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狗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他的正对面是一个高门大院——那是重庆的布匹商人叶向民叶老板的家,叶公馆。黑狗脚边已经有七八个烟头了,这昭示着他究竟在这个地方坐了多久。 街上很热闹,最近尤为的热闹,因为国民政|府把首都迁到重庆来了,各路人马像潮水一样涌进山城重庆,整个城市鱼龙混杂,倒也比从前多了几分热闹和生气,但这种生气之中又掺杂着死气,鲜活而又沉闷,扭曲。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矛盾——因为这一年是1937年。 一个穿着补丁短打的十四五岁的男孩怯生生地走近黑狗,试探地捡起他脚边的一个烟头,然后立刻退开一步,等待黑狗的反应。黑狗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默认了他的行为,于是那男孩又重新靠了上来,蹲下身捡地上其他的烟头。 黑狗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他们捡了别人丢掉的旧烟头,将里面剩下的烟丝取出来,用卷烟纸重新包裹,然后廉价贩卖。 在那男孩捡起第四个烟头的时候,黑狗出其不意地伸脚踩住了那男孩的手,张嘴吐出一串叫人听不懂的话来:“so no tabako i kura desuka?” 男孩被他问得一愣一愣的:“啥……你说啥子?” 黑狗道:“i kura?” 男孩又愣了一下,表情变得十分惊恐,小小的身躯颤抖起来:“你、你、你是日本人?!” 黑狗用力吸了口烟,朝那男孩一喷。浓烟喷在男孩的脸上,男孩立刻流着眼泪咳嗽起来。他用力拔出自己被黑狗踩住的手,烟头也不捡了,连滚带爬地向后跑去,一边跑一边恐惧地地喃喃着:“日本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黑狗哈哈大笑。他喜欢看别人惊慌失措的表情,这让他感到愉悦。因为他自己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情了。因为他丢失了他的灵魂。 捡烟头的男孩离开后,黑狗又重新点了一根烟,继续盯着对面的大门。 没多久,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年轻男人,走在前面的约莫二十来岁年纪,肤白无髯,相貌清秀英俊,身材高挑瘦削,穿着笔挺的西服;走在后面的那个三十来岁年纪,穿着长袍马褂,亦步亦趋地跟在年轻男子的背后。 黑狗等的人出来了,于是他掐灭烟头,双手□兜里,吊儿郎当地穿过马路,在距离那两个男人三四米距离的地方停下。 穿着西服的年轻男人看见他,一张俊脸黑成了炭:“又是你。” 黑狗对他歪着嘴痞痞地笑了笑:“叶二公子中午好,我替黄三爷问候你。” 这位叶二公子就是叶向民的第二个儿子叶荣秋,今年二十二岁,在重庆的这些公子哥里是出了名的清高和傲慢。曾有位和叶家有生意往来的香港商人说过,叶二公子的笑容就像香港的雪,生平能见到一次就已是荣幸。而黑狗口中的黄三爷,则是重庆地界上的一位大佬——如今重庆市数一数二的大佬。 其实说起来,叶家早在清末的时候就已在重庆的商圈里崭露头角,生意做的最大的时候整个四川省的布商都要唯叶家马首是瞻,然而民国之后因为当家人一些错误的决断,又逐渐没落了,尤其近些年时局越来越差,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叶家如今的铺子只剩下二十年前的十之一二,收入不过勉强维持着上等人的体面罢了。 而这黄三爷与叶家正正相反,听说他年轻的时候还在叶家做过小工,他是这十年里才出头的,并且迅速崛起成为了重庆的大佬——叶荣秋是顶顶瞧不上这位大佬的,因为他认为黄三爷发的是国难财。越是乱世,烟酒赌博的生意就做是好做,多少人倾家荡产贩儿卖女就为了换那一口大烟的快乐,而政|府分|身乏术,腾不出手去管这些家伙。因此黄三爷靠着这些勾当当上了呼风唤雨的人物。 叶荣秋瞧不上黄三爷,可偏偏黄三爷很瞧得上叶荣秋。许是坐的位置高了,眼界也变得高了,多少投怀送抱的美人黄三爷都不肯要,偏偏就看上了难啃的硬骨头叶荣秋。 是的,他看上了叶荣秋。黑狗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可觉得新鲜:男人也能看上男人?墙上凿个洞也能杵,为啥非得杵男人的屁股眼子? 黑狗是黄三爷的一个得宠手下,他在这里,就是黄三爷派他来的。黄三爷让他看住了叶荣秋,把他每天做的事、去的地方、见的人都汇报给自己,如果叶荣秋和什么人太亲近,不管男的女的,黑狗都可以用三爷的名义给那人点教训,让那人从此再也不敢在叶荣秋面前出现。 如今黄三爷坐大了,想在重庆活下去的人都得畏着他,叶家也不例外。他想要叶荣秋,不管是生的熟的,完整的还是零散的,勾勾手指就能办到。可他偏不,他要一点一点的打散叶荣秋的傲骨,直到他心甘情愿地跪在自己脚边做自己的禁脔。 而他之所以派黑狗来执行这个任务,因为他觉得黑狗是最适合的人选。黑狗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一条恶犬,而且是野生的藏獒,他凶狠、不通人情,对于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他没有执念,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了一个人、一件东西而上心过。 看得出叶荣秋已经很生气了,但是他的涵养让他克制着,恶狠狠地剜了眼黑狗,就坐上了已在路边候着的黄包车。 黄包车起驾,黑狗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上。坐在车里的叶荣秋余光瞥见后面那个晃晃荡荡的身影,用标准的重庆话小声骂道:“龟儿子。” 黄包车在一家茶馆门口停下,叶荣秋走下车。茶馆的门口有一个卖报小童正在吆喝:“大事件!大事件!战场前线情报!上海沦陷!部队征兵征粮!支援前线!” 叶荣秋用力地皱了下眉头:“连上海也沦陷了?”他掏出一个铜板,从卖报童那里接过报纸,进了茶馆,往楼上雅间去了。黑狗没有跟上去,在茶馆前坐了下来,又点上了一根烟。 今天叶荣秋约了一位老同学在茶馆里见面。这位老同学名叫冯甄,是叶荣秋难得看得入眼的人。冯甄家境平庸,但是文采斐然,在大学时曾是诗歌社的社长,叶荣秋很欣赏他写的诗。两人约好了今日一起吃晚饭,冯甄会带上自己最近的诗集,再顺便聊聊最近发生的国家大事。 叶荣秋到的时候冯甄还没有来,于是他拿出在楼下买的报纸看了起来。 战报其实只占了版面很小的一块,如果有捷报的话倒是可以占一整个版面,可惜没有胜仗——从战争开始到现在,连连败退,几乎没有打赢过一场仗——哪怕是小小的一次交火。 叶荣秋看得气闷,随手将报纸丢到一边。老同学不来,他没有事可做,便胡乱地想起了心思。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见黑狗的情形。 那是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和朋友在火锅店里吃完火锅,走到楼下,他的脚夫拦住了他,示意他晚一点出去,因为门口有人正在闹事。 两分钟以后,外面的动静平息了,他在仆人的保护下出了茶馆,看见外面令人惊心胆战的狼藉景象。闹事的一共有六个人,其中五个人都如同烂肉一般躺在地上,满地都是血,有的人头脑还汨汨往外冒血,让他疑心这些人是否都已经死了。只有一个人还站着,那人靠在墙上,一只手里提着一根沾满鲜血的钢棍,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根烟,时不时吸一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仆人小心翼翼地护送着他走进那人所在的巷子,从那人面前走过的一瞬间,他侧目看了那人一眼,这才发觉那人脸上身上也全都是血。然而那人的表情很安逸,眼神空洞麻木,仿佛他身上的血不是他流的,地上躺着的人也不是他打的。 叶荣秋忍不住心里的厌恶,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冷冷地说:“有本事就去打日鬼子。”他倒是骄傲地很,并不畏惧这罗刹,可他的仆人显然怕极了,听到了少爷的话,缩起脖子加快了脚步护着少爷往前走,生怕黑狗尚未打得痛快。但是黑狗并没有与他们为难,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一般,依旧寂寞地抽着烟。 走出了那条巷子,叶荣秋又不屑地补上了一句:“垃圾。”他自是不会承认,他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害怕的。 后来叶荣秋知道,那天晚上的那个男人就是黑狗,并且他从仆人那里得知,那晚是黑狗一对五,而他是最后唯一站着的那个人。 叶荣秋打心底里厌恶这些成天斗狠逞凶的流氓混混,他心想,这些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就应该让他们去战场最前线堵日本人的子弹眼。叶二少爷也厌恶日本人,因为日本人搅了他修身养性的清静。但是如果叫叶二少爷上阵打鬼子,他也是不愿的。因为他自命不凡,自以为是上人,他的命金贵的很,这些有伤性命的事情应该交给那些下人去做——譬如黑狗,譬如黄三爷,譬如马路上千千万万嘈杂的、令人生厌的家伙。 想到这里,叶荣秋忍不住又拿起报纸看了看。上海沦陷。沦陷这两个字让他觉得心里有点堵。 叶荣秋在茶馆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冯甄还没有来。按理说冯甄应当是一个守时的人,并不会迟到那么久。他想起蹲守在楼下的黑狗,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赶紧跑下楼去。 茶馆的门口闹哄哄的,人群围了个圈,不知在围观什么。叶荣秋拨开人群走了进去,看清里面的情形,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冯甄倒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还有淤血。他的眼镜落在一旁,眼镜腿儿断了一条,一边的镜片碎成了蜘蛛网。黑狗骑在他身上,笑嘻嘻地将手里点燃的烟往冯甄嘴里塞:“来噻,吸一口,巴适地很。” 叶荣秋气得发抖:“你!住手!” 黑狗回头,看见叶荣秋,又笑了起来,指着叶荣秋对冯甄扬扬下巴:“喏,三爷看上了他的屁|股,叫我来看管他的屁|股,莫叫别个碰了。你晓得不?晓得,往后就离他远点。” 顿时所有围观群众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叶荣秋身上,包括冯甄,也诧异地盯着叶荣秋。叶荣秋只觉被人当众狠狠抽了一巴掌,一阵天旋地转,脸火辣辣的疼。他瞬间起了扑上去狠狠掐死黑狗的念头,然而他是个有涵养的读书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叶荣秋涨红了脸勃然大怒道:“你闭嘴!龟儿,回去告诉黄三,叫他滚球!我叶二跟他势不两立!”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章重写了一下,因为不是女王受写的不顺手啊~~果然还是傲娇女王受什么的最称手了~ 虽然主角看起来好像跟小生生从前刻画的主角没什么区别,但是小生生保证这次是有区别的!故事讲的是主角从没心没肺的恶徒以及傲慢的少爷成为英雄的成长过程~ 第二章 叶荣秋平生头一次面前丢了这样大的人。读书人的脸皮都很薄,他受不了别人的指点,撂下一句狠话后,也顾不上被黑狗压在地上的冯甄,推开人群转身就走,简直就是乱晃而逃。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荒唐的事,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他并不是没有听说过,可他惯来瞧不起那些腌臜的人,更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他是有未婚妻,未婚妻在武汉,等到明年他就要和她结婚。黄三爷的行为和黑狗的语言对于他而言是莫大的侮辱! 黑狗看着叶荣秋落荒逃跑的身影,不由嘿嘿笑了起来。他喜欢极了叶二少爷的反应,他最喜欢看衣着光鲜的“上人”惊慌失措的表现,这实在太有趣了。 黑狗松开冯甄,拔腿往叶荣秋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冯甄一把抓住了他的腿,摸索到自己瘸了腿的眼镜歪歪斜斜地架到鼻梁上。他仰起头愤愤地看着黑狗:“你怎么可以这么侮辱茂实的人格?他是个读书人!你应该为你的出言中伤向他道歉!”茂实是叶荣秋的字。 黑狗好笑地看着他:“侮辱读书人?”他扬了扬拳头,“我还揍了读书人。” 他想要把腿从冯甄怀里抽出来,冯甄却紧紧抱着不松手:“我不管你的什么黄三爷,你不该阻止我和他见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 黑狗终于把腿抽出来,屈膝要往冯甄身上踢,但是冯甄的下一句话让他的脚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我马上就要离开重庆了,我想当面和他道别。”冯甄这样说到。 叶荣秋怒气冲冲地回了叶公馆,一进屋,就把客厅里的青花瓷花瓶摔了。他的仆人阿飞急匆匆地跟进来,看见地上碎片,皱了下眉头,招手叫来一名女佣:“快点把这里收拾了,去叫厨房做一盅去火的冰糖雪梨送来。”然后他追上叶荣秋,好言哄道:“少年,您别气坏了身子。” 叶荣秋理都没理他,径直上楼进了自己屋,重重把门摔上,落了锁。 叶荣秋自己在屋里发了好一会儿火,终于想起被他丢在茶馆门口的冯甄,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歉疚。不管怎么说,冯甄是因为他才会被黑狗为难,他一个人跑了回来,也不知道黑狗会怎么处置冯甄。叶荣秋心里真是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日本人现在立刻往重庆投几颗炸弹,赶紧地将黄三爷和黑狗都炸死这世界才清静!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少爷,有人来了。”阿飞在门外低声道。 叶荣秋大声道:“滚!全都给我滚!我谁也不见!” 门口安静了一会儿,阿飞又道:“是冯甄……” 叶荣秋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阿飞在门外又重复了一遍,他才从床上跳起来,捡起刚才自己生气时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西装,穿上一个袖子后又把它脱了,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新的西装穿上,这才开门下了楼。 冯甄就站在楼下的客厅里,身上灰扑扑的,脸上还带着伤,坏掉的眼镜被收了起来,使得他的眼神显得呆滞。叶荣秋忙跑上前去,欣慰地拦住他:“冯兄,我真是对不住你,因为我让你受苦了。你还好吧?那条狗没有为难你?” “狗?”冯甄愣了一下,才知他说的是黑狗,苦笑道:“还好,你走了之后,他就把我放了。” 叶荣秋对阿飞吩咐道:“叫人去准备热水给冯兄洗澡,让阿娣去准备晚饭。”边说边搀着冯甄往楼上走, 冯甄忙拦住他,道:“不必了。我今天来找茂实有两件事,说完我就走了,回去还要收拾东西。” 叶荣秋停下了脚步,困惑地看着他:“哪两件事?” 冯甄从怀里掏出一本自己装裱的诗集,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黑脚印,是黑狗留下的。他用袖子摸了摸那个脚印,抹不掉,有点赧然地递给叶荣秋:“这是我从大学以来写的所有诗中我觉得拿得出手的,都装订在一起了,难得茂实欣赏我的拙作,送给你。” 叶荣秋接过那本诗集,嫌弃封面上的脚印太过碍眼,却没有说什么,只道:“谢谢你,冯兄,我很欣赏你的才华以及你在诗歌文章中表现的思想,如今中国需要的就是你这样受新过思想教育的学生,而不是那些迂腐顽固的老东西,更不是外面那些粗莽的匹夫。就是因为那些人,中华才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连小小的日本都敢欺压我们,因为他们以为中国缺少思想和灵魂。” 冯甄顿了一顿,咬住嘴唇,推了推眼镜,有一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还有一件事,茂实,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要走了,恐怕不日就会离开重庆。” 叶荣秋一怔:“你要去哪里?” 冯甄注视着他的双眼,平静地说:“我要去参军。” 客厅里的气氛一时凝固了。过了半分钟,叶荣秋用一种可笑的语气问道:“你?去参军?冯兄,你疯了?” 冯甄摇头:“不,我没有疯。我要去参军,到山西,到上海,上前线去打日本人。” 叶荣秋松开了拦着冯甄肩膀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上前线?冯兄,你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你怎么可以上战场?那里很危险,你会有生命危险的!” 冯甄叹了口气,转开脸:“我有一个朋友,他认识一个美国人,那个美国人是战地记者,在前线拍了很多照片,我们的政|府不会使用那些照片,他们甚至不允许报纸用太多的版面来报导战争,以至于我们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意识到,我中华民族现在正在遭遇怎样的一场劫难。战争非常惨烈,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几乎丢掉了整个华北平原。日本人非常残忍,他们不光杀害我们的军人,还屠杀无辜的老百姓,所有战区都在生灵涂炭。政|府为什么把首都迁到重庆来?因为南京也快撑不住了。政|府打不过日军,只能退,退到重庆。再退,还能退到哪里去?” 叶荣秋沉默了半分钟的时间,接着他说道:“是,战争非常残酷,日本人很可恶。可是冯兄,你不该去参军,你是念过书的人,你是个好人,如果你在战场上发生了什么意外……那实在太不值得了!” 冯甄说:“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战争要死很多人,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希望死的不会是自己以及自己的亲朋好友,因为我们自视甚高,我们都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命顶的上其他十个人的命,一百个人的命,别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我们活命的机会是理所当然的。就是因为这样的思想,所以我们的军队节节退败!中国已经叫小日本打掉一半了!我读了很多书,我想报效我的祖国,但是现在,吟风赏月的诗词已经没有用了。”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白嫩纤细的双手:“你说得对,日本人以为我们缺少灵魂和思想。至少,我们的军队一定是缺乏灵魂和思想的。我的命不足惜,我希望我能做点什么,也许没有人会听我的,也许我并不能改变任何人,但我可以改变我自己。我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我读过的书,对得起我的国家。” 这一次,叶荣秋沉默了很长的时间。他有些焦躁地原地绕了两圈,问冯甄:“不管我怎么劝你,都没有用了?” 冯甄平静地微笑:“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茂实。” 叶荣秋走到窗边,往窗外看了一眼。黑狗就坐在大门的对面,吸着烟,盯着街道,表情麻木。叶荣秋用力捶了下窗框,骂道:“狗|日的,该拉去喂子弹的在那里醉生梦死,该好好活着的人却要去打仗!” 冯甄走到他身边,按了按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了外面的黑狗。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黑狗的表情看起来很寂寞。他轻声道:“那些人……只是还没有觉醒。总有一天,他们会醒悟的。” 叶荣秋不屑地用重庆话说道:“朗个龟儿子?用枪指着他的脑壳他都不会醒喽!那就是个渣滓!” 冯甄轻轻叹了口气,小声道:“都会醒的。该醒的那天,就会醒了。” 黑狗正在看热闹。街上一个挑着担子横穿马路的货郎和拉着车匆匆赶路的黄包车夫撞上了,两人一并摔了个四仰八叉,黄包车没什么事,货郎的担子却翻了,木箱子里的零散货物落了一地,是一些瓜果零嘴。 “狗|日的!”货郎大叫一声,顾不得身上的伤痛,连忙跳起来捡拾散落在地上的货物。马路边有几个乞丐和小孩看到了,立刻跳出来疯抢地上的货物,抓进怀里就跑。货郎急了眼,冲上去抓住一个抢了一包瓜子的小孩。他试图把瓜子从小孩怀里抢回来,但是那小孩不肯放手,货郎嘴里骂骂咧咧道:“我日你吗卖批!龟儿子!放开!” 就在他们争抢的时候,有更多人来抢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货郎急眼地大吼道:“莫抢!莫抢噻!”他这一分神,那孩子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货郎痛得大叫,松了手,那孩子揣着瓜子一溜烟就跑了,再追不回来。 货郎急得满地捡东西,这时候,那黄包车夫扶正了车要走,货郎东西也不捡了,扑上去拦住黄包车夫的路,对他怒目而视:“我日你仙人板板!” 黄包车夫也不客气,瞪着他:“你想抓子?” 货郎眼睛瞪得更圆:“你抓子?” “你抓子嘛?” “是你想抓子?” 两个人都很愤怒,却又不敢轻易动手,于是抓子来抓子去地杠上去了。 黑狗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重庆,或者在整个中国南部,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而吵起来的男人处处可见,可真正吵到动起手来的却是少之又少。更多的,就像现在这样,抓子来抓子去,吵上半天也不会有人先动手。或者可以说他们文雅,又或者,是他们都很惜命。 但是黑狗是个异端,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拳头发痒,很想冲上去干翻几个,欣赏他们屁滚尿流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叶公馆的门打开,冯甄走出来了。黑狗看了眼冯甄,把痒痒的拳头收了起来。 冯甄走到黑狗面前,低声道:“多谢你放我进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不该和黑狗道谢,于是又转而教育道:“你今天做得不对,我还是希望你能和茂实道歉。” 黑狗笑笑地看着他:“你刚才在里面,没摸他屁股吧?” 冯甄一怔,皱了下眉头。 黑狗说:“你走吧。” 冯甄叹了口气,摇摇头就要走,黑狗又在后面叫住了他:“喂。” 冯甄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不知道男人的屁股有什么好弄的。”黑狗说:“不过你要是没让日本人给剐了,等你回来,我再让你进去弄一次叶少爷的屁股,我帮你瞒着三爷。” 冯甄恼得红了脸:“你!你别胡说八道!” 黑狗看他羞恼的样子,笑得直打跌。冯甄没可奈何地走了。他走后,黑狗就不笑了,抬起头看叶公馆的窗户。叶荣秋就站在床边,黑着脸,用仇视的眼神瞪着他。 黑狗再一次张牙舞爪地笑了起来,对着叶二少爷做了个献飞吻的动作。叶荣秋气得梗直了脖子对他做了个割脑袋的动作,然后用力将窗帘一拉。他太用力了,窗帘被扯的落下了一大个角,黑狗从外面看到窗帘一抖一抖的,想象着屋里气急败坏跳脚拉扯窗帘的叶荣秋,觉得有趣极了。 黑狗抽着烟,心想:也难怪黄三爷会对这位少爷那么上心,因为这位少爷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是那么傲慢,那么清高,那么自以为是,让人忍不住想把他的傲骨一寸寸打断,想把他美丽鲜亮的壳子摧毁,看看里面的灵魂究竟是个什么腌臜玩意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教主威武的火箭炮~ 忘了说了,本文肯定HE 第三章 晚上十点,叶公馆的灯都灭了,黑狗才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慢吞吞地回家去了。 他的家在江北的一条深巷子里,凋零破败的陋巷,在那里住着的都是穷人,他们是整个重庆市最肮脏的写照。黑狗还没走近巷子,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恶臭,如果是叶荣秋从这里路过,只怕回去要泡上几个小时的澡,但黑狗已经习以为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坦然地走了进去。 穿行过无数垃圾,黑狗在一间木门歪了的小院门口停下,一脚踹开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门走了进去。 “哎哟,哎哟哟,狗|日的你轻点!哎哟……” 才一进院子,黑狗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人高亢的叫|床声。这叫声来自跟他住在一个院里的对门邻居,一个四十来岁孀居的寡妇,娥娘。 没人知道娥娘姓什么,只知道她夫家姓李,人人管她叫娥娘,也有人管她叫娥姐。她是不管别人怎么叫她的,但如果有人冠上夫姓尊敬地称她一声李娥娘,那她势必会发火,泼妇似的指着对方的鼻子骂起来。人人都在背后议论她,说她的死鬼老公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气活过来,因为娥娘是个行为不检的婊|子——她确实是个婊|子,一个明码标价挂牌的土娼,和人睡一次挣的钱,和黑狗买一包烟花的钱一样。 一只狸花猫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跑到黑狗脚边,扒拉黑狗的裤腿。那是娥娘养的猫,名叫小花。黑狗弯腰把小花抱起来,摸摸它的小脑袋。小花伸出两只前爪在他胸口扒拉,喵喵直叫。黑狗拍着它的小脑袋笑了起来,柔声道:“怎么了?” 小花又喵喵叫了两声,伸出舌头舔黑狗的手指。于是黑狗摸了摸它的肚子,瘪瘪的,看来是饿了。黑狗抱着小花走进自己的屋子,翻出一块腊肉和一些饼干来,掰碎了丢到小花面前,小花立刻欢欣地吃了起来。 黑狗走到院子里,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掂了掂,然后丢了出去。 “哗!”一声巨响伴随着女人的尖叫声响起,几秒钟以后娥娘披着一件披风赤着脚跑出来了。她刚从被窝里钻出来,披风里随手套了件半透的肚兜,一双白花花的奶|子叫人看的清清楚楚,但是她不在乎,她原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廉耻。她从外面看了看自己被打碎的玻璃,插腰大骂道:“你个老子的是啷个从你妈那个卡脚爬出来的哦,把脑壳挤坏掉了,打我家玻璃做啥子?” 黑狗兴趣缺缺地看了眼随着她激动的叫骂而上下起伏的胸脯:“你莫喂猫,猫呱呱叫,吵得我心烦。” 这时候从娥娘的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相貌猥琐的中年男人,他被人打搅了兴致,原本是怒气冲冲的,到了院子里看见身材高大的黑狗,气结了一下,改成一副殷勤的笑脸:“狗哥,回来啦。” 黑狗认得他,娥娘的老主顾,隔壁巷子卖豆花的王二。王二的老婆是附近出了名的泼妇,这两人吵架按一天三顿的来,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闹,一闹起来锅碗瓢盆都往门外砸,因此虽然他们的生意做的还行,日子却一天比一天穷。王二逢人就说要把家里的丑婆娘休了,他老婆见人就道要跟王二和离,但这两人还是凑在一块过日子。 黑狗懒得理他,转身回屋去了。而娥娘和王二为了今天的嫖资站在院子里吵了起来。王二说自己炮没打出来,不能给火药费,娥娘却说他的枪钝了就该回去磨枪,自己替他洗了枪,钱还是得照付。 黑狗百无聊赖地听着外面的争吵,突然觉得自己的裤管被扯了一下,低下头看见是小花。他把小花抱起来,温柔地摸着它身上的毛,小花仰起头,往他脸边凑,于是他配合地靠过去,小花亲了亲他的下巴。黑狗低低笑了起来,抱着小花猫温柔地叫道:“宝儿。” 小花撒娇似的蹭着他的胸膛。 娥娘跑过来踹他的门,骂道:“狗|日的,你总坏劳资生意,劳资扯起你鸡儿一个过肩摔!” 黑狗放下小花,轻轻用脚尖踢了踢它的屁股,它就从窗口跳了出去。黑狗走过去,打开门,斜倚在门框上,娥娘指着他的鼻子“格老子”“狗|日的”“龟儿子”“哈皮日搓”一通乱骂,黑狗一脸享受的表情,直到娥娘自己骂累了,喘着气不吭声之后,黑狗从兜里掏出一卷法币,丢进娥娘怀里:“赔你家玻璃。” 娥娘捧着他丢过来的那几张钱,眼睛都快看直了:她陪王二睡五十次,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她立刻把法币贴肉收好,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还骂骂咧咧的:“鬼才要你的脏钱。你龟儿子又去砍别个的手了?你也不怕以后下地狱!” 黑狗耸肩:“地狱长得啥个样子喽?我倒是很想去看看。好耍不?” “那你就去看看,你早晚要去看的。”娥娘踏进自个儿的屋,把门重重一摔,停止了叫骂。过了一会儿,黑狗听见她的屋里传出欢喜的狂笑声,失笑地摇摇头,转身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黑狗又去叶公馆门口蹲守了。 大约中午时分,叶公馆大门打开,叶荣秋的仆人阿飞跑了出来,来到黑狗面前,一副不屑的神情打量着他:“喂,跟我走,我家二少爷要见你。” 黑狗站起身,活动活动坐得有些发僵的手脚,吊儿郎当地跟着阿飞进了叶公馆。 阿飞没把黑狗带进客厅,只把他领到院子里,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在这里等着就走了。黑狗心里明白,叶荣秋不愿意让他这样的人踩踏叶家的瓷砖,如果不是在街上跟他吵有失身份,就根本不会让他进叶家的大门。黑狗倒是不介意,自得其乐地在石凳上坐下,摸摸桌子摸摸椅子,一会儿又跑去荡院子里的秋千。 叶荣秋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黑狗坐在秋千上嘿嘿直乐。他长手长脚的,坐在给小孩儿和少女准备的秋千上显得十分可笑滑稽,他自己不觉得,叶荣秋却在心里默默地鄙夷: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黑狗看见叶荣秋来了,也不从秋千上起来,晃荡着自己的两条大长腿,姿态一点也不尊重,歪着嘴邪邪地笑:“叶二少爷,黄三爷今天又让我来给你问好。” 叶荣秋听到黄三爷这三个字,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但他克制住了,甚至连嫌恶黑狗的表情都掩饰了七八分,板着脸严肃地说:“你要怎么样,才肯走?” “走?”黑狗十分稀奇的样子:“二少爷才请我进来,就要赶我走?我以为好歹请我吃顿山珍海味,让我这个乡巴佬开开眼呢。” 叶荣秋心里骂道:好不要脸!道:“开个价吧,你想要好多钱?” 黑狗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他坐在秋千上,一只手肘撑着自己的膝盖,托着脸,含笑盯着叶荣秋看。叶荣秋忍着厌恶也看了他一眼。其实黑狗的模样长得不错,只是他总是一身戾气,让人不愿正视他,因此叶荣秋还没有认真地看过他一回。黑狗的眼睛很黑,是纯正的黑色,没什么光彩,叶荣秋看了两秒就觉得压抑,于是转开了目光。 黑狗说:“二少爷,不是我要看着你,有这功夫,我还不如去吃花酒!三爷要我看着你,我走了,三爷那里还有白狗红狗蓝狗花狗,围着你汪汪叫。” 叶荣秋磨牙霍霍:“黄三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黑狗又笑了:“二少爷,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家三爷看上了你的屁股,你把裤子脱了,撅起屁股来让他弄弄,他肯定把你当宝贝一样捧着,到时候你就是拿把枪,把我们这群汪汪叫的狗都毙了,他也一样欢喜,你也清静。” 叶荣秋因为他不堪入目的话气得怒发冲冠,一张白脸憋得通红,贝齿一碰一碰,轻蔑地憋出几个字来:“真是条恶狗!” 黑狗只是笑。 叶荣秋道:“你回去告诉黄三,让他死了这条心!他想的龌龊事,绝没有这个可能!我就是被一条狗……我……我也不会让他得逞!” 黑狗瞪大了眼睛:“哟?二少爷愿意被狗|日?难不成是看上了我?那可不能叫三爷知道,三爷肯定毙了我。” “你!”叶荣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放屁!你滚!” 黑狗不痛不痒地舔舔嘴唇。 这时候阿飞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在叶荣秋耳边低声道:“少爷,有电话找您。” 叶荣秋斜睨了他一眼:“谁打来的?” 阿飞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样,看了看黑狗,附到叶荣秋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叶荣秋一惊,立刻撇下黑狗向屋里走去,黑狗不明所以,又继续自得其乐地荡起了秋千。 几分钟以后,叶荣秋气冲冲的跑了出来。他看起来比刚才更生气了,领带不知道什么时候扯掉了,衬衫领子斜斜地敞开,露出秀气的锁骨。他大步冲到黑狗面前,一手揪住他的领子,一手挥拳就揍,把黑狗从秋千上打了下去。 黑狗捂着脸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只见他抓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骂道:“卑鄙!阴险!无耻!你们这些不要脸的渣滓!以为绑架了冯甄就能逼我就范?!这是犯法的!我要报警!” 黑狗愣愣地重复道:“冯甄?” 作者有话要说:求留言求收藏>< 第四章 黄包车在一家旅馆门口停下,叶荣秋和阿飞从车上下来,大步走进了旅馆。一直在后面跟着黄包车的黑狗跑了上来,紧跟着叶荣秋走了进去。 这家旅馆是黄三爷的产业,但他并不仅仅是旅馆而已。一名伙计带着叶荣秋等人走进楼梯后的一条密道里,那里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那下面是一个地下赌场,那才是黄三爷真正的吸金之所。 叶荣秋到底还是亲自来了。他知道警察奈何不了黄三爷。绑架一个学生算什么,在重庆,以黄三爷的势力,他只要不是绑走了政府要员,大抵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叶荣秋不能就这样放着冯甄不顾,毕竟冯甄是因他而受苦。更何况他今日可以躲,可是黄三爷要逼他,总有办法,今天是冯甄,也许明天就是他的哥哥或者父亲,躲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虽然黄三爷之前并未对他做过什么强迫之事,可叶荣秋还是担心,因此他出门之前拿了把瑞士军刀贴身藏着,准备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派人去给自己正在商铺里管事的大哥叶华春送了信,如果自己今晚回不来就请他想法援救。做完这些,他才带着阿飞出门了。 下了楼梯绕过一个弯就是赌场,叶荣秋被人带着在赌场中横穿,忍不住频频皱眉。他真是厌恶这里的乌烟瘴气,并且这赌场并不是为上流社会的人服务的,多得是脚夫走卒,这些人粗鄙不堪,叶荣秋和他们呼吸一样的空气都觉得污浊。 穿过赌场,拐了两个弯,那名伙计将他们引到一扇漆黑的木门前,敲了敲门:“三爷,人来了。” 里面传来黄三低沉的声音:“进来。” 于是那名伙计打开门,对叶荣秋鞠了个躬:“二少爷,请。” 叶荣秋做了个深呼吸,整了整领子,抬起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阿飞和黑狗紧随其后。 此处的隔音效果极佳,他们进了屋,外面的伙计将门一关,赌场的嘈杂声便彻底被隔绝在了门外。叶荣秋进门第一眼看见屋子正中间跪着一个穿着洗旧了的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满身都是伤,正瑟瑟发抖。叶荣秋不认识他,不明所以。 黄三爷抽着雪茄,面朝南悠闲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四十来岁年纪了,长着张阔气的圆脸,眼神老辣沧桑。他身后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肌肉虬结的保镖,像两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他笑眯眯地看着叶荣秋:“二少光临大驾,不容易,真不容易。” 叶荣秋没有理他,眼睛盯着冯甄。冯甄被人捆着双手双脚,蜷缩在屋子的西面一角,一只眼睛是青紫的,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嘴角还带着血迹,显然被人好好“招待”过了。他一看见叶荣秋和黑狗,眼里就立刻发出了祈求的光芒,低声叫道:“茂实。” 叶荣秋忍着怒气道:“三爷,敢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黄三爷却笑咪咪地摆了摆手,指着身边的座位道:“不急,来来来,茂实啊,来这边坐,等我处理好了这件事,咱好好聊聊。”然后他沉下脸,叫道:“黑狗。” 黑狗立刻上前一步,在黄三爷身边低下头:“三爷。” 黄三爷弹了弹雪茄的灰,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黑狗:“来,你念念。” 黑狗拿起纸条,念道:“今欠黄三爷四千五百圆,将于十一月十五日前归还,特此立据。李廿。” 叶荣秋有些惊讶地看着黑狗,黑狗面无表情,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叶荣秋本以为这些成日作恶的混混都是大字不识得一个的,因为没有受过文明的教育,才会像野蛮人一样粗鲁。黑狗认得字,这倒叫他有些惊讶。 很显然,跪在屋子正中间的那人就是李廿。他听黑狗念完了欠条,趴在地上咚咚磕起头来:“三爷,三爷,你行行好,再宽限我几天,等我赢了钱,我一定还,一定还!” 叶荣秋打量着这个叫李廿的人,从他的打扮上来看,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还得出四千五百圆这么多钱的。叶荣秋皱着眉心想:原来是个赌徒。那么落到这样的境地,怪不得别人,只怪他自己。 黄三爷嗤了一声:“宽限几天?老李啊,这笔钱你是半年前从我这借去的,说好一个月就还,我等了你一个月,你说要宽限,我给你宽限,你又要再宽限。如今过了半年了,我要是再由你拖着,不是坏了规矩?别的人要怎么看我黄三爷?” 李廿不住讨饶:“三爷,我求求您,您再借我一千圆,我这回肯定能翻本!” 黄三爷抽了口雪茄,悠悠道:“再加你一千圆?” 李廿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五个指头,赔笑道:“再借一千,最后一次,保证是最后一次了。” 黄三爷又抽了口,突然厉声道:“黑狗!” 黑狗二话不说,从腰侧拔出一把小刀,上前抓起李廿那只张开的手压到地上,刀尖顶在李廿的手心上。李廿吓得勃然色变,惊恐地挣扎起来:“三爷,三爷,不,别……” 黄三爷冷冷道:“剁他一根手指,省得他贪得无厌,见人就要伸手掌。” “啊!!!” 黄三爷话音都没落,黑狗的刀已经熟练地切了下去,仿佛切的是一根萝卜。瞬间一股鲜血飚射出来,溅了一地。一根断指滚落到叶荣秋的脚边上。 叶荣秋倒抽了一口冷气,险些晕过去,幸好阿飞扶住了他。叶荣秋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这样残忍的画面,这种事情他听说是还不觉得有什么,可亲眼看到,就让他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炸了起来。 李廿抓着自己的手掌在地上惨叫打滚。外面是热闹的欢乐,屋里却是人间炼狱,被一堵墙隔着,就隔成了两个天地。 黑狗收起短刀,浑不在意地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血迹,面无表情地走回黄三爷身边。黄三爷转身对自己身后的人吩咐道:“带他出去,拿八百圆给他,叫他拿房契来抵。”又对李廿道:“我再借你八百圆,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这笔钱就不收你利钱了。我在道上混,也是讲规矩的,你那间祖宅值五千多,我也不亏你。你从我这拿了钱去,下个月还上钱,就两清了。还不上,拿你的宅子来抵,也是两清。” 李廿听到又有钱拿,便不打滚了,捧着汨汨流血的手掌虚弱地笑道:“谢谢三爷,多谢三爷。” 黄三爷不耐烦地摆摆手:“带他出去吧。” 李廿被带走后,黄三爷又换了副表情,亲切地望着叶荣秋笑:“茂实啊,来,坐啊,你站着不累吗?” 叶荣秋的脸色还是惨白的,身体微微发抖,手不自觉地来自己的腰部来回蹭着,让自己能感受到藏在腰间的瑞士军刀。他发觉自己从前还是低估了黑狗,也许是因为黑狗在他面前总是一副痞气的二流子样,让他误以为黑狗真的只是一条狗。事实上,他是一匹凶狠的狼。 叶荣秋道:“不必了。”他不愿意靠近黄三爷。 黄三爷还是笑笑的,语气却比刚才重了点:“来坐。” 叶荣秋下意识地看了眼黑狗,黑狗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叶荣秋到底不敢太硬,僵硬地走到黄三爷身边坐下。 黄三爷抓起叶荣秋的手,叶荣秋立刻触电似的将手抽了出来,脸上的肌肉十分用力:“三爷!你答应过叶某不会为难叶某的!” 在黄三爷第一次向叶荣秋表达自己的爱意时,叶荣秋的反应非常激烈,那时候黄三爷亲口说过,他会让叶荣秋有一天自愿地成为他的人,而不会强迫。叶荣秋那时候听了只觉得是天方夜谭,他本就厌恶男子与男子苟合之事,再者他更厌恶黄三爷这样没有内涵的大佬,他如何会有自愿的一天?便是黄三爷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是宁死不屈的。可他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黄三爷说的不强迫,仅仅是不直接强迫他罢了,并不代表黄三爷不会影响他的生活。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快被逼疯了! 黄三爷并没有因为叶荣秋的举动而生气,还是笑眯眯的:“茂实,你今日大驾光临,所谓何事呀?” 叶荣秋梗着脖子道:“三爷何必明知故问!” 黄三爷还故作迷糊地想了想,待目光挪到缩在角落里的冯甄,这才恍然大悟:“难不成,茂实是为他来的?” 叶荣秋忍着冷笑的冲动道:“不知三爷何故突然绑了我的朋友?” 黄三爷看了眼黑狗,黑狗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黄三爷问叶荣秋:“他是你的什么人?” 叶荣秋语气不耐:“是我的朋友!” 黄三爷皮笑肉不笑的:“是么,我却听人说,他和你有暗度陈仓的关系。”黄三爷也是从混子起头的,如今做了大人物,斗大的字却不识得一箩筐。他常常要跟些上流社会的人物以及官员来往,因此不免要收敛自己的匪气,装出点书生气来。他每学会一个成语,就喜欢大用特用,也不管用的语境是否合适。而他的手下也大多是些只识棍棒不识书的家伙。有一回他学了罄竹难书这四个字,回来便大用特用,晚饭的好是罄竹难书,女人的漂亮是罄竹难书,连天上的星星都罄竹难书。他的手下们跟着学了这个词,也见天用来恭维奉承他,说他的功绩罄竹难书。直到有一回,一个账房先生委婉地提出了这词用的不对,黄三爷才知成语本意。后来再也没人见过这位账房先生,也再也没人听黄三爷说过那四个字。 叶荣秋立刻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失声叫道:“你胡说什么!”他以为是黑狗故意摆弄是非,当即抬起头,如电的目光恶狠狠地射向黑狗,恨不得在他脸上剜出两个洞来。 然而这件事却是他冤枉了黑狗。黑狗并没有给黄三爷告过密,是昨天有人看见冯甄从叶公馆里出来,给黄三爷透了信,黄三爷才整了这一出戏。 黄三爷笑里藏着刀,长叹一声:“茂实啊!”顿了顿,“你也知道我对你的一片心意,我希望能得到你的真心,而你又说你不是这条路上走的,我才不曾为难你,想用真心感动你,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叫我失望啊!你一边对我虚与委蛇,一边又在那里和别的男人暗度陈仓。我黄三爷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我对你的心意,整个重庆地界上就没有人不知道的!你这么做,让别人看见了,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我是不忍心为难你的,可是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啊!” 叶荣秋气得不住发抖:“你胡说!胡说!我和冯兄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 黄三爷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和蔼地笑开了:“当真?” 叶荣秋梗着脖子道:“我和你才不是……”他咬着牙,硬是把一丘之貉憋了回去,僵硬地说:“我不好此道!” 黄三爷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根雪茄,他的保镖立刻来替他点上火。黄三爷抽了两口,慢吞吞道:“既然茂实这么说,我是相信茂实的人品的。这样吧,既然来了,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派人到海棠大酒店去定位置,我好久不见你,一腔衷肠要跟你说道说道。” 叶荣秋硬邦邦地说:“多谢三爷好意,我与家人有约,不便奉陪。” 黄三爷挑眉,弹弹手里的烟灰,笑道:“也好。那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 叶荣秋一惊,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让自己走了。但是黄三爷坐在那不看他了。他犹豫了一下,向冯甄走了两步,立刻被人拦了下来。黄三爷笑笑说:“我还有些话要问你的这位朋友,问完了我自会请人送他回去。” 叶荣秋的心一沉:黄三爷并不打算放人。 众人僵持了半分钟的时间后,黄三爷突然长叹一声,叫叶荣秋的心又是一紧。黄三爷一脸惋惜地看着叶荣秋:“茂实啊!我对你一片真情,你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叫我好是伤心。我虽比别人多了些本事,但心也是肉长的,自打我看上你,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我那些手下都说我这些时日来看着憔悴了。” 叶荣秋在心里啐了一声,倒恨不得黄三爷真能忧劳而死,才叫人安心。 黄三爷接着道:“医生给我看了,说我这是心病,药治不好。还得从根上治。你对我呢,又总是这么冷漠,我叫你陪我吃顿饭,你也三推四推,见了我恨不得能掉头就跑,我真是心寒。这么下去对谁都不好,为了我的身体,我也不能再强撑了。这样吧,”他竖起两根手指,“我再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从现在到过年,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你要是还是觉得不成呢,我也就放弃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再不来烦你。你要觉得成呢……那我绝不亏待了你!” 叶荣秋全没有觉得轻松,却因为他的话心沉到了谷底:黄三爷会放弃?不会的,他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放弃过。他这是在给自己最后通牒,他已经等不及了,他恐怕会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把自己逼上绝路,逼得自己不得不向他低头…… 作者有话要说:如无意外,以后每天中午十二点更新~ 感谢小云仔的地雷,感谢慕卿瑾颜的地雷和火箭炮 第五章 叶荣秋没能把冯甄带走,也没能跟黄三爷来个玉石俱焚,垂头丧气地回去了。他坐着黄包车到了家门口,一下车,看到黑狗还在后面跟着,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以为冯甄会被抓都是因为黑狗,于是走到黑狗跟前,眼里冒着火说:“你这种人,到底为什么活着?” 黑狗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叶荣秋怒火烧心,盯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睛恶毒地诅咒道:“我巴不得你快一点去死,人渣。” 黑狗微微皱了下眉头,什么都没说。 叶荣秋回到家里,他的大哥叶华春就迎了上来,紧张地围着他检查:“小秋,你没事吧?” 叶荣秋疲惫地摇了摇头。 叶华春道:“我在店里收到了你派人送来的消息,就立刻赶回来了。你刚才去见黄三了?他为难你了吗?” 叶荣秋说:“还好。” 叶荣秋是家里的幺子,属于老来子,他上头还有一位哥哥一位姐姐,姐姐比他大十五岁,哥哥比他大十二岁,因此他一出生就是倍受宠爱的,这才养成了他现在的个性。叶华春了解自己的弟弟,他生怕再这样下去叶荣秋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因此道:“小秋,我已经跟父亲商量过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暂时离开重庆一段时间避一避,我派人送你去武汉。等事情过去了,再接你回来” 叶荣秋吃了一惊:“离开重庆?” 叶华春说:“你去武汉找书娟吧。” 周书娟是叶荣秋的未婚妻。叶家和周家是世交,两家人家在小时候就给两个孩子定了娃娃亲,叶荣秋和周书娟一起青梅竹马的生活过一阵,后来周家因为生意的缘故举家迁到了武汉,但两人的亲事并没有作废,周家逢年过节还会带着周书娟回到重庆,让两人培养感情。周书娟今年十八岁了,而今正在武汉念大学。 其实去年两家就已催着两人把婚事结了,但是两个孩子不愿意,都借故拖延时间。周书娟说自己想先把书念完,而叶荣秋说自己也还没做好准备。其实按照旧思想,这两个人的年纪都该当爹妈了,可是他们是受了新潮教育的,总觉得自己年纪还轻,不该就此被旧式生活套牢,还应继续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 再者,叶荣秋觉得自己对书娟并没有爱情,他只把书娟当成妹妹来看待。也许是叶二少爷从小都活得太自我,其实他并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也曾对几人产生过好感,但只要对方稍有不合他意的举动,这份好感便会立即烟消云散。 譬如他中学时曾险些和校长的女儿传出一段佳话,但只因他无意间撞见校长的女儿在无人的教室里抠挖鼻屎,从此以后他再没正眼看过对方;再譬如他大学时和诗歌社的副社长几成佳偶,却因有一回对方和他说话时忘记清理牙齿上的菜叶,他从此再没和那可怜的姑娘说过话。可他越是这样的性子,就越不愿意屈就,还是觉得自己应当找一个完美的灵魂伴侣,而不能随随便便因为父母之命就虚度了一生。 现在,他有时候被黄三爷逼急了,也会想着赶紧娶书娟过门让她当自己的挡箭牌,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拖书娟下水,最后他也没把自己正遭的罪告诉书娟。他知道这次如果去武汉投奔周家,也许就不能再推脱婚事了,黄三爷那里是炼狱,和不爱的女人结婚也是火海,叶荣秋其实哪边都不愿意。他考虑再三以后,对叶华春说:“过一阵再说吧,我要是走了,只怕黄三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们。我再想想法子,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把他打发了。” 叶华春了解弟弟的性子,也没法多说什么,只好叹了口气:“那我再多派几个人保护你。” 叶荣秋问叶华春:“父亲回来了吗?” 叶华春摇头:“没有,他今天早上去外地了,要过两天才能回来。他联系到了一个大客户,如果这次的生意能够谈成,我叶家布庄的生意就有救。”顿了顿,愤愤道,“如果我们能把生意做好,回到十几年前的地位,哪里还会被黄三那个流氓欺负?真是老天不开眼!” 叶荣秋苦笑:“如果老天还有眼睛,黄三就不会混到今天的位置了。” 叶荣秋坐立难安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就起来了,穿好西装打好领带,准备出门。叶荣秋生平不爱求人,可他如今是别无他法了,决定去找重庆所有他有些交情并且认为对方帮得上忙的人物,去黄三爷面前说说情,让黄三爷放了冯甄,更放过他。但是他有些头疼每天守在他家门口的那条狗,也不知怎么才能把黑狗给打发了。 然而当叶荣秋站到窗口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今天黑狗没有来。 此时此刻,黑狗在黄三爷的老巢里。 黑狗走到柴房门口,柴房外有两个小弟守着,见了他,都殷勤地凑上去:“黑狗哥,你咋来啦。” 黑狗问他们:“姓冯的关在这里面?” 小弟答道:“是啊。” 于是黑狗就拨开他们往柴房里走,那两人面面相觑,可是黑狗是黄三爷面前的红人,他们谁也不敢拦。黑狗进了柴房,就看见冯甄被捆着手脚丢在角落里,脸色蜡黄,看起来精神很糟糕。 黑狗走到冯甄面前,冯甄哭丧着脸哀求道:“你们放了我吧,我和茂实真的没有什么。” 黑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不是去给日本人当靶子练手了吗?为什么会被抓过来?” 冯甄苦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早上我一出门,就被人当头一棒打晕了,醒过来就被绑到了这里。我求你放了我吧,我的理想还没有实现,我不想死在这种鬼地方。你放我走,我保证从此以后再也不和茂实见面了。求求你。” “理想。”黑狗轻轻重复了这两个字。然后他取出一把折叠刀,向冯甄刺了过去。昨天黑狗切人手指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冯甄吓得闭上眼睛大叫起来,但是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手脚一松:黑狗把他身上的绳子割断了。 黑狗收起刀,盯着他冷笑:“日本人手里的刀可比我这把长得多。” 冯甄赧然。 黑狗把冯甄从地上扯起来,冯甄被捆了太久,手脚都麻了,走路跌跌撞撞的,黑狗索性架起他往外走。他们走出柴房,外面看守的两个人看见冯甄把人带出来,都吃了一惊,黑狗面无表情地说:“我带他去见三爷。”那两人以为是黄三爷要见人,便不敢阻拦,任由他们走了。 黑狗架着冯甄一路闯进内堂里,黄三爷正抱着个花姑娘亲嘴,看见黑狗进来,愣了一下,他的两名保镖立刻上前把黑狗拦住了。黄三爷把花姑娘从身上推下去,捏了捏她的屁股,笑道:“去吧。”那姑娘便巧笑倩兮地扭着腰出去了。黄三爷又摆摆手,那两名保镖便退回了他身后。 黄三爷点上一根雪茄,看看黑狗,又看看被他半提着的冯甄,奇怪地问道:“你咋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去看着茂实吗?” 黑狗低着头:“三爷,你把冯甄放了吧,他和叶二少爷没关系。” 黄三爷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冯甄和叶荣秋没有那种关系,叶荣秋讨厌男人,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里都能看出来,他抓冯甄来不过是逗逗叶荣秋罢了,并不是什么争风吃醋。但是黑狗的下一句话让他更觉吃惊。 黑狗说:“他是我的人,所以求三爷放了他。” 黄三爷惊得手里的雪茄都掉了:“你说啥子?” 冯甄也诧异地回过头看着黑狗。 黑狗也不再多说,撩起冯甄的衣服,手直接伸进他裤子里,贴肉抓住了他的屁股,然后将冯甄往自己怀里一带,亲上了他的嘴。冯甄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傻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要挣扎,手刚搭上黑狗的肩,还没把他往外推,登时又倒抽了一口冷气:黑狗一把抓住了他的命根,他稍有抵抗的动作黑狗就用力掐那玩意儿,掐的他两眼直翻白,差点没昏过去。 一时间整个屋子安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十秒钟以后,黑狗放开了冯甄,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三爷放了他,我肯定管好他,他再敢去骚扰二少爷,我就打断他的狗腿。” 黄三爷的脸色就跟霓虹灯一样精彩,表情极是古怪,过了几秒钟以后,他突然拍着桌子爆发出大笑,笑得他身后两个保安都吓了一跳。 “哈哈哈哈,小黑你……你……哈哈哈哈……”黄三爷笑得喘不上起来,抹着笑出来的眼泪摆摆手:“放了吧放了吧,你把他带走吧,回去继续看着茂实,有什么事,回头再来跟我汇报。” 黑狗对他鞠了一躬:“多谢三爷。”然后就提着冯甄出去了。 黑狗把冯甄送到马路上,轻描淡写地说:“滚吧,别再让我看见你。” 冯甄涨红了脸,支吾着道:“多谢你,可你也不该用这种方法,我……” 黑狗嗤笑:“废话少说,我有狂犬病,回去赶紧洗洗,记得吃药。”说完丢下冯甄转身就走。他走出没多远,冯甄追了上来,一脸不解地问道:“黑……黑先生,你明明不是坏人,为什么非要……非要做这种事?人应该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然后去实现它。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参军,或者去做正经生意也好,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黑狗回过头一拳砸在冯甄的鼻子上,冯甄仰天倒了下去,鼻血长流。黑狗低下头麻木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滚。”手插在兜里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55新坑总是没有留言,考试期间还在努力码字的小生生好桑心 第六章 叶荣秋一整天跑了三家人家,都是和叶家有交情或和他有私交,而且在重庆市有点头脸的人物。大家一开始都很客气,当叶荣秋提出希望他们能从黄三爷手里救出冯甄的事,那些人的态度就微妙了,打着太极扯开话题,叶荣秋甚至还从有的人眼里看到了对自己的嘲讽。叶荣秋其实并没有说起自己的事,可是就像黄三爷说的那样,黄三爷对叶荣秋的那点心思整个重庆有点头脸的人物都知道了。叶荣秋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因为他是被动的,可是事实就是作为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看上了也是一件耻辱的事情,人们看他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位有头有脸的少爷,而是一只自甘受辱的兔子——即使他并没有。 叶荣秋憋着一肚子气拒绝了别人共进晚餐的邀请,垂头丧气地走上了回家的路。这天下着小雨,他没有打伞,并且拒绝了阿飞送过来的伞,淋着雨在路上走着。重庆是个阴雨连绵的城市,却很少会下倾盆大雨,时常就像这样下点不痛不痒的绵绵细雨,正符合叶荣秋此刻阴郁的心情。 他的前半生活的太顺了,不说要什么有什么,但也是人人巴着捧着的,从未受过什么大的挫折。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对于自己有了过高的评价,他觉得自己是圣洁的,诞生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对于他而言就是一种折磨,他应当是属于云端之上的人。但是现在,黄三爷试图把他从云端上拽下来,他却难以摆脱那只肮脏的手。 “茂实?” 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叶荣秋茫然地抬起头。他看见他前面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女人的手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 “茂实?真的是你?”那个抱小孩的女人惊喜地走上前,他身边的男人立刻跟上,手里的伞严实地照着女人和孩子,不让他们淋到一滴雨。 叶荣秋认出了那个女人。那是他大学时的同学,诗歌社的副社长李雪清。在念书的时候,叶荣秋差点就和李雪清成为一对,李雪清是为数不多的让他有过那么一点心动感觉的女人,但是因为某一回对方忘记清理牙齿上沾的菜叶就和他说笑,使他的些微好感立刻化为乌有,从此对对方不加理睬。 “好久不见了!”李雪清热情地说道。 叶荣秋勉强笑了笑:“好久不见,你最近过的好吗?” 李雪清温柔地笑道:“很好啊。”她扯了扯身边的男人:“给你介绍,这是我丈夫张伟平。”又充满怜爱地摸了摸怀中幼儿的头:“我儿子,已经两岁啦,宝宝乖,叫叔叔。” 那个小孩将小胖手伸向叶荣秋,口齿不清地叫道:“苏——苏——好。” 是个很漂亮的小孩。叶荣秋死死盯着李雪清的牙看,她的牙干净洁白,笑容幸福甜美。没有菜叶。 李雪清的丈夫张伟平看起来是个很平凡的男人,架着一副眼镜,温文儒雅,但是他和李雪清一样,整个人充满了幸福的味道,满满的要溢将出来。他向叶荣秋伸出手:“你好,我听雪清说过你。你怎么没有打伞,最近天气凉,小心生病了。我们家就在附近,要不你到我们家去喝杯热茶吧!” 叶荣秋随便地跟他握了握手就把手收了回来,勉强笑道:“改日吧,我还有事,该回去了。” 于是李雪清和他的丈夫也不勉强,又寒暄了几句便和叶荣秋分头离开了。 叶荣秋的心情差到了极点。如果说一整天的徒劳让他感到无力,那么和李雪清的偶遇让他感到愤怒。当初他是天之骄子,他认为李雪清配不上她,于是轻易地对方丢入冰天雪地中不加以理睬。那时候李雪清还哭着找过他几回,问他为什么突然不再理睬自己,他当然不会明说李雪清在他心里的价值一颗菜叶就能够轻易摧毁,他只是不无傲慢地说自己要专心学业,请对方不要再对他纠缠不清。此时此刻他心里有点阴暗:为什么被他看不上的女人也可以笑的那么灿烂?为什么她看起来对生活充满热情?难道不该是在墙角哭泣,一辈子对自己难以忘怀?凭什么……凭什么在他不高兴的时候,别人可以如此高兴! 黑狗在叶公馆外蹲守到晚上八点才等到叶荣秋回来。叶荣秋是被阿飞等人从车上架下来的,他脸色发红,脚步虚浮,看起来喝了不少酒。看到马路对面的黑狗,叶荣秋突然推开阿飞,跌跌撞撞地向黑狗冲了过来。阿飞忙追上来要搀扶他,却被他用力推倒在地。 叶荣秋跑到黑狗面前,揪着他的领子,恶狠狠地啐道:“狗!” 黑狗不无诧异地挑眉,歪着嘴笑嘻嘻地对叶荣秋吠了起来:“汪,汪,汪汪汪!” 他的举动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叶荣秋气得磨牙霍霍,举起拳头就往他身上捶。但是他喝多了酒,拳头软绵绵的,砸的黑狗不痛不痒,还仰起脖子惬意地指着自己的肩膀道:“替我这儿也锤锤,有点酸呢。” 叶荣秋气得一通乱骂:“你这讨口!杂种!龟儿子!” 黑狗看他愤怒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再骂两句听听,二少爷还会骂点啥?” 阿飞等人扑上来阻拦,被叶荣秋发疯似的连搡带踹推开了。然后叶荣秋扑到黑狗身上,跟他鼻子贴着鼻子,恶狠狠地问道:“你晓不晓得你有多叫人讨厌?” 黑狗眼神一暗,突然拽着叶荣秋的手腕一翻,就把叶荣秋掀翻在地。他压在叶荣秋,贴着他的耳朵嘲讽道:“你又晓不晓得你有多讨厌?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好吃好喝好穿好玩,啥子都有了,不过就是有人想从你身上寻个开心,你就发疯了!你以为天要塌了!你比别个有啥了不起的?没有!你也就是一团烂肉,从里到外的烂光了!烂透了!没救了!” 阿飞等人不断拉扯黑狗,终于把叶荣秋从黑狗身下解救出来。他们严防死守地隔开主人和那条狗,匆匆护送着衣冠不整、失魂落魄的叶荣秋进了叶公馆的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勤劳加更> <求支持求花花~~ 有木有觉得叶少爷也很欠啊?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完美的女人,而是一个能够制得住他的男人=v= 第七章 自从黄三爷给叶荣秋留下两个月的期限后,叶荣秋知道家里的生意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他大哥从前在店里管生意每晚总要六七点才回家,可现在下午天还亮着就回来了,而他的父亲则三天两头往外地跑,说是去联络生意。 叶荣秋有些担心,但是叶向民和叶华春都安慰他,让他放心。叶向民说自己只不过是想扩展生意,而叶华春说自己回来得早是因为老婆大着肚子快要生产了,每天要多陪老婆。虽然他们是这样说,但叶荣秋也不是傻子,他知道外面出事了,而且和黄三爷有关。 这天清早,叶荣秋裹得严严实实出门,他要去铺子里看看。他大学毕业后,叶向民也分了两间铺子给他管,可是他对做生意并不感兴趣,只喜欢看书写文章,于是他将铺子交给家里的老伙计打理,自己十天半个月想起来了才去看一回。 他一出门,就看见坐在门口的黑狗。不得不说黑狗是一条很敬业的好狗,每天天不亮就来了,天黑了才回去,风雨无阻。叶荣秋发现他每次都是等自己屋里熄了灯才离开,于是有一天晚上故意开着灯,自己跑到客房去睡。结果第二天早上他来到窗边一看,黑狗在马路边上靠着一根电线杆子睡着了,竟是一夜没走。这寒冬腊月的夜里,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熬住的。 其实叶荣秋已经知道了黑狗把冯甄救出来的事。冯甄出来后的当天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请他放心,并说是黑狗救了自己。当然,黑狗是怎么把人带出来的事情被他略过不提了。叶荣秋很吃惊,他不太相信黑狗有这样的好心,简直怀疑黑狗这样做是有什么别的阴谋,或许是要从他这里讨什么好处,又或是黄三爷自导自演做给他看的戏。然而直到冯甄离开重庆,黑狗都没有跟叶荣秋提过这件事,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叶荣秋也没有向黑狗道谢。黑狗既然是黄三爷的人,黄三爷抓冯甄,他放冯甄,那也不过是扯平了而已,并不代表他做了好事。再则黑狗那天将他压在马路上骂他的事他还耿耿于怀,因此才故意夜里不关灯折磨黑狗。不管怎么说,像黑狗这样的混蛋是不值得他道谢的。 叶荣秋已经习惯了对黑狗熟视无睹,径自上了黄包车。黑狗见他出来,站起身往手上呵了口热气,搓搓被冻红的脸,跟上了黄包车。 车拉到叶家的铺子,早上街上活动的人已经不少了,有的铺面客人络绎不绝地进出,而他家的布铺却是门庭罗雀,除了趴在柜台上打盹的掌柜和伙计,一个客人都没有。叶荣秋走进去,掌柜和伙计看他来了,连忙从柜台里出来,毕恭毕敬地给他鞠躬:“少东家。” 叶荣秋问他们:“最近生意怎么样?” 那两人面面相觑,掌柜苦笑道:“回少东家的话,生意……不太好。” 叶荣秋伸手:“账本拿来我看看。” 于是掌柜从柜台里拿出账本递到叶荣秋手里,叶荣秋翻着看了看,震惊道:“这是怎么回事?订单少了这么多?”从上个月二十八号开始,帐目开始明显的减少了。先前只一天就能记上一两页的帐,往后许多天的帐都记不满一页纸。叶荣秋再仔细看看,发现了一件更令他吃惊的事:最近整整七天,账目上没有一笔收入的数字,反而一项项都是支出,而且全都是退货! 叶荣秋抖着账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几天一匹布都没有卖出去?退货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那么多单子要退货的?” 掌柜和伙计对视了一眼,掌柜唉声叹气,伙计苦着脸道:“少东家,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就没人来买布了。原先已经交定金订了布的人又都来叫我们退定金,说我们家的布不好,不想要了。还有已经把布买回去了的,甚至都裁了的,也抱着布来要退货,说布的质量太差。我们不肯退,他们就要砸店,闹得更没人敢来了。” 掌柜看着叶荣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少东家,这事儿好像不简单,好像是有人故意跟我们为难。” 叶荣秋低着头没说话。他当然知道是谁在跟他们为难,只是他没想到黄三爷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叫他一笔生意都做不成。 叶荣秋出了自己的铺子,上了车,又赶去叶家布铺的总店。总店开在繁华的市中心,以前一天出入的客人就有好几千个,别说重庆本地人,外地游客来了都要进店里看一看,可是这次叶荣秋到了店铺里,发现店里于是冷冷清清,过往的客人都避开他们走,和旁边热闹的成衣店、小吃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叶荣秋问那里的掌柜到底是怎么回事,掌柜的一开始还不肯说,叶荣秋追问了几遍以后他也就说了实话。 “月初的时候每天都有一群流氓来闹事,也不抢东西,就是把店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还往外轰客人,有人要买东西他们就打人。叫了警察来也没用,警察不管,后来再给警察打电话,他们就直接挂了。往后就没人进来了,偶尔进来一两个也是外地来的不知事的,附近都有混子守着,不让他们买东西。听说……”他偷眼看了看叶荣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是黄三爷在背后支使的,大家都怕他,就没人敢进来了。店铺里有的伙计听说是得罪了黄三爷,也吓得跑了,还有伙计偷店里的布出去廉价卖,报警,警察也不肯管。” 叶荣秋听完脸色黑得像碳一样:“龟儿子!” 掌柜开了口,索性就一口气把苦水都倒了:“少东家,再这么下去咱就要撑不住了。布庄的生意原本就不好,最近还有人来闹退货的,对咱店的名誉损得很。前天大少爷跟我商量着反正也没人买,索性关掉两间铺子,把铺子租出去,还能勉强挣个营生。” 叶荣秋一惊:“要关店?” 那掌柜是他们家的老伙计了,替叶家布庄干了三十多年,很是忠心。他把叶荣秋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少东家,你也知道现在的时局不好。我实话跟你说,前两个月咱卖出去的布挣的钱和店里水电开销、工人的工资等等一抵,还亏了。帐是我和大少爷一起算的,咱今年一年来的总账,最后还倒亏了几百块钱,也就不说了。这个月是一匹布都没卖出去,再算上赔出去的钱和各项支出,一家店就要亏上千圆。再来政府征军饷,又要我们出钱。难,太难了!” 叶荣秋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这样下去能撑多久?” 掌柜道:“原本是能撑上几个月的,但是上个月老爷从铺面的账上拿了一大笔钱出去,说是要到外地去活动。如果维持现在这个状况,过年之前我们就得关门。” 叶荣秋的心一沉:过年之前,正是黄三爷给他的最后期限。 叶荣秋出了店铺,守在外面的黑狗笑嘻嘻地对他鞠了个躬:“叶二少爷,我替黄三爷问您中午好。汪,汪,汪汪汪。”自从叶荣秋管他叫狗之后,他就真把自己当成了狗,每回跟叶荣秋开口,话不好好说先吠上两声。 叶荣秋心情差到了极点,懒得理他,绕开他就走。黑狗施施然跟了上去。 叶荣秋回到叶公馆,正准备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突然后面有人把他叫住了。他回过头,看见自己大着肚子的嫂子正被女佣搀扶着从外面走进来。 他的嫂子苏樱已经七个月身孕了,是第三胎,前两胎都是女儿,虽然叶家也不会亏待了女儿,但是毕竟是做生意的人家,还是希望有个男孩传宗接代。这第三胎有个老中医说会是个男孩,因此一家人对她格外护着,只盼她这胎能够顺顺利利生个大胖孙子。 叶荣秋问道:“嫂子睡过午觉了吗?” 苏樱则是一脸愁相:“没睡,睡不着。我这些时日睡的都不好,昨个儿半夜里就醒了,躺着也难受,肚里的娃不停踢我,我心想还不如到处走走。” 叶荣秋道:“嫂子可千万注意身子。” “唉!”苏樱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想好好养着,我自个儿是不要紧,可是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也得好吃好睡。可是你看这日子过得呀……唉!”又重重叹了口气。 叶荣秋直觉她话里有话,只得掉转了脚步,又回到客厅里。 苏樱抱着肚子在女佣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到餐桌前坐下,道:“你这些天看报纸听广播了没?这时局是越来越乱了,南京也失守了。日本人怎么就那么来势汹汹?这才几个月?你说我们的军队到底都是干什么吃的,让小日本给打得屁滚尿流的。我听人说,日本鬼子放出话来,要三个月占领我们中国。你说这该不会转眼就要打到重庆来了吧?都说宁做治世狗,不做乱世人,我这苦命的孩子怎么就在这时候来了……” 叶荣秋听的于心不忍,只好宽慰道:“不会的,嫂子,打不到重庆来的。政府把首都都迁过来了,说明重庆是安全的。” 苏樱长吁短叹:“我看日本鬼子这势头,只怕也快了。” 叶荣秋强笑道:“那些官员老爷们最怕死,他们在哪,哪里就最安全。” 苏樱道:“也是。”顿了顿,又道,“这国事不平,家事也不平。你大哥这几天愁得很,每天坐立不安,听说咱的生意遭人排挤,连连亏损,再这么下去,又要关掉两家铺子了。” 叶荣秋笑不出来了。 苏樱看了他一眼,道:“如今时局越来越糟糕,物价每天都在涨,我们家生意本来就不好,这么多口人都要吃饭,日子不好过啊。这孩子生下来,要是有幸日本人没打过来,那雇人照顾要花钱,吃喝拉撒都要花钱,我可真怕咱家的生意有个好歹……” 叶荣秋低着头,用力咬着嘴唇。他有点明白苏樱到底想跟他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苏樱道:“我听说在生意上跟咱过不去的是个叫黄三爷的。听人说,那黄三爷与你之间有些误会?秋弟,你能不能想法子把这误会化解了?我看你哥和咱爹每天这么犯愁,心里真是不好受,我肚子里这儿估计也是觉摸着了,天天在我肚子里踢啊闹啊的……” 叶荣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嫂子,你放心吧,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在外面还有点事,嫂子你好好休息,再见。”说罢逃也似的又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云仔的地雷和教主威武的火箭炮 今天第三更!快点给勤劳的小生生撒花! 第八章 叶荣秋被苏樱一通看着客气实则厉害的话刺了,吓得又出去晃了半个钟头,回去以后就径直窜上了楼,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生闷气。 叶荣秋生了一会儿气,拿出黑格尔的哲学看,却看不下去,烦躁地来屋子里来回踱步,又不想出去见人。最后,他走到了窗边。 从他的窗口正好可以看到外面蹲守的黑狗。黑狗坐在马路边上,手里拿着两个白面馒头正在啃,突然有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跑了过来。叶荣秋满以为黑狗会一脚将那只灰毛的小狗踢开,但是黑狗并没有这么做,他掰了块馒头丢在地上给那只流浪狗吃。 流浪狗只吃了一小块馒头并不满足,围着黑狗汪汪叫了起来。于是黑狗自己不再吃,而是把馒头一点一点掰碎了喂给那只流浪狗。 叶荣秋站在窗边看了五分钟。黑狗跟在他身后已经几个月了,但他从来没有见过黑狗现在这幅样子。黑狗喂完狗之后,把那条流浪狗抱了起来,笑着梳理它身上的毛发,笑容干净,眼神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有一瞬间,叶荣秋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在他心目中的黑狗讨人厌到了极点,残暴、冷酷、疯狂,视人命如草芥,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温和地对待一只柔弱的小动物。 那条流浪狗似乎还是没有吃饱,当黑狗将它抱进怀里后,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黑狗的嘴,把他嘴边残余的馒头渣舔去了。黑狗笑着用手背抹了抹嘴,把小狗放回地上,拍了拍它的头。小狗殷勤地对着黑狗摇了会儿尾巴,然后转身跑开了。 流浪狗离开以后,黑狗抬起头,看向叶荣秋房间的窗户。叶荣秋立刻闪身躲到了窗帘后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惊慌什么,或许只是不想让黑狗知道自己在看他,就好像显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厌恶黑狗似的。并不是,他非常厌恶黑狗,随时随地希望天上会落下一颗炸弹来将黑狗炸死。 黑狗方才给流浪狗喂食的举动也让叶荣秋心里有那么点不是滋味,他希望黑狗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不该有一点点的良善之举,免得自己对他的厌恶不值当。他仿佛安慰自己似的哼了一声:“因为他们是同类他才会做那种事。”这样一想,使得他的心情好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听见外面有汽车开了进来,他知道是叶华春回来了。 叶荣秋走下楼,迎接自己的大哥,却在看见进来的人时愣住了:叶华春带着黑狗一起进来了! 黑狗看见叶荣秋,高高兴兴地向他弯下腰:“二少爷,我替黄三爷问您晚上好。汪汪。”边学狗叫边扭了扭屁股,就像学着真正的狗摇尾巴似的。 叶荣秋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哥?!” 叶华春听见黑狗的话后微微皱了下眉头,转过身对着黑狗客气地笑道:“不知该怎么称呼您?” 黑狗耸肩:“叫我黑狗就好。” 叶华春顿了顿,道:“黑……先生,我先请人带您去休息,喝口热茶暖暖身,一会儿晚饭好了,我差人来叫你。” 黑狗没有异议,跟着叶华春指派的仆人向客厅走去,路过叶荣秋身边的时候,叶荣秋一脸嫌恶地后退了两步,黑狗笑容夸张地对他挤眉弄眼、扭腰摆臀:“汪汪汪。” 叶荣秋气得头顶上直冒青烟。 黑狗被带走后,叶荣秋立刻冲到叶华春面前:“哥,你疯了?你怎么把他带进来了?” 叶华春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疲惫,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声道:“这寒冬腊月的,他整天整天坐在外面,脸都冻青了,也有些可怜。” 叶荣秋眼睛要从眶里瞪出来:“你可怜他?那条恶狗是黄三的人!又不是我们让他等在外面的,他爱滚随时都可以滚!” 叶华春示意他稍安勿躁,轻声解释道:“是,我知道,我让他进来,就因为他是黄三的人。我去打听过了,黄三似乎很器重他,他在黄三手底下算是说得上话的。”顿了顿,苦笑道,“黄三太厉害了,最近我们铺子里的生意很难做。我想,我们要和黄三硬拼也不是办法,也许能想点别的办法。所以我请他进来,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点话,也许能对我们稍有帮助。” 叶荣秋阴阳怪气地说:“他?他可是黄三忠实的狗,黄三让他砍人,他连眼睛都不眨!” 叶华春叹气:“死马当活马医吧,请他吃顿饭,他帮不帮得上忙也不过一顿饭。将心比心,他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的,我们为难他也没有用。” 叶荣秋不屑道:“我们哪里难为过他?是他一直在难为我!” 叶华春脱下外套交给仆人,拦着叶荣秋往楼上走:“好了好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你的态度好一点。起码问问他,黄三那里是不是真要逼得我们鱼死网破,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如果给黄三爷包一份大的孝敬或者替他做点什么事能够为你、为我们叶家解了这个难,那就再好不过了。” 叶荣秋没有再吭声。他今天已经去过店铺了,他知道黄三爷的本事有多大。要硬拼,他们是拼不过黄三爷的。 过了半小时,厨房派人来说晚饭已经做好了,于是叶荣秋不情不愿地下楼到客厅用膳。这晚叶向民不在家,苏樱因为身体不舒服已经提前睡下了,其他女眷和孩子叶华春让她们避嫌,于是一桌菜只有三个男人一起享用。 叶荣秋走到桌边,黑狗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一看见叶荣秋,就像一条看见主人的狗,兴奋地要扭起来,叶荣秋在他开口之前就一脸不耐烦地抬手制止道:“免了。” 黑狗笑得一脸灿烂。 叶华春假笑着缓和气氛:“黑先生……” 黑狗立刻学着叶荣秋刚才的样子一抬手:“哎,免了。做狗做习惯了,做不来先生。” 叶华春的笑容僵了一僵,黑狗这两个字实在叫不出口,只得干笑道:“来吧,不要客气,简陋小食,还望黑……不嫌弃。” 黑狗倒是不客气,筷子也不拿,直接用手抓了个鸭腿就往自己嘴里送。 叶荣秋一脸鄙夷地哼了一声,黑狗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做了个汪汪叫的口型,叶荣秋立刻把视线挪开了。 叶华春在桌下轻轻踢了踢叶荣秋的脚,然后问黑狗:“敢问黑兄今年贵庚?” 黑狗啃着鸭腿道:“我出生那天,正好死了个陆建章。” 叶华春掰着手指算了算:“陆建章……那是民国七年了……到今年……呀,黑兄,你今年只有十九岁?那可真是年轻啊,比舍弟还小几岁。” 叶荣秋也有些吃惊。黑狗个子长得高,长手长脚的,眉间总是带着戾气和玩世不恭的痞气,眼神事故沧桑,还真看不出他竟比自己小了三岁。 黑狗一笑,又用手抓了块排骨进自己的碗。 叶华春还在寒暄:“那你念过书吗?” 叶荣秋觉得好笑。他虽然见过黑狗念字条,但认得那几个字并不算什么。凡是有点文化的人,都不屑于去干黑狗那个行当,更不会像他这样残暴冷酷。 黑狗耸耸肩,看了眼叶荣秋,笑道:“没学过什么孔孟之道,倒是读过几本杂书。《金|瓶梅》《灯|草和尚》《肉|蒲团》,好看得很。”他笑嘻嘻地看着叶荣秋,“二少爷看过没有?” 叶荣秋耳根一热,怒道:“你!” 叶华春倒是一惊:“这么说,黑兄念过书?那……那怎么不在学府里继续深造了,却……却……” 黑狗的表情有些嘲讽:“人要吃饭,狗要吃狗粮,念书有什么用?” 叶荣秋从坐下到现在一直没开过口,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出言讽刺道:“书能给人涵养,充实人的内心,教会人什么是礼义廉耻。至少读书人不会助纣为虐,尽做些下三滥的事!” 黑狗挑眉,笑嘻嘻地看着叶荣秋:“可惜书本不能帮人卖屁股。” “你!”叶荣秋猛地站了起来,重重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脸色铁青。 叶华春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黑兄,请你放尊重一点。”他去拉扯叶荣秋的袖子,拉了好几下,才拉着叶荣秋又坐了下来。 饭桌上一时没有人再开口,叶家兄弟沉着脸坐着不动,只有黑狗哼哧哼哧吃得欢快。又是叶华春先打破了沉默,他说:“黑兄,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了,你是三爷面前的红人,我想问一问你,三爷对舍弟……他究竟想要什么?” 叶荣秋恶狠狠地瞪着黑狗,只要那张讨人厌的嘴再说出屁股两个字他就把面前的碗砸到黑狗脸上去。黑狗则是一脸“还用我说吗”的表情。 叶华春咬了咬嘴唇,有些为难地说:“舍弟……年幼不懂事,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三爷,叫三爷这么作弄他。我们叶家毕竟也是有头脸的大户人家,这种事情实在……黑兄能否为我们指条明路?只要能让三爷高抬贵手,我叶家必定答谢三爷的恩情!” 叶荣秋重重地哼了一声。 黑狗啃完了鸭腿和排骨,将骨头随手一丢,又给自己盛了碗汤,这才不紧不慢地翘起二郎腿,歪着头打量叶荣秋。 叶荣秋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不禁白眼直翻。 黑狗吊儿郎当地问道:“想知道黄三爷为什么看上你吗?” 叶荣秋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黑狗收起二郎腿,弯腰凑近他。叶荣秋立刻往后退了一些。黑狗玩味地盯着他的眼睛,摸着下巴一字一顿道:“因为你太讨人厌了,看到你不舒服,能让人舒服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说完之后,他捧起汤碗一口喝干净,抓起桌布擦了擦嘴,道:“多谢大少爷款待。”说罢起身就走。 叶华春和叶荣秋惊得目瞪口呆,直到黑狗走出客厅,叶华春才起身追了上来:“等等,你等等,一会儿还有点心,还有热茶,你再坐会儿。” 黑狗转过头,看着依旧坐在椅子上的叶荣秋,对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然后甩开叶华春就走。 叶荣秋只觉得被那个眼神刺了一下,他好像看懂了黑狗的讽刺,于是他猛地跳起来,拦住了不甘心的叶华春,道:“哥,我去!”说罢自己追了出去。 叶荣秋在院子里追到了黑狗,大声道:“你给我站住!” 黑狗便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叶荣秋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问道:“你什么意思?”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你凭什么说我讨厌?”叶二少爷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瞧不上他,他相貌生得好,功课也是顶好的,一直被人当星星月亮一般捧着。但是现在,他被一个无恶不作的恶棍说成讨人厌,并且这个恶棍是第二次说这话。上一回被黑狗压在马路上骂的事情叶荣秋还记得,并且耿耿于怀。 黑狗没有理他,绕开他继续往外走。叶荣秋被他激怒——他看得出黑狗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讨厌他,看不起他。是的,堂堂叶二少爷居然被一个流氓看不起。于是叶荣秋又追上去把他拦下来:“你讲明白?你凭什么骂我?我哪里做错了?” 于是黑狗再一次停下脚步,看着叶荣秋,问他:“从三爷看上你到现在,你做过什么?” 叶荣秋一愣。 黑狗冷笑一声,说:“你爸天天在外面跑,你哥天不亮出去看店揽生意,他还去找三爷求了两次,不过三爷根本没见他,放下话除非你亲自去,其他人都不见。冯甄被抓了,你去见三爷,三爷说不放人,你转身就走。” 叶荣秋辩白道:“我去求过别人帮忙!” 黑狗说:“哦,你去求别人帮忙,结果呢?你只要跟三爷说句好话,让他亲个嘴儿,摸下屁股,他就把冯甄放了。” 叶荣秋涨红了脸:“凭什么!” 黑狗耸肩:“你觉得你被黄三爷看上,你没有错?” 叶荣秋怒道:“我当然没有!” 黑狗说:“可能吧。不过冯甄、你哥、你爹比起你更无辜。你问我为什么看不起你?我看不起所有拖累别人的人。当然啦,我这条狗不配看不起叶二少爷。”说着又嬉皮笑脸起来,对着冯甄汪汪叫了两声。 叶荣秋脸上一阵青一阵紫,哆嗦道:“你!你!霸王言论!” 黑狗嗤笑一声,摸出一根烟点上,对着叶荣秋的脸吐了个烟圈。他说:“对了,你想知道怎么样让三爷对你失去兴趣吗?我吃了你哥一顿饭,我就告诉你。你就把自己当成楼里的婊|子,脱光了跪在地上求三爷上你。三爷就喜欢得不到手的东西,你送上门去,他就看不上你了。” 叶荣秋只觉脑袋一阵嗡嗡的响,黑狗每一个字都是在侮辱他圣洁的灵魂,于是他不等黑狗说完就举起拳头狠狠给了黑狗一拳。黑狗被他打得头偏到一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叼上烟绕开叶荣秋径自出了叶家的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九章 黑狗的话让叶荣秋一晚上没睡好。他是绝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但黑狗说冯甄和他的家人比他更无辜的话却令他坐立不安。事实上,自从黄三爷对他放出话来,他心里一直感到不安,尤其看到家人为了他的事而劳碌时他更觉不安,只是这份不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害怕?并不全是。黑狗的一席话点醒了他,他的不安来自于歉疚。他之所以不明白,只是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有感到歉疚的必要,然而事实就是从开始到现在他拖了许多人下水,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生怕让黄三爷玷污他的一根头发。 于是第二天,叶荣秋就有了行动。当然,他绝不可能像黑狗所说的那样自甘下贱,他打算做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一大清早,黑狗刚来到叶公馆的门口,大门就打开了,一个仆人跑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说:“黑先生,我家少爷请你进去坐。” 黑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是哪位少爷,不过既然有人请他进去,好过在外面吹寒风,他也不推辞,大大咧咧地进了叶公馆。 叶荣秋坐在客厅里,见到黑狗进来,还是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的模样,傲慢地指点仆人:“去给他盛一碗热豆浆。” 于是立刻有人引黑狗入座,给他送上热腾腾的抄手和豆浆。黑狗有些新奇地看着叶荣秋:“哟,二少爷早上好,我替……” 叶荣秋抬手制止了他:“不用说了。”他喝了口豆浆,硬邦邦地说:“外面天冷,你就在屋里呆一天吧。” 黑狗坦然受之。 吃完了早饭,叶荣秋道:“我上去看书了,你去客房歇着,我叫人送书给你看。”说罢就转身上楼去了。黑狗没有异议,被仆人引到了客房里。 黑狗一走,叶荣秋立刻掉头又从楼梯上下来了,接过仆人递来的外套,匆匆忙忙坐上从叶华春那里借来的铁皮汽车出门去了。他今日有意支开黑狗,实则是想出去找活动活动,看看有什么路子能招揽几笔生意,好歹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叶家过去毕竟是曾经辉煌过的,因此叶荣秋交往过一些重庆上得了台面的少爷小姐,家中也是做生意的,和黄三爷对抗的本事他们没有,可是想办法帮帮他们的生意应该不是多大的难事。当初叶华春上学的时候就替家里招揽了好几笔大生意,但是叶荣秋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因为他将自己视作读书人,而不是商人,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他从不曾提过自家的生意,生怕别人因此而轻贱了他。不过眼下时局到底是不同了。 叶荣秋昨晚就想好了人选,于是坐着车直接去了渝州区的张公馆。张公馆而今住的女主人名叫刘婉,是个女强人,因为丈夫早亡,她早早担起了工厂的生意。刘婉和叶荣秋的亡母曾义结金兰,在叶荣秋幼时对他也是多有照顾的。 叶荣秋找到了刘婉,与她好一阵寒暄,因为他有些羞于开口。直到该吃午饭的时候,刘婉邀他留下共进午餐,他才终于厚着脸皮道明了来意:“听说姑姑新开了一个厂子,又招了好些工人,不知是否需要订制新的工服?而今快要过年了,旧工人们要不要换新的工服?” 刘婉一愣,旋即明白了叶荣秋的来意,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说得对,我也想过。不过新开了个厂子,花了不少钱,效益还没做出来,一时半会儿怕是拨不出这么一笔钱来。