会。”   他端起相机又拍一张,画面欠曝了,这很正常,没有三脚架,手持拍摄,而且是冷得发抖的手持拍摄。   梁愿醒有点沮丧,段青深拍拍他后肩,说:“没办法,夜景单一光源…也不算,那都称不上光源,进去吧,别吹感冒了。”   两个人都饿坏了,中午随便对付了一口,而且这种鲜活的海鲜烹饪起来也很简单。冷锅下食材,加冷水,姜片料酒,扣锅盖,水开了就能吃,鲜嫩得恰到好处。   吃饱后梁愿醒感觉没那么冷了,吃得有点撑,年纪小就是如此,饿极的时候吃到嗓子眼儿了才反应过来。导致他迟钝了一下,让段青深先付了钱。   “多少啊?我A给你。”梁愿醒站起来,背上相机拎上头盔。   “不用。”段青深说,“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段青深揣起手机,看向他,说:“酒店我订好了,一会儿先去酒店放下东西。我太久没拍人像,怕手生,你给我当个模特,行吗?”   梁愿醒指指自己,眼神清澈:“我啊?”   “你啊。”   “我行吗?”   “行的,长这么帅。”段青深笑着说。 第5章   梁愿醒目光躲闪了下……他经常被夸帅,周围的人叫他“小帅哥”什么的。但他自己倒是没当回事,人家就客气客气嘛。   被段青深这么一说,居然稍微有点脸烫。他赶紧从饭馆走出去。沿海城市晚上的风差点把他摩托车掀了,更别提脸上这点温度。   段青深在微信上把酒店地址分享给他,虽说已经过了国庆出行高峰期,但沿海城市总是不缺游客,路上车多,以防跟车跟丢。梁愿醒调试好导航,在对讲里跟段青深说了句“OK了”。   吃饱了饭,吹着凉风在海岸线骑车。夜晚跟车是最舒服的驾驶方式,只要跟着前车跑就行。他去哪儿自己就跟着去哪儿,直行转弯减速停车,甚至限速都不用看,因为段青深的车速会压在限速以下。   酒店在市区,段青深带着他绕过摩托车管制路段,半个小时左右抵达了酒店。段青深以“麻烦你帮忙”为理由,酒店也没让梁愿醒花钱,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他抱着头盔,看段青深在行李箱里翻找着什么,蹲那儿哼哧哼哧的,问道:“深哥,我要换套衣服吗?”   “不用。”段青深头也不回,“这套骑行服很帅。”   梁愿醒低头看看自己:“可是有点脏。”   一路骑行五百公里可不是开玩笑的,尘土就不说了,还溅了很多泥。   段青深:“你可别掸掉了,就要那些泥土的效果。”   梁愿醒把湿纸巾又塞回去。   拍摄场景就是酒店的底下停车场。   “不是说拍夜景?”梁愿醒不解。   “外面光太乱了。”段青深端着相机,看相机画面,“沙滩又不让摩托车过去。”   段青深边说话边前后走动调整取景范围。他让梁愿醒就站在停车场的过道上,停车场很安静,有车过来能听见,到时候及时让开就行。   梁愿醒那么站着,觉得自己有点呆,胳膊夹着他的头盔,就那么看着段青深。段青深显然已经进入状态了,他只看取景框。取景框里是什么样,世界就是什么样。   “去把摩托车大灯打开,对着你自己现在站的位置,然后站回来。”   “好。”   梁愿醒打开车灯后退回原地,摩托大灯从他正面打过来,幽暗的地下车库里,取景画面中一个完美的轮廓光。   出现光源后,段青深又调试了一下参数,说:“眼睛看地面,但不要低头,换另一只手拎头盔,后背放松。”   “这样可以吗?”虽然他说放松,但梁愿醒能感觉到自己很僵硬。   “特别好。”段青深鼓励他,“你现在走向摩托车,正常步子走。”   虽说正常步子,但这种状态真的很难自然走过去,梁愿醒不是专业模特,知道有镜头对着自己,难免紧张。果然,段青深轻声笑了下。   梁愿醒蹙眉看过来。   “别看镜头。”段青深依然看的是相机屏幕,“继续走。”   接下来是一串连拍,段青深单膝点地跪在地上,把快门按得像机关枪。   段青深并非哄他,画面真的特别好,车库的墙面是比较普通的深墨绿色,但这两排恰巧都停着黑车。梁愿醒黑色的骑行服,黑色的摩托车,段青深从侧面拍,像黑骑士走向黑色战马。   头顶是一些黑灰色的管道,略微破败,主体正面被照出轮廓光,段青深很满意。   “手指去摸车灯。”段青深说。   梁愿醒骑行手套上的灰尘在灯下无所遁形。段青深又找回了那种感觉,有些沉浸。他继续指挥梁愿醒:“头盔戴上,准备上车,你走到车……”   倏地,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是梁愿醒的。   “不好意思。”梁愿醒刚把头盔举过头顶。   “没事,你接。”段青深站起来,低头往前看刚刚拍的照片。但图片还没缓存好,只能看看相机机身。   “小姨~”梁愿醒电话接起来,笑得很开心。   “您还没睡啊?新西兰快凌晨两点了吧?”梁愿醒边说边走动,企图在这地下停车场找到一个信号好点儿的坐标,“我顺利到山东了,小羽也没睡呢?我听见她嚎了,是不是她簪子又做毁了。”   相机终于能往前翻了,段青深低头一张张向回看。   “嗯,您放心吧,我不缺钱不用给我转。”梁愿醒接着应了几句对方关心的话,我好着呢、您放心、早点休息之类。   电话挂断后,莫名有一种连贯的事情被打断,衔接起来略显尴尬的感觉……梁愿醒试探着问了句:“我们还、还继续吗?”   问完自己愣了下,好怪。   段青深抬眸,他刚想说“继续”,听见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和车灯光柱从过道另一边打过来。   “算了。”段青深上前两步,示意他靠边,“差不多了,上楼休息吧。”   晚上房间里出现个小插曲。   段青深要在这里停留三天,酒店房间是个套间,两个小卧室一个会客厅。插曲出现的时候,梁愿醒凑在客厅餐桌上,和段青深一起看电脑里的照片,他正在裁剪,时不时教梁愿醒一些画面要素。   然后插曲来了——两声震天的“嘭嘭”敲门响起来,很不友善。梁愿醒吓一跳,噌地站起来开始寻找屋里能当做手持武器的东西。   段青深起身把他按回椅子里:“我去开门。”   这种擂门的力道,应该不是客房服务,因为服务员通常摁门铃。梁愿醒被按回去坐下又弹起来了,他跟在段青深后边,整个人很强的戒备感,准备随时跟人近身搏击。   段青深打开门,先开了条缝,握着门把的手维持着力道。然后他忽然笑了,把门整个打开,说:“你们怎么找过来了?”   敲门的人径直踏步进来,是个还挺壮实的男性,怒道:“还问!你人都到我这儿了,你不先联系我,躲酒店里算怎么回事儿?!”   这大哥后边还跟着另一个大哥,也跟着帮腔:“就是啊!要不是我也住这儿,在大堂瞄到你,你是打算婚礼当天再出现吗!”   梁愿醒了然,大约是新郎官和他的朋友。   两个人进来之后才发现梁愿醒。段青深介绍:“这次拍摄的助理,姓梁,梁愿醒。这位是后天结婚的新郎,曾晓阳,这位也是我高中同学,伴郎之一,何文冰。”   梁愿醒和两个人握手,乖巧地叫曾哥何哥。   曾晓阳不是空手来的,拎了一大袋子打包的烧烤肉串,搁在餐桌上,说:“文冰跟我说在酒店大堂看见你了,但不太确定,就瞅见个侧影。我说你问问前台呗。”   何文冰接上话:“我说可别,搞得跟我捉奸似的。”   “……”段青深无语地看着两个人,“然后呢?怎么摸到房间号的?”   “我下楼取外卖的时候,听见大堂经理特大声地喊:‘打电话给2315的客人!告诉他,从这儿向东走三个红绿灯就能看见卖摄影灯的店!’”   段青深相当无语地拿手捂了下额头。然后梁愿醒把他想问的话问了:“那万一是巧合呢,开门不是我们怎么办?”   何文冰:“那就道个歉,再抽两串肉给人家呗!”   梁愿醒:“还能这样!”   段青深笑着摇摇头,合上电脑,解释:“本来是想明天再联系你们,今天到的时候都八点多了,我要是联系了,晓阳还得找地方请我吃饭,我们就先安顿一下,这小孩还是骑摩托的,冷风刮一路了。”   曾晓阳其实是理解的,他生气也就做做样子,指了指一大兜子烧烤:“再来顿宵夜。”   其实两个人都不太能吃得下了,上一顿饭因为太饿太累吃得挺多,到这会儿还不足两个小时,压根没怎么消化。他们仨是高中同学,同龄人,梁愿醒比他们小个六七岁。   何文冰抓了一小把羊肉串递给他:“来,小梁,尝尝!”   喊完小梁,又问:“你多大呀?别让我喊吃亏了,但你看着年纪挺小的。”   “二十三,何哥。”梁愿醒接过来,那一小把有六七串。他还饱着,偷偷看了眼段青深,段青深伸手拿过去两串。   “我们刚吃过晚饭。”段青深说。   “他才二十三。”曾晓阳说,“不像咱都三十了,他正是吃饱了还能再吃两顿的年纪。”   梁愿醒想反驳,但又因为这肉串属实香到他了,他嘴里正嚼着:“好吃。”   “看吧!”曾晓阳耸肩,“再尝尝这个烤牛油!”   段青深没阻止了,笑了笑,随他吧。   曾晓阳又问:“哎青深啊,你这都辞职了,你付得起助理工资吗?”   段青深偏了偏身子坐,看了眼梁愿醒,说:“我技术教学,包吃包住。”   曾晓阳心直嘴快:“你可得了吧,趁早把这小帅哥卖给我老婆,别耽误人家赚钱!”   “?”梁愿醒大惊,“等等等等…曾哥,我只赚合法的钱。”   段青深噗呲笑出来:“不是,他老婆叫姜妤,是做服饰的,最近在招男模。”   梁愿醒认真地琢磨了下:“还是不了吧,我跟着深哥学摄影挺好的。”   “别怕,妤姐本地富婆,去了没人敢欺负你。”何文冰半开玩笑地说,“对了,青深说你是骑摩托过来的?什么车啊?”   “ADV,”梁愿醒说,“就越野摩托。”   “哦!我知道!”曾晓阳又抓出一把烤串塞给梁愿醒,“我骑过,摔过一次狠的就没再骑了,你可得注意安全。”   “说晚了,他已经摔过了。”段青深走去水吧台小冰箱蹲下,“你们喝什么?”   拿了两瓶可乐一罐雪碧和一瓶矿泉水回来坐下,段青深把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接着说:“摔住院了才认识他的。”   “我靠!”曾晓阳快速打量起梁愿醒。   “没断胳膊断腿,曾哥。”梁愿醒笑着说,“就划了块皮,住院是因为出血太多了。”   何文冰也打量着他:“怎么摔的呀?”   段青深知道来龙去脉,靠在椅背里悠闲地听他们聊天。   梁愿醒微微坐直,说:“我当时在机动车右车道往右拐,一辆老头乐闯红灯从斑马线飚过来,我其实本来能躲开,来个猛油门往前窜一截就没事了,结果……”   “结果……”   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看得出来,他俩很爱听这种热闹。   但梁愿醒实在觉得有点丢脸,他叹了口气:“结果那大爷的老头乐跟别人的不一样!他……他车里有个大佛,把我吓着了,我原地呆愣了一下。”   “大佛?”曾晓阳问,“老头乐里有个大佛?”   “一个硕大的金佛。”梁愿醒比划了一下,“别人车摆件都是脸朝里,这大爷佛向外,天又暗,大金佛反着光,那画面,特别像佛祖驾着老头乐。”   “噗。”何文冰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以为佛祖来收我了。”梁愿醒坚强地继续说下去,“我就没反抗,啪,车一歪,摔了。”   换个角度看,那金佛摆件确实有效。因为那老头乐和老头都没事儿。   何文冰叹气道:“没办法,老头乐里一般有着这社会上最惹不起的两个存在,老头,和他的孙子。”   “是啊。”梁愿醒赞同,“不过还好,赔钱道歉都很顺利,没扯皮。”   说完,看了眼段青深。他有点想说因祸得福,但又有点不好意思。段青深听他说话的全程都是淡淡笑着,虽然眉眼泛着些倦意,但看着不像是舟车劳顿的疲累。   聊天肯定就会聊到近况,最近事儿最大的就是曾晓阳,他结婚。何文冰的近况是延毕了,但他看上去不是很在乎。   段青深的近况嘛,就是辞职。   “你是不是怕你爸削你,才逃亡五百公里来我婚礼避难?”曾晓阳嚼着烤牛油。   段青深抿了口矿泉水:“没,我爸还不知道。”   “不知道?”曾晓阳震惊。   “我们院孙主任跟我爸老朋友了,但他好像没告诉我爸。”段青深稍微一耸肩,“无所谓,辞都辞了,大不了把我削死。”   “哎呸呸呸!”何文冰说,“医生不干就不干了,摄影师不是也挺好的吗。”   梁愿醒嚼着肉,他们谁说话他的眼睛就看着谁,像个纪录片镜头。这时候他看向段青深,段青深恰好也看了过来。   段青深问:“梁助理,做摄影师好吗?”   梁助理放下烤串,想了想,说:“做摄影师挺好的,但可惜,你是风光摄影师。”   “怎么说?”段青深有点期待地看着他。   另外两个人也看着他。   他回答:“风光摄影师,主要依靠‘西北风’与‘光合作用’来维持生命体征的摄影师。”   段青深端起矿泉水瓶跟梁愿醒手边的罐装雪碧碰了个杯。   “没找错助理。”段青深说。 第6章   风光摄影师是一个收入断层较为明显的职业,喝西北风的摄影师不在少数。这点梁愿醒很清楚。   甚至他相机刚到手的时候,酒吧老板劝过他:趁还在退货期,退了吧,沾上这玩意你就完了!   接着,梁愿醒向老板解释并表达了自己真的很喜欢,当时正处于事业失败期的老板惆怅地拍拍他肩膀:行吧,现在网上约拍的也挺多,买个相机,总比租个商铺的风险小。   然后梁愿醒又说:老板,我要做风光摄影师!   老板沉默地点了支烟没说话。   职业风光摄影师。说得极端点,要么名声大噪,一年出一套片,一套卖个惊天高价。要么苦哈哈地每天上传二、三十张素材图,一张能卖一百块都阿弥陀佛。   其实梁愿醒那话说出来后是有点后悔的,他不确定他跟段青深之间的感情浓度能不能开这种玩笑。结果显而易见,段青深很赞同。   第二天正式开始拍摄。   两人起床后先去买了摄影灯和三脚架,然后和新郎新娘一块吃早餐。曾晓阳昨晚见过了,新娘不知道怎么称呼,梁愿醒乖巧地说了句“您好”。   姜妤瞧见梁愿醒,眼睛一亮,说:“昨天晓阳跟我说,青深找了个小帅哥当助理,叫我把你从青深那儿拐了,这么一看确实要提上日程。”   “哎哎。”段青深端来早餐店自取的小咸菜,坐下,“我还在呢就拐我的人,妤姐你好歹等我走了的。”   “没错。”姜妤点头,“等你走了的,我把他车轮胎卸了扣仓库去。”   梁愿醒捧着豆浆,早餐店比较挤,桌子也都不大,四个人挤着坐的。段青深挨着他坐下后,他迟疑着问:“妤姐是在开玩笑……吧?”   段青深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把你关哪儿她都计划好了,能是开玩笑吗。”   “开玩笑的。”段青深见他当真了,“吃饭,多吃点,正是吃饱了还能再吃两顿的年纪。”   “……”梁愿醒幽幽看着他。   “这么幽怨呢?”姜妤打趣他,“看不惯这老板早点换了,来姐这儿。”   梁愿醒赶紧低头吃饭。   段青深这么说,是因为昨晚梁愿醒吃那些烧烤吃得消化不良,他大半夜找药房买健胃消食片。   姜妤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说不想一会儿拍照有小肚子。她放下筷子后,从包里掏出iPad,说:“你们看,婚庆那个摄影师给我拍的,差点没把我肝儿气炸。”   “哎。”曾晓阳叹气,跟梁愿醒说,“知道为什么明天婚礼,今儿才拍照片吗?”   “不知道。”梁愿醒摇摇头。   “我们买的婚庆套餐是包含了婚纱照的,但那个摄影师实在太一般。”曾晓阳说,“态度也不好,后来居然直接说什么‘你俩就长这样,还指望我能拍出朵花来吗’我靠我当时一下子就炸了,差点没跟那孙子动手。”   梁愿醒点头表示理解:“职业素养太差了。”   “可不是吗。”姜妤递说,“给小梁看看。”   段青深草草看了两张,端着iPad递到他面前:“你看,这张就是很典型的不必要前景,前景和背景没有任何关联,和人物手里的道具也没有呼应。包括这种光,户外的白天不好打光就要去找光,这张算是找到光源了,但显然没有调整好人物情绪……”   “深哥,老板。”梁愿醒用膝盖撞他两回了。他心道你可别说了,拿人家失败的照片在这儿现场教学反面案例算怎么回事。   段青深才终于意识到不该在这个时候教学,况且那个情绪并不好的人物就坐在他对面。姜妤正在凝视他。   “不好意思。”段青深按下锁屏,把iPad递回去,“我这就吃饭然后我们去重拍。”   姜妤肯定是没跟他较真,她拿出手机:“弟弟,到时候照片后期是你做吗?”   “是的。”梁愿醒点头。   “加个微信来。”姜妤亮出二维码,“拍完你把原片发我,我跟你分工修图。”   梁愿醒跟她加上微信,又说:“其实没事的姐姐,我修图蛮快的。”   “没事儿,我也很专业,以前服装店规模小的时候,模特图都是我修。”姜妤看了眼他微信名,说,“醒醒啊。”   曾晓阳在旁边妻唱夫随:“醒醒。”   “嗯。”梁愿醒笑眯眯地点头,“醒醒。”   段青深不知怎么,也跟了句:“醒醒。”   “嗳。”梁愿醒应道,“是我。”   饭后姜妤和曾晓阳去婚庆公司换衣服化妆,梁愿醒和段青深则去拍摄场地。   他们和婚庆协商的结果是婚庆那边辅助他们重拍,但摄影师没法提供了,公司就那么一个空闲摄影师。所以曾晓阳才叫了段青深过来。   拍摄场景是礁石海滩,他们要挑选几个合适的背景。   “天有点阴。”下车后梁愿醒抬头看了看天。   大约因为天很阴,看着隐隐有下雨的趋势,所以海滩公园的停车场车很少。没有太阳,气温低,游客也不多,只有些赶海的人。   段青深从车后座拿出三脚架包背上,摄影灯包挂在肩膀,锁车,说:“没事,带灯了,而且可以拍一点冷色风格的……醒醒,你微信上问问妤姐,婚庆公司有没有黑婚纱,有的话带一套。”   “好。”   段青深打开相机,相机带缠在手腕上,观察着拍摄环境。海滩的元素就这么多,没有阳光直射而颜色不够好看的海水,凉飕飕的风,阴云和礁石。远景更是乏善可陈,挺考验审美的。   梁愿醒看看他,看看海:“这真能拍吗?”   段青深:“凑合吧,她那边婚庆给拍的有几张亮堂的能用,反正也就是明天在酒店大屏幕上放。”   嘴上说凑合,其实没打算凑合。不单单是因为不想糊弄老同学,而是他对拍摄这件事本身从不糊弄。段青深向海走了几步,梁愿醒抬脚准备跟,被他打了个手势:“你站在这里,当一下人物主体,我看看效果。”   他眼睁睁看着段青深向海边走,起先他以为只是调焦,对方转过身后镜头对着他。山东半岛的风没有规律且强得可怕,四面八方。梁愿醒站在那儿,感觉自己身处一个隔音效果极差的KTV,正在被无死角袭击。   梁愿醒被风刮得只能眯着眼,无法做到“眼睁睁地”看着段青深越退越远,偏偏还边退边喊“看我”。   倒是想看呢,梁愿醒想,可我的刘海在攻击我的眼睫毛。   相机加装了一个长焦镜头,刚刚买摄影灯的时候顺便买的,还有个机顶闪。段青深终于不退了,他穿的运动鞋,冲上来的海水已经没过他鞋面。   “醒醒看我,别看镜头。”段青深用喊的,风声太猛,梁愿醒只能听个大概。   机位比较低,段青深略微弓腰,把相机端在大腿面的高度。   梁愿醒知道秋天海水绝对冰得扎人,他想要往前走两步,喊道:“深哥你别往后退了!”   “别动!”段青深阻止他,“你动了我就白泡水了!”   灰色云层越来越浓,天空中像是有什么在向下试探,但突破不了乌云。段青深连续快门,长焦镜头下压缩了空间,人物主体、远方被黑云侵袭的城市,以及前景一块同样冷灰色的礁石。   “能拍。”段青深走回梁愿醒身边,相机递给他,“你看看。”   画面里的自己看起来很单薄。以海岸为背景,但又拍到了海滩前景,所以画面整体传达的主要信息是:人物朝向大海。   梁愿醒又低头看看他的鞋,果然全湿了,这个季节的海水泡了鞋袜裹在脚上应该是又冷又难受。姜妤和曾晓阳还没到,梁愿醒四下看了一圈,看见一家店:“我们去那买两双拖鞋吧,你这样太难受了,而且一会儿拍摄肯定也要踩水。”   段青深点头说好。   等新郎新娘过来的时间里,两个人在海滩的长椅上坐着。梁愿醒捧着相机,看他拍的自己。连拍的,段青深手稳,几张照片几乎没什么区别。   画面构图是最基础的横平竖直,又因为光源不充足,画面整体压抑而灰暗。那不是缺点,只是照片风格。梁愿醒看了半天。   接着梁愿醒掏出手机,准备把拍好的照片传出来。段青深见他这么做,当下就知道他要干什么:“别删,留着。”   “啊?”梁愿醒转过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要删的?”   他没带电脑出来,又很喜欢段青深给他拍的照片。毕竟储存卡空间还是要留给新郎新娘。   段青深:“储存空间够的,不差这几张。”   “噢。”梁愿醒收起手机。   画面里拍进去了几个路人,还有些海滩上的杂物。段青深站起来,弯腰,指尖在屏幕上比划了一下:“回去这样裁一下就行,我过去抽根烟。”   “过哪儿去?”梁愿醒抬头。   “就旁边。”   段青深抽烟不多,没瘾。但拍完梁愿醒后,他忽然想抽一根。   再转头,他看向梁愿醒,还低着头在看相机。风把他头发吹得乱糟糟,一个人坐在阴天海滩的长椅,还耷拉着脑袋,画面有点可怜。段青深不抽了,半根烟扔去垃圾桶,走回长椅坐下。   段青深坐回来,他没看相机了,在看自己手机。   梁愿醒拿着手机给他看,问:“这张你用什么拍的?”   他在看自己以前的作品。段青深回忆了下:“索尼zve1。”   “那这张呢?”他后滑一张。   “好像是尼康ZF?还是佳能EOS,记不清了。”   “这张呢这张呢。”   “这张手机拍的。”   梁愿醒有点不相信:“真的啊?”   “嗯。”   但这么一问,段青深的器材应该不少,这么今时今日沦落到蹭小助理的相机呢。他想是这么想,但没问,这种事不太好问。   于是梁愿醒转移话题,故意酸溜溜地说:“普通爱好者呢。”   “啧。”段青深很想掐掐他脸,“都是大学时候拍的,后来挂科,相机都被我爸处理掉了。”   段青深说完,问,“你呢?你以前干什么的,梁助理。”   “啊我?”梁愿醒眨眨眼,“我之前是酒吧驻唱。”   “为什么不唱了?”   “酒吧倒闭了。”   “喔……”段青深点点头,“你弹尤克里里?”   “吉他。”梁愿醒说,“吉他不好带,放家里了。”   没多久,婚庆公司的保姆车开到了。两个人站起来走过去,梁愿醒把相机递给他,换他肩上背的灯啊什么的。   “哎,久等了久等了。”礁石海滩高跟鞋不好走路,姜妤得找着平石头踩。   旁边婚庆公司跟着补妆的小姑娘说:“大哥你把姐姐抱着走呀。”   摄影师和他的助理跟在新郎新娘后面。梁愿醒背着一身器材,三脚架、灯、镜头包。   梁愿醒笑笑,转头问:“这姿态拍吗?”   段青深蹙眉:“别了,你曾哥走这几步快闪着腰了。”   梁愿醒哑然:“那我……要帮忙吗?”   段青深看了他一眼:“你帮什么忙,省着点劲儿给我举灯。”   说完,段青深看了看四周:“晓阳把人放下吧,在这先拍几张。”   姜妤是比较匀称的身材,个头挺高的,而且女生显个子,穿了高跟鞋看起来比梁愿醒这个一米八的还高点。   “醒醒!”姜妤笑眯眯地叫了他一声,“你老板喊你呢!”   梁愿醒一愣,回头看段青深。   那位也看着他,眼神无奈,但带着笑的。然后段青深吸了口气,更大声地说:“我这儿,朝你那说话,逆风!”   “噢!”梁愿醒笑笑,“我知道了!我看着你!”   姜妤是个很配合的模特,因为她自己生意上会接触到摄影师,所以段青深的一些指令她能够很清晰地理解。天越来越阴,眼看要下雨。姜妤赶紧去换了另一套婚纱,是段青深要求的黑色婚纱裙。   等新娘换衣服的时间里,眼看着拍摄环境越来越暗。时间才刚走到中午,迫于天色实在不好,附近的商铺摊子已经打开了门牌灯和门口的地灯,光线颜色也杂乱了起来。   “你冷吗?”段青深问。   “还行。”梁愿醒穿了件T恤和运动外套,“不算冷,妤姐估计冻坏了,快拍完了吧?”   “好像还有两套衣服。”段青深抬头看天,又低头调相机参数,“可别下雨,要抓紧时间了。”   “是啊……”梁愿醒嗅了嗅,感觉闻到雨味儿了。   段青深一笑:“闻得出来?把外套拉链拉上。”   拍黑色婚纱的时候,段青深站在海水里。虽然换了拖鞋,但这次他站得比较远,海水到他小腿肚,看得梁愿醒都觉得冷。   “别看镜头,看光源!”段青深喊道,“妤姐,看醒醒!”   姜妤很想配合,但……   “哎哟,段老板,你这小帅哥帅得刺眼!”姜妤苦笑,哪有人让别人直视摄影灯的。   段青深:“那你…你看醒醒的左边肩膀!”   这张拍下后。   “好!转身!向后!给我背影!”   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快门声在连拍模特转圈,黑色婚纱在乌云下的礁石海滩。梁愿醒在心里叹服,他已经能想象到出片是什么样了。   “醒醒!关灯!”段青深又喊。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关灯,他还是立刻关掉了。下一秒,高空一道树杈状的闪电,段青深让瞬间的闪电入画。接着雷声暴起,不远处有人吓得叫了声。   梁愿醒看着站在海水里的段青深,恍惚了片刻。   待他回神,段青深已经走到面前:“醒醒,走了。” 第7章   因为天降大雨,之后回去公司拍棚内。   段青深的鞋之前踩了水潮透了,没法穿,开车又不能穿人字拖,梁愿醒的鞋没踩水,所以由他来开车。   梁愿醒开车的时候,段青深在副驾驶很沉默。大约是刚刚拍摄太耗神,梁愿醒不知道,也没问。   他是个比较能感知到敏感情绪的人,也是个能管住自己不乱问的人。   一路跟着婚庆公司的车到了他们那儿,棚内摄影不是段青深的领域,所以他选择扬长避短,多拍特写以及表达光线。拍摄过程很顺利,姜妤去卸妆的时候,曾晓阳开始跟婚庆那边商量赔偿了。   婚庆出来了个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负责人,跟曾晓阳过招。对方先打量了一番段青深,湿答答的裤腿和人字拖鞋,又看看梁愿醒,像个应届实习生。上来就是一句:“哎呀曾老板,您怎么随便找了个摄影师啊,他们这个收费可能都不规范的……”   曾晓阳人高马大的,没多啰嗦:“别逼逼了,就按你这的价目表付。”   梁愿醒瞄了眼段青深。他们俩在婚庆公司大堂的沙发这儿,曾晓阳和那人就在大厅中间面对面站着,背景墙上是玫瑰假花拼成的爱心,爱心中间悬挂xxx婚庆几个大字。   画面挺荒谬的,梁愿醒忍住了笑,低声说:“我们俩这身行头估计要变成压价的缘由了。”   段青深看向他:“景区拖鞋,很贵的,该提价。”   “……”梁愿醒沉默。   果然,那边婚庆大哥说:“哎哟曾哥诶,你说你自己找摄影师,我们来付拍摄费用,我们跟妆,都没问题,毕竟是我们的摄影师没让您满意,但您也不能……找个样片都没有的野生摄影师吧!”   他说话声音很大,这厅又挺小,听得一清二楚。   梁愿醒噌地站起来,又被段青深摁回去。   “干嘛拦着我?”梁愿醒诧异,“他居然看不起你!”   “那你打算把他脑袋拧下来?”段青深无奈,“坐着吧,我过去。”   梁愿醒重新噌地站起来,同时抓住他手腕将他往回拽:“你坐着,我过去,这种事情交给助理。”   段青深没防备,又是拖鞋,差点被他拽一趔趄。   他站定,回头:“还好没跌你怀里,不然真得交给你处理了。”   梁愿醒反应过来,松开他。刚松开,段青深就朝厅中间走,梁愿醒赶快跟上。   “你好。”段青深说,“打断一下二位,请问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婚庆老板愣了下:“照…照片?”   段青深身高186,瞳色较暗,不做表情时有些凶相。倒不是凶神恶煞,老板打量了番他,又问:“照片怎么了?”   段青深短促地叹气:“我是问,是不是因为照片有问题,所以您才不满。”   “哦我……”老板顿了下。   “您还没看照片,就下结论。”段青深很平静,“看了再砍价也不迟。”   大厅靠门口的地方是婚庆的前台,前台有电脑,梁愿醒示意了下相机,问:“看看?”   这很合理。无论婚庆是不信任外面的摄影师,还是单纯就想压压价,那都要先看作品,不管他看不看得懂,都要看,否则就是无理取闹。   梁愿醒利落地拆下储存卡,老板只能点头。   老板拿着储存卡,一行人走到前台那儿,刚好前台的员工都在忙,这里没人,否则就会有员工看见自己老板辗转换了两遍方向都没插进那个USB,还带了些气急败坏。   “醒醒。”段青深指了下。   老板以为他在嘲讽自己,叫自己清醒一点,正欲发作,梁愿醒看出来了,解释:“醒醒是我,您给我吧。”   梁愿醒拿过读卡器,对准,电脑弹出了对话框。   老板沉默着,梁愿醒直接点开闪电黑纱裙那张:“无后期无裁剪,原片直出。”   前台电脑屏幕恰好是很大尺寸的曲面屏,照片看起来更加震撼,雷雨欲来时,礁石海滩的黑天鹅。   构图、光影以及自然赐予的巨大巧合,梁愿醒看向段青深,跟他交换了个眼神。   其实人类是“第一眼”生物。大部分普通人往往藏不住那“第一眼”,一眼就惊叹、一眼就嫌弃、一眼就无语,这些下意识反应在没有接受过特殊训练的前提下很难藏住。   而老板显然毫无训练痕迹。   甚至他惊了句“我草”。   这声“我草”让曾晓阳和梁愿醒都暗爽了下。尤其曾晓阳,直接笑眯眯地在老板后背拍了两下,说:“不要小看穿人字拖的南方人。”   梁愿醒和段青深动作同步,很轻微地抬了抬一边眉毛。梁愿醒假意咳嗽了下,说:“您别光骂人呀,说点别的。”   婚庆老板不能睁着眼说瞎话,他承认最开始是带了些鄙夷,甚至觉得曾晓阳是叫了个扛相机的熟人过来坑他钱的。他完整把所有照片都看了一遍后,直接问:“您有没有兴趣来我这做摄影?”   梁愿醒心下一凉,暗叫不好,立刻扭头看段青深。一直没说话的曾晓阳也在看他。   段青深:“不了谢谢。”   梁愿醒松了口气,曾晓阳没忍住“啧”了声。   刚好姜妤那边卸完了妆和头发上的东西,换上自己的衣服出来了。一出来瞧见几个人神色各异地都站在前台,问:“这是干嘛呢?”   “为什么不留下啊?”曾晓阳问。   他们找了个咖啡厅坐了坐。姜妤问怎么了,曾晓阳把刚刚在婚庆公司大厅的事儿转述给她。她听完,吃着甜品的叉子停顿了下,看向段青深。   显然,段青深的事儿姜妤都听曾晓阳说过了,也是很显然,她知道的比梁愿醒多的多。   “我不擅长拍人像。”段青深轻描淡写,“那套拍的也不适合传统意义婚纱照,也就妤姐不计较。”   “你得了吧。”姜妤说,“你没结过婚,现在婚纱照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了,而且人家不说了吗,醒醒也一块儿收了。”   “醒醒后面还有事呢。”段青深说。   外面雨慢慢停了,咖啡厅的玻璃窗上还淌着水。这天气也是有意思,雨刚停没几分钟就出太阳了。梁愿醒盯着他自己面前这杯咖啡,阳光刚好照到拉花上。   “醒醒?”   梁愿醒抬头,寻找谁叫的他。   “这儿。”就坐在他旁边的段青深小幅度地招手,“看得见我吗?”   “我走神了。”梁愿醒说,“你叫我干嘛?”   “问你明早想不想去接亲玩儿。”曾晓阳说,“咱们文明接亲,可好玩了,红包也多,就是得早起,可早可早的那种。”   梁愿醒瞄了眼段青深。   姜妤哭笑不得:“你看他干嘛?”   他也不知道看他为什么要看段青深,这事并不需要经过段青深同意,嘴上叫老板,其实没合同,连个口头协议都没有。   “你去吗?”梁愿醒问他。   “我起不来。”段青深说。   “要起多早?”梁愿醒又问。   “大概你准备睡觉的时候,他们开始接亲了。”段青深喝一口咖啡,看着他。   这时候姜妤手机响,咖啡厅的桌子之间过道比较窄,她就直接在这里接了,是一些工作上的事儿。梁愿醒扶着咖啡杯,目光飘向旁边。   段青深直截了当:“要不我们现在回酒店修图?”   “嗯嗯。”梁愿醒用力点头。   倒不是他不喜欢曾晓阳和姜妤,也没有觉得坐一起喝咖啡不舒服,而是今天起早了,他现在又困又累。   修图是个非常有力的借口,这些照片明天就要在婚礼上播放,早点修出来整理好发给婚庆公司了。   “先走了啊。”段青深站起来,跟打电话的姜妤挥挥手示意一下。   “行,去吧。”曾晓阳说,“开车慢点儿啊。”   梁愿醒困极了,在副驾驶就睡了过去。   车开进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中间有一段减速带,把他颠醒了。段青深偏头看了眼他,说:“上去你先睡一会儿,我来裁图,裁完了你再修。”   “好。”梁愿醒点头。   然而上楼回房间后梁愿醒没睡,他洗了个澡把自己洗清醒了,坐到段青深旁边看他裁图。段青深也刚洗完澡,他淋了雨不说,还在冰凉海水里踩了很久。段青深用的自己的电脑,刚掀开,卡插了两遍才插进去。   梁愿醒明白了为什么上午在婚庆公司他叫自己去插那个读卡器,原来这家伙也是个USB克星。   “你不睡吗?”段青深又插上鼠标,插了两遍。   “还行,洗完澡感觉还能顶一阵。”梁愿醒顺手把相机电池充上电,“我想看看你裁图。”   裁剪是摄影审美很重要的一部分,段青深说好。他先把最开始踩在海水里拍的那几张梁愿醒原图导去一个私藏文件夹,然后开始导其他照片。   套房会客厅的餐桌上,梁愿醒坐他旁边。但慢慢就趴下来了,下巴搁在手臂上。   “这边不保留吗?”梁愿醒指了下画面左侧延伸过来的树枝,他觉得这几根垂下来的树枝还挺好看的。   段青深摇头:“无意义前景。”   “靠前了吗?”   “在人物前。”段青深说,“以后你拍人像的话,记得取舍元素的时候,永远以人物为参考。”   “喔……”   大概是鼠标按下去的声音混合着笔记本电脑运行的嗡嗡声,以及他刚好趴在散热器出风口的位置,淋过雨洗完澡后,微弱的暖风烘得他开始困了。   视野慢慢模糊,听觉也渐渐变弱。   加上安静房间里段青深回答他问题时温和的声音,以至于再次醒过来时自己都吓一跳。   他很少这么快入睡,并且睡得这么沉。   醒来时,发现自己肩上被披了件宽大的卫衣外套,旁边电脑已经合上了,再转头,酒店窗户外面一片深橘色的夕阳。   酒店房间的窗户有开合角度限制,段青深的三脚架在窗边,打开的角度堪堪只有镜头那么宽。他听见几声快门,站起来的时候椅子带出了声响,段青深回头,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   梁愿醒不希望段青深留在这里,不是这里不好,而是他希望段青深回去那片滚烫的天地,去拍大漠的落日。而不是将镜头卡在高层建筑窄小的窗户缝里,拍这稀薄的城市残阳。   “你怎么了?”段青深问他,“怎么今天一直在发呆,上午我以为你是困的,睡一觉了还这么呆。”   他欲言又止,顾忌交浅言深,转而笑了笑:“起得太早了,还没缓过来。”   段青深关上窗,外面夕阳节节败退似的离开天空。他将相机从三脚架取下来,低头看屏幕,不疾不徐地问:“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憋了一肚子话,是我的错觉吗?”   “应该不是。”梁愿醒低头看了眼外套。   一个低头再抬头的动作,梁愿醒从举棋不定到沛然莫御。这个小他7岁的摩旅青年一觉睡醒似乎变了个人。   “那就说。”段青深关上窗。   接着,他说了句让段青深此后很多年都铭记于心的话。   “这里没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梁愿醒说。 第8章   刹那间,段青深以为他对着自己念了句咒语。   不然为什么自己动弹不得。   人常说“作品即人”,虽然这句话并不绝对,但三年来梁愿醒反复看他的作品,起码读懂了他一部分灵魂。   梁愿醒说完,眉眼一弯笑起来:“我要修图了。”   “哦。”段青深木木地点头,“好……辛苦了,你直接用我电脑吧。那我…我出去买点吃的拿回来。”   “好啊。”梁愿醒说。   段青深确实不会修图,不是学不会软件,而是他对人物的审美方面比较贫瘠。也就是不知道人物该怎么修得自然又好看。   段青深下楼觅食的时间里,梁愿醒用他的电脑修图。一开始梁愿醒还有点缩手缩脚,别人的私人电子用品,在一个密闭的房间,他坐在电脑前面,感觉怎么碰这鼠标都不对劲,在入侵别人的领土一样。   尤其这电脑弹邮件提醒的时候,会直接弹邮件主题。   所幸不是私人邮件,是段青深他们医院的资讯。   不过换个思路,他能这么放心大胆地把自己和电脑留在同一个房间里,那么就说明此人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梁愿醒说服了自己,继续修图。   他把裁好的一半原片压缩打包发给姜妤后,开始修。图修起来挺轻松的,原片已经足够好,段青深审美不错,挑了姜妤很优秀的角度来拍,后期很轻松。   梁愿醒特意把闪电黑裙那张留给自己修,没发给姜妤,其实稍微有点私心的,因为他觉得这张拍得最好。   画面被裁剪过后是一张竖构图,人物有点小,但很和谐。一时间梁愿醒有点无从下手,不知道要修哪里……他想了想,把前景几颗不必要的小礁石抹掉,放大修了修裙摆,然后又停下。   因为画面很完美,就连人物侧脸黏上的一点发丝都让人觉得烘托了情绪。以至于梁愿醒足足看着这照片十多秒后他才反应过来——等下好像这是婚纱照来的,但整张照片看起来暗黑又落魄。   恰好,在他修完最后一张时,“嘀——”的一声刷卡开门,段青深回来了。   “我简单买了点。”段青深说,“鲅鱼水饺,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什么鱼?”   “鲅鱼。”   “鲅鱼什么?”梁愿醒不能理解。   “水饺。”   梁愿醒两只眼睛看着他,满眼写着“你买了什么不对劲的食物”。   显然段青深看出来了,他解释:“鲅鱼水饺听起来比较奇怪,但馅料里有鱼肉在这边很常见,鲅鱼啊黄花鱼……就像云贵川那边凉拌折耳根,你尝尝。”   他这话说的像是在这边生活过。但梁愿醒还是略有迟疑,并且谨慎地看了眼段青深。他将电脑合上,挪开些。   “我以为你是浙江人。”梁愿醒说,“不然就给用一道‘鸡蛋灌饼卷西湖醋鱼’来反击你了。”   “……”段青深无语了片刻,把几个袋子放下,“还买了点其他的。”   一些炸鸡排之类,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的食物,以及酸奶,饮料,便利店里一些常见的零食,和防水创可贴。   段青深坐下,说:“创可贴是在便利店买的,明天婚礼结束后再带你买点常用药。”   言下之意是让他带着,摩旅骑行几千公里,备点药品总是没错的。梁愿醒“哦”了声,夹了个水饺。似乎他走前自己说的那句话被默认遗忘,像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默契地把生活之外的对话当空气。   梁愿醒尝了个鲅鱼饺子,对他来讲有点怪,因为在此之前他在水饺馄饨这样的食物里吃到类似的东西只有虾仁。   他尝了一个后还想夹一个,但筷子打滑,没夹起来。   段青深从便利店那个袋子里翻出来一只勺子,递给他:“用这个吧。”   “噢。”梁愿醒后半句‘谢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段青深忽然看向他,很认真地说,“我不知道我几年前拍的照片给了你什么滤镜,但我这个人绝不是照片带给你的那样。”   梁愿醒咽下嘴里的东西:“深哥,我是学音乐的。”   他忽然这么说,段青深点头:“嗯。”   “在学校的时候有老师说‘人们通过文字来表述情感时常常匮乏,难免词不达意,但大家往往却能找到合适的表情包。从音乐感受上来讲,我们也能够找到一段最合适的旋律。’”   段青深垂眸,接着点头赞同:“的确是这样。”   “还有图像。”梁愿醒看着他,“图像也是。”   其实段青深已经不大能想起来那年的西北沙漠,后来有太多东西裹挟着将他越推越远。甚至此前在小镇民宿里的那个晚上,梁愿醒举起手机给他看《去西北》,那一眼,他居然对自己拍的照片有些陌生。   他又抬眼,梁愿醒还在看他。   说得矫情点,这个瞬间,他觉得梁愿醒是来带他找回自己的。   说得再矫情点,他拍过的风光照片不止沙漠,还有山巅云海和银河,偏偏梁愿醒知道他的灵魂在哪里。   或者说,在具体的哪一张照片里。   想到这里,段青深自己都觉得太荒谬了。于是他木讷地、迟钝地问:“你是学……什么的?”   显然,梁愿醒也没想到他居然在方才那一串话里捕捉到了这个。   他顿了下,回答:“钢琴,音乐表演。我双亲过世的早,姨妈姨夫把我养大的,小时候给表妹和我都报了钢琴班,我妹学了一阵子后死活不愿意学了,她剩下的课就都给我了。”   “抱歉。”段青深抿了下唇。   “没什么的。”梁愿醒笑笑,“我过得挺好,人生很顺遂,出来摩旅我姨妈姨夫一直在挂念,还给我买了相机,所以没什么好抱歉的。”   段青深看向桌子上的相机,又问:“那你怎么大学没读摄影?”   “我和我妹都是钢琴五年班。”梁愿醒说。   “明白了。”段青深笑起来,“两个五年班变成了你的十年班。”   “是啊,所以就参加艺考了,不然我自己都觉得不甘心。”   “那我们挺像的。”段青深还看着相机,说,“我也是十年,不甘心,但……又不是同一回事。”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没中间。但梁愿醒不在乎,直接问:“你想好了吗?要不要跟我走。”   段青深目光迟滞了下。莫名的,他居然和梁愿醒有了默契,他出去买吃的这段时间就是在思考。   梁愿醒接着叉了块鸡排,欣赏了下它酥脆的外壳,随后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这声音听起来特幸福,酥脆鲜嫩,梁愿醒的腮帮子被撑得很鼓,等他说话。   良久,段青深说:“好。”   ——按理说一个三十岁参加过工作的成年人不应该这么容易被拐走,但摇摆之间段青深还是选择了他。   吃完饭后梁愿醒把修好的图给段青深看,但他看不出个头绪,只嗯嗯点头说挺好的。那份鲅鱼饺子梁愿醒只吃了两颗,剩下的段青深都吃完了。收拾桌子的时候梁愿醒实在好奇,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户籍在浙江。   “哦~”梁愿醒把袋子系上,调整了下里面餐盒的位置,确保被拎起来不会洒。   “这边是我母亲的老家,我父母离婚后,我母亲带我来这里上高中。”段青深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所以我基本都吃得惯。”   说完,他补充:“无论鲅鱼水饺还是西湖醋鱼。”   “这是成为大师的必经之路吗?”梁愿醒笑着问。   “嗯~”段青深扬着语调,“明天给你单独买一份,你修炼修炼。”   “不必,”梁愿醒不假思索,“我不做大师,做个快乐的普通人就行。”   快乐的普通人。段青深动作顿了下。   事实上辞职后离开医院的这些天,他一直陷在一个形容不出的状态里。虽然辞职了,但还是进退维谷,总能依稀听见有声音在心底里回响。   大约在说:没关系的,你辞职只是一时糊涂,这段时间在外散散心而已,父亲会不知道吗?他只是在默许你,等你回去低头认错,他还是会给你安排一个工作,生活会回去正轨。   一切都来得及。   就像他对睡不着的梁愿醒说的,距离日出还有三小时,一切都来得及。   他此时就在日出前三个小时的黑暗里。   梁愿醒把修好的图做了压缩包发给姜妤,姜妤很快回复过来一个“谢谢”的表情。   收拾好东西,两个人决定出去散散步,垃圾丢出去。酒店不远处是个步行街,虽然十月末的沿海地界在晚上冷飕飕的,但晚上出来的人还是挺多。   整条街都很香,今天白天下了雨,晚上虽挺冷,水果刨冰的摊子依然生意很好,排着队。   梁愿醒望了一眼,刨冰柜台里面放着切好的各种水果,旁边摊子刚好在压铁板鱿鱼,哧啦一声。老板吆喝着“往后退啊!油溅着你们一会儿!”伴随着一阵油脂焦香的味道一齐奔涌到梁愿醒脸上。   曾晓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段青深偷偷瞄他一眼,二十三岁,正是吃饱了还能再吃两顿的年纪。   “吃吗?”段青深问,“现做的比买回去的要好吃很多。”   “你都这么说了。”梁愿醒笑起来。   在步行街排队买吃的是一件比较狼狈的事儿,因为这条街比较窄,排队就得横着排,稍有不慎就会让隔壁摊子的队伍觉得这是来插队的。   不过还好,人家老板动作流畅又迅速,铁板温度足够高,海产品易熟,很快就排到他们。   老板手里摁着处理好的鱿鱼:“吃什么?”   “吃什么?”段青深准备好扫码付钱了。   “我自己来吧。”梁愿醒有点不好意思。   “吃什么!?”老板又问。这一问明显带着催促的意思,大约在想,你们在饭馆里抢着付钱也就算了,怎么路边摊也要抢。   “鱿鱼!”梁愿醒说,“鱿鱼、薯条、冰可乐!”   “冰可乐没有!”老板说,“那是我闺女喝剩的!”   “哦!”梁愿醒说。   “我去那边给你买。”段青深付了钱,“你在这排着。”   步行街走到头有个小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一片圆形空地,几张便民的桌子凳子,大家在这儿吃东西。   “走近了才发现是酸梅汤不是可乐。”段青深叹气,“颜色太像了。”   “没事,冰的就行,酸梅汤也好喝。”梁愿醒说。   下过雨的空气很舒服,梁愿醒嚼着鱿鱼腿,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无比舒适。   “这地方真的好舒服。”梁愿醒说,“既不是很潮湿,秋风也不燥。”   对此,段青深赞同:“是这个时节舒服,但夏天还是挺潮的,尤其靠海那一带,风里都有盐分。”   段青深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只不过相隔太久,城市变化很大,很多地方他自己也不认识路了。垃圾丢一丢之后继续散步,信马由缰,慢慢地沿街走着。   走了没一会儿,看见交警执法,拦了辆黑色桑塔纳,正在盘问司机。梁愿醒好奇地往那儿看。   段青深也看过去,问:“怎么了?”   “你听过一句老话吗,‘白捷达、黑普桑,后备箱里全是枪。’”   “……什么乱七八糟的。”段青深蹙眉,“跟谁学的。”   “我以前酒吧老板。”梁愿醒说。   “哦,我前辈。”   嘶。语气听着怎么不太对劲呢。梁愿醒收回视线,看向他脸。   “那酒吧怎么倒闭的?”段青深问。   梁愿醒两手揣兜:“嗯……我们以前开在西湖边上。”   这么一句话就够了。段青深了然:“房租太高,酒的零售价太贵被游客吐槽,经济形势又差。”   梁愿醒点头:“是呀,最后一盘算,差点连装修钱都没挣回来。”   “很正常,近些年做实业不像以前了。”   “那你接下来呢?”段青深又问,“我不是问长远的,就……下一步,你到了西北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啊。”梁愿醒是笑着说的。尽管段青深没有看他的表情,但他语气轻松又无所谓。   接着他又说:“我们都会死的。”   “什么?”段青深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们都会死的,所有人的终点都一样,不要太在乎结果。”梁愿醒说,“你看过一本漫画吗,叫《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段青深摇摇头。   漫画小说什么的,他小时候没机会接触,长大后也没萌生过兴趣。   梁愿醒拿出手机翻了会儿相册,然后递给他。   图上是两只海鸥的对话。   ——我是说咱们一生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去码头整点薯条。   梁愿醒说:“我们要去西北整点照片。” 第9章   婚礼当天,两个人都起晚了。   昨夜散步一直散到海边,坐在长椅促膝长谈直到月亮都打了哈欠。   聊天就那么随心所欲地聊。梁愿醒说在酒吧唱歌的时候的事儿,忙起来会帮调酒师洗杯子,顺道在吧台听八卦。   酒吧的吧台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酒保和顾客会在某个契合的时间点里不自觉地开始演戏,像是美国西部公路旁,厌世的酒保眼神麻木又疲惫,顾客一遍又一遍地换着不同角度倾诉着同一件事。   客人们倾诉的话题也与时俱进,最近已经鲜少有人问酒保“什么是爱情”了,最近大家在问酒保“什么是人生”。   酒保会冷漠地说:这是另外的价钱。   有时候客人真的喝多了,非要付钱听听那人生的意义,酒保也会从容掏出平板电脑,打开某哲学教授的付费网课。   昨晚聊得段青深觉得像喝醉了。   他不喝酒的,但他觉得那大概就是一种醉意。轻飘飘的,没有压力,什么都可以聊,而且是被允许的。   “几楼?”梁愿醒摁了两下电梯上行键,然后又摁了一下。   “呃……”段青深慌乱地掏出手机,看聊天记录,“4楼。”   “走楼梯。”梁愿醒不由分说握住他手腕。   也是昨晚,梁愿醒知道了他究竟在犹疑不定些什么——明明都辞职了,最难做的抉择已经做了,他却还踟蹰不前,迈一步思前想后。   “这个厅?”梁愿醒问。   “整一层都是。”段青深捏着手机,他在找上礼金的那个台子。   “那儿吧!”梁愿醒看见了。   酒店整个4楼都是大红色的布景,导致同样铺着红桌布的礼金台有点融入背景了。二人跑近了才发现是女方亲友的礼金台,对方笑着指着对面:“男方亲友在那儿。”   二人携手冲进大厅里的时候,司仪差那么一点点习惯性脱口而出让我们欢迎这对新人。   还好,司仪及时刹住了。   段青深四下看了一圈,厅内比较暗,灯光聚集在舞台。他其实是有些慌的,很多人在看他……他们。段青深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非常不喜欢。   不过场面并非他想象的那样,大家只看了那么一眼而已,发现并不是新郎新娘,大家就转回头继续和别人聊天。   “这边!!”何文冰发现了他们,站起来跟他们招手。   厅里的桌摆放密集,因为中间置放了个漂亮的新娘花厅,占掉了部分空间。很多桌的座椅都是椅背抵着椅背,需要请别人起来让一下。   段青深在前,一直牵着梁愿醒,因为不巧,他们那桌是整个厅最昏暗的地方。   期间段青深回头两次,叮嘱他小心脚上的伤口。   “你俩等上热菜了再来呗。”何文冰打趣他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梁愿醒往前挪了挪椅子,“昨晚睡太晚了。”   这桌都是高中同学,段青深依次介绍了下,大家互相打招呼。何文冰今天是伴郎之一,他扶了扶西装胸口别着的花,问:“我吃完饭就得赶车走了,你们呢?”   段青深扭头和梁愿醒对视了一眼,这一对视搞得何文冰哭笑不得,又问:“还要对暗号??”   不是对暗号,根本没什么暗号,他们也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要对视。段青深咳嗽了下,说:“不是,没有,我们…我们也差不多,吃完饭,在市里买点东西就走了。”   “你们去哪儿啊?”曾经的班长李志涵问。他刚问出口,骤然,大厅里响起音乐,大约是婚庆公司的人第一下没设置好音量,连经常在婚礼现场工作的服务生都吓了一跳。   “哎哟我草!”何文冰一激灵,连忙抚着自己胸口,“没事没事。”   何文冰安慰完自己,转头看向大家,这儿没灯,光线幽幽的。他右边是段青深,段青深的右边是梁愿醒。   所幸婚庆的人很快把音量拧小,梁愿醒这才慢慢松开段青深的手腕——刚刚段青深大约是打算掏手机还是什么,左手垂了下来,被陡然一惊的梁愿醒直接攥住。   应该给他捏得挺疼的,梁愿醒这人劲挺足,尤其手劲,学琴的时候老师就夸过他,重音给得真到位。   “……”他看向段青深,“疼吗哥?”   “一般疼。”段青深说,“确实该等到上热菜了再来的。”   梁愿醒笑了两声,继续弯腰去够脚踝。随后反被段青深又握住手,他厉声道:“别挠。”   “我痒。”   “我知道,长伤口就是痒,忍忍。”   “不是,我被蚊子咬了。”   音乐虽然被拧小了,但还是需要凑近了说话才能听清。所以在何文冰的视角里……吓人不就吓那么一下子吗,怎么两个脑袋还挨着。   段青深用不太信任的眼神看着他。   梁愿醒说:“是真被咬了,我也很纳闷,他们山东蚊子不怕冷吗?这个天还出来咬人。”   追光灯打到厅门那儿,服务生拉开大门,姜妤穿一身漂亮的婚纱走进来。大家热烈地鼓掌欢呼,司仪读着一串接一串不重样的赞美之词。   “哎哎。”何文冰拍拍段青深,“哄好了没?新人进场了,分个眼神给咱曾哥呗?”   姜妤拎着裙子走上舞台后,追光灯又来到门口,接下来是新郎进场。   昨晚段青深告诉他,曾晓阳是他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他父母离婚是因为父亲出轨。那时候他跟着母亲回到山东外公外婆家里,那个阶段他母亲的状况很差,连带着他也终日消沉。   曾晓阳这个人比较外向爽朗,把他带进了他们这群兄弟堆里,也就是今天坐在同一桌的这几个人。   昨晚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梁愿醒并不意外。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段青深身上本就该有些故事感,也可能是白天那句“那我们挺像的”,总之梁愿醒难得安静地听一个人说话。   直到段青深反过来问他,那你呢?   那张长椅就在沙滩公园外边不远,夜风里有咸咸的味道。   梁愿醒告诉他,自己的母亲是钢琴演奏家,父亲送她去参演的路上下雨了,一辆大货车超载,打滑刹不住车,朝他们撞过去,父母双亡。那时候梁愿醒很小,还没记事。   小时候梁愿醒的姨妈抱着“我一定要替姐姐养好这个孩子”的信念,照着梁愿醒母亲的喜好和志向来培养他。   昨晚在海边那个长椅上,他跟段青深说,所以妹妹不学钢琴就不学了,但自己一定要学,倒不是姨妈在逼迫,而是从小听了太多这样的话。   ——你一定要像你妈妈一样。   ——你遗传了你妈妈优秀的演奏基因。   不仅在家里。母亲曾经的校友、老师,还有她曾经乐团的乐手同事都愿意为自己指点甚至免费上课。   家里亲朋好友都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这点他自己明白。姨妈姨夫风雨无阻地送他去上课,舅舅一家照顾虽不多,但隔三差五给他打钱。   梁愿醒说到这儿的时候,几乎是说半句就叹一声气。   “所以你去酒吧唱歌,其实家里是很不满的。”段青深说。   “非常不满。”梁愿醒耷拉着脑袋说,“因为……因为当时刚毕业,很迷茫,就想先在酒吧打个工嘛,但家里直接炸锅了,他们很难过地对我说:‘你去那种地方唱歌,让你妈妈怎么想。’”   “我……”梁愿醒又叹气,接着说,“我顶嘴了,朝他们喊:‘她到底给你们谁托梦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有事不直接来找我!’”   梁愿醒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走到了这里。   段青深回答不了他,关于这样好不好的问题。   梁愿醒说完后,他们坐在那儿,吹着咸湿味道的夜风,沉默了一段时间。   “所以你也是被推着走的。”良久的沉默后,段青深这么说。   “是的吧。”梁愿醒回答。   然后他眯着眼问:“这地方的风从来都这么大吗?”   段青深回忆了下:“是的。”   婚宴厅里的灯光终于亮起来,接着新郎新娘的父母上台感谢宾客。同时,服务员来上凉菜了。   “来来来倒酒!!”李志涵吆喝,“今天老曾大喜啊大喜!没有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直着从这个厅儿里直着出去!”   “这话说的。”汪晖笑道,“班长像是要把咱们一桌都掰弯。”   “去!”李志涵白了他一眼,问梁愿醒,“小梁能喝不?”   小梁咻咻地摇头:“我还是不喝了,不能酒驾,不好意思啊李哥。”   小梁还小,但旁边这位年长呀。   年长的这位试图避一避:“我今天还得开车。”   “开什么车!”   “他真不成。”何文冰开口帮他说话了,然而他没说什么今天他有事啊之类的为他开脱。   何文冰说:“他辞职了。”   霎时间餐桌静了一下。   除开何文冰和梁愿醒,以及辞职的这位本人,其他人都很明显愣了下。有人以上扬尾调说了句“我草?”接着,李志涵小心翼翼问:“那你爸不得把你腿打……等下,所以你现在是…跑路了?”   “算是吧。”段青深点头。   “你打算往哪儿跑啊?”李志涵问。   段青深笑了下,抬手拍了下梁愿醒的肩,说:“看醒醒带我往哪儿跑了。”   “我们……”醒醒想了下,“我们先往远了跑。”   “是得跑远点儿!”李志涵赞同,认真地看着梁愿醒,“他爸那人……我说话一直不好听啊,他爸真的那个控制欲太过了有点儿。”   段青深笑笑:“没什么不好听的,是事实。”   这点,昨晚在海边,段青深也说了。当时梁愿醒问得很直白:“你为什么有勇气辞职,却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段青深回答:“我父亲总会给我留一个‘掉头缓冲区’”。”   “我做错一件事之后他不会立刻惩罚我,而是给我点时间让我去认错,只要在这个时间段里回头,我就还是安全的,他会既往不咎。这次……可能也一样,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等我自己反省然后回头。”   梁愿醒感觉莫名其妙,说:“不是的深哥,辞职可能在传统观念里并不一定是好事,但也未必是绝对的坏事。”   “醒醒?”段青深又叫了他一遍。   他适才回过神:“啊?”   “你往我这儿……”话没说完,段青深见服务员已经端着咕噜噜的小砂锅伸过来了,厅内拥挤,音乐不停。   他想提醒梁愿醒,给人家让点位置上菜,但梁愿醒一直在走神。   于是他只能握住梁愿醒的椅子腿,把他连人带椅子拽来自己身边挨着。 第10章   他被拽了个猝不及防,身子一歪,下意识握住段青深的胳膊保持平衡。   “小心烫!”服务员喊着,把小砂锅搁在桌上,又扭身接过同事递来的另一道菜。   “你劲挺大。”梁愿醒说。   “你走神挺专注。”段青深说,“你这个档口上菜,就这么坐吧。”   梁愿醒从小就这样,控制不住,走个神能走到手机信号覆盖范围之外。他点头:“好,就这么坐。”   婚宴很热闹,但也不可避免的很吵。小孩儿在音乐声里尖叫,大人要用更大的声音去训斥,但完全没有震慑效果。   今天来婚礼的同学几乎都是请假赶过来,所以吃完饭也都匆匆地要离开,有的还要去赶高铁。饭后大家去厅门口跟新郎新娘道别,大家跟过招似的“再留一晚”“不了不了”“明儿再走,明儿我帮你叫车送你走”“真不成,你看领导发的微信”……   段青深带着梁愿醒最后一个跟曾晓阳告别。   “我们走了啊。”段青深拍拍他胳膊,“新婚快乐。”   曾晓阳没挽留他,只叹了口气,说:“你也整快点儿的,我急着喝你喜酒。”   段青深笑着搂了搂梁愿醒的脖子:“这事你指望我,不如指望醒醒。”   梁愿醒有点迟钝,问:“我能有什么喜酒?”   “生日吧。”段青深半开玩笑地说,“等你明年过生日,也给你摆这么一厅。”   梁愿醒蹙眉:“别了。”   小孩太多,桌子太挤,音乐太吵。   曾晓阳问:“为啥不是今年?”   “今年的你赶不上了。”段青深说,“我们走了啊。”   他摆摆手,也松开了梁愿醒。梁愿醒乖巧地笑着说再见,走前往姜妤手里塞了颗巧克力,因为姜妤看起来又饿又累。   直到回了酒店收拾行李,梁愿醒才反应过来。   “哦!”他擦着头盔,恍然大悟,“曾哥说的喜酒是催你结婚呢?”   段青深无语地看过来:“是呀,我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性质的喜酒呢,小梁同学。”   小梁同学把他头盔擦得干干净净,又用擦过头盔的湿巾弯腰擦了擦鞋。恰好酒店服务员按了门铃,段青深去开门,是两个人的衣服洗好烘干了送上来,一切都踩在最完美的时机。   梁愿醒走到摩托车旁边,先把手机的数据线插上充电,卡进仪表盘旁边的手机支架,然后调好头盔里的耳机,再打开对讲机。   他在那儿折腾一连串线的时候,段青深搜了下导航。   两个人在停车场同时转过身靠近对方,说——   “深哥帮我重新扣一下对讲机。”   “我们走京沪高速这条线怎么样?”   随后又同时回答——   “好的。”   “可以啊。”   骑行运动对讲机当时在店里还买个安全扣,扣在头盔下边的。因为当时店员看梁愿醒是骑行服,要是扣在领子那儿,会不停地磕喉咙。但这个安全扣他还不太熟练。   “好了。”段青深帮他扣好,抬头,“我把导航路线分享给你。”   他在梁愿醒头盔上拍了下,朝他笑笑。   他们今天的行程计划是400公里到沧州,大约8个小时。离开酒店停车场,刚好下午两点整,天气很好,梁愿醒盖上护目镜,状态也很好。   梁愿醒挑一首喜欢的歌,然后让列表随机播放,拧着油门骑上马路,一切都很顺利,甚至连第一个路口是个绿灯这种巧合都让他觉得今天太顺利了。   于是在对讲里,梁愿醒说:“要是真这么一路绿灯开上国道,我觉得今天不止能到沧州啊!”   段青深拿起对讲,靠在唇边:“那你觉得今天能到哪儿?”   对讲那边的声音无比嚣张:“三十个小时到酒泉,在酒泉稍微睡两个小时接着七小时冲出嘉峪关!”   “今天你能过黄河大桥我都算你厉害。”   “哈哈哈哈哈~”   今天8个小时,晚上10点到沧州,这是段青深觉得极致顺利的情况。不堵车、加油站不排队、车不故障也没有任何意外。而他真正预想的是今天能过了黄河就行,虽然不是在赶路,但如果能在他生日那天到敦煌就好了,段青深这么想。   依然是梁愿醒在前面骑,段青深跟车。摩托车拆掉尾箱后看起来飘逸了许多,在段青深视野中,一身帅气骑行服的青年,浑身没露出半寸皮肤。   段青深第一次意识到网上说的“帅是一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   但想想又觉得未必,因为即便看不见脸,身材还是能看见的。   甚至就因为看不见脸,所以身材尤为重要。   第一次停车加油是接近青州的路边。   傍晚接近七点,天已经很暗。   段青深问:“你想吃点东西吗?前面有几家店。”   这附近是个小镇,加油站在国道下来的匝道口,前后开了几家连锁的小吃店和小超市。梁愿醒摇头:“我中午吃的还没消化呢,但我想活动活动。”   “好。”段青深笑笑,把他头盔放自己车后座里,关上车门。   原本段青深以为长途跋涉需要的常备药是感冒药止痛药,没成想还得备上些健胃消食片。   “你这饮食方式要注意点。”返回加油站的路上,段青深跟他说。   梁愿醒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可是真的很好吃,这辈子第一次吃到海肠捞饭。”   段青深叹气:“但好吃你也不能一顿吃到顶啊。”   梁愿醒抿抿嘴:“我一般是吃完了才发现吃顶了。”   回到加油站停车区,梁愿醒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眯着眼舒服地哼哼了两声。段青深觉得他应该是头一回北上,对北方城市的一切都有着滤镜般的好感。   梁愿醒刚准备戴上头盔继续出发,忽然想起件事儿,他猛地扭头:“深哥!”   “嗯?”   “我琴!”梁愿醒像踩着蛇似的咻一下跑去吉普后备箱,“深哥我琴盒里还放着干燥剂,快快快打开我把它拿出来!”   “干燥剂?”段青深帮他打开后备箱,在里面翻出来梁愿醒尤克里里的琴盒。   他打开,里面放了三包干燥剂。梁愿醒拿出来,说:“不放不行,我家的湿度能到99%。”   这确实,段青深点点头。   天黑了之后,就由段青深在前开车,梁愿醒跟车。   目前距离沧州还有三百多公里,段青深在对讲里说:“今天不赶路了,过了黄河找地方过夜。”   “没问题。”   省道这一段的照明不太好,路也坑洼,路边还有骑三轮的大爷,根本不管你什么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颇有一种看淡生死的无畏无惧。   段青深开车开得差点冒火,根本不看红绿灯的电动车也就罢了,还有蛇形向前冲锋并且逆行的老头乐。   相比之下梁愿醒跟车就轻松很多,完全不知道前面段青深是什么状态,只是在完全经过禁止鸣笛路段后,他听见一声车喇叭。   “一群人站在马路中间聊天!”段青深在对讲里解释。   “哈哈哈哈哈哈。”梁愿醒笑坏了,“你一直憋着呢?不过在省道上还禁止鸣笛……”   反正梁愿醒挺开心的。   就连遭遇史诗级堵车,他也笑眯眯。   原本段青深以为现在是非假期,路况会比较通畅,没想到生生在黄河大桥以南10多公里的地段堵上了。而且是水泄不通的那种堵。   时间是晚上九点,梁愿醒一条腿支在地上,停在段青深车边。   他也不扶车把手了,头盔摘下来搁在油箱上,用力吸了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然后段青深问:“你在吸车尾气吗?”   梁愿醒差点被呛死。   他无奈地扭头望着车里的段青深:“哥,我们前后左右都熄火了,没有尾气。”   段青深也熄火了,因为前面很多人都下车走动了,看起来这堵车的趋势可谓遥遥无期。   梁愿醒将摩托车的腿撑一踢,另一条腿直溜溜地一扫,下车活动了两下肩颈。随后,他胳膊搭在段青深副驾驶的窗沿:“下来吧,还要堵上一阵子。”   段青深看情况觉得也是,他下车后站在主驾驶这边点了根烟,恰好后面车主走过来跟他借火。梁愿醒过来跟人家攀谈:“大哥,今天不逢年不过节的,怎么大晚上堵成这样呀。”   大哥点上烟,打火机还给段青深,说:“前面出事故了,大型连环事故。”   大哥又说:“听说是一辆大挂车超载,失控没刹住车,直接冲向对向车道了。生死真是一瞬间呐。”   梁愿醒愣神了片刻。段青深拉住他手腕把他带回车边。   这晚终究是没能过黄河。他们跟着车流磨蹭到最近的镇子,去镇上吃了顿汉堡炸鸡,找了间旅店。   这晚,段青深接到了一通电话,是他妈妈打来的。   电话只聊了几分钟,大部分时间是段青深在报平安。显然,他父母已经知道了他辞职的事。   旅店的房间不大,依然是住在同一间,所以梁愿醒能听见他最后说了一句“我明白的,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那通电话挂断后,梁愿醒一边设法让房间窗帘中间的缝儿合上,一边说:“这世界有后悔药啊。”   “什么?”段青深看向他。   梁愿醒回头:“这世界有后悔药的,它叫做纹身贴。”   说完,他把T恤侧边往上拎起,露出他腰侧的一团云朵。   “好看。”段青深说。 第11章   第二天早晨,因为窗帘合不紧,清晨阳光径直劈进来。   梁愿醒把被子拽上来盖住脸继续睡。段青深起床后走到他这张床边:“醒醒,醒醒。”   “我等下有急事要先回一趟浙江。”梁愿醒闷在被子里说,“我要回去改名叫梁深眠。”   “那我改叫段醒醒,以后你叫我起床。”段青深又推了两下被子,说,“起来吧,洗漱一下,清点行李,我下楼买点早餐。”   镇子清早有些不浓不淡的雾气,冷意很明显,是纯冷,不掺潮气的冷。   梁愿醒捧着段青深买回来的煎饼,站在摩托车旁边。他敞着袋子口,让煎饼在风里冷却一下。   他问:“做煎饼的老板是不是便衣警察?”   “……”段青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一样,左右露馅,“凑合吃吧。”   “挺好吃的。”梁愿醒边嚼边说,“吃进嘴里都一样。”   “别呛着风了,嘴闭上吃。”   “闭着嘴怎么吃?”梁愿醒问。   黄河大桥下来有很多景区指路牌,湿地公园什么的。   梁愿醒戴的这枚对讲机是触碰式,他如果要跟段青深讲话,就轻轻摁一下它,等到它检测不到人声,就会休眠。   但这个对讲机的灵敏度似乎有点过头,车只是颠了两下,它触发交流模式了,并且梁愿醒没发现。   导致……他在头盔里跟着耳机唱歌,传去了段青深车里。   段青深的对讲机搁在杯架上,乍然传来唱歌声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窜频率窜去了电台广播或者别人的对讲里。