不过等到明年,厂里的效益上去了,我就该给他们换新的工服了,到时候一定来找你。” 大约是不好意思让叶荣秋空着手回去,刘婉又说新年该给家里的姑娘和女佣做几套新衣服,于是拿了几个银元塞给叶荣秋当订金,请他挑两匹好料子改日送过来。 几个银元对于叶家而言根本是杯水车薪,叶荣秋只得安慰自己聊胜于无,出了张公馆,又去了其他公馆。 做生意这件事远比叶荣秋想得难,叶华春和叶向民努力了许久都不见成效的事凭着叶荣秋那点自作清高的人脉又如何能够解决?他跑了几户人家,原都是本着招揽大生意的念头去的,但是一笔大生意都没招揽到,每户人家都塞了几个零散钱当做人情费给他,说是要给自家姑娘置办新衣。跑了一天,叶荣秋不过推销出去五六匹布,挣来的那点银钱别说对生意有什么影响,也不过就够叶公馆几天的吃喝罢了。 叶荣秋近来可谓频频受挫,也琢磨出点人生无奈的滋味来。活了二十多年,叶荣秋是甚少体会过无奈这个词,除了在他三岁时就去世的母亲难以复生之外,他从小想要什么都不会费太大的力气就能得到。 叶荣秋垂头丧气地上了车往回赶,正准备打会儿盹,突然车子一个急刹,他险些撞到前面的玻璃,瞬间清醒了过来。 司机摇下车窗骂道:“龟儿子,眼睛长到□儿上咯?咋个看路的嘛!”对方也是一辆铁皮汽车,拐弯时急了,两辆车子差点撞上。 叶荣秋心情不好,没耐烦地说:“没撞上就少废话,快点走。” 但是对方的司机却开门下车了,后车厢的门也打开,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五六十岁穿着中山装的男人。叶荣秋看见对方,顿时一激灵,司机正要踩油门,又被他拦下了。他匆匆忙忙拉开车门跑了下去。 “宋校长。”叶荣秋称呼对方。 被他称为宋校长的男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神情逐渐变得惊喜:“呀!这不是茂实吗!都长得这么高了!” 宋校长是叶荣秋中学时的校长,因为叶荣秋长得俊俏成绩又好,宋校长对他十分欣赏,还曾经单独开小灶为他上过数学强化班。 两人在路上偶遇,宋校长邀请叶荣秋一起共进晚餐,叶荣秋同意了,两人便去了附近的一家馆子。也不知是否老天看着叶荣秋可怜,为他送来甘霖,饭桌上宋校长居然主动开口问道:“茂实啊,我记得你家里是做布料生意的?” 叶荣秋道:“是。先生新年要不要给家里的女眷做几套新衣服?我挑两匹好布给您送去。” 宋校长摆摆手:“我家里倒不用,夫人前阵子刚给姑娘都置办了新衣服,花花绿绿都有了。不过年后倒是要做一批新校服发给新生,春秋的和夏装,后勤部长说裁缝选好了,但是挑了几家布庄对料子都不满意。给学生的,不能随便了事。” 叶荣秋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碰了一天壁都招不到生意,生意居然会自动送上门来,而且还是个大家伙。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宋校长笑道:“我夫人以前买过你家的布,赞不绝口说料子好,穿着舒服又结实。我想要不就从你这定了这批布吧,你家的东西我是放心的,万一有什么问题,我直接找你也方便。” 叶荣秋惊喜的说不出话来。 宋校长问他:“这生意你能接吗?要是想接,我改日就带部长一起来看看你家的布。” 叶荣秋连连点头:“当然!当然!先生真是解决了茂实的燃眉之急!” 叶荣秋想不到自己的运气竟这样好,虽然黄三爷派人断了他的生意,让原本专从他家进布的几家大商家都不与他家往来了,可居然又撞上来一个刘校长,刘校长应当并不知道黄三爷的事,而且他是给学校的学生订校服,是个大手笔,一张口就要一百来匹布。 叶荣秋到底不敢太得意,回去以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叶华春,叶华春立刻与刘校长联系,第二天刘校长果真带着后勤部长来看货,看了以后都说好,当即拍板决定这个生意交给叶家的布庄做,并且大方地留下了十五个大洋的订金。 这笔生意一做成,叶家布庄的生意起码还能多撑三个月。叶华春高兴坏了,连连夸奖弟弟能干,叶荣秋也得意起来。 这两天叶荣秋都是大清早就将黑狗请进门,然后自己溜出去,免了黑狗在他屁股后头跟着,盯着他做事。他每晚上回来的时候黑狗都还在客房里睡大觉,似乎一点都没怀疑他是否出过门。而今叶荣秋办成了事,在黑狗面前又扬眉吐气了。 这天晚上,他回到家里,一脱下大衣就径直去了客房。黑狗正拿着一根签子逗叶家养的鹦鹉玩,余光瞥见叶荣秋进来,放下手里的签子上下打量他一番,歪着嘴痞笑道:“哟,二少爷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叶荣秋无法克制嘴角的微微上扬。工厂的工人们已经开始连夜赶工,年前就能完成刘校长的订单,到时候拿到钱,叶家就能度过这次危机。黄三爷说两个月,又说不会强迫他,只要他撑过去,黄三爷就得信守他的承诺不再纠缠自己!到时候,黑狗也就有多远滚多远了。 黑狗笑了笑,又拿起签子,边逗那只鹦鹉边说道:“二少爷,我听你家下人说,这只鹦鹉是国外来的,刚来的时候水土不服,啥也不肯吃,差点就死了。” 叶荣秋微微蹙眉,不明所以:“是。” 黑狗说:“现在也养的油光水滑,肥得都飞不起来喽。他以前肯定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能飞很远,现在也就被人绑着,也习惯了。所以说,还是要认命,改不了别的,就改自己。” 叶荣秋听得很不舒服,冷冷地看了黑狗一眼,哼了一声,便傲慢地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勤劳地飞过~~~ 第十章 中国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差,日军占领了南京,在整个南京对中国的战俘和百姓展开了大规模的屠杀,每天都有无数人在日军的刀下死去。政府无法再控制舆论,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文章都在指责日军的凶残和政府的无能,整个中国人心惶惶;叶家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过了,每一顿的菜量都在减少,原本一顿饭至少有三个荤菜三个素菜和一锅汤给一大家子人吃,如今减了一荤一素,除了孕妇苏樱还有加餐之外,其余人连下午的点心也减了。百余匹布料的成本不少,叶家把流动的资金都拿去工厂了,要早点把布赶工做出来。 虽说日子是有点苦了,可事情有了转机,按说比前些时日该好,可是这一天,叶荣秋发现整个叶公馆的气氛都不太对劲。 一家人正吃着饭,苏樱突然将碗筷往桌上一搁,拿出手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众人都是一愣,坐在她身边的苏梨忙放下碗筷拍她的背:“妈妈,你怎么了?”苏梨是叶华春和苏樱的长女,如今已有十三岁了。 苏樱抓起大女儿的手,发狠道:“小梨,过了年,你就不要去读书了,学学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儿,在家学习女工,还能填补家用!” 苏梨一愣,叶华春大声打断道:“你胡说什么!” 叶荣秋一惊:“嫂子,这是怎么回事?” 苏樱绞着帕子擦眼泪:“我胡说?照这样下去,明年的学费还交的出吗?” 叶华春一脸焦急:“好嘛好嘛!大家在吃饭,你说个锤子哟!” 苏樱不甘示弱,指着桌上的菜道:“吃饭的时候不让说,啥时候说?连饭都要吃不饱了,等老三出来,还有奶喝吗?” 坐在首位上的叶向民沉声对一旁伺候的佣人道:“告诉厨房,等吃完了饭,炖一盅鸡汤,送到二奶奶房里。” 苏樱幽怨地瞪了眼叶向民,大家闺秀的仪态也不要了,含怨带嗔道:“你给我煮鸡汤有个啥子用嘛!还能吃好多顿?我晓得,我晓得,你们都不想让二爷晓得,他每天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啥子都不用管,外头天塌了也跟他么得关系!可事情到底是他招出来的,他不管,你们也管不到!” 叶华春急得不停对老婆使眼色,可他是个耙耳朵,外面还能管事,家里却管不住老婆。苏樱搂住自己的两个女儿,许是被母亲的情绪感染,又或是被吓到了,两个小女孩也呜呜哭了起来。苏樱抹着眼泪道:“我说这些话,我晓得你们要怪我,可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为我三个娃。一大家子人,那么多张口要吃饭,咋弄得下去嘛!”她捧住自己凸起的大肚子,殷殷切切地看向叶荣秋:“二弟,算我求你,你想想法子,你大哥是真的没法子了,他弄不过黄三爷,谁都弄不过他。黄三爷是冲着你来的,你肯定有法子!” 叶荣秋茫然地看向叶华春:“二哥,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叶华春愁眉苦脸地叹气:“唉!” 叶荣秋的目光又转向自己的父亲,叶向民低着头没吭声。 男人们都不发话,苏樱又叫了起来:“好嘛!他们不说,我说!二爷,你不是找人来定了一批布吗?咱家全部的钱都投进去了,就为了快点把布赶出来交货。现在布做好了,人家说不要了!” 叶荣秋手一松,碗落到桌上:“不要了?!为什么?!” “唉。”叶华春又叹了口气:“今天白天我给宋校长打了个电话,问他年二九交货怎么样,他却跟我说,布不要了。我为他为啥,再多问两句,他就把电话挂了。我下午去找人,他也避着我不见,我怀疑又是黄三捣的鬼。” 叶荣秋顿时脱力地躺倒椅背上。虽然刘校长他们给了定金,但那点定金根本不够用,为了进原料,叶家把铺子里流动资金都贴进去了,如今宋校长不要了,又没人买他们的布,叶家一大家子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叶荣秋失神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他满以为刘校长和黄三爷不会扯上什么关系,才满心欢喜地接下了这笔生意。没想到黄三的手能伸的这么长,这下他们是彻底被推进火坑了。 苏樱大声地哭着,叶向民不住摇头,叶华春急得去拉扯妻子,苏樱猛地把他挣开了,高声道:“我晓得二爷你脸皮薄的很,你拉不下脸去见黄三爷。你替我引见,我去求三爷,我给他下跪,我给他磕头,求他放过我们叶家!” 叶向民听不下去了,不停地拍桌子:“老大!带你媳妇下去休息吧!” 叶向民扶起苏樱,一脸恳求地架着她往屋里走,苏樱一边走一边扭头看着叶荣秋高声道:“二爷!家里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再下去,锅都揭不开了!我求你,我真的求你,你想想法子吧!” 叶荣秋修长的手指死死绞着筷子,感到愤怒,但更多的是悲凉。他的愤怒不仅仅来自宋校长的背叛,更来自于家人的责怪。苏樱是知道黄三爷的企图的,她却对自己提出这种要求,难道她想让自己像那些下贱的倡优戏子一样去以色事人吗?可是他也知道,苏樱说得没错,如今叶家所有的人都是在陪他遭罪。再这么下去,叶家就撑不住了。难道真的要去求黄三爷…… 叶华春一家四口回屋后,餐桌上就只剩下叶向民和叶荣秋父子了。 叶荣秋无助地叫道:“爹……” 叶向民半晌没说话,突然长叹一声:“小秋啊,是爹不够本事。” 叶荣秋突然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抽了一个耳光。抽得太狠了,连胸口都跟着疼。 叶向民说:“没事,小秋,你不用怕,爹不能让你受苦。爹前阵子在外地接了笔生意,本来要是做得好,够咱一家子吃半年的,不过……最近也出了点小问题,资金一时没周转过来。再等几天,再等几天,肯定会好的,拿到钱,一切都好了。” 叶荣秋看叶向民神色犹疑,便知道他那笔生意恐怕也失败了。他颤声问道:“家里还有多少钱?” 叶向民没吭声。 叶荣秋又问了一遍,叶向民苦笑道:“娃,你不用急,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之这个年还是好好过吧,过了年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 叶荣秋不再发问。他直接上了楼,闯进叶向民的房间,找出了家里的账本看。账本上的数字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才知苏樱所言非虚。再这样下去,别说家里的孩子读书,生下小侄子后连请月婆的钱都出不起。叶向民说能过年,但是过了年,他们一家子人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叶荣秋把账本放回原处,冲回自己的房间里,把能砸的东西砸了个精光。叶向民上楼来敲他的门,他大吼道:“走开!不要管我!!”然后无论外面的人怎么敲门怎么劝,他都不肯开门。 屋里的灯没熄,黑狗看得见屋里的人在发疯。黑影飞来飞去,是叶荣秋正在砸东西。他笑了笑,蹲在地上掏出一根烟点上,点燃了烟却没有立刻熄火,用火柴的余火烤了烤冰冷的手,直到火柴自己熄灭。 叶荣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闷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白天才从房里出来。他的脸色很憔悴,显然昨晚并没有休息好。 叶向民和叶华春很担心地询问他的状况,他什么都没说,坐到桌边吃了碗抄手,然后道:“我出门去了。” 叶华春吃惊地拦住他:“小秋,你该不会要做傻事吧?” 叶荣秋手插在兜里,摸了摸兜里的折叠水果刀,说:“哥,爹,你们放心,我很冷静。我只是去找黄三谈谈,像嫂子说的,我跪下来求他放过我们家。” 第十一章 叶荣秋一出门,黑狗就跟了上去。叶荣秋对他说:“带我去见黄三爷。” 黑狗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叶荣秋,许是叶荣秋的表情有些悲壮,他情不自禁笑了起来。叶荣秋愤怒地瞪着他:“你笑什么?” 黑狗耸肩:“没什么。跟我走吧。” 黑狗果真带着叶荣秋去见了黄三爷。叶荣秋是怀着悲壮激烈的心情去的,他原本做好了慷慨激昂的话要把黄三爷骂个狗血淋头,更想好了如果黄三爷要霸王硬上弓他就来个鱼死网破,总而言之他不再当缩头乌龟了,就要轰轰烈烈地来上那么一场,至少让他的气节震慑众人。 然而叶荣秋到了那就被几个小弟拦了下来,小弟进去通报,出来以后说黄三爷现在有事,让叶荣秋在外间等着,等黄三爷处理完事情再叫他进去。 叶荣秋心想自己纡尊降贵地来了,黄三爷算是称了心愿,怎么也该巴着赶着贴上来占便宜。没想到的是,黄三爷把他撩在外间里,一撩就是大半天。 叶荣秋等了四十五分钟以后,好像椅子上长了钉子似的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黑狗抽着烟打量着他,就跟看戏似的饶有兴趣,笑个不停。 叶荣秋被他笑得恼了,怒瞪他:“你笑什么?” 黑狗弹了弹烟灰,问他:“二少爷,瞧你这眼眶黑的,是不是昨晚一晚没睡,竟想这事儿了?” 叶荣秋被他说中了,脸上挂不住,翻着白眼哼了一声。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才下了决心,慷慨激昂极了。可黄三爷多拖他一分钟,他心里的壮烈就被磨去一分,眼见就快露怯了。他害怕再等下去就要把自己一晚上燃起来的热血浇灭,仅此着实焦躁。 叶荣秋问黑狗:“黄三到底还要我等多久?!” 黑狗抽了口烟,悠悠道:“要我是三爷,等你什么时候不急了,我就什么时候见你。” 叶荣秋双眉紧锁:“这是什么意思?” 黑狗耸肩,就只是笑而不说话了。 叶荣秋瞧着他揶揄的神情,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见不到黄三爷,不能对着黄三爷发火,因此一腔还没冷却的肝火就冲着黑狗发泄了出来。他抓狂地揪住黑狗的领子,神情凶狠,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耍我玩吗?啊?!” 黑狗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哧哧笑了起来:“可不就是,你到现在才晓得?三爷就是看你这人有意思,所以逗你玩儿呢。你比三爷养过的任何一只猫猫狗狗都有意思的多。” 叶荣秋二十二年来的涵养在这几个月里已经丢的干干净净了。他快要发疯,手摸到兜里的折叠刀,恨不得狠狠捅黑狗一刀,又或者捅自己一刀,早点结束这令人痛苦的折磨。 叶荣秋回到座位上,抓乱了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脸。黑狗冷眼打量着他,突然低声道:“别太拿自己当一回事。” 叶荣秋以为他在骂自己,于是抬起头看向黑狗,但黑狗却盯着自己手里的烟,刚才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叶荣秋逐渐变得垂头丧气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里间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黄三爷嘹亮的声音响起:“哟,茂实!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我这里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叶荣秋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迎上来的黄三爷,用了三五秒的时间找回自己的情绪,然后皱着眉头站了起来。 黄三爷拍着他的背道:“是不是久等了?哎,我昨天睡得晚,这会儿才起来,那帮没用的东西不敢叫醒我,居然让茂实等了这么久!”说完转身踢了脚跟在他身后的小弟,那小弟立刻满脸堆笑地对叶荣秋赔起了不是。 叶荣秋看着黄三爷这张笑得颇具城府的脸,只觉得心里一片悲哀。人的情绪是有限的,就像黑狗说的那样,他独自一个人把一腔热血在自己肚子里烧完了,黄三爷这时候才出来,他再想气势昂扬地慷概陈词,却觉得一阵无力,连气都生不起来。 黄三爷搂着叶荣秋的腰往里间走:“来来来,先喝点茶,我们坐下慢慢说。哎呀。好久没见你,我心里可真高兴。” 叶荣秋推开了黄三爷那只不规矩的手,苦笑道:“三爷。”他放弃了所有准备好的怒骂和鄙夷,而是低声下气地说:“三爷,你放过我吧。” 黄三爷愣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茂实啊,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呢?” 叶荣秋盯着地板犹豫了一会儿,考虑是不是给黄三爷下跪。可他从来没给人跪过,一根傲骨死死盯着他的膝弯,让他想屈一下腿都不能。他小声道:“如果我哪里得罪过你,你就……就……就打我一顿,我给你赔不是。可是我求你,放过我们叶家吧。” “你说什么?”黄三爷把耳朵贴上去,“说大声点,我没听清。” 叶荣秋用力咬了咬下唇,眼睛发酸,颤声道:“我……求你。” “什么?”黄三爷还是一副听不见的样子。 “我……我求你了!”叶荣秋终于大声叫了出来。他的情绪也在这一刻崩溃,眼泪汹涌而出。 “呀,你怎么哭了,你求我什么?”黄三爷故作惊讶,粗糙的手在叶荣秋细嫩的脸上摩挲,擦掉他的眼泪。 叶荣秋克制不住心中的厌恶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黄三爷的手,情绪激动地说:“三爷,你真是厉害,你连宋校长的学校都能搞得定。我认输了,我撑不住了,可是三爷要的东西我叶某人实在给不起。我求求你高抬贵手,我贱命一条不足惜,我的命你想要就拿去,给我的家人一条活路。” 黑狗在一旁无言摇了摇头:叶二少爷真是天真的很。他来求人,却还是一副“我被逼无奈”“我本高洁”的模样,不肯给对方任何好处就要求对方让步,这如何谈得拢?说到底,他还是将自己的身价看得太高。再则叶二少爷犯了最致命的一项错误,那就是他主动把自己短处暴露给了敌人——对着黄三爷说请他不要伤害自己的家人,这简直就是在欲拒还迎! 黄三爷似乎也觉得他很可笑,嘴角不由一勾。接着,他故作惊讶道:“你在说什么?宋校长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 叶荣秋神情悲凉:“你又何必装傻?” 黄三爷拉着他的手往里走:“来来,我们进去说,你遇上了什么麻烦就告诉我,我黄三别的本事没有,但只要你开了口,我一定帮你!” 叶荣秋半推半拒地被黄三爷拉到了里间,黑狗和黄三爷的两名保镖也跟了进去。 黄三爷要叶荣秋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叶荣秋厌恶极了他那故意装傻的样子,矜持着不肯说。黄三爷故作为难地说:“你不说你碰上了什么麻烦,那我也不好帮你啊。” 叶荣秋被逼无奈,只好言简意赅地将宋校长出尔反尔一事说了。黄三爷演戏演足全套,用力一拍桌子,将其他人都吓了一跳,然后愤愤地说:“这宋校长,为人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他这么做,也就亏损几个大洋,可不是害惨了你们叶家?” 叶荣秋忍不住冷笑:“三爷,你又何必再装?” 叶荣秋看着戏码进行的差不多了,悲壮的情绪也找回来一些,于是他突然站了起来,从兜里掏出折叠刀,开始上演最为壮烈的一出戏——他昨晚在脑海里演练了千百遍,当着黄三爷和众人的面拿出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继而慷慨陈词:自己是孔门弟子,士可杀,不可辱,如果黄三爷要强人所难,那今日他便只能给黄三爷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会让所有人看到他叶二公子的气节! 然而叶荣秋万没料到因为他手上的潮汗,把折叠刀□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刀刃没弹出来。而黄三爷两位训练有素的保镖在他的手离开口袋的时候就有所动作,一人在他手腕上用力一击,折叠刀就落到了地上,然后被一脚踢开;一名保镖扑上来,将他两手扭到背后一压,他的脸就狼狈地贴到桌上,被人完全地制服了。 叶荣秋傻了眼,万没想到事情居然会是这样。黄三爷和黑狗也惊了。一时间屋里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尴尬极了。 “噗哈哈哈哈!”一直站在墙边的黑狗率先打破沉默,捧腹大笑起来,笑得七倒八歪,险些从墙边滑下去。 叶荣秋气得脸色涨红,但他被人压着,姿势极是狼狈,一下都挣不得。悲壮的英雄被他演成了丑角,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黄三爷也忍不住笑了,但他给了叶荣秋几分面子,笑的不那么夸张,摆了摆手,示意保镖将叶荣秋放开:“快滚!谁准你们对二少爷无理!” 两名保镖松开叶荣秋,退回黄三爷身后。叶荣秋衣衫不整地从桌上爬起来,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死死咬着嘴唇,试图把眼泪憋回去,表情是逞凶斗狠的样子,配上长长的睫毛上凝的泪珠,模样可笑极了。 黄三爷心里对叶荣秋的想法门清儿,叶荣秋连只鸡都不敢杀,肯定不敢行刺自己,这把刀大抵是拿来架他自己的脖子的。黄三爷憋着笑,握住叶荣秋的手,柔声哄道:“哎哟,别哭了别哭了,你哭得我这心都揪起来。二少爷啊,我黄三虽然没什么大的本事,不过江湖上大家买我一个薄面。你布庄那件事,我想法子给你解决了,叫那个宋校长还买你家的布,你看好不好?” 叶荣秋绷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黄三爷。 黄三爷捏着他白嫩的手,心都乐化了,又去搂他的细腰。叶荣秋挣扎着避开了,但是挣扎的幅度不厉害。黄三爷道:“茂扬中学的宋校长,我听说过。你这事儿呢说难办,那也不难。说好办,也不容易。不过既然是你的事,那砸多少钱,我也得给你办成喽!” 叶荣秋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好心。 果然,黄三爷一脸为难道:“我这些日子,想你想的茶不思饭不想,你一来,连刀子都亮出来了,那是生生在我心上划了一刀啊。我黄三毕竟不是什么善人,今天帮你叶家,是我高兴,可明日阿猫阿狗看见了都凑上来怎么办?二少爷,你说你是不是该做点什么,让我这心里也好受一点?”见叶荣秋要发急,他赶紧补充道,“当然啦,我知道你不喜欢,也不会太为难你,就给我尝一点甜头就行。咱慢慢来,我有的是耐心打动你。” 叶荣秋立刻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保卫自己。他很想掉头就走,可是苏樱怨恨的目光、叶华春为难的模样还有叶向民自责的神情在他脑海中盘旋着折磨他。他今天要用的手段已经完全被人破了,可他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一旦他转身离开,叶家一家子的生活就要毁了。 黄三爷的手在他腰间缓缓游走,感受着叶荣秋的反应。当他的手快移到叶荣秋臀线的时候,他发现叶荣秋已经忍到了极限,只要自己再往下一寸叶荣秋就一定会发作。于是他微微一笑,就把手停在了那里,然后将自己的油脸一点一点贴近叶荣秋。 叶荣秋知道他要亲自己,他的心在剧烈的挣扎着,却鼓不起勇气推开黄三爷。他只能紧紧抿住自己的嘴唇,用力闭上眼睛,身体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黄三爷对于他的反应喜欢极了,眼睛里亮着野兽捕获猎物的光彩,缓缓将自己的厚唇贴在了叶荣秋细嫩的肌肤上。 谁也没注意,在那无助可怜的年轻男人颤抖的时候,黑狗一声不吭地调头走出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水生兰兰的地雷 第十二章 叶荣秋离开黄三爷的地盘,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阿飞跟上来请他坐车,被他拒绝了,并且他让阿飞他们先行回去。他只想一个人走走,不希望有任何认识他的人在身旁,他不想被人关心,也不想回答别人的问题,他需要冷静。而黑狗就在十步开外的地方跟着他。 无能为力。叶荣秋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对这四个字有了痛彻心扉的感悟,并且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他终于发现原来自己竟如此无能,被人把玩于股掌之中,只能按照别人制定的规则走,没有反抗的权利。 叶荣秋浑浑噩噩地走上马路,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面把他扯了回去,紧接着一辆汽车在他面前呼啸而过,距离不过拳掌,汽车驶过带起的风让他一个激灵,终于清醒了一点。 把他拉回去的人是黑狗。黑狗一脸不耐烦,救下他以后就把他松开了,并且倒退着距离他远了一些。 叶荣秋眼眶发热,麻木地问他:“为什么救我?” 黑狗反问他:“你想死吗?” 叶荣秋抬眼望天。 黑狗耸肩:“你想死的话就再撞一下,我不拉你了。” 叶荣秋转身面对车水马龙的马路,看着一辆辆驶过的铁皮汽车,却再没有勇气冲出去。 黑狗说:“不就让三爷亲了一下么。” 叶荣秋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恶毒地瞪着他:“你这种人,懂什么?” 黑狗笑了起来:“道理我就不懂,不过你每一个毛孔在想什么,我都清楚的很。从我第一眼看见你,你的每一个心思我都猜得到,你一张嘴,我看你嗓子眼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叶荣秋皱眉:“你知道什么?” 黑狗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因为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幼稚过。” 叶荣秋一愣。黑狗的年纪比他还小三岁,却好像一个历经世事的老人,这让叶荣秋心里很不舒服。他问他:“你说我幼稚?” 黑狗说:“是啊,幼稚,因为你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小时候也以为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不过后来我发现,一样吃饭,一样拉屎,我除了比别人幼稚点,没什么不一样。你觉得你厉害的时候,肯定有人比你更厉害;你觉得你惨的时候,还有人比你更惨。其实你什么也不是,几根骨头,一块肉,别拿自己当回事。” 叶荣秋的眉头越皱越厉害:“你到底想说什么?” 黑狗摇头:“没什么。一条狗说的话,二少爷不要当真,汪汪汪。” 叶荣秋觉得黑狗其实和他想的不一样。至少,黑狗和其他的地痞流氓不一样。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别人轻贱自己,不在乎别人给予自己恩惠,也不见他眼红什么。有时候他还会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叶荣秋既觉得是谬论,又不得不承认也有道理。叶荣秋曾恨他侮辱自己,可是黑狗的侮辱和别人的侮辱又不一样,因为他的态度里并没有真正的羞辱,他其实并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可他毕竟是黄三爷的狗,叶荣秋告诉自己,那是一条不折不扣的恶狗。 叶荣秋又在马路边上站了一会儿,等到路上没车了,他才走了过去。 叶荣秋走出一段路,忽见前方围了一堆人,似乎人群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叶荣秋从他们身边走过,听见人们的议论声。 “那婆娘是个婊|子,跟个当兵的睡了,听说还是个连长,她就缠着人家,要傍那当兵的。当兵的哪里肯呢?所以打起来喽!那婆娘算是洗白喽!”(洗白:完蛋) 叶荣秋无心看热闹,正待离开,突然一道黑影扒开人群闪电一般冲了进去。叶荣秋愣了一下:冲进去的是黑狗! 叶荣秋迟疑片刻,站在人群外踮起脚尖向里看。 人群的中间,是四个男人正在殴打一名中年妇女。黑狗冲进去,抬脚踹翻了两个,架住一个人踢向那女人的腿,一拳又揍倒一个。那四个男人没料到有人帮手,先头吃了亏,待回过神来以后便是一通乱战。黑狗虽是打架好手,但是一个对四个还是有些吃力。过了一阵,两个人把他架住了,另一个人一个窝心脚对着他直踹过来,黑狗正躲无可躲之时,刚才挨揍的那女人跳了起来,把朝着黑狗去的那家伙扑倒在地一通乱挠,只见那男人手足无措地一阵抵抗,居然也挡不住她,被挠得满脸花花。 一边打,黑狗和那中年女人还在嚷嚷着互相对骂。 “娥娘,你个老捏儿,又招事呢!”(老捏儿:老太婆) “我日你仙人板板,劳资么要你龟儿子救。” “哪个要救你?他们几个挡了我的路。你咋跟人睡觉也能睡出事?” “劳资睡了个当兵的,哪个晓得当兵的抠眉挖眼的,睡了觉不给钱!不给钱还打人!” “是哪个睡的你哦?不长眼,连你都要睡?睡得你巴适不?巴适,就不要钱了嘛!”(巴适:舒服) “巴适个锤子!要不是他趴我身上哼哼,我都不晓得他进来喽!” 周围的百姓开始哄笑。那几个当兵的急眼了,试图封住娥娘和黑狗的嘴,只换得他们更大声的嚷嚷,以及周围更热闹的哄笑声,还有人还对着那几个人指指点点。叶荣秋听了他们的话,只觉得不堪入耳,不由连连摇头。 黑狗是逞凶斗狠惯了的,出手招招都是穷凶极恶,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他渐渐占了上风。只见他从路边抓起一块板砖,对着一个人的头狠狠拍了下去!只听啪的一声响,砖头在对方头顶碎裂,那人立刻头破血流。 围观的人群被黑狗吓到了,看热闹的圈子顿时散开了一些。剩下三个当兵的连忙去扶起被黑狗开了瓢的家伙,黑狗又捡起一块砖头在手里掂着,冷漠地打量他们。那些人被黑狗身上的戾气吓到了,不敢再纠缠下去,连忙扶着头破血流的伤者撤退。但他们也不甘示弱,一个人一边跑一边指着黑狗叫道:“我记得你了!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娥娘试图趁胜追击,却被黑狗一把拉了回来。 叶荣秋见事情了结,便继续往回走,他走出不远后黑狗追了上来。叶荣秋低声问他:“她是什么人?” 黑狗擦着嘴角的血迹,浑不在意地说:“一个老婊|子。” 叶荣秋脚步一顿,停下来看他的脸色。从黑狗的脸上,他只看到了玩世不恭。他皱着眉冷冷道:“你宁愿救一个婊|子。”顿了一顿,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你宁愿救一个婊|子,也不救我。 叶荣秋没有说出口,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无端的指责。娥娘的情形与他不同,她是被四个强壮的男人围着殴打,而他则是自甘堕落地被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又亲又摸。可是天知道,刚才在黄三爷屋里的时候,叶荣秋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英雄冲出来制止那件令人作呕的事,不论是谁都好,是人也好,是狗也好,只要能够对他施以援手,将他从黄三爷身边扯开,他都不会感到那么绝望。 叶荣秋没有说出口,但是黑狗了解他的每一个毛孔。他没心没肺地笑道:“如果你个是婊|子,我也救你。” 叶荣秋停下脚步,目光阴沉地看着黑狗。他突然发起狠来,用力推了黑狗一把,大叫道:“滚!你这条恶狗!”骂完之后,他紧紧咬住牙关,扭头奔跑起来。 黑狗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晚上,黑狗回到他那所破败的旧院子里,看见娥娘正在院子里打水。小花见他回来,高兴地跑过来扒拉他的裤腿,他抱起小花往屋里走,娥娘在后面叫住了他:“哎,你最近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夜里才回来,你每天都在外面砍人?” 黑狗摸着小花的头懒懒地答道:“很久没砍人啦,手都有点痒了。我现在替老爷看猫,每天看着一只猫,不好让他跑了。” 娥娘把水桶从井里提上来,用手捧着冰凉的水扑了扑脸,喘着粗气道:“猫?就今天你跟着他的那个娃?” 黑狗应了一声。 娥娘一边擦脸一边走向他:“我看那娃,端的很,不好弄。” 黑狗抱着小花走到院子里的木椅上坐下,小花不断舔他的手指,他宠溺地替小花梳理着毛发:“我看着他……就像看到我自己。” “你?”娥娘上下打量他:“你跟人家差远喽!” 黑狗只是笑笑:“他像十二岁以前的我。很多想法很像。而且他太天真,太傻,我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想干什么。我不喜欢他现在的德行,我想看他倒霉,看他越惨越好,他生气,我就觉得开心。因为我曾经跟他一样傻。” 娥娘绞着毛巾没有说话。 黑狗低下头,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小花的头,小花乖巧地在他膝盖上趴下,享受他的抚摸。黑狗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今天倒了大霉,魂儿都要丢了。可我没有觉得高兴,那时候我差点就想救他。我讨厌他自以为是的样子,但我又希望他能一直这么讨厌下去。” 娥娘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你想救他,说明你看见了你的魂。你要是能从他身上找到你自己丢掉的魂,就好喽!”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会说其实我打算写一篇热血文的……怎么铺垫了这么久啊! 第十三章 黄三爷说话算话,叶荣秋刚回到家,宋校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客气地说过两天就来拿布。过了两天,宋校长真的带着后勤部长和钱一起去了叶家布庄,痛痛快快把帐全部结清,拉着百来匹布走了。 白花花的银元送到叶家,除了叶荣秋之外,每一个人都喜出望外。好在叶向民和叶华春还是更重视叶荣秋,问叶荣秋是否为这笔生意被迫做了什么为难的事,叶荣秋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求了黄三,他答应再给我一段时间想一想。” 而苏樱则抱着个大肚子来到叶荣秋面前,一脸歉疚地说:“二爷,我前日也是急了,才说了那些话,二爷可千万别往心里去,体谅我这个当妈的,总要为孩子多想些。” 叶荣秋很想冷笑着问她只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有没有想过他付出了什么代价。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疲惫地敷衍了几句,就把苏樱打发走了。 而且奇怪的是,蹲守在叶家铺子外的那些流氓也走了,之前和叶家断了生意的那些大商户又开始和叶家联络。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是大年,这时候置办年货的人不少,短短三五天,叶家滞销的货物卖出去不少,生意竟还比得罪黄三爷之前还好了些。 连叶华春都觉得奇怪,问叶荣秋:“黄三到底是啥意思?他是从此放过咱叶家了,还是又在打什么坏算盘?” 叶荣秋也不明白。 叶华春小心翼翼地问他:“黄三爷到底对你做了啥?” 叶荣秋感到受辱,很不愉快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同时他也觉得讽刺,在黄三爷心里他到底值多少价码,他这副皮囊被亲了几下居然能换到这样的宽限。 还有一件令叶荣秋不得不在意的事情是,自从那天从黄三爷那里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黑狗了。黄三爷依旧派人来看着他,但每天早晚蹲守在叶家门口的家伙换成了一个矮个子的男人,一脸奸猾相,每次一看到叶荣秋就用猥亵的目光看着他,这让叶荣秋很不好受。 这天叶华春从店里回来,车没有直接开进公馆,他在外面就下了车,和那个新来的混混交谈。叶荣秋站在窗口,看见叶华春在交谈的过程中给那混混塞了两包烟,后来那混混好像在问他讨些什么东西,于是他又摸出几个银元塞给那混混。叶荣秋很是嫌弃地皱眉:黑狗跟了他几个月,还从来没有问他讨要过任何东西。 叶华春进屋后,叶荣秋便从楼上下来,故作不经意地问他:“大哥,你和外面那条新来的狗说了些什么?” 叶华春一边解着围巾手套一边说:“啊,我问他为什么突然换人了,黑狗到哪里去了。” 叶荣秋心里微微一紧。其实这个问题在黑狗失踪的第一天他就已经很好奇了,但是他是叶家少爷,黑狗不过是黄三爷手下的一条狗,他不想去关心这个问题,免得辱没了他原本已经所剩无几的尊严和骄傲。如今叶华春替他打听来了这件事,他心里如同猫抓般痒痒,却还端着架子道:“换了条狗有什么稀奇的。” 叶华春应了一声,问道:“晚饭烧好了吗?今天店里生意不错,忙了一天,我都饿了。” “……应该烧好了。”叶荣秋见他似乎没有说明白的意思,又有些急了,可他方才自己说了没什么稀奇,如果这时候再问就更显得有失身价,急得暗暗用手指绞住了衣摆。 叶华春转头吩咐一个下人:“通知厨房早点开饭。”说完就向客厅里走去。叶荣秋期期艾艾地跟了上去。 好在叶华春自己也有诉说的欲望,没把叶荣秋的胃口吊得太可怜。他在沙发上坐下,说道:“我听外面那家伙说,黑狗惹了麻烦,让人打成重伤,送到医院去了,所以黄三爷换了个人来。” 叶荣秋吃了一惊:“他被打了?” 叶华春点头:“外面那家伙好像原本就跟黑狗不太对付。他说黑狗脾气太坏,不合群,也不知道对了黄三爷哪点胃口,可能是打架厉害,所以黄三爷器重他。他说黑狗做事不讲江湖规矩,前几天惹了个当兵的——好像是个连长,结果那连长就就叫一群人把他给办了,还是看在黄三爷的面子上才没把人打死,但是打得也只剩半条命了。” 叶荣秋立刻想起那天黑狗为了一个老婊|子在街上和当兵的打起来、还用砖头把别人开瓢的事,显然叶华春说的就是这件事。按理说他原本是很讨厌的黑狗的,可是听了这件事,他只觉得那些当兵的仗势欺人的可恶,倒不觉得黑狗自作自受,甚至有些觉得他可怜。他忍不住道:“黄三不是厉害得很嘛?怎么连一个手下也护不住?” 叶华春笑道:“这我倒是能猜到几分。黄三在重庆当了这么多年地头蛇,连警察都能被他呼来喝去。可自打政|府迁都重庆,重庆的政要人员换了一批水,并有大量军队涌了进来,军方和警方可不同,恐怕黄三也吃不下那些人。所以军方他惹不起。” 叶荣秋懵懵懂懂地点头。 叶华春敛了笑容,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我最近也在四处探听消息。自打重庆成了都城,和以前的重庆可不同了。中央政|府要在这块儿立稳脚跟,一定不会允许像黄三这样的地头蛇坐大。我听说最近军队在几个区清剿地痞,甚至有当街击毙的,市区里安稳了不少。说不定这动作就是冲着黄三去的。” 叶荣秋愣了一会儿,惊喜地几乎跳起来:“你是说,黄三要倒霉了?” 叶华春却没有如他这般高兴,而是叹了口气:“也只是我的猜测和希望罢了。可惜如今我们家道中落,若是有军方的势力撑腰,也不至于被那黄三如此欺凌。再则即便政|府要治理他,可他在重庆的势力盘根错节,要动他也不是三两天的事。只希望……能快一点,在这之前,我们老老实实的,别再让他找我们的麻烦。熬过这段,也就好了。” 叶荣秋听说黄三爷要倒霉,心情顿时好了起来,黑狗的事也就抛诸脑后了,黄三爷给他的两月期限他更是侥幸地只当未发生过。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虽然这一年中华的土地上正在发生战争,半个中国的人民都备受战火的煎熬,可是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地域依旧歌舞升平地热闹着。家家户户挂起了大红灯笼,街市里人头攒动,年味十足。该说笑的人说说笑笑,不该说笑的人也在说说笑笑,就连政|府门口都挂上了过年时的大红对联。 叶家上下原本以为这个年会过的十分凄惨,没想到临了事情有了转机,再则苏樱很快就要为叶家添置新丁了,因此叶向民派人在年前的几天把叶公馆大肆布置了一番,购置了许多年货,叶公馆竟比往年新年的时候还热闹几分。 白天佣人们在家中忙里忙外地布置,叶华春陪着两个女儿在院子里玩耍,叶荣秋则陪着叶向民在屋里说话。 叶向民脸上的喜气藏都藏不住,抓着叶荣秋的手道:“小秋啊,明年一定是个吉利的年份。” 叶荣秋奇道:“父亲,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 叶向民道:“我前些时日不是总在外地跑吗?那是我正在忙一笔生意,如今货送来了,初五就派人送出去,我这一转手,就是十倍的纯利。整整一万圆啊!那黄三爷便是再想断我们的生意,我与他耗上一年也不怕了!”他感慨万千地拍着叶荣秋的手,“娃儿,爹不能再让你受苦!” 不知为何,叶荣秋心里隐约有些不安:“爹……你做的是什么生意?还是布料吗?” 叶向民神秘兮兮地摇头:“不是,是药。外面都在打仗,战场上伤兵不停往回送,如今药物都成了稀缺物资,价钱被炒的翻了天!我从贵州进的货,送到陕西,就赚这个数。” 叶荣秋问他:“爹,你从哪里来的路子?可不可靠?” 叶向民道:“是一个远房亲戚。他有进货的途径,我有送货的途径,我们俩合作,五五分成。” 叶荣秋虽然有些担心,但是他对生意上的事情一窍不通,看叶向民信心满满,也只能跟着高兴。 到了晚上,叶荣秋正在屋里清点新衣年货,婢女在外面敲门:“二少爷,晚饭准备好了,老爷叫你下去吃。” 叶荣秋应了一声,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正要往外走,突然停了下来,脚步一转,走到了窗边。马路对面空空荡荡,人们都回家吃起了团圆的年夜饭,就连外面那条新来的狗也不见了。叶荣秋在窗边站了十几秒钟的时间,将窗帘拉上,转身下楼去了。 叶向民心情极好,命人多做了几个菜,叶荣秋走到桌边一看,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好丰盛。” 香辣蟹麻辣粉酸菜鱼麻婆豆腐毛血旺,桌上红红白白摆得满当。满桌的人都喜庆不已,连苏樱见了叶荣秋都乐得合不拢嘴:“二弟过年好啊。” 叶华春的两个女儿也高高兴兴地围着叶荣秋叫小叔叔,叶荣秋挨个摸过她们的头,掏出包好的红包塞给他们。 开饭以后,众人并未动筷,都等着叶向民发话。叶向民举起酒杯,满面春光:“还有几个小时,今年就要过去了。今年虽然遭遇了一些困难,但好歹还是顺利地过去了。” 众人纷纷举起面前的酒杯,连大着肚子的苏樱都倒了一杯薄酒。 叶向民高声道:“祝愿我们叶家在新的一年里……” “砰!”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一桌人都愣了,叶向民的话也咽了回去。只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几名荷枪的警察冲了进来,叶家的佣人不断试图阻拦:“官爷,你们不能硬闯啊。”为首的警察一脚把他踹开,盯着满屋惊慌失措的人凶狠地问道:“谁是叶向民?” 叶向民惊恐地举起手:“我是……” 两名警察冲了上来,扭住他就要带走,苏樱惊声尖叫起来,两个女孩害怕地抱着母亲哭泣,叶华春和叶荣秋则连忙上前阻拦。叶向民挣扎道:“官老爷,我犯了什么罪?” 为首的警察冷笑道:“警署接到密报,你涉险走私军火。带回去!” 叶华春赔着笑给几位警察递烟:“官爷,官爷等一等,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叶荣秋则梗着脖子问道:“你们有什么证据?” 那警察推开叶华春递烟的手,打量着叶荣秋,冷哼道:“证据?证据就在你们的库房里!” 警察扭着叶向民冲进库房,叶华春和叶荣秋跟了进去,只见库房里放着五大个集装箱,也就是叶华春今天所说的送到的货物了。叶荣秋上前一步解释道:“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军火……” 警察粗暴地一把将他推开,指着中间那个箱子道:“打开!”他不挑边上的,直接指着中间那个,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叶家兄弟对视了一眼,皆心道不妙。 集装箱被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药物。那警察走到集装箱边上,把头层的药物统统推到一边,底下的东西让叶家父子全都傻了眼:在集装箱的底部,果真有一把乌黑的手枪。 那警察抱着熊冷笑道:“战时枪支管理条例看过没有?私藏军火,那可是死罪啊!” 叶向民惊恐地挣扎起来:“官老爷,冤枉啊,这真的不是我的枪,我也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一把枪!是……是有人要陷害我!是黄……”他话音未落,被压着他的警察一拳打歪了脸,嘴角立刻溢出鲜血。 警察不耐烦地一挥手:“大过年的,真晦气。带回警局去!” 叶华春和叶荣秋还试图阻拦,但是警察直接拔出了佩枪指着他们,让他们不敢妄动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向民被一群警察绑了出去。等他们出了叶公馆的大门,叶荣秋又追出去,却看见警察们将叶向民压上警车,扬长而去了。 叶荣秋失魂落魄地回到客厅里,屋里的女眷在嘤嘤哭泣,叶华春一拳砸到柱子上,大骂道:“龟儿子!” 桌上丰富的佳肴还没有人动过,但是现在,谁都没有兴趣去动它们了。一个美妙的大年夜,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被完全地摧毁了。 叶荣秋跌坐到沙发上,细长的手指死死绞着自己的衣摆,咬牙切齿道:“黄……三……” 作者有话要说:新名字是不是超带感www 第十四章 叶向民在新年之际被抓走,叶家上下都陷入了惶恐和担忧之中。 叶荣秋非常清楚这件事绝对是黄三所为——他叶家在生意场上的风头早就过去了,如今几乎没什么仇人,其中能有这样能耐的除了黄三爷外不作他想。再则年前就是黄三给叶荣秋的最后期限,只是先前叶荣秋被他占了便宜得到了暂时喘息的机会,便松下戒心,以为此事只要躲着就可揭过。此时此刻,叶荣秋才终于大彻大悟黄三的险恶用心:黄三就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而自己则是一只可怜的老鼠,它将自己作为存粮攒着,不急着吃,却也不肯放过,欲擒故纵欲纵故擒来来回回地戏弄自己,直到自己奄奄一息之时才终于出手将自己收为囊中之物。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叶宅里却没有一点新年的喜庆,而是一片压抑和沉闷。大清早苏樱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她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了,昨晚她看见一群警察冲进来实在被吓得不清,半夜里肚子难受睡不着。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生怕会对腹中胎儿有影响,因此决定先在娘家把孩子生出来再做打算。 送走了苏樱,叶家兄弟就去了警察局。 他们试图向警察澄清误会,但是警察一口咬定人赃并获,不肯听他们的解释;他们又希望能用钱把父亲保释出来,警察又说事关重大不可保释;他们试图见父亲一面商量对策,警察说叶向民是重要案犯,不可探视。最后他们什么也没办成就被警察赶出来了。 过了好几天以后,叶荣秋才终于去见了黄三爷。 他知道黄三爷已经对他进行了最后的收网,这一次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因此他怎么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只盼着事情还能有其他转机。然而他和叶华春将整个重庆能找的关系全都找遍了,就连父亲的一根头发丝都捞不出来,故他还是只能去找黄三爷。 上一次去找黄三爷,他想好了如果黄三爷强迫他他就来个鱼死网破,可是这一次,他连这样做都不可能了。黄三爷已经把他架在了天平上,一边是他父亲的安危,另一边是他的骄傲和圣洁,两者之中他只能选择一项,即便是他的性命也无法抵消。 叶荣秋出门没带任何司机和随从,自己徒步走到了黄三爷的住处。不过七八条街的路,他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期间三次转身,但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在黄三爷的院子门口,叶荣秋意外地遇见了黑狗。 黑狗已经出院了,头上还包着绷带,嘴里叼着根烟,坐在黄三爷的大院外发呆。听见叶荣秋的脚步声,他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愣。黑狗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从地上站起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沉默三秒,痞笑道:“来找三爷?走吧,我带你进去。” 叶荣秋也欲言又止,最后一句话都没说,脚步沉重地跟着他进了院子。 黑狗带着叶荣秋进了外堂,让他在那里等着,自己进去通报。这一次黄三爷没有晾叶荣秋很久,几分钟之后就让他进去了。 黄三爷坐在堂上抽着烟斗,两只脚舒适地搁在火盆上,见叶荣秋来了,不如从前那般殷勤地上前迎接,而是斜着眼打量他一番,要笑不笑地问道:“哟,这不是叶二少爷么,新年好啊。不知来我这里,有何贵干呐?” 叶荣秋喉头一哽,颤声道:“三爷,我求你救救我爹。” 黄三爷嘬了两口烟,不紧不慢道:“你爹这个事我倒是听说了。哎呀,这个可不好办呀。” 这一次叶荣秋没有犹豫很久,噗通一声对着他跪了下去——他的傲骨已经被人打碎了,因此下跪也不再那么艰难,等他双膝触地之后他才发现其实这件事件十分容易。他面无表情地说:“求求你。” “哟呵。”黄三爷有点稀罕地盯着叶荣秋的膝盖看了看,手一抬,黑狗就拿着铁签走上来替他的烟斗通了通。黄三爷慢吞吞地说:“这件事嘛,说难也不难,我在江湖上也算有点人脉,花点银子,出点力气,警察就能老老实实地放人。不过——” 黄三爷半晌没把不过后面的词接上去,叶荣秋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 黄三爷看着他悲戚的眼睛笑了笑,总算把话接了下去:“这要是搁在以前,我黄三对你是一片痴心,替你解决了这个麻烦那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可是叶二少爷你,始终对我那么冷漠,我总拿热脸贴着冷屁股也不好受,因此我先前就说了,”他懒洋洋地竖起两根手指。“我给给我自己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在这期间,二少爷还是不能接受我这没用的东西,我就放弃。如今两个月已经过了。” 叶荣秋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黄三爷道:“唉,我黄三今天也忍不住说句实话。二少爷你也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我为了解决你家那百来匹布的事,急得一整晚没睡好,我跑到宋校长那里是求爹爹告奶奶,自己还贴了不少大洋,才替你解决了这桩麻烦。你呢?新人入洞房,媒人摔过墙。打那以后,一眼都没来瞧过我,甚至连个道谢的电话也没打来过。”他痛心疾首地拍着胸脯,“我这心里痛啊!” 叶荣秋恨得咬牙切齿,捏紧了拳头颤声道:“我错了,求三爷大人大量原谅我。” 黄三爷摆摆手:“我黄三毕竟混迹江湖这么多年,年纪比你二少翻了一番,要是没这点洒脱也混不到今日。算了,你走吧,我也不求你还什么,我再不纠缠你,你夜别来让我添堵。小黑,送客!” 叶荣秋这下是彻底愣住了。他想过会被黄三爷用最下流的言语羞辱,却万万想不到黄三爷竟会要他走。黄三爷费了这么多的心思不就是为了这件事?难不成他当真放弃了?那他又为何要陷害自己的父亲入囹圄之中?! 黑狗走上前,弯腰架起一脸不可思议的叶荣秋,趁着与他面贴面的功夫,在他耳边毫无感情地低声道:“三爷要你求他。” 叶荣秋怔了一秒钟,瞬间如遭雷劈!他来之前已经把黄三爷或许会说的最肮脏的话都想好了,也自认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承受羞辱,却万没想到黄三爷轻轻松松就把他置入了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求他?!求他上自己?!求他把自己当成禁脔?!怎么可能!! 叶荣秋的骄傲已被完全地击垮,只剩下最后那一丁点的自尊。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被迫者无罪,他是被胁迫的,他并不愿堕落,可是现在,黄三爷要击溃他的最后一丝防线,让他溃不成军。 叶荣秋的胸膛几乎要被愤怒炸开,他一手撑地,正要起身走人,黄三爷斜眼瞅着他,高声道:“小黑啊,今天把二少爷送出去,以后他再来就别让他进来了。我一看见他,心里就难受啊。” 叶荣秋半屈的膝盖僵了一会儿,又颓然落回地上,眼泪扑通扑通往下掉,颤声道:“三爷,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爹吧。” 黄三爷嘬着烟斗瞅着他不吭声。 叶荣秋的双目都失了焦,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我求你”,再多的是万万说不出口了。黄三爷就这么惬意地任他跪着求了足足三分钟,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烟斗搁到一边,起身走到叶荣秋面前将他扶了起来:“茂实,你别这样,你可真叫我心痛。” 叶荣秋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黄三爷对着黑狗和屋里其他人摆摆手:“得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跟茂实说说话。” 于是其他人都出了内堂。黑狗目光复杂地看着叶荣秋,迟疑了几秒,到底还是走了出去。 黄三爷揽着叶荣秋的腰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瞧瞧,我这一把年纪还是看不开,到底是对你情根深种,你一哭我就受不了。哟,心肝,别哭了。我救你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可不能再伤我的心了。以后你做我黄三的人,你说啥我都答应你,我的东西全是你的。好不好?” 叶荣秋只哭不说话。 黄三把他拉进里屋,门一关,坐下耐心地等着。叶荣秋不答应,他也不说话,他非要叶荣秋亲口说出答应来不可。 叶荣秋终于勉强地微微点了下头,立刻道:“求你救我爹。”显得自己是为了孝心不得不这样做,不肯摆出半点自甘下贱的态度来。 黄三暗暗发笑,连声叹气:“好好好,宝贝儿,你爹就是我爹,咋能不救?别哭了,来,我陪你玩点快活的。”说着就拉着叶荣秋往床边走。 叶荣秋立刻就全身僵硬了。 黄三也不强拽他,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不愿?” 叶荣秋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床,心里有一万个念头要逃跑,却有一万零一个念头告诉他不能逃跑。 黄三爷悠闲的恨不得出去玩一副牌九再回来,给足了叶荣秋考虑的时间,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叶荣秋表情的变化。 叶向民被带走时不敢置信的表情、叶华春绝望的表情,苏樱恐惧的表情……这些一遍又一遍在叶荣秋脑海中盘旋着。终于,他急促而颤抖地说道:“我愿……”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他突然崩溃地蹲下身,放声恸哭起来! 叶荣秋活了二十二岁,从来没有这般大哭过。他的骄傲、他的信仰、他的自尊、他的观念以及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坍塌了。他知道他的肉体即将要遭罪,但是在此之前,他的精神已经被完全地撕裂了,那种痛苦无法形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但是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叶二少爷叶荣秋了。 就在黄三打算扶起叶荣秋的时候,突然上空传来了巨大的噪声,紧接着没多久,脚下的土地开始震颤。黄三爷一愣:“这是……地震了?”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的、惊慌失措的叫喊声。“打仗了!日本人打过来了!快逃命啊!”“是日本鬼子!!!” 黄三爷立刻顾不上叶荣秋了,跑到窗边往外看。大地又震颤了一下,他们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和人们惊恐的叫喊声。 叶荣秋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再不顾那些拘束他的东西,站起来就向外冲。他拉开房门,险些撞上一个人,不由一愣:缠着满脑袋白花花绷带的黑狗就站在门外,手悬在半空中,依稀是一副要开门冲进来的样子。 叶荣秋只愣了片刻,就推开黑狗跑了出去。在他身后,黑狗追了上来。 叶荣秋一口气跑出黄三爷的老窝,只见街道上的人们满脸惊恐和绝望,如同无头苍蝇般跑来跑去。而天上盘旋着几架战斗机——日本人的战斗机。 突然,战斗机的下方有黑色的物体脱离了,并且急速下坠——是日本人投的炸弹! 叶荣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一枚炸弹。那枚炸弹正直直地向他所在的方向飞了过来。他突然忘记了躲闪这件事,心里腾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要结束了。 耳边的尖叫哭喊声越来越响,但是叶荣秋都听不见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枚炸弹,甚至开始微笑。 突然之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他跑了出去,只踉跄跑了两步,一个重物便将他压倒。那是一个人,紧紧地抱着他扑倒在地上,并且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盖在身下。 “轰!”炸弹爆炸了。 1938年2月18日,日本第一次轰炸中国重庆。这只是一个开端,预示着在未来整整五年半的岁月中重庆将再无一天宁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慕卿瑾颜的地雷 总算写到这里了,黑狗同志将从下一章开始奋起! 第十五章 炸弹就在附近爆炸,巨大的爆炸声让叶荣秋的耳朵嗡嗡作响;一股热浪和浓烟扑面而来,令叶荣秋感到窒息。 片刻后,叶荣秋恢复了神智。爆炸声还在响起,然而渐渐远了,日本人没有再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投掷炸弹。但是比爆炸声更惨烈的是人们的哭喊声。有人被炸死了,亲人抱着他的尸体哭天喊地,痛不欲生。 叶荣秋回过头,看清趴在他身上护着他的人竟然是黑狗。 黑狗他从叶荣秋身上爬起来,呸出好几口夹着灰尘的水口。他头上原本雪白的绷带被方才爆炸时飞溅的尘土染成了灰色,手上脸上又多了几道伤口。他问叶荣秋:“喂,死了没?” 叶荣秋因被黑狗护在身下,除了摔倒时手掌上蹭了两道血印子之外毫发无伤。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黑狗,过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低声道:“多谢你……” 黑狗没再搭理他,而是抬起头看天上的日本飞机。飞机在重庆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投下数枚炸弹,然后便呼啸着飞走了。整个过程中,中方的军队没有任何反击的行为,百姓们哭喊逃窜,也没有人出来制止。 叶荣秋望着渐行渐远的敌军战机,忍不住骂道:“该死的小日本!” 黑狗凝视着远方,突然勃然色变,迅速攀上身边的一堵矮墙,站在矮墙上远望。叶荣秋吃惊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只见黑狗双眉紧锁,大骂了一声:“狗|日的!”然后跳下墙头,撒开腿向他方才眺望的方向狂奔。 叶荣秋愣了一愣,叫道:“你去哪里?”黑狗没有理他,转眼就跑得很远了。这时候从黄三爷的院子里跑出两个混混来,叶荣秋生怕被他们抓回去,来不及多想,就朝着黑狗跑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是日军第一次空袭重庆,是试探性的攻击,他们投下的炸弹并不多。但是对于重庆这些自以为远离战争享受着安逸的人们来说却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摧毁,街道上的人们哭着喊着疯狂地向回家的方向奔跑着,街上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黑狗跑得很快,叶荣秋几次被疯狂的人群挤得差点与他分散,又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黑狗要去哪里,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因此便一心一意地跟着。 十几分钟后,叶荣秋已经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了,他正准备放弃,忽见前方的黑狗猛地拐了个弯,冲进一条巷子里。他连忙振奋精神跑了过去。 这是一条非常惨不忍睹的街道。刚才日军投掷的为数不多的炸弹里就有几颗落在了这里,一条街大半的建筑都毁了,残砖碎瓦和模糊的血肉残肢混杂在一起,让叶荣秋几乎窒息。可以看得出这里是贫民区,碎瓦间垃圾污水琳琅满目,一股股恶臭伴随着恶心的画面让叶荣秋感到反胃。 黑狗就在碎瓦上跌跌撞撞地跑着,叶荣秋也不知发了什么疯,一咬牙便踩上了碎石堆追了上去。 黑狗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娥娘!老捏儿你死哪去喽?小花?小花你在哪里?” 叶荣秋茫然地跟在他屁股跑着,恍恍惚惚想起娥娘好像就是那天黑狗在街上救下的老婊|子。 突然,废墟中有一个东西动了动,黑狗立刻跑过去,扒开碎石块,那里露出一条人的胳膊。黑狗转头对着叶荣秋大吼道:“快叫人来救人!” 叶荣秋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对着街上大叫道:“来人啊!这里有人被埋起来了!” 很快又跑过来两个人,众人合力掰开碎石,从里面拖出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黑狗一把人拖出来,立刻又往前跑去,冲进了一间破败的院子里。那间院子里三面屋已经屋塌了两面,萧条破落,不堪目视。叶荣秋冲进去,只见黑狗跪在东边的碎石堆上疯狂地刨着,一边刨一面大叫:“老捏儿?狗|日的,你死哪去喽?” 斜眼瞥见叶荣秋冲进来,对着他大叫道:“快点过来帮我挖!” 叶荣秋从来没有见过黑狗如此失惊的模样,被他吓得一惊一乍,来不及多想就冲了过来,跟他一起刨起了石头。 不一会儿,黑狗从碎石下拖出一只灰灰的小东西。叶荣秋定睛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只小猫。只是现在这个可怜的小生灵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了,安安静静地躺在黑狗的手心里,身体没有了任何的起伏。 黑狗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把那只可怜的小猫拥进怀里,轻轻地抚摸它纠结的皮毛。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花的尸体放到一旁的空地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在碎石堆里挖了起来。 突然,叶荣秋拦住了黑狗,不让他继续再挖下去。黑狗将他推开,继续刨乱石,叶荣秋再一次把他拦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等一下,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 黑狗一愣,终于停了下来,趴在碎石堆上仔细地聆听。叶荣秋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几秒后,他们听见地下有一个虚弱的女声在叫:“娃儿……娃儿……我在这里呢……” 黑狗茫然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叶荣秋指着前方的一块碎石板道:“在这下面!” 黑狗立刻冲上去,将上方的碎石刨开,底下露出一个石板。叶荣秋上前帮忙,两人合力将那块石板挪开了。 娥娘就在那块石板下方,因石板底下有空隙,才使她暂时保全了性命。然而拖开石板,黑狗和叶荣秋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娥娘从腰部以下都被一块巨石压住了,她身下的碎石和泥土已被血浸成了黑色。 叶荣秋立刻去看黑狗的脸色,只见他神情都是木的,眼神中写满惊恐:他们都知道,娥娘是不可能救活了。 黑狗什么都没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娥娘的上半身抱进怀里,低声道:“老捏儿,我来救你了。” 娥娘憔悴地笑了笑:“我这口气差点就撑不住了,好歹盼到你回来了。你听好了,我所有的钱都在床板下头。”她回头看了眼已被炸成废墟的房子,道,“有人来挖的时候你看着点,莫叫别个把钱拿喽,那是我给你攒的,你拿去讨媳妇。” 黑狗似乎并没有在听,神情专注地用袖管擦着娥娘脸上的泥土。 娥娘低低咳了两声,气息骤然乱了。她勉强压住一口气,接着道:“我没有娃儿,我就当你是我的娃儿,你给我的孝敬钱我都攒着了,还有我的嫁妆,都在那里头,全都给你。床头的柜子里还有个黑的木盒子,里头也有些钱,是我卖肉换来的脏钱,那是我的棺材本,你拿着那钱打口棺材,把我送回渝北李家……埋了……” 叶荣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生离死别的画面。他母亲死的时候他还未到记事的年纪,因此后来回忆起来更多的是遗憾而不是痛苦。如今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要在他面前消逝了,这对他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冲击,让他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仿佛他早亡的母亲跨越二十年的时光来到了这里,当着他的面又一次垂垂死去。他颤声道:“不……你不会死的……”他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但是黑狗却并没有这样说。他的疯狂只在寻人的时候,当他找到娥娘之后,他就已变得十分冷静。他不想在临死之人面前表现出悲伤。他轻声说:“渝北李家,我知道了,还有呢。” 娥娘又咳了几声,气息更加虚弱了。她艰难地摆了摆手,又道:“算喽……算喽……我没脸进李家的祖坟啦……你随便刨个坑,将我埋了吧……” 黑狗说:“好,我都听你的。还有什么。” 娥娘用涣散的目光看着黑狗的脸,颤抖着抬起手,却无法找到准确的位置。黑狗抓住她一只手摁到自己的脸上。娥娘笑了笑,用轻的几乎已经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娃儿……我这么多年没说过你一句好的……我现在说……你听清喽……我也没机会说第二遍了……” 黑狗说:“我听着。” 娥娘道:“娃,你是个好娃儿……你不坏……你很好……你比许多人都好……我晓得你从前受了很多苦,你把你的魂儿弄丢了……但是人活着,要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我这辈子活得不好,我唯一做过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七年前给了你一碗饭吃……” 黑狗终于开始颤抖,但是他咬住了牙关,什么都没有说。 娥娘道:“我也是要死喽才想明白,人就一辈子……要好好活……啥时候开始都不算晚……你……你的心肠比谁都好……好好过……好好活……有意义地活……” 黑狗弯下腰,将脸埋进娥娘的胸口,颤声道:“娘,我晓得了,我记得了,你只管放心。你到了那里先别急着走,等着我。我会叫你看到,我活得很好。” 娥娘笑了笑,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因此只能用口型念了声“娃儿”,抬起手去摸黑狗的头。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成功,她的手抬到半空中就落了下去——并且再也抬不起来了。 黑狗一直没有哭。直到他怀里的身体一点一点从他胳膊间滑落,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到娥娘的鼻下,等到确认她是真的死了,他才终于放声仰天怒吼。 “不!!!!!!!!!!!!!!!!” 叶荣秋的眼泪瞬时决堤,崩溃地捂住脸痛哭起来,仿佛这个他曾经鄙夷过的沦落风尘的中年女人与他有莫大的亲缘关系。情绪是相互可以感染的,此时此刻,他感到悲痛欲绝。 过了很久,很久,黑狗终于轻轻将娥娘放下,走到叶荣秋身边,用脏兮兮的带着血迹的手擦掉叶荣秋脸上的眼泪,只可惜他的手比叶荣秋的脸更脏,将叶荣秋一张白白净净的脸涂抹的像花猫一般。 叶荣秋睁着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黑狗犹豫了一会儿,用宽厚而温暖的手心在叶荣秋头顶上拍了拍,低声道:“别哭了。” 叶荣秋抽噎着擦掉脸上的眼泪:“我、我没哭。” 黑狗注视着他的双眼:“我已经救了你一命。” 叶荣秋一愣,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黑狗用平缓而沉着的语气说:“救人救到底。别怕,我救你。放心。” 叶荣秋怔怔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忘记了取笑黑狗是否不自量力,忘记了鄙夷黑狗的身份,忘记了嫌弃黑狗搭在他头顶上的手有多么肮脏。他只觉得头上的那只手是暖的,心里是明净的,数月来激荡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安宁。 第十六章 叶荣秋没有再去见过黄三爷,因为发生了一些更大的事情。 叶荣秋的父亲叶向民住院了。炸弹并没有炸到警察局,但是轰炸之后重庆因为恐慌和愤怒而发生暴|乱,无数民众冲进警察局和政府,双方发生了暴力冲突。这场混乱中因为踩踏和暴力造成了不少人受伤,而当时被关押在警局的叶向民就在混乱中被人砸伤了脑袋,等叶荣秋和叶华春接到消息赶到医院的时候,叶向民已经昏迷不醒。 叶向民的伤势颇重,一直都没有醒,叶家兄弟在医院守了三天没见人有好转的迹象,最后只好回家去,轮流来看护父亲。 自从日军轰炸重庆之后,叶荣秋有三五天没有见过黑狗。他几乎有点疑心黑狗无法兑现承诺于是跑了。直到某一天晚上,他从医院回家,发现黑狗就蹲在他家门口。叶荣秋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愣了好一会儿,才让脚夫先行进去,他自己一个人走到了黑狗身边。 叶荣秋对黑狗的心情很复杂。黑狗从炸弹下救了他一命,改变了他从前对黑狗的偏见,他也见到了黑狗情深义重的一面,心里对黑狗再无厌恶,反而有些同情怜悯。可黑狗是黄三爷的手下是真,是他一贯看不起的地痞流氓也是真,让他对黑狗心生好感也是艰难而别扭的。黑狗又说要救他,他实在想不出黑狗一个小小的二流子该如何去和黄三爷这样的地头蛇抗衡。 叶荣秋问黑狗:“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黑狗说:“渝北。” 叶荣秋愣了一下,便已知道他为何事而去,没再问下去。 黑狗道:“你爹受伤了?” 叶荣秋想到叶向民至今还躺在医院的床上昏迷着的父亲,眼睛又有点发酸,轻轻叹了口气。 黑狗盯着他瞧了瞧,说:“三爷那也有麻烦,他一时半会儿没空来找你麻烦。你放宽心就是。” 叶荣秋愣愣地“啊”了一声。黑狗没有细说,叶荣秋也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估计是新来的政|府要员出手整治黄三了。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黑狗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那我走了。” 叶荣秋觉得就这样让他走了似乎显得冷漠了点,可他又不想请黑狗进门,正纠结,黑狗已经与他擦身而过。叶荣秋忍不住叫住他:“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黑狗背对着他摆摆手:“顺便看看你还活着没。” “你……你……”叶荣秋还是无法违心地邀请他进屋,只得道:“你的伤好点了吗?” 黑狗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直看得叶荣秋有些尴尬时,黑狗终于歪着嘴笑了起来:“那点伤,没事。还有,我就不进去坐了,不用再留。”说完这句话,他便真的走了。 叶荣秋脸上猛地一热,顿时觉得尴尬和懊丧极了。他终于开始有点相信黑狗那时说的他了解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他实在不擅长伪装和做戏,他从小被人捧着任性惯了,因此他的嫌弃和心虚统统写在了脸上。然而他看着黑狗离开的背影,突然之间有些厌烦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骄傲——他开始怀疑那些东西存在的意义究竟为何,以及他究竟是凭什么呢? 日军进行了第一次试探性轰炸之后,重庆这座城市突然改变了。那几架日军轰炸机其实并没有摧毁重庆多少建筑,但却给重庆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一个生活在重庆的人都能感受到,路上的行人、身边的家人甚至自己的内心都正在发生激烈的动荡,只是这种动荡在表现形式不尽相同。 一时间,招兵的部门前排起了长队,慷慨激昂的学生们纷纷出来游行,爱国志士们四处演讲宣传;而民间和政|府之中也开始有人嚷嚷着诉求和平——不是通过战争来夺回和平,而是通过投降来乞求和平。总而言之,有的人正在开始觉醒,也有的人自愿沉睡。 黑狗每天都会经过招兵的部门,每次他都会停下来,看看或热闹或冷清的队伍,最后转身离开。 转眼到了三月,苏樱成功地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她没有回叶家,还是留在娘家保胎,并且放下话来叶家什么时候解决了黄三爷这个麻烦她才带着儿女归家。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叶荣秋并没有见过黄三爷。可是没有见过黄三爷,并不代表黄三爷没有找他的麻烦。黄三爷现在的确是惹上了一些麻烦,因此他自己只好先假装老实,可他要腾出几只手来收拾叶荣秋还是轻易得很。这一个月里一群地痞流氓跑到叶公馆、叶家布庄店铺甚至叶向民的医院里闹了好几次事。叶家兄弟现在如今无暇看管店铺了,因此索性将店铺折了卖了几家兑换现钱。但是现在这世道铺子也根本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价值只有去年的十分之一——谁都怕日本人打过来,什么产业就都被打得干干净净了。叶家卖店的那些钱都垫在了叶向民的治疗上。 这天大清早,叶荣秋和叶华春吃完了早饭就出门坐上汽车一起去了医院。 因为有地痞流氓到医院闹事,因此一个月来叶家兄弟已经给叶向民换了三家医院了,但每次换完之后还是过不了几天就会被黄三爷查到他们的下落。即使如此,叶荣秋也不想再去用自己的尊严和身体去交换不公平的苟延残喘。叶华春以为是上一次的经历已经让弟弟把勇气耗完了,但其实并非完全如此——2月18号的事情让叶荣秋感触颇深,娥娘的一席话不仅对黑狗有所触动,对于叶荣秋亦然。一个人活着,好好地活也是活,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地活也是活。他不想再懦弱下去,他想要有意义地活下去。这并不是说他要放弃他的父亲和兄弟,而是他打算积极抗争。他现在每天都往政府写匿名信告发黄三爷这么多年来的恶举,并把他所知道的黄三爷的据点和老巢都供了出来。不过想要扳倒黄三爷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做得到的,如果黄三爷真的将他逼上绝境,那他还会再一次带着刀去找黄三爷。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拿刀来架自己的脖子唬人,而是用来了结罪魁祸首。这也是有意义的一种活法。 叶家兄弟到了医院,往父亲所在的病房走,路上每一个见到他们的医生护士都笑容满面地对他们打招呼。叶荣秋和叶华春心里觉得奇怪,还以为是医院给他们涨了工资,倒也没想的太多。等他们走到病房外,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边从脖子上往下卸听筒,一边笑容满面地对叶华春和叶荣秋说道:“恭喜二位,你们的父亲醒了。” 叶荣秋和叶向民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发愣。叶向民已经昏迷了一个月了,医生曾经和他们说过叶向民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这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头一阵他们每天都盼着父亲清醒,现在渐渐已经习惯了,反而一下回不过神来。 还是叶荣秋先有反应,猛地尖叫了一声,推开医生冲进了病房,叶华春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叶向民的确已经醒了,但是他还是很虚弱,躺在床上坐不起来,也说不出话,就只是望着兄弟两个笑。叶荣秋和叶华春一人抓住了叶向民的一只手,激动得无以言表。 叶向民吃力地抬起头摸摸叶荣秋的脸,用口型道:“娃儿,别做傻事。” 叶荣秋笑道:“爹,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叶向民和蔼地对他笑。 就在三个父子打算一诉衷肠的时候,外面的走廊上突然热闹了起来,有很多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医生和护士的劝阻和尖叫声。叶家兄弟立刻明白这恐怕是又有人来闹事了,慌忙起身,想先出去应付一阵。然而他们刚打开病房的门,外面就冲进来七八个人,他们根本拦不住。 那些人闯进来就砸病房里的设施,刚刚清醒的叶向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荷荷叫着却说不出话来。一名流氓冲过来,猛地把他手背上插的吊瓶管子拔了出来,顿时一股鲜血从叶向民手背上喷出。 叶荣秋急了眼,猛地向那个拔吊瓶的流氓扑了过去。叶二少爷活这么大从没跟人打过架,他第一次打架就像个女人似的毫无章法地乱抓乱咬乱挠,没几秒就被人从后面箍着腰丢出去了。 叶向民猛变脸色,用力抽着气,一口气没缓上来,翻着白眼又昏了过去。 叶荣秋惨叫:“爹!” 那几个流氓把病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见人也昏了,于是转身就走,叶荣秋要扑上去与他们理论,却被叶华春抓了回来:“够了,够了!” 走在最后面的那家伙临出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双眼通红的叶荣秋,嗤道:“三爷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人要有自知之明。”说完后摔门而去。 叶向民昏了整整一个月,才刚醒了不到几个小时就受了刺激又昏了过去。兄弟俩一直在医院里守到半晚,医生说叶向民已无大碍后两人才松了口气。叶荣秋让叶华春回家,自己留在医院里守夜,叶华春却道:“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有事要和你商量。这里叫个人来先看着。” 叶荣秋心里觉得奇怪,但看哥哥神色凝重,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便坐上车跟他一起回去了。 两人回到叶公馆,叶华春屏蔽左右,坐到床边点了一根烟抽。叶荣秋很少看到哥哥抽烟,叶华春并没有烟瘾,只在应酬生意时偶尔陪着客人抽上两根,回家后便不沾烟草。 叶荣秋感到不安:“哥,你想跟我说什么事?” 叶华春用力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小秋,你离开重庆,去武汉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集预告:黑狗爆发、反抗黄三、相依为命\(^o^)/~ 第十七章 叶华春用力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小秋,你离开重庆,去武汉吧。” 叶荣秋顿时愣住了。他质疑道:“这怎么行?父亲还躺在医院里!” 叶华春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了,也一直犹豫不决,直到今天才下定决心。黄三和我叶家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的目标在你,我想如果你走了,也许他就没有再和我们过不去的必要。我当然也不想你离开,但是现在苏樱刚生完孩子,父亲十分虚弱,你留在这里,你自己危险,家人也……父亲由我来照顾,你放心吧。” 叶荣秋道:“可是我走了,黄三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叶华春点点头:“这我也想过。所以我想,找一个机会,能够顺理成章地让你消失,他又不能找出什么岔来。”他看了眼叶荣秋,缓缓道,“比如日本人再来轰炸,就说你被炸死了……” 日军轰炸的时候,叶华春躲在家里,叶公馆不在轰炸的范围之内,叶华春根本没有见到死人。可是叶荣秋见到了,他甚至亲眼看着有人在他面前渐渐死去,那种震撼是无以言喻的。他苦笑道:“那我倒情愿日本人再也不来了……” 叶华春叹了口气,道:“那确实好,可我只怕下一次不会过太久了。或者我们也可以找其他的机会和理由,让黄三以为你死了,可以不再纠缠,你趁机逃出重庆去武汉。” 叶荣秋低着头默不作声。他在考虑,虽然他并不想离开重庆,不想离开重伤的父亲,不想把所有的担子都丢给哥哥,可是他也承认叶华春说的是有道理的。再这么和黄三耗下去,吃亏的是只会是他,是他们叶家。可是他不想去武汉,不想投奔他的未婚妻,如果能去其他什么地方倒是更好。 叶华春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另外,我要你去武汉,并不只是要你逃离黄三。这重庆实在太乱了,生意太难做。何况虽然黄三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他气数耗尽。政|府虽然迁都重庆,可实则军事统帅部和政|府机关大部都在武汉,那里才是全国的命脉,我用一段时间把这里的资产都变现,举家迁到武汉重新开始,也许能够振兴叶家。再则周家也在那里,我们两家世代交好,互相也有个照应。” 叶荣秋被他说得哑然,考虑了许久后,终于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好!” 谁也没想到,日本人会来的那么快。叶家兄弟商议好对策后还不过十天,重庆这座城池再一次响起了防空警报,日军的战机出现在重庆的上空。 叶荣秋没料到机会说来就来了,他甚至还没有做好准备,可是叶华春已经支着阿飞去准备车子,并把前几天已经准备好的行李塞进叶荣秋手里:“准备好,等日本人离开这里,就立刻上路!其余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叶荣秋抱着包袱恋恋不舍地看着叶华春:“哥……” 叶华春皱着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用力将他搂进怀里:“弟弟,你多保重。不要让我和爹失望!” 叶荣秋鼻子发酸,却忍住了,反手搂住叶华春:“哥,辛苦你了,好好照顾父亲。” 叶华春重重点点头,然后将叶荣秋推了出去:“快去吧!” 叶华春没有派很多人跟着叶荣秋,只让阿飞一个人跟着。从重庆开车去武汉,三四天也就到了,不需要很多麻烦的人,再则叶家如今也不剩多少可靠的仆从了。他给了叶荣秋一千圆,叶荣秋不肯要,说是路程不久,拿一百圆顶多了,如今家里的生意不好,父亲那里又需要花钱,还是让哥哥留着自己用。叶华春道他到了武汉打点等等都要花钱,硬塞进他口袋里,把他推上了汽车。 日军的飞机在叶公馆上空附近盘旋了一阵就离开了,并没有投弹。叶荣秋心里觉得奇怪,但眼看日军战机离江北区渐渐远了,应当不会杀个回马枪,因此趁着此时街上无人便让阿飞立刻开车,朝日军飞行的反方向开去。 阿飞开着车一路疾驰,叶荣秋坐在车上,始终闭着眼睛,心惊胆战地等着听后方轰炸声响起,然而车开出好一阵他们都没有听见任何爆炸声响。叶荣秋心里觉得奇怪,思索片刻,将头探出车窗向后看。 日军的战机已经看不见了。整个重庆城十分安静。 叶荣秋突然大叫:“糟了!阿飞,快停车!” 阿飞不明所以地减缓了车速。 叶荣秋拍着驾驶座的椅背叫道:“掉头!我们恐怕得回去!日本鬼子兴许今天不会投弹,只是在侦查刺探!” 阿飞连忙踩刹车把车停下了。 叶荣秋开门跳下车窗,仔细眺望天空,又弯下腰附耳贴着地板倾听,没有发现任何与爆炸有关的动静。 叶荣秋确实没有猜错,这一次日军派出的只是一支侦查小分队,他们在重庆上空盘旋了一会儿,此刻已经飞走了。 阿飞犹豫道:“二少爷,重庆那么大,咱这已经看不清那儿的情形了。或许他在别的地方投弹了呢?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叶荣秋不住摇头:“不行,不能冒这个险。万一他们并没有轰炸,我哥那里就惨了!我们还是回去吧!等下一次!或者还有别的机会!” 叶荣秋正要上车,突然只见远方一辆车横冲直撞地开了过来。因为防空警报的关系,街上的人都躲了起来,此刻整条街上空空荡荡,那车开得极为顺畅,一转眼就到了叶荣秋眼前。车停了下来。 叶荣秋心里忽觉不安,缓缓向后退了两步,背抵到了自家车的车门上。 那辆车的车门打开,包括司机从车上下来五个人,为首的正是叶荣秋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黄三爷! 而黑狗就站在黄三爷的身后。 除了黑狗和黄三爷之外,其余三个人每人手里都拿了一根钢棍,来者不善地盯着叶荣秋和阿飞。叶荣秋紧张的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大冬天莫名就出了一身冷汗,阿飞坐在车上在他身后的车里比他哆嗦的还厉害:“少少少爷……怎怎怎么办啊!” 叶荣秋知道阿飞是指望不上了,此时此刻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使得自己不那么惊慌绝望。他不由自主地将乞求的目光投向黑狗,希望能得到回应。然而黑狗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叶荣秋看不出他的情绪。 黄三爷看起来有些焦躁,盯着叶荣秋冷笑:“好啊,叶二少爷,你好得很!” 黑狗的反应让叶荣秋感到孤立无援,他只得强自镇定道:“三爷,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黄三爷冷笑两声,猛地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指着叶荣秋厉声道:“你这是打算去哪里啊?我的心肝儿?” 叶荣秋没料到他竟会掏出手枪来,顿时吓得连连后退,可他背已贴在车身上,退无可退了,惊恐地看着黄三爷手中的枪,涨红着脸梗着脖子道:“你、你!你违反了战时枪支管理条例!警察……警察会抓你的! 黄三爷没料到他竟然说这个,瞧他一脸义正言辞的样,顿时哈哈大笑。笑够之后,他板起脸哼了一声,一步一步逼近叶荣秋,冷笑道:“二少爷,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开心?你爹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你格老子的趁着日本人来想跑到哪里去呀?” 叶荣秋拼命地咽口水,告诉自己镇定,可身体却忍不住哆嗦:“我、我没有! 黄三爷突然大喝道:“兔崽子!你是不是以为老子要倒霉了,治不住你了?狗屁!我告诉你叶荣秋,我黄三爷看上的东西就从来没有得不到手的!你他妈给脸不要脸,我今天非得当街办了你!”他手枪一抬,指着叶荣秋的脑门,道:“把衣服给我脱了!脱光了!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十、九……” 叶荣秋惊得目瞪口呆,可是枪管子指着脑袋,可没有功夫给他像前几回那样想着士可杀不可辱之类大义凛然的话,吓得立刻去解自己的扣子:“别、别开枪!” 黄三爷冷哼,抓枪的手稍微松了些:“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啊,叶二少爷!” 叶荣秋哆嗦着解开自己两颗扣子,被吓得发愣的头脑终于开始运作。他一边故作手忙脚乱解不开扣子,一边乱哄哄地想着今日有什么法子能脱身,就在这时候,突然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那边叫道:“三爷。” 黄三爷正盯着叶荣秋看呢,猝不及防有人在他耳后叫他,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头还没转全呢,突然手腕上和腰眼上同时一痛,回过神来就发觉自己被一个人箍住了,手臂被人抓着打了个弯儿,方才还指着叶荣秋的枪眼子不知怎么的就顶到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黑狗的动作一气呵成,他一只手卡着黄三爷的脖子,另一只手挟持了黄三爷抓抢的手。他再握着黄三爷的手指一用力,黄三爷吓得差点尿裤子,立刻把自己的手指从扳机上挪开,于是黑狗顺利地把枪从他手里夺了过来。 黄三爷傻了眼,叶荣秋傻了眼,黄三爷的那群手下统统傻了眼,整条街上鸦雀无声,有足足三秒钟的时候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连口气都不敢喘。 到底黄三爷是老江湖,虽然他是被人拿枪顶脑袋的那个,但他也是最快镇定下来的那个。他没料到黑狗临阵倒戈,居然闹了这出戏,忍着怒气道:“小黑,你这是,要造反?” 黑狗低下头用黝黑的眼珠子往他脸上杵了一杵。“啊。”他很爽快地说:“我反了。” 黄三爷没料到他答得那么干脆,做的事那么黑心,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道:“黑狗,我黄三自认对你可不薄吧。在道上混的,像你这样不讲规矩,以后的路可没法走。” 黑狗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那我就不在道上混了,三爷。”他把枪又往黄三爷的脑门上推了推,对着黄三爷的那几个手下言简意赅地吩咐道:“丢棍子。丢远点。” 那几个人愣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把棍子丢开了。 黑狗又转头吩咐叶荣秋:“上车。” 叶荣秋还在犯迷糊,愣头愣脑地戳在那不动。黑狗有些无奈地望了他一眼,道:“二少爷,要我请你上车吗?” 叶荣秋这才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拉开车门跳了上去,临上车前还被绊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坐垫上。他以为黑狗挟持了黄三爷给他和阿飞逃出重庆的机会,脑子里乱乱的,正想着他走了以后黑狗该怎么办,正在他发愣的时候,黑狗挟持着黄三爷钻了进来,对他说:“坐进去点!” 叶荣秋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黄三爷这个大麻烦他可不想带着。 黑狗索性抬脚把他踹了进去,然后勾上车门,回头看了眼往后面那辆车上跳的黄三爷的手下,吩咐阿飞:“快开车!”整个过程里,他死死勒着黄三爷的脖子,半点没敢松开。黄三爷被他勒得直翻白眼,也就没力气抵抗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周辰、绾绾、uc、刚刚弄人弄人的地雷 第十八章 阿飞慌慌张张地开着车横冲直撞,后面黄三爷的手下开车追着,黑狗让叶荣秋摇下窗户,半个身子探出去对着后面的车就是一枪,那车顿时猛打方向盘,差点撞上电线杆。 黑狗又压着黄三爷把他的脑袋推出窗外,用枪顶着他的后脑勺。那车人看懂了他的威胁,渐渐地降低了车速,不一会儿就被叶荣秋他们甩开了。 黑狗把黄三拽回车里,问叶荣秋:“有绳子吗?把他的手脚捆了。” 叶荣秋手忙脚乱地从车后箱里翻出两条麻绳来。黑狗要拿枪,阿飞要开车,因此捆绑黄三爷的工作只能他来做。他一个读书人从来没做过这档子事,可现在也不是推脱的时候,只好忍着嫌恶去捆绑黄三爷。 叶荣秋拿着麻绳凑到黄三爷手边,黄三爷倒也配合地将自己的双手合拢着举起来,方便叶荣秋捆绑。叶荣秋抬起头看他,他还笑嘻嘻的将双手往叶荣秋眼下凑。叶荣秋不禁皱紧了眉头。他心里对黄三爷是有阴影的,这双手曾经在他身上不规矩地游走过,虽然最后并没有做成什么,可却还是让他想起了那种浑身发毛的难受的感觉。 偏黄三爷看穿了叶荣秋心思似的暧昧地笑道:“茂实怎么不捆了?舍不得?” 叶荣秋羞恼不已。黑狗猛地用枪托砸了下黄三爷的脑袋,黄三爷吃痛便闭了嘴,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但旋即敛去,转头看向黑狗。黑狗笑得云淡风轻:“对不住啊三爷,车太晃,我手不稳。” 在叶荣秋替黄三爷捆手的时候,黄三爷用长辈关怀小辈的语气道:“小黑啊,你怎么总喜欢从你三爷手里抢人?前头一个冯甄伺候的你不好?三爷对茂实那可是一片真心,你何苦又非要和三爷抢呢?” 黑狗说:“三爷年纪大了,消受不起。我年纪轻,多几个,也受得住。” 叶荣秋听他们两个这样无赖地说话,不禁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他捆完了黄三的手,就缩到一边去了。 一路上老流氓和小流氓就这样没脸没皮地你一句我一句,听得叶荣秋一言不发直皱眉。等车快要开出重庆了,黄三爷的脸色终于有点沉了。 黄三爷突然长叹了一声,道:“小黑啊,三爷我也就掏心窝子跟你说句实话。我待你,那是同亲生儿子一般的,便是亲生儿子也没你这么顺眼的。我几时薄待过你?我以为你是个重义气的,你是不是看三爷最近背了些麻烦,就以为三爷罩不住你了,想要另寻出路?你倒是想想,我十七岁白手起家,二十多年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如今坐到这个位置,岂有说倒就倒的道理?”又道:“我知道你一时糊涂,说不生气那是假的,毕竟我拿你当儿子一样看,就算你办下这档子事,我还是不忍心苛责你。娃儿啊!这话我就说一遍,你若现在肯回头,三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黄三爷一席话说的恩威并济,黑狗倒是没什么反应,叶荣秋却有些慌了,真怕黑狗又临阵反悔。毕竟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黑狗究竟为什么要帮他,甚至不惜反叛黄三爷。 黑狗看着黄三爷,脸上还是笑笑的,乌黑的眼珠子里却蕴藏着冷意。他道:“是了,三爷待我就如同义父一般,恩情如山。七年前,三爷在赌场里把价值钟家祖宅的大洋借给我父亲的恩情我至今不敢忘怀。” 黄三爷骤然变了脸色,惊恐地盯着黑狗:“钟家?!你?!你是钟千山的儿子?” 黑狗淡然地对着他笑。 黄三爷阴沉着脸不再说话了。 车已经离开了市区,没有了修筑的水泥道路,红土地上车十分难开,颠簸不断,周围也很难看到像样的建筑了,放眼望去皆是田地。 黑狗突然叫道:“停车!” 阿飞不明所以,却不敢违抗这个手里拿着枪的家伙,将车停了下来。 黑狗没有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枪看。黄三爷面如土灰地靠在车门上,而叶荣秋以为他要杀了黄三爷,紧张得不敢去看。可他也并没有试图阻止,而是想拉开车门跳下车,躲得远一点,与自己无关就好。 过了一会儿,黑狗把车门打开,将黄三爷踢了下去:“你滚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黄三爷还是反应最快的一个,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是他的手脚都被捆住了,他只能滑稽地朝着来时的路一蹦一跳。 叶荣秋急了眼:“你怎么把他放走了?等他回了重庆,我哥哥和我爹就完了!他一定会找他们的麻烦的!” 黑狗斜睨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枪支塞进叶荣秋手里,然后跳下车给叶荣秋让了个位置。“你想让他死吗?”他说:“如果你想让他死,你就动手吧。” 叶荣秋目瞪口呆地盯着手里的枪。他活这么大就没有摸过枪,如今这沉甸甸的铁皮武器躺在手心里,让他心里发毛,仿佛这东西沾染了可怕的细菌,只想赶紧扔了。他看着黄三爷越蹦越远的身影,心里发急,却怎么举不起枪。 黑狗抱着胸冷眼旁观。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少爷,总有一天你身边没人供你使唤。你既想解决麻烦,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做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这可不行呀。” 叶荣秋被他说得恼火:“我、我没有说让你杀了他!可你也不能放了他啊!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黑狗耸肩:“如果二少爷不想杀人,那就亲自去把他抓起来。不过嘛,二少爷以后就要带他一起上路了。哦,还要记得赏他一口饭吃。” 叶荣秋瞪着黑狗,磨牙霍霍。他真是恼极了黑狗这家伙,从认识到现在,这家伙嘴里就没吐出过什么好话来,要说他跟黄三爷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黄三爷会用行动来侮辱自己,而黑狗则乐衷于用语言来让自己难堪。老实说,如果黑狗当着他的面杀人,他还会闹一闹脾气,因为黑狗弄脏了他的眼睛和他的圣洁的心灵。但是不管怎么说,黑狗也不能就这样将黄三爷放了呀!至于不放不杀要怎么处置,他也不知道,他希望黑狗去解决。总之所有肮脏的事情都离他越远越好。 阿飞也从车上下来,犹犹豫豫地问叶荣秋:“少爷,我们现在是回去还是……” 叶荣秋这才想起现在不是懊丧的时候,急急忙忙跳上车要去追黄三爷,黑狗在他身后不紧不慢道:“如果你是怕三爷回去为难你的父母兄弟,那就放宽心。我只怕三爷没那个胆量回重庆。” 叶荣秋一愣:“为啥?” 黑狗道:“黄三爷现在可是通缉要犯,涉黑涉黄涉毒涉赌,要被杀鸡儆猴呢!他是被逼得发急了才带着枪来找你,临死前还想拖下水一个。再则你大抵是他唯一想要却没有弄到手的人,他也不甘心。他带着我们开着车来找你,正巧还没到门口就看见你坐车跑了,因此就一路追了过来。” 叶荣秋十分震惊,过了好半晌才喃喃道:“他要倒了?他终于要完了?那他……他会不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黑狗耸肩:“至少一年之内,我看他不敢再回重庆了。” 阿飞再一次征询意见:“二少爷那我们……” 叶荣秋撑着额头想了半天,终是定了主意,到:“还是去武汉!”毕竟叶华春派他出来,并不只是为了躲黄三爷一件事的。叶荣秋混沌了这么久,觉得自己也该为家里办点实事了。他早晚要去武汉,他真怕黄三爷什么时候东山再起,因此想着早些去武汉把事情办妥了,叶家举家迁到武汉,从此远离是非。 叶荣秋正准备和黑狗道谢并且道别,没料到黑狗大咧咧地走上车坐下了。叶荣秋一愣,钻进车厢里问道:“你这是?” 黑狗歪着嘴痞痞地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二少爷不必太感动,叫人开车就是。” 叶荣秋又气又好笑:他可根本没想让黑狗护送他!黑狗也是个大麻烦,和他叶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能早点打发就早点打发了为好。可黑狗刚刚才救了他一命,他就这样将人赶下车去着实不厚道。他虽不想跟黑狗扯上更多关系了,可如今黄三爷被通缉,黑狗恐怕也落不着干净,约莫是回不了重庆了。他心里盘算了一会儿,至少不能把黑狗丢在这荒郊野外,那就先把黑狗送到一处有人的地儿,给他一点钱,再把他给打发了。 叶荣秋暗暗叹了口气,将车门关上,道:“阿飞,开车吧。” 刚才的车上有黄三爷在,因为叶荣秋身上一万个不自在。如今黄三爷跑了,虽说不安和紧张少了些,可是和黑狗坐在一起,两人无话可说也是尴尬。叶荣秋想到方才黑狗和黄三爷所说的赌场和钟家的事,便问道:“你……你的父亲也是让黄三爷给害了吗?” 黑狗深深看了他一眼,摇下车窗,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一根。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叶荣秋以为他不愿谈及这个话题,正尴尬间,忽听黑狗开口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叶荣秋傻乎乎地顺着他问:“为什么呀?” 黑狗用力吸了口烟,回头看着叶荣秋,似笑非笑地将烟喷到他脸上。 叶荣秋立刻捂着脸咳嗽起来,一边懊恼黑狗的无礼,一边就听见黑狗飘飘忽忽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因为我想看看像你这样傲慢的小少爷,到底还能落魄到什么程度。” 叶荣秋愣住了,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擦干被呛出来的眼泪后就看见面前那张脸上又痞又坏的表情。他又往前看,通过后视镜,看到了阿飞皱着眉头不住摇头。 黑狗笑道:“其实我和黄三爷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黄三爷想用他自己的本事让你倒霉,而我更想袖手旁观地看好戏,因为像你这样讨人厌的家伙,一定会有人出手给你教训。” 叶荣秋气得发抖,恨不得抓起什么东西糊到黑狗脸上:“你!你!你才讨人厌!”他极怒之下倒也忘了,如若果真如此,黑狗又何必将他从黄三爷手下救出来呢?他只消看着黄三爷是如何把自己折磨的筋骨寸断便就够了。 黑狗看着叶荣秋写满气愤和震惊的双眼,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他其实说的也不完全是违心话,他真的觉得叶荣秋就像一只被娇宠坏了的小花猫,让人很想恶劣地逗逗他,看他炸毛的样子心情都会变得愉快。 叶荣秋由于受了攻击,“渣滓”、“流氓”、“混蛋”之类反击的话立刻就到了唇边,硬是压了下去,心道谅在他确实救了我几次的份上我不能跟这种没文化的家伙计较,真是降低我的格调。然后他就气哼哼地缩到一边去了。 黑狗把一根烟抽完,将烟蒂扔到窗外,突然说:“我救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叶荣秋想他必定说不出什么好话,也许就要说他像路边的阿猫阿狗。他兴致缺缺地问道:“谁啊?” 黑狗又点上一根烟,好半晌才说:“我。” “啊?”叶荣秋又愣了。今天黑狗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发愣。“你?” 黑狗笑了笑,又点上一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印象里,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一面。论起来,我倒要叫你一声大侄子。钟千山,我的生身父亲,你还有印象吗?” 第十九章 其实钟千山这个名字刚才黄三爷在的时候就已经提过一回,叶荣秋觉得有些耳熟,却没有往深了想。如今黑狗再一说,他认真一回想,顿时想起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来:大概在十几年前,钟家还是重庆的大户人家,做的是走货的生意。后来钟家当家人钟千山染上了好赌和大烟的坏毛病,货也不走了,短短三五年就把偌大的家业败了个一干二净,连祖宅都变卖了。因为早些时候重庆的大户人家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家,各家把姑娘小伙联个姻,大户们都能扯出点亲缘关系来。叶荣秋记得自己有一个大表姑和一位表哥都是姓钟的,这其中绕了多少个弯子他也数不清楚。 钟千山这个人叶荣秋也有印象,曾有一段时间钟家和叶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因此那几个月里钟千山频繁地在叶家出入。他记得那时候钟千山年纪不大,也就三十来岁,白白净净一张脸,个子很高,精神头很好,在重庆这出产小男人的地方十分扎眼。那时候叶荣秋不过十岁上下,见过的很多人现在都忘了,而他之所以能记得钟千山的样子,因为按照辈分他得称呼钟千山一声表爷爷。那可是他最最年轻的表爷爷。这么算来,如果黑狗当真是钟千山的儿子,那么从辈分上数他叫自己一声大侄子倒也没错。叶荣秋后来还见过钟千山一次,那次如果不是叶华春在边上提醒他,他差点就没认出来:那时候的钟千山和他头一回看到的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面相老了十几岁,一身白皮变得泛青,人瘦的都脱了人形,他知道那是因为钟千山抽大烟导致的。再后来,钟家就倒了,倒的干干净净,叶荣秋再也没听说过关于钟家的任何消息。 想到这些,叶荣秋微微变了脸色。他本以为黑狗是贫贱人家出来的,从小缺少爹娘的教养才会走上这条道,却万万没想到黑狗竟是这样一段身世。他犹犹豫豫道:“我记得……好像是十几年前,钟家就……” 黑狗说:“不是十几年前,是七年前。我爹好赌抽大烟,把家里的生意全废了,百年祖宅卖了,我娘上吊死在屋里,我的几个姨娘被他卖了,我的几个弟弟妹妹或者病死饿死了,或者也被他卖了。我是嫡长子,那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就自己跑了出来。” 叶荣秋愣怔地看着黑狗,他以为黑狗说这些的时候应该是很伤心的,但是黑狗并没有,语气轻描淡写,只是眼神微微有些失焦。 黑狗把烟头深处窗外,往外面弹了弹烟灰,道:“我小时候,我们家也辉煌过,我娘她家里在清朝时候是做官的,她是嫡长的大小姐,家里规矩森严,她又是好事的性格。我小时候,光是在屋里伺候我的人就有七八个,出入就更不说。我要的,一伸手就有人递到手心里。曾经因为有个仆人不听我的话把我弄哭了,我娘让人把他打瘸了丢出府去。我身边交往的人也没几个来头比我大的,所以那时候我十分……”他似乎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用“和你一样”的眼神看着叶荣秋:“所以我说,你像以前的我。我那时候以为荣华富贵没什么了不起,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敬畏我,打从我出娘胎我就比别人高一头。” 叶荣秋出生以后叶家就渐渐走了下坡路,他最奢靡的时候房里也不过四个仆从,其实还比不过黑狗。再则他被黑狗道中了自己隐晦的心思,他看了眼邋里邋遢的黑狗,心里有些不舒服,心虚地辩解道:“我没有这么想过!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顿了顿,又问道,“那你怎么会成为黄三爷的手下的?” 黑狗说:“那时候黄三在重庆已经是小有名头了,他是贩大烟起家的,七年前他把钟家的产业全吞了之后,才真正出头人地,成为重庆真真正正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眯了眯眼睛,深深吸了口烟,“我十二岁那年一个人跑出来,做过讨口,做过贼儿,抢过钱,什么都做过。我只用了一个月,就把我前十二年来的观念和想法全部推翻了,我就明白了这世界上的理。”然而那时候娥娘却说,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弄懂的不是世间真正的道理,却把他真正的魂儿给弄丢了。黑狗接着说:“我十五岁的时候进了黄三的帮派,就是这样了。” 叶荣秋不住皱眉:“你不恨黄三吗?如果我是你,他果真将我害到这家破人亡的地步,我即便与他同归于尽,也一定要杀了他,你却把他放了。” 黑狗耸肩:“恨也是恨的,不过我更恨我爹。黄三带他接触大麻,带他沾染上好赌的习性,却没有拿枪逼他,到底都是他自愿的。我曾同你说过,这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拖累别人的家伙。” 叶荣秋还记得这句话。他想到那天在黄三爷处看见黑狗砍一个赌徒的手指,黑狗是那么干脆利落、冷静残酷,那时候叶荣秋觉得他可怕,现在却有些能够理解了。他对黑狗的身世感到同情,但那同情也是不痛不痒的,毕竟这些事情他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而且他也不认为这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叶荣秋说:“你……确实不容易。” 黑狗咧开嘴笑了:“也没什么不容易的,不过是换了种活法罢了。以前觉得没有了富贵就活不下去,后来发现活得卑贱也没什么所谓,都是活着,不过眼界不同了而已。有些东西说没了也就没了。盛衰盈亏都是天理,不可强求。” 叶荣秋摊了摊手,表示同情。 黑狗对他的同情一点都不领情,笑得凉薄:“你的心气儿和我那时候挺像的。所以我想跟着你,看看你叶家的二少爷又会落魄到什么地步。” 叶荣秋顿时板起了脸,心里十万分不高兴。如今钟家已然倒了,黑狗却说自己像从前的他,难不成是诅咒叶家也如钟家那般?他哼哼道:“我父兄都是正人君子,不好赌,不好毒,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黑狗盯着他的眼睛直瞧,瞧得叶荣秋不舒服了,主动将视线撇开,他不由笑了起来。他想说当年我们谁都不相信偌大一份家业可以说没就没了,以为出身高贵就一定会富豪一生,也不是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如果他再说下去的话,脾气不甚好的叶二少爷可就真要翻脸了。他说:“大侄子,你叶家如何与我无干,可你这人有趣的很。” 叶荣秋阴阳怪气地哼了哼:“别叫我大侄子。你可以称呼我的表字茂实。” 黑狗笑笑:“叶二少爷。” 叶荣秋说:“你本名如何称呼?”再叫他为狗似乎不大合适,他又不想跟黄三爷那样叫小黑,怎么称呼黑狗真是犯了难。 黑狗说:“辱没本家姓名,不提了。你若想敬重,就叫我一声叔叔吧。” 叶荣秋重重地哼了一声,索性转开头将视线投向窗外的风景,不理睬黑狗了。他觉得他这位表叔叔……不,黑狗这家伙实在恶劣的很,无法想象他也曾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虽说如今已知道了黑狗的身世,可这并不能影响叶荣秋对他的鄙夷。若是他叶荣秋落到那境地,便是死也会保全自己的气节,不会自甘堕落,偷抢之事绝不会去做,认贼为主的事情更是绝绝不能做的!……不,他叶家根本不可能沦落到那样的境地! 当天晚上,他们在县城的旅店里落脚。 叶荣秋一晚上没怎么睡好,脑子里一直想着黑狗的事。黑狗这家伙,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要说他讨厌黑狗,那也犯不上,黑狗这家伙不过是态度恶劣了些,可他的本性其实是不坏的,并且娥娘垂死前的一幕始终印在自己的头脑中,那时娥娘说黑狗的本性比许多人都善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相信了;可若说喜欢黑狗,那也是万万不能的,虽然这家伙救了自己两次,可他每次都用出言不逊来摧毁了他在自己心中好容易建立起的那点良善的形象,让人恨不得与他敬而远之。 翌日一早,三人在旅店的大堂一起吃早饭。 叶荣秋想了一晚已经想好了,不能再带着黑狗走下去,从路资里拨出三百圆法币给他感谢他的恩情,便与他就此别过。他是生怕与黑狗相处久了,便要被他坏了自己的教养,染上流气。 然而还没等叶荣秋客客气气地把话说出口,黑狗抓了个包子率先跳上了车,并且扒着车窗催促道:“赶紧上路吧。” 叶荣秋走到车边,客气而疏离地说:“我们这一行打算去武汉,你……” 没等他说完,黑狗便插话道:“我知道,早点走吧,这天不好,一会儿该下雨了。”又道,“听我娘说过她小时候是在武汉长大的,我还从没去过。” 一句话把叶荣秋所有的话都堵回了肚子里,乖乖吃好早饭上车让阿飞开车。 原本从重庆去武汉,开车走上四五天也差不多能到了,然而没想到他们却遇上了难得的数天倾盆大雨,天气恶劣,道路泥泞难行,走了三天才走了不到半程,才刚刚踏进湖北的地界。 第四天雨好容易停了,阿飞加紧了速度赶路,然而才刚刚上路没多久,突然车子猛地一颠,坐在后车厢里打盹的叶荣秋直接扑进了黑狗的怀里。他懊恼地坐起来,怒道:“你怎么开的车子?” 黑狗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阿飞忙给自家少爷赔笑道歉,狂踩油门,可踩了半天他们的车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车上几人渐有些慌了。 黑狗伸着懒腰道:“车轮卡泥潭里了吧?开不上去的,直接下车推吧。”说完就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阿飞也从车上下来,跑到车后检查。因为前几天的大雨导致路上有不少积水,淤泥地里有个坑,正好把轮胎卡住了。 叶荣秋坐在车上问道:“阿飞,能走吗?” 阿飞为难地说:“少爷,开不出来,得要人推。” 于是叶荣秋也从车上跳了下来,干干净净地站到一边:“那你快点把车推出来,快点开,别停在这里。” 黑狗没说什么,直接撩起袖子和阿飞一起上了。 汽车是个铁皮的笨重家伙,车轮子陷得又深,两个年轻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把车往上推动一点,一卸力车子就又滑了回去。几次之后,他们发现自己的力气不足以把汽车从泥潭里解救出来。然而谁也没叫叶荣秋帮忙,阿飞是不敢叫,而黑狗则是明知道叫了他也不会帮忙的。 黑狗走到一旁找了块较干的地方坐下,点了根烟:“算了,等有人经过,叫人帮忙吧。” 叶荣秋别无他法,只好站在车的侧面靠着车身休息。 然而阿飞走的是近路,也是条偏僻的小路,路况不大好,一直都没人经过。等了半小时后,叶荣秋有点搓火,开始责怪阿飞为何选择了这么一条路,又为何把车子开进了泥潭里。黑狗无事可做,饶有兴致地欣赏叶二少爷生气指责下人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前方突然乌压压地出现了一片人头。 黑狗率先看到,从地上跳起来,眺望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军队从这里路过。” 叶荣秋对阿飞道:“你去请几个当兵的来帮个忙。” 阿飞连忙应声。 第二十章 不一会儿,队伍就走近了。叶荣秋看着他们的仪态和模样,皱着眉连连摇头:“这就是我们的军队?一点军人的样子都没有!也难怪叫日本人打成这样!” 这些人队形凌乱步伐不齐,有的人带着帽子有的人没有带,有的人连军装的扣子都没有扣,一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起来真是一群虾兵蟹将。如若不是他们身上还算干净,队伍里也没有伤员,叶荣秋简直要以为他们是刚刚打了败仗从前线上退下来的。 有一名军官走在队伍旁边,许是察觉了叶荣秋鄙夷的眼神,觉得羞臊,扬着手里的指挥棍呵斥道:“队伍给我排好了!你!衣服扣子为什么不扣?”他一脚把一个走出队列外的士兵踢了回去,“你这是背枪还是扛锄头啊?带子给我系好了!像什么话!你们这样,还没跟日本人打仗,自己就散成一盆沙了!” 那些被训斥的士兵神情麻木,仿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军姿也没有任何改变。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士兵从队伍中穿出来,跑到那个军官身边,那军官呵斥着推搡他:“谁让你出列了?给我站回去!” 那孩子却不回队伍里,忧心冲冲地问道:“长官,咱真的要去打日本人啊?那打仗,会死人的吧?” 那军官用力把他推了回去:“少废话!回去!队伍给我排好了!谁再出队就给我原地俯卧撑一百个!” 黑狗和叶荣秋站在路边打量这支军队,这支军队每一个路过他们身边的士兵也同样会回过头新奇地打量他们。叶荣秋头发用头油梳理的油光水滑的,衬衫顺滑笔挺,黑皮鞋也擦得油亮亮的,一看就是富家少爷的模样,许多人似乎没见过叶荣秋这样的,打量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羡慕。突然有一个人从队伍里跑了出来,跑到叶荣秋的汽车边上,摸着这辆铁皮汽车不停啧声,眼神充满了好奇——这个士兵他从来没有见过汽车。 有一个人离队,立刻就有许多人跟着跑了出来,围着叶荣秋的汽车你摸一下我拍一下,还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这就是城里人开的车吧?这玩意儿能开吗?听说跑的比马还快。”“这东西怎么跑的?” 还有年纪小的跑到叶荣秋身边,扯着他的裤子谄媚地笑道:“少爷,给点钱吧。” 叶荣秋脸色都变了,大叫道:“阿飞!” 阿飞连忙跑过来把缠着叶荣秋的家伙扯开了。可是车子边上围了太多人,人们争抢着要摸要看,他没法把这些人都轰走。 那名站在队列最后的军官看见了这里的混乱,连忙跑了过来,连踢带拽地把这些不成样子的士兵赶回队伍里:“回去!都给我滚回去!” 可惜没有人听他的,他赶走了一个又来了两个,队伍已经彻底的溃散了。他看了眼车子的主人,只见叶荣秋一脸不悦地拍着裤腿上的泥手印并不住摇头,不由羞愧的脸色通红,从腰间取出一把手枪对着天开了一枪。 “砰!”一声巨响后,所有人都被吓住了。刚才还嘻嘻笑笑的黑狗微微皱了下眉头,把叶荣秋拽到自己身旁。 这一枪有了成效,散乱的士兵们慌慌张张地跑回了队伍里,不敢再造次。那军官管教属下不利,在叶荣秋和黑狗面前丢了脸,羞愤的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对叶荣秋敬了个礼:“抱歉。” 叶荣秋尴尬地笑笑。 阿飞忙跑上前,客气地说:“军爷,请您帮个忙吧。我家这车陷到坑里去了,您请几个兵,帮咱推一把。多谢啦!” 叶荣秋虽说很瞧不上这些不像样的兵,但他确实需要帮助,便也礼貌地上前:“军爷,请你帮帮忙吧。” 黑狗没说话,他只是上前给那军官递了根烟,并且掏出火柴来替他点烟。 那军官看看黑狗,对他笑了笑,又看看叶荣秋,走回队伍里挑了几个看着年轻力壮的过来帮忙推车。 有了当兵的帮忙,就容易多了。六七个人连推带扯的,很快就把汽车从泥坑里捞了出来。这时候那名军官的背总算能挺直了,刚才丢面子的羞恼一扫而空,不无得意地看着叶荣秋,一副邀功的样子。 叶荣秋道:“多谢各位军爷。”说罢从兜里拿出了几个铜板出来要打赏。 那军官挺胸昂首地敬了个礼:“军民鱼水情,应该的。”有士兵要从叶荣秋手里拿赏钱,被他用指挥棒狠狠抽了一下,那人就怯懦地把手收回去了。叶荣秋只得尴尬地把钱收回口袋里。 既然车已经推出来了,叶荣秋无意与这些不成样子的军队多打交道,给了阿飞一个眼神就要离开,没想到黑狗却不急着走,一边抽烟一边和那军官聊了起来。 “军爷。”黑狗说,“军爷今年多大年纪了?” 那军官意气奋发地答道:“二十五了,正是保家卫国的大好年纪!” 叶荣秋斜了眼他那些邋里邋遢的兵,心想整个队伍里也就你还勉强有个军人的样子,那也只是勉强。要保家卫国,就靠这些人,咱中国迟早得玩完。 黑狗倒是很捧场地笑:“好得很啊。听军爷口音,北方来的?” 军官点头:“我是天津人。” “天津人,怪不得说话字正腔圆的。”黑狗打量他的部队,大致数了数,一条长龙下来约有五六十个人,是两个排的人数了。他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兵?” 军官摇头:“不是,这些是前几日新招的兵,我负责送他们北上。” “往北走?”黑狗微微皱眉,压低了声音道:“送到前线去打仗?” 军官抿了抿嘴唇,小声叹气:“要看上头的安排了。” 黑狗心想这些新兵怎么能往北边送,再往北走就快到战区了,这中间许多人连枪都不会拿,好歹也得送到太平的地方去训练一段时间。不过偌大一个中国很快也没有太平的地方了。他抬头往天上看了眼,指着远方问道:“那些飞机是护送你们的吧?军爷好威风呀。” 军官明显愣了一下,糊里糊涂地问道:“飞机?”他回头往黑狗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那边天上有三五架飞机正在靠近。他瞪着那些飞机傻了几秒钟,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高亢地叫破了音:“大爷的!那是日本鬼子的飞机!!!”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些新兵蛋子们瞬间乱了,有的人很兴奋地指着越飞越近的日军战机叫道:“快看!飞机!真的是飞机!”仿佛是元宵赏灯笼似的新鲜,显然这些人是从没吃过日本人苦头的;也有些人大约是挨过轰炸,当即拔腿就跑,往路边的田埂里冲;但是更多的人懵懵懂懂地站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黑狗和叶荣秋都是被炸弹炸过的,叶荣秋当即就想跟着那些新兵蛋子们一起跑,刚跑出两步就被黑狗扑倒了。黑狗摁着他趴在地上,大叫道:“蠢货,你跑得过飞机?!” 那军官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找隐蔽!趴下!都趴下!”但是周围已经乱成了一团,一群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乱转,没几个听见了他的喊话。 “轰!” 日军投下的第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爆炸了。人们惊叫哭喊,但是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爆炸声给掩盖了。 接二连三的炸弹被日军空投下来,就在叶荣秋和黑狗的附近炸开。飞溅的东西不停地砸在叶荣秋的脸上,他分不清那是炸弹的碎片、泥沙或者是肢体的残片,一片尘土浓烟中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势,而振聋发聩的爆炸声让他的耳膜几乎被震破,什么都听不清楚。他感觉不出、听不见、看不清,只能死死地抓着黑狗的手,像是溺水时抓着的一根稻草,心知自己的周围已然成了人间炼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起床失败的地雷 第二十一章 叶荣秋被爆炸时掀起的浓烟呛得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黑狗的手绕过他的脖子勾到他胸前,被他紧紧握着,他松开了那只手,将搭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拨开,坐了起来。 日军的飞机已经走了,四周只剩下一片焦土,满地都是死人,这些尸体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燃烧是这片静谧的平原上唯一的声音。 叶荣秋不敢置信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置身梦境之中。几秒之后,他清醒了,猛地扑过去查看躺在自己身边的黑狗的情况。黑狗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毫无知觉,不知是死是活。 “黑狗!小黑!”叶荣秋一只手抱起他,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脸,颤声叫道:“表叔叔!你醒醒!” 黑狗还是没有反应。 叶荣秋感觉自己的手心湿了,他惊恐地松开黑狗,然后看到自己的手上全是鲜血:那是黑狗的血。 “啊!!!”叶荣秋尖叫着手脚并用地后退。黑狗死了,被日本人炸死了,他心想。他开始抽泣,感到痛苦,然后哭着爬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脚腕很痛,是扑倒时扭到了。 路面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在燃烧着,叶荣秋茫然地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自己的汽车。日军的一枚炸弹丢在了汽车边上,飞溅的火星点燃了油箱,汽车发生了爆炸,那是比日军的炸弹还剧烈的爆炸,叶荣秋就是被汽车爆炸时产生的热浪和烟火呛晕的。 叶荣秋跌跌撞撞地跑到汽车边上,透过火光,他看见车里面有一个人影,耷拉着脑袋坐在驾驶座上,正跟着汽车一起燃烧——那是阿飞。在日军投弹时,怕极了的阿飞钻进车里,以为能找到保命的屏障,却没想到最后是作茧自缚了。 叶荣秋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望着燃烧的汽车发呆。 从死人堆里和路边的水沟里慢慢爬出了三四个人,他们是这场轰炸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这些人漠然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就分头走了,有的往西,有的往东。叶荣秋看到活人,眼神终于有了一点光彩。他追上了一个人,问那人:“你去哪里?” 那个士兵说:“我回家种地去了。” 叶荣秋又开始茫然了。虽然这场灾难中还有幸存者,但是那些人与他没有关系。他只有一个人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让他感到恐惧,比眼看着炸弹爆炸的那一刻还要难受。 突然,只听噼啪的一声,叶荣秋脚边一具正在燃烧的尸体上一个火星飞溅到了叶荣秋的裤腿上,顿时叶荣秋只觉得腿上一烫,他的裤子烧了起来。西裤的面料并不易燃,火星很快就熄灭了。然而这个突然爆裂的火星仿佛点燃了叶荣秋体内的什么东西,让他突然疯狂地尖叫起来,然后从地上捡起一件大衣试图去扑灭那具尸体上的火。 火没有被他扑灭,反而越烧越旺了。 叶荣秋感到愤怒。愤怒并且无力。最难受的不是愤怒,而是无力,无力让他变得更加愤怒,他想要捡起一把枪对着天空扫射,但是天上已经没有了供他扫射的目标。他找不到一个发泄口。 他现在应该怎么做? 突然,一只手搭在叶荣秋的肩上。叶荣秋回过头,就看见黑狗站在他身后。叶荣秋惊讶地看着黑狗,又往刚才黑狗躺的地方看了一眼——那里是空的。他一愣,视线回到黑狗身上:“你……你没死?” 黑狗以为叶荣秋在开玩笑,因为自己总是爱这样开他的玩笑,但是他一秒他就知道并不是这样——叶荣秋扑进他怀里,用力勒着他的脖子哇哇哭了起来:“你没死!你没死!” 黑狗乐了,拍拍他的脑袋:“大侄子,我没事儿。” 叶荣秋这会儿顾不上架子了,毫不掩饰自己疯狂的喜悦,喜极而泣,眼泪鼻涕都往黑狗脏兮兮的衣服上抹。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平静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黑狗,指着还在燃烧的汽车说:“阿飞死了。” 黑狗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叶荣秋又说:“你背上都是血。” 黑狗把衣服脱下来,他的背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是汽车爆炸时飞出的铁片刮伤的,长但是不深。 叶荣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依赖,他只是不停地问黑狗:“现在怎么办?” 黑狗说:“看看还有没有活的。” 于是两个人开始在尸体的残片中翻找可能幸存的人。刚才连淤泥都不愿沾染的叶荣秋这会儿不嫌脏了,因为他自己已经足够脏了——也不是不嫌,那些焦土和血淋淋的碎肉让他害怕作呕,可是他知道这不是嫌弃的时候。叶荣秋实际上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他喜欢在无关紧要的时候展现自己的优越感,这让他有安全感。他的优越感来自他内心的空虚,可他并非不懂事。 场面非常的惨烈,日军弹药充足,两个排的人他们投了十几颗炸弹,分摊下来每三四个人就能享受一颗炸弹,对于这些新兵蛋子们来说真是一项殊荣。叶荣秋翻找了一会儿,觉得这些残肢断臂中不会再有活人了,于是他开始盯着天空发呆——除了天上,他不知道他的眼睛还能往哪里放,其余到处地方都是让人难受的画面。 黑狗突然叫道:“快过来帮忙!” 叶荣秋连忙跑过去,只见黑狗从一具尸体下面拖出了一个人,这人全身都是血和泥,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但是他的手在颤抖,确实还活着。叶荣秋与黑狗合力把那人拖到了路边。 黑狗问他:“你还好吧?” 那人虚弱地轻呼:“痛……”他一定很痛,因为他右边膝盖以下的部位都不见了。 黑狗问叶荣秋:“你有能止血的药吗?” 叶荣秋无措地看了眼正在燃烧的车子:“在车上。”不仅是药,他的食物、银钱、换洗衣物等等物资全部都在车上,很快就要化为灰烬了。 黑狗只好用刚才自己脱下来的上衣把那人的断腿扎了起来。叶荣秋用手把那人脸上的泥和血抹去,愣了一下:“是你?” 这人正是刚才指挥农民兵给叶荣秋他们推车的军官。那军官很勉强地对着叶荣秋笑了笑,问他:“我的腿是不是没了?” 叶荣秋很为难地咬着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在。”黑狗替叶荣秋解了围。几秒之后,他又补充道,“只是短了一点。” 那军官又笑笑:“谢谢。” 黑狗替那军官扎完腿,又跑到别的地方去找活人,但是没有收获了——还活着的都已经自己爬起来走了,只剩下军官那样断了腿的爬不起来。 没有找到人,黑狗又开始找东西。他试图捡几把枪,但是他发现这几十个人里有枪的本来就寥寥无几,而且他们身上的枪还没有子弹。最后他捡了几件破损的不算太厉害的衣服和食物以及水回来。 黑狗把东西塞给叶荣秋,叶荣秋不想接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你为什么捡死人的东西?” 黑狗懒得跟他解释,硬把东西塞进他手里,然后把那军官背了起来:“军爷,我背你去医院。” 然而那军官也对他扒死人衣服的行为有异议:“他们是军人。” 黑狗说:“他们是死人,我们是活人。” 那军官无话可说了。他被黑狗摆弄着扛到背上的时候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然后说:“欧阳青,天津人,十三师运输营少尉排长。谢谢你们。” 黑狗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他自己的名字。 又有一个穿着军装的幸存者从田埂里爬了出来,往他来时的方向跑去。欧阳青叫道:“等一下。”但是他很虚弱,那个人没有听到他的叫声。 黑狗大声叫道:“喂,你等等!” 那个新兵蛋子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他们。 欧阳青问他:“你去哪里?” 那士兵似乎有些畏惧欧阳青,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说:“我想回去找我娘。” 欧阳青沉默了几秒钟以后,说:“那你把军装脱下来再走吧。” 那人听到欧阳青愿意放他走,顿时松了口气,利落地把军装脱下来丢到地上,撒丫子跑了。 黑狗叫叶荣秋把那人丢下的衣服捡起来,叶荣秋不情愿,但是还是捡了。这次欧阳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欧阳青指了指南边,说:“往那走,几里地外有个县城。” 黑狗什么也没说,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叶荣秋也什么都没说,拿着东西跟在黑狗屁股后面走。这时候他不再想黑狗与他不是一路人了,也不想黑狗是个大麻烦。是个大麻烦也得紧紧攥着。他没了车,没了钱,没了仆人,就只剩下黑狗了。这时候要是没有了黑狗,可不是要了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的命? 黑狗看了眼耷拉着脑袋低眉顺眼的叶荣秋,好笑地问道:“二少爷,你咋啦?受伤了?” 叶荣秋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其实他扭伤的脚踝很痛,但是他看了看欧阳青的断腿,开不了这个口,于是他摇摇头,又把头低下去了。 黑狗咂咂嘴,嘟哝道:“龟儿子,你真是……”没有事情的时候,叶荣秋就趾高气扬的像只孔雀;可一旦遇到什么事,他就立刻乖顺的像只小兔子,傲气全无,让人想趁着这机会把平日里受得讽刺和轻视挖苦回去都有点下不了嘴。黄三爷那次是这样,这回还是这样。 黑狗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欧阳青往背上抬了抬,往前走去。 第二十二章 虽说欧阳青指的是走到最近的县城的路,可是他来的时候是天刚亮就带着兵出来了,下午才走到这里。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他还是个断了腿需要人背着的伤员,叶荣秋也崴了脚,行进的速度比来时更慢,因此直到天黑都没能走到县城。 黑狗担心欧阳青的伤势,天黑了还坚持走,欧阳青阻止了他:“别走了,歇一晚再走吧。下过雨,地滑,山路不好走。看不清容易出事了。” 叶荣秋也坚持不住了。他一开始还撑着,后来越走跛得越厉害。他知道人命关天,所以不敢叫休息,有几次他想自己停下算了,可一个人留在这荒原里比脚疼更要命,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牙跟着。 黑狗犹豫着问欧阳青:“还有多远?” 欧阳青说:“照现在这速度,走到天亮也到不了。” 黑狗把欧阳青放下,检查他的伤口。他用布条把欧阳青的断腿捆的很紧,虽然伤口没有大出血,可是血并没有止住,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淌,一路都是欧阳青的血迹。可是黑狗确实很累了,他自己也受了伤,而且叶荣秋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考虑了一会儿,说:“那吃点东西,休息两三个小时再继续赶路吧。” 黑狗摘了些马尾松回来,用火柴把火点着了,三个人围在火堆边烤火。四月的天早晚温差不小,叶荣秋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大衣在车上一并烧掉了,此刻早已冷了,连忙凑到火前烤手。可是那点火顶不了什么事。 黑狗把捡来的军大衣里最干净的一件丢给了叶荣秋。叶荣秋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谢谢。” 黑狗自己也捡了件大衣穿上。欧阳青原本就穿着大衣,可是他失血太多,浑身发冷,脸色冻得青紫,黑狗把剩下两件全裹在欧阳青身上,把他裹成了一个粽子。 他们走了一下午,早就饿了。叶荣秋带出来的干粮被烧了,黑狗打开他从死人身上找出来的干粮袋子,摸出一个被鲜血染红的馒头丢给叶荣秋,逗他:“饿了不?给你个红豆馅的。” 叶荣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地上采了把草丢进火里。他这一丢没有让火烧得更旺,反而让火苗变小了。黑狗重重叹了口气:“二少爷,您别捣乱了成不?” 叶荣秋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从来没有自己生过火。 黑狗捡了些树枝举到他眼前给他看:“越干的东西越好烧,马尾松生火好用。地上那些草不好烧,还有水气,火一碰上水就要灭了。” 叶荣秋乖乖点头。 黑狗摸着嘴角笑了:“哟呵,怪了,你现在咋这么好说话?你平时不是批话黑多的嘛?” 叶荣秋委屈得都要哭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好讨厌,你就喜欢欺负我。” 黑狗的确喜欢欺负他,看到他这副惨兮兮的样子,还想把他欺负的更狠一点,用力揉一揉,把他揉捏成一个白花花的团子。这时候欧阳青难受地咳嗽了起来。黑狗连忙跑回他身边,小心地给他顺了顺气,对着叶荣秋嚷嚷:“快把水拿来,馒头也拿来!” 叶荣秋手忙脚乱地翻出水囊和粮食袋递给黑狗。 黑狗先挑了个还算干净的馒头递给叶荣秋,又挑了个干净的出来掰碎了喂给欧阳青吃。欧阳青虚弱地抬手制止了他:“我自己可以。” 黑狗说:“你还是歇歇吧?” 欧阳青摇头:“我是个军人。” 他这么说黑狗就没办法了,于是把水和馒头递到他自己手里。 黑狗又跑回叶荣秋身边,他撩起叶荣秋的裤腿,看见叶荣秋的脚踝已经肿的像个馒头一样。他用手碰了一下,叶荣秋“嘶”的抽了口气,立刻把脚收了回去。黑狗抬头看他,只见叶荣秋又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自己。 黑狗从汗衫上撕了一块布下来,用水打湿,放在火上烘热,然后敷到叶荣秋的脚踝上:“我现在不觉得你像我了。就是放在当年,我有八个仆人贴身伺候的时候,也没你那么娇气。我见过那么多少爷小姐,都没有你娇气。” 叶荣秋没有还击,用力地咬嘴唇,小声说:“我好想回家……” 欧阳青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并不是因为馒头上的血腥味让他受不了,而是因为他太虚弱了,咀嚼和吞咽都让他觉得吃力。他非常困,可是他不敢睡,生怕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他开始说话。 “我是三年前从军校毕业的。”他说,“我当了三年兵啦,我本来想考黄埔军校,可惜我没有考上,就在天津读了军校。” 黑狗说:“你还是歇歇吧。” 欧阳青摇头:“我想说,我不想睡。三年啦,我还没有上过战场。我换过好几支队伍了,整编师、新编师,步兵连、重机枪连、辎重连,我都呆过,但我从来没打过仗。” 叶荣秋小声问道:“为什么?” 欧阳青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命吧。其实有好几次,我们差点就跟日本人交上手了,去年七月的时候,我就在天津,日本人把天津——把我的故乡都给占领了,我的枪里却一发子弹都没打出去。因为我在的连队,日本人还没打过来,我们就撤退了,把我的天津拱手让给了日本人。” 黑狗和叶荣秋都安静地看着欧阳青,谁也没说话。 欧阳青用力喘了两口气,哆嗦着拧开水壶喝了口水,又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去年九月的时候,我在山西,日本人又打过来了。我们拿的是德国人的武器,德国人的枪只能配德国人的子弹,我们自己不会造,只能依赖德国人。可是德国人和日本鬼子是盟友,他们故意拖延我们的弹药供给,那时候我们手里枪比子弹都要多。我是怀着必死的决心上战场的,我想我就是用刺刀也要刺死几个日本鬼子——抢了我的天津城的日本鬼子。可是我刚写完遗书,上面的命令就下来了,说不能让我们去送死,要我们撤退。” “可是我愿意去送死。我爹娘不肯在日占区做顺民,双双投江死了。我姨娘做了顺民,却还是被日本鬼子杀了。我不想做战场上的逃兵,我想回天津,我得给他们修个坟墓,不然他们这一辈子死了都没个家。”欧阳青开始发抖。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下来,接着说道:“后来我就被调去了运输营,没有再上过战场。我已经送过一百多个士兵去前线,今天的那批人是新招的,也是要送去前线的,我知道,他们不想去,其实我愿意跟他们换。” 黑狗走上前替欧阳青把身上的大衣紧了紧。 欧阳青喃喃道:“三年啦。当了三年兵,没打过鬼子,好手好脚地活了三年。我以为这是命,我的命比别人厚,老天爷怜惜我,不想让我死,要我做好万全的准备去打一场大大的胜仗,把日本鬼子全都打跑……”然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断腿,带有嘲讽之意地苦笑起来:“你说,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真希望我是在做梦……” 叶荣秋已经开始哭泣,但是他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黑狗睁大了眼睛盯着火光,不让眼泪从自己眼睛里掉出来。 欧阳青也沉默了。他说了这一通话,更加虚弱了,眼睛半睁半闭,在昏迷与清醒之中死死挣扎着。 黑狗问叶荣秋:“你好点没有?能走吗?” 叶荣秋哽咽着点头。 黑狗站了起来,重新把欧阳青背到背上:“休息够了就继续赶路吧。” 叶荣秋捡了一根粗树枝作为拐杖,捡起那些带血的、脏兮兮的包袱,跟着黑狗继续向县城的方向走去。 欧阳青的身体越来越冰冷,他已经被裹成了一直大粽子,但是他的体温还在不停下降。他趴在黑狗耳边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以为我死不了……可是我要死啦……” 其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可是最后,他们中大多数人到死都没能证明自己的不一样,就都化作了一样的尘土。 黑狗说:“县城马上就到了。” 欧阳青说:“我死没什么。我的家乡已经丢了,我的国家也要完啦。” 黑狗说:“是我们的国家。” 欧阳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对,是我们的国家……就算我死了,我们的国家也不会完的。我把自己看得太高啦,我不算什么,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比我更加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只是我看不到胜利的那天了……” 连跟在他们身后的叶荣秋也哽咽着说:“不,你会看到的。” “二十八整编师守备团步兵连下士……三十八新编师重机枪连中士……十七师步兵连准尉副排长……十七师运输营少尉排长……”欧阳青开始念的从军的经历。突然,他趴在黑狗的肩头哭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虚弱而尖锐地叫道:“我不能死!给我枪,给我炮……给我一把刀也好!我要上战场!为了我的国家,为了我的家乡,为了我的人民……为了我的理想战斗!!战斗!!!我……不想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入V,三章存稿已完成,V后会加快更新速度,希望大家支持正版,谢谢! 话说小生生出去旅游了~不过稿子都存好了不会断更的大家放心吧=3=要留言鼓励哦~~小生生都会看的~~~ 感谢佳洁士盐白牙膏的两颗地雷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黑狗他们才终于看见了前方迟来的城墙,他们到了长乐坪镇。然而这时候欧阳青已经撑不住了。 黑狗不停地颠着背上的人,叫道:“军爷,军爷,欧阳青,欧阳,你醒醒,医院要到了。” 几次之后,欧阳青终于有了反应。他睁开眼,看了看城门上的牌子,微笑着喃喃道:“到了啊。” 黑狗说:“到了。” 欧阳青在他耳边小声呢喃:“终于到天津啦……真好……回家了……” 黑狗的脚步顿了顿,继而坚定地向前迈去:“嗯,到家了。” 欧阳青说:“谢谢你们。”然后他搁在黑狗肩上的两条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叶荣秋跑上来,摸了摸欧阳青的鼻息,强忍悲痛道:“他没气了。” 黑狗什么也没说,依旧坚定地背着欧阳青往镇子里走去。他们进了城镇,镇上的百姓看见这三个人穿着染血的军装,立刻有老乡推着板车跑过来:“军爷们,上我的车,我送你们去医院。” 黑狗把欧阳青放到板车上,那老乡看看已经有点僵硬的欧阳青,愣了一下,又看看黑狗和叶荣秋的脸色,什么也没说,拉起板车就往医院冲。 路上,那老乡问道:“军爷,你们是刚打鬼子回来的吧?杀了多少鬼子?” 黑狗和叶荣秋互相对视了一眼。黑狗说:“我没有。”他指指欧阳青,“但他是个厉害的军人,他对得起他这身戎装。” 到了医院,几个医生围上来检查欧阳青的状况,查过之后却都面面相觑。 欧阳青死了。在城门口的时候,黑狗和叶荣秋就知道的,欧阳青已经死了,可他们还是坚持把欧阳青送到了医院里。 三年上不了战场的欧阳青,被日军的一颗炸弹炸死了。 黑狗在城外挖了个坑把欧阳青埋了。他没本事送欧阳青回天津。虽然他和叶荣秋没有多少钱买饭吃了,而欧阳青手腕上戴着一个颇值几个钱的表,但是黑狗没有动他身上的任何东西,尤其是他的军装——因为欧阳青是个真正的军人。虽然他没有打过仗。 叶荣秋看着黑狗埋了欧阳青,然后他对着欧阳青简易的墓碑敬了个军礼。 然后他问黑狗:“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黑狗问他:“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叶荣秋翻出口袋数了数。一千圆法币都在车上一并烧掉了,他的口袋里只剩下几张毛票,就够买几个黑面馍馍,不够他们去武汉的路费,也不够他们回重庆。 黑狗说:“莫怕,我说了会把你送到武汉。” 叶荣秋小声道:“可我想回重庆了。”他对于莫知的前路感到害怕,宁愿退回原地,回到父亲和兄长的羽翼下,不想再去闯了。 黑狗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黑狗问叶荣秋:“你说人咋样活着才算有意义?” 叶荣秋说:“多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黑狗问他:“咋样的事儿才算有意义?” 叶荣秋沉默了一阵,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大概是……有理想吧。 黑狗点头。他一直敬畏有理想的人,那也是他当初会救冯甄的缘故。哪怕那个人的理想多么虚无缥缈,看起来多难实现,但是黑狗都会敬畏,因为他自己没有理想。现在他试图给自己树立一个理想,但是却想不出。打跑日本人?他对战争并不感兴趣。恢复钟家昔日的荣华?他对财富也没有兴趣。娶一个老婆,生一窝孩子?他也没有兴趣。他好像从来想不到长远的事情,能提得起动力的都是眼下的事。眼下他最想办成的事情是把叶荣秋送到武汉去。 他问叶荣秋:“你有理想吗?” 叶荣秋考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有一些想法,比如写出令人称道的文章,比如维持他们一家体面的生活,但是这些事情都不能称之为理想。他不肯承认,但有的时候不得不意识到,他的内心是空虚的,空虚到不得不用体面来弥补。 黑狗又问叶荣秋:“你觉得欧阳青活得有意义吗?” 这一次叶荣秋又考虑了半天,然后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他有理想,但是他没有成功,他这辈子……应该是不值得的。不值得可以称得上有意义吗?” 黑狗心想:是啊,有理想,还得把理想完成了,才算得上有意义,完不成就是抱憾终身。太难了,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做成了,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 晚上两个人在镇子上过夜。黑狗身上也带了点钱,因此够他们住镇上的旅店,可是他的钱也不多,顶多就能住几个晚上。他原是想住通铺省钱,但是叶荣秋肯定受不了,所以还是定了间独立的房间。不过厢房里只有一张床,这时候也容不得叶荣秋挑挑拣拣了。 这两人都是累了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进了屋却没立刻睡下。黑狗打了盆热水来,帮叶荣秋除了鞋袜,把他肿的跟馒头似的脚放进热水里。前些时候叶荣秋觉得还好,可现在一坐下,那扭伤的脚就立刻钻心的疼了起来,黑狗一碰他就痛的嗷嗷叫唤。 黑狗累的站着都能睡着了,还得伺候这位小少爷,心里着实没好气,故意用力揉他的伤处。叶荣秋疼的整个人都抽搐了,一开始还惨叫,后来连叫唤的力气都没了,躺在椅子上干喘气。黑狗抬起头一看,只见叶荣秋一副想哭又不敢哭、撅着嘴委屈的能掐出水来的样子,心情大好,手底下的动作就轻柔许多了。 过了一会儿,黑狗拍了拍叶荣秋雪白的小腿肚:“行了,不是什么大伤,就是扭着了,都算不上伤。养几天就好了。” 刚才自己的痛处被黑狗捏在手里,叶荣秋不敢说话,现在可敢抱怨了:“你这人真讨厌,故意用那么大力。” “嘿。”黑狗乐了:“大侄子,你良心真是大大的好啊。” 叶荣秋红了脸,不甘示弱地分辩道:“我又不是没扭过脚,没你下手那么狠的。”说完以后又不敢去看黑狗,抱着膝盖哼了一声。 其实叶荣秋心里有点怕黑狗,从前阿飞在的时候他底气还足一点,可现在阿飞也没了,就只剩下他和黑狗两个人面对着面,他连装腔作势的气势都弱了一半。他心里其实知道黑狗不会伤害他的性命,可他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黑狗长手长脚身板结实,两个人要是起了冲突,他总归要吃亏。 再则……许是黑狗曾是黄三爷的手下,叶荣秋不由自主地猜测起他和黄三爷会不会有相同的变态癖好。万一黑狗趁着夜深人静要偷偷对他做什么不伦的事情怎么办?!万一黑狗对他用强怎么办?!不,不行,如果黑狗敢那么做,自己死也不能让他得逞!!呃……可是自己这条小命两次空袭都躲过来了,为这种事情死了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到底是命重要还是气节重要? 黑狗不知道叶荣秋天马行空的心思,可他早看穿了叶荣秋的色厉内荏,知道叶荣秋害怕自己,于是故意松松胳膊腿脚,叶荣秋果然吓得一缩脖子。 叶荣秋察觉到黑狗戏谑的眼神,立刻不甘示弱的挺直身板瞪回去,可黑狗一伸展拳脚,他马上又吓得缩成一团了。叶荣秋知道黑狗在故意逗他,心里委屈的要命,可偏偏没法甩开黑狗自己走人,于是越想越委屈,想的都快哭了,又咬着嘴唇不愿哭,怕叫黑狗看低了他。黑狗则是根本懒得理他,又出去打水去了。 小镇上条件不好,自然没有西洋的设施来供他们洗澡。黑狗把破破烂烂的脏衣服脱了丢到一边,赤条条地站在屋里用盆里的水擦洗身上的污渍。叶荣秋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敢去看他那一身腱子肉。可屋子就这么小,黑狗瘦瘦长长的身子往那一戳,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十分勾人的眼,叶荣秋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好几眼。 黑狗背上那条长长的疤已经不出血了,但还是皮开肉绽鲜红的一条,令人胆战心惊。叶荣秋突然觉得心脏好像被抓了一把,胸口有点闷,难受,许是他见不得血腥的东西。可再见不得其实也已经见了很多了。 叶荣秋这一身装扮比黑狗好不到哪去,衬衫西裤皱的不成样子,还都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一静下来那气味熏得他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可黑狗在边上,他虽然难受,却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脱衣服。 黑狗把自己捯饬干净就光溜溜地钻进了被窝里。叶荣秋看得直瞪眼,别别扭扭地说:“这儿只有一张床!” 黑狗困得都快睡着了,爱理不理地说:“咋,你想睡地板?” 叶荣秋皱着眉头说:“只有一床被子。” 黑狗往身侧看了眼:“这么小张床,你想再搁床被子也搁不下。” 叶荣秋说:“你、你……你光、光着身子就钻进去了!” 黑狗不睁眼睛都能想到叶荣秋那别扭的表情,乐得咯咯直笑:“你想我穿那衣服上床?” 叶荣秋看了眼地上烂糟糟的衣服,心想那还不如别睡了,困死也不能穿着这个睡。黑狗说:“那你再去要床被子呗。得,困死我了。” 于是叶荣秋跑出去找掌柜说要加被子,可是掌柜说店里没有多余的被子了,叶荣秋说给她加钱,她说是真的没有被子了,加钱也没有。叶荣秋没法子,只好又回了那间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留个言,系统就会自动翻到下一章哟~~~ 第二十四章 叶荣秋垂头丧气地回了屋,盯着黑狗打回来的热水发呆。 黑狗见叶荣秋回来后还磨磨蹭蹭站在一边,奇怪地问道:“水替我你打好了,你不洗?” 叶荣秋素有洁癖,他是宁肯短命十年也恨不得能赶紧跳进浴缸里狠狠洗一通澡的,这时候也不知道犯起了什么别扭。 叶荣秋问他:“你还有多少钱?买两套干净衣服回来吧,我们连换洗衣服都没了。” 黑狗指指桌上的银元和铜板:“就那么多,还得买吃的,还得住店,还得赶路。买啥衣服,洗洗干净就能穿了。” 叶荣秋说:“至少有一套换洗的吧?只有一套衣服连换都不能换。” 黑狗瞧瞧外面的天,说:“又下大雨了,还不知道要下几天,你脚又伤了,咱看来得在这住几天才能上路,这几天把衣服洗了,很快就干了。” 叶荣秋梗着脖子说:“那至少得、得买几条内裤啊!” 黑狗瞧着他故作大义凛然、可一张白脸都涨得通红的样子,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叶荣秋对他怒目而视:“你笑什么!本、本来就是!” 黑狗歪着嘴角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天都黑了,你现在上哪去买?” 叶荣秋是真的羞愤的快撞墙了,但是黑狗说的是实话,这时候外面的店都关门了,好歹也得等明天才能买。他是一刻都受不了身上那黏糊糊的衣服了,只好在屋里把衣服脱了,并且义正言辞地警告黑狗:“你转过身去别看!” 黑狗本来眼睛都要闭上了,没兴致看他那身白花花的肉,可偏偏他这么说黑狗就偏要那么干,立刻精神奕奕地把眼睛瞪圆了。 叶荣秋刚把衣服都脱了,黑狗就笑嘻嘻地品评道:“哟,二少爷屁股真翘,比女人都翘。” 叶荣秋脑袋嗡的一声响,一股血涌到脑门上,气的举起水盆就要往黑狗身上咋,黑狗吓得大叫:“哎哎哎!这儿就一张床!你也得睡的!” 叶荣秋哆嗦着把水盆放下了,抓起一旁的脏衣服挡住自己的身体。黑狗怕他真发起疯来闹得睡不成觉,忍着笑说:“好嘛,我不看你,你赶紧洗,我睡了。”说着就翻了个身背对叶荣秋,真的不看了。 叶荣秋气的手脚冰凉,拿正面对着黑狗也不行,背面对着也不是,于是蹲□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擦身体,眼睛死死盯着黑狗的后脑上,只要他敢转过身来就把手里的毛巾丢到他脸上。好在等他把自己擦干净了黑狗也没再转身。 打理干净以后叶荣秋又犯了难。这床他到底是上不上呢?那么窄一张床,还两个大男人,肩并肩平躺着都睡不下,肯定得要肉贴肉。可这床他不睡还能睡哪去?要有床多的铺子打个地铺也就将就了,这春天的晚上怪冻人的,没被子真受不住。那要是上床,得跟黑狗睡一条被子,他这内裤穿是不穿?想到这满是泥和血的东西要再贴到身上他每根寒毛都被恶心的立起来了,可想到要跟黑狗光溜溜地挤一个被窝他每根头发都要竖起来! 叶荣秋站在床边开始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命不济世。他自比韩愈王勃,想当年韩文公冒死谏迎佛骨却遭贬黜时的凄凉心境他此时此刻终有体会;王子安一篇《檄周王鸡》仕途尽毁的无奈沧桑他亦感同身受…… 叶荣秋心想:眼下虽说什么都没了,可读了万卷书,君子到底是应该有点骨气的! 然后叶荣秋因为着凉而打了个喷嚏,他就立刻停止了胡思乱想,撩开被子钻进去了。 黑狗和叶荣秋经历了这一场变故,人累了,心更累,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黑狗先醒,他伸了个懒腰,手脚舒展得开了些,就把叶荣秋给弄醒了。 叶荣秋被黑狗热乎乎汗腻腻的身子贴着,又被他伸展的手脚压住,又羞又恼,没想到自己竟就这样和一个行为不检的混混挤了一晚的被窝。这种羞恼又转化成了愤怒,使他板起脸推开黑狗的胳膊腿脚:“规矩点!” 黑狗一下乐了。睡都睡了,现在开始装正经,不嫌太晚了?叶荣秋这家伙真是头一号白眼狼,用得上自己的时候就低眉顺眼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用完了又开始摆他大少爷的阔气,真叫人不把他欺负的老老实实这心里就不舒坦。 于是黑狗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掌捞了把叶荣秋浑圆的屁股,啧啧道:“有啥了不起,屁股谁没有啊?” 叶荣秋的身体顿时像一张弓一样紧紧绷住了,下一秒他就发疯了,挥舞手脚如狂风骤雨般拼命击向黑狗,大有跟他拼命的架势。 黑狗倒是觉得他那些花拳绣腿不中用,挨几下打也不痛不痒的,他正准备惬意地在调侃叶荣秋两句,刚一张嘴,一个字没吐出来,顿时化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脸色变得煞白,从床上滚了下去——这床原本就小,叶荣秋疯子一样的一通乱打,一膝盖击中了他的要害,这下可真是差点要了他的命了! 黑狗痛苦地捂着胯缩成一团,脏话还没骂出口,叶荣秋先从床上坐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日|你先人!” 黑狗在地上喘息了好一阵,终于缓过劲来。他气得想把叶荣秋扯下来狠狠揍一顿,抬起头,却发现叶荣秋双眼通红,身体正发着抖,眼神里射出来的恨意简直能把人刺死。黑狗先被他吓着了,怒气消了一大半。叶荣秋那样子,不像被人摸了下屁股,倒像被人杀了亲爹似的。 黑狗揉了揉自己的鸟,发现那东西还站得起来。他自认倒霉,不该触叶荣秋逆鳞,于是举起双手投降:“好嘛大侄子,我错了,表叔叔跟你开个玩笑嘛,咱不至于。” 叶荣秋恶狠狠地把被子拉上,蒙头又睡了下去。 黑狗披上大衣出去洗衣服,他刚才差点被叶荣秋把他男子的威风都给打煞了,心里还记恨着,所以只洗了自己的衣服,叶荣秋的丢在一旁置之不理。黑狗洗完衣服回到屋里,叶荣秋还闷在床上,于是他走到窗边发呆。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淅淅沥沥的。好在那些雨,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沉静寂寥。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从床上坐了起来。可他们谁也没说话,一个站在窗边看雨,一个抱着膝盖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狗转身出门去了,不一会儿,捧了两碗面回来。他把一碗面搁在床头,自己坐到椅子上吃了起来。他吃了一阵,见叶荣秋不动,纳闷道:“还生气呢?得了吧二少爷,我对男人的屁股没兴趣,摸你一下少不了一块肉。” 叶荣秋吸了吸鼻子。他其实早就饿了,可是他的教养是不能在床上吃东西的,而他不下床是因为……他没有衣服可以穿。就连内裤都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叶荣秋饿的肚子咕咕叫,就暂且把教养抛诸脑后,端起碗坐在床上吃了起来。 “我想回重庆了……咯。”叶荣秋吃碗面以后捧着碗小声说道。他吃的太快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嗝,于是他迅速地捂住了嘴巴,偷偷看了眼黑狗。好在黑狗没有笑话他。 黑狗吸溜着最后一根面条,含糊不清地说:“回去过你从前的生活,继续做叶家二少爷?” 叶荣秋把头低的更低:“你想去哪里呢?” 黑狗用手抹抹嘴,把碗搁到一边,耸肩:“不知道,本来想送你去武汉。” 叶荣秋小声说:“我去武汉也没用了,我把钱都弄丢了。”不过这其实只是个借口,钱他可以问周家借,叶华春让他去武汉,只是先让他探探路罢了。 黑狗说:“你这趟出来,什么也没办成,丢了车和钱还有一个仆人,就这么回去了?” 叶荣秋委屈道:“那又能怎么办?” 黑狗轻轻叹了口气:“那我送你回重庆吧。”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问他:“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黑狗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想以后的事儿。” 叶荣秋犹豫了一阵,还是把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要不……你到我家来帮工吧。阿飞死了,我家原本就缺少人手……毕竟我们也算亲属。” 黑狗好笑地看着他:“咋,不怕我再摸你屁股?” 叶荣秋脸一黑,剜了黑狗一眼,把碗重重搁到一边,又钻进被子里去了。 过了几天,叶荣秋的脚伤好的差不多了,两人就要赶紧回重庆去。这几天叶荣秋都和黑狗挤一个被窝,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衣食住行样样需要人伺候,离了人就不知道怎么活,因此生活上都是黑狗照顾着他,虽说也没少挖苦挤兑他,但是不得不承认,叶荣秋已经很依赖黑狗了。 这回两个人一起下楼,看起来不像少爷和佣人了,看着都是普通老百姓。叶荣秋虽然穿的还是衬衫西裤,但黑狗不帮他洗,他只能自己洗,可他哪里会洗衣服,洗完的衣服灰灰黄黄的,看着倒比黑狗还邋遢些。 两人到旅店结账,旅店的老板娘问他们:“走啦?往哪走啊?” 叶荣秋说:“去重庆。” “哟。”旅店的老板娘数完铜板丢进抽屉里,直摇头:“那可不巧,这几天总下大雨,西边的山路塌了,要去重庆必须得走那条路。咱镇上去送货的商队去了都又回来了,估计两位走不过去。” 叶荣秋一愣,连忙问道:“那还有别的什么路可以走?” 老板娘说:“那绕的可远了,都是山路,不好走。” 叶荣秋皱皱眉头,又问:“那啥时候能有人把路修好?” 老板娘苦笑:“谁去修啊,能干活的都被抓去当兵啦,政|府说钱都拿去打仗了,没钱修路,还得老百姓自己想办法。啥时候能通,谁知道呢。”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留言还能继续翻到下一章哦~~ 第二十五章 叶荣秋不甘心,还是拉着黑狗去塌方的地方看了。一条山路断了十几米,周围的山路又太陡了,行人确实通不过去,想爬山绕过去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因此他们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长乐坪镇。 黑狗问叶荣秋:“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等人把路修好?” 叶荣秋不想等。他们没有盘缠,连个白面馒头都吃不上,每天只能吃咸菜过黑馍馍,这还是黑狗前两天白天出去帮人搬东西挣了钱才有咸菜可以吃。吃不饱还是小事,要命的事情是叶荣秋的洁癖。他每天都只能跟黑狗挤在一张潮湿阴冷的床上,那旅店的人连被子都不给他们换,住了三四天,三四天睡的都是同一床被子,还没有洗澡堂子,叶荣秋觉得自己身上都有跳蚤了,而且再这么下去连这独床也睡不了了,要去和一群臭汗淋漓的脚夫挤通铺。他以前在重庆的时候少做两件新衣服都觉得家世没落体会了人间疾苦,这种日子根本是想都没想过的。叶少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但也熬下来了,可是不能再熬了。 叶荣秋说:“还是去武汉吧。” 于是这天晚上他们还是在镇子上过的夜。 黑狗拿为数不多的钱买了两条换洗内裤,叶荣秋总算能穿着干净内裤进被窝。可是他还是没有换洗衣服,睡觉的时候不能把脏衣服穿着,因此只能和黑狗两个人赤条条地挤一个被窝。打头的时候叶荣秋总是小心翼翼地缩在床边,还恨不得手里能捏把刀,生怕黑狗对他有任何不轨的举动。可是等到他累了,哪还顾得上这些,眼睛一闭就睡死了。这床又小,两个大男人想不碰到根本不可能,往往醒来的时候就是胸贴胸背贴背的,一不小心碰到什么关键部位还不能说什么,黑狗是压根不介意,叶荣秋则是有气使不出来,打碎牙往肚里咽。 晚上叶荣秋失眠了,黑狗却心宽的很,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他睡相不太好,一个翻身,长腿就割到了叶荣秋光溜溜的白腿上。叶荣秋懊恼地将他的腿掀下去,黑狗一条胳膊又搭了上来。叶荣秋十分气恼,对着他一通拍,把黑狗拍醒了。 黑狗烦躁地嘟囔道:“毛病!”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小声道:“我想家了。” 黑狗睡得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伸手把叶荣秋揽进了自己怀里。叶荣秋瞬间僵硬了。黑狗的胸膛很烫,他只觉自己的脸也轰的一下烧了起来,顿时懊恼地推开黑狗:“你做什么?!” 黑狗过了一会儿才有反应,咂咂嘴,懒洋洋地嘟哝:“以前都是小花跟我一起睡的,我还以为是小花在叫呢。” 叶荣秋顿时板起了脸,老大不高兴。他不知道小花是谁,但是他觉得黑狗的生活很不检点,令人生厌:“谁是小花?” 黑狗打着哈欠道:“老捏儿养的猫,老往我怀里钻。” 叶荣秋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小声嘀咕道:“你对动物那么好,怎么对人那么坏?” 黑狗好笑:“二少爷,你做人有点儿良心。我对你坏?我每天还帮你揉脚。” 叶荣秋听了居然觉得很受用。大约是他太想家了,心里觉得寂寞,想黑狗陪他说说话,于是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对我好?” 黑狗老大不耐烦:“为啥?因为我是个方脑壳!”(方脑壳:傻) 叶荣秋撇嘴:“瓜娃子。”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又问他:“你刚离家那会儿……” 黑狗不耐烦地打断了:“你个瘟伤!我要睡喽!” 叶荣秋被他呛着了,恼怒地翻了个身,不再跟他扯皮。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白天知道暂时回不了重庆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难过,可现在后知后觉心里觉出味儿来了,就恨不得自己能长了翅膀飞回去。以前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如今离开了,才发觉自己居然是那么依恋那些亲人。可他已经决定要去武汉了,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回重庆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一去会是一个很长久的别离,会很久很久都不能再见到他的父亲和哥哥。 他难受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很想抓住什么东西好让自己不要那么害怕。这时候他又有点后悔推开了黑狗刚才的那个拥抱。黑狗的怀抱很结实很温暖,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那个。 然而叶二少爷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提出要求一个男人抱自己的,更何况那个男人是黑狗。可他心里抓心挠肝的难受,于是他故作不经意地翻了个身,离黑狗近了些。可这还是不够,他觉得身上的被子很薄,有点清冷。 “黑狗?” “小黑?” “表叔叔?” 叶荣秋试着轻轻叫了几声,黑狗都没理他,看来是睡着了。 叶荣秋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古怪,他几番张嘴,又默默闭上,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纠结了一会儿,叶荣秋再次张嘴,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喵。” 这一声叫出来之后,叶荣秋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他觉得自己疯了,居然做出如此愚蠢可笑之事,那么多年的矜贵和教养都让狗给吃了,简直辱没祖宗! 就在他心砰砰乱跳的时候,黑狗翻了个身,长臂一捞,把他像小花一样捞进了怀里。 叶荣秋极度紧张地打量着黑狗的脸,怕他听清了刚才自己做的荒唐可笑之事。但是黑狗睡得很沉,一点反应也无。叶荣秋总算放下点心:如果黑狗这家伙醒着,并且听见了,他不趁着这机会对自己大加嘲讽挖苦才怪了!既然他不吭声,他就一定没听见! 叶荣秋松了口气,这下觉得好受多了,便也闭上眼睡去了。 大约是这一晚睡的太亲近,第二天早上就出事了。清早叶荣秋感觉有根热乎乎硬挺挺的东西在自己腰臀间蹭来蹭去,蹭的他十分难受,于是他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了一把,就抓住了一根棍子似的东西。那东西在他掌心里跳动了两下,然后叶荣秋就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湿了。 几秒钟之后,叶荣秋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触电一样蹦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自己手上黏腻腻的白色液体,立刻对黑狗怒目而视。 黑狗还没睡醒,舒服的哼了两声,翻了个身还打算继续睡,结果却被身边人愤怒的吼声吵醒了:“我日|你先人!” 黑狗迷迷糊糊地张开眼,不耐烦地问道:“咋个的么?”他看到叶荣秋出离愤怒的神情,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回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愣了一下,不大情愿地说:“搞撒子嘛,原来是你噻。” 叶荣秋看他这副嫌弃的嘴脸,差点就气昏了。 叶家这位二少爷心气极高,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己,活了二十二岁并没有和谁行过鱼水之欢,因为他觉得众人皆脏我独圣洁。所以他是不大能理解男人那种身不由己的愿望的。现在他被人玷污了,可玷污他的人竟然还敢嫌弃他?!黑狗以前被黄三爷带进欢场快活过几次,可是他心里抗拒任何会上瘾的东西,因此除了黄三爷带他去,他自己没找人办过这档子事。可他明白人事,血气方刚,难免总会有脑子管不住身子的事,比如刚才就发生了一回。他只是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觉得舒服了,就多蹭了几下,倒还真没对叶荣秋怀有什么猥亵之心。 黑狗把弄脏了的裤子丢进盆里,赤条条地走下床,拿了条干净裤子当着叶荣秋的面大方地穿上:“对不起,我睡糊涂了。” 叶荣秋阴沉着脸没吭声。他觉得愤怒,但是更多的是慌张,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灾难很快就会来临。 黑狗穿上衣服,把晒干的衣服丢给叶荣秋:“起来吧,吃完东西就上路了,咱没钱住店了。” 叶荣秋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慢吞吞地穿上衣服下床。 黑狗把极少的行李扎了一下,拉起叶荣秋的胳膊往外走,没想到叶荣秋一被他碰到就狠狠地甩开了他。黑狗愣了一下,知道这一回叶二少爷恐怕要别扭很久,也不勉强,撇撇嘴就先走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叶荣秋坐在路边盯着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发呆。 黑狗拍拍他的肩,说:“走吧。” 叶荣秋还坐在地上不动,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瘪瘪嘴:“走不动了。”他是吃惯了精米红肉的肠胃,黑面馍馍哪里能满足?一个馍馍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饿了,可是黑狗说他们没有钱买更多吃的,一天一个人只能吃四个馍馍,要不然根本到不了武汉。他们没有车,也没钱坐车,运气好的时候能有牛马车搭载一程,多数时候还得靠两条腿走,何况山路崎岖,叶荣秋连坦途都没走过那么久,如何受得住?而且昨天叶荣秋的皮鞋鞋底磨破了,黑狗给他重新买了双布鞋,于是今天连四个馍馍都没有了,每人一天只能吃三个馍馍。他已经这样走了两天,觉得太阳都变成灰色的了,想到接下来还要这样走七八天的路,他觉得自己简直了无生念了。 黑狗叫叶荣秋起来,叶荣秋不动,反而在一块大石头上躺下了:“不走了,再走就要死了。” 黑狗也不强求,扯下一根狗尾草叼在嘴角,要笑不笑地打量叶荣秋:“那就在这休息两天再走吧,也就再多吃两天馍馍。” 叶荣秋欲哭无泪地耍赖:“可是我的脚很痛。” 于是黑狗蹲下来把他的鞋子脱下,小心地检查了一下他先前扭伤过的脚踝,不过那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叶荣秋指着自己的脚跟说:“这鞋不合脚,你看,这里都磨红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里有着撒娇和耍赖的成分。 黑狗睨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提上包袱自己走了。 叶荣秋在后面叫他:“阿黑!阿黑!” 黑狗没回头。 叶荣秋气得直捶石头,可他没办法,只好赶紧把鞋穿上追了上去。黑狗就是看准了他不敢跟自己分开,因此心情好的时候就容他闹闹脾气,不高兴的时候不理他他自己也就消停了。倒还真像是养猫一般。 这两人之间的相处看起来是叶荣秋颐指气使而黑狗吃亏一些,可实则却是黑狗将叶荣秋吃的死死的,叶荣秋敢做什么都是黑狗觉得无关痛痒而纵容着他,可但凡黑狗有了什么主意,那叶荣秋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不然黑狗扭头一走,叶荣秋再大的架子也得丢在一边,屁颠屁颠跟着他走。 又走了两个小时,叶荣秋是真的撑不住了。他已经过了肚子饿的劲儿,眼下也不觉得饿了,只是眼前发黑,双腿发软,脚下打飘,仿佛行走在云颠之上。突然,他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幸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捞住了腰,才没有摔到地上。 黑狗抱起叶荣秋:“你还好吧?” 叶荣秋有气无力地一瘪嘴:“不好。” 黑狗见他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都被虚汗打湿了,心道自己真是高估了叶家二少爷,这位小少爷是真的到达极限了。他唯恐叶荣秋这样下去真的要虚脱,于是扶着他到路边坐下,解开水囊递给他喝。这水是昨天晚上黑狗接的雨水,叶荣秋以前喝的都是开水,哪里受得了这个,觉得这水一股子土腥味。但是他十分渴,也只能喝了。才喝了两口,他忽觉一阵恶心,扶着树干就吐了起来,可是他肚子里那点存货早就消化了,吐了半天也只吐出些黄水来。 叶荣秋又哭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最近一阵子掉的眼泪比前二十年都多,他从前还没发现自己是个爱哭鬼,他并不想哭,可有的时候实在是委屈的受不了,必须通过流泪的方式来发泄。也有的时候他心里并不想哭,但是身体却自发地往外流泪,他也控制不住,比如现在。 黑狗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嫌弃的直啧声,叶荣秋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不服气地辩解道:“我没想哭。” “行了行了。”黑狗从包裹里拿出两个黑面馍馍递给他:“吃吧。” 叶荣秋知道黑狗除了今天早上吃了个馍馍之外什么都没吃,这是他省下来的,可是这时候叶荣秋已经想不到什么体贴谦让之类的美德了,看到那食不知味的馍馍就跟看到金子似的,这时候给他几个染血的馒头他也不会嫌弃了。他一把抢过馍馍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啃完两个馍馍,又休息了一会儿,叶荣秋终于觉得好一点了,至少头昏的没那么厉害了。 这时候天又下起了小雨,春天的雨总是连绵不断的,要把湿气渗透进人的骨髓里。 黑狗拉起叶荣秋:“走吧。” 两人继续赶路,后面的路不太好走,他们为了加快进程放弃了绕远的大路,要横穿几座小山。重庆就是山城,黑狗曾在山上住过,因此这些地方对他来说如履平地。可是叶荣秋就算上山走的也都是别人铺好的台阶,要他在土石间穿梭真是要了他的命。这时候又是天雨路滑,山路是极难走的。 叶荣秋踩过一块石头,脚下猛地一打滑,人就扑了出去,这次黑狗没能拉住他,他重重地扑倒在地。这一下摔得极狠,他砸在地上重重的一声闷响,黑狗听见了都心头一跳。他赶紧把叶荣秋扶起来,只见叶荣秋疼得秀气的五官都皱了起来,紧紧把身子缩成一团,话都说不出来。 黑狗问叶荣秋:“摔哪啦?” 叶荣秋抽抽嗒嗒地说:“哪儿都疼。” 黑狗一检查,发现他下巴磕破了在流血,膝盖也破了,手脚上好几个地方都红了,估计很快就要淤青。黑狗无奈极了:“你还能走吗?” 叶荣秋试着站起来,但是他的膝盖很疼,都伸不直,于是黑狗只好扶着他又坐下来休息。 “估计今晚到不了镇子上了。”黑狗抬头看了看已经昏暗的天色。 叶荣秋抱着自己的膝盖没吭声。他倒是不怕的,反正黑狗在他身边,黑狗肯定能想到法子的。他已经全心全意地依赖黑狗了。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小声嘀咕道:“我好冷,好难受。” 黑狗看看他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叶荣秋额头很烫,看来是发烧了。这几天总是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气温变化大,他们没有伞,淋了雨就着凉。他们又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的,叶荣秋病了的确不奇怪。 黑狗心想既然病了那在野外过夜只怕会让他病的更厉害,还是得抓紧赶到镇子上,给他喝口热汤暖暖。黑狗问叶荣秋:“你还能走吗?” 叶荣秋抬起头,又用那种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无声地谴责黑狗的良心。 黑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很无奈。他摇摇头,在叶荣秋面前蹲下:“大侄子,上来吧,我背你走。” 叶荣秋倒也不客气,扶着树干站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黑狗宽厚结实的背。他实在是太难受了,身上疼,头里昏,胃里又在翻滚,刚吃下去的两个馍馍不甘屈居于他的胃囊里闹着要造反,他是实在舍不得这些粮食因此才强压着。 地上真的很滑,黑狗背上又背了个人,只好捡了根粗实的木棍当做拐杖,一步一步踏实地向前走去。 叶荣秋昏昏沉沉地趴在黑狗身上,听见黑狗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自己抓稳了,别滑下来。”叶荣秋紧了紧胳膊,有种安心的感觉。 黑狗一边走,一边抱怨道:“我当初怎么招了你这么个讨嫌的家伙?早知道绝不揽这事儿。让黄三爷管了你也好过现在。” 叶荣秋正觉得自己可怜委屈,这时候他只能允许别人顺着他纵容他保护他,半点受不了任何埋怨和指责,黑狗这两句话刺得他全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他生气地说:“你这人讨厌的很!就晓得欺负我!”话是这么说,搂着黑狗的胳膊却收得更紧了。 由于叶荣秋病了,他们赶路的速度被大大减缓了,因此直到天黑的时候都没能走到下一个城镇。叶荣秋烧的迷迷糊糊的,时醒时昏。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月亮高高挂着,暗淡的银辉照亮着前方的路,黑狗还在坚定地走着。 叶荣秋昏昏沉沉地问道:“什么时候了?” 黑狗说:“你不是有表吗?” 叶荣秋抬起手腕,把表凑到眼前,勉强看清:已经过了十二点了。那块表大概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是他二十岁的时候叶向民送给他的礼物,德国制造,他宝贝的很,每天都带着。德国表也争气,两年过去一秒都没走岔过。 天上的雨已经不下了,叶荣秋却觉得胸口潮潮的,那是黑狗背上出的汗。他终于良心发现,小声问道:“你一直在走?累吗?” 黑狗说:“还行。” 他背着叶荣秋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座鄂王庙。那庙是百年前建造的,现在已经破败,带可供旅人歇脚避雨。黑狗一天只吃了一个馍馍,此时也早已又累又饿,于是他背着叶荣秋走进了那座小庙。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叶荣秋没有意见。 黑狗把粮袋子里还剩的一些碎屑倒进嘴里,又喝了点水,就准备睡了。临睡前,他摸了摸叶荣秋的额头,烧得还是很厉害。 叶荣秋裹着夹棉军大衣不停发抖:“我好冷。” 黑狗想了想,自己靠到墙角,把叶荣秋身上的军大衣脱了披到他身前,然后将他拖进自己怀里,让他的背脊贴着自己胸膛,紧紧抱着他:“好点没?” 叶荣秋迷迷糊糊的摇摇头。 黑狗恨这家伙真难伺候,咬牙道:“再烦我就丢下你不管了。你以为这还是在你叶家?” 叶荣秋果然被他吓住了,木愣愣地点点头,又往黑狗怀里缩了点。 黑狗把下巴搁到他肩窝里,头靠着他的头,打着哈欠道:“快睡吧,明早再进城。” 叶荣秋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了。 翌日早上,叶荣秋感觉到背后那个温暖的怀抱消失了。他想睁开眼,但是身体很重,怎么也醒不过来。然后他感觉到自己手腕上有什么东西被人卸掉了——是他的手表。 叶荣秋突然慌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虚汗从脑门上冒了出来,可他就是睁不开眼睛,全身又酸又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不……不!”叶荣秋绝望地心想:“不要丢下我!” 第二十七章 “啊!” 叶荣秋猛地坐起来,惊愕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坐在他身边的黑狗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汤洒了一点在手上,他立刻把手伸到叶荣秋面前,催促道:“快舔了,别浪费!” 叶荣秋愣愣地看着他,错愕的眼神逐渐变为惊喜:“你没走!” 黑狗以为他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把他丢下了。叶荣秋那从绝望到喜悦变化的眼神让他心里咯噔一跳,莫名觉得有点心疼。叶荣秋就是一只猫,而且是一只家猫,离了人就活不成的可怜的小家伙。然后他坚定地把手凑到叶荣秋嘴边:“快舔了!” 叶荣秋看着他手上黄褐色的汤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苦的他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黑狗见他乖乖舔了,于是把手收回来往衣服上擦擦,低下头拌手里的碗。 叶荣秋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撩起袖子去看手腕。