又因为他在开车,所以没有立刻拿起来检查。   而听了几句…怎么这么耳熟。   很多人在唱歌时候的音色和普通讲话时的音色会不太一样,梁愿醒属于有轻微差别。他唱歌时的声线更轻薄,加上他头盔内部狭小的空间在投射声音,有一种浴室唱歌的混响感。   他在唱《我的快乐时代》。   “时间尚早,别张开眼睛。”   “长路漫漫是如何走过,宁愿让乐极忘形的我。”   段青深把自己车里的音乐暂停,只留下导航,听着梁愿醒的声音。清唱的,没有伴奏,对讲机的音质有些糙,不过在路上就刚刚好。   他们在《我的快乐时代》中跨过黄河,黄河以北的空气里有凉爽的味道,梁愿醒跟着下一首《不眠飞行》继续唱,他开头“Dududu~”的那几句让段青深感觉车开上了云端。   歌曲节奏明快,但因为调有点高,加上梁愿醒早上吃得太饱,而且又是在骑车,没唱上去的地方咳嗽了两声。段青深也忘了自己这个行为叫做“偷听”,顺手拿起对讲,说:“呛着了吗?靠边喝点水?”   “啊——?”梁愿醒吓得差点车头打滑。   段青深一愣:“你小心点!”   “等一下!”梁愿醒震声问,“你怎么听到的!?你听到了你不告诉我?!”   他们在下一段无护栏的地方开去土路停下了。   梁愿醒把车一熄火,头盔摘下来,气势汹汹地往吉普旁边走。段青深也下车,不知道该怎么办,关门的时候车门还夹着外套了,狼狈地拽了一下没拽出来又去开车门。   梁愿醒已经拎着头盔走到旁边,蹙眉怒道:“段老板你有点幼稚了吧!”   “对不起啊。”段老板抿着唇,把车门关上,没关紧,又关了下,“我真…真没意识到,就……”   “没意识到?”   国道上时不时唰地驶过一辆大货车,带起的风卷着沙砾。段青深把他拉到车的另一侧:“我错了。”   “我真错了。”段青深比他高些,低头看着他眼睛,“一开始我以为…我以为对讲机窜频率,接收到了广播。”   “电台广播能唱成这样吗?”梁愿醒没好气,“有几段路颠得我都转音了!”   “哪有。很好听啊。”   梁愿醒幽幽看着他,没搭这句话。   段青深只能再道歉:“对不起。”   他很诚恳,也是真怕梁愿醒生气。这事认真说起来算他偷听,他没再为自己开脱什么,只能干巴巴地重复道歉。   但梁愿醒在乎的部分不一样。他换了只手拎头盔,挠了挠后脑勺,说:“不是……你得告诉我,我那瞎唱的,我……”   他磕巴住了,后半句想说的是“我不想你第一次听我唱歌是这种效果”,磕巴住了是因为这么讲还怪难为情。   还好段青深听明白了。他摇摇头:“我觉得特别好,听你唱歌的时候很轻松。”   段青深心里一直压着块石头,他今年三十岁,带着差不多十万块积蓄和迷茫的心态,并且处于一个“虚浮自由”的状态,很不安。   “这次不算。”梁愿醒说,“下次好好唱的时候你再听。”   “嗯。”段青深笑起来,“如听仙乐耳暂明。”   “拉倒吧。”   一个半小时后,当加油站便利店广告牌上出现大量且密集的“德州扒鸡”时,不用看导航也能知道到哪儿了。   205国道贯穿华北、华东和华南,由南到北的话,能一条道从深圳开到山海关。   这天中午,说来也巧,他们在沧州吃一家火锅鸡的时候,姜妤的电话打过来了。   打给段青深的,那火锅鸡刚好还烫着,没法下嘴。他边制止梁愿醒吃烫食,边接起电话。一句“喂”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姜妤率先怒道:“赶紧收钱!”   “妤姐,不收了吧,本来就是说好了帮忙的。”   “什么帮忙,那是婚庆公司的赔款,本来就是支付拍摄的,赶紧收了。”姜妤那边态度很强硬,“对了,还有个事儿,你们今天能到北京吗?”   服务员端上来蒜蓉粉丝虾和小酥肉,段青深示意他先吃,继续说:“我们不过北京,走京沪高速,只过大同。”   “不是!”姜妤那边笑了下,“哎呀我没说清楚,给你介绍个活,在北京,接不接?是以前在我服装店打工的一小男孩,后来自己去北漂单干了。”   段青深一时间有些为难,苦笑了下:“说实话啊,我挺想接的,但我拍人像实在很一般,回头再给你丢人。”   听到这,梁愿醒单听段青深这边的发言,大概猜到了个七八。但他没插话,就看着段青深。   姜妤那边声音很爽朗:“你不会以为我把你强塞给人家吧?真不是啊,我干嘛莫名其妙推给你个人情,是他自己刷到我朋友圈,看见你给我拍的照片,然后来问我的。”   见梁愿醒不动筷子,他换左手举手机,拿起筷子夹了个酥肉放进他碗里。   “这样,妤姐,我先跟醒醒商量一下,然后给你回电话,几分钟,行吗?”段青深说。   “人像摄影,在北京拍两天。一套外景一套棚内一套夜景,底片全给,他那边自己修图,八千八,接不接?”   “接啊!”梁愿醒脱口而出,“八千八!北京商业摄影前景这么好?”   “可能人家看着妤姐面子。”段青深说,“所以你同意的话,我们就先去一趟北京?”   梁愿醒嗯嗯着点头:“又不绕多远,一起去,挣油钱。”   “嗯。”段青深接着给姜妤回电话,梁愿醒把碗里的小酥肉塞嘴里,点点头表示好吃。   路线没有改变多少,本来就打算走京沪高速。原计划在京沪高速上只跑一小段儿,然后上荣乌高速。现在改道直接往北京去。   一顿火锅鸡吃完出来,梁愿醒感觉自己充满干劲。   “走啊!挣钱去!”梁愿醒抱着头盔,见他还靠在车门看手机,催促道,“快点呀,都两点多了。”   段青深站直起来,“没事,到了都撞晚高峰,我在给对方发设备信息。”   想来也是,梁愿醒抬头看了看天。他记得上礼拜刚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外面28摄氏度,天很晴,风把T恤贴在皮肤上。其实到十月份,长江中下游的湿度也没有到夸张的程度——是对比来讲,那天65%的湿度竟让他觉得风很干爽。   在山东的时候因为沿海,也让他觉得还好。但过了黄河就不一样了,干燥程度让梁愿醒感觉自己好像被人从皮肤上揭掉一层湿漉漉保鲜膜……也许不至于,但对他来讲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于是他又深呼吸了一下。   段青深收起手机,五指张开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嗯?”梁愿醒猛地扭头,“你叫我了?”   “没,”段青深笑了笑,“搞定了,对方挺好说话的,不介意野生摄影师。”   “是吗!”梁愿醒也笑起来,“你有告诉他你是三年前《看见·地理》杂志西北特别刊的封面摄影师吗?”   梁愿醒一口气说完的,头衔报下来熟练得可怕。   “没说。”段青深一把将他怀里头盔拿过来,往他脑袋上戴下去,“都三年多以前的事情了还挂在嘴边,质保期早就过了。”   梁愿醒把护目镜推上去:“那是你的荣誉。”   段青深再把他护目镜摁下来:“那只是我的过去。”   “而且我本来就不擅长拍人物。”段青深补充了下,“这点也跟对方讲明白了。”   “他愿意?”梁愿醒又推上去,眨眨眼。   段青深点头:“嗯,他那边比较急,说原本合作的摄影师家里出了急事,昨天紧急回了老家。重要的是他挺喜欢妤姐的那组照片。”   “好了。”段青深最后把他护目镜按下来,扣好,摸摸他头盔顶,“你在手机里下个app,先把进京证办了。”   “那是什么?”梁愿醒露出清澈的目光,不过他只是短暂地清澈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那是字面意思,“喔,进北京的通行证。”   “外地车牌都得办。”段青深说,“我们办六环内的,但到时候找个地铁口近的停车场把车放下,不在城里开。”   这在北京确实是个明智的选择。梁愿醒投去肯定的目光:“靠谱的段老板。”   “说走就走的梁助理。”段青深无奈看着他。   200多公里不算远,从京台高速转上京沪高速,京津冀路段允许摩托车上。过收费站的时候交警检查了梁愿醒的摩托车驾驶证,告诉他全程靠右行驶。   他们在182号出口往天津方向,有段很长的距离只有两条车道。摩托车在高速只能跑80的时速,双车道的情况下段青深并去和他跑一条车道,留一条快车道给别人。   进了天津地界后天开始慢慢暗下来,段青深用对讲说:“让我开前面,醒醒。”   “好嘞,你过去。”   看见“北京 65KM”的路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过公安检查站的时候飘起了小雨,气温不到10度。段青深降下副驾驶的车窗看着另一个车道排队的梁愿醒,拿起对讲:“你冷不冷?”   “我冷。”梁愿醒说,“这就是南北差异吗,半个月前我们酒吧还开在空调。”   “你们制冷制热啊?”段青深开玩笑地问他。   “冷。”梁愿醒嗓子哆嗦,说,“我好冷。”   段青深鼓励道:“坚持一下,你才二十三,正是风雨中不怕一点儿痛的年纪。”   梁愿醒愤怒地转头看过来,发现此人竟车窗大开:“你三十了,哥,正是要保重身体的年纪,窗户关上吧。”   段青深笑起来:“过了检查站靠边停一下。”   “做什么?”   检查站后面有公安岗亭,那附近可以应急停车。段青深说:“就停一下。”   “喔。”   过安检,出示证件,开后备箱,很快通过了检查站。梁愿醒那边快一点,因为他没尾箱。雨不大,像雨雾,甚至都看不见水滴,但是非常冷。   梁愿醒的护目镜上映着间错的车灯和警灯,北方的冷和南方全然不同,冷得大刀阔斧又淳朴。冷就是冷,雨只是陪衬。   段青深开过来停在他旁边,下车。   “怎么了?”梁愿醒问。   “头盔给我。”段青深说,“我骑车,你开我车去。”   “嗯?”梁愿醒不明白。   “你穿太薄了。”段青深说,“赶快,我有摩托驾照,你上车去。” 第12章   梁愿醒最开始以为他叫自己靠边停车是打算拿件厚外套出来,没想到他直接是换车。   交警摩托的红蓝警灯交错闪着,道路上浅黄色的转向灯、行车灯、路灯……被濛濛的细雨笼罩出低速快门的拖影画面。   真正的远行之路比梁愿醒设想中的更曲折——比如天气预报上那个“10度至21度”它从字面看起来毫无攻击力,但实际上它在北京的雨夜里对着自己一顿刀枪剑戟。   因为在检查站过去的公安岗亭这边只能应急停一下,不能停太久,梁愿醒坐进吉普驾驶座后快速调整了下座椅位置和方向盘高度,然后扣上安全带挂挡往前开。   坐在车里,绵密的雨喷洒在挡风玻璃。他慢慢汇入车流,天色很暗,视野差,车也多,根本找不见骑摩托的段青深。   也是因为换车比较仓促,两个人只换了驾驶员,手机、耳机和对讲都没动。   梁愿醒扶着方向盘,跟着车载屏幕的导航顺着路继续开。   一下起雨来,北京的南六环也开始堵了。   梁愿醒踩着刹车,拿起对讲,正反观察了下,看见了说话键,按住:“你……你骑得惯吗?”   本来想问的是“你还好吗”但似乎有点怪。   对讲那边传来的声音有滋滋的电流和凌乱的风声:“还行,这车动力挺强的,二挡轻轻拧一下提速好猛。”   “是吧!”梁愿醒扬着声音,“我就看中它这点!”   然后才带了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让你受苦了。”   段青深:“三十正是吃苦的年纪。”   “……”梁愿醒无语,怎么还抓着不放了呢。   段青深又说:“吃着吃着就饱了。”   梁愿醒笑了:“晚上请你吃饭。”   “好嘞。”   晚上吃火锅。   外面下着雨,火锅店里咕噜噜的声音和黏在玻璃窗上的蒸汽水雾,竟有冬天的感觉。尤其在外面受过冻,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段青深在检查证件,他们把车停在地铁口附近后坐地铁过来的。因为只住两个晚上,大部分行李留在车里,只提一个行李箱和摄影器材。   行李箱里不仅装着二人这两天穿的衣服,还塞了很多需要洗的,入住后明天在酒店里洗。   等待火锅沸腾的时间里,梁愿醒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窗外,说:“拍摄的时候下雨怎么办……”   “那就拍雨。”段青深放好包,“下什么拍什么。”   梁愿醒豁然开朗。   是啊,风光摄影师眼中天气没有好与不好。晴空万里是风光,电闪雷鸣也是风光。   不过第二天很幸运,什么都没下。雨后天蓝得不真实,空气里好像还有昨夜小雨残存的水分,嗅起来清清凉凉的。   段青深把相机包背好,笑着说:“你走到哪儿闻到哪儿,小狗似的。”   “嘶。”梁愿醒蹙眉,“没闻过首都的味道嘛。”   说话间,出租车到了。   据姜妤在微信上的描述,他们的拍摄对象在北京是个设计工作室的老板兼设计师,自己有一个独立的服装品牌。   姜妤昨晚听说他们抵达北京后,特意又发了微信过来交待一番,说对方是长发男生,到时候见面别太诧异,他姓迟,叫迟双海。   迟双海的工作室在东二环边上的写字楼里,他的助理接两个人上楼。从前台旁边的走廊进去迟双海的化妆间。   正如姜妤说的那样,迟双海一头乌黑的长发。他刚化好妆,几个助理在帮他调整西装的袖口和里面的衬衫领子。   迟双海瘦高的,中分长发垂到腰际。超模妆面,遮掉了眉毛,穿一套他自己设计的偏中性的奶油色西装,雌雄莫辨。   段青深走过去跟他握手:“您好,我是段青深,姜妤的朋友。这位是我助理,梁愿醒。”   迟双海礼貌地说:“辛苦了段老板,听说是昨天临时改变行程来的北京?那边先坐一下啊,稍等。”   刚刚接他们上楼的助理迎上来说:“我们先去摄影棚那间吧,那边备了茶水,双双等下还要再弄一下头发的。”   “好,麻烦了。”段青深回头看了看梁愿醒。   这里其实不仅是化妆间,换衣服也在这里,所以挂着很多他们工作室的衣服,其中有很多几乎是比基尼款式的……梁愿醒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内穿还是外穿,根本不敢乱看。   所以梁愿醒只能看着自己老板。   导致段青深一回头就跟他对视,段青深抿了下嘴,把笑憋了回去。   摄影棚就在化妆间的斜对面,助理把他们带到咖啡桌边的沙发,说她回去化妆间里帮忙,便离开了。   她走后,梁愿醒重重松了口气。   “这么紧张?”段青深问。   “他真的好好看啊。”梁愿醒答非所问,“跟明星似的,不愧是妤姐的模特,妤姐眼光是真好。”   段青深眼神复杂地变幻了下,说:“拐着弯夸你自己呢?”   “嗯?”梁愿醒歪头,随后明白了,原来他指的是一开始姜妤要把自己车轮胎卸了绑仓库里,“没有,妤姐开玩笑的,况且我哪有迟双海那气质。”   “是风格,你气质也很好的。”段青深纠正他,“只是你们俩风格不一样。你比较像少侠,骑一匹黑马出来浪迹天涯的那种。”   梁愿醒收声,他还是有点不习惯被段青深这么夸,于是选择闭嘴,让他自己冷静一下。   那位不仅没冷静,还追问了一下:“你喜欢迟双海那种类型的?”   梁愿醒摇头,又犹豫,反问他:“他是什么类型呢?”   “就……”   他话没说完,摄影棚的门从外面拉开,迟双海和两个助理一起进来了。段青深便没再说下去,站起来,梁愿醒跟着起来。   “久等了。”迟双海轻轻颔首。   他妆面又细化了些,眼线延伸出来,画了根桃花枝,还点了几片桃花瓣。段青深拿出相机,顺便看了眼他助理。   梁助理不知是为表忠心还是如何,不卑不亢直勾勾地也盯着段青深。   段青深没跟他在半空用视线搞魔法冲击,他要去拍摄了,迟双海已经站到白幕布里。   “醒醒,来布光。”   “噢!”   拍摄的时候段青深明白了,为什么跟迟双海明确讲了自己不擅长人像的时候,他并不介意。   因为迟双海是个熟练的模特,完全不需要摄影师指导动作,他需要的只是懂得光影和会布光以及控制风扇的人。   摄影棚里放着音乐,迟双海明确知道自己哪个角度更好看,但也没忘了拍摄重心是卖衣服。展示背面的时候因为他头发太长,跟助理要了根簪子。   可迟双海手法不太纯熟,转了两个角度,都还剩个发尾耷拉着。   梁愿醒就站在灯下,和他很近,下意识上前一步:“我帮你吧。”   他妹妹常在家做簪子,还有发夹头饰之类的,因为好奇过妹妹是怎么一个筷子拧两把就稳稳插好头发,所以学了一下。   没承想迟双海倏然变了脸色,冷冷说了句:“不用,别碰我。”   同时他向侧边挪了一步,距离恰好是梁愿醒走的一步。其中的嫌弃简直要具象化了,梁愿醒尴尬地僵在原地。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解释一下自己没任何恶意?他只是想帮他把发尾塞进去而已。   棚里的几个助理拍摄的时候都在各忙各的,回消息或整理饰品。   一时间摄影棚里只剩下音乐声,偏偏那还是一首慵懒又随性的曲子,和当下紧绷的氛围格格不入。   “抱歉,迟老板。”段青深拿着相机,平静地说,“醒醒没别的意思,你头发不如直接往前放吧,盘起来会有一小片影子。”   梁愿醒赶紧也接了句“抱歉”,声音有点小,他不确定迟双海有没有听见。   “好的。”迟双海迅速调整好,将簪子递回给助理,继续正常拍摄。   棚内换了几套衣服拍完,刚好外面天色也暗了。因为底片全给,段青深直接把储存卡交给迟双海的助理:“麻烦您全部导出去之后清空一下卡,然后我们出去拍夜景。”   段青深态度还是礼貌的,但等迟双海带了些歉意提出请大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段青深微笑着拒绝了。   “谢谢,但我有点社恐,还是跟我助理单独吃。”段青深径直去拿外套,没给迟双海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们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后回来。”   今年北京入秋入得很早,人行道上有路过的人抱怨着“去年这个时候鼓鼓劲还能穿裙子的”。   梁愿醒俩手揣兜,在风里瑟缩着脖子:“你根本不社恐吧,就是不想跟他们吃饭吧。”   “从哪儿看出我不社恐的?”段青深边说边把一直搭在臂弯的外套递给他,“穿上。”   梁愿醒摇头:“我不穿,不冷。”   又说:“你拉倒吧,哪个社恐跟别人见第二次面就躺一张床上的。”   “哎你……”段青深哭笑不得,回船转舵,“你穿上,还得走一截。”   “可你不就挨冻了嘛。”梁愿醒皱眉,两只手还是揣在口袋,“你就穿了件T恤。”   段青深:“我三十,正是挨冻的年纪。”   梁愿醒无语:“这个事儿能过去吗?”   “能啊,你等我三十一的。”   “……”梁愿醒笑着翻了个白眼给他。   “好了,听话。”段青深说,“穿上我以后都不说了。”   梁愿醒伸出手,穿上了。外套尺码大了些,裹住卫衣刚刚好。   “拉链。”段青深说。   “拉上了拉上了。”   他们是朝着一家披萨店走的,不远不近的距离,用不着打车,走也要走上一小阵。   等红灯的时候段青深说:“那个迟老板,他可能只是一些下意识反应。”   “什么?”梁愿醒看过来,“哦,你说那个啊,没事,我……我大概是让他感觉不舒服了。”   他还是有些自责,也很后悔。   “不是的。”段青深说,“他当时是一种本能反应,应该是对陌生人的触碰行为很抗拒。你不用放在心上。”   可能还有些不愉快的回忆,触发应激反应,段青深没多猜测。   梁愿醒点头:“好。”   其实他能明白段青深的意思。人在外地,北京那么大,而且接下来衔接夜景拍摄,怎么都是和对方一起对付吃一口最方便。   段青深就是不满迟双海的态度,可下午那事真论起来,自己和迟双海其实都不算错。   自己没有恶意,迟双海是本能抗拒。按理说是件小事,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可坐在一起吃饭的话,梁愿醒必然吃得不舒服,所以段青深选择护短,无理由的偏爱。   想到这儿,梁愿醒偏头跟他笑笑,又往他身边迈一步,没什么意义地歪着身子撞了下他胳膊。   段青深想拍拍他脑袋,手抬到他肩膀的位置时又停顿,转而去整理了下他外套肩膀。肩线有些后移,段青深把它往前拎了拎。   “你衣服太大了。”梁愿醒说,“我之前觉得我们俩身材差不多,结果还是你尺码大一点。”   “嗯。”段青深点点头,他大约比梁愿醒高5公分,“晚上请你吃饭,长长身体。”   红灯结束了,他们继续往前走。 第13章   二十三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这句段青深憋住了没说,但从眼神传达出来了,于是梁愿醒平静地凝视了他片刻。   夜景拍摄的部分就在写字楼这边,大楼是圆弧设计,晚上大楼开灯后比白天好看很多,一圈圈的灯盘旋而上。   梁愿醒举着灯帮段青深布光,写字楼晚上行人挺多的,有人路过就要暂时停下。   “挺冷的吧。”迟双海的助理从咖啡店里买了几杯热饮,她先问离她最近的梁愿醒,“弟弟,热可可ok吗?还有热的红茶,你要哪个?”   梁愿醒超乖的:“我都可以,不挑的,先让大家拿吧!”   “哈哈没事儿!我们也都是喝什么都行的,高强度工作没人控糖,挑爱喝的喝。”   梁愿醒要了热可可,几个人在咖啡店门口的露天桌椅坐下休息。   迟双海坐在他们对面,翻看着电脑里的照片,助理帮他补妆。   “好烫……”梁愿醒小声说。   “盖子打开敞一会儿。”段青深那杯是红茶。大家都把直饮盖打开了,叫北京秋夜里的风来降降温。   “你看。”梁愿醒打开杯盖,这杯热可可上飘着一片熊猫头的巧克力片,白色的部分是白巧,很可爱。   段青深倾过来看:“可爱。”   梁愿醒手伸到他那边去拿相机,想拍一张。手都摸到它了,发现段青深给它换了个长焦段的镜头。   于是他问:“我要是只有长焦,但又没办法和拍摄物拉开距离的话,该怎么办呢?”   段青深:“拿手机拍。”   “哦——”   梁愿醒用手机拍了两张,因为眼看着它就要化了。段青深准备去店里跟服务员要个小叉子什么的,把那个巧克力片舀起来,然而下一刻,小梁助理直接用吸管把它搅进去了。   “……我刚还想着进去要个勺子叉子什么的。”   “进去肚子里都一样。”梁愿醒笑笑。   那确实。   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大家继续工作。刚刚坐下喝东西的时候,段青深观察了几个机位,他站起来脱掉外套,梁愿醒几乎跟他动作同步,二人对视了一眼。   “这个好烫,给我喝热了。”梁愿醒说。   “我也喝热了。”   段青深叫迟双海先坐在这里不动,然后简单给梁愿醒说了一下补光的位置。   接着,段青深拿着相机走进咖啡店,从店里面透过落地玻璃来拍人物。   写字楼组间的人造光源是精心设计过,连廊外墙的灯带和地面路灯,以及一楼二楼的商铺招牌。虽然光线混乱,但它们集中且平衡,在画面中可以通过快门速度来控制。   他需要咖啡店玻璃上的一些可爱小贴纸来和写字楼夜景做一个对比呼应。然后段青深对焦的时候……对到了梁愿醒身上。   取景框里青年穿一件单薄的长袖T恤,是很简单的款式,铅灰的底色,印了个卡通画。他两只手握补光灯,光源并没有朝向他,所以在段青深的视角中,他在看着光投射的方向。很专注,他只在乎手里的补光灯,周遭任何事情都跟他没关系。   刹那的走神,段青深已经按快门拍了下来。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情绪,重新对焦在迟双海,继续工作。   “哇……”迟双海的助理在电脑上翻看着今天的片子,“段老板,您真的很会拍诶。”   工作室里很轻声地放着上世纪港片里的歌,窗外是二环夜景,听见别人夸他老板会拍照,梁愿醒回过头。但工作室里人有点多,他们这阵子上冬季新款,于是梁愿醒偷笑了下,继续贴着窗户看下面的车流。   段青深一直在导照片的这个助理旁徘徊,就等着她翻到拍梁愿醒的那张——   “这张对错焦了。”段青深假装恰好瞥见,走到她座位旁,“不好意思。”   “哦!”助理点头,“没事呀,你把弟弟拍得也很好看!”   画面是慢速快门,拖拽了些灯光。   “能不能麻烦您把这张……”   段青深话未说完。   “我把这张发您邮箱吧段老板,就跟我们签的拍摄合同上的邮箱可以吗?”助理直接问。   “可以,谢谢。”段青深说,“麻烦了。”   段青深松了口气。   这一层工作室挺大的,五六个人在中间的厅里走来走去忙活着,晚上快九点了也没有下班的意思。   “啊,迟老板。”梁愿醒从玻璃反光看见迟双海走来自己旁边,他侧过身,有些局促,慌乱地找了个话头,“您这边…挺忙的。”   “对,因为要上冬季新款,最近都在加班,所以妤姐结婚都没空过去。”迟双海拢过散下的长发,悠闲地走到他旁边。   这个动作让梁愿醒有点儿无措,毕竟下午拍摄的时候有些不愉快,他还是挺自觉的一个人,可能迟老板并不喜欢自己。   于是梁愿醒就那么站着,他拿着手机,刚才想对着下边拍张夜景。由于工作室灯光很足,他想拍外面,就需要把手机镜头贴在玻璃上,可这里安装的是双层玻璃,所以还是隔了一点距离,会反光。   “拍夜景吗?”迟双海又问他。   他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乖,没有攻击性。迟双海也看出来了,他笑了下,走到梁愿醒的另一边,那边有个帘子,但不是窗帘,应该是布景帘之类的,和窗边有一米多的距离。   段青深就这么看着迟双海把帘子拉上了,连带着梁愿醒从他视野里被隔绝。   那帘子竟是能从一面墙拉到另一面墙的,梁愿醒错愕,眨眨眼。迟双海说:“拍吧,这样不反光了。”   “谢、谢谢迟老板……”   对于迟老板态度的转变,梁愿醒摸不出个头绪,极度不自然地拿出手机,往下拍……快速拍了两张后,又点头说了句“谢谢”。   这时候迟双海才轻咳了声,说:“那个,下午凶了你,抱歉啊。”   “不不,迟老板。”梁愿醒说,“是我失礼在先。”   迟双海没再说什么,双臂自然地抱在前胸,垂眼向下看。看了一会儿,他自己也拿手机往下拍了一张。   梁愿醒不解,他在这里工作,应该每晚都能看见。他自然不会多问,万一再触碰到别人不舒服的点,那更完蛋。   他跟迟双海隔着两步远,有点尴尬地站了会儿。接着背后的帘子被人从墙边撩开。段青深看过来:“我以为你丢了呢。”   “怎么会。”梁愿醒松了口气,朝他走过去,“看,我拍的。”   段青深凑过来看他手机,顺便快速瞄了眼那边的迟双海。   “拍得不错。”   “我们可以走了吗?”梁愿醒微微靠近他,压低声音,“我有点想躺下了,不是困,就是不想维持直立状态。”   段青深噗呲笑了下:“我就是来喊你走的。”   “啊太好了。”   段青深过去跟迟双海打了个招呼,再走出这道帘子的时候,发现梁助理已经穿好外套收拾好包,甚至还拿上了他的外套,一切就绪地看着他。   “那个……”回去酒店的路上,出租车后排,段青深还是没忍住,“迟老板跟你说什么了?”   “嗯?哦,没什么,他就跟我道了个歉,搞得我有点不安。”   段青深看着他,但他没看自己,看着他那一侧的车窗。   他不知道梁愿醒在想什么,也无从问起,那样太奇怪了。但有一点段青深是笃定的,梁愿醒虽然年纪不大,或许阅历也并不深,可他有着强大且坚定的信念感。   那是段青深没有的,三十年来未曾理解的东西。   他就这么盯着梁愿醒的后脑勺,盯到自己都没意识到梁愿醒已经没再继续看车窗外,而是在和自己对视。   “?”梁愿醒投来一个问号。   “……”段青深乍然回过神。   要说‘三十岁’这个成就为段青深带来了什么加持,那大概就是不动声色临危不惧,他镇定问道:“你想吃点东西吗?现在点外卖的话,到酒店差不多就能送到了。”   “哦——?”梁愿醒眼睛亮起来。   问对了。段青深窃喜了下,然后掏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   第二天的拍摄在户外。   他们中午12点30分出来拍摄,这个时间外面的人相对比较少。   “迟老板,在这边停一下。”段青深叫住前面走路的几个人。选大中午的出来拍摄,不仅是因为人少,也是因为光比很大。   走在前面的迟双海一行人停下,回头。他们以为段青深要一个抓拍,迟双海身边最近的一个助理直接让开了两步。   段青深习惯性地先把相机腕带在手上缠了两道,说:“醒醒,你把他带到左边那个墙边,让他腰部以下留在影子里。”   “好。”梁愿醒顺便从包里抽出柔光板,“你想要什么光?”   “还能选?”段青深笑着问,“待遇这么好。”   “那是自然,要前景吗?我去那家书店里问问能不能把他家门口那盆花端过来。”   段青深失笑:“不用不用。”   转而又看了眼那盆花。   梁愿醒了然:“先拍这张,拍完我去问。”   梁愿醒先去引导迟双海站到段青深想要的位置,然后举起柔光板,防止他上半身过曝。他大约猜到了段青深的思路,让人物从阴影走出来。   梁愿醒只在线上上过一些摄影课,修图就是那会儿学的。当时大数据给他推了很多关于摄影的内容,鱼龙混杂什么都有。其中不乏有人大放阙词说‘需要后期的照片都是废片’,坚持认为真正的摄影就该直出,拍下来就直接发。   彼时那些铿锵有力的发言给尚在大学的梁愿醒带来不小的震撼,要不是上过正规摄影课,还真把梁愿醒唬住了。   其实他曾有段时间很好奇段青深修图的程度如何,有传言风光摄影师修图的力道可不输旅游打卡博主,能把黄的修成粉的,而且嘴硬。   不过梁愿醒最后还是认可了那句话:摄影技术是下限,画面审美是上限。   终于,这次正式的商拍收工了。   “这张是故意让脸部轻微过曝的。”段青深跟迟双海的助理解释,“如果不满意的话,后期可以从这里吸色调一下。”   “好嘞,好看的。”   工作室里一直放着音乐,段青深在跟助理过照片,梁愿醒跟着BGM轻声哼着,找了个不碍事儿的地方坐着看大家忙活。   照片全部导过去后,他们在北京的工作就结束了。迟双海忽然走过来,问他:“段老板,这些照片怎么署名?写你的真名吗?”   因为迟双海此前问过姜妤,这个摄影师有没有工作室,姜妤说目前没有,所以他才来问署名。   段青深收拾器材的动作停顿了下,旁边帮忙的梁愿醒也同步停下,看着他。   “不署名了吧,我无所谓的。”段青深说。   还是那个原因,他真不是专业拍人物的摄影师,正儿八经署名,他觉得没必要。   “要不现编个工作室名字吧。”迟双海说,“不然搞得像我自己的人拍的,平白占了这么大便宜。”   段青深笑了下,正准备直接拒绝,可转念一想,这次拍摄,梁愿醒忙前忙后,署名的话,该把他带上。   于是段青深点头,说:“嗯,好。”   他转头看着梁愿醒。   梁愿醒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立刻开口:“青山醒。”   “好的。”迟双海拍拍助理肩膀,“备注一下,青山醒摄影工作室。” 第14章   有的人就是这样。   他眼神并不妩媚,姿态也并不妖娆,甚至手指头都没动一下,但他只要看过来一眼,就让人心甘情愿跟他走。段青深看着前边的摩托,这么想着。   轮胎压着北京的秋天驶出六环,下午两点天气很好,梁愿醒骑在前面。   京开高速过新发地和海子公园的那段路堵了一小阵子,堵车的时候梁愿醒把护目镜推上去。十月是北京很舒服的时节,白天里是冷的,但没有非常冷。梁愿醒微微仰些头,看着天上一团浓积云。   他耳机里放着一首《Capital Letters》,前奏刚响,对讲跟着响了。段青深在他旁边车道的车流里,位置在他后面一点儿,说:“推首歌给我?”   “好啊。”梁愿醒直接把这首正在播放的从微信分享给他。   段青深的音乐列表没有什么自我喜好,他就是在音乐app里收藏几个类似于“适合开车听的100首歌”这样别人整理的歌单。   这件事在服务区吃饭时被梁愿醒得知的瞬间,他差点没夹住面条。   “啊——?”梁愿醒的面条掉回碗里,“你是说,你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调配过一个歌单?”   梁愿醒听见了这辈子听过最荒谬的话。   “是的。”段青深比较平静,“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还能为什么。”梁愿醒说完这句后,找了半天没找到个合适的词,磕巴住了,“当、当然是因为……”   他说一半,停下了。段青深没催促,继续吃面。服务区里汤面的味道还过得去,段青深不紧不慢地吃了口面,同时眼睛没低垂,一直看着梁愿醒。   一直看他,是因为段青深知道他磕巴的原因,不想错过他精彩的表情变化。   段青深嚼着面条,咽下去,又用勺子舀了口汤。   他觉得梁愿醒是在为自己刚刚的错愕找补,很简单,因为每个人对待生活的方式不一样。梁愿醒自然也意识到了,其实这并不是需要大惊小怪的事情。   “那个…我不是觉得你奇怪。”   段青深点头,夹了根咸菜,嚼得咯吱咯吱:“嗯。”   其实他不介意梁愿醒怎么想的,他没所谓,但这会儿坏心上来了,就想看梁愿醒到处找词儿的样子。   “好吧,我确实有那么一下子觉得你好怪,对不起。”梁愿醒摆出很乖的表情。   没想到他直接道歉,换段青深慌了。他没想真的要梁愿醒道歉,放下筷子,咽了下:“没什么的,逗你玩呢,别放心上啊,我没在意。”   服务区里人来人往,荣乌高速从山东荣城往内蒙乌海方向。十月末自驾去西北的人比月初少了些,但还是有的,秋天的尾巴也是秋。   可以发现的是,大部分人去西北之前都有做一些功课。有人已经穿上了冲锋衣,因为室外的体感温度已经只剩下6度。   从北京出发到现在,8个小时,500多公里,今晚在鄂尔多斯过夜。   他们决定住在高速口附近,在服务区吃完饭后加满了油。从加油站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梁愿醒手机弹出东胜区气象台发布的大风蓝色预警。   梁愿醒从来不把大风预警当回事儿,他毕竟是浙江长大的小孩,台风跟亲戚似的年年来。原想着区区七级大风,根本——   “哇…”梁愿醒抬手挡了挡眼睛,然后转头,“内蒙古也有自己的台风是吗?”   段青深第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了,说:“起码沙漠离这儿还有两百公里,不然风里全是沙子。”   “内蒙古有沙漠?”他对内蒙的印象只有大草原。   “有啊。”段青深和他走向停车区,“附近的话…响沙湾,想去吗?去了给你弄个滑沙板。”   风声太吵了,梁愿醒没听清:“刮痧板?”   段青深顺着他话:“是啊,南方人湿气重。”   梁愿醒蹙眉,然后摇头:“算了,我怕疼。”   ——他居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比如去响沙湾的话为什么要给他弄个刮痧板,明明二者没有任何联系。段青深哭笑不得,抬手想拍拍他脑袋,又忍住了,只轻轻揉了两下他后脑勺。   梁愿醒拧开水最后喝了一口,把头盔戴好,跨上摩托车。   段青深没有立刻去开车,而是站在他车边,说:“刚说去响沙湾是给你弄个滑沙板,在沙丘滑下来的那个,你想玩吗?”   梁愿醒的护目镜没盖下来,看着他:“啊……”   有点犹豫,有点想去但又不想耽误行程。   段青深说:“晚上想想,反正你也睡不着。”   距离预定的酒店只有十多公里,过收费站后拐上匝道。大抵是因为这一片地势空旷,风刮起来像千军万马。   过了收费站后,高速公路匝道要跑一个大弧度的回头弯。荣乌高速边上是京拉线,四周没什么遮挡,天地浑然一体,夜空笼罩下来,两辆车恍若在奔向星空。   段青深是就近订的酒店,在附近里搜了个看起来还不错的。   酒店有洗衣服务,办入住的时候段青深跟前台要了两个大点儿的脏衣袋。前台转身去拿脏衣袋的功夫,梁愿醒忽然感觉自己不太对劲。   他就站在段青深旁边,原本低头看手机呢,嘭一声手机搁在前台上,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像抓救援绳一样抓住段青深胳膊。   段青深一看便知,这是流鼻血了。梁愿醒慌张地看着他,倒不是流鼻血这事儿很可怕,而是他怕弄得哪儿都是。   梁愿醒下意识仰起头。段青深“哎”了声,伸手兜住他后脑勺,把他脑袋拉回来,说:“不能仰头,让它往下淌。”   这样一来,血从梁愿醒的指缝不停往外渗。另一位前台赶忙递了盒抽纸过来,段青深快速说句谢谢,然后抽了三四张:“你手拿开。”   梁愿醒“唔唔”了两声,摇头,表示不想拿开。这大庭广众的,前台旁边还有两对办入住呢,他不用看都知道手拿开后自己是什么狼狈样子。   两滴血点子先后砸在地板上,段青深又说:“拿开。”   这次凶了点,凶了那么一下子,他又说:“血很脏的,你不能仰着头让血顺着鼻腔咽下去,手拿开,让它淌出来,没事的。”   前台里面的工作人员也说:“是啊,没事的,我们这边接待过很多外地客人,刚到这里不适应而已啦。”   说着,那边大堂经理拧了块热的湿毛巾过来:“来来,拿这个!”   “谢谢。”段青深接过毛巾,一直攥在梁愿醒手腕上的手其实没有多用力,毛巾拿过来后不由分说将他手一拉,立刻用毛巾给他擦了一把。   梁愿醒过于震惊而僵住。   归根结底的原因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被自己定义为“偶像”的人看见了自己血污了半张脸的样子……然后他还蹲下来用纸巾擦掉了地上的血。搞得大堂经理高声“哎哟”了一嗓子,叫他不用管地板。   梁愿醒自己两只手捂住毛巾,看着他把纸巾丢去垃圾桶再回来,拿上前台给找的大号脏衣袋,扶着行李箱,又拿走了梁愿醒的包。   然后看着他:“跟上,没手管你了。”   梁愿醒点头。   进到电梯里后,他从电梯墙的反光看见自己衣服上也沾了几滴血,又挪开毛巾,折了一道擦擦脸。   就流了那么一小阵子,梁愿醒长长叹气,吐魂似的。段青深在旁边说:“水土不服,这边气候干燥,流点鼻血没什么的。”   梁愿醒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不能再拿你当偶像了,形象败完了。”   段青深审视着他,心说你自己败形象为什么除了我的偶像籍,笑了下:“我早说了,别把我当偶像,我只是个无业游民。”   “我也是啊。”梁愿醒说。   电梯到了,门打开。段青深身上有个双肩包,他把梁愿醒那个包又单挎在肩上,腾出了一只手扶在他后背。   “你不一样,你是工作的店倒闭了,我是辞职……辞编。”   时间已经挺晚的了,十点半。段青深在外卖软件上买了些水果,又买了盒复合维生素。梁愿醒有点不爽,坐在椅子上:“大家都是南方人,你为什么没事?”   “我有事的,我喉咙很疼。”段青深实话实说,他自己嗓子干得要冒火,“其实北京这个时候也会挺干燥的,只不过我们呆的那两天刚下过雨,所以湿度还好。”   “这样啊……”梁愿醒先把骑行服脱下来,里面是一件长袖T恤。因为骑行服是连体的,他上边穿一件T恤,下边就剩一条内裤。   前几天他跟段青深住一间屋子里的时候,都是到了房间就先后去洗澡。梁愿醒会有点拖延,一般段青深先洗,他趁着段青深洗澡的时候换衣服。   但这会儿…段青深要等外卖,没有先洗澡的意思。   而梁愿醒又得先把骑行服脱了一半,因为段青深已经拿上脏衣袋走到他面前,跟他说:“快脱了放进来。”   “……”梁愿醒骑行服的上半部分搭在腰间,他确实难为情,尤其是对方穿戴整齐的情况下。但还好,做一下心理建设就好了。   结果是他都准备站起来继续脱,段青深却把脏衣袋放下,说:“我出去抽根烟。”   “啊?”梁愿醒抬眼看他。   他自然知道段青深离开房间的用意,无非就是给自己一个脱衣服的空间。他本想说不用的,他虽然确实是会畏惧大型多人澡堂子的那种南方人,但段青深已经快步走出去,门都带上了。   ……梁愿醒看着地上敞着口的脏衣袋。其实过镇江那晚,两个人是一起脱的,那时候也没什么呀,梁愿醒微微蹙眉。   他又看向冷冰冰的门板,有点不爽。   现在是什么,生分了?   他撇撇嘴,三两下把骑行服脱下来,塞进脏衣袋,去洗澡了。 第15章   段青深在酒店门口抽了根烟。   不过他出来是为了等外卖。   外卖很快送到了,两个外卖是同一个外卖员送的。但还有第三个外卖,他看了下软件上的配送进度,还要再稍微等一下。   他手里拎着两个袋子,有点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是在干嘛,回避的状态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他确实是想要留给梁愿醒一个脱衣服的空间,但好像又没那么单纯,这个说辞似乎也只能糊弄一下自己。   段青深一根烟抽完,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纯发呆,脑子转不动,也不知道该怎么转。   酒店附近有很多炭火烤肉店,还有些西北菜和蒙餐。段青深一时有些后悔,没提前搜一下这些店营业到几点,眼下快晚上11点了,有几家炭火羊肉还亮着灯。   后悔是因为在服务区吃过了,不然还是应该带梁愿醒来这边吃。   这可是内蒙的草原羊,应该会对南方小孩造成一些心灵震撼。   因为他自己第一次吃到这边的羊肉时就很震撼。   所以他进房间后问的第一句话是:“醒醒你还吃得下吗?”   梁愿醒已经洗完澡,头发吹了个半干,盘腿坐在床角看手机。抬头,看见段青深拎着外卖袋子:“能吃下一点儿。”   “不是说水果,外面烤羊店还在营业。”   梁愿醒纳闷:“你不是前阵子才告诉我不要吃到顶吗,怎么大晚上又叫我去吃烤羊。”   ……是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思维乱七八糟,自己跟自己矛盾着左右互搏。   “你是不是开一天车开懵了。”梁愿醒说,“脑袋浆糊了吧。”   “应该是。”段青深把袋子放下,拿出雪梨汁递给他,“喝点,补补水。”   清甜的果汁喝起来让人不自觉地贪婪,尤其口舌干燥的状态。梁愿醒仰头就喝了小半瓶,说:“你抽烟的时候看见星星了吗,外面星星好多。”   段青深抿了下嘴,摇头:“没注意。”   根本没抬头。   “你看我拍的。”梁愿醒放下果汁,把相机递给他,“你抽烟抽太久了,我就随便搜了个拍星空的参数。”   段青深半靠在房间玄关进来的水吧台,他直起身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相机。   “我拿电脑给你看。”梁愿醒下床,去桌边掀开电脑,嘴里碎碎念着,“你怎么在下面待那么久,我还以为你被人拐了。”   段青深把储存卡拔出来,递给他:“人不能被拐两次。”   “我没拐你。”梁愿醒将读卡器插到电脑上,“我顶多是利用一些你心理上的渴求,再美化一下你记忆里的远方。”   “……”段青深看着他。   “……”梁愿醒没敢跟他对视。什么拐不拐的,多冒昧啊,那是引导。   其实有一点,梁愿醒一直没说。一个人绝对不能缺失信念,否则会被这世界腐化蚕食。而他在第一次认真看着段青深的那次……在曾晓阳婚礼前一天傍晚的黄昏,他说出了“这里没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   因为他看见了一些缓慢腐化中的信念,也看见了同样状态的自己。   他把电脑挪了挪,段青深弯腰去看。城市星空会受地面光的影响,相机参数多少能拯救一下,但参数这种东西就像给游戏角色捏脸,一个差不多的数据反馈出一张还不错的脸。但大家往往会再进行一些调整来更加符合自己的喜好。   “机位在哪儿?”段青深问。   梁愿醒指了下阳台。   酒店房间的阳台是半封闭式,段青深开门走出去,没看见三脚架:“手持拍的?”   “是啊。靠在围栏上随便拍一下。”   “光太多了。”   “嗯,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调。”   “等再晚一点,地面灯少了再拍。”段青深折回来,看了眼他拿的镜头,“广角大光圈35mm,挺聪明啊醒醒。”   醒醒笑着挠挠后脑勺:“一般啦。”   “快门呢?”段青深问。   “10秒。”梁愿醒说,“但我觉得不太对劲。”   “你用400除了,400除以焦段是大多数人用来合成视频的,单张拍的话300差不多。”段青深把相机又递向他,“卡插回去,我去支三脚架。”   梁愿醒伸手接相机,懒得站起来,胳膊直直地伸着,但也还是差了一小截。段青深无奈,他只能从阳台门那儿走过来两步:“懒着吧。”   照片梁愿醒是拍着玩的,所以没拿三脚架,就靠在阳台围栏上拍,他没想到段青深真当回事了。夜里凉风从阳台涌进来,梁愿醒嗅了嗅风里的味道。旋即反应过来,怎么又跟小狗似的走哪儿闻哪儿。   所幸段青深没看见,他支好三脚架后站在阳台看了会儿手机。   梁愿醒把卡插回相机,这回不得不站起来了。他起来伸了个懒腰,去阳台,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然后解释:“这不是在闻啊,只是深呼吸。”   段青深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干嘛呢?”梁愿醒不是故意看他手机屏幕的,“你在用手机算命吗?”   因为段青深手机屏幕画面是一条条线,一些星星的小图标和数字。   段青深笑了下:“你脑子什么构造啊,想象力这么强……我在查今晚准格尔旗的云层厚度,要是条件实在不好就没必要拍了。”   “这样啊。”梁愿醒把相机在三脚架上卡好,“但地面光还是挺多的,都十一点多了。”   “他们好像营业到十二点。”段青深收起手机,回去房间里拿了三个外卖袋子中的一个出来,搁在阳台的小圆桌上。   两个人同步抬头看天,肉眼观测的夜空已经足够漂亮。   小阳台很安静,两个人都没说话。   三脚架支在一张躺椅前边,段青深把快门速度设置到6秒,城市的光还是太多,还要继续等。   “醒醒。”   “嗯?”他转过头。   “去里面衣柜拿条毛毯出来,你衣服太薄了。”   “喔。”   段青深拍了一张,效果不太理想。他决定继续等。   酒店的毛毯是特别厚实的羊毛毯,梁愿醒披着它,手机亮了下,是气象app推送了当地的又一波寒潮大风预警。   段青深回过头看他,笑了笑。段青深本意是叫他在躺椅上靠一会儿,盖着那个毯子,他把毯子披在身上裹着。见他回头,还张开一条胳膊:“可暖和了,你进来吗?”   “裹好。”段青深说。   “喔。”   段青深穿得也少,最后调了下ISO之后回去房间里拿了他的冲锋衣穿上。梁愿醒探头往里喊:“段老板,麻烦你帮我把琴也拿出来。”   弦乐器还是要经常拿出来弹一弹的。梁愿醒又把腿盘上去坐,尤克里里不大,段青深伸手把他肩上的毯子往中间拎了拎。   他拧旋钮调音,管弦乐器的音高会随环境湿度和温度的变化而变化。   “给你弹一曲。”梁愿醒说。   “好啊。”段青深很期待,“弹什么?”   “弹个应景的吧。”梁愿醒说,“小星星。”   “……”   确实应景。   “逗你的。”梁愿醒低着头,指弹了一小段旋律,说,“我大学才学的吉他,很少弹尤克里里,带它出门轻便。”   段青深没说话,把圆桌旁边的一把椅子拎过来,在三脚架旁边,也就是梁愿醒对面坐下。   他在尤克里里拨起来的第一个乐句里问他:“段老板,你辞职之后到现在,后悔过吗?”   “后悔过。”段青深在第二乐句里回答他,“也有点害怕,担心自己穷死。”   梁愿醒笑笑,继续弹着,又问:“你怕被我一语成谶?”   “是啊。”段青深语气还比较轻松,“风光摄影师,这不是正朝着西北风去了嘛。”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含着些笑意,话虽这么说,但他自己倒也没到绝望的地步。   因为事实上就是还有生机。从给姜妤拍婚纱照开始,段青深意识到自己摄影水平还在,并且和梁愿醒的配合也非常好,那么之后即便当“素材库摄影师”也饿不死小助理和自己。   梁愿醒捂弦收声,抬眸看向他眼睛。   都说摄影师的第一桶金是卖相机,第二桶金是卖镜头。这个行当里大部分能赚钱的说白了就是靠资源,或者说机缘。拍婚礼拍会议拍广告,很多商业摄影师都是靠别人介绍,就像姜妤介绍了迟双海。而机缘就真是等缘分了,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其实两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契机,这很有可能是个相当好的开始——对于那个目前暂时不存在的‘青山醒摄影工作室’而言。   “想听什么歌吗?”梁愿醒忽然把话题拽去另一个方向,“我这会儿心情好。”   “嗯……”段青深想了片刻,摇头,“不知道,我不太听歌,你随便唱。”   23寸的尤克里里在箱体共鸣效果上已经是不错了,又因为音区偏高些,所以尤克里里的演奏场景多数是轻松愉快的。梁愿醒想了想,扫了两个和弦,然后在手机照片里找了个谱子。   阳台不大,梁愿醒指了下小圆桌,段青深会意,把它拖过来一些。   梁愿醒把手机立着放在桌上,靠着段青深拿进来的外卖袋。   城市慢慢暗了下去,商铺餐厅的灯光宛如电量节节耗尽般从街这头熄到那头。接着在段青深眼里,天地之间只有一道手机屏幕光照在梁愿醒脸上。   梁愿醒清冽的嗓音唱着《尘大师》。他在第一句对他唱“明天开始要系咁咦”,在3分20秒对他唱“会OK,冇事,有心不怕迟,把千斤重化做全部薄过纸。”   风吹拂过来的时候,他左肩的毯子滑下去了些。梁愿醒看着手机屏幕的谱子,他就看着梁愿醒。   他听得入神,一动不动。   是吧,段青深想。会OK没事的。   歌唱完后,沉默片刻。接着二人闲聊了几句,大致说了些天气,浙江这阵子阴雨绵绵,终于是入秋了,段青深把滑下来的毛毯拎到盖住他肩。   转眼到十二点,段青深看眼手机,日期从10月22日跳到10月23日,把桌上外卖袋里的纸盒拿出来。   “生日快乐。”段青深把小蛋糕盒递过去,“抱歉,没时间准备礼物,还有…谢谢你。”   具体谢什么,段青深没说,他也说不明白。   就像梁愿醒说的,人们在表达情感时往往词不达意。   10月23日霜降,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今天一过,秋天真的只剩下尾巴尖那儿的一小撮毛了。 第16章   盒子里的蛋糕大约4寸,最上面一层点缀着奥利奥和水果。梁愿醒把尤克里里放在旁边,两只手捧着它,往里看。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哦你看过住院单。”梁愿醒自问自答了一下。   “嗯。”段青深点头,“当时护士说你没有家属陪,看着又小,我担心你未成年,看了下你住院信息里的出生日期。”   梁愿醒抬头,无奈:“我都大学毕业了。”   “参照现在小孩儿的发育情况,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的。”   梁愿醒刚准备拿叉子把那块奥利奥挖出来,手机响了。段青深帮他拿蛋糕:“接电话。”   打来的是他小姨,梁愿醒划开接听:“小姨~”   小姨那边貌似是开着免提打来的,很多人齐声朝他喊道:“生!日!快!乐!”   梁愿醒不得不把手机挪开点儿,然后苦笑:“哇这什么阵仗啊小姨……谢谢大家哈哈哈~我好像听见二表姑的声音了?你们今天人这么齐呢?”   二表姑是他妹妹的二表姑,家里亲戚都比较近,所以梁愿醒也跟着一块儿叫。   “是呀。”小姨说,“今天二表姑一家从基督城搬过来喽,他们还有些家具在路上,所以先在我们这儿小住几天。你呢?你今天在哪里?”   梁愿醒看看星星,说:“我今天到内蒙古了。”   “哇!”小姨很惊讶,“你都是去过内蒙古的人了!”   接着电话那边他妹妹抢过手机:“喂哥!你都跑内蒙古去啦?那你今晚住在蒙古包里的吗?视频吗视频吗!”   梁愿醒哭笑不得:“内蒙古又不是遍地蒙古包,你想什么呢,我住的酒店,浙江的酒店什么样内蒙古的就什么样。”   “那你骑到马了吗?”   “……”梁愿醒沉默了下,“小羽,我也是两个小时前刚从高速下来的。”   “那好吧~”小羽说,“生日快乐!吃蛋糕了吗?你那儿这个时间还买得着蛋糕吗?白天要去吃一个噢!”   “有蛋糕。”梁愿醒回答她的时候,看着段青深手里捧的蛋糕盒,“放心吧。”   段青深听他跟家里人聊天的时候在观察夜空,今天其实没有那么好的拍星空条件,光污染是一方面,今夜月亮的照射范围也很大,62%。   有的摄影师认为满月对星空的影响堪比5级光污染,月亮太亮的话,星空的光会很混乱,后期都没法救。   虽说事无绝对,也有摄影师拍着胸脯说怕月亮的都是废物云云,但此时段青深只有一个小阳台的机位,一会儿云飘走了月亮避无可避。   梁愿醒跟小羽聊完,小羽把手机还给她妈妈,小姨又开始叮嘱。   “啊——”梁愿醒电话挂断后,缓了一口气,“快快,蛋糕给我。”   段青深笑着递给他:“你跟你小姨家里挺好的。”   “是的。”梁愿醒吃掉一大口奥利奥和奶油,“一直都很好,我小姨上班的总公司在新西兰,姨夫的表姐也在那儿,刚好今年小姨工作调动,他们就干脆举家搬过去了。”   段青深点点头。   梁愿醒补充:“原本是要带上我的,但我不想去。”   他又吃了一口,4寸的小蛋糕经不住几口,晚上那个时间段青深也没法精准预测他们会在哪个城市下高速。快到鄂尔多斯的时候才在外卖上找了家蛋糕店,人家是要预定的,能临时做的只有小4寸,所以段青深只买到了这个。   “啊。”梁愿醒忽然想起来,“就一个叉子吗?”   “好像是吧。”段青深扒拉了一下袋子,问,“怎么了?”   “那你怎么吃?”   “我不吃。”   “不行不行。”梁愿醒把蛋糕举到他嘴边,“你直接啃吧,我不嫌弃你。”   “……”他举得太近,段青深嘴唇沾上奶油,“你剩一口给我吧。”   毕竟是生日蛋糕嘛,还是要吃的。   梁愿醒没推托,自己又挖了两口后,把剩下的递给他。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但他知道的,如果真的跟段青深说了“不好意思”这类话,那就真的生分了。他明白的。   段青深端过来,毫无芥蒂地用他用过的叉子继续吃。奶油蛋糕果然是能让人幸福的东西,尤其是生日当天的奶油蛋糕。   梁愿醒拢了拢毛毯,夜里的风很给气象台面子,大风预警和寒潮没缺席也没迟到。这毕竟是个已经开始供暖的城市,梁愿醒又看看不算太晴朗的天:“要不不拍了吧,感觉还是有点勉强。”   “拍还是能拍的。”段青深把蛋糕吃完,放回外卖袋,站起来转身去看相机,“我再试一下。”   快门6秒,片刻后,照片缓存成功,段青深把相机取下来。看他取相机,梁愿醒探了探脑袋:“怎么样?”   段青深递给他,没回答他照片怎么样,只说:“24岁的第一张星空。”   在不够完美的拍摄条件下,那张星空照算还不错了。   梁愿醒看着相机屏幕里的星空,有些失语。命名是摄影作品的一部分,就像《去西北》,照片已经在西北了,但标题却告诉你:去西北吧。   这张星空也是。它没有多么不同凡响,甚至可能一些摄像头做得很厉害的手机也能拍出这样的效果。但对梁愿醒而言它不一样,这是24岁抬眼看到的第一片星空。   段青深从他手里把相机拿走:“进屋去,太冷了。”   还没多看两眼呢……梁愿醒摆出委屈的表情。好吧确实太冷了,他把毯子拿下来折一折,抱着,段青深收起三脚架,把阳台的门关好,合上窗帘。   房间里很暖和,进来后明显地感觉皮肤在回温。他把尤克里里的弦松一松放回琴盒,那边段青深进来之后打开了电脑,正在把那张照片导进电脑里。于是很快的,梁愿醒的微信响了,是段青深发过来了照片。   他点了查看原图,要加载一会儿。   网速稍有点慢,他坐去床尾,喃喃道:“不知道迟老板那几组照片什么时候能发出来。”   “下礼拜发。”段青深说,“但具体哪一天就不知道了。”   “是吗。”梁愿醒抬头,“那到时候会不会有人来找你商拍?”   段青深在看邮箱,他想了下:“不好说。”   确实不好说,迟双海的工作室在北京,北京那地方怎么会缺好的商拍。他们跟迟双海的合作也仅限于“愉快”,人家可能根本忙不过来推送商拍什么的。   段青深在电脑前支着下巴。   他的邮件里多数是医院的资讯和一些订阅过的杂志网站发来的广告,他把邮件列表往前翻了许多页,一直在摁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   梁愿醒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用星空照发了个朋友圈,去洗漱,然后坐回床尾,好奇地看看他后脑勺:“你不刷牙吗?”   “刷的。”段青深说,“我先找个邮箱地址。”   “喔……要做什么?”   “找一下《看见·地理》的编辑,我想问问她,杂志还收不收稿。”   梁愿醒朋友圈唰唰地冒着点赞和留言,也有几个朋友发消息祝他生日快乐。但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敌不过此时此刻的惊喜。   他往前一凑:“你要重操旧业了!?”   “还没确定。”段青深说,“我只是问问。”   邮件编辑好发出去,关电脑,洗漱睡觉。   老实讲,段青深没有抱什么希望,在关灯后对激动不已的梁愿醒反复强调,可能那位编辑已经不做杂志了,也可能人家杂志社的合作摄影师已经够多,不要有太强的期待。   梁愿醒根本听不进去,他已经在计划机位甚至在颅内构图了。   “……睡觉吧。”   这大约是段青深认识他以来重复频率最高的三个字。   “好!”梁愿醒煞有介事地重重合眼,颇有些‘看吧我有在睡觉’的小朋友心理。   段青深已经摸透他了。   “你这个问题,去看过吗?”   “嗯?”梁愿醒睁眼,“啊,看过,就普通失眠。其实也不是每天都这样,白天要是亢奋了,晚上就睡不着。”   说完,他悄悄往旁边床看了一眼——其实不用这么偷摸,房间很暗来着,但还是偷偷的。   因为自打和段青深同行,每天都亢奋。   不过睡眠的时长足够,这点梁愿醒有数,最起码他不能让自己疲劳驾驶。   “等进了沙漠,试试在一级暗空下能不能睡着。”   “一级暗空?”梁愿醒问。   “没有人造光源的,完全黑暗的地方。”段青深说,“拍星空最好的条件。”   房间里安静了一小会儿,两个人的呼吸都很轻。段青深也睡不着,邮件发出去后他开始悲观,担心让梁愿醒空欢喜,并且有些后悔告诉他这封邮件。这种事情就该偷偷做了,不成事便当没发生过,成了再告诉他,起码不必经历这种‘回去等通知’式的等待。   这就是学医的弊端之一,学生时代的战线太长,缺乏社会经验。别人三十岁可能主业副业风生水起,交际应酬游刃有余,像曾晓阳那样,一场婚宴宾主尽欢。   而他的三十岁也只是刚考上主治,十万块的存款并非这些年攒下的工资,还连带着从前获奖的奖金和照片的版权使用费,车也是家里的。   有时候段青深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没有毅力继续行医,遇见梁愿醒之前,也没有那么大的勇气重新做回摄影师。   总是在犹豫,总是在假设。   ——你要是没遇上我,你怎么办?   梁愿醒在路上时这句开玩笑的问句,今天晚上让他辗转难眠。   这样具有目标性的事情,并不是别人如何说,而是看人如何做。显而易见,梁愿醒就是在奔向他最坚定的目标——先完成它,其他再说。   想到这里,他非常轻微地吐出一口气。   “你想什么呢?”梁愿醒察觉到他在叹气。   “醒醒。”段青深说,“如果临到最后只能拍素材传视图网,你能接受吗?”   “那不行。”   段青深心下一凉,没出声。   结果梁愿醒说:“素材来钱太慢了,我们去游乐园做跟拍,春夏迪士尼,秋冬环球影城。干三年,攒钱三年,买台哈苏去乌佩纳维克拍极光拱桥。”   段青深听完笑了,随后停顿了下,声音低下去:“对不起啊,你好好的一趟旅行,被折腾成工作了。”   “不会,这样挺好的。”黑暗里的声音刺激着听觉,梁愿醒说,“我也没有方向,不知道该做什么。”   家人移民,双亲离世,不仅没有方向,而且…孤独。   他们一样,是两个迷茫的人。   段青深转过头,头发在枕头布料上蹭出些声响,梁愿醒也是,平躺着,侧过头,但其实夜里熄灯,什么都看不见。在黑暗里对视。   这段时间,梁愿醒偶尔会表现出“能遇见《去西北》的摄影师真是太幸运了”这样的情绪,但细想来,幸运的其实是自己。   清晨,酒店停车场。   气象app显示户外体感温度3度,给梁愿醒惊着了。   响沙湾最终没有去,他们权衡之后决定继续西行,赶在天气还没有冷到会把相机冻出拖影之前。   幸而早餐在酒店里吃得比较热乎。梁愿醒叹道:“我在家里查这一带天气预报的时候,它居然敢告诉我平均气温有14度。”   段青深从后备箱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件加绒的厚外套,递给他,“月初国庆那段时间应该比现在好点,把这个穿在骑行服外面。”   “会沾上灰的。”梁愿醒说,“骑车特别沾灰。”   “你还管它脏不脏?”段青深关上后备箱,“你先管管你自己冷不冷吧。”   确实如此,梁愿醒把棉外套穿上,拉链一直拉到顶。其实到这个时候他基本猜到了,段青深那车里确实装着他几乎所有家当。连这种厚实的衣服都带在车里。   “你衣服带得挺全……”梁愿醒试探着问。   “嗯。”段青深看了看他,“你住院的那个镇还记得吗,离我家有几百公里远,我在镇上租房的,辞职之后就退租了,又不能回家,就全塞车里。”   梁愿醒点头表示明白,而段青深辞职的原因他一直没问过。倒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他觉得不着急——现阶段他们都会在一起。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梁愿醒记得在海边他说过他父母是因为父亲出轨而离婚,所以不想勾起一些段青深可能存在的不愉快的记忆。   他更愿意向前走,并且希望段青深也是。   他戴好头盔,跟段青深比了个拇指,表示自己状态很OK随时出发。   段青深在他头盔上拍了下,笑着说:“走。”   24岁的第一段旅途。 第17章   从鄂尔多斯出发,走荣乌高速,目的地暂定在乌海。   有时候段青深会忘记这趟旅程并不赶时间。这是一次没有边缘的假期,没有计划的远行。   在四十里梁服务区下起雨来的时候,梁愿醒坐在段青深的车里往外看。没有贴太阳膜的车窗玻璃上全是水纹,扭曲了朝着车走来的段青深。   “嘭!”   段青深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把买回来的袋装面包、零食和饮料放去车后座。   “我还以为西北干旱,很少下这么大雨。”梁愿醒拽了几张纸巾给他。   “也下的。”段青深接过纸巾稍微擦一下脸和头发,说,“不过不会下太久,天气预报上显示下午四点会停。”   梁愿醒换了个眼神看着他:“我们应该没什么急事吧?”   “……没。”段青深拿出来一罐咖啡,停在打开拉环的动作,又重复一遍,“没有。”   梁愿醒眯起眼,像个长辈慢悠悠地点头:“是啊~所以不要在意雨还要下多久。”   “嘶。”段青深拿咖啡冰了一下他脸。   “哎!”梁愿醒诧然看着他。   “小屁孩还端起来了。”段青深打开拉环,喝了口冰咖啡。   “大人就能偷袭了?”   偷袭成功的大人恶劣地笑了下。   在服务区等雨停的人不算少,大货车停在靠外缘的停车区,小车们停在司机之家门口这一排。大家都在安静地等雨过去。   四十里梁是个占地挺大的服务区,大雨砸着每辆车的顶棚。梁愿醒一直看着车窗外面,地面很快积起来一小层水,镜面一样。   雨越来越大。司机之家旁边,“四十里梁服务区”七个红色的大字让人感觉快要被雨冲掉色,和它一样在雨里抬头挺胸的是另一边的“中国石油”。   没有人在外走动,人们躲在服务区里或汽车里,梁愿醒的摩托车停在加油站里面,外面高速公路也很久才慢慢驶过一辆车。   雨大到让这方天地像被禁锢在雪花屏里,梁愿醒靠在座椅里呆呆地向外看,两个人都没说话。这片停车区的汽车和草原野生动物如出一辙,在瓢泼大雨里静止不动。   接着,猝不及防的,段青深启动了车。   车厢骤然震动,梁愿醒吓一跳,打了个激灵:“我靠。”   “吓着你了?”   “啊,”梁愿醒判断了一下子,“有点吓着。”   段青深笑了下:“我下回发动车子前给你发个邮件预约一下。”   “行,”梁愿醒点头,“工作日早九点到晚六点。”   “去哪儿啊?”梁愿醒拽安全带下来扣上。   “搜到了一家卖露营装备的店,刚好在前面下高速口的路边。”段青深说,开过去买点东西。   梁愿醒困惑:“那我摩托车不要了吗?”   它怪贵的,小十几万呢。   段青深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憋笑,扶着方向盘把车倒出来,认真回答:“从四十里梁乡绕一下再回高速。”   “哦~”   合理。   因为大雨,在高速上的车基本时速都只开到5、60,大家开着双闪,没有人发作路怒症,也没有人应急车道超车,大家维持着安全车距和平稳的车速。   大自然只需略施小计,就能让人类恢复理性。   段青深慢慢开进收费站,选择从这个口下高速的人还蛮多的,直到开到了那家店门前才发现——难怪啊大家都在这里下高速,因为这家店算是个比较全能的店。有卖露营装备、生活用品、零食、车辆补给物。   确实是个自驾游补充物资的好地方。   “我们要露营吗?”梁愿醒见他在研究店里一个展开的帐篷。   段青深蹲下试了试骨架的韧性:“是呀,一级暗空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住宿。”   梁愿醒跟着蹲在他旁边,左右看了看地上这个帐篷。银色的,夹着一张卡片,上边标注着售价和两行字的介绍:   抗强风,抗暴雨。   一秒撑开免安装。   “就这个吧。还有两把折叠露营椅。”段青深说。   “好!”梁愿醒点头,“还有别的吗?”   “电锯。”段青深说。   梁愿醒看向他,询问:“我最近得罪你了吗?”   “?”段青深不解,“……你想什么呢。”   “接下来的路只有我和你,电锯的使用目标不是我吗?”梁愿醒指指自己。   段青深想敲他脑壳。他站起来,拿了货架上包装好的帐篷,刚准备走去前台问问老板电锯在哪儿,忽然发现脚迈不出去。   低头,梁愿醒抱住了他小腿:“捞捞,腿蹲麻了。”   他把梁愿醒捞起来。   店里老板的外貌很不符合梁愿醒刻板印象里的内蒙大叔,是个戴眼镜瘦条条的中年人。   “哦电锯啊?”老板说,“我这里只有小型手持的噢。”   “可以,要一个无线充电的电锯,和一个普通的锯子。”段青深说。   收银台旁边摞着很多透明袋包装的零食,袋子上巨大的五个字“内蒙古特产”。   老板去后边货架拿电锯了,大概是眼神太渴望,段青深问:“想尝尝吗?买一包带车里?”   “这好吃吗?”   “奶制品一般……不会难吃吧。”段青深直接拿了,“尝尝吧。”   两个人把买的东西塞进车里后,梁愿醒在副驾驶抱着那袋奶制品脆片端详着。   “拆开吃啊。”段青深说。   “可以在车里吃吗?”他问。   段青深调了下导航,雨渐渐小了些,他定位到四十里梁乡这边的高速入口,说:“等进了无人区,吃饭睡觉估计都得在车里。”   “啊。”梁愿醒撕开袋子,恍然大悟,“原来你买电锯是为了在无人区防野兽?那为什么还要一个普通锯子?”   段青深扶着方向盘,因为后视镜上都是水痕,他看着倒车雷达慢慢开出车位,说:“汽车鸣笛就能吓跑野生动物,无人区没有治安覆盖,所以要防的不是野兽,是人。”   “嗯?”   车厢里弥漫起浓郁的奶香味,这个奶片做得像饼干,但比普通饼干更有韧性。   事实证明给梁愿醒买吃的永远是正确的事,他甚至都不太好奇在无人区防人是什么说法了。   梁愿醒“嗯?”完那一声就变成了惊喜的“嗯——”紧接着递了一片到段青深嘴边:“这好好吃啊你快吃一个!”   段青深叼进嘴里,的确很好吃,纯粹的鲜奶味,口感嚼起来有点像厚的椰子片。   然而梁愿醒的理智只会被食物带偏那么一小会儿,他咽下去:“那你为什么还要买一个普通锯子?”   “现在有些手持电锯会检测布料和皮肤,碰到就自动断电了,真在无人区遇到连电锯都吓不走的人,就用普通锯子上去干。”段青深说。   梁愿醒眼睛亮起来了,他甚至有点期待。   所幸段青深在开车,没看他,否则高低教育两句。   因为他的眼神是“来个歹徒,我强得可怕”的跃跃欲试。   一去一回折腾掉两个多小时,重新上高速,返回服务区之后,雨已经停了。