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块德国机械表不见了。 黑狗余光瞥见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说:“我卖了。” 叶荣秋震惊地看着他:“卖了?” 黑狗端起手里的药碗:“给你买药。” 叶荣秋看看那碗药,吸了吸鼻子,不满地抗议道:“那是我爹送给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黑狗问他:“那你喝不喝?” 叶荣秋撅着嘴把碗接了过去,喝了一口,眉头直皱:“好苦。”以前他在家里吃药,他家的用人都会给他碗里加上红糖。况且此时他正饿着,药物刺鼻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阵翻滚,着实难受。 黑狗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端着一个锅子走进来。他出去的时候叶荣秋捧着碗眼巴巴地盯着门口,似乎怕他这时候一走了之似的,他一回来叶荣秋就松了口气,又低下头装腔作势的喝药。 黑狗把锅子端进屋里,叶荣秋用力吸了两口气,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锅:“这是……” 黑狗说:“羊肉汤,你先把药喝了。” 这回叶荣秋二话不说一口气就把药干了,跳下床就要扑向羊肉汤,但是他病的全身没力气,脚一软直接就扑在了地上。 黑狗也不去扶他,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一边用小碗乘汤一边讽刺道:“我还以为叶二少爷看不上这些陋食。” 叶荣秋才不管他的讽刺呢,撑着床爬了起来,擦了擦口水,眼巴巴地等着黑狗。黑狗盛完汤端到他床前,他伸手就要接,黑狗却将碗搁到一边的柜子上:“很烫。” 叶荣秋见他端着没事,以为烫不到哪儿去,没想到伸手一碰到碗沿立刻就被烫的把手缩回去了。他感到不解:“怎么你端着没事?你不怕烫?” 黑狗伸出自己宽厚的长着茧子的手掌:“二少爷的手怎么能和我的比。” 叶荣秋真不喜欢他那种讽刺调侃的语气,磨牙霍霍:“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黑狗懒得理他,走到床边去喝自己的那碗的——他也饿绿了眼,再不沾点油水,他就要把细皮嫩肉的叶二少爷给吃了。 叶荣秋眼巴巴盼着羊肉汤变冷,眼瞅着热气冒得不那么厉害了,忙伸手去端碗。可他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虚弱,刚把汤碗端起来一点手腕就不自觉发抖,他生怕把汤洒了,只好又搁回去。叶荣秋心里指望着黑狗能喂自己这个病人,可是显然黑狗无意伺候的那么细致,自己享受完了就坐在桌边剔起牙来。 叶荣秋咳了一声:“我端不动碗。” 黑狗斜睨了他一眼:“你不喝?那我喝了。” 叶荣秋气恼地瞪他:“我要喝!” 黑狗叹了口气,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倒是没再说什么,坐到床边端起碗用勺子舀了汤往叶荣秋嘴里送。叶荣秋还生着病,难受的厉害。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只能接受别人顺着他,谁要是敢露出半点嫌弃或不耐烦的神情他就要发毛——因为他缺乏安全感,怕极了别人会在这时候把他丢下。 对着黑狗那不耐烦的脸,一堆刻薄的话在叶荣秋舌边打转。 “不想伺候就放下,摆出这张臭脸给谁看?”——不能这么说,黑狗真的会把碗放下的。 “有什么了不起,等我病好了我自己喝!”——可是现在还病着。 “伺候我你有什么不情愿的?我给你钱就是了!”——可现在没钱。 黑狗见他不动,放下勺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咋了?” 叶荣秋鼻子一酸,十分乖顺地摇头:“没有,我想喝汤。” 于是黑狗又拿起勺一勺一勺喂他把热汤喝下去。其实黑狗的手艺并不咋样,当然条件也有限制,他连葱和姜都没买,就拿一斤羊肉切碎了丢进大锅里和水煮,那汤膻得厉害。如果放在从前,在叶家还辉煌的时候,叶荣秋闻一闻这味道就会直接让人把厨子给换了;要是放在叶家稍稍没落的时候,叶荣秋也会不准人把这汤端上桌倒人胃口。可是现在叶荣秋仅仅是在心里小小嫌弃了一下,就乖乖把汤一口一口喝了下去,到后来还把嘴凑过去衔着碗沿咕嘟咕嘟喝。 喝下一碗热汤,叶荣秋觉得浑身舒坦,一抬起头,又看到了黑狗那似笑非笑嘲讽的表情。其实这时候是叶荣秋敏感的多虑了,黑狗只是觉得他现在这幅急不可耐的样子和从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对比起来很是有趣,并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可叶荣秋还是不高兴了。 叶荣秋不想让黑狗看低他,便想做点什么让他们两人之间变成平等的,而不是单方面的依赖,于是他僵硬地说:“谢谢你。等到了武汉,我会给你报酬的。” 黑狗一愣,挑眉:“报酬?” 叶荣秋想了想,把一百元咽了下去。又想了想,把三百圆咽了下去。 黑狗似乎显得饶有兴致,继续追问:“二少爷打算给我什么报酬?” 叶荣秋有点后悔和心虚,他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黑狗伸出手算起账来:“我好歹也救过你的命几回了吧?黄三爷那算一回,我从日本人手下救了你两回,今天再算一回,二少爷觉得你一条命值多少?” 叶荣秋看着黑狗无波无澜的双眼,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黑狗歪着嘴痞笑起来:“你要给少了,是看不起你自己,那可不行。我算算……”他靠近叶荣秋,一只手撑在他身侧,叶荣秋往侧里躲了躲,黑狗另一只手撑在他耳边的墙上,把他禁锢在自己的两臂之前。他不依不饶地欺近叶荣秋,脸越凑越近。 叶荣秋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紧张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心跳迅速加快,大脑一片空白。 黑狗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然后他说:“金银珠宝都不能跟叶二少爷的命相提并论,这世上什么东西都比不上二少爷珍贵,还得二少爷自己才值得上你自己的命。要不这样,我救二少爷一回,二少爷就陪我睡一觉?”说着他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捏住了叶荣秋的大腿根,并且缓缓向上滑,眯着的双眼里透出危险的光。他知道这才是叶荣秋的死穴逆鳞,碰一下就要疯的要害。 叶荣秋被吓傻了,单薄的身板拼命往后躲,再躲就要嵌进墙里去了。他确实被吓疯了,但是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惊慌。他很慌,非常慌,慌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他紧紧抓住黑狗的手,却无力把他扯开。 黑狗见他脸色都白了,终于松开已经摸到他两腿之间的手,嗤笑一声:“算啦,三百圆法币就够啦,窑子里的姑娘够睡一百回的,叶二公子比她们值钱得多嘛。”说完他就转身摔门出去了。 关上门后,黑狗烦躁地摸了摸口袋,只摸出一盒空火柴,这才想起他已经很多天没烟抽了。他往身后关闭的大门看了一眼,沉着脸骂道:“白眼狼儿!” 屋里,叶荣秋的身子无力地从墙上滑下来。他心里被复杂的情绪撑满了。烦躁,恼恨,慌张,茫然……他用力蹬了两下床板,然后用被子闷住了头。 黑狗在外面逛到晚上又回来了,正好叶荣秋一觉睡醒。前两天他们住的都是乌烟瘴气的通铺或者庙宇,今天因为叶荣秋病了,黑狗卖了他的表换了点钱,因此又租了一间好点的房间给他养病。这间房还是只有一张床,不过床比他们先前睡的那张大了不少,也有两床被子了。 黑狗擦了擦身体就上床睡了。没理睬叶荣秋,背对着他睡的。 叶荣秋吃饱睡足,开始后知后觉地心疼起他那块德国机械手表来。他小声问黑狗:“我那块表卖了多少钱?” 黑狗背对着他说:“四百圆。” 叶荣秋哽了一下,语调都变了:“四百圆?我爹八千圆买的!” 黑狗哼了一声:“特殊时期。” 叶荣秋心疼地嘀咕道:“我戴了好几年了,睡觉的时候都舍不得拿下来……你把它卖哪了?等我取到钱,我再去赎回来。” 黑狗说:“李记当铺,活当的。” 叶荣秋松了口气。 黑狗闭上眼睡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叶荣秋小声地说:“谢谢你。” 黑狗嘴角弯了弯,这才终于舒心地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佑希、绾绾、YA、秋秋席的地雷和过江红鲤的三颗地雷 小生生现在在旅游,文章都是旅游前码的存稿箱自动发的,所以每天只能发一章。29号回上海,以后会加更的^_^ 第二十八章 叶荣秋从小体质都不好,这也是他性格比较孤僻的一个原因之一。这两天吃的苦让他大病了一场,一连病了好几天,就只好耽搁了好几天的脚程养病。黑狗每天白天都会出去,晚上带着药回来,替叶荣秋料理一番就睡了,第二天白天再出去。 叶荣秋知道黑狗是出去挣钱了。他这场病花销不小,住宿要花钱,吃药要花钱,黑狗为了让他能吃好点早点把病养好,没再给他吃过黑面馍馍,都尽量用精细的白米养着他精细的胃。 这天晚上,黑狗从外面回来,样子看起来很疲惫,身上的衣服一半都被汗浸湿了。他一只手端着一碗药,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一进门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走到床边,将油纸包放到一旁,把药递到叶荣秋手里:“喝吧,最后一顿药了。” 叶荣秋已经病了四五天,现在烧退的差不多了,可还是全身酸软无力,吃什么都没胃口。他看着药就觉得反胃,可是什么都没说,端起药深吸了一口气就把要喝完了。这药不怎么苦,其实除了头一天的药特别苦,后几天味道就一天比一天淡了。那是因为黑狗没钱买药,把一顿药分成了三顿熬。 叶荣秋吃完药,黑狗把油纸包打开塞进他手里,里面露出了一块油腻腻的肉。那是黑狗打工的东家见他能干在他晚饭里加了赏他的,他没舍得吃,带回来给叶荣秋吃。那肉已经冷了,上面结着一层白腻腻的油,叶荣秋拿起来凑到鼻下闻了闻。这回还真不是他有意矫情,只是他病中口味清淡,这种油腻腻的东西他身体受不了,那股子腻味让他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叶荣秋觉得很愧疚,他知道这是黑狗舍不得吃省给他吃的。黑狗倒是没说什么,从他手里接过油纸包一口就把肉吞了下来。 黑狗把脏衣服一丢,实在没力气洗了,如果不是屋里只有一张床而且床上还有个叶荣秋或许他连自己也懒得料理。他用打来的水草草把自己擦洗干净,就跳进被窝里,头一沾到枕头眼睛就阖上了,有气无力地喃喃道:“我睡了,有事叫我。” 黑狗只在这镇上停留几天,他不可能去干那种相对轻松稳定的长工,他只想短时间内挣最多的钱,因此他就去帮人搬运。他力气大,一次搬最多的货物,扛着东西从城东跑到城西,再跑回城东,一天下来赚不到几个铜板,勉强够填上他们住宿的花销,好在东家管饭,省了他的饭钱不说,有时候有点像样的吃食他还能拿回来给叶荣秋补身子。 叶荣秋看着身边人明显疲惫不堪的脸,觉得愧疚,并且很是心疼。这么多天的相处下来,叶荣秋已经将黑狗划归为了自己的人。阿飞死的时候他也心痛,他家的佣人被人欺压了他也心痛,只是这次的心痛更单纯一点,只是心疼黑狗这个人,而不牵涉自己的利益——也许是因为黑狗还没有卖身给他叶家。 叶荣秋在他身边躺下,小声道:“你不用那么辛苦,当表还来的不是还有点钱吗,不够我们去武汉?到了武汉,我就有钱了。” 黑狗眼睛也不睁,喃喃道:“哪里来的钱。你快点好吧,再这么下去,我们就没钱住店了。” 叶荣秋吃了一惊:“钱花的这么快?” 黑狗无奈地说:“少爷,你晓得你的药要好多钱?前面在打仗,伤员那么多,药的价钱都被炒翻了,地上随便摘根草卖的比猪肉还贵。现在还能买得到,这仗还打下去,再过段时间药这东西就是有价无市了。” 叶荣秋一时失语。他想起自家仓库里那几箱药,有些羞愧。他一贯看不起黄三,因为黄三是发国难财的,可其实不奸不黑的商人哪个能赚得到钱?炒毒品是害人,炒药材也不是救人,其实他们叶家也是想发国难财的,只是发不发的到财要各凭本事。叶荣秋心想,回去以后不能再让爹沾这块生意了,这种国难财的生意太损阴德。 叶荣秋小声道:“辛苦你了。”又道,“谢谢。” 黑狗好像已经睡着了,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天他们就收拾东西上路了。叶荣秋烧已经完全退了,可他还是全身无力。被黑狗搀扶着咬牙走了一上午,下午遇到了过路的农夫用牛车带了他们一程,总算是到了县城里。 晚上去住店,黑狗本想要间客房,叶荣秋却拉住了他,说:“住通铺吧。” 黑狗惊讶地看着他:“你确定?”在叶荣秋生病的前几天他们就是睡的通铺,因为房里有人打呼噜,并且有人汗脚的气味传遍了全屋,无法习惯的叶荣秋整晚整晚睡不着,第二天心情也会变得异常烦闷。他的这场大病与他缺乏睡眠也不无关系。 叶荣秋有点惆怅地说:“睡一天客房的钱都够买一大盆馍馍了。”他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在睡眠和食物中只能选择一项。 黑狗听他这么说,就要了间通铺。因为叶荣秋省下了这笔钱,所以他们晚上买了玉米面的馍馍打牙祭,吃得饱饱的。 通铺没有床,十几个男人睡在一长条铺子上。会睡通铺的必定不是什么体面的上等人,往往是一身泥土臭汗,磕牙打屁无所顾忌,一到晚上大大小小的呼噜声磨牙声响成一片。铺子本身也不干净,换了十几波客人也不洗一回,若要细究,被子里什么污糟玩意儿都能翻出来。唯一的好处就是通铺足够便宜,便宜到两个铜板就能睡一晚。 睡在叶荣秋旁边的那个男人上床后先掐了会儿自己身上的虱子,然后喉咙里咕噜咕噜搅和了半天往铺子下吐了两口浓痰,这才闭上眼睡了。叶荣秋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拼命往黑狗身边挤,已经完全离开了自己的炕位。可是这样也不够,叶荣秋总觉得自己身上的被子一股子说不上是什么味的味,可是不盖又不行,他只能把头仰起来,鼻子离开被子越远越好。 黑狗察觉了他的别扭,问他:“你咋啦?” “我这被子一股子腥味。”叶荣秋闷声说。然后他凑过去闻了闻黑狗身上的被子,虽然也不咋地,不过比他那条好点。 黑狗见状把被子撩起来,说:“得了,我跟你换一床盖吧。” 叶荣秋想了一会儿,钻进了黑狗的被子里,和他挤一条。他有些羞臊地说:“我觉得有人在那床被子里干过啥……那味太恶心了,你也受不了。”叶荣秋和黑狗睡一块都睡习惯了,如今是半点都不嫌弃他了。 黑狗看他那纠结的表情,不由得乐了,在他腰上捏了一把,坏笑道:“在那条被子里干过啥?” 叶荣秋拍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没吭声。他现在对黑狗非常放心,他知道黑狗只是嘴坏点、手贱点,但对他却是实打实的好,这世上除了他爸和他哥就属黑狗对他最好,而且是真心实意不图啥的好,所以他已经对黑狗完全卸下了戒心,只是恼他总喜欢欺负自己。 就这会儿功夫,屋子里有人开始打呼了。叶荣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能硬忍,假装自己听不到。然而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实在无法忽略那嘹亮的呼噜声,心情又开始烦躁了。突然,一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叶荣秋睁开眼怔怔地看着黑狗。 黑狗低声说:“睡吧,你睡着了我就把手放开。”他知道叶荣秋那些要人命的富贵病,睡觉时必须非常安静的环境才能睡得着。 叶荣秋咬住下唇,突然把头埋进黑狗怀里。他感到那具年轻的温暖的胸膛正在给他安定的力量。他时常会忘了黑狗其实是个比他还年轻三岁的青年,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轻人竟然能够如此可靠,如此让他依赖。他小声叫道:“表叔叔。” “嗯?”黑狗没听清:“你说什么?” 叶荣秋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黑狗终于明白叶荣秋刚才说了什么,于是他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叶荣秋的后脑:“乖,大侄子。” 叶荣秋不知怎么的心里不是滋味,抬起头瞪了黑狗一眼,又把脑袋低下去,拱进黑狗怀里,然后他又把头仰起来:“我渴了。” 黑狗从被窝里爬起来,找出水壶递给他。这个水壶还是他们当时从一个被日军炸死的士兵身上拿下来的行军水壶,不锈钢做的,十分牢固好用。他们本来拿了两个,一人用一个,后来叶荣秋爬山的时候弄丢了一个,于是他们现在就共用一个水壶喝水了。 喝完水以后,叶荣秋又躺回黑狗的怀里,黑狗掰着手指算了算,说:“如果后面脚程快点,再走两天,就能到武昌了。” 由于各种状况,如今已是五月多了。没有这些事,叶荣秋半个月前就能到武汉,也许现在正喝着西洋红酒睡在丝绸大床上。然而听到武汉快要到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叶荣秋并没有自己意料之中的兴奋,还有些无法言说的……不舍。 他有些烦躁地嗯了一声:“总算要到了。”然后拉起黑狗的手:“帮我捂耳朵,好吵。” 第二十九章 两天以后,他们终于到达了周家所在的武昌镇。 叶荣秋和黑狗两人已是衣衫褴褛,面无人色,在进城的时候还被守军拦下来盘问,以为他们是行乞的逃荒者,差点不让他们进城。 好容易进了武昌,黑狗问叶荣秋:“你亲戚家住在哪里?” 叶荣秋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却反问他:“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黑狗一愣:“咋了?” 叶荣秋觉得自己的鼻子已经坏了,他是闻不出自己身上到底有多臭,不过想必让人不太好受。他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坐着车体体面面出重庆的,现在却混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羞于见故人。再者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面子问题,虽然周家和叶家是关系非比寻常的世家,可他到底是代表了整个的叶家,丢不起这个人。他说:“买衣服。” 黑狗好笑:“不是你亲戚家吗,你还买啥衣服,你一进去,人肯定送你几套衣服啊!” 叶荣秋解释道:“不是一般亲戚,是祖上交好的世家。” 黑狗说:“那又咋的了,你这是遇到变故了,还怕人笑话你?他要是笑话你,这朋友也不用交了。” 叶荣秋有点着急:“你到底还剩多少钱嘛!” 黑狗嗤道:“至于么,难道是二少爷的未婚妻?” 叶荣秋没吭声。 黑狗见他表情有些古怪,没想到自己竟说中了,不由愣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了起来:“那是得好好打扮打扮,那可是未来的二少奶奶,怠慢不得!这光买套衣服也不够啊!鞋也得换吧,头油怎么办呢?” 叶荣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酸溜溜的,一把抓住了他数钱的手,没好气地说:“算了!不买了!直接去就是了!” 黑狗说:“我没说不买呀,二少奶奶跑了我可担待不起。不过我只有这几个铜板了,新衣服买不起,猪油倒是能弄那么一小块,当头油抹抹,剩下的抹在脸上,气色也显得好。” 叶荣秋停下脚步,恶狠狠地瞪着他,语气很冲:“干啥子嘛!你阴阳怪气是想爪子嘛?劳资有未婚妻你不痛快哈?”和黑狗在一起呆了那么些天,叶二少爷说话都变得粗鲁了很多。凶巴巴地问完这句话,他心跳立刻加快起来。他还有点后悔,因为他这一句势必会招来黑狗十句嘲讽。(爪子:四川话干什么) 然而令叶荣秋感到惊讶的是,黑狗并没有继续回敬,而是闷住了不吭气,还样子还真有点郁闷。 叶荣秋心跳得更快了:“你、你想爪子嘛?” 黑狗撇撇嘴,爽快地承认:“是不痛快噻,你这龟儿子都找得到婆娘。哪家姑娘要了你,真是走了背运。” 叶荣秋轻轻哼了一声,意外地没有觉得不悦。于是他决定大人大量地原谅黑狗的攻击,拉起黑狗往周家住的院子走去。 两人到了周公馆门口,只见大门紧闭着,门外也没人把守,奇怪的是,大门外也落了锁。按常理,极少会有人在门外落锁,这说明屋里一个看家的人都没有,说不定是一家人出远门去了。叶荣秋敲了一会儿门,里面一片死寂,果然无人应门。 黑狗奇怪地问道:“他们是不是出去了?” 叶荣秋心里也觉得奇怪:“可能是吧。” 于是两人在周公馆大门外坐下等待。 等了一个多小时后,还是没有人回来,叶荣秋又敲了一会儿门,里面依旧无人应门。 黑狗问他:“你来之前跟他们通过信没有?” 叶荣秋点点头:“我离开重庆前两天我哥给他们写了信,因为我出来的匆忙,没等他们回信就来了,不过送信的应该早就到了,收到信他们就晓得我要来。” 黑狗说:“那再等会儿?” 叶荣秋点点头,也没有别的办法。 又过了一会儿,黑狗站了起来:“他们家做什么生意的?你晓不晓得他们家铺子开在哪里?要不我们去铺子看看。” 叶荣秋摇头:“我不是很清楚。” 黑狗摸了摸背后的门,擦了一手的灰。他说:“我总觉得不太对啊,你看这灰积的,这里还有人住吗?” 叶荣秋说:“我们两个月前还通信了,他们就是住在这啊。” 黑狗说:“那我去周围问问邻居吧,看有没人晓得他们去哪里了。” 叶荣秋也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敲开对面一户人家的门,叶荣秋客气地问他:“请问您知道周博海先生去哪里了吗?” 那人一愣,上下打量他一番:“周家早就搬走了,现在不住这了!” 叶荣秋一惊,连忙问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的?搬到哪里去了?” 那人说:“一个月前就搬走啦!搬到宜昌去了!” 叶荣秋忙说:“那您知道他们在宜昌的具体地址吗?我是他们的亲戚!” 那人看叶荣秋衣衫褴褛,以为他是家道中落来投奔亲戚的,目光充满了同情:“你等等。”不一会儿,他就拿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来递给叶荣秋:“就这里。” 叶荣秋谢过了这位好心人,跟黑狗离开了这条巷子。黑狗拿过叶荣秋手里的纸条,边看边叹气:“唉,还得掉头走,去宜昌!” 叶荣秋心中十分茫然:“怎么说搬就搬了呢?” 黑狗说:“没办法啦!再睡一晚通铺吧!” 第二天一早,黑狗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钱带着叶荣秋搭上了一班顺风车,折返回宜昌。他们又花了一天多的时间,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在后日的黄昏之前,身无分文地到达了宜昌。两人按照那位邻居给的地址找到了一间洋馆。这时候叶荣秋不再想自己的打扮是否体面了,他一心只求这趟千万不要再扑个空,不然他就要靠刨树根刨回重庆了。 叶荣秋和黑狗敲了敲那地方的大门,然后忐忑地在外面等着。不一会儿,门被人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男人。他扫了眼叶荣秋和黑狗,立刻不耐烦地要把门关上:“走走走,没有钱!” 叶荣秋连忙伸手抵住门,对着那人叫道:“宏宇哥!” 那男人愣了一下,关门的动作停下了,疑惑地打量着叶荣秋。叶荣秋鼻子一酸,羞惭地哽咽道:“是我……叶荣秋。” 被叶荣秋称为宏宇哥的男人愣了一下,认出了叶荣秋,一副生吞了鸡蛋的表情:“茂实?!你怎么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叶荣秋说:“我在路上遇到了日本人的空袭……唉,总之一言难尽!” 周宏宇赶紧让出一条道来:“快快快,进来说。”他看了眼黑狗,问道:“这是你家仆人?” 叶荣秋迟疑了一下:“是……是我的朋友。” 周宏宇没有多问:“先进来再说!” 周宏宇把叶荣秋和黑狗迎进门,匆匆带着他们往厢房走:“我先安排人给你们洗洗,天呐,竟然弄成了这幅鬼样子!不过遇到了日本人,活下来就算好的了!” 叶荣秋苦笑:“是,还活着就很好了。” 周宏宇看了眼他五颜六色的脸,调侃道:“快些走,可千万别让我妹妹看见了你这副鬼样子,要不她闹着要退婚,我这妹夫可就丢啦!” 叶荣秋第一反应竟是去看黑狗,然而黑狗什么表情也没有,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周宏宇命人把黑狗和叶荣秋带去洗漱更衣,叶荣秋和黑狗便分开了。仆人把叶荣秋带进浴室,叶荣秋已经半个多月没看见浴缸和莲蓬头了,亲切的好像看见了亲人一般,差点扑上去抱住莲蓬头狂亲,好歹矜持到仆人替他放完水出去,他才急不可耐地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把整个人都埋进了水池中。 叶荣秋痛痛快快地洗了近一个小时,搓掉了两层皮,如果不是他饿了很久,洗的快要缺氧了,他还恨不得再洗掉第三层皮。换上周宏宇给他准备的衬衫西裤,往手上脸上抹完香喷喷的雪花膏,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叶荣秋觉得自己重获新生了。 叶荣秋神清气爽地走下楼,周宏宇就站在楼下等着他。他瞧见叶荣秋下来,笑着迎了上去,拍拍叶荣秋的背:“这才是我认识的二少爷嘛!瞧这俊样,我说句胳膊肘向外拐的话,你做我妹夫,可比我妹妹都漂亮!” 叶荣秋被他说得红了脸,心里却有点闷闷不乐的。他想说我和你妹妹的事情还没成定局呢,别一副这事儿已办成了的样子。可他不好意思当面拂了周宏宇的面子,于是他只能转开了话题:“伯父呢?” 周宏宇说:“父亲出去了,我妹妹也和朋友出去看电影了,她可是新时代新女性,活泼的很,不甘心做深闺里的小姐。他们晚上会回来,我已经叫人去通知他们早点回来,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真是好久不见啦!” 两人一起往客厅走,叶荣秋边走边问道:“对了,你们怎么突然搬家了?” 周宏宇叹了口气:“这事情就说来话长了,其实也是怕了日本人。我父亲是最关注战时新闻的,两个月前他就说,日本人再这么势如破竹的打下去,武汉沦陷也只是迟早的事情。日本鬼子攻打徐州的时候,父亲说一旦徐州沦陷,东面就打得差不多了,该往西面打了,日本鬼子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武汉,于是他就立刻带着我们就举家搬到宜昌来了。我原还指望着……唉!都是痴人说梦,那些家伙,有什么值得指望的!这一眨眼,徐州真的就被日本人攻陷了!如果不是报纸上总在登前线死伤者的报道,我简直怀疑这仗究竟有没有打,为什么城池总是丢得那么快?不过我们虽然搬到宜昌来了,在武汉还有很多事情没筹措完成,最近可忙死我们了,成天武昌宜昌两头跑。现在真是后悔当初办了实业工厂,根扎在那里,动都动不了,要卖呢,这打仗的时候谁又肯卖呢?难道卖给日本人?” 叶荣秋听得迷迷糊糊的:“徐州……沦陷?什么时候的事?” 周宏宇说:“就是昨天的事啊!你没有看报纸吗?” 叶荣秋已经半个月没看过报纸了,他连馍馍都快吃不起了,哪有闲钱买报纸看?不过战场上的消息沿途听人唠嗑的时候多多少少听了一点。没想到,他和黑狗在路上耽搁的这点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大事,连徐州也沦陷了…… 周宏宇苦笑:“我们都说父亲料事如神,他简直比蒋委员长还厉害,一场仗还没开始打,他就能断出最终的输赢来。只不过从开始到现在,父亲从来没说过咱的军队能赢鬼子……全是输……都叫他断中了……” 每一个中国人听了这句话都要苦笑,叶荣秋也不例外。 这时两人走进客厅,叶荣秋看见客厅里坐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那男人没把西装穿的端正,却穿出了不羁来,衣襟敞着,里面衬衫的头三颗扣子没扣,露出好大的一片胸膛和锁骨来。然而他这样穿却并不邋遢,相反,他生的是一副天生衣服架子的骨骼,西洋人设计的西装在他身上居然意外妥帖合适,慵懒地演绎出一番别样风格来。 叶荣秋愣了一下,刚想问周宏宇这位少爷是周家的什么人,周宏宇却先他一步叫了起来:“哇塞,妹夫,你这位朋友身材可真好!” 这时坐在客厅里的那位把头抬了起来,叶荣秋猛向后退了一步,惊得口干舌燥:这位他看来气度非凡的少爷居然就是黑狗! 黑狗看见叶荣秋震惊的仿佛丢了魂的样子,也愣了一愣,不自在地扯了扯衬衫的领子:“周少爷,有没有便装?这衣服我穿不习惯。” 周宏宇本想给黑狗一套长袍马褂,可是叶荣秋说黑狗是他的朋友,而不是佣人。他摸不准黑狗到底是什么身份,便为他准备了和叶荣秋一样的行头,没想到黑狗是块不露相的璞玉,竟能将衣服穿出这种气派来!他连忙迎上去:“哪里不合适?我看着很合适!你穿得这么英俊,反叫我以后不好意思再穿了!”他转头对叶荣秋说:“妹夫,快给我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 叶荣秋皱着眉低声道:“别叫我妹夫。” 周宏宇拍着他的肩大笑:“哟,还害起羞来了!” 叶荣秋微恼地挣开他的手。他要对周宏宇介绍黑狗,然后还没开口自己先愣了:他应该怎么介绍呢?他对周宏宇说黑狗是自己的朋友,既然是他叶二少爷的朋友,这阿猫阿狗的名字怎么说的出口?可黑狗并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大名。 叶荣秋迎着周宏宇期待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说:“他姓钟。” “噢?”周宏宇好奇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叶荣秋看了眼黑狗,黑狗似乎很明白他的苦恼,正抱着胸看戏似的看着他。叶荣秋懊恼地瞪了他一眼,硬着头皮含糊道:“他是钟家的长子……就是当初在重庆跑货的钟家。你可以叫他……阿黑。” 周宏宇愣了一下:“阿黑?” 叶荣秋点点头:“这是他……表字。” 周宏宇惊讶地看向黑狗,见黑狗没有反驳,便笑着对他伸出手:“阿黑,幸会。” 黑狗客气地握住他的手:“周少爷,幸会。” 周宏宇忙道:“什么周少爷,我瞧你年纪不大,看样子……二十岁?” 黑狗说:“差不多。” 周宏宇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啊。既然是茂实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跟着他叫我一声宏宇哥就好。” 黑狗和他握完手,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叶荣秋。叶荣秋被他看得心惊肉跳,总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却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他不高兴,因此心中一阵忐忑。因为这心里的忐忑,牵连的全身都起了反应,肚子如雷鸣般咕噜叫了起来。 这一阵轰动的响,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叶荣秋的脸瞬间红成了一颗西红柿,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周宏宇猛地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忘了,你们这一路狼狈地过来,势必饿了许久,我就想着晚上要丰盛地招待你们吃一顿,却忘了让人送东西来给你们垫饥!快,快,到那坐着,我们马上叫人送点心来!” 于是跑来一名下人引着叶荣秋和黑狗入座,周宏宇说:“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们先吃点,我很快就回来!”说罢就急匆匆走了。 周宏宇一走,黑狗便凑到叶荣秋身边,笑嘻嘻地在他耳边叫道:“阿白。” 叶荣秋心头一跳,怔忪地看着黑狗。 黑狗说:“我黑你白,岂不正好。” 叶荣秋不明所以,以为黑狗在同他开玩笑,于是便开心的笑了笑:“嗯……嗯。” 黑狗嘴角勾了勾,那笑却是带着嘲讽的:“叶二少爷,你太抬举了,黑狗怎么配做二少爷的朋友。钟家也早就没了,上不得台面。” 叶荣秋一窒,一腔喜悦被浇的灭了个彻底。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他方才羞于将黑狗的名字说出来,的确是觉得有些丢人,可他……不管怎么说,他绝没有看不起黑狗的意思!他想要辩解,却只说出了一句“不是的”,就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黑狗则已从他身边退开,面无表情地抓起一块糕点丢进嘴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二货专业户的地雷 留言有惊喜哦~你会发现留言以后又多了一章可以看呢=v= 第三十章 晚上,周博海和周书娟都回来了,周宏宇派人请叶荣秋和黑狗一起去用晚餐,叶荣秋去了,到桌前才知道黑狗没有来——黑狗主动避嫌,借口点心吃太饱想睡觉,呆在房里没有出来。 周博海看到叶荣秋,大为惊奇:“世侄,我听人说你来了还不敢相信。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也不让人送个信来?” 叶荣秋说:“来之前送了信,只是出来的匆忙,没等到伯父回信就赶来了,没想到伯父竟然搬了家,我去到武汉,扑了个空,从邻人那里知道你们搬了家,这才又过来的。” 周博海讶然道:“你去了武汉?我没有收到你的信!看来你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到宜昌来了,所以信没有送到。这么说,我送去告诉你们新家地址的信你应当也没收到了!” 叶荣秋苦笑:“是,我出来的时机不对,阴差阳错,全错过了。” 周博海说:“你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从重庆过来,也就三五天的路吧,信我寄出去快一个月了,怎么就错过了呢?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难道最近遇上了什么事?” 周宏宇忙道:“来来,先入座,爹,茂实这一路过来辛苦的很,咱边吃边慢慢说吧!” 周书娟是最后一个姗姗来迟的人,等到众人都入座了,她才出现。她穿着一身学生装,头发剪得短短的,容貌清秀,打扮很素净,与那些中国传统式妇女完全不同,与叶荣秋见惯了的作风洋派的大家小姐也不同,要形容的话,那大概就是新中国的新女学生。她看到叶荣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茂实哥。” 当着周博海的面,周宏宇不好意思把玩笑开得太过,于是只是对着叶荣秋挤眉弄眼,叶荣秋故意装作没看见,对着周书娟礼貌地笑了笑:“书娟,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周书娟说:“挺好的。”也拉开椅子坐下了。 周宏宇问她:“你今天又和同学去看电影了?” 周书娟神色尴尬,含糊地应了一声。 周博海不满地说:“什么电影那么好看,你怎么每个礼拜都要和同学去看电影?” 周书娟微微皱了下眉头,小声抱怨道:“爹,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管我这么多好不好?” 周博海眼睛一瞪,用力拍着桌子说:“你已经长大了?你也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你今年什么年纪了?你不是今年就该毕业了吗?怎么我每次问你你都推三阻四?你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周书娟低着头不吭声。 周宏宇凑到叶荣秋耳边小声说道:“妹夫,你叫你爹赶紧来提亲吧,我爹每天都在家里催着书娟赶紧完成功课好嫁人,我都快受不了了!” 叶荣秋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周博海训了一阵,语气渐渐缓和了一点:“别成天在外面瞎逛!你一个女孩子家,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周书娟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还是忍住了没吭声。 周宏宇忍着笑对叶荣秋耳语:“我爹在这方面可真是个老古董,书娟当初剪短发的时候,我爹差点没揍她,是我和母亲硬给拦下来的。你啊,赶紧把我妹娶了,帮她脱离苦海吧。” 叶荣秋低头喝了口酒。 周博海训斥完周书娟,晚餐才终于正式开始了。餐桌上周书娟一直低着头吃东西,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都是几个男人在交谈。 周博海问叶荣秋:“你为什么突然过来?” 叶荣秋说:“说来话长了,一来是我在重庆得罪了一个恶徒,我哥让我出来暂时避避风头,不过这件事现在已经解决了;二来,自从政府迁都重庆,日本就时常轰炸重庆,我哥觉得重庆的局势不好,让我到武汉看看,武汉的经济更好,想着能不能慢慢把生意转到武汉来,我们两家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周博海立刻紧张地问道:“你们家的生意出事了?” 叶荣秋忙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重庆的局势确实不太好,最近一段时间来常常亏本。而且我父亲受伤住院了。” 周博海忙问道:“住院了?怎么回事?日本人炸的?我从新闻上也看到了鬼子轰炸重庆的消息。” 叶荣秋便把叶向民受伤一事的原委大致说了,与黄三爷有关的事都一概略去不提。 周博海听罢叹了口气:“世侄啊,你的苦处我能理解,不过你们想挪到武汉来,那可就错了。你瞧瞧这局势,我敢保证,出不了今年,日本人肯定会打武汉!就咱中国这些军人,那只要日本人打过来,丢城就是分分钟的事儿,你呆在重庆,顶多就是被日本人遥遥地投几颗炸弹,可这要是到了武汉,那日本人的刺刀就直接顶到你眼皮子底下了!” 叶荣秋尤不甘心:“可是武汉怎么也是全国的经济政治中心啊!” 周博海不住摇头:“中心?算了吧,你想想,南京那可是真正的首都,一开战就让日本人给抄了。我不瞒你说,我原本还筹划着举家挪回重庆去,听你这么说,我估摸着重庆也没几天好日子了。唉,两年前我本想去上海的,现在看来,幸好没去。可是这幸好也好不了多久了,你说咱还能往哪去呢?全中国现在还有几个安宁平和的好地方?这几个地方又还能平和多久呢?” 整桌的人都沉默了。叶荣秋心酸的说不出话来,他一抬头,就看见坐在对面的周书娟迅速擦了擦眼泪,收起手绢后依旧低着头不吭声。 吃完饭以后,周博海把叶荣秋叫到自己的房间去,说是有话要跟他谈。两个人一路走,周博海一面问道:“世侄,既然你哥哥的意思是要迁到武汉来,是不是正在把手里的产业转出去套现?” 叶荣秋点头:“是的。” 周博海抓着他的手拍了拍:“我现在也在做这件事。我是看明白了,这战乱的年头,做实业是要赔的血本无归的呀。我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寻思了,咱慢慢地转,转去做买办。你看蒋委员长他夫人家,那宋家不就是做买办的?跟着这些官员走,准没错!咱两家一起做,一起重新打天下,你意下如何?” 叶荣秋在家不怎么管生意,因此只能似是而非地敷衍道:“伯父说的是,待我回去和我大哥商量一下。” 两人走到了周博海的书房门口,一名仆人走上来,道:“老爷,下午有您的信,我放在您桌上了。” 周博海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先去吧。” 两人走进房间,周博海拿起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不由咦了一声,把信拿给叶荣秋:“你家寄来的。” 叶荣秋大吃一惊,忙上前来看,寄信人果然就是叶华春。 周博海于是当着叶荣秋的面打开,两人一起看了起来。信的前半部分都是客套的话,叶华春在心里把叶荣秋吃饭时说的一些话都说了,包括叶向民受伤的事,他问周博海叶荣秋如今有没有到周家,因为叶荣秋走了以后他才收到周家搬家的消息,如果叶荣秋到了,麻烦周家代为照顾。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就让叶荣秋变了脸色。叶华春在信里提起了叶荣秋和周书娟的事,并说自己和父亲商议后,希望尽快让他们完婚,问周家意向如何。 叶荣秋其实可以理解,现在他们叶家正是困难的时候,想要自己打拼出头极是困难。他的父亲和兄长希望能快点让他和周书娟完婚,以巩固和周家的关系,得到周家的鼎力相助,两家相扶相携一起打拼。叶荣秋道理是知道的,可他却不能赞同:他不愿意和周书娟结婚,现在比从前更加不愿意! 周博海把信折好后放到一边,去看叶荣秋的反应。叶荣秋的脸色不太好看,神情有些惶恐,周博海以为他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敢做主。他沉吟片刻,道:“这事我原本不该直接和你商量,不过信你也看到了……其实这件事你哥不说,我也是要打算的,原本早几年就该打算了,只是书娟她太任性,非要去念什么大学,你说一个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又有什么用呢?白白把年纪拖了这么大。我对于你们两个人的婚约是没什么意见的,不过婚事上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跟你父亲商量,包括我刚才和你说的事儿……这样吧,你在这里住几天,过两天我有空,就和你一起回重庆,顺道也去医院探望一下你父亲。” 叶荣秋讷讷的,却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只觉得心中的惶恐不安愈发强烈了。 出了周博海的房间,叶荣秋走到院子里想吹吹风,看见黑狗就坐在石桌边上抽烟。黑狗脚下已经有一堆烟蒂了,他多少天没沾到烟了,他本以为自己瘾头不大,可这会儿从周宏宇那里拿了一包洋烟来就跟旱了多天的骆驼看见水似的,不知节制地狂抽起来。 看见叶荣秋出来,黑狗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阿白。” 叶荣秋走到黑狗身边,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本有些担心他还在生气,但是看黑狗的表情他似乎已经不介意了,他便暗暗松了口气。至于阿白这个称呼,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被冒犯。 黑狗抽烟已经抽的有些晕了,歪着头一脸倦态,晃晃手里正燃着的烟头,笑眯眯地对叶荣秋说:“这高档货真是不习惯,味淡,到了嘴里都没滋味,一下抽多了,才发现已经晕了。洋人的玩意儿害起人来就是这样,让人连个防备也没有,一掉以轻心就惨啦!” 叶荣秋看着他说话时从嘴里不断溢出的烟,突然能想试试那究竟是什么滋味。于是他拿起黑狗手里的烟凑到嘴边吸了一口,然后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黑狗拍了拍他的背,他抓起黑狗的手用他的袖子擦掉了自己被呛出的眼泪,抱怨道:“好臭的烟!” 黑狗嘿嘿笑道:“得了吧,好滋味你享受不来,这人世间多少有趣的好事想来叶二少爷还没试过吧?” 叶荣秋瞪了他一眼:“别叫我二少爷了。晚饭你怎么不去吃?” 黑狗耸肩:“没必要。我只是送你来,其他的我就不掺合了。”他把手里的烟头掐灭了,沉默了一会儿,坏笑着调侃道:“阿白,事情我办成了,你不是要谢我吗?要不趁今晚赶紧地跟我睡一觉? 第三十一章 叶荣秋大惊:“你要走?走到哪里去?” 黑狗弹弹手指上沾到的烟灰:“找份工作吧。”不等叶荣秋开口,他抬起手制止了叶荣秋要说的话:“我对做少爷家的仆人不感兴趣。” 叶荣秋一时失语。想想也是,黑狗毕竟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若让他留在家中做下人,他势必时时想起昔日的生活。若是换了自己,这是件足以令人发疯的事情,黑狗也不会喜欢。 黑狗见他不说话,又笑着逗他:“陪不陪我睡呀,阿白?” 叶荣秋鼓着脸瞪了他一眼:“你干啥老说这种话,你又不是黄三,你不喜欢男人,我跟你睡你也不要睡的,又做啥总拿这个逗我生气。” “咦?”黑狗惊讶地瞪起了眼睛:“谁说的。你要是肯,我肯定得睡睡看。你和别人怎么一样!” 叶荣秋觉得自己疯了,居然还能就这个问题和他说下去:“我和别人哪里不一样?” 黑狗笑嘻嘻地说:“三爷死到临头都放不下的屁股肯定和别人的不一样。” 叶荣秋这下才真的生气了,一脚踢过去:“别跟我提黄三!” 黑狗不痛不痒地拍拍腿上的鞋印子。 叶荣秋舍不得黑狗走,可他又想不出什么正当的理由要黑狗留下,憋了一会儿,说:“我过几天要回重庆去了。” 黑狗点点头:“哦。” 叶荣秋说:“你送我回去吧。” 黑狗惊讶地问他:“周家不派人送你回去?” 叶荣秋说:“派的……可他们我不放心。” 黑狗摇头:“他们总归比我可靠。你回去的路上记得把你的表赎回来。” 叶荣秋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越想越生气,气鼓鼓地问道:“你非要走吗?” 黑狗反问他:“我为什么不走?” 叶荣秋说:“我不要你做佣人,你跟我回去吧,你好歹也算我叶家的亲戚,你帮我们一起做生意吧,我给你分成,一定不亏待你。” 黑狗沉默着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抬起手揉了揉叶荣秋的脑袋,轻声道:“你娃真像小花,喂你点吃的,你就忘了我不是什么好人。” 叶荣秋不明所以,但是黑狗没有再说下去,重重压了压他的脑袋,就起身回房睡觉去了。 叶荣秋带着满肚子疑惑走回房间,却在房间外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周书娟。 周书娟皱着眉头抱着双臂在叶荣秋的房间门外走来走去,显然是在等叶荣秋回来。她看见叶荣秋,忙放下双臂,却似乎忌惮着和叶荣秋之间的距离而不靠近,有些尴尬地笑问道:“茂实哥,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 叶荣秋忙上前推开房门:“可以,进来说吧。” 两人进到屋里,周书娟走到桌边坐下,叶荣秋关了门跟进去坐在她身边,问道:“有什么事吗?” 周书娟犹豫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地说:“茂实哥,刚才我爹叫我过去了……他问我的事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问你,你想跟我结婚吗?” 叶荣秋一愣,犹豫着没开口。 周书娟说:“想就想,不想就不想,不必顾虑我的面子,我想听实话。” 叶荣秋还是没吭声。他虽然不想娶,但是那是他父兄的意思,关系到他叶家整个家族的利益,他毕竟不敢就这么随性地把事情黄了。可是要他违心地说想,他也说不出口。 周书娟咬了咬牙,说:“好吧,你这意思就是不想娶的了。给我个理由,你有喜欢的人了吗?还是……你不想这么快步入婚姻,让旧式的观念锁住你一辈子?” 叶荣秋这一次犹豫片刻后微微点了下头,却没有说明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周书娟默认了是后者。她松了口气,说:“这样就好办了!茂实哥,我一直当你和我哥哥一样,有些话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对你说,因为你和我一样是新社会的人,你一定能够理解我,并且帮助我。” 叶荣秋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周书娟咬了会儿嘴唇,似乎下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心,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叶荣秋:“我直接跟你说了吧,茂实哥,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我爹一直以为我今年就要毕业了,催促着我结婚,可是并不是这样,我还有两年才能毕业,因为我选读了第二专业——除了历史之外,我又学了医科。” 叶荣秋一惊:“你学医了?” 周书娟点点头:“是的,如今中国局势乱成了这样,每天都有很多伤员从前线上下来。有一次我和朋友出去,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打过仗的兵,他断了一条胳膊,我以为他一定经历了非常惨烈的战争。”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过去的事情,然后缓缓再度开口:“我和他聊了天,才知道前线的形势有多么糟糕。一场仗打下来伤员成千上万,可是医护人员却只有几个,多少伤员就是因为救治不及时,原本明明是可以治好的小伤,却要了他们的性命。我遇到的那个人,他的胳膊被一颗反弹的流弹击中了,削掉了一块肉。只是一颗流弹而已,一个不算很厉害的伤口……可他却因此而被截掉了一条胳膊。就因为没有人帮他治,他也没有消毒的药物,伤口被感染了,不截肢他甚至会死……于是他丢掉了整条右臂。”她睁大眼睛向上看,把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可能你会觉得我管得太多了,可是我听他用无奈自嘲的语气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哭了,我难受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每天都有很多同胞死在战场上,我有些同学已经去参军了,我是个女人,我不能上战场。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就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在这种时候,在这种环境下……而不是想着我今天该带什么首饰……每当我想到自己每天安逸地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的时候,我都快被自己的愧疚感折磨疯了……” 叶荣秋脸色有些白,因为他正是那个安逸地过着不知所谓的生活的人。他问周书娟:“你学医……想救治那些伤员?” 周书娟点头:“我想做战地医生,我想上战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日本鬼子近一尺我们主动退让三尺。我不想让更多人丢掉胳膊丢掉腿,丢掉生命,我想救他们。” 叶荣秋哑然。周书娟不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人,第一个是冯甄,现在轮到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现在叶荣秋已经没有了当初听闻冯甄参军时的那种不忿感,他更多的是感到惶然和不解:为什么这些有着良好出生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会想去战场上送死?那是战场,那是真的会死人的,和千百万无知的人死在一起,一条生命只值一颗子弹。为什么呢?战争总会有人去打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自己参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荣秋并不是没有为了这场残酷的战争而愤怒或热血过。他也是个中国人,他看到自己的故乡被日本人投弹轰炸,他看到很多同胞死伤,那时候他会悲愤地希望自己才是那个坐在南京军区司令部的委员长,他会下令不遗余力地进攻,毫无保留地进攻,一定要将日本人赶出他的祖国!他会不惜以百万大军作为代价来捍卫祖国的尊严——然,他不是那百万中的一个。 周书娟接着说:“我不敢告诉父亲,他知道了一定会强制给我退学的,当初他就不赞成我念大学,期间也闹过要我退学先结婚的事情。我只能偷偷地读,可是瞒不下去了,我原本今年就要毕业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和我结婚,只要我嫁到你叶家,他就不能再阻拦我了。当然,我知道这对你并不公平,我知道茂实哥你也是拿我当妹妹看的,你并不想要我做你的妻子,如果到时候你遇到了什么喜欢的人,我可以立刻和你离婚,并且向你喜欢的人解释这件事的原委。另外我猜你父亲希望我们尽早结婚,也是希望生意上能和我们周家相辅相成。我保证我一定尽我所有的能力让我父亲辅助你们!我会尽量准备丰厚的嫁妆!茂实哥,我求你帮帮我吧。” 叶荣秋惊讶,然后沉默,许久后终于开口:“你让我考虑一下。” 周书娟点头:“好。但是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连我哥都没告诉。他虽然不一定会阻挠我,可是他是个管不住嘴的人,如果他知道了,他肯定会告诉父亲的。所以求你替我保密这件事。” 叶荣秋郑重地承诺:“你放心,我会的!” 这天晚上,叶荣秋失眠了。周书娟的话让他想了很多,其实也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想,只是周围的人给了他压力,让他加快了思考的进程。他想他能做点什么,又应该做什么。其实叶荣秋去年刚刚大学毕业,原本大学毕业后就应该开始帮着管理家中的生意,可是他刚毕业就被黄三爷给缠上了,为了躲避黄三爷,他躲在家里不出门,也懒得去管生意上的那些杂事,转眼就拖到了现在,一年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这次叶华春委派他来武汉,就已经开始历练他了,因为叶家只有两个儿子,他势必也是要帮着挑起大梁的,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家里看书。 这从重庆到武汉,短短的百里路,叶荣秋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一回。他开始知道钱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能力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在这乱世之中,没有钱,没有能力,就是死路一条。叶荣秋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崛起,他没有冯甄和周书娟那样高尚,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奉献,可他也必须要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在这个混乱的社会上生存下去。周博海说想做买办生意,这让他有些心动。传统的生意他或许不在行,但是做买办,他还真是能发挥上别人发挥不了的作用——做买办是要和洋人打交道的,周家和叶家这些嫡子嫡孙里,他上的学最多,他英文说得最好,从前有洋人到他们学校,学校也是派他作为学生代表去接待交流的。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周博海今日特意同他说起这件事的缘故。 可是买办的生意也不好做,叶荣秋打算崛起,可他身边一个能用得上的帮手也没有,叶家绝对是非常缺人的。想到帮手,叶荣秋就立刻想到了黑狗。他如今信任黑狗的程度甚至已经超越当初信任跟了他四五年的阿飞。 他一有了这个想法,心里立刻高兴起来,决意明天一早就要去告诉黑狗,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把黑狗留在自己身边,这让叶荣秋安心极了,连对前途都充满了信心。 前半个晚上叶荣秋兴奋的睡不着,到了后半夜,他终于睡着了,却做起了噩梦。 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叶荣秋梦见自己上了战场,一群日本鬼子拿着枪炮刺刀在他身后追着,他惊慌地逃跑,一味地向前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去,面前的场景不停地在转换,他跑过了高山跑过了丘陵跑过了平原跑过了城镇,甚至他看到了叶公馆,他跑了进去,却笔直地穿越过去,没有停留,只会跑……可怕的日本人一直在他身后追着,他就这样可怜地跑了一整晚,直到前方再也没有路,出现了一道悬崖。他害怕地探出头去往悬崖下看,然而令他吃惊的是,黑狗就站在悬崖下,遥遥地向他张开双臂,大喊着要他跳下来,自己一定会接住他。后面的日本人已经追了上来,叶荣秋没有时间想了,他毅然地纵身跃下悬崖,扑向黑狗的怀抱。他离黑狗越来越近,然而就在他快要碰到黑狗的时候,黑狗突然收回了双臂,冷漠地看着他掉下去。然后他就惊醒了。 叶荣秋惊醒后穿上立刻跑出去找黑狗。这时候天色还没亮透,他也尚未完全清醒,还沉浸在可怕的梦境中难以逃脱。他要去质问黑狗为什么突然收回伸出的手。然而当他推开黑狗房间的门时,只见床上的被子还是凌乱的,但是黑狗人已经不见了。 叶荣秋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傻了一会儿,终于彻底从噩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一件比噩梦中的场景更可怕的事:黑狗不见了! 叶荣秋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正要出门去寻找黑狗,却在院子里撞上了周宏宇。 周宏宇一把拉住了叶荣秋,奇怪地问他:“妹夫,大清早匆匆忙忙的这是要去哪?怎么睡衣也没换就出来了?” 叶荣秋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刚出被窝就重来找黑狗了,衣服没换,脸也没洗。他很少在人前这样失仪,有些焦躁地压了压凌乱的头发,正要回房换衣服,周宏宇又拦住他问道:“对了,你那位朋友阿黑一大早出去做什么了?早上账房的人来跟我汇报,说他要支三百块钱,记在你的账上,我以为你要买东西,就让他支去了。” 叶荣秋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他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明白黑狗昨晚说的是真的,不仅是真的,而且雷厉风行,说走就立刻走了,让他打定的主意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压下焦躁的情绪对周宏宇恳求道:“宏宇哥,请你派几个人出去帮我找找他的下落好吗?” 周宏宇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叶荣秋说:“是的。不过他想离开,我还有事情需要他帮忙,所以请你帮我派人找找他,找到了,请他回来,就说我有事和他商量。” 周宏宇忙道:“好,我这就派人出去找。” 叶荣秋自己出门去逛了一圈,没找到黑狗,只好回来了,惴惴不安地坐在房里等消息。他不知道黑狗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他就是不愿这样让黑狗走了。他依赖黑狗,想要把黑狗留在自己身边做事。 到了晚上,周宏宇派出去的人回来了,给叶荣秋带回消息,他们在一家面粉店里找到了黑狗,告诉他叶少爷请他回去,可是黑狗不肯回来,还让他们再也不要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佑希的地雷 话说其实从1934年开始大洋就不流通了,这时候用的货币应该是法币。我才知道,功课没做足…… 暂时先用着大洋,等我回家以后再统一修文 第三十二章 “左边下去一点!” “过了过了,右边再下去一点。” “左边再下去一点!” 黑狗不耐烦地低下头,对着梯子下的人吼道:“你眼睛长歪啦?”吼完以后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叶荣秋就站在那个歪眼的家伙边上。 黑狗把匾额挂上,从梯子上爬下来,面粉店的掌柜想跟他说什么,被他摆摆手打发了。那掌柜看看叶荣秋,再看看黑狗,嚷了声“快点进来帮我搬东西”,就丢下他们进店去了。 黑狗走到叶荣秋面前,无奈地说:“二少爷,您怎么又来了。” 黑狗离开周家已经三天了,第一天是周家的仆人来找他,被他打发了,第二天是叶荣秋亲自找过来,他依旧打发了,今天是第三天,叶荣秋又来了。 叶荣秋僵硬地说:“表叔叔,你别在这做了,跟我回去吧,做我的合伙人,我们一起做生意。” 黑狗叹气:“您听不懂人话怎么的?” 叶荣秋低声说:“你救过我,我会报答你的,不会亏待你,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是朋友。” 黑狗说:“你已经报答过啦。”他从口袋里摸了根土烟点上,笑嘻嘻地说,“阿白不肯陪我睡觉,所以我从周家支了帐,钱也拿了,到时候你还上,就是你给我的。我昨天已经拿了这钱去喝花酒,宜昌的姑娘漂亮又便宜,那点钱够我玩一个月的。所以谢谢你啦。” 叶荣秋深吸了一口气,把肚子里的火气压下去,问他:“你为什么宁愿在这里打工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做事呢?是我哪里招惹了你?” 黑狗摇头:“没有。我送你过来,是因为我当初答应把你送到武汉。但是你娃就是一瘟伤,我受够了,钱我也拿了,我不想再陪你搞喽!”(瘟伤:很烦的人) 叶荣秋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把委屈也压了下去,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他:“我怎么了?之前不是好好的吗?我知道你在路上很照顾我,我身体不太好……可是你之前也没说什么啊!” 黑狗看起来有些烦躁,摆了摆手:“总之我不想跟你再扯上关系。得了,你走吧,别再来了,咱俩不是一路人。” 屋里的掌柜叫道:“黑狗?好了没?进来搬东西。” 黑狗应了一声,就要往屋里走,却被叶荣秋不依不饶地拉住了。叶荣秋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若是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这样搁下面子在被人拒绝后依旧纠缠不清,可是这段时日来他经历了数次生死变故,他自以为和黑狗已是患难与共的交情,因此破格提升了黑狗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他不得不承认,黑狗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地位。黑狗讨厌他?他不信,谁会以性命去护着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好过,他的父亲和兄弟没有和他一起经历过这些可怕的事情,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而黑狗正因为和他并没有亲近的血缘,因此这份情意更加难能可贵。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宜昌后黑狗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关怀不再,只剩下嫌恶。他好想把自己的头发扯起来给黑狗看看,他的委屈都已经渗透到头发丝了! 黑狗拨开他的手:“闹够没?我看不上你你看不出来啊?你还跟我合伙?你觉得你自己能做什么?还不全得靠着你家里?可你叶家现在也没多少气数了吧?” 叶荣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从前是对经商不感兴趣,可我现在确实希望能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帮助我!” 黑狗问他:“你喜欢经商吗?” 叶荣秋犹豫了一下。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情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但喜欢却是谈不上的。 黑狗看着他的反应连连摇头,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就算你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真的觉得你这家伙悬吊吊的,脾气跟个婆娘似的。我再跟你说一次,我看不上你,你别来找我了。” 面粉店的老板又叫了一次,黑狗再次甩开叶荣秋。路上已经有人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叶荣秋面子上早就挂不住了,因此只好松了手,于是黑狗就丢下他进屋去了。 黑狗的心情无比烦躁。他看得出叶荣秋依赖他,而且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依赖。而他自己——他也乐在其中。做英雄会上瘾,被人崇拜被人依赖的感觉令他内心充足的不得了,可是这种东西一旦上了瘾,又恰巧在这乱世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把自己的性命都赔上了。他不知道为了叶荣秋值得不值得。至少现在他看不出值在哪里,所以他想快点戒了这瘾。他以前没有看出来,叶荣秋这种人,外厉内荏,一旦沾上了就很难和平地甩开,必须要弄得两败俱伤才行。 叶荣秋觉得很伤自尊。他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纠缠过谁,即使被黑狗看不起了他都没有甩手走人。他的尊严确实促使着他转身离开,但是还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拽着他不让他走。他暗想,刘备三顾茅庐才求来诸葛亮,连刘备这样人物也能做到这份上,他为什么不能?这样想,他就觉得面子上没有那么难受了。 过了几分钟,黑狗扛着一袋面粉从店里走出来,看见叶荣秋还站在外面,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面粉丢到门口板车上正要走,叶荣秋上前拦住了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希望和你聊聊,我们去周家,或者去茶馆吧。” 黑狗纳闷地盯着叶荣秋看。他还真是低估了叶二少爷,说了这么难听的话,按常理二少爷应该甩他一个巴掌昂首走人的,居然还能在这心平气和地继续纠缠。看来叶荣秋是吃准了他心软,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所以摆臭脸说恶语都已经不能让叶二少爷像以前一样自动乖乖保持距离。 黑狗心里一发狠,抓起叶荣秋的手腕就往巷子里走去。叶荣秋虽然被他抓得有点痛,但却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脚步走。 进了巷子里,黑狗突然停下脚步,把叶荣秋往墙上一推。叶荣秋吓了一跳,又用那种无辜的、兔子一般的眼神看着黑狗。黑狗不去看他的眼睛,捞着他的腰把他带进自己怀里,伸出两只手掌往下一抓,牢牢地包裹住了叶荣秋挺翘的屁股,张嘴在叶荣秋白嫩嫩的脸上啃了一口。 叶荣秋这回是真的吓坏了,猛地挣扎起来,黑狗却用力扒着他不肯放手,坏笑地说:“阿白,你纠缠不清,难道是真的想陪我睡觉?那就睡嘛,我可想你好久了。”他再一次精准地往叶荣秋的死穴上戳去。 巷子里并不是没有其他人,本来有三两个人正在穿行,而街口也有几个人看着,他们看到了黑狗和叶荣秋的纠缠,几双眼睛都扫了过来,还有人吹了声口哨。叶荣秋受不了这种轻佻,真的发毛了,用力推开黑狗,扬起拳头要揍,却被黑狗抓住了手,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目光打量着他。 叶荣秋情绪激烈地剧烈喘息着,恶狠狠地与黑狗对视了一会儿,抽回自己的拳头大步走出了巷子。 几分钟后,黑狗慢悠悠地从巷子里晃出去,叶荣秋已经不见了。他撇撇嘴,用力捏了捏拳头,低声咒骂道:“妈的,手感还真好。” 叶荣秋则是真的动肝火了,一路冲了回去,回了周府就一声不吭地将进房间关上门,拉上窗帘,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谁也不理睬,生足了一整天的气。 往后两天,叶荣秋都没有去顾那第三次的茅庐。 叶荣秋一直住在周家没有回重庆,因为周博海说了要跟他一起回去,可最近周博海太忙了,要忙完手上的事才能有时间。于是叶荣秋便只能在宜昌呆着,好在周宏宇已经将他视为自家人,常常带他出去看自家的生意,毫不藏私地教他许多生意路上的事。周家的生意做得比叶家好,有些手段是叶向民都不如周家父子的,因此叶荣秋跟着周宏宇走了两天便觉得受益匪浅。可他同时也觉得不安,因为他尚没有为周书娟的事情下定一个决心。这段时间里,不止周宏宇和周博海对他很好,周家上下几乎都将他当成自家少爷来侍奉,这令他有种被人赶鸭子上架的逼迫感,却又无力挣脱。 他简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周书娟要求的契约婚姻,这对他以及对他们叶家都有很大的好处,是他父兄所期望的。可是心底里无法控制的深深的排斥感让他觉得难受极了。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并不讨厌周书娟,他也没有非要和谁结婚不可的念头,可一想到要结婚,那种厌恶的感觉里还夹杂着愧疚之情,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vianda的地雷~~ 有木有长评啊~~~小生生就要回家啦,有长评的话可以加更哟~~~~ 第三十三章 这天叶荣秋又陪着周宏宇出去视察生意。两人是坐周家的福特汽车去的,前两天汽车坏了,昨晚才修好,所以这还是叶荣秋第一次坐。 叶荣秋一坐到车上,就忍不住伤感了:他家的那辆车也是福特的。汽车是个非常昂贵的东西,在这时候的中国只有洋人和非常有钱有身份的中国官员或商人才能用得上,且不说车原本的价钱如何,由于很多技术只能仰仗洋人,因此往往有点损伤后送到车厂修一下都需要花费一根金条的价钱。叶家的那辆车是十年前买的,后来因为时局不好,叶向民曾一度动过把它卖了换钱的念头,但是除了他之外叶家所有人都不同意:车是身份的象征。有的时候身份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安慰自己用的,一旦到了卖车的地步,叶家的士气必然大受打击。可是没想到,就这样宝贵的一辆车,叶华春拿来给叶荣秋充门面到武汉见亲家,最后却被日本人的一颗炸弹炸的什么都没有了。 汽车发动后,周宏宇抱怨道:“要我说,洋人都不是东西。你看看到中国来的那些洋商人,心都黑成了什么样!我这车前两天坏了个轮子,我送到车厂去修,其实也就是换个小零件的事儿,你猜他们要了我多少钱?两百块!这车才值几千块,就那么小个铁件,却要两百块!我日他先人!” 叶荣秋对他的话深有体会,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一定说,零件是从美国运过来的,算上运费,所以要你两百块对不对?” 周宏宇拍了下大腿:“就是!而且不换还不行,这零件是他们美国人的,差一分差一寸也不行,他们都是工厂批量生产的,造出来都是一个样。我就是能让人去做个一样的零件给我用,铁匠也是用手给我打得多,那手打出来的怎么能一样?如果我也要用工厂去生产,光开个模几百块都止不住!退一万步说,就算这零件我能弄到,可我没有西洋人的技术,拿这零件我也安不上。我这心里一包火气,可还真是不能不花这冤大头的钱!” 叶荣秋连连称是:“一辆车是不贵,可维修的钱真是要了人的命啊!” 周宏宇说:“其实我原本是不同意我爹说的转去做买办的,因为我不喜欢跟那些洋鬼子打交道。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就看这事吧,现在土生意是难做了,还真是得跟着洋人做才能赚大钱。” 叶荣秋心酸地说:“谁强大谁才有说话的权利,我们国家如今是落后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周宏宇说:“是啊,你不知道我多讨厌这些在咱土地上横行霸道的洋鬼子,他们都当自己是上等人,咱在他们眼里倒成了下流货。要我说,咱大中华几千年历史,从前我们祖宗打江山的时候他们是毛还没退的猴子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我现在也很看得开,咱去做买办,跟洋人做生意,专学他们的技术,学会了就把他们丢开,自己干,还咱中国人的市场!” 叶荣秋笑了:“宏宇兄说的极是,你这么说,我这心气也觉得平了。” 周宏宇叹气:“雄心壮志咱不缺,可这事办起来还真是麻烦的不得了。我爹想趁早把手里现在的生意给转了,但武汉那里盘根错节地牵连着,一时还真脱不开手。我们有一笔货被压在安庆了,我明天还得去安庆跑一趟,你陪我一起去不?” 叶荣秋说:“去吧,我留在这里也没事做。” 周宏宇笑着拍拍他的膝盖:“也是,书娟每天一大清早就跑出去了,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按说她的学业早该完了才对。她真不懂事,也不知道陪着你。” 叶荣秋尴尬地将视线投到窗外,不吭声。 周宏宇说:“瞧瞧,你跟我妹真是一路货色,一说起这事儿就装聋作哑。妹夫啊,早晚的事儿啦!有啥好害羞的?” 叶荣秋还是不吭声。 周宏宇没法子了,只好又把话题换了回去:“我现在烦心的事儿太多了,我爸手下那些老家伙,那观念死都拗不过来,以前我还能忍着他们,可现在是越来越难了。咱现在要开始跟洋人接触了,那些老家伙铁定要坏事,我就想着再招揽几个得力的人手,可这人又能去哪找呢?烦呐!” 一说起这个,叶荣秋就想起了黑狗。这几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黑狗,可却如何也放不下架子去找人。他看得出,黑狗是真的想摆脱他,甚至不惜用那种方法来羞辱他,这让他非常受伤。 好巧不巧,这时候车从黑狗打工的那家面粉店前开了过去。 叶荣秋一开始硬忍着不动弹,等车开出去近百米后,他终于忍不住大叫道:“停车!”车还没停稳,他就拉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去。 周宏宇吃了一惊:“妹夫,你这是去哪里?” 叶荣秋摆摆手:“我有点事要办,你在车上等我,给我五分钟,我去去就回,别跟来。” 叶荣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那家面粉店,然而在距离店门五米的时候气势骤然弱了下去,徘徊着不敢靠近。算上这一回,他可就真是三顾茅庐了,万一黑狗还是不肯跟他走怎么办?万一黑狗又羞辱他怎么办?可放弃的话又实在不甘心,他真想知道黑狗究竟是怎么想的。 就在叶荣秋踌躇的时候,面粉店的掌柜走了出来,看见门外的叶荣秋愣了一愣。他认得叶荣秋,也知道之前几次叶荣秋都是来挖他墙角的,可是叶荣秋打扮得体,看来不是寻常人,他不敢得罪,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看不见。他正准备绕开叶荣秋往外走,叶荣秋却拦住了他的去路,问他:“黑狗在吗?” 掌柜愣了一下:“他没跟你走?” “啥?”叶荣秋也愣了。 掌柜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说:“他前两天就不干了,走了,我看你老来找他,以为他跟你走了。” 叶荣秋惊诧极了:“走了?他走到哪里去了?” 掌柜耸肩:“我晓不得。” 叶荣秋愣得不知该作何反应,那掌柜还有事,就丢下他一个人走了。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才回过神,失魂落魄地走回了汽车上。 周宏宇问他:“妹夫,你咋了?” 叶荣秋颓废地缩在一边,摆摆手:“别管我。司机,继续开车吧。” 周宏宇见他心情不好的样子,只好识趣地暂时闭了嘴。 叶荣秋的心情非常糟糕。他觉得黑狗在躲他,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黑狗在找到一份工作以后才干了两三天就主动离开。看来黑狗是真的厌烦他了。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那段患难的时光,他把黑狗当成了很重要的人,甚至还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报答黑狗。他是如此地重视,可到头来却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黑狗对他有的竟然只有嫌弃。 其实这个道理也并不难想通,因为这一路来几乎都是黑狗在付出,他给了叶荣秋恩惠,却并没有从叶荣秋身上得到什么,因此叶荣秋觉得感动,而黑狗却轻易地放下了。 叶荣秋却不愿去想这个道理。他起先是觉得悲哀,后来又开始愤怒,以至于一天什么事也没做成,只顾着愤怒。 到了晚上,周宏宇和叶荣秋回了周公馆。周宏宇看出叶荣秋一天都不在状态,叮嘱他道:“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陪我去安庆呢。” 叶荣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就向自己的房间房间走去。周宏宇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也只得自己走了。 叶荣秋推开房门进去,愣了一下,因为他看见周书娟坐在他的房间里。周书娟对他笑了笑,笑容中有着忧心,她指着桌上的茶道:“累了吗?喝点茶吧。” 叶荣秋走到桌边坐下,默一口气喝了三杯热茶,心里还是堵得难受。 周书娟犹犹豫豫地问道:“茂实哥,我上次跟你说的是你考虑的怎么样了?父亲再过五天就打算和你一起回重庆,找伯父商量我们两人的事情了。” 叶荣秋的愤怒突然转化为了冲动,冲开了他一直以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他猛地一拍桌子,气鼓鼓地说:“你放心吧!我会娶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绾绾和peacockk的地雷,感谢过江红鲤和左轮的长评~于是先欠着两更哟~ 小生生回家了,不过刚回来超忙的嘞,加更大业从2月正式开始~~继续有长评的话继续累加哟~~另外长评有送VIP阅读点数哟~~ PS:放心啦不会结婚的,下一章大转折哟~三章之内就要参军了=v= 第三十四章 翌日一早,周宏宇就带着叶荣秋驱车前往安庆。 周家有一笔货被积压在了安庆,据说是因为那边现在局势不好,运货的工人已经跑了好几个。这批货不知哪个关节没打通,惹了衙门的人注意,或被官府扣下了,要他们缴一笔价值不菲的税款。那边管事的镇不住局面,货始终拿不出来,周宏宇只能亲自前往处理。 开车的路上,周宏宇对叶荣秋介绍那边的形势:“现在安庆的形势很不好,听说江对面的大渡口镇上已经有日本人的影踪,日本人在镇子附近的农村里杀人抢粮,死了好几个人。那边好多老百姓都往西面跑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咱的货一被扣,好多工人怕时间耽误不起就都跑了。要不是这笔货价值不菲,我真恨不得丢了算了!”顿了顿,又道:“我估计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那边才故意扣了我们的货,想最后再捞一笔就跑路。这次他们怕是要坐地起价,事情不好办。” 叶荣秋有些担心地问道:“那我们这一去不会遇上日本人吧?” 周宏宇说:“日本人还没打过江,咱动作快一点,速战速决,就不怕。这次只能自认倒霉,多亏就多亏点,赶紧把事情解决了,反正做完这一笔日后也不干这个了!” 叶荣秋点点头。 周宏宇笑着逗他:“妹夫,你要是怕,就别去了。” 叶荣秋确实有点担心,但他不想再做缩头乌龟,于是他摇了摇头:“我还没怎么跟官府的人打过交道,带我去看看吧,我也瞧瞧那帮人的嘴脸。以后我要管事,这种事情总还要碰上的。” 周宏宇笑着拍他肩膀:“好样的!妹夫,我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啊,小时候你在我印象里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陶瓷娃娃,后来我还担心把我妹嫁给你,你持不起家业。不过最近看来,你这家伙不错嘛!” 叶荣秋苦笑。几个月前他的确还是周宏宇说的那样的,可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他又怎么可能再没点改变?黑狗走了以后,他更加知道,有些事情还得靠自己,早晚都是要靠自己的。 宜昌到安庆距离不短,当天是开不到的。他们先要通过武汉,到武汉是一天,到安庆再用一天,因此他们晚上要先在武汉过一夜。 车开到武汉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正好是晚饭的时间,周宏宇带着叶荣秋到住处放下东西,说这时候再叫人做饭已经来不及了,不如出去找家馆子吃一顿早点休息,明早还要继续赶路,叶荣秋自然没有异议。 周宏宇带着叶荣秋去了一家馆子,一边进店一边介绍道:“这家店的武昌鱼和黄陂芦笋做的特别好吃,以前住在武汉的时候我每个礼拜都要派人来买他家的菜,一个多月没吃到了,可馋死我了。” 这时候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这家店生意果然极好,到处都坐满了人。掌柜的见了周宏宇,忙来招呼:“哟,这不是周大少爷嘛,好久不见。” 周宏宇揽着叶荣秋的肩膀笑道:“今天带了个朋友来照顾你的生意,有位置没有?” 那掌柜四处张望,正巧这时候有一张小桌子的客人吃完了要走,于是掌柜忙引着他们过去:“二位先坐,我马上叫人来收拾。不知道少爷们要吃点什么?” 周宏宇说:“老样子吧,再加两碗米饭,来一坛米酒。” “好嘞!您等着,马上就来!”掌柜转头招呼道:“小黑,快过来把桌子收拾喽!” 叶荣秋听见有人叫小黑,愣了一下,下意识朝着那掌柜吆喝的方向看过去,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的伙计正拎着麻布跑过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愣。 再巧也没有,来人正是叶荣秋几天没看见的黑狗。 黑狗和叶荣秋都愣住了没动,反倒是周宏宇先有了反应。他非常惊讶地站了起来:“阿黑?你怎么在这里?” 黑狗看看周宏宇,再看看叶荣秋,乐了:“我日你个仙人板板,这都能碰到起你娃?” 叶荣秋见了他那熟悉的痞笑,先是狂喜,随即一张俊脸又沉了下来,只觉腹中怒火中烧:好他个黑狗,躲自己居然躲到武汉来了! 黑狗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他们桌上别人吃剩下的锅碗瓢盆收起来,边擦桌子边道:“二位少爷先坐着,菜马上来。” 叶荣秋恨得咬牙切齿。 只有周宏宇不明所以,目光在黑狗和叶荣秋之间转来转去,莫名地问道:“钟兄,茂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荣秋不吭声,黑狗解释道:“周少爷,我只是护送叶少爷去找你们的,找到了,我领了赏钱,就走啦!我现在在这家店打工混口饭吃。” 周宏宇又看了眼叶荣秋,叶荣秋黑着脸不置可否。周宏宇微微皱眉:“茂实说你是他的朋友。” 黑狗笑着一拱手:“抬举了抬举了。”他收完桌子就走,叶荣秋终于忍不住张了嘴,想叫住他,又说不出话来,最后郁闷地闭上嘴重重靠到椅背上。 周宏宇迷糊透了,然他看叶荣秋那又愤怒又伤心的表情,便自以为是地做了揣测,问叶荣秋:“他是不是骗了你?” 叶荣秋摇头。 周宏宇又问他:“他坑你钱了?” 叶荣秋苦笑:“他要是坑我,我就不气了。” 周宏宇丈二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他是钟家的少爷?” 叶荣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是,可钟家早就倒了。你别问了,我现在不想提,晚些时候再说吧!” 黑狗替他们收拾完桌子,进了堂子后面就没再出来。叶荣秋吃饭的时候时不时故作不经意地环视大堂,可他再没看见过黑狗。黑狗在躲他。 叶荣秋只吃了两口就没胃口吃了,周宏宇被肚子里的好奇折磨的发狂,没吃多少也吃不下了。他搁下碗,要叫掌柜结账,叶荣秋却慌慌张张按住了他的手:“宏宇哥,你再吃点吧,还有那么多菜,别浪费了。” 周宏宇被他逗笑了。叶荣秋虽然经常说话做事透着一股别扭劲,但因为他人情世故经历的少,也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眼,他那点别扭劲下藏着的心思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周宏宇逗他:“我一个人也吃不下。打包回去吧,晚上当宵夜吃,不浪费。” 叶荣秋又急又恼,摁着他不松手。 周宏宇笑着把手抽出来:“好好好,等会儿再结账。你心情好点没?快跟我说说,那阿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怎么了?” 叶荣秋闷了一会儿才道:“说来话长,以后再说。” “哎哟!”周宏宇急的拍桌子:“你把我急死了,你不肯说,就别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你既然这幅样子,就快点说清楚,我胃口都被你吊死了!你看着一桌子菜,以前我一个人都能吃光,就是因为你吊着不说,我一口都吃不下了!” 叶荣秋撇撇嘴。 周宏宇无奈,只得一点一点撬开叶荣秋的嘴:“好好好,你现在不想说,以后再说。那我问你,阿黑他是坏人吗?他真没坑过你?” 叶荣秋赌气地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周宏宇听出了他的反话,于是又问:“那你们是朋友吗?” 叶荣秋不吭声。 周宏宇猜测道:“你把他当朋友,他没把你当朋友?” 叶荣秋立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有愤怒有委屈,显然被说中了。 周宏宇又说:“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叶荣秋轻轻哼了一声。 周宏宇直拍大腿:“唉!我真受不了你这性子,从小都是这样,念了那么多年书,没把肠子念直了,倒多了几道弯!你跟我妹真是一对绝配,她也是有话不爱说的性子,快把我急死了。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担心以后你受不了她;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又担心以后她受不了你。再想想,我看我该担心的不是你俩,是别人都要被你们逼疯了!有什么误会,你就去找他说啊,说清楚不就结了吗,你知道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是啥?那就是一张嘴呀,人有这一张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啥事没有!” 叶荣秋还是撅着嘴赌气,仿佛周宏宇刚才那一番话都白说了。周宏宇抓狂了,绕过桌子拉着他站起来:“得,你受得了,我受不了了。我带你去找他,有什么话我帮你们说清楚!” 叶荣秋这才开始挣扎起来:“别,别!” 周宏宇瞪他:“别啥?我可算是知道为什么你这几天都闷闷不乐的了,是不是跟阿黑有关?我真想拿张镜子来给你照照,让你看看你现在这副表情!你不高兴,干嘛不把事情解决了?解决了不就高兴了?” 叶荣秋挣开他的手,急得脸都红了:“不是,我找过他的,他不理我。” 周宏宇说:“那就再找!是不是你不会说话?哥哥我帮你说!”说着又去拉叶荣秋。周围已经有人在看他们之间的拉扯了,叶荣秋最怕别人指点,忙压低了声音说:“别,别,你别拉我,我自己去找他!” 周宏宇将信将疑地松开手:“你能搞的定吗?” 叶荣秋烦躁地说:“你别搀和,我去找他,你别跟来!” 周宏宇看他恼了,没办法,只得回位子上坐下,拿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好好好,你自己去,解决不了再来找我。今晚上你非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快让你给急死了!” 叶荣秋理了理被周宏宇扯乱的衣服,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捋了捋头发,周宏宇急得踹了他一脚:“快去!”叶荣秋这才别别扭扭地往后堂去了。 黑狗在厨房里帮忙生火,正鼓着风,就见掌柜的领着叶荣秋进来了。他没想到叶荣秋居然还能找到厨房里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掌柜招呼道:“小黑你快出来,叶少爷有事找你。二子,你去帮忙生火。” 黑狗只得把鼓风机放下,跟着叶荣秋走到院子里,笑嘻嘻地叫道:“二少爷。”见叶荣秋面色不豫,又改口叫道:“阿白。” 叶荣秋问他:“你怎么到武汉来了?” 黑狗说:“武汉好挣钱,干一小时的活,武汉的掌柜给我的钱是宜昌的两倍。” 叶荣秋说:“我……周家也在招人,想和洋人合作做买办生意,缺少可靠的人手,给的工钱比这里更多。” 黑狗一副于己无关的样子,点点头:“哦。” 叶荣秋别扭了一会儿,问他:“你是不是还在介意上次的事情?是我错了,我真的没有看不上你的意思,我下次绝不再犯了。” 黑狗反问他:“上次什么事儿?” 叶荣秋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宏宇哥明天要带我去安庆办事。事情可能会比较棘手,我们也缺帮手。你要是……想挣钱,就跟着来吧。” 黑狗愣了一下,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终于敛了:“你们要去安庆?” 叶荣秋见他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不由喜上心头:“是。” 黑狗舔了舔嘴唇,微微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并没有说出口,片刻后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哦,祝二位少爷办事顺利!我还有活,再不去掌柜的该扣我工钱啦。阿白再会。”说完就丢下叶荣秋转身进了内堂。 叶荣秋又一次被他丢下,心里悲凉极了,颓然地跌下去坐在院子里冰凉的土地上。事不过三,黑狗拒绝了他三次,是真的不想再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了。他坐了好一会儿,终于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走回内堂。 周宏宇见他这副神情回来,不由急了:“咋了,话还是没说清楚?哎呀,你们到底有什么事吗?” 叶荣秋摇摇头:“走吧,回去睡觉了。” 周宏宇站起来往后走:“不行,你这样子晚上能睡好觉?我去帮你问清楚!” 叶荣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声哀求道:“别去了,宏宇哥,我求你了,我不想再自取其辱。我跟他之间没有误会,只是他……他看不起我。” 周宏宇愣住了。他看着叶荣秋,只觉得叶荣秋那隐忍悲哀的表情让人肠子都跟着打结,不禁问道:“他凭什么看不起你?” 叶荣秋不住摇头:“走吧,求你了,走吧,我回去再跟你说。” 周宏宇看得出叶荣秋是真的很伤心,因此没办法了,只得重重叹了口气:“好吧,回去吧。” 晚上周宏宇带着叶荣秋回了周公馆,叶荣秋把黑狗救过他的事以及看不上他的话告诉了周宏宇,周宏宇还想跟他探讨这件事,可惜叶荣秋看起来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并不想跟他多做讨论,因此他只得让叶荣秋先回房去,并叮嘱道:“好好睡吧,这件事慢慢再想,明天早上我们还要赶路。” 翌日一早,周宏宇叫叶荣秋起床,叶荣秋憔悴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显然昨晚睡得并不好。 周宏宇气得大骂道:“阿黑那家伙凭什么看不起你?” 叶荣秋却自暴自弃地说:“他有道理的。” 周宏宇没办法,只好带他去吃早餐。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就离开公馆准备出发。汽车就停在周公馆门口,有一个人靠在车门边上抽烟,周宏宇乍一看以为是自己的司机,挥挥手道:“走吧!” 那人却站着没动。 叶荣秋却已经怔住了,不可思议地叫道:“阿黑?” 黑狗笑了笑,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踩灭,玩世不恭地问道:“二位少爷,听说你们缺人?我来打听打听价钱。我帮你们干活,一天能挣多少钱?” 周宏宇又气又好笑地看向叶荣秋,叶荣秋已没了方才的不振,看起来神采奕奕,拉起黑狗就往车上坐:“上车再说!”还招呼周宏宇:“宏宇哥,快上车啊!再不走晚上来不及到安庆了!” “嘿,兔崽子。”周宏宇骂了一声,拉开前面的车门钻进车里,对已经坐在车上的司机吩咐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w2027的地雷 哈哈哈我标题党了=v= 好啦马上就要有实质进展了哟!白莲花同志已经落网了!明天开始加更!所以不要养肥了啦>_< 第三十五章 车在路边停下,周宏宇叫道:“我撒个尿啊!”说完逃也似的下车了。司机也跑到另一边去解手,于是车上就只剩下叶荣秋和黑狗两个人。 车已经开了半天了,周宏宇都快憋死了,不是让尿给憋的,而是让后座上两个人给憋的。这两人自打上了车,两人之间就没说过一句话。周宏宇试着调节气氛,不停找话题丢包袱,但是那两个人都不捧场,他说上十句话他们应一句。时间一久,周宏宇耳朵里回荡的都是自己的声音,他从后视镜往后看,后面两个家伙一人看着一边窗外发呆,就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说笑笑,就跟个傻子一样。后来他就不说话了,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就更沉闷了,而且沉闷的让人紧张,这种紧张不止他一个人感觉到了,他发现司机的脑门上也跟着冒汗,于是赶紧叫了停车去路边喘口气。 周宏宇和司机一下车,车上就只剩下黑狗和叶荣秋两个人了。叶荣秋松了口气:其实他早就想和黑狗说话了,可是有些话他当着周宏宇的面不好意思说出口。 叶荣秋对黑狗说:“我就要结婚了。” 黑狗看了他一眼:“嗯?” 叶荣秋探头往车外看,看见周宏宇和司机都在离车很远的地方,应该听不到他们说话,于是他缩回车里,小声说:“可是我不想结婚。” “哦。”黑狗点点头,爽快地说:“那就不结呗。” 几句“可是”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叶荣秋咽了下去。他突然觉得很高兴。这么多天来,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就想有人顺着他的心意说一句,可黑狗不在的时候他知道这事不管找谁说都没有用,就连一直宠着他的父亲和兄弟都希望极力促成这件婚事的。黑狗不仅说了让他高兴的话,而且是从黑狗嘴里说出来的,让他更加高兴。 黑狗莫名地看着他:“你笑啥?” 如果这时候有面镜子,叶荣秋会发现自己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他连忙故作正经地摇头,以显得自己没有那么轻浮:“没有啊。” 黑狗撇撇嘴:“生在福中不知福,劳资想要个媳妇儿还没有呢。” 叶荣秋高兴地问道:“没有人愿意嘛?” 黑狗瞥他:“咋?你愿意给我当媳妇儿?” 叶荣秋哼了一声,倒也没生气,笑嘻嘻地说:“结婚有什么好的,如果不是他们催,我一辈子不结婚也没什么。”顿了顿,又道:“阿黑,你以后就留在我们家做事吧?” 黑狗显得兴趣缺缺:“先把你好手好脚地从安庆带出来再说吧。” 叶荣秋愣了一下。他知道黑狗是担心他在安庆会遇上什么麻烦才跟过来的,可他心里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因为听黑狗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他带自己离开安庆以后又要走。他渐渐感到生气了,黑狗如果看不上他,就不要来招惹他;既然担心他关心他,为什么有不肯留下?来来去去,难不成是耍着他玩么? 叶荣秋想赌气地说“谁要你保护不想干你就走”之类的话,又怕真把黑狗说走了,为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黑狗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收回手继续眺望窗外的风景。 周宏宇回到车上的时候,发现叶荣秋和黑狗还是一人望着一边的窗外景色发呆,好像刚才他和司机离开的时候这两个人之间就压根没有说过话。不对,应该是说过话的,而且好像还吵了一架,因为气氛只比刚才更加压抑沉闷。 于是车的后半程,周宏宇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果断当做后面两个人不存在,和司机两个人谈星星谈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理,这才好歹把车里的气氛活跃了一点。 当天晚上他们才到安庆,这时候已经错过了晚饭的时间,周宏宇没法大半夜约那些官僚出来说事,只好先找了个住处住下,明天再开始办事。为了给叶荣秋和黑狗化解误会的机会,他安排住处的时候有意让黑狗和叶荣秋住隔壁房间,两人房间的阳台同一朝向,只要到阳台上就能面对面聊天。 晚上叶荣秋洗完澡以后,换了件干净的衬衣,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阳台上乘凉。五月底的天气正是最舒服的时候,春寒已去,而暑燥尚未来临,夜晚徐徐的微风让人无比惬意。 叶荣秋走到阳台上的时候黑狗已经站在旁边的阳台上了,他手里拿着根烟正吞云吐雾,叶荣秋低头一看,见他脚边已有两根烟头,不禁皱眉:“你的烟瘾真大。” 黑狗愣了一下,突然变得很吃惊。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烟,表情逐渐变得古怪。因为曾经的经历,他厌恶并且回避会让人上瘾的事情。他以为自己并没有烟瘾,烟也并不能给他带去什么快乐和安抚,他只是在闲时可有可无地抽着,好让自己有事情可做。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闲下来时不抽根烟,就觉得少了什么。 黑狗被叶荣秋说破,先是觉得惶恐,渐又觉得可笑。他原想否认自己并没有烟瘾,可是这不是烟瘾又是什么?有的瘾是像白粉一样强烈的,有的却是细水长流,沾染上了还不知不觉。这些瘾头不见得非是毒品赌博一类让人伤筋动骨的,其实很多习惯也是一种瘾,比如他习惯了将漫不经心作为保护色,比如他习惯了自我作践,比如他习惯了躲在暗处自以为清醒地嘲笑别人的欲海沉浮,这都让他有种无法言说的快感。这些其实都是瘾,动一动就让他无所适从。 叶荣秋眼看着黑狗的表情从惊讶变为茫然,最后又仿佛自嘲地摇头叹气,却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小声嘀咕道:“我又说错了什么?” “没有。”黑狗想了想,把长长的胳膊伸出去,然而他与叶荣秋之间的距离远了些,他够不到,于是他笑着说:“大侄子,脑壳凑过来点哟,让我摸摸。” 叶荣秋不满道:“你把我当成猫猫狗狗了吗?” 黑狗哈哈大笑,就在叶荣秋正准备往他手心下挪的时候,黑狗却把手收了回去。叶荣秋顿时脸上一热,觉得自己蠢透了,假装不经意地摸了摸额角,将视线投向远方。 黑狗说:“是呀,你真像只猫。”不过小花是娥娘养的猫,叶荣秋却是他养的猫,比小花还要更合他心意些,让他时不时想逗得这只小猫亮出爪子来挠自己两下才舒坦。 叶荣秋哼了一声:“你才是猫。不,你是狗。” 黑狗突然想起了什么,向他张开双臂,坏笑着叫道:“喵。” 叶荣秋一愣,立刻想起自己投怀送抱的那个晚上。他顿时脸上一烫,假作不明所以地扭开头,眺望远处的风景。黑狗笑得乐不可支,然后收回双臂,亦看向远处,自暴自弃地又点了一根烟。 夜晚马路上没有人了,但是有军队在巡逻。有一支巡逻的军队从他们楼下经过,领队的军官突然回过头清点人数,然后问道:“怎么少了一个人?少了谁?王栓呢?” 队伍停了下来,士兵们面面相觑,谁都不吭声。那军官走到其中一个人面前,一脚把他踹出了队伍:“我问你呢,王栓就走在你边上,他人呢?” 那人捂着肚子说:“报告,他……他刚才去尿尿了,然后……一直没回来。” “妈的,该不会跑了吧!”那军官骂了一声,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突然抬头一看,就看见了楼上站着的黑狗和叶荣秋。他大怒,拔出枪晃了晃:“看什么看,大半夜不睡觉,你们是干什么?日本间谍吗?” 黑狗掐灭了手上的烟头,对那带队的军官笑了笑:“睡了睡了,军爷晚安。”他转身往屋里走,对叶荣秋说:“早点睡吧。” 叶荣秋应了一声,也赶紧缩起脑袋回屋:“你也好好休息。” 进了屋,他们还能听见楼下那军官气急败坏地叫骂声:“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刘文,你去给我找,找到了带回来,他要是敢跑,当场给我毙了!” 翌日一早,周宏宇带着叶荣秋黑狗和两个在安庆负责办事的手下去会见当地的官员。看得出,安庆的局势已经很紧张了,大街上不时有军队来来去去,有些道路已经封了,衙门外守卫的队伍也多了好几倍。 周宏宇急着赶紧把事情办完好回去,因此态度十分殷勤,又是送礼又是恭维,连门外的警卫都给塞了厚礼。他还摆了酒席请相关的官员们吃饭。他这种殷勤的态度让那些人看出了他的心急,于是更是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十成里头的八成。周宏宇就是再急也万万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何况现在他们周家正缺现钱,这批货可说是至关重要的,但那些官员一口咬定了这个价不肯放,于是第一天的谈判以失败告终了。 周宏宇本想速战速决,顶好一天就把事情谈妥了当天就能回去,奈何对方的坐地起价让他这个念想破灭,只能继续耽搁在安庆。如果是在以前,对方绝对不敢这么做,周家在各方面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是有一些的,安庆的负责人敢这么做除非是官俸不想吃了。可是现在这些人自知这位子坐不了几天了,等日本人一打过来,他们立刻就要卷铺盖走人,因此无所顾忌,非要捞一笔大的,端看他们和周宏宇谁先挺不住。 就这么耗了几天,周宏宇耐下性子一层一层关系往上疏通,威逼利诱手段用尽,终于让对方松口吐出三成,大家五五分账。 这天下午周宏宇总算把一切谈妥办完,从衙门出来,看见等在外面的叶荣秋和黑狗,话还没说,脚一软差点摔下去。黑狗和叶荣秋忙上前扶住他,他疲惫地摆摆手:“不行,累死我了,扶我上车,我先回去睡一觉。你们去通知大家,都准备好,明一早我们就返程回宜昌。” 两个人把他扶上车,他又说:“这几天你们也累了,办完事早点回去休息。总算结束了,这鬼地方我是一天不想呆了。” 送走周宏宇,叶荣秋带着黑狗又去把各个关节都打点好了,这才回去旅店。叶荣秋这几天也累的够呛,放下架子忝着脸跟人周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几次差点跟人打起来,幸亏黑狗护着他,不然还不知让人给修理成什么样。可他吃完了晚饭,躺到床上却不想睡觉,心里满满都是心事。 叶荣秋心烦意乱,便去敲黑狗的房门。黑狗也还没睡,叶荣秋刚敲完门他就把门打开了。 叶荣秋说:“能陪我说说话吗?” 黑狗把门关上:“屋里太闷了,出去走走吧。” 于是两人出了旅店,到外面散步。 由于他们的货先前被扣在码头,因此他们住的地方离江边很近,拐过两条街,江岸就出现在眼前了。因为听说对面已经有了日本人的影踪,所以江边有部队驻守,他们不能靠近。然而他们沿着江岸往上游走,就没有设防了。因为江岸很远,水流很湍急,他们觉得日本人无法从那里登陆,防线也不能拉这么长。 江边的风很大,吹得人浑身舒爽。黑狗要脱下外衣给叶荣秋,叶荣秋摇头:“我不冷。” 两人走到江滩上,叶荣秋一边走一边说:“我跟你说过……我不想结婚……” “嗯?”黑狗看着他。 叶荣秋说:“我是真的不想结婚……可是事情很复杂,你也看到周家是怎么对我的,我爹和我哥都希望我结婚。” 黑狗点点头:“哦。” 叶荣秋看了他一眼,有些着急地想把一切原委都跟他解释清楚:“书娟也希望能跟我结婚,但她对我并没有男女之情……我对她也没有!她只是希望我能帮助她脱离她父亲的控制,她想继续读书,可周伯父不同意。” 黑狗又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叶荣秋问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黑狗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叶荣秋不满意这个答案,停下脚步看着他。 黑狗想了想,又说:“结也可以,不结也可以,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其实不管怎么选都是能过下去的,又不是生或者死。”他笑了笑,“再不行,你就投色子呗。” 叶荣秋问他:“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 黑狗笑了:“不晓得,我又不是你。不过要我说,最好你不要结婚。” 叶荣秋不自觉地欣喜起来:“为什么?” 黑狗说:“糟蹋了别个好姑娘。” 叶荣秋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叶荣秋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垂头丧气地说:“现在都是民国了,我们应该讲究婚姻自由,为什么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真是不想走封建社会的道路,可是我又觉得我不能这么任性。前几天我总想着快点把事情办完了快点回去,可现在我又情愿在这里多呆几天,一回去,周伯父就要找我父亲谈结婚的事了。我快烦死了,宁愿拖着,一回去就必须立刻做个决定,不然就晚了。” 黑狗在他身边躺下,抱着头看天上的星星。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下了个决定,捏着拳头说:“只要有人告诉我,不结婚也可以,这婚我就不结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当着黑狗的面说这个,可他心里的确隐隐地期待着什么。结婚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枷锁,他希望有一个英雄跳出来,就像把他从黄三爷手里救出来的那一次一样,把他从枷锁里解脱出来。不用替他分析为什么,只要告诉他:不要结婚! 但是黑狗什么也没说,从兜里掏出烟叼上,又用火柴点火,可是风太大了,即使他用手遮着,也很难点起火,往往火光一现就被风吹灭了。 这时候他们看到有一个老人沿着江岸从远方走过来,手里拿着火把,是来检查渔船的渔民。黑狗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揉了揉叶荣秋的脑袋,说:“大侄子,别胡思乱想啦,回去问问你爹吧。我去借个火。”说着就向那名老者走去。 黑狗刚刚走出两步,突然只听咻的一声,那名老人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黑狗和叶荣秋都愣住了。耳边风声呼啸,他们没有听清楚刚才的响声,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声和刚才类似的响声响起,黑狗听到尖锐的破空声,有东西从他耳边飞了过去。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猛地转身冲了过去,大力地将还坐着发愣的叶荣秋扑倒在地,压着他躲到刚才他坐的那块大石头后面。 叶荣秋被身下的石子硌得痛极了,挣扎地问道:“咋个的么?出啥事喽?” 黑狗死死压着他不让他乱动,恨不得将他揉进石头堆里,脸色发白地说道:“有人开枪。日本人,日本人打过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莫不是如此欢喜的地雷 今天有加更哟~第二更设定晚上六点准时发! 还有木有长评,有长评接着累积哟,或者有70条留言的话也累积加更数量>_<你们多多鼓励小生生,小生生就多多更新! 第三十六章 黑狗死死压着叶荣秋不让他乱动,恨不得将他揉进石头堆里,脸色发白地说道:“有人开枪。日本人,日本人打过江来了!” “日、日本人?”叶荣秋吓懵了,立刻不敢动了。 黑狗半个身子压在叶荣秋身上,两人身体紧贴着,都能感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声。恐慌,这是叶荣秋全部的感受,而且他知道黑狗也一样恐慌,因为压在他身上的肩膀正在颤抖着。 他们都已经经过两次日本人的轰炸,然而那两次与这一次却是截然不同的,那时日本人遥遥地在天上飞着,攻击也是范围性进攻,只要他们躲得好,就能逃过一劫。可是现在,日本人就在附近,而且子弹不是从江对岸打过来的,日本人已经在江的这一头了。空旷的江滩上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和日本人,他们就是唯一的靶子,日本人为他们两人准备了充足的子弹。 我们死定了。叶荣秋心想。他的大脑飞快地运作着,却想不出任何他们能够死里逃生的可能性。 “砰!”一声巨响在他们身前响起,又一颗子弹射中了他们前方一米处的石头,爆起一阵烟雾。 叶荣秋开始剧烈的颤抖。他害怕极了,到了这种极致的状态,他反而哭不出来,四肢僵硬,连动都不能动。 过了几秒,他们听见不远处的石头发出响动声,是有人在石头上行走,并且向他们靠近。现在只要叶荣秋和黑狗稍稍冒一下头,立刻就会一枚子弹把他们的脑袋打开花。可是躲着不动,日本人摸过来也是时间的问题,他们手里没有任何武器,没有任何胜算。 叶荣秋死死抓着黑狗的胳膊,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他哆嗦着问道:“阿黑,怎么办,日本人,真的是日本人。阿黑,我,我好怕。” 黑狗比他稍微镇定一些,但额头上也因为紧张而渗出汗水了。响动声越来越近了,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这一次子弹直接打在他们藏身的那块石头上,溅起的石头碎片飞到叶荣秋身上,他痛的一个抽搐。 “待って!”黑狗突然大叫起来。 那边踩踏石子的声响停了。 黑狗剧烈喘息着,用力捏了捏叶荣秋的手,又放开声音大喊。叶荣秋本以为他是在呼叫别人的救援,可是听了两句以后他发现自己听不懂黑狗说的话——黑狗不是在说普通话,也不是方言,听起来,好像是日语。 在黑狗喊了一串话以后,叶荣秋终于听见那边人说话的声音。他们一开口,叶荣秋的心就沉到了谷底:来人的的确确是日本鬼子。日本人的军队已经过江了,他们即将要把安庆这座城市也拖进炼狱之中。 黑狗和不远处的日本人来来去去地对上了话,枪声不再响起。叶荣秋听不懂,他很惊诧地看着黑狗,因为他并不知道黑狗竟然会说日语,但他依旧动也不敢动。 日本人喊了一句什么,叶荣秋看见黑狗的表情变得犹豫,然后他举起双手,缓缓爬了起来。叶荣秋吓坏了,拼命拉扯他,小声道:“你做啥呢?” 黑狗把叶荣秋压下去,低声道:“你趴着,别动!”然后黑狗举着手站了起来。日本人没有开枪。 那日本人似乎问了黑狗什么,于是黑狗说了一长串话,然后双方都沉默了。有好几秒的时候除了风声之外都没有任何声音,叶荣秋不敢抬头看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恨不得赶紧把黑狗拉回自己身边。他的神经崩到了极致,任何轻微的响动都能让他抓狂。 终于,那日本人又开口了。他说了句什么,黑狗又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把叶荣秋拉了起来:“别怕,起来。” 叶荣秋相信他,他说不怕,叶荣秋的心就安定了不少。 黑狗把叶荣秋护在自己身后,叶荣秋终于看清了,那里站着两个湿淋淋的日本人,已经站的很近了,就在七八步开外。他们都穿着日式军装,手里拿着冲锋枪,但是并没有用枪指着黑狗和自己。其中一个矮矮胖胖,另一个高高瘦瘦。高瘦的那个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从眼角一直蔓延到喉结,模样十分凶狠。 黑狗死死把叶荣秋藏在自己身后,又对着那两个日本人说了几句,那两个日本人交头接耳了两句,疤脸男对黑狗点了点头,下巴朝某个方面撇了撇。叶荣秋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从他的动作上能猜得到那人是让他们离开。他简直不敢相信,但是黑狗对那两个日本人鞠了个躬,迅速抓起叶荣秋的手向那个日本人指的方向跑了出去。 “嘿!” 他们跑出没几步,疤脸男突然在后面叫了一声。叶荣秋只觉全身一阵过电似的紧张,僵住了不敢动。黑狗察觉了他的紧张,揽了揽他的肩膀,转身看向那两个日本人。疤脸男对黑狗嚷了一句,黑狗点点头,于是疤脸男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点离开,就带着另一个日本军人矮身向城中摸去。 黑狗带着叶荣秋拼命地跑,两人头也不敢回,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黑狗带着叶荣秋一头扎进树林里,又是一阵狂奔,直到奔到树林深处才停了下来。黑狗找了一棵倒掉的大树,带着叶荣秋一起藏到了树下。 叶荣秋抖得很厉害,他说:“你、你听,外面有枪声。” 黑狗听了一会儿,用宽厚的手掌捂住他的耳朵:“没有,你听错了。” 叶荣秋仰起头看着黑狗,两行眼泪迅速滚了下来:“我好怕,好害怕,我以为我们死定了。” 黑狗把他搂进自己怀里,用力裹着:“别怕,没事了。”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平静了些许,颤抖的没那么厉害了。他问黑狗:“你会说日语?” 黑狗点点头。 叶荣秋又问他:“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黑狗沉默了一会儿,搂着叶荣秋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他勒得叶荣秋有些疼了,但是叶荣秋没吭声,因为他抱得越紧,自己越有安全感,那点疼也不算什么了。黑狗低声道:“我骗他们,我说我不是中国人,我也是日本人。” 叶荣秋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胳膊。 过了一阵,黑狗缓缓说道:“我小时候,中日关系还没有那么恶劣,我家也没有倒,我父亲给我请了几个先生教我写字读书画画,其中有一个日本人,叫山寺光,他是个画家,在日本小有名气,因为喜欢中国的山水画所以来到中国,父亲请他教我绘画。他除了教我画画,也教我日语,我那时候年纪还很小,他在我家呆了四五年,我画画没有学好,却把日本话说得很好。山寺先生很喜欢我,认我做干儿子,并且给我起了个日本名字叫山寺幸。后来他在重庆呆够了,说要去黄山上住几年,就走了。再过两年,我家也倒了,我再没有见过他。” 叶荣秋点点头。 黑狗接着说:“刚才我告诉他们,我是山寺先生的侄子,他说他很喜欢绘画,他看过山寺先生的画,很欣赏,问我山寺先生最好的画作是什么,我告诉他是《山石》,他问我山寺先生现在在哪里,我说在黄山,他相信我了。他告诉我他们今晚要偷袭安庆,他们两个人是斥候,大部队很快就要渡江了,十几分钟以后就会到。他让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尽快投奔日本部队,请他们送我回日本,不行就报他的名字,大谷健三郎,他是个小队长。” 黑狗把下巴搁在叶荣秋的肩窝里:“我告诉他你是我重要的人,也曾经是山寺先生的学生,他就让我带你一起走。” 叶荣秋问他:“他最后叫住你又说了一句什么话?” 黑狗说:“他说如果我再见到山寺先生,告诉他,他的画很棒,请他继续画下去。” 叶荣秋没说话,抱住头把脸埋进膝盖里。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哭腔说:“怎么说打就真的打过来了呢?我们的军队挡得住他们吗?宏宇哥他们还在旅店里,他们能跑掉吗?” 黑狗自嘲地叹了口气:“战争,这就是战争,不说打就打,难道还约法三章带着军队友好地走进来吗?要是日本人都是宋襄公,这仗也不能打成这样。”顿了顿,又苦笑道:“可我们中国人都是宋襄公,敌人都打到门口了,却还在为那点钱财磨磨唧唧,不等别人渡了江,冲到了家门口,我们都不知道仗已经开打了。” 这时候黑狗已经不捂叶荣秋的耳朵了。那枪声不再是隐隐约约,密集的枪声虽然是从远方传来,但也能听得很清楚,捂耳朵也挡不住。 叶荣秋开始小声啜泣。 黑狗抬头望着凛冽的月色,心里很压抑,找不到一个发泄口。 突然,叶荣秋小声问道:“阿黑,你讨厌日本人吗?” 黑狗有一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不晓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十年前,皇姑屯事件爆发,张大帅被日本人炸死了,咱那里反日的情绪很凶,山寺先生出门都不敢开口,怕叫别人看出他是日本人,让人打死了。他人不坏,他只想画画,不想打仗。他本来想逃回日本的,可是他舍不得走。有一句话,‘宁做盛世狗,不做乱世人’,这句话我还记得,不是我的国文老师教给我的,是山寺先生从书上看到教给我的。” “你不讨厌他们。”叶荣秋哽咽道:“可是我讨厌他们。” 黑狗摇摇头:“不晓得,不是讨厌不讨厌,是不晓得,因为你说的是日本人。日本有很多人,有像山寺先生一样的,也有在南京杀了几万个中国人的。我讨厌战争,我讨厌打仗,刚才那两个人放了我们,但是他们很快要去杀别的中国人,因为他们在打仗。” 密集的枪声始终没有停下来,叶荣秋也哭的停不下来。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象城里的光景,那会让他崩溃。 黑狗闭上眼睛靠在树干上,眼睛很涩,但是流不出眼泪。他喃喃道:“我不讨厌日本人,但我恨日本军人,日本鬼子。他们拿着枪踏上中国的第一步,我就恨他们。他们炸死了娥娘,炸死了小花,炸死了欧阳青,打死了很多人。他们挑起了战争,我恨他们。” 叶荣秋转头扑进黑狗的怀里,抱着他哇哇哭了起来。 黑狗抱紧了他的背,两人紧紧相拥。那枪声不仅让叶荣秋感到颤栗,于黑狗亦然。枪声突然轻了下来。但是很快,枪声又响了,是比刚才更惨烈的交火,甚至隐隐约约有炮弹爆炸的声音,残酷的响声折磨着叶荣秋和黑狗的耳膜。黑狗抱着叶荣秋,安慰道:“莫怕,我不丢下你,等他们打完了,我再送你回重庆,不走了。” 叶荣秋拼命地点头。 枪炮声一直持续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终于停下了。叶荣秋和黑狗又在树林里躲了几个小时后才敢出去。他们不敢走大路,也不敢回安庆找周宏宇他们,只能挑偏僻的小路往西走,但求快点离开战火蔓延的地区。 他们走了很久,天已经亮透了,叶荣秋的脚步开始踉跄。他提心吊胆听了一整晚的枪声,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什么都没吃,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精神已快到达极限。他虽然没有胃口吃也没有心情睡,但是身体的确已极度疲劳。黑狗扶着他到路边坐下,解下水壶递给他:“休息一会儿再走。” 这个水壶还是那个行军水壶,黑狗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壶水。 叶荣秋接过水壶掂了掂,发现里面的水很充足,于是大口喝了两口,将水壶还给黑狗:“谢谢。” 黑狗也喝了几口水,然后将水壶收了起来。 两人在路边坐了几分钟,正打算继续赶路,突听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立刻紧张起来,叶荣秋死死抱住黑狗的胳膊:现在他不怕死,因为要死也逃不过,但是他怕和黑狗分开,他害怕一个人死或者一个人活。 转眼那行人就出现在黑狗和叶荣秋的面前,那是一支部队,但是显然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还有很多伤员。黑狗和叶荣秋都松了一口气:那些人穿的是国军的服装,不是日本人,是中国军人。 为首的军官走上前打量黑狗和叶荣秋,黑狗看着他,觉得他有点眼熟。那军官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黑狗站了起来:“军爷,我们是刚从安庆逃出来的……”话还没说完,那个行军水壶从他身上掉了下去。 “逃兵?”那名军官接住了他的话。 黑狗一愣:“啥?不是,我们是从……” 那军官却突然暴喝一声:“刘文!把这两个逃兵给我抓起来!” 黑狗和叶荣秋都愣住了。从队伍里冲上来两个士兵要捆他们,叶荣秋挣扎着叫道:“不是,我们不是逃兵,我们是老百姓!” 那军官冷笑着指着掉在地上的行军水壶说:“不是逃兵,这是什么?妈的,老子生怕最恨的就是逃兵!都捆起来,给我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于是还记得第一章的伏笔么,小黑会说日语哟~ 第三十七章 叶荣秋和黑狗万没想到,从日本人手底下死里逃生,却让自己的军队给抓住了。 不由分说让人把他们捆起来的军官叫做顾修戈,几天前的晚上他们和他在旅馆的楼上楼下打过一个照面,他们还记得,可惜他不记得了。 黑狗是既来之,则安之,他知道挣扎也没有用,所以被军人们捆了以后他就老老实实不反抗,因此他也被捆的松一点;叶荣秋则是受了惊,不断挣扎反抗,结果被人闷了一拳不说,还把他捆得格外的紧。捆他的人见他不老实,要把他踹老实,刚一抬腿,被黑狗的长腿给架了回去。黑狗笑嘻嘻地说:“军爷,他身体不好,您见谅。” 被黑狗架住的那家伙不可思议地低头盯着黑狗的腿。黑狗身手非常敏捷,力道掌握的也很好,意在制止他,倒没有不知死活地踢疼他,看起来像个练家子。那人非常恼怒,正欲教训黑狗,那个叫刘文的走了上来,把他拦下来,低声道:“郭武,别打了,赶紧走吧。” 叫郭武的啐道:“逃兵还敢讨价还价?” 叶荣秋委屈极了:“我不是逃兵!” 顾修戈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在前面大叫道:“还没好啊?等着鬼子舔你们屁股呢?快跟上!” 郭武只好咽下一口气,用力推了叶荣秋和黑狗一把:“快走!” 黑狗走到叶荣秋身边,他的手被捆住了,于是他用肩膀抵住叶荣秋的肩膀,低声说:“大侄子,怕啥,表叔叔在这呢。” 叶荣秋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镇定自若,心多少安定一点,又怕再被人打,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队伍走。 黑狗边走边默默观察这支队伍。这支队伍也就一两百来个人,其中五分之一是伤员,不过看起来是正规队伍,比当初欧阳青带的那支好多了,起码人人身上都背着枪和被褥,每个人也都带着头盔,看神情都不是懵懂无知的新兵蛋子。黑狗不是很看得懂军衔,从肩章和军服上看,顾修戈无异是地位最高的一个,而刘文郭武两个人与其他人也不一样,看起来军衔更高一点,队伍里的人也都比较顺从他们两个,不过他们两人之间看起来不大对付,刘文倒还好,郭武走路时会时不时故意挡了刘文的道,刘文往往都是忍让。 顾修戈带着一群残兵弱将又走了好几个小时,叶荣秋已经走得摇摇欲坠时,他们终于停下,顾修戈下令道:“扎营!” 于是人们四散开来,不一会儿就扎出了几个行军帐篷。几名士兵把叶荣秋和黑狗丢进了一间帐篷里就走了。他们听见外面叮叮咚咚,是士兵们在扎灶做饭。 叶荣秋挪到黑狗身边,依着他的肩,害怕地问道:“阿黑,他们会怎么对付我们?” 黑狗摇了摇头:“莫怕,日本人都没拿我们怎么样,他们也不会怎么样。” 叶荣秋小声抱怨道:“他们好不讲道理,一个水壶就认准我们是逃兵!” 黑狗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刘文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两份粮食,放到黑狗和叶荣秋面前,然后掏出一把匕首替黑狗和叶荣秋松了绑,说:“吃吧,吃完了我审你们。” 叶荣秋恼怒地瞪着他,继续重申:“我们不是逃兵!” 黑狗压住了他:“成了,先吃饱再说。” 叶荣秋很听黑狗的话,虽然恼火,但还是暂时闭了嘴,把碗端起来向嘴里扒饭。 刘文很耐心地等到他们都吃完了,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个黑狗掉落的水壶。叶荣秋一看见它又激动了,虽然被黑狗抓着手,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们不是逃兵,我们是从安庆逃出来的老百姓,我跟亲戚到安庆做生意,几天前我见过你们,我俩就住在江附近那个徽阳旅店里!” 刘文指着水壶上刻的字说:“你们或者不是从安庆下来的逃兵,但也是逃兵。这上面都有编号,十三师运输营三连,一个多月前,在行军路上遭到日本人轰炸,整一连的人或者罹难,或者当了逃兵。” 黑狗终于开口:“日本人轰炸的时候那支队伍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亲眼看见他们的轰炸。运输营少尉排长欧阳青,当时是他带队,他被日本人炸断了腿,我想救他,我背着他去了长乐坪镇,但是没进镇子他就死了。水壶是我从死掉的士兵身上捡的。” 刘文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叶荣秋忙开起了重庆腔:“我们是重庆娃子。不信你去问到起,我家里面是做生意的,卖布的叶家,我爹叫叶向民,我哥叫叶华春,我叫叶荣秋,江北的人都晓得。” 刘文沉吟片刻,依旧不置可否,转向黑狗:“那你呢?” 黑狗说:“我是他表叔叔。” 叶荣秋又补充道:“你不到重庆,到宜昌去问也好的,我是跟周家来的,周宏宇是我哥,周家当家的叫周博海,是我伯父,我们是来谈生意的,真的没当过兵。” 刘文点了点头,然后站了起来:“你们等等。”说完就揭开帘子出去了。 黑狗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走到帘帐口往外看。外面站着两个持枪的士兵把守着,看来是没打算让他们有逃走的机会。 黑狗又走回叶荣秋身边坐下,叶荣秋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他。黑狗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他揽进怀里。不等黑狗叫他别怕,叶荣秋主动说道:“有你在,我不怕。” 没多久,帘子又被揭开,这次走进来三个人,打头的是顾修戈,后面跟着两个人,分别是刘文和郭武。顾修戈身上透着一股流氓匪气,看起来不像个正经军官,倒像个土军阀;刘文始终是沉静内敛的,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郭武则一看就是个粗人,凶狠和傲慢都写在脸上。叶荣秋显然比较惧怕郭武,因为他已经挨过郭武的拳脚。可是黑狗不怕郭武,他以前在黄三爷手下办事的时候像郭武这样的人见得很多,这种人虽然蛮横,但是最没有心眼,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他反而比较担心顾修戈和刘文。 顾修戈径自走到椅子上坐下,二郎腿一瞧,还真是一副土匪样。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黑狗和叶荣秋,像是猎人在打量猎物:“重庆人?读过书没?” 叶荣秋说:“我是大学生!” 黑狗想了想,说:“读过一点。” 顾修戈点点头,不管黑狗,盯着叶荣秋问道:“大学生?叫什么名字?” 叶荣秋老实地说:“叶荣秋,字茂实。” “哟,还有字。”顾修戈回头对着跟刘文和郭武嘿嘿直笑:“听见没,还有字呢,真是读书人啊!” 叶荣秋见他态度随和,以为他已经知道弄错了,以和自己聊天套近乎来化解尴尬,因此便恢复了往常的气势,腰背也挺直了。 顾修戈又把头转回来,笑咪咪地问道:“大学生,你在大学里都学了些什么玩意儿啊?” 叶荣秋说:“我是学管理的。学校里什么都教,数学物理地理,但我更喜欢文学。” 顾修戈点点头,又问他:“洋文学不学啊?” 叶荣秋不无得意却故作谦逊地说:“当然,我曾经代表学校接待过外宾。” 他们两人对话的时候,黑狗一直皱着眉若有所思,这时候突然捏了捏叶荣秋的手心,叶荣秋不明所以,他对着叶荣秋微微摇了摇头,叶荣秋还是十分莫名。 顾修戈又笑了:“好啊,学过洋文好啊,洋人的玩意儿先进,学过洋文,就能学先进玩意儿。” 顾修戈自顾自热络的很,站在他身后的刘文郭武,一个要笑不笑,一个嗤之以鼻。叶荣秋看着他们各异的神情,逐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顾修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土烟,取了根叼在嘴里,又从兜里掏出一个铁制的打火机,点上烟以后把打火机拿在手里把玩:“听说你家是做生意的?布料生意?在重庆很有名?” 叶荣秋微微皱眉:“只是小本买卖。” 顾修戈却好像没听到他这句,自顾自往下说:“那你不就是个大少爷?” 叶荣秋愣了愣:“不……” 顾修戈是压根没管他什么反应,唱戏似的从椅子上蹦下来,卑躬屈膝一脸谄媚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少爷,少爷,小的多有得罪,您请上座。” 叶荣秋完全被他弄懵了,刘文和郭武还是笔笔直地站在椅子后面,一点惊诧的神情也没有,好像对他们主子肚子里打的算盘清楚的很。叶荣秋无措地看向黑狗,黑狗紧皱着眉,眼神也很迷惑。 谁知道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顾修戈又变了脸,指着叶荣秋的鼻子凶狠的大骂道:“你是不是就等着老子这么说呢?王八蛋!肚子里有点墨水了不起?家里有两个破钱了不起?还不是他妈的当了逃兵?郭武!把这逃兵给我毙了!” 郭武立刻拔出佩枪冲上前顶住叶荣秋的脑袋,手指扣在扳机上,只要稍一用力,叶荣秋的脑袋立马就会开花。 叶荣秋吓得尖叫起来,要往黑狗身后躲,但是他一动郭武就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然后用枪管子死死顶住他的额头,不准他动。 叶荣秋又愤怒又惊恐地大叫:“我不是逃兵!我不是!不!不要开枪!” 黑狗也傻眼了,身子往叶荣秋那方向倾了倾,又打住了。 顾修戈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绕着叶荣秋走了两步,啧了几声,又转过头看着黑狗,要笑不笑地说:“你是他亲戚?你大多年纪了?怎么看着跟他年纪差不多,他却是你大侄子?” 黑狗很沉着地说:“远房亲戚。” “哦。”顾修戈拨了拨手上的打火机,表情又恢复了刚才的热络:“你叫什么名字?” 黑狗看看洋洋得意地用枪指着叶荣秋的郭武,再看看笔挺地站在那里的刘文,最后目光回到顾修戈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去,问道:“看来军爷是不打算放我们走了?” 顾修戈还是笑笑的,一副无赖样:“被我抓回来的逃兵,岂有放走的道理?既然被我抓到了,我就要处置!” 黑狗又叹了口气。他低着头有一阵没说话,似乎在考虑什么。郭武有点急了,想冲过去逼黑狗开口,可他手里的枪还抵着叶荣秋。顾修戈和刘文倒是很耐心。 黑狗做了漫长的考虑,终于把什么东西理顺,然后抬起头,微笑地看着顾修戈:“报告长官,我叫钟无霾。”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顾修戈等人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从容,还从军爷改口成了长官。而最吃惊的却是叶荣秋。他不可置信地叫道:“阿黑?”然而他一开口,郭武就加力把他压了下去:“闭嘴!”铁制的枪管重重压着叶荣秋的额头,疼的他五官都皱了起来。 “钟、无、霾。”顾修戈重复了一遍。 黑狗说:“大义无霾的无霾。” 顾修戈又重复了一遍:“钟无霾,好名字。” 黑狗无所谓地笑笑:“不过大家都管我叫黑狗。” 顾修戈眉头一耸:“这么好得名字干嘛浪费了?老子想要还没有呢!就叫钟无霾!” 刘文上前一步,向黑狗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团长。” 黑狗从善如流地叫道:“团座。” 顾修戈问他:“学过洋文没有?” 黑狗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顾修戈看看黑狗,又看看叶荣秋,点点头:“行,那就这么着吧。叶荣秋,钟无霾,这两个逃兵被我抓到了,现在正是战时用人之际,本团座宽大处理,就不毙了。罚……禁闭三天!刘文,你去把他们两个人的军籍调到我们团里来。行了,走了!” 叶荣秋终于慢慢觉出味儿来了。这顾修戈不是不明白他们两个人的身份,而是故意装疯卖傻,想逼他们参军!这哪里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军队,这压根就是土匪!把人逼上梁山的流寇!叶荣秋只觉惊怒至极,然而枪眼就顶着他的脑袋,郭武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叫他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敢说。 顾修戈先走出了帐篷,刘文立刻跟了出去,帐篷里就剩下黑狗、叶荣秋和郭武三个人。郭武蹲□,用轻蔑地眼神看着叶荣秋:“咋,是不是瞧不起咱当兵的?你当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老子顶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酸腐书生!” 叶荣秋又惧又怒:“你!你们!土……” 郭武笑了:“想说土匪是不?咱团座还真就是土匪出身,可土匪出身我们也打鬼子啊!”他把枪抬起来一点,“我不管你以前是个啥,现在你就是个兵了,你要出去一步,你就是不折不扣的逃兵!” 叶荣秋用仇视愤恨的眼神死死瞪着他。 郭武站了起来:“还想跑不?” 叶荣秋还躺在地上不敢动,黑狗挪过去,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连滚带爬到了黑狗的身边。 郭武说:“当了兵的人有很多种死法,但就只有一种活法,那就是打胜仗,荣归故里。” 叶荣秋抓到了黑狗,心里终于有了一点底气,不服气地辩道:“可我不是兵!你们这种行为是违法的!我可以告你们!” 郭武嗤笑一声,举起枪顶到叶荣秋的脑门上:“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叶荣秋惊恐地张大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砰!” 只听一声巨响,黑狗的瞳孔猛地收缩,叶荣秋脸色惨白,直挺挺地倒进了黑狗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更了这么多字都没什么回应好没有成就感哦!都木有人注意到小生生说的有七十条留言就加更咩?你们倒是给小生生撒花嘛>_< 长评神马的小生生最喜欢了! 预告:下章有实质性进展哦! 第三十八章 郭武对着叶荣秋放了一枪,然后便吊儿郎当地出帐篷去了。黑狗和叶荣秋都受惊不小,叶荣秋眼神都涣散了,整个人僵得跟个木头似的,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动。黑狗吓得在叶荣秋身上一通乱摸,没摸到血也没摸到伤口,冷静下来想想,刚才郭武那一枪只听见响声,他确实没看见有东西从枪口里飞出来。 那是一枪空枪。 黑狗松了口气,拍拍叶荣秋的脸:“喂,没事吧?” 叶荣秋跟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 黑狗说:“没事了,他那枪没子弹。” 叶荣秋好像听不见,眼神还是散的。刚才那枪是贴着他脑壳开的,开枪时的巨响差点把他耳膜震破,黑洞洞的枪口一个变十个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他的魂儿被吓散了。 黑狗试图替他把他的魂召回来,拿手在叶荣秋眼前晃了半天叶荣秋眼睛里的焦距还是没能对上。他没法了,只好出狠招,把叶荣秋抱进怀里,用力捏了捏他的屁股:“喂!” 叶荣秋就跟个人偶似的随他摆弄。 黑狗出这杀手锏还是第一次失效,心里很不服气,于是把手伸进叶荣秋的裤子里,直接肉贴肉地抓他屁股:“喂,醒醒了。” 叶荣秋还是没啥反应。 黑狗弄了一会儿,把手从叶荣秋的裤子里抽了出来,骂道:“狗|日的,劳资都硬了,你还软的跟滩泥似的。” 没办法,黑狗只好把叶荣秋抱进怀里,哄孩子似的轻轻晃:“叶荣秋,大侄子,阿白,没事啦,阿黑在这儿呢。” 叶荣秋终于渐渐有了反应,抬起眼,眼神像是迷路的小动物,哑声叫道:“阿黑?” 黑狗连忙应道:“嗯。” 叶荣秋缓缓向他张开双手,黑狗忙弯下腰,叶荣秋搂住了黑狗,哽咽道:“我以为我死了。” 黑狗重重叹了口气:“死不了。” 叶荣秋抱着他呜呜哭了起来:“你别丢下我,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我我就活不了了。死我也要跟你一起死。” 黑狗没话说,只能轻轻拍他的背,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兜兜转转,他又跟叶荣秋绑在一起了。他做叶荣秋的英雄做的上瘾,戒都戒不掉。叶荣秋有那么多的不好,可他都喜欢,因为叶荣秋需要他。七八年了,从来没有人这么需要他,证明他的存在有多重要,证明他当年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吃了那么多苦是有意义的。 叶荣秋哭够了,抽抽嗒嗒地从黑狗怀里退出来,捂着自己的屁股问他:“你刚才为啥摸我屁股?” 黑狗好笑地抹掉他脸颊上的泪珠:“生气了?” 叶荣秋摇摇头。 “咦?”黑狗很是稀奇:“你不是三贞九烈,最讨厌别个摸你屁股吗?” 叶荣秋又摇摇头:“我讨厌别个羞辱我。” 黑狗乐了:“不羞辱你就可以摸啦?” 叶荣秋捂着屁股很是无辜懵懂地眨了眨眼。 顾修戈果然把他们关了起来,专门给他们备了一间空帐篷,只住他们两个人。大营里有佩枪的士兵们来回巡逻,他们的帐篷是重点巡逻区域,门前不空人。 经过刚才那一枪的惊吓,叶荣秋老实了很多。这地方都是些兵痞子,是真枪真刀和日本人干过的,刚才郭武那一枪没有配子弹,可是下一枪就未必没有子弹了。如今那土匪团长打定了主意要把他们扣下,看来一时半会儿他们是跑不了了。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开始想家了。他离开重庆的时候还是春天的头,现在都已是夏天了,叶荣秋从小到大没有离家那么久过。他其实只是个被宠坏的少年,傲慢和优越感都是他的伪装色,他离了人就不能活。幸好还有黑狗陪在他身边,从阿飞被日本人炸死开始,假如没有黑狗,他一分一秒都活不了。因此黑狗于他已是亲人一般的存在。然而黑狗与他并没有血浓于水的关系,因此他对于黑狗是一种不仅限于亲情的复杂情感。他把他自己的一切都交到黑狗的手上,他信赖他,并且只信赖他。 黑狗看得出叶荣秋的心思,他知道叶荣秋现在需要的是亲人的温暖,于是他捏了捏叶荣秋脖颈后的肉,叫道:“大侄子。” 叶荣秋仰起头看他:“阿黑,他们会逼我们去打仗吗?” 黑狗显得很无所谓:“不晓得,船到桥头自然直。”他问叶荣秋:“你信教吗?” 叶荣秋眨眨眼,乖乖地说:“大学的时候,被一个洋人拖着,差点信了基督。” 黑狗问他:“为什么没信?” 叶荣秋说:“有一次我跟那个洋人出去,他说要带我去教堂,请牧师为我洗礼。我们刚出了学校,突然一只鸽子从上面飞过,拉了一坨屎,就掉在那个洋人头上。好臭啊!然后我就不肯跟他去教堂了。” 黑狗被他逗笑了:“你觉得这是上天给的征兆,叫你不要信基督?” 叶荣秋摇头:“不是。我心想就算信仰上帝也会被鸟屎砸中,也会变臭,也还是要吃饭上厕所,又不能变成圣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黑狗笑的直不起腰来:“你真是……哈哈……” 叶荣秋很无辜地看着他:“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黑狗笑够了以后,搂着叶荣秋的肩说:“我娘是信佛的,小时候她会带着我去拜佛,祈求家宅平安。我也说不上信不信,我每次跟着她去,就跟她一起祈求。可后来菩萨没有保佑,我娘自己上吊死了,家宅都没了。后来我就什么什么都不信。”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可是我信命。我家里还有信道的,可是他们并没有升仙,我也见过信上帝的,最后却枉死街头。菩萨和上帝都不会保佑谁,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他就只会看着,看你按照注定的命运走下去。到你死的时候,你活不了;不该你死的时候,你也死不成。” 叶荣秋安静地听完他说的,认真地点了点头。 黑狗揉揉他的脑袋:“我现在就信一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 叶荣秋把头搁到他肩上。情绪是会传染的,他现在觉得自己平静很多了。 叶荣秋问黑狗:“阿黑,你真的叫钟无霾吗?” 黑狗点头:“是啊。” 叶荣秋有些不满,他问了黑狗很久黑狗都不肯告诉他,可如今却轻轻松松就告诉了那个土匪团长。叶荣秋问他:“那你为什么现在说出来?” 黑狗耸肩:“不晓得。” 叶荣秋皱眉:“怎么又是不晓得?” 黑狗说:“那时候我很想说,就说了。我不喜欢想那么多,想做就做了。” 和黑狗相处久了,叶荣秋也发现,黑狗是个很随性的人,他真的没有想很多,而他的这份洒脱有时让人敬仰崇拜,有时又叫人恨得咬牙切齿。但叶荣秋也知道,黑狗即便随性,却也是极为可靠的。他崇拜黑狗,即使他自己都尚未发现这种崇拜。 顾修戈把他们丢在帐篷里以后就不管了,他们两人经历了昨晚的浩劫,都已两天一夜没睡,此时疲劳上涌,没多久就在帐篷里相依相偎的睡了过去。可过了不一会儿,他们又醒了,因为帐篷里多了几个人。 黑狗是先醒的,他醒的时候鞋已经让人扒了;紧接着叶荣秋也醒了,他醒的时候裤子已经被人扒到了膝盖。 刘文站在他们面前,微笑地看着他们:“不错,心挺宽的。没什么事,继续睡吧。” 叶荣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忙去拽自己快被人扒光的裤子,惊怒地叫道:“你们干什么?!” 黑狗也是一脸茫然,他的鞋子被人扒了,外裤被人扒了,那两个人居然又去扒他的内裤。 刘文很淡定地说:“没什么,暂时替你们保管,明天早上行军的时候就还给你们。” 黑狗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不挣扎了,还大大方方主动把内裤扒了下来,笑嘻嘻地塞进刘文手里:“两天没洗了,长官,你顺便替我洗洗呗。” 刘文嘴角抽了抽,很淡定地收下了:“我的已经三天没洗了。” 叶荣秋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恼羞成怒地捍卫着自己的遮羞布。然而他力气原本就小,两个当兵的一个架住他,另一个扒他内裤,已经让他白花花的屁股蛋露出了大半个。叶荣秋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当众羞辱过,简直要崩溃,发了狂似的乱打乱蹬,还真叫人难下手。 黑狗见状忙跑过去:“莫扯莫扯,扯坏了明天没得穿喽!”他拍拍叶荣秋光溜溜的大腿:“行啦,别挣扎啦,长官要帮你洗内裤呢,脱嘛!”说着亲自动手把叶荣秋的内裤扒下来。 叶荣秋还是不明白,可是黑狗动手,他就不怎么挣扎了。黑狗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扒别人的内裤,一低头,叶荣秋稀疏的毛丛和软软的小雀儿就映进他眼里。他还真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别的男人的那玩意儿,眼皮一跳,只觉得怪刺激的,这小叶荣秋和大叶荣秋还真有几分相似,看起来白白嫩嫩的,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揉,弹一弹。黑狗暗道自己的反应糟糕,平日就算了,如今他自己也光着屁股呢,有啥反应都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赶紧停止了胡思乱想,迅速把叶荣秋的裤子扒下来塞进刘文手里。 刘文一抬下巴,就有人丢了床铺子进来。 刘文说:“睡吧,明儿还你们。” 黑狗吊儿郎当地朝他挥手:“长官,麻烦洗干净点噻!” 刘文转身就出帐篷,头也没回。 黑狗把褥子铺上,被子抖开,自己先钻了进去,转头看叶荣秋,叶荣秋抱着自己两条光溜溜的腿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神情慌张极了。那些人只给了他们一床被子,黑狗指着自己身边的空说:“来睡吧。” 叶荣秋扭捏地捂着自己的裆部挪了过来,钻进被子里。可就算就被子遮羞,眼睛是看不见了,被子里的光景却不冷清。叶荣秋的腿一伸进去就碰到了黑狗两腿热乎乎的长腿,被刺激的一哆嗦,立刻就把腿收了起来,惶恐的看着黑狗。 黑狗特不耐烦地把他拽进被子里:“扭捏啥,又不是没睡过!” 叶荣秋被他一扯,就特别老实安分地钻进去躺平了不敢动。他小声问道:“他们为什么抢我们的裤子?” 黑狗说:“不是抢,是怕我们跑了。我以前听说过,部队缺人,就抓老百姓去参军。老百姓不想打仗,要逃,军队怕他们晚上偷偷逃走,就把他们的裤子收了,他们不能光着屁股跑。第二天早上再把裤子还回来。” 叶荣秋瘪嘴:“可是我们真的是被抓来的呀!怎么可以这样!” 黑狗说:“被抓着了也没法子。算啦,睡吧,反正今晚肯定逃不了,改天再想吧。”说完就闭上眼睛睡了。 黑狗一闭眼,刚才看到的叶荣秋那白白软软的小家伙就跳进他脑子里;他翻个身,一不小心手碰到叶荣秋也不知道哪个部位,热热软软的;他烦躁地把手收回来,却觉得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像是先前他捏叶荣秋屁股时候那种弹弹的触感。 黑狗只觉得燥热无比,暗骂自己憋久了乱发神经,叶荣秋再白再嫩也是个男人,跟楼里的窑姐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不知怎么的他脑子里就是停不下这些胡思乱想的东西,就连试图用眼下窘迫的处境来分散注意力也做不到,越想停下,就想得越厉害。 黑狗烦躁地睁开眼,正对上了叶荣秋的双眼。 叶荣秋还没有睡,他睡不着,所以他盯着黑狗看。黑狗的五官其实很俊朗,当年钟千山是江北有名的公子爷,人缘极佳,多少人捧他的生意场就因为他英俊又和善。黑狗长得比他父亲要糙一些,也不知是否儿时的经历造成的,可正是这种粗犷让他更有男子气概,也更耐看。第一眼看到不觉得如何,可越看越觉得有味道,让人不禁投入地琢磨得更仔细一点。 黑狗对上叶荣秋那双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从里面看出了一种渴望,心里咯噔一跳。他全身燥热,鸡|巴耸立,意乱情迷,脑子里一团浆糊,身体产生了冲动,本能驱使意志,想更靠近叶荣秋。他就如同受了蛊惑一般伸手搂住了叶荣光溜溜的腰,注视着他的眼睛,将脸一点一点凑了过去。 叶荣秋不知道黑狗想做什么,他从黑狗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点危险的光彩,这令他感到心慌。黑狗越靠越近,他的心也越跳越快,可他不敢躲,不想躲,手脚都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束缚住了。——那可是黑狗啊! 黑狗已经离叶荣秋很近了,他的鼻子碰到了叶荣秋的鼻子,叶荣秋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已经隐约猜到黑狗想做什么了,可他依旧没有躲,他有些不敢相信黑狗竟会那样做。可是这时候黑狗停下了,双眼盯着叶荣秋微微颤抖的嘴唇出神。 这于叶荣秋而言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煎熬。死刑还是释放,他亟需审判。他不介意审判的结果为何,但他需要结果。 几秒钟之后,黑狗缓缓凑了上去,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了叶荣秋的嘴唇上。他放弃了理性,遵从了本能的渴望,亲吻了叶荣秋。 叶荣秋颤抖地闭上眼,心脏狂跳不止,心中一块大石却落地了。他有了结果。 黑狗亦闭上眼,如同蜻蜓点水般亲吻叶荣秋的嘴唇。他感觉到对方的颤栗,静止了片刻,然后试探地伸出舌头试图安抚对方的颤栗。然而叶荣秋却张开嘴大口喘息,于是他的舌头名正言顺地钻进了叶荣秋的口腔,去纠缠叶荣秋温热的舌。 这是一个自然而然逐渐加深的亲吻,双方的头脑皆是一片空白,却越纠缠越火热,不知不觉时,黑狗已经叶荣秋紧紧抱在怀里。 几分钟之后,黑狗放开了叶荣秋的唇舌,仰起头,摁着他的后脑将他的脸埋进自己胸口。叶荣秋方才几乎忘记了呼吸,此时全身滚烫发软,如一滩烂泥般任人揉捏。 叶荣秋回过神来,抓住黑狗的两侧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片刻后,他抵着黑狗的胸膛,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不是标题党了!质的飞跃了喂! 我看纪录片,一个老兵说他们那时候逃兵太多了,所以晚上睡觉都要没收裤子,一排人绑在一起,逃了一个一群人连坐。就是这样还是挡不住,带一队兵去印度,100个人出发,到那里还能剩下60个就很不错了 第三十九章 顾修戈没有把他们两个“逃兵”枪毙,甚至没有关他们三天禁闭,因为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拔寨继续行军了。这支队伍在安庆被打了个落花流水,接到上峰的命令撤回武汉。叶荣秋听到他们即将要去武汉,心里好歹放松了一点:到了武汉,或许能遇见周家的人将他们救出去。 昨晚上叶荣秋抱着黑狗哭着哭着哭累了就睡着了,黑狗亲完了佳人,没遭到拳打脚踢,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没多久也睡着了。早上醒来以后,有人把他们的裤子鞋子还来了,还分来一些干粮和水,他们昨晚睡的这床铺子分给他们了,让他们自己背着上路。 顾修戈给他们的待遇还不错,他们走在队伍的后面,顾修戈跟在最后亲自看守。自打上路以后,叶荣秋和黑狗就没说过话,甚至连眼神也没对上一个:叶荣秋想到最晚的荒唐事就口干舌燥双腿发软头脑发昏,哪里还敢去看黑狗?黑狗则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始终心不在焉。 顾修戈心情很不错,刚出发的还哼着小曲儿,走了没多久就插|进叶荣秋和黑狗中间,一条胳膊搂住一个,姿态亲密的好像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兄弟。“哎,知道咱是什么军吗?” 叶荣秋皱着眉头挣扎,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肩上甩了下去,然后往旁边退了两步。 顾修戈上下打量他,乐了:“哟呵,脸皮还挺薄啊。” 叶荣秋想骂他轻薄,又给咽了下去。 黑狗则是十分泰然:“什么军?” 顾修戈大力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我告诉你们吧,你们可撞了大运啦!我的部队,王牌军!全中国最好的部队之一!多少人想调进来那是门儿都摸不着!” 叶荣秋很明显地露出了鄙夷的表情,把这条破败不堪的队伍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怎么看都是一支残兵败将,顾修戈竟然也好意思管它叫做王牌军。 黑狗倒是面色如常:“哦?” 顾修戈看出了叶荣秋的嫌弃,倒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中央军才是王牌军?” 叶荣秋没见过中央军,心里却也是看不上的。整个中国的军队,他都看不上。至于顾修戈这支队伍,他简直不好意思称呼他们为军队。 顾修戈还是笑笑的,眼神却很尖锐:“我告诉你们,只有我们这样的,才称得上是军队。中央的嫡系部队,那不能叫军队,那叫做爪牙。” 黑狗和叶荣秋都大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顾修戈。 顾修戈又恢复了二皮脸,热络地向他们介绍道:“来来来,我不说你们是不信的,我就给你们讲讲,我这支队伍凭什么是王牌军。”他晃了晃脑袋,指着走在前面的一个兵身上背的枪,问黑狗:“认识这是什么枪吗?” 黑狗摇摇头。 顾修戈说:“汉阳造。七点九二毫米口径,仿德国88式毛瑟步枪。这是咱最常见的步枪,原本应该是统一全军的。用起来——还成。” 黑狗认真打量那支步枪的形状,记在脑子里。 顾修戈又指了一个士兵说:“往前数三个,那个头盔带歪了的家伙,看见没,他背的是什么枪认识吗?” 黑狗笑说:“团座,我不认识枪。” 顾修戈转头问叶荣秋:“你认识不?” 叶荣秋摇头。 顾修戈说:“七九枪,德国人的主要装备,德国人造的叫九八式毛瑟步枪,咱中国工厂仿出来的叫中正式。拿去打小日本,进去米粒大一个伤口,出来碗大一个疤!这玩意儿我用着最称手,德国人造的东西都是好货,美国人的,也还行。” 黑狗又认真记住了那枪的样子。连叶荣秋也开始好奇地比对两把枪的不同之处。 顾修戈眯起眼伸长了脖子向前眺望,然后又指了几个人:“左边那排第五个,那家伙背上背了两把枪,看到没,左边那把,你看看。” 黑狗说:“看见了。” 顾修戈说:“三八式歩兵铳,六点五毫米口径,我们管他叫三八大盖。日本人的玩意儿,你猜这枪性能怎么样?” 黑狗想了想,说:“日本人的枪,应该挺好。” 顾修戈一拍大腿:“好啊!当然好啦!那可是小鬼子造出来的东西!都说小鬼子厉害,那不是吹的。这玩意儿打的时候后座力小,好控制,瞄准度可高啦!枪机闭锁非常牢固,我用了这么多年的枪,就只有小鬼子的东西,我从没见过它走火。”说着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起来,“拿这枪打猎再好没有,拿去打仗——不行,它杀不了人。” 叶荣秋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 顾修戈说:“这枪子射进去米粒大一个伤口,出来还是米粒大一个伤口。被射中的人捏块泥巴前后洞眼一堵,嘿,没事儿人一样,接着打仗。日本人,太稳啦!” 叶荣秋小声嘀咕道:“那他们为什么总是打胜仗?” 顾修戈没理他,在队伍里挑着人继续给他们介绍。“那把枪看到没?也是日本人造的,明治三十八年式步枪。”“那个那个,九四式手枪。”“还有那个,王八盒子,嘿嘿,像不像一只驼背的王八?” 短短时间,顾修戈就从他的部队来挑出了十几种不同的枪型介绍给黑狗和叶荣秋。听到后来,他们两个都迷糊了,一时间也记不住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型号和性能,只能得过且过地听着。 这时候,队伍前面发生了混乱,郭武大嗓门的嚷嚷声传进了他们耳朵里。顾修戈领着黑狗和叶荣秋走上前,只见郭武和刘文杠上了。 郭武瞪着滚圆的眼睛,指着刘文大骂道:“你他妈瞎了吧?你没瞧见这里有那么多伤员?你让他们爬山路?你咋不扔颗手榴弹把他们炸死得了呢?” 刘文面色平静:“绕路走时间就赶不及了。我不想跟你啰嗦。”他大声下令:“往前直走!翻山!”说着就无视郭武向前走去。 郭武勃然大怒,掏出手枪指着刘文的脑袋怒骂道:“我他妈毙了你!” “哎哟哎哟!”顾修戈兴奋地叫了起来。叶荣秋以为他是看到手下起了争端着急了,没想到顾修戈一拍大腿,指着郭武手里的枪激动地嚷嚷道:“差点把这个漏了!德式毛瑟驳壳枪,用的是7.62毫米手枪弹,我告诉你们,这可是世界上最好用的自动手枪,宝贝啊,军官大老爷们最喜欢用的就是这玩意儿,人称二十响。” 黑狗连连点头,认真打量郭武手里那把擦得亮堂堂的手枪。叶荣秋却没心思看枪,惊诧地看着顾修戈。他的两名手下已经拔枪相向了,闹到这个地步,他怎么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比顾修戈更淡定的是刘文。他瞥了眼郭武,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勾了勾,伸手推开顶在自己脑门上的枪,继续往前走。郭武被他无视的态度惹得怒发冲冠,扬起拳头要揍,这时候顾修戈大声嚷嚷道:“行了行了!全体休息五分钟再上山!等会儿大家互相扶着点,照顾好伤员!” 郭武悻悻地看了眼顾修戈,把拳头收了起来。刘文走过来,面带笑意地看着顾修戈:“团座。” 顾修戈摆摆手:“行了,去吧,你和郭武去看看伤员的情况。” 刘文向他敬了个礼,转身就去了,郭武则是没精打采的,故意和刘文朝两个方向走去。 顾修戈笑嘻嘻地问黑狗和叶荣秋:“看见没有?咱这百来个人,就有十几种枪,那中央军能有吗?他们都未必见过那么多枪!” 黑狗眉毛耸了耸:“开眼界了。”他没有说,但是他心里很明白,装备越杂的队伍,越不是什么正规队伍。统一,整齐,这是军队非常重要啊的一条要素。 叶荣秋还沉浸在刚才发生的争端,目光盯着郭武腰间的手枪飘来飘去,想起昨天郭武对着自己开的那一枪,始终心有余悸。他心里暗骂郭武是个锤子,拿枪指人脑壳指上瘾了。 顾修戈大力拍了一下叶荣秋的背:“放心吧,郭武那犊子玩意是个假把式,唬人的。他那把二十响,当年可是我的宝贝,27年的时候少帅亲手送给我的。后来我不要啦,丢了,郭武舍不得,捡回去成了他的宝贝。” 叶荣秋问:“少帅?” 黑狗说:“张少帅?” 顾修戈笑着说:“对,张少帅。” 叶荣秋吃惊地看着他:“你是东北人?” 顾修戈摸了摸下巴:“看不出?” 黑狗说:“口音不重。” 顾修戈笑的轻描淡写:“跑到南方窝了也有十年啦。我都快忘了猪肉炖粉条是啥味儿。” 黑狗和叶荣秋都沉默了。东北是中国最早丢掉的领土,日本势力浸淫东北已近十年。被日本人炸死的大帅张作霖和他的儿子少帅张学良,都是传奇的人物,但不是英雄,因为他们丢掉了整个东北。然而多年内战暂歇,国民政府终于肯开金口对日本宣战,却有张少帅不可磨灭的功劳,因此张少帅还是受人崇敬的。 叶荣秋对于顾修戈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他没有那么讨厌顾修戈了。也许是因为对于他被迫丢掉家园的同情,也许还有其他。 黑狗问顾修戈:“为啥丢了那把枪?” 顾修戈说:“子弹打完了,没用啦,就丢了。德国人抠了吧唧的,一年只给咱进几千发子弹,还不够杀鸡用的,咱中国人自己造不出,子弹分不到咱头上,光剩一把空枪,砸鸟还行,砸小鬼子不行,这玩意儿又沉又碍事,只能丢了。还是咱中国人自己仿得玩意儿好,便宜,子弹随便打!” 叶荣秋小声说:“其他子弹不能用吗?” 顾修戈笑了,唱戏似的手舞足蹈:“能啊,咋不能啊!你把子弹上膛,轰一声,枪膛炸了,多给日本人省事啊!” 不少人都被顾修戈夸张的表演吸引地看了过来,叶荣秋缩了缩脖子,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黑狗问道:“德国人亲日,是不是故意克扣我们的军备?为啥不能跟美国英国俄国人买武器?” 顾修戈对他竖起大拇指:“这问题问得好!有出息!为啥?等我见到蒋中正,我也得问问他为啥!” 叶荣秋很是吃惊:“你能见到蒋中正?”就他这土匪一样的团长,就能随随便便见到中国第一领导人?难道他的队伍真的是什么厉害的军队? 顾修戈用好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叶荣秋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恼火地哼了一声。 休息的时间差不多了,顾修戈丢下他们两个去前面带队,刘文退了下来,看着他们两个人。 前进的时候,刘文问他们:“你们知道营……团座的名字吗?” 黑狗说:“顾修戈?” 刘文点点头,低声说:“他以前不叫顾修戈,他在东北的时候没有名字,人家都叫他顾老六,不是因为他排行老六,他没有兄弟姐妹,他是孤儿,初六那天被胡子捡回去,就当了胡子,后来被张大帅招安,才从军的。”(胡子:马贼) 黑狗问他:“你也是东北人?” 刘文摇头:“我是江南人。团座离开东北以后我才跟了他,已经七年了。他不识字,他现在这个名字是我翻书帮他找出来的。‘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他喜欢这一句,所以就改名叫顾修戈。” 黑狗没有吭声。 叶荣秋心里不好受,他小声说:“那又怎么样?是他心甘情愿的,可我们只是普通老百姓,他明明知道,却硬把我们抓了来!” 刘文看着他笑了笑:“我了解你的想法。很多人刚来的时候也都看不上,有的人不愿意当兵,有的人当了兵也想进最好的队伍,可是后来他们都留了下来。团座带的队伍是逃兵最少的队伍。” 叶荣秋不屑地哼了一声:“有逃兵,都被他毙了。” 刘文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真正毙过一个逃兵。因为他说,中国人已经被杀的够多了,不能再杀了。” 叶荣秋和黑狗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有惊讶。黑狗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想事,而叶荣秋始终是心气不平的:他不愿意当兵,他要回到重庆,他要他以前的生活! 刘文低声说:“他说的没错,我们才是真正的军队。如果你们有机会,你们就会懂的。”说完这一句之后,他没有再说更多的。 晚上他们一行人赶到了武汉。 军队驻扎在城外,顾修戈带着郭武进城找军部汇报情况去了,刘文留下管理这些残兵败将。和前一天一样,刘文把叶荣秋和黑狗单独关在一间房间里不准他们出去。 经过昨天晚上的事,黑狗和叶荣秋之间的相处变得尴尬了。叶荣秋一和黑狗共处一室就觉得心跳加快,忍不住去回忆昨晚那个吻,并且幻想更进一步的东西。其实无论男女,叶荣秋根本就没有接触过爱情这个东西,黑狗是第一个带他体验罗曼蒂克的心情的人。 毋庸置疑,叶荣秋喜欢黑狗,并且从很久之前情感就已萌发,只不过昨晚黑狗的那个吻才让他真正醒悟——他非但不想拒绝,而且从心底热忱地期盼着。他的感情醒悟之后,就不由得开始更近一步地设想。关于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感,他曾在一些西方文学和古典作品中看到过,这些爱统统与性紧密挂钩,仿佛无性不爱。而之前的黄三爷也给他了男人是非常有攻击性毁灭性和占有欲的概念。因此他不由得开始想想黑狗下一步的举动。虽然对于黑狗他在心底已经接受,可是身体上却还不能。他毕竟是个男人,一想到如果要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如何如何便觉得非常反感。可他又觉得黑狗一定会对他提出那样的要求,因此他想逃避,希望这一步来得再晚一点,或许永远不要,至少也等到他能够接受的一天。 黑狗没事可做,开始铺被子了。 他铺被子的这段时间里叶荣秋已经整个贴到了墙根,心快要跳出来。在他的脑海里黑狗已经把他这样那样了无数遍,既屈辱,又兴奋,又害羞,又难受。 黑狗把铺子铺好,径自躺了上去,盯着屋顶发呆。 这时候,刘文推开门走了进来,看见躺在床上发呆的黑狗和满脸通红站在墙角的叶荣秋这种奇怪的组合,愣了一愣。 黑狗问他:“啥事?” 刘文拿出一本书,叶荣秋走上来接了过去。 刘文微笑着说:“给你们解闷。”说完又出去了。 多了一本书,就有事可干了,多少缓解了尴尬。叶荣秋故作若无其事地拿着书走到一边看了看,惊讶地说:“居然是英文书。” 黑狗只认识中文和日文,并不认识英文。他问叶荣秋:“说啥的?” 叶荣秋翻开书本看了看,更加吃惊:“是……是本物理书。” “嗯?”黑狗好奇地坐了起来:“物理书?” 他伸手想从叶荣秋手里接过去书看看,叶荣秋递给他,两人手指相触,叶荣秋哆嗦了一下,黑狗却迅速把手抽了回去,好像在逃避什么。叶荣秋对于他的反应有些发愣,但是黑狗已经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看书了。 这本书已经半旧了,但是很整洁,书上没有污渍和褶皱,看来书的主人应该是个比较细心的文化人。黑狗念书只念到十岁出头就不念了,因此书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算式和图画他根本看不懂。他翻到某一页,看到上面有铅笔写的笔记,然而奇怪的是笔记是写的非常漂亮的英文而不是中文。他把书还给叶荣秋:“你看得懂吗?” 叶荣秋看了几行,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有微积分算式,这起码也是大学物理的水准了。我念大学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这些。” 黑狗耸肩,又躺下继续发呆。 屋子里很安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叶荣秋无聊不过,又拿起书看,看不多久又放下。就这样周而复始,他好歹看掉了几页,有些内容他懂,有些东西太深奥,他也看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刘文又带着两个士兵走了进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叶荣秋手里的书,微笑道:“请你们把裤子和鞋子暂时交给我保管吧。”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这次黑狗和叶荣秋都没有多话就把裤子脱了。虽然叶荣秋还是有些扭捏,不过比起被人强扒,他还是宁愿自己脱。 刘文收走他们的鞋裤,不多话,道了声晚安就出去了。 刘文走后,夜色已经很深了,丁点昏暗的灯光无法帮助叶荣秋看清书上的内容。他该睡觉了。 黑狗先钻进了被子里,叶荣秋故意磨蹭了一会儿,也慢吞吞地挪过来了。他撩起被子一角,正打算往里面钻,黑狗却突然好像回避什么的似的往旁边让开了。接着,黑狗犹豫了一下,表情带着明显的生疏,从被子里退了出去,小声说:“天挺热的,你盖吧,我不盖了。” 叶荣秋心里咯噔一下,对上黑狗因心虚而游移的双眼,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妈卖批!这个畜生居然打算吃完了不认账!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绾绾的地雷、默KK的地雷和手榴弹、多串君我只想说的长评~ 继续啊~有长评或者70条留言我就加更啊加更啊加更啊~~~ 第四十章 黑狗感觉如芒在背,一回头,就看见叶荣秋用一种绞肉机般的眼神狠狠瞪着他。黑狗还是头一回被叶荣秋给吓到,抖了抖:“咋、咋了?” 叶荣秋愤怒、委屈、抓狂,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黑狗吻了他,但是只是吻了他,什么都没有说,现在不认账了,难道还逼他认账?他不肯跟自己一个被窝,难道上赶着要跟他睡?叶荣秋气得内伤,重重躺下去,用被子闷住头,不理黑狗了。 黑狗在一旁躺下,可是没几分钟就躺不住了。光着屁股睡还真是有点吃不消,六月的天也毕竟还没热到这份上,底下那根东西无拘无束素面朝天反而不自在了。黑狗把上衣往下拉,可惜衣服不够长,在怎么也遮不住屁股。没办法,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挪近叶荣秋,轻手轻脚地捏起一个被角往自己那儿扯。 然而黑狗刚刚把被子扯出来几寸,叶荣秋突然出腿,快、狠、准地把黑狗踢出铺子,黑狗滚到了水泥地上。 黑狗愣了。 叶荣秋把被子卷成一团,自己像个茧似的,继续闷头睡觉。 黑狗憋屈地爬回铺子上继续睡。然而晾着鸟实在让他很没安全感,过了一会儿,他忍无可忍地开口:“被子借我盖点吧……我不碰你,真的。” 叶荣秋被火上浇油,勃然大怒,一翻身,圆滚滚的一团把黑狗又从铺子上挤了下去。他压抑着咬牙切齿地骂道:“滚。” 这下黑狗连铺子都没得睡了,只有冷冰冰的水泥地板。这下他恼了,上前动手扯叶荣秋的被子。叶荣秋死死扒着不肯放,黑狗怒道:“你有点良心成不?” 叶荣秋是头一回体会到怒发冲冠的感觉,他现在知道这四个字不是古人夸张,他都能感觉到脑门上一股热气把头发顶的竖起来了。他死裹着被子不肯放:“你自己不要盖!” 黑狗没法把他从被子里剥出来,气血上涌,直接扑上去连带着被子把他给抱住了,一只手卡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不能动,然后凶狠野蛮的亲了上去,大有要把叶荣秋吃进肚子里的气势。 叶荣秋一开始还挣扎,但是他作茧自缚,手脚都被包在被子里伸不出来,只能像条蛇似的扭来扭去。黑狗越亲越凶,掰着他下巴把他嘴打开,舌头伸进去狂扫叶荣秋的上颚。叶荣秋那里敏感的很,一下就被亲软了,半点力气都没,由着黑狗把他的舌头叼过去又吸又舔。 叶荣秋终于不闹了。他被黑狗吻得飘飘欲仙,不知人事。 过了好久,叶荣秋恢复神智,惊诧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又挣扎起来。然而他被亲的缺氧,全身发软,只能小幅扭动。他扭了一会儿,黑狗松开了他,又无奈又气恼地叹了口气:“瓜娃子,别蹭了,你蹭的劳资都快射了!再蹭信不信劳资现在就日|你!” 叶荣秋立刻不动了。 黑狗在黑暗中盯着叶荣秋看了一会儿,松开他坐起来,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你不能怪劳资噻,昨晚你又没反抗!” 叶荣秋愣了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黑狗小声哼哼:“你莫得反抗,我当你也愿意噻。那你又哭。就当我错了成不!我给你认错!” 叶荣秋这才恍然大悟。他立刻辩解道:“我不是……”说了一半又卡壳。不是什么?你亲的我巴适的很扎实?太羞人喽,讲不出口!(巴适:舒服)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慢慢把被子松开了。 黑狗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钻进被子里。叶荣秋红着脸去拉黑狗的手,黑狗一惊:“哎?”叶荣秋用蚊子叫的声音哼哼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黑狗愣了一下,突然翻了个身压到叶荣秋身上。他们下半身都没穿东西,马上就贴在一起了,叶荣秋惊得像上岸的鱼一样弹了起来,羞臊地想从黑狗身下钻出去。 黑狗压着他不让他动,又在他唇上啄了下去。叶荣秋乖巧地躺在那里不动。 黑狗又亲了一下,没遭到反抗,终于明白了叶荣秋的心意。他纳闷地问:“你不是那个意思,又是啥个意思。你哭的好像死了妈,你把我方起了。”(你让我尴尬) 叶荣秋瞪他:“滚!”他也就是嘴上逞逞凶,那小模样却是乖得不能再乖。为啥哭?这么羞人的话叫人咋个讲得出口?难道讲太欢喜了,太激动了?黑狗这瓜娃子真是个方脑壳!(方脑壳:傻) 黑狗乐了,把全身的重量压到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又是一阵狂亲,叶荣秋紧紧扒着他的胸口任他亲吻,难得也会笨拙地回应一下。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把黑狗推开些许,为难地说:“你的锤子顶着我肚子,都湿了,好恶心。” 黑狗乃一介血气方刚的青年,软香在怀,又亲的天昏地暗,再没个把反应那就是有隐疾了。他纳闷地说:“你没反应?”说着摸了一把,叶荣秋还真没啥反应,那一块照样是软趴趴的。 叶荣秋不无嫌弃地说:“你收起来,好脏,好恶心。”说着撅起膝盖顶着他的肚子,又把他推高了一点,不让他那里顶着自己。 黑狗都被他气笑了:“你以为那里是弹簧啊?说收就收,你当我是啥子?” 叶荣秋很不耐烦:“哎呀,你下去,脏死了。” 黑狗就看不惯他这幅骄纵的模样,一把抓住他的锤子,用粗糙的手掌揉捏起来:“我让你说收就收,你给我收,你收给我看。” “啊!”叶荣秋被人拿住弱点,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 黑狗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莫叫外面的人听到起!” 叶荣秋从来没被人碰过那种私密之处,刚才与黑狗肉贴肉已经挑战了他羞耻的极限,这一回是真的惊慌失措了,拼了命地挣扎起来。黑狗只是跟他闹着玩,没想到叶荣秋真的生气了,连忙松了手从他身上下来:“别闹,我不弄你了。” 叶荣秋剧烈地喘息着,捂着刚才被黑狗碰过的地方,死死瞪他:“你亲亲就算了,那种事情绝对不行!” “好好好。”黑狗连忙哄他:“不弄就不弄。” “你发誓!”叶荣秋说。 黑狗很为难:“发啥誓啊?” 叶荣秋说:“你要是敢对我做那种事,你就……你就……”他气势是很凶狠的,可是凶狠的话却说不出来。他舍不得让黑狗怎么样。 黑狗无奈地说:“我就生不出儿子,成不?” 叶荣秋一愣,心里非常不是滋味。黑狗难道还想娶媳妇生儿子?!做他的青天白日梦!想都不要想! 黑狗搂着叶荣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好啦,不闹了,睡吧,明天还不晓得要弄出啥子事呢。” 叶荣秋勉强消了气,往黑狗肩头凑了凑。 黑狗亲吻他的鬓角,他却仰起头主动回应黑狗的吻。他太喜欢黑狗的嘴唇,太喜欢亲吻,只是这样的接触就让他全身酥麻到脚趾头。或者说,他太喜欢黑狗了,满满的要溢出来。没想到黑狗却避开了他的嘴唇,有意揶揄道:“别亲了,再亲我又把你弄脏了。” 叶荣秋小声地哼了一声,心想:你这家伙心里真龌龊,不懂得爱的圣洁。然后往黑狗怀里拱了拱,闭上眼安心睡觉。 黑狗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心想:原来这家伙有难言之隐,怪不得不想娶媳妇,哈哈,阿白原来是只阉猫。 第二天一早,顾修戈亲自来还他们的裤子和鞋子。他来得很早,黑狗和叶荣秋还没起,他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叶荣秋正躺在黑狗怀里用手指在他胸口画来画去,黑狗则懒洋洋地依旧闭着眼。听见推门声,叶荣秋触电似的立刻从黑狗怀里弹开,搂着被子警惕地转头看向门口,黑狗也睁开了眼睛。 无疑顾修戈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但他镇定自若,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笑嘻嘻地把叠好的衣服放在他们床头:“我给你们领了套新的军装。”见叶荣秋和黑狗不动,他一脸认真地说:“干净的,新的,真的!我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最喜欢干净,刘文也有这毛病,看到下雨跟看到亲娘似的。” 黑狗伸着懒腰说:“多谢团座。” 顾修戈看看黑狗,又看看叶荣秋,揶揄一笑,走到木桌边上拿起桌上那本英文书:“咋样,书好看不?” 叶荣秋皱了下眉头,没吭声。 黑狗问他:“这是团座的书?” 顾修戈说:“不是,我哪认识字 ,还是洋文的。这是我捡来的,我一看,洋文的,好啊,值钱啊,里面写的肯定是好东西,我就捡回来了。” 叶荣秋无语。 顾修戈放下书,背着手往外走:“今天不行军,我们就驻扎在武汉了,等上峰的命令。没啥事,出来我教教你们在这世道里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说完他就出去了。 黑狗起身把顾修戈拿来的军装穿上,果然是全新的,就连顾修戈自己身上那一套都是破破烂烂的旧衣服。叶荣秋却不愿意穿,他要他的西装西裤,而不是军装。 黑狗说:“穿吧,不穿你就只能光着屁股了,他不会把你的衣服还给你的。” 叶荣秋一脸的不情愿:“穿了我岂不就承认我真的是兵了?” 黑狗说:“你不穿,他也不会让你跑。现在不由你啦,穿吧。” 叶荣秋没办法,他确实不愿意光着屁股过日子,他只能把另一套崭新的军装穿上了。黑狗替他整了整衣领,因为凑得太近了,叶荣秋顺势凑上去啄了啄他的嘴唇,立刻又是满心欢喜。 “哎呀。”黑狗擦了擦嘴,笑着说:“这只猫太粘人了,受不了啊。”说完把撅着嘴的叶荣秋拉起来,带着他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浪费大家几分钟请看完这段话,并且我要对手机党说一声对不起浪费你们的流量了。 我写网文也有几年了,盗文一直是个令所有作者头疼的问题,网站不给力,只能作者自己想办法。之前我就看到群里很多作者用尽了各种方法来防盗,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觉得不愿意支持正版的人我怎么做他也不会支持正版的,唯一的方法是想办法写好自己的文,让读者觉得不支持正版简直说不过去,那我才真正赢了。但是我发现我真的太甜了。 在搜索引擎搜索一下自己的文,跳出来的网页找不到凤凰小说网,全是各种各样的盗文网站。以前是完结以后盗文也都算了,现在的同步盗文真的是要把作者逼上绝路。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如果是为了钱我也不会写这种题材了,但是看着后台的数据再看到那么多求盗文我真的觉得心的凉,付出得不到回报,不值得,想放弃。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也会采取防盗措施。我会把正文内容放在作者有话说里,把作者有话说放在正文前,而正文用无意义的内容替代。请放心,我更新的字数一定会比你们买VIP的字数多,为了回报大家的支持我一定会用质和量来回报愿意支持正版的读者。手机党看文的时候看完作者有话说就不要往下翻了,正文里放的是无用内容,以免浪费流量。 对于看盗文的,我只想说,如果你觉得我的小说不值得你的支持,那也请你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第四十一章 他们穿上了军装,走到门口,门口没人守着,但是外面来来去去都是兵,他们没有机会跑。黑狗带着叶荣秋走出去,看见军营里很热闹,平地上聚集了很多人,几乎都是伤兵,而几个带着白帽子的医生正在给他们治疗。 因为是在露天的地方进行的,除了简陋的镊子和剪刀之外几乎没有称得上医疗器械的东西,显然这场治疗不会有多精细。一名军医从一个伤员伤口上解下一段脏兮兮的绷带,递给助手:“拿去洗洗。”又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一段晒干的绷带给他换上。他们几乎都采用物理疗法,除非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拿出一点可怜巴巴的药用在那个可怜巴巴的伤员身上。 叶荣秋不忍心看。除了这种血腥的场面让他难受之外,想到家里的那几箱药让他更加难受。 顾修戈走上去,看了几个伤员的情形,低声慰问了几句,并且要求一个原本舍不得用药的医生为一个伤员上药。这时候他看起来不像个土匪了,叶荣秋从他眼神里看到了真正的关心。 顾修戈从伤员堆里走出来,带着黑狗和叶荣秋往前走。没走几步,他们看见了刘文和郭武。这两个人似乎是天生的不对盘,这时候又在吵架。刘文面无表情站得笔直,而郭武则是怒气冲冲,一把拔出了他腰间的“二十响”:“你他妈真当老子不敢毙了你?!” 刘文理都不理他。 这时候他们两个人看见顾修戈来了,刘文脸上浮现了一些笑意,走了过来:“团座。” 郭武则悻悻地把枪收了起来。 顾修戈对着刘文点了点头,走上前拍拍郭武的肩:“新送来的物资到了没?” 郭武说:“到了。”他带着顾修戈他们向临时搭建起来的库房走去,叶荣秋和黑狗看见那里堆了几十支枪械,非常混杂,一眼看过去简直像一场枪械展览会,支支都不同。而且这些枪看起来都不是新的,有的甚至枪管都有些歪了,倒像是原本应该被淘汰的装备。 顾修戈走进去挑了半天终于挑出两支三八大盖,回头丢给叶荣秋和黑狗。黑狗牢牢地接住了,叶荣秋吓得不敢接,任枪支掉到了地上。 顾修戈对着他揶揄地笑了笑:“捡起来。跟我走。” 叶荣秋看着那只黑乎乎的枪就觉得头皮发麻,怎么也下不去手拿。黑狗捡了起来,塞进他怀里。叶荣秋与黑狗对视,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和鼓励,便觉得自己有了力量,硬着头皮拿住了那支长枪。 黑狗跟着顾修戈离开的方向走,叶荣秋忙跑上来贴着他,小声道:“阿黑,他想干什么?” 黑狗腾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 叶荣秋望着他笑:“嗯。你别离开我啊,紧紧跟着我,我怕。” 黑狗转过头的时候默默叹了口气:叶荣秋实在依赖的他太过。先前已是如此,自从他忍不住意乱情迷吻了叶荣秋之后,叶荣秋对他的仰仗依赖简直又飞跃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能这样被人重视自己心里自然是喜欢的,可是叶荣秋那种发热发烫的眼神也让他有点怵。他深知上瘾的后果会要人命,若有一天他不能陪在叶荣秋身边,这家伙怕是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顾修戈带着他们出了军营,来到一块空地上。那是一块很空旷的田野,四周完全没有人,军营远的在视野里只剩下一个点,而他们三个人一人手里拿了一把枪。叶荣秋和黑狗被抓来了这两天还是头一回有这么自由的时候,叶荣秋望着空旷广袤的田野简直想哭,满心都只剩下一个念头:逃!我要逃! 就在这时候,顾修戈突然回过头来,迅速利落地举起枪对着叶荣秋。叶荣秋正心虚呢,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愣了,像根木桩一样僵住了不敢动。突然,顾修戈又挪开了枪口,眯着眼瞄准目标,两秒钟之后,他开枪了。 砰地一声巨响,叶荣秋吓得缩起脖子闭上眼睛。 “中了中了!”顾修戈哈哈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地朝着他开枪的地方跑过去,从草丛里捞出一只兔子。“来来来,都过来看看,晚上有加餐了啊!”顾修戈大声招呼黑狗和叶荣秋。 黑狗走到叶荣秋面前,叶荣秋还是僵硬的。他捏了捏叶荣秋的手心,才感觉到叶荣秋渐渐放松了。然后他丢下叶荣秋向顾修戈走去,叶荣秋也连忙跟了过去。 顾修戈射中了一只兔子,那只可怜的兔子还在挣扎着。他抓着兔子的耳朵,拨开兔子的皮毛,给他们看兔子背上的伤口:“瞧,这是射进去的伤。”然后他又把兔子翻来过,指着另一边冒血的洞眼:“这是子弹飞出来的地方。这就是三八大盖,看看,是不是飞进去多大,飞出来还是多大?看这兔子都能龙威虎猛的,这一枪要是射到小鬼子身上,他现在拿着刺刀就盖上来啦!” 黑狗接过那只兔子端详,的确,伤口非常齐整,除非子弹打中人体要害,不然这种伤是完全不会致命的。以前黑狗还是黄三爷手下一个混混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人用民间自制的土手枪开枪打人,那种手枪瞄准性极差,还非常容易走火,但是射出去的子弹如果打中人,那人身上会有老大一个血窟窿,被打烂的内脏都能顺着那个窟窿掉出来,中枪的人往往是不可能有命活下去了。 而叶荣秋嫌血腥的东西恶心,站在一旁不愿看。 顾修戈丢给他们一人一串子弹:“会装弹吗?” 黑狗以前用过手枪,也见过步枪,他端起枪研究了一下,就把子弹装了进去。叶荣秋还是站在那里不肯动,他的排斥心理非常强。 顾修戈见状走上前,笑嘻嘻地说:“大学生,我教你,看好喽!”他刚才已经打了一发子弹,此时把枪凑到叶荣秋眼前,缓慢地开栓抛壳、推弹关栓,完成了上弹动作。 叶荣秋在他凑过来的时候就挪开了视线,非常抵触地不去看他的动作。 顾修戈说:“我还以为读书人就喜欢新鲜玩意儿,看什么都愿意学呢。哦,原来大学生只喜欢学书上的东西。” “你!”叶荣秋被他一激,恼了:“我凭什么要学!我根本就不是兵!我是被你硬抓来的!” 顾修戈挑眉,看着他身上的军装:“那你穿的是什么?” 叶荣秋脾气很坏,最经不起激将法,当即就把枪往地上重重一摔,动手去扒自己身上那身绿皮。顾修戈也不阻拦,抱着胸冷眼看着他。叶荣秋脱完了衣服,提着裤带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脱了。 顾修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脱呀。” 叶荣秋已经发毛,他现在只想一走了之,可是他不能一个人走,黑狗还在这里。他向黑狗投去示意的眼光,希望黑狗能够响应他的行动。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只要能够制伏顾修戈,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逃跑,跑回宜昌,或者直接跑回重庆,再也不留在这该死的军队里! 但是黑狗没有任何表示,他低着头研究自己手里的枪,甚至没有开口帮叶荣秋说一句话。 叶荣秋急了。 顾修戈用一种小学老师哄学生的语气说:“大学生,现在安庆已经被日本人攻陷了,以日本鬼子趁热打铁趁火打劫的作风,他们摸到武汉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我现在不是教你怎么当兵,我是在教你遇到日本鬼子的时候怎么活命。” 叶荣秋积压了两天的委屈终于爆发,大怒道:“我为什么要学这些?我不是兵!我根本不应该上战场打鬼子!我家在重庆,我爹我哥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他们现在一定担心我担心的发疯!这些事情原本是你们当兵的应该做的,你们却把仗打得一塌糊涂,让日本鬼子占了半个中国!你们不去好好对付鬼子,却来欺压我们这些老百姓!好威风啊顾团座,您可真是个英雄啊!” 黑狗皱了下眉头,终于把头抬起来了。 顾修戈安静地听完他这些话,勾起嘴角嗤笑了一声,眼神很是阴鸷。叶荣秋感觉到他身上的戾气,有些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秒,顾修戈突然发作,猛地扑上去揪住了叶荣秋的领子。黑狗在他动作的时候也立刻有了动作,但是顾修戈的反应比他快得多,毕竟是战场上练出来的,就在黑狗跨出第一步的时候,顾修戈单手举起手里的步枪指着黑狗,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小朋友被你保护的太好啦。现在我给他上上课,家长到一边等着去!” 