没有立刻出太阳,空气里也没有留存很明显的湿漉漉的气味,地面干了一半。梁愿醒下车抬头嗅了嗅,和南方下完雨的味道很不一样。   “我过去骑车了!”因为风大,梁愿醒很大声地说,“你帮我把那袋奶片扎上口!”   “不用的。”段青深说,“在这边零食不会软。”   “会洒出来呀。”梁愿醒无奈。   “……哦。”这确实。   梁愿醒拎着头盔本来已经快走到加油站里了,又快步折回段青深车边。   段青深愣了下,随后心领神会,开门下车,把刚夹上口的奶片打开递给他。   果然,他连塞三片进嘴里,在呼呼大风中比了个“ok”转身重新走向摩托车。   他是真的很爱吃这个。   段青深低头看了眼包装袋,这时才发现,它应该是法外狂徒式的家庭手作小零食,别说商标了,嚣张到连个生产日期都没有。   大约是店主家里自己做来吃的,顺便就多做点,买了写有“内蒙古特产”的一次性封口袋摆在店里卖。   而此时,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好家伙有生之年也是买到三无食品了”,而是惋惜梁愿醒这么爱吃,以后离开内蒙就买不着了。   他回神,听见那边摩托按了两下喇叭,似乎在催促他,他上车了。   这天行程的终点还是抵达了乌海,只不过到的时间比较晚,段青深提前搜了几家还在营业的餐厅,带着梁愿醒直奔市里。   抵达市区已经是夜里。   他按下对讲机:“梁助理,蒙式火锅、羊肉串、铁锅焖面,还是饭馆?”   那边梁愿醒骑着车呢,头盔里的回响让自己清晰地听见自己吞了一下口水。   蒙式火锅是什么样的?铁锅焖面又是什么味,听着就能吃三斤半,羊肉串那不必说,这里可是内蒙古,饭馆里必定是自己从未吃过的当地菜吧——就像在山东第一次吃到海肠捞饭。   于是梁助理提出了一个字面上来看非常合理的计划——   “段老板,我们可以打包铁锅焖面去吃火锅的时候叫一份羊肉串的外卖吗?”   段青深沉默了下,又按对讲:“就是……排除掉饭馆对吧?”   “饭馆明天走的时候吃。”梁愿醒说。   “嗯,听你这么安排,我以为我们俩活不到明天了。” 第18章   进入市区后,两个人真的照着梁愿醒的安排,先去买了份焖面打包,拎着去了火锅店。   幸而时间把握得比较精准,火锅店是九点半结束营业,他们八点四十多到,然后梁愿醒在点菜环节卡壳了。   段青深看了眼手机时间,又看了眼对面拧着眉毛半晌没动的梁愿醒,问:“遇上不认识的字了?”   梁愿醒看过来。不得不说,这位段老板的嘴真的是随着关系愈发熟络而日渐歹毒。   “开个玩笑,你看半天了,纠结什么呢。”段青深点完了羊肉串,放下手机,“点多少了?”   “不是,”梁愿醒手指在点菜的平板上犹豫不定,“有两个酸奶做的甜品我都想吃。”   “那就都点。”   “会吃不完。”梁愿醒为难。   “我也长嘴了。”段青深说。   “……”   路过的服务员噗呲一声笑了。   羊肉串的外卖是服务员拿过来的,还问他们需不需要让后厨热一下,梁愿醒隔着袋子摸了下,说不用,这样正好。   饭后梁愿醒还是希望A一下钱,但段青深表明了他包吃住。   晚上回酒店后,梁愿醒在医生指导下嚼了六片健胃消食片,又因为吃太撑被要求不准洗澡,只能傻坐在那儿。   “玩会儿手机。”段青深掀开电脑,跟他说,“转移一下注意力。”   “转移不了,存在感太强了,像怀了三只刚吃完海豹的北极熊。”   “……”段青深无奈,他连上手机的热点,打开邮箱,“我再一会儿没看住你,你能把店里老板和服务员一起涮锅里吃了。”   “回复了吗?”梁愿醒问。   “回了。”   “怎么说?”   地理杂志的这位编辑叫江意,曾经负责段青深的稿件。   《看见·地理》杂志每个季节做一次特别刊,三年前的秋季做了西北特别刊,用段青深拍的一张大漠落日作为封面。   那是照片《去西北》的登刊时间,真正拍摄的时间还要再往前推个一年。   三年江意负责与段青深沟通照片版权使用事宜的时候,段青深已经被他父亲收走了所有设备器材叫他好好读书,一个医学生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而她当时能做的也只有在邮件里告诉段青深,你的作品很棒。   梁愿醒放下抱枕走过去,段青深点开邮件。   江意回复:   好久没联络了,得知你继续拍照,很为你开心。   我们最近正苦恼收不到好稿子,你最近在拍些什么,可以发几张作品过来吗?   “哦——!!”梁愿醒很惊喜,“她们收不到好稿子!”   段青深失笑:“你这幸灾乐祸的。”   话虽如此,但段青深也明白这是机会。他调整呼吸,想了想,说:“我们得拍点照片去了。”   “我们明天就去!”梁愿醒被成功转移注意力。   “醒醒。”他抬头,看向旁边两眼发光的助理,“明天开始工作了。”   “嗯。”醒醒点头。   “明天继续往西走,到阿拉善右旗,尽量在十月过完之前进沙漠,再晚就拍不到银河了。”   “好!”   梁愿醒是个缘分入睡的人,他从来不勉强自己,这也是当初选择在酒吧唱歌,而不是到机构里教小孩儿弹琴的主要原因。   酒吧的作息可太棒了,下午五点才开始打扫卫生。梁愿醒有一阵子睡醒睁眼看时间,下午六点四十。   次日早,梁愿醒睁眼看时间,也是六点四十。   他有点不能接受。   但他的老板已经穿戴整齐了。   “这么早?”段青深震惊。   “就……”梁愿醒呆呆地坐起来,“就醒了。早上好。”   “早上好……吗?”段青深问。   “一般好。”   段青深起床后动静很小,此时坐在酒店书桌那儿看电脑。这是个双床标间,梁愿醒看看旁边的空床,又看看段青深:“你在干嘛?”   “看看最近杂志的电子刊。”   “哦。”   “你去洗漱,我们吃点东西然后出发了。”   “哦。”   直到已经吃完早餐返回酒店停车场,梁愿醒才迟缓如沥青滴漏实验般反应过来——   “那根本不是小笼包,那是小尺寸的包子,是没有脆底的生煎!”   段青深正在收拾后备箱,问:“你说什……哦,你说早餐。”   挑早餐店的时候其实两个人有点纠结要不要吃当地的早餐,尝试肯定是想尝试一下,然而看见一家门头写着“小笼包/粢饭团/豆浆”的店,还是决定走进去回味一下家乡的味道。原本定好的吃小饭馆取消了,当务之急是去拍作品。   “它怎么能叫‘小笼包’呢!?”梁愿醒开始理解意大利人了,差点五根手指掐一块儿,“他们对小笼包做了什么!?”   段青深关上后备箱,把他头盔递给他,笑了笑,说:“你说的那种小笼包是灌汤的小笼包,山东的小笼包也是这样的。”   戴上头盔继续出发。   时间是七点二十分,段青深计划今天到阿拉善右旗,全程500多公里,7小时,看见能拍的地方就停下来。   自打进到内蒙古之后,梁愿醒都在穿段青深的衣服,他自己带的那些实在无法抵挡祖国西北的气温和大风。   想起前些日子从浙江小镇的民宿去往山东路上时,自己还跟段青深大言不惭说什么“你要是没碰上我可怎么办”,遂叹了口气。如今眼下是“我要是没碰上他可怎么办”。   “醒醒。”对讲耳机里段青深的声音响起来,“右边是贺兰山。”   G307公路是一条全长1300多公里的国道,梁愿醒在后面跟车。   出发时天是晴的,没成想只开了20分钟,乌云直接落在贺兰山上。   “贺兰山脸都黑了。”梁愿醒如实相告。   “下来拍几张?”段青深问。   这段国道两边没有护栏,下来是荒漠。可以在碎石的间隙中看见土地的底色是枯黄的,地面立着数不清的电线杆。   国道地上的车道线已经斑驳,路边败色的广告牌下边长了一排行将断气的杂草。再向远看,土地有一种视觉上的“硬”,在阴天下泛着灰,沉默地托举着倚靠它生存的一切。   “有骆驼!”梁愿醒惊喜。   车停在国道侧面的野路,梁愿醒摘下头盔,甩了甩脑袋,看着段青深支三脚架。   段青深抬头看过去:“原住民。”   阿拉善盟沙漠里有很多野骆驼,单峰的双峰的,有时候会一起过马路。梁愿醒抱着头盔:“它们在嚼什么?”   “吃草。”   “小草抗住了沙漠,没抗住骆驼。”   “……”段青深把相机递给他,“你往贺兰山那边拍几张,用不同的快门时间都看一下效果,我找一下机位。”   “好。”   梁愿醒拿过相机,走去车边,把头盔丢进后座。他低头把相机打开,腕带缠好,冲锋衣在风里哧啦哧啦作响,吵得很。   “诶怎么黑屏了。”梁愿醒赶紧调设置,“进光的问题吗?”   “你把镜头盖摘下来。”旁边段青深看着他,“给相机一点上班的仪式感。”   “。”梁愿醒无语。   不过确实,自从昨天在酒店房间收到编辑江意的邮件之后,这趟旅途的性质已经变了。所以大家总说千万不要把兴趣变成工作啊,那样你下班了都不知道能干嘛了啊……是有一定道理的。   段青深大约看穿了他在想什么,笑了笑:“小梁助理,先用手里这个拍,拍完之后去找个焦段360的镜头换上,我爬车顶去看看。”   小梁助理点点头表示明白。   梁愿醒重新去拍贺兰山,天气越来越差,风大,乌云渐低,都不是好兆头——但给了画面很强的压迫感。   很多拍大山的摄影作品都带有压迫感,有大自然倾轧过来的窒息感,也无声俯视众生的肃穆。但此时遥远的贺兰山不是那样,它太远了,可能需要1200定才能看出它是一座石头山,这样远的距离属实不太“压迫”。   它看起来,像在镇守它脚下的土地。   梁愿醒按段青深的意思切换快门时间去拍了几张,他手被风刮得生疼,拍摄效果还不错。拍完抬头,段青深已经爬到吉普车顶,在上边支起三脚架。   “拍好了。”梁愿醒抬头,准备把相机递给他时——   “等一下!”梁愿醒又连着相机收回手,“有鸟!”   段青深蹲在车顶边缘,跟着他一起抬头,说……   “人家是鹰。”   梁愿醒没管,举着个35的镜头咔咔咔一顿加特林式连拍。鹰展着双翼滑翔着,观察着土地上有什么能吃的——在人看来,这里太荒凉,植被稀疏,缺少水源,空气干燥。   但鹰不这么认为。这里没有钢筋水泥的高楼和柏油马路,也没有纷乱的灯光。这里有吃有喝,天空大地畅所欲为。   纵使环境已经太乱,梁愿醒的镜头还在追它,鹰忽然俯冲,电线杆和广告牌全部入画,梁愿醒还在拍。   导致段青深蹲在车顶朝他笑着:“这么爱打鸟,你该买尼康啊。”   “人家是鹰。”梁愿醒说。   鹰飞远了,拍不到了。   段青深伸手:“给我看看。”   梁愿醒递过去,“徕卡,感动常在!”   “嗯,佳能,喜欢您来。” 第19章   旷野有一种呼啸的静默。那些黑沉沉的云并没有落雨,它们在贺兰山上方示威了一阵子便离开了。   梁愿醒被风刮得没脾气了。他抬头看看车顶的段青深,再扭头,路边是和他们一样自驾的游客,大约是看见国道下边有人爬到车顶拍照,于是自己也开下来一探究竟。   大家都挺专业的,梁愿醒想着。   各种焦段的镜头,相机在三脚架上,一排近十个人,大家或蹲或站,也有个大叔学着段青深爬上车顶,看起来像炮兵连。   远方的野骆驼悠闲地溜达,天边更远的地方有雷声,被风推过来,梁愿醒只听见微弱的嗡鸣。   那就像宇宙中某颗星星发生绚烂的爆炸,但等到光抵达这里,只剩瞬间的明灭。   “怎么样?”梁愿醒问。   “你看看。”段青深把相机取下来,蹲下递给他,然后把三脚架收起来,自己再跳下车。   全画幅相机可以收容进视野中的贺兰山,360mm焦段的镜头足够长,梁愿醒不知道他是怎么拍的……这没法形容,他看着巴掌大的相机屏幕,感觉画面中,黑黢黢的贺兰山和大团的乌云在冷眼对视。   然而又因为这团乌云快飘开了,从云层间隙漏出几缕模糊的光,让画面不至于剑拔弩张。   “怎么样?”换段青深问他了。   “太强了。”梁愿醒说,“山和乌云都很有气势,感觉再靠近点就打起来了。”   “怎么打,云对着山呲水?”   “?”梁愿醒的情绪整段垮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嘴,是怎么拍出这种画面的。”   “拍照又不用嘴。”   也合理。没怎么听说拿嘴啃快门的。   段青深见他在往前翻,又说:“慢门噪点挺多的,相机屏幕可能看不出来,我拍了十张左右,后期堆栈一下。”   “明白。”梁愿醒听他说噪点多,于是放大图像,又问,“你ISO开了多高啊?怎么……”   “1200。”   “我说呢。”梁愿醒说,“这乌云里的噪点,满天星似的。”   “你的嘴也没好到哪去。”段青深打趣道。   “没你那么强的攻击力。”梁愿醒实话实说。   阴天慢门ISO又高,那么噪点是难免的,不过后期降噪堆栈可以拯救,并且让它成为一张很棒的作品。   往前十张都是一模一样的照片,这也是段青深为了后期堆栈拍的素材。然而继续往前翻,是一张沙漠公路。   梁愿醒回头看了一眼它,国道307。   “你还拍了国道啊。”梁愿醒说。   “嗯。”段青深踢了下脚边的碎石头,“正好风把沙子吹路上去了。”   风光摄影师嘛。拍风,拍光。   “那我们现在有两张成片了。”梁愿醒说。   “三张。”段青深说,“还有一张你拍的鹰。”   公路上的那滩沙子被一辆辆驶过的车扫去两旁,继续向西行的路上梁愿醒连导航都不听了,跟着前面的吉普,脑子里在预设着晚上怎么修图调色。   从阿拉善左旗到右旗之间几乎都是无人居住的荒凉地界,从地图上能搜索到加油站,但早些时候,早餐店的老板告诉他们,国道中途的加油站未必会开。不过也不要紧,老板也说,沿途的修车店或钣金店里有的会卖桶油。   当然梁愿醒和段青深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左不过就是摩托车燃油耗尽,最后用拖车绳拴着摩托一路拉去右旗。   不过幸运的是,这阵子还在国庆假期的余波中,有两个加油站都开着,还碰见了当地人临时搭起的可移动的铁皮房,卖点方便面什么的。   梁愿醒吃的是香辣牛肉面。   他属于吃相很讨喜的那类人,没有非常大口,但吃得很认真,每咀嚼一下都让食物死得其所。   “嗯?”梁愿醒眨眨眼。   “哦没事。”段青深移开视线。   “快吃啊,风这么大,分分钟就凉了。”梁愿醒说。   他们在铁皮房里买的方便面,老板给冲了热水,然后扛着三脚架到了铁皮房背后,开始等夕阳。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梁愿醒觉得秋天的夕阳落得可快了,果然大家越到年尾越不爱上班。所以他们要守在这儿,以防太阳逃窜太快。   吃完面后段青深把面碗拿回铁皮房丢垃圾,走前叫梁愿醒坐到相机前面去盯着。梁愿醒懒得动,屁股也不抬,椅子腿蹭着地挪过去。   露营椅越坐越瘫,这里手机收不到信号,他没有玩手机,就这么看着镜头的方向。   梁愿醒没想到有天自己会坐在旷野上盯梢着一颗恒星。   太阳一寸寸向下,他不太确定这里是戈壁还是荒地,碎石和沙子覆盖了一层,但起风的时候会裸露出下面干硬的土地。   现在这片土地和夕阳是同一个颜色,段青深还没有回来,梁愿醒已经有点急了,于是他更认真地盯着太阳。   他坐直,警惕起来,这个时节天可是说黑就黑,他记得去年秋天他背着吉他进去地下通道,过个马路出来天就黑了。   “呃……”他看向相机屏幕,读题目似的喃喃自语,“白…白平衡自动,ISO100,光圈11……”   自己拍吧,他想,这段青深也不知道搞什么去了,这么久不回来,还给不给江编辑发作品了,杂志还投不投了。这个家根本全靠本小助理顶着。   他设置好连拍间隔,让三脚架上的相机老老实实开始匀速连拍,然后两只手揣回冲锋衣口袋。阿拉善落日的时间里,梁愿醒的脑袋是空的,他完全地在放松。   视野没有阻隔,手机没有信号,世界在休止状态。   此时此刻存在事物是:落日,相机,他自己。   从前梁愿醒的人生一直在走向一个明确且唯一的终点。他像武侠小说里那位江湖强者的遗孤,终有一天会回去母亲的门派,坐上母亲坐过的位置。   这样的事迹总是为人赞颂,我们老x派总算没有绝后,最后他会成为一个别人提起的故事,或一个符号。   小时候姨妈带着他和妹妹逛商场,商场里的钢琴吸引了一些小朋友,那是个漂亮的三角钢琴。琴行招生嘛,展示美丽的乐器,再来个示范演奏,然后小朋友拽着家长:我要学这个,我以后也要像这个哥哥/姐姐一样弹琴这么厉害。   可惜妹妹在商场里只爱散称糖,并表示不喜欢钢琴那庞然巨物——彼时妹妹和他都没琴高。而梁愿醒自己呢,不至于抗拒,感觉平平罢了。   接着在梁愿醒6岁那年的春节,那是父母过世的第三个年头,家里终于慢慢走出了阴霾。彼时大家心知肚明,梁愿醒若要子承母业,那么6岁已经要开始了。梁愿醒懂事也听话,开春后和妹妹一块儿被送去了琴行。   6岁起一本本谱子练下去。6岁起,他的世界从高音谱号低音谱号开始,节拍器没再停下来。他在这条路上最大的反抗是夜曲2练崩溃的时候立刻去弹个小步舞曲。   他妹妹最大的反抗是练到车尔尼599-56那天差点拿打火机把琴点了要跟大家同归于尽。   总之总之,梁愿醒没有其他选择,就这么一条窄窄的上山路。而山顶有什么,大家都知道,有无限美好的风光和巅峰荣耀。所有人都明白,登上山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于“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登这座山”这一点,对一个登山世家后代而言——还用问嘛,你生来就是为了……   有时候梁愿醒坐在琴凳上看着钢琴漆反光里的自己,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究竟在干什么。在学琴,还是在替谁向谁偿还什么、证明什么、维持什么。   他觉得自己没有过自主选择的人生——其实不能说得这么极端,毕竟这种说法是相对的。但梁愿醒确实没有其他选项,没有被询问过,钢琴和画画你喜欢哪个?钢琴和足球呢?和陶艺呢?   甚至他都没有乐器上的其他选项,民乐管弦,打击乐,三角铁?……没有的,从最开始就是一架钢琴,琴旁边是一位曾与母亲十分要好的老师,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越长大,跟知婧越像了。   所以他决定去酒吧唱歌,那是他迈出窄路的第一步,然后他决定去照片里的地方看一看,这是他迈出窄路的第二步。接下来他想找找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说,想看看这世界里的其它选项。   “啊。”梁愿醒乍然回神时,太阳已经沉了一半,他赶紧把相机往回翻看效果,效果不好的话现在还能补几张。   接着,背后不远不近的,有人喊他:“醒醒!”   他回头。   段青深拿着手机,在他回头的瞬间按住快门连拍。   拍下了落日、相机,和他。   最后一缕残阳在朔风中退场,日夜交换的短暂时间里,天空荒野浑然一色。   似乎在星辰亮起之前,任何恶作剧都不会被发现。   梁愿醒回头的时候有些错愕,随后看见段青深正在拿手机拍自己。先是失笑,而后了然,他肯定已经站在那儿有一阵子了,但就是不过来。   镜头还在连拍,因为段青深没有把手机放下。梁愿醒拢了下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笑着朝他翻了个白眼:“幼稚。” 第20章   是挺幼稚的……段青深走回去的时候自己也笑了。   “你去那么久干嘛了?”梁愿醒问。   段青深从冲锋衣怀里掏了袋东西塞给他:“烤奶片, 跟店老板买的,耽误了一会儿是因为老板自己正在吃最后一包,得等他弟弟骑车送过来, 就等了一会儿。”   说完, 段青深补充:“本来想给你发微信说一声, 但手机没信号。”   “嗯——”梁愿醒完全没在听的, 已经吃上了, “我要给你打一辈子工, 段老板!”   “打一辈子工还是吃我一辈子?”段青深看了他一眼, 继续拧着三脚架上的螺丝锁, 把相机从云台取下来。   梁愿醒一口塞三片。   段青深往回翻照片。   天黑得很快, 天黑后立刻有了很明显的冷意。梁愿醒缩了缩脖子, 他适应力还不错, 已经不会再流鼻血了,但喉咙还是有些干痛。   尤其想想一个礼拜前, 家里小区还开着桂花,在桂花树下拿布兜子接花的老太太也只穿着长袖薄衫而已。一礼拜后的阿拉善盟让他切身明白原来更北的地方, 人真的会冻死。   他站起来,往段青深嘴边递了片烤奶片, 说:“边打工边吃你的,现在出发吗?我们还剩多少公里到右旗?”   段青深把相机给他,开始收三脚架, 回答:“现在出发,还有170多公里, 今晚在右旗住,明天到张掖停一下。”   “好。”梁愿醒点头,又问, “只拍这些……吗?”   段青深笑了下,把三脚架装进包里,他明白梁愿醒的意思,说:“编辑说收不到好稿子,事实上并不是收不到厉害的照片,而是收到的,大多不符合她的要求。”   “哦……”梁愿醒似懂非懂,他把烤奶片的袋子口摁着封上,揣进口袋里,开始收拾露营椅,“可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段青深打断他,“你觉得拍这些东西没什么新意和挑战性,没法脱颖而出,其实不是的,正统杂志喜欢大气磅礴,而且面向大众读者,重要的是表现风光。”   梁愿醒恍然:“这样啊。”   “嗯。怎么会没有优秀的照片呢,只是没有能让他们满意的照片罢了。”   两个人很快收拾好,把东西搁进车里,继续出发。   天空从暗蓝色到黑色好像只一眨眼,旁边对向车道与他们反方向行驶的大货车闪了两下远光,顺带按了个挺长的喇叭。大车司机对向鸣笛可以视为一种异常路况提醒。   果然,他们前面两公里左右的路段,地面上一堆碎石头和枯树枝,不知是被风刮过来的还是垃圾车掉下来的。   “醒醒慢点过。”段青深在对讲里说,“要不你等我一下,我先开过去,然后回来帮你推车。”   梁愿醒大概看了眼:“没事,能过。”   可是天色太暗,又因为他是跟在段青深后面,所以没有开远光灯。一眼扫过去他觉得没问题,至多是比较颠簸吧。   梁愿醒减速,握着车把,还微微俯身了让重心下移来稳定车身。段青深开着吉普稳稳地碾过去,也减了速,从后视镜里观察他。   ……感觉应该没问题,段青深看着后视镜,小助理的行动姿态有着超过24岁的稳健,他暗暗夸道。   夸早了。   “嗷——!!”   那厢前轮压断了根树枝还是什么,倒去了右边的碎石,梁愿醒伸腿下来要支着地,结果踩的是个更朽的树枝,一下失去支撑力,摔了。   段青深立刻打了双闪停车下车跑过来,他没有第一时间说什么早告诉你了推过来,他先把爬一半的梁愿醒扶起来,问:“伤着了没?”   “没。”梁愿醒把护目镜推上去,自己随便掸了掸土,“深哥你帮我从这边抬,我从那边拉,把车扶起来。”   他这车少说五百斤,即便是半缸油状态的宝马850,车重也绝非一般成年人能扶得动。   他和段青深一左一右,一个托一个拽,他是拽的那个,让他很意外的是,自己本来卯足了劲儿准备咬牙——   “我靠。”梁愿醒震惊,“你力气这么大。”   是个陈述句。之前在曾晓阳婚宴上,他那么唰地一下把自己连人带椅子拽过去的时候他就体验到了。   段青深没接这话,他把摩托脚撑踢下来后,说:“头盔给我,你去开车。”   他又要换车。梁愿醒摇头:“不用,我可以的。”   “现在气温低,你如果摔伤了,现在感觉不到疼,我骑车,你去开车。”段青深伸手。   梁愿醒挣扎了那么一下,决定听话,把头盔摘下来递给他,手套也摘了给他。   “抱歉啊,该听你的,推着车过来就没事了。”   段青深拿过他的头盔手套,知道梁愿醒想表达什么,说:“你没有给我添麻烦,什么老板助理也是说着玩的,我们在合作不是雇佣,别真拿我当老板。国道不能停太久,快开车去。”   段青深说话的语调平稳,和他人一样。梁愿醒点点头,抬手挠了两下后脑勺,笑起来:“好的深哥。”   后面的路程安然驶过,抵达阿拉善右旗的时候非常幸运被他们逮到一个准备收摊的鸡蛋饼三轮车,更幸运的是老板这儿还剩有几杯热奶茶。   这天是24号,再过几个小时就25号。段青深拿手机出来,打开气象app,说:“明晚的月亮是残月了,照射范围38%。”   “噢。”梁愿醒点头,“所以可以拍星空了吗?”   “差不多了。”他往后滑了几天,说,“我们尽量在30号之前进沙漠,那天凌晨2点的月亮只有3%。”   没有月亮的一级暗空,加上高空大气相对纯净的沙漠,是最完美的星空摄影条件,这点梁愿醒明白。   一份鸡蛋饼很快吃完,梁愿醒靠在车门上,惋惜道:“哎……只有一台相机。”   ……是啊。段青深也这么想,不过没说出来。   目前他在犹豫要不要再买一台,手里存款买一台是够的——倒不是梁愿醒这台徕卡不够好,而是一台相机确实不够用。   一台相机意味着只有一个机位,而他希望能和梁愿醒一起拍风景,譬如他拍地上斗殴的土拨鼠时,梁愿醒去拍天上的鹰。   他还想跟梁愿醒去很多地方,拍很多照片。   在阿拉善右旗的这一夜,梁愿醒堆栈完那张贺兰山照片后就洗洗睡下了。   他是真睡了,说了句“深哥晚安”后,棉被拽躺下就睡着。不是之前用尽演技做入睡表演,以至于段青深都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中还带有一丝欣慰,甚至很荒谬的想把他叫醒夸夸他。   真棒,醒醒今天很早就睡着了呢。   梁愿醒睡了很扎实的一觉,丝滑入睡,睡前映在脑海的画面是旷野向贺兰山的远景,踏踏实实地睡了11个小时。睡眠质量到他起床后自己都有点意外。   阿拉善右旗到张掖很近,两人继续顺着国道307西行。   进甘肃界后不久,车多了起来,许多错峰旅行的游客。这一路,从内蒙古方向来的车就他们俩,过岔路后,明显从兰州方向来的车更多。   总车程也就两个多小时,到张掖后先给车加油,段青深找了个汽修店,给两辆车都做个简单的保养和清洁。   因为保养和洗车都要等,这个月自驾游的人挺多,从兰州方向来、银川方向来。张掖的景点都很值得一去,旅行的人们多数会在张掖停留一两天,也就顺便把自驾的车保养一下,以便继续接下来的大环线小环线。   这个时间里段青深和梁愿醒先去吃了饭,在商场的器材店添置了一个镜头转接环。   两个人在店里默契十足地打配合,段青深看哪个镜头,梁愿醒就在网上搜它在旗舰店的售价,然后用微妙的眼神来反馈给他“能买”和“别买”。   最后买了一个转接环和一个24-70的变焦镜头。   段青深站在人行道上思索了片刻,看着手里近一万块的镜头,说:“其实我家里还有个180-600的镜头。”   梁愿醒不明白:“叫它自己打车过来找我们?”   “叫我爸寄过来。”   “能行吗?”   “试试。”   半分钟后。   “他把我电话挂了。”段青深说。   梁愿醒拍拍他肩膀,只说了两个字:“算了。”   到今天,段青深辞职这件事,大约全家都知道了。他妈妈对此似乎没有太大反应,在黄河大桥附近的晚上,她打来的电话里并没有责怪什么。但显然,这位父亲仍然怒火中烧。   “嗯,算了。”段青深收起手机。学医的又一个弊端,家中父辈如果也是医生,那么尽管30岁,也只是父辈眼里还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段青深家里就是这样。   一个做副院长的父亲,一个学医的儿子。尽管父母离婚的时候他跟着母亲,但临到高考志愿的时候,父亲还是端着十足的诚意跑去山东,希望与母亲暂时冰释前嫌,条条列举自己的人脉关系,以及为段青深计划的,未来二十年的职业方向。   这点,梁愿醒不必多问也能猜到,曾晓阳婚宴上时,段青深的高中同学说他父亲控制欲很强——都高中毕业这么多年了,同学们居然还能记得这个,可以想见那确实是病态。   而医学这个专业,在长辈们眼中,也的确是个好专业。无论做科研还是临床就业,都是一条康庄大道。   这次,段父选择不交流,因为他明白,一旦交流,自己必落下风。打从段青深交上辞职信的那一刻起,他就结束了对父亲的服从。   搞不好段父等这通电话很久了,挂断它,是这个父亲最后能对儿子做的惩罚。   今天张掖天气晴朗,数码店门口的人行道边已经路过两辆空的出租车,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们该回去汽修店,然后开车进景区,说不定还能赶上落日。   但段青深迟迟未动,梁愿醒也没有催促。   两下里沉默了一会儿,数码店老板隔着玻璃瞧着他俩的身影,纳闷呢,怎么站在街上发呆。   段青深换了只手拎镜头袋子,侧过身跟梁愿醒说:“我去把店里那台哈苏买了。”   “……啊?”梁愿醒怔了下,“这么突然?”   老板见此来人气势汹汹,连忙拿起柜台旁边的抹布假装很忙的样子。   结果这人径直走过来,问:“请问下,这台哈苏X2D,加上这个135定焦,一起买能便宜点吗?”   “哦。”老板想了下,“能…能,我给你算个折扣吧。”   从数码店打车返回汽修店,拿到保养好的车之后,又去买了睡袋、户外移动电源以及一些食物和沙漠过夜需要的物资。大约一小时后,两个人向沙漠出发。   至此,段青深破釜沉舟掏空存款,梁愿醒一路上激动地在对讲里计划着未来——他已经从河西走廊规划到阿尔卑斯了。   不巧的是日落没有拍到,傍晚沙漠里阴了一阵子,这片沙漠在张掖市往北,是巴丹吉林的一部分。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个小型旅行团,加上向导和司机一共9个人两辆车。   起先段青深没想和他们走一条线,没成想他们领路的那辆车打了双闪,朝段青深车头这儿靠了过来,副驾驶降下车窗向他挥手。   段青深第一时间用对讲叫梁愿醒骑到自己车边,随后也落下一半车窗,问道:“您好,是有什么事吗?”   对方是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大叔,憨厚地笑着说:“我是旅行团向导,真不好意思啊先生,单位忽然要发什么公众号,要几张跟游客的合影,您能帮个忙拍一下我们吗?”   段青深慢慢减速,先从后视镜看了眼梁愿醒挨着自己车边,随后他停了车,说:“可以,您相机给我吧。”   对方下车,举出了自己的手机。   梁愿醒见段青深下车了但没有熄火,于是自己也没熄火,腿笔直地一扫也下车了。   “帮他们拍个合影。”段青深说。   “喔。”梁愿醒点头,“要补点光吗?”   向导大叔手一挥,爽朗道:“用不着!我手机有夜间拍照模式,就拜托你了啊小伙子!”   说完,他把手机塞给段青深,然后退回两辆车前,招呼着游客们一起拍照。   梁愿醒凑到他旁边,看着这手机屏幕,感叹:“我靠,这手机还有长焦微距啊。”   “是啊。”段青深说,“夜景画面也很纯净。”   梁愿醒啧啧两声,说:“给我玩会儿你的新相机。”   “自己去拿吧。”段青深拍完照往前走,递给大叔,“拍了三张,您看一下怎么样。”   “哎哟谢谢!”向导大叔连连点头,“帮了大忙了,单位非要全体游客入镜,对了,我们要在这附近升篝火露营,你和那位小兄弟一块儿过来吧。”   段青深看了眼他们,两个司机都是中年人,六个游客里有男有女,看着都很年轻,他想了下,点头应下了。   那边梁愿醒从车里翻出来了段青深新买的相机,新相机嘛,还是哈苏,梁愿醒爱不释手。拍摩托车又拍沙丘,天色晦暗的沙漠有一种光都照不透的感觉,像夜航的大海。   段青深看他在那边一顿拍,先去把他和梁愿醒的车熄火了,露营的东西搬了出来。梁愿醒一扭身子,镜头对准他:“深哥!”   段青深刚拿出三脚架,看过去。   咔,快门声。   梁愿醒拿着相机,在屏幕上放大,喃喃自语:“不愧是1亿像素的哈苏啊……大晚上的色彩表现也这么好。”   天虽然黑了,但四周有车灯和游客们的探照灯,光比较凌乱,照片里段青深正在支三脚架,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挡住了脸。   这时旅行团里有个短头发的姑娘走过来,说:“你好,我叫毛毛。”   还没等梁愿醒说话,毛毛紧接着说:“我们带了桌游,你和你朋友一起来玩吗?人多比较好玩!”   梁愿醒看向他们那边,他们带了个挺大的折叠桌,一圈年轻人围坐着,大家见他看过来,有几个人招手,喊了几句一起玩啊。   恰好段青深拎着两个三脚架走过来了,毛毛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你好!”   “你好……”段青深看向梁愿醒。   梁愿醒说:“叫我们俩过去玩桌游。”   “你去吧。”段青深说,“风太大了,我在这看着相机。”   摄影师们大多遵循着一条铁律——   当你的相机卡在一个售价两位数的三脚架上时,你最好用手扶着它。   “那我也不去了。”梁愿醒放下相机,跟毛毛说,“不好意思啊,我们是出来工作的。”   说着,梁愿醒带着歉意笑了笑,走回段青深旁边。其实就那么几步路,但风大,刚才梁愿醒和毛毛在那说了什么,他其实一个字都听不清。   所以段青深以为他是回来把相机交给他,于是接过来相机,卡在云台,又问梁愿醒:“怎么不过去玩?”   “工作啊。”梁愿醒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扶着两个三脚架。”   “没关系,你过去玩吧,我一会儿把三脚架捆在椅子上就行,不用扶。”   没承想,这几步路毛毛也跟了过来,她捂了下头发,说:“你们拍星空吗?这时候乌云太多了,拍不到的,我们查过了,起码还要三个小时,要到晚上十点。”   段青深还没查气象,听毛毛这么说,犹豫了下。   发现段青深手里动作停下,梁愿醒微微凑近了些,跟他眼神交流了下。不远处,旅行团的向导和司机燃起了篝火,那边毛毛的朋友们一齐欢呼,大家拿出手机拍照。   那是一团半人高的篝火,在沙漠里燃起原始的光。   毛毛看着这两个人就在自己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她转过头偷偷暗笑了下。   “玩一会儿啦!”毛毛说,“两位一起!那边还暖和些!”   这倒是。段青深低头换了只手拿相机,说:“好,谢谢。”   那边毛毛的朋友们把折叠桌挪到了正好取暖的位置,桌上一张大富翁,大家招呼两个人坐下。   毛毛介绍了一下大家,大名小名的,梁愿醒是真没记住,糊里糊涂地打了一圈招呼。不过段青深大约是读书的时候背书背出了惯性,在梁愿醒需要点名玩家接受惩罚的时候,他看着斜对面的男生开始头脑风暴,是段青深小声提醒他,那个人叫程恺。   大富翁有些惩罚内容没法在沙漠里实现,比如找个陌生人坐在ta腿上跟ta喝交杯酒这种。   程恺就是抽到了这么个惩罚,他抓耳挠腮看了一圈,毛毛和她旁边的姑娘一齐起哄喊着“坐珍珍腿上去!”。   珍珍也是个男生,全名叫历珍什么梁愿醒忘了,段青深问他冷不冷,他摇摇头。   程恺果真看向了珍珍,珍珍就坐在梁愿醒的另一边。珍珍往自己大腿上一拍,笑着说:“来,我的好儿砸,坐!”   听他这么说,程恺眼里情绪变幻了下,但面上还是笑着的。   他们带的酒是度数很低的果酒,段青深和梁愿醒也拿了自己带的零食出来分享。几轮游戏玩下来,向导大叔和司机叫他们别玩了,云散得比app预测的要早些,等下就可以拍星空了。   这一轮到了最后惩罚,是梁愿醒踩中的。毛毛一展开那个惩罚条,笑道:“这不行,这是去出租车里给师傅唱一路最后再跟师傅说绕回起点。”   那确实不行,这儿上哪找出租车去。但梁愿醒也不想最后一罚让大家扫兴,于是说:“那要不……就直接唱一首吧?”   段青深径直站起来:“我去拿琴。”   尤克里里递到他手上,他低头试了试音,大家笑着说这是碰上专业的了。段青深拿琴的时候把相机和三脚架也拿了过来,他开机,镜头对着梁愿醒。   篝火映过来暖洋洋的光,和沙漠交衬出和谐的颜色。   大家立刻挪了椅子,坐成一个半圆,越到夜里天越凉,毛毛和她旁边的姑娘缩在一条毛毯里。   梁愿醒搓搓手,跟段青深对视了一眼,段青深拧好三脚架的螺丝锁,向他点头。   相机开启了录像模式,梁愿醒扫弦,唱的是Hollow Coves乐队的《The Woods》。   没有人举起手机录,大家就这么安静地听着。阴云比气象app预测的更早消散了,梁愿醒唱完歌,大家鼓掌欢呼,段青深取下相机,走过去帮他把琴放回车里。   毛毛攥着毯子的一角,叹道:“哇——没想到啊!你是专业歌手吗?”   “啊不不不。”梁愿醒摆手,刚好段青深放完琴走回来,他跟毛毛说,“就普通爱好者。”   段青深看向他:“……”   他回敬一个得逞的眼神给段青深。   来露营之前他们吃了点东西,段青深也买了三明治和零食当夜宵。时间是九点半,沙漠夜里降温很厉害,折叠桌收起来后,大家一起收拾了一下垃圾,椅子往篝火挪了挪。   向导和司机师傅已经回去车里休息了,年轻人们在这儿守着星空。   梁愿醒把自己的相机也拿了过来,两把露营椅挨着,坐在段青深旁边。   “把这个戴上。”段青深递给他相机雨衣,“容易进沙子。”   毛毛看过来,问:“之前就想问了,你们这么专业啊,是职业摄影师吗?”   “他是。”梁愿醒指指旁边的人,“我是他助理。”   “哦~”毛毛点头,然后笑起来,“我们都拿手机拍。”   梁愿醒靠近段青深,在他耳边小声问:“手机能拍吗?”   段青深点头:“哈苏和徕卡都给手机做镜头了。”   梁愿醒震惊,他对这方面还真没有了解过。   终于,夜空完全放晴,人们静静地仰着头。城市里很难见到这样纯净的星空,让人觉得抬头看着的并不仅仅是星空,而是宇宙。   段青深设置好光圈、快门间隔、ISO,接着就是让它对着星空工作。梁愿醒则是拍篝火和夜晚的沙漠。   这就是两个机位的好处。   “拍火用什么光圈?”梁愿醒问。   “先试试你自己那个2.8的,ISO自动。”   梁愿醒“嗯嗯”着点头:“快门呢?”   “3200吧。”   梁愿醒看向他。   他补充:“火焰在跳动,而且光源很足,可以的。”   “好。”梁愿醒就这么手持拍,拍完和段青深脑袋凑着脑袋看那个小小的相机屏幕。   段青深说不错,看屏幕的时候碰到了梁愿醒的手,问他:“你冷吗?手这么冰。”   “有点。”梁愿醒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我去拿点暖宝宝。”段青深站起来,“你看着三脚架。”   “嗯。”   两人坐的地方和毛毛他们距离也就三五步,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聊天。毛毛喊了声“醒醒”,说:“给你巧克力!”   毛毛懒得起身,直接抛过来两颗。梁愿醒伸手接住:“谢谢毛毛姐!”   毛毛他们都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这次旅行是老友聚会,烤着火聊着天。段青深坐回来的时候梁愿醒把巧克力递给他,他看了看:“酒心巧克力啊……我不吃了。”   段青深不太喜欢酒,刚刚玩游戏输已经喝了几罐了。   梁愿醒攥着两个暖宝宝,相机搁在腿上,含着巧克力:“拍多久?”   “两个小时吧,我想堆800张。”   “堆个星轨吗?”   “嗯,刚刚看了,今晚这片天上没有飞机。”   “有也没事,我帮你修。”梁愿醒笑着说。   “把你眼睛瞅瞎。”   夜航的飞机有灯,会混入星轨之中,那都是细而窄的光线线条,去修飞机灯拉出来的光线,那确实能把眼睛瞅瞎。   其他人举着手机拍拍星空拍拍篝火,程恺叫珍珍站到沙丘上去,他帮他拍个星空下剪影。但折腾了两下都没出效果。   毛毛见状,朝他们俩这喊了一声:“醒醒,你们能帮帮他吗?”   “没问题!”梁愿醒站起来,看了眼珍珍那儿,然后把段青深拽起来,“老板,人像剪影要锁定曝光,还是你来吧。”   段青深哭笑不得:“好好,我来。”   大家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笑作一团。段青深想了下,还是拿了梁愿醒的相机,跟程恺说:“我拿醒醒的相机拍,然后传给你吧,用手机我拍不好。”   “嗯嗯,太感谢了。”程恺不太好意思地说。   段青深笑着说句没事的,然后端起相机。刚端起来,发现梁愿醒那小子在姑娘们那边挑糖果,于是说:“醒醒,过来看着学。”   “哦!”醒醒拿了两颗菠萝味的糖走过来,剥开一颗递到段青深嘴边,“这个不含酒精了。”   给珍珍拍完后,段青深跟程恺加了个微信,告诉他,夜景还是要后期修一下的,到时候直出的图和修过的一起发给他,程恺连连致谢。   段青深不知道程恺跟珍珍是什么关系,总之拍完之后大家回到火堆边取暖的时候,程恺用力包住了珍珍两只手帮他回温。   他只看了那么一眼就收回视线,然后看向附近一顿乱拍的梁愿醒——他弯着腰,正在拧着镜头拍他摩托车轮胎上趴着的一只蝎子。   段青深站起来走过去。   “嘘。”梁愿醒叫他噤声。   “……”段青深无奈,又不是钓鱼,还不让人说话了,他跟着弓下身子,凑近说,“这个快门速度你不能手持的。”   “我知道。”梁愿醒压着嗓子,“但我现在还能折回去拿三脚架吗。”   “架我身上吧。”   “啊?”   段青深说完,挪了个步子到他身前,然后侧着身单膝蹲下:“架我肩膀上拍。”   人形支架这是。梁愿醒管不了那么多,蝎子已经从轮胎下来了,他赶紧上半身靠在段青深身上。   当环境昏暗时,镜头需要时间来进光,这段时间里,相机必须保持稳定,画面才不会拖影。大冷天的找见一只还在外活动的蝎子实属不易,大约是因为篝火附近温暖。   “好了。”梁愿醒站起来,顺手扶了把段青深,掸了掸他身上的沙子,“辛苦你了深哥——不准说三十正是吃苦的年纪。”   段青深没说,抿了下唇:“给我看看图。”   梁愿醒给他相机。   风光摄影就是要把握这种稍纵即逝的画面,昏暗的沙丘,工业产物,和冷血动物,有一种自然与机械的碰撞感。   梁愿醒很期待他会怎么评价,应该会夸夸自己的,他想,这张确实拍得很好。   “回头一起发给江意编辑吧。”段青深说,“感觉这张会被选上。”   “评价这么高?”梁愿醒不敢相信。   段青深看了看他:“你暖宝宝呢?”   “口袋里。”他拍拍上衣口袋。   “手揣进去。”   “喔。”他两只手揣进口袋,握住暖宝宝。   折回去在露营椅坐下的时候大家还在聊天,听起来他们几个是很久没见的老朋友,毕业后各奔东西讨生活。毛毛见他们俩回来了,又丢过来几颗糖果,然后问:“对了,打听个事儿呗,你们这个相机贵吗?大概多少钱呀?”   段青深把糖果递给梁愿醒,说:“我们这两台算价位比较高的,你是想买个平时拍照拍视频之类的吗?”   毛毛摇头:“哦不是我,我外甥女喜欢这个,她今年考上大学了嘛,就想着过年回家送她一个。你有什么推荐吗?”   “微单吧。”梁愿醒歪了下脑袋,“毛毛姐,松下的微单还不错,我这个徕卡就常常被人说是高端松下贴牌。”   段青深噗地笑了出来,扭头看了他一眼:“瞎说什么呢你,我很喜欢徕卡的,怎么就贴牌了。”   “哟?”梁愿醒扬着语调,“那我们换,哈苏给我。”   “随你。”段青深说完,继续转回去给毛毛推荐,“松下微单可以考虑,S5直出色彩很好的,但对焦和尼康是一个毛病,常拍人像的话还是买佳能,具体还是要看她比较偏好哪方面。”   毛毛听得云里雾里:“哦……多、多谢了。”   “不客气。”   聊天时得知毛毛就是家里那个不回家不结婚不生娃,但是很能挣钱但“离经叛道”的小姨。而且巧的是,毛毛在北京工作,她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策划总监,最近在休年假。   她今晚喝了不少酒,偏过头看了看程恺和珍珍两个人,又转过头看段青深和梁愿醒。两下里眼神变化得比较微妙,段青深察觉到了,问:“你们很久才聚一次吧?”   “对。”毛毛点头,“小恺是宁夏人,他离这里最近,这次算是我们一起来找他玩的。”   梁愿醒嘴里含着糖,凑过来说:“我妹到现在还分不清甘肃和宁夏,她总觉得宁夏是甘肃的省会。”   段青深笑道:“那兰州是谁的省会?”   梁愿醒在嘴里把糖换了一边:“我们家就没一个地理好的,我小时候数几大洲几大洋,能数出来一个沈阳一个洛阳。”   段青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无辜:“我现在进步已经很大了,小时候我总觉得宁夏在大兴安岭那里。”   程恺闻言,朝他笑道:“我的麻油,把我干到东北去了。”   毛毛在那笑个不停:“哎哟……醒醒你真是……段老板,我们加个微信吧,要是以后有合适的商拍就找你们。”   “嗯。”段青深跟她扫了个二维码。   “醒醒?”毛毛递手机过来,“扫一下,以后要是不跟段老板了,来我这干。”   段青深心情复杂,怎么每个人都想把醒醒从他身边薅走呢。   “那应该不会。”梁愿醒笑着加上毛毛,“我们还要去拍极光呢。”   篝火还在跳着,但柴火消耗了些,再过一会儿大家就要各自回帐篷里睡觉了。或许是晚上大家都喝了酒,这时候稍微有点酒劲上涌,梁愿醒觉得脑袋飘忽,迷糊着声音问:“深哥,我能靠你一会儿吗。”   “靠着吧。”   梁愿醒把脑袋靠在他肩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段青深维持着笔挺的稳固坐姿,一动不动。   这里是一级暗空。   他说过要梁愿醒试试在一级暗空下能不能睡得着。   忽然,程恺他们那边有人用蓝牙音箱放起了音乐,毛毛赶紧看了眼梁愿醒,问段青深:“会吵着他吗?”   梁愿醒眼睛都没睁,说,“我没睡,就是想靠着,不想独立支撑自己的头。”   段青深拍拍他:“能睡就睡,没事。”   毛毛这才放心:“我们再聊一会儿也要去睡了。”   他们放的音乐比较舒缓,只有哈苏在兢兢业业地对着星空保持匀速拍摄,简直像是一群人陪着相机工作。   梁愿醒确实没睡着,他还能跟着音乐哼唱几句。那是一首《归途有风》,他跟着轻声唱:“别睡,要走向篝火,满身风沙的人呐。”   以及它的后一句:“把行囊都烧了,爱仅需空着两手。”   这首歌在沙漠里很应景,梁愿醒醉醺醺的嗓子没再唱歌词,跟着哼曲调。   爱仅需空着两手……段青深垂着眼,他自己平时滴酒不沾,今天只喝了两罐,还是有点泛起醉意。   比如放在平时,他必定不会去思考这句歌词有何意义。   空着两手,义无反顾的意思吗?还是别的什么……   朋友们那边聊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阵子,接着有人说,连我的手机,我要放一首钢琴曲。另一个人说,不知道你还这么高雅呢?那人啧了声,肃声道:“别乱说话啊,是一位我很喜欢的演奏家,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哦……”   接着,梁愿醒眼皮颤动了下,他微睁开眼。   那是修复过的音质,梁愿醒在第一个乐句就听出来这首舒伯特《第三即兴曲》是谁的演奏版。   音乐很神奇,人们在听见一首熟悉的旋律时,很容易回想起自己高强度听这段音乐时候的情境。   他感觉到梁愿醒的身体僵了僵,好似绷起一样,于是他大约猜到了这首钢琴曲的演奏者是梁愿醒的妈妈。   肩上的重量慢慢变轻,梁愿醒抬起头,他看着蓝牙音箱的方向,一眨眼,一道泪痕滑到脸颊。   那篝火快要燃尽,光亮和温度慢慢下沉。   段青深用手指背部刮掉他脸上的眼泪。   “梁愿醒。”   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双眼对焦到段青深脸上。   段青深看着他眼睛,不知是酒精效应还是这幽暗不清的环境。   段青深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意义不明话:“黄粱一梦不愿醒。” 第21章   他这些年, 果真像一场大梦。   像游戏里有着固定行动轨道的NPC,他稳定地存在于那里,做着所有人都满意的事情, 成为玩家们喜爱的角色。   他不是不喜欢。   事实上最初的那几年, 他乐意为之。子承母业, 这份血脉中的使命让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艺术类学科实在是挑人, 不适合就是不适合。这点, 越学到深入越明显。   尤其钢琴这样好入门但越往后越艰难的乐器, 他很多音表钢琴专业的同学都是在大学里才恍然回头——我好像十年前就在四对三, 怎么十年后我还在四对三。这种左右脑分裂练习什么时候是个头。   很不幸, 梁愿醒并没有完美继承李知婧的天才基因, 他学到后期最痛苦的点是——你可是李知婧的儿子。所以他要更努力。   每天泡在琴房, 几乎没有节假日, 少量的社交是考试前其他乐器的同学来找他做钢伴。   他兢兢业业地在这场薪火相传的大梦里扮演着那个NPC,没有醒过。   也没有勇气告诉姨妈、外婆、舅舅以及母亲曾经的好友, 他如今的老师们: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梁愿醒对母亲最浓烈的一次思念,是想问问她, 我能不能不弹钢琴了,你不会生气的吧……   音箱里的《第三即兴曲》播放到尾声, 大家打着呵欠要去帐篷里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段青深握着他的手,他没有乖乖在口袋里攥着暖宝宝, 而是方才朦胧着半睡半醒时抓着露营椅的扶手。此时左手被段青深包着,很舒服。   “之前我以为你是‘不愿睡’, 原来你是‘不愿醒’。”段青深眼神柔和,“走吧,去睡了。”   梁愿醒点头:“嗯。”   巴丹吉林沙漠是我国第二大流动沙漠, 这里有全世界最高的固定沙山以及最广阔的鸣沙区域。   白天无风时,这片沙漠宁静得像电脑出厂时自带的桌面,入夜后塞北的风仿佛从两千年前吹拂而来,奏着它们自己的胡琴琵琶与羌笛。   这夜睡在帐篷里,不知道是晚上喝的酒还是什么,梁愿醒在堪比暴风雪山庄的风声里睡得很沉,反而段青深自己强迫镇静了大脑,停止胡思乱想,才入睡。   天亮前,闹铃响了。   段青深在它响在第一声的时候按掉,然后从睡袋里出来,穿衣服。   “我真的很佩服你……”梁愿醒跟着坐起来,气若游丝,“为什么你每天早上的启动速度都这么快……”   “因为我是学医的。”段青深把帐篷拉开一点先出去了。   片刻后段青深回来帐篷,见他果然还是那个坐姿,蹲下,说:“张嘴,把这个喝了。”   梁愿醒根本没清醒,他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地被段青深蹲在旁边喂了几口常温的淡盐水。   喂完水,段青深又出去了,他还那么坐着,双眼无神。梁愿醒可以一夜不睡拍日出,但没办法早起拍日出。   前一晚喝了酒,沙漠里又干燥,那几口淡盐水喝下去后很舒服——不愧是当过医生,梁愿醒想。   五分钟后,梁愿醒哆哆嗦嗦地挨着段青深坐下。   毛毛他们也起床了,大家一起在等日出。此时还夜色昏昏。   看得出来,所有人脸上都是半死不活的疲态,梁愿醒放心了。   这里唯一的异端是段青深。此人动作利落地撑好了三脚架,相机也放好,正在调参数,双眼清亮且理智。相比之下……梁愿醒用暗的手机屏幕照了一下自己,像个稻草人,没有生气,也没有水分。   “怎么了?”段青深偏过头,这人脑袋磕在自己颈窝里,像摔过来的,“还困着?”   “还活着。”梁愿醒回答。   “……”   也行吧。段青深想。   日出前的气温低到每个人都瑟瑟发抖,梁愿醒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直到他感觉段青深动了一下,向前坐了坐,他跟着抬起头——看见了落在沙山上的光。   那是新的黎明。   人们热爱太阳,耳畔毛毛和她的朋友们在欢呼,倦意随着日出消散,梁愿醒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的相机包里找自己的相机。   段青深拿起来递给他:“已经开机了,日出的光是变化的,让光圈优先。”   “好!”梁愿醒几乎是一秒恢复朝气,他接过相机,也不顾手冷不冷,迅速在相机上按着参数设置。   他想要拍一些和段青深相机里不同的画面,他拧着焦环。远方沙丘有骆驼,梁愿醒立刻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朝段青深说:“我去找个机位!”   段青深当下便懂:“小心点。”   “好!”   他飞奔到摩托车旁边,头盔戴上。段青深看着他帅气地跨上车,从上衣口袋掏出钥匙拧动点火,冲向沙丘。   段青深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机位,他要拍骆驼走在太阳前的画面。   算算时间,太阳大约在10分钟后完全升到地平线以上,段青深犹豫了下,他把三脚架挪了个方向,镜头对着沙丘上飞驰的摩托车——   他放弃了早早守候的日出,选择去拍梁愿醒。   “还好昨晚跟你学了曝光锁定,你看!”梁愿醒回来后,护目镜往上一抬,递相机给他。   段青深没有立刻看相机,而是上前一步把他相机带子从脖子上摘下来。他人没下车,满眼期待地等段青深的反应。   段青深说:“走,去整理作品集。”   “啊?”梁愿醒人没下车,身子朝他那倾了倾,“你还没告诉我拍得怎么样。”   “很完美。”   段青深把他相机关上,镜头取下来,走回露营椅那边,放回相机包里。   “你们要走了吗?”毛毛问。   “嗯。”段青深点头,边说边收三脚架,“要走了,去处理照片。”   梁愿醒下了车跑过来,跟他一起收拾,追问他:“我们今天到哪里?”   一双透亮的眼睛看着他,连带着晨曦的光一起映入他眼瞳。   “到嘉峪关。”段青深说,“到了之后找个酒店修图,然后好好睡一觉,后天到敦煌。”   “嗯!”梁愿醒点头,“带我到《去西北》那里。”   毛毛听不懂了,笑着问:“你已经在西北了呀。”   梁愿醒没多做解释,只笑着点头说“嗯”。   和毛毛一行人辞行后,从沙漠向酒泉方向出发。然而开上国道后不久,梁愿醒的小腿肚抽筋,不得不就近休息。   他们停在与372乡道交叉口附近的加油站里,段青深扶着他,后者一瘸一拐地走到吉普旁边,在副驾驶里坐下。然后叹气。   “别叹气。”段青深在副驾车门边蹲下,帮他揉腿。   “不好意思啊……”   段青深抬头:“你为什么道歉。”   他用的陈述句语调,并非在问而是在反驳,甚至有点凶。   梁愿醒抿唇收声。显而易见,段青深不希望他觉得腿抽筋是耽误行程的“错误”。   骑摩托车腿抽筋是一件挺常见的事,段青深用手掌帮他揉了一会儿,他觉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在这个加油站的便利店里买了点吃的,时间尚早,国道上不停有车疾驰而过卷起尘土,让这一段路边的空气灰蒙蒙的。   段青深借来了加油站一位工作人员的热水袋,拿它在梁愿醒的两条小腿都热敷了一会儿。接着,他微信响了,联系他的人是迟双海,对方发来一个链接,是他们店的官网,在北京时拍的那些照片发了出来。   “给迟老板拍的照片发出来了。”段青深说。   “是吗!”梁愿醒从车里跳下来,“给我看看。”   “我转发给你。”段青深点开他的对话框,发过去,“你先看着,我去还热水袋。”   迟双海的那组照片后期是他们自己人做的,画面后期处理过后有很浓的杂志风。梁愿醒一张张慢慢翻看着,每一张照片下方都有一行小小的字——拍摄:青山醒摄影工作室。   其实下决心来西北之前,梁愿醒退缩过很多次。   他连省都没出过,西北太远、太陌生。要不算了吧,三千多公里,不然还是坐飞机好了,也不是非得自驾的。   但思来想去,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把摩托车推出了车库。   人常说要把精神内耗转换成车辆油耗,他也是终于碰到自己为自己提供选项的时候,比如眼前这个仅占据页面一点点位置的“青山醒摄影工作室”,就是他勇敢做选择后的成果。   段青深走回来车子边,边走边说:“我找到了一个有洗衣服务的酒店,但是他们今晚只有大床房了,你介意……”   “深哥。”梁愿醒根本没在听,打断他说话,径直看他眼睛,“我想抱你一下。”   段青深很意外,他停下脚步,僵在那。   这个当下,梁愿醒忽然非常非常想跟段青深拥抱一下,尽管只是因为看见了给迟双海拍的一套秋季新款照片,但这也是他人生至此的第一次转变和选择。   片刻后,段青深再次走向他,没有回应他的话,直接握住他手臂拉向自己,在一辆大挂车轰隆驶过时带起的小片风沙里抱住他。 第22章   抵达嘉峪关的时间很巧, 他们刚在张掖拍完日出,再等一下就能在嘉峪关拍到日落。   悬臂长城之上是漫天的火烧云,展翼的鵟在猎猎风中滑翔去远方。梁愿醒的镜头跟着它, 段青深在拍夕阳。   在进入嘉峪关市市区的地方视野开阔, 前景干净, 远景纯净。段青深的脚架收到最矮的程度, 用了20-35的广角变焦。   “给我看看。”段青深蹲在相机前面, 朝他伸手, “看看我们打鸟冠军拍的。”   “……什么打鸟冠军。”梁愿醒递相机给他, “好像曝光不够。”   “嗯, 太阳落得太快了, 光线有变化。”段青深站起来, “没关系, 走了。”   他们住的酒店在市区一个湖附近,穿过一条连排居民楼楼下的小市场街时, 梁愿醒的肚子在跟着摩托发动机一起轰鸣。   “我饿了。”梁愿醒在对讲里说。   “停了车就去吃东西。”   “你看我们左前方。”   ……烤红薯,烤玉米。这整条街都是当地人做的小吃, 这个时间也刚好大家出门买吃的,非常热闹。   麻花和面筋在奶茶色的糊状浓汤锅里滚上几道, 盛出来一大碗。旁边摊子更是热火朝天的烤肉串,老板淋油,把烤炉的火焰激上来, 明火卷着滋滋作响的肉块,就在这时, 老板看准时机立刻撒上佐料,瞬间的高温让辣椒面和孜然立刻与肉的表面焦化在一起,段青深已经拦不住他了。   他们的车停在转弯的路边, 梁愿醒从这条街的街头吃到街尾,恨不得连那个“肉苁蓉、黑枸杞”的店都不放过。   最后回去酒店,呆呆地坐在那,开始后悔。   “不该吃那么多……”   段青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瑟缩了下脖子,然后赔了个笑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乖。   “歇着去。”段青深见他拖了椅子坐到自己身边,“靠在沙发里坐一会儿,胃里东西多,别乱动。”   “我坐这,不动。”梁愿醒趴在桌子上,看着他电脑,“看你修图。”   段青深先把在沙漠里帮程恺拍珍珍的那张星空剪影拉出来修。梁愿醒特乖,伸手替他把办公桌上的台灯摁亮,朝他笑笑:“保护视力。”   “你先保护一下自己的胃。”   “哎哟……”梁愿醒用语调表达着‘你别再说我了’。   段青深也的确没再多说他,图片要先降噪,当时段青深是手持拍摄,ISO开得不低,画面有噪点。   照片总是能把人带回当时的心境,梁愿醒懒懒地枕着自己的胳膊,说:“毛毛姐今天还给我发微信了。”   “跟你说什么了?”   “问我们有没有安全到嘉峪关。我说到了。”梁愿醒趴着说话,声音绵绵的,“她还说她明天就回北京了,叫我们下次再去北京的时候找她玩。”   “没问题。”   梁愿醒看着他裁图、修图,拖着尾音的迷糊腔,在这烘着暖气的房间里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珍珍全名叫什么来着?”梁愿醒问。   “历珍石。”   “哦——”梁愿醒闭上眼睛,“我感觉程恺好像喜欢他。”   段青深指尖僵了僵,在键盘上悬了片刻,接着很自然地按下Ctrl和U让软件先自动平衡曝光,嘴上则平淡地“嗯”了声。   “你能理解吗?”梁愿醒又问,“就是那种……把真心当作玩笑话说出来的感觉。”   “我理解。”他说。   “……”梁愿醒蹙眉,看向他,“真的?我说的‘喜欢’是恋爱的那种。”   “嗯。”   好吧,梁愿醒又趴回去,心里碎碎念,这么平静,大概是在医院里见多了吧——不是有那种吗,给孩子挂一个精神科专家号治疗一下同性恋。   “你怎么不动了?”梁愿醒趴回去后,见他握着鼠标一点儿不挪。   他该裁一下这张照片,然后转换格式。面上看起来还是沉稳冷静的一个人,但其实已经不知道怎么裁图了。   “我……”段青深喉咙滞涩,他吞咽了下,胡乱找了个借口,“……我在想,横图还是竖图。”   “横着啊,这还用想?”   “嗯。”段青深点头。确实不用想,但他脑子就是不转。   图转换好格式之后,段青深发给程恺。程恺回复得很快,说“太谢谢了”,段青深回复不用客气,顺手的事。   接下来堆栈贺兰山和星空,再后期处理一下梁愿醒拍到的鹰,还有国道、蝎子、骆驼、晚霞……以及在沙丘上骑着摩托车奔向日出的梁愿醒。   他新创建了一个文件夹叫“青山醒”,再把处理好的照片重新命名,梁愿醒拍的和他自己拍的,最后做成压缩文件,发去江意的邮箱。   梁愿醒说的,他其实都能理解,应该说,昨夜在沙漠,他也看出来了——程恺那溢满眼睛的感情实在太明显,加上毛毛和朋友们的起哄,梁愿醒意识到了,段青深自然也是。   但很默契的是,他和段青深都没有对此进一步去聊,历珍石对程恺的感情似乎更像兄弟玩闹,叫他“儿砸”,但程恺不一样。这世界上每个人就像刚刚堆栈的星轨,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路径,所以不用去分析。   最后和梁愿醒躺在一张床上盖同一条棉被,昨晚在沙漠露营休息得不够好,这时候两人都是疲累上涌,关上灯没多久就睡着。   梁愿醒梦见三年前。   那天是早八,音乐鉴赏课。老师在ppt上给了大家一个挺有意思的数据——   非音乐学科专业的同学们有70%以上认为音乐类学科的同学能听懂音乐,而音乐学科的同学仅有30%认为自己能听懂音乐表现。   对此数据,教室里的同学们并不赞同:30%还是高了点,那谁听得懂。   当时梁愿醒和同学们一样,真听不出来,他能“听出来”的内容都在视唱练耳了。   接着,老师继续讲课,在讲台用夸张的肢体表现试图比划出乐句中的“小语气”,乐句在哪里推出去在哪里拉回来,演奏者是如何细腻地转变情绪……   梁愿醒听得是真困啊,他也不想打瞌睡的,但坐他旁边的同学已经呼吸平稳了。   那节课上老师说的究竟是拉赫玛尼诺夫还是德彪西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强行撑着精神保持清醒地听完课,接着离开教学楼,距离午餐时间还早,他拐了个弯去了图书馆。   晨间图书馆一进来就闻见空气里有咖啡味,都在吊着精气神。梁愿醒走去借书区,窗户阳光刚好落在书架边的绿植上,他路过时遮下一片影子,再偏头,杂志架上有一本金灿灿封面的,封口袋有些褶皱,反光刺了下他的眼。   他拿起来,是一本地理杂志。   《看见·地理》西北特别刊。   说来也怪,他拿着杂志看着封面,有那么一瞬间,方才老师课上讲的,好像一齐炸开了烟花——   到哪里澎湃,到哪里柔和。到哪里,演奏者有一种陷入绝望又不甘的怒吼。   你听这干净整齐的和弦,就像山谷中有去无回的风。   课上如天书经文般的话他此时忽然全懂了,豁然开朗。   梁愿醒身边的绿植叶子晃荡了两下,两拨学生路过他身后,他还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杂志封面。   这本地理杂志被放在乐谱书区,有些突兀,又很惹眼。   梦里有个人走来书架旁边,他风尘仆仆,背着三脚架相机包和镜头包,衣服沾着黄沙,抱臂站到他身边,带着笑。   梁愿醒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但清晰地听见他对自己说:“这里没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   梦像沙画一样被风吹散,他醒了。   醒来后恍惚着,有点分不清梦和现实,他睁开眼后第一个动作是去摸手机——没摸到,摸到了一只手。   “嗯?”梁愿醒顺着手看上去,“深哥。”   “……我想给加湿器加点水的。”段青深解释着为什么他正在床边。   “喔。”梁愿醒松开他手,去拿手机,然后看着锁屏画面,“怎么就下午一点半了。”   段青深笑了笑:“嗯,我没叫你起床,睡饱一点,今天去拍胡杨树,我搜到地方了,今天跟我走。”   “好!”梁愿醒不假思索。   段青深把矿泉水加进加湿器后,拧好它,又看了眼梁愿醒:“答得这么有劲。”   “二十三正是浑身干劲的年纪。”梁愿醒说。   “二十四。”段青深纠正他。   “对,二十四。”   段青深拍拍他睡得乱糟糟的头顶:“起床吧,打鸟冠军,你打的鸟被江意收录了,我给她留了你邮箱,回头电子合同发到你那里。”   “什么!?”梁愿醒噌地坐起来,坐得直溜溜的,在那句信息量震撼的话里挑了一个他还蛮在意的点,“人家是鹰。”   “鹰。”段青深改口,坐回办公桌旁边,“杂志是摄影师署名,下个月杂志见了,梁大师。”   “……”梁愿醒无语地看着他,“别叫我梁大师。”   不过他说杂志见,梁愿醒直接问:“收录了你的哪张?”   “猜猜。”   “沙漠公路。”   穿过阿拉善盟时,风沙吹到307国道上。但严格来讲那并不是沙漠里的公路,只是戈壁上的砂砾和荒草盖在了路上。前景荒芜贫瘠,远景是西部建设的通讯塔和发电、变压设备。   段青深抬眸看过来,笔记本电脑屏幕挡住了他下半张脸,点头:“是的,沙漠公路。” 第23章   从嘉峪关到敦煌的这三百多公里, 原本是梁愿醒计划中的最后一段路。   他千里迢迢来找一片沙丘,看一场落日,没有考虑过以后。不考虑未来, 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就像现在这样——   距离敦煌市区还有100公里左右的地方, 他们停在国道边的荒原上, 两个人坐在车顶, 看远方天边壮美的晚霞。   并非所有画面都要拍下来, 有时候就这样看着也很好。   视野开阔, 四下无人, 就是有点冷。梁愿醒抱着头盔, 其实他有点想去车里拿相机了, 不过很麻烦, 装镜头装三脚架, 再调参数,晚霞就结束了。   在没有城市建设的地方, 自然风光就像九宫格图片终于拼接成完整的一张。   段青深发现了他刚刚乱看了一圈似乎是想拿相机,但显然来不及了, 太阳快要落下去。于是跟他说:“如果拍下来,照片取个什么名字?”   梁愿醒想了下:“嗯……上帝打翻了…一盘番茄炒蛋。”   “……也行。”   杂志需要一些胡杨树的照片, 要得比较急。   今天上午江意回复邮件之后,原本她那边手里还有些事情在忙,没有给段青深一个明确的收录时间, 接着没一会儿,江意又发过来一封邮件, 邮件里附上了她的微信二维码,叫段青深加一下她好友。   “没想到啊……”梁愿醒看着夕阳感叹,“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自己拍个星空,然后抠了个彗星的图加上去,还发给地理杂志,拜托,都做摄影师了诶。”   江意比较急着要照片就是这个原因。   前阵子彗星过境,杂志为了彗星开设了一个特别策划。结果合作的摄影师居然连门都没出,用自己以前拍的星空合成了一颗拖着尾巴的彗星上去。又因为是非常信任的摄影师,导致江意更气了——这次是发现了,那从前是不是有没发现的。   无奈,他们紧急收了其他摄影师拍的彗星,又因为挑来的照片不够多,不足以撑起页数,又赶紧叫段青深去拍胡杨树。   段青深拍拍他后背给他顺气:“每个群体都有这样的人,摄影师也只是个职业。”   “的确。”梁愿醒点头,“耶稣门下都有叛徒。”   段青深转头看看他,先一愣,在思考他这句话,接着噗呲笑出声来:“是的。”   晚霞结束后继续出发,两人像看完一场电影后谈论剧情,路上在对讲机里聊着刚刚晚霞的画面高感和色温有多棒。   距离敦煌市区不远的地方就有胡杨林,段青深找的这片不算大,似乎也不是景区。   然而就在这连导航都不知道有一片胡杨林的地方……除了他们俩,还有三个架着相机的摄影师。因为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职业摄影师,但无所谓,拿起相机那就是了。   几个人有点尴尬地对视了下,互相点头笑笑算作打招呼。相机机位这种东西讲究先来后到,他们的三脚架挤在一小块地方,很明显是在附近观察了一圈找到的绝佳位置。   二人自然不会跟人家挤,找了个空地停车,段青深背着器材包,梁愿醒用摄影灯照路,继续走。   因为这里几乎不存在人造光,又是没有月亮的夜,两个人像探险一样,踩着戈壁,只靠着补光灯那点亮度。   边走边聊。   梁愿醒说:“真好啊,那几个叔叔,退休了扛着相机出来旅游。”   