黑狗望着黑洞洞的枪口犹豫了一会儿,慢慢退开了。 顾修戈一只手揪着叶荣秋的汗衫领子,他力气很大,用力一提,叶荣秋就只有脚尖能勉强踩地,手在空中胡乱划拉着,被勒的脸色都青了。顾修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七岁当胡子,十六岁参军,二十四岁离开东北,在南边窝了七年,我今年三十一岁,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太多了!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挺高贵的?当兵的都是贱种?我告诉你,这种想法不只是你这样的少爷有,很多军阀大老爷也都是这样,他们带兵,却不把兵当人看,就连蒋中正也是一样的!阎锡山,冯玉祥,各个都一样!练都没练过的杂牌军,反正用得不趁手,不给装备,推上去堵日本精英的枪子,又能把日本人拖的慢一步,又能借日本人的手解决一桩麻烦,死一个也就是少了颗尘埃,没关系,只要他们的爪牙能帮他们保住荣华富贵就行。而你这样的老百姓,就算你没有他们那样的富贵,你只要保住你安逸的生活,而当兵的死一个死一千个都没关系!反正死的不是你!” 叶荣秋的脸已经涨红了,用力掰着顾修戈的手指想让他松开,但是顾修戈的手像是铁打的一般纹丝掰不动。 顾修戈喘了两口气,接着说道:“你觉得人分三六九等吗?我告诉你,命分三六九等,人却不分,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个都一样是贱|人!今天你富贵,明天你就是个蝼蚁!你的出生有多高贵?哦,家里做生意的,好吃好喝供起来的小少爷是不是?你是不是以为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乞丐流寇?你觉得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儿都不是!”他指着军营所在的方向:“刘文,刘文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在上海,十里洋场啊,日本人呼啦啦打到上海,他们家开着汽车风风光光跑进了法租界,继续做生意,照样是人上人,战争对他们来说一点影响都没有!还有郭武,他爷爷在清朝可是八旗里的贝勒爷,溥仪都得管他叫一声皇叔。清朝倒了,他们一样是富贵人家,他黄埔军校毕业,那可是蒋中正何应钦的学弟,多少嫡系部队要他,他却进了我这杂牌军。” 叶荣秋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顾修戈终于将他松开,他软绵绵地跌坐到地上。 顾修戈说:“中国老百姓恨日本人吗?恨,日本人抢了他们的故乡,破坏了他们的安宁。可是他们不光恨日本人,更恨我们这些中国的当兵的,因为我们总打败仗。我们想打败仗吗?我们总打败仗,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他指着叶荣秋的鼻子大骂道:“上头心不正,下头心不齐!偌大一个中国,几千万个人,就有几千万条心!谁他妈喜欢打仗,谁他妈愿意送死?我曾经听一个记者说过,仗打成这样,全中国的军人都是罪人!我当时就告诉他,滚你妈的犊子,全中国只有军人没有罪,因为我们还在拼,还在战斗,用性命战斗,保家卫国,去换上头人的荣华富贵和下头人的和平安逸!是,每个人都有罪,可是我们当兵的在赎罪!只有我们在赎罪!你以为打仗我快活?我他妈去日头驴也比这个快活!但是仗一定要有人打,谁也不愿意,也必须有人打!我就是拧,我也把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死老百姓拧上战场去!我拧一个打不过小日本,我就拧一百个,拧一万个!拧成一股绳!我大中华那么多人,我就他妈的不相信整不死小日本!!” 这时候的顾修戈就像一头凶狠的豹子,叶荣秋说不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难受,竟然很想哭。如果是在从前,他听说了这样一番论调,也许会拍手叫好,觉得深有哲理。可现在,他就是被指着骂的的那一个,他就是即将被强扭上战场的可怜蛋,他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凭什么是我?!是啊,全中国,几千万个人,几千万条心,他妈的凭什么就是我?! 叶荣秋丢掉了他的教养,像个疯子一样对着顾修戈大吼道:“你自己怎么不去送死?你以为你又算什么人?你凭什么这么做?” 顾修戈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冷笑道:“如果给我一门大炮,能把鬼子炸跑,我立马钻进炮膛里当炮弹,绝没有二话!老子不算什么人,但是打仗,老子一定冲在你前面。我也不凭什么,我只是用我的方式来阻止我的国家灭亡。你是不是想,天底下那么多中国人,凭什么老子就逮着你了?我告诉你,这就是命!” 叶荣秋没有话了,他只是不停地发抖。 过了一会儿,顾修戈捡起叶荣秋刚才丢掉的枪,塞回叶荣秋手里:“我再教你一遍,我教的是你怎么在快要国破家亡的时候反抗,怎么活下去,不是教你怎么当兵。当兵不该是责任,每一个披着中国皮的,都该有一颗当兵的心。”然后他当着叶荣秋的面再一次把子弹推进了枪膛。 叶荣秋抓起枪,哆嗦着推弹上膛,可他抖得太厉害了,推了好几遍以后终于成功,然后他举起枪,指向了顾修戈。 顾修戈很坦然地看着他。他敢带着叶荣秋和黑狗来这里,他敢把枪和子弹给他们,他就不怕他们会对自己开枪。如果他们有胆量对自己,对一个中国人开枪,那么他们一样会有胆量上战场和践踏他们家园的日本人搏命。 叶荣秋的确不敢开枪,他的手抖得步枪几乎要掉下去。可他也不肯放下,放下就代表他认输,他就必须要接受被强迫参军的事实,而他不愿意接受。 顾修戈很耐心地等待着叶荣秋的选择。 两人僵持了很久,黑狗走了上来。他握住了叶荣秋的枪管,缓缓压了下去。叶荣秋终于崩溃,完全的松开手,步枪到了黑狗手里。黑狗把枪放到地上,走近叶荣秋,叶荣秋立刻扑进他怀里,剧烈的颤抖着,气息极乱,好像随时随地会昏过去。黑狗轻拍他的背安抚,然后转头对顾修戈说:“团座,我大侄子身体不舒服,我带他回去休息了。” 顾修戈掏出一根烟点上,摆摆手:“去吧。让他回去睡觉,你还想学的话,就再过来,我在这里等你。” 黑狗扶着叶荣秋往军营里走,叶荣秋抓着他的胳膊不肯迈步。他颤声说:“我好怕,阿黑,我不想死。我不回去,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吧。” 黑狗沉默。 叶荣秋回头看了眼顾修戈,顾修戈侧脸对着他们,正抽着烟望着天空发呆。叶荣秋说:“我们偷偷跑吧,刘文不是说了,他从来不杀逃兵,我们跑,他不会开枪的。” 黑狗还是沉默。 叶荣秋绝望地看着他:“你不想跑吗?” 黑狗垂下眼默默地盯着自己的脚趾。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出了叶荣秋最讨厌的那句话:“我不晓得。” 第四十二章 黑狗把叶荣秋扶回了军营,铺好被子让他躺下睡会儿。叶荣秋始终无法平静,即使回到顾修戈专门给他们俩准备的房间里他依然颤抖的很厉害。他不愿意躺下,一关上门,他就缩进黑狗的怀里,紧紧地搂着黑狗,恨不得把自己嵌进黑狗的身体里。 黑狗温柔地轻抚他的背,哄道:“没事,没事的,你不会死的。” 叶荣秋颤抖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才终于停下。黑狗扶着他躺下,亲吻他的额头:“睡会吧。”他想起身,叶荣秋却紧紧拉着他不让他起:“别走,你陪着我。” 黑狗没办法,只能在他身边躺下。 叶荣秋不断地喃喃:“我好怕……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想当兵……不想打仗……” 黑狗叹了口气:“未必就会死。” 叶荣秋哽咽道:“我真的好害怕。” 黑狗再一次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拍抚。 过了一会儿,黑狗松开叶荣秋,站起来走到窗口。叶荣秋以为他要出去,忙叫道:“别走。” 黑狗说:“你睡吧,我不走。”说完以后就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士兵们发呆。 几分钟以后,黑狗回头,只见叶荣秋正定定地盯着自己,他愣了一下,又转过头继续看窗外。 叶荣秋发现他想等自己睡着以后再出去。他意识到黑狗想做什么,不可思议地坐了起来:“你……你想出去跟他学枪?” 黑狗没有否认。 叶荣秋感到无法置信,他甚至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他和黑狗一起被抓来,他希望黑狗能跟他一起反抗那个土匪团长,希望黑狗能和他一起回家,可是黑狗竟然表现出了屈服?他震惊又委屈地问道:“为什么?” 黑狗终于收回了定在窗外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走回叶荣秋身边。不等黑狗开口,叶荣秋就连珠炮似的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屈从?是,鬼子可恨,总要有人打鬼子。可以当兵的怎么能随便抓壮丁?我们根本不会打仗啊!而且他这是什么军队?团长像土匪一样,枪管子是歪的,伤员连药都没有,枪还没有子弹。他不是要我们去打仗,他是要我们去送死啊!”他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道:“会死的,阿黑,真的会死的。” 黑狗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可是我十二岁以后就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管你想不想要,能不能接受,事实就是事实,接受他,你还可以过的好一点。你学不学怎么用枪,等到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他都会逼你上战场,不会因此放了你。会用枪,还有反抗的可能,不会,那就真的是送死。” 叶荣秋一时哑口无言。过了片刻,他无力地将脸埋进臂弯里。 黑狗站了起来,叶荣秋慌张地抓住他的手:“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啊。” 黑狗抬起头摁住了他的头顶,低声说:“你还真是个少爷。人不该为一口气而活着。” 叶荣秋惊慌不解地看着他。 黑狗慢慢地松了手下的力气,轻轻地揉了揉叶荣秋的头发:“你休息会儿。”他觉得心里很压抑,一方面来自于对于眼下局面的茫然,另一方面来自叶荣秋。今天顾修戈的一席话他觉得说的很对,即使他也是那个被拧着往前推的人,可他依旧觉得对,因为他真的想向前走,顾修戈于他只是在顺水推舟罢了。其实从一开始被军队抓到的时候,他心里就并没有那么抵触,甚至隐隐觉得释然。他信命,觉得这是命运给他的冥冥中的一种指引,他在带着叶荣秋离开黄三爷的控制之后就变得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如果他只是一个人,那他早就坦然接受现状,可他身边还有一个叶荣秋。他可以理解叶荣秋的抗拒,因为叶荣秋还有亲人还有富贵,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不像他只有孑然一身。可是叶荣秋的不识大体也让他觉得有些不耐烦,这种不耐烦或许来自于他对于自身命运尚未完全平息的一丝不忿。 黑狗推开门往外走,叶荣秋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追了出去。他紧紧追到黑狗身后,拉住他的手可怜巴巴地叫道:“阿黑。” 黑狗回头看了他一眼,叶荣秋真的是可怜无助到了极致,他那样子好像一口气就能把他吹散了。于是黑狗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走吧。” 叶荣秋只能跟了上去。 顾修戈果然还在田野上等着他们。看到黑狗居然带着叶荣秋出来,他是有些惊奇的,不过他很快就一如既往地笑了起来:“来啦,喏,枪在这,捡起来咱就开练吧!”他绝口不再提刚才发生的事,仿佛争吵根本不存在。 三八大盖是最适合新手用的枪,因为它射击时后座力小、易于控制,具有高可靠性和高准确度。除了子弹的杀伤力不足之外,这支步枪几乎没有任何缺点。同时,这也是最适合一个优秀的狙击手的枪,经过训练的枪手用这种枪械作概瞄快速射击几乎可以百发百中。 顾修戈教他们如何用三八大盖射击,黑狗很认真地学,而叶荣秋还是有些抵触,可是黑狗的认真影响了他,他也不情不愿地学了起来。为了表达他的不满,凡是顾修戈跟他说话他都当做听不见。顾修戈也发现了,因此有的时候明明是叶荣秋做不来而黑狗会做的事情,他还故意再教黑狗一遍,叶荣秋听见了,也就学去了。 等到他们学会怎么使用步枪,顾修戈又弄了个表尺框来教他们如何概瞄射击。等他们大概有数以后,顾修戈就把他们带去校场,让刘文带着他们和其他士兵一起练习,自己又带着郭武上军部去了。 晚上的时候,顾修戈是坐着卡车回营的,跟他一起回来的有好几辆卡车,卡车运回来一些物资,和几十个兵。 卡车回来的时候叶荣秋和黑狗就坐在院子里跟大家一起吃晚饭。从这天开始顾修戈就不管他们禁闭了,不过还是命人随时随地跟他们在他们周围,不让他们有逃跑的机会。叶荣秋和黑狗边吃清汤寡水的晚饭,边看着一群兵从卡车上下来。 这也是一群残兵败将,他们的精神状态死气沉沉,接二连三地从车上下来,不像是运来的兵,倒像是运来的囚犯。 坐在黑狗边上的一个家伙很兴奋地说:“太好了,来新人了。” 黑狗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或者应该称之为男孩,黑狗对他的第一印象只有一个字:圆。他的脑袋是圆的,眼睛是圆的,鼻头也是圆的,圆不愣登的一张脸,倒显得很有精神。 黑狗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咽下一根青菜,高兴地说:“我叫孟元!” 黑狗说:“圆滚滚的圆?” 孟元一脸懵懂地挠了挠脑袋:“我爹说是元气的元。” 黑狗逗他:“哦,那就是圆滚滚的圆,一个字。” 孟元显然没念过书,一脸惊诧:“真的吗?原来就是那个圆!” 许是孟元长了张圆脸,黑狗觉得他看起来非常年轻,似乎只有十四五岁。他问孟元:“你几岁了?听口音,山西的?” 孟元说:“我十八了!山西大同的!”他又问黑狗:“你叫什么名字?” 黑狗说:“你叫我黑狗就好。”他指了指旁边没精打采的叶荣秋,“他叫阿白。我们都是重庆人。” 孟元露出一行小虎牙笑了:“黑狗哥,阿白哥。”这个山西大男孩很是开朗,跟黑狗搭上话以后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告诉黑狗,就在日军攻打安庆的前一天,顾修戈还是个营长,那天晚上开战前他临时被提拔为团长。因为是杂牌军,编制本来就很乱,顾修戈甚至还没弄清自己是个管啥的团长日本人就打过来了,他稀里糊涂地带着自己的部下迎战,打了一场稀里糊涂的仗,眼看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日军,就带着他们这些手下撤退了。他一个新上任的团长,手里打得就只有一个连的兵力,因此现在军部又给他送来了新的手下——用残兵败将拼凑出来的一锅残渣。 叶荣秋听到顾修戈从安庆的战场撤退,冷哼了一声:“自己还不是个逃兵。” 孟元似乎很崇拜顾修戈,立刻瞪圆了原本就很圆的眼睛反驳道:“不是的,我跟了三支队伍,营座,哦,团座是我见过最会带兵的人!那天晚上日军是偷袭,团座迅速带着我们反攻,我们是唯一挡住了日军进攻的防线。可是后来子弹炮弹都打完了,其他部队也都跑了,团座说本来如果有别的部队协助掩护我们还可以反攻的,现在再打下去是送死,才带着我们撤的。我们是最晚撤退的,走的时候我看见其他阵地的人早就跑了!” 叶荣秋不屑地哼了一声。他讨厌顾修戈,与顾修戈有关的一切正面消息他都怀有抵触心理。 这时候几十个人都下来了,刘文安排他们先吃饭。紧接着,叶荣秋和黑狗亲眼看见了顾修戈是如何笼络人心的。 有一个新来的兵,刚拿到饭盆就哭了。顾修戈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叫啥名字?” 那人说:“牛柱。” 顾修戈只听了他说了一个名字就听出了他的故乡。他问道:“南京人?想家了?” 牛柱抬起头看着顾修戈,微微点了点头。 顾修戈笑得豪爽,半点都不磕巴:“哦,南京好啊,秦淮河,好地方。明年五月我带你打回去!” 叶荣秋对于他这样的大话简直是目瞪口呆,连黑狗也十分诧异。顾修戈吹牛,吹的连日子都规划好了,仿佛他对这一切都已胸有成竹。 牛柱也愣了,他捧着饭盆定定地看着顾修戈,几秒钟后,眼神里已经充满了崇拜。顾修戈拍了拍牛柱的肩膀就转身走了。牛柱在他走后还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擦干眼泪不哭了,捧着饭盆开始吃饭。 叶荣秋小声骂道:“神经病。” 黑狗却笑了,他觉得事情比他想的更有意思了。他低下头,很有胃口地进攻碗里的几乎没有配菜的糙米。 晚上黑狗和叶荣秋还是住一间屋子,并且继续睡同一床铺子。顾修戈带了一个团,可他手里的人算上今天新来的也不过一个半的连队,因此地方空得很,足以给黑狗和叶荣秋开辟一个单独的空间,可是今天送来的物资里有新的床铺,下午叶荣秋还看见空地上堆了好几床多的铺子,不知道顾修戈出于什么目的并没有分给他们。简直就像有意为他们创造一个空间一样。 晚上回到房里,因为无事可做,叶荣秋又拿起那本英文书看了会儿。一些专业的单词他也看不懂,不过结合上下语境他能够猜出一二。也许是太无聊了,这么一件本该让他头疼的事情他都觉得有了那么一点意思。 黑狗铺好了床,对叶荣秋说:“早点睡吧。” 叶荣秋放下书打算进被窝,但他发现黑狗没有要睡的意思,并且望着门外似乎想出去,不由紧张起来:“你要出去?” 黑狗看着他,想了想。叶荣秋抓住他的手:“你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害怕极了,最好黑狗一刻都不要离开他的视线。 黑狗摇了摇头:“我不出去。” 叶荣秋还是抓着他不放:“你别离开我。” 黑狗笑的无奈,亲了亲他的额头:“好。” 临到睡觉前,刘文又带了人来收他们的裤子。现在黑狗已经能够分辨他们的军衔,刘文的肩章上是两条直杠,黑狗说:“刘中尉,外面都有人看着,我们不会跑,您收了也不帮我们洗洗,熏着您多不好,要不就别收了?” 刘文似笑非笑:“上头的命令,还请二位配合。” 黑狗和叶荣秋没办法,只好任由他又把裤子收了去。 进了被窝,叶荣秋立刻钻进黑狗怀里。黑狗抱着他,每隔几秒钟就亲吻一下他的额头、脸颊、嘴唇,仿佛叶荣秋是一块糖果,他怎么亲吻都不够。叶荣秋从他眼里看出了浓浓的眷恋和宠爱,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涨满了,酸酸的,疼疼的。 过了一会儿,黑狗在叶荣秋耳边哑声说道:“衣服脱了吧,我想抱抱你。” 叶荣秋立刻紧绷起来,局促地揪着自己的衣摆。 黑狗看出他的紧张,凑过去衔住他的耳垂,故意逗他,用沙哑暧昧的声音说道:“小狗|日的,狗想日|你噻。” 叶荣秋只觉得从被他啃咬耳垂开始,酥麻的感觉蔓延了全身,但是酥麻的是皮肉,全身的骨头都僵硬了。他慌里慌张地想找话来推脱,但是黑狗亲了下他的眉心,说:“算啦,逗你的。你不想脱就别脱,我就这样抱你。”说着张开两臂将叶荣秋搂进怀里。他很想对叶荣秋好,再好一点,把他像一朵莲花一样捧着,不让他受一点污染,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不早一点对叶荣秋好——因为,不会再有很多时间了。 从那晚的第一个忘情的吻开始,黑狗对于叶荣秋的态度越来越温柔了,事事顺从,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故意欺负他要他难堪。然而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叶荣秋觉得有些不安。 “阿黑……”叶荣秋犹犹豫豫地开口:“你是不是……想留下?” 黑狗低头看了他一眼,摸摸他的头发,然后把他的头摁进自己胸口,不让他看自己的表情:“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想那么多。” 叶荣秋不住摇头,小声喃喃道:“我想回去,我真的很想家。” 黑狗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黑狗叫道:“阿白。” “嗯?”叶荣秋迷惑地仰起头看他。 黑狗低下头,盯着叶荣秋嫩红的嘴唇看了一会儿,缓缓凑上去亲了一下。叶荣秋喜欢他的吻,下意识地张开嘴迎接他的入侵,但是黑狗只是碰了一下就移开了。然后黑狗摸着叶荣秋的头发,目光充满同情和悲悯,他说:“我会想办法帮你回家的。” “嗯。”叶荣秋很安心地搂紧了他的腰:“我相信你。” 第四十三章 往后几天里,顾修戈都让黑狗和叶荣秋跟着队伍训练。他对叶荣秋和黑狗热情的简直不寻常,因为他刚到武汉,整编制理物资和军部联系等等一大堆事宜忙的他简直恨不得一分为三,可但凡他抽出点空来,哪怕只有几分钟,他也要跑过来看看黑狗和叶荣秋的情况,并亲自为他们指点一二。并且他特别热衷于枪械,刘文和郭武还会教黑狗他们手榴弹、刺刀的用法以及一些战场上或许会遇到的情况该如何应变,而顾修戈只教他们枪械,而且重点并不是放在如何使用枪械上,他似乎非常希望黑狗和叶荣秋能够了解枪械的原理和构造,并没有指派黑狗和叶荣秋使用专门的枪械,而是每天都拿不同的枪支来给他们试用,并且十分热衷地介绍他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枪支的型号功能原理以及不同之处。 黑狗问顾修戈:“团座,你不分两支专门的枪给我们?时间不多了,让我们抓紧练着。”其他士兵都有专属的武器和职责,重机枪手、轻机枪手、炮手,分工明确,没有他们这样含糊的。 顾修戈却不在意地摆摆手:“不急,你们是新手,先看看哪种枪用得顺手再说。” 叶荣秋对于训练一直是抵触的。顺从,无异于向恶势力低头。可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他是在和顾修戈较劲还是在跟他自己的命运较劲了,仿佛他只要憋住了这口气,他就可以脱离眼前的困境,重回过去的和平生活。可是黑狗劝他,如今能否改变局势并不在他低头或者不低头,倒不如乖乖学着,逃得了或者逃不了,凡事做两手准备,都是为了自己。叶荣秋是听黑狗的话的,黑狗叫他学,他就不情不愿地跟着学。可是许多时候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突然之间就会崩溃,这种时候黑狗也就对他放任自流,让他自行平息。 这天顾修戈正给他们讲二十响比其他手枪的性能到底好在哪里,叶荣秋又突然发作,转身奔回房间里重重把门摔上,扑到床上用被子闷住头。 顾修戈不紧不慢地把退出来的枪膛装回去,对黑狗促狭地笑道:“你这个小朋友脾气可真是不咋地啊。哄哄去?给他喂点糖?还是喂他喝点奶?” 黑狗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摇了摇头:“让他自己冷静一会儿吧。”又说,“他从小没受过什么大的挫折。” 叶荣秋并非没有经历过大事,光是挨日本人的炸弹他都挨了两回,被黄三爷折磨的那些都不用说了,可是这些都没能改变他的性子,因为那些风雨并不是他独自经历的,永远有人为他挡风遮雨。黄三爷的时候,他的父亲和兄弟牢牢地把他藏在屋子里不让他去面对困难,而之后黑狗待他更甚,替他将一切的麻烦解决,将他放在掌心里宠着,甚至是用好脾气去纵容他让他在逆境之中仍能保有他原来的骄傲。这种保护只让叶荣秋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下变得更加脆弱了。原本叶荣秋只要考虑在逆境之中如何保全自己,现在他更需要考虑的是怎么不失去黑狗。 顾修戈把二十响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凑过去神秘兮兮地问黑狗:“他是你儿子?” 黑狗瞥了他一眼。 顾修戈哈哈大笑,站了起来拍拍黑狗的肩,意味深长地说:“这可不是什么太平盛世啊,孩儿他爹,让孩儿学着自己打水喝吧!”说完就走了。 叶荣秋缓过劲垂头丧气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黑狗就坐在门口,孟元在他身边。几天下来,孟元和黑狗已经混得很熟了。孟元虽然年纪小,但是他十五岁在田里种地的时候被抓,现在已经当了三年兵了,也换过好几个部队了。不过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跟着打仗也是懵懵懂懂随波逐流,他喜欢所有看起来可靠的人,自从黑狗帮他修好了坏掉的马扎以后他就黏上了黑狗,整天跟在黑狗屁股后面黑狗哥长黑狗哥短的叫。 这时候孟元正缠着黑狗给他讲故事。他没念过书,也没听过说书,小时候一边种地一边帮着家里带弟弟妹妹,后来跟着行军打仗,什么三国水浒统统没听过,黑狗说什么他都觉得新鲜。 黑狗不耐烦地说:“讲光啦,没有故事好讲啦!” 孟元抱着他的胳膊苦苦哀求:“讲吧,再讲一个。” 黑狗摆手:“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孟元很为难地想了想,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个底朝天,摸出几个铜板来塞到黑狗手里:“黑狗哥。” 黑狗哥低头数数手里的钱,塞进兜里,语气无奈:“好吧,那我再去买两本书来,看了书上的故事讲给你听。”孟元当了三年兵,亲人早就找不到了,他孤身一个人,又是个孩子,领了军饷也没处花,攒了三年,已经是部队里的小富豪了。黑狗借着买这买那的理由,前前后后从他手里抠了不少钱了。而孟元也不知道是单纯的冒傻气还是对钱财根本不在意,他反而越来越喜欢黑狗。 孟元挠着头很遗憾地说:“现在没有了吗?” 黑狗说:“哦,我又想起来一个。” 孟元特别兴奋,抱着黑狗的胳膊直晃:“快说快说!” 叶荣秋盯着他搂着黑狗胳膊的手,觉得很刺眼,真想过去插在他们两人中间。他轻轻哼了一声,走到黑狗身边坐下,摁住了黑狗身边的另一只手。黑狗没回头看他,用手指挠了挠他的手心,继续跟孟元吹牛:“那我给你讲个温侯大战楚霸王的故事吧。” 孟元眼睛都发光了:“好好好!” 叶荣秋神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黑狗讲常山赵子龙和五原温侯吕奉先在山谷间作战,两人打得天地为之变色,大地震颤,山石滚落,砸死小兵无数。“这时山上又滚下来一块数丈宽的大石,朝那温侯头上砸去。只见温侯用他的方天画戟一挑,那块巨石就被他挑飞出去,砸死百来小兵。” 孟元听得瞠目结舌,叶荣秋简直莫名其妙。 黑狗话锋一转,又说:“那赵云不敌温侯吕布,连连退败,到得乌江边上,感春悲秋,正欲拔刀自刎,此时只听一阵马蹄雷动,放眼望去,一支军队驰近,领兵的却是刘阿斗。” 孟元好奇地问道:“刘阿斗是谁?” 黑狗说:“刘阿斗,也是个皇帝。听说过三国鼎立吗?就是这三个人。吕布追过来,看见刘阿斗兵强马壮,唯恐自己不敌,又和赵云联手一起攻向刘阿斗,来了个双龙齐攻。不过吕布与赵云两下也不合,趁着进攻刘阿斗时两边又暗暗角斗,各伤了元气。原本这吕布和赵云那一个拎出来都能把刘阿斗给治的服服帖帖的,却因他二人互斗,两条龙反被刘阿斗吸干了元气,萎靡不振。” “呵!”孟元已经听呆了。 叶荣秋却在一旁哭笑不得。打他从房里出来以后,黑狗还没看过他一眼,也没跟他说过话,除了挠了挠他的手心之外将他视若无物。他像一只家养的小猫,主人的宠爱被人分去了,心里难免不平衡,便暗暗刮搔黑狗的手心,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引回来。 黑狗说:“讲完了。” 孟元惊讶极了:“可是结果呢?他们谁赢谁输了?” 黑狗说:“上次买的书只讲到这,我下次去看看还有没有下册。” 孟元失落极了:“啊……” 黑狗突然问他:“你有蚊香的没?” 孟元摇摇头:“没有。” 黑狗说:“武汉的天黑闷,晚上老是睡不着,叫蚊虫给咬死。” 孟元想了想,说:“你等等我。”说完就跑了。没一会儿又回来,往黑狗手里塞了堆毛票:“黑狗哥,你去买点儿吧。” 黑狗把钱收下:“谢了。”又问道:“蚊香得进城买吧?咱有机会进城吗?” 孟元说:“要给团长打报告,一个月有一次机会,而且一次得四个人一起走。因为怕有人半路偷偷跑了。要是跑一个,就四个人连坐。” 黑狗想了想,说:“那你能进城不?” 孟元挠了挠头发:“能呀,后天就有个机会。可是我进城干啥?” 黑狗把他刚给自己的钱又塞回他手里:“你能不能帮我买套衣服?老百姓的衣服?” 孟元很吃惊:“要老百姓的衣服干啥?咱没机会穿。”说完还有些羡慕地看了看黑狗身上新的军装。他三年来也就领过两套军装,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身上这套破破烂烂的衣服穿了两年多了,手脚都短了,脖子被勒的难受。 黑狗说:“不是我穿,给我侄子买的。我当了兵,没啥东西可给的,给我侄子买套衣服寄回去。” “哦。”孟元点点头:“好呀。黑狗哥,你对你侄子真好。” 黑狗笑着摸摸他的头:“你给我当侄子不?我也对你好。” 孟元特别好哄,听了这话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好啊好啊!” 叶荣秋不乐意了,重重掐了下黑狗手心的肉。黑狗一把捏住了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又松开了。黑狗跟孟元说:“这事儿你别告诉别人,我怕不合规矩。钱要不够算我跟你借的,你先帮我垫着,发了军饷我就还你。” 孟元摆摆手:“没事,我有钱,我没啥可花钱的地方。”山西也让日本人给打了,孟元的亲人早就搬家了,他压根都不知道他那些亲人是否还活着。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孟元就走了,黑狗和叶荣秋回了自己住的屋。这两天军部又陆续运了几批兵过来,因此基地的地方紧张了,有的地方一个屋要塞十几个兵。顾修戈给叶荣秋和黑狗换了地方,让他们呆一间原本用来堆柴火的小房间,地方很小,也就刚够躺两个人,还是让他们两个一起住,还专门给他们屋里安了个电灯,那本物理书也放他们屋里。叶荣秋不知道顾修戈是怎么想的,但是不用和黑狗分开他非常高兴。 一进屋,叶荣秋问他:“你让他买衣服,是打算逃跑吗?” 黑狗点头。 叶荣秋问他:“那为什么只买一套?” 黑狗说:“买一套够了。衣服也不便宜,孟元攒点钱不容易。” 叶荣秋不明白为什么买一套够了,他可从没想过黑狗会和他分开,以为黑狗还有别的办法。他问黑狗:“那你现在有什么计划吗?” 黑狗摇头:“先准备着看吧。” 叶荣秋愁眉苦脸地叹气:“我听说日本鬼子又轰炸重庆了,我真担心我爹和哥哥他们的安危。” 黑狗揉了揉他的头:“等逃出去了,你就赶紧回去看看吧。你爹你哥对你挺好的,我那时候在外面看着你,你哥对我很客气,还经常塞东西给我,就为让我少为难你。” 叶荣秋一提到家人,又伤心了。他抓起黑狗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我好想他们……还好你陪着我,这世上除了他们对我最好的就是你。” 晚上黑狗翻出那本书,看了看,对叶荣秋说:“你教我洋文吧。” 叶荣秋很吃惊:“你学这个干什么?” 黑狗说:“学着吧,反正也没事干,这里就这么一本书,学会了还能看看,打发时间。” 叶荣秋问他:“你认识字母吗?” 黑狗摇头。 叶荣秋写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给他,黑狗一看看过去觉得都是蝌蚪,着实认不出来。叶荣秋叹了口气,为难地说:“这书就算认识洋文也不够,要数学和物理基础,你连中学都没上过。就算是洋人来了,没受过教育的洋人也看不懂。” 黑狗想了想,叶荣秋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他放弃了,铺好床说:“睡吧。” 现在刘文不来收他们的裤子了,天也热了,他们自己穿着短打睡觉。因为没有枕头,叶荣秋一直都是习惯把黑狗当枕头压,一躺下去就滚到黑狗怀里找舒服的位置。他一压上去,黑狗立刻皱起了眉头,把他的脑袋往旁边推了推。 叶荣秋不解道:“怎么了?” 黑狗说:“没啥。” 叶荣秋伸手撑刚才自己躺的地方,黑狗的表情又变得痛苦,嘶嘶抽冷气。叶荣秋连忙将手松开,打开电灯,撩起黑狗的汗衫,只见他胸口青了一块。这是黑狗今天练射击的时候被步枪磕的。 叶荣秋立刻变得手足无措,很是心疼的看着那块乌青不敢碰:“啊,你疼不疼?” 黑狗说:“还成,你别碰。” 叶荣秋又心酸又心疼,用嘴唇轻轻碰了下那块受伤的地方。他小声嘟囔道:“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黑狗翻了个身侧躺着,说:“晚上你自己睡成不?别枕我身上了。” 叶荣秋能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关上灯自己躺下。 没过一会儿,黑狗翻了个身,背对着叶荣秋。 黑暗中,叶荣秋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和不安。也许是在黑狗的怀里睡久了,睡得习惯了,以至于他仅仅是被迫离开了一刻,他便觉得无所适从。他感觉黑狗似乎对他冷淡了,甚至睡觉前连一下都没有亲吻他。面前有一条深渊,惴惴不安的感觉在拖着他下滑…… 第四十四章 第二天,黑狗和叶荣秋练了一上午以后,回到院子里休息。院子外有一条路,这条路通往军区,很多物资都要从这条路上过,因此外面时不时有卡车路过。不一会儿,一辆卡车在院子外停下,是给他们这支杂牌军送来的物资。 郭武带着几个人跑过去卸东西,他跳上车,发现运来的是一车枪支。他挑了一支枪出来,拿在手里看了看,骂道:“他妈的,又是新枪。” 这时候顾修戈也跑了过来,冲着郭武大叫道:“新的旧的啊?” 郭武把枪重重摔回车上,没好气道:“旧的!” 顾修戈连连摇头。 叶荣秋和黑狗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不解:为什么送来新枪不喜欢?难道旧枪比新枪好用? 很快,他们的疑惑就被解开了。 顾修戈对他们招了招手,叫道:“钟无霾,还有那个大学生,你们俩,过来过来。” 黑狗和叶荣秋走了过去。 顾修戈对周围几个人说:“来来来,一起挑,看看里面还有没有能用的!” 黑狗惊讶地问道:“能用的?”他捡起一把毛瑟枪,试着用了一下,发现枪栓松了,掰下去一点反应都没有。枪机是用来推弹进膛、闭锁枪膛、击发火帽和退出弹壳,枪栓一坏,这些动作就都完不成了。 叶荣秋也捡了一把,查了半天才发现扳机坏了。 郭武挑出一把递给顾修戈:“团座,这把好像是好的。” 顾修戈转手又丢给刘文:“你查查。” 三秒钟之后,刘文说:“螺旋栓坏了。” 郭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碍于顾修戈在一旁,他只能悻悻地低下头继续翻检。 刘文苦笑着低声说:“给咱的怎么会有好的。” 顾修戈踹了他一脚:“别说这种丧气话!给我找!说不准就有漏网之鱼呢?” 刘文没办法,只能跪在地上把箩筐里的新枪一把把拿出来检查。 又过了一会儿,顾修戈突然捡起一把步枪大叫道:“子弹子弹!7.92毫米98式毛瑟步枪的子弹!” 刘文慌忙在身上翻找,不一会儿找出一枚子弹递给顾修戈。顾修戈迅速推弹上膛,枪栓一拉,瞄准一棵大树扣下扳机。“砰”的一声,子弹从枪管里飞射出去,正中他瞄准的目标。 “哈哈哈!”顾修戈得意的大笑起来:“发了发了!德国人原装的毛瑟枪,好东西!”说完小心翼翼地把他刚试完的枪放到一边,又继续翻检。 黑狗也翻出一把好枪来,顾修戈试过以后把它也和那把毛瑟步枪放到一起。 没多久,一车的新枪查完了,只挑出来三把好枪,但是其中有一挺美国制的重机枪,把顾修戈乐的捧着机枪亲了好几口,跟奶娘抱着娃似的舍不得放下,就差没在地上打两个滚。还有一把轻机枪表面上查不出什么问题,可是射击之后发现外部弹道偏的太远,顾修戈把它单独放到了一边。 查完枪,顾修戈对刘文和郭武一人屁股上踢了一脚:“走吧!干活去吧!” 刘文拍着屁股上的脚印对顾修戈笑了笑,郭武什么话也没有,一脸郁闷地走了。 等刘文和郭武走后,顾修戈小声骂道:“他妈的,军需官那小白脸屁股又痒了,老子上次没喂饱他,一车枪居然只有三把好的。”骂完又眉开眼笑:“算啦,好歹还有一挺马克沁哪!” 黑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叶荣秋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修戈蹲下,问他们:“看出什么问题了没?” 黑狗说:“都是新枪,可为啥都是坏的?而且好像坏的都是零件?” 顾修戈转过头问叶荣秋:“你呢?” 叶荣秋冷着脸说:“全是外国枪。” 顾修戈一拍大腿,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大学生,见过世面,一看就明白关窍!” 黑狗有些惊讶地把面前堆得乱七八糟的枪环视了一通,他认得出的果然都是俄国、捷克、德国造的,还有一些他根本认不出的枪型。他捡了一把,看看枪身上的记号,果然是蚯蚓文,就是不知道哪国的蚯蚓文。 顾修戈饶有兴致地问叶荣秋:“那你说说,为啥都是坏枪呢?” 叶荣秋一开始不想回答他,但是连黑狗也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说:“外国零件,中国人造不来,修不了,坏一点就全坏了。” 顾修戈大拇指竖的更高:“天才啊!这个问题老子当了几年兵才明白,你看一眼就全明白了!”从国外千里迢迢运来的武器,难免磕了碰了,一箱子武器运过来,就有几把直接报废,中国人修都没法修。有的时候运气差点,运输的途中遇点事,一车武器一车全报废。军部给他们这些杂牌军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新武器就全是弄坏了的残次品,旧武器则是精英师淘汰下来的落伍玩意儿。顾修戈宁愿收旧武器,还得是国产的,也许用起来差了那么点,但起码还能用。 叶荣秋低下头不做声。他之所以能明白,是因为他从前也用了很多洋人造的玩意儿,并且深受其害。从工厂里的器械到汽车再到手表,洋人的东西的确方便好用,可他们只把成品带到了中国,技术却严防死守地捂着。中国的工业又极度落后,这时候除了看着洋人干瞪眼或乖乖掏钱给他们之外,全无别的方法。 顾修戈好像一点都看不出叶荣秋对他的排斥,很热络地凑过去搂住叶荣秋的肩膀:“大学生,我现在真有点崇拜你了,念过大学的人就是不一样。你给我详细讲讲,你们学校里都学点啥?你和洋人打过交道?洋人都告诉你啥?” 叶荣秋很别扭地甩开他的胳膊。 顾修戈毫不在意,叶荣秋不愿说也没关系,他就对着叶荣秋不停竖大拇指,什么漂亮的恭维话都往那说。顾修戈打仗是好手,可他打仗的本事比其他笼络人心的本事来却只能算平平了。有谁不喜欢被人夸奖?况且顾修戈对叶荣秋这种单纯的家伙摸的很清楚,这种人大本事没有,却敢为一口气犟死,反倒是顺摸毛能把他哄得服服帖帖的。叶荣秋再故意板着脸,心里也多少有些飘飘然。 夸完了叶荣秋,顾修戈又挪到那筐坏枪边上,撸起袖子说:“这么好些枪,这里坏个零件,那里坏个零件,我还就不信拼不出一把好枪来?大学生,你最厉害,你帮我看看,这拆东墙补西墙可不可靠。”说着大叫道:“刘文!刘文呢!” “哎!”刘文就跟西游记里的土地公似的,顾修戈一召唤,他立刻就出现了。 “家伙事正给我整一套来!” “是,团座。”刘文转身就跑,没一会儿就扛着一箱工具来了。 顾修戈拿出榔头钳子锯子等工具,又拿了支德制MP18冲锋枪,这支枪不知道坏在了什么地方,从外面看不出任何问题,但是装进子弹以后会卡子弹。顾修戈当着黑狗和叶荣秋的面,慢吞吞地操作起来,先把弹匣退了出来,然后压入握把保险,将拉机柄向后拉,扣动扳机,将枪机送回前方,压住卡榫取下了机匣盖;他又向后拉动枪机,把枪机、复进簧、复进簧导杆和后挡板依次分解。紧接着,他拿着枪端详了一会儿,又把枪管和枪管螺帽拆开了。 这些东西顾修戈都不是跟人学来的,而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代价是废了无数把坏枪。他最后分解出发射机组件就不会再分了。然后他指着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问黑狗和叶荣秋:“两位读书人,看得出名堂吗?” 黑狗和叶荣秋才刚刚学会怎么开枪射击,要不是顾修戈是当着他们的面拆的,只怕他们根本就不能认出眼前这堆东西是枪支被大卸八块后分出来的零件。 顾修戈笑嘻嘻地说:“以前我生过一次大病,拉不出屎,那时候我还是胡子,山上一群胡子,没个懂事的,拼了命的折腾我,往我屁股里塞药灌水,我的屁股差点让他们折腾烂了。后来实在没办法了,他们抓了个赤脚医生回来,那医生说我的病是肚子里长了虫,给我开了药,我吃了两贴,立马就好了。打那往后,我才知道有啥毛病都是出在里头,人也好,枪也好,我都恨不得把它肚子刨开了钻进去研究,看看那肠子里到底长了几条虫,怎么做才能把那些臭毛病给整好。”顿了顿,自嘲地笑道:“我第一次拆枪的时候,我直接拿把斧头把枪给劈了,我才知道里面的玩意儿居然那么复杂那么精密,比我那肠子都多几道弯。”他凑过去问叶荣秋:“看出毛病了没?” 叶荣秋以为顾修戈知道答案,是在故意卖弄,因此故意爱搭理不搭理的。 黑狗拿起发射机组件看了会儿,又放了回去,等顾修戈往下说。 没想到顾修戈什么也没说,因为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站起来松了松腿脚,拍拍黑狗:“走吧,让我看看你这两天枪法练得怎么样了。”又转头问叶荣秋:“想去训练不?” 叶荣秋不吭声。 顾修戈弯下腰没皮没脸凑到他眼前,对他竖起手指:“那您就休息休息,看看这些玩意儿。我生平最崇拜的就是大学生,大学生肯定能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夸完这一通,他就带着黑狗走了。 这么些天下来,黑狗已经大概能猜到点顾修戈的心思了。顾修戈在乎他手下的每一个兵,他不遗余力地笼络人心,看了一遍名册就能把每一个人的名字叫出来,他的日程已经排满了,明年五月打南京,七月打上海,十月就能打回东北去。可是无疑,黑狗和叶荣秋在顾修戈眼中还是特殊的。顾修戈几乎把大半空闲的时间都用在了盯他们身上。也就是说,黑狗和叶荣秋对于顾修戈而言有特殊的利用价值,是那些愿意为顾修戈出生入死的士兵没有的利用价值。 黑狗回头看了眼盯着枪械零件发呆的叶荣秋,低声道:“团座,他不是这块料。” 顾修戈头也没回,要笑不笑地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 黑狗看着胸有成竹的顾修戈,简直茫然了。顾修戈永远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即使打了败仗,即使收了一车又一车的垃圾,但他从来没有萎靡低沉过。 两个小时后,黑狗练完枪,回到大院门口。他看见地上刚才被顾修戈拆开的零件还原样摆在那里,而叶荣秋已经回房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孟元又凑过来纠缠黑狗。他说:“黑狗哥,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你讲的故事可好听了!” 黑狗伸手揉了揉他圆不愣登的脑袋:“你咋就那么爱听故事呢?哪有那么多故事好讲?” 孟元笑得憨傻:“黑狗哥你想想吧,你再给我讲一个,就一个。” 孟元一出现,叶荣秋的嘴巴立刻就撅起来了,黑狗揉孟元脑袋的时候他眼睛简直往外喷火。他不喜欢孟元,不是讨厌,而是不喜欢,因为孟元要跟他争抢黑狗。叶荣秋已经把黑狗划归为自己的所有物,从重庆到现在,黑狗一直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现在他也只有黑狗一个人,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应该是与这大环境格格不入的才对。这里这么多人,孟元这家伙干啥非来缠着黑狗不可?而最让叶荣秋恼火的是黑狗的态度,黑狗对孟元的态度和对自己几乎没多大差别!!为什么要去摸孟元的头!!他以前只摸自己的!! 黑狗没察觉到叶荣秋的不高兴,他被孟元纠缠不过,说:“好吧,那我给你讲个桃园三结义。” 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叶荣秋就很不高兴地重重敲了下碗,然后走了。不过黑狗和孟元,一个讲故事的一个听故事的都太投入,没人注意到他的情绪。 晚上黑狗回到房里,叶荣秋还在生闷气。黑狗也不知是压根没看出,还是看出了不想搭理,自顾自打水来擦了擦身体就铺床睡了。 叶荣秋是故意生气给他看的,就希望他看出自己的不悦,没想到黑狗这方脑壳居然无动于衷,他不由憋的内伤,跑到黑狗身边重重躺下,以引起他的注意。 黑狗果然注意到了,翻了个身把胳膊架到叶荣秋身上继续睡。 叶荣秋不悦地问他:“你很喜欢孟元?” “嗯?”黑狗懒洋洋地说:“喜欢啊。” 叶荣没想到黑狗竟然会承认,不由得愣住了。然后他重重甩掉了黑狗架在他身上的胳膊,恼怒道:“那你去和他睡!”他对于感情的要求是非常圣洁的,他希望他是如何待黑狗的,黑狗便如何待他。他的心里掺不下杂质。 黑狗被他甩开他时候扯动了身上的乌青,疼的皱了下眉头,张开眼一看,却乐了:叶荣秋那张白嫩嫩的脸委屈的简直能滴出水来!他恶劣的玩性又起,逗叶荣秋:“他跟你哪能一样?” 叶荣秋纠结的表情稍解,气哼哼地问道:“哪里不一样?” 黑狗说:“我认识你比他早啊。” 叶荣秋大怒:“就这样?” 黑狗想了想说:“你肯给我亲嘴,他不肯的。” 叶荣秋怒发冲冠:“你!你!”他气得说不出话,重重翻了个身,背对黑狗。 黑狗把他掰回来,他却犟着甩开黑狗的手。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黑狗用了大力,硬把叶荣秋的身子扳平了,一个翻身压到他身上,捏着他的下巴重重亲了上去。叶荣秋拼命挣扎,黑狗把舌头伸进他嘴里搅,叶荣秋毫不留情地咬了下去,黑狗疼的立刻把舌头伸了回来,恼怒地瞪着叶荣秋,大着舌头说:“嘶,你还真咬!” 叶荣秋自知刚才下嘴狠了,咬完就心疼后悔了,可是黑狗刚才的话着实把他气得够呛,因此他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黑狗捏住他两只手举到他的头顶上摁着,另一只手卡住他的下巴又亲了上去。他的舌头扫进叶荣秋口腔里,叶荣秋感觉到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立刻软了,又心酸又心疼,不敢再咬,又不甘心屈服,只能收起舌头试图躲避黑狗的追逐。黑狗却像发现了有趣的游戏,缠着他迫他接受。这个吻深的不像话,不一会儿,叶荣秋就从头到脚软的像泥一样了。 黑狗松开了钳制叶荣秋的手,不过这时候叶荣秋也没有半分力气挣扎了。他简直太好制伏,一个深吻,就可以让他丧失所有的斗志,从倔强的豹子化身为小白兔。 黑狗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不生气了?” 叶荣秋潮红着脸小声哼哼。他不敢动,因为他感觉到黑狗胯|下那根热烫的东西又顶在他大腿根上了。 不过黑狗自己倒像是没察觉一般,翻身从他身上下来,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哄他的。我给他讲故事,他给我钱。给我钱,我能给你买衣服,攒路费。” 叶荣秋飘飘忽忽的,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黑狗顶在他身上的那根东西上。那是男人攻击和占有欲的来源。但也是肮脏罪恶的。 没想到的是,黑狗拍了拍他的头,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道:“早点睡吧,明天又要早起。” 叶荣秋不可思议地盯着黑狗的后脑勺。但是黑狗确实翻过身去了,完全没有要为他刚才意乱情迷崛起的小兄弟争取任何利益的意思。 叶荣秋纠结了。他觉得男人和男人做那种事肮脏又罪恶——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是肮脏的,但没有如此罪孽深重,可是他也承认那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思,他明明被黑狗吻得连灵魂都颤抖了,却没有堕落于“罪恶”。但他知道爱和罪恶是结合在一起的,心生爱意的人就会产生罪恶的欲望,因此和黑狗同床那么多天来他一直在自我纠结。他害怕黑狗会提出要对他做那种事,可黑狗没有表示,他又担心黑狗不爱他。 做,他不能接受;不做,他惶惶不安。 叶荣秋快被自己逼疯了,而黑狗已然舒服地睡着了。 第四十五章 叶荣秋晚上胡思乱想睡不好,第二天早上便起不来。天刚亮的时候黑狗就醒了,看见身边的叶荣秋皱着眉头还在睡,他没有叫醒叶荣秋,伸手碾了碾叶荣秋皱起的眉心,穿上衣服出去晨练。 当兵的大都醒的很早,这时候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了。 黑狗正准备去领早饭,这时候郭武跑了过来,大声吆喝:“各人员注意,今天停止训练,接到上峰命令,明日一早,进军太湖!” 黑狗愣住了。 在这里的几乎都是些老兵油子,说不上身经百战,但也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个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晦气,又要打仗了。”众人纷纷摇头,四散开来,有的回房继续补觉,有的去领早饭,有的继续坐在院子里发呆。这些人有的是顾修戈一直带的兵,有的是刚刚被送过来的。黑狗曾经听刘文说过,当初军部分兵的时候手里有两批兵任顾修戈选,一批是刚招来的还没练过的新兵,一批是屡败屡战把魂儿都给打没了的老兵渣滓,顾修戈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因此黑狗和叶荣秋是整个团里唯二的两个新兵。 黑狗愣了一会儿,跑过去追上郭武,拉着他问道:“去太湖干什么?” 郭武用一种不屑的眼神斜睨了他一眼:“你说去干什么?去吃喜酒?去逛花楼?”他嗤了一声,甩开黑狗的手:“当然是去打鬼子。” 黑狗又拉住他问道:“所有人?” 郭武蠢蠢欲动地摸向腰间佩戴的二十响:“咋啦?你要是怕,我现在就给你个痛快?” 黑狗没说什么,放开了郭武。 黑狗回到房里,叶荣秋还在睡,黑狗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他醒了,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说:“刚才外面好吵,谁在嚷嚷?” 黑狗说:“没事,你继续睡,今天不用训练。”说完以后就看着天花板发呆。他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这一天真的来的时候他还是不安了。有兴奋,但更多的是害怕。他尚且如此,叶荣秋又该如何自处? 中午的时候,黑狗和叶荣秋出去打饭,遇到了孟元。孟元一看见黑狗就兴高采烈地对他招手:“黑狗哥!这里这里!” 叶荣秋一看见他,醋坛子又打翻了,撇开眼哼了一声。黑狗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先去吃东西。”然后就丢下叶荣秋向孟元走去。 孟元神秘兮兮地说:“黑狗哥,你给我讲个故事,我给你好东西。” 黑狗一上午没见到孟元,知道他进城去了。他当然知道好东西是什么,却故意显得毫无兴趣:“天天给你讲故事,故事都讲完了,哪有那么多故事。” “啊。”孟元很失落:“你再想想。” 黑狗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好笑地拍了下他的肩:“行啦,吃完饭我来找你,给你讲三十六计。三十六个故事,慢慢讲,能讲到晚上呢。” 孟元立刻高兴起来,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说:“那我给你看好东西,你跟我来。”说着就把黑狗拉到了他住的宿舍。宿舍里的人都出去吃饭了,屋里就他们两个人。孟元从自己的被子里摸出一个中等大小的包裹,塞进黑狗怀里,笑的一脸傻气:“这是我今早进城的时候买的衣服。我不知道黑狗哥的侄子多大,就按我自己能穿的大小买的。” 黑狗揭开包裹的一角看了看,里面装着一套粗布制的短打。他合上包裹,对着孟元笑了笑:“谢啦,发了军饷我就还你。” 孟元不在意地摆手:“不急,给我钱,我也没啥好买的。”他又跑回去,摸出一个纸袋子塞到黑狗手里。黑狗好奇地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装的是一些干粮点心。 孟元挠了挠头,说:“我看到路上有人在卖,就买了点,我问了店家,说是能放很久也不会坏,听说明天我们就要去太湖了,黑狗哥可以留着路上吃。” 黑狗愣了一下。 孟元笑得憨厚:“黑狗哥说,别让别人看见,我都是偷偷买的!跟我一起进城的人都不晓得!” 黑狗又愣了一下,看看孟元看似天真无邪的笑脸,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干粮,忽然一个激灵,那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军队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如何才能活下去,有的人明哲保身,有的人依附强势,他何其幸运,竟能被人视为可以依靠的强势。难不成他的脸上天生就这样写了,他是个值得依靠的人? 孟元见黑狗发愣,伸手在他眼前招了招,好奇地问道:“黑狗哥,你咋走神了。” 黑狗回过神来,心情复杂地摇头:“没什么。”深深看了眼孟元,又说,“谢谢你。我……以后我罩着你。” 孟元听了他这句承诺,开心到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问黑狗:“黑狗哥,团座还没给你定位置?明天都要走了,说不定半路上就要跟鬼子交火,他还没分你武器?” 黑狗摇头:“没有。” 孟元说:“最好是步枪手,机枪火力大,火力压制强,可也招人恨,我当了三年兵啦,死得最快的就是重机枪手,敌人一找到位置立刻就用迫击炮打他,跑都跑不了。”又不好意思地笑说:“我在上一个团的时候差点被调去当重机枪副手,我就装病,说我扛不动。嘿嘿。” 黑狗点点头,把孟元给的包裹藏进衣服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吧,先去吃东西,吃完了我回来给你讲故事。” 黑狗给孟元讲了一下午的故事,到了晚上,孟元才依依不舍地把他放走。黑狗口干舌燥,去吃了顿晚饭,又坐在院子里发呆,却不想回屋。 军区的守备比往常增加了一倍还多,到了战前的紧张时刻,就更加要对这些有命去却不知有没有命回来的家伙们严防死守,怕他们临阵脱逃。 黑狗在院子里坐到天色都黑了,终于站起来。巡逻的士兵已经盯了他很久了,一见他起身,立刻警惕地靠了过来。黑狗大摇大摆地向顾修戈住的房间走去。 顾修戈房间的窗帘拉着,但是里面透出橘色的光,显然屋里的人还没睡,门口本该有卫兵把守,但此时也没有。黑狗走到门口,正欲敲门,忽听里面传来古怪的声音。 是男人的喘息和□声,伴有呢喃低语。 黑狗犹豫了一会儿,忽听里面的喘息声变得急促了,有个男声压抑地低低地叫道:“团座……啊……” 黑狗举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来,往后退了两步。屋里的声音突然静止了,然后他听见顾修戈大声的嚷嚷:“谁在外面?” 黑狗说:“我。” 两分钟以后,门打开了,刘文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军装穿的很端正,连腰带都系好了,只是头发有些凌乱,且脸色潮红的不正常。他看见黑狗,并没有心虚和害羞,而是大大方方地说:“团座请你进去。” 黑狗走进房间,刘文在后面关上门,站在门外守着。 和刘文不同,顾修戈衣冠不整的,衬衫的领子只系了最底下两颗,赤着脚鞋也没穿,躺在宽椅上,神情倒是很惬意,显然是刚吃饱餍足的模样。他上下打量黑狗:“找我干啥?” 黑狗说:“找团座说说话。” 顾修戈从兜里摸出一包烟,自己先叼上一根,又丢给黑狗。黑狗接过烟,弹出一根叼在嘴里,顾修戈抬下巴指了指桌子,黑狗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先替顾修戈点着了火,再给自己点上。 顾修戈深深吸了口烟:“找我说啥?” 黑狗径自拖了条墙边的椅子坐下,不慌不忙地吸了两口烟,觉得全身都舒坦了,这才开口说道:“团座上次说的话,我回去考虑了很久。” “哦?”顾修戈问他:“哪一次?” 黑狗说:“您说披着中国皮的都该有一颗当兵的心。” “哦。”顾修戈弹了弹烟灰:“那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黑狗笑了笑:“对,说的很对,但不全对。” 顾修戈挑眉:“你说说看,哪里不对。” 黑狗说:“国难当头,当兵的保卫国家,说是最伟大的一群人也没错。愿意在这战乱年代出来当兵的,就是伟大的人,可有些人生来就不伟大,是一群小人,他们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说完顿了一顿,等着顾修戈的反应。 顾修戈眉头微蹙,一口接一口吸着烟:“接着说。” 黑狗笑了笑,说:“没觉悟不要紧,要紧的是没本事。当兵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当得成的,扛枪得有力气,当工兵的得有体力,指挥的得有谋略,随随便便抓个人来,上了战场吃枪子不要紧,坑了别个才要紧。” “哦。”顾修戈点点头:“还有呢?” 黑狗说:“爱国有很多种爱法,全都当兵也不成,得有农民种粮食给当兵的人,得有工人造兵器给当兵的用,打个仗,不能什么都不干了,国家还得运作,日子也要照过,您看对不对?” 顾修戈笑着把烟头掐了,目光锐利地看着黑狗:“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应该当兵,什么样的人不该当兵?” 黑狗说:“跟日本打仗到现在,打出多少叛徒汉奸来?很多队伍仗还没开打,就先降了日本人。当兵的,最少得有胆色。” 顾修戈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叩击着椅子的扶手:“你觉得叶荣秋是汉奸的料?” 黑狗的确是为了叶荣秋而来的,不过他没想到顾修戈就这么直白地把叶荣秋的名字讲了出来。他顿了一下,说:“不,但他不是当兵的料。” 顾修戈问他:“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料呢?” 黑狗愣了一下,一时居然答不上来。叶荣秋能做什么,他还真没想过。叶荣秋在他心里始终还是那个二少爷,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被宠坏的家伙,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没有。他无法想象叶荣秋能做成什么事,也许最适合他的就是继续去做他的叶家少爷,享受别人的宠爱和恭维。 顾修戈打量着他的反应笑了。他说:“他当然不是汉奸的料,我这团里,没有一个会是汉奸,能当汉奸的,我早就一脚踢出去了!你是不是觉得他胆子很小,是个懦夫?”不等黑狗出声,他就说道:“我不觉得,我觉得大学生有骨气的很啊!老子拿枪顶着他的脑袋,他还敢跟我说他不是兵,哈,老子喜欢的就是这股傲气!今天他敢跟我犟这口气,明天也敢跟日本人犟这口气。什么人会当汉奸?那就是除了命可以什么都不要的人。”他指了指心口:“那种人,这里是空的。你不是那种人,他更加不是。” 黑狗说:“他……” 顾修戈抬手打断了他:“等等再说他。你今天是为他来的,希望我放了他?” 黑狗也把烟掐了,两只夹烟的手指摩挲着,似乎有些不舍,于是顾修戈又丢了根烟给他。 顾修戈问他:“那你呢?你不为你自己辩驳两句?” 黑狗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重重吐出,沉着地说:“我愿意留下。” “哎哟?”顾修戈显得有很兴趣:“说来听听,为什么?抓壮丁这种缺德活老子干了不是第一次,像你这样的还是头一回遇见。我发现你从一开始好像就不是很抗拒嘛,也不是装腔作势以求自保。为什么呢?” 黑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娘死的时候跟我说,人活着,要找到活着的意义。” 顾修戈点点头:“这话说的没错。可你为什么留在我这里呢?有意义的活法有很多种,就像你说的,种粮食,当工人,很多。” 黑狗说:“我在找。”当年他不是苦苦守着倒掉的家,不是拿着刀去找黄三爷报仇,不是像他的母亲一样悬梁自尽,而是选择了自己一个人逃出来,凄惨无助地活下去。从那时候,他身上就背负了很沉重的枷锁。他一直在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证明他当年的选择是对的,找到那把钥匙,才能解开他的枷锁。 顾修戈笑了:“哦,这不是我要的答案,还不够。不过你刚来,需要时间,你在找,没错,我希望你能找到。” 顾修戈又说:“咱再说回去。你看不起叶荣秋。” 黑狗挑眉,却没有反驳,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顾修戈身体前倾,问道:“你喜欢他吗?” 黑狗微微皱了下眉头,没回答。 顾修戈指了指关上的门,刘文应该正在外面守着。他说:“我喜欢刘文。他到今天已经跟了我七年,他跟着我,最难打的仗我让他去打,最艰险的路我让他去走,待遇最差的队伍我让他带,因为我看得起他。他配跟在我身边,他就得做得成这些事。” 然后他指了指黑狗:“你看不起叶荣秋,我手下这里几百号人,你最看不起他。我让他看枪,你说他不是这块料。我让他当兵打仗,你还说他不是这块料。我问你他是什么料,你说不出来,你觉得他什么都干不成。别的我不知道,但你护着他不让他干,他肯定干不成。” 黑狗垂着眼没说话。他对叶荣秋是什么感情?他一开始会救叶荣秋,正是因为他在叶荣秋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他救叶荣秋,就好像救他自己,弥补那一段埋在心底的痛楚,所以叶荣秋不好的时候,他盼着叶荣秋好;可叶荣秋好的时候,他心里却又有一丝不忿,同人不同命,他已被泥潭染得万般黑,叶荣秋却还是那一朵圣洁的白莲花,让他忍不住想采撷破坏。所以他吻了叶荣秋,除了意乱情迷之外,还有一种把他拖下水一起沉沦的快感。 过了一会儿,黑狗爽快地承认:“我是看不起他,也许他有些厉害的地方,但我没看到。他念书好,能念到大学,我没看过他的文章。但他不适合参军。团座那番话说的太漂亮,你是心中有大义的人,可非要把叶荣扣下,却不是为了大义。”他对着顾修戈笑笑:“洋文我可以学,修枪我也可以学。叶荣秋连张椅子都不会修,你太看得起他。” 顾修戈笑了:“对,你说的没错,你是个聪明人,我第一眼看你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实话告诉你,谁我都能放,你也能,就是叶荣秋不能。我有的时候是挺看不上读书人的,书生误国啊。我更瞧不起西洋人,毛都没褪干净的猴子,也敢来我大中华的地盘上撒野。可现在他们就是比我们厉害,我就得服气。洋文谁都能学,学个十年八年,不是傻子谁都学得会。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啊,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黑狗还想再说什么,但是顾修戈站了起来,对他摆了摆手:“小子,我比你多吃几年饭,看人比你准。叶荣秋身上有股倔劲,他能成个人物,就是少了个契机。” 黑狗无法想象叶荣秋倔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比如当初那样,带把刀去行刺黄三却可笑地被人压在桌子上? “当兵打仗是会死的,你觉得他的命比你高贵吗?”顾修戈问黑狗。 黑狗摇头。 顾修戈说:“不怕别人觉得他高贵,怕他觉得他自己比别人高贵。”说完以后他笑了,黑狗从他的笑容里面看出了一种奸诈。他说:“我一向欣赏骄傲自大的人,因为他要维持他的骄傲,他就一定得付出代价。他越自以为是,他就要付出越大的代价!” 然后顾修戈指了指墙边的两把三八大盖:“拿回去吧,这是你们的枪。明天拿着它们去太湖打鬼子。” 黑狗说:“你真的打算让我们上战场?可是我们只练了几天。” 顾修戈说:“我见过很多到了战场上才第一次摸枪的兵,后来他们有的人也成了军官。你去跟日本人商量,请他们赏脸,再给你们十年八年练成神枪手再打,我没意见。”然后他又问:“这句话你是替叶荣秋问的还是替你自己问的?现在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你觉得你能上战场吗?” 黑狗看了他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拿起枪出去了。他在门口遇见了刘文,刘文对他笑了笑,待他走后又闪身进了屋。 坐在宽椅上的顾修戈放下二郎腿,对刘文招了招手,刘文走过去,被他拉到自己腿上坐下。刘文和气地笑道:“团座,刚才让他听见了。” 顾修戈不在意地说:“听见怎么了?他又不是钧座,他还管我?”说完咧开嘴笑了,暧昧地用牙齿磨了磨刘文的锁骨:“别让郭武那小子听见了就好。” 刘文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低低叹了口气:“团座……” 顾修戈拍拍他的屁股,示意他从腿上下去:“行了,你去睡吧,我再研究一下地图。” 但是刘文并没有走。他犹犹豫豫地问道:“团座,你真的让他们两个上战场?” “啊。”顾修戈浑不在意地展开地图:“怎么,你也觉得他们的命比别的兵蛋子宝贵,上不得战场?” “不是。”刘文说:“可是那样团座的苦心不就……” 顾修戈笑了笑,说:“钟无霾倒不错,他就是该上战场厮杀的料子。那个大学生,啧啧,欠练,该让他吃点苦头。” 刘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我先走了,团座早点休息。” 顾修戈摆摆手:“去吧。” 黑狗回到他和叶荣秋住的房间,房里的灯还亮着。他推开门进去,叶荣秋正在屋里看书。 见黑狗进来,叶荣秋将书放下,不悦地问道:“你和孟元聊到现在?”然后他看见黑狗手里拿的步枪,愣了一下:“这……” 黑狗说:“团长分给我们的枪。以后我们是步枪手。”他递了一把枪给叶荣秋,叶荣秋很是嫌弃地挥开:“拿走拿走,谁要这种东西。” 黑狗把枪靠到墙边。 叶荣秋还不知道明天要去太湖的事。他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坚定地保持着自己的格格不入,黑狗是他唯一与外界联系的桥梁。 黑狗看了眼地上卷成一团的被褥。这几天被子都是他铺的,叶荣秋从小到大没有自己动手铺过被子,如今和黑狗睡一床,他也理所当然地继续保持着这个习惯。 黑狗走过去把藏在被子下面的包裹拿出来丢给叶荣秋,叶荣秋接住了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衣服和干粮。黑狗边铺被子边说:“你藏好。明天团座会带我们离开这个基地去太湖,如果路上有机会就跑。” 叶荣秋万分欣喜:“能跑吗?” 黑狗说:“走着看吧。”他铺好了被子,然后说:“早点睡吧。” 叶荣秋把东西收好,关上灯,钻进被子里,缩在黑狗身边。 黑狗全无睡意,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走神。 叶荣秋也没睡着,他在纠结黑狗没有搂他,甚至没有给他一个晚安吻。 黑狗突然低声问叶荣秋:“你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叶荣秋吃了一惊,忙撑起上半身看着黑狗:“留下来?你疯了!” 黑狗问叶荣秋:“你有没有想过试试看呢?” 叶荣秋拼命摇头:“开什么玩笑!我爹我哥还在重庆等我消息!我都不知道宏宇哥怎么样了!如果他没事,我回去要跟他一起做买办生意,我都计划好了!” 黑狗愣了一下,喃喃道:“计划好了?……那就好。” 叶荣秋又躺了下来,趴在黑狗怀里:“我不管那个姓顾的有多少理由,抓壮丁本来就是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 黑狗突然翻了个身,压在叶荣秋身上。叶荣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一下就将方才的义愤填膺忘了。 黑狗在黑暗中注视着叶荣秋的双眼。他已经打定了注意要将叶荣秋送走。说他看不起叶荣秋也好,是善意也好,归根结底,还是从前的那句老话,他和叶荣秋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他在寻找他的意义,叶荣秋也有了自己的目标,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他就再帮叶荣秋一次,对得起叶荣秋对他的依赖,也对得起他的意乱情迷。 然而他心中依然有不平。他维护了叶荣秋这么几个月,就这样和叶荣秋分别,他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或者说——舍不得。 就在叶荣秋怯怯地开口想问黑狗想干什么的时候,黑狗突然抓起他两只手架到他的头顶上用一只手摁住,然后狂风骤雨般吻了下来。 “唔!”叶荣秋惊呆了。这个吻和从前的吻不同,带着显而易见的攻击性,叶荣秋甚至有一种黑狗想要把他撕碎了吞进肚子里的错觉。然让他更震惊的事情就在下一秒发生——黑狗的另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裤子里,一把抓住了他的要害。 叶荣秋像惊弓之鸟一样弹了起来,但是他的身体被黑狗死死压着动弹不得。黑狗摸了摸他的那东西,还是软趴趴的,于是他没什么耐心地放弃了,抓住叶荣秋的裤子向下一扯,便将他的裤子退到了膝弯处。 叶荣秋吓懵了。黑狗的发作全无预兆,昨天他还在纠结黑狗对他似乎没有任何欲望,今天黑狗就显现出了他的欲望。但是叶荣秋没有感觉到多少温柔,他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男人的侵略性。 黑狗把叶荣秋翻了个身,迫他趴着,一只手草草的将自己裤子褪下去些许,然后分开了叶荣秋的双腿压了上去。他胯|间早已竖立的那物就顶在了叶荣秋挺翘的臀部上。 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了,叶荣秋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一个局面了。他说不出现在是个什么感受,害怕是理所当然的,兴奋也有,但比起不安来算不得什么了。他颤声道:“不……阿黑,不要……” 黑狗没有立刻强上,他趴到了叶荣秋身上,那物在叶荣秋股间来回磨蹭着,咬着他的耳垂喃喃道:“我想要你。” 叶荣秋慌张地绷紧了屁股,黑狗那物每一下磨蹭就让他颤栗。他带着哭腔委屈地控诉说:“你答应过我不做的!” 黑狗果然还是喜欢看他这种被欺负的无所适从的样子。他低笑道:“我反悔了。” 叶荣秋试图挣扎,可是黑狗的力气远远大过他,他的挣扎只让黑狗那物一下一下在他股间来回摩擦,变得越来越硬烫,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效果了。 叶荣秋有种死定了的感觉。然而比现在的局面更糟糕的是,他那一丝丝的兴奋开始增加,腰臀处酥麻了。黑狗说被人摸屁股是他的死穴,其实并不是。他之所以受不了别人这样对待他,因为那种对待里很明显地包含了一种蔑视。黄三爷如此,之前的黑狗也是如此,他们都看不起他,把他当个女人,甚至连女人都不如。黄三爷对他没有爱情,只有一种想要证明自己能力的折辱玩弄,假若当初黄三爷客客气气地对他,他也未必会如此痛恨。而现在,他感觉到的不是羞辱,而是一种无法克制的爱,因此他逐渐有些把持不住了。 黑狗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那我日了啊,阿白。”他温热的手掌先是按到叶荣秋细窄的腰上,然后慢慢下滑,滑到了叶荣秋挺翘紧实的臀部。 叶荣秋的心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他努力扭过头,恶狠狠地对黑狗说:“方脑壳,你啥时候对我起这种念想的!” 黑狗咬了咬他的耳垂,继续抚摸他的臀部:“啥子念想?” “你莫装傻!”叶荣秋的脸憋的通红:“就这种龌龊卑鄙的念头!” 黑狗愣了一下,突然觉得满腔的燥热冷却了。他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不知道是对叶荣秋还是对他自己。为啥非要对叶荣秋做这种事?他又不是黄三爷,他对叶荣秋没有执念,难道仅仅是讨个报酬?因为这点事,要让叶荣秋记他一辈子? 他抓着叶荣秋的手松了一点,轻笑一声:“啥龌龊念头。就咱两个人,天天光屁股睡一个被窝,那还有不睡出事的?这鬼地方连个姑娘都没有,太寂寞喽,你让我弄弄,我也让你巴适,互相安慰嘛。” 叶荣秋全身都僵住了。他用一种自己都无法想象的语气问道:“你再说一遍。” 黑狗缄默。 下一秒,叶荣秋以不可思议爆发的力量将黑狗从他身上掀下去了。他扑到黑狗身上,抓住黑狗的衣领,才发现自己颤抖得不像话。他颤声说:“你再说一遍。” 黑狗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抬起手摸叶荣秋的头,疲惫地说:“算了,睡吧。” 叶荣秋愤怒地甩开了他的手,大声吼道:“我让你再说一遍!” 黑狗轻轻叹了口气,不耐烦地低声道:“你想让我说啥嘛!” 叶荣秋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你为啥要亲我?” 黑狗又叹了口气:“我不晓得,我那天心里很乱,你又没反抗……” 话音未落,叶荣秋愤怒的拳头落了下来,将他的脸打偏过去。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除了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谁都没有再开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荣秋颓然地从黑狗身上倒了下去,咬牙切齿地说:“人渣。” 黑狗反而低声笑了:“是吗。”他坐了起来,穿上衣服,摸了摸自己刚才被叶荣秋揍的脸。叶荣秋出手不轻,自己的颧骨现在还火辣辣的疼着,恐怕明天要肿得很厉害。 他再一次伸出手,想摸摸叶荣秋的头发,却又一次被叶荣秋狠狠甩开了。他似乎想证明什么,平静地说:“我没欠你什么,你自愿的。”想了想,又说:“算了,你也不欠我什么。” 叶荣秋再一次颤抖起来,他死死揪着被子,却说不出话来。 黑狗站了起来:“你早点睡吧,明早要赶路。我出去走走。”说完之后便推门出去了。 黑暗中,叶荣秋闭上眼,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圣洁的爱情破灭了,只剩下肮脏丑陋的欲望。他被委屈灭顶,抱着被子无法控制地呜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嗷呜终于写到虐白莲花了写得我好爽!想要看白莲花继续呗蹂躏咩?那就快点给我撒花!我要长评!这两天留言少得不像话好咩小生生好失落都木有加更的动力了 第四十六章 第二天一早,顾修戈果然把整团的兵都集合起来,整队出发。 叶荣秋和黑狗一样的萎靡不振,这两个家伙昨晚几乎都是一夜没睡。叶荣秋的眼睛又红又肿,眼圈发黑,而黑狗的眼圈则是又青又紫,好不滑稽。顾修戈一排排地看过来,在叶荣秋面前停了五秒钟,在黑狗面前停了十秒钟,笑得神清气爽,走回队伍前面大叫道:“踏步!一,一二一!” 一群全无精神面貌的士兵拖拖踏踏地踏起步来。黑狗就站在叶荣秋边上,但是两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互看一眼。昨晚一天黑狗都没回屋,最后是到孟元房里凑合着躺了一会儿。 顾修戈带着部队往外走,这时候又有卡车从基地门口经过,他们就在基地门口原地踏步,等卡车过去以后再通行。 这辆卡车是运人的,车斗上坐着几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车驶过去的时候,车上的人和那些排队的士兵们互相注目。 突然,一个人从队伍里闪电般窜了出来,向那辆卡车冲了过去。把守的卫兵始料未及,竟都没能将他拦下来,转眼那个人就冲到了车斗边上,扒着车斗大叫:“宋校长!” 冲出去的那个人正是叶荣秋。 顾修戈眼神一凌,他左右两边的刘文郭武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过去,一人一边扭住叶荣秋的胳膊将他往队伍里扯。叶荣秋拼命挣扎,大叫道:“宋校长,是我啊!” 一个中年男人从车斗里站了起来,的确是宋校长。他被教育部从重庆调到武汉来,正巧坐着进城的卡车从这里经过。他吃惊地看着叶荣秋:“茂实?!你怎么参军了?!” 虽然卡车开的很慢,但是依旧在前行,叶荣秋被押着不能动,离卡车越来越远。叶荣秋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我是被抓来的!我爹他们还好吗?” 车子一个颠簸,宋校长摔回了车斗上。叶荣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越来越远的叫道:“你们家房子被日本鬼子轰炸给炸没喽!重庆好多房子都炸没喽!” 叶荣秋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自己如坠冰窟,四肢百骸无处不疼。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刘文和郭武,发了疯似的向那辆卡车追了过去:“我爹呢?!我哥呢?!他们人在哪里?!” 宋校长颤颤悠悠地嚷道:“我不晓得,我啥都不晓得!太惨啦!好多人死了!好多人家都没了!我女婿也被炸死啦!” 叶荣秋在地上绊了一跤,却不觉得疼,跌跌撞撞爬起来又追过去。刘文和郭武再次扑上来,将他压倒在地。他挣不开那两个人的钳制,发了疯一样朝着远去的卡车大叫道:“我爹和我哥呢!他们不可能死的!他们在哪里!” 车越开越远,宋校长的声音越来越轻,叶荣秋只能听见他不断地重复着“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死人”,在这条小路上回荡着。 车开走了。 郭武把叶荣秋提起来,怒喝道:“你干什么!” 刘文抬手制止了他,看了眼叶荣秋的脸色。叶荣秋的眼神已经散了,神情惊恐而麻木,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的……”刘文拍掉了他身上的灰,强硬地搂着他的肩膀将他架了回去。 一团的士兵都看着叶荣秋。有人的神情是同情的,有人是麻木的,也有人联想起自己的经历而哭了。但整体的情绪还是平稳的,因为这里的人都见惯了生死。 叶荣秋被架回队伍里,刘文和郭武回到了顾修戈的身边。顾修戈大声嚷嚷道:“起步,前进。” 士兵们拖沓着步子走出了基地。 叶荣秋也跟着人群向前走,但他的情绪明显不对,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站在他身边的黑狗有些担忧地握住了他的手,却被他重重甩开了。 黑狗收回手,很平静地说:“房子没了,人未必就死了。” 叶荣秋似乎有所触动,迈出的脚步在空中停了片刻后才又落下。 从他们原本驻扎的基地到太湖有几里的路要走,军部是不会派车送他们去的,只有靠他们自己走过去。一路上叶荣秋都失魂落魄的,身形摇摇晃晃,黑狗好几次担心他会倒下去,因此故意往他身后走,可以随时接住他,但是叶荣秋每一回都站稳了,然后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行军的路很长,走出两个小时以后,有士兵提出要解手,顾修戈大声道:“尿尿的直接到路边尿,三个人一起!”在这样的军队里,吃饭喝水睡觉都要求捆绑式作业,防止有逃兵趁机偷跑。 黑狗始终密切注意着顾修戈、刘文和郭武的动向,顾修戈本来是走在队伍后面的,突然,他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这时候,孟元凑上来拉了拉黑狗的袖子,说:“黑狗哥,我想撒尿,一起去不?” 黑狗看了他一眼,对他笑笑:“好。”然后他又去拉叶荣秋的手:“走,三个人一起撒尿去。” 叶荣秋想把手抽出来,但是黑狗非常用力地拉着他,不给他甩开的机会。叶荣秋侧头看了他一眼,黑狗对他眯了下眼睛,他愣了愣,没再挣扎,任由黑狗将他拖出了队伍。 黑狗、叶荣秋、孟元三个人走到路边,黑狗压着,故意走的很慢。他们原本就排在队伍的后面,走到路边解裤子的时候队伍的尾巴就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黑狗用余光打量着队伍,正寻找时机的时候,突然一个绿油油的身影从队伍前方向他们冲了过来,黑狗的心一沉,跑来竟是顾修戈。顾修戈大摇大摆走到他们身边,笑嘻嘻地说:“这么巧啊,一起尿啊!”说着就站到黑狗身边,解开裤子拉链。 黑狗对他笑了笑:“真巧啊团座。”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猛地一脚向顾修戈铲去。顾修戈早有准备,灵活地闪身让开,同时飞起一脚踢向黑狗。黑狗抓住他的脚用力一扯,使他摔到在地。顾修戈就地一滚又站了起来,伸手去摸配在腰间的手枪。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的动作僵住了:黑狗的枪口已经指着他的鼻子了。 “哟呵。”顾修戈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不错嘛,小子,出手够果敢够迅速。近身搏斗打得过我的整个集团军里我还没遇到过几个。” 黑狗很沉着地把枪又向顾修戈送近了一点,对叶荣秋说:“阿白,快走。” 刚才他们出手的太快了,叶荣秋都还没回过神来,孟元先反应过来,立刻害怕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远远躲开这场纷争。 这时走在队伍前面的刘文和郭武看见了后面的情况,都要赶过来。郭武让刘文留下看队,自己跑了过来。这次他没有再拔那把没有配弹的二十响了,而是举起了手里的汉阳造。 叶荣秋愣愣地看着这一触即发的局势。 顾修戈对郭武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镇定地看着黑狗:“你这把步枪还没有上弹吧?” 黑狗没有废话,稍稍移开枪口,对着顾修戈身后开了一枪,开枪的巨响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早在出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子弹贴着顾修戈的耳朵飞过去,饶是顾修戈胆量惊人,也被吓得哆嗦打抖,举手捂住耳朵闷了好几秒才说:“他妈的,你想震聋我啊?” 郭武的神情很紧张,端起枪瞄准黑狗。 黑狗对指着自己的枪视若无睹,沉声道:“还不走?” 叶荣秋惊呆了:“我走?你呢?” 黑狗说:“我不走。你回重庆去找找你爹和你哥吧。” 叶荣秋愣住了。他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从一开始,黑狗就根本没有打算要和他一起逃走。是他一个人理所当然地以为黑狗还会像把他从重庆护送到武汉那样一直陪在他身边。怪不得他只买了一套衣服,怪不得他说的是“给你攒路费”,怪不得…… 黑狗见叶荣秋不动,眉头越蹙越紧:“还不走?” 叶荣秋犹豫着后退了两步又停下了,问道:“那你怎么办?” 黑狗的语气已经很不耐烦:“你还不懂吗,我想留下当兵!我想上战场打仗!” 顾修戈虽然被枪口指着,不过他不慌不忙,目光在叶荣秋和黑狗之间来回游走。他看出了叶荣秋的犹豫,露出了狡诈的笑容:“打仗?私放逃兵是什么罪?挟持长官是什么罪?你还想打仗?不用劳动日本爷爷啦。” 黑狗始终沉着:“那我现在就毙了你。” 顾修戈嘿嘿笑了一声,转向叶荣秋,道:“行,你走吧,我放你走。你只有一次机会,你走,钟无霾这家伙留下,他是我的手下,从此以后他是死是活跟你半点关系没有,你就是劳动玉皇大帝,也别想从我这得到半点消息。你要是留下,那就是你心甘情愿,这辈子也别想再走!” 时间拖得越久,局势就越紧张。郭武的手指牢牢搭在扳机上,端枪的手已经出汗了。黑狗和顾修戈两人看似镇定,实则也是波涛暗涌。幸好刘文为免引起混乱,已经领着部队离开了。 黑狗恼火道:“还不走?!” 叶荣秋捏紧了拳头,坚定道:“你跟我一起走!” 黑狗咬牙:“龟儿子!你看不出劳资看不上你?我不想跟你一道混了!你留下的来也是拖我后腿!你快点滚!” 叶荣秋瞳孔一阵收缩,拳头捏得更紧了,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 顾修戈说:“我再给你十秒,我数到十,要么赶紧跑,别回头,要么留下来。你只有一次机会。十……九……” 叶荣秋犹豫着后退,转身,朝着树林里跑去。然而当顾修戈数到五的时候,他的脚步又放慢了。 顾修戈数完十下,叶荣秋回到了他们身边。 顾修戈问他:“你想清楚了?” 叶荣秋没有理他,而是走到了黑狗的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气喘的很厉害,显然内心经过了剧烈的挣扎。他颤声问黑狗:“你凭什么看不上我?” 黑狗惊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走?” 叶荣秋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黑狗抿了抿嘴唇,语气冰冷,残忍地说:“你做的成啥事?你做成过啥事?我凭什么看得起你?你留下也是拖我后腿!你会把我拖死的!我想摆脱你,你真的不晓得?” 叶荣秋颤抖的更厉害了,然后他转向了顾修戈,尽力用平稳的声音说:“我不走。” 所有人都愣住了,除了顾修戈露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黑狗急了:“你不回去找你哥?” 叶荣秋现在不敢想这件事。如果叶向民和叶华春还活着,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他们身边。可是他更害怕他回去以后只能看到一堆废墟和尸骨,那还不如不回去,起码心里能有个念想,相信他们没有事。他想,他今天已经见到宋校长了,如果他的父亲和兄弟还活着,宋校长应该会联系他们,将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就可以来将自己领回去。如果他们没有来……也许是宋校长联系不上他们。 顾修戈握住了黑狗的枪管。黑狗试着将枪从他手里抽出来,但是只挣了两下就失了力气,自己先颓然地将枪放下了。郭武立刻冲上来扭住黑狗,黑狗没有挣扎。 顾修戈走到黑狗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黑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顾修戈笑道:“好啊,比我想的还有本事,我更加对你刮目相看了。” 接着他又走到叶荣秋面前,笑嘻嘻地说:“走啦,大学生,跟上队伍啦?” 叶荣秋依旧没理他,走到黑狗面前,恶狠狠地说:“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我根本不需要你管!我自己也能活得很好!”他不想再当着黑狗的面哭,可是控制不住红红的眼往下掉眼泪。他立刻转过身向队伍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边跑边偷偷擦掉了眼泪。 顾修戈不慌不忙地揉了揉耳朵,把那把三八大盖还给黑狗,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年轻人,我说过,我看人比你准。只要你还留在这里,他就走不了。”然后他又凑到黑狗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他看你的眼神跟刘文看老子的眼神一模一样。你好好消受吧。”说完意味深长地拍拍黑狗的胸口,哼着小调向前行的方向走去。 一场闹剧结束,黑狗计划了很久的逃亡之行以失败告终,叶荣秋想了很久的回家梦破灭了。顾修戈大获全胜,留下了两名日后能成为他得力干将的人。 下午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望江的西岸。江对面已经有源源不绝的炮火声,江对面正在激烈交战。 顾修戈登上一块大石掏出望远镜遥望江对岸的场景,然后他大声下令:“停下!全部停下!沿江岸布防!就地掘壕!立刻!” 叶荣秋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这一刻来的这么快。 可是谁都没有再给他准备的时间,顾修戈冲了出去分配人员的布置。这里都是打过仗的老兵,谁也没有二话,有的取出铁铲,有的直接用枪杆,迅速在地上挖了起来。他们先是挖出单兵坑,然后连点成线,挖成战壕。 就在他们挖掘的时候,对面的炮火声越来越响。 叶荣秋早已对炮声有了阴影,每响起一声炮响,他就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他身边工作的老兵一边吭哧吭哧地掘坑,一边哼哼道:“新兵怕炮,老兵怕机枪!” 叶荣秋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家伙抬起头对他笑了笑:“不怕,你听这炮,横着打的,那就不是瞄着你打的。你要是听到机枪声,呵呵,那你就活不长了。” 又一声炮声响起,叶荣秋甚至能看见江对岸炮弹划过的轨迹。他的心飘飘忽忽地沉了下去:战争真的开始了,下一分,下一秒,随时随地,无论他有没有做好准备,他都将必须直面战争最残酷的景象。 黑狗掘完了自己的单兵坑,又来帮叶荣秋。叶荣秋重重地把他推开,冷冷道:“滚!”低下头,咬紧牙关,用自己的双手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奋斗下去。 第四十七章 傍晚之前,他们掘成了战壕。江对面的枪炮上时断时续,那必然是一场苦战。叶荣秋坐在战壕里,黑狗就坐在他身边,两个人都在发愣,谁也没有搭理谁,但是谁也没有主动离开对方。 叶荣秋现在很茫然,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到了上战场,他不停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希望能从如此虚幻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可惜手指已经疼的麻木,而他还是呆在这个鬼地方。不过他没有后悔,他不愿意去想刚才的事情,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回忆已经做出的抉择只会让他更加难受。他开始在脑子里拽一些文绉绉的句子,可惜现在没有纸笔让他写下来——他在构思他的遗书。 老兵们已经学会了一套自行舒缓压力的方式,他们在战壕里说说笑笑,完全不像是在战场上,倒像是饭的闲聊。 刚才掘壕时和叶荣秋说话的东北人叫田强,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叫马霖的广东人和一个叫皮胡的河南人,他们三个就在叶荣秋边上,自从钻进战壕后就一刻没有停止地吹牛。叶荣秋听着他们天南海北的口音交织在一起,心想这支杂牌军实在杂的无药可救。 马霖说:“你们猜猜,江对面还能支持多久?” 田强哼哼:“打得久一点呗,替我们多消耗点小日本的炮弹。” 皮胡神神颠颠地掐指算了算,高兴地说:“今晚是打不过来啦。” 马霖斜了他一眼:“你怎么鸡道啊?” 皮胡学着他的口音:“我就是鸡道啊。”他亮出刚才掐算的手指:“我算了天相。” “嘿。”田强说:“瘪犊子玩意儿,你啥时候整的会算命了?” 皮胡说:“我爹就是给人算命的,我跟他学的。” 马霖说:“你上次还说你爹是医生啦。” 田强吃吃地笑:“你信他?他驻马店人,驻马店人最会吹牛。” “嗛。”皮胡不屑地说:“给人看病就不能兼职算命?你们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就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能活到七十七岁。我看你们顺眼所以给你们透个风,等会儿跟紧了我,子弹炮弹都不兴往我这飞,我罩着你们。” 马霖撇嘴:“你爹是巫医啊。” 田强说:“驻马店人。听他胡扯。” 皮胡在同伴那里得不到吹捧,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来跟叶荣秋搭讪。他笑嘻嘻地说:“小哥,我给你算一个?” 叶荣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他心情很低落,没兴趣跟人吹牛。 皮胡碰了钉子,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自说自话地热络:“来来,我给你算算,手拿来给我看看。”他拿起叶荣秋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叶荣秋没有反抗。 “哎呀呀。”皮胡惊呼道:“你这个命势……嘶……哎呀……”他看完了却不说话,故弄玄虚地卖弄起来。 叶荣秋抬起头麻木地看着他,显得兴趣缺缺,只是看着他,没有发问。 皮胡的两位朋友在一旁帮忙喝他的倒彩。马霖说:“信他就有鬼啦。”田强说:“驻马店的人说的话那能信?” 皮胡没有得到捧场,面上讪讪,哼哼两声,自顾自说了下去:“你瞧你这里,你命里有个大劫啊。我算算……哎呀,这个劫就是这两天呐。你要是能把这个劫过去喽,你后头这命就顺了。你打这场仗可要当心了。” 田强嗤笑:“话都让你整完了。”叶荣秋这场仗要是死了,那是他算出来的大劫;要是没死,也是他算准了,以后是好是坏,谁又知道呢。 马霖凑过来:“比我睇睇(给我看看)。”他接过叶荣秋的手掌:“大劫在边度(哪里)啊?” 皮胡有木有样地指了指叶荣秋心里上的一条线。