段青深认同:“本质上和钓鱼差不多。设备很贵,荒郊野外,等一个大自然的馈赠。”   这话不假,风光摄影也是要等的,等阳光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或是等天上的云飘开。   梁愿醒大喜:“那我们岂不是少走三十年弯路!”   “……也可以这么说。”   梁愿醒走在前面,他手里这个摄影灯是手持补光的,功率一般。他回头,笑着说:“好像那个哦,你玩过那种没有地图的恐怖游戏吗?整个画面黑洞洞的,就只有一个手电筒,视野范围就是手电筒的光。”   “那你害怕吗?”段青深问。   “不怕啊,你不就在我后边吗。”   “嗯。”段青深仗着环境黑暗,“嗯”这一声时唇角勾笑。   走到长着灌木丛的地方,一脚踩下去,梁愿醒踩断了个什么,嘎吱一声,还没来得及低呼出来,手臂被人稳稳握住,让他没踉跄。   “吓我一跳。”梁愿醒手里的灯直接对着段青深,他反倒关切段青深了,“你没事吧?”   “你把灯从我脸上挪开我就没事了。”段青深眯了眯眼。   梁愿醒“噢”了声:“不好意思忘记了。”   会险些绊一下,是因为梁愿醒的灯没有一直照着地面,他们边走边观察附近的树,段青深的想法是找到一棵树冠状态比较好的胡杨树,最好树的附近能有合适的视角,把东方的木星一起拍下来。   所以梁愿醒照一下地面,走两步就去照树。   “这棵怎么样?”梁愿醒举着灯问。   “这棵……”段青深回头,向东方的夜空看去,“试试。”   深秋晚上九点多,木星的亮度几乎超过天狼星,东偏北天区夜空视星等最高。   因为杂志的有彗星专题,所以拍一棵木星下的胡杨树,明天白天再拍点其他场景的,好让江意有选择。   “架这边?”梁愿醒迈过一簇张牙舞爪的植被,“这边比较平,前景就不用了吧?”   “不用。”段青深跟过去,“你站着别动了。”   段青深支起三脚架,梁愿醒把相机镜头卡上,开机,递给他。   “那颗就是木星吗?”   “嗯。”段青深把云台拧上,然后才转头看着他手指,“嗯?你指哪呢?”   “那啊。”梁愿醒又伸了伸。   段青深顺着他指尖看向天空,然后捏着他手腕向下压了压:“这颗,最亮的这个。”   秋天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木星在这片天区简直是在替月亮上班。梁愿醒看得有些呆滞,仰着脑袋直到脖子都酸了,听见快门声才回过神。   夜风撩拨着戈壁上的植物,唰啦啦地响着,等待曝光的时间里两个人没有说话,相机屏幕上倒数快门5、4、3、2、1,最后加载出图像。   梁愿醒立刻靠过来,耳侧的头发扑到段青深脸上:“怎么样。”   没等段青深说话,他直接“哇”了一声。   景深包围下长曝光的夜景,加上机位很低,以微微仰视的角度拍单棵的胡杨树,树冠正上方是璀璨的木星。仿佛胡杨树在这片荒野加冕为王。   “好了,走吧。”段青深说。   梁愿醒震惊地看他:“不拍了?”   “不拍了。”   “为什么?”   “木星是行星,再过会儿就观测不到了。”   “哦……”   段青深看看他:“而且,你不饿吗?”   梁愿醒眼睛一睁:“饿。”   他们继续向敦煌去。   入了夜,市区道路上坠着灯笼造型的路灯很有韵味,十字路口左转右转直行的绿灯一块儿亮,梁愿醒转弯的时候特意仔细观察了下有没有横冲直撞的老头乐。   过了敦煌市区著名的反弹琵琶飞天仙女雕像,距离夜市就不远了。   找地方停好车后,段青深下车走向他,还没张嘴说话,他自己相当自觉率先抿嘴点头,表现出成年男性的稳重,说:“你放心,绝对不会从街头吃到街尾。”   “好。”段青深带了些许信任。   热火朝天的夜市在深秋夜里像是沙漠的篝火,温暖又治愈。沙葱牛肉饼和胡羊肉,还有进到夜市前,梁愿醒看了好几眼地手撕椒麻鸡。   全程梁愿醒就是“这个看起来好好吃”“那个是什么”和“那个又是什么”,段青深跟在他身边,付钱、拎东西,以及适时阻止。   杏皮茶他站人家门口就喝完了一大瓶,烤羊肉串自不必说,差点老板烤的就跟不上他吃的了。   夜市的氛围是滚烫的,汤汁还在铁板上冒着小泡沸腾着就被老板从火上夹下来,递给食客的时候大声叮嘱“小心烫”。   烧烤也是,这边刚离火,那边就进了梁愿醒的嘴。   然后再扭过头,快被烫哭了的一双眼睛看着段青深,段青深把手里的宣传单折一道,帮他扇风。   “谢、谢谢啊……”最后狼狈地坐下来,梁愿醒回忆了一下自己站在烧烤摊前边的窘迫样子,还是道了个谢。   夜市有公共桌椅,段青深在他旁边坐下来,叹气,说:“不客气,这个季节,你站那儿自己再多‘嘶哈’几声也一样降温了。”   “……”他无语,但没得反驳,“我刚刚饿得脉象都虚浮了。”   他快速观察一下段青深,发现他眉眼间有所缓和,接着伸过手腕,说:“不信你摸摸。”   “不摸,没学过中医。”段青深握着他手腕推回去,不吃他这套,“再饿也不能这样啊,今天就半途上吃了碗面,现在很晚了,吃到不饿就可以了。”   梁愿醒听着,认真点头:“我就是打算吃到不饿的。”   “那你真听话。”   “谬赞了老板。”   两个人对视,然后同时噗地笑出来。这一来一回什么莫名其妙的……   接着侧边不远处做酸奶的姑娘朝他们这儿吆喝:“哎!小帅哥!试吃装好了哦,来尝一小碗吗!”   梁愿醒来劲了,看了眼姑娘,又转头看段青深:“是喊我的吗?”   “是。”段青深笑了,“是你,最帅的就是你了,去吧。” 第24章   他们留在敦煌一个礼拜。   若是脚程快些的人, 一个礼拜可能青甘大环线都玩一半了。这七天里,两人每天上午十点准时从酒店离开,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就不一定了。   江意那边门路很多, 从他们俩这里收去的照片被很多其他网站或出版社买走了使用版权。   这礼拜制片费转过来几笔。梁愿醒虽然自己也带有可观的存款, 但那都是父母的遗产, 和自己赚到手的总归不一样, 他看看自己的收支提醒, 再看看段青深的, 反复多次。   进入11月后, 敦煌越来越冷, 游客也少。不过气温尚没有冷到无法长时间在户外的程度, 梁愿醒从一开始穿段青深的外套, 到现在连里面的毛衣也穿他的了。   “终于有太阳了。”梁愿醒踩着沙子走回段青深这边。   敦煌一连阴了三四天, 前几天拍的照片调色处理后勉强都能用,终于今天出了大太阳, 于是一早上赶紧进来沙漠。   他看了眼,段青深在给相机套保护套, 折回车边拿出来两瓶水,走回他旁边, 段青深在拿镜头布擦镜头。接着他回去自己摩托车那儿,把车头卡着的手机拿下来。尝试刷新了几下网页,但压根没网。   再走去段青深旁边, 他还在擦镜头。   于是梁愿醒问:“你要把它擦成什么样?水滴上去,既不聚成水珠, 也不成股流下?”   “……”段青深扭头,“你这说话方式……”   “日渐像你了。”梁愿醒抢答。   两个人在风沙里相顾无言了片刻,段青深不再擦镜头了。他把镜头布折两道塞回包里, 包放地上,问:“模特在路上了吗?”   “我问问。”梁愿醒打开微信,“我没信号,看看你的。”   “我也没有。”段青深拿着手机。   又相顾无言了片刻。   梁愿醒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疯狂地擦镜头,因为今天是拍人像,他有点紧张。   如今纸媒式微,报刊杂志早在多年前就开始数字化,线上阅读代替了大部分实体书册,一些杂志停刊破产,一些杂志顺应发展。   《看见·地理》这几年积极经营线上,也有了自己的短视频账号。今天要拍沙漠飞天舞,舞者是和杂志社合作的,昨天到敦煌,今天过来录。   “她们不会迷路吧?”梁愿醒有点担心,他们两个人的手机都没有信号,那么对方搞不好也没网。   “应该不会,导航一般有离线模式。”段青深说。   说话间,二人听见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接着一辆SUV从沙丘远处驶来。   随后,副驾驶跳下来一个女生小跑过来:“抱歉啊久等了,沙漠里实在太难开,我是严琦。”   严琦的妆面服饰已经准备就绪,她带了几个助理,都背了一身东西,拍摄设备和道具、化妆箱什么的。   时间紧任务重,敦煌这几天阴晴不定,谁都不敢说这片沙漠能艳阳高照多久,大家匆匆打了个招呼就立刻开工。   今天梁愿醒和段青深的拍摄内容是为杂志增加人文素材。严琦的飞天舞视频则会登上12月电子刊上的年末专题。   助理们迅速地散开,放音乐,检查沙地上有没有碎石,帮严琦整理头发。   他们俩在车边这里调试参数。两个人就那么站在车边,都是一米八朝上的身高,黑色冲锋衣的拉链拉到下巴,冲锋裤裤脚束在短靴里,养眼得很。   两个人挨着站的,时不时看一下对方相机的屏幕,交流几句话。   梁愿醒抬头看向严琦那儿,她穿的飞天舞裙,有西域特色的装饰物。他观察了片刻,说:“还是要掀点沙子起来,今天没风。”   “没问题。”段青深说完,看向他。这些时间的拍摄让梁愿醒学到很多东西,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摄影也有像炒股啊打麻将那样的“新手保护期”——倒不是同行怜爱新人什么的,是比较玄学的那一类。   可能最开始会拍出一两张令人赞叹不已的照片,就像“当我那个不会打麻将的朋友痴痴地看着自己的牌,不知道出哪张才‘合规’的时候,我就知道ta自摸了”。   梁愿醒也出现过这种玄学类的摄影“新手保护”,比如被江意收录的照片。但梁愿醒的进步属实让段青深惊讶,他没有因为被收录作品而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相反的,他更用心地跟在自己身边学,不仅是参数、构图、机位,甚至学着观察这个世界。   这礼拜里,梁愿醒给相机戴上防水套,没入一半镜头拍湖水水面,在芦苇丛根部找光影,在戈壁上辨认星星。   这礼拜不仅他和他的储存卡都十分充实。   梁愿醒再低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靠,卡满了。”   物理意义的充实。他忘记清卡了。   段青深“噗呲”笑了出来,说:“不摘镜头盖,不清储存卡,摄影三要素你就差一个‘No Card’模式了。”   “……”梁愿醒先看向他,再快速瞄一眼严琦那里,又看他,压低声音,“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怎么办?你要敢说‘拿手机拍’我就把你相机里的储存卡抢过来。”   段青深又笑了。   梁愿醒立刻态度转弯,开始摆出可怜的表情,央求道:“怎么办啊……深哥,老板,你带电脑了吗?”   “没带。”段青深看着他,停顿了下,“用我相机拍,一台相机足够了,我给你当助理。”   “这种话下次说得连贯一点。”梁愿醒伸手,掌心向上,“借我。”   那边严琦已经开始录了,她的几个助理和一个摄影,三个人三个机位在录。蓝牙音箱放着飞天舞的音乐,严琦在三个机位摄像头前边跳舞,颜色艳丽的衣裙翻飞着,如同沙漠花。   梁愿醒对舞蹈没有什么研究,不过他们学校有舞蹈专业,有时候考试在一栋楼里。大家都不容易,此时看着跳舞的严琦,大约是看见艺术类毕业生从事了对口的工作,梁愿醒慢慢地涌起了些自己以前在学校练琴时候的回忆。   旁边段青深却是愈发沉默了,他从车里把相机肩带拿过来,看着小助理痴痴望着那么漂亮的严琦,心凉了半截。   然后小助理叹了口气:“哎……”   “叹气干嘛?”段青深把肩带递给他,问道。   “说不上来。”梁愿醒接过来,装好,相机挂在脖子上。   听到这,段青深意识到他盯着严琦并不是因为她在跳舞,而是别的。段青深是个还算敏锐的人,第一直觉向来很灵,尤其在梁愿醒身上。   他说不上来的那部分,段青深想了想,见他手指摩挲着相机外壳,问:“因为看见别人工作对口了?”   “嗯?”梁愿醒在重新开机,抬头,又看向严琦的方向,思索片刻,“是欸,就感觉,原来艺术生专业对口是这种感觉,还挺奇妙的。”   段青深见他笑,安心了些,接着说:“那现在呢?”   “现在?”梁愿醒低头看看手里的相机,又抬头,笑起来,“我更喜欢现在。”   那边严琦正在休息,稍后录第二遍。段青深说:“我们过去吧。”   趁着第二遍舞开始之前,先给严琦拍几张,她刚跳完第一遍,整个人状态比较舒展。   两个人非常默契地用视线交流了一下,段青深示意“你来拍”梁愿醒抛去一个犹疑的眼神,段青深回敬一个肯定的目光。于是由梁愿醒拍,段青深做助手。   “琦姐,您往后挪一挪,让那边那个沙丘在你的侧……对对就是这儿。”梁愿醒说,“让我看一下画面。”   严琦微喘,点头:“好!”   “有点空。”梁愿醒先拍了两张看效果,“深哥,我需要画面再灵动点。”   这把段青深难住了:“您明示。”   梁愿醒无语。他看着严琦站的位置,有阳光,有沙漠,那么拿什么来增加画面背景呢……总不能让穿着西域飞天仙女裙的严琦骑上摩托在沙丘上飞驰吧。   那估计江意看见照片了得把他俩拉黑。   摩托车……梁愿醒扭头看向自己的车,说:“有了,深哥你骑着我车,到琦姐左边那个位置,骑过去然后用后轮漂移,甩一片沙子到她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段青深想说这样是不是太突然了。   还好梁愿醒自己也意识到了,他蹙起眉心:“要不我们还是先跟琦姐说一声吧。”   “当然要说了。”段青深郑重地看着他,“她是人类,不是胡杨树,也不是仙人掌,你这几天拍风光拍傻了吗?”   ——多虑了,他腹诽着自己,段青深你真的多虑了,刚才居然还以为这小子盯着人家跳舞是因为别的什么心思。他根本没有心思,他还要甩人姑娘一身沙子!   梁愿醒眉心彻底拧到一块儿,他恍然:“是哦——是哦!!那实在太不礼貌了!”   “何止不礼貌啊,人家甚至是可以报警的。”段青深说。   严琦站得比较远,搞不清这两个人在聊什么,怎么还没要拍。接着梁愿醒他们走过来,跟严琦说了一下画面效果,就是要甩她一身沙子。   严琦很爽快:“好嘞,没问题。”   接着梁愿醒退回去,把摩托车钥匙给段青深,说:“我教你啊,你先骑到她左边远一点的地方,然后你要朝着她立刻提速,让车轮卷起沙子,接着这么掰车把手。”   他两只手拿着他的相机,把相机当车把,相当形象地转了一下,给段青深比划着,又补充说:“不过你要注意车子别入画太多了,不然不好裁,我想横构图并且画面右侧留白。”   “不难吧?”梁愿醒向他眨眨眼。   段青深很平静:“不难,太简单了,我回来的路上还能顺手除掉唐僧师徒。”   “……”   话虽如此,梁愿醒对画面有想法,他是无论如何都要促成的。接着梁愿醒跟严琦又讲了一下他想要的画面效果,他之前看严琦跳舞,有一个右转身的动作非常飘逸,他希望段青深让沙子在她左侧扬起的瞬间,她向右转身,像与沙漠一同起舞。   严琦点头说好。随后,段青深戴上头盔,启动摩托车。   摩托漂移这个操作段青深勉强知道理论上的操作,他当初考摩托驾照也纯粹是因为高中毕业那年曾晓阳他们叫他一起去考。那时候暑假一起骑行,何文冰在视频学的摩托花活教给他们,其中就有漂移。   段青深调整了下呼吸,扣上护目镜,握住车把手,轰着油门过去了。   他经过梁愿醒身边时,从后视镜看见他跟自己比了个拇指,然后又挥挥手。段青深继续提档,他冲到严琦身边后,梁愿醒立刻朝她喊:“琦姐,准备——转!”   在“备”字的时候,梁愿醒就已经按住快门开始快速连拍,一片沙子以完美的扇形状态扬在严琦身侧,同时,舞者转身的姿态有着扎实的基本功,富有力量的手臂和腰背带动着衣裙和饰品,画面非常好。   那边段青深甩出沙子后整个车横停住,一条腿支在沙地,他自己也被卷起的沙子扑了一身一车。   梁愿醒连拍的镜头立刻转向他。   他先是一愣,发现梁愿醒拍自己,躲在头盔里偷偷笑了下。   拍完这部分后,严琦去车里休息了一下,助理们帮她处理头发上和衣服上的沙子,再喝点水补妆。   这边,梁愿醒迫不及待地给他看刚刚的画面。   “绝了,真的绝了,你给的沙子特别好,模特的状态也超级好。”梁愿醒一张张往前翻,“我拍了有二十几张。”   段青深把头盔摘下来,下车:“再看一遍,刚护目镜挡光了。”   “哦!”   然后梁愿醒又狂往后翻,果然,翻到了拍段青深骑在车上的样子。段青深拎着头盔,低头看屏幕:“这我吗?”   “嗯。”梁愿醒有点心虚,但这有什么好心虚的,“蛮、蛮帅的,就拍了。”   “噢……”他假装淡定地点点头,“往前翻翻,我看下画面效果。”   严琦那边录第二遍舞的时候,段青深跟他坐在车里闲聊。   有阳光,车厢里暖烘烘的。   段青深把饮料递给他:“你读的音乐学院里有舞蹈生吗?”   “有的,啊谢谢。”梁愿醒发现饮料已经被拧开了,喝了一口,“舞蹈啊播音都有的,不过说真的,我现在还偶尔联络的同学里,都没有在做和专业相关的工作。”   “嗯。”段青深点头,“也正常,妤姐她就是读播音主持的,现在在做服装生意。”   “是吧,但我不知道具体就业数据啦,前阵子我大学室友正巧到我们酒吧玩,我们也聊到这个了。”梁愿醒拧上饮料,说,“他当时还说我算是半个对口了,他自己在做……”   “在做什么?”段青深迷茫地看着他,怎么停在这么令人遐想的部分,这忽然的沉默像极了这位室友在做什么十年以上的事情。   梁愿醒噗地笑出来:“他是音表专业美声演唱的嘛,他说他自己在仗着一把好嗓子做电话客服。”   段青深无声叹气,只能无奈地笑笑,说:“其实没什么的,现在能找到工作已经算是顺遂了。”   “嗯。”梁愿醒很认真地点头,“当时跟他聊天,他告诉我说作曲系有个同学已经支摊子卖蛋堡了,现在不是有很多梗图嘛——小摊车上的招牌是:‘手抓饼、鸡蛋饼、室内设计’‘烤红薯、烤玉米、诉讼代理’。”   段青深听完直接笑出声来:“那你呢?你是……”   “我是‘烤羊腿、牛肉饼、钢琴商业表演’。”梁愿醒说。   “那我在你旁边支个‘杏皮茶、老酸奶、髋关节置换’。”   梁愿醒欣慰地拍拍他肩膀:“你开悟了,段医生。” 第25章   听见久违的“段医生”, 段青深短暂地愣了下,说:“谢你开导啊,梁大师。”   其实没什么悟不悟的, 至多就是想通了。   再退一步说, 支摊子做买卖又谈何容易, 起早贪黑忙前忙后自负盈亏。所以没什么悟不悟的, 只是愿意接受任何境遇的自己罢了。   梁愿醒把相机关掉, 换了个35广角的镜头, 抬头从车窗看向严琦的方向。她跳完一整遍大约是5分钟, 这会儿快跳完了。   “我们过去吧。”梁愿醒说, “快拍完, 今天我要去阳关, 天气这么好, 去拍祁连山。”   严琦这项拍摄工作是顺手的,江意昨天联络他们的时候很惊讶他们居然还在敦煌没有离开。因为只拍那么几张的话, 特意找摄影师比较麻烦,人家一般出门就是拍一套, 所以他们就正好了。当然酬劳还是照付。   梁愿醒边在手腕上缠相机带边往严琦那边走,这时起风了。段青深递给他口罩, 但他两只手在忙活相机,于是将脸转过去:“帮我戴一下。”   段青深把口罩拆开,替他挂上耳朵的时候指尖刮过他耳廓。梁愿醒抬眸看他时, 风骤然急促,掀起的沙子扑了人们一脸。   梁愿醒倏地反应过来, 他立刻端起相机,镜头对着严琦,喊道:“琦姐!看镜头, 睁眼!”   风沙在给所有人做安检似的,全身上下都不放过。大家下意识低头抬手遮着脸,严琦也是,所以这时候让严琦睁眼看镜头实在是有点为难人家。   不过严琦相当敬业,真就在这一人高的沙砾中放下了手,转头,睁大眼睛看向了镜头。   取景器画面里,舞者发饰凌乱,头发丝胡乱飞扬,一些沙子黏在她脸上、眼角,但她听见摄影师不容反驳的声音时,还是坚强地睁开眼。   所以梁愿醒拍到了无比坚毅的眼神。   “看。”梁愿醒立刻把相机伸到段青深面前,手指在屏幕上比划,“这么裁一下,裁一个特写出来,怎么样?”   “先给模特看。”段青深见严琦过来了,她必然是想看看刚才拍得如何。   “哦哦。”梁愿醒这才发现,确实是应该先给模特看,“琦姐,你看。”   “哇——”严琦确实没想到是这样的画面效果,“拍得好好!没白被眯眼睛哈哈哈哈哈~”   梁愿醒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啊,你要不要拿水冲一下?”   “没事没事,说着玩的。”严琦摆摆手,“接下来再拍几张吗?”   “好。”   给严琦拍最后一张的时候,梁愿醒叫严琦躺在沙地上,然后让段青深把车开过来,他爬到车顶去,想拍一个俯视的画面。   但站上去了才发现,他即使站在车顶边缘也还是角度不够,他又叫段青深把露营椅拿上来,可踩在露营椅上又不稳。   他站在车顶,拿着相机,求助的眼神看着地上的段青深。   段青深想了下,踩着车轮、引擎盖,爬上车顶,说:“站椅子上,我抱着你腰,你上半身往前探,差不多画幅就够了。”   梁愿醒看着他,因为两人都戴了口罩,只有眼睛看着眼睛。   “怎么样?”段青深追问了一句。   “好。”梁愿醒点头,然后转身踩上露营椅。露营椅的椅面是软的,不太稳,段青深伸出胳膊牢牢环住他腰,臂力很强,也很稳。   梁愿醒自然是信任他,整个人重心完全探出去,把自己身体大半的重量交给段青深。   他调整光圈,跟严琦说:“琦姐,之前跳舞的时候有个动作,是你从躺着一下起来的那个过程,你能还原一下吗?”   “好的!”严琦说。   他说不出学名,只猜那大概是个很吃基本功的动作,需要很强的核心力量。   他开始连拍,模特的舞蹈基本功果然很强,严琦身形像一条绸缎在沙漠中涌起。镜头快门连拍,今天段青深是助理,梁愿醒因为整个上身在施力,腹肌绷着,和段青深的手臂肌肉紧紧贴合。   关于段青深的力道,他体验过几次,深表敬佩,这次亦然。此人简直就像是吉普车顶焊上的围栏,纹丝不动。   “好了。”梁愿醒说。   虽然他早知道段青深臂力惊人,但当他直接把自己从露营椅上抱下来的瞬间,还是脑子空白。   两个人都没再多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有点奇怪。说谢谢吗?委实多余,两个人一路走来不就是这么互帮互助吗,说辛苦了?还是插科打诨一下?忽然没词了。   没词了,就这么站在车顶,都有点呆。   还是严琦抬着头,跟他们说:“哎,你们俩下来呀,风这么大。”   两个人先后撑着车顶往下跳,稳稳落地,然后把露营椅收下来。这次梁愿醒想着先给模特看照片了,因为是连拍,所以要一直翻看着。   “到时候会挑其中一张效果最好的。”梁愿醒说,“不过这几张你想都要的话,我也可以都发给你。”   严琦想了下:“不了吧,我存着废片也没用,到时候我直接从电子刊上下载好了,你不用顾着我。”   “好。”梁愿醒点点头,又看向段青深,试探着问,“你…你想看看吗?”   “晚上再看吧,你不是要去阳关拍祁连山吗,八十多公里,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那快走。”   闻言,严琦笑眯眯地说:“快去吧,辛苦二位了,回头有商拍我们再联络哦!”   “好!”梁愿醒挥挥手,“我们先走啦!”   大家互相打招呼说拜拜回见,然后继续各忙各的,严琦那边助理给她披上厚外套,用纸巾帮她掸着脖子上脸上的沙子。她们几个姑娘把严琦围在中间帮她挡风,给她看刚刚拍的视频。   梁愿醒跨上摩托车,最后朝她们那边看了一眼,接着抬手扣上护目镜,拧油门出发。   原来那就是艺术类学生走在专业方向的样子,挺好的,他想,不论是严琦、她的助理,还是段青深和自己,无论大家是什么专业,小时候有什么梦想,今天他们都在西北的沙漠里。   往阳关去的路上没看见别的车,景区里也很空。   曾经戍守边疆的烽燧,经过两千多年的风化腐蚀,如今被拉起绳索包围,变成被保护的一方。   再望向茫茫戈壁,远在天边的祁连山拉出一线雪顶。   段青深教他平移相机,这样回去可以合成一张完整的祁连山全景。今天光线难得的好,一马平川,天地广阔。   天气不错的情况下,河西走廊上的几个城市,是鲜少的能够在市区看见雪山的城市。   这些天他们去了敦煌附近的很多地方,今天是第二次到阳关,上次天太阴,没拍到什么好画面。   戈壁总是很大的风,梁愿醒手扶着三脚架,半开玩笑地说:“早知道三脚架要买贵的,当初我就劝你再多上一个月班了。”   旁边段青深抱着手臂陪他站在大风里,听他这么说,笑了下,也开玩笑地说:“那怎么办,趁着执医证还有效,我明天去敦煌市医院问问,找个工作?”   “那我也找个酒吧接着唱歌?”   “在医院和酒吧连线中间的距离租个房?”段青深顺着他的话继续。   自然二人都明白这是玩笑话,嘴上说两句罢了,不会当真。拍完这边,梁愿醒把相机拿了下来,风越来越急,要回市区了,再过一会儿太阳落山,这边会很冷。   “等一下。”梁愿醒捧着相机,在屏幕上把画面放大再放大,“你看。”   段青深靠过来,稍微低头。他看见相机屏幕放大后,在戈壁滩地面的石缝中,梁愿醒拍到了一株小小的白花。   不知是不是画面效果——镜头会转述拍摄者的思维,就像有人认为,艺术作品的传达都带有创作者的主观意识,所以世界上没有真正客观的创作者。   在段青深看来,梁愿醒拍的这朵小花在戈壁风沙中游刃有余,它要是有朋友圈,大约会置顶一句:根本难不倒我,完全没在怕的。   “看到了吗?”梁愿醒追问。   “看到了。”段青深说,“这么冷的天还开着。”   梁愿醒视线离开屏幕,肉眼看不到那朵小白花,说:“是啊,像山东的蚊子。”   “?”段青深哑然。   接着梁愿醒又说:“坏了,我这嘴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段青深表情复杂,很想在他脑门上敲一下。   他没敲,因为梁愿醒接着说:“以后我们两就是商拍界的那种‘奉劝找商拍的甲方们先把这两人毒哑’。”   段青深笑笑:“没关系,按目前的工作进度,拍摄对象就是雪山。”   收好器材后,梁愿醒又回头看向远山,说:“我第一次看见雪山。”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有点像在自言自语。于是段青深也很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连雪都很少见到……我是说那种雪,很有诚意的雪。”梁愿醒又补充,“也见过,就是太少了。”   “去布尔津吧。”段青深忽然说。   “什么?”梁愿醒停下脚步,看向他,有些不可置信,“你说去哪里?”   “布尔津下雪了。”段青深说。 第26章   后续的工作, 江意更希望他们自由发挥。江意是个眼光毒辣的人,知道什么人适合命题作文,什么人适合被放到无人区里野蛮生长。   尤其当她知道段青深并不是独自一人, 那就更放心了——毕竟把一个独身年轻人放逐到没网没信号的地方, 她还是会提心吊胆。但两人结伴的话就好多了。   “布尔津……”酒店房间里, 梁愿醒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手指划着触控板, “哇……布尔津……”   “嘀咕什么呢。”段青深洗完澡出来, 往矿泉水里塞了个维c泡腾片, 边擦头发边走到桌边, 水搁在他手边, “喝水。”   梁愿醒需要被骗水, 他不爱喝白水, 但又不能总喝饮料什么的,西北干燥, 喝泡腾片就很适合。   “我在看布尔津。”梁愿醒抬头,“好漂亮啊这个地方。”   “喏。”段青深把自己手机举到他面前, “布尔津那边的气象台发布了道路冻结预警,因为降雪, 大部分路面结冰了,所以你要把摩托车留在敦煌,后面的路跟我一起开车。”   梁愿醒点点头, “好,明白了, 明天找个地下停车场吧。对了,看看物流,无人机到哪里了。”   “好。”段青深在手机里翻了下, “明天能到。”   那个无人机是段青深的,他没用过几回,之后一直被他妈妈收着。前些天他妈妈打电话过来,她回去山东了,于是打来电话问段青深,老房子里有没有他需要的东西,有的话她可以寄过来。段青深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无人机。   听他说明天能到,梁愿醒安心了很多。其实在敦煌多等几天他也能接受,一礼拜转眼的时间就过完,他总觉得还有很多地方没拍到。   “喝水。”段青深又催了一遍。   他拿起矿泉水瓶开始灌,灌得那叫一个痛快。段青深夸赞:“少侠海量。”   梁愿醒拿手背蹭了下嘴角:“承让承让。”   汪卿嬅最开始听说儿子辞职出去拍照的时候其实有一种“这天终究还是来了”的感觉,这么多年过来,汪卿嬅也后悔过当初帮着段青深的爸一起劝他学医。一开始她是真的不懂医学生这么苦,只听了家里人说“医生好啊,稳定,越老越吃香”。   所以临到今时今日,时代变化飞快,人也越来越能想得开,她对儿子也仅仅是一句“你不要后悔就好,世界上没有后悔药的”而已。   然后有人告诉他,世界上有后悔药。   还展示了一下,眼见为实。   次日,是他们在敦煌的第八天,他们终于决定去著名景点鸣沙山。   一直没去,是因为车开不进去,没车的话,镜头啊三脚架啊相机的都要背在身上,再去爬沙山,那委实要命。大概率会要梁愿醒的命,他跟段青深不一样,他来这里之前只是个昼夜颠倒的酒吧歌手,起床都要起上个半小时。   所幸出来到现在,梁愿醒的体能有了不错的提升,不过这会儿还是……   “等、等我一下……”梁愿醒先握着相机肩带,把相机包拽来胸前,“我要再坐一下……深哥、深哥…段老板,你别走了……”   “我不是不等你。”段青深哭笑不得,看着梁愿醒直接从梯子挪到旁边坐下,解释说,“我找一下那张照片的机位。”   “什么照……啊!那张?”梁愿醒扭头看着他,眼中乍然亮起光来,“《去西北》是在这里拍的?”   段青深向他点头“嗯”了声,然后又向上走了几步,左右看看,感觉都不太对。他刚准备叫梁愿醒坐在这里等他一会儿,他想继续往上走看看。毕竟挺多年的了,他确实不记得机位具体在哪里,没承想梁愿醒忽然来了劲,直接爬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来——   “居然是在这里吗?!”因为惊喜,梁愿醒凑得近,“我还以为会在无人区之类的沙漠。”   段青深稍微撤后半步,摇摇头:“当时是我舅舅带我过来的,就普通旅游而已,没想着往无人区里去。我那时候挂科,我爸很生气,把我所有相机都打包卖的卖,送人的送人,我妈那会儿没回国,她叫舅舅带我出来散散心。”   梁愿醒听得很认真:“难怪,之后再也搜不到你了。”   “你之后搜过我?”段青深问。   梁愿醒“嗯”了声,抱着相机包在沙地坐下,段青深也跟着他坐下。   他说:“搜过。《看见·地理》的电子刊我订阅了好几期,每个月都在上面找你的名字,他们官网只有一个投稿邮箱,没有那种互动版块,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儿问,只能看看你更以前拍的照片。”   说完,梁愿醒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之前,手机套上了防尘的封口袋。他戳了下屏幕,桌面依然是《去西北》。他接着说:“再后来,有一年……呃,去年的一期特别刊吧,我记不清楚了,那期最后有一个风光摄影师访谈,也没看见你,感觉没希望了,之后就没再搜了。”   听他这么说,段青深从心底里涌上来一股强烈的、说不上来的情感,这个瞬间他忽然理解了平日里会刷到的小说广告,类似“我重生了,重生在某一天,这次我要怎么怎么”。   这类小说或短剧广告他从未感觉过有什么吸引力,左不过就是带着记忆穿越到过去的那种无脑爽。   然而现在、此时此刻,他立刻萌生出了“让我回去三年前”的冲动。去找到那个坐在电脑前一遍遍搜“段青深”的青年,跟他说别找了,我就是段青深,你想去哪儿,我们走吧。   梁愿醒说着说着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抓抓后脑勺:“哈、哈哈,我绝对不是那种窥伺狂啊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变态来的,你别害怕。”   “嗯?”段青深有点没听明白。   “就是!”梁愿醒坐姿都端正了,“意思就是…我只是欣赏你,不是非要窥探你的私生活……那天、那天在民宿,也只是因为时间很晚了,你没地方去,我才……”   到“才”这个字的时候,梁愿醒哑火了。   要怎么讲?难道他要讲:才把你拐到我房间里来叫你睡在我床上?   哇,好可怕。   早冬里飒飒的寒风吹过,扬起一阵沙子,两下里沉默不语。   不该是这样的,按理说应该是两个人开开心心地聊天,聊当时拍那张照片时是什么参数,鸣沙山的人多不多,那天晚上有没有放烟花。   而不是在这边一字一句把自己聊成了个小变态。   还好,段青深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梁愿醒这才宽心:“我靠,你早点笑啊。”   “对不起……”段青深笑得呛了口风,咳嗽了两声,“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是有点震惊,没想到你这么……”   “这么变态?”梁愿醒冷冷问道。   段青深原本看着面前的沙子,转过头看他:“这么喜欢那张照片。”   “……嗯。”梁愿醒垂下眼,抓起地上一小把沙子,“那期西北特别刊当时摆在我们学校图书馆里,那边一整排乐谱都是灰黑色的封面,只有它是金色的。”   其实还有更多原因,但说出来难免难为情,他匆匆掸了掸手,准备站起来扯开话题继续往上走,说我们还是找找机位吧你再回忆一下的时候,段青深说话了。   “醒醒。”段青深似乎鼓起勇气,“我没觉得被你冒犯,别这么紧张。”   “喔……”好吧他也不是特别想站起来,单单从景区“温馨提示”的牌子走到沙山脚下的时候就已经想要顺着“景区出口”的箭头离开了,他暂时还不想继续爬。   段青深说:“反而我很……哎有点矫情了,真的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真的留在山东那个婚庆公司了,不是不能留的,或许留在那也不错,有朋友有工作,但……但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说得有点磕巴,没办法的事,段青深活三十年还是头一回说这类话。   梁愿醒也很意外,他甚至往段青深身边挨了挨,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因为他低头看沙子,梁愿醒就歪头仰着看他,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你说出口的。”   “……”段青深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是吧,段老板这嘴居然还能吐出人话呢。”   梁愿醒笑了一阵儿,拧开水喝了两口,顺了顺气。他其实也有点担心,就像上个月在民宿,不想让民宿老板帮他打听段青深一样,他挺害怕冒犯到别人。   他们今天是下午三点多才出发到这边,因为三点多的时候快递送到了酒店,所以下午不过来的话,可能这趟就不会来鸣沙山了。   今天傍晚6点24分日落,但6点21分月出。   天还没暗,接着起了风,不远处有人在拍照,今天幸运的话,能在天光亮度还不错的条件,拍到刚刚升起的月亮。   “对了。”梁愿醒在风沙里眯着眼看向他,“你辞职,不是被我拐走的吧?”   段青深淡淡看着他,摇头,说:“辞职不是因为你,但我到这里,确实是被你拐来的。”   梁愿醒在这个当下忽然无比开心,他拐到了自己最喜欢的摄影师,来了这个想了很久的地方,美梦成真。   于是他身体先大脑一步,把怀里的相机挪到背后,张开胳膊朝段青深扑过去:“老板!!”   段老板没防备,被他直接扑倒在沙地里抱住了。   “老板!你真的跟我到这里了!”   段青深躺在沙地上,梁愿醒的脑袋埋在他肩膀,眼前是今日沙山之上的早月。   他手掌在梁愿醒后背拍了拍,说:“嗯,是啊,快起来,别啃一嘴沙子。” 第27章   鸣沙山的沙子特别细, 无孔不入的那种细。   梁愿醒从他身上爬起来后咳嗽了好一会儿,果然啃了一嘴沙子。沙子又轻又细的,头发啊领子里都是。   段青深就更惨了, 因为他是被扑在下面的那个。他坐起来后掸了掸后脑勺, 抬头看看梁愿醒, 后者抿着嘴, 把矿泉水拧开递给他, 说:“喝水, 哥, 漱漱口先。”   “你先喝吧, 我抖抖外套。”   其实抖也没用, 这就像盛夏最热的那几天在大太阳底下用手扇风, 所以段青深抖了两下干脆不穿了, 外套搭在手臂:“还有劲儿吗?没劲爬就回去吧,骆驼队都撤了。”   “爬!”梁愿醒铿锵有力。   “……”段青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为什么在“有劲”和“没劲”之间选择喊“爬”。   “好,接着爬。”段青深说。   那是四年前的照片了, 鸣沙山这么大,要他还原机位确实困难。   相机在梁愿醒身上, 镜头和三脚架在段青深身上。两个人没再纠结机位的问题,因为错过沙漠落日的话,会被摄影之神判处UV镜卡死在镜头上。   三脚架支好, 相机拧上去,段青深扶着脚架一边, 梁愿醒设置好参数开始连拍。   这组照片将会被做成一段太阳落山全过程的视频。前两天他们在江意的建议下开了个账号,把照片放上去再配个BGM。标签都是自动生成的,风光摄影、旅行、景观大道之类。   然而大约是照片质量比较好, 也可能是扶持新账号,第一条视频网站就给了一小波流量,现在关注人数有500多。   账号登在梁愿醒的手机上,不过二人对经营账号都不太感兴趣,照片或视频发完就溜,评论说这个号是没有感情的发图机器。   “徕卡拿出来给我。”段青深说。   “好。”梁愿醒把相机拿出来递给他,同时接他的手继续扶三脚架。   风真的很大,附近拍照的人们都扶着自己的架子。连江湖闻名的尼康军工也都戴上了防雨罩,虽说他们尼康不怕雪不怕雨,但大风天的沙子是真的会剐相机。   梁愿醒看着他端着个70-200的镜头往下走,颇为无奈,要知道这沙山爬上来的时候,要是不走梯子,那真是爬三步滑两步。   但他知道段青深想做什么,果然,段青深的镜头端起来朝着他。   长焦镜头将天边最后一点暮色云层压来画面中,他似乎很喜欢把梁愿醒拍照的画面拍下来。其实摄影师们很少能和自己的设备合影,他们多数就是端起相机对着镜子来一张,像这样置身于盛大壮阔的风光照片之中的还是少数。   有当然是有,但纵观行业内的摄影师数量来讲还是很少。   梁愿醒知道这个画面中自己肯定是剪影,他看向段青深,开始观察相机后面的男人。   此时暮色将至,短暂的晚霞已经鞠躬准备退场。段青深的外套挂在镜头包上,单剩一件黑色毛衣。   三年前,这个人对梁愿醒而言只是杂志上的一个名字,他从未想象过段青深这个人的外貌如何年纪多大性格怎样。他了解的只有那些旧照片,段青深在构图上是个敢于做取舍的摄影师,如果夜空中有好几颗视星等很高的亮星,他只要一个。   这次,从前的所有碎片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段青深,就站在那儿。   然后他放下相机走过来。   “剪影吗?”梁愿醒问。   “嗯,剪影。”段青深给他看相机屏幕,“天要黑了,走吧。”   彻底西沉的太阳带走初冬本就不多的余温,梁愿醒瑟缩了下脖子,点头:“走吧。”   收镜头,收相机,收三脚架。   上个月说的“我们要去西北整点照片”已经整满了几次储存卡,爬山爬得梁愿醒腿软。下山的时候段青深指着牌子:“激情滑沙,要不要滑下去?”   “不要。”梁愿醒眉头紧锁,“太冷了,风割脸,我还是比较愿意滚下去。”   “……”   梁愿醒看看他,没多说什么。其实冷只是一方面,根本原因是梁愿醒知道如果自己坐滑沙板下去了,那段青深就得背着所有东西——不能这样,这样的话,三十真成了吃苦的年纪了。   “晚饭时间~”梁愿醒边走边说,“椒麻鸡,胡杨焖饼,三香羊肉粉,甜胚子奶茶。”   “就这点?”段青深打趣他,“今天没胃口?”   “暂时这些吧。”梁愿醒点头,“店里的老板和服务员我就不吃了,今天不太饿。”   原本的打算是把梁愿醒的摩托车留在商场的停车场放着,但左思右想,后面只会越来越冷,可能从布尔津返程回来之后也没办法再骑车。   所以第二天段青深去汽修店给车换雪地胎的时候,梁愿醒预约了一个汽车托运,然而这个摩托车送去哪里又成了难题。他小姨带着外公外婆移民了,舅舅舅妈的住处不方便放这么大的摩托车,爷爷奶奶家那边更是连地下车库都没有的老小区。   思来想去之际,段青深叫他把车送去山东,给曾晓阳签收。   “啊……曾哥那边吗?”梁愿醒捏着手机,屏幕正停在输入签收方信息的界面,“方便吗?”   汽修店里面正嗡嗡地卸轮胎,段青深跟他站在门口。   “方便,问过了,他们那地方大,晓阳他们本来就是织造工厂。”段青深在微信上把签收地址发给他,说,“放心吧。”   这样一来,他酷酷的ADV摩托先一步退出旅程,也是没办法的事,梁愿醒回过头拍拍车,叹了口气。   “怎么想到这么冷的时候摩旅?”段青深问,“我看别人都是春夏天骑摩托出去。”   “因为我以为我强得可怕。”梁愿醒坦言。   里面店员出来叫,说车胎换好了,问段青深旧胎是自己装走还是怎么办。段青深直接说二手给汽修城,对方也爽快地开了价。   等托运车到这边的时间里,两个人开车去商场买了些必需品。更厚的靴子、羽绒服、抗寒的帽子手套,大包小包拎着的时候,不巧路过了一个摄影器材店……   更不巧的是,这家店老板把一台尼康Z9摆在面向大街的玻璃展柜中,简直像是在用镜头狙击一位幸运路人。   幸运路人转过头:“怎么办,段老板。”   “Z9最近降价了。”段老板回答。   “你这样搞得我很为难。”   “打鸟冠军总要有一台尼康。”   “你这样我骑虎难下。”   “那你骑着虎去店里吧。”   “虎呢?”   “这儿呢。”段青深把两只手的袋子拎到一只手上,指了指自己,“一会儿进去,要是单机身没超过三万二,我就很凶地说不准买,然后那老板八成会说他送脚架增距镜相机包什么的,你就求求我,说哥我真的想要,你给我买吧,我会说这些东西我们都有,我就拉着你走。那老板绝对会再退一步,说送你储存卡,这时候我会假装犹豫,你继续求我,我再次拒绝,然后要求他送两块原装电池和充电器,顺利的话你就有尼康了。”   “……我靠。”梁愿醒颇为敬佩,又问,“不顺利的话呢?”   “不顺利就咬咬牙买了。”段青深说,“你还是有尼康。”   “我靠。”更敬佩了。   事情很顺利,简直是跟着段青深的剧本在走。   主要梁愿醒演得入木三分,段青深一度非常害怕他在店里打滚——是真的怕,人就是这样,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会保留体面,但三千公里外就不一样了,人生难得几回滚。   “我转钱给你。”梁愿醒坐进副驾驶,关上车门。   钱是作为“哥哥”的段青深付的,当时在店里演得特传神,稳重大哥和熊孩子弟弟。   “不用给,相机本来就是我们两个人用。”段青深发动车子往路上开。   “但是这是我要的。”梁愿醒说,“而且你都买过一台哈苏了,轮也轮到我买了。”   说完,他又补充:“况且我也挺…挺有钱的。”   这点段青深能看得出来,小梁同学是家境优渥的那种。专业的骑行服和摩托车都是贵价的东西,更不用提初见时候病床上捧着的徕卡。   所以从浙江一路到这里来,段青深也庆幸和他同行了,他能感觉到梁愿醒心思单纯而且善良。这无异于幼儿抱赤金行于闹市,虽说国内治安很好,但若是这孩子孤身进了无人区呢,又或者露了富,引了歹人。   对一个人上心了就是会操心,操心就会后怕,段青深也是如此。   “这不是你有没有钱的事。”段青深扶着方向盘,语气严肃,“我们满打满算认识不到两个月,你不能对我这么掏心掏肺。”   “我掏的是钱包不是器官。”梁愿醒冷眼看着副驾驶车窗外,得到新相机的喜悦被他一句话烟消云散。   段青深给他说没词了,这嘴还真是……   梁愿醒又说:“而且你也说了相机是两个人用,那你买和我买有区别吗?还是说你想说我年纪太小了容易被人骗,其实你是个骗子,三千多公里过来蹭我买的相机的?”   在钱这件事上,段青深因为自己年长几岁,一直是自己在支付旅程上的费用。杂志制片费和存款,以及江意介绍的几个活都在平衡收支。   但无论如何梁愿醒自己也是个成年男性,他自然无法心安理得坐在那里只享受收益。所以他越想越生气:“再退一步,往阿拉善右旗去的那条路上你讲过什么?‘老板助理只是说说,我们是合作关系’,现在又忘了?合作是怎么合作的,青山醒变青山眠了是吧。”   啊,真是句句有回击,段青深想。   “我的意思是,出门在外,你不能太过单纯,三万多不是小钱,醒醒。如果以后你和别的摄影师合作……”   “这是钱的问题吗段青深?”梁愿醒直接略过他后半句无意义的话,打断他。   坏了,完了,被叫全名了。段青深沉默。   “这是你如何看待我,我们只是认识两个月的关系吗?”   段青深吞咽了下,嗯,你看到了本质问题。   但他不敢承认。   返回汽修店的这一路上,车里的空气都要凝固了。这种事情当一方占情一方占理的时候,最优的解法就是占情的那个人好好把情说明白,让占理的那个心软。   但段青深说不出口,甚至不知道怎么说——他只是想把一切好东西都给梁愿醒,给他买他喜欢的相机,去他喜欢的地方,甚至他想看的雪。   而从古至今,自我感动式的单方面付出都是一种压力,段青深陷入了明知会如此的境地。于是他理亏闭嘴,梁愿醒也不再说话。   离开汽修店时两人兴致昂扬谈笑风生,回来后说是在打离婚官司也恰如其分。   导致维修工都有点尴尬,说:“那个,你们预约的托运车到了,不过那个兄弟在里面上洗手间呢,等一下吧。”   “好的。”梁愿醒点头,“谢谢您。”   “哎不客气。”维修工看看他,又看看段青深,俩人不对劲。   托运的大货车停在路边,上边风吹雨打的XX全国车辆托运几个喷漆字。两下里有些尴尬,长途旅行最怕这种情况,说也说不清,理也理不出。又因为是很小的事情,既不至于终止行程各奔东西,却也没法立刻和好如初。   以及接下来他们还会被迫在小小的车厢中,一千五百多公里,向着有雪的布尔津。   沿途还要拍照,休息,在服务区或荒郊野岭过夜,睡同一个帐篷。   “哪位托运的摩托车?”从汽修店里边走出来一个穿工作服的小哥,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水,掏出手机,说,“我刚刚看了车况了,现在还要再填一个紧急联系人啊。”   “好的。”梁愿醒迎上去,看着小哥手机界面的表格,“填……”   填谁呢,目前能给梁愿醒当紧急联系人的人……他回头,幽幽看着那人。   后者自觉上前:“填我的吧。”   “哦好。”托运小哥说,“我们公司要实名认证的,您先报一下手机号。”   段青深一步步填完。最后一项了,小哥问:“那您跟车主的关系是?”   “……”段青深适时回头看了看梁愿醒。   梁愿醒眼神不善,面无表情,双臂抱胸,说:“人家问你跟车主的关系呢。”   “啊?”托运小哥纳闷,“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认识不满两个月的路人。”梁愿醒平静地说。   段青深叹气,赶紧跟小哥说:“合、合伙人,填合伙人。” 第28章   “嘭!”   梁愿醒关上车门, 拉下安全带,摁进插槽扣上。   段青深清了清嗓子,调好导航, 然后预热发动机的时间里偷偷看了眼梁愿醒。   说到底, 这个事情梁愿醒是完全能理解的——他又不是傻的, 怎么会听不明白段青深的意思。归根结底段青深是希望他在与人相处方面更为自己着想些, 而梁愿醒扪心自问这只是两个人同行合作路上合情合理的支出。   原本只有一台徕卡, 接着段青深买了台哈苏。两个机位创造更多的营收, 有了更多更好的画面。那么再添置一台尼康, 设备这种东西, 你买一次我买一次, 这才是合伙人。   况且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以后如果和别的摄影师合作?   梁愿醒越想越气, 他当真是掏出一颗真心来跟段青深相处,这已经完完全全超出了三年前惊鸿一瞥的照片带来的程度。   ——很明显的吧, 梁愿醒想着,很明显的他早就没有再把段青深看做偶像了吧?他坐在副驾驶, 整个车厢里的气压越来越低,他如果有什么内功, 这会儿已经周身冒着黑雾了。   其实他说“你不能对认识不到两个月的人这么掏心掏肺”这句,梁愿醒是认可的,这是一种生存指南。但最让梁愿醒生气的是他没说完的那半句“如果以后你和别的摄影师合作”。   梁愿醒自认是个从一而终的人, 那个钢琴再弹不下去他也坚持了十多年,他绝对可以说是个坚定的人。   那段青深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自己明明这么真诚, 前一天还在鸣沙山得知他真的是因为自己才到西北来的时候开心到扑过去抱住他,后一天就成了冷冰冰的认识不满两个月?   可这其实也不成立,太矛盾了, 梁愿醒分明能看出来他对自己事事上心处处照顾……究竟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哇,三十的人,心思真是摸不透。   梁愿醒叹气。   听他叹气,开车的那人心下凉了又凉。可不知道这时候能说什么,根本不敢乱说话,生怕说错一个字他就会叫自己靠边停车然后头也不回地走。   “咳。”段青深又清了下嗓子。   梁愿醒挣扎了两秒钟,问:“你要喝水吗?”   “要。”段青深抓住机会,“麻烦你拿一下。”   梁愿醒伸手到车后座,从后座地上摸到一提矿泉水,抽出一瓶来,拧开瓶盖递给他。段青深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拿过喝一口。   “所以那话是什么意思?”梁愿醒把水拿回来,握在手里。还是忍不住问了,二十四正是憋不住……管他的,他就是要问。   “哪句?”段青深小心翼翼。   该不会是那句大逆不道的……   “什么叫如果我以后和别的摄影师合作。”   果然是。   “那只是一种假设……”段青深绝望地说。   “为什么你会萌生出这种假设?”梁愿醒立刻追问。   车子刚刚开过西大桥,还没离开敦煌市区,从阳关中路左转,鸣沙山就在背后了。敦煌好像成了某种转折点,在这城市里的这么多天都轻松愉快,离开的这天出现裂痕。   所以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假设,段青深心知肚明,因为自己在患得患失。下意识的悲观情绪让他在那个本该两个人好好商量以后的设备开支怎么安排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叫梁愿醒在以后多注意个人财产。   “我……”段青深支吾着,“我不知道,你还很年轻,总会认识更多人,见识更丰富的事情,所以……我错了,别气。”   “可你说得像是要跟我散伙。”梁愿醒不想听后面的所以。   他知道自己阅历浅,酒吧那地方实在汲取不到什么营养。可他信念坚定,等一个时机,去他手机桌面里的那个地方。   仗着对方要开车,梁愿醒幽怨地盯着他侧脸。   “我没有。”段青深说,“散什么伙,散伙了青山醒这个号判给谁?”   后半句他是想逗逗梁愿醒,还真逗到了,梁愿醒有点想笑,但不能笑,在忍。   “真不是那个意思。”段青深看右边后视镜的时候偷看了他一眼,“风光摄影其实是一件挺难的事情,极端天气,特殊地形,而且很有可能收获远远比不上付出,不仅是制片费这样的报酬,而是可能在同一个地方等好几天也等不来一道理想的光线。”   梁愿醒垂眼听着,“嗯”了一声。   “我希望你有得选。”段青深说。   闻言,他抬眸,面前看着的是越野车的挡风玻璃,是向着高速收费站笔直向前的公路。   段青深这句话是真心的,他不希望把梁愿醒从一条窄路拉到另一条窄路。   他更不希望日后哪天自己管不住自己——他喜欢梁愿醒。梁愿醒对他说“这里没有人懂你,你要跟我走”时,他心脏泵出一股灼热的火,烧烂胸膛,冲破身体,奔向了梁愿醒。   说一千道一万,与其在来日某天因为管不住自己而把梁愿醒吓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让他回想起自己就恶心,那不如慢慢引导他去体验更多可能的人生。   他又进入了左右互搏自我矛盾的阶段,舍不得他,又怕他厌弃自己。   所以才会说出“以后你和别的摄影师合作”这样预设他离开的话。   可这要他怎么解释,解释就是告白。   但“我希望你有得选”这句,也直击了梁愿醒。车厢中控连接的是段青深的手机,导航和他那个音乐APP推荐的歌单,正放着时下流行的歌。   “我……我想连我的手机。”他说。   “啊?”段青深一时没跟上他的思维,“喔,你连,拿我手机用微信把导航同步到你那里。”   不多时,音响里开始播The Midnight乐队的《Los Angeles》,段青深提了些车速,超过前面的出租车。   接下来这首歌的6分钟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歌词最后一句“若我们永存,今夜让我们永生”后结束,梁愿醒手指捻着安全带,说:“谢谢。”   “……”段青深不知道怎么回应,“不、不客气。”   “我们并不仅仅是认识没两个月的关系吧?”梁愿醒问。   “当然不是。”段青深立刻作答,“从你看见《去西北》开始,我们认识三年多了。”   “算你懂事。”梁愿醒说。   总算是把这个坎越了过去,车也驶上高速。柳格高速过匝道拐上柳敦高速,跑一百多公里,过柳园收费站后再拐上连霍高速。   第一次停车是在连霍高速上的风电场停车区,梁愿醒终于把新相机拿出来。忍了一路了,其实早就忍不住了但在车里他必须端着。   “我靠这对焦。”梁愿醒镜头对着段青深,“真不愧是尼康。”   段青深在进加油站之前给他妈妈打个电话报平安,转头就看见梁愿醒朝自己举着相机,笑了笑,跟镜头挥手。   “嗯,无人机收到了,后面去新疆。”段青深跟他妈妈说,“对,北疆,您上回去的是甘南,好,放心,不用,钱够用,好,没钱了跟您说……对,那个弟弟在我旁边呢,摩托车托运回去了,是啊太冷了,路也冻上了,没法骑,好,您别担心,拜拜。”   电话挂断后,段青深走去他旁边:“给我看看。”   “尼康拍人像的这个自动对焦真是……”梁愿醒给他看屏幕,“真是不负盛名。”   段青深噗呲笑了:“真虚啊这人物,对焦对到后面中国石化了。”   这时候梁愿醒拧着眉毛:“我不会手动对焦。”   “我教你。”段青深说。   风电场停车区一如它的名字,风非常大,新疆许多风区都装了风力发电的风车设备。梁愿醒眯着眼,点头:“好,我们能上车了吗,我脑子要被刮掉了。”   入冬之后下过雪的新疆,高速公路旁的地表看上去狰狞而硬气。越向哈密开,能明显感觉到强风的威力,甚至有一截路,段青深不得不一直跟在一辆大货车的侧后方。   “确实不能骑摩托。”梁愿醒感慨,“我真骑过来的话,估计连人带车能被这风掀去藏北。”   “……那夸张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路过一片白茫茫的荒原时,降下车窗,紧紧握着镜头。   车辆在匀速行驶时快门拖出横向的雪山飞影,那应该不是雪山,只是积了雪。梁愿醒拍了几张后实在冻得不行了,缩回来,窗户关上,把手放在空调出风口:“差点没拿稳,尼康要是飞出去了我也不活了。”   “这话说的。”段青深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就值三万块啊?”   “三万欸。”梁愿醒夸张道,“三万都够我掏心掏肺了。”   “……”   坏了,继三十正是如何如何的年纪之后,又被他逮着了。   段青深无声叹气,说:“你手冷吗?在后座那个包里找几个暖宝宝。”   “还行。”梁愿醒攥了攥拳,“一会儿就好了,我挺抗冻的。”   “抗冻也不能挨冻啊。”段青深蹙眉,左手扶方向盘,右手伸过来,“手拿过来。”   梁愿醒愣了下,还是把手放上去。   段青深的手暖烘烘的,手掌干燥,皮肤接触的时候很舒服。   “冰凉的,你说还行。”段青深蹙眉。   “是真的还行,以前冬天弹琴冻手,哆嗦的琶音都练出来了。”梁愿醒笑笑。   “以前过得挺苦。”   “都这样。”梁愿醒放松了下来,自然而然地手心捂热了就在他手里翻一圈,手背贴着他手心,接着说,“但练琴真的很惨,很容易发疯,以前同学练琴练得不能砸琴,就砸自己脑袋。”   “这么……”段青深悚然,“跟医学生这么像?”   “是啊。”梁愿醒的手回温了,还是被包着,接着说,“艺术生嘛,保不住的三样东西,头发颜色、精神状态,和性取向。”   说完,两个人贴着的手都是一僵。   这时候立刻松开手的话,会更尴尬。   所以只能继续握着,坚强地握着,以表达自己根本没有为之动容,完全没有被影响。   “哈哈。”段青深尬笑了两声。   “哈、哈哈。”梁愿醒回了两声。 第29章 Last day   说艺术生保不住的三样东西是梁愿醒最近总能在网上刷到梗图, 其实不单单是这三样,还有什么“没纹过的皮肤”或是“干净的肺”之类。   大致就是表达艺术生学到最后学疯了的一种状态,所以其实他可以规避掉最后那个“性取向”, 把性取向替换成干净的肺什么的。但他没有。   手还被他抓着, 其实已经不冷了, 另一只手也是, 车厢里暖气一直开着。窗户关上之后升温很迅速, 梁愿醒身上一件很厚的铅灰色高领毛衣, 这会儿后颈已经隐隐出汗了。   “我那个……调一下空调风速。”梁愿醒说。   “喔。”段青深松手, 换右手握方向盘。梁愿醒把暖风稍微调小两个档位。   新疆地广人稀, 很长的一段路见不到一辆车, 高速附近下边的路也是荒凉到如同从未有人来过这里。   积雪还没来得及落满山丘, 气温将在今夜来到零下10度。凛冬北疆的无人之境, 被许多人认为是这颗星球最原始的样子。   梁愿醒又一次落下车窗,将相机镜头靠在窗沿, 手稳稳抓着镜头。段青深会意,变道去最右侧车道, 画幅内就不会收容进高速公路的绿色围栏。   他用高速快门连拍,然后缩回来, 赶紧关窗,在副驾驶哆哆嗦嗦地捧着相机往前翻照片。   段青深叹气:“别拍了,谁11月中旬在北疆开窗兜风。”   “厉不厉害。”   “厉害。”   高速公路没法像国道那样随时开下去拍照, 冻一下而已,梁愿醒觉得没问题。   后面的路还是一辆车都没碰见, 今天也是怪了。这条连霍高速常常被大家戏称是“连货高速”,一连全是大货车,他们都过了1B出口指示牌, 除开前边挡风跟着的货车,再也没见到任何一辆。   四周也都是寂静的荒原,牧民们带着牲畜去到冬季牧场,为了雪景的游客大约也要12月才会过来,所以这段时间,这个地方是沉默的,只有风噪共鸣。   车平稳地开向哈密方向,梁愿醒在副驾驶把电脑搁在腿上开始处理照片。他们的账号最近是隔一天更一条,有时是视频有时是纯图片。   后台会有些关注者发来的私信,很幸运的是,他们推流过去的用户都是比较正常的人,听说有些摄影博主刚开号的时候就被人追着骂是ai生成的风景图。   梁愿醒很少看后台,在副驾驶剪完视频就切去看了眼,大部分在问设备和参数,他没回,然后把剪好的视频翻出来,拉到后面,补了个字幕,设备、参数、日期。   视频发上去后进入审核,他打了个呵欠,把电脑合上。   “上传了?”段青深问。   “嗯,进审核了。”梁愿醒揉揉眼睛,“有点眼晕。”   “有点晕车吧,别看手机了,下个服务区要停一下给你缓缓吗?”   “不用。”   今天计划到哈密过夜,途中横风区太多,车速很慢。看见“哈密 95KM”的路标牌时,天空从深藏蓝色奇妙地过渡到橙红色,那是残阳留在地平线的最后一点痕迹,梁愿醒在车里端起相机。   因为向西,所以落日就在正前方,视觉冲击力特别强,可惜拍下来的画面不太好,因为车有点抖。   接着远山没入夜色,天地漆黑一片,车灯打在前方。新疆地势广阔,公路修得笔直,让人感觉这条路一直开下去能开到世界尽头。   梁愿醒轻声跟着音响哼着歌,段青深稳稳地开车,除了一个个掠过去的路标牌,再也没有任何参照物。   到“哈密 60KM”处路牌的时候,车终于多了起来,都是出来讨生活的大货车。远处也能看见城市灯光。   “还是开车快啊,摩托车估计慢一半。”梁愿醒靠在副驾驶说。   “摩托车的快是快乐的快。”   梁愿醒偏头看看他,笑了:“是的。”   看了他一眼后又看了一眼,心说这人上道了,嘴甜了。   说到摩托车,段青深想起来了:“对了,你摩托车到时候要不要晓阳帮你找个店保养一下?”   “啊不了吧,太麻烦人家了。”   “没什么的,你骑了三千多公里,万一有问题早点排查出来。”   梁愿醒想了想,还是摇头:“又不是人看病,车就算有故障也不怕拖,没事,不了。”   “那好吧。”   又说到人看病,梁愿醒觉得不要拖延病情大约是医生的惯性思维,想到这,他说:“那个……深哥。”   “哎哟,不敢当。”   “……”梁愿醒敛了表情,“问个正经事。”   “请吧。”   “你为什么辞职?”梁愿醒问。   听他这问题,段青深停顿了下,然后快速飘过来一个眼神,问:“你先说你这个问题憋了多久了。”   “憋一路了。”   “挺能忍啊醒醒,憋到现在才问。”   “早就想问了,怕冒犯你。”梁愿醒解释。   “我俩都认识三年多了,你怕冒犯我?”   好嘛,给他逮着了。这是什么回合制游戏?梁愿醒当即噎住,尔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靠?”   段青深就笑,笑了两声,说:“没事,不冒犯。辞职嘛……呃,其实我、我确实有点不想说。”   “那就不说了。”梁愿醒重新看着前路,“我就是好奇,不是非得知道,没事不说了。”   “不是。”段青深舔了下嘴唇,“不是不想告诉你的那种不想说,是…我会觉得辞职的理由显得我……懦弱。”   “怎么会呢。”梁愿醒反驳,“你不要站在单一视角去看待事情,懦弱的人可不会几千公里去布尔津拍雪,也不会买个锯子放在车里,更不会在三十岁开始一段新人生。”   ……段青深有点懵。   但他要冷静,因为他在开车,而且是夜间驾驶。他吞咽了下,说:“谢、谢谢。”   “不客气。”   片刻后,段青深调整了下呼吸,把话题拉回来,说:“今年年初,国际小行星中心发布了一颗彗星,当时那颗彗星正在木星轨道外,天文学家们估算它会在八月穿过地球轨道。”   “嗯。”梁愿醒点头。   “当时还没那么多人关注,毕竟星星还没来。后来我想请假去拍它,但那时候我刚刚聘上主治,同组另一个医生又很崩溃,因为他给病人开mri,病人要回家喝符水,他劝了几句,被投诉了。”   梁愿醒无奈叹了口气:“所以你没请到假。”   “是的。”段青深说,“那阵子太忙了,没请下来假的时候,我同事就安慰我,说下次再拍吧,等能休年假的时候再出去。总之……医生就是这样,毕业了就好了,进医院了就好了,规培结束就好了,聘上副高就好了,退休了就好了。但……但不是的,我们院有个教授,87岁了又被返聘回来。”   梁愿醒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转头看着段青深。   段青深是圆领的毛衣,喉结动了下,接着说:“然后我意识到我会错过这颗彗星,直到八月,它来地球了,观测地区非常多,视星等也很高,而且是夏天,天气都很好,全世界的摄影师都去拍它了,我没拍到。它下一次来地球是六万年后,也就是说,我永远错过它了。并且在以后,我会错过更多星星,所以我……辞职了。”   他说完,吐出一口气。毋庸置疑,为了一颗彗星而辞职,段青深觉得这事说给谁听,对方都会觉得太荒谬了,荒谬又矫情。一颗天外来物,和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当今这个做什么都不容易的世道,他居然因为错过几张照片而辞职。   梁愿醒拿出手机,换了首歌,Tai Verdes的《Last day on Earth》。   “嗯?”段青深发现他换了歌,问,“为什么换歌了?”   他在开车,没法盯着中控屏幕看歌名。   “Last day on Earth。”梁愿醒说,“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如果今天是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我将不会前往教堂。”   一首不到三分钟的歌,梁愿醒跟着在唱,唱给段青深听。   他从没想过会有人对他辞职的理由投以这样的回答,段青深一时间有点眼眶发酸,一点点而已,他还是要好好开车的。   梁愿醒没有宽慰他‘这样没问题’或是‘这是值得的’,而是反问他如果今天是你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呢?我们今天在G30高速新疆路段前往哈密,在奔向我们最初始的梦想,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即便是最后一天也没关系。   梁愿醒甚至没有跟他说‘学医原本就不是你自愿的’。   往前看吧,就像这条路一样,往前开吧,其他事情都过去了。   晚间抵达哈密,在酒店办入住,第一件事是要个脏衣袋洗衣服。然后开车出去加油,找餐厅。夜里已经冷到呵气成霜,段青深正在搜江意分享过来的那家店。   定位其实是有点模糊的,在导航上只有某某街。同时梁愿醒也感叹江意不愧是地理杂志编辑,这种城市角落的店都能知道。   “呃……应该是这边了。”段青深抬头看看附近,他们的车停在路边车位,走过来的。   梁愿醒吐着白雾,跟着他的视线也在找:“有什么特别的标识吗?”   正说着,段青深手机“咻”了一声,江意发过来一条语音。段青深点开听:“我想起来了!那边有个特别大的,一面墙的标语:哈密瓜的故乡!”   “……”二人沉默着对视一眼。   原因无他,这条街的外墙是刷的新漆,很明显还没经过风雨打磨。   结果梁愿醒抓的重点实在是偏到地球轨道以外,他蹙眉,问:“哥,原来是这么断句的吗?我以为是‘哈密瓜/的故乡’但她说的是‘哈密/瓜的故乡’。”   “她应该只是手里忙活什么停顿了一下,而且……”段青深平静地看着他,“你现在要聊这个问题吗?”   “不要,我好饿。”梁愿醒两只手都揣在外套口袋,挨到他身边跟他蹭蹭,“快找那个牛肉面,我要加五勺辣椒。” 第30章   牛肉面的店还是找着了, 问了个过路人,人家给指过去的。   店面门头不大,稍不注意还真发现不了这是个面馆。因内外温差很大, 门口隔温的塑料门帘蒙上了水雾, 掀开门帘进去, 店里又香又暖和。   他们家的特色是干拌, 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 梁愿醒看着面前的盘子, 眼神都不对了。   店家分量给得相当足, 两个大盘子几乎占据了桌子的宽度, 点餐的时候另外多加了一份牛肉, 整个盘子里的牛肉拌面是堆起来的, 还有一碗牛肉清汤。   “吃慢点。”段青深见他拿筷子了, “咀嚼是很重要的消化过程。”   “……好。”梁愿醒机械式回答,“深哥我做事你放心。”   “?”段青深看向他。   牛肉面还在锅里的时候就与酱汁充分翻拌在一起, 在铁锅里呛过的配料与热油激出香味,店家舀一勺秘制的酱汁迅速炒开, 旁边漏勺捞出烫熟的面条,架起沥水。抽油烟机有年头了, 轰轰响着。整个店里全是这样的味道和声音,在这立冬过后的北疆夜晚。   “咔。”   梁愿醒循声抬眼,筷子上还夹着面条, 一溜儿面条就在他脸旁边:“你拍我呢?”   “给你跟牛肉面合个影。”段青深放下手机,笑笑, “吃吧。”   每根面条都裹着油亮亮的酱汁,粘稠得恰到好处。牛肉入味又软烂,配菜是刚刚断生的口感, 梁愿醒已经忘了要加五勺辣椒的豪言壮语,此时这个空间有些逼仄的小面馆成了冰天雪地末世中的安全屋,吃完这盘面,不必在意接下来是死是活。   “我怎么感觉你吃个面都吃感动了呢。”出来后,段青深纳闷地看着他。   “这么明显吗?”梁愿醒问,“我很注意神态了。”   “再练练。”段青深说,“买个喝的然后回酒店了?”   “好。”   