马霖把叶荣秋的手凑到眼下仔细看了会儿,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了抠,就把皮胡所说的那道劫给抠了。“什么啊!是道泥印子好不好!还大劫!劫你个头啦!” 周围的几个家伙都吃吃笑了起来。 皮胡倒是一点不心虚,猛地拍了下手:“哎呀!哎呀!神仙哪!”他对叶荣秋说:“小哥,他活神仙把你这道劫给破啦!你以后都能顺顺利利的!” 几个人哄堂大笑。 叶荣秋没有笑。但是拜他们所赐,他停止了对自己遗书的构思,心情没有那么低落了。 黑狗一直听着他们的谈话,这时也不由会心一笑。他侧过头看了眼叶荣秋的侧脸。叶荣秋很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忧郁,不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大少爷,也不再是那个依赖的他要命的小白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突然觉得叶荣秋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成熟稳健了不少。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叶荣秋脸上有几道泥印子,黑狗伸出手想帮他抹去,但是他的手还没碰到叶荣秋就被叶荣秋狠狠拍开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望着天空发呆。 孟元凑过来,笑嘻嘻地说:“黑狗哥,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黑狗说:“先攒着,打完了仗,回去我给你讲两个。” 直到天黑,日本人也没有打过江来。顾修戈不停用望远镜观望着江对面的形势。他跳到战壕里,沿路踢着士兵们的屁股:“都给我打起精神,准备迎战!”他从叶荣秋身边走过的时候,没有踢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看他就走过去了。 田强给他敬了个礼:“团座。”他非常崇拜这个东北老乡的团长。顾修戈把他敬礼的手摁了下去,继续到前面巡视。 一整晚,日军都没有渡江。叶荣秋迷迷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半夜的时候醒了一次,天很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突然觉得很慌张,手撑着地向旁边摸索,摸到了黑狗的手。然后,他的心安定下来,握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松开,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透的时候,叶荣秋以及其他打盹的士兵被顾修戈嘹亮的喊声惊醒了:“日本鬼子摸过来啦!” 人们慌慌张张地将脑袋探出战壕查看,只见江口上停泊了数艘日本人的军舰,军舰上前炮、尾炮、玄炮等大大小小黑洞洞的炮口看得人胆战心惊。 “轰!” 日本人的第一枚炮弹隔江打了过来,就在皮胡所在的战壕后方炸开。爆炸引起的飞扬的尘土将叶荣秋掩盖,他一边咳嗽慌张地伸手乱摸,摸到了黑狗的手,黑狗反握住他。他又一次安心了。 不一会儿,尘烟散去了。叶荣秋什么都没说,把手从黑狗手里抽了回来,没有看他一眼。 “呸!呸!”田强吐掉嘴里的土灰,一脚踹在皮胡的屁股上:“你不是说炮弹子弹避着你走吗?这他妈第一枚就照着你打呀!开门红呀!” “扑街啦!”马霖抹掉脸上的灰骂道。 皮胡地摸了摸脸上的血印子,他脸上被飞溅的弹片刮去了一块皮。他讪讪道:“那不是没死吗?” 紧接着,大大小小的炮弹接二连三地从江对岸飞了过来,不断地炸出一阵阵烟雾。叶荣秋脸色苍白地躲在战壕里,紧紧抱着自己的枪,不敢弹头去看战壕外的景象。现在他不嫌弃这把冰冷的武器了,在这种时候,枪的确能带给他安全感。 日本步兵在火力掩护下坐上小皮筏渡江,五辆坦克与步兵齐头并进,横冲直撞地淌入江水中。顾修戈的队伍被强大的炮火轰的几乎没法从战壕里探头。不过顾团长倒是不急,笑嘻嘻地嚷嚷道:“等会儿小日本登陆了!他们肯定使用轻重机枪开路!凡是他们用三发点射的,啪啪啪,那就是在问你们怕不怕!你们怎么办?对着他们两发点射,告诉他们,不怕!” 叶荣秋在战壕里微微颤抖。他本以为隔着一条江能够安全一些,双方只需远程炮火互攻便可,没想到日本人竟然要打过江来。 黑狗小心翼翼地探头出去看了一眼,一发炮飞了过来,他立刻又躲进战壕里。 “轰!”炮弹在战壕前爆炸。 不一会儿,数量小皮筏到了江边。 日本人一登陆,立刻架起他们的机枪,数架机枪三点连射向顾修戈的杂牌军们猛扫过来。顾修戈吆喝道:“机枪手!” 国军的机枪手们立刻回以两点连射,几名日本兵在机枪扫射中倒了下去。 日本人像是明白了国军们奋战的决心,火力瞬间加强,发疯似的倾洒弹雨。国军也迅速用枪林弹雨进行反击。因为顾修戈新得了一挺马克沁重机枪,他的队伍里总共有了两台重机枪,他将重机枪手安排在两边侧翼设计,形成交叉火力,轻机枪手和步枪手们躲在战壕里向登陆的日本兵射击,整个火力网密不透风,上岸的日军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机枪可说是近两百年来最伟大也最残酷的发明,其强大的火力令纵横了战场上千年的骑兵迅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然而拥有如此强大进攻力的武器自然也是最遭人痛恨的,一分钟之后,一枚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入重机枪手所在的战壕,可怜的士兵从机抢前滚了下去。他身边的士兵立刻替上,不让强大的火力网有片刻停滞。 叶荣秋始终缩在战壕里,一动也不敢动。他现在后悔自己没有信仰基督,或者信仰佛教也好,至少现在可以念一段圣经或是佛经中的句子让自己不那么痛苦。 而黑狗和其他老兵一样举起了步枪编织着让日军喘不过气的火力网。 很快,日军的坦克也登陆了。 五辆坦克齐头并进冲向顾修戈们的阵地,步兵在坦克后跟进。皮胡冒头射击,日本人回击的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吓得他猛地钻进战壕里。田强一把将他的脑袋压了下去:“死河南佬,护好你的脑袋。”然后咬了一颗手榴弹丢了出去。 坦克后的步兵接二连三地倒下,然而坦克依然四平八稳地前进。坦克是因机枪而诞生出来的装甲怪物,铁甲密不透风,机枪的子弹根本无法射穿。顾修戈在战壕里大叫:“手榴弹!给我手榴弹!” 几十个手榴弹传了过去,顾修戈用麻袋炸了几袋手榴弹,然后抱着一袋手榴弹从战壕里爬了出去,大叫道:“掩护我!”说着就抱着一麻袋手榴弹冲向一辆坦克。 黑狗看见顾修戈竟然冲了出去,惊讶无比。他现在相信顾修戈说的“打仗我一定冲在你前面”,这家伙简直像个疯子一样,但是却让他感到兴奋。他端起三八大盖,这时从坦克后面冲出来一个日本兵,举枪指向顾修戈,黑狗迅速瞄准他,扣下扳机。他射中了,那个日本兵倒下了。 顾修戈就地一滚摸到了坦克射击的死角,他引燃一麻袋手榴弹,丢到坦克的履带边上。轰的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扬起一阵尘土。烟尘过后,那辆坦克再也不能动了——它的履带被炸断了。 顾修戈跳回战壕里,问黑狗:“你射的?” 黑狗点头。 顾修戈对他竖起拇指:“不错。”他看了眼缩在那里祈祷的叶荣秋,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一名士兵抱起早就准备好的松香油桶跳出战壕,向一辆坦克冲了过去。然而他还没跑到坦克前,一颗子弹将他射倒了。日军试图用子弹击碎他的油桶,但是那个士兵临死前死死抱住了油桶,用他的身体挡住了日军扫射的子弹。很快又一个人跳出战壕,抱起油桶继续向前冲,往前跑了没几步后又被射倒了。 黑狗的瞳孔不断收缩。他并不是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他上吊而死的母亲,被日军炸死的娥娘和欧阳修,那些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消逝,他以为已经麻木。然而这一幕还是让他震撼了。在战场上死亡是如此迅速,一条生命只值几颗铁丸子,没有了战壕的掩护就□裸地暴露在日军的攻击下,可是那两个人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冲了出去,这种迅速的牺牲让黑狗的心灵震撼。中国士兵并不怕死,只要他们明白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战斗——现在,他们要守住这一条望江西岸的防线,不能让日军的炮火轰炸中国更多的领土。 真正到了战场上的人,自己的生死已没有概念,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死守不放,无论如何,不能让日本人打过去。那桶落在地上的油好像一种责任,死死吸引着人的目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冲过去把它抱起来,一滴不剩地洒在那辆正在扫射中国士兵的坦克上。 这时候,突然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黑狗的胳膊。是叶荣秋。 黑狗低下头看着叶荣秋,叶荣秋的脸色还是非常惨白。他没有看黑狗,几秒钟之后,他缓缓松开了手,颓然地抱住自己的头。 第四十八章 日军的步兵在机枪的扫射下不断的倒下,还站着的步兵越来越少。坦克向战壕冲了过来,在叶荣秋身边的田强突然大声骂道:“就是这些占了东四省的王八犊子!我干死你们!”他猛地从战壕里跳了出去,冲过去抱起油桶。行驶的坦克替他挡住了枪子,他连滚带爬地摸到坦克的射击死角,打开松油桶,将桶里的油泼向那辆铁皮怪物。 轰!一枚手榴弹丢了过去,坦克立刻烧成了一个火球! 田强滚回战壕里,皮胡和马霖一人踹了他一脚:“行啊你,命够大的!” 田强不客气地踹了回去,得意洋洋地端起自己的枪:“废话!那东北大老爷们能让小日本个整死?” 不一会儿,那辆燃烧的坦克上的盖子打开了,躲在里面的日本鬼子受不了炙热的温度要逃出来,然而他们一冒头就被飞来的子弹打落了。 很快,日军派遣第一批过岸的进攻被打得落花流水。五辆坦克中有三辆已经报废,步兵也倒下了大半。枪火声逐渐变轻了。 黑狗缩回战壕里。他摸着发热的枪管,短短时间里竟有了一种沧桑感。 叶荣秋闭着眼睛喃喃道:“快结束了吗?” 黑狗用手肘顶了他一下:“喂,你还好吗?” 叶荣秋没有理他。 黑狗也无所谓。叶荣秋的脾气他是了解的,自视甚高,真把自己当成了天上下凡的人物,自己说了那种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叶荣秋记下这个仇,只怕三年五载都未必通的了这口气。 就在这时,突然一枚子弹射了过来,就打进黑狗耳旁几厘米处的泥土中。黑狗和叶荣秋都愣了。只听砰砰的一阵扫射声,战壕中的士兵接二连三地倒下了好几个。有人大叫:“鬼子!鬼子在后面!” 有一支日本小队趁着前方混战时偷偷从下游登陆,摸到了战壕的后方。 枪声顿时变得混乱了,日本人将手榴弹丢尽了战壕里,还没回过神来的士兵就被手榴弹炸成了碎片。反应最快的人已经跳出了战壕冲上去和日本人搏斗,亦有日本人跳进战壕中,将手中的刺刀刺向中国战士。 叶荣秋吓得抱着头把整个身子都埋了下去。他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噩梦到此已经足够了,该醒了,快点让他醒过来。 顾修戈大叫道:“机枪手别乱!继续射击!步枪手反击!” 黑狗立刻端起步枪瞄准。然而日军士兵和国军士兵已经交上了手,双方展开近身刺刀搏斗,他不敢贸然射击,生怕误伤了中国士兵,因此瞄了许久也未开枪。 这时候,一个日本兵将刺刀狠狠捅进了一名中国士兵的肚子里,抱着他就地一滚,翻进战壕中,举起刺刀向孟元刺了过去!孟元慌慌张张去拉枪栓,然而此时敌人已近在眼前,他根本连举枪的时间都没有。黑狗立刻丢开枪扑了上去,将肩膀将那个日本兵撞翻在地。 黑狗把那日兵压在地上,那名日兵举起手里的刺刀要刺向黑狗,黑狗用力抓住他的手,并试图扭转刺刀的方向,将刺刀□日本兵的身体里。两人四目相交,却都愣住了。 这个日军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他曾在安庆与黑狗有一面之缘,那时他手里有武器,而黑狗赤手空拳——这人正是那一晚在江边将黑狗和叶荣秋放走的大谷健三郎。 大谷健三郎不可思议地看着黑狗,用日语嚷道:“山寺幸?怎么会是你?”他看到黑狗身上穿的国军军装,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黑狗咬了咬牙,用日语回道:“我是中国人!”他又用中文说了一遍:“中国军人!” 大谷健三郎的眼神变得狠戾,突然大喝一声,猛地发力,一翻身将黑狗压在地上,举着手里的刺刀要往黑狗胸口捅。黑狗连忙用力抓住他手,屈膝顶在他的肚子上,又将他压了下去,夺他手里的刺刀。 大谷健三郎愤怒低吼道:“支那猪!支那猪都该死!大日本帝国万岁!” 黑狗死死抓住他的手,却犹豫了,没再掉转那把刺刀的方向试图用它来刺死大谷健三郎。两人不断角力,陷入了僵持。 叶荣秋在感觉到黑狗从他身边跳开的时候就抬起了头,这时忽然惊声尖叫起来:一个日本兵举着刺刀冲了过来,显是冲着背朝天的黑狗,想从他手下救出自己的同伴。 叶荣秋根本没有时间考虑,本能让他手忙脚乱捡起步枪,照着顾修戈曾教过他那样的拉栓上弹,甚至没有瞄准,抖得十分厉害地对着那名日本兵开了一枪。 “砰!” 只听一声巨响,步枪的后座力使得叶荣秋松手把枪丢了出去,但是子弹并没有射出去,枪管却爆裂了——他的枪膛炸了。 叶荣秋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日本人冲到了战壕前,下一秒就要将刺刀刺进黑狗的身体里,他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间,恐惧、后悔、绝望,千百万种负面的情绪纷涌而至,几乎让他像那支可怜的步枪一样炸开,抓狂地大叫:“不!!” 黑狗听见叶荣秋的尖叫声,心中一凛,想要侧身避让。千军一发之际,皮胡扑了过来,试图撞开那名日军,但他还是晚了一步,那把刺刀猛挥了下去,虽然被他撞得偏了些,却还是砍在了黑狗背上。黑狗只觉得背上一阵剧痛,险些抓不住大谷健三郎的手。 皮胡将那名日军撞翻在地,抱着他打了个滚。马霖立刻冲上来手起刀落,将刺刀□了那名日军的胸口里,那名日军抽搐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孟元帮黑狗压住了大谷健三郎,黑狗终于从大谷健三郎手中夺走了刺刀。大谷健三郎疯狂地挣扎起来,孟元几乎压不住他,大叫道:“黑狗哥,快!” 黑狗不再犹豫,咬牙忍住背上撕裂般的疼痛,猛地举起刺刀,狠狠□了大谷健三郎的胸口。大谷健三郎发出怒吼声,起先还拼命挣扎,渐渐的便平静了下来。黑狗死死地压着那把刺刀,低着头,不去看他狰狞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大谷健三郎不再挣扎。他艰难地伸出手,抓住黑狗的胳膊。黑狗看出他还想说什么,微微弯下腰去。 大谷健三郎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你真的认识山寺光老师……告诉他……他画的中国山水很漂亮……” 黑狗冷笑:“如果我再见到他,我会的。不过我现在也告诉你,那些山水是中国的,不是日本的。” 大谷健三郎还想说什么,黑狗用力将刺刀拔了出来。大谷健三郎猛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黑狗杀死了大谷健三郎。然后他脱力地倒了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背后都被血浸湿了。 孟元手忙脚乱地爬了过来:“黑狗哥,你怎么样?” 黑狗摆了摆手:“还活着。” 孟元把他的身体翻过去,只见他背上多了道长长的血口子。幸亏那名日军挥刀的时候皮胡将他撞开了,若不然就不是这样一道伤口,那把刺刀会直接扎进黑狗的身体里。他是因为救孟元才会受这样的伤,孟元哽咽道:“黑狗哥,谢谢你。” 黑狗什么都没说,颓然地靠在战壕壁上。他缓缓解开了自己破损的、沾满血的衣服丢到一边。他刚才丢掉的枪就在一边,但是他没有力气再捡起来。 叶荣秋愣愣地坐在一边。自从刚才日军那一刀挥下去之后他的姿势就再没变过,仿佛一个木偶被定住了。黑狗脱下衣服的时候,他看见了黑狗背上的那道伤。原先黑狗的背上就有一道日军轰炸时被弹片刮出来的伤口,如今这道新添的伤口与那道旧伤走向相对,新伤叠旧伤,竟形成了一个叉。 叶荣秋颤抖着抬起手想摸一摸那道伤,但是他不敢碰过去。 黑狗忍着痛把那件带血的军装丢给叶荣秋:“喂,帮我包一下伤口。” 叶荣秋愣愣地捡起那件衣服靠过去,举起衣服愣在半空中:黑狗满背的鲜血让他发晕,他的手有些哆嗦,竟不敢将衣服覆上去。 孟元从他手里接过了军服:“我来吧。”他爬到黑狗背后,熟练地将衣服围着黑狗的伤口扎了起来。扎完伤口以后,孟元拿起步枪,重新加入了战斗。 黑狗说:“我没死。” 叶荣秋愣愣地看向黑狗,但是黑狗没有看他,他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这时候黑狗回过头来盯着他,歪起嘴角笑了笑:“咋,心疼了?” 叶荣秋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缩回了一边,将自己蜷成一团,抱住膝盖,头埋进了臂弯里。 黑狗见他担心自己,又决意不肯理睬自己,不知该哭该笑。他想挪回自己的位置,可是一低头就看见大谷健三郎的尸体躺在那边。他想将尸体丢出去,但除了背上的伤之外他还有一种虚弱无力感,于是他坐着没有动。 很快,那支从后面潜入的日军小队被全歼了,不一会儿,前方战场的日军亦抵挡不住,仅剩的两辆坦克带着为数不多的步兵仓皇退入江中,顾修戈下令炮击,将那支后撤的队伍打得落花流水,最后仅有极少一部分人回到了江对岸。 一向势如破竹的日军在这里碰了钉子,第一波强攻失败了,于是双方以江水为界,各据一边,激烈的交火暂时歇止,双方开始舔舐伤口。 顾修戈沿着战壕巡视,走到黑狗他们身边的时候,看见战壕里有一具日本人的尸体。他皱着眉问道:“干嘛不丢出去?当晚饭吃啊?” 黑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了。顾修戈看他身上扎着带血的衣服,眉头皱得更紧了,问道:“受伤了?在背上?转过去我看看。” 黑狗侧过身子让他看。 顾修戈跳出战壕,对黑狗说:“出来。”然后大叫道:“军医!还有没有有空的军医?这里还有伤员!” 黑狗一出战壕,叶荣秋就捡起了他那把炸膛的步枪,盯着鼓起扭曲的枪管发呆。 不一会儿,一个军医跑了过来。他解开黑狗身上的衣服,检查了一下伤口,说:“还好没伤到骨头。”然后他抬起头对顾修戈说:“没有药。”无论是止血的药物还是消毒的药物,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坐在战壕里的叶荣秋突然之间心口发闷,他捂着胸弯下腰去喘了几口气,这才觉得好了一点。他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罪孽深重。 顾修戈对军医说:“你看我干什么?你是医生我是医生?” 军医跑开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碗,碗里装着当燃料用的松香油。他用松香油清洗了一下黑狗的伤口,做完这样简单的处理之后他就用布条把黑狗的伤包裹起来了。 叶荣秋始终抱着自己那把炸膛的枪缩在一旁,皮胡试图跟他说话,但是他没有理睬,仿佛与世隔绝。 顾修戈用脚翻了翻大谷健三郎的尸体,惊喜道:“哟,还是个小队长。”转头问黑狗:“你杀的?” 黑狗看起来很漠然:“啊。” 顾修戈说:“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升了,一等兵。回去就给你加饷!” 黑狗没什么反应,低头扯了扯绑的有点紧的绷带。 顾修戈走了。 日军本打算一鼓作气一口吃下,没想到在此地吃了大亏,不敢再贸然进攻,便在江对岸调养生息,准备下一步的进攻。然而他们人虽没来,却也时不时地送两颗炮弹来传递他们进攻的决心。 顾修戈让战士们在炮火的间隙打扫战场,中国士兵的尸体拖到后方埋了,日本兵的尸体则丢进望江之中——他们本不是此地人,也不该在此入土。他又让工兵在阵地后方搭了个窝棚,就当做临时的团部基地。 晚上,一群兵蛋子们就在战壕里休息。 天一黑黑狗就闭上眼睡觉,他实在太累了,之前三天两夜没有合眼,今日又经历了如此大事,身心俱疲。因此没几分钟他便进入了睡梦之中。然而他没睡多久便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显然是做了一个噩梦。 黑狗坐起来,睡在他身旁的孟元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黑狗哥……再给我讲个故事……” 黑狗往另一边看去,叶荣秋也正歪着头睡着。 黑狗忍着背上的伤痛从战壕里爬了出来,他觉得很烦躁,正巧他看见前面有一根还余三分之一的烟屁股,他便捡起来用火柴点燃,用力吸了两口。 顾修戈走了过来,问他:“你不睡吗?” 黑狗说:“醒了。” 两人在战壕边坐下,顾修戈问黑狗:“感觉怎么样?” 黑狗深沉地吸着烟不说话,可惜烟原本就没多少了,他又吸了两口之后就灭了。他把剩下的烟屁股丢到一边,他说:“我在想,人为什么要打仗。”如果不是战争,他不会认为大谷健三郎是个坏人,一个热爱艺术的人,为什么会丧心病狂的拿着刺刀在别人的国土上杀人?战争会把善良的人变得邪恶,会把无私的人变得自私,会把人的理性摧毁。 顾修戈说:“因为人有欲望。”他抬起头看着黑狗:“侵略者有欲望,被侵略者也有欲望。不然我们不必反抗,我们会心甘情愿地做日本人、欧洲列强的奴隶。我在东北见过很多人,日本人一来,他们就做了顺民,做了汉奸,不光东北,我一路走了半个中国,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以为这就像改朝换代,国家的事和老百姓没关系,他们只要保住自己的命活下去就可以。很多很多。可是后来他们很多人还是站起来反抗了,没有反抗的那些人——他们都死了。身死了,或者心死了。” 黑狗摇头:“这狗|日的根本不是什么改朝换代!” “对。”顾修戈说:“这不是改朝换代。日本人占领东北的时候,他们修铁路,造工厂,把他们的技术带到东北,整了很多好东西。但是那些东西不是给我们中国人用的。火车,是为了把东北的物资运输到日本,工厂用中国的材料制造枪支武器杀死中国人,我们不是老百姓,我们是下等人,支那猪,连跟日本人站在同一条路上的资格都没有。日本人管了东北十年,像政府一样征税,几十万两白银运回了日本。他们确实让你活着,却只是为了压榨你,榨干你的最后一滴骨血还是一样会杀了你。”他问黑狗:“我那天问过你,为什么留下,我说你的答案还不够。我想听的是你为什么要当兵,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黑狗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原本是为了找到活着的意义,然而经过今天的这一仗,他发现他更讨厌战争了。 于是顾修戈放弃了这个话题,问他:“今天的仗打得漂亮吗?” 黑狗说:“挺好。”这一场仗可以说打得非常顺利,他从前在报纸上和广播里得知的都是国军节节败退,日本人势如破竹,几个月的时间就丢光了半个中国。几个月的时间,连将这半个中国走一遍的时间都不够,日本人就轻而易举地将上万公顷的土地攻陷了。他本以为这会是一场非常艰难的仗,而他之所以依旧留了下来,是因为他相信顾修戈。顾修戈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顾修戈说:“你是不是想,鬼子也没什么厉害的嘛!为什么我们总打败仗?” 黑狗点头:“对,为啥?” 顾修戈笑了笑,说:“小鬼子人小国小,可是他们心齐。中国地广人多,心却不齐。你看我手里这一个团,多少个人?多少种枪?都他妈能开枪械博览会了!只怕全世界能造的枪在中国的队伍里你都能找到。为什么?军阀腐败、分裂,各自都存了私心。谁都不服管,各派军阀分头购械,哪国哪种枪型能给他们的回扣多他们就买那种枪,其余的,一概不管。”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指着上面的字母问黑狗:“认得吗?” 黑狗摇头。 顾修戈说:“我也不认得。列……列支石墩?列支敦士?听说过吗?” 黑狗依旧摇头。 顾修戈说:“我也没听说过。他妈的,买来的武器都是不知道哪个猫猫狗狗的小国家。十几种枪,十几个原地产,件不配枪,弹不对膛,这仗怎么打?打他姥姥的仗!” 枪支已然如此,其他的更不必说。 顾修戈把手枪插回腰间里,说:“你觉得我们的武器和日本的比,如何?” 黑狗想了想,沉着地说:“日本人的武器没有我想得好。今天登陆的日本步兵手里都没有冲锋枪,他们的杀伤力也不如我们,也许我们占了地形的优势。” 顾修戈拍拍他的肩,对他竖起大拇指:“我果然没看错你,小子,眼力好啊!我说日本人的武器不如我们,你信不信?” 黑狗眯起眼不置可否。 顾修戈说:“他们的武器确实不如我们,打仗的灵活性也不如我们,我跟日本人打了这么久,他们都是老观念,日本人的武士道,最后以刺刀决胜负。所以他们的武器都是射程远,精度高,但是杀伤力小,全是远程火力压制,可是他们近战的武器远远不如我们。37年之前,我们各派军队买了大量的德国、美国造的冲锋枪,几十米之内面对面交火,日本鬼子只有挨打的份。他们造的歪把子,也不如我们买的捷克式轻机枪,他们的九二式重机枪不如马克沁。可是他们的武器统一,配套性好,他们不用美国德国人的武器,从手枪到大炮都是自己的兵工厂生产,整个环节都把在他们自己手里,不像我们,连负责后勤的家伙都根本找不出匹配我们枪支的弹药,就算能够配得上,德国人一停我们的子弹,我们就只能用裤衩把自己勒死,还能多保全点颜面。就冲着这一点,他们就没有打不赢我们的道理。” 黑狗笑了笑,喟叹道:“团座只讲枪,这道理却远远不止是枪呐。” 顾修戈压低了声音说:“当初蒋委员长死活不肯对日本人宣战,非要剿什么赤|匪,我他妈恨不得拿把枪冲到南京去毙了他。鬼子都打到家门口……不,鬼子都打进门来了,他却不抵抗,死活要打中国人。可我当了这么些年兵,我才觉得,攘外必先安内,这句话说的是不错的。” 黑狗看了他一眼。 然而接下来,顾修戈就摇了摇头:“可他该打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赤|匪。国军里那么多割据势力他一块都啃不下来,他却伸出手去管别人。我要是他,集齐这些军阀大老爷们开个会,一个手榴弹炸干净了结。腐败的根子就出在这些家伙身上,这些人才是最该死的。没有他们,仗就不会打成这样。” 黑狗仰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漠然地笑了笑:“有的东西越多,人反倒越糊涂,不知道自己该要的是什么。”当年钟千山富贵至极,内心却无比空虚,毒品,赌博,再简单不过的两样东西就把完完全全地摧毁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顾修戈突然说道:“我杀过人。” 黑狗问他:“中国人?” 顾修戈点头:“对,中国人。我阵前哗变,把我的长官杀了。” 黑狗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顾修戈说:“我以前是中央军的,张少帅被委员长关起来以后,我们就被整编成了中央军,那时候我是连长,那家伙是个营长。我们打的是山地的仗,日军的火力太强,当时我们手中弹药所剩无几,那家伙被日军咬急了,居然要带着部队往山上躲。多么顾头不顾腚的打法,我说长官,你替日本人省事啊,上了山,他们一把火,我们插上翅膀也逃不掉。我说唯一的方法就是冲出去,就算伤亡再惨重也得冲出去,上了山,也许能有人多活几分钟,但是最后所有人都要死。他不理睬,他妄想着友军会来支援,他说我扰乱军心,拔枪要毙了我。于是我先下手为强,我哗变了,一枪子崩了他的脑袋。我带着三百人冲出去,最后活了五十个。可如果我们当真上了山,五个都活不了。从那以后我就知道,躲,是没有用的,只有你去争,你才有能有尊严地活下去的可能。打完那场仗,我就被调到了这支队伍里。但是我觉得很好,非常好,这才是真正的军队。他们想的是自己的父母,是身边的同袍弟兄,而不是怎么打才能保住自己的权利、地位、金钱。” 顿了顿,他又说道:“被我毙了的那家伙,身份金光闪闪,黄埔军校,军官训练营,出了学校就是营长,可他根本不会打仗。他很聪明,非常聪明,冒险的事他绝不做,他用他所有的聪明才智想着怎么保住他脖子上的那颗脑袋,只要打两场仗,无论胜败,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可以继续往上升。” 黑狗淡漠地说:“这就是嫡系两个字的解释。用人唯亲不唯贤。” 顾修戈点头:“我喜欢跟你说话,你也是个聪明人。中国有很多不会打仗的军官,但也有很多会打仗的。他们打得比我更好。今天的这场仗很漂亮,只要是会打仗的军官,都能打出这样的仗来,日本人根本没什么可怕的。可是这样的仗我们打不了几次了。” 黑狗侧过头看着他:“为啥?” 顾修戈说:“物资。今天打退日本人的这一波攻击,重机枪的子弹已经用掉了库存的二分之一,战防炮的炮弹我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上峰给我的命令要我拒敌于东岸,半个月,为巩固后方的防线争取时间。但我不能不这样打,第一仗我一定要把他们打回去,并且让他们以为我们弹药充足,才有可能形成忌惮。你听听,拒敌于东岸,巩固后方防线。他们一个比一个保守,从来没有动过打过去的念头,只想着尽量再少丢一些土地,少丢一寸,就已是功德。” 停顿了一会儿,顾修戈问黑狗:“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黑狗摇头。 顾修戈说:“我要你明白,中国的军人是在最严苛的条件下打仗。如果你不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拿着你手里的那杆枪,你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存活下去。” 顾修戈说完这些,便站起来走了。黑狗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回到了战壕里,闭上眼睛,继续睡觉。然而这时候,他身边的叶荣秋却张开了眼睛。 叶荣秋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黑狗的侧脸,他突然扬起手,是一个想抽巴掌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又将手放下了,愤愤不平地努了努嘴。然后他捡起自己那杆炸了膛枪,来回地摸着。他睡不着,虽然身体已经很疲惫了,可是只要他一闭上眼,日本人那把高高举起的刺刀就在他眼前浮现,紧接着是满身血的黑狗站在他眼前。只要一想起这一幕,他就觉得心口发闷。 他恨极了黑狗,也恨极了自己。他原以为黑狗护着他、对他好,皆是因为真心的爱,就因为这一份真心,他竟然能够让自己离经叛道地和一个男人接吻亲热。然而黑狗最终却用那种冷漠的、鄙夷的眼神看他。黑狗和黄三爷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比较温柔的人渣罢了!更可恨的是他自己,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幻想着身边这家伙或许是有什么苦衷的。他一想到黑狗差点就死了,或许明天后天就会死,竟然惊慌道无法适从,整个人生都没了方向。他很早之前定下的人生计划里就是有黑狗的,他希望黑狗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和他一起做生意。如今做不成生意了,他并未有多痛苦,可如果要失去黑狗,他却难受到不得不弯下腰来缓解痛苦。 叶荣秋仰起头盯着夜空发呆。现在他整个的人生已经被完全打乱了,他置身险境,没有依靠,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第二天一早,日军用一轮轰炸请这些可怜的战士们吃了一顿早餐。烟尘散去后,顾修戈又到战壕里巡视。他走过叶荣秋身边的时候,饶有兴致地盯着叶荣秋手里那把炸膛的枪看了一会儿,接着竟然毫无表示地走了。 叶荣秋待他走出几步之后,终于爬了起来叫道:“顾团长?” 顾修戈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看着他:“干什么?” 叶荣秋举起自己手里的枪:“我的枪坏了。” 顾修戈点点头:“哦?坏了就坏了,你需要枪吗?” 叶荣秋皱紧了眉头。 顾修戈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跳出了战壕:“想要枪就跟我来,我让你选。” 叶荣秋没有犹豫,跟着他爬出了战壕。 顾修戈把叶荣秋带到他临时搭建起来的团部,也就是那个窝棚里,一脚踢开了一个箱子,对叶荣秋说:“你自己选一把吧。” 叶荣秋眉头皱得更紧:这些枪他认识,是顾修戈那天收到的一箱新枪,全是外国进口的好枪,可惜没有一把能用。没想的顾修戈居然又把他们带出来了。他有些恼怒地看着顾修戈:“顾团长,这是什么意思?” 顾修戈笑得非常欠揍:“就是这个意思。大学生,挑一把,全世界最好的枪我这里都有。你想要哪一把都可以。” 叶荣秋暗暗捏紧了拳头。他不明白顾修戈的意思,但是他知道,顾修戈在嘲笑他,嘲笑他这个战场上一枪未开,唯一开的一枪,就炸了膛的士兵。 然而顾修戈走到了另一个箱子旁边,用手打开了箱子。叶荣秋一看望过去,不由得愣了:那是一书,而放在头一本的,就是顾修戈曾给过他的大学物理书。这本书他从武汉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就留在了屋子里,没想到顾修戈把它带上了。他走上前,拿起物理书,紧接着印入眼帘的书又一次让他愣住了:那依旧是一本英文书,书的名字叫做《世界轻兵器》。 顾修戈拍了拍他的肩,什么都没有说,就向外走去。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下了,似笑非笑地说:“你可以留在这里,不用再回战壕,慢慢挑你需要的兵器,战场上不需要一个不会开枪的士兵。但是我需要一个看得懂洋人写的枪械知识的士兵。”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YA的地雷和默KK的三颗地雷 第四十九章 顾修戈给叶荣秋留下的一箱书全是洋文的,而且全跟枪械有关,有《世界轻武器》、《器械图谱》等,还有一本论文集,叶荣秋打开第一篇,题目是《轻武器的供弹机构》。这些书籍都不是全新的,翻开每一本都能看到书的主人在上面做的笔记,这些笔记都是英文的。叶荣秋在几本书的封底找到了一个叫麦克的家伙的签名,看来他就是书的原主人,只是不知道这些书为什么会流落到顾修戈的手里。叶荣秋愤愤地想:定是那个土匪团长偷来的。看麦克做笔记的认真程度,显然是打算留给自己做参考资料的,又怎么会拿去送人? 书的确就是顾修戈偷的。那是他离开中央军的前一天,从军部聘来的美国枪械专家那里偷来的,把他能找到的书全部洗劫一空。可惜他没读过书,斗大的汉字都不认得一箩筐,更别提蝌蚪似的洋文了。刘文虽然念过书,可惜十几岁的时候就弃学从军了,让他写之乎者也倒是勉强,洋文一样是看不明白的。 顾修戈把叶荣秋丢在窝棚里就走了,叶荣秋并没有立刻开始看书,而是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他现在知道顾修戈为什么非要抓他了,顾修戈抛砖引玉,一步一步算盘打得真是地道,让他看枪械,让他上战场,他甚至怀疑他的那支枪是不是被顾修戈动了什么手脚才会炸膛。而黑狗应当是一早就看出了顾修戈的图谋,但却什么都没有跟他说,而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计划着,难怪那天黑狗突然跟他说想学洋文。叶荣秋实在猜不透黑狗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他对自己好,那是毋庸置疑的,日军第一次轰炸重庆的时候他就用身体护着自己,这一路走来没有他自己怕是早已死了。可是黑狗看不上自己应当也是真的,不然他不会私自把事情都打算好了却根本什么都没有和自己商量,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叶荣秋很悲哀地想,他对自己的那些好并不是爱,他说的是实话,那些只是意乱情迷罢了。 叶荣秋不想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操控,他有些抗拒看那些洋文书,可是他一把书放下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昨日那把朝着黑狗落下去的刺刀,使得他一个激灵,烦躁地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几分钟后,叶荣秋又坐了下来,垂头丧气地翻开了那本论文集。 这一天日本人都没有打过来,士兵们在战壕里吹吹牛打打屁,一天也就要过去了。晚上叶荣秋终于从窝棚里出来,正巧赶上后勤发晚饭。他们物资紧张,一天只有两顿,早上是窝窝咸菜,晚上是每人两个馒头再加点野菜。 叶荣秋领完馒头,回到战壕里,正打算吃,拿着望远镜执勤的战士突然大叫:“快回战壕里!敌人又要打炮啦!”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敌人的炮弹出膛,越过望江,在江的西面爆炸,扬起漫天的灰尘。 炮火声源源不断的响起,飞溅的泥土弹到叶荣秋的脖颈里、耳朵里和嘴里,让他很是难受。他把军装外套拉起来,盖住了头。 皮胡缩在战壕里骂娘,田强大声吼道:“瘪犊子玩意你说啥呢?大声点!” 皮胡扯开嗓子嚷嚷道:“他妈的小鬼子炮按一天三顿的打!咱饭都没有一天三顿的吃!” 马霖叫道:“鬼子请客吃火药啦!” 皮胡说:“我那份让给你吃好不好啊!广东佬!” 几分钟以后,炮声停歇了。 叶荣秋第一反应是去看黑狗,黑狗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正在掸身上的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黑狗转过头来,叶荣秋立刻把目光收了回去。然后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上的馒头沾满了泥土和灰尘,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馒头皮剥去。 “哎哎哎!”皮胡看到他的动作,大叫道:“干嘛呢你?” 叶荣秋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说:“都是土。” 皮胡说:“你不吃?剥下来给我,我吃。” 叶荣秋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嗫嚅着把馒头外面的一圈皮都剥了下来,递到皮胡手里。皮胡直接丢进嘴里吃了,一口吞下去以后摸着肚子叹气道:“我真想念河南的菜肉包子。” 马霖掸了掸馒头上的灰尘,一口咬掉半个,边嚼边说:“把小日本打回去就有的吃啦。” 皮胡突然张大了嘴凑到他面前,马霖嫌弃地推开他:“干什么啊你。” 皮胡说:“你边吃边喷馒头屑,别浪费了啊,喷我嘴里。来来,照这喷。” 马霖把他推开,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扑街啦死基佬,离我远一点。” 皮胡问他:“啥是基佬?” 田强说:“他骂你是鸡,啄别人吃剩下的玩意儿的鸡。” “哦。那你给我啄点呗,当鸡也好啦,饿死我了。”皮胡又张开嘴。 田强在一边嗤笑:“河南佬,瞧瞧你那点出息。这啥呀,不就一馒头吗,以后你跟我回东北,我请你吃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吃到你撑。” 皮胡嫌弃道:“谁要吃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啊,我就要吃河南的菜肉包子。” 马霖说:“痴线,讲吃的谁都不要跟我们广东人争啦。” 叶荣秋低着头,有点难过。他想念重庆的火锅和麻辣牛肉了。这时候他听见孟元又在一旁纠缠黑狗讲故事,他心里更加低落。他好想抱住黑狗,宣誓自己的所有权,不许他再跟别人讲什么故事。但是不行,黑狗根本看不起他。 有一段战壕被敌人的大炮轰塌了,士兵们涌上去把被埋的战士挖出来,活人送到军医那里,死人抬到后方埋了,其余人修补战壕,用木条加固。 炮手缠着顾修戈说:“团长,我们也打两炮吧。” 顾修戈说:“打什么打?你有把握一炮炸死一百个你就打!不然就留到关键的时候再打!” 吃完馒头,叶荣秋又要爬出战壕,去窝棚里看书。黑狗问他:“你去做啥子嘛?” 叶荣秋回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什么都没说,爬出去了。 叶荣秋回到窝棚里继续看书。虽然他懂英文,也许看一本英文原著的小说能够看明白,可是这种专业性太强太艰涩的东西他看起来非常痛苦,专业名词他根本看不懂,而往往一句话里除了无关紧要的连接词之外全都是专业名词。好在他英文基础不错,按照词根连蒙带猜,勉勉强强也能明白点意思。除了语言之外更让他痛苦的是那些算式,打他出了校门那些复杂的算式就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有时候光回忆一个算式的算法就要用去个把钟头。 有很多次他都想放弃,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照着顾修戈的意思学这些。可他想起那把炸膛的枪,想起黑狗的那句“我看不上你”,过不了几分钟他又会重新把书拿起来,咬着牙继续往下看。 他看了一天的时间就只看了一篇论文。窝棚里没有电灯,叶荣秋看到天色全黑了就不能再看了。于是天黑以后他出了窝棚,又爬回战壕里。 叶荣秋一回去,黑狗就笑嘻嘻地凑上来,小声叫道:“大侄子。” 叶荣秋看了他一眼,还是不吭声。 黑狗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你打算从此以后都不理我了?” 叶荣秋哼了一声。 黑狗是很看得开,他本来也没什么可生叶荣秋的气的,是叶荣秋不愿理他。说起来他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别的地方他对叶荣秋是仁至义尽的,可是有一件事他做的顶顶不厚道,那就是他亲了叶荣秋。当年黄三爷纠缠叶荣秋的时候,叶荣秋是多么憎恨呀,被黄三爷亲一下就寻死觅活的,看起来恨极了男人近他的身。可这么些时间来叶荣秋任他又亲又抱,两人还光着屁股一起睡觉,他就差没把锤子顶到叶荣秋身体里了——其实差点就顶了,就差那么几公分。他自己没有做好要跟叶荣秋过日子的准备就贸然把叶荣秋拉下水了,叶荣秋发火揍他也不是全无道理的事,所以要和好还是他做小伏低点为好。 黑狗小声说:“别的不说,我是你表叔叔也不说了,咱好歹还是老乡吧。你要走了也就算了,你既然留下了,还打算一辈子不理我?” 叶荣秋被他气得肝疼。黑狗居然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两人是老乡?!所以他们俩这么久的关系就被他一句老乡给打发了?! 他恶狠狠地说:“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黑狗想了想,为难地说:“大侄子?” 叶荣秋气得把拳头捏得咯咯响。 黑狗打量着他的脸色,改口道:“朋友?” 叶荣秋把眼睛闭上了。 黑狗说:“那就老乡呗……普通老乡就可以,你总不能把我当仇人吧。” 叶荣秋怒火朝天,然后委屈地想哭。他咬牙切齿地说:“去死吧。”然后又爬出了战壕,朝着窝棚走去。他问顾修戈领了个手电,躲在窝棚里继续看书,疯狂地写算式,也不管算得来算不来,到了后来纯粹就在纸上乱写乱画。又过了一会儿,他重重把笔摔到一边,趴在桌子上流眼泪。他以前没发现自己那么爱哭,打从去年开始,他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混乱,一天比一天糟糕,他快被压抑的疯了,流泪是他唯一的发泄方式。现在他多想扑到黑狗怀里,让黑狗像以前一样摸着他的头安慰他,黑狗的怀抱甚至比他的父亲都要可靠,可是这一次他的压力就是来自于黑狗。 叶荣秋终于觉得自己很可笑。从还在重庆的时候开始,黑狗骂过他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骄傲呢?就像现在,他居然只会哭,居然还想着要依赖黑狗。 沮丧过后,叶荣秋从桌子上爬了起来,擦干眼泪,拧干鼻涕,继续研究算式。他非要做出点成绩来,一定要让黑狗那个混蛋后悔! 等叶荣秋再次从窝棚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他在手电微弱的光线看看书看得眼睛痛,现在外面原本的光线就暗,他看东西又起了虚影,只能眯着眼睛小步小步往战壕的方向迈。他走到战壕边上,正准备爬下去,却一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直挺挺地扑了下去。 “哦!” 叶荣秋直接扑进了一个人怀里,那家伙被他砸的够呛,一口气在胸口闷了半天才呼出去。这时候战壕里的士兵都已经睡了,叶荣秋连忙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手在那人胸口摸了两下,僵住了——手感太熟悉,好死不死,他就砸中了位置在他旁边的黑狗。 黑狗虚弱地□:“龟儿子……痛死我了……” 叶荣秋从他身上爬下来,默默地缩到一边。黑狗还在小声□,但是他躺在那里一动没动。叶荣秋这才想起他背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刀伤,怕是伤口裂了,痛的动不了,顿时又心虚又心痛。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往黑狗身边又挪了一点,硬邦邦的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黑狗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你娃,你想要我抱你就说嘛,做啥子直接扑上来。我差点叫你闷的没气喽!” 叶荣秋委屈地说:“你!我不是故意的!” 黑狗察觉到叶荣秋是真的不高兴了,虚弱地摆了摆手:“好好好,我不开你玩笑。你帮我看看,伤口是不是又裂了。”说着勉强撑着战壕的壁直起身子。 叶荣秋靠过去借着月光眯起眼看,然而黑暗的光线下他根本看不清楚。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摸到黑狗背脊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满手都湿了,那是黑狗的血。 叶荣秋心疼、自责、难过,颓废地低下头不做声。黑狗自己背过手摸了一把,也摸到了满手的血。他察觉到叶荣秋低落的情绪,笑着打趣道:“你把这血往你身上脸上都抹些,黑狗血,驱邪的,保你晚上睡得好。” 叶荣秋难过的想哭。 黑狗叹了口气,小声说:“你帮我扎扎。” 叶荣秋顺从地将绑在他伤口上的绷带扎得更紧。可惜这里根本没有止血药,他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黑狗背上有伤,不能靠,趴着又不是回事,他换了几个动作,最后侧躺下来,拍了拍叶荣秋的腿:“让我枕枕。” 叶荣秋乖乖把腿伸直,黑狗把头枕到他大腿上,犹犹豫豫地问道:“你娃……以后还要跟我闹嘛?” 叶荣秋别扭地哼了一声:“今天是我不好。以后我还是不理你,你跟我不是一路人,你莫再招我。”他还记恨着黑狗那句“咱俩不是一路人”,时时刻刻忘不掉。 黑狗低低笑了一声,复又长长叹了口气,说:“随你吧。早点休息,不晓得鬼子啥时候又要打过来。” 叶荣秋每天都睡得很少,因为他的心思太多,压得他的肚肠都沉甸甸的。他闭上眼,脑海里又开始浮现这些天来的一幕幕。腿上来自于黑狗的沉甸甸的重量让他安心,却也让他不安,他时时刻刻想把黑狗叫醒,生怕黑狗会这样流着血死去。他那么恨黑狗,也那么喜欢黑狗,如果黑狗也喜欢他,多好。 夜里叶荣秋乱七八糟做了好些梦,他梦到他的那支枪并没有炸膛,黑狗还是生龙活虎的,打退了日军的进攻,带着他回了重庆。梦境美好的不真实,让他在梦里都怀疑自己在做梦,于是翻了个身,他就醒了。 黑狗也醒了,不过他脸色很不好,因为昨晚又流了许多血,因此看上去很虚弱。早饭叶荣秋领了两个窝窝加咸菜,他吃了半个,把剩下的都给了黑狗,冷着脸说:“太难吃了,我不要吃。” 皮胡在一旁大叫道:“哎哟喂,大哥,爷爷,不要吃你给我啊。” 田强一肘子把他打回去了。 黑狗没说什么,接过叶荣秋手里的食物两口吃了。 早饭过后,日军赏了战士们一顿炮火。享受完炮火的洗礼,叶荣秋灰头土脸地从战壕里爬出来,又进了窝棚。他打开昨天没看完的书,继续啃艰涩的内容。昨天是最难的,因为他那些专业名词他一个都看不懂,只能联系上下文猜测。不过专业名词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猜出来以后后面的文章看的就顺多了。 叶荣秋看了一页,抬起头,看见顾修戈就站在门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见他抬头,顾修戈笑嘻嘻地走进来往他手里塞了两个鸡蛋:“大学生,多吃点,补脑子。” 叶荣秋收下鸡蛋,剥了一个吃了,剩下一个揣进兜里。 顾修戈走了,他又重新拿起书,认真地往下看。黑狗曾经说过的话他如今想来都是对的,现实不是接受不接受就能够改变的,人活着不是为了一口气,接受,还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至少下一次,他希望他的枪不会再炸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vianda和亚茹的地雷,感谢流年疏花的地雷~~下一章是新年番外,留言以后会自动跳过去哟~~ 第五十章 叶荣秋看了两天的书,没能修好一把枪,毕竟就像黑狗说的,他连把凳子都没修过。不过他看完了研究射击弹道的论文,还真得出那么点心得体会和想法来。 他正在看书,顾修戈走进来,问他:“大学生,看得怎么样了?” 叶荣秋说:“你给我一把三八大盖,两颗子弹。” 顾修戈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不一会儿果真给他拿了把三八大盖回来,给了他一串子弹。 叶荣秋在地上松松地垒了两个土堆,先用三八大盖对着一个土堆开了一枪。子弹直接贯穿了土堆,射进后面的泥地里。叶荣秋又拿了颗子弹,找一块石头把子弹在上面来回磨了两下,然后装进步枪里。 顾修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动作,叶荣秋端起枪对着第二个土堆开了一枪,砰的一声,子弹射进土堆里,但是没有像第一颗子弹那样贯穿,而是停在了土堆里,并且整个土堆鼓起变形了。 叶荣秋松了口气,对顾修戈说:“你看看弹道。” 顾修戈拿了把刺刀来将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土堆切开。第一个被子弹贯穿了的土堆里的弹道很直,就像三八大盖一向打人的那样,多大的弹孔进出,出来还是多大的弹孔,切口平整光滑,如果打在人身上杀伤力不大。第二个土堆就不同了,子弹停在了土堆中,顾修戈切开土堆以后,无法看出创口如何,因为上方的土塌了下来,整个土堆都变形了。 不少战士围过都来看热闹,黑狗也过来了。 叶荣秋看见站在人群里的黑狗,不由得挺直了胸膛,解释说:“设计这把枪的人给这把枪的定位是射击时后座力小、易于控制,具有高可靠性和高准确度,射程远。要做到这些,侵彻效果好,弹头具有高稳定性。子弹会对目标造成杀伤不是因为它的穿透力,而是因为它的旋转,具有高杀伤力的子弹进入目标体内后大幅度旋转,挖出一个很大的伤口,这才是致命的关键。稳定性必须建立在良好的对称性上,把子弹打磨一下,对称性就破坏了,就会增加子弹的旋转。” 顾修戈鼓掌:“有意思,不愧是大学生。” 叶荣秋瞥了眼黑狗,黑狗正抱着胸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叶荣秋腰板听得更直了,得意洋洋地说:“不过这么做的代价是牺牲了枪的射程的准确度,也就和设计者的初衷相违背了。” 顾修戈说:“在子弹上动点手脚,功能就变了,像是换了种枪啊。有意思,真有意思。” 叶荣秋说:“把子弹单面打磨或者把子弹头磨平都能达到类似效果。不能磨得太厉害,不然容易炸膛。” 刘文说:“可以在近身白刃战的时候用这种子弹。三八枪打出去的子弹总是贯穿伤,经常打穿了敌人后反而伤到自己人,而且打到的第二个人伤口更致命。如果能打到第一个人就停住,误伤的几率就小多了。” 顾修戈问叶荣秋:“大学生,还有什么研究?” 叶荣秋说:“我还在看。” 顾修戈很满意地拍拍他的肩:“继续加油。” 叶荣秋志得意满地用余光瞟了眼黑狗,没料到黑狗没在看他,孟元正扯着黑狗的胳膊磨他讲故事,黑狗笑嘻嘻地跟孟元说话。叶荣秋一腔热血顿时被水浇灭了,气得磨牙霍霍,转身又冲进了窝棚里。 黑狗和孟元说完话回过头,正巧看见叶荣秋的背影闪进窝棚。他愣了一下,打算跟过去看看,却被顾修戈拦了下来。 顾修戈问他:“伤怎么样了?” 黑狗说:“还行。” 顾修戈搂着他的肩膀往战壕边走:“枪用的还顺手吗?” 黑狗回头看了一眼,叶荣秋已经进窝棚去了。他只好说:“还行。” 顾修戈拍拍他的肩,走了。黑狗没再去找叶荣秋,而是跳进了战壕里。 叶荣秋回到窝棚,又开始对着一堆坏了的武器发愁。他把顾修戈留下的武器书一本本翻开,翻了好几本之后终于在《器械图谱》一书中找到了关于枪械拆解的内容。那天顾修戈给他演示过,可惜他当时心怀抗拒,并没有认真看,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自己对着书本研究。 他照着图谱上的内容和那一枪洋枪挨个对比,最后挑出一挺7.92毫米弹径的捷克式轻机枪来。这种轻机枪在机枪中属于结构比较简单的,顾修戈把起子镊子螺丝刀等等材料都给他准备好了,叶荣秋先将瞄准镜拆了下来,接着又依次分解机匣盖和机匣固定销。他还是头一回做这种活,显得笨手笨脚的,居然第一次用螺丝刀就把自己细嫩的手指刮出一条长长的血痕来。 他立刻把螺丝刀丢到一边,将手上的伤口凑到嘴边吸住。那血带着一股泥腥味和铁锈味,让他觉得很恶心,忍不住往地上呸呸吐起了口水。 才刚开始,他就已经想放弃了。然而他看着自己手上那道细细的伤口,再想到黑狗背上那两条长长的伤,便又打起精神来,翘着受伤的手指继续分解枪支。他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下去,让黑狗不得不重新审视他,无法再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到时候,他又可以在黑狗面前恢复往日的骄傲,叫黑狗那家伙后悔了跟在他屁股后面转,他再选择要不要原谅那家伙! 终于,叶荣秋照着书上所写的将枪支完全地分解,就剩下一堆零件。他照着书上的内容一项一项对比,子弹匣、复进簧、枪身、枪托……他检查了每一样东西,但是并没有发现问题出在那里。什么零件都没有少,可是这把机枪打不出子弹。 最后,叶荣秋没有查出问题,他打算把这把机枪重新拼装起来再试一试是否还有原来的问题,然后面前一堆松散的零件让他感到头疼万分。他从前玩过西洋传进来的拼图游戏,一张完整的图被分成了几十块碎片,让人一看就头疼,几乎无从下手,但他闲下来时随便摆摆弄弄,没花多久也拼完了。 叶荣秋耐下性子慢慢拼装,第一次他拼完机匣盖发现拨弹杆忘记装了,只好拆了重装;第二次他拼完以后还有一个零件不知道该装在哪里,和图鉴比对了半天发现是防尘盖忘了装,只得再一次重装……就这样,来来回回拆了又装,叶荣秋花了大半天的功夫终于把捷克式轻机枪装好了。他试着装弹发射,但是子弹依旧发不出来。他沮丧地把枪丢到一边,开始盯着屋顶发呆。 天色又一次暗了,战士们无所事事地呆在战壕里,等待日军请吃下一顿炮弹。 孟元让黑狗给他讲故事,这次黑狗给他讲了一个七侠五义里的故事,然后突然问他:“你为啥子当兵?” 孟元愣住了。 黑狗问他:“你当兵总得有个理由,要不然就当了逃兵了。你为啥子要留在这里?” 孟元想了一会儿,为难地说:“我家人都不晓得去了哪里,我当兵,还有饷拿,还有饭吃,不当兵,我不晓得我能做啥子。” 打从那天顾修戈问黑狗为什么要当兵,黑狗就在想。他以为他的理由已经十足充分,曾经他丢掉了他的魂,现在他找回了,他还要找到他活着的价值,可是顾修戈说那不够。他不知道不够在哪里。但是有一点他是知道的,他现在在这里,每天享受着日军的炮火,他没有找到意义,他却越来越茫然了。为什么要在这里打这样一场仗?也许还不如带着叶荣秋回重庆去,至少叶荣秋十足依赖他,他还能做很多事。 皮胡田强马霖三个人打打闹闹,闹到了这里来。田强和马霖把皮胡压在地上揍,皮胡双脚乱蹬,蹬到了黑狗。他连忙爬起来向黑狗道歉,黑狗不在意地摆摆手,顺势凑过去跟他们聊天。 黑狗问他们:“三位大兄弟,你们为啥子要当兵呢?” 田强是最先回答的,他的回答最坚定:“那我老家让日本鬼子占了呗。我要我们东北的猪肉炖粉条,还有小鸡炖蘑菇,我还要讨个东北媳妇儿,在那之前我得先把小日本整死啊。” 皮胡用轻描淡写地语气说:“我有媳妇儿,河南媳妇儿。我跟她坟头发过誓,我杀够了小鬼子给她报完仇就下去陪她。” 田强说:“你别听他胡说!驻马店人最会骗人!他那家伙能娶得到媳妇儿?” 皮胡抓起一把土丢到他脸上。 黑狗又看向马霖。广东现在还没有被战火波及,他与日本人之间既没有杀妻之仇,也没有夺家之恨。 马霖迭声叹气:“我运气不好啦。我三年前就参军啦,边个(哪个)鸡到真的会跟小日本打起来啊,那我就被弄到这里来跟这群人渣混啦。”边说边指着皮胡和田强。 皮胡和田强同时扑上去把他压倒在地。“说谁呢人渣?广东佬!” 黑狗失笑。他站了起来,遥遥望了望江对岸的情形。不知道是不是他心理原因,他觉得对岸乌压压的日本战防炮和战壕驻军又变多了。然后他又坐了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心想叶荣秋现在躲在那间小窝棚里究竟在干什么。叶荣秋真的能做得成大事吗?那个除了撒脾气就只会躲在他怀里说害怕的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更太猛,每天9K字,写伤了,所以今天少更点 大家新年好,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喜事多多! 第五十一章 天黑之后,叶荣秋回了战壕里。他把那挺轻机枪来来回回拆卸了三四次,最后还能没能修好,却弄得自己一手的伤。他心里很挫败,吃了点东西填肚子就睡了,然而闭上眼睛却睡不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荣秋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拿起来了。他吃了一惊,本想张开眼看看,但是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手里的触感非常之熟悉,他绝对不会弄错,是黑狗在摸他的手。黑狗轻轻捏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翻了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摸他手上的伤口。叶荣秋觉得伤口有点疼,心里更酸。 再过了一会儿,黑狗放下了他的手,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叶荣秋心里很委屈,终于忍不住头一偏,从黑狗手下挣了出来。 黑狗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什么也没说,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叶荣秋赌着气说:“别太把你自己当回事!你以为我真的没你不能活?” 黑狗惊讶地睁开眼去看叶荣秋,但是叶荣秋气鼓鼓地缩到一边去了。 以前总是黑狗对叶荣秋说,别太拿自己当回事,然而今天这样的场景竟然反过来了,叶荣秋对他说,别太把他自己当回事。黑狗一开始觉得很好笑,他打从十二岁就知道,将自己视如草芥才能在这个世道里活到最后,叶荣秋竟然说他把自己太当回事? 然而过了一会儿,黑狗沉下来心静静一想,却有些惊骇,竟然觉得叶荣秋说的没有错。也许是因为他遇到了比他无能的叶荣秋,并且那家伙对他表现出了依赖,他竟然就觉得叶荣秋离了他就活不下去?可是没有他,叶荣秋也好端端地活到了二十出头。他还是将自己看得过重了。这或许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毛病,并且是一生的毛病,一辈子都改不了,即使自贱自甘堕落,却还是会在心里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天色已经很晚了,大多数士兵已经屈在战壕中进入梦乡,一部分人在执勤,还有一部分人被顾修戈召集,悄无声息地爬出了战壕,进行秘密行动。从顾修戈打退了日军第一波攻击以后他就开始每晚让人在出江口处挖坑,都是趁着夜深后偷偷摸摸进行的,显然是为了瞒住对岸的日军。 今天顾修戈没有再让他们挖坑。黑狗看见黑暗中有人抱着大捆大捆的东西摸了过去,然后在那里悉悉索索地做着什么东西。黑狗是伤员,所以顾修戈没有让他帮忙,但他睡不着,亦爬出战壕主动前去帮手。 顾修戈叫人弄了一大堆树枝竹片和稻草来,他让人把树枝竹片扎成篓子,里面填塞上稻草竹炭等物,丢进他们前几天挖出的壕沟中,上面再用木板扑上,木板上撒了一层土,做成一个陷阱,远远地看过来看不出这里有条壕沟。 黑狗边帮着编篓子边问顾修戈:“这个陷阱是用来陷坦克的?” 顾修戈竖起大拇指:“聪明。” 黑狗问顾修戈:“为啥子要做成这样?” 顾修戈解释道:“以前防坦克,包括古代的时候防骑兵,都用挖沟的方法。可是现在日本人打过来之前都会先用炮轰,炮一轰,多深的壕沟都会被炸平的,挖了也是白挖。把篓子装着煤炭和稻草丢进去,壕沟就不容易塌。坦克开过来,木板承受不了坦克的重量断裂,坦克就会陷进去。” 黑狗二话不说地帮着编织起竹篓来。 翌日一早,叶荣秋又进了窝棚继续研究。他把那挺捷克式轻机枪再次逐步分解,这一回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只用了十分钟就将机枪拆卸成最小的零件。然后他又将零件小心翼翼地装回去,每一个螺丝拧紧,每一块零件摆正。十分钟后,他把机枪恢复了原状。 就在他准备再次试验枪械功能的时候,突听外面传来了大叫声:“隐——蔽!” 紧接着,轰的一声,大地颤动——日军又开始轰炸了。 叶荣秋抱着轻机枪跑出窝棚,他已经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了,不太慌张地跑到战壕边跳了进去。黑狗和皮胡立刻把他拉了下去。 黑狗看着他手里的枪说:“这挺机枪你修好了?” 叶荣秋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机枪,一愣。他只是刚装好的时候听到了炮火声,一着急就抱着跑出来了,机枪究竟修好没有,他也不知道。因此他摇了摇头:“没有。” 日军又开始轰炸江的这一边,人们躲进战壕里,忍受炮火的摧残。然而这一次的炮弹打得格外凶猛也格外的久,几十发炮弹之后竟然还没有停止。战壕承受不住这样的攻击,许多段战壕都塌了,战士们狼狈地从泥土中爬出来。没有了战壕,他们就更加直接地暴露在日军的攻击下,一时间惨叫哭喊声织成一片,血肉横飞,景象惨不忍睹。 顾修戈大叫:“还击!还击!炮手还击!” “轰!”江的西面终于也不再小气,将紧巴的炮弹轰向对岸,试图干翻对方的战防炮。 马霖受不了了,用肘子捅了下皮胡,嚷嚷道:“河南佬你不是会算吗!你算算他们还要打几发炮!” 皮胡悻悻地呸出一口泥土,吼道:“我说这是最后一发!” 但是这显然不是最后一发。并且下一发炮弹就落在他们附近,支撑战壕壁的木条承受不住重量而崩裂了,战壕塌了下来。黑狗、皮胡等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战壕,差点让塌方的泥土给埋了。叶荣秋慢了一步,半个身子被埋了进去,黑狗一上来立刻返身去救他,拼命用手刨他身边的泥,皮胡和田强跑过来帮忙把他往外拉,总算将叶荣秋扯了出来。 马霖骂道:“死河南佬!你真是个神棍啦!” 田强说:“啥玩意儿,简直就是个乌鸦嘴。” 皮胡嚷嚷道:“小鬼子这是要逆天啊!” 顾修戈声嘶力竭地大叫:“找隐蔽!快点找隐蔽!” 叶荣秋全身都痛,狼狈地趴在地上不想动。黑狗把他扶了起来,叶荣秋这才捡起他的捷克式轻机枪,现在没了战壕的掩护,他直接地暴露在日军的目标下,顿时慌张急了,腾出一只手抓着黑狗的袖子不肯松。黑狗反拉住他的手,冲到一棵树后蹲下。 炮击没完没了,每一个人都心惊胆战地躲着,生怕下一发炮击会落到自己头上。 突然,只听顾修戈大叫:“各就各位!准备防御!” 人们探头一看,只见江对岸日军的军舰、皮筏和坦克已经集结,正准备渡江。于是战士们立刻重新回到阵地,熟练地到战壕前、弹坑里找到自己的隐蔽位置,各自架起自己的武器准备迎战。 在之前的几天里,国军的战士们坐吃山空,而日军得到了弹药和军备补给,因此这一次的进攻比上一次更加凶猛了。装甲坦克如怪物一般横冲直撞地驶来,步兵们学聪明了,坦克开路,他们都躲在坦克后以坦克为掩护前进,火力网的杀伤力比之第一次远远不如。 不一会儿,坦克越开越近,突听轰的一声,只见这坦克半个身子陷到了地下。又一辆坦克冲出来,同样陷了下去。坦克失去了行动力,步兵们只能从坦克后出来,立刻暴露在射程中,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然而这一次日军的攻势非常凶猛,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突破这道防线,虽然人接二连三地倒下,可后继者依旧不怕死的往前冲。 机枪手不再考虑紧巴的弹药,疯狂地扫射,只愿能将如狼似虎的日军盖入望江之中。机枪是最强有力的火力支撑,为了维持进攻的速度,日军的迫击炮手疯狂轰炸机枪手们,机枪手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为了维持火力旁人只能不停地接任。又一名战士冲了上去,抱起机枪转移阵地,然而他他只打了三发点射之后又被迫击炮打倒了。 一台机枪的火力中断了,在机枪旁的士兵不敢上前接任,怯懦地拿着步枪射击。重机枪只剩下侧翼的一台,造成了射击盲区,日军的进攻更加猛烈了,已有人冲到阵前。 顾修戈声嘶力竭地吼道:“机枪手!机枪手补上!” 但是马克沁旁的士兵却不断后退,不敢补上。 “他妈的!”眼看日军已到跟前,顾修戈大骂一声,丢下手中的步枪向那台马克沁扑去:“刘文!” 刘文立刻跟了过去,顾修戈扑到机枪前亲自用马克沁射击,刘文抓起弹链送弹,给他当副手。郭武冒着枪林弹雨跑了过来,抬起步枪对着旁边那个刚才畏死不敢上的家伙的脑袋开了一枪。砰的一声,那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紧接着,郭武扑到顾修戈身边,从刘文身边抢过弹链,一脚将他踹开,把自己的步枪丢进他怀里:“滚远点!我来!” 刘文恼怒道:“你!” 然而这时是紧急关头,他没有时间和郭武闹,顾修戈忙着射击顾不上他们,他只好捡起步枪给他们打掩护。 战士们有序地组成火力小组,每个火力小组都有一把轻机枪,眼看日本人越来越近,为了更大的发挥机枪的性能,两个火力小组交替掩护,一个小组架好机枪压制敌方火力,本组步枪手掩护机枪手,在此期间另一个小组则后撤到另一个掩体,再换组撤退。 黑狗、叶荣秋和田强等人一个小组,田强是机枪手,他们以两个炮弹打出的大弹坑作为掩体,掩护另一个火力小组撤退。有田强的机枪在,日本人的小队不敢贸然靠近,只能趴在掩体后与他们对射。 田强射红了眼,弹壳飞溅,他一边射击一边嚷嚷道:“老子干死你们这些小鬼子!把我东四省还来!”话音刚落,他的机枪突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子弹便停了。 几人都愣了,他身边的马霖立刻扑了上去:“你搞乜啊?” 田强脸色都变了,拼命拍他的枪管:“妈的,卡弹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战场绝非儿戏,一分一秒的耽搁都有可能要人命,卡弹的枪只能迅速扔了,另找一样武器防身或是暂时隐蔽。然而偏偏卡弹的是起主要火力压制作用的机枪,这关乎的就不是一个人的性命了。 田强这里的火力一停,日军的火力立刻就加大了,正在撤退的那个火力小组的人因为少了掩护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田强急了眼,举起卡弹的机枪要冲上去给小日本开瓢,他身边的马霖和皮胡死命压住他:“你疯了!” 这些人是真的急的要发疯了。 日军的小队察觉到了他们这里的状况,发觉机枪的威胁已解除,便跳出战壕冲了过来,要将他们两组人全部吞下。虽然步枪手拼了命的射击,但是步枪的威慑力与机枪根本不能同日而语,日军一边开枪一边稳步前进。 “啊!” 田强一下栽回了弹坑里。他中弹了,日本人的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肩膀。 局势糟糕到了极点,日本人越冲越近,虽然在步枪的射击下倒下了几个鬼子,可是日军的人数远大于他们,几把步枪根本扛不了多久,他们这道防线就要被日军破了!而另一个火力小组的人还在接二连三地倒下去! 黑狗突然一把抢过叶荣秋怀里的捷克式轻机枪,将机枪迅速往地上一架,从田强那把卡弹的机枪后夺过子弹。 叶荣秋惊呼道:“我还没有……” “砰砰砰!”三发点射,两名日军应声而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Maxwell_Tesla、毛毛闯江湖、小苏打、佑希、刚刚弄人弄人、爱生活爱北北的地雷,感谢过江红鲤的三颗地雷,感谢断翅猫的三颗地雷。哈哈好多地雷啊是大家给小生生的压岁钱咩~~ 小生生要被押到乡下走亲戚去了,乡下没网,后面两天都只能吃存稿,存稿不多,所以加更不起啦>_< 第五十二章 有了机枪的火力,步枪手迅速协助,发起冲锋的日军连连倒了下去。正准备从掩体出来的日军又缩回了掩体中,撤退的火力小组得以成功地退入了下一个掩体中,并开始火力支援。 马霖摸到田强身边:“你没事吧?” 田强的右肩被打穿了,血冒着泡从窟窿里流出来。他逞强地用左手捡起黑狗丢下的步枪说:“我没事,继续打,把小鬼子干进江里去!” 顾修戈为了不被迫击炮锁定,每打二十发子弹就挪一个窝架上机枪继续打。但是日军被马克沁的火力打急了眼,迫击炮疯狂地追着他打,终于,一发迫击炮就落在他的掩体前,轰的炸起一片尘土。马克沁的火力停止了。 刘文崩溃地叫道:“团座!!” 周围的几个人都愣了。顾修戈是他们的主心骨,如果他死了,这仗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打了。 烟尘散去,只见顾修戈和郭武还有重机枪都翻倒在掩体后,重机枪就砸在他们身上。几秒钟后,顾修戈爬了起来,摸了摸头上被弹片擦出来的血印子。索性他并没有事,只是机枪被爆炸时的气浪掀翻了。 郭武也爬了起来,两人迅速架起机枪又要射击,刘文冲了上来,把步枪塞进顾修戈怀里,沉着地说:“团座去指挥,我来。” 顾修戈没说什么,接住步枪就走了。这一次郭武没有再提出意见。 双方激烈地交火,叶荣秋又捡了一把死去的士兵的步枪,但是跟上一次一样,他抱着步枪一发子弹都没有打出去。 不怕死的士兵冲上去用手榴弹炸坦克,钢铁怪物根本不惧怕手榴弹,然而数枚手榴弹爆炸以后,突然轰的从地底下烧起一股火,并且这股火沿着壕沟一路烧过去,把几辆被卡在壕沟前的坦克全部烧了起来!是顾修戈放在篓子里的煤炭和稻草等易燃物烧了起来! 在没有导弹的情况下,步兵对付坦克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火,一旦烧起来,这个铁甲怪物会变得滚烫,烫到里面的驾驶员受不了,要不在里面做了焖肉,要不就只能跳出来当枪靶子。 解决了坦克,下面的仗就好打的多了。冲锋的日军在火力网中不断倒下,也有人冲到了拼刺刀的距离,然而中国的战士们也不怕死的向前冲,死了一个就再扑上去一个,打得异常惨烈。 日军的炮火支援逐渐减少了——他们的弹药也不是无穷无尽的,为了冲这一道防御,他们已经消耗了比往常还多数倍的弹药和人员——为了这些弹药不足却还拼死抵抗的杂牌军。 刘文打到马克沁的枪管发热,射程大大收了影响,子弹飞不到日军跟前就掉了下去。郭武立刻跳出掩体,拆换枪管。他的手碰上滚烫的枪管,几乎能听到皮肉烧焦的声音,但是他依旧沉着冷静,快速将枪管拆下来,换上新的枪管,又跳回掩体内。 黑狗用被叶荣秋修好的轻机枪不断射击,他什么都没有想,唯一的信念就是必须将日本人打回去。叶荣秋就在他身边,还有很多人,在他的身边和他的身后。这场仗只能赢,不能输,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活下去。 日军的炮火攻击渐渐停止了,所剩无几的步兵们冲进国军的阵营里射击、挥舞刺刀,被一个又一个地扑倒了。最后剩下的一小撮人狼狈地逃回了江对岸。 苦战在中午时分终于结束,顾修戈率领的杂牌军又一次赢了,顽强地守住了西岸的防线。然而他们也付出的惨痛的代价,到处都是死人和伤员,修筑的防御工事被破坏殆尽,战场的景象一片萧条。 日军的攻击停止后,士兵们没有休息。他们在残肢尸体中寻找还活着的同袍兄弟,回收还可以使用的武器弹药。 黑狗把那把捷克式轻机枪从枪架上拆了下来,捧到怀里打量了一会儿,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色惨白的叶荣秋的脸:“阿白,你救了很多人的命,你做的很好。” 叶荣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但他只哭了一会儿,就抹干眼泪站起来,坚定地说:“我去修武器。”说完向那塌了一半的窝棚冲去。 黑狗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之间好像有点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斗,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叶荣秋离开后,黑狗帮忙一起打扫战场。但是很快他发现了一件事——孟元不见了。仗一开始的时候,孟元还跟他在一起,可是后来战壕塌了,他们分头找隐蔽,那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孟元。 像上一次一样,他们把伤员抬到后方休息,将死去的同胞下葬。黑狗四处找人问有没有看见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缠他讲故事的少年,在伤兵中来来回回进出,在死去的同胞中翻找,但是都没有找到孟元。孟元失踪了。 黑狗回到人群中,皮胡问他:“人找着没?” 黑狗摇头。 正在被救护兵包扎伤口的田强冒着冷汗勉强笑道:“那小子当了逃兵了吧。算了,别找了。”他肩膀被射穿,得亏了日军的高贯穿力低杀伤力的武器,他和那群少了胳膊腿的伤员比起来只能算是轻伤。 马霖讷讷地在一旁附和:“是啊,当了逃兵啦。” 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都知道孟元不会是当了逃兵。可他们都希望那小子当了逃兵。 死去的战士被埋葬后,人们在他们葬下的地方插上树枝。没有条件立碑,树枝就是他们的无字碑。 至今为止,黑狗和叶荣秋已经亲自经历了两场胜仗了,但是他们一点也不开心。从前在报纸上能够能而看到捷报的消息是让人兴奋鼓舞的,但亲自经历却不同。无论胜仗还是败仗,都是令人悲哀的,因为这是战争,会死很多人的战争,即使是胜仗,也要付出鲜血淋漓的代价。甚至就连看到日本人的尸体也会让他们难过,虽然刚才他们还在奋力厮杀。战争永远是上位者的错误,而承受的却都是些普通人。 打扫完战场,人们开始清点省下的物资。清点弹药的结果让人心寒。三门战防炮,还剩下最后一颗炮弹;两挺重机枪的子弹几乎告罄,最后可怜巴巴的几发或许可以拿来点射打麻雀加餐,只可惜打下的麻雀也不够一团的人填饱肚子;轻机枪和步枪的子弹亦所剩无几,摊发到每一个人手里,每人大约只有十几发子弹。十几发,面对敌人的机枪大炮,或许他们还应该省下一颗留给自己。这样的军需储备绝对不够他们再承受一次日军的进攻。 顾修戈听完汇报什么也没说,叫了一批未受伤的士兵去重修战壕和团部。这一次修建的团部比之前那个窝棚都不如,木头搭了个架子,垒了两捆稻草作为屋顶。修得太好也没有必要,谁都知道,他们不会再在这里呆很久了,也许是离开,也许是永远的离开。修完团部后,顾修戈让刘文用无线电和上峰联络,继续请求弹药补充和医护援助。 晚上战壕就修好了,士兵们又回到战壕里休息。江对岸今天没有再请他们吃一顿炮火全席,今天早上已经透支了,江对岸的情形现在比他们这里还要萧条。但是萧条是暂时的,日军新的支援很快就会到,并且会比这一次更多更凶猛。他们的野心太可怕,要三个月亡中华,多少血肉都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叶荣秋直到晚上才又回到战壕里。每一次直面战争的残酷都让他要发疯,所以他必须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以前是黑狗的怀抱,现在是写满专业名词的洋文书中。 战士们都很累了,除去一小部分执勤的,大多人都在战壕里七倒八歪地睡着。这一仗死了不少人,就连战壕都变得宽敞了。 叶荣秋小心翼翼地跳进战壕里,黑狗已经横躺着睡着了。他在黑狗身边坐下,默默地看着黑狗。 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揭起黑狗的衣服,想看看黑狗有没有受伤。 也不知是黑狗睡得很轻被他弄醒了,又或者黑狗压根没有睡着,就在他将黑狗的衣服揭起一角的时候,他的手突然被黑狗一把抓住了。 叶荣秋愣了一会儿,试图把手出来。但是黑狗紧抓着不放。在挣扎的过程中,黑狗稍嫌粗糙的手摩擦着他的手腕,那种感觉让他有些留恋,竟不想真的将手抽走。 然而过了一会儿,黑狗主动把手放开了。 叶荣秋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上面还有黑狗残留的温度。然后他缩到一边,准备去睡觉,没想到黑狗突然坐了起来,双手摁住他的肩将他推到战壕壁上。 叶荣秋压抑地问他:“你做啥子?” 黑狗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心疼我啊?” 叶荣秋撇开脸不吭声。 黑狗掰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你还真打算再也不理我了?” 叶荣秋把他的手从自己的下巴上扯开。 黑狗突然叹了口气,有些忧伤地将头轻轻靠在叶荣秋的肩上,低声说:“别闹了……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叶荣秋只觉得心口一阵紧缩,鼻子又开始发酸。他想跟黑狗重归于好想了多久了?他时时刻刻都需要那个能给他温暖的怀抱。 黑狗轻声说:“孟元不见了……也许他死了……”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不该对叶荣秋讲那些话。如果不是他故意气叶荣秋,叶荣秋或许根本不会留在这里,此时已回了重庆的家。即便叶荣秋还是留下了,至少他们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互不理睬。他害怕了,害怕叶荣秋也会消失,也会死,他们的时间并不很多,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该好好地珍惜。 叶荣秋却一窒,过了一会儿,冰冷而僵硬地说:“那又怎么样?”孟元死了,因此想起还有个他吗?黑狗需要的只是一条尾巴吗?张三李四谁都可以,但不是他叶荣秋。 黑狗疲惫地说:“我们和好吧……” 叶荣秋却硬邦邦地将他的头轻轻从自己肩上推开了。他说:“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黑狗只是沉默。过了许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随你吧,阿白,我没有生过你气,从来也没有。”说完以后,他又缓缓躺了回去。 第五十三章 上峰给顾修戈的命令是守江岸防线半个月,然而他只守了半个月的一半就守不下去了。军部给顾修戈的弹药和食物根本不够半个月的份额,原本说好过七天后就会送来补给,然而九天的时间过去了补给依旧没有送到。而给军部的电文也始终没有得到回音。 有些人心里已经明白了,或者在他们出来之前就已经明白,从一开始他们就被当做了拿来牺牲的炮灰,上峰是要他们用性命去拖延时间,并且是不给足弹药的枉送性命。 挡住日军第二波攻击之后又过了两天,日军又开始往江的西面打炮了——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今天下午日军的补充弹药已经送来,只怕不久以后他们就会发起第三次强行渡江的总攻了。 顾修戈虽是团长,可他无论是武器还是人手都达不到团的编制。一个标准团是一千五百人,他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五六百人,现在打得只剩下三四百人,都不够一个营的编制。而江对岸的日军是一个联队,相当于一个正规团。 日军的一轮炮击结束后,人们紧张地探出脑袋向江对岸张望——所幸日本人并没有在炮击后渡江,这一次炮击只是他们得到弹药补给后给的一次警示。这一次警示非常有效,几颗炮弹就让这边几百人中的大部分失去了战意——日军还有炮弹,他们已经一穷二白了。 顾修戈又到战壕中视察,他路过黑狗身边的时候黑狗拉住了他的袖子。 顾修戈不解地低头看向黑狗,黑狗站了起来,凑到他耳边轻声地问道:“团长,接下来咋办?”他也是那绝大多数失去战意者的其中之一,如果再坚守下去,他们就必死无疑,而且那将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黑狗并不怕死,在主动留下当兵之时他已有了牺牲的觉悟,但他必须要给自己一个有意义的死法。很显然,在这里坚守的后果是他们只能站着被日军当成靶子练手,这并不是有意义的死法。不值得。 顾修戈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了一句:“是我的错。”这一句话当时黑狗不明白,直到他们回到武汉军部之后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顾修戈没有再说没多,将袖子从黑狗手中抽了出来,离开了战壕。 当天夜里,顾修戈突然下了撤退的命令。 几百人等到月黑风高日军视野不明之时,有序地带着装备、扶着伤员悄无声息地撤出了战壕,向东南退去。一直以来,所有东西里顾修戈最着紧的就是他那一箱洋文书,是比性命看得还重的东西,因为他认为那几本书能够救下来的绝不只是一条两条人命,也许是一个连,也许是一个团,也许是无穷无尽的中国军人。但是这一次,除了顾修戈外,竟然有人比他还在意那箱子书——是叶荣秋。当顾修戈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后,叶荣秋把被褥武器等装备都丢给了其他人,自己冲进窝棚把一箱书背了起来,这才跟着军队撤退。 撤出一里地后,顾修戈突然又下令停止了。 他从队伍的最前走到队伍的最后,从剩下三四百人中挑出了没有受伤或者受伤较轻且身体强壮的一百人,又从这一百人里淘汰了二三十人。黑狗和刘文郭武等人都被选了出来,但是叶荣秋和田强没有。 人们互相看着,已经大约能猜到顾修戈要做什么。必定是要交给这些杂牌兵中不那么杂牌的家伙们一些任务,也许是很重要的任务。 果不其然,顾修戈对没有被选中的大队说:“你们把所有的子弹都留下,带上其余辎重先行撤离。邓营长,你带他们前往杨湾镇上,其余人跟着我,我们去给小鬼子找不痛快啦!” 叶荣秋背着书惊慌失措地看着站在他对面队伍的黑狗。他还不知道顾修戈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可是无论是什么算盘,有一点非常清楚,那就是一定会有生命危险。叶荣秋固然生黑狗的气,可他绝对不愿意黑狗死。可是黑狗都没说什么,他除了干着急又能做什么? 这时候田强站了出来,昂首挺胸地说:“团座,我也要去!” 顾修戈看了眼他肩上绑着的绷带。 田强为了证明自己的能耐,右手迅速抄起步枪,摆出一个射击的动作,但是枪托一顶到他的肩上他的脸色立刻白了,虽然忍着没吭声,豆大的汗珠却顺着额角往下滴。 顾修戈冷冷地说:“回去!” 田强的腰挺得更直了。 顾修戈上前一步,用力抓住田强的右肩,田强的脸立刻皱成一团,肩膀微微下沉,死咬住牙不吭声。顾修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在战场上,我不允许任何人,拿他自己和他的战友的性命开玩笑。” 田强咬着牙道:“我没有。团座,我能杀鬼子。” 顾修戈松开了他的肩膀:“那么多的辎重,需要力气大的人来搬运。你是看不起你自己,还是看不起你身后四百多号弟兄?” 田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不吭声了。 顾修戈呵斥道:“回去。” 田强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 人们把所有的子弹交出后,顾修戈让邓营长带着这些人立刻启程,生怕再晚就被日本鬼子发现他们撤退而追了上来,毕竟一群伤兵带着辎重的行进速度是非常慢的。叶荣秋也有意见,他背着一箱书迟疑着不愿意走,倒不是他也想去再打一仗,而是他想把黑狗赎回来。 顾修戈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军队里命令就是一切,你不是已经选了?或者你也想跟我们一起去,没问题,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不怕有人为了保护你而丢掉性命。” 叶荣秋迟疑地看了眼黑狗,黑狗却低着头没有看他,怕他看出自己的不舍。可是毕竟他不可能跟着叶荣秋一辈子,总有一天他会一个人,叶荣秋也会一个人。叶荣秋咬了咬牙,猛地转头跑出去跟上了队伍。 辎重队伍离开后,顾修戈将他挑出的冲锋队集合起来,开始宣布他的计划。 他说:“日本人天亮之后,或者天还没亮就会发现我们已经撤了。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渡江,并且派出斥候来追查我军的动向,但应该不会立刻派人追击,他们在望江西岸的根扎还不稳,不敢冒然深入。我跟小日本从东北打到南边,太了解他们,小鬼子一向很稳健,他们一边打仗就一边修军事工程,保障物资的供应之后才会继续进攻。所以他们一定会把辎重运过江,在江的这边建立基地,确保日后继续向西进攻时弹药的供应。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的根还没扎稳的时候来个偷袭,烧了他们的粮草和弹药!” 有些人还为了军部不派粮不派弹药的事情而感到愤恨,若非如此,他们不会死伤那么多人,也不会不得不在打赢了两场仗以后被迫丢掉江岸的防线,任由日本人长驱直入,越发逼近武汉。 顾修戈突然高声说:“知道这场仗是为了什么而打的吗?” 每一个人屏息凝神都看着他。 顾修戈铮铮有声地说:“是为了江这面的老百姓!为了撤退的兄弟争取时间!为了所有牺牲的同袍能够死得其所!”并且只要能够毁了日军的弹药库和粮草,即使他们已经过了江,必定也将耽搁他们很久的时间,为巩固后方防线争取时间。 没有人说话,但是每个人都握紧了自己的枪。 日军果然在天刚亮时就发现了对面的阵地已只剩下一个空壳。他们立刻派斥候渡江,查看江对面的情况,确定中国的士兵们已经撤走后,大部队才终于过了江,占领了江对岸的根据地。日本人一边运辎重过河,一边派遣斥候去追踪撤退的中国兵的影踪。 顾修戈让人们分散开来躲在树上、草丛里等等隐蔽的地方,他带的人原本就不多,日本人想着几百人的大部队还有那么多辎重,目标非常大,却没想到他们的团长竟会亲自带着一支轻骑留下偷袭,因此并未进行地毯式搜索,没能将他们这支敢死的小分队揪出来。 到了夜晚,顾修戈又将他的队伍在江边的树林里集结了起来。 日本人一向谨慎,但这却是他们守备最混乱最松懈的一天。他们刚刚渡过江,基地的工事还未修建好,许多辎重都露天放置,让人一眼便瞧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警备也并不完善,因为派出去的斥候回来禀报,中国军大部队已经撤出几十里,方圆数里内的百姓都跑光了,而制空权早在抗战之初就已被日本军队牢牢抓在手里,他们根本想不出还能从哪个角落冒出敌人来攻击他们。长期的胜利和见惯的中国军队的无能让他们也掉以轻心了。 草从里,顾修戈用望远镜将敌军的情况看的清清楚楚。他开始下达命令:“第一分队跟我走,从西面潜入敌军阵营,烧他们的军备。第二分队跟着郭武和刘文,从东面绕过他们的巡逻队摸过去,烧粮草!记住,非到必要的时刻不要开枪,尽量拼刺刀!越晚引起敌军大部队的注意越好!放火之后按照我既定的路线立刻撤退!记住,放火就够了,不要贪恋,杀鬼子日后有的是机会!” 刘文微有异议:“团座,我跟着你一起去。” 顾修戈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是命令!” 刘文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队伍开始匍匐前进,摸向敌人的军营。黑狗身上背着松香油桶,他一前一后马霖和皮胡紧紧地贴着他——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以性命来为他挡住攻击,给他争取倒油放火的机会。 突袭小队在夜色的掩映下匍匐着爬出了树林,一点一点接近日军的基地。他们并没有倾巢出动,还有一小部分人留在树林中做后援,以及机枪手们都架好了机枪埋伏在草丛里,当顾修戈他们出来的时候给他们火力支持断后。 日军果然防守松懈,一部分人正在为他们成功占领新的根据地而庆祝,一部分人正在整理物资,只有小部分人在巡逻,并且有很多防御疏漏的地方。 黑狗跟着刘文和郭武带领的队伍,他们甚至没和日军交上手,就趁着日军巡逻的一个空档里溜进了日军的大营。那边顾修戈带领的队伍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黑狗他们刚摸进去,就听对面传来了一声日军的大喝声,紧接着一声枪声响起,日军开始骚动了。 刘文的脚步顿了一顿,郭武立刻拉住他:“别慌,快点完成任务。” 刘文什么也没说,带着身后的人继续深入。由于顾修戈那里引起了动静,更帮助他们这些疏松了防范,他们直到潜到日军的粮草仓前才终于遇到敌人。看守粮草的日军没想到敌人会突然如同土行孙一般出现在眼前,一时傻了眼。 刘文迅速扑上去将刺刀狠狠捅进一名守军的身体里,其他日军终于回过神来,一名日军端起枪准备向刘文射击,郭武扑上去将他压倒在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然而看守粮仓的日军并不是只有一两个,他们速度再快也终是没来得及阻止,还是有名日军开了枪,一名中国士兵倒了下去。 黑狗已全然不顾周遭的事,他将他的安危完全交到了他的战友手中,捧着油桶一心向粮草冲去。有人向他手里的油桶开枪,他用身体紧紧裹着油桶,枪子从他耳边擦过,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突然,他听见他身边的马霖闷哼了一声,但是他没功夫去顾,一路冲到粮仓前,马霖和皮胡也一左一右地跟了上来,始终紧紧护着他。他拔开汽油的塞子,将汽油倒到帐篷上。 周围的日军在疯狂地大骂支那猪,他都充耳不闻,迅速将油桶泼洒而空,从怀中掏出一根炸药点燃后摔上了粮仓。 只听轰的一声,火焰迅速窜了起来,热浪将黑狗掀翻在地。 顿时,整个日军军营乱成了一团,有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冲天的火光甚至不知道着火的是粮草。有人打水灭火,有人拿枪战斗,有人四处奔跑。 黑狗已经完成了使命,因此拿起枪一边向日军射击一边撤退。一名日军举着刺刀扑了上来,黑狗身边的马霖扑上去与他奋战。然而那名日军竟然迅速地占了上风,一脚把马霖踹倒在地,举起刺刀就要往他身上扎,黑狗忙扑上去用枪架住了他手里的刺刀,将他撞开后迅速对着他的咽喉开了一枪。 与此同时,一名站在黑狗身后的日军举起步枪瞄准了黑狗。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附近的一个帐篷里冲出了一个人,疯狂地大叫着向黑狗冲了过来。原本那帐篷外有几个守军,但是因为军营的混论他们都离开了,因此那人顺利地冲了出来,并且他所过之处所有的日军都如避蛇蝎般给他让开一条道。 那人的外形非常恐怖,如果不是他有两只手两只脚并且能够站立奔跑,黑狗几乎认不出他是一个人,因为他根本没有人形,他全身的皮肤都糜烂了,肿的像一个球体。他就这样直直地奔着黑狗跑了过来,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汗毛竖立,就连黑狗都愣住了。 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人,打算对黑狗开枪的日军迟疑了几秒钟,皮胡冲上来撞开了他,将刺刀狠狠插|进他的胸膛里。 “砰!” 又一名日军开了一枪,却不是对着黑狗他们,而是对着那个冲过来的“怪物”。那怪物的脚步停了一停,但是又继续冲了过来。 紧接着,帐篷的门被完全的拉开了,从里面又冲出几个“怪物”来。他们有的人全身赤红,有的长满了水泡,还有人全身黑的像碳一样。 黑狗听见有人用日语大喊:“实验体跑出来了!快来人啊!” 他这才恍然大悟:这些“怪物”也是中国人,是日军的实验体。他曾听说过日军用抓来的中国老百姓和战俘做毒气实验和细菌实验,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够亲眼看见。