回去酒店后段青深没忘记给江意回复,说吃到了那家牛肉面,给小梁同学吃得差点要在这儿长居。江意回了个笑得肚子疼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江意几乎是贴着上班时间打了个电话过来。江意属于能发邮件就别发微信,能发微信就别打电话,能打电话就别叫我出去那个类型的人。   所以最开始她跟段青深是邮件交流,后来实在是有急事才用微信。这回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清晨八点三十二分,段青深把相机包搁在早餐店的空凳子上。梁愿醒坐在他对面,夹起一颗面皮浸出红油的包子,说:“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吃过这种包子馅的油会汪出来的包子了。”   段青深刚笑笑想说自己也是,电话响了。手机屏幕来电人是个陌生号码,段青深犹疑了下,接起来:“您好?……啊,江编,什么事?”   梁愿醒咬一口包子,烫着了,坐那儿哈哧了两声,然后坚强地咽下去。段青深蹙眉,伸手在桌面敲了敲,示意他不要吃烫的。   接着他又跟电话里的江意说:“我们现在在哈密,今天往布尔津去。不过,你怎么要套片要得这么急?……啊?这么不巧?好,是多少张的一套?……12张可能有点勉强了,不过没事,醒醒和我一起拍,好,江编再见。”   “什么事这么不巧?”梁愿醒问。   “是这样,啊,谢谢。”段青深搭了把手,接过服务员端来的两小碗奶茶,一碗放到梁愿醒那边,接着说,“她这个月结束前紧急要一套风光片,12张,套片就是一组,就是需要风格、色调、构图、主题都差不多。”   “喔。”梁愿醒点头,这个他明白,眼珠子一转,察觉不对劲,“这个月之前?这个月就剩一半了,要得好急啊,她之前收的片变废片了?”   “江意有两个稳定合作的摄影师,和我们一样,两两搭档的,那两个人在西藏。”段青深说,“结果他们的无人机被一只臂展三米的鹰啄坏了,直接摔下来……西藏雪山,找都找不回来。”   梁愿醒目瞪口呆:“所以他们的储存卡也跟着……”   “同归于尽。”   “该不会那张储存卡……”   “是的,江意说,他们那阵子的照片都在那台无人机的储存卡里,只传回来最后一张鹰的近照。”   “嘶……”   “嗯。”   梁愿醒越听越痛心,赶紧喝了口奶茶压压惊。   段青深用小勺子把自己奶茶上凝结的一片奶皮舀起来,连着勺子递过去:“来尝尝这个。”   “嗯?”梁愿醒一愣。   不得不说段青深很会掌握分寸,没有直接一勺子喂去他嘴边。梁愿醒拿过勺子,看了看奶皮,吃掉。咸香的,对他来讲很新奇的味道和口感,所以表情有些呆滞,像费列门反应,大脑正在感知分析这个味道。   段青深笑着端起奶茶喝起来,心想怎么这么可爱。   “好神奇的味道。”梁愿醒疑惑,“为什么我的奶茶上边没有?”   “因为我坐这儿是风口,奶茶上面一层凉得快。”   “哦~”   吃完早餐就继续出发,马不停蹄奔向布尔津。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导航预计耗时13小时,   两个人换着开,一人开半程,顺利的话,今晚十点之前能到达目的地。   上车前抛硬币决定谁开前半程,梁愿醒猜中了,坐到驾驶位上。第一件事是把歌单设置好,第二件事是导航,第三步才调整座椅和方向盘高度。段青深打开空调,准备好咖啡和水,放在杯架上,帮他把数据线拽出来,给他手机充着电。   两个人的出行已经非常默契,梁愿醒看看后视镜,然后打方向盘出发。   大约是因为哈密前两天刚下过雨,空气干净,能见度高,所以在准备转到枣香路上时,他们看见了天山。   天山山脉顶上盖着雪,干净空气中,清早的光线下,光影壁垒分明,说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雕塑作品都不为过。   直行红灯、左转红灯,共计90秒。梁愿醒有点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他像哑了说不出话般拍拍段青深的腿,问:“快、快拍下来,就拿手机拍。”   他学聪明了,这种情况画面最重要,手机最快。   然而他没发现,当他震惊于雪山说不出话时,段青深已经很默契地,相当快速地给尼康装上了135mm的定焦,然后开机,稳稳端起来,回答:“开机了,不用手机。”   梁愿醒讶然看向他,真的开机了。段青深手稳,而且现在在等红灯,车是静止的,即便没有三脚架,梁愿醒相信他能拍出不错的效果。   于是他开始指挥了:“你把侧边那个烟囱,和这边这个红绿灯拍进来,三分线构图,等那个右转的车走开……对,就现在。”   他靠的很近,因为要跟段青深的视角尽量一样。段青深呼吸间能闻到他早上洗澡后头发上残留的洗发水香味,他们买的是同一支洗发水,果木香的。   “走了。”段青深提醒他。   “哦。”梁愿醒跟着绿灯左转。   “尼康怎么样?”梁愿醒问。   “色彩特别好,不拍人像的时候……”段青深把相机往回翻了一张,翻到了在服务区停车时他拍的自己,评价道,“你把我拍得像法制节目里需要打码才能播出来的那种保护证人。”   “靠。”梁愿醒笑了下,“那是我的问题吗?我拍了你那么多张帅的你怎么不说。”   “真是太感谢了。”   梁愿醒不轻不重地“嘁”了声,瞥他一眼,继续开车。今天梁愿醒状态很好,在外浪迹天涯的风光摄影师最喜欢的就是有活干。江意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是要在11月从他们这儿收到一套组图,12张。   自然,江意应该还是有一个后备计划,可能她手里的素材里勉强能挑出一些照片,但她这么着急忙慌地一大早打电话找过来,就可以理解为她还是更倾向从他们这儿收照片。   所以梁愿醒开车开得很开心,说:“对了,你有什么想法吗?我记得组图照片是那种……比较统一的那种感觉对吧?”   “对。”段青深坐直了些,说,“一般是同一个大的方向,比如最近哈苏、荷赛和国家地理比较喜欢有叙事感的,尼康还是更喜欢风光,然后一些西方的摄影大赛会比较倾向人文,环境保护、人与动物之类。”   “啊我想起来个事。”梁愿醒笑起来。   段青深转过头来看着他。   梁愿醒说:“是不是有一年,尼康的冠军是用哈苏拍的,然后哈苏的冠军是佳能拍的?”   “对,差不多。”段青深听了跟着笑,“还有索尼呢,索尼有一年,获奖照片是iPhone X拍的。”   “啊我记得我记得。”梁愿醒跟他越聊越嗨,“那时候不是就有人在网上发贴嘛,说预算不足一万,买什么相机,底下回:买iPhone X。”   二人乐呵呵地侃了好一阵儿,然后梁愿醒陡然询问:“那我们选什么主题?”   “……”段青深沉默。   片刻后,段青深坦言:“不知道,我还没拍过系列主题的照片。”   “……”梁愿醒沉默。   片刻后,途经G575高速公路的强制停车区,梁愿醒把车开进去,停车熄火,说:“我们俩可真行啊。”   “……是啊。”段青深镇定下来,舔舔嘴唇,“路上想想吧。”   “嗯。”梁愿醒很乐观,“一千公里呢,到时候就知道了。” 第31章   段青深确实没有拍过系列主题照片, 他那会儿参加比赛的都是单张。拍12张风光并不难,难的是挑一个什么样的主题。   这种基于摄影之上的创作还是挺伤脑筋的,但很快, 另一件更加伤脑筋的事情出现了。   车开出5小时后, 下雪了。   距离吉木萨尔服务区还有80公里的时候, 导航提示地区发布暴雪蓝色预警, 紧接着, 两个人手机上, APP和短信都弹出即将封路的消息。   “怎么办?”梁愿醒问。   北方的雪干燥而松散, 但车里开着暖风空调, 落在挡风玻璃上就融化, 接着被雨刮器刮走。   雪刚刚开始下, 还没有在路上积起来。段青深又看了一遍交警中心发来的短信, 说:“两个选择,前面吉木萨尔县下高速, 在县城过一夜。第二个选择是硬着头皮开到布尔津,因为今晚0点开始封锁。”   路程刚刚过半, 驾车远行就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意外,无论是天气还是什么。梁愿醒握着方向盘, 眉心微蹙,开始纠结。   “先给我喝口水。”梁愿醒说。   段青深拧开水递给他:“总之到吉木萨尔服务区停下,换我来开。”   “嗯。”   梁愿醒已经持续驾驶快6个小时, 如果是晴朗的天气,6小时的驾驶没什么的。但离开哈密200公里后, 阴云盘踞在天空,加上大风卷来的沙尘,晌午11点的天有一种透不过气的灰。   视野不佳的情况下开车就是一件消耗精神的事情, 好在这个季节,这条路没有几辆车。   梁愿醒跟着导航开进服务区,加油的时候工作人员问他们去哪儿,梁愿醒说到布尔津。他们听了后叹气,说,雪会越来越大的。   梁愿醒没多说什么,加油的时候去便利店买了些吃的,自热料理和饮用水。   后面的路开始有了不确定性,加完油后在停车区,段青深把后备箱的东西又整理了一遍。折叠帐篷拿到侧边,衣服箱子往外放,饮用水和食物放在中间。救援用的挖铲和脱困板之类的自救工具放在最外侧。   接着,段青深把两把锯子拿出来,搁在了后排座椅上。梁愿醒看了看他,他没多说什么,关上后备箱:“上车。”   这边梁愿醒手刚摸上车门把手,侧后方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两位兄弟!”   段青深看过去,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大叔,憨笑着朝他们走过来。走近了才能看出来这大叔脖子上挂着个相机。   “呃……您好?”梁愿醒试探着问,“您有事吗?”   大叔笑眯眯地说:“没没,刚刚听见你们也去布尔津,我们也是,喏,我们是一家三口出来的。”   段青深绕到副驾这边,站在梁愿醒旁边,问:“那您找我们是……?”   “哦!”大叔说,“今晚就封路了,咱们都到不了布尔津,不过拐上五大高速之后,他们今天封路,所以五彩城景区可以绕进去。”   梁愿醒纳闷,不晓得大叔这话是什么意思。段青深倒是思索片刻后听明白了,他上前了半步,说:“五彩城早就关闭了。”   “对啊!”大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是因为它关了,嗨,你看你们也是自驾出来的,这么大老远,今天布尔津也到不了了,他们绝对会提前封路,不如一起去五彩城试试,你看,我也是出来拍照片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人多力量大,搭个伙,法不责众嘛!”   段青深想都没想:“不了。”   “不是!”大叔摆手,“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搭个伙,也能照应照应嘛不是。”   “真的不了。”段青深伸手越过梁愿醒,把副驾驶门拉开,说,“我们赶路,不好意思,先走了。醒醒,上车。”   他几乎是把梁愿醒塞进副驾驶的,然后关上门,绕过车头去开车。   上车第一件事就是车门落锁。两个人拉下安全带,梁愿醒从后视镜看了眼那大叔,说:“他还在那儿站着呢。”   “不管他。”段青深点火,也看了眼后视镜,“我知道他的意思,今天高速封路,交警人手不足,五彩城那边多半没人巡逻。”   “那边不能去吗?”梁愿醒问。   “我印象中那个景区关了几年了。”段青深转方向盘开出去,打开雨刮器和前档除雾,“为了生态保护,那里面是天然的彩色雅丹地貌,很多野生动物,还有矿产。但还是有人进去,甚至有人在网上做攻略教别人怎么偷偷开进去。”   “我靠。”梁愿醒撇撇嘴,“还好我刚刚没一冲动说寇可往我亦可往。”   段青深一笑:“你想什么呢,那边属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只有一条沙漠公路,想去都没路走的。”   忽然,说到沙漠公路,两个人相当默契地凝滞了一下。   是非常有实感地凝滞了,梁愿醒试着问:“要不,我们这组照片的主题就……沙漠公路?”   他说完,又看看车窗外漫天的飞雪,补充:“风雪公路?”   段青深也是这么想的。有时候乍现的灵感就是这样——它原来一直近在眼前。   段青深也有点激动,他咽了下:“‘公路’就够了,从五大高速下国道,12张照片穿过沙漠到阿勒泰。”   梁愿醒努力压住快要蹦出来的心跳,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那……那我们可以飞无人机吗?”   “看风速,能飞就飞。”   那一刻梁愿醒再次抬眸,从车前玻璃看出去,赫然意识到人对世界的改观就是这么一瞬间。他恍然间感觉这个车前玻璃变成了探索类游戏界面,人们说的地球OL大概就是这样,从现在开始,按任意键进入。   三小时后,离开高速公路,开到国道。   国道216扩建到今天,沿着它由北向南的话,可以从新疆阿勒泰一路开到吉隆口岸。它途经喜马拉雅、阿里、羌塘、塔克拉玛干沙漠。   暴雪中的穿越有一种末日逃亡感,气象预警时不时弹出新的暴雪预警,路边“风吹雪路段,减速慢行”的告示牌静静地看着他们驶过。   梁愿醒紧张又兴奋,这就是他想象中的准噶尔盆地荒原大雪。但是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人一车,网络不稳,信号微弱,极端天气下有一点闪失都会要人性命。   当导航提示“网络环境差,已启用离线模式”的时候,梁愿醒看向驾驶座的人,说:“什么时候下车?”   “再等等。”段青深说。   还没到时候,周边还有建筑,还没到最蛮荒的地界。这一趟,段青深隐隐找到了最初出来拍风光时候的感觉,甚至有些疯狂。曾有摄影师提出一个问题:当你面对最恐怖的雪崩,你是会转身逃跑,还是举起相机?   段青深不确定,他很清楚自己本质上是个有点疯狂的人。并且他相信梁愿醒也不确定,因为这小子的疯劲不输他——此时此刻梁愿醒已经从后座把羽绒服拿了过来。   差不多了,段青深慢慢减速,冻结路面上刹车要缓,否则这种天气下,救援过来都很困难。梁愿醒一声不吭地也把他的羽绒服递给他:“穿上再下车,拿哪台相机?”   “尼康吧,这种天气只有它能干活,另外两台估计都会冻上。”   “好。”   车窗外已经是苍莽一片白,分不清白天黑夜,梁愿醒直接开门下车,脚踩在地面上,积雪已经没过脚踝。他第一次踩到厚的雪,再抬头,飞雪肆虐,广袤高寒之地的空气灌入肺叶,这就是北疆给外乡人的第一句话:初冬而已。   段青深走到他旁边:“发什么呆?”   “啊?”梁愿醒回头,“好大的雪。”   “一路不都这么大的雪吗。”   “不是。”梁愿醒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磕磕巴巴的,“之前,之前没下车,没淋到。”   段青深笑了,抬手掸掉他头发上的雪,问:“你拍还是我拍?”   “你拍吧。”梁愿醒把相机递给他,“我有点没缓过来。”   段青深拿过相机,把肩上三脚架包放下,取出三脚架支起来。脚架只撑到最低位置,拿了长焦,镜头和三脚架固定好,竖构图。   纷飞的雪成为最自然的前景,风卷着公路上的雪。段青深用的慢门拍摄,1/10的速度,让不停飞舞的雪花变虚,静止不动的公路变实。   这是第一张。   第二张梁愿醒想从公路侧面拍,因为这一段路纵穿卡拉麦里山保护区,两侧可以看见阻止进入的铁丝网。   于是段青深帮他把三脚架支高。两个人没怎么说话,一来实在容易呛风,二来这样的风速,说话也听不清。梁愿醒不得不靠近到他耳边,说:“你把车后排两个窗户降下来,我想让画面透过窗框有一个大透视。”   “好。”   段青深回去驾驶座,车子一直都没有熄火,他把后排车窗落到最低。由于风大,梁愿醒必须扶着三脚架按快门,连拍了几张后收起脚架才坐回车里。   方才开窗时在车厢里对穿的风雪带走了仅存的温暖,空调风速被开到最大,烘着瑟瑟发抖的两个人。   “还、还好买了、尼康……”梁愿醒声音发颤,“这要是…是徕卡,可能已经拖影了。”   “不至于,一般零下20多度才会拖影。”段青深咳嗽了声,“你还好吗?手指关节疼不疼?”   “不疼。”梁愿醒摇摇头,“你呢?”   他没想到梁愿醒会反问一下自己,也摇摇头:“我没事。”   “那走吧。”   好在车里空调挺强的,没一会儿就暖和起来。梁愿醒在副驾驶看那两张照片,未经处理过的照片就已经有了十足的故事感,整体灰白的色调让照片看起来比实景更冷。而第二张他自己拍的,层次感相当强。车窗后的铁网,铁网后的保护区。   他呼出一口气,这是个很好的开端,然后笑着说:“感觉这图都不用修了,连裁都不用裁。”   “是吗?”段青深没有细看照片,“强大如斯啊梁师傅。”   “想学吗?我教你啊~”梁愿醒笑吟吟地说。   “好啊。”   再向前开一个小时,就到了加油站那大叔说的五彩城景区附近。而事情也真的像那大叔说的,交警们已经完成了高速的道路封锁,他们也确实人手不够,所以先封了高速再下来封国道。   手机信号时有时无,还是收到了道路封锁的短信,请道路上还在行驶的车辆就近离开道路,前往周边城镇落脚,等待风雪结束。   “看来今天确实到不了布尔津。”梁愿醒锁屏手机,说,“我们在下个匝道下去吧,找个地方过一夜,明天再看情况出……深哥!那是什么!”   “什么?”段青深在开车,没法看他手指的方向,于是放缓车速,“看见什么了?”   梁愿醒直接把车窗降下来,用手机相机放大、再放大,他惊呼:“羊!”   “要拍吗?”段青深踩着刹车,“要拍我就开下去。”   “要!”梁愿醒迎着车窗的风雪,“好像是……羊角往下弯的是什么来着…盘羊,好像是盘羊!”   段青深笑笑,从国道边找了个斜坡下开去:“追过去了,窗户关上。”   那是几只站在风雪中的盘羊,有大有小,它们似乎正在啃食雪下的草。盘羊会在冬夏两季迁徙,不知为什么,居然这么巧能碰上。   梁愿醒紧急装镜头,手忙脚乱地差点没卡住,他拿的是段青深的哈苏,这台相机对画面的容错率更高。   “等一下……”段青深开到距离那几只盘羊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了?”   “有车。”段青深凝神看着更远的地方,“那车不太对劲。”   梁愿醒记得他说过的话,在无人区最可怕的是人。久居城市的人鲜少碰见这种情况,梁愿醒稳定了一下情绪,他看看相机,又看看车上的行车记录仪,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开出玩笑,说:“我们等下要是拍到什么盗猎犯罪照片,估计就不是去地理杂志,是去社会新闻了吧?”   “你说对了。”段青深说。   这时候掉头离开这是非之地还来得及,但段青深没动作,他踩着刹车,车就这样静止在荒原上。梁愿醒也没有催他,他想的跟段青深一样……万一真是盗猎的,那他们该不该……怎么说,保护稀有动物?会不会把自己搭进去?对方有枪吗?   其实已经八成能确定是盗猎了,从那个方向过来的根本没有公路,而这个时候对方必然也发现了他们。   “深哥。”梁愿醒忽然握住他胳膊,“他们…他们拿的是网吗?”   远远地看见那辆车里下来三个男人,两个人撑起一张网,第三个人手里拿的大约是麻醉/枪。   段青深被他这么一攥,脑海里举棋不定的念头像跷跷板一样落地了,他松掉刹车踩下油门轰过去,同时长按喇叭鸣笛。   突然的锐响惊起附近的飞鸟,盘羊们也受到惊吓,拔腿便跑。   那三个盗猎者完全没想到这辆车会多管闲事,近在眼前的猎物跑了,这些人在继续追盘羊和回头报复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们上车了。”梁愿醒说。   “坐稳。”段青深庆幸来之前换了那家汽修店里最好的雪地胎,同时他也完完全全确定了对方是盗猎者——他们的车是非法改装的履带轮胎,底盘抬得非常高,远超道路标准,而且车牌糊住了。   他迅速打方向,持续往下踩油门,这辆吉普的越野能力首屈一指,轮胎溅起积雪,黑色的车在苍莽雪地上迅速掉头。   得跑了,这些人来者不善。   冷不丁地段青深笑了一下。   他这一笑,给梁愿醒整懵了:“你还笑得出来?”   “不是。”段青深向公路上开,“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你说过……什么,白捷达,黑普桑。”   “后备箱里全是枪?”梁愿醒不可置信地接上,“哥,深哥,这时候你怎么会联想到这么地狱的话啊?”   “我也不知道。”   他居然是思维上这么疯的一个人吗……梁愿醒重新审视了一下他,同时,他也看见后视镜里那辆改装车越追越近。   履带胎在这种积雪旷野上的车速比他们雪地胎快很多,后车逼近时,梁愿醒真的慌了。他先把相机放在脚边,然后转身去后座拿电锯,在他准备松掉安全带的时候,段青深凉声道:“别下车。”   “对不起,我不该要来拍这只羊。”梁愿醒匆忙间给他道歉,“否则我们就不会……”   “梁愿醒。”段青深呵斥阻止他,“要怪也是怪我鸣笛,别下车。”   对方直接追尾撞上来,紧接着——   嘭!!   旋即,段青深看仪表盘上左后轮胎压亮起警报,他意识到对方履带上的尖刺物扎了他的轮胎。他整个车向左一歪,陷车了,跑不掉了。   “别下车。”他最后强调一遍,不带什么希望地按下车里的SOS紧急救援键。反手拿过后座的锯子,解开安全带开门跳下去。   梁愿醒必然不会听他的,拿上电锯和三脚架跟着下车。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他们这两个城里人真的敢下车就干,尤其听见电锯嗡嗡狂响的时候,他们三个之间有一个退缩了些。   于是段青深抓起旁边一人的领子,一个高位踢反身握紧锯子朝对方面门劈,对方亦然不是吃素的,腰间拔出剔骨刀迎面跟他拼。   哧啦一声,段青深抢了对方的刀,对方后躲,被割烂了羽绒服,填充物飞出来,同大雪融成一团。   那边梁愿醒跟另一个人扭打在一起时,发现他们第三个人已经蹦上了车,正在往后倒,遂喊:“深哥!车!”   ——这是要撞过来。   段青深已经将面前的男人撂倒,低头,在其鼻梁补上一拳,牙齿咬住刀柄,直接拽着地上的人开始拖,迎着那改装车过来的方向。   他确实很疯,这个刹那间想到的解法是,你要撞,那就先碾死同伙吧。   见状,梁愿醒愣了下,他半跪在雪里,膝盖下压着个男人,脚架抵在对方后颈,迫使其脸埋在雪中。   然而这么一楞,那人找见机会挣扎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上了车。段青深两手拖着被揍得瘫软的人,就那么站在他们车前,略喘,白雾从咬着刀的唇缝里溢出来。   到这里,这一切已然远远超出梁愿醒对荒野的幻想。   无人之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梁愿醒慢吞吞地站起来,还是冷的,很冷,他开始颤抖了。当交警要封路的时候他们就不该离开高速公路,离开高速公路后就不该在国道上停车,不该产生好奇,也不该做任何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   段青深就那么两只手拎着盗猎者肩膀上的衣服,把他拎到自己大腿那儿,淡定地站在那儿,要撞一起撞。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关系,这种盗猎者大多是家族式的,可能是父子也可能是兄弟。总之那车静止了,停在雪里。   犹疑之际,段青深拎着手里的人,将其在雪地拖行,拖到他们车边。梁愿醒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跟在旁边,同时拿下了他嘴里一直叼着的剔骨刀,那是用来拆羊角的。   段青深改抓此人后领,接着——   “嘭!”他把这人的脑袋撞向驾驶车窗。里面开车的人赶紧降下车窗,用蹩脚的普通话问:“你要干什么!”   段青深凉声道:“下车,去把我车推出来。”   “是你们先多管闲事!你们要是不管,我们怎么会……”   段青深不答,继续抓着手里的人,把他脑袋又朝车门撞:“去。”   “别撞他了!!”里面的人喊,“我去我去!!”   梁愿醒牙齿都在打颤,他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段青深说过的一句话,无人区没有治安覆盖。这里没有摄像头,道路冻结,孤立无援。   车里的两个人还真的下来了,他们一边说着方言一边走向吉普车。后轮陷进了雪里,两个人也无奈。   “醒醒,车后备箱有铲子,叫他们挖。”   “哦……”   段青深还死死拎着手里的人,全程拖行,走回吉普旁边。他手里这个估计是个长辈,看着年纪不小,精瘦的。那两个人蹲下来铲着后轮周围的雪,铲出一个坡来,车就能开了。起码可以先开上公路再换胎。   局势就是这么容易变化,画面诡异得让梁愿醒有点想笑。   “差、差不多了……”挖雪的两个人站起来,警惕地说,“把…把我阿爸还给我,要……要讲信用。”   他们确实没有能力把这几个盗猎的扭送警局,体力也快支撑不住,太冷了,身上也带了伤。   然而就在段青深预想着怎么才能预防他们不会回头再阴一手,甚至想到了要不要把手里这个带上车,开上公路再把他丢下去这种残暴的方式时……   又一辆车开过来了。   按着喇叭闪着远光开过来的!   几个人都是一愣,这时候出现第三方势力那就太复杂了。不过很快,梁愿醒认出那辆车来了:“是加油站那大叔!”   竟是那个邀请他们结伴去五彩城的大叔的车。   趁着两人纳闷的时间,那两个盗猎者扑过来把段青深撞去一边,架起中年男人就奔向车里,迅速上车开走了。   “果然啊。”那驾驶坐里下来的果然是大叔,他搓着手,“之前在铁道那边就看见了这辆改装车,直接压着铁路走,感觉不对劲,追过来一看,果然是盗猎的!”   段青深还维持着戒备,把梁愿醒拉到身边来:“你一直跟着我们?”   “不是不是。”大叔说,“往这边的方向就两条路,我们是担心你们跟他们碰上,我老婆说走下边吧,没碰上就没事,碰上了还能帮一把,我们总来这边,比你们熟,这边盗猎的专门挑大风大雪封路的天出来,今年抓过一批了,盗猎了几十只鹅喉羚,也伤过人。”   “上车去。”段青深实在分不出思绪去处理这大叔讲的几分真几分假,他现在谁都不相信,所以推了下梁愿醒,“去。”   “你别紧张。”大叔说。   “你也上你的车去。”段青深指了一下后面的越野,“我要换备胎,请把车开走。”   “好、好……”大叔两手抬起来,抿了抿嘴,“要帮忙拖车吗?”   “不用。”段青深说。   “最近的警局在恰库尔图,你们先到那边去安顿一下,修修车,处理一下伤口。”   “请你上车。”段青深重复要求,“然后把车开走。”   “好好好。”   他现在的状态太过紧绷,连梁愿醒都有点怕,所以他选择顺从,乖乖回去车里,但没系安全带,随时可以跳下车。   段青深冷静地从后备箱拿出千斤顶、备胎,开始换胎。   他动作利落,换下的旧胎暂时遗弃在这里,因为雪地胎太大,备胎比正常轮胎要小一点,它没法装回备胎箱。段青深在这个坐标按过车载SOS,事后可以叫救援过来清理掉废胎。   换胎十五分钟,他再次坐回车里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向梁愿醒。   “等我一下,我去拿碘伏。”段青深说。   梁愿醒按住他手,慢慢握住他冰凉的,刚换过车胎的脏兮兮的手:“没事了,深哥,你坐着暖一暖,然后我们就走。”   “好。”段青深点头。   “闭上眼睛。”梁愿醒说,“闭一会儿,我牵着你。”   段青深看着他的脸,说:“你打架挺厉害啊。”   “那是,在酒吧不唱歌的时候就当保安。”   段青深笑了下。   “眼睛闭上。”梁愿醒重复了一遍,引导他放松神经。   闭上眼睛,在这无人之境。 第32章   他闭上眼睛了。要不要偷亲一口?   梁愿醒顿时被自己这念头吓到, 他喉结一紧,嘴唇已经靠近他仅一指远,屏着呼吸, 生怕被段青深察觉。   瞬间, 他退回座椅里, 段青深睁眼, 看向他。后者平视前方, 纹丝不动。   段青深:“你……胆子还挺大的, 这状态看着比我好多了。”   “不是啊。”梁愿醒摇头, “我挺害怕的, 这辈子头一回碰见真歹徒, 但我知道, 我要是特别特别害怕, 你会变得更恐怖。”   这确实,段青深没得反驳。   不得不说, 梁愿醒在整件事情中的淡定状态,确实让他自己没有痛下死手。   人类的肾上腺素很可怕, 他学医的,自然明白。   于是他笑笑, 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醒醒,地上相机给我。”   段青深拿起哈苏又下车, 雪势没有减弱,他拍下雪地上的废弃轮胎, 两个锯子,收起相机后,把两个锯子捡回车里, 自己上车。   这是第三张照片。   后面的路开得很慢,因为换了个备胎,备胎比其他轮胎小,车速不能快。   待到抵达保护站派出所,天已经黑透了。令二人诧异的是,那大叔也等在这个派出所里,见他们到了,跟警察说:“哎哎警察同志,就是他俩!”   警察倒了两杯热茶,把他们的行车记录仪导出来。其中一个警察看了看二人脸上的伤,都是剐蹭的伤,还有身上的几道割伤,所幸衣服厚,但保险起见还是要去接种破伤风。   “我们的社会以人为本!”警察看向他们,肃声道,“我很理解年轻人热血上头时候的正义感,我们也非常感谢你们胸怀正义,但无论如何,但凡这种事情再碰上一次,一定要先跑,保证自身安全。”   段青深和梁愿醒坐在办公室里,捧着茶杯,一齐点头。   警察又说:“他们不常出没在公路附近,这次应当是想趁着大雪铤而走险的,一定要记住,下次绝对不可以靠近,别说盘羊了,就算是大熊猫,也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两个人都这么年轻,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好。”梁愿醒点头,“记下了。”   段青深也跟着点头,随后他看见警察办公桌上有小型手电,问:“不好意思,这个能借我用一下吗?”   “啊?哦,你拿去用。”   段青深边说谢谢边拿过来,然后起身站在梁愿醒前边,弯腰,扶住他脑袋,说:“别动,看一下瞳孔反射。”   他拿手电从外眼角滑到瞳孔,两个眼睛都快速看了一下,以大致确认脑神经没有损伤。   警察看看他们:“你们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段青深说。   “那你刚刚……”   “之前是外科医生,辞职了。”   “哦。”警察点点头。   接着就是做记录,又有警察带他们去食堂吃了饭。吃饭的时候梁愿醒才感觉脸颊疼,一边“嘶”着一边把番茄炒蛋淋在饭上。段青深一直盯着他,他就挖了一勺泡着汤汁的饭搁进他碗里:“你馋啊?”   “没有。”段青深摇摇头,低头吃饭。   “以后碰见这种事还是要跑的。”段青深说。   “那当然。”梁愿醒咽下去,“其实这次我们也跑了,没跑掉而已,我靠他们那车也太恐怖了,在雪地里跟冲浪似的。”   段青深被他逗笑了,喝了口水顺一顺:“嗯,确实。”   好在虚惊一场,这晚住在保护站的空宿舍里。   工作人员说明天天晴了之后镇子上的修车店才会开,而且要等早上铲雪车过去,路才好走,起码要中午。宿舍自然不比酒店,两张折叠行军床拼在一块儿,一条垫被一条棉被,遮风挡雨,足够温馨。   安排他们住进来的工作人员离开前给他们留下了碘伏和棉签,还有一瓶盛满的热水壶。两人好好地道了谢。   宿舍房间很小,朴素的书桌,床,一个小矮柜,矮柜上摆了个款式很旧的电视机。   灯也不是很亮了,朦朦胧胧的暖黄色的光。水泥的墙和地板,但因为供暖,待在这里非常舒服。   两个人换了干净的衣服,挨着在床边傻坐了一会儿。这时候尘埃落定了,还有点没消化完全。然后同时偏头看了眼对方,笑了下。   “那个。”梁愿醒先说话了,“明天……明天去医院打针,修车,然后……我们还是往布尔津去,就,老老实实走高速吧。”   “嗯。”段青深点头,抬手,指腹轻轻在他脸上颧骨那儿碰了碰,问,“疼不疼?”   “疼啊,能不疼吗,主要武器不趁手,这要是在我们酒吧,我高低抄个酒瓶往桌上一砸就捅过去了。”   “……”段青深换上无奈的表情。   “开玩笑的,我良好市民。”梁愿醒想挤出来一个笑,但这会儿他一笑嘴就疼,“嘶……”   嘴角和左边下颌也伤着了,血痕结痂后颇为帅气,他转头把手机拿出来,用黑着的屏幕照了照自己:“你别说,还挺帅。”   “给你拍一张?”段青深起身去拿相机。   梁愿醒跟着站起来,说:“把脚架支起来,定时合影吧,你这脸也伤得挺帅的。”   “哦,脚架被我揍人揍坏了。”梁愿醒又说。   有两个脚架,另一个在车里,这会儿外面暴风雪。   “放在桌上吧,后期再裁。”段青深说。   他把相机开机,平放在床对面的书桌上,然后和梁愿醒退回床边坐下。梁愿醒盘腿坐上来,示意他也这么坐,定时10秒,两张伤痕累累的脸靠近,微笑,拍摄完成。   梁愿醒先一步跳下去拿相机,见他行动自如,想来身上没伤筋动骨。他拿过相机迫不及待地看图片,然后回头:“我要拿这张照片当青山醒的头像!”   “好啊。”   三分钟后,头像未通过审核。   审核失败提示:照片存在血腥、暴力、色情,故不予通过,请更换图片。   “……”梁愿醒看着手机,“哪里血腥了,哪里暴力了,哪里色情了!?”   他怒点申诉。   继续被驳回。   段青深劝道:“算了。别折腾了,我给你涂点药吧。”   他去桌子上拿了碘伏坐回来,在床边跟他面对面坐着,拿来垃圾桶,书桌旁的椅子也拎了过来,充当床头柜。接着拆出一根棉签,往药瓶里蘸。   段青深说:“别动,会有点疼。”   “嗯。”   他眉角的伤口是最深的,先点在伤口周围,药液会渗进伤口里,梁愿醒眼皮颤了颤,在忍着,没动。   段青深稍微靠近吹了吹,他低垂着眼,继续替他清理伤口。   “身上有哪儿疼吗?”段青深问。   “肚子这里。”梁愿醒隔着毛衣指了一下。   “掀开我看看。”   梁愿醒把毛衣掀到上腹,低头看:“被划了一下。”   “腹直肌啊。”段青深把手里这根棉签扔掉,换了根新的,去蘸药液,问,“疼得厉害吗?”   “一般。”   梁愿醒这阵子出来,搬搬抗抗的,时不时也徒步,身上长出了些肌肉。凉飕飕的碘伏滑在腹部让他有点紧绷,而他一绷,肌肉就跟着动,段青深便上手扶住他腰。   紧接着又哆嗦了下,梁愿醒咬了咬牙,他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那个、那个大叔,其实人还挺好的。”   “嗯。”段青深目不转睛,“他女儿没见过五彩城,只是想带女儿偷偷去看一眼,不过这回也放弃了。”   “嘶。”药液落到伤口里了。   “抱歉,手抖了一下。”段青深说。   “没事。”   “后悔药到期了吗?”段青深问。   “什么……哦,纹身贴洗没了。”梁愿醒笑笑,“我还想再买个汉堡图案的。”   段青深侧着盘一条腿在床边坐,另一条腿自然垂着踩在地上,低头专注看着他小腹。在梁愿醒的视角下是段青深的头发。   “好了。”他再抬头,和梁愿醒四目相对。   屋外风雪更盛,保护站里似乎有什么木质的东西松散了,在风里咣咣撞着。   对视的刹那,又传来铁锁链铛啷啷的声音,梁愿醒放下毛衣,挪开视线,说:“好像是门口有个空的铁笼子,风真大啊。”   “嗯。”段青深把棉签丢掉,重新又拿一根,“等一下,你脖子这边也有点擦伤。”   “有吗?”   “嗯,喉结下面一点。”   然后他咽了一下,喉结在段青深拇指指腹溜了一遍。   “你脸上也…有几道口子,这没镜子。”梁愿醒伸手也拿了根棉签,蘸上碘伏,把段青深下巴捏起来,在他外眼角靠太阳穴那里,轻轻点着。   没镜子的确不方便处理脸上的伤,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梁愿醒点着他右边唇角下方的伤口,沿着皮肤消毒,屋里的灯不够亮,他需要靠近仔细看。   梁愿醒在意识到这个距离可能有点太贴近的时候,他睫毛颤了颤,但心跳平稳,同时很镇定,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明白在生死关头产生的过速心动会让人误以为自己在动心,继而开始一段有借口的爱情。   但此时此刻,他能看清段青深的眼睛,透过瞳仁直达心底,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两颗心。   感受到段青深覆在自己颈侧的手掌的在向后移时,梁愿醒主动向前靠近,干燥的嘴唇贴在一起。   疾风暴雪夜,层层阴云之上,其实皓月当空。 第33章   这是个挺清纯的吻, 两个人就这么蹭着对方的嘴唇。   但受限于两个人都有伤,也只能这么清纯地亲一会儿。   感觉很奇妙,尽管梁愿醒平时会贴贴蹭蹭, 手、肩膀、胳膊, 拥抱时候撞过去的胸膛, 搂过段青深的脖子, 也把他扑倒在沙地里。   但嘴唇真的很不一样。梁愿醒呆呆地看着他, 像是尝到了新奇味道的食物, 接着他……稍微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是试图确认一下味道, 那不是药水味, 似乎是段青深自己的味道, 比闻起来的要浓一点点。然而殊不知他这个动作让本就不太冷静的段青深完全压抑不住, 他重新贴过来, 微张开嘴,连着梁愿醒的舌尖和嘴唇一并含住。   下意识抓住段青深肩膀的时候甚至还顾虑了一下他肩膀有没有伤到, 所以抓的那一下又改成扶着,扶着又换作环着, 跟他相拥。梁愿醒有点不会调整呼吸,半口气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骨子里的求生欲想要侧开些脸去寻找空气,但这个行为有点激怒抱着他吻的这个人,段青深完全不让他逃, 将他圈在怀里,占有欲冲击着理智, 直到——   “唔——疼!”   直到他把梁愿醒压在床上……梁愿醒后背应该是有些扭伤,被这么一压,吃痛了差点掉眼泪。   段青深立刻恢复理智, 撑起来:“对不起。”   梁愿醒笑笑:“没事没事,还好,其实最主要的是刚刚有点……那个,有点呼吸不上来。”   “我……”段青深不知道如何下手,“我扶你起来。”   一会儿觉得搂肩膀也不对,一会儿觉得兜腰也不行,脑子里空空荡荡,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开始回忆如何把病人转移上担架。真是要命,段青深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坐起来,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真没事。”梁愿醒又笑了,“你别这么…这么拘谨。”   “嗯。”   “大家都、都这么熟了。”   “是。”   这话聊的……两人对视一眼,又笑了,笑的时候梁愿醒牵扯着伤口,吃痛“哎哟”了一声。见段青深有点担心自己,转而说:“没事,没那么细皮嫩肉,我就是爱喊疼。”   不知道现在几点几分,总之这一天实在太过漫长,两个人的体力和精神都疲惫到了极限,最后怎么爬进被窝里睡觉的都忘了。   窄小的折叠床上两个人贴得很紧,供暖的房间中其实一点都不冷,但就是紧紧地贴着。像风雪夜中躲在洞穴里的动物,彼此交换体温。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无声无息。   清晨,巡护员们裹着厚实的大棉袄,推着清雪铲。铁网外面,铲雪车在白茫茫的原野上缓缓开出一条弧形,向着公路的方向。   梁愿醒出来看见这幅画面时,连冷都忘了。他回头,段青深抻着羽绒服递给他:“穿上。”   “相机。”梁愿醒说,“雪里铲出来的路,快。”   “飞无人机还是用相机?”段青深问。   “无人机!”   巡护员之中有人发现了他们,其中一位大姐指了一下大院侧后方,说:“那个口进去就是食堂,你们过去吃点早饭!”   “好!马上就去!”梁愿醒回应着。   “嘿。”大姐怔愣,又笑了,转头跟旁边同事说,“这孩子,哪儿像昨天刚跟盗猎的干过架的样子。”   同事也点头:“心态真好。”   梁愿醒爬进车后座,翻出无人机包。他站在车边插电池、匹配遥控器和手机的时候,段青深把他羽绒服帽子戴上,两边的扣子扣在前脸挡风。   “是这样的吗?”梁愿醒问。   “嗯,把机器放地上。”段青深说,“按你手机上那个起飞,对,等它悬停一下就能用摇杆了。”   无人机飞起来后,梁愿醒视线直直跟着它,昂着脑袋。然后被段青深摁低下来,说:“看屏幕,不要看机器。”   “哦。”   还真是,哪有盯着机器看的。   机器操作起来并不难,稳稳地升空然后向着铁网外飞。   “有点过曝,这雪太白了。”梁愿醒说着,开始调整高度,“低一点会不会好点儿?”   “试试看,过曝也没办法,阳光太好了,雪在反光。”段青深又说,“你换个角度,从这边试试。”   “也不行啊……”   “那就后期修吧。”段青深自然地搭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宽慰,“这种画面很难得,暴风雪后的晴天。”   “好。”   第四张照片,它虽然不是“公路”,但却是从纯白大雪中推出去的一条路。收起无人机后,两人在食堂边吃早餐边聊等下那张照片怎么处理。   “等下我们去警察那边问一下保护站的铲雪车能不能发,要是不行的话这张还是不要了。”段青深边说边拿了张纸巾递到他手边,“慢点嚼,你嘴不疼了吗。”   说到嘴,两个人同时停顿了一下。   今天起床后因为外面铲雪动静太大,两个人都没立刻去谈昨晚的事。而又因为一坐起来就能看见窗外那原始的,一整片的雪,梁愿醒就直接蹦下床来三两下穿衣服穿裤子然后冲出房间。   所以……   “我嘴挺好的。”梁愿醒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梁愿醒笑笑,继续啃他的蛋饼。   保护站里的警员看了他们拍的内容之后说这个画面没问题,有很多摄影师都拍过。接着,在办公室里,警员试了几次,终于成功连接上段青深车里的车载GPS。   “大雪天就是这样,容易把通讯塔压坏。”警察啜了口热茶,说,“再稍等一下啊,我需要从你这里拷一下坐标和信息。”   “嗯,没问题。”段青深点头。   两个人挨着坐在办公室的联排椅子上,梁愿醒不太老实,总朝窗户外面看。段青深明白警察在读云数据,这边网速也确实没辙,数据传输的时候,警员就看看手机,然后跟两个人尬笑一下。   这时候大人就要开始解救小孩了,段青深清清嗓子,说:“要不,醒醒你出去拍点雪景吧,添点素材。”   “啊?”梁愿醒很少坐在警察面前,像小时候在老师办公室里,看向警察,问,“我能出去吗?”   警察笑了:“当然啊,你又不是罪犯,叫你坐里面是因为里面暖和呀,这孩子。”   梁愿醒开开心心地抱着相机跑出去,段青深呼出一口气,缓了缓。等传输数据的时间里跟警察闲聊了聊那些盗猎的。段青深说他们应该是一家人,其中一个小的管一个老的叫阿爸。   警察也认同:“那伙是最难抓的,他们装备非常好,机动性强,没有用自制的土猎枪,是因为动物整皮卖价高,而且麻药也很充足,我们怀疑有固定买家在支援他们。”   闻言,段青深略作思索,说:“他们身上确实很多把剔骨刀和剥皮刀。不过,那就是大案了,难怪不带枪,这是为了一旦被抓,或许能死缓保条命。”   “是啊。有人指点呢。”警员点了根烟,顺手敲出一根来问他,“不过今天下午我们增援就到了,全力抓捕,你抽吗?”   “不了,谢谢。”   “哎,这么大的雪,踪迹全都盖上了。”警察弹弹烟灰,“还有你们啊,小年轻,往后碰见盗猎,还是要先跑的,千万记住了。”   “好,一定。”段青深点头。   “噢,终于传完了。”警员按灭烟,搓了搓脸,“行,这份数据我们保留做线索,你们接下来路上小心。”   “好,谢谢。”段青深跟警察握手。   梁愿醒在保护站大院里拍照,段青深出来的时候,巡护员从大院角落里的一间小房子放了好多条狗出来,少说有十条。   那架势,梁愿醒倒抽一口凉气的同时举起相机,开始高速快门连拍一群狗冲出来的画面。   段青深抬脚朝他那儿刚走几步时,他背着相机也朝他跑过来,喊:“深哥有狗!”   “……”段青深抓着他胳膊把他往自己身后带,后边是墙,回头看着他,“你刚那么淡定我以为你不怕狗。”   “我怕的,但它们跑出来的样子太帅了。”   入冬之后,保护站的狗晚上就要回去房子里睡觉,所以外面笼子都是空的。早上了就要把它们放出来,一大群狗重获自由一般在雪地里释放天性地大叫,一团团白雾从狗嘴里“汪”出来。梁愿醒挺害怕,但又忍不住看。   它们品种不一,大大小小的,摇着尾巴跟在巡护员们身后,这是要放饭了。   雪地里踩着狗爪印,梁愿醒扒拉在段青深肩膀上看着一群狗埋头吃饭,它们简直不用咀嚼,没一会儿就把铁盆舔得咣咣响。   保护站大院里的狗都不栓绳子,因为平时没有外人来。很快,狗狗们发现了这两个外人,直奔而来,梁愿醒简直想爬到墙上去。   “没事。”段青深侧过身,说,“人家狗是在这工作的,过来闻闻而已。”   两条大黑背一边一个在闻两人的裤腿,梁愿醒虽然怕,但他不至于大呼小叫,就凄凄惨惨地站在那儿,也不敢动。   巡护员跟过来呵斥它们:“小丸子回来!那么大个儿吓着人家!”   “哇你居然叫‘小丸子’。”梁愿醒低头跟黑背四目相对,拽着段青深的袖子,“你还反差萌呢。”   段青深蹲下看看小丸子,然后问巡护员:“它下巴是不是破了?”   “是,就是过来给它上药呢。”巡护员示意了一下手里一管子膏药,“它不让涂药,每次都麻烦死了。”   梁愿醒也蹲下来,“为什么这儿破了?”   “小丸子昨天上午从车斗里蹦下来,没踩稳,下巴着地往前出溜了一截。”巡护员说。   梁愿醒扭头看段青深:“它拿下巴刹车。”   “是,可真行。”段青深手摸着小丸子的胸口毛,给小丸子摸得很舒服。接着……梁愿醒灵机一动,伸手跟巡护员要来膏药,拧开,递给段青深。   段青深看着他眼睛,恍然大悟,任何物种都要警惕温柔乡啊小丸子!   于是段青深一只手持续帮小丸子挠痒痒,另一只手拿过膏药管,下一刻,一挤一抹,小丸子震惊于这两个人类居然在自己面前这样打配合。   “哎哟,你这手真快!”巡护员说,“平时我们都得摁着它!”   小丸子退后好几步,也不挠痒痒了,俨然一副再也不要靠近这个人类的样子。梁愿醒又问:“它不需要套个那种圈儿吗?免得它把药舔进嘴里。”   段青深摇摇头:“狗舔不到自己的下巴。”   “欸——?”梁愿醒睁大眼,“狗舔不……欸?!”   头脑风暴起来了。   直到坐回车里,梁愿醒还在思考着“狗舔不到自己下巴”这件事。   车依然开得很慢,梁愿醒在副驾驶抱着电脑修图。车开上公路后时不时能看见道路救援的车,有陷车的有撞车的。一夜雪后天明,大家终于能出来处理这些遗留事件。   而遗留事件总是要处理的,梁愿醒合上电脑,把它放去后座,恰好和看后视镜的段青深眼神接触了片刻。   此时旁边没有别人了,也没有别的狗了。   其实是要聊聊的,成年人在清醒状态下接吻不是件可以忽略过去的事,起码在这两个人的观念里不可以。   梁愿醒先看了看车窗外面,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喉结下面的伤口。   一夜过去已经愈合了,今天羽绒服里穿的是加绒的卫衣,脖颈露着。他摸了两下,手被另一只手抓住,带了下来:“别挠。”   段青深只是把他的手从脖子拿下来,就打算收回手。   可真的碰到了后又舍不得了,指尖随着拉下来的动作滑到梁愿醒手掌,和他手心的皮肤摩擦时,整颗心像被毛绒玩具抱住。   他就这么跟梁愿醒十指相扣在主副驾驶之间,然后感觉到梁愿醒也收拢了手指,跟他牵着。   梁愿醒拇指剐了一下他手背,说:“我没挠。” 第34章   冰雪路面单手开车总是不好的, 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胎是备胎,和其他三个轮儿不一样大。梁愿醒佯装咳嗽,把手退出来, 拿水喝。   那厢段青深当真了, 以为他感冒, 问:“你冷吗?我把空调……”   “不不。”梁愿醒阻止他, “我就是…呃, 嗓子有点干。”   可别再调高温度, 他已经够燥热了。   “嗯。”段青深没觉得哪里不对, 主要他在开车, 路太滑, 分出这点神已经是极限。   后面的路平稳地开过去, 半途碰上陷雪里的车也没法帮人家拖车, 现在都自身难保,不过好在交警和保险公司救援在路上一点点处理事故。   梁愿醒在副驾驶刷着手机。他们的账号已经三天没更新, 最新的一条视频里多了许多留言说“求更求更”“给社畜看看风景吧”“怎么停更了呜呜呜”。除了这些,还有些网友比较担心他们, 留言“北疆这几天雪很大,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啊, 看博主好像是自驾游的,注意安全哦”。   催更之类的其实还好,梁愿醒没有回复,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更新,毕竟现在手里的素材都很珍贵, 组图只有4张。   但让别人担心了还是挺有负担的,他琢磨了下,手指甲尖敲着屏幕, 哒哒几下,接着,他编辑了一下个人简介:没更新的日子里都在和老板翻山越岭[目光炯炯]   青山醒这个号里的关注者里,用户质量挺高的,活跃度也高,立刻在上次更新的视频下面又刷出了许多条留言。一部分人在说“那就好”和“注意安全”,另一部分人则是“哇哦原来是二人组!”“哈哈哈哈哈辛苦小助理了!”   其实不辛苦,开车的是老板来着。梁愿醒快速瞄了眼旁边的人,然后问:“你累吗,换我开会儿?”   “不累。”段青深说。   他说完,梁愿醒又看了他一眼。其实段青深身上也有许多钝伤,但他表现得云淡风轻,单是这一点梁愿醒就挺佩服他的,因为自己背后扭着了,他怎么坐都感觉腰背不舒服,而段青深就那么没事人一样稳稳地开车。   但梁愿醒也很清楚他是个很能忍的人,不仅是忍着痛不说。   段青深的压抑他一直都能感受得到,梁愿醒知道有一句话说“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这句话说得自然也对,有时候连血脉至亲都没法做到。   这种为了他人和外界而压抑自我的感觉,梁愿醒真的太懂了。他只一眼就看见段青深内里之中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那部分,所以他才要把段青深带走,走得越远越好。   现在也是,梁愿醒抬手整理了一下卫衣帽子,又说:“换我开吧,你在副驾歇一会。”   “我不……”   “怎么回事啊。”梁愿醒打断他,并且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现在拿我当小孩了,按着我往我嘴上亲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我小呢?”   梁愿醒才不跟他弯弯绕,一直以来这人主动站在大哥哥的身份上,这没什么,自己也乐得视他作哥哥,但谁都是肉体凡胎,何必在那边撑着逞强。   所以他最直白的语言打出最懵圈的效果——你不就是拿我当小孩儿吗,那没用了,你破过功了。   段青深直接哑了,无言以对。   梁愿醒又说:“我是成年男性,心智健全,有驾驶证,后面的话还要我就说吗?”   段青深哑了那么一下就笑了,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我在迫使你依赖我。”   刚想说一句“算你懂事”的时候,段青深清了下嗓子,接着说:“但其实,醒醒,是我在依赖你,精神上的。”   梁愿醒怔住了,然后默默偏过脸,偏到自己这个车窗,看着外面。   雪原上一个个电线杆掠过去,网络信号还是不太顺畅,导航时不时从在线自动切到离线。梁愿醒静静地等脸上灼烫的感觉消失,确定自己脸不再红了之后,说:“好了,前边应急车道停一下,换我开车。”   “嗯。”段青深说。   最后一段距离到达镇子上的修车店,这店真是生意红火,他们俩的车都只能停在人行道上排队。   二人在车里对视一眼,感觉不妙。下车过去一问,果然,全都是那条公路上坏了来修车的。   几个维修工和店员在这大雪天里忙得都出汗了,从汽修店侧边的架子上拿下来一张单子,说:“来把这个填一下,发动机编号手机号车牌号,然后用车钥匙压着单子,留在那边台子上。”   段青深接过来单子,梁愿醒朝店员指的台子一看,好嘛,那台子上少说摆了十几个车钥匙。于是他问:“请问大概几天能修到我们的车?”   “小兄弟啊。”店员苦笑,指指自己后边,“往最快了算,也要两天。”   接下来从车里把行李箱卸下来,还有相机包和尤克里里,以及杂七杂八的东西,两个人背了一身,从修车店打车到酒店。   “原来现在已经是旅游旺季了……”梁愿醒边念叨边放下包和箱子,“我们现在走吗?”   “放下东西就走,查过了,防疫中心那边五点半下班。”段青深说。   他们要去接种破伤风疫苗,然后再吃个晚饭。   现在应该说刚刚进入旅游旺季,来拍照的、来滑雪的,国庆没出来玩的,过年走不开的,这阵子便出动了。   近些年阿勒泰禾木村出圈了不少照片,朝着那边去的人也更多。又有人说北疆一到冬天,哪里都是禾木,大致就是想劝劝游客们,不必都往那儿挤,其实景色都差不多,就像他们现在溜达的这个小镇。   打完针出来,天黑透了。但街上挺热闹,许多年轻人拍照,拍墙,拍路灯,拍啥都没有的黑洞洞的天。   梁愿醒缩了缩脖子:“我们还差几张照片?”   “8张。”段青深说。   “明天去拍铁路吧。”梁愿醒说,“拍列车,还有后面那个雪山,找个机位用长焦拍。”   “好。”   一连路过了几个餐厅都是满满的人,里面还有哈萨克族人跳舞,门口排着哆哆嗦嗦又坚强无比的游客。   沿着人行道走,随便进了家做抓饭的,口味很不错,每粒米都香喷喷的。   从饭馆出来,下雪了。   不是呼啸的风雪,落得很安静,慢悠悠的。梁愿醒抬头看,雪落进路灯光束中时亮晶晶的,他眨眨眼,然后被人摸了摸头发。   “下雪了欸。”梁愿醒说。   “嗯,看一会儿吧,冷了就回去。”   两个人在小镇街边,北疆也会下这样温柔的雪。偶尔有风,雪就在路灯下翻旋,然后落下,沾在梁愿醒的发梢。   结伴而行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说说笑笑着,有牵手的情侣有挽着手的朋友。梁愿醒转过头:“回酒店吧。”   大约是心有症结,酒店里梁愿醒洗澡的时候,段青深坐在那儿看着电脑上的照片,半天不动。屏幕上的照片是在保护区和盗猎者搏斗后遗弃在雪地里的轮胎。这张照片能让他回想起当时的心境,也把他拉回那个状态。   他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照片,这两天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忽然假设“如果那些人带枪了”怎么办。然后陷入控制不住的恐慌和后怕。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一下又继续,段青深拧开水瓶喝了一口,他居然有点想删掉它,可手握上鼠标了却没动。不必这样,他想,都过去了,而且梁愿醒喜欢这些照片。   不多时,浴室里开始有吹风机的声音,段青深去拿换洗衣服,沉默地跟出来的梁愿醒擦肩而过,倒也不是真的被一言不发,关上浴室门之前闷闷地说了句“我洗澡了”。梁愿醒头发蓬松,脸颊带着热腾腾的红色,有点纳闷,这人怎么回事。   再转头,看见电脑屏幕上的照片,他倏然明白,接着凝滞了下,尔后叹气。   其实段青深自己是明白的,他确实在精神上依赖着梁愿醒。如果梁愿醒某根弦绷断了,那他也差不多疯了。   这次换梁愿醒坐在这张照片前。   他呼吸,拿起旁边的水先喝了一口,然后开始修它。先平衡曝光,再稍微提亮阴影,把过亮的雪地色调稍微拉起来……还是不对劲,梁愿醒拧起眉头,轮胎是黑的,雪是白的,后面环境色又整个灰掉……他一狠心,直接黑白处理。   好多了。   黑白照片会给人一种“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的感觉,以及沉默感,无论照片中是爆炸的蘑菇云还是皓瀚夜空的万颗星,黑白照片都是无声的。   接着,梁愿醒把照片两边裁掉,去掉地上的两个锯子,竖构图只保留轮胎。   处理好照片,梁愿醒才意识到浴室水声停了,他回头,段青深就站在那儿。酒店房间不大,也就一两步那么远,段青深也不出声,就看着他修图。   梁愿醒不算惊讶,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说:“过来。”   他想都没想乖乖走过来他旁边。   “坐。”梁愿醒眼神示意了下床沿。   梁愿醒说:“这张就这样改了,你没意见吧?”   他自然要问的,因为拍这张照片的人是段青深。段青深点头:“嗯。”   “深哥。”梁愿醒往前坐了坐,跟他膝盖抵着膝盖。   “我知道。”段青深没等他说话,“我就是想起来的时候会后怕。”   梁愿醒手掌放在他大腿上,用了些力气,段青深以为他在宽慰自己,没想到他手掌撑在自己大腿上,接着站起来,靠过来吻住他。   这是个自上而下的吻,柔软温暖的嘴唇,梁愿醒学东西很快,他舌尖钻了进去,也知道了该怎么呼吸,游刃有余,像弹奏最熟悉的乐曲。   变成段青深僵着,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两个人都是接吻新手,吻得很慢,但唇舌之间很快找到了最舒服的节奏。   段青深把他搂下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他摸着梁愿醒的手腕、手臂、肩膀,很清晰的,是男人的骨骼,起伏的肌肉线条性感而有力量,再摸去后背,因常年登台演奏而习惯性直挺的脊骨,摸到腰,摸到睡裤的松紧带。   身后的电脑屏幕因无人操作而休眠,散热器跟着停歇,耳畔只剩下接吻的声音。   喘息变奏,心跳同频,反复如此,无限贴紧。   好像吻了无数遍,分开再贴合,从床边到中间。故意去碰对方具备男性特征的部位,似乎以此作为决心,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彼此“是的,我清晰地认知到你是个男人。”   其实两个人都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或许从前种种有迹可循,他们越来越亲密,分享自己的过去,构筑包含彼此的未来。   大约初恋总是焦急又莽撞,没有多少耐心去试探,爱意萌发时就迫不及待连根拔起递到对方手上——你看,开花了。   “醒醒……”   “嗯。”   “手伸出来,帮你擦擦。”段青深拧了块热毛巾走到他这边。   “我不。”梁愿醒太困了,闭着眼睛。   “……”段青深只能把他手从被窝里拉出来,仔仔细细擦干净每根手指,再低头吻一下他额角,说,“晚安。” 第35章   次日早, 梁愿醒神清气爽。   昨夜雪又堆上一层,一脚下去深至小腿。南方来的孩子踩了一脚又一脚,然后被人薅着胳膊拉回公交站台:“你打算这么走路去拍铁道是吗?”   这班公车人不多, 有空位, 两个人挨着坐下。车窗玻璃结了一层薄雾, 梁愿醒把相机打开, 端起来。玻璃上的雾把外面街景虚化成一小团一小团的色块, 拍下段青深朦胧的侧面身形和举着相机的他自己。   “好了。”梁愿醒说。   两个人都只有身形, 看不清样貌。导去手机之后, 他们青山醒账号终于从原始头像换成了这张照片。   并且审核秒过。   “你介意出镜吗?”梁愿醒问, “不过这张没拍到你脸, 我是说以后, 要是我拍出那种‘我靠也太帅了吧’的镜头, 可以发吗?”   段青深点头:“可以啊,当然可以。”   说完, 段青深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偏过头笑了下。梁愿醒好奇, 贴过去:“笑什么呢?”   “想到了之前……就认识你之前,我们医院有个规培生, 在网上发了个视频,自己穿白大褂,说:‘大家好, 我是某某届医学生,我下海了, 请多多支持’。”   梁愿醒愣了那么两秒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梗”,接着噗地笑了:“我靠。哈哈哈哈哈,你们医学生也是…哎……”   笑着笑着就叹气了。旋即又看看段青深, 这儿公共场所,否则梁愿醒怎么也要流氓似的掐掐他脸。   “你这长相,下海应该比卖照片来得多。”梁愿醒评价。   “啧。”段青深诡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已经开始预想我下海能赚多少了,我好歹是你……”   “……”二人忽然缄默。   公交车到了下一站,“哧啦”一声前后车门打开,人们裹着围巾和帽子,裹挟着室外的寒气走上车来。   上来的人挺多的,一趟就坐满了,两个人同时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一位老奶奶,走到旁边扶着栏杆面对面站着。   梁愿醒抬眼看了看他,车子重新发动的时候两个人受惯性贴了一下。   所以他没说完的那后半句是什么,梁愿醒又看他,两个人身高差距没有太大,只是挨得太近,才需要抬着眼。   “相机。”梁愿醒指指他,说,“背前面来,放我们两中间,人再多的时候会磕着。”   “好。”   这班公交他们要坐到城郊,那边可以拍到雪山和铁路,计划是等一辆列车经过,也算作“路”这个大主题的一部分。   慢慢地,车里越来越挤,两个人被迫大庭广众下完全贴着站。刚刚那半句“我好歹是你”后边,段青深想跟什么名词,梁愿醒还是挺好奇的。但真让他追问一下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像娇俏的小男友讨个名分。   那边段青深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像早就错过了“我喜欢你”这样告白的契机,越往后越不知道怎么说。倏然之间段青深脑海里浮出一个画面,很多很多年后和梁愿醒在某个地方定居,在某个天气不错的傍晚说我们出去拍照吧,对了你知道的吧,我一直都特别喜欢你。   会这样吗……   好像也不错。   “深哥?”梁愿醒努力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段醒醒?”   “嗯?”段青深回神,“走神了,怎么了?”   “是毛毛姐。”梁愿醒艰难地在拥挤空间里把手机屏幕朝向他,“她刷到我们账号了,问我想不想在她那里做推广,她不是做广告策划的嘛。”   段青深点点头:“那要看看你希望这个账号是个什么性质了,纯粹做记录生活,还是做一个摄影博主。”   “我不知道诶。”梁愿醒为难,但眼神纯良,求知地看着他,“没有头绪,能不能记录生活的同时又能赚点钱?”   “噗。”段青深笑出来,“那你就把这个诉求发给毛毛,现在很多网友已经能分清哪些是签了公司哪些是个人账号,所以他们运营方式也有很多种,问问呗。”   “会不会显得我……”   “不会。”段青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不会显得你既要又要,你这是有效交流,行就试试,不行又不损失什么。”   这话确实在理,梁愿醒忽然心理负担小了很多。   片刻,毛毛回复过来。   “她说,这是现在互联网推广的基本操作……”梁愿醒震惊地给他看。   毛毛发来简单易懂的一句话:我们很擅长把素人伪装成素人哒!   接着,梁愿醒告诉毛毛,他们最近还是要以杂志的照片为先,视频账号的事儿估计要下个月才能开始考虑。   毛毛也说没问题,目前她只是有这个意向,合作的事情要从长计议的。   又过一站后,车上有座位了。这边刚坐下,那边毛毛迅速又发来一条:对了,你们打算走摄影旅行Vlog路线还是走CP路线呀?   梁愿醒瞬间锁屏,把手机揣起来,心怦怦跳。   原来真的被人点出来是这种感觉,很慌乱,虽然其实没什么好慌的,不是说现在网上cp里十个八个半都是假的吗,那就说明毛毛没觉得他们是真的。   他瞄了眼段青深,后者没什么反应,只是察觉到他视线后也看了过来。   “没事。”梁愿醒说,“我们还要坐几站?”   段青深低头看手机,点了几下:“五……六站。”   到站后下车,这里距离当地火车站有十多公里,已经是比较偏僻的地界。虽说偏僻,但还是有零星的,看起来像村落的小房子。   铁道在不远处,下过雪的白天总是光线很好。找机位的时候路过一间店,没有店名,但店门口飘出来滋啦冒油的声音直接拦截住梁愿醒。   进去一问,是做烤肉的店。   正是午饭时间,店里零散地坐着几桌,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老板拿来菜单,塑封单张纸的那种,说:“来旅游的吗?其实我们不是本地菜,以前在外地做的,这两年才回新疆。”   “没事没事。”梁愿醒接过菜单,“我们也不是非要吃本地菜……老板,您刚刚在那儿烤的是什么?”   段青深笑着拆开餐具,他早知道他是冲着那个味儿来的。   “哦!”老板回头看了一眼,“炙子烤肉,要尝尝吗?”   炙子烤肉是现做的,老板拿来炙子,也就是铁质的烤盘,架在碳炉上。和平时吃烤肉的店有点像,但不同的是烤炉可以调整火力,而炙子烤肉的精髓之一就是火候。   “老板我能录个视频吗?”梁愿醒问。   “可以啊,当然可以,很多博主都在我们这儿录过!”老板爽快地边说边打火。   梁愿醒伸手跟段青深要相机:“我要用哈苏。”   “好,要补光吗?”   “你用手机手电筒帮我补。”   餐馆为了保证屋内暖和,玻璃窗上有防漏风的封条,所以采光不是很好。梁愿醒拿着相机绕到段青深那边坐下,他拍食物的时候简直虔诚,换着角度,调整微距,为了找角度而姿势诡异……然后被段青深捞着腰摁到自己大腿上坐着。   “从这儿拍,利用这个蔬菜的前景。”段青深给他指。   “哦!!”梁愿醒恍然,“不愧是三年前《看见》……”   “好了。”段青深制止他报头衔,“快拍,一会儿肉熟了。”   腌制过的羊肉是完美的1.5毫米薄片,祖国版图西北方向有全世界最美味的羊,它们早早地浸在腌料里。炙子烤牛肉和烤羊肉也不一样,羊肉浸腌料,加姜水虾油,大量的葱白铺底,讲究的厨子还会放半碗口蘑汤。   这时候他也顾不上这是什么大庭广众了,坐腿就坐腿吧,梁愿醒拧着焦段,从这平视的视角里拍羊肉与铁盘接触的画面。   什么脸面,他要出片。   老板也不在意他俩这样,上学的时候男生坐男生腿那很正常的事儿。老板拿了根柄很长的钳子,将铁盘别起来,一垫,说:“你看啊,这盘子落下去,叫‘煎肉’,盘子支起来,叫‘烤肉’。”   “哦~”梁愿醒点头。   “来!”老板将火转小,“这肉得趁热吃,快,别坐他腿了,坐回去,要不要来几张单饼?卷着吃?”   这条视频是紧急剪出来的。   剪辑得很仓促,但视频也很短,原声无配乐,一点开就是扑面而来的烤肉画面,评论哀嚎一片,怒斥这博主毫无良心——11月的下午三点半,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正是微冷微饿的时候,比深夜刷到更脆弱。   脆弱是因为起码深夜是在被窝里,但下午三点半却在工位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梁愿醒边翻评论边笑,举过手机给他看,“你看这条‘你知道吗博主,我没有暖气,没有羊肉,也没有雪’。”   后边还跟着个[微笑]。   段青深支着三脚架,看了他一眼:“无良博主啊醒醒。”   “嘻。”   他们找了个比较高的土坡,爬上来费了些劲,这儿用长焦可以拍到铁轨和远处的雪山。段青深试着拍了几张,慢慢调整参数。   梁愿醒收起手机靠过来一起看相机屏幕,说:“这条铁道下一班列车经过是五点半。”   段青深有点意外:“你都查过了?”   “嗯~”他骄傲,“开到阿勒泰。”   “真是靠谱的梁老板。”段青深说。   “那是,喜欢吗?”梁愿醒笑着问。   “喜欢。”段青深看他,“特别特别喜欢。” 第36章   梁愿醒抱着臂眯眼打量他, 心说三十的人告白还挺纯情,那话说完段青深耳廓就红了,当然, 说是风吹的冻的也行。   接着, 梁愿醒挪了一步, 站到他旁边, 跟他肩膀挨着肩膀:“你这话怎么昨晚不在床上说?”   “……”段青深耳朵全红了, 但镇定, “因、因为昨晚说的话, 就……显得目的性太强。”   “嗯?”梁愿醒起先不解。   片刻后, 他明白了。   “我靠。”梁愿醒换了个眼神。   于是段青深反客为主, 边拍一张看效果, 边说:“想想看呢, 醒醒,万一我昨晚床上说这话, 我们俩能动动手就完事儿了?”   他想象了一下,应该不成。梁愿醒多少有点常识, 道具不足的条件下强行做事风险很高,而且目前从观感上来看, 风险承担者大约会是自己。   那还是挺惨的,如果昨晚真的在那种情境下告白,自己可能真的会不管不顾英勇就义, 毕竟氛围到了不做一下实在可惜。欸不不,想到哪里去了, 梁愿醒侧移一步,离他远一点,偏过脸。   段青深又拍一张, 拍的是雪山顶。   “你躲什么。”段青深说,“躲那一步有用吗?”   “你闭嘴吧。”   段青深就笑笑:“过来。”   他站回来,以为段青深要给他看相机画面,脸也凑了过去。没承想这人手掌扶着他脸,靠过来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他是很快地贴一下就分开的那种亲,像偷亲,然后看着他眼睛:“对不起啊,早该说的。”   “早你也没这个胆子。”梁愿醒去看相机屏幕,说,“要再买个三脚架了。”   原本一人一个脚架来着,梁愿醒那个揍人揍坏了。   后面的时间是每当光线变化,就拍一次。因为大部分景物都静止着,多拍几张同机位上的照片,后期处理起来可操作性比较高。   梁愿醒没有三脚架,就抱着相机在周围拍一拍。   从这里望向铁路那边的雪原,那边在夏天沃野千里,草原一直蔓延到地平线。附近有住家,都是平房,房顶有积雪,有几户把外墙刷成糖果色。   大路两边的树早就掉秃了枝桠,梁愿醒找了个不错的前景,恰好两根枯枝弯下的弧度搭出了一个边框。   梁愿醒顺着大路往公交站方向走了一会儿,大路上的雪被扫到两侧堆起来,雪堆里掺着树枝和泥,偶尔有车驶过。转过头,视野没有遮拦地直接看见雪山,没有被雪覆盖的灰色山岩,远方雪上有一颗黑灰色的小点儿,看不出是驴还是羊。他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领子,吸进肺叶的空气太冷,于是在这荒野,他开始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   那啃着雪下枯草的,不知是羊还是驴的动物也看向了他。正如梁愿醒分辨不出它的物种,它大约也不知道穿着黑色羽绒服的梁愿醒究竟是什么。   他在路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深哥。”   “跑哪儿去了?”   “没跑远。”梁愿醒说,“我在……”   他说一半停下了,段青深也没追问,两个人在通话里沉默着。   其实是梁愿醒一个人沉默,段青深在等他。   “我在……路边。”梁愿醒脖子上挂着相机,举着手机,看着雪原,“这里好大啊。”   “嗯。”段青深说。   “好了,我现在回你那边去。”梁愿醒笑起来,“等我一会儿。”   “好。”   电话挂断后,梁愿醒把相机从脖子取下来,肩带缠在手臂上,缠紧,然后录像——   他转身开始奔跑。举着相机奔跑,风声和跑步的喘息声混在一起,相机即便自身有防抖却也招架不住梁愿醒这样,这徕卡的CMOS里边要是有个小人,隔夜饭能被颠吐出来。   录下来的画面里是颠簸抖动到有拖影的树干、雪、电线杆,村庄的房子、铁网院子、院子里吃干草的牲畜。   梁愿醒还在奔跑,吸进来的空气冰凉的,嘴巴喷着白雾。   和坐在车里拍平稳的移动景色不同,奔跑视角下的视频有一种疯癫的生命力。好冷,喘进来的空气好冰,但是莫名的很开心。   “你……”段青深诧然,“你跑什么?又不急。”   梁愿醒手掌撑在膝盖,相机斜背在肩上,低着头:“我、我拍……哎?”   段青深走过来掰着他肩膀,迫使他直立:“剧烈运动后不要让头低于胸腔。”   “哦……”梁愿醒喘着看着他,“我拍了一段视频,跑着的视频,就……”   他比划了一下,但又不知道怎么比划,凌空挥了挥手,然后笑了。   “晚上给我看。”段青深说。   “好!”   傍晚五点三十分驶来的是K字头墨绿色列车,这是第五张照片,雪原列车。   继续坐公交车回去酒店,晚间终于等来修车店的电话,段青深朝洗完澡出来的梁愿醒递过去矿泉水,说:“明天上午去取车。”   “修好了?”   “嗯。”   “我问图,图修好了?”梁愿醒边喝边指了下屏幕。   “差不多了。”段青深回头看了眼,“你觉得呢?”   梁愿醒走近,弯腰,拎着水瓶认真看了一会儿:“我看看直方图。”   段青深把图调回去,点开。   “阴影要不要再提一点,感觉细节不太够?”梁愿醒蹙眉,“还是说你不喜欢让暗部变灰?”   “……不太喜欢。”   “嚯。”梁愿醒反而有些惊喜,“你该不会以前拍照还有直出的吧?”   “有啊。”   段青深去洗澡,电脑就直接给梁愿醒用。他把那段视频导进去……真晃啊,自己看着都眼晕,眉头紧锁。   管他的,就要发。梁愿醒坚强地开始剪辑,他总共跑了有六分钟,要去掉一些实在太过颠簸的部分,不能真的当无良博主,下午把人馋哭,晚上再把人晕吐。   挑了《匈牙利圆舞曲》作配乐。   所以段青深洗完出来的时候真诚询问:“你在看猫和老鼠?”   梁愿醒回头无语地看着他,“我在做视频。”   “哦……”段青深点头,“这个歌听起来就能联想到那个把短腿跑成风火轮的耗子。”   “人家叫Jerry。”梁愿醒平静地看着他,“过来,帮我想个文案。”   段青深放下毛巾走过来,弯下腰,梁愿醒把视频又给他放了一遍。   段青深评价:“这是青山醒出品的平衡感训练网课?”   “……”梁愿醒张了两回嘴,不知道怎么回击,一口浊气憋在胸口,“让你点评了吗?”   没让。但已经点评了。   段青深悻悻挠了挠头发,手搁在椅背上,问:“自由飞奔的少年?”   “你再土点儿。”   “阿卡姆的救赎?”   “你去吹头发吧。”   “好嘞。”   坦白讲,这段奔跑的视频梁愿醒自己很喜欢,大冷天的,大路上就他一个人。这视频说到底没有意义,它不具备摄影美学该有的美感,也没有任何拍摄技巧,不传达一丁点个人情绪。就是随心所欲。   最后文案写了一句话:阿兹卡班不养闲人,醒醒is free!   发了。   睡前两个人盘算了一下目前的照片。第一张是大雪公路,第二张梁愿醒拍的穿过车窗看向铁网拦住的卡拉麦里山保护区,第三张雪地废弃轮胎,第四张保护站清雪车推出去的一条路,第五张雪原列车。   目前大体上都是统一的主题。拍路不是件容易的事,公路,土路,铁路,视角要么贴地,要么腾空,拍不出什么新奇的东西,远景近景没什么能挑的,构图上也是受限。   但道路有着实质的“走出去”的感觉。   最近梁愿醒睡得很好。第二天中午,姨妈特意在国内中午12点多打电话过来问他的近况。   他在修车店门口接电话,段青深在里面看账单付费,跟修车工说话。尾灯全碎了,这会儿配不到原厂的,就用了修车店搞来的灯,后备箱什么的也都尽量做了修复。   “最近睡眠还好吗?”姨妈问。   “……睡眠。”梁愿醒都把这事儿忘了,好像失眠已经是上辈子的经历。   “嗯?”姨妈听他支吾,“没关系,我在这边咨询了医生,实在不行,春节给你买机票,过来这边看看,求医嘛,多看看总是好的。”   “小姨。”梁愿醒说,“我现在睡得很好了。”   “真的吗?你别哄我啊。”姨妈犹疑,“醒醒,睡眠是人类最好的修复,这种事情你不能骗我的。”   多数时间里小姨妈挺信任他的,因为他从小没撒过什么谎。梁愿醒笑着叹气:“哎呀您想多了,现在手里接着活,给杂志拍风光照片,天天奔波,晚上倒头就睡。”   他跟段青深同行的事儿也告知过姨妈了,现在在做摄影师,小姨也是早就知道,那台相机就是她买来当提前给他的生日礼物。   “好吧。”小姨说,“今年过年你确定不想过来吗?”   这个问题他和小姨在微信上聊了,梁愿醒是真的不想去新西兰,他懒得出国,也不爱吃国外的东西。   “不去啦不想去懒得动。”梁愿醒发动三连。   “你才不懒,人都跑去新疆了!”小姨反驳。   梁愿醒嘿嘿笑了一阵子,又说:“真不去啦,太远了,今年我去爷爷奶奶那边好了。”   那边段青深把车开了出来,他电话也讲完了,去副驾驶上车。   导航目的地在布尔津,三百公里。梁愿醒脱掉羽绒服丢去后座,拉下安全带:“走吧。”   这两天梁愿醒总能刷到敦煌下雪的视频,白色的沙丘和大雪纷飞的阳关,人家配文就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坐在副驾驶看着手机叹了口气,说:“我的评论区在问我……师傅在哪条街拉人力车。”   “噗。”段青深腾出一只手过来拍拍他,“我们这个账号的走向越来越神奇了。”   “不行,我要把它掰回来。”梁愿醒捏着手机愤愤道。   起初建这个号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想过把它定性成某个风格,但到今天,关注人数已经到一千多,留言点赞什么的都很可观,这时候梁愿醒反而开始担心。   “还好吧……”段青深拐上国道,“不用特意走什么赛道,你想发什么就发,又不靠这个吃饭。”   梁愿醒想了下,也确实,遂没再管了。   路上又收到交通管制的短信通知,因为暴雪,喀纳斯禾木方向全线暂时禁止通行,不进不出,恰巧,目前只能到布尔津。   三百公里的路因为结冰路面,慢悠悠地开了四个小时。到县城刚好找个餐厅吃晚饭,这时候江意这位地理杂志编辑又上线了,推荐他们去吃一家饭馆的辣子鸡。说是和平时吃的辣子鸡不一样,那家店做的会放宽面条,非常入味。   而且江意强调了一下,吃完一定要跟她说一声。   梁愿醒没多想,只以为江意叫他们别浪费要吃完,吃完后拍了空空的盘子发过去。   结果,江意在微信上说:好啦,你们现在离开饭店,出门右转,走300米,有一个书店,进去找找我们这期的杂志。   到这里,梁愿醒已经有很强烈的预感了。   他拉着段青深快步走过去,呵着白气,踩上台阶,推开书店的玻璃门。   店里很暖和,飘着纸质书特有的味道。梁愿醒快速扫了一眼,在阅读区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各种杂志。   “那边。”梁愿醒牵起他手,将自己的围巾往下拽了拽。   嘴里念叨着“看见地理”眼睛一排排扫下来……   “这本。”段青深伸手指了一下。   封面是他们在靠近敦煌时一起拍的夜景,仰拍角度,胡杨树和树冠正上方的木星。   梁愿醒呆呆地盯了几秒,揉眼睛,又盯,然后拿在手里。   一瞬间好像回到三年前,不同的是,这次段青深真的在身边。 第37章   这晚不睡在酒店, 不过酒店房间开着了,因为要洗澡洗漱,给各种各样的设备充电, 还要洗衣服。等过一会儿, 他们要去县城外面支帐篷等日出。   虽然因为暴雪造成的路面冻结, 交通管制封锁了道路, 但周边还是能走的。天气预报上明天是个大晴天, 能见度极高, 日出在雪地上会非常漂亮。   此时还在酒店里。   梁愿醒看着他们充电的设备, 相机电池、备用电池、手机、移动电源、电脑、无人机、户外电源……   “我感觉这个电费就让我们俩赚回来一半房费了。”梁愿醒说。   段青深在收拾露营的东西, 蹲在地上, 在行李箱里挑挑拣拣, 顺着他话说:“咱俩应该开电车来, 接根充电线到酒店,把明天的房费也赚回来。”   “……?”梁愿醒扭头看着他, “电车充电桩一晚上也才十几块钱吧?二十?”   “是啊。”段青深也看他,“所以我们这点东西怎么可能充人家一半房费呢?”   “嘶。”梁愿醒蹙眉。是这个道理。   段青深蹲那儿笑:“有时候感觉你特聪明, 有时候又慢半拍,但又能立刻反应过来,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你手里拿着什么?”梁愿醒不搭腔。   “这个啊?”段青深举了举,“拖车绳。”   “你把拖车绳放行李箱?”梁愿醒不解,这玩意不是都放在后备箱吗。   “不是……”段青深站起来, 把绳子绕了绕,“之前租房的时候晾衣服用的。”   看着从前的物件, 有些感慨。两个人对视了下,各自笑了笑。梁愿醒说:“带着吧,捆三脚架。”   “嗯。”   等设备们充电的时间里两个人靠在沙发里休息聊天, 段青深拽了条毛毯过来,两个人各盖一半。   段青深说以前租房的事儿。   “我租的是个挺有年头的老式居民楼,楼下那家有个高三学生,总是晚上十一点多给孩子做宵夜,炒菜的香味顺着管道飘来我这,那杀伤力比半夜刷到美食视频更强。”   梁愿醒就说:“那你也叫个外卖呗。”   他摇摇头:“那时候规培,已经累到‘饿,但懒得吃’的程度了。”   梁愿醒叹了口气,讲自己以前练琴强度最高的那段日子。   “我以前有次……从手腕到小臂都是浮肿的,加上腕管综合征,打了封闭针继续练。”梁愿醒脑袋靠在他肩膀,手指了一下自己手腕到小臂,“就这一截。”   “嗯,我知道。”   “而且还拇指和小指肌腱炎,拿不住筷子。小姨小姨夫和外婆就轮流喂我吃饭,尤其我外婆,拿勺子一口菜一口饭喂我的时候,会像我很小的时候那样夸我,‘哎哟醒醒吃饭真厉害,啊呜一口就吃掉了’……哈哈哈哈…”   段青深垂着眼听他说,边听边慢慢握着他手腕:“小可怜。”   “噢对了,我妹也喂过我。”梁愿醒又说,“跟外婆是两个极端,她就把碗搁在桌上,左手玩手机,右手保持固定频率挖一勺子饭和菜塞进我嘴里,特别无情。”   段青深笑了笑,问:“妹妹比你小多少?”   “小三个月。”   “那难怪了。”段青深说,“听说年龄差距小的兄妹在家里像陌生人。”   “哎?”梁愿醒细想了下,“哈哈哈哈……有点那个意思。”   聊天的时候段青深摸着他的手腕和手指,皮肤摩擦带来的安抚效果很明显,梁愿醒说话的声音逐渐微弱,逐渐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几个月前梁愿醒还是“人为什么一定要睡觉呢”,如今才刚刚九点就已经慢慢入睡,手里的杂志眼看就要滑下去。   段青深抢先一步摁住,拿过来。重新登上杂志封面这件事,段青深自己的惊讶程度和梁愿醒差不多。梁愿醒当时在书架前边确认了两回,他也怔愣了一小阵子。   他拿过杂志,一条胳膊搂着梁愿醒,就侧向梁愿醒的方向翻开,有点费劲,但他觉得没关系。   他记得梁愿醒拍的鹰应该也是收录在这一期,他翻开,一页页找过去……很快找到了。收录在“空猎者们”专题页,第一张就是。   段青深觉得像做梦一样,甚至可能连梦他都不敢做这样的。原以为辞职走出医院的那天已经是人生最好的时刻了,他低头看着梁愿醒的睡颜,这才是,而且刚刚开始。   驱车前往县城外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多,两个人收拾出两个包,出发了。   梁愿醒把三脚架支在车后排,开启录像,通过主副驾驶间的空隙去拍车前玻璃的画面。同时录进去车里的导航、音乐和两个人的聊天。   “好了。”梁愿醒回头看了眼相机,“不知道会不会倒。”   “不好说,我尽量开稳点吧。”   “嗯。”   出发了。   坚强的相机在后排并没有倒,以车前灯为光源,录下了这段行程。途中闲聊的内容也没什么不能播的,聊聊雪厚的程度,等下扎营的位置,和设置几点的闹钟。   差不多开到道路封锁的位置,看见了交警的锥形桶和劝返标识时就差不多了。段青深停好车,这一带荒凉寂寥,遥遥的雪山早已没入黑夜。两个人撑起帐篷,把露营灯和睡袋什么的拎进去,然后无比默契地拎着相机,朝着来的方向走,同时迈步子的时候还看了眼对方。   两个人走出大约三四十米,转身。露营灯在帐篷里,快门6秒,光源是帐篷和星空,背景呈深灰蓝,雪地上还有两排脚印。   “算‘路’吗?”梁愿醒问。   “算……吧。”段青深抿着唇,不确定。   又看了眼对方,梁愿醒笃定:“算,管他的,先凑上,不行再说,世上本没有路,鲁迅说的。”   “这也行?”段青深震惊,“那我们这个主题的本质是什么?”   “是虚无。”梁愿醒开始扯,“道法自然,道常不为而无不为。”   “你这话留给江意。”   “还是你转达吧。”   段青深收起三脚架的腿:“可别,我这岁数不如你伶牙俐齿。”   “你太谦虚了,你分明巧舌如簧。”梁愿醒说。   段青深手里动作停下,看过来,欲言又止。   默契使然,段青深明白他指的“巧舌如簧”是物理上的,这是在调侃他呢。他只能一脸无语地看着梁愿醒,叹出一句:“今天睡外面,你别乱撩啊。”   梁愿醒“嗯嗯”着点头:“深哥我做事你放心。”   “我真是……”段青深破功笑了,“走吧,你又没戴围巾,怎么非要我说一次你才戴一次。”   “扎脖子。”梁愿醒跟上他。   “是吗,怎么不早说,明天回县城给你买个软点的。”   这夜两个人窝在帐篷里,天气预报显示零下9度,但体感要更冷些。   很难想象这两个人在从前都是比较话少的人,梁愿醒毕业后好些了,在校的那些年真是被练琴抽空了灵魂,比起“不爱说话”更像是“懒得说话”。段青深更甚,非得是曾晓阳和何文冰那样热情开朗的人才带得起来他。   但两人凑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有话聊,聊过去的时候认真听着那些自己错过的日子,聊未来的时候段青深笑着问真的假的啊?梁老板不会给我画饼呢吧?慢慢地就睡着了,梁愿醒没有乱撩,就睡前吻了一下。   日出前大概是最冷的阶段,段青深没想让他跟着出来,他自己坚强地拉开了帐篷。   然后站在寒风里哆嗦,并得出一个切身体会带来的结论:“深哥,怪不得大雁往南飞呢。”   “……啊,是啊。”段青深有点懵,“你回帐篷里去,我一个人拍就行了。”   “不行。”梁愿醒贴过来,“我陪着你,三十正是需要人陪的年纪。”   段青深拿他没辙。   辽远雪地的日出是璀璨的,低温大气凝结的冰晶在特定条件下形成钻石星尘,像无数颗钻石在一道光柱中跳跃。   梁愿醒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录了个几秒的视频,发去青山醒账号。   网友:上班途中流下热泪。   网友:许愿上岸。   网友:青山醒会露脸吗?超好奇你们俩!   返回布尔津县的路上,梁愿醒考虑了一下露脸这个事儿。摄影博主中露脸的有,不露脸的也有,他还没做决定,头像也是只能看出身形是两个男人而已。   但他太困了,琢磨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抵达酒店楼下的时候,段青深停好车,问:“房卡在身上吗?”   “在。”   “你先上楼吧,我买点早餐,然后吃了直接补觉。”   清晨街上人不多,几家早餐店上贴着的营业时间是早上10点,但便利店已经开了。段青深进去转了转,便利店里也蒸着包子之类的,他买了点包子和土豆牛肉饼。   走到收银台结账的时候……收银台旁的货架上摆着套。   他正掏着手机,那边收银员扫过他买的纳热特牛奶,机器滴滴地响着,接着有顾客进店,门口感应器叮叮两声。   拿吗?拿吧,有备无患。   会不会太畜生?他才二十四岁……不不,这样想才有问题,大家都是成年人。大脑思维两军交战,最后只能——买了也不是非得用,这不就像相机的自动对焦功能吗——我可以不用,但你不能没有。   “您好?”收银员纳闷,“还需要别的吗?”   “……嗯。”段青深点头。   收银员更纳闷了:“呃……还需要什么?”心说这人怎么了,想起有东西没买,就去货架上找呀。   段青深调整了一下状态,冷静地拿过旁边架子上的安全套,翻过来看产品介绍和尺寸标识,以及它挨着摆的小瓶子,各拿两个。   收银员扫码:“需要袋子吗?”   “不用了,谢谢。”段青深放进羽绒服口袋里,拿上早餐。 第38章   段青深发现, 他们的位置越向西北,梁愿醒睡得越好。   他不确定这是因为土地特有的能量还是神奇的大自然,但非常明显的, 梁愿醒已经可以躺下就睡觉, 睡的过程也安稳了很多。   或许是这些天开车和徒步太消耗体力, 加上找机位, 拍主题也消耗精神。交通管制一共两天, 第三天中午大约十一点多, 酒店附近驻车区的房车们先后发动, 大家继续自己的行程。   青山醒也是在今天更新了一条长视频, 三十多分钟。以车后座固定机位的行驶画面开头, 没有配乐也没有消音处理, 梁愿醒听了一下他们当时的聊天内容, 决定剪辑一下然后原音放上去。   视频开头的2分钟都是行车画面,人物没有露脸。   副驾驶男生侧头偏回座椅时说:“不知道会不会倒。”   主驾驶也是个男生的声音:“不好说, 我尽量开稳点吧。”   “嗯。”   接着,主驾驶说:“帮我敲一下你那边后视镜上的冰。”   “哦好。”   随着车窗落下的声音, 风涌进来,副驾驶:“我真是……我靠这个风好险没给我推方向盘上坐着去。”   “不至于。”主驾驶说, “安全带不勒着呢吗。”   飘过一溜弹幕:确实。   画面变动了下,前路明显的已经不在城区,车灯也换成了远光, 雪地被车灯照得亮晶晶。   副驾驶说:“再开是不是到管控路段了?”   “快了,就在这附近吧。”主驾驶偏过头的时候, 露了一点点后侧脸。转向灯“哒哒哒”地响,行车画面结束了。   视频全都是这样不露脸只有聊天声的内容,支帐篷、拍路、聊那个道法自然, 剪掉了“这话留给江意”和“巧舌如簧”的部分。接着是日出,无人机画面里浩大的雪原日出,和两个小小的挨着站的人。   后面是在布尔津县城里的街道画面,有一段酸橘子效应的画面,餐厅里有免费的水果,梁愿醒这个手太寸,拿了个最酸的橘子。机位在桌子侧面,他自己吃了一片后面无表情自然而然地递给对面的段青深,看着他吃下去了,梁愿醒才停止表情管理:“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上车,机位在后排,梁愿醒买了个玻璃瓶装的汽水,他跟段青深说玻璃瓶的碳酸饮料气最足,然后发现没有开瓶板子。   他都准备拿牙生咬开的时候,忽然看着手里的安全带插扣,比划了一下……“欸,还真起开了。”梁愿醒惊叹。   “有时候是真佩服你。”段青深评价。   梁愿醒看看安全带,又看看汽水瓶,说:“你说,禁止酒驾,但安全带的插扣又刚好能开啤酒瓶,这个设计……”   一只手不由分说捂过来:“他们也没想到会有人拿安全带起瓶盖。”   对视间,两个人倏地同时笑了,梁愿醒在他手掌心里笑的。因为两人同时想起了昨晚他们刷到的一条视频,是一个回乡下探亲的车主,视频拍摄是夏天,车主的奶奶拿了两罐冰啤酒叫他路上渴了喝。   弹幕立刻:无不良引导!   还有一条:我靠,捂嘴文明。   这年头看长视频的人越来越少,生活节奏和工作压力与日俱增,下班了下课了只想来点儿轻松愉快的东西,已经不想再去深究“意义”这种东西。无论别人再怎么阴阳怪气“我看我的长难句你刷你的短视频”也一笑而过——你懂个屁,我一下午给甲方给领导的长难句比你一礼拜看的都多。   青山醒的视频类型目前都是轻松向,长短都有,慢慢到现在,关注人数接近两千。最新的这条更新发出来之后,多了很多“考研休息区”和“工位摸鱼区”之类的留言。梁愿醒觉得这样就足够了,不必搞得太宣扬自由啊辞职啊说走就走啊的。网上不是说嘛,有人辞职是家里有矿,有人辞职是故作坚强。   人还是要审时度势,知晓轻重。他觉得发在网上的东西,轻松愉快就好。   中午退房后,两个人在县城里搜到了器材店,打算买个新的三脚架。   “哇靠。”梁愿醒试了试店里的一个脚架,“我们买的是摄影器材还是健身器材?”   “我看看。”段青深拿过来,“其实这个挺好的。”   “是吗?够重,不会被大风刮倒对吗……我靠,老板,放回去。”   “嗯?”   “三万。”   “嗯?!”   “是的,放回去。”梁愿醒指了下标价牌,“快点,什么脚架敢收我器官价,一根脚一万?”   三万的脚架属实有点夸张了。段青深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回应三万在他俩这怎么就成了“器官价”还是先跟着吐槽这三万的三脚架……   转过来一看品牌,了然。段青深犹豫了下,还是放回去了:“换一个吧,买个差不多的就行。”   纵然他们已经赚了些钱,但三万块的脚架委实没有必要,摄影工作还没到那个份上。在店里买了个质量还行,中规中矩的三脚架。   没承想,从这店里出来,刚踩上人行道,碰上熟人了。   “欸?”梁愿醒第一眼认了出来,“小恺!这么巧!”   那人正是程恺,毛毛姐的好朋友,他们在巴丹吉林沙漠露营拍日出那晚一起玩过大富翁。   程恺今天穿得还挺正式,他身边的几个人和他一样是白衬衫黑领带外边一件黑羽绒服。被梁愿醒叫了一声“小恺”,他倏地笑开了,快步走过来:“是你们啊,好巧!”   段青深也上前一步跟程恺握手:“在忙吗?我们刚买完东西出来。”   “对对。”程恺点头,跟两人握了手,介绍说,“这几位是我们公司分包工程的经理,我们在喀纳斯那边有个风力发电维护项目,结果这两天道路管制,今儿刚解除嘛,今天就赶紧过去。”   梁愿醒这才后知后觉,刚刚或许不该喊小恺来着,人家办正事呢。他往段青深旁边站了站,说:“喀纳斯啊,我们今天也去喀纳斯。”   “是吗!”程恺挺开心的,“那巧了哈,一起呗,你们几点出发?”   “现在。”段青深说,“我们得赶着光线好去拍照。”   程恺听了,很明显地迅速失望了。他旁边的经理拍拍他,说:“哎呀,不急这一时,咱晚上到了你再跟他们聚呗。”   “那……”程恺又看向段青深,他俩加过微信传照片来着,“那晚点微信联系?”   “好啊没问题。”段青深说,“那我们先走了。”   偶遇程恺还是挺神奇的。这次梁愿醒开车,他调了下座椅位置,说:“居然碰见小恺了,不过我当时是不是应该叫他‘程先生’比较好?”   “没什么的。”段青深说,“程恺没介意,而且碰见你,他也挺开心的,你喝哪个?帮你插吸管。”   “喝酸奶。”梁愿醒说。   程恺是真的很开心,他看着年纪不算大,可能才刚上班没几年。做工程项目也是很难再交到什么朋友,而且身在这么远的北疆,所以碰见他们确实欣喜。   段青深隐隐地有些预感,大概是因为程恺那种‘有空吃个饭’的念头实在强烈,他大约是想跟他们聊聊感情上的事。   这种东西倾吐给他们这样半生不熟的朋友是很保险的,他们和程恺的社交圈没太密切的交集,更不会去大肆宣扬。   段青深在副驾驶给尼康换了个35mm镜头,沿途透过车窗拍一拍,一百多公里的路,总能出几张好素材。   半路停了一下,把无人机飞起来,然后上车,段青深在副驾驶操纵无人机拍高空俯视视频。梁愿醒开着车,跟他聊天:“还好是无人机,要不然相机放在路边录一段开车的视频,还得倒回去拿相机。”   “但那个低视角效果很好,小心前面地上有冰。”   “喔。”梁愿醒点了下刹车,旋即他眼睛一亮,“地上结冰了?那岂不是……”   “懂了,拍路面倒影。”段青深点头,低头调了下尼康参数,问,“就这只镜头拍?我拿的35的。”   “可以,不换了,35是万能的。”   “好的梁老板。”   车靠边停下,段青深下车,下车前他从车里手套箱找出来了早前买的对讲机,说:“拿这个交流。”   “嗯。”   梁愿醒看着手里的对讲,忽然心里感叹了下,都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了。   “滋滋——”   “醒醒,往路中间开。”   “好。”   从后视镜能看见段青深半跪在地上,拿着相机,镜头对着结冰路段。他打算拍一个车轮胎和路面的冰面倒影,趁现在路上没车,赶紧用高速连拍。   35mm的镜头号称最接近人眼,段青深按对讲:“醒醒,慢慢往前,对……好停,退回来再来一遍。”   他这个视角不会拍到车辆型号,只有纹路很深的雪地胎,越野车底盘高,和冰面拉出了些距离。尼康很不错的成像中拍出了公路、轮胎、一些底盘机械部件的倒影。   顺着喀纳斯河一直开,朝着景区内的加油站。现在还没到北疆最冷的时候,据说即便零下三十多度,喀纳斯河也不会冻结。无人机是第一个没电的,它返航后回去了后备箱里呆着,拆下储存卡,在副驾驶处理视频素材。   “程恺发微信来了,问我们到没到。”段青深说,“他看着真的很想跟我们俩聊聊。”   “你说他跟珍珍……能成吗?”   “挺悬。”   梁愿醒只笑了笑,没说什么。不一会儿,喀纳斯湖开到了,他们车停在码头停车场,后面徒步走过去。   喀纳斯湖奔流成河的地方水流速度相当猛烈,湖边全是巨大的石头,几乎没有三脚架能撑的地方,两个人不得不手持拍摄。   “我靠好冷。”梁愿醒相机挂脖子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看向段青深那边。   那边段青深半跪在地上,由下游向上拍。他那个位置挺极限的,上身很大胆地向水面方向侧,尽量平着收容水波翻涌的画面。   梁愿醒也很想要这个画面,但是无人机没电了,条件受限。他有点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在路上让无人机飞那么久。   他小跑过去:“深哥你回来。”   “嗯?”段青深站起来走过来,“怎么?”   “我们还有那个吗,手机防水套?”梁愿醒指了指翻出白浪花的那一节位置,“我想把手机摄像头伸到水下,往上仰拍那个浪花。”   段青深看了看:“可以,但是防水套在敦煌用完了,没买。”   “相机的呢?”   “在停车场。”段青深说。   想来也是,梁愿醒咬了咬嘴唇,喃喃道:“一去一回太远了呀,现在光线好,怎么办呢……得想个办法。”   这边还是挺多人在这儿拍照,梁愿醒想着要不过去问问别人有没有,借用一下。他刚抬脚准备走过去问那边拍照的游客时,段青深咳嗽了一下……   “那个。”   “嗯?”   段青深做了个鼓起勇气的吸气动作,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随后,他手伸进羽绒服口袋里,坚强且勇敢,又面如死灰地……掏出了一个银色的小纸盒子,递过来:“我有这个……你、你要不要用?” 第39章   梁愿醒的发梢被湖畔的风吹晃了两下。   在看见那个小盒子的瞬间, 比起懵圈,梁愿醒更多的是敬佩。   三十的人,心理素质好强。   好吧虽然段青深本人看起来是有垂死挣扎过, 但他依然在这个境遇下愿意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梁愿醒敬佩。   “这个……”梁愿醒一顿一顿地抬手, 有点僵硬地拿过来, 尽量让自己平静, “这个……也可以。”   非常诡异。梁愿醒拿着手里的安全套, 非常、非常诡异。安全套搭配手机拍摄, 宛如把不该凑在一起的两个东西强行组合起来, 比如中药味的香水。   但你不能歧视中药味的香水!   它也不想的!   这次换梁愿醒坚强勇敢了……他稍微侧了侧身, 拆安全套这个行为, 还是要避一避路人的视线。所幸附近的人们千里迢迢跑来喀纳斯, 也并不想观察别人在干什么小动作。   梁愿醒拆包装盒, 抽出一枚,把剩下的揣兜里, 再撕开它,小包装继续揣兜里。   手冷, 但不能哆嗦,绝对不能手抖, 万一没拿稳,风把这包装吹跑,那事情就厉害了——   搞不好几个小时后大数据会推送给他一条网友发帖:天呐, 看河水冲下来个什么东西,现在的人狂野到这般地步了吗, 在冬天喀纳斯……的野外?   你甚至不能怪别人开局一张图。   任谁都会觉得是那种事情吧。   梁愿醒呼吸,让自己淡定,然后把它撑开, 顺着手机顶端捋下去。   不错,这东西韧性弹性和延展性都很强,还是超薄的,几乎没有色差。   段青深也一言不发,两个人什么都没说,没有任何针对这个安全套的讨论。   湖面上隐隐掀着白雾,水不停歇地翻腾去下游,哗啦刷啦,四周游客们欢声笑语,大家互相拍照,摆姿势,蹲下来摸摸湖水,再感叹一下这儿真美。   就他俩不说话。   梁愿醒已经把手机套好了,转头看了眼段青深。后者上前几步,有默契的好处就是这样,在双方都很尴尬的时候可以免去语言交流。   段青深上前握住他手腕,这样梁愿醒就可以借力尽量探出去更多上半身,重心向外也没关系,段青深力气够大。   拍摄得很快,梁愿醒拍了两次,先用的录像模式,然后拿回来颤抖着手切回普通拍照,再把手机没进水里,按住旁边音量键不松。尽管手机的连拍速度和相机没法比,但有就不错了,回去挑一挑,再后期一下,总有能用的。   还是无言,还是很有默契。   段青深从另一个口袋拿出纸巾,抽出两张递给他擦手,然后从他手里拿过他的手机,把套扯下来……接着两人再换,梁愿醒擦过手的纸巾被段青深拿走,包住这个用过…嗯,的确是用过了的套,梁愿醒手缩回口袋里,握着暖宝宝回温。   段青深拿着他手机,问:“我先帮你拿着?”   “嗯。”这时候梁愿醒在兜里已经摸到了盒,里面还有剩的,“这个是……六枚装的,还剩五个。”   段青深点头。   梁愿醒眼神复杂:“你还……够用吗?”   “我……买了两盒。”段青深如实相告,“应该够。”   周围人又多了些,两个人靠近站,假装看风景。梁愿醒并非多羞涩或脸皮薄的人,说尴尬其实也没多尴尬,口袋里,他手指捏着那个盒,捏一下松一下。主要头一回真的亲身经历这事儿,只是有点不知所措,找不到词。   “够用就行。”梁愿醒坚定且肯定地点点头。   他们拍照的地方距离停车场有五公里多,来的时候徒步走上来的,沿途拍了不少照片,现在要继续走回去。   往回走的路上碰见许多反方向往上游走的人,别人运动相机和手机拍,至多天上再飞个无人机。梁愿醒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两个相机,段青深身上的相机镜头三脚架,感叹:“别人轻装上阵记录生活,我们全副武装讨生活。”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叫旅行式出差。”   “……哇,这角度。”   坐回车里后,开暖气,脱外套。梁愿醒坐副驾驶,段青深启动车子,没开,先预热。   梁愿醒羽绒服脱下来,先扣上安全带,然后从羽绒服口袋里把那拆过的盒子拿出来递给他:“还你。”   “嗯。”段青深泰然自若接过来,想了想,暂时放在手套箱里了。   放完又看了眼梁愿醒,二人对视,该死的默契又来了。   段青深解释:“我放这里不是想要在车上……只是暂时放一下。”   “你别这么紧张。”梁愿醒实在忍不住了,噗地笑出来,“哎你真是……哈哈哈哈哈哈,深哥你怎么又怂又勇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又没谈过恋爱,鬼使神差买套的时候脑子里居然没有一句话是“没关系啊买就买了我是他男朋友”。   是……的吧。   他挂挡开车,开除雾,车档玻璃上的雾气迅速化开,然后把车开出车位。   梁愿醒看看他,见他不说话:“我玩笑开过头了?”   “没。”段青深扯了扯嘴角,尽量挤出一个笑,“没有,别乱想。”   梁愿醒故意叹气:“哎……”   “怎么了?”   “没。”梁愿醒学他说,“没有,别乱想。”   “?”   段青深换左手扶方向盘,右手伸过去要掐他脸,然而因为视线要看着路开车,被梁愿醒抬手格挡后反握住他手腕,拽到嘴边在他手掌心里亲了一口。   “……你。”段青深一时不知该笑该怒。   “干嘛?”梁愿醒松开他,两只手搓着安全带,美滋滋。   “我开车呢。”   “那靠边停,我来开。”   梁愿醒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盒套出现之后他就不对劲,诚然尴尬,但梁愿醒浸淫音乐学院多年,情绪感官相当敏锐。他稍作思索便明了——还能是什么呢,左不过就是买套的时候挣扎又纠结,将自己定义成什么身份来买。   有时候两个人过于同频的确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知我知,不必多说。   但这种事情它就是需要一种类似转变标志的东西,就譬如前边栈道边立着的牌子: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喀纳斯。   那么就盖棺定论了,这里就是喀纳斯。   去酒店的路还有两个小时左右,梁愿醒挑了几张能作为“公路”主题的照片,同时也在想这个问题。   起初他觉得跟段青深之间属于“恋爱,无须多言”,但现下看来好像并非如此,还是要言一下。   他挑完照片后,在副驾驶抓耳挠腮。   怎么说呢,怎么都觉得很怪,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睡也睡……呃,半睡了,可就是迟迟没有认真改变一下当前关系,虽然确实非常丝滑……   梁愿醒发现这一点上这位三十的人确实是有些传统,还挺有意思。   倏地,车厢里忽然响起微信铃声。   “你手机。”梁愿醒说。   “帮我接一下。”   车里连着梁愿醒的手机,在放他的歌单,所以段青深没发用车里的中控接电话。   “欸是程恺。”梁愿醒说着,解锁段青深的手机接起来,“程恺?我是醒醒,噢——是的我们今晚住在禾木,嗯,没有,我们不去玩景点,夜里还要去爬山拍星空,啊哈哈你也过来了吗?好,晚上见,嗯拜拜。”   “他说他现在出发过来了,然后开个会就能来找我们吃饭。”电话挂断后,梁愿醒说,“他甚至愿意跑到禾木村来。”   看来是倾诉欲相当强烈且急迫,段青深笑了笑:“好的,晚上跟他吃个饭吧,难得碰见个朋友。”   在非旺季的时期里,景区可以开车进去。   目前游客还不多,运气很好的是他们预定的酒店路边就能停,大包小包的从车里卸下来,到酒店房间,开始又一轮的设备大充电。   等程恺的时间里两个人收拾了一下东西,清点设备,拿帐篷,洗澡。今天夜空很晴,村子附近的雪山上有白桦林。森林、木屋、星空、积雪,简直是天赐好照片。   “吃点这个。”段青深从包里拿出几包零食,“晚上雪路开得慢,程恺到这儿不知道要几点。”   “长大的好处之一,可以饭前吃零食。”梁愿醒盘膝坐在地上,伸手拿过来。   段青深看看他:“不是因为你长大了,而是因为我知道你零食正餐都吃得下。”   “……”梁愿醒撕着手里的酸奶巴旦木。   果然,等程恺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他火急火燎赶过来,一坐下就道歉:“真对不住,那家伙开会开得跟演讲似的,饿坏了吧?真不好意思。”   “没事,小问题。”段青深说,“我们本来到处拍照也是没个饭点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小梁同学可没挨过饿。   段青深跟程恺年龄相仿,聊起来很自然。服务员上了杏仁烤奶,烤羊排,黄面烤肉。程恺力荐了一道辣皮子炒风干肉,以及南方人点菜的执念,即便是售价48元的清炒油麦菜,也还是咬牙点了。   程恺笑道:“蔬菜运输成本高,所以你看,这边牛羊肉一道六七十块,因为这儿是产地,但油麦菜就比较贵。”   “可以理解。”段青深点点头,转而问,“你在这边是做工程维护吗?”   “保养维护。”程恺说,“哎我就是总包单位派过来的经办人,过来做记录写材料的。你们最近怎么样呀?上回你帮我修的照片真的太棒了,一直没机会好好道谢。”   他这么一说,段青深便料到程恺要请客了,他摇摇头:“顺手的事,不用放心上,先吃饭吧,这顿我们三个A着,大家都出门在外,你来不来,醒醒跟我都是要吃饭的,别太客气了。”   程恺眼神变了变,舔了下嘴唇:“嗯。那个……还是谢谢你们。”   段青深有点不明白了,他扭头看着捧着杏仁奶喝的梁愿醒。   后者会意,放下奶,抽了张纸擦嘴,问:“是不是用那张照片跟珍珍说开了?”   “嗯。”程恺苦笑,转移话题,“哎!这样,喝点酒吧,酒水我请!”   “段老板不喝酒的。”梁愿醒说,“我跟你喝吧,但我得先吃点东西。”   小梁同学确实是海量,酒量食量都深不见底。   而且情绪价值给得精准无比。   他们喝到第二箱啤酒的时候,程恺已经双眼模糊了,分不清面前左边右边哪个是梁愿醒哪个是段青深,说:“珍珍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但他太迟钝了,总以为我们是那种中学坐坐腿,抱起来转两圈的好兄弟。”   但梁愿醒眼神清明,宛如喝水,说:“可你也一直不敢开诚布公,拖拖拉拉就成这样了。”   “是的。”程恺垂着脑袋,看着玻璃杯里的啤酒,“我不敢,万一他恐同呢,起码我维持现状,还能时不时跟他聊天见面。”   “但这没有用呀。”梁愿醒又跟他碰一杯,“搞不好最后一集就是你给他当伴郎,还要在他婚礼上抢捧花。”   段青深讶然看他,用眼神询问:会不会太极端?   梁愿醒回以一个“交给我”的眼神:还好。   餐桌对面,程恺沉默了片刻,又抬头:“是的,我们在沙漠碰见的那阵子,我有好几天,一做梦就是珍珍结婚了,我在那个舞台下边给他们鼓掌……”   梁愿醒拎着酒杯摇摇头:“现在呢?”   “什么?”程恺很明显喝得有点呆,“噢现在,现在就是……他说他要消化一下这个事情。”   “他消化多久了?”   “一……快一个月了。”程恺自己也惭愧,“其实毛毛他们几个早就劝过我,好赖话都说过,是我执迷不悟,后来他们就随便我了。”   程恺又说:“那张照片……真的很漂亮,珍珍不爱照相,那张照片他看过之后特别开心,他说拍得特有感觉,然后对我说…‘小恺我真是太爱你了’。噢他知道不是我拍的,他的意思是谢谢我找了你们帮忙拍。”   梁愿醒听着,自己跟自己喝了一杯,这操作把段青深惊着了。当初夸他喝水的时候那句少侠海量竟是事实。   “你别喝这么多。”段青深说。   “我没事。”梁愿醒很轻松地一笑,“这才到哪,我当年在酒吧干活的时候白兰地兑可乐解渴。”   “……”段青深给他夹了根油麦菜,“以后少这样。”   “好好。”梁愿醒贴到他耳边,“记住了,以后少这样。”   见他们贴这么近,程恺又笑起来了,他胳膊撑上来支着下巴:“不聊糟心事了,聊聊你们俩吧,我们在巴丹吉林沙漠里的时候你们就在一起了吗?”   “嗯?”梁愿醒看过去,想了下,又看看段青深。   段青深没喝酒,梁愿醒千杯不倒,这时候思维是正常的。他在桌子底下拍拍段青深大腿,段青深也把手放下去,跟他紧紧地牵住。   接着,梁愿醒回答:“那时候没有,最近才在一起的。”   “哇。”程恺笑得更幸福了,捧着自己喝红的脸,“真好啊,真情侣。”   “嗯,真情侣。”梁愿醒说。 第40章   这对真情侣把烂醉的程恺架回他自己的酒店房间后, 再折回自己的屋子,灯都没有开,不知是谁发起的, 谁先动的手, 总之门一关上, 他们就在玄关凶狠地亲在一起。   房间里并不是漆黑, 几块相机电池在充电, 一点点幽暗的绿光在闪烁, 表示它正在正常充电。以及桌上渲染中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还有地上的户外电源, 几个呼吸灯在亮。   梁愿醒被他吻着脱掉羽绒服, 唰啦几声掉到地上。两人身上都还残留着户外的寒气, 梁愿醒能摸出他脖子皮肤是凉凉的, 今天室外体感零下十多度,但相拥热烈, 亲吻滚烫,在晦暗的房间。   你来我往地亲吻抚摩, 周身寒气荡然无存。段青深手掌从他衣服下摆摸进去,按向自己, 接吻到情深,喝了酒的梁愿醒会溢出一两下浪荡享受的声音。   “别……”段青深停下了,伸手捂住他嘴, 很无力,“醒醒, 别叫。”   虽然房间暗,但勉强看得见,尤其这种似醉非醉的眼神, 被遮住下半张脸后,让人情不自禁盯着他眼睛。他眼睛弯着,半眯着在笑,问:“为什么?段老板听不得啊?”   段青深咽了下,没回答。   很明显的,他有些不知所措,三十岁的处男,没办法,招架不住。   梁愿醒顺势用舌尖在他掌心剐了一下,接着他那只手瞬间缩回去。他问:“怎么,我舌头上带电?”   “没有。”段青深说。   “那你躲什么?”   “怎么明知故问。”   “嗯。”梁愿醒又笑,弯着眉眼勾着唇,问他,“做吗?”   接着,梁愿醒补充:“我是清醒地在问,你别多心,这点啤酒不够我开胃的。”   此前梁愿醒想得没错,段青深确实是个比较传统的人,他一定要一些明确的信号或词汇才能安心。   而此时此刻他才完全明白段青深说过“是我在依赖你,精神上的。”段青深一直都需要在他这里获得每一个节点肯定,接吻、恋爱、做/爱。   他贴过来拥着梁愿醒,亲他耳垂,两条手臂力道如牢笼,两个人缠绵亲吻从玄关到床上。幽幽的光线里脱了衣裤,段青深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慢慢看得痴迷——   这些日子就像梁愿醒递给他的一盒良药,疗愈他所有迷茫和不安。过去他像雪崩时被掩埋的人,很冷,一开始是冷得痛,后来慢慢就没了知觉。   接着梁愿醒拂开了雪,视线跟着阳光一起落进他眼眸。   就是这双亮晶晶的眼睛。   段青深拇指抚摸他脸颊,叫了声“醒醒”,跟他接吻。心动过速时吻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段青深其实早就受不了了,但这人可怕的理智竟还能绷住最后的、最强烈的欲望,他先口了梁愿醒。   “很痛的。”段青深躺在他身边,“以后慢慢来吧。”   梁愿醒有点懵,他现在暂时无法处理信息,反应不过来,还有余韵。   两下里呼吸、沉默了一会儿,梁愿醒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今天就到此为止,故而偏过头:“你要出家?”   “没啊。”   “这都不……?”梁愿醒震惊,旋即笑了,“难道不是‘趁现在’吗?”   这话不假,你情我愿,天时地利,趁现在两个人同步更新一下恋爱进度难道不是最合适?段青深笑得温柔:“醒醒,这个事情,你知道是怎么……”   “当然知道。”梁愿醒也明白他的意思,“我指‘趁现在’,是因为我喝酒了,回答一下,酒精会麻痹人的什么?”   “神经系统。”   “会怎么样?”   “抑制中枢神经,降低脊髓活动,削弱痛觉感知。”   “好厉害哦,段医生,都答对了。”梁愿醒挪了挪,贴到他皮肤,“去拿套。”   他去拿了。   根本忍不住,他根本都是在强撑,虽说做得到继续苦撑,但现在真不行了。他担心梁愿醒真的把他送庙里去。   今夜是个大晴天,前几天北疆暴雪,雪后夜空繁星如湖面波光粼粼。本来今晚说好去后面的雪山上拍照,镜头选好了,机器也决定了,能拍到星夜冷灰色带蓝调的雪中小村。   可现在,在小村中做/爱。   “别抓床单,抓我。”段青深一节节扣进他手指,带着他手到自己身上。   梁愿醒喝酒时没醉,现在却神志不清,真的恍惚间一用力指甲划了下去,紧接着陡然清醒,问他:“疼吗?”   “不疼。”段青深在他耳边说,“爽。”   ……   哒。   灯被人打开。   这床已经没法看了,梁愿醒被段青深抱去简单冲了冲。从浴室出来,他站不太稳,扶着墙看着段青深换床单。还好柜子里有一套新的,不然这寒风凛冽的大半夜还得去找服务员。   “哎。”梁愿醒耷拉着脑袋,“果然还是很疼。”   段青深回头看了看他,手上没停,把床单压到床垫下边:“抱歉。”   “没事,作为医生你已经尽力了。”   听这话,段青深又回头,这次眼神不一样了:“你这话……”   “夸你呢,我听说第一次都会疼得灵魂出窍,我还能站着,你确实尽力了。”梁愿醒笑笑,也不扶墙了,干脆双臂环胸靠着,“快铺,我要趴一会儿。”   他继续把被子塞进被罩里。   趴到床上之后,梁愿醒叫他把衣服掀起来看看背上那道划痕,他就坐起来,转过去把毛衣往上拽。   “嘶……”梁愿醒抿抿唇,摸上去,“疼不疼啊。”   段青深放下毛衣:“不疼。”   “少了个字。”梁愿醒说。   “……”这种字脱离环境后有点难以启齿,段青深稍作停顿,做了下心理建设,认真看着他,说,“爽。”   梁愿醒得逞了。   休息了半晌,梁愿醒还是很想出去拍照,提了两回,段青深都拒绝了,理由是虽然他没有感觉非常不适,但户外室内温差非常大,他又是这个状态,容易生病感冒。   “我多穿点。”梁愿醒又一次争取。   “不行,明天再去。”段青深拒绝。   “我戴围巾。”梁愿醒说着,同时贴过来,抱他胳膊,看着他,“我再提前喝一包感冒药,我全程贴着你,你把我揣兜里吧。”   他在撒娇呢,用脸蹭自己的毛衣袖子,眼神很可怜,虽然知道这是演出来的,但不得不说还是受用。   段青深叹气,今天晚上确实是千挑万选的日子。无云,残月,积雪。他们准备好了相机,挑好了镜头,眼下不去,像失约。   “我真的没事了。”梁愿醒不知道怎么证明,很急,慌不择路,“不然我们再来一次!”   “梁愿醒!”段青深直接从床边站起来,居高临下,哑巴了几秒,妥协了,“好好,带你去,我给你拿衣服。”   梁愿醒忍着笑靠回床头看着他去行李箱那:“好纯情哦,段老板。”   他真是拿梁愿醒没一点办法,愤愤地翻出更厚的毛衣,羽绒服,加绒的冲锋裤,一双绒里的短靴。围巾、帽子、口罩、手套,最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然后梁愿醒就这么“嘭”往后一倒,躺进雪里了。   段青深无奈地回头:“我就不该信你。”   “真没事,完全不冷。”梁愿醒拍拍旁边的雪,“好软啊这雪。”   “北疆干燥,这边大多是粉雪。”段青深先尝试了下手持拍摄,相机屏幕预览中的画面效果没有他想象的好,他把ISO调到800,快门1/2000。   高快门速度和高感光是夜间手持拍摄的方法之一,而焦段又对光线有一定要求,段青深退后了几步,找好前景,拍了几张。   再回头,躺雪里的那个一动不动看着星星,朝他伸手,说:“相机给我。”   他把相机递过去,梁愿醒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这个视角,他把快门调慢了些,毕竟躺着,还是挺稳的。   拍了一张,还给段青深。   段青深拿过来看屏幕,完全的仰视拍侧前方的白桦树,因为是仰视,看不见树枝上的积雪,恰好树干在画面中对角线构图,具有强透视,秋冬光秃秃的枝桠之间尽是繁星。相机的画面表现非常棒,夜景纯净得沁人心脾。   “确实是个不错的视角。”段青深评价。   “甚至不需要降噪,这是佳能的镜头吗?”梁愿醒问。   “是的,转接了个16-35的,我妈在无人机的包裹里一起寄过来了,用着试试。”段青深说。   梁愿醒“哦~”了一声,表示想起来了,说:“过阵子再买台EOS吧,最近看别人用EOS拍山谷晨雾什么的,直出效果特别好。”   “没问题,EOS确实物美价廉,我在山东的家里估计还能再翻出佳能的镜头。”   说完他又看了看梁愿醒,叹气:“你起来吧,别躺雪里了,久了真的会受凉。”   “我起不来了。”梁愿醒躺在那儿,望天坦白,“其实早就想爬起来了,但腰使不上一点劲,你能……过来扶我一下吗?”   “能。”段青深说。   原来一直在硬撑。 第41章   青山醒发了新视频。   视频开始的镜头有一个调整焦距的过程, 从模糊到清晰。接着,是梁愿醒的声音。   他声线清冽干净,伴随着环境风声和迎风说话时不时哆嗦两下, 让冷有了传递感。   视频第一句话:“欸老板, 你看, 那小狗顺拐呢。”   小村里很多热情小狗, 他怕狗, 但又想拍, 就躲地远远的拍人家, 段青深说他是狗狗偷窥者。   画面中天空是冷冷的灰蓝色, 村子里有一两间木屋亮着灯光。除了风声, 还有两个人走路踩雪的声音。视频里, 老板轻笑了下, 说:“小狗慢慢走路的时候顺拐很正常的。”   “哦~”梁愿醒换了只手拿相机,接着跟视频观众说, “大家好,我们要离开禾木了……哎吓我一跳!”   梁愿醒一趔趄, 视频跟着抖了一下,还好被段青深迅速扶住。他接着说:“绊、绊了一下, 我们要继续出发了,还有拍摄任务没完成,要加快进度, 十一月所剩无几了。”   其实不是绊了一下,是他忽然腿软, 来自段青深的余威。   视频总时长25分钟,观众们在视频开始了阶段报菜名,意为看视频下饭。在冷灰蓝色的画面上飘着生煎包、水煮鱼、辣子鸡。   他被扶了一下后, 相机被转移到另一个人手中接着拍摄。段青深拿过相机后牵起他手,接着,镜头中光线变化,原来那灰蒙蒙的天并不是日落的蓝调,而是日出的前奏。   天光乍破,有浅金色的光从云层中刺出,像一颗橙子挤出的果汁,喷洒在远方雪山。拿着相机的人走了几步,镜头对着另一台装在三脚架上的相机,相机正在使用固定的5秒间隔在连拍。   两个人仍然没在镜头中露脸,只有声音。   “这是要做成日出延时摄影的。”梁愿醒指了指屏幕,“如果你们也是尼康的话,ISO这里可以自动,光圈F8,不过要在拍摄前手动调焦,拍几张看效果再调整……我们用的广角,个人建议曝光优先,因为日出时候光在不断变化,拍着拍着天空过曝了雪地过曝了都会发生。”   “好,谢谢醒醒老师。”段青深很捧场地说。   拍了一小时日出后回去木屋,今天是在禾木的第三天,今天要离开了。因为十一月真的不剩几天,昨天傍晚江意询问他们拍摄进度,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发过去七张照片。   暴雪公路、车窗保护区、雪地轮胎、清雪车、雪原列车、星空帐篷脚印、公路冰面倒影。   江意收到照片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就没了?   ……没了。   又问:钞能力可以加快进度吗?11月28号我能拿到12张图吗?   当时是段青深的微信在电脑上登着,两人同时看屏幕,又同时看对方。二人笃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回她:不能。   上哪偷图去,原本11月就紧巴巴的只有30天,她还要再挖掉两天,还是这样可遇不可求的风光照片。   无论如何他们要继续去拍照片了。视频拍着梁愿醒收相机收三脚架,然后背上设备向木屋走。路上拍了小狗在雪地上跑出的爪印,拍了在酒店里吃早餐,然后把行李拎上车,最后将相机支在车后排,两个人上车,调导航出发。   有条弹幕说:代入感很强,已经抱着薯片坐在后排了。   紧接着一条弹幕:给我吃点儿。   我也要。   谁有湿巾啊?   你嗦嗦得了呗。   他们从阿勒泰往南开,去塔城拍百里风区。   232省道有一段蜿蜒的盘山公路,它不算陡,但特别盘。这段弹幕是:师傅慢点开,有点想吐。   跟在后边的弹幕:你要吐提前说啊,别吐我身上。   还有:你跟我换个座位吧,我这儿方便吐。   你坐哪儿呢?   车顶。   ?   从省道换上国道,回到布尔津县,在城里加了油,买了些补给。这段也录下来了,但被梁愿醒剪辑了一下,画面切回来的时候,镜头下缘拍到了超市的袋子。弹幕就开始挑零食了,我要果冻,我要可乐,帮我拿一下番茄味的薯片谢谢,哎你撕果冻能不能慢点啊呲我身上了……   过巴音托海收费站的时候换梁愿醒开车,这个时节到塔城不是个明智的选择。百里风区路段被称为“魔鬼的50公里”,年年在这条路上被风吹翻的车不在少数,尤其没有风区驾驶经验的司机,在这里很容易出事故。   安全起见,他们决定进入风雪吹路段后拍几张照片就折返去克拉玛依。   上传这条视频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克拉玛依的酒店了。   “审核过了吗?”段青深问。   “嗯,发出来了。”梁愿醒指尖滑着触控板,“这期根本没法加BGM,加上了就是风声、BGM声和我的讲话声三方扭打在一起。”   旁边段青深笑笑:“百里风区,10级大风当然不是开玩笑的。”   酒店房间一张长书桌,两个人各自用自己的电脑在工作。梁愿醒这边后台渲染着日出的延时摄影,段青深则在线上办理营业执照。   原因是从原则上来讲,照片属于“按下快门的那个人”,可他们的每张照片都是两个人共同完成,在署名方面一直是个问题。其实两个人都不介意署名,所以江意直接说,你们注册个体工商户好了,就署名青山醒,后加括号,你俩名字都能上。   于是段青深在研究这个。   “啊,好了。”梁愿醒把视频导出来保存,然后把百里风区的风吹雪照片拉进软件,看了一会儿,“哇……这张真绝了。”   段青深偏头看过来。   依旧是段青深很喜欢的慢门镜头,10级大风将公路旁的粉雪吹到路面,而这样慢门照片的画面评价必然是两极分化——这不就是手抖的糊片吗,和,这是风吹雪的轨迹。   所以保险起见,高快门速度的照片也拍了几张。   梁愿醒支着下巴看着这张慢门照片,说:“你挺喜欢这种拖影画面的,但我从来没见过。”   “什么?”段青深问。   “以前没见过。”梁愿醒还是托着下巴的姿势,看向他,“就是刊登过的照片里。”   “很少有杂志愿意登慢门风光照片,有点不符合传统审美。”段青深解释,“容易起争议,就像这张,看人怎么理解了,你觉得拍到了风,但别人觉得这照片糊了。”   梁愿醒想了想,点头,没再说什么。   二人在房间里各自忙活,修图、传视频、选照片。静谧的夜很温馨,手边是外卖来的热饮,两台电脑散热嗡嗡轻响着。   梁愿醒伸了个懒腰,脑袋往后仰,瘫在椅子里。他揉了揉眼睛,转头看段青深的电脑。   经营地点方面,段青深跟曾晓阳快速商量了一下,决定填在他们织造厂里一个无人使用的办公楼一楼办公室。   段青深和梁愿醒的意思是给他们支付房租,曾晓阳则告诉他:那个办公室已经三年没人用过了,蜘蛛网都能当被子盖,你先抽空过去把屋子清出来再说其他的。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去山东?”梁愿醒问。   “拍完吧。下个月过去,也差不多能休息一下等过年了。”段青深左右活动了两下脖子,把电脑合上,“你摩托车也在他那儿呢,不想车吗?”   “想啊,想死了!”梁愿醒说,“它是我小姨送我的成年礼物,其实她不想我骑摩托车的,危险嘛,而且限行,那时候还让我写保证书,保证她此生绝对不会在社会新闻上看见我。”   段青深笑着探过去揉他头发:“那我们拍完后面几张就回去了。”   百里风区的照片发了两张给江意,请她选一下。一张是慢门,另一张是中规中矩的风光——大雪纷飞,百里风区公路两侧是指路牌,它们相距很近,为了指引车辆正确的道路范围。路面的粉雪在风中呈波纹状,不远处,因视野差,一辆锈红色的大挂车斜着停在路边,经验丰富的司机明白,停车要让车头迎着风来的方向,否则风会很容易掀翻车身。   毋庸置疑的,江意选择了另一张。它的画面表达更符合主题,含有人文,风区里坚毅的货车司机,风雪漫天肆虐,锈红色的大货车是唯一的色彩。   那绝对是一张好照片,比慢门风光更安全,他们还剩四张照片要拍。在克拉玛依休整两天后,继续启程向南,往奎屯方向去,可惜独库公路早在十月就封闭了,不过他们还是决定继续走,再向天山南面去。   到今天,青山醒账号已经有了五千多个关注者,后台出现良莠不齐的商务合作和提出签约的MCN公司。   聪明的互联网公司懂得对症下药,针对他们这样看起来比较佛系,更专注视频内容的优质创作者,他们自然不会搞得太疯狂,没有上来就拿收入和抽成进行诱导。有几个MCN公司表达希望通过他们的账号来展示祖国风光,成为每天在职场浮沉的人们的休憩港湾。他们不需要按公司的规划来做视频,广告内容也绝对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   不过梁愿醒何许人也,他可是酒吧里上过哲学课,听过辩证解析资本论的,根本不会被左右。   虽然说接广告是多一份经济来源,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这就像弹琴乐句要一行行过,先右手,再左手,最后左右手合起来。   这一点上,段青深很赞同,在互联网赚钱可能是早晚会做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吉普车行驶在G3014,双车道的高速公路,右侧有几段没有护栏,搞得梁愿醒心很痒,但终究不是国道,不能随便下去拍照。   新疆辽阔,高速公路两侧一马平川。   因为多条道路封闭,他们到奎屯后转去G30继续向西,往伊犁方向。如果幸运,他们会找到牧民们的冬季牧场。 第42章   冬季的阳光是横着来的, 导航上没有冬季牧场的目的地,他们在朝着一个房车营地过去。   相比起禾木、喀纳斯、白哈巴这些近几年风头正盛的地方,伊犁南部目前还没有进入大众对新疆冬季旅游的最佳选项中, 大约是北天山的伊赛牧道会在雪天变得泥泞难行, 也可能大家更喜欢春夏天的高山草甸。   不过山路难行大约也是受限原因之一, 他们的吉普已经是分时四驱越野, 走的也是公共道路, 没有追求挑战性地去走那种野路, 尽管如此, 还是陷车了……   “油门踩一脚大的, 看能不能轰出来。”段青深在副驾驶说。   “好。”   紧接着便先听见浑厚的“嗡——”发动机增压声, 随后是车轮高速自转溅起软烂的泥水混合物, 泥点子啪啦啪啦地砸在车门上, 车没动。   “倒一下。”段青深又说,“往右后打方向, 看后轮能不能把车牵出来。”   梁愿醒依言挂上倒挡,问:“这车在哪儿开那个…那个脱困模式?”   “那没用, 脱困是升底盘,我们没被卡底盘, 是轮胎陷了。”说完,段青深降下车窗,探了探身子去看前后两个胎, “先倒吧,倒不出来就得下来挖了。”   “嗡——”小幅度挪了一下, 但无奈这泥地太过湿滑,梁愿醒又调整了下方向,还是没用。他长叹了一声, 二人对视,开门下车了。   这条路应当是有车走过的,而且可能就最近一两天路过这里,因为车轮是热的,碾过雪地之后的路就成了泥水混合物。   二人下车后围着车看了一圈,两个前轮都陷了,雪地胎也扒不住软滑的泥,泥坑里还有一汪积水,摩擦力更加不足。   梁愿醒蹲下来看了看,说:“感觉就算挖个坡出来,还是跑不动,会溜回坑里。”   “嗯,车太重了,关键不是坡,是要让车轮爬出来……”段青深绕过车头走到他旁边,“你手机有信号吗?”   梁愿醒摸出来手机:“没。”   “我也没。”   左右天色还早,还能再想想办法,且不想救援,先自救试试。段青深从后备箱拿脱困板,梁愿醒很默契地拿了防滑链。   “千斤顶在哪?”他问   “备胎箱里。”段青深答。   两人都没穿外套,一个挖泥地插脱困板,一个在拧千斤顶,忙活起来的时候并不冷。梁愿醒把千斤顶升好,走到右侧前轮蹲下来看了看底盘的钢筋部分,用千斤顶上端对准它,然后拧上劲儿。   那边段青深用铲子蹲在左前轮,正挖着泥地,挖泥地是为了能让脱困板和车轮有足够的接触面积,否则还是爬不出来。   梁愿醒那边已经把车顶了起来,车轮离地约一拳,那防滑链不算轻,拎过来,先铺在轮胎上缘,然后从里侧缠出来,梁愿醒快出汗了。裹好一个胎后,他问:“脱困板进得去吗?”   “差不多了。”段青深回答的时候声音也有些喘,“你上车,试试看能不能靠两个前轮把车拉出来。”   “好。”   梁愿醒走过来看了眼这边轮胎,叹道:“要是这样都出不来,我们俩就在这山里过年吧。”   “不至于。”段青深说,“应该活不到过年。”   “?”梁愿醒看过去,“又不吐人话了?”   “开个玩笑,别这么悲观,这条路是天山牧道,会有牧民路过,而且地上有新鲜的车辙印,实在不行,弃车徒步走也走出去了。”段青深笑笑,“上车吧,我在这儿给你看方向。”   梁愿醒坐进驾驶座,车窗全降下来,手臂搭在窗框,挂挡。上半身探出一点儿来看着脱困板的位置,然后踩油门。   “继续踩。”段青深往前走了两步,踢了踢脱困板,试图让它卡得再深点,“再踩,往左偏一点点方向。”   梁愿醒抿着唇,又往外探了探,右手握着方向盘,向左挪,接着——   “嗡——!”   车轮瞬间爆发动力,同时卷起它两侧的泥水——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的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两个人有着陷车脱困的理论知识,也有陷车自救的动手能力,偏偏忘记考虑动能因素,怎么能在脱困猛踩油门的时候挨着车站、开着车窗往外看呢。   两个人溅了一脸一身的泥水。   无论如何,车是出来了,右轮的防滑链增强摩擦力,左轮也成功压上脱困板。   “……靠。”梁愿醒慢慢睁开眼,刚巧,他上半身探出车窗,从后视镜里看见了自己,自然,也看见了后视镜里站在原地的段青深。   他转过头,两人同时“噗呲”笑了出来。   一个站那儿一个坐车里,狼狈得没法说,无奈又好笑,对着对方笑了好一阵子,都给梁愿醒笑咳嗽了。   段青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毛衣,像被泼了土黄色的油漆,有些明显的颗粒状的泥巴黏在针织布料上坠着,脸上也不必说,感受非常明显。再看看车里那位,梁愿醒要好一点,只有下颌和袖子溅上了。   “哎……”段青深走到车边,叹气,“祸不单行。”   “你还上车吗?”梁愿醒问。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段青深有点小洁癖,大约是不肯这样坐进车里的。   段青深摇头:“不上了。”   “那这样,你踩着这个脱困板,手抓住拖车绳,我开车拖着你,像冲浪那样。”   “你真是活菩萨啊梁愿醒。”   “哎哟,不敢当。”   玩笑开完了,梁愿醒还是在笑,他咽了下,调整情绪,尽量正经地问:“那怎么办啊,车脱困了,人困住了。”   怎么办呢……段青深挣扎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眼,裤子也惨,所幸冲锋裤防水的,裤腿也扎在靴筒里。   “我脱了吧。”段青深说完便抬手脱毛衣,梁愿醒换了个眼神看他。   毛衣里边是一件黑色背心,段青深脱下来后翻了一道,让衣服内外反过来,沾泥的那一面在里。梁愿醒欣赏了片刻,身材不错的男人只穿背心站在积雪的山路上,裤子上还有污泥。   然而梁愿醒还没来得及调戏几句话时,倏然从车头正前方来一骑马的大哥,朝他们喊了句哈萨克语。   有那么一瞬间段青深想直接把这脏毛衣再穿回去,不过来人是个老大哥,想了想不至于,便拎着毛衣上前几步。   大哥勒停马儿,低头瞅了瞅他,双方语言不通,但大哥还是先下马了。   “那个。”段青深见大哥是独自一人,身上也没携带什么利器,便指了指后边地上的泥坑,和他们轮胎上的防滑链、地上的脱困板。   大哥看过去大致明白了,展开笑颜点点头表示懂了,然后又回头指向马屁股那儿捆着的两个水桶,又向反方向,也就是他们车尾的方向指了一下,指完,大哥做了个洗脸的动作。   段青深明白了:“那儿有水是吗?”   问完又觉得这挺白痴的,大哥分明听不懂汉语。   梁愿醒也蹦下车来,下巴到左半边脸颊都是泥水,走过来时大哥噗地笑了笑,然后挥着手臂,示意他们跟自己走。   “走吧。”段青深说,“大哥应该是去取水的,我们跟过去洗洗吧,车锁上。”   梁愿醒先瞧了他一眼:“你好歹穿件衣服吧,这儿就大哥和我,马也不懂人类的身材美学,没法欣赏。”   “……”段青深何尝不想,北疆这气温下穿个背心,真是活够了。最后锁车前,他去后备箱拽了件厚外套穿上。   后面的路跟在骑马大哥身后,和大哥语言不通,就只能时不时尬笑几声。半途大哥掏出了干奶酪分给他们,起先梁愿醒是真的想客气一下的,但大哥很热心,直接塞进他手里了,梁愿醒动作比思维更快,啃了一口,发出“嗯——”的赞许声。   所幸山泉不远,也还没到最冷的时候,泉水没有冻上。大哥用桶接水,两个人蹲在地上洗脸。   手机仍然没信号没网,他们想搜个哈萨克语的翻译都不成,只能继续来时那样尬笑。过来花了四十多分钟,返程又是四十多分钟,大哥没骑马一直陪着他们走,又没法聊天,实在是让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   最后终于走回停车的地方,两个人在车里掏了好一会儿,车里只有吃的喝的,拽出来几袋零食塞给大哥。大哥乐呵呵地收下了,然后又跟他们说了几句话,边说边比划,看意思大约是想邀请他们去家里。   游牧民族大多热情好客,大哥比划的时候还指了指天。二人看看天,的确不妙,开始转阴了。   “要不,过去看看吧。”梁愿醒提议,“反正我们也是找牧场,大哥骑马,说不定是牧民呢。”   “行。”段青深点头。   大哥上马,俩人上车。为了给马减轻点负担,段青深和梁愿醒努力比划着,把马背上的两桶泉水放进他们车里。   不得不说,这样的山路还是马跑起来更顺当,然而想来也是,天山本来就是它们的家。   跟着大哥慢悠悠地开在泥水混合的路,拐过一道又一道起伏曲折的山路,期间大哥时不时回头看看他们,给他们指方向。因为大哥在前探路,能看见前面哪里容易陷,叫他们靠左或偏右。   这次是梁愿醒在副驾驶,他端着相机想拍一张大哥骑马的背影,换上广角后还是觉得不够,把座椅往后挪也是有限,依然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段青深不解:“你想要什么画面?天窗打开给你拍?”   “不不,不要天窗。”梁愿醒有点表达不清,他想了想,反正段青深开得很慢,干脆把安全带一解,从中控爬去车后排。   车后排座椅上地上全是他们的家当,梁愿醒艰难地找了个空地蹲下,段青深这下知道他想要什么画面了——   “你别把地上酸奶踩裂了,我们这车起码内部还是干净的。”段青深笑着说。   “那不能够,我轻功了得。”   接着,快门声。   画面是越野车前框里骑马的哈萨克大哥,原始自然的出行方式,和跟在他们身后的人类现代工业越野车。   在大自然面前,纵然是四驱越野,也只能乖乖跟在马后。   这是第九张照片《牧道》。 第43章   终于, 在天黑前,他们抵达了冬季牧场。   那是天山山沟谷地的一片草原,这里大致位于天山西南侧面, 草原三面环山, 宏伟的山脉阻隔了部分冷空气, 致使这里相对温暖。积雪覆盖下是在冬季生长的耐寒植物, 牛羊和马会自己用蹄子扒拉开雪层, 然后嘴筒子戳进去啃草吃。   草原上也是冷的, 但相比较在阿勒泰, 这里已经好很多了。草原上有几条公共道路, 不同于早年, 牧民们带着牲畜群徒步从夏季牧场转移到冬季牧场, 这些年大家已经用货运车把牛羊拉过来, 免去了很多奔波,同时, 那些货运车为了最小程度的碾压草原,会排成一列车队, 久而久之,这道车辙就成了公共道路。   很远的就能看见一个毛毡房, 那是游牧民族的帐篷房子。为了方便搬迁到各季牧场,大哥家里地毛毡房是比较简便的样式,两个人就能拉开, 顶端互相抵住,找准受力点后拿羊毛绳扎上捆紧, 最后盖上厚重的大片的毡皮子,便不怕风吹。   毛毡房旁边停着摩托车和面包车,都是大哥家的。   “欸——?”起先, 是大哥的女儿瞪着大眼睛看他们,“你们是旅游的吗?”   比起率先回答是不是旅游,梁愿醒惊叹:“你会说汉语!”   “是呀。”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她戴着毛茸茸的耳罩,脖子上裹着橙黄色的围巾,怀里抱着草料,“你们是跟我爸爸过来的吗?”   梁愿醒险些喜极而泣,全然不在小姑娘的频道:“太好了你会说汉语!我叫梁愿醒,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舔了舔嘴,说:“……你好,我叫布拉娜依,我妈妈阿依达娜,爸爸阿合力。”   布拉娜依看起来个头不高,小小的一个,抱的草料也是小小的一团。她是要跟妈妈一块儿把草料喂给毛毡房后面刚刚下过崽的母牛。   好几个小时跟阿合力在一块只能尬笑,又不太好意思在听不懂汉语的哈萨克大哥面前跟段青深聊天,憋了那么几个小时,梁愿醒蹲下来跟她说话:“你几岁啦?”   布拉娜依面对陌生人很从容,她见过很多外地游客,回答:“我是小学生,你几岁呢?”   “我二十四。”梁愿醒笑着又问,“你们家在这放羊……哎?你拉我干嘛,我跟人家唠嗑呢…”   段青深委实听不下去了,他在那儿蹲着跟小孩儿笑眯眯地拉家常,自己站跟一对哈萨克夫妻大眼瞪小眼,阿依达娜比着手朝屋子里比划,段青深并不能确定那是邀请,只能把他拽起来,然后问她:“小姑娘,你能翻译一下爸爸妈妈的话吗?麻烦了。”   “噢……”布拉娜依把草料拍了拍,走过去听爸妈说话,乖乖地嗯嗯点头,然后转过身来,“妈妈叫你们回我家吃饭,吃羊肉。”   其实是蛮不好意思的,但是在经历挖车、徒步山路取水、穿过牧道来到草原,这漫长的几个小时后……   “我们还有奶茶。”布拉娜依补充,“包尔萨克也有很多,爸爸说你们一定很累了,今晚有大风,可能下雨,你们可以在我家睡觉。”   “谢谢。”段青深先跟布拉娜依说谢谢,又转而去跟夫妻道了谢,说,“实在是打扰你们了,要不这样吧,我们给孩子包个红包,反正也年底了。”   说完,段青深看向布拉娜依,小姑娘扭头看向她爸妈。段青深说了个三十来字的句子,小姑娘就讲了三四个字,言简意赅。   二人震惊。梁愿醒眼珠子快瞪出来了,难以置信地看她:“小同志,你这翻译的是不是太过简略了!”   小同志叹气:“来我家吃饭要给钱的人太多了,我们家不要钱的。”   阿依达娜和丈夫听完布拉娜依那简化出核心内容的转述后,夫妻皆是笑着摇头,摆着手说了一串话,同时又指了指毛毡房,叫他们先进去。   毛毡房的门口有两个砖头砌起来的灶台,灶台上一口挺大的黑铁锅,另一个灶台是很深的不锈钢锅,正从锅盖冒着白气,那是他们家的晚餐。   门帘掀开,毛毡房里没有太多家具,角落里一个便携式户外电源,连着插线板,中间吊着灯泡。铺着可以随地睡下的厚毛毡,中间一张圆桌子,角落里是布拉娜依写作业的小桌子,上边有个充电式台灯。   “哇里面好暖和。”梁愿醒转头看段青深,“我们也整一个这个吧!”   “好,再给你整三百头羊,两百头牛,以后每天早上羊叫了你就起床带它们去吃草,等夏天,就背着你的帐篷赶着你的羊回去阿勒泰。”段青深面无表情地说。   二十四岁正是看见什么都想要的年纪。梁愿醒反击,朝他伸手:“行啊,我羊呢?拿来。”   能听懂汉语的布拉娜依“噗哈哈哈”地笑着走到自己小书桌旁边,蹲下打开书包,从里边拿出个塑料袋递给她妈妈,说着哈萨克语。   塑料袋上写着村子里的某某超市,里边装有一些常用调味料,糖和白胡椒粉什么的。想来应当是小姑娘放学的时候帮家里买回来的。   布拉娜依的父母出去门口的灶台上忙活,二人闲不住,也跟出来看。那不锈钢大锅的盖子已经被揭开,阿合力拎着锅盖。阿依达娜把面放进锅里,让它们在滚滚沸腾的肉汤中烫煮着,充分吸收羊汤中的油脂香,这样的面不能煮太久,阿依达娜拿着大漏勺站在旁边,她熟练地等待着,同时男人走到毡房侧边拿起地上靠着的铁棍,去拨动灶台下的柴火,调整火候。   “相……相机。”梁愿醒迟钝地推了推段青深,又说,“不不不,用手机。”   段青深也是呆愣的状态,他反应了一下,连忙把手机掏出来,打开录像,对着锅里拍。天已经半黑,羊肉锅的锅底边缘不停往上钻的火就成了画面中的光源,宛如亮黄色的火捧起这锅冬夜的羊肉。   阿依达娜用漏勺将面条反复舀起几次后,转过头跟布拉娜依说话。小姑娘点头,跑回房子里,同时跟二人说:“你们帮我妈妈爸爸把门帘扶着,他们要把锅端进去,我们吃饭啦!”   “好!”梁愿醒眼神示意了下段青深。   段青深会意,扶着门帘哪儿需要两个男人,梁愿醒把门帘掀到一边,段青深上前,跟阿合力一边拎一个把手,将这锅草原羊手抓肉拎进了毛毡房,搁在圆桌旁边的地上。   母亲拿出盘子和碗,他们是一家三口,但备着很多餐具,五个人围坐一圈。他们没有因为游牧生活而将就什么,桌子上铺着有漂亮花纹的桌布。   阿依达娜会说一点点汉语,她给大家盛汤的时候说:“这是原肉汤,没有调味的,你们自己加盐。”   碗也很漂亮,有绿松石色和金色的花纹。男主人拿来了小盐罐子和小刀,他坐下,默不出声地将大盘子里的羊肉从骨头上削下来。   两个人眼睛都直了,草原羊肉特有的奶香味,加上皮芽子和胡萝卜的长时间炖煮,外面呼啸的风声是最好的环境音,更不必说他们此时坐在软乎的厚毯子上——简直就是在告诉你,吃完这个倒头就睡吧,没有比着更幸福的日子了!   “爸爸在分肉。”布拉娜依说,“你们可以自己拿,多吃一点,明天我舅舅一家还会送羊肉过来。”   “是吗?”梁愿醒转头看着她。   她点头:“你们看着我家肉的眼神,和上一批游客一模一样。”   梁愿醒回过头跟段青深对视了一眼,那就好,比较安心了。   阿合力笑着指了指他削下来的肉,他那把小刀很锋利,削的肉都是很小块的。羊汤上飘着油脂,女主人坐下后先提醒了一下布拉娜依,小姑娘龇牙笑起来,然后转过头跟两个人说:“对了,谢谢你们送我们的零食。”   那是之前他们从车里拿出来塞给阿合力的,有巧克力,果冻,蛋黄派,曲奇饼干什么的一大包。   “不客气。”梁愿醒说,“是我们要谢谢你们招待。”   段青深也说:“嗯,如果没有你们,今天晚上我们大概只能吃点方便面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一块儿聊天,说是大家聊天,把布拉娜依累坏了,小姑娘刚吃两口肉就得翻译一下,有些简单的句子妈妈能听懂,但转换语言又稍有些卡壳。   大哥问他们,他们在野外用什么生火煮面。段青深回答说他们有一个野营用的小型电灶台。又问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段青深说他们都是摄影师。布拉娜依飞快地嚼着肉,他爹接着问他们从哪儿来,跑了多少路……布拉娜依又吃饭又翻译,快撂挑子了。   但这顿饭也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草原游牧民族如此热情好客。牧民们放牧往往走出很远,北疆天气变化频繁,放牧时碰见下雨大风是常事,如果附近有帐篷房子,主人家会喊牧民进去躲雨,给他些热的食物和茶,或收留他们过夜。   今天招待别人,他日别人也会帮助自己,这就是草原。   加上地广人稀的原因,很多牧民和自己的邻居相隔十多公里,所以碰见外人也会觉得开心。   饭后两个人帮着一起收拾,到外边拿洗洁精洗碗,在一口烧了热水的大锅里洗。   这晚果真起了大风,牧民对天气非常敏感,阿合力原本靠在枕头上编着羊毛线,听见风声猛烈起来后,出去一瞧,赶紧叫上阿依达娜出来。   在那边看布拉娜依写作业的两个人也跟出来,原来他们家的羊圈有一段不太结实,担心下雨会把它冲倒。   但他们此时手边没有工具和栅栏材料,因为要等到第二天,布拉娜依的舅舅一家才会过来帮忙。梁愿醒看了眼他们停在不远处的车,说:“深哥,你把车开过来,靠着那个栅栏,挡在那儿,就算倒了,羊也不好跑。”   “行。”段青深点头。   羊还是跑了。   尽管阿合力的面包车和段青深的吉普尽力挡住了羊圈脆弱的部分,但第二天天还没亮时,阿合力就有预兆般地惊醒。   他没想惊动家人和客人,但那个厚重的门帘被他轻轻掀开时奔涌进来的寒气直接让所有人都清醒了。阿依达娜先抓起一只毛线帽子套在布拉娜依脑袋上,小姑娘还懵着问她妈妈为什么。   阿合力回头喊了一句,阿依达娜蹙眉,转过头跟睡在另一边,也坐起来的两个人说:“羊圈破了。”   两人二话没说掀了厚被子立刻起床,北疆十一月末清晨的冷是最好的提神剂。冲出毛毡房后,一看,两辆车前后的栅栏各倒了一截,这个羊圈是成年羊,不远处羊羔的羊圈是完好的。   阿合力特别快速地说了几句话,同时还有羊欢欣地从那个缺口里蹦着跑出来。阿依达娜见状,立刻跑去毡房侧后方,将家里的两匹马牵过来,朝他喊着快去先追跑出来的这几只。   那边梁愿醒立刻拍了下段青深肩膀,说:“我骑另一匹马去追羊,你去要大哥的摩托车的钥匙,这儿没信号,要是跑远了,等太阳全升地平线后回来碰个头。”   “好。”段青深点头,两个人同时行动,梁愿醒跑到阿依达娜旁边,先紧了紧靴子的鞋带,然后接过缰绳。段青深选择了普通话更好的布拉娜依,小姑娘立刻跑回房子里,车钥匙就在门边,递给了他。   已经骑上马先行一步的阿合力手里攥着圈羊的棍子绳索骑马追去,大声吆喝着,向奔跑的羊吹哨子。   梁愿醒紧握缰绳,踩蹬翻身上马,阿依达娜吓了一跳,大声说:“不行!你不会骑马容易摔死!”   “我会骑马!”梁愿醒跟着喊。   要很大声地喊着交流,是因为草原开始刮风了。   那些越狱的羊一个比一个矫健,是昨晚睡前聊天的时候布拉娜依说的“爱运动的美味羊”,它们看着温和,实则相当健硕。梁愿醒把缰绳缠几道在右手手腕,上身微伏,腿一夹马肚子,骏马便奔腾向前。   太阳还在地平线以下,通过大气云层折射上来微弱的光不足以照亮前路,所幸羊是白色和黄色的。   他单手持缰,开始感觉马有些兴奋,大约是动物感觉到天快亮了,梁愿醒顺势小腿轻夹了下马肚子,马耳向后背了背,那是紧张的表现。当马兴奋又紧张时,它就会加速。   同时,身侧不远是摩托车轰鸣,段青深已经逼近他追的那只羊。然而成年羊的力量和迅捷程度不容小觑,并且牧场并不是肉眼看上去的平整的路,摩托车跑在上面其实远没有马稳,段青深几次抛绳都没有套住。   不过很快他也明白了,这羊很聪明,它知晓他是来抓自己的。但羊也害怕,害怕就会躲。段青深选择拧油门,加速冲到羊前面——就像在沙漠里用后轮漂移,甩严琦沙子那次一样。   随着日出如约到来,横停在羊面前的摩托车遮住了它能看见的第一缕光,接着一个套圈儿迎面甩过来,再一拉,收紧。   段青深转过头——   牧场那匹高大的骏马上,青年几乎踩着蹬半站了起来,他平衡能力很不错,右手拉缰绳,左手持杆甩出去的同时勒住马。梁愿醒全然忘了冷,太阳又升上来一些,他逆着光,一道黑色的剪影在草原上,木杆在空中划下弧线,套上羊脖子。   套上羊了,他追的这只抓到了!梁愿醒坐回马鞍上顿时笑出来,在这广阔牧场,畅快地大笑了好几声。 第44章   套住一只羊, 然后把它牵着拉回羊圈。房子那边,阿依达娜和女儿正在加固缺口附近的栅栏。   所有动物都一样,没有说某一物种都是温驯或残暴, 羊也如此, 狡黠的羊在阿依达娜面前就乖乖呆在原地, 但布拉娜依矮呀, 羊也知道欺负弱小, 就从布拉娜依那儿挤。   小姑娘气得不行, 但她还没羊高, 拽也拽不动它们。   太阳升起一半, 这片牧场视野好了许多。出去抓羊的三个人先后把羊拉回来又出发去抓羊, 来回两三趟, 终于, 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后,两个人按照约定返回毛毡房碰头。   草原太大了, 他们只能追回视野范围内的羊,他们既不熟悉地形也不是当地人, 不能贸然跑很远去寻羊。这里几乎没有信号,跑远了就是自身难保。   梁愿醒牵着缰绳, 马慢悠悠地走回来。骑马是个强度不低的运动,并且是清晨空腹的状态,梁愿醒喘着一口接一口的白气出来, 问:“阿合力大哥没回来吗?”   布拉娜依摇头:“没呢,爸爸应该要再往远一点找。”   段青深在帮阿依达娜一起扎栅栏, 把那些摇摇晃晃的木头板子用绳子扎牢。梁愿醒下马,把马牵回桩那儿栓好,然后走到栅栏这边来:“怎么样?”   “目前只能勉强先把它们捆住。”段青深边说边用力, 把绳子拽紧系上,他毛衣袖子挽到手肘,在使劲儿的时候肌肉发硬,说话语气也跟着有重音,“你骑这么久,出汗了吧,去里面歇会儿。”   “啊?”梁愿醒光听了,没进脑子,之后才,“哦哦,好。”   确实坐到毛毡房里之后明显地感觉皮肤在回温,尤其是两只手,这种气温骑马最好是要戴手套的。他坐下后手攥了攥拳又松开,指节不受控制地在微微颤抖。   “你这样特别像以前电视剧里控制不住邪恶力量的主角。”段青深掀开门帘子进来,笑着说。   正看着自己弯曲着颤抖双手的梁愿醒:“……”   段青深走过来,毛毡房里都是直接坐在毡皮子上的,他盘腿在梁愿醒对面坐下,接着一手抓过他两只手腕,另一手掀开毛衣,把他手贴在自己腹部。   他在外面忙活着,身上温度很高,对梁愿醒来讲可以说是烫。并且他双手是真的很冰,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己双手贴上之后,段青深的腹肌有一个紧绷状态。   这时候梁愿醒不知道说点什么好,说“很凉吧”好像是一句废话,说“辛苦你了”他会说三十正是吃苦的年纪。   他想了想,先瞧了眼门帘的方向,又侧了侧脑袋,听见外面阿依达娜和布拉娜依在说话的声音,确认她们不会立刻进来……接着向前一凑,在段青深唇上快速吻了一下。   然后笑着看着他。   这一块儿捂凉了,段青深又把他手往上挪。   “太可惜了,今天抓羊一个镜头都没拍到。”梁愿醒把手拿出来,又攥了攥拳,“好了,不用捂了,别让布拉娜依进来看见我们两Gay里Gay气的。”   “没关系,好兄弟都这样。”段青深说,“也别可惜,摄影画面永远只呈现生活的冰山一角而已。”   梁愿醒点点头,这话没错,他们一来不是24小时把相机绑在身上,二来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画面拍不到也太正常了。遂笑笑,又有些担心阿合力,说:“大哥自己出去找羊了,他也没吃早饭什么的,不会出事吧?”   “应该…应该没问题,人家土生土长的牧民,肯定不是第一次找羊。”段青深安慰他。   “没事的!”布拉娜依进来了,说,“我们家有好几只笨羊,会在放羊的时候走丢,骆驼也丢过,爸爸都平安找回来了。”   跟着她进来的是阿依达娜和一对穿着少说有十斤衣裳的夫妻,是布拉娜依的舅舅和舅妈。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看着比布拉娜依小一些的小姑娘,有些好奇又怕生地从妈妈腿边探出半颗脑袋看着他们。   阿依达娜没什么时间介绍大家,他们便笑着点点头算作打招呼,她先把奶茶壶拎过来,然后拿出碗碟,在碟子里放上刚刚在外面热好的油饼,一些油炸的,梁愿醒不知道名字的小面食。   大家围着圆桌坐下吃早饭,阿依达娜跟布拉娜依催促了两句,小姑娘立刻加快咀嚼动作,两只手捧着碗咕咚咚往下咽。接着碗一放,去她自己书桌旁边收拾书包,舅妈也吃得很快,放下碗之后拎起自己的女儿又牵起布拉娜依就出去了,风风火火的一家人。   “她送孩子们去村子里上学。”阿依达娜解释,“每天都这样,要走得很早。”   阿依达娜的弟弟叫巴合提汗。他们夫妻过来的时候一人骑一辆摩托车,舅妈阿依古丽送孩子们去上学,另一辆摩托上捆着木材。   到这个时候,梁愿醒已经困呆了。一方面他觉得在别人家又吃饭又睡觉,不去帮忙实在不合适,另一方面……太困了,一碗奶茶加上油炸食物,和这温暖的环境,全靠意志力在强撑。   他甚至都快忘了失眠是什么感觉,人怎么能不爱睡觉呢,他想,睡觉是多好的事啊。   阿依达娜和弟弟吃完后站起来,梁愿醒跟着起身,被阿依达娜笑着拦下他了,说:“你补觉,你们都补觉。”   说完,她又跟弟弟用哈萨克语讲了讲他们帮忙抓羊的事儿,巴合提汗“噢!”了一声,过来跟他们握手,用普通话说“谢谢”。   “再睡一下,时间还早。”阿依达娜说,“我们去喂马,然后放牛羊了,今天阿合力应该很晚回来,你们休息好再走。”   巴合提汗的普通话不如姐姐流畅,只复述姐姐的最后半句:“休息好再走!”   草原牧民讲话铿锵有力,二人点头说谢谢。阿依达娜笑着摇头:“也谢谢你们。”   在草原丢羊是常事,羊丢了就要找回来,牲畜们是牧民无比重要的财富,非要是实在找不到了,跑出三四天都找不回来才能放弃。   二人在房子里依偎着睡了。   最近作息很健康,差点儿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睡这一会儿主要是清晨抓羊对体力消耗太大。段青深倒还好,他是骑摩托的,骑马的那位才是惨。   段青深睡了一个多钟头后生物钟激活,自己醒了,梁愿醒还在睡。外面阿依达娜和巴合提汗在修栅栏,他赶紧先去把自己车挪开,接着回去给姐弟俩帮忙。   骑马的那位醒过来之后穿好外套出来,没看时间,不知道现在几点,抬头看看天上……好吧他并不会通过日影判断时间。   他站在毛毡房前,草场空空荡荡,地上的积雪还未消融,昨夜的暴雨随来势汹汹,但没有下很久。梁愿醒向前走了几步,这片天地空旷到让他感觉时间静止。   没有活动的生物,牛羊圈是空的,拴马桩那里没有马。他走到车边,从车里翻出相机和镜头,拿了段青深的哈苏和135定焦,装上镜头,开机。   他没有因为段青深不在身边而恐慌,多半是跟阿依达娜姐弟去放牧了。再者说,这辽远的地界,他留在这里不乱跑才是正确的。   想了想,脚架没有拿。他先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好,前脸那儿扣上,再裹上围巾。   他拿着相机背对毛毡房向前走,孤独的青年在积雪牧场上踩出一排脚印,他的脚印混杂在有蹄类动物们的脚印之中。   这片大地是厚重的,梁愿醒能感觉到每一脚都踩在真正的大地上,不是铺设的水泥沥青或砖石。走出足够远之后,他先停下,看了看前方,寂静的世界没有给他的视线任何回应。   于是他转身,端起相机,135的焦段拍下布拉娜依家的毛毡房和远处的雪山。   “公路”主题套片的第十张,无人之境的家。   不多时,随着身后摩托车引擎声渐渐靠近,他转头,是段青深骑着阿合力的摩托车回来了。他朝那儿笑笑:“你也去放牧了?”   “没,跟了半途,用无人机拍牛羊群的。”段青深停在他旁边,“我给你留字条了,没看见吗?”   “没呀,你放哪儿了?”   “你脑袋边上。”段青深说。   “没看见。”梁愿醒笑笑,“没事,没找见你也没着急,你又不会把我扔这。”   段青深摸摸他头发,夸他:“真乖,知道戴着围巾了,上车吧。”   梁愿醒坐到摩托后座,抱住段青深的腰,说:“你拍了多长的视频?能不能凑个视频出来?”   “不长,应该是跟网上很多旅游博主的重复素材,但这种画面还是要自己拍一点的。”段青深说。   骑车回到房子附近,下车的过程有点艰难,腿打颤。   段青深起先有些不解,随后才反应过来:“骑马颠的吗?大腿内侧肌肉酸痛?”   “啊……?”梁愿醒迷茫了一下,“应该是吧,但不痛,就是觉得使不上劲。”   段青深看看他腿:“还没到酸痛的时候。”   段青深把摩托车锁上,钥匙放回房子里的小桌子上,说:“走吧,刚刚跟阿依达娜说过了,我们休息好就要离开了。”   “嗯。”梁愿醒点点头,又向周围看了看,“我们拍点东西吧。”   两个人支三脚架,段青深拿了车里的尼康,装上镜头。梁愿醒还是在懊悔早上的事情,日出、抓羊什么都没拍到,扶在三脚架上叹气。   旁边段青深找到了一柱很不错的光线,阳光打在雪中小泥坑的一汪水上。他定了长曝光,心中跟着倒数,在最后一秒之前手动拧了一下变焦环。   正俯视的镜头方向挡住了阳光,让这汪水耀眼了起来。拍完,他说:“没事,你早上骑马把我帅得说不出话了。”   “是吗?”梁愿醒看看他。   “放心,都烙脑子里了,等科技发达了,你往我脑袋里戳根线,肯定能读出来。”   “哇那你要记这画面多少年啊?”   段青深放下相机,看看他:“我要是说‘记一辈子’是不是有点土?”   “还行。”   “但我觉得我能做到。”段青深认真地说。   “好。”梁愿醒笑得发梢一扬,“到时候读你大脑。”   段青深看着他眼睛:“行,一个人偷偷看啊,会有很多关于你的不健康内容。”   “我靠。” 第45章   毛毡房里空无一人。阿合力在牧场找出逃的羊, 阿依达娜和弟弟在放牧,布拉娜依上学去了。于是两个人就向空房子辞行,留下些车里的零食汽水, 最后跟它说了声再见。   “其实不会再见了。”梁愿醒站在车边, 看向房子。   大概率来讲, 他们再也不会尝到那饥肠辘辘夜晚里的一盘手抓羊肉和哈萨克油饼, 再也不会见到布拉娜依一家, 他们甚至没有拍张照片。   “嗯。”段青深走到车头, 摸了摸引擎盖, 和他一起看着毛毡房, 说, “旅行就是这样, 和一些此生都不会见面的人们见一面。”   梁愿醒回过头, 恰好草原奔来一阵风,翻弄地上的植被。他想了下, 说:“把这句话放在组图简介里吧。”   段青深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提议,很意外:“放…简介?”   “是啊。”梁愿醒说, “不然简介写小作文吗?谁写?我不写啊。”   “那就这句吧。”   到今天,距离他们这套风光组图的截止日还有四天。上车出发之前, 段青深想看看他拍的房子,跟他要来了相机。   段青深翻看照片,问:“怎么想起来拍房子?”   梁愿醒耸耸肩:“表达了作者的思乡之情?”   “挺好的。”段青深说。   “我拍的时候光不太好。”梁愿醒手揣在口袋里, 忽然问他,“你说, 风光摄影的调色到底是‘调整到摄影师肉眼所见’还是‘调整到摄影师希望达到’的画面效果?”   段青深的视线从相机屏幕移到他眼睛,说:“这是个很多摄影师都纠结过的问题,有时候我们千辛万苦到了一个地方, 可能是一座要豁出性命去爬的山,或者是我们来的时候那样,可能会困在半路……并且大自然不是自定义游戏,我们跋山涉水到这里,老天不晴,光线不好,自然色温数值不够,如果你觉得后期大幅度调色是一种欺骗,但这里总会艳阳高照的日子。”   “可艳阳高照的日子我没拍到。”梁愿醒说,“分明是没拍到的画面,发出来了,不还是欺骗吗?”   “欺骗了谁?”   “看客。”   “那你会承认调色吗?”   “当然。”   “你愿意在个人主页备注‘后期制作’吗?”   “当然。”   “那你就是诚实的,没有骗任何人。”   “……啊。”梁愿醒介于“啊我悟了”和“是这样的吗”之间的状态。   段青深看着他半懵半醒的表情,没忍住轻笑了下,掐掐他脸蛋:“你再捋捋。”   他站那儿捋,陷入沉思,思考的状态实在太专注,时不时眼珠转一下。幸而今天风不大,站在车边,车也挡了挡风。   梁愿醒好像想明白了,又问:“那调色究竟控制在什么程度呢?”   “你喜欢的程度。”段青深不假思索。   “我喜欢?”梁愿醒不解,“但照片是……”   “是的照片是面向看客和编辑,但它是你的作品。”段青深把相机塞进他手里,说,“在被人们看见之前,它只是你一个人的,你不用迎合任何人的喜好,把它调整到你喜欢的效果就行。”   这些话,一直到车已经开出牧场,驶上公路,还在梁愿醒脑子里晃荡。   “我们这是去哪儿?”掠过去的路牌梁愿醒没看清。   “往吐鲁番去,然后上连霍高速,独库公路封路了,所以从高速绕行,今晚住在轮台县。”段青深说,“我们现在有两个方向,回山东,后两张拍‘归途’。”   “另一个呢?”   “从轮台县走沙漠公路进塔克拉玛干,去拍日柱和驼队。”   梁愿醒想都不想:“进沙漠。”   “好的梁老板。”段青深笑道。   梁愿醒跟着笑笑,然后低头拿出手机,往前翻他们拍过的照片。车厢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有导航和风噪。   相册里一张张照片都是他们走过的路,到今天,这个月结束,这段悠长的旅途也将结束。在不同地方拍的朝霞,在山东时城市楼宇间的残薄夕阳,在戈壁风沙中的壮阔日落。24岁的第一张星空照,乌云之下巍然不动的贺兰山,悬臂长城上的火烧云,在云中自由来去的鵟。   他们从“去西北整点照片”到“明天进塔克拉玛干”,梁愿醒转过头看他,好像这个人穿白大褂戴口罩站在病床边叫自己名字的画面恍如昨日,他还能记得那天段青深拿着自己相机往楼下拍照的样子。   “怎么了?”段青深问。   “原来都出来这么久了。”梁愿醒又低头,“但又好像没多久,不到两个月而已,这次之前我连省都没出过,小时候有些老师在外地,都是他们过来我家,因为我妈……他们怜爱我小,不让我来回奔波。”   所以其实梁愿醒说的没错,他从小到大身边都是很好的人。而恰恰是这些人对他实在太好,他自己才不想辜负他们。段青深右手过来攥了攥他手腕:“以后还会出来的,江意不是说了吗,这套风光图卖价这么高,以后肯定有很多商单,哈苏都买了,乌佩纳维克还远吗。”   “嗯。”梁愿醒点点头,转过去看车窗。   新疆真的很大,地广人稀,路都是笔直的,开久了很容易视觉疲劳。梁愿醒说:“换我开吧。”   “好。”   晚间十点抵达轮台县城区,先到一家川菜馆里吃饭。坐下了才恍然发现都好久没吃到猪肉了,倒不是刻意选择清真餐厅,而是觉得来到西部就该多吃点儿自己家吃不到的那种牛羊肉。   于是段青深点了个排骨煲,梁愿醒点了个尖椒炒肉,再来一道回锅肉,又整了盘肝腰合炒。   “其实也没多想吃猪肉,但看见菜单了就忍不住了。”梁愿醒拆开餐具,看向他,“你呢?”   “差不多。”段青深点头,“没见到的时候也没多想,见到了忍不住了。”   ——就像做/爱一样。   一阵子没做,没有多想,甚至还自己宽慰自己,别想太多,人类的基础生理欲望罢了,爱不是靠做维系的。往前推几天,在沿途扎营睡帐篷,在布拉娜依家老老实实睡觉,于是进到酒店房间里,气氛骤然疯狂起来。   进到房间后,两个行李箱靠墙放好,合上窗帘,两人默契地脱掉外套、毛衣,一边接吻一边解对方冲锋裤的抽绳。   正如段青深教他拍照一样,梁愿醒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两个人扯着脱光对方一起进去浴室……   “哎我草!”梁愿醒脱口而出一句脏话。   “宝宝,你拧了冷水。”段青深包住他扶着花洒龙头的手,带着他向反方向掰过去,接着在冰凉的,已经把两个人浇冷静的水里吻他。   乱七八糟地洗完了澡,头发用毛巾擦了个半干,在床上像扭打一样拥吻。床单被滚得皱起,梁愿醒坦荡地叫/床,这种事情不必害羞,他叫得舒服,也是在夸赞段青深。   这次比上次更熟稔。做/爱就是越来越顺畅,越来越享受。梁愿醒闭着眼睛在下面享受,深到位置的时候他微微睁眼,朦胧的视线看着他,手掌贴在段青深脸颊,夸他真是金石之坚。   段青深俯下来亲吻他,嘴唇和脸颊,耳垂和颈窝。   第一次结束,第二次梁愿醒翻身骑上去,按照他吻自己的顺序热烈地亲回去。默契十足、绝对匹配的两个人在床上有无限快乐。最后梁愿醒浑身无力地躺着,赤条条的,段青深拉过被子盖上他,又被他扯开,喉咙沙哑:“要洗个澡。”   一起洗澡又是一顿。   “真是莫名其妙了。”梁愿醒站不住,被他箍着腰背抱起来,在花洒喷头下边,已经根本睁不开眼,脸埋在他肩膀,土崩瓦解后声若蚊蚋,“说好了不来了还是又做了。”   本来就腿软,站着做完,真是连手指头都抬不动。   段青深跟他道歉,他抬头,幽幽看着他眼睛,然后亲了他一口。   第二天起床起得很艰难,段青深收拾行李的时候他醒了,醒了之后往床边爬,用尽全力调整腰和腿的角度,试图找一个安全的姿势站到地上。   结果扶着床头刚站一半,准备迈步子,膝头一软,像木偶的关节球被抠走了一样,眼看要双膝一跪——   “哎哟使不得。”段青深率先箭步上前扶住他胳膊,扶着他坐回床边,“您歇着,行吗,东西我收拾,等会我去把早餐买回来。”   “我要上厕所。”梁愿醒真诚地说,“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千辛万苦挪到床边来。”   有道理。段青深点头:“我扶你去。”   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下一个起点——位于装饰着中国结的路灯旁边,一个绿色的路牌标识,写着:沙漠公路。   从这个标识牌前方的Y字路口向右后方转弯,路边有很多警告牌,写着“油田路段,请按规定时速行驶”。这里限速是60,空无一车,右边路边卖农作物种子的店家早已歇业,门窗紧闭。   也是拐上这条公路后不久,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江意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说真的,别去塔克拉玛干沙漠行不行,就剩三天了,那里面没信号也没网,不是非要拍那种沙漠公路的呀两位大哥,我们也稍微考虑一下这个项目的截止日?”   然而段青深和梁愿醒都还没说话,只听导航冷静果敢地响起:“安全来自警惕,事故出于麻痹,请您依照道路指示靠右行驶,并将车速控制在60以下。您可以收听FM107.7巴州交通文艺广播,祝您驾驶愉快。”   江意沉默了片刻后:“……巴州交通文艺广播是吧!再往前就是西气东输起点了?朝着塔中去了?你们是不是穿过工业园区的车型都报备申请好了?”   车厢里,两个人沉默着,但不可能不面对的。梁愿醒先坐直了些,笑起来……尽管江意看不见:“哈哈,江编真不愧是地理杂志的编辑,对这些路线真是了如指……”   “铁了心了是吧!?”江意提高音量,然后绝望地换了个语调,在电话那边好言相劝,“真的没有必要搞这么完美,完整比完美更重要对不对?我们这套照片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时间,是加急……你们带着我要加急的套片到塔克拉玛干去,这合适吗我的两位祖宗?!”   “江编,我们不是要穿越沙漠。”段青深解释,“不走全程,只进到沙漠里等日柱。”   “等什……等日柱?!”江意的震惊语气堪比港媒新闻标题,“那东西是说等就能等到的?!”   江意的顾虑并不是没道理的,她坐在工位扶着额头,眼镜搁在键盘边上,电脑屏幕上赫然是合作方询问那套风光片的进度。她聊天框里打好的一行字[放心吧这个月30号前绝对ok]迟迟没有发过去。   谁知道能不能ok。她无力地举着手机,又说:“咱们就不能把以前的素材翻一翻,挑两张能用的补上吗?素材不就是这个目的吗,应急啊,现在就很急啊!”   “江编您放心!”梁愿醒铿锵有力,“我们保证30号24点前交上12张照片!无论拍没拍到沙漠日柱我们都交,拿库存素材交!”   这通电话最后以江意无奈妥协叹气挂断结束,她除了叹气也没有其他办法。   对此,在段青深有些担忧的时候,梁愿醒相当真诚地宽慰道:“深哥,别怕,她又不可能现在冲出办公室买张机票,落地后租一辆车以220的时速杀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把我们揍趴下再夺走我们的储存卡。”   段青深扶着方向盘,看了一眼路右边那个写着“60”的圆圆的限速牌:“她是编辑,没上通缉,不是法外狂徒。”   “那更不用怕了。”梁愿醒点点头,笃定道,“我现在特别明白‘天高皇帝远’的意思。”   “我不是担心这个。”段青深减速,车咯噔两声过去这个窄沟,“我们确实不能太深入沙漠,这辆车上次保养是在张掖,从那之后我们开的路要么太颠簸要么过于低温,现在……你看。”   梁愿醒这才将视线落去远方。   通过安全检查站后有一个加油站,到这里,路面已经有沙子侵袭上来。梁愿醒叹气,说:“没错,这车真未必能坚持住,空气滤芯会直接堵死吧?”   “差不多。”段青深说。   他们的一切行程都是临时规划,像塔克拉玛干沙漠这样的地方还是没有准备到万无一失,千算万算,到这里了才想起来机舱进沙的问题。   所以硬性条件注定了他们只能跑前半程,或者前三分之一。   沙漠公路两侧并不是直接的沙漠,路两边种上了大片的耐寒耐旱的植物,目前见到的柽柳居多,往前还有草格子。种植这些是为了固沙防风,否则不出几天,公路就会被沙子完全掩埋。   过了采油气管理区后,限速提高到80,两侧依然荒凉,视野之内尽是枯黄的大地和坚韧的沙漠植物。   两小时后,换梁愿醒开车。   段青深在副驾驶飞无人机,俯瞰视角下能看见这条公路真的只有他们一辆车,凛冬将至的沙漠鲜少有人踏足。   “有其他车吗?”梁愿醒问。   “目前没有。”段青深说,“应该是不巧,平时这条路是沙漠南北运送物资的车比较多。”   黄沙在路面被风不停地吹,如一条条土黄色的蛇在爬行。段青深看着无人机画面,良久没有出声。   尽管他们知道距离塔中镇也不过还有一百多公里了,但此时此刻,尤其无人机传回的画面,它从空中能看见东西两侧无边的沙丘,孤寂感铺天盖地。   这是个广阔的世界,人们只在这世界栖居在一个个小角落中而已。   不过很快的,梁愿醒眼睛就亮了。   通过塔中镇那道“只有荒凉的沙漠,没有荒凉的人生”对联后,他扬着语调指向路边,说:“有火锅诶!没有荒凉的人生,只有滚烫的火锅!” 第46章   旅店房间里, 段青深清点出几样东西,露营灯、指南针、保温水壶、防沙面巾、移动电源、免洗洗手液……   梁愿醒也在收拾一些进沙漠的必需品,巧克力饼干、香蕉牛奶、风干牛肉干、花果茶冻干、三明治、饭团……   “好了。”梁愿醒把自己收拾出来的东西也塞进徒步包, 拎了拎, 感受重量, “刚刚好塞满, 我背这个包, 你背帐篷和矿泉水。”   “你这安排挺好的。相机和镜头就不带了, 到时候把行车记录仪抠下来用, 还轻便。”段青深看着他。   梁愿醒恍然大悟, 是哦, 是去拍照的, 这茬忘了。他把包背上, 指指自己脖子,引颈受戮般:“来, 相机挂我脖子上。”   段青深无奈:“说得跟‘来,刀往这儿剁’似的。”   塔克拉玛干沙漠不同于他们之前在张掖或敦煌, 那时候走的沙漠都还在景区那个等级,但这次不一样, 沙丘更松,车可能没法开,届时很大可能要背着一身东西去找机位角度。   出发前出了小问题, 梁愿醒换衣服的时候,穿在毛衣里的T恤和房间柜子的把手剐到一块儿去了, 豁了个口子。段青深看了看,拿上卫生间里的针线包,说去沙漠里晚上给他缝。   时间是晚上十点多, 从旅店出来的时候小镇路上还有不少人,有当地人也有来旅游的。几个年轻人和一个看起来是本地人的大叔围在一圈聊天,接着有油罐车从大路开走,向油田作业区那边去。   二人上车,第不知道多少次开了酒店房间不睡觉大半夜开车出去等日出,不过沙漠腹地的旅店老板应该见怪不怪了。   从塔中镇向东,车开得不快,远光灯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这样纯粹原始的地方,没有任何参照物,如果不是仪表盘上的方向指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哪儿开。   上一次进沙漠虽然也是夜里,但身边有篝火和毛毛一行人,就没有觉得多么荒芜。梁愿醒偏头看车窗外,只能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说:“人类果然是趋光动物。”   “没有参照物的一级暗空就是这样,之前我看过一条视频,是一群川西自驾的年轻人,下车拍照,走得有些远,打着手电找不着车。”   梁愿醒愣了:“会这样吗?”   “会的。”段青深说,“因为太黑了,手电照射范围就那么点。”   “那后来呢?”   “按车钥匙了呗。”段青深笑了,“车钥匙上不是有鸣笛闪灯吗。”   “哦~”   段青深没有把车开得离小镇太远,这是安全起见,人要敬畏自然,尤其极端自然环境。车停下后两个人带着探照灯和帐篷靠着车身支起帐篷,先在这里安顿一下,明天日出之前徒步找机位拍照。   露营灯挂上后,梁愿醒看着暖黄色的光亮起来,有一种生火的感觉。在帐篷里能听见风沙扑簌簌拍过来的声音,很有规律,像海浪。   段青深挂好灯,去打开登山包最外层的小包拉链,说:“我给你缝一下衣服。”   “要脱了吗?”   “不用,你掀开就行,脱了多冷。”段青深又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来,你举一会儿。”   他这件T恤因为穿了蛮多年,已经被“打磨”得相当舒服,就像用了很久很趁手的工具,再买个一模一样的也很难达到这个效果。   梁愿醒的羽绒服敞怀,一手掀着毛衣,一手打光,问:“外科缝线也适用布料吗?”   “适用的,三点固定缝合最初就是来源于刺绣。”   “哦~”梁愿醒笑起来,“手艺人呢。”   “那肯定。”   话虽如此,不用镊子徒手捏针,还是缝得有点丑,最后打个外科结,低头把它咬断。   缝好后梁愿醒把衣服放下,拍拍:“好了,还能再穿三十年。”   段青深把剩下的线缠回去,缠一半呢:“早说啊,再给你多缝几道,穿一百年。”   “走,出去拍帐篷。”   虽然没有深入沙漠,但到这里网络信号还是时有时无,很微弱。10秒的快门长曝光能让微弱光源下夜景画面更加纯净,暗空沙漠里小小的,亮着暖色的帐篷,孤独又坚毅。   拍完回去帐篷里之前,梁愿醒去车里拿了琴出来。   “弦类乐器总不弹不太好。”梁愿醒说。   他打开手机里的调音器,快速地给每根弦调音。   帐篷里空间有限,段青深就那么盘膝坐在他对面,问他:“你有在军训的时候那种晚会上弹过吉他唱歌吗?”   ……要是有过的话,怎么说也是新生中的风云人物了吧。   梁愿醒倏地抬头,蹙眉:“我是学钢琴的。”   “啊。”段青深猛然想起来了,“忘了,你吉他是在大学里学的。”   “是啊。”梁愿醒换了个眼神打量他,“吃什么莫名其妙的虚无飞醋呢你,音表钢琴生的价值只在考试周,别人来找你当伴奏。”   “……不好意思。”   他扫了两个和弦,然后把琴交到段青深手上,但段青深不晓得怎么抱琴,像端了个盆:“嗯?”   “教你弹琴。”梁愿醒说。   说完,他往前坐了坐,帮他调整抱琴的姿势。坐姿抱琴比较容易,琴尾可以搁在腿上,站姿就要施以巧劲夹着它。   “左手一指放在1弦3品。”   “一……哈哈哈哈哈不是不是,一指不是拇指是食指,我忘记说了。来,扫弦,轻一点啊不然指甲会痛。”   “?”段青深疑惑,“一指不是拇指,你们音乐生重新给人类肢体编号了?”   “是啊,厉害吧。”梁愿醒哭笑不得,“第一指节立起来,站着按,不要趴着。”   “手指还能站起来?”临床生有一种进入陌生世界的错觉。   梁愿醒边笑边继续扶着他手指:“来,二指按在四弦第二个品这里…好,右手拇指的指甲轻轻扫弦。”   G和弦的部分差点把段青深手指头轴一块儿去了,它需要食指中指无名指错开位置按住三根弦并且小指要缩进去……   “师父,梁大师。”段青深说,“宝宝别掰了我真的够弯了,要不我手指剁下来给你玩儿吧,嗷、没事不疼,我叫着玩呢,就喜欢你折腾我,可喜欢了。”   梁愿醒没理他。   “……”   梁愿醒:“扫弦。”   段青深扫弦,微微惊讶于这旋律居然是自己弹出来的,相当意外。梁愿醒抬眸看他,眼里写着意料之中:“是的,是你弹出来的,继续。”   他教了段青深四个和弦,平心而论,无基础成年人用这个速度学四个和弦已经是非常优秀。梁愿醒重头又帮他掰着手指头来了一遍,段青深的记忆力很强,第二遍已经能够记住四个和弦需要按哪里,但属于脑子知道,手不知道,尤其小指缩不回去,总是碰弦。   第三遍顺畅很多,梁愿醒一手帮他按住小指,一手上下指挥他扫弦的节奏。老实说,梁愿醒这个左右脑分裂行为炉火纯青,叫段青深感叹不愧是童子功的钢琴生。   “最后一遍你自己弹。”梁愿醒收回两只手,坐回去,看着他。   接着,在段青深独立弹出第一个和弦的时候,梁愿醒开始唱——   “Sleep don’t visit, so I choke on sun”   Radical Face演唱的《Welcome home》,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尼康战歌”。   段青深恍惚愣住,原本死死看着自己左手的弦品格,忽然去看梁愿醒的眼睛。   他就那么抱着琴,原本已经记住了按弦的位置生生错了几个音,但这并没有影响梁愿醒的音准。四个和弦在歌曲的前1/3都在循环,唱完这个循环,梁愿醒伸手把琴从他怀里拿过来,自己继续拨弦弹唱:“All my nightmares……”   帐篷外面风沙嗡鸣。   在来到这里之前,前边的那些路上,梁愿醒发现他的歌单其实也不是空空如也。他那个“我喜欢”一栏里有那么寥寥的几首歌,除开周杰伦耳熟能详的几首,就是这首尼康战歌。   而可以想见的是,段青深应该不是决定辞职之后才点了这几首歌的“喜欢”,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点过。可能是上下班路上听一听,也可能是值大夜的时候在休息室戴耳机听一会儿。   因为他自己就是。   梁愿醒那歌曲茫茫多的歌单里,这首是播放量最多的。其实不是说他多么喜欢这首歌,可能真列个名次,它勉强能挣到个前五,但它的象征意义实在太强大。   帐篷一侧搁在地上的相机早早就从教学阶段开始录像,取景部分大约是两个人的肩膀到地面,仍没有露脸。   前半段那样“我弹你唱”的配合着实让段青深有心脏过电的感觉,他们都在囿于麻痹境地时听过这首歌,像是过去的灵魂隔着磨砂玻璃,看不真切,触摸不到,他们还不知道未来会在一起。   “再教我一遍。”段青深说。   “下次吧,回去了慢慢教你。”梁愿醒伸手把相机拿过来,“天冷这电池掉得好快。”   段青深拿起琴又拨了两下,问:“这视频要发吗?”   “发吧,好久没发视频了。”   “会不会有点Gay…里Gay气?”   “没事,好兄弟都这样。”梁愿醒结束录制,然后关机。   到今天,梁愿醒已经能在凌晨勇敢地爬出睡袋,穿上外套,拉开帐篷——“哎我草!”   他迫不及待拎着相机包冲出去,然后因为帐篷抖动,唰啦落了他一脑袋沙子。   段青深赶紧出来帮他掸头发,然后把防沙面巾围在他脸上,围上后隔着面巾亲了亲他嘴巴位置,说:“在这等一下,我去拿探照灯。”   天还没亮,提前一小时开始徒步。其实也不会走多远,他们只爬到面前这座沙丘的顶端,听起来容易,但有了鸣沙山的经验,提前一小时是正确的。   梁愿醒走在前面,段青深在后,时不时伸手在他背上推一下让他借个力。   这就是段青深说的风光摄影——极端天气、特殊地形,有可能收获远远比不上付出。可能拼尽全力爬一座险峰,但它偏偏云雾缭绕什么都看不见,可能蹲守在无人区几天几夜,老天都不给你那道你想要的光。   探照灯挂在胸前,支两个三脚架,装镜头,套相机雨衣来防沙。   慢慢地,天色开始有幽幽的暗光。梁愿醒喘着气,爬得他热,稍微松了些领子。等下是沙漠日出,塔里木盆地中心沙漠的日出,金色的太阳和金色的沙丘。这里空无一物。   梁愿醒光是想想就开始兴奋了,他手扶着三脚架,偏过头,说:“其实是值得的。”   “值得什么?”   “你之前说,风光摄影,可能收获远远比不上付出,但是,是值得的。”因为蒙着面巾,说话声音隔了一道,人就在面前,却感觉话从远方来。   随着这片暗空进行着大自然新一轮的昼夜交替,太阳即将唤醒塔里木新的一天,梁愿醒指着脚下的沙丘,接着说:“深哥,到这里了就是值得的,不是说这么远的地方,走出来,才是风光摄影最重要的。”   一台135定焦,后期做堆栈,另一台35广角,再飞一架无人机。   今天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热情好客,在日出时给了他们浓墨重彩的万丈霞光。 第47章   11月30日中午12点整, 青山醒发布了一条新视频。   视频开始是帐篷里。   “左手一指放在1弦3品。哈哈哈哈,不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 一指不是拇指是食指……”   “一指不是拇指, 你们音乐生重新给人类肢体编号了?”   弹幕也愣了:什么?一指是食指?   另一条弹幕回答:是的, 弦乐一般是这么说, 因为二胡和提琴, 拇指都不用按弦。   又一条弹幕:我靠小助理是学音乐的?   观众们已经能够在二人不露脸的情况下通过音色来分辨谁是老板谁是助理, 虽然简介上后来备注了是两个摄影师, 不过大家还是用老板助理来区分。   视频还是剪掉了段青深说“别掰了够弯了”那一段, 直接跳到唱歌的部分。弹幕刷起了“可能有点不礼貌但还是嗑一口”。   接着用《Welcome home》的原曲从梁愿醒唱的那句衔接下去, 是大漠朝霞。弹幕上有的在许愿, 有的在发“啊啊啊”, 有的发流泪emoji。   随后,无人机画面快进播放, 史诗大片一般,云层快速涌动, 飞扬的风沙追不上太阳,天地大亮。这里梁愿醒放了一行字幕:欢迎来到塔里木新的一天。   下一个镜头切到吉普车后排座椅视角, 开车的人是梁愿醒,段青深在副驾驶飞无人机。清晨那张大漠日出并不能加进“公路”主题的组图里,所以他们还剩两张照片。其实这条沙漠公路在相机镜头、无人机镜头下都非常好, 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或许是这样的画面有些普通,网上搜一搜, 数量不少,大同小异,也可能这是一条意义重大的公路, 所以比起风光,他们更想拍摄到激起人们共鸣的画面。   车在公路上开,有些弹幕惊讶于沙漠公路和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原来不是如摩西分海般从沙漠辟出一条路,而是两边都是绿色植物,真正的沙丘挺远的。   行驶画面慢慢停下,车开上岔路,在路边停下,两个人解开安全带,梁愿醒说:“我们要下去拍照了,你们在车里等一会儿。”   弹幕:愣着干嘛,偷车啊!   另一条弹幕:我没驾照。   后一条:我有我有,让一让,我爬去驾驶座,你们想去哪儿?   青春没有售价你懂吧!   顺着这条路一直南下就是藏北改则了你懂吧!   都住手,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梁愿醒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太可惜了,因为有合同,这些照片不能给你们看,视频里也不能放。”   到这里是视频的前6分钟内容。   他们下车的地方,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水井房。两人开着车在公路上不疾不徐地观察了一阵子,不同于昨天比较赶路,今天趁着路上没车,他们发现了在道路边的小房子。   这些小房子每隔几公里就有一间,它们是塔里木多年治沙工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这张照片的机位在公路对面,房子面向公路,路两侧的沙堆比较高,恰好是天然的空间感和层次感。   横向的房子,横向的公路,横向生长的防沙植被。   他们拍完照后有个穿反光背心,戴着防沙面巾,提着铲子和桶的中年男人从沙丘那边走过来。走来时见到他们有些意外,接着笑了:“旅游的吗?”   “是的!”梁愿醒隔着马路挥挥手,“您好,叔叔,您是这儿工作的吗?”   “嗯!”叔叔点头,招招手叫他们过马路,“过来,进来喝点水。”   左右看了看,没车,两个人收起三脚架跑去对面。叔叔指了下旁边的岔路,有个坡能上来。   水井房里是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操控室,另一个部分是生活区域。大叔放下桶,铲子靠墙,搓了搓手回温,说:“一开始还以为你们是记者,后来想想,没听说最近有采访,哎呀……入冬了之后很少见着陌生人了。坐。”   房间里陈设很简单,一些生活必需品,方桌,灶台,里边是卧室。叔叔拿了杯子,在水龙头下冲了冲,说:“这儿灰大,你们从哪儿来呀?”   “浙江。”   “哟!那么老远!”   梁愿醒把包里的零食拿出来一些,大家一起拆了点饼干吃。   叔叔是当地水井房里的工人,据他所说,他们水井房工作的人,每天控制沙漠里他们所负责的区域的植被滴灌,调整水阀、施肥,做记录。   “所以……这一整块都是您一个人负责?每天这样检查吗?”梁愿醒睁大眼睛。   “还有我老婆呢。”叔叔笑着尝了口梁愿醒塞过来的香蕉牛奶,说,“我老婆往那边去,我跟她反方向,一人一半。”   梁愿醒听了,把自己手里这个没拆的香蕉牛奶也推过去:“那这个给阿姨喝。是养着这一条路上的防沙植物吗?”   “对,每4公里一个水井房,每天查水压,然后出去顺着这几排树,检查它们长得正不正常,每天有大车从镇上送生活用水过来。”   塔里木的治沙人就是这样一个个坚强的人,守着这里的20万棵耐旱树木和漫长无边的孤独,让塔克拉玛干的风沙不得侵袭公路。不仅是这里,环绕塔克拉玛干外圈的防沙带也是如此,让这片沙漠不再继续蔓延。   这一带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大大小小的沙尘暴是常客,有时候一整天下来没人说句话,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不过叔叔也说,以后会慢慢智能化,不需要人24小时在这里,可能隔一段时间过来检查维护就行。   一切都会好起来。   两人在水井房里和叔叔聊了一小会儿,叔叔要做饭了。最后段青深把相机里的照片给叔叔看,问他这个照片能不能发出来,叔叔说没问题,这里的房子都差不多是这样。   第十一张照片《水井房》。   重新上车后,视频继续。   但是有个剪辑过场画面,一天之后。   依然是吉普车后排座椅视角。大雪纷飞,背景音乐用了门德尔松的春之歌,梁愿醒做后期配音——   “大家好,今天从塔中回去了,这一段没有用原声是因为车载音响在跟编辑讲电话,而且这段路上的雪真的太漂亮,所以还是用了这段画面。”   “今天有个很好的消息,我们的一套组图终于拍完啦~所以现在要回家……欸其实不是回家,是回我们的工作室,全程三千九百多公里,我和老板换着开,一天开10小时,4天5晚。”   “这期视频是我们在沙漠里拍的素材,没有什么说话的内容,因为沙漠里的风声太大了,我们没有另外的收声设备,所以……所以来听听风声吧。”   接着车辆行驶画面结束,下一个镜头是无人机视角下的大漠,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三百多米高的沙丘起伏不绝。有的摄影师喜欢拿无人机当穿梭机玩,镜头向下俯冲,距离沙地越来越紧,沙丘的纹理清晰可见,快要触地时又拉升,低空飞行。   “啧。”段青深有点不爽,无人机的系统保护和电子辅控功能太精准。   梁愿醒也感觉到了,看着他这边的屏幕,说:“还是要买个穿越机。”   画面回到车里,然后慢慢黯淡,最后变黑。这条视频不长,素材太碎片化,两个人都没那么多时间处理剪辑。   第一天,10小时的路程抵达巴州若羌县的镇上。也是在这里,晚上跟江意用微信语音开了个小会。   组图12张照片,最后一张是离开沙漠公路时从车后玻璃拍出去的画面,那时候刚好一行骆驼穿过马路,以及看不太清晰的,有另一辆车在驼队后面等它们穿行。那是沙漠里约定俗成的规矩,车让动物。   “你们看一下甲方那边剪裁后的效果你们能不能接受。”江意发过来一个压缩包。   这套照片是甲方要给手机电脑做系统桌面,所以有竖构图和横构图两种。竖构图就不可避免地有大幅度剪裁。   旅店房间有些逼仄,两个人挤着坐,凑在一起看。   “哎这个清雪车裁过之后没那种……哎。”梁愿醒叹气。   “我明白。”段青深点头,“难免的。”   甲方自然有甲方的顾虑,话又说回来,买了电脑和手机的,又有多少人会用它的系统桌面呢。尤其年轻人,手机桌面那可是颁奖台一般的存在。   江意这个时间还在加班,打了个呵欠,问:“怎么样?”   段青深清清嗓子:“嗯,没什么问题,我们都能接受。江编,后续还有什么商拍吗?没有的话,我们现在返程回工作室了。”   “哦……应该是没了,对了,你们是完全不看你们账号后台的私信吗?我有个朋友想让你们接个推广,连发了好几天私聊,根本没人回。”   “啊?”梁愿醒掏出手机,点开后台。   梁愿醒是真没想到他们这个一万关注不到的小账号,后台居然这么精彩。有询问他和段青深谁1谁0的,有给他们推荐某牌润滑油的,有打卡早安晚安的,还有的拿他们当备忘录,今儿早餐支出16元……   梁愿醒不得不蹙着眉在茫茫多私信里寻找那位甲方,此时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和加班的江意一样,甲方秒回了。   不得不说,出来久了,都有点不习惯跟社畜的说话方式。对方回复:嗨亲爱的!感谢你回复~我们是做户外徒步装备的哦,看见亲爱的视频非常优质,拍摄……   总之就是那一串。   梁愿醒把手机递给段青深:“我不会回,你回吧。”   “啊?”段青深不解,但依言拿过他手机,“不会回的意思是?”   “不认字了。”梁愿醒真诚道,“中文的分支,社畜语,一句话八遍‘亲爱的’,我愧不敢当他的‘亲爱的’。”   “……”   江意在微信语音那边笑了好一阵,说:“你们在外面待太久了,赶紧回城市里平衡一下。”   梁愿醒不解:“江编,平衡什么?”   江意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平衡一下我这个社畜的嫉妒心!”   梁愿醒笑起来:“哈哈哈你连我们过了哪个路牌往哪个方向去都知道,你不也是走南闯北过的吗,还说什么嫉妒。”   “是呀。”电脑扬声器里传来按打火机的声音,江意那边停顿了下,抽了口烟,“说真的,你们两个人,是自夏骁屿和纪延之后,我签的最满意的风光摄影师。”   江意说完,又补充:“就是无人机摔山谷里的倒霉蛋。”   “哦……”梁愿醒点点头,然后乖巧地说,“谢谢江编。”   旁边段青深在跟推广的甲方互换微信,便又听见江意说:“所以就算回到城市之后,你们也要继续在一起拍照,多拍几年,好吗?”   段青深头也不抬,说:“不用担心,江编,我们在谈恋爱。”   “那就多谈几年。”   “好。”段青深说。   说完,把手机还给他:“好了,微信加上了,之后再谈其他的。”   和江意的微信电话挂断后,二人匆忙洗洗睡下,次日继续赶路。他们要从距离大海最远的省份去到海边,三千九百公里的路程,两个人聊了很多东西,有过去也有未来。   段青深提出以后想正经地录一个视频,找个风光极好的地方,录他唱歌。发不发都好,他想自己留着。梁愿醒就说好啊你想听什么,段青深摇摇头说不知道。   两个人轮换着开车,黄芒高速过托芒路段后,还在国道318上开了几个小时,然后上S303,再转去柳格高速。   上318国道的时候还挺堵的,对向来车更多,往西藏去。这条景观大道上不开车的那个就拍照片,路上梁愿醒小姨每天发微信询问他们到哪里了,叫他们开慢点注意安全。   四天五晚,安全回到山东。说来也巧,他们抵达的时候是凌晨,恰逢城市道路临时管控限行,兜兜转转又来到了沿海公路。   上一次来这条路,两个人还不熟。一人开车,一人骑摩托。那时段青深很久没拍照了,梁愿醒在酒店的地下车库给他当模特。   导航提示下一个红绿灯右转后300米就抵达目的地附近,梁愿醒降下车窗,问:“哎,那边路边是曾哥吗?”   “是的吧。”段青深按了下车喇叭,路边的人抬头,朝他们挥挥手。   得知他们今天回来,曾晓阳原本安排的午饭,然后改晚饭,又改宵夜。   一块儿吃饭的还有姜妤工作室里加班到现在的几个同事,说是最近有个直播间销量爆好,这阵子狂加班。   梁愿醒饿坏了,饭店营业到早上六点,客人还挺多,大厅桌坐了一大半。他挨着段青深坐下,和大家打招呼,说久等了。   “吃点什么,看看菜单,我记得小梁爱吃海肠捞饭是不是?”曾晓阳边问边点上了,“来一盘。”   “来两盘,”段青深靠在椅背,懒洋洋地说,“我们醒醒一盘,天下人共分一盘。” 第48章   曾晓阳抬头, 一脸无语,说:“你听我说啊,这家店是这片出了名的菜量足, 一会儿那个拌海蜇上来你就知道了, 这家真给你拌一盆。”   段青深偏头瞄了眼梁愿醒, 问:“你用过往挨饿经验来形容一下你现在的饥饿程度。”   “比乌海第一晚还要再强烈上那么一点点。”   “两盘, 晓阳。”   “行行行。”曾晓阳下单两盘海肠捞饭, “吃不完我打包, 无所谓, 孩子开心最重要!”   旁边姜妤还在忙, 和他们打完招呼就继续在电脑上核对报表, 她左右两边一个姑娘一个小伙, 面前也都是电脑和iPad在处理东西。   曾晓阳耸耸肩:“没辙, 年末了,我们总合作的纺织原料供应商, 上个月被湖南一个厂订去几乎一半的量,其实我也昨天刚回来, 前两天到济南去见另一个供应商。”   “噢……”段青深点点头,听他说去了济南, 又问,“那你去济南见着文冰没?”   “见着了呀,跟他吃了个饭。”曾晓阳笑笑, “他们群不止他一个延毕,心态上都还好, 就是吃饭吃一半,他问我有没有路子,他想把实验室里那个一千来万的显微镜偷出来卖了。”   段青深低头揉了揉自己额头, 叹气:“这博士念的……”   曾晓阳站起来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那满满一大盆拌海蜇,搁在桌上,“来来,先吃吧,别忙活了,脑细胞要饿死了都。”   姜妤看都不看他:“凉菜不怕凉。”   说完,又说:“你们先吃啊,当我们三个不存在。”   “动筷子。”段青深说。   梁愿醒咻地拿起筷子。   紧接着又一盘炸虾仁,一盆海鲜锅,生蚝活捞、元贝活捞、多宝鱼活捞……又有服务员进来包厢,问:“不好意思,你们是两盘海肠捞饭对不对?”   “对的!”曾晓阳说,“是两盘!”   “好嘞,稍微一等哈!”服务员说。   估计是后厨纳闷,叫服务员过来确认一下。稍后,果真是特别大的一盘捞饭,梁愿醒双手接过来其中一盘,稳稳放在自己面前,说:“谢谢。”   段青深哭笑不得,问:“谢谁呢?”   梁愿醒:“谢谢大海。”   “噗哈哈哈哈哈哈!”姜妤笑出来,“快吃吧,在外面受苦了弟弟。”   “没有,”梁愿醒拿起勺子,“没受苦,在外面过得特别好。”   这顿饭最后没有给曾晓阳打包的机会,姜妤到最后都有点害怕了,只有段青深掐着梁愿醒的极限位置,在那之前按住了他手,梁愿醒才停止进食。   以至于曾晓阳问他:“小梁同志,四次元胃袋?”   “不是不是。”梁愿醒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几天一直赶路,消耗比较大。”   说完,又想了想:“拍照消耗也挺大的,相机设备走到哪扛到哪,我们两个人三台相机一台无人机。”   姜妤的助理支着下巴,好奇地眨眼:“原来是这样啊,我以前都觉得摄影师是那种很文艺的,拿着那种复古款式的相机在外面拍拍。”   “那也……”梁愿醒挠挠头,“也有的吧,胶片机摄影师也很多,有时候为了让甲方觉得自己的设备很专业,就在微单上加很多外接设备,收声麦啊,电影变焦镜头,手持拍摄的兔笼什么的,就是业内俗称的‘甲方快乐机’。”   段青深笑笑:“也看拍摄内容,城市拍摄扫街不需要太笨重的设备,我们这纯属体力活,爬山徒步,醒醒胳膊上肌肉都长出来了。”   听这话,姜妤眼神变了变:“是吗。”   姜妤想表达的是你小子对醒醒观察很细致嘛,曾晓阳就完全get不到这个点,打趣姜妤说:“又想拐醒醒给你当模特啦?没事,他们工作室都在这了,挑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把他掳到摄影棚里去!”   姜妤看向他,张了张嘴,没解释。   吃完饭后他们俩去了酒店,跟曾晓阳约好明天去织造厂看看那个办公室,也让梁愿醒把车骑去汽修店保养。时间不早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日出,梁愿醒还没调整回城市状态,在路边问段青深去不去海边拍日出。   段青深还没回答,曾晓阳先感叹了:“我靠,你这日子听起来跟以前当医生也没啥区别呀,以前你规培的时候也这么一宿一宿值班。”   “区别大了。”段青深笑笑,“现在心甘情愿。”   杵在饭馆门口的人行道聊了几句就各自散了,段青深订了个带浴缸的酒店,回去后铺上浴缸袋,两个人先后泡了会儿澡,消一消这些日子舟车劳顿的疲惫。   凌晨三点相拥入眠,梁愿醒有一种“虽然不是家但非常踏实”的感觉,很奇妙,原来踏实感不是任何实质的东西带来的。一顶帐篷可以,一辆车也行。很安全,夜里翻了个身,半梦半醒着嘀咕了句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听见段青深轻轻“嗯”了声回应他。   这一觉睡得很饱,起床后梁愿醒习惯性去清点今天要带出去的东西,边打呵欠边问:“今天带哪台?”   “什么都不带。”段青深走过来在他头顶拍拍,说,“今天去晓阳厂房。”   “啊,是哦。”梁愿醒稍有些失望,“今天不拍照。”   “想拍也可以带啊,带你自己的徕卡。”   他想了想,摇头:“不带了吧。”   今天气温来到0度,不过中午艳阳高照时会暖和些。   梁愿醒开车,段青深在副驾跟那个做户外装备的甲方聊合作的事,因为当时跟对方说等他们回到工作室安顿下来再详聊。   结果梁愿醒猛踩一脚刹车差点把他手机冲挡风玻璃上,段青深扭头:“怎么了?”   “……总、总以为在国道上,忘了城里限速。”梁愿醒心虚,“没调整过来。”   段青深笑了笑,没要求他换给自己开。   任何转变都需要一些时间,他把手机锁屏不再聊了,说:“没事,刚开始都这样,我那年从敦煌回来也不习惯,觉得城市街道视野太窄。”   “西北是广角的。”梁愿醒说。   织造厂不算太偏远,在一个货运码头附近。曾晓阳早早等着他们,过来就问吃没吃早饭,段青深回答说吃过了,然后曾晓阳丢过来一把钥匙。   曾晓阳手揣在裤兜里:“来,这边。”   梁愿醒跟在后面,观察着这个地方。他们的织造厂是加工厂房,只有两栋楼,一栋在中间,另一个在厂房园区的西南角,西南角这个说是楼,到顶了也才三楼。   “那个楼以前是做布料裁切间的,后来我们厂规模扩大,改机器裁切,它就荒废了。”曾晓阳给他们指过去,又说,“平时工人不往这块儿来,你们在这也正好清静。”   “谢了啊。”段青深拍拍他后背。   “先别急着谢,你不来也是空着,你自己找家政什么的过来收拾啊,喏就那个一楼,看见了吧,我得走了啊我今天还有事儿。”曾晓阳把他们带到楼前不远的地方就急匆匆走了。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着这外漆早已斑驳的三层小楼房……沉默了片刻后,段青深上前去开门。   “……哇。”梁愿醒抬手扇了扇,“深哥,叫那个户外装备品牌现在寄两个帐篷过来,然后把营业执照的经营地点改成此栋楼前一楼1001号帐篷。”   一楼说是办公室,其实挺大的,说它是办公厅也可以。150多平的空间,可以分割出一个摄影棚,但问题是它现在需要的可能不是卫生,而是需要重新装修。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都有事儿干了。   这天还是先认了认地方,然后把两辆车送去汽修店保养维修,两辆车都有不同程度的车损,签了账单后,在APP上预约打扫的家政,因为临近年底,家政要排队,约在了三天后。   两个人等着出租车,梁愿醒在看他们视频账号下面的评论。翻着翻着骂了句“我靠”,段青深问怎么了。   “这有个人叫我们拍点露脸视频,然后另一个人回复,不露脸肯定是因为丑啊。”   段青深噗地笑了:“不理他,还管起别人美丑了。”   “哎,不是。”梁愿醒蹙眉,“关注我们的人跟这人吵起来了。”   左右就是那些“不露脸是因为太丑了吗”“人家爱露不露”“哟,急了”“风景类视频干什么非要人露脸?”“担心你们涉世不深的小姑娘被丑人骗呀!”“爹味呛死人。”   梁愿醒拧着眉毛看了几条,喃喃道:“这人有病一样。”   “拉黑得了。”   “这本来就是个空的小号。”梁愿醒退出app不看了。   “是呀。不要因为这种事情陷入自证,他说丑,我们露脸,那他明天会说我们俩有病,我们还给他发个体检报告?没必要。”   不过段青深也知道,梁愿醒主要讨厌的是这人跟自己的观众在对骂,非常不爽。在那里造谣一些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比如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出租车来了,段青深跟他坐后排,然后拿过他手机。   梁愿醒意识到他要去骂人了,立刻贴过来看他打字。   [回复:从‘不露脸=丑=会骗人’这个逻辑能力和攻击强度来看,还是你比较好骗。]   梁愿醒噗呲笑起来:“你真是……”   “不然呢,他显然不懂摄影,攻击不了我们的拍摄技术,也不懂欣赏,所以不知道怎么攻击我们的视频内容。”段青深把手机还给他,“所以只能想到最低俗的,攻击长相、身材。这种人的确很好骗,他们是最容易被当下互联网风潮牵着走的。”   梁愿醒若有所思,点点头,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去我妈家。”   “?”梁愿醒震惊地看着他。   段青深佯装无辜:“我没说吗?”   “你没……不对,你根本没打算说!”梁愿醒指着黑掉的手机屏幕,“这货说得没错啊,你就是个骗子,还给我装?!”   段青深顺顺他毛:“别慌,我家没人,我妈去陪她同学爬泰山了。”   “啊?网上不是说山东人才不爬泰山吗?”   段青深叹气:“她同学要爬,我一个阿姨,她很好的朋友。我要回去翻翻看还有没有能用的镜头机身什么的。”   家里没人那就还好,梁愿醒松了口气,问他:“你是快上高一的时候过来的?”   “嗯。”   “你高中什么样啊?”   “就……高中生的样。”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付钱下车,段青深提前准备好了刷闸机的卡,带梁愿醒进去。转了好几个弯终于到了楼下,接着刷卡进门厅,刷卡按电梯。   梁愿醒感叹:“这小区,外卖员得从过来的第一个红绿灯就开始骂人。”   “现在不知道他们怎么安排,以前是非要外卖员站在小区门口给业主打电话,按免提,给保安报楼号楼层才能放进来。”   汪卿嬅的房子在19层,到了之后段青深和他走到1902门口,不巧,密码门锁是一个“电量不足”的提示,意味着只能用机械钥匙打开。   “没事。”段青深左右看了看,“她有一把钥匙放在电表箱里备用。”   然而大约是段青深开电表箱的嘭嘭声有些大,1902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深哥。”梁愿醒和开门的男人四目相对,“哥,那个,门开了。”   “什么?”段青深走过来。   开门的男人看上去很儒雅,戴一幅细丝眼镜,居家的穿着,棉拖鞋,灰色长裤,浅棕色毛衣。   段青深先瞄了眼门牌号,的确是1902,楼号也不会错,因为他手里这张门禁卡刷不了其他楼的电梯。   男人先看的是梁愿醒,不过在段青深走过来之后,他盯着段青深的脸,表情犹疑又紧张。   “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男人问。   一时间,事情有些诡异。梁愿醒见段青深不说话,自己自然也不敢乱问,可隐约他察觉到一些……怎么说呢,一些依稀的可能性,这个男人会不会是段青深妈妈的男友?他不敢问呀,这是长辈的私事。   但段青深还不说话。   梁愿醒清了清嗓子,这个家又要靠小助理撑起来了,他笃定且冷静地说:“您好,油烟机清洗。”   “……?”段青深扭头看他。   那男人笑了下,似乎在纠结什么,片刻后,还是扶着门把手,向侧一步,让了让:“请进吧。”   其实是能看出一二的,段青深的眉眼和汪卿嬅很像,他属于继承到父母优点的长相,当初他妈妈愿意千里迢迢远嫁去浙江,其实也跟当初段霁是个帅哥有很大关系。当初年轻呀。   梁愿醒惴惴不安地跟着段青深进去,换鞋,家里开着地暖,很舒服。进来后段青深还真带着梁愿醒去了厨房,在这男人没有介绍厨房在哪里的前提下。   当然,他去厨房是为了找杯子给梁愿醒喝水的。   于是进厨房后,段青深边从碗柜里拿玻璃杯,边跟他说:“你不是清洗油烟机?”   到这里,梁愿醒也明白了,他们应该是在沉默中认了对方的身份。那男人有些局促地在厨房门口,淡淡笑了笑,向段青深颔首。   而梁愿醒,则淡定地走到灶台前看了看,抬手,按下了油烟机的自清洗键。   “谢谢。”那男人点头说。 第49章   段青深在直饮机接了杯温水, 在油烟机“嗡嗡”自清洁的声音里走到梁愿醒旁边,水杯塞给他:“喝水。”   然后抬手把油烟机关了,叹道:“你如果说你来做家政的, 是不是就进来按一下扫地机器人?”   梁愿醒没接话, 两只手握着玻璃杯咕咚咕咚地喝, 默念:我就是个路人, 你们聊吧就当我不存在。   吨下去大半杯水, 梁愿醒把水龙头打开, 默默地冲洗杯子。那两个人的尴尬可见一斑, 梁愿醒关上水龙头, 厨房又陷入安静, 他左右看了看, 这杯子放哪儿的来着……?   “我……”梁愿醒拿着玻璃杯, “我喝饱了。”   “好。”男人忽然站直,僵硬地走进厨房来, 笑了笑,“左边上边的柜子, 放进去就好了。”   幸而汪卿嬅这厨房还挺大的,否则三个人挤在里面, 就更尴尬了。   不过梁愿醒转而换了个眼神看向段青深——以他对段老板的了解,这人绝对不是那种“天呐你居然是我妈的男友我跟你拼了”的心态,绝对不是。段青深做人很有边界感, 问道:“您贵姓?”   “免贵,免贵姓曹, 叫曹湘。”曹湘说,“我是卿…汪卿嬅的男朋友。”   “段青深。”他自我介绍,“我是汪卿嬅的儿子。”   “久仰。”曹湘说。   梁愿醒低头端详着手里的玻璃杯, 嚯,真干净。   然后三个男人沉默地坐在茶几上吃开心果,吃葡萄干,吃碧根果,吃核桃仁,吃……   “那个。”段青深终于忍不住了。   已经盘腿坐在地毯上正在撬夏威夷果的梁愿醒抬头看向他,接着“咔”一声,果壳裂开。同时,从厨房端出来一盘橙子和草莓的曹湘也看向他。   段青深首先跟梁愿醒说:“你坐这儿继续吃,我去房间找东西。”   然后又看向曹湘:“是这样,我昨天问我妈在不在家,她说她今天在泰安,我得知她不在家就没多问,她也没告诉我您在家里,今天过来是拿点我以前的东西,实在打扰了。”   “噢。”曹湘放下水果,说,“没、没事没事。”   “门锁没电了。”段青深又说。   曹湘点头:“它坏了,充不进去电,这两天会有人上门来修。”   “原来如此。”   段青深的房间平时锁着,一把钥匙在段青深这里,另一把和家里的备用钥匙们放在一起。   平时汪卿嬅不太进来,就每个月用吸尘器清洁一下地板。梁愿醒好奇地偷偷打量这房间,书柜里一排排蓝色封面的医学书,内科学外科学传染病学生理学病理学……它们的下面一排,摄影美学、摄影基础教程、摄影的艺术……   “你随便坐。”   “喔……”   “这么拘束干什么。”段青深回头看了他一眼,“想看什么随便看,顺便也帮我找找镜头,我印象中还有个24-105的变焦。”   梁愿醒“嗯”了声,走到书柜面前,书柜上半部分是玻璃门,下半部分是普通的木柜门。他蹲下来,打开它,里面堆放着是杂物。高中的教科书,一些水笔和圆珠笔被皮筋捆在一起,十多年前款的游戏掌机,几根缠在一起的早就淘汰接口的数据线和耳机。   他感觉很神奇,分明只是多年前的旧物,很多人家里都能翻出这些东西来,但因为是段青深的,所以他蹲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   接着一只手不由分说握住他手臂,稳固而强劲的力量把他捞了起来,他纳闷,段青深解释:“你半天不起来,我以为你腿蹲麻了。”   “……”梁愿醒看看他手里的黑色纸盒,“找到了?”   段青深打开:“嗯,一台奥林巴斯胶片机,一个镜头。”   梁愿醒把胶片机拿出来:“机身真好看。”   “你刚蹲那儿看什么呢?”   “看你以前的东西啊。”   “那我也要看你的。”段青深去找了个手提袋,把镜头放进去,“下次带我去你房间。”   “就是个普通卧室,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啊。”段青深说得理所当然,“我喜欢看。”   和曹湘告辞的时候对方像个迎宾送客的服务员,要不是年纪大点辈分高点儿,他差点都要鞠躬了。   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梁愿醒在玩胶片机。这台奥林巴斯OM-1拿在手里很有份量,机械感很强,基本都是手动操作,要自己手动去调焦、反光板预升、测光、拨盘感光……胶片相机的一切设置都是机械按键,快门时间也需要通过拧环来设定。   梁愿醒爱不释手,一直到回了酒店上电梯还捧在手里玩。   “能拍吗?”梁愿醒问。   “当然能,但胶卷应该过期了,晚上出去找几个店,看能不能买到新的吧。”   回酒店后段青深继续回复那家户外装备厂商,接广告是收益来源之一,对方是正经商家,也是江意认识的,人活着就有开销,所以没道理不接。   梁愿醒在制作他们账号主页的置顶视频,把他们素材里目前没有卖出去的照片制作成一个多组图视频,用于展示的同时也对外售卖图片使用版权。   视频发出去进入审核后,梁愿醒伸懒腰,左扭一下背右扭一下背,问:“跟‘亲爱的’谈得怎么样了?”   “……是甲方,什么亲爱的。”段青深无奈,“他们今天寄两组登山杖、探照灯、帐篷和露营用的东西,应该后天能到,然后他们支付出行费用,我们去找个需要登山的地方录视频,时长15到35分钟。”   “不需要写个行程规划什么的给他们吗?”   “暂时不需要。”段青深说,“拍完先给他们看一遍就行。”   “去哪儿?!”来到了梁愿醒最开心的部分,“是登山吗?爬什么山?就近去泰山?”   段青深想了想,手机在手里翻转着,说:“等江意消息,看下期杂志主题里有什么能去的地方。”   是江意叫他们等消息的,但12月太忙了,年末专题、汇总、盘点,这消息足足等了一个礼拜。   这一个礼拜他们布置好了工作室,家政清理出来之后做了基础的打扫,二楼三楼也都是废弃的,但没有堆放东西,一起清洁了一下,接着请了油漆工人重新粉刷。   二楼三楼以后可以放户外装备和冲洗胶卷的暗室,期间曾晓阳带了两个朋友过来一起帮忙,那天他们一起去建材市场买了现成的柜子书架,把江意寄过来的样刊摆了上去。   两个人商量了一下租房,短租是一个很合适的选择,以后动辄在外奔波十天半个月,租房可能一年到头住不到几天。最后干脆在工作室三楼弄个卧室算了,把曾晓阳这整栋楼都租来。这事情段青深去和曾晓阳商量的时候,曾晓阳沉默了半晌。   “他为什么沉默?”梁愿醒慢慢放下汉堡,一脸担忧。   段青深回答:“因为他太感动了,以为我要重新在这里定居。”   今天肯德基里人少,进进出出多是到店取餐的,门每次开关都涌进一阵寒风。   “以为?”梁愿醒不解,“我们不定居吗?”   “不啊。你在杭州有自己的家,就算没有人了还是要回去的,工作室也不是开门做生意的形式,这次来山东,下次就回杭州,我也想去你家。”   老实说这个事情梁愿醒自己完全无所谓,他对“家”的概念更倾向的是“家人”。对他来讲,小姨搬走之后,房子就只是一个壳。   他也喜欢那个房子,但里面没人之后,也就只是个漂亮房子。   段青深把蘸酱撕开,搁在鸡块旁边。   刚放下,段青深来了个电话,他放下薯条,接听:“妈?”   那边汪卿嬅应了声,说:“见过曹湘了?”   “见过了,他多大呀?看着三十五六吧……算了不猜了,您直说吧。”   “他37,怎么?担心我找个二十多岁的男朋友?”   “不不,不是担心,您想找二十多的就找呗。”段青深说完,补了句,“反正我就找了个二十多岁的男朋友。”   梁愿醒差点喉咙眼里呛到一口可乐:“等一下?”   汪卿嬅那边正笑着呢,似乎是跟朋友在一块聊天:“是吗哈哈你找了个二……等一下!?”   第八天,工作室来了位客人。因为重新粉刷,需要通风换气,他们并不经常过来,在酒店包了一个月房间。   姜妤打电话叫他们过来上班的时候梁愿醒忽然回忆起了当社畜的日子,一阵胆寒。   到了后发现客人是老客了,迟双海从北京过来,带着他的助理和一个女生。   “好久不见。”迟双海笑着和两人握手。   寒暄过后得知,迟双海新招的女装模特总是拍不出感觉,而他又是个高要求的人,这次刚好到姜妤的织造厂看布料,顺便把模特也带来,试试青山醒拍得怎么样。   “可是房子里还有味道呢。”梁愿醒苦恼,“咱们一群人在这吸甲醛也不太合适吧……”   确实如此,迟双海其实有点介意这味儿,只是没明说。于是问:“你们还有别的棚吗?”   姜妤插话说:“要不去我那个棚里拍吧。”   迟双海刚想说好的,忽然被梁愿醒拦了一下,他一直在偷偷观察迟双海带来的模特,上前一步,说:“现在这里拍几张看一下效果。”   “……这里吗?”姜妤有些为难。   “不不。”梁愿醒摇头,“模特面部骨感比较强,衣服是经典款的战壕风衣,我觉得可以去工厂里拍实景。”   说完,回头看了眼段青深。后者点头:“合理。”   背器材的时候梁愿醒带上了尼康和奥林巴斯,工厂的大型金属设备、战壕风衣模特,加上胶片效果,梁愿醒已经开始期待效果了。   段青深帮他打灯布光,梁愿醒负责拍摄。迟双海在不远处跟姜妤聊天:“他们两看起来和上次看起来不一样。”   姜妤反问他:“上次是什么样?”   “说不清楚,上次感觉两个人都怀着什么结郁,迷茫又没有安全感。”迟双海说完自己笑了,“怎么讲得这么奇怪,其实也没相处几天,不过现在感觉两个人都很好,平衡,互补。”   “嗯,是啊。”   那边梁愿醒不停地给模特情绪价值:“特别好,非常酷,眼神再冷漠一点,想象一下你在年会上抽奖,奖品是一次和老板握手的机会!”   结果模特“噗嗤”笑出来,直接破功。   “欸你还乐了呢!”梁愿醒跟着笑,“不应该翻白眼吗!”   举着补光灯的段青深:“你直接叫她翻白眼呗。”   “也是哦。”   当天晚上,他们终于收到了江意发来的新刊计划。因为新刊是明年的第一期,开了无数个会方案改来改去,最后给了他们增刊的拍摄计划,上增刊封面。   两个人看着电脑屏幕,和江意的对话框里,一个“已下载”的文档,标题是《杭州·梦想天堂》。   梁愿醒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调整了两次状态,才说:“不…不用住酒店了。” 第50章   梁愿醒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旅程的起点, 没有多少近乡情怯,回家放下行李后打开水电阀门,两个人一起简单做了下卫生。   家里并不脏乱, 梁愿醒出发前给所有家具都盖上了防尘布。房子是复式结构, 楼下的扫地机打开后, 在楼上一块儿拖地, 擦一擦楼梯扶手和护栏。他的房间和妹妹的房间中间隔着琴房。   梁愿醒打开琴房门, 说:“以前有阵子, 每天进来琴房之前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 内心在抗拒, 理智在前进, 感觉身体里两个人在扭打着走向钢琴, 最后坐到琴凳上的时候已经没劲了。”   然而还未等段青深说些什么来安抚宽慰, 他直接“嘭”地又把琴房门关上:“走。”   “?”被关门的风震得刘海都飘了一下的段青深失笑,“我靠, 我刚还准备真情实感地开导你一番。”   “去我房间。”梁愿醒说。   进来的第一件事是开窗通风,房间窗明几净, 墙角靠着吉他琴盒,单人床被蒙着防尘罩, 床头柜上的台灯旁有个小的钢铁侠模型。   梁愿醒的书柜上摆着很多奖杯,少儿组、少年组、青年组,各种他听过的没听过的大赛。书柜里大多是琴谱, 有些很明显练了很久,书脊压出了裂痕。   梁愿醒打开窗户后就靠在书桌边抱臂看着他打量着自己房间, 问:“怎么样?”   “挺可爱的。”   “挺普通的。”梁愿醒纠正他,“我一直不爱动,不练琴休息的时候就在房间里看漫画, 有好几次小姨要带我们出去玩,我都问我能不能不去,我看家,我妹是个极致社恐,她一听还能这样,她说她也不去了。”   段青深笑笑,指了下书柜门上贴着的几张照片,问:“这个是妹妹?”   “嗯,何卓羽,原本应该跟我肝胆相照一起学琴,结果半路弃我而去,做手工把几个手指头戳得烫得没一块好皮。”梁愿醒笑笑,“但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找她做簪子还要等排期。”   给段青深找睡衣的时候翻出了一个铁皮饼干盒,梁愿醒早已不记得里面装了些什么。铁皮的饼干盒或月饼盒在很多家庭里充当保险柜或针线盒的作用,梁愿醒这个里面放了很多旧物。   几枚校服上的备用纽扣,小时候矫正视力的圆圆的眼镜,一些玻璃弹珠,奇形怪状的橡皮。   看见了几张照片,段青深伸手拿出来。   小小的梁愿醒穿着西装,坐在垫高的琴凳上弹琴,脚都还挨不到地。另一张是比较大的时候,演奏结束抱着一捧花在向观众席鞠躬。   还有他在西湖坐船,初中毕业高中毕业……读书的时候买的动漫杂志里送的周边,友人帐,摩托车的模型……以及175块现金。   “我靠还有钱?”梁愿醒惊了,全部拿出来,“我小时候还藏钱呢?”   “藏完还能忘了呢。”段青深说,“这小脑瓜连钱都不惦记。”   梁愿醒扭头看他:“友好一点,你现在在我家,物业知道我家移民了,我都用不着抛尸。”   晚间攥着这175块出去吃了顿饭,感谢小梁愿醒的一次宴请。杭州这几天渐渐冷了很多,前些天有雨,掉了一地的银杏叶子被碾得几乎要渗进地砖。   越靠近冬至,太阳落得越早,出租车的后视镜框住了楼宇间的夕阳。城市黄昏时太阳沉入高架桥,但夜晚依然明亮,城市早已不是早年间类似KTV球形彩色射灯那样的明亮方式,而是在发着本职工作的光。大楼里加班的办公室,路上24小时的网约车,街巷里炒锅颠勺翻起的炉火。那些光亮就是人类城市的燃料。   梁愿醒带他去了一家自己很喜欢的小饭馆,蛮幸运的,食客不多。   “一般这个点过来就要等位了。”梁愿醒把相机包搁旁边凳子上,“网上总说杭州美食荒漠,但我感觉还好吧,好吃的店还是挺多的,明天再带你吃个拌川,今天吃……炒童子鸡,煎米鱼。”   梁愿醒把手机递给他:“你再看看。”   店里不大,上下两层,服务员上下楼时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跑去后厨上菜窗口催促了几句什么,江南方言加上极快的语速就是加密通话,段青深说:“我都快听不懂杭州话了。”   梁愿醒说:“这服务员抱怨大厨说‘慢兮兮的’,后一句是‘帮帮忙,痴呆了吗,顾客催死了’。”   吃完饭背着相机在人行道散步,杭州作为超级热门旅游城市,多年来关于这里的摄影作品几乎可以拼出一个完整的城市全景地图了,这里非常好拍,但也很难拍好。   过人行天桥的时候往下拍了几张车流,城市风貌摄影实在是两个人的短板,在围栏前边站了一会儿,梁愿醒哆嗦了下:“这么冷。”   “嗯?”段青深抬手在他后颈摸了摸,还好,不是冰凉的,“阿勒泰和杭州哪里冷?”   “废话呢。”梁愿醒示意了一下手里的徕卡,“这个时候,它在阿勒泰都冻出拖影了。”   段青深点头:“我以为你会说‘魔法攻击’之类的。”   “阿勒泰那是绝对力量。”梁愿醒说,“杭州确实冷,湿冷的,这个天要是感冒了能被冻得拖到五六天才好,阿勒泰是直接能冻死。”   说完又叹气:“杭州拍什么呢。”   “不知道呀。”段青深也为难,“明天去西湖看看?”   “北宋要是有相机,苏轼估计把西湖的每一滴水都拍过了。”   “幸亏他没有。”   梁愿醒拧着眉毛:“明天问问我小姨。”   “好主意。”段青深赞同。   第二天清晨,段青深在厨房噼里啪啦地煎蛋,梁愿醒洗漱完后在阳台给他小姨打电话。电话打了10分钟左右,他回去厨房,靠在门框上:“老板?”   “嗳。”段青深在水龙头下边洗口蘑,“小姨怎么说?”   “她说杭州有什么好拍的,西湖啊灵隐寺啊宝石山啊翻来覆去都被人拍遍了,然后叫我们买张高铁票去苏州拍拙政园和沧浪亭。”   “?”段青深回头,“可是拙政园和沧浪亭也被拍遍了吧。”   “我也是这么说的。”   “再然后呢。”   “再然后她叫我们不要拍了,去新西兰过圣诞。”   “……”   早餐段青深做了鸡蛋青菜面和口蘑虾滑,正吃着早餐,梁愿醒微信忽然一连进来好几条消息。他放下筷子去看手机,略有些意外地“嗯?”了一声。   “怎么了?”段青深问。   “我老板。”   段青深咽下嘴里这口蘑菇,故意强调性地问:“你什么?”   “前!”梁愿醒差点噎死,“前老板,酒吧老板。他叫丁捷,之前刷到我们的视频了,问我怎么这么多天没更新……原来是催更的。”梁愿醒边说边回复,告诉对方自己现在在杭州,正愁着杭州拍什么。   丁老板跟段青深是同龄人,创业型富二代,但还好,不是最恐怖的上来就要敲钟上市的那种创业,单是租个门面开酒吧还在他家二老的承受范围内。   丁捷回复:还用想吗?拍西湖啊!灵隐寺,宝石山,把那群外地人迷死!   “嚯。”梁愿醒把手机屏幕朝着他,“前老板把我小姨介绍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叫他丁老板吧。”段青深听着实在是心里很怪。   丁老板想请他们吃个饭,说自己现在在朝九晚五,一天天的快闷死了。   中午丁老板请在西湖边,跟久没见面的梁愿醒诉了十多分钟苦。   “你还记得我爸吗?”丁捷转着餐桌上意见簿的笔。   “记得。”   “他疯了,他朋友开了个汽车美容店,把我扔过去洗车,洗车欸!这寒冬腊月的,我这把老骨头,我天天无数次蹲下擦轮毂又站起来,半月板都干碎了!”   梁愿醒问:“一个月多少钱啊?”   “四千五。”他回答。   梁愿醒换了个表情:“那你还叫苦连天,这不比酒吧利润高?”   “……”丁捷瞠目结舌,眼神宛如中弹,“梁愿醒你嘴怎么毒成这样!”   梁愿醒瞄了眼旁边的人,那厢在看手机,随后站起来说:“外卖到门口,我去拿一下。”   外卖是奶茶和咖啡,段青深看着骑手的位置提前出去等的。拿回来的时候丁捷相当客气地连说两遍谢谢,然后“嘭”插吸管,给自己放个礼炮似的,紧接着说了句非常适合放礼炮的话:“醒醒,我爸想赞助你们。”   “?”梁愿醒呆滞住了,“你没告诉老丁叔叔我们只有一万粉丝吗?”   “就是一万才好啊,一万活粉比十万僵尸粉值钱多了!”   “老丁叔叔还懂僵尸粉呢?”   “老丁不懂,老丁的业务经理懂。”   “但我们是旅游频道啊,我们拍风光摄影的。”梁愿醒不懂了,“老丁叔叔不是做化妆品的吗?我们俩都不会化妆。”   丁捷摇摇头,喝了口奶茶,说:“化妆品护肤品都做,他们公司业务经理分析了,你们之前去的那些地方,敦煌,新疆,其实都很方便植入广告。”   “但我们目前不露脸。”段青深补充。   丁捷微笑着,早料到的表情:“护手霜。”   “哦——”梁愿醒叹服,“真是妙啊。”   “妙啊!”丁捷跟着说,“怎么样,考虑一下,你看,我们俩这样直接合作,都免了中间的二道贩子。”   服务员来上菜,这家做杭帮菜,席间聊到大名鼎鼎的西湖醋鱼,丁捷这个世代盘踞于此的杭州人晃着筷子说:“非也,醋鱼这个菜,鱼,必须是在水泥塘子里养大,醋汁,必须……”   “哎停停停。”梁愿醒打断他,“回到上一个话题,丁老板。”   “上一个?”丁老板失忆了。   段青深叼着吸管看着他,虽然这位丁老板和自己压根不在一条竞争赛道上,但他还是幼稚地提醒:“直升机的飞行区域,丁老板。”   “对对。”丁捷说,“低空巴士,从萧山到余杭,十多分钟,几乎穿过主城区,但你要是想让他们在空中打开舱门……那估计不太可能。”   梁愿醒蹙眉,咬了咬筷子尖,问:“加钱呢?”   丁捷眼神变了变:“小伙子你胆很肥啊。”   “隔着窗户拍很难受嘛。”梁愿醒说。   “你一边跳伞一边拍吧。”丁捷无语。   丁捷本是吓吓他,没承想他居然转头,问段青深:“这个可行吗?跳伞第一视角的下降速度要用多少的快门?”   段青深抬手屈指在他脑袋上敲,咚一下:“这么快的快门。”   敲完他又说:“我们可以坐进去之前把内外玻璃擦一擦,目前对拍城市没有灵感,没灵感就要多拍,去试试吧。”   这确实是没办法的办法,那毕竟是增刊的封面图。   丁捷笑眯眯地点头,说:“别忘了考虑我们护手霜的事儿啊,我能不能从洗车店解脱,就靠你了。”   “洗车稳定,丁老板。”梁愿醒说。   “我半月板都干碎了!”   段青深听着在旁边笑,一顿饭吃完,丁老板要回去洗车了。出来后他怅然地俩手揣兜,看着西湖的方向,叹气:“当初这一块也是我们的江山呐,小梁。”   “是啊陛下。”小梁也看向西湖,“由于倒闭,微臣都没有N+1。”   丁老板震惊:“你看看我现在的日子!”   “别提你的半月板了,实在不行我旁边有个外科医生。”   “哪儿呢?”丁老板疑惑。   梁愿醒指指段青深:“这位,三个月前还是主治,学医的,可怕得很,镜头盖都要朝上放。”   “?”段青深错愕,“你从来没介意过。”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梁愿醒看了他一眼,“我尊重每个人的习惯。”   丁老板走过来他这边跟他握手:“不容易啊兄弟,弃医从影,好魄力。”   “走了啊。”握完手,丁老板指指地铁站,走出两步又退回来,“差点忘了,来,试用品。这次真走了啊,干我的半月板去了。”   他往梁愿醒手里塞了一管护手霜,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丁老板已经走没影了,段青深脑海里还回荡着“镜头盖都要朝上放”——怎么会这样,原来自己习惯性的动作在他眼里要用“可怕得很”来形容的吗?   12月中旬的杭州秋意尚在,一阵风来,叶子簌簌地掉。   “等一下。”段青深握住他胳膊。   “走了,去打车。”   “等等。”段青深凝视他眼睛,“我还有什么习惯是你觉得奇怪的吗?”   梁愿醒懂了,弯唇笑起来:“你说床上还是床下?”   “……先、先说床上的。”   “那没有。”   段青深松了口气:“床下呢?”   “以后再说吧。”梁愿醒低头看了看这护手霜,拧开盖子闻了闻,“还挺香。”   说着就打算往手上挤,段青深说“等一下”,然后从相机包的侧包里拿出一瓶小的免洗洗手液。   梁愿醒眼神中有一种“行吧我早知道会这样”,伸手接着让他挤。然而段青深察觉到了:“随身携带洗手液也奇怪吗?”   “没有,哪里奇怪了。”梁愿醒笑得那叫一个甜,哄他,“特别贴心,深哥,赶快挤。”   小程序上预约到了明天上午的直升机。   果然半途开舱门拍照这件事连同机长都认真地摇头拒绝,并且反复检查了两次梁愿醒这边这个舱门,很不信任。   往返的航程,途中两人一人一边向下拍。虽说无人机也能航拍,但禁飞区很多。机舱空间果然比较小,不过50焦段的镜头也可以了。   因为连拍的照片太多,都是高速快门,他们也即将面临“快门一时爽,选片火葬场”。往返一趟后立刻回家选片,路上还有没收摊的早餐,站在那儿买了个葱包烩,就是小葱单饼包油条,快乐的碳水双重奏。   后面的几天,两人白天出去找机位拍照,打辆车满城乱开。在电脑上打开杭州市地图,蒙着眼睛乱晃鼠标,停在哪里今天就去哪里。   晚上端着相机在西湖蹲守月亮,然后回家做/爱,在那个狭窄的单人床上。   段青深从后面握着他手腕,指腹在他手腕内侧摩挲,含着他颈窝一小块皮肤。梁愿醒叫出来的时候被他捂住嘴,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家里没有其他人,但段青深还是有负罪感并且感到不安。   而心知肚明的梁愿醒使坏似的故意在手掌里闷着叫,并且扭动一下,假意挣扎,实则晃他,屡试不爽。   次日地图盲选选到了航坞山,梁愿醒沉默地看着鼠标。   “这不算,再来一次。”段青深说。   “别。”梁愿醒坚强地点头,“我可以的。”   “爬山?”   航坞山挺陡的,而且有些路是没有台阶的野路,他昨晚刚被……于是幽幽地看着段青深。段青深适时:“对不起啊。”   “不怪你。”梁愿醒是站着的,拍拍他头,“我也挺喜欢的。”   航坞山这个行程最终还是延后了一天,因为吃早餐的时候,梁愿醒刷到了一个老同学的朋友圈,同学发的照片是在一个很有年头的老巷子里,背景是一条晾衣绳,绳上挂着腌制的香肠、猪肋条。同学在秋冬暖色的阳光里笑眯眯地跟镜头比剪刀手,配文是“回杭州辣~”   梁愿醒一看这背景,多经典的老城区,立刻发消息过去询问这是在哪。老同学直接给了定位,两人立刻背起相机包出发。   于是当天黄昏,拍到了非常漂亮的老巷夕阳。   段青深用尼康拍,梁愿醒用的胶片机。电线杆与居民楼交错的地方,恰好有一个具有弧度的车棚,车棚下是空的棋盘桌凳。方圆、直线、曲线,画面具有非常不错的几何美学。并且非常巧的,一户人家的厨房大约是油烟机吸不动了,飘出来一团白烟。   这阵子他们没空发视频,也没去看他们的视频账号。   随着《看见·地理》电子刊年度盘点上线,严琦的大漠飞天舞被营销号疯转,尤其是那几张梁愿醒给她拍的照片之中,有一张风沙之中坚毅的回眸,那张照片被营销号配上极具史诗感的BGM,在短短几天里,青山醒账号的关注人数飙升到五万。   随之而来更多乱七八糟的私信,有夸赞有嘲讽,有合作邀约的,也有不堪入目的。互联网就是这样,一边说着“互联网不是法外之地”一边做着“那你报警去呀”的让人恶心的事情。   不过好在梁愿醒和段青深都不在乎,他们有太重要的事情要做,忙着选片,后期,交稿件,和江意开线上会。留在杭州的最后一天,几乎快被他们忘掉的户外装备公司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来询问他们最近忙完没有。   大约是看着他们关注数量飞涨,视频热度也跟着升,那家以为他们在对比赞助商质量。这是可以理解的,尤其眼下互联网隐隐开始有“精品内容当道”的趋势,无脑浮夸的内容慢慢无法满足用户,定然有很多赞助在跟他们报价。   杭州东,段青深艰难地从双肩包、相机包们之间掏出手机。划开解锁,对方说:亲爱的~最近忙完了吗?辛苦了!我们这两天可以谈谈合作吗?最近亲爱的账号涨粉好厉害!为了跟上亲爱的脚步,我们跟领导申请了一下新的预算您看一下~   接着对方又发来一个和领导的聊天记录,段青深起先没抱什么希望,可能加了个加急费之类的。   “醒醒。”   “嗯?”梁愿醒扶着行李箱凑过来,他看看段青深的手机屏幕,“我草。”   站台工作人员举着喇叭大声喊着“禁止越过黄线”“站台禁止吸烟”,梁愿醒说了句什么,段青深没听清,向他靠近了些。   梁愿醒贴在他耳边重复:“那我们去拍极光吧!”   一礼拜后。   《看见·地理》编辑部,江意刚开完会,边走回办公室边点咖啡。从走廊另一个拐弯匆匆跑过来个人,跑到她身边,殷勤道:“江编,点外卖呢?到了跟我说哈,我下楼给你拿去。”   “不用不用,搞这么夸张,你有事儿吗赵总?”   “叫什么赵总啊我算什么‘总’,小赵。”他说着,笑得更不值钱了,“那个,之前给我们拍12张风光组图的那两个摄影师,还能再合作一次吗?我们集团太满意了,新机发布的时候,哇,那大屏效果,老董事差点抹眼泪,那家伙大新疆大沙漠拍的我天——”   “他们未来三个月都不成。”江意笑笑,“不过你可以排期,确定要合作的话我到时候帮你问问。”   “啊?他们干啥去了?”   “他们俩啊,栉风沐雨,浪迹天涯,帐篷一撑就是家。” 第51章   “开始录了。”梁愿醒说, “Hello大家……”   “我帮你拿。”段青深拿过相机,镜头晃了晃。   梁愿醒重新说:“Hello大家好,我们今天在格陵兰岛西侧, 乌佩纳维克镇上。雪踩上去的声音听着好爽, 像捏方便面哈哈哈哈……   “对了, 签证拿到之后就一直在做拍摄准备…欸老板小心点, 背后有个路灯, 说到哪儿了, 噢对拍摄准备, 我们带了超级保温的极地睡袋——   “懒得拽, 不拿出来了, 看个睡袋的角吧, 就是这家赞助我们来格陵兰岛的, 非常感谢,还有他们寄来的保温杯, 零下二十度拧开都还是热的,手套围巾还有我脸上这个……   “哈哈哈今天露脸了, 不对,是露眼睛了, 真的太冷了露出眼睛已经是极限,脸上蒙的这个是防风抗寒的面罩,能包住耳朵, 大家有需要可以去官方网店看一看。”   到这里,甲方的任务就完成了。   其实露一双眼睛并不是厂商要求, 他们自愿的。梁愿醒的眼睛好看,眼眸明亮,笑起来有恰到好处的弧度。   甲方只需要他们在视频里有一个简短的展示, 露出商标并且说出品牌名即可,他们也会在视频最末尾加一个“感谢某品牌对本次出行的赞助支持”字幕。   现在观众慧眼如炬,暗戳戳地露商标啊或者搞些生硬的推荐,大家早就不买账,不如这么明明白白的,搞不好还能在弹幕上拉一波好感。   他们经过了一个路灯,梁愿醒低头看手机,镜头走到他身侧,段青深问:“能开机了吗?”   “应该……啊,开了。”梁愿醒眉眼弯着看向镜头,“手机冻关机了,贴了好久的暖宝宝才打开……开了,看,这是我第一次、人生第一次在天气预报上看见‘今天无日出’!”   手套可以滑动屏幕,他把手机举到镜头前,向下滑动着天气预报的信息,说:“我们正在经历格陵兰岛的极夜,今天一整天太阳都不会出现在地平线以上,所以天气预报上是——距离下一束阳光:超过7天后。”   镜头里的梁愿醒穿厚厚的羽绒服,一圈毛边的羽绒服帽子里面还有个针织帽,口鼻位置戴防风面罩,围巾,全副武装。因为针织帽压着刘海儿,正好压到有点戳眼睛,手套太厚了,他自己拨了两次都没拨开。   接着镜头外一只手伸过来,捏着那缕头发移开,梁愿醒对这个动作早已习惯,很自然地接着说话:“我们要走路去住的地方,哇这个镇真的好漂亮,它的居民区域就在山坡上,所以明天我们要爬到那个山上拍照……太冷了,不要在冬天来北极圈…哈哈哈这句话和虎跳峡旁边的‘禁止游泳’好像是一个效果。”   段青深搭话,故意夸张地说:“不会真的有人一月份极夜来北极圈吧?”   梁愿醒转头过来看了镜头一眼:“不会的吧,不会真有人冬天极夜来北极圈吧,谁来啊,又黑又冷,海都冻上了,走快点,相机还有电吗?”   “有的。”段青深说。   梁愿醒接着说:“我们在伊卢利萨特雇了一位向导,因为前两天伊卢利萨特都是阴天,云层太厚了,别说极光,月亮都见不到,向导说他有亲戚在乌佩纳维克,可以住在他们家等极光,所以我们飞机转雪地摩托,结果摩托坏了,又转狗拉雪橇到这里了……狗拉雪橇太可怕了,可怕的因素是向导叫狗来跟我们打招呼,我差点爬老板脖子上…开玩笑的没那么夸张,那些狗看起来气血很足,比我强多了。”   “这话说的……”段青深无奈。   走着走到了向导的弟弟家里,他们已经做好了晚餐,因为圣诞节刚过去没多久,这些天家里装饰物还有一些。向导招呼他们去坐下和热茶,房子里有暖气,两人要先把层层厚衣服脱下来,光脱就要脱上一阵子。   向导弟弟一家是当地的渔民,他们的大女儿在哥本哈根上大学,圣诞假期回来过一趟,给家里买了许多小礼物,向导弟弟正在向他们炫耀。   蓝色海浪图案的围巾,小美人鱼的摆件,以及餐桌上的奶酪。   弟弟的家人们说自己其实觉得极夜是很舒服的,虽说他们也热爱太阳,但极夜依然具有魅力。有时候会经历长达一周的暴风雪,那时整个镇子都是寂静的,他们会抱着狗盖着毯子在沙发里看电影,煮麦片。   “我们能给狗拍几张照吗?”段青深问。问完,向导再翻译给弟弟。   “他说当然可以。”   “好。”段青深离开餐桌,把相机打开。他们家里的狗是一只小型犬,穿着毛线背心,脑袋上扎了个小辫子,它刚刚吃完晚饭,趴在房子最暖和的地方打盹。   段青深靠近它,梁愿醒也放下勺子轻手轻脚地跟过去。   “你不是怕狗吗?”段青深不解。   “它扎着小辫子呢。”梁愿醒说,“看起来很有礼貌。”   段青深想拍它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北极圈的居民们大多养功能性更强的雪橇犬,事实也的确如此,并且这里的雪橇犬和宠物犬很不一样,体型更精壮,眼神更凶悍,据说有极地狼血统。   而此时这只小小的毛茸茸的狗狗正在极地岛屿的房子里睡觉,不用出去拉雪橇,也不用管这里是北极还是赤道,反正吃饱了睡觉。   虽然已经是一月份,但家里的圣诞装饰还剩有一些没有拆掉,比如狗窝上的雪花挂件。梁愿醒蹲在他旁边看相机屏幕,评价:“会拍山水会拍狗,偏偏不会拍人。”   “?”段青深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我拍过你那么多好看的。”   “我是说上礼拜你给妤姐她堂妹拍的婚纱照。”   “我那构图,那光影,那……”段青深说到一半,“好吧,多谢有你,否则青山醒的招牌算是砸我手里了。”   梁愿醒拍拍他肩膀,站了起来。   向导大哥正在和他弟弟的小女儿玩国际象棋,小姑娘刚学,需要妈妈在旁边提醒她走法。梁愿醒帮向导的弟弟收拾餐盘,结果水池里已经蓄上水,他们家小女儿的轮船玩具正飘在水上。梁愿醒看见后跑去客厅,用英文说:“船长,我们要洗碗啦。”   小姑娘笑着说“oh sorry”然后放下棋子去收她的船。   段青深正在收拾等下出去要用的东西,回头看了看他,笑着说:“我以为她会拿个玻璃瓶去收船。”   “你这让画风一下从海绵宝宝变加勒比海盗。”   “格陵兰海盗。”段青深纠正他。   昨晚在他们家铺睡袋睡在客厅,今天要睡在外面了。带的是甲方提供的极地睡袋,介绍说能够抗住零下40度高海拔雪山的低温,推荐攀登珠峰使用。   然而向导听闻后攥着他们两个人死活不松手,铿锵有力道:“绝对不行!”   又因为向导的英文一般,但情绪很到位,坚定地接着说:“你们不能死在我的城市!”   梁愿醒看向段青深,见对方眼神,说:“我知道你想吐槽什么——向导并不是在表达要死死远一点。”   “……”   怎么说呢,总之感受到了大哥热切的关爱,最后弟弟把自己的车借给他们,在车里睡睡袋,晚饭后就准备出发上山。出发前弟弟还拿来了剩有一半的珍藏的威士忌,要他们出门前暖一暖。   梁愿醒震惊:“这不酒驾吗?”   “你喝吧,我来开。”   盛情难却加上小梁确实好奇这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酒是什么口感,倒出来抿了一小口,弟弟用眼神投来了一个期待的问号。所以要不怎么说梁愿醒讨人喜欢呢,抿了一小口,发出世界通用的“嗯——”,一种惊喜的赞许。   好像全世界的人喝点儿酒就能突破语言障碍,向导大哥直接拎来几个杯子,连带着他弟媳,几个人就这么站在门边品茶似的品这烈酒,还聊天。   但聊天就是大家各说各的,也不翻译了,他们说当地的格陵兰西部方言,梁愿醒跟段青深说中文:“其实我不太会品酒,但我感觉如果现在要大哥给我找瓶冰红茶的话,也是挺刁钻的一个要求。”   “确实有点难为人家了。”   这时候弟弟的眼睛忽然如电灯泡增压般看向妻子,说了句话,妻子也一样眼睛亮起来,接着放下酒杯,去厨房拿出来了另一瓶酒。梁愿醒定睛一看,好么,伏特加。   只听一声美妙的“嘭”,这位女士微笑着把酒倒进另一个小杯子里递给梁愿醒,梁愿醒依然是只抿一点点,然后回头,严肃说:“深哥,你站远一点。”   “怎么了,喝完要变异了?”   “不,”梁愿醒看着他,“医用酒精味儿,对你杀伤力可能有点大。”   “是的,我一会儿就出去把头埋在雪里哭。”段青深走过来,把他酒杯放下,用英文跟向导说,“真的要走了,我们还有拍摄任务。”   小镇在晚上亮着路灯,今天云层稀薄,他们要去山上拍星空,等着从伊卢萨特就开始期待的极光。   上山的路有车辙印可以跟着走,段青深开车,梁愿醒在副驾驶看气象app。他舔了舔嘴,说:“你准备好生日愿望了吗?”   “还没过零点。”   “马上了。”梁愿醒放下手机,转过头,“我连蛋糕都没有给你买。”   “我需要的你都已经给过我了。”   接着昏暗车厢里,有布料和座椅摩擦的声音。   “……”段青深失笑,“宝宝你不能在我开车的时候亲我。”   零点过后是1月5号,段青深的三十一岁生日,他们正在去等待极光,黑洞洞的乌佩纳维克一辆车慢慢开上山,然后下车,支三脚架,装镜头,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   梁愿醒觉得这像做梦一样,他从山坡向下俯瞰小镇,屋顶盖着雪,路灯照着他们彩色外漆的房子,恍若童话故事书的插图。   他走去段青深旁边支另一个三脚架,段青深很默契地给他递一颗16-35的镜头。   梁愿醒看着他递的镜头笑了笑,不过嘴巴被盖在面罩里,说:“我都不用说要什么……深哥,忽然感觉,这个时候甚至有没有极光都没关系了。”   当然最好还是有的,不仅因为他们转了八百次机,和向导见面前沟通时算错了时差,极夜天气下做什么都要打着手电,因大风滞留机场等等出远门常常遇见的问题,还因为马上是段青深的生日。   梁愿醒从来觉得自己是个潇洒的人,看不到就算了,世界还有那么多奇观。但今夜他踩在雪上,头顶是璀璨的北极圈星空,寒风凛冽,冻得皱眉头都没感觉,还是希望能出现哪怕一点点幽暗的北极光。   他设置好相机快门时间,查看电池余量,风如浪涌。两个人像往常一样聊天,梁愿醒看看旁边的越野车,忽然说:“不知道阿合力大哥的羊都找回去了没。”   段青深知道他是看着借车的向导弟弟想到了当初一样好心的阿合力,便说:“放心吧,天山会庇佑它的子民。”   “嗯。”梁愿醒仰着头看了一圈天空。极光出现前往往没有任何征兆,在康克鲁斯瓦格转机的时候有同样来拍极光的国人告诉他们,无论极光预测指数如何,只要天空晴朗,月亮照射范围小,运气不错,就能观测到极光。   一切就绪,最抗冻的尼康z9开始定时拍摄,梁愿醒设置好自己的相机,向下拍房子和不远处冻海上停着的船。   “录点视频。”梁愿醒拿手机出来,摄像头对着段青深,开始录制,“现在是当地时间晚上十一点四十分,老板已经设置好了相机,这个尼康拍的北极圈星轨之后会单独发一个短视频,好冷啊~明天就走了,希望今天能拍到极光。”   “老板跟大家打招呼。”梁愿醒叫他。   段青深也戴着防风面罩,看向镜头,他眼型要窄一些,只露眼睛时显得冷漠。于是梁愿醒又说:“笑一点嘛。”   段青深笑了,柔和了些,就笑了那么一下。   梁愿醒在那边开始介绍拍摄参数,讲ISO和光圈,拍摄环境和……   “醒醒。”   “嗯?”   起先是从地平线那里的天空开始出现一小片幽幽的绿光。梁愿醒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因为前几天在格陵兰岛其他地方一直没有极光,其他游客说自己特意找了极光猎人但一无所获。   在他以为这只是云层大气反射的一些光亮时,它开始渐渐变强,同时像被风吹拂般慢慢晃动——像一条绸缎在暗夜中摇曳,它由弱转强,生成、爆发、消失。   梁愿醒整个人僵着,凝滞了片刻后,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塞回口袋,要去拿相机时,被段青深握住手腕,拉到身边来:“看着它,可能就这么几分钟,尼康在连拍的。”   梁愿醒“嗯”了声,没有再去找构图拍摄,就这样看着。也不知道有没有过零点,总之在北极光下,梁愿醒说:“生日快乐。”   “谢谢醒醒。” 第52章   段青深觉得三十一岁大概没什么特别之处吧。   一月中旬从格陵兰岛回国, 又是转八百次机,先回了杭州梁愿醒家。快过年了,虽然暂时没人住, 但还是要给房子换一副对联, 贴点窗花。   今年在哪里过年这个问题两个人完全没聊过, 或许是这一年年过得实在快到没感觉, 从前段青深在医院里看日期的主要目的是核对手术表, 然后在那个“手术及操作医师”下边一栏看“术者”后边跟着的“1助、2助”里自己在哪一栏。   他对时间没有什么感知, 二十九岁三十岁, 都无所谓。   而三十一岁的前期阶段, 感知来了, 非常非常明显的感知——回杭州的第三天中午, 梁愿醒爬半天爬不起来, 段青深去卫生间洗漱完回来发现他醒了,并且正在床上艰难爬行, 于是问他:“这是怎么了?”   “腿和腰使不上劲,所以下不去床。”   “那你怎么不叫我?”   “因为我现在跟你讲话的音量, 已经是我能发出的极限了。”梁愿醒真诚道。   他嗓子是半哑的,对此段青深感到歉疚:“不好意思啊……”   “没事。”梁愿醒借着他的力, 边下床边说,“三十一岁,别有韵味。”   “……谢谢。”   顶着腊月阴冷的风出门, 在小超市里买了对联窗花后回去家里一起贴上,再把房子稍微打扫一下, 反锁好门,赶在春运开始之前回去山东他们的工作室。   没回来工作室的日子里,织造厂的保洁们也顺手清扫他们的工作室。梁愿醒推开门, 里面很整洁,位于办公桌后方,“青山醒”三个字安静地呆在墙上。   整个1月都在忙。选片、修图、剪视频,以及讨论去哪里拍丁捷家那个护手霜赞助的视频。   春节前两天,视频发出去后,梁愿醒在微信上问丁捷对视频内容有没有要求,丁捷半晌没回。梁愿醒把手机放下,靠在椅背上:“估计忙着洗车呢,等会儿吧。”   “嗯。”旁边段青深正在处理星轨的延时视频,“不急,过几天过年了,洗车店也忙。”   “我们怎么过年?”段青深问。   “我随便啊。”梁愿醒耸耸肩,“前两年春节都在酒吧过的,一屋子人蹦迪。”   段青深想了想,他早出柜了,在家里偶遇他妈妈男友的几天之后就跟汪卿嬅坦白了,要不带梁愿醒回家过年?但人家自己在杭州也有亲戚,他琢磨了一会儿,没想出办法。   两台电脑的散热器都在嗡嗡响,梁愿醒刚好把手搁在旁边取暖,另一只手支着下巴,全然不在乎过年的事:“我们视频的审核速度越来越快了。”梁愿醒电脑的网页跳出来一个提醒,“已经通过了。”   “这么快。”段青深凑过来看了眼他电脑屏幕。   评论来得也很快——   什么!露脸了!   哇感谢甲方感谢赞助!多来,多更!   格陵兰岛?北极?!   露了1/3脸,哈哈但是在北极圈也确实只能露眼睛。   欸?不是半张脸吗?为什么1/3。   因为我是按三庭五眼来算的。   我为什么在这里也能看到三庭五眼,你不许再说了[瘪嘴]   视频的前半段几乎都在热议他们露脸和北极圈,画面拍到段青深伸手帮他整理头发的时候,是又一波弹幕小高峰——   是这样的关系吗?!   好甜XD   怎么了怎么了,好朋友好同事好老板好助理之间整理一下刘海怎么了[捂眼睛]   说得没错,常常整理。   梁愿醒“嘶”了一声,蹙着眉,进度条退回去,又看了一遍那个画面。从镜头外伸过来戴着手套的一只手,捏住那缕戳眼睛的刘海,移向旁边。梁愿醒不解,这动作多寻常……观众们怎么如此兴奋。   “这…这为什么会让大家讨论起来?”梁愿醒茫然,“你只是帮我挪一下刘海,根本没有多亲密吧?”   “你不懂了吧~”姜妤恰好从门口进来,拎着两包喜糖,“这就像比起翻云覆雨的小黄片,蜻蜓点水的纯爱一吻更让人动心。”   “……妤姐。”梁愿醒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好,姜妤这番话委实有点让他找不着词。   段青深苦笑了下,转移话题:“喜糖?给我们的?”   姜妤把两盒糖搁在他们桌上:“是啊,你们上午不是出去做商拍吗,小茜叫我把喜糖给你们。”   “哦!”梁愿醒拿起其中一盒,“你堂妹是今天结婚呀?我们不知道婚期。”   “是的,没事,她反而担心你们去呢,去了要上礼金,这年头礼金不就是亲友之间的0利率信用储存吗。”姜妤笑笑,“走了啊,哦对了,你们要是有快递得赶紧拿,驿站一会儿五点就关门了,年后才开。”   “好,谢谢姐!”梁愿醒说。   “快快快。”梁愿醒抄起外套,“快去拿佳能,今天不拿就过完年才能见到了!”   新年新相机,佳能EOS成功加入青山醒大家庭。工作室的玻璃柜像器材店展示架似的,梁愿醒看着很满意,点点头,转而又担忧:“这柜子要不要上把锁啊?”   “然后被人连柜子一块儿扛走,还损失个柜子。”   “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别担心,没事,我们地理位置很好,在厂里,门口有保安。”   最后春节谁家里都没去,修图修了一天,两个人都是肩背酸痛,临到最后动都懒得动。傍晚时汪卿嬅打电话回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吃年夜饭,特意说的是“他们”而不是单指他一个人,段青深转头看看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人,跟他妈说,不回去了,今天太累了。   听这话的时候梁愿醒侧了侧脑袋看过来,朝他笑笑。   他妈妈自然没有强求,三十一岁了不至于,她也知道他们前些日子在外奔波跋山涉水,便说好好休息,过几天再回。   于是春节两个人在工作室的小厨房里做了顿卤肉饭,说起来这卤肉还是曹湘做的,做好后放进袋子里抽真空后冷冻好给他们,家庭版预制菜。   “咱们后爸手艺了得。”梁愿醒评价。   “什么后爸。”段青深抬眼看看他,“一碗饭你就把我全家卖了。”   “这怎么叫卖呢,”梁愿醒擦擦嘴,“人家两情相悦,万一喜结连理,那不就是后爸。”   “行了赶紧把你后爸的爱吃完,电脑里还有一堆图要修。”   然后就是要选的片越来越多,要修的图也越来越多。什么海边烟花,货运码头,暗色黎明的礁石海滩……新相机的表现让两个人很满意,并且有了佳能那可不得多拍人像,毕竟佳能是“照着屏幕直出的效果修图就行”的相机。   结果春节后的第三天才去了段青深外婆家里,叮嘱了不要买礼物过来,梁愿醒还是抱了一堆礼盒装的补品。   也像段青深说的那样,他多讨人喜欢,坐在那儿傻笑就够了。   春节后第六天回了一趟杭州,梁愿醒小时候爷爷奶奶家照顾得少,是因为两个老人有慢性病和基础病,这些年都在静养着,去了陪老人家住了两天。   再次回山东后,有几天冷得像世界末日,风光摄影师就是连世界末日都要出门拍下来,于是在那几个低温天气的黎明和黄昏,两个人各自背着自己的相机出去碰运气,看能不能拍到反曙暮辉。   不仅没拍到,还双双感冒。   一月就这么还算安稳地过去了,青山醒账号关注数量涨到八万,格陵兰岛的视频在甲方的投流下频频登上推荐页,也被远在新西兰的小姨刷到了。   于是二月十三号,情人节前夕,一架飞机从奥克兰气势汹汹地起飞。飞机上一对母女气氛紧张,不过不是那种彼此之间不融洽的紧张。何卓羽想偷偷给她哥报个信,但知女莫若母,李知烨压着声音怒道:“你想通风报信是吧?”   “我……”何卓羽抿着嘴,“我没有,你也别想太多,网上讲的什么cp,一半以上是假的。”   “好了。”李知烨打断她,声音更低了,“要是假的,就算回国跑个安心。”   何卓羽差点笑出来,只能“嗯嗯”着点头,然后摸摸李知烨手臂,说:“没事的妈,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呀,自由恋爱,关系健康,男的就、就男的嘛。”   李知烨这时候五味杂陈,呼吸都拧巴:“你你你你睡会儿吧,你昨晚不是熬夜了吗。”   “那我睡了你会胡思乱想吗?”   “我不会。”李知烨将头绳拽下来,松了松头发,“睡吧,转机我叫你。”   “好……不过,不过我们真的不跟他打个招呼吗?”   “不。”李知烨果断道,“睡觉。”   “好……吧。”   何卓羽轻轻叹气,算了不管了,她戴上眼罩睡了。   另一边,织造厂大院里,曾晓阳帮着他们一起拿快递,户外移动电源厂商寄来的、行李箱厂商、对讲机、三脚架,还有自热米饭自热火锅……   “这个退回去。”梁愿醒说,“那个也退回去,这几月份啊谁寄的月饼,退回去,深哥你手里是什么?”   “拆了个……手机壳出来。”段青深捏着美工刀,“什么防水防抖手持拍摄手机壳……怎么不多做个长焦微距。”   “退回去。”梁愿醒烦得不行,“到底是为什么地址和手机号会暴露。”   这点曾晓阳有经验,他叉着腰:“因为只要注册商标了,个人信息就会被泄露出去,我之前那个手机号码,一天800个骚扰电话,都是广告,邀请我们去看原材料的。”   退件退了一上午,留下了谈好合作的两家的试用品,一个移动电源和两个三脚架。   李知烨手里有青山醒的具体地址,当初工作室弄好之后李知烨说给他们订个花篮,梁愿醒没要,那时候告诉了小姨他们在织造厂里。   那边一下飞机就坐上车,何卓羽无声叹气,就这么被风风火火地带去了织造厂。   时间是下午四点多,这个点一般梁愿醒开始饿了,如果没在外面拍摄,那大概就在织造厂附近的小吃摊溜达。这天一个人在溜达,段青深在工作室里拟合同。   保安不放陌生人进厂,李知烨好说歹说了一通,就是不放,最后不得已给梁愿醒打了电话。   梁愿醒手里捏着肉夹馍,举着手机,在伴随着旁边铁板豆腐的香味里凝固了:“小姨你……在哪儿?”   “厂门口,保安不让进!”   “噢那、那把手机给他吧,我来说。”   毫不知情的段青深在手机响起来和工作室进来了人之间不知道先顾哪头,因为他认得面前的两个人,他在梁愿醒的房间里看过照片。   “您……”   “你先接电话吧。”李知烨说。   他接起来,在梁愿醒语速极高的话里冷静地说:“你小姨和妹妹到了。”   “……已经?”   “是的。”   总之等梁愿醒回来的时候,李知烨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温水。何卓羽坐在她旁边,朝他丢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而他老板坐在她们对面,正在汇报工作:“是的,下一次出去是开春,准备去沙漠等沙尘暴。”   他说完,瞄了眼梁愿醒,梁愿醒看着他小姨,默默在段青深旁边坐下。   结果屁股刚挨着沙发,又噌地弹起来,坐到小姨旁边去,在那装乖:“你们……来也不说一声,我都没来得及准备一下……”   “还要准备什么?”小姨看着他,“有什么好准备的,大半年了我回来看看你,就是要看看你生活过得怎么样,不行赶紧跟我走。”   “我说的准备是把他处理一下。”梁愿醒指指对面的人。   “你得了吧。”小姨蹙眉。   说完,小姨看看工作室里,装修还说得过去,看着也是那么回事,一柜子相机,办公桌上两块电池挨着在充电,那充电器的呼吸灯看起来都紧张极了。   机魂和主人共鸣了。   李知烨细细打量着梁愿醒,最后眼尖,瞧见梁愿醒外套下摆露出了里面的T恤,她不由分说地一掀开,心疼道:“你怎么衣服破成这样了还缝起来穿呢,买新的呀!”   段青深处于神经高度紧绷状态,口不择言站出来承认:“抱歉,那是我缝的。”   ——抱歉,缝得有点难看,他本想这么说。   结果小姨责问:“是你缝的,所以不能丢掉买新的,是吗?”   段青深绝望地吞咽了下。 第53章 ·正文完·   此前都是在听梁愿醒说他小姨, 在梁愿醒的描述中,小姨和千千万万个长辈一样,操不完的心。不管你几岁都是小孩儿, 家里明明条件很好, 衣服破了就换新的, 自己的衣服若是缝补, 那无所谓, 缝两针接着穿不妨事, 但孩子缝补就是委屈。   ——而且什么叫“是我缝的”?!   了不起吗?   李知烨怎么也是出任董事会的人, 往那一坐, 左边的何卓羽右边的梁愿醒完全没有存在感, 所以梁愿醒叫了两声:“小姨…小姨?”   “什么。”李知烨蹙眉。   “是这件衣服。”他赶紧把拉链拽下来, 敞开。   “……喔, 是这件啊。”李知烨眉眼缓了下来,语气也柔和了, “怪不得,行了拉链拉上吧。”   这件T恤李知烨当然认得出来, 他上初中的时候给他买的,这牌子的尺码和标准码不一样, 买回来发现大了起码两号,不过睡觉穿着舒服就一直穿,最后成为磨合最好的一件贴身衣服。   所以它划破了确实不能扔。李知烨叹气, 又开始细细端详他,在心里默默念叨, 还行,没瘦,气色也不错, 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没什么黑眼圈……她恨不得举个放大镜一点点慢慢检查,直到她眸光一紧,询问:“这儿怎么回事啊?脖子这边,这是疤吗?”   “哪儿?”梁愿醒摸着小姨指的地方。   “就这儿啊。”小姨凝重地盯着他侧颈,然后拿手指搓了两下,说,“这条白的,不是伤口留下的吗,这地方总不好摔了蹭了的,是他打你的吗?!”   “什……”梁愿醒懵了下,一时间处理不过来如此惊人的信息。   对面那位更是几乎石化,连辩解的能力都没有了,脑袋一片空白,像被人拔了储存卡。   现在段青深已然成为了“要带醒醒去吸沙尘暴的针线活很烂的家暴男”,简直一座大山压下来,把他压成二维的了。   “妈!”何卓羽立刻抱住她胳膊,把她向自己拽,“冷静点妈妈……事情都还没搞清楚,你让我哥也说两句!”   梁愿醒一番解释,讲了之前遭遇盗猎事件的事情,讲着讲着,记忆里后来在保护站接吻了,初吻,所以讲完自己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那道疤几乎看不出来,就是皮肤上一道浅浅的痕迹,是李知烨火眼金睛。最后李知烨问出了此行回国重要的问题,她端起茶几上的水杯顺了一口下去,何卓羽赶紧帮她妈抚了抚后背,同时看了眼梁愿醒。梁愿醒会意,也调整了下呼吸,坐得端正。   “醒醒,最近我刷到你们的视频评论里有很多人觉得你们……”   同时,一辆电动车停在工作室门口,穿同城送制服的骑手利落地停车下来,从后箱里捧出来一大束花,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您好,段先生订的花,哪位是段先生?”   因为明天是情人节,而明天有外景拍摄计划,去温州拍金门大桥的日出,所以他提前一天订了花。   段青深僵直一般站起来:“是…是我。”   “……给您。”同城送察觉到气氛不妙,但还是说,“麻烦给个好评。”   “好。”段青深接过花,重新坐下,同城送脚底抹油溜了。   那不是一大捧鲜花,玫瑰围了一圈,里面是巧克力啊蛋卷啊一些梁愿醒爱吃的,还缠了灯串,几种颜色的小灯泡循环闪烁。工作室里很安静,大家都没出声,李知烨还抱有一丝丝希望,这捧花可能是他送别人的,然后她看见了那花里胡哨的一捧东西里还插着一张照片。那照片是在阿拉善盟拍的,相机落日和回头拢头发的梁愿醒。   梁愿醒有点想笑,他看看这人的脸,又看看他怀里的花,终于没忍住,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噗”地笑出来了。   紧接着笑出来的是何卓羽,她也实在憋不住了,同气连枝的兄妹快笑出眼泪,李知烨维持了一会儿长辈的气势,但也跟着摇头笑了笑。   梁愿醒笑着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往里面看了看,问:“这张照片你打出来了?我怎么没印象。”   “没在工作室打。”   “我靠你还在外面花这个钱。”梁愿醒把照片拿出来,“噢,这张啊……”   “拿来我看看。”李知烨说。他递过去,从花里拿了两根巧克力棒,自己吃一根,给何卓羽一根。   外面渐渐天色暗下来,何卓羽已经饿了,梁愿醒说带她们一块去吃饭,被李知烨拒绝了。说因为这次何卓羽回国是为了给她国内的朋友做比较复杂的簪子,海外邮寄途中会挤压坏,所以她带了原材料过来,要趁着这几天把簪子做完然后寄出去,现在就要去酒店赶进度了,她们在酒店点外卖就好。   两人开车把母女俩送去酒店楼下,途中梁愿醒问妹妹新西兰有什么好吃的,何卓羽想了想,回答:“兰州牛肉面。”   梁愿醒笑道:“新西兰州牛肉面?”   “是啊,新西兰州一直是甘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错啊,终于知道甘肃省会是哪儿了。”梁愿醒笑着回头看她,“没白进肚子。”   “总有一天我也要吃到真正的兰州牛肉面。”何卓羽看向车窗外。   返回工作室的路上,段青深终于重重地叹气,有一种把盖了满身的石头抖掉的感觉。   梁愿醒在他手臂摸了摸:“吓着你了吧。”   “还行……太、太突然了,我话都不会说了。”   “挺难得的,连你都说不出话的场景。”   街上的情人节氛围挺浓郁,人行道上有卖心形气球,有摆摊卖花,连鲜果切都把小番茄切成了爱心状。堵车的时候两人对视了片刻,心照不宣地笑笑。   三月末,江意打算再做一次西北特别刊,两人继续出发。   但这次有严格的拍摄任务,这次江意亲自出差,带了一个撰稿人和另一位领导,与研究院的考察队工作人员一起前往祁连山。   自太平洋而来的东南季风在祁连山东部山坡形成降雨,丰沛的雨水滋养出森林草原带。车在山路边停下,人们稍作休整,无人机飞起来后,梁愿醒看着屏幕,问:“那片是景区吗?”   “焉支山森林公园。”江意回答,“那一带算是西北降水量很不错的了,西北的水大多依靠祁连山的冰川和降水发源流淌,上一期西北特别刊主要内容是沙漠绿洲,这次想做祁连山和水。”   梁愿醒操纵着无人机,又问:“那下一次做什么?”   “你很喜欢这里嘛。”江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口罩,开玩笑地说,“下次叫你爬五千米海拔去拍七一冰川,你去不去?”   “那当然去啊!”梁愿醒看向她,“什么时候?”   “冻死你。”江意笑着说。   “我可是一月份去北极圈的人,根本不怕冷。”梁愿醒骄傲道。   一连拍摄了好几天,考察队的体能不必多说,梁愿醒和段青深同样是户外徒步熟练工,就是苦了江意带着的撰稿人和领导。山林露营的时候,夜里两人出来拍星空,能深入祁连山腹地的机会少之又少,但信号不太行,网太慢了,他们手机里观测云层的app半天刷不出来。   段青深收起手机,回头,发现梁愿醒正仰着脑袋看着天。   “醒醒?”他叫了声。   梁愿醒转过头,下巴包在围巾里,眼中有错愕的惊喜:“下雪了。”   “下雪?”段青深跟着抬头,山林之间的天空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到。   接着梁愿醒走近:“看我围巾。”   他低头,梁愿醒的围巾上确实落了几片小小的雪花。接着,在这几片先声夺人的雪花之后,开始了茫茫漫天的落雪。   段青深给相机穿上保护套的时候,梁愿醒去挠了挠江意的帐篷,江意还没睡,在和撰稿人说话。她拉开帐篷,问怎么了。   梁愿醒蹲着说:“江编,下雪了。”   “哦。”   “下雪了欸!”   江意失笑:“肃南四月下雪也不奇怪。”   “……是吗。”   “好好,你真棒你发现下雪了,拍几张照片赶紧睡吧。”   第二天,无人机拍下白杨树树冠堆满白雪的俯视画面,这场雪没有下到天亮,到这里,他们就要和考察队分道扬镳了。考察队要继续去勘测冰川状态和水源水质,江意他们也得到了今年祁连山地质水质的基本情况,就要离开回去。   驶出山区后,附近最近的城市是张掖,临行时在路边江意给他们俩递烟,结果都说不抽,她就自己点上了。   “对了,还没恭喜你们十万粉。”江意说,“这次出来录视频了吗?”   梁愿醒摇头:“没空,没关系,后面还要继续出去。”   “之后你们去哪儿?”   “阿尔卑斯山。”梁愿醒笑起来。   江意想了想:“可以啊,去吧,别再大冬天的往北极圈跑了,没苦找苦吃。”   “可是冻海极光真的很棒。”梁愿醒说。   说完,他转头,段青深走得有些远,正手持相机面对山脉拍它,雪后的山在阳光里熠熠生辉。梁愿醒喊他:“深哥。”   “嗯?”段青深回头,看见了举着手机拍他的梁愿醒。拍下了雪山、相机,和他。   四月在工作室休息了一阵子,青山醒已经两个月没有更新视频,评论区堆积了几千条催更。到最后已经不求他们发视频了,发个动态也成,但依然是啥都没有。   随着气温慢慢回暖,海滨城市也渐渐迎来了游客们。四月还是有些冷的,但五一假期不管冷不冷,人们都出门了。   四月末的一天,丁捷终于忍不住,直接打了电话过来问他们什么时候能给护手霜安排上。梁愿醒在工厂大院里晒太阳,懒洋洋地说:“你别急呀,做视频也是要灵感的……首先要选地方,然后针对这个地方去了解,再想出一个主题……深哥这个好酸,你喂给我之前能不能自己先尝一下。……没有没有!我哪里在享受了!丁老板你血口喷人,我在工作,等灵感!挂了拜拜!”   段青深沉默地垂眸看着他,此人正瘫在躺椅上,不过现在起来了,因为太阳移动了,他起来,把躺椅挪到日晒范围内,重新躺下。   “酸吗?”他自己吃了一颗,“浆果不都这个酸味吗。”   “我不吃了。”   “这话真不容易从你嘴里听见。”段青深笑笑,回去工作室里了。   无论如何还是要帮丁捷拍一条护手霜的视频,但五月拿到了签证,要前往瑞士。事情好像开始和一开始梁愿醒随口说出来的一样,他们第一次到敦煌的时候梁愿醒就大胆计划着从河西走廊到阿尔卑斯,结果今年真的三月去了河西走廊,五月,也真的在首都机场通过安检,走去登机口,准备前往日内瓦。   飞机上,梁愿醒有点睡不着,说:“还真的从河西走廊到阿尔卑斯了,那接下来该不会也真的到迪士尼和环球影城做跟拍吧?”   段青深轻轻耸肩:“谁知道呢。”   “那样也挺好的。”   “嗯?”段青深有些意外,“真的吗?”   “真的,最起码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可以慢慢攒钱,先去便宜一点的地方,再继续攒钱,总有一天还是会去西北、格陵兰岛、阿尔卑斯。”   段青深靠过去亲了亲他。梁愿醒像一颗幸运星,即便是身处太平洋上最孤独无望的尼莫点,只要他亮起来,就能等到一艘营救的船。   十多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日内瓦,五月气温刚好,不冷不热,第一天在日内瓦稍做休整。虽然来之前就知道瑞士是个高消费的地方,但真的让梁愿醒为一个汉堡支付约合两百块人民币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瑞士挣钱瑞士花,一分都别带回家。”梁愿醒狠咬了一口牛肉汉堡,“还挺好吃。”   段青深哭笑不得,给他递纸巾,说:“这条视频让丁老板买单?”   “行,不跟他抬价,就收个差旅费。”梁愿醒把他的汉堡举到段青深嘴边,“给你咬一口。”   “真挺好吃的。”   梁愿醒冷哼一声:“两百块的汉堡它敢不好吃?”   第二天从日内瓦坐火车到格林德瓦,换乘两次,沿途拍着被云层缠绕的阿尔卑斯山脉。梁愿醒开始录制视频,镜头对着车窗外,两个人在小声地聊天。   车厢里游客们“哇~”着惊叹窗外景色,梁愿醒用手拢着段青深的耳朵偷偷跟他说:“伊犁河谷和这长得差不多。”   在瑞士的日子里过着被迫挥金如土的生活,白天在小镇里带着相机拍照、录像、边走路边聊天。有几次梁愿醒把“格林德瓦”说成“格林德沃”,然后聊天的话题就跑偏。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讨论起了贝利亚和奥特之父的战斗力。   走到山腰,黄昏降临,小镇在视野中展露全貌,一个个森林木屋一样的小房子亮起灯,雪峰巍峨,拍照,再回酒店。   回国的前一晚,相机镜头对着窗外,他们住的酒店窗户像个油画框,开始录制后,梁愿醒终于把丁老板嘱托的护手霜举到了相机前:“差点忘了给甲方来点镜头。”   梁愿醒打开盖子,挤一点在手心,边揉边说:“其实我平时不太用护手霜,怎么形容呢,香香的滑滑的……”   接着画外的段青深噗地笑了声,他不满,扭头怒道:“你笑什么,你来拍啊。”   “抱歉,不是嘲笑,你别误会。”   “来来来你来拍。”这房间不大,地上又放了行李箱,他手一伸就把段青深拽了过来,把他手拉到镜头前,“来抹,把赞助抹手上。”   段青深没办法,挤了点,问:“这时候要是你帮我涂,是不是能骗点弹幕?”   “应该可以,但实在有点肉麻,还是算了。”   之前的视频里有留言叫他们多卖一卖,起初他们俩不明白卖什么,还以为是指多接点赞助,帮甲方卖产品,后来才知道那是卖腐。   思来想去还是算了,让账号保持原本的基调就好。   五月回国后视频发了出去,丁老板在洗车店热泪盈眶地给他们打电话,说自己也要辞职去旅行。梁愿醒叫他先冷静点,然后问他在洗车行业发展得如何,丁老板自信满满地说跟几个豪车客户已经洗出感情了,准备接下来发展一下养老康复这条赛道。并承诺要是真发展起来了,给他们两口子留好vip床位。   梁愿醒说不用,他以后跟他深哥走到哪儿咽气了就地就撒了。   六月继续休息,黄昏时梁愿醒经常骑摩托带段青深去海边散步,天气转暖后海边时不时有人放烟花,游客也多,很热闹。   七月再次到敦煌,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似乎有魔力,当他们两不确定下一次行程的时候,那就去西北吧。   这次是从兰州转机到敦煌,落地后租了辆车。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春天没等到的沙尘暴,在七月偶遇了。   第二天拍完党河水库返回市区的路上,开得好好的,二人手机同时收到气象台预警,黄色沙尘暴预警和六级大风。   不多时,天空变成橘黄色,迎面而来是如灾难般的沙墙,起码有百米高,所有人将车打开双闪,停在应急车道。   手机上也是很快跳出来当地区域气象台的警告,请人们进入建筑物内或车内躲避。   那么当沙尘暴近在眼前的时候,你会选择躲在车里,还是出来拍张照?   梁愿醒和段青深的决定是,给相机套上雨衣,一起开门下车。   那是灰黄色的巨大沙幕,如吞噬一般涌来。收费站顶端鲜红的“敦煌西”三个字在滔天沙暴中被镜头收入画面。   重新坐回车里,周遭已经什么都看不见,黄沙笼罩下,连近在咫尺的公路护栏都快要消失。   世界仿佛在短暂地重新加载,两个人在车里,十指相扣牵着手,安静地等待沙暴结束。   后来,年末他们又到敦煌,冻僵的双手拍飞雪鸣沙山。两人在雪白的沙丘上互相暖着对方,额头贴着额头,风雪中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