那一个一个人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如今却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 那个直奔他而来的“怪物”跑进了,皮胡吓得端起步枪要对他开枪,但是他接着出口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黑狗哥,团座,救救我!” 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沙哑,听起来就像锈掉的锯子锯老木头一般,但是他的语气黑狗和皮胡都很熟悉——那是孟元。 黑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无法想象那个清秀的小个子少年怎么会在短短的两天之后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点原本的样子——不,看得出,他整张脸上只有眼睛还没有变,还是那样可怜的眼神。 黑狗向孟元走近了一步,郭武冲过来抓起他的胳膊要跑:“快撤!” 黑狗却没有动。 “砰!” 又是一声枪响,打在孟元的背上。但是他的脚步丝毫没有减缓,他拼了命的冲到了黑狗面前,突然脚下一软,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黑狗连忙蹲了下去。 孟元颤抖着向黑狗伸出手,黑狗看着他变得像乌碳一样黝黑并且布满了经络的手,略有些迟疑,但是下一秒还是将手伸了过去握住孟元的手。然而孟元却被自己的手吓到了。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已全无原型的手,下一秒,他将手从黑狗的手里抽了出来,摸上了自己溃烂的脸。 黑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颤声道:“我救你,起来,跟我走。” 但是孟元没有爬起来。他开始呕吐,吐出不知是血或是秽物的青绿发黑的东西。他身下的泥地已经被他的血染红了——万幸,从他身上的枪眼里流出的血还是红色的。 黑狗拉着孟元的胳膊试图将他拉起来,但是他拉了几次都失败了。孟元已经不行了。 黑狗蹲□,抱起孟元的上半身准备将他扛走,但是孟元摁住了他的手。他仰起头看着黑狗,那张看不出原型的脸上却露出了和昔日一样天真的笑容。他沙哑着虚弱地说:“黑狗哥,你再给我讲最后一个故事吧。” 黑狗闭上眼,一字一顿道:“先欠着,回去我天天给你讲故事。”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孟元已经闭上了眼睛,僵硬地从他怀里滑了出去。 黑狗伸手轻轻摁了摁孟元的头顶,然后站起来,猛地举起步枪对着有日军的地方疯狂扫射。他心中充满了恨意,无穷无尽的恨意,势要将这些夺他家园、杀人亲人、害他弟兄的畜生赶尽杀绝! 突然,附近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剧烈的爆炸声。是顾修戈他们成功地点燃了日军的弹药库! 郭武再一次冲了过来,疯狂地拉扯黑狗:“撤!快撤!你想死吗!” 黑狗挣开他的手,再一次举起步枪。 郭武将枪托狠狠砸在他背上,怒斥道:“撤退!你想害死多少人?!” 黑狗被他击中伤口,痛得手中的枪几乎落地。郭武再一次拉起他,拼命向树林中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本命年的红鲤鱼的长评,感谢5227605和魔都现役的地雷 第五十四章 活下来的偷袭部队且战且退退入树林中,等待许久的轻机枪手们立刻开始火力压制,使得日军不敢贸然追入树林。 顾修戈亦活着退了出来,他那一队比刘文郭武带的队伍损失更重一些。他让机枪手断后,领着队伍往西南撤去。 只跑了两步,马霖就扑倒在地。 皮胡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只见他胸口上有一个枪眼,鲜血正在汨汨往外流淌。皮胡一愣,立刻大吼道:“来人帮忙!” 离他们最近的黑狗跑了过来,看见马霖胸口上的伤愣了一愣,二话不说将他的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他和皮胡一人一边架起马霖,跟着队伍撤走。 一群人疯狂地往山林的深处跑着,他们能听见身后催命的枪声。日军一个联队的阵营竟然让他们几十只狐狸给摸了,联队长气得发疯,一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管不顾地用手中仅存的弹药向他们索命。 几名轻机枪手压制不住,已放弃了节省弹药的点射法射击,而是疯狂扫射,但任然挡不住气疯了的日本人的追命队伍。顾修戈他们能够听到,枪声正在逼近,并且还有汽车的轰鸣声——日军开着车追进了深山里。 马霖在黑狗和皮胡的耳边喃喃道:“我不行啦……”枪子打进了他的肺叶里,他强撑到了偷袭结束,已经撑不下去了。 黑狗什么也没有说,皮胡大吼道:“闭嘴!广东佬!” 马霖笑着说:“扑街仔,说两句好话会死啊。” 皮胡强硬地把他的胳膊架的更高了一点。 马霖咳嗽了两声,但是他立刻咬着嘴唇憋住了。他怕他的气会从肺叶上那个洞里漏光。他虚弱地说:“团座,我有话要跟团座说。” 皮胡和黑狗扶着他跑到了顾修戈身边。 马霖说:“团座,还有没有炸药啊?给我点炸药吧,不行给我手榴弹也好啦。” 顾修戈看了眼他身上的伤,问道:“你要干啥?” 马霖说:“我去炸小鬼子。” 皮胡怒吼道:“你疯了?!” 马霖摇了摇头:“我不行啦,我不想白死,求求你地,给我点炸药。” 皮胡说:“你哪里不行了?你还能跑!回去就能治好你!”说着他松开了马霖的胳膊,没想到马霖立刻瘫软地滑了下去。他连忙又把马霖扶了起来。 马霖央求道:“我求你啦,不要让我白白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啊河南佬。” 皮胡再说不出话来,崩溃地痛哭:“广东佬,你别死!” 顾修戈沉默了几秒钟的时间,从身上掏出一包炸药交给马霖,马霖立刻颤抖着撩起衣服把炸药绑到自己身上,引线扯到衣服外。顾修戈大叫:“手榴弹!把手榴弹都拿过来!” 人们递过来七八个手榴弹,马霖都接了过去,塞进衣服和裤子里。 皮胡死死拉着他的手,马霖试图将他掰开,但是几次都失败了。他叹气:“河南佬,都最后了,你就别欺负我啦。” 皮胡终于颤抖着松开了手。 马霖转向黑狗,拉住了他的袖子,黑狗看出他还有话要说,立刻低下头去凑到他耳边。马霖虚弱地说:“你问我做乜要当兵……我告诉你……我为你地一帮人渣……为了同袍兄弟四个字……” 黑狗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马霖微微摇了摇头:“松吧,没时间了,我走啦。” 黑狗慢慢放开了他。 马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扶着树慢慢向后走。 顾修戈吆喝着士兵们继续撤退,黑狗和皮胡一边跑一边回头。马霖已经走不动了,他在一棵树边倒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死了一般。但是他们知道他还没有死,他还在等,等小鬼子从这条路上经过的时候他会为了他的同袍兄弟们而活过来,然后永恒地死去。 黑狗突然之间不再恨了。他从来不喜欢憎恨,憎恨让他活得难受,所以他放走了让他家破人亡的黄三爷。然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拿起那杆枪了。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保护。保护他的家园,保护祖国同胞,保护同袍兄弟,保护他在意的人。为了保护他们不再受伤害,他必须拿起武器,必须变强。 顾修戈带着人冲出数百米,忽听身后传来了接连爆炸的巨响声,爆炸过后,汽车的轰鸣声消失了。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回头向爆炸的方向看去。他们朝着英雄低头默哀,几秒之后,继续撤退。 日军的追兵最终没能吃下这一支立了奇功的突击队。顾修戈带着几十人潜进山林中,躲过了日军的搜查,然后一路向西摸到杨湾镇,与大部队会合了。 大部队看着平安归来的突袭小队,人人喜出过望,冲上来与自己的同袍兄弟回合。然而回来的人却一个个低眉丧眼的,并没有完成任务并且生还后的喜悦。 田强冲到皮胡身边,一边拉着皮胡一边张望:“你小子居然活着回来了?小鬼子是越发没能耐了啊。你这啥表情?任务失败了啊?我就说,团座不叫我去,挑了你和马霖那瘪犊子玩意儿去,那能成事?” 皮胡抬起头,神情恍惚,喃喃道:“完成了……小鬼子的粮草和弹药库全烧了……” 田强一愣:“完成了?你别骗我,你以为我能信你们驻马店人说的话?马霖那混球呢?咋没跟你一起?” 皮胡用力咬住了嘴唇,过了一会儿才颤声道:“没了……” 田强死死瞪着他:“没……了?没了是啥意思?” 皮胡说:“他身上绑着炸药,把日本人的战车炸了。” 田强松开他的胳膊,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你又骗我。他一南方佬能有那能耐?还炸小鬼子的车?哎,你这啥表情啊,你演的还挺像!别哭,我警告你把眼泪吞回去!信不信我削你啊?” 皮胡很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泪。 田强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啊?你们一起去的!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你赶紧跟我说实话,不然我真削你!” 皮胡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田强渐渐松开了皮胡的衣襟,弯下高高的个子,把头抵在皮胡的肩上哭了。两个北方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黑狗找到了叶荣秋。 叶荣秋看见黑狗活着回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简直怕极了,如果黑狗回不来了,他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留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摆弄那些武器。诚然,他想证明自己,但他也需要一个观众,他的心眼比黑狗小得多,容不下那么多大义,他只是想让那个人看到他能行。还好,黑狗回来了。 黑狗走到叶荣秋面前,伸出头摸了摸他的头。叶荣秋垂下眼,但是没有抵抗。 黑狗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将头靠在他肩上。叶荣秋感觉的到,黑狗很难过,他刚才必定经历了让他身心憔悴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闹脾气,而是反手抱住了黑狗,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受伤了吗?” 黑狗摇了摇头。 片刻后,黑狗说:“阿白,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叶荣秋鼻子一酸,小声问道:“你到底把我当啥呢?” 黑狗松开他,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看了一会儿,终于诚心实意地说道:“你是我重要的人。” 叶荣秋一头扎进他怀里,也控制不住地哇哇哭了起来。黑狗的答案他还是不满意的,因为他觉得还少了一个字,不过他可以暂时原谅黑狗,毕竟什么样的事情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他会继续努力,更加证明自己,让黑狗把缺了的那个字加上去。 顾修戈带着集齐的部队一路继续往西南撤退。 黑狗和叶荣秋重归于好,叶荣秋立刻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紧紧贴在黑狗身边,寸步不愿离开。有两次顾修戈叫黑狗到他身边去帮他提东西,黑狗都借故拒绝了。他很清楚顾修戈的心思,顾修戈想要叶荣秋进步,因此希望他能和叶荣秋再冷战的更久一点,以此为动力刺激叶荣秋。然而如今黑狗已经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斗,他想要保护他珍视的东西,就不会再轻易松手。顾修戈见他二人又如胶水一般黏在一起,也无办法,只得甩手不管。 在第二天天黑之时,他们撤回了军部的基地。他们的部队在基地外被拦了下来,等了半个小时后,一个约莫六七十岁已满头白发的男人跑了出来,看见顾修戈,震惊道:“顾团长?!你们怎么真的回来了?什么时候撤的?怎么连封电报也没有?” 那个男人的肩上有一颗星,是个少将。 郭武出列一步,站得笔直:“报告师座,电报坏了!” 那师长惊讶道:“坏了?怎么会?” 顾修戈苦着脸凑上前:“师座,我们在望江边苦守,师座答应七天之内运来补给,可是十天了都没个音信。天天发电报天天都不回,我想这电报肯定是坏了。要光是电报坏了不要紧啊,我心里这个担心啊,军部会不会让日本人给黑了,担心的我日思夜想睡不着,所以就赶紧带着队伍回来支援。” 那师长脸色几变,最后苦笑,拍了拍顾修戈的肩膀,低声说:“委屈你啦。我这里也不容易。” 顾修戈演戏似的抹眼泪:“看到基地无事,我心甚安。” 这时候从基地里又走出一名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军装穿的笔挺,腰带也是全新的,气势昂扬,如果不是他的肩章上和顾修戈一样只有两颗梅花,是个中校,顾修戈和黑狗他们几乎要以为这家伙的军衔比师长还高。 那中校大摇大摆走过来,一脸鄙夷地打量着顾修戈和他的杂牌军。顾修戈挺起腰板,笑嘻嘻地叫道:“丁团长。” 被称为丁团长的家伙名叫丁宏磊,是和顾修戈同师同为步兵团的团长。但是他看起来和顾修戈就不像一路货色,如果是在以前,黑狗和叶荣秋第一次见到这两位团长,他们一定会更欣赏丁宏磊这样的,因为他的气势看起来更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佑希和夜鸦1847的地雷 情人节就是要甜蜜蜜的,所以小白小黑和好啦>_< 第五十五章 顾修戈没有在江边死守到底,在未得到军部允许的情况下擅自撤离。但是他在江岸的防线苦守了十天,又烧了日本人的粮草和弹药库,为巩固后方防线争取了时间,也不能说没有完成任务。 丁宏磊咄咄逼人地指责顾修戈违反军令、胆小怯战,应当受罚,顾修戈也不说自己弹尽粮绝得不到援助之事,一口咬定因为失去了和军部的联络,担心军部遭到日本鬼子的偷袭,以大局为重,故才赶回来相助。 丁宏磊冷笑道:“军部怎么会被鬼子袭击?如果你不丢了江防,军部就是安全的!如今顾团长贪生怕死丢了江防,军部才真是岌岌可危了!” “贪生怕死?”顾修戈不怒反笑:“我的确不是打仗的料,我带着人烧了小鬼子的粮仓和弹药就撤了,我相信如果当时是丁团长在那里,丁团长一定会把他们的弹药和粮草占为己有,然后漂漂亮亮地反攻回去!”他对丁宏磊竖起大拇指,转头对师长范力说:“师座,丁团长是我学习的榜样啊,以后您一定要派丁团长身先士卒,他的团做主攻,请他多打两场仗,让我们这些没用的家伙都好好看着,学着!要不这就派他打回去?把江防夺回来?只要丁团长出马,别说一条望江,整条长江肯定都能抢回来!” “你!”丁宏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别扯开话题!” 顾修戈微微一笑,突然转了话题:“军部只给了我四五天的粮草和弹药,原先说好七天内给我补给,但是十天都没送来,我才想,军部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丁宏磊说:“粮草弹药紧缺,集团军有很多事要做,一时忘记了一两支无关紧要的部队有什么了不起?这不是你怯战的理由!当兵的人,命令大于一切!” 顾修戈还是不生气,反而笑道:“我知道军部忙得很。”他凑到丁宏磊耳边,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想必为了这件事,丁团长这两天也忙得很吧?” 丁宏磊往后退了一步,嫌恶地打量着他:“你什么意思?” 顾修戈眯起眼,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丁团座辛苦了,应该犒劳犒劳。” 所有从前线刚撤回来的战士们都眼睁睁看着这一场争执,耳语纷纷。叶荣秋拉着黑狗的胳膊问道:“那个姓丁的,好像跟姓顾的不对付。” 黑狗点点头:“他针对团座呢,好像非要办团座一个罪。” 叶荣秋虽然不喜欢顾修戈,可是他亲身经历了望江边上那几场要命的鬼仗,亲眼看见那么多军人死去。他知道顾修戈撤兵是不得已而为之,至少该为这件事负责的绝对不是顾修戈和这些九死一生包围国家的战士,而是迟迟不给派发物资的家伙。他不高兴地问黑狗问他:“咋能这样子?那咋个办哟?” 黑狗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怕啥,没事的,日本人都打过了。” 叶荣秋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小声道:“我不怕。” 顾修戈和丁宏磊就这么僵持着,师长范力跑过来解围。他虎起脸训斥顾修戈:“顾团长,你确实不对,没有收到命令,怎么擅自就撤了呢?”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打了这场仗也不容易,你带人烧了日军的粮草和弹药,就算将功折罪了。” 丁宏磊显然很不满意,阴沉沉地说:“师座,这事……” 范力不等他说完,高声道:“战士们都辛苦了!先进去吧,都进去,伤员叫医生来看看,剩下的物资清点一点。”回头对顾修戈使了个眼色:“快带着你的队伍进去!” 丁宏磊说:“师座!” 范力转过身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丁团长啊,我知道你向来是非分明。不过现在是战时用人之际,从宽处理,从宽处理。你也赶紧回去,练兵去吧!” 范力说这话的时候,顾修戈已经迅速带着队伍进去了,丁宏磊无法,只得气哼哼地走了。 顾修戈的步兵团回到军营里,把辎重都卸下后,范师长果然派了军医来给他们的伤员治疗。这一团伤员还真不少,轻伤不下火线,人们都是带着伤继续和鬼子作战,最后弄得伤上加伤。 黑狗也是伤员,他背上有一道被刺刀砍伤的很长很深的伤口,这么多天来一直都没有愈合,只要动作一激烈立刻又会裂开,折磨得他不堪其扰,不过也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没有叫过一声疼。 一众伤员们在大院子里轮流接受检查。军医看了黑狗背上的伤,说:“伤口挺深的,有点烂了,我要把周围的烂肉剪掉,然后帮你缝针。” 黑狗说:“好的。” 军医摊手:“但是没有麻醉,缝针很疼,你得忍着。” 叶荣秋立刻急了:“军部都没有药?” 军医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个伤员:“麻醉药是有,但是非常稀缺,只能留给重伤的伤员。” 叶荣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吭声了——那里是一个需要截肢的战士,跟他需要经历的比起来,黑狗的伤的确算不了什么了。 军医问黑狗:“需不需要把你绑起来?省得你等会儿挣扎。” 黑狗笑着问叶荣秋:“要不你抱着我不让我动?” 叶荣秋皱着眉头不说话,毕竟四周有那么多人看着呢,他不好意思做这样的事情。 其实黑狗也并没有打算让他这么做,只是顺口调侃一下叶荣秋而已。他已经很久没有调侃叶荣秋了,简直怀念极了。他对军医说:“没事,小伤,我忍得住。” 军医见他看起来像个硬汉,也就没有硬把他绑起来,吩咐叶荣秋如果黑狗挣扎就帮忙摁住他的手脚,然后就开始替黑狗清理伤口了。 军医先用剪子剪掉黑狗伤口周围的腐肉,第一下刀子下去黑狗就哆嗦了一下,叶荣秋连忙担心地摁住他的手,黑狗反握住他:“没事。我以前受过的伤,比这个重得多。” 叶荣秋可以想象。黑狗今年才刚刚二十岁啊,自己已经二十二了,他却比自己成熟果敢的多。当年他只有十二岁就生无分文地从家里跑了出来,一个少爷流落市井街头,最后成了个亡命的流氓,该是吃了多少的苦?叶荣秋心疼黑狗,他多希望如果自己早几年遇到黑狗,在黑狗还没有被染得那么黑的时候就认识他该多好?不过也许那个时候的黑狗也不是如今这个他心动并且依赖的人了。 剪完腐肉,军医拿酒精给黑狗的伤口消毒。酒精直接浇在黑狗新鲜的伤口上,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每一个毛孔都颤栗了,死咬着牙关不吭声。 消毒完毕,军医拿起针线就像缝衣服一样给黑狗缝起了伤口。针线在黑狗背上进进出出,黑狗果然忍着连动都没动,反倒是叶荣秋受不了,脸色苍白地趴在黑狗膝头上。 黑狗说:“咋了?我还没叫疼呢。” 叶荣秋虚弱地说:“我晕。”虽然伤口不在他身上,但是想象黑狗背上的景象实在让他有够呛。 黑狗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娃……” 叶荣秋仰起头看黑狗。黑狗因为疼痛而微微皱着眉头,但嘴角还是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那真的只是什么不要紧的小伤,就只是蹭破了一块皮而已。那一瞬间,叶荣秋觉得黑狗的形象非常高大。他突然想到那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这句话用在黑狗身上很合适,他觉得黑狗以后必能成就救国救民的大事,成为了不起的英雄,可是这样的想法让他自己感到有些惶恐:到时候他该怎么办?他得跟得上黑狗的脚步,他不甘心被扔下的太远。 黑狗缝针的时候,田强就在旁边,另一名军医正在处理他肩上的枪伤。当军医拿棉花球捅进他伤口的时候,他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 皮胡好事地拿着根麻绳在他眼前晃悠:“东北佬,你行不行,我还是把你绑起来吧!” 田强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河南佬死远点!老子是东北老爷们,我也是在开嗓呢!一点感觉都没!” 皮胡揶揄道:“你可千万别逞强呀!” 田强又嚎了两嗓子,就唱起了带着二人转风味的东北民谣。不过也不知是他天生五音不全,还是伤口太疼,唱出来的调子就跟泛滥的黄河水似的一泻千里。这几嗓子倒把周围的伤员都逗笑了,也就没那么疼了。 田强的伤口一处理完,他从椅子上跳下来,突然蹲到地上哭了。皮胡抬脚踹他的屁股:“咋的,东北佬,你咋那么没用,这就哭了?” 田强擦掉眼泪,恶狠狠地说:“老子才不是疼哭的,一点都不疼!” 皮胡又踹了他一脚:“别装!你就是疼的!”田强一想开口,他就抬脚踹他。他不能让田强说出什么来,他怕把他自己也给招哭了。 黑狗的伤口一缝完,军医立刻去给下一个伤员治疗。黑狗出了一身虚汗,叶荣秋扶着他到旁边休息。皮胡和田强等人也来了,他们已经从刚才的情绪中缓过来了,又是嬉笑怒骂不断。 田强看见叶荣秋紧紧和黑狗靠在一起,问道:“咋,你俩又和好了?前阵子不是闹翻了吗!” 黑狗笑着说:“和好啦。” 田强好奇地问:“你俩为啥闹翻?以前在军部呆着的时候,你俩如胶似漆的,寸步都不离,咋突然就闹翻了?咋突然又和好了?你俩到底啥关系啊?” 黑狗转头问叶荣秋:“我俩啥关系啊?” 叶荣秋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说:“你说是啥关系?” 黑狗笑着对田强和皮胡说:“他是个狗|日的,甭管他。” 田强和皮胡以为他俩在互相埋汰,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叶荣秋却想多了,骤然闹了个红脸,甚至没有还嘴。 就在这时候,丁宏磊带着一名副官从院子前经过。他在院子停了几秒钟,扫了眼满院的伤员,轻蔑地哼了一声,便走了。 田强一看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了,突然跳起来向他冲了过去。皮胡连忙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摁了下来:“干啥去?你冷静点!” 田强被他扯得正是伤臂,伤口一疼,就被拽了回来。 黑狗问田强:“咋了?你跟丁团长有仇?” 田强不屑地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那王八犊子,我真恨不得毙了他。要不是这种人渣,广东佬……他妈的中国就不能打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云仔的地雷和shisinden的手榴弹 今天如果有七十更或者长评有加更哟~~~ 第五十六章 田强不屑地对着丁宏磊的背影啐了一口:“那王八犊子,我真恨不得毙了他。要不是这种人渣,广东佬就不会……他妈的中国就不能打成这样!” 黑狗问田强:“为啥子这么说呢?” 田强说:“上峰派团座去守江岸的防线,说至少拖住小鬼子半个月的时间,可粮食和弹药给的根本就不够。上峰让咱先去,粮草随后就运到。” 叶荣秋摇了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田强说:“是啊,谁都知道这个理,没粮草没弹药咱打个屁啊,那不是送上去给小鬼子练手吗?可是江岸一定得有人守,那可是个重要的地方,其实并不难守,隔着一条望江呢!就算守不住也得把小鬼子拖一阵,一旦过了江,仗可就更难打了。团座估计早就知道会是这么回事,却还是带着咱去了。” 黑狗问:“跟丁宏磊有关系?” 田强啐了一口:“老子那是没证据,有证据早他妈把他弄死了。肯定就是他在后面捣的鬼,故意扣我们的军需,不让人给咱送来。” 黑狗和叶荣秋都很吃惊。他们毕竟才刚刚当兵,对很多事情都还不清楚。叶荣秋诧异地问道:“怎么会?难道他被日本人收买了?” 皮胡在一旁嗤了一声:“被日本人买了倒好,最怕的是这种不是奸细,却比奸细更可怕的混蛋。” 黑狗问道:“为啥子呢?” 田强哼哼道:“眼红咱团座厉害呗。范师座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两年就该下了,下了就得换新人上去。那混蛋有个军衔是二级上将的舅舅,他仗着他舅舅厉害就在军部嚣张跋扈,连范师座也不放在眼里。范师座一直挺喜欢咱团座的,按咱团座打得那些绝户仗,早八百年该升团长了,就因为那混蛋压着,一直是个营长,直到日本人打到安庆那会儿打死了一个姓张的团长,师里实在没人了,才把团座提拔上来。姓丁的那混球除了个厉害的舅舅,啥啥都不行,根本就不会打仗,给他最好的装备最厉害的兵,都让他给报销在日本人手里了。咱团座论行军打仗论为人都比他强了八百倍,他就把咱团座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怕到时候升师长的时候团座会跟他争。” 叶荣秋听得叹为观止,却还是不大相信弹药和粮草是被丁宏磊暗中捣鬼给扣下的:“这……可都是中国人,都是打日本鬼子的,就算要争权,也不可能做这种事吧。就算能把姓顾……团座扳倒,可是丢了江防,让日本鬼子打过来,他有什么好处?” 皮胡冷笑:“你心好,所以不懂,这种混球还真不少。他就想着自己的权利、地位,国家,国人在他眼里都是狗屁。这种玩意儿比日本人还可怕。” 叶荣秋和黑狗都因为惊讶而沉默了。田强还在愤愤不平地指责着这些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安危之上的混球。也许是有了比对,叶荣秋有些不那么讨厌顾修戈了。他承认,虽然顾修戈的某些作为和手段让他感到不忿,但是顾修戈的确是在为了挽救大厦之将颓而努力。 一群兵蛋子们治好了伤,就各自回去休息了。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又出来,聚到大院子里轮流打饭。 他们是最后吃晚饭的一个团,院子里炊事兵拿着大勺站在几个大钢桶前给他们打饭。叶荣秋排的比较靠后,轮到他的时候锅里的菜已经不剩啥了,炊事员拿大锅勺在锅底捞了一圈,只打上来一勺菜汤和几片烂叶子。他歉意地对着叶荣秋笑了笑,就把那勺汤浇进了叶荣秋碗里。 黑狗排在另外一队,位置跟叶荣秋差不多,轮到他的时候锅里也没剩什么东西了,就点烂叶子菜汤。 其实即使排在前面的人伙食也并不好,十几个人碗里找不出一片肉,饭是夹生的,菜是烂菜叶子和菜梆子。就连伤病的碗里都没多少油水,只是菜梆子比其他人多了些罢了。本来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在战场上的伙食比这还不如,如今量也多了,按说应当知足,可偏偏步兵一团有些吃得慢的家伙还在院子里吃着,他们碗里的东西跟这些杂牌军吃的伙食比起来就是天上地上了。 黑狗和叶荣秋走到一边开吃,在他们附近就有一队步兵一团的人——也就是丁宏磊带的队伍里的家伙正在吃着,他们碗里好菜叶子且不说,居然还有红烧肉或葱油鸡。那些家伙手脚衣服都干干净净,全不像顾修戈的团里这些残兵败将们,几乎个个身上都是伤,连一件囫囵的军装都挑不出。 要是放在以前,叶荣秋估计还看不上他们碗里这些色香味不够的肉菜,可自打他被顾修戈强逼着参了军,他就没再见过大块的肉。因为他情不自禁盯着那些人的碗多看了几眼,脸上有了些不满抱怨的神色——凭什么他们刚刚打完一场苦仗,待遇却还不如这些根本没上战场的家伙? 那些家伙察觉到了他的怨气,抬起头来看着他。其中一个肩上有两条直杠的家伙看了看叶荣秋,见叶荣秋是个白白瘦瘦的家伙,一看就是个软弱好欺的主,于是鄙夷地笑了起来:“哟,这是哪家的兵,眼睛都饿绿了。作孽啊。弟兄们,都是一个师的,咱给他们点肉吃吧。” 叶荣秋讨厌他的语气,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警惕地看着他。黑狗抬起头冷冷地打量着那名中尉和他的伙伴,自己往叶荣秋身边靠了些。 那名中尉说做就做,从碗里挑出一块鸡肉,却不是往叶荣秋碗里递,而是直接丢到地上,就像在乡下喂鸡喂狗一样。他对着地上的肉努了努嘴:“呶,吃吧,别客气,不用道谢。”说完后,和一群伙伴们促狭地笑了起来。除了他们,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看向这边,人们鸦雀无声,更显出他们的笑声是多么无耻。 叶荣秋愣了片刻,只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将手里的碗放到一边,猛地站起来,一张白脸因为生气已经涨红:“你!” 黑狗拉住他的手,也慢吞吞站了起来。 那名中尉倒不怕叶荣秋,可是站在他身边的黑狗个子又高,表情又冷酷,眼神还充满了戾气,显得很有威慑力,让他也不由放下碗站了起来,以挣回点气势。他身边的士兵们也都跟着不甘落后地站了起来。 中尉继续火上浇油,指着地上被灰尘裹黑的鸡肉说:“吃呀,别浪费了。” 他旁边的家伙替他助威:“干啥,你们那是啥表情?想打架啊?” 叶荣秋气极了。他是万千宠爱的少爷,虽然两场战争已经把他的锐气磨去了许多,可是他知道那是在战场上,是对日本人,那是一群不讲道理的恶魔。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中国的军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他刚刚在战场上为国出力,凭什么还要被这些人蔑视侮辱? 黑狗向前走了一步,将叶荣秋护在身后,突然笑了,眼神还是冰冷的:“不打。我们刚刚跟日本人打完,打累了,没有阁下那么有闲情逸致。” 那中尉愣了一下,怒道:“啥意思?跟日本人打过了不起?你以为我们没打过?” 黑狗但笑不语。 那名中尉看了看他的肩章,冷笑道:“哟,一等兵嘛。怎么的,打了多少场仗就觉得自己狠了?”他有意侧过身让黑狗看清他的肩章,懒洋洋地说:“老子跟日本人打过仗,不过倒确实从来没有像某些人一样被打得灰头土脸,连个人样都没过。” 他身边的几个兵都笑了起来。 黑狗不恼,将他们那群人扫视了一番,发现军衔最低的也是个中士。他突然问那名中尉:“你当了几年兵?” 那名中尉愣了一下,得意洋洋地说:“三年,怎么了。” 黑狗点点头:“三年后如果你还活着,我不计较你是个什么长,我请你吃重庆辣子鸡。” 此言一出,每个人都愣了。那名中尉咀嚼了一会儿,终于品出黑狗那句“我不计较你是个什么长”里觉出了味道——也就是说,黑狗觉得他三年后一定会比自己的军衔更高。不是比中尉高,是比三年后的自己更厉害。 中尉顿时黑了脸,冷冷地打量着黑狗:“就凭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叶荣秋恼火极了,从黑狗身后走出来,与他并肩站着:“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黑狗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盯着中尉的眼里闪出了兴奋的光彩:“那么,走着瞧?” 那名中尉看看黑狗,再看看叶荣秋,冷冷道:“一等兵,二等兵,我记住你们了。走着瞧!” 黑狗耸肩,拉着叶荣秋坐下,继续吃他们的菜汤拌饭。这时候皮胡和田强也挤过来了,他们比叶荣秋和黑狗更晚打饭,听见这边的热闹就赶紧凑了过来。 东北汉子田强早就看不顺眼一团的那些家伙了,冷嘲热讽地对黑狗说:“我刚在那就听你瞎嚷嚷,你跟王八说话呢?”瞥了眼地上的鸡肉,说:“这是王八身上割下来的肉?” 一团的那几个家伙立刻抬起头来,其中一个上士冷笑说:“王八肉是赏给王八吃的。赶紧吃了吧,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活着吃到肉了。” 田强突然一个箭步窜过去捡起了地上的肉,把刚才说话的那名上士扑倒在地,把那块脏肉往他嘴里塞去:“是啊,王八肉喂给王八吃!” 那名上士猝不及防被他扑倒,立刻挣扎起来,周围的几个家伙回过神,连忙冲上来把田强拉开。田强肩上有伤,被他们用力一扯就吃不消了,跌跌撞撞倒下去。那名愤怒的上士爬了起来,吐掉嘴里的脏肉,猛地从腰间抄出一把手枪指着田强:“你找死!” 那名中尉站起来,看着被压在地上的田强冷笑道:“你一个下士,居然冒犯一个上士。军队里最重要的纪律呢?你们这种渣滓兵看来是根本不晓得的!” 田强恶狠狠地瞪着他,奈何手脚都被人压住了动不了。 这时候,那名中尉突然向前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有人在他背后狠狠地对着他的屁股踢了一脚。中尉回过头,愤怒地吼道:“乌龟王八找死!”他话音刚落,便愣住了——一个黑洞洞的抢眼指着他的脑袋瓜。 顾修戈举着枪指着中尉,身后跟着刘文和郭武,他板着脸说:“你一个中尉,居然出言辱骂一个中校,军队的纪律呢?都记到猪脑子里去了?”他如鹰隼般的目光看向率先拔枪的上士,上士被他的气势震慑,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就把手里的枪放下了。压着田强的士兵也都把他放开了。 顾修戈收回枪用袖子擦了擦,笑嘻嘻地说:“李连长,我跟你开个玩笑。枪是干这个用场的?枪是拿来保家卫国打鬼子的!” 中尉连长悻悻地往后退了两步,盯着顾修戈冷笑道:“顾团长,我记住你了。” 顾修戈笑着说:“李连长,我也记住你了。” 中尉连长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他的部下们昂首挺胸地走了。 第五十七章 吃完饭,黑狗和叶荣秋就去了仓库。如今顾修戈不能单独给他们开辟一间屋子住了,索性就让他们住在仓库里,把书和武器都放在仓库里让叶荣秋慢慢研究。原本他只打算让叶荣秋一个人住仓库,不过叶荣秋要黑狗陪着,黑狗同意,顾修戈也就无所谓了,正好还能让黑狗帮着叶荣秋搬运拆卸武器。 刚吃完饭叶荣秋没心情看书,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那些龟儿子!气死人喽!” 黑狗坐在椅子上,嫌他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晃得眼酸,一把将他拉下来按到自己腿上坐着:“有啥好气的嘛。” 叶荣秋虽然和黑狗和好了,可是黑狗给他的答案他并不满意,并且他知道黑狗对他还没到爱情的程度,因此不愿与他像从前那样在肉体上太过亲近,于是便别扭地从黑狗怀里挣了出来,走到一旁去。 黑狗见他不肯,倒也不强迫,虽然他挺喜欢抱着叶荣秋的。毕竟自己当初把叶荣秋气狠了,而且叶荣秋不再与他冷战就好了,多的没有也就罢了。 小小的尴尬过后,叶荣秋依旧是怒火朝天的:“他们有本事怎么不去打日本鬼子?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姓丁的那龟儿子要是真的把姓顾的扳倒了,他以后不是要自己上战场打鬼子?他应该巴着姓顾的才对,这样他还能多活几天!” 黑狗笑了:“你不是很讨厌团座吗?” 叶荣秋黑着脸哼道:“讨厌!但姓丁的和他的兵更讨厌!” 黑狗说:“这种人我见多啦,他们是在嫉妒我们,有啥子气好生,要气也是他们气。” 叶荣秋一愣:“嫉妒?”虽然他觉得一团的那些家伙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现在自己和顾修戈手下这些兵渣滓们灰头土脸,要什么没什么,还被日本鬼子打得差点去见阎王,他也实在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别人嫉妒的地方。 黑狗抱着头靠在椅背上,长腿舒展开:“国难当头啦,想当英雄的人多了,有几个军人不想救国的?就算想要权势,有本事把鬼子打跑了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可惜他们跟了个不会打仗只会内斗的团长,满腔热血没地方撒,只好来对着咱们吠。” 叶荣秋嘀咕道:“他们想救国?我看他们怕死的很呢,让他们去打小鬼子,没上战场就跑了。” 黑狗说:“哪个不怕死,就看死得值不值得。他们要不嫉妒咱,哪个有空跟咱扯筋(起争执)。还不如回去睡大觉。就是嫉妒你,才跟你提劲(装威风)呢。”说完看了眼叶荣秋。 叶荣秋被他这一眼看得脸上有点热,总觉得黑狗似乎不仅仅是在说李连长他们,还有些影射自己——毕竟当初的自己有多傲慢,他也是晓得的。叶荣秋小声反驳道:“那也不能这么说。我要是看不起讨口(乞丐),我也是嫉妒他们?” 黑狗好笑地问他:“你觉得我们现在像讨口?我问你。你会去找讨口的麻烦吗?你没事,会去把讨口的讨钱的碗踢翻,会在路上看到他就骂?” 叶荣秋说:“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黑狗说:“那就是嘛。你要真是看不起他,你就不会去理他,他从你面前走过,你可能都看不见他。可那个李连长,他是自己凑上来跟咱扯筋,他要不是嫉妒,他哪有那个闲工夫噻。” 叶荣秋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 黑狗又说:“他们就是太空虚喽,没得打鬼子,要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咱做了他想做的事,他就来找咱麻烦。你莫看他横,他就是自己都不能认同他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个样子,所以要找人帮他们证明,他们很强。你不跟他们生气,当他们不存在,他们就自己先气死喽。” 叶荣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并伴随着一些反省后的羞愧。还在重庆的时候,他对黑狗百般傲慢,恨不得黑狗向他认错并黯然后悔,可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黑狗比他有力量,黑狗能够办成他想办却办不到的事,所以他不得不用傲慢来掩饰什么。他问黑狗:“你咋个晓得嘛?” 黑狗笑了笑,说:“因为我也嫉妒过。” 叶荣秋有些惊讶,好奇地追问道:“你嫉妒哪个?” 黑狗又看了叶荣秋一眼,舔了舔牙齿,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我不告诉你。”为什么我不欺负别人,我就喜欢欺负你,为什么我喜欢把你弄哭,我就不告诉你。 叶荣秋急了:“哎呀,做啥子不告诉我嘛!”顿了顿,恍然大悟,“这么说,那个人我认得?” 黑狗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我还不告诉你。” 叶荣秋恼火地跺了跺脚:“你这家伙!” 黑狗问他:“现在不生气了?” 叶荣秋倒还真是天真,被他引开了话题,就真的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竟得意起来,自己做成了别人想做而做不成的事,眉开眼笑地说:“不生气了。怪不得人家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以后我才不搭理他们,我气死他们。” 黑狗说:“那就好啦。你看书吧,天都黑了,看会儿书就该睡了。” 叶荣秋便屁颠屁颠坐到一旁看书去了。 黑狗无事可做,那些洋文专业书他看不懂,他就盯着叶荣秋看。叶荣秋看书看得很认真,已经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在,时不时蹙眉思考,又急急掏出笔来写写画画,当弄懂书上的内容以后便释然一笑。 黑狗盯着叶荣秋,渐渐有些茫然了。这个时候的叶荣秋仿佛和他从前认识的那只脾气不好小白猫已不是同一个人,那时候的叶荣秋空有一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个缺点满满但又容易拆穿的笨蛋。可如今叶荣秋露出了认真的表情,黑狗竟觉得他这幅好皮囊比先前更好了,并且也不那么空了。 叶荣秋看完一篇论文,这才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很酸了。他揉着自己的后脖子舒展筋骨,一抬头便发现黑狗正看着他。叶荣秋悻悻地瞪他:“盯着我做啥子嘛?” 黑狗歪着嘴角笑:“你好看。” 叶荣秋脸一红,狠狠剜了他一眼:“你这人嘴巴很坏,没句认真的话。” 黑狗挑眉:“刚才那句就是认真的。” 叶荣秋低着头把书合起来:“你去死。” 黑狗问他:“你觉得你不好看?” “哎呀!”叶荣秋不耐烦了:“你批话黑多(废话真多)。” 黑狗耸肩,站起来把被子铺子。 叶荣秋慢吞吞地整理书本,心里哼哼着:让你不说你就不说了?说的就不是实话!如果是实话你敢不敢坚持一下说服我啊?龟儿子的! 黑狗铺好两床被子,脱了军装钻进被子里,拍了拍身边那床被子:“小狗|日的,睡觉啦!” 叶荣秋怒道:“什么狗|日的!你少瞎说!” 黑狗嘿嘿笑了:“是,还没日呢。睡啦,天不早了。” “你!”叶荣秋气得头顶冒烟,走上去对着黑狗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哎哟!”黑狗捂着背虚弱地说:“我是伤员好不?你要不是狗|日的,你也有点良心嘛!” 叶荣秋慌了,连忙蹲下检查他背上的伤:“对不起,我踢到你伤口了?”顿了顿,又悻悻地说:“哪个叫你胡说!” 其实他并没有踢到黑狗的伤口,黑狗不过是在逗他罢了。见叶荣秋果然上当,他嘿嘿笑了起来,惬意地舒展开手脚趴着:“帮我捏捏,我腰腿酸。” 叶荣秋愣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又被耍了。他在黑狗面前就从来没有赢过一次,无论是行为还是情绪都被他牵着鼻子走,被动的……被动的他惶恐到不知所措。叶荣秋突然气极了,黑着脸丢下黑狗,走到一边重重躺下,狠狠将被子一拉闷住脸不再搭理黑狗。 黑狗见他恼了,轻轻推了推他:“喂。” 叶荣秋狠狠用背顶开他的手,继续闷着头不理人,委屈的想哭。他恨极了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动情了,他喜欢黑狗,喜欢的不得了,从来也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他一直孤高自傲,以为没有什么人入得了自己的眼,没想到最后却看中了这样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黑狗的缺点一大堆,可他又什么都觉得好,唯有一点让他受不了,最最要命的一点——黑狗远没有像他喜欢黑狗那样喜欢他! 黑狗见叶荣秋不肯再理睬自己,便伸出手隔着被子揉了揉叶荣秋头顶所在的位置,然后熄灯睡觉了。 翌日一早,黑狗比叶荣秋先起来。他起床叠好被子,叶荣秋也醒了。黑狗已忘了昨晚的事,随口说道:“去吃早饭吧。” 可叶荣秋还记着,并且还别扭着,不理睬黑狗便出去洗漱了。黑狗有些莫名,在他身后跟了出去。 两人洗漱完,便去领早餐。与昨天一样,他们团是被安排在最后的,轮到他们的时候,就剩些咸菜馍馍和稀的一碗里只有十几颗米粒的稀粥了。 顾修戈和刘文郭武也和兵蛋子们一起吃的早餐,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黑狗和叶荣秋在他们附近坐下,开始啃手里的黑面馍馍。 就在这时候,步兵一团的团长丁宏磊带着一名亲信走了过来。他在顾修戈面前停下,看了眼顾修戈手里那碗应该称为米汤的稀粥,故作惊讶地说:“哎哟,顾团座,你的团怎么吃这种东西?”他有意晃了晃手里咬开了能看见馅的肉包子。 顾修戈看了眼他手里的包子,微微一笑:“啥馅儿?小鬼子的肉?” 丁宏磊正准备把包子往嘴里送,听了这话脸色一僵,觉得有点恶心,又把手放下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了,也是,顾团座的团本该在望江边上守着,师里没那么多粮食,喂不起违抗师令的家伙们,所以只能淘出那么点稀货了。” 顾修戈但笑不语。 丁宏磊也冷笑了一声,就带着自己的部下走了。 他走了以后,顾修戈端起面前的碗将米汤一口喝干净,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黑狗和叶荣秋听见他对刘文和郭武笑着说:“师长这位子老子本来是没什么兴趣的……不过冲着丁团座这份情谊,看来咱得跟他好好玩一玩啊。”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少的好伤心>_< 第五十八章 吃完早饭,顾修戈把士兵们召集起来训练。顾修戈虽然是看中叶荣秋的学历和知识,但是白天的训练他也一样要参加,只是要求没有对其他人那么严格。因为很多知识的盲点只有亲手操作后才有可能知道。 黑狗训练的非常认真,他并不仅仅是在训练,而是主动地学习一切自己能够学习的到的东西。他知道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拖延,有很多士兵根本就没有受训的机会就不得不扛起武器走上战场,很快他们就要再一次上战场了。所以他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 体能训练之后就是射击训练。即使是回到了军部,他们能够分配到的弹药依旧非常紧张,这些紧张的弹药用来打鬼子已是不够,又如何有余豁用来训练?顾修戈勒紧裤腰带,最后分配给每人每天五颗子弹用以训练——这还不是人人都有的,只有步枪手有,炮兵勤务兵和医务兵等战场上不拿枪的家伙就没有这样的好处了。 黑狗非常珍惜他的每一发子弹,打出每一发子弹之前他都会先装弹退弹许多次,再反复瞄准目标,最后才射出珍贵的子弹。 五发子弹全部射出后,全部命中目标了。 黑狗打完子弹以后回过头,看见顾修戈就站在他身后,并且看样子已经站了一会儿了。顾修戈笑着说:“不错。”他从口袋里又掏出几枚子弹递给黑狗:“你试试快瞄。” 黑狗接过子弹后照着他说的快瞄快射,依旧枪枪中靶。其实这也要归功于三八大盖的高精确度,很多射手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后都能用三八步枪打出百发百中的成绩。但是黑狗当兵的时间并不长,算到现在还不足月,他练习的次数也非常少,能这么快打出这样的成绩实属难得。 顾修戈拍拍他的肩膀:“不错。你的肢体灵活性、手眼协调能力在我见过的兵中都是很不错的。如果放在冷兵器时代,你就是个高手。”顿了顿,叹气道:“可惜现在已经不是冷兵器时代,士兵,甚至将领能够发挥的个人能力都远远不如从前啦。打一场仗,与整个国家的国力息息相关,经济、管理、外交……个人能发挥的能量太少,太少啦!”说到后来,竟有些悲哀。他是一直怀着救国梦想的,可惜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抢几个民兵,打几场绝户仗罢了。 黑狗笑了笑:“有好多,就发挥好多噻。” 顾修戈顿了顿,挑眉:“说得好。”他接过黑狗手里的三八大盖,说:“你等着,我给你换把枪。”说完便拿着他的枪走了。 没多久,顾修戈又回来了,手里拿了把中正式步枪。他把中正式交给黑狗,说:“这玩意儿是咱中国工厂仿出来的德械武器,七点九二毫米弹径,德国人造出来的叫二四式毛瑟步枪。我喜欢这种枪,杀伤力大,但准性射程和控制力要比小鬼子造的三八大盖差一点。咱仿出来的玩意儿比原版的德械也差了一点,不过还算挺好用的,现在你三八步枪用的不错,可以用这个了。”说完又给了黑狗五发子弹。 黑狗推弹上膛,对着靶子先打了三发,只有一枪上靶了,但是靶子被打穿造成的创口显然比三八大盖打出来的创口要大得多。他又试着快瞄打了两发,都脱靶了。 顾修戈拍了拍他的肩:“你不错,很不错。只可惜现在时局不好,厉害的兵都是用子弹喂出来的,我当年在东北的时候一天打十几梭子弹,才把枪法练出来。不过时局造英雄,我很看好你。”他上下打量黑狗,笑嘻嘻地问道:“我看你今天的状态和之前都不一样,沉稳多了。你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当兵吗?知道你为什么要拿手里的那杆枪?” 黑狗微微一笑,先看了眼附近的叶荣秋,在看了眼四周的兵渣子们,最后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的土地。他点头:“我晓得了。” 顾修戈问他:“为了什么?” 黑狗说:“为了保护我重视的,丢掉的够多了,不想再丢了。” 顾修戈挑眉,对他竖起大拇指:“这个目标不错。” 这里有很多兵,他们没粮草没弹药,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能够坚持下去,因为他们都有自己必须坚持的理由。有人是为了夺回自己的家园,有人是为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有人只为了自己能够像个人一样的活下去。真正心怀大义的并不多,然而就是这些小人物们,为了那些小小的目标,他们汇聚成了一股绳,做了真正伟大的事。 顾修戈转身要走,黑狗拉住了他:“团座。” 顾修戈奇道:“你还有什么事?” 黑狗说:“给我讲点行兵打仗的经验吧,你觉得有用的,啥都行。”他没有很多时间一点一点去摸索,他想要变强,立刻就变强,强到能够保护他想保护的东西。 顾修戈笑了:“行啊,野心不小。跟我走,我慢慢跟你讲。” 叶荣秋训练完就回了仓库,照着轻武器图鉴又拆了几把枪。有了先前的经验,他可说是熟能生巧,耐下心来一点点的检查,发现一把德制二四式毛瑟步枪里的桥夹被挤压变形了,所以无法装弹;而另外还有一把德制二四式毛瑟步枪的接榫裂了。他研究了一会儿,将两把枪好的零件拼凑到一起,有损坏的部分拼起来放到一边。拼完以后,叶荣秋出去问人讨来一枚子弹试了一下,结果令他喜出望外:继上一把捷克式轻机枪之后,他又修好了一把德制的步枪! 这个成就让叶荣秋信心大增。如果说上一回他还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是这一回,他可是真正弄明白了枪的这些零部件了,这些机械的东西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是只要耐下心来,它们就完全可以被人掌控!不止西洋人能做到,中国人也一样可以! 叶荣秋在仓库里拆枪简直拆上了瘾,他把一把把不同国家生产的不同枪械拆开,归类总结,发现枪的构件无非就是那几样,大体上是相同的,只是细节上有所出入,导致了枪的性能不同。叶荣秋现在还不明白具体每个细节影响枪械功能的原理是什么,他就把一堆零件放在面前,拿出一本笔记本来把不同枪支细节构造和零件上的区别都记下来。 直到天黑的时候,黑狗来仓库叫叶荣秋吃饭,叶荣秋还依依不舍地不肯放下那些枪支。一投入到学习工作中,叶荣秋就忘了昨晚和黑狗闹的别扭,黑狗在他后颈上捏了一下说:“先吃饭,一会儿饭菜都没了。吃完回来晚上再慢慢研究。”叶荣秋就乖乖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他走了。 出了门后叶荣秋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可是黑狗早就揽住他的肩膀了,他现在再把陈年旧账翻出来算似乎不太合适,于是他暗暗别扭了一会儿,也就作罢了。 黑狗和叶荣秋打完饭到大院子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和昨天一样,他们得到的配菜很是穷酸,米饭配大白菜,运气好的还得到了一勺咸菜。 黑狗以前穷日子过过不少,他对饭菜是没什么挑剔的,能吃的都吃;叶荣秋虽然挑剔,不过他的饭量并不大,米饭过点咸菜倒也够吃。 他们刚刚开吃,突然过来了三个人,端着碗在他们附近坐下。叶荣秋抬头看清来人,不由皱了下眉头:来的又是昨天那个李连长和他的两个手下。他们好死不死偏要在对面坐下,看来是来故意挑衅的了。 果不其然,李连长用筷子搅着碗里的东西,慢吞吞地说:“牛肉面筋粉丝,哎,三子,这玩意儿好像是上海菜吧?师里是不是来了个上海厨子?” 那个被称作三子的家伙说:“好像是。连长,加点醋好吃!” 四周顾修戈手下吃着杂食的兵蛋子们仇视的盯着那三个前来挑衅的家伙。田强一看见他们火就往上窜,皮胡死死摁着他不让他轻举妄动,顾修戈已经叮嘱过他们了,步兵一团的家伙们说什么都当个屁放了就是,不准跟他们计较,掉自己的份儿。 此时此刻,叶荣秋和黑狗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叶荣秋经过昨晚和黑狗的谈话,如今瞧着李连长他们只觉得可怜——就像黑狗说的,他们太空虚,空虚到可怜,可怜的不能不用这种幼稚的手法来挑衅,就为博点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相信的优越感和自信。 李连长有意把牛肉挑出来,慢吞吞地放进嘴里嚼,一边嚼一边抱怨:“不入味啊。” 叶荣秋撇撇嘴,不屑地笑了,继续吃自己的饭。 李连长见只有叶荣秋和黑狗对他视若无睹,心里不甘心,端着碗大摇大摆地晃过来:“我都吃不下了,分你们点?” 黑狗懒得搭理他,叶荣秋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抬起头对他刻薄一笑:“不用,谢谢,不喜欢。” 李连长一愣,嗤笑道:“不喜欢?牛肉粉丝汤,吃过没?” 叶荣秋耸肩:“没吃过。上海菜?我只吃过水晶虾仁响油鳝丝醉虾毛蟹炒年糕。”话音一落,周围吞口水声一片,叶荣秋自己也强忍着才没把口水吞下去。说的他自己倒还真有些饿了。 李连长傻了眼:“什么?”他是农村出来的,在军队里混了三年资历混到了中尉,其实并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以前在家吃的还不如军队里的伙食。 叶荣秋撇撇嘴:“我不吃粉丝,我只吃比粉丝细点的东西。”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吃咸菜过饭。 李连长回头小声问身边的兵:“比粉丝细的东西是啥?” 一个家伙犹犹豫豫地说:“他是说鱼翅吗?” 李连长倒是听说过鱼翅这种东西,城里富人吃的,比粉丝贵上几百倍。他的脸当即就垮了,问叶荣秋:“你们家,开菜场的?” 叶荣秋笑了:“不,我姐夫开酒楼的。” 黑狗伸手把他的头摁了下去:“行了,过去的事就别说了。” 李连长炫耀不成,脸上挂不住,悻悻地坐回去,三两口把牛肉粉丝吃完了,带上自己的手下就走。 他一走,皮胡和田强就立刻凑了过去。田强用力拍了下叶荣秋的肩膀:“解气啊!你这家伙,挺能扯的,你真吃过那么些玩意儿?” 叶荣秋落寞地笑了笑。不管是不是真的吃过,反正现在是都吃不到了,连牛肉粉丝都没得吃。 皮胡嚷嚷道:“哎哎,你快跟我说说,鱼翅是啥味道的?” 田强说:“水晶虾仁是啥玩意儿?” 叶荣秋被他们缠的讪讪,黑狗把皮胡和田强的脑袋退了回去:“别听他胡说,他家开菜场的,他没吃过。” 叶荣秋怅然地叹了口气,又往嘴里丢了根咸菜。他确实不该跟李连长置气说这些,说的他又开始想家了。 晚上黑狗和叶荣秋回到仓库里,黑狗帮着叶荣秋正拆卸武器,忽听外面有人敲门。 两人面面相觑:“天都黑了,谁啊?” 外面的人不说话,又敲了敲门。 黑狗走过去把门打开,看见外面的人吃了一惊:来的家伙是最不可能出现的人——步兵一团中校团长丁宏磊。 叶荣秋站在黑狗背后,也愣了。 丁宏磊身后居然还跟着李连长。他们两个皮笑肉不笑地走进仓库里,李连长在后面笑的诡异,丁宏磊走在前面四处打量:“你们团长就让你么住这种鬼地方?”说话时他踢到了一把枪,差点被枪绊倒,他恼怒地把枪踢开了。 叶荣秋面色不善地问他:“不知丁团座有何见教?” 丁宏磊挑眉一笑,转过身将叶荣秋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黑狗,目光转回叶荣秋身上,慢悠悠地说:“说话文邹邹的,念过书吧?你们是被顾修戈那家伙抓壮丁抓回来的?我听过说,那天你们离开军部的时候,你还在门口大闹了一场,嚷嚷你是被抓来的。” 黑狗和叶荣秋都是一愣,带着怀疑的目光互相看了一眼。 叶荣秋很冲地问他:“那又咋样?” 丁宏磊冷笑一声,说:“姓顾的这么做是违反军纪的!我知道你被抓来一定很生气,当兵的全凭自愿,怎么能随便从路上抓人?想家了吧?你家人没你的消息还不得急死?” 叶荣秋皱着眉依旧很警惕地盯着他看。 丁宏磊向他靠近了一步,突然愤怒了起来:“我生平最恨的就是乱抓壮丁的事情!你放心,我替你做主,你到军部去指认顾修戈,我帮你脱出军籍,送你回家!” 叶荣秋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默KK、毛毛闯江湖、杨易之的地雷和苍月的手榴弹 擦,我发现我不加更你们的留言还多点……加更都诱惑不了你们这些霸王了吗!摔! 第五十九章 就在上一刻,叶荣秋还在想着如果能回家该多好,下一刻就有人来告诉他,只要他肯出面指认顾修戈,他就可以回家。如果说他那一瞬间没有心动,那一定是骗人的。 丁宏磊又转向黑狗:“你和他是一起被抓来的吧?你们可以一起作证,我保证,我一定能够送你们回家。” 事实上由于时局紧张,兵员匮乏,到处都有军队强行抓百姓参军的事情发生。很多人在田地种着地,莫名其妙就被路过的军队抓走了。这是时局的缘故,虽说明面上是违反了法律以及人道主义精神,但是上面对于这种事情其实是并不管的,甚至是支持的。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有本事把事情搬上台面来说,那么照样也是能惩戒一二的。 黑狗眉头一跳,不置可否,却看向叶荣秋。 叶荣秋只激动了片刻就平静了,冷笑道:“丁团长肯定是弄错了。我——不会指证顾团长的。”他的确想回家,但不是通过这种方式。如果丁宏磊是在半个月前来找他,只怕他会毫不犹豫地出面指认顾修戈,让他家伙再也当不成军官。只可惜,丁宏磊晚了半个月。 黑狗听到叶荣秋的答案,满意地笑了:“我也是——我是自愿留下的。” 丁宏磊和李连长对视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丁宏磊说:“你们可能有点误会,我是真心实意来帮助你们的。我舅舅是个军长,我在这里也算是帮他督管军队里的纪律,所以我最讨厌违法乱纪的事情发生。你们指认顾修戈,绝对不用担心会被报复……” 黑狗加重了语气打断道:“丁团长可能没听清楚。我们,是自愿留下的。” 丁宏磊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国家就是需要你们这种有血性的人。你们能有觉悟自愿留下当兵真是太好了,不过顾修戈硬把你们抓来也是不对的。我喜欢你们这种有血性的人,我可以把你们调进我的团。我的团是精英团,可以给你们最好的待遇,不会再让你们没粮没枪去打鬼子!” 黑狗问道:“这么说,丁团长手里枪支弹药和粮食都充足?” 不等丁宏磊开口,李连长得意洋洋地抢过话头:“当然!我们每天吃的是什么,你们也看见了。” 黑狗说:“也就是说,丁团长拿着充足的弹药粮草,却让前线打仗的队伍断粮断补给?” 丁宏磊和李连长都是一愣。李连长愤怒地揪起黑狗的领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黑狗只是笑,眼神却很冷漠,他伸手握住了李连长抓他衣领的手,暗暗用力,便能听见骨节挤压发出的声响。李连长变了脸色,愤怒地扬起拳头:“你!” 丁宏磊摁住了李连长的肩膀:“一旺!干什么!” 李一旺悻悻地把拳头收了回去,推开黑狗后退回丁宏磊身边。 丁宏磊往黑狗和叶荣秋面前走了两步,叶荣秋一脸不屑:“丁团长还有事吗?我困了,想睡觉了。早点睡觉对耳朵好,不会听不懂别个说的话。” 丁宏磊眯着眼冷冷地打量他们:“顾修戈给了你们什么好处?你们连家人,家乡,性命都不要了,跟着他吃不饱睡不暖地当人渣?” 叶荣秋反驳道:“我才不想跟着他呢。不过我更不会给人渣当枪使,去算计中国人。” “你!”丁宏磊狠狠瞪了他一眼,用手指来回指着黑狗和叶荣秋,一边点头一边后退:“好,那你们就继续跟着人渣团长当兵渣滓吧!”他愤怒地转身:“一旺,走!” 丁宏磊快步出了仓库,李一旺却磨磨蹭蹭地没有跟出去。等到丁宏磊离开后,他走到叶荣秋面前,嘲讽道:“不识抬举!进了我们团,拿的可是德国人的枪械,吃的也都是最好的。可惜你们没机会了。就算你以前有鱼翅吃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连粉丝都没的吃?” 叶荣秋听过了黑狗的那番话,此刻非但不生气,还觉得丁宏磊十分可怜。丁宏磊并不是在试图说服叶荣秋,而是在说服他自己,他有好吃好喝的,他有好枪,所以他比顾修戈手下的兵渣滓们好。 李一旺转身往外走,黑狗突然用一种慵懒并且幸灾乐祸的语气说:“但是我们有鬼子可以杀。” 李一旺浑身一震,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黑狗。很显然,他的确被戳到了死穴。他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愤愤地继续往门外走。 这时叶荣秋唯恐天下不乱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们还不用欺负中国人。” 李一旺脚步停了一停,迅速地走了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丁宏磊和李一旺走后,叶荣秋非但不觉得生气,还觉得大大出了口恶气,浑身都舒坦了。黑狗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想回家了?” 叶荣秋立刻说:“想!”顿了顿,又道:“但不是让那家伙送我回去!” 黑狗挑眉。 叶荣秋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说:“姓顾的虽然人品不好,但他的确是个打鬼子的。如果让姓丁的把他逞下去了,要多死好多中国人。” 黑狗站起身,走到刚才他们拆卸了一半的枪支边上,说:“来吧,继续拆。” 叶荣秋走到他身边蹲下,问他:“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黑狗笑了笑,伸手揉揉他的脑袋:“你比以前懂事多了。” 叶荣秋问他:“我以前很不懂事吗?” 黑狗但笑不语。 其实叶荣秋心里很清楚,以前的他是什么样的。如果在从前,他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一定是“我”,而如今,他见了太多,也终于知道,没有国家,没有民族,就没有他的尊严和骄傲。他黯然地问黑狗:“你以前很讨厌我吧?” 黑狗故作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叶荣秋在一旁有些紧张地等着他的答案,黑狗吊足了他的胃口,才痞笑着凑到他耳边,暧昧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扒你的裤子。” 叶荣秋一愣,惊讶地看着黑狗。 黑狗说:“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屁股能吸引黄……” 叶荣秋气急败坏地大叫:“闭嘴!闭嘴!”他用力把黑狗推开:“你又欺负我!你这家伙太坏喽!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黑狗笑容恶劣极了。 叶荣秋委屈地抱起枪走到一边,不愿再搭理黑狗,黑狗凑上去,他就转过身对黑狗视而不见。于是黑狗便走开了,挪到一边将被子铺好。他一边铺,一边悠悠地说:“我最喜欢给我讨厌的家伙铺被子,天冷的时候我给他取暖,他生病了我给他买药。” 叶荣秋停下手里的活,轻轻哼了一声。 黑狗再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武器,这一次叶荣秋没有拒绝了,只是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勾了起来。他心里又生气又高兴,高兴的是他对黑狗果然是不一样的,生气的是黑狗为他做的那些还不够他心里最特殊的位置。还差了一个只字。 两人合力把一把机枪拆卸并复原,由于零件损坏,他们又没有第二把一样的机枪,所以不能像先前那样将好的零件用来拼凑。叶荣秋把无法修复的武器放到一边,就开始看书了。 黑狗坐在他旁边,定定地看着他。叶荣秋认真的表情让他心里痒痒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叶荣秋亲热了,如今盯着叶荣秋红润的嘴唇,竟然鬼迷心窍地被吸引住,无法挪开视线。 由于黑狗坐的很近,叶荣秋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因此看书也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许久也没看下两行字。他放下书,不耐烦地说:“你盯着我看做啥子。” 黑狗什么都没说,靠近叶荣秋,抓住他的手腕,缓缓将脸凑了上去。 叶荣秋心跳的很快,他知道黑狗想做什么。 当黑狗的嘴唇快要触碰到叶荣秋的嘴唇的时候,叶荣秋突然将脸一别,躲了过去。他推开了黑狗,神情闪躲:“别影响我看书。” 黑狗目光迷离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眼神开始变得清明,慢慢向后退开了。他走到床铺边上,神色如常地说:“早点休息吧。” 叶荣秋的心情很是复杂。他其实只想要黑狗一个态度,一个明确坚定的态度,而不是意乱情迷。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他确实需要一个伴侣,一个支柱,但是是平等的伴侣,而不是单方面的仰仗和施舍。 因为心乱了,叶荣秋再看不进书,又坐了一会儿,便熄灯睡觉了。 此时正是夏天,武汉的夏夜闷热潮湿,蚊虫繁多,叶荣秋睡了不一会儿便被虫子咬醒了。他想睡觉,但是蚊虫在他耳边飞来飞去的嗡嗡声吵得他心烦意乱,越来越没有睡意,因为烦躁而不停翻身叹气。 黑狗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道:“咋了?” 叶荣秋闷声道:“虫子吵,睡不着。” 黑狗哦了一声:“热死了,睡得一身汗。”他爬起来,从椅子上摸了本书,对着叶荣秋轻轻扇:“睡吧。” 有了黑狗的扇风,蚊虫就不在叶荣秋耳边飞了。不一会儿,叶荣秋就在习习凉风中睡着了。 由于昨晚研究武器研究到很晚,第二天黑狗和叶荣秋都醒得比前日迟了些。叶荣秋醒过来的时候,黑狗还睡着,他身上的被子被踢到了一边,汗衫脱了,赤膊躺在床上,身上好几个红包,显然是晚上被虫子咬的,他正无意识地用手挠着。 叶荣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为了吸引蚊虫让自己安宁才故意赤着膊睡觉,心情复杂极了。 黑狗也醒了,伸着懒腰爬起来:“早。天都这么亮了?” 叶荣秋说:“你咋赤膊睡?” 黑狗挠着身上的包:“天热,太闷。” 叶荣秋问他:“你身上被虫咬的不难受?” 黑狗不甚在意地打了个哈欠:“皮厚,没啥感觉。”说完就利索地爬了起来:“快点穿衣服,已经晚了。” 叶荣秋心酸地叹了口气,穿上军装爬了起来。 等他们洗漱完去吃早饭,却发现顾修戈和丁宏磊面对面站在院子里,一个身后跟着刘文,一个身后跟着李一旺,四人面对面站着,成了一个僵持的局势,周围有不少兵蛋子们都在看热闹。 黑狗和叶荣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拉住在一旁看热闹的田强问,田强显得很兴奋,事实上,杂牌军们都很兴奋,他们已经被“精英”们欺压了太久,只能无法还击,现在他们的头儿开始出头了,没什么比这更让他们高兴。 田强说:“杠上了杠上了!团座好样的啊!整死他!” 叶荣秋问他:“为啥子事呢?” 田强解释说:“军里给师里派了德国佬做顾问,让他教咱德国人的那一套。师长说是要找一个连级以上的干部给那个德国佬做跟随,大概意思是能跟德国佬学的更多点。本来这事咱团座不知道,姓丁那王八犊子带着他后面那小王八犊子来炫耀,说是要让他那小王八犊子伺候德国佬洗脚,咱师座就说要争这名额,不能让那小王八犊子去。” 叶荣秋被田强说的云里雾里的,大概明白顾修戈是要和丁宏磊争一个名额。虽说这事和他无关,但身为杂牌军的一员,能瞧见顾修戈光明正大地和丁宏磊对着干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感到高兴。 丁宏磊一脸得意,低声说:“顾团座,别的师都没有德国的顾问,知道为什么给咱师派一个不?知道是冲着谁来的不?” 顾修戈故意大声嚷嚷道:“什么?别的师都没有?咱范师座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丁宏磊黑了脸,冷笑道:“顾团长,人贵在……” 话音未落,顾修戈突然大叫道:“哟!范师座!来来来,咱正好说着您呢!” 范力恰巧从院子外走过,顾修戈冲过来把他拉了进来。顾修戈大声问道:“范师座,听说咱师要来一个德国军官,给咱做军事顾问?派个连级以上的干部给他当副官?人选定了没?” 范力丈二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地说:“人选……还没定。” 顾修戈嗓门更大了:“有意思啊!咱还从来没见过活的德国人呢!”他转头问大家:“你们见过吗?” 众人嬉笑着摇头。 顾修戈说:“这么有意思的事,可得好好办啊!不能胡来!不如咱办个比赛!每团派个人选出来,比一比,让德国人当裁判,让他自己选,看看他想要哪个家伙给他端洗脚水啊?大家觉得怎么样啊?宋团长?你觉得呢?郭连长?”他问向坐在一旁看热闹的炮兵团团长和隶属师侦察处的侦察连连长。 师里面几个团长营长们早就看嚣张跋扈的丁宏磊不顺眼了,这时候自然送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宋团长说:“蛮好的,蛮好的。” 郭连长说:“顾团长的提议有意思,有意思。” 顾修戈嚷嚷道:“大家都没啥意见吧?有意见的不会是怕自己的人不行吧?” 丁宏磊一张脸黑的像碳。过了一会儿,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顾修戈:“顾团长打算派哪个家伙呢?”他看了眼在顾修戈身后站得笔挺的刘文。 没想到顾修戈压根没看刘文一眼,伸长脖子在人群里望了望,大叫道:“叶荣秋,过来!” 叶荣秋被点名,愣愣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顾修戈指着他道:“你!从今天开始升了!升少尉!后勤连连长!” 作者有话要说:阿白完成了人生的第一个九级跳~ 第六十章 顾修戈说:“这么有意思的事,可得好好办啊!不能胡来!不如咱办个比赛!每团派个人选出来,比一比,让德国人当裁判,让他自己选,看看他想要哪个家伙给他端洗脚水啊?大家觉得怎么样啊?宋团长?你觉得呢?郭连长?”他问向坐在一旁看热闹的炮兵团团长和隶属师侦察处的侦察连连长。 师里面几个团长营长们早就看嚣张跋扈的丁宏磊不顺眼了,这时候自然送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宋团长说:“蛮好的,蛮好的。” 郭连长说:“顾团长的提议有意思,有意思。” 顾修戈嚷嚷道:“大家都没啥意见吧?有意见的不会是怕自己的人不行吧?” 丁宏磊一张脸黑的像碳。过了一会儿,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顾修戈:“顾团长打算派哪个家伙呢?”他看了眼在顾修戈身后站得笔挺的刘文。 没想到顾修戈压根没看刘文一眼,伸长脖子在人群里望了望,大叫道:“叶荣秋,过来!” 叶荣秋被点名,愣愣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顾修戈指着他道:“你!从今天开始升了!升少尉!后勤连连长!” 叶荣秋刚刚入伍一个月,现在就因为顾修戈随性的一句话骤然从最底层的二等兵一跃而成了少尉,连跳九级,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叶荣秋自己也愣了,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连长?”短短的几个月里,他简直把前二十几年没经历过的荒唐都经历遍了。 丁宏磊也不可思议:“他?连长?” 顾修戈笑的胸有成竹:“怎么?我身为一个团长,任命连长的权利还是有的吧?叶荣秋,吃完早饭你就去领新的肩章吧。” 所有人都一头雾水地看着叶荣秋,这个转折来的太突然,让人丈二摸不着头脑。 丁宏磊用一种可笑的语气问道:“你打算让他去?” “啊。”顾修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他去咋的了,有什么问题吗?” 丁宏磊和他身后的李一旺打量着叶荣秋,都露出了不屑的表情。叶荣秋虽然混在兵渣滓里,但是他细皮嫩肉细胳膊细腿的,怎么看都是一副书生样,而不是个兵样。他们都知道叶荣秋当兵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而且就在半个月前还哭着喊着要离开军队去找爹娘,虽说这半个月里他跟着顾修戈在江边打了两场条件艰苦的保卫战,可是这么一个家伙难道两场仗还能让他彻底脱胎换骨不成? 丁宏磊松了口气,如果顾修戈派出刘文和郭武那还真是不怎么好对付,这一对文武双煞都是厉害角色,可他居然从人堆里抓了叶荣秋这么个家伙出来,那就实在没什么可忧心的了。丁宏磊冷笑着看看顾修戈,又看看叶荣秋,高声说:“一旺,这个机会给你了,你可得好好把握住啊,替咱们一团在师里争光。” 李一旺蔑视地瞧着叶荣秋,挺直身板对丁宏磊敬了个礼:“是,团座。” 顾修戈转过身,对叶荣秋挤眉弄眼:“大学生,听见了没,我也交给你了啊。” 叶荣秋并不在意军衔,他甚至还没有找到当兵的归属感,可是他想证明自己。他原本不想接下这桩莫名其妙的差事,可是丁宏磊和李一旺的表情让他很是不忿,他便倔起了一口气,狠狠瞪了丁宏磊和李一旺一眼,转身走回了黑狗身边。 中午的时候,那名德国顾问就到了师部。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四十来岁模样,标准西洋人的高鼻大眼。东方人对于西洋人的相貌是不太能够分辨的,仿佛所有英国、美国、德国人长得都是一个模样,不过他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他的发际线很高,额头又圆又亮。范师长带着他在军区巡视,从田强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田强惊叹道:“哎呀妈呀,你们看那老外,长得跟个灯泡似的。”后来洋灯泡这个绰号就在师里传开了,无论精英们还是兵渣滓们见了他往往都想不起他那拗口洋文名,可看着他的高额头立马就能想起他洋灯泡的绰号。 叶荣秋杵了下田强:“你小声点。” 田强说:“干啥玩意儿,他一洋人,还能听懂我说啥?” 黑狗悠哉地说:“他和范师长两个人在一起,没带翻译官,要不范师长会说外国话,要不外国人能听懂中国话,你觉得呢?” 田强愣了一下,心想老师长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外国话肯定也讲不来,那么肯定就是德国佬会说中国话了。他立刻就捂着脸遁了:“哎妈呀,我尿急,我去尿个尿。” 皮胡一脸幸灾乐祸地抓着他的皮带不让他走:“急啥,等顾问先生走了你再去呗。” 范力轻轻咳嗽了一声,向叶荣秋招手:“来,叶连长,你出来。” 叶荣秋连忙跑了出去。 范力给他介绍:“这位是费恩豪森先生,军里派下来的军事顾问。”他又向费恩豪森介绍叶荣秋:“这是步兵二团后勤连的叶连长。” 叶荣秋对费恩豪森敬了个礼:“顾问先生,您好。” 费恩豪森的表情很冷,军装穿的一丝不苟,从他身上能看出德国人一贯的严肃。他对叶荣秋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一开口是一口东北大茬子味的中国话:“叶连长,你好。” “哎呀我的妈呀。”田强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叶荣秋忍着笑和他握了下手。比起其他人来,他倒并不怎么紧张,因为洋人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以前在大学里他还专门招待过洋人。在他的观念里,他和洋人是平等的,就连上下属的观念他也很淡。 费恩豪森问他:“你的枪在哪里?” 叶荣秋把他的步枪拿了过来。顾修戈并没有给他换枪,因此他拿的还是一把6.5毫米口径的明治三十八年式步枪。 费恩豪森微微皱了下眉头:“日本枪?” 范力看着他的态度有些紧张:“豪森先生,是这样……” 叶荣秋不卑不亢地把话题接了过来:“我还是新手,刚刚学习用枪。日本人造的三八步枪准性高,后座力小,易于控制,目前比较适合我。” “哦?”费恩豪森问他:“你是新手?你参军多久了?” “他……”范力试图接过话题。 “一个月。”叶荣秋老实地回答道。 费恩豪森有些惊讶地看看他的肩章:“一个月?少尉连长?” 范力连忙打起了圆场:“是刚转到我们我们师才一个月。” 叶荣秋耸了耸肩,不知道说什么。 费恩豪森盯着叶荣秋看了会儿,又看看他手里的三八大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范力对叶荣秋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连忙跟上了费恩豪森。 叶荣秋走回兵渣滓堆里,田强说:“哎,那啥费……洋灯泡对你印象不好?要不你让团座给你换把德国枪?” 叶荣秋显得不知所措。 黑狗笑着说:“我没觉得有啥不好啊。挺好的。”他给了叶荣秋一个鼓励的眼神。 没多久,顾修戈来了,他让刘文带着其他士兵去训练,自己则带着叶荣秋离开了。 叶荣秋一边走一边问顾修戈:“明天我要跟他们比什么?” 顾修戈哼哼道:“还能比点啥,老一套,军姿,射击,搏斗。要是能比谁会说洋文那倒好了。” 叶荣秋双眉紧锁:“这些我怎么比得过他们?我根本就没练过。” 顾修戈斜睨他:“你觉得你不行?” 叶荣秋一愣。 顾修戈挤眉弄眼地嘲讽道:“你觉得你不如李一旺那个混帐家伙?” “你!”叶荣秋恼火道:“当然不是!可是我只当了一个月的兵!他已经当了三年的兵!” “一个月还不够?给你十年够不够?”顾修戈说。 叶荣秋显得很不忿:“这不是我的问题!” 顾修戈笑了:“你真的觉得你不行?哪里不行?钟无霾跟你同一天入伍的吧,他的射击成绩可比咱们团里当了五六年老兵的家伙都好,搏斗,他上次一家伙把我都给制住了。你就比他差那么多?你打算一辈子让他护着你?到了战场上还是这样?” 叶荣秋明知道他在用激将法,可是顾修戈说的东西的确戳中了他的死穴,他的表情一时间除了愤怒之外还夹杂了其他复杂的情绪,张了张嘴,却又没说出什么来。 顾修戈拍拍他的肩:“好啦,来练吧。明天上午才比,还有大半天的时间呢。” 叶荣秋被他揽着往前走,忍不住问道:“你为啥选我?为啥不选刘文郭武?为啥不选阿黑?” 顾修戈笑嘻嘻地看着他:“因为我看得起你。他们都办不到的事情,我觉得你能办到。” 叶荣秋还是不解:“为啥?” 顾修戈说:“我专门找人打听过,那德国佬是个武器专家,曾经在德国的兵工厂里做过指导,还参与过一些枪支的射击。” 叶荣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你觉得我能做啥?”他可以理解顾修戈让他去修那些损坏的武器,因为他们的枪支弹药都非常紧缺。可其实光是修兵器并不需要那么多的专业书,不需要完全彻底地去理解枪支的工作机理以及那些复杂的令人头疼的算式,这些东西专业性太强了,已经超出了修枪的范围。而也许顾修戈抓一个心灵手巧的工匠来,把枪支的那些零件玩意儿交给工匠,工匠也能摸索着拼出一把好枪来。 顾修戈反问他:“那你觉得你都能做些啥?” 叶荣秋问他:“你希望我帮你做什么?” 顾修戈晃了晃手指:“不是帮我。也不是帮我们团,我是个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家伙,指不定明天或者后天就死了。” 顾修戈把叶荣秋带到军区外,郭武守在那里,那里有几只枪械和一整箱弹链。顾修戈拿起一支枪放在手心里垫了垫,眉头微皱,目光眺望着远方:“这话我跟钟无霾说过。很可惜,现在不是冷兵器时代,放在以前,有几匹强壮的马,有几个不怕死的军人,草原上的野蛮人也能把偌大的文明国家给干掉。但是现在不行了。外国人弄出了这么多强火力的武器,打仗,武器的好坏、配套性等等成了决胜的关键。咱们中国人为什么被小鬼子打得屁滚尿流?不是咱的军人比他们懦弱、怕死,是因为我们不像小鬼子有强大的工业能够自给自足,而太受限于西洋人的武器。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哪怕只解决一个排,一个连,那也是多救下几个中国人,拖一点小鬼子犯我中华的脚步。” 叶荣秋沉默。 顾修戈把枪丢进他怀里:“你能做什么,我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只知道我能干什么。我想尽我全力去改变这个局面,一点点都可以。说到底,国家最后靠的还是人,不能自上而下的改,那就自下而上的改!哪怕你明天不在我手下当兵,甚至不当兵了,但我也希望你能为中国军人,为中国人做点什么。能做到多少,得看你自己。” 叶荣秋叹了口气,把枪端了起来。 顾修戈把弹链递给他,笑着说:“我觉得你很好啊。至少在我这里,我觉得只有你能行。” 叶荣秋在他的摆弄下端正了拿枪的姿势,瞄准目标,扣下扳机。不得不说,这种“只有我能做得到”的感觉很不赖。 叶荣秋突击训练了一整个下午,一分钟都没有休息,以至于他连睡觉的时候都梦见自己在拿枪。这样训练的后果是他第二天早上全身酸痛,几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黑狗洗漱回来,只见叶荣秋一脸沮丧地坐在铺子上,不由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叶荣秋可怜巴巴地说:“全身都痛。” 黑狗走上前,把他推倒在褥子上,开始替他捏肩膀:“昨天练得太狠了?” 叶荣秋在他手下□:“嗯……别、别碰这里……” 黑狗说:“酸的地方才要多揉揉。”他替叶荣秋从肩膀一路往下按,感觉到叶荣秋肌肉紧绷的地方就用力多摁几下。给叶荣秋揉完药,他瞧着叶荣秋一脸惬意的样子故意使坏去揉他的屁股,叶荣秋像条鱼一样猛地弹了起来,捂着屁股惊讶地看着黑狗。 黑狗坏笑着说:“挺有活力的嘛!” 叶荣秋红着脸瞪了他一眼。片刻后又想到了那天黑狗赤|身裸|体地把他压在身下时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脸色又沉了下去,不郁地坐在那不吭声。 叶荣秋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黑狗一下就看出了他的心思,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扯了起来:“想啥呢,快比了,起来吃早饭去。” 叶荣秋恹恹地说:“昨天练了一下午,啥子进步都没有。我全身不得劲,今天咋个比嘛!” 黑狗问他:“你觉得你比不过?” 叶荣秋无精打采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黑狗说:“比不过就比不过,有啥子嘛。你就算选不上他的副官,又不是见不到他,以后有啥问题还是能去问他。” 叶荣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黑狗又补了一句:“就是弄不过李一旺那个龟儿子,顶多被他嘲笑几天,反正他也没少瞧不起咱。” 叶荣秋全身一僵,一提到李一旺和丁宏磊他就一股火往上冒。 黑狗火上浇油地又添了一句:“我也弄不明白,团座为啥非要选你?你能做啥嘛,你就不是这块料。要是选我去,我都不用练,我把他们收拾的巴适喽。” 叶荣秋又一僵,满腔怒火烧的更旺了,身上也不觉得酸疼了,一骨溜蹦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黑狗:“你少瞧不起人!” 黑狗很是惊讶:“我没瞧不起你,我就是说实话噻。” 叶荣秋怒气滔天地指着他骂道:“滚球!龟儿子你给我等着!我就赢回来给你看!”说完麻溜地把军装套上,冲出了仓库。 黑狗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跟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苏打、星情、苍月的地雷 一不小心改错了章节,字数改多了1K字,但是作者修改V文只能往多了改不能往少了改,所以我只能从上章和下章都截取了一部分内容出来填上了QAQ 第六十一章 叶荣秋突击训练了一整个下午,一分钟都没有休息,以至于他连睡觉的时候都梦见自己在拿枪。这样训练的后果是他第二天早上全身酸痛,几乎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黑狗洗漱回来,只见叶荣秋一脸沮丧地坐在铺子上,不由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叶荣秋可怜巴巴地说:“全身都痛。” 黑狗走上前,把他推倒在褥子上,开始替他捏肩膀:“咋的了?昨天练得太狠了?” 叶荣秋在他手下□:“嗯……别、别碰这里……” 黑狗说:“酸的地方才要多揉揉。”他替叶荣秋从肩膀一路往下按,感觉到叶荣秋肌肉紧绷的地方就用力多摁几下。给叶荣秋揉完腰,他瞧着叶荣秋一脸惬意的样子,便故意使坏去揉他的屁股,叶荣秋顿时像条上岸的鱼一样猛地弹了起来,捂着屁股惊讶地看着黑狗。 黑狗坏笑着说:“挺有活力的嘛!” 叶荣秋红着脸瞪了他一眼。片刻后又想到了那天黑狗赤|身裸|体地把他压在身下时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脸色又沉了下去,不郁地坐在那不吭声。 叶荣秋有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黑狗一下就看出了他的心思,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扯了起来:“想啥呢,快比了,起来吃早饭去。” 叶荣秋跌坐回去,恹恹地说:“昨天练了一下午,啥子进步都没有。我全身不得劲,今天咋个比嘛!” 黑狗问他:“你觉得你比不过?” 叶荣秋无精打采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黑狗说:“比不过就比不过,有啥子嘛。你就算选不上他的副官,又不是见不到他,以后有啥问题还是能去问他。” 叶荣秋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黑狗又补了一句:“就是弄不过李一旺那个龟儿子,顶多被他嘲笑几天,反正他也没少瞧不起咱。” 叶荣秋全身一僵,一提到李一旺和丁宏磊他就一股火往上冒。 黑狗火上浇油地又添了一句:“我也弄不明白,团座为啥非要选你喃?你能做啥子嘛,你就不是这块料。要是选我去,我都不用练,我把他们收拾的巴适喽。” 叶荣秋又一僵,满腔怒火烧的更旺了,身上也不觉得酸疼了,一骨溜蹦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黑狗:“你行我不行?你少瞧不起人!” 黑狗的表情很是惊讶:“我没瞧不起你,我就是说实话噻。” 叶荣秋怒气滔天地指着他骂道:“滚球!龟儿子你给我等着!我就赢回来给你看!”说完麻溜地把军装套上,冲出了仓库。 黑狗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吃过早饭,有一阵子休息的时间。叶荣秋和那群兵渣滓们混在一起,大家都在鼓励他,倒不是他们真稀罕那德国佬,而是如今叶荣秋要代表他们出战,要给丁宏磊那帮家伙们瞧瞧厉害,因此大家都热血沸腾的,希望叶荣秋能帮他们争出一口气来。 田强重重拍了下叶荣秋的肩膀,拍的他龇牙咧嘴的:“好小子!你肯定行,把那几个瘪犊子玩意儿给整趴下,让大家伙看看,叫那几个乌龟王八以后再横!让他们对着小日本横去!” 皮胡掏出他早上私藏的一个窝窝递给叶荣秋:“你再多吃点?待会儿别饿着没力气了。” 一个温州小伙凑上来给叶荣秋捏腿:“叶哥,我瞧你比那些家伙厉害多了。输给别人不要紧,至少得把姓丁的手下赢了,给咱出一口气。” 田强一脚把他蹬开了,咋咋呼呼地嚷嚷道:“说啥呢说啥呢,啥就输了。输不了,咱小叶是啥人呢,那捷克的轻机枪都是给他收拾妥了,还收拾不了几个小王八蛋?” 顾修戈带着刘文和郭武背着手优哉游哉走了过来,瞧着叶荣秋直笑:“等会儿就开比了,你感觉咋样啊?” 叶荣秋一瞧见悠哉的顾修戈就没好气地说:“没咋样。” 顾修戈笑嘻嘻地对大家说:“哎,你们别给他压力,赢不了也没啥嘛。德国佬又不会跑,当不上他的副官,以后还是见得到。顶多是万一让李一旺那小子成了,以后他在咱面前多逞点威风,多给你使点绊子。” 黑狗说:“这话我早上就跟他说过啦。” “哟。”顾修戈一脸新奇:“说过啦?那也好,别给他那么大压力嘛。我选他也没想过他能赢,重在参与。” 黑狗乐呵呵地说:“团座,我问你个问题啊,你咋不选我呢?为啥不派刘中尉和郭中尉去?” 顾修戈说:“你是打仗的料,我留着你有用。刘文和郭武得给我干活,我的洗脚水还没人端呢,不能便宜德国佬。小叶他别的不行,枪都端不稳,我想着怎么也得给他找点事做,就让他去呗。”他弯下腰看着叶荣秋:“咋样,就这事,你觉得你能办好吗?” 叶荣秋气得肝都疼。黑狗和顾修戈两人一唱一和倒起劲了,他怎么会听不出那两个人在用激将法?可是明知道是激将法他也一样往套子里钻,毕竟他们是真的看轻他才会用激将法,要是真觉得他能行,又怎么会说这么多有的没的呢?叶荣秋还真是一口气犟上了:日你仙人板板的,劳资还就赢给你们看! 没多久,比赛就开始了。 五个团长每人派出了一个干部参赛,其中包括叶荣秋在内一共五个连长,其中三个中尉,一名上尉,只有叶荣秋一个少尉。师侦察连弃权,还有一个独立营也派了一名中尉出来,也就是一共有六个人参加比赛。其实比赛是底下的说法,上头的说法是请军事顾问视察,因为师长并没有规定非要给这场比赛定出一个输赢来,只是让费恩豪森看看这些兵蛋子们的表现,最后让他自己在这些人里挑一个副官出来,也就是说最终被德国佬被选中的家伙未必非要是比试的胜者,但一定是最合费恩豪森心意的。 如今局势如此紧张,小日本也许转眼就会打到眼前,谁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命可活。在这样的时候,举办这样一场可谓是全师参与的活动,无异于是让人们紧绷的神经暂时得以放松。当德国顾问的副官并不是什么肥差事,除了顾修戈外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这个位置,但是大家还都派出了最得力的代表,有的团打算就算赢了比赛也不争这个位置,只不过这是个在师里露头脸的好机会,如果真能出一出风头,也许补给上或者分配上能得到上面的重视,这才是顶顶重要的。所以叶荣秋是这六个人里唯一的一个弱者。 第一个项目是军姿。叶荣秋打叠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毕竟这是最简单的一个项目。 指挥他们的家伙是侦察连的连长肖勇,因为他的队伍没有人参赛,范力就让他来做指挥官。肖勇高声道:“全体都有,稍息,立正!” 六个人齐刷刷地靠脚立正。叶荣秋和李一旺并排站在一起,叶荣秋的个子比李一旺高一些,并且他站得很直,他毕竟从小在家教不错的环境下长大,二少爷的仪态是很好的,这一站比李一旺还高了半个头,他心里很是得意。 然而看在别人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兵蛋子们坐在周围看热闹,田强看着叶荣秋嘴里不断啧声:“小叶吧,站得挺好看的,就是……就是……”却不知道怎么形容。 皮胡摸着下巴道:“就是不太像个兵啊?” 田强一拍大腿:“对头!下巴撅的有点高了哈?” 黑狗倒没说什么,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盯着叶荣秋背后的线条看。他觉得很好看,好看就够了,而且叶荣秋的屁股是六个人里最翘的一个,腿也是最长最直的,这么站着也是赏心悦目。 肖勇叫道:“向后转!” 六个兵齐刷刷地向后转。 肖勇又叫:“向右转!” 六个人随着他的口令转身,这一转却转出热闹来了,底下围观的兵蛋子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喧哗声。 叶荣秋和李一旺都愣了——因为转完之后他俩面对面了,必定有一个人转错了。李一旺站着没动,叶荣秋立刻心虚地回头往后看,只见他后面那个家伙背对着他——很明显,转错的人是他。叶荣秋立刻懊丧地皱起了脸。 “哎,别动别动!”皮胡忍不住叫道。 但是叶荣秋没听见他的话,硬着头皮又转了个身,转成和其他人一样的方向。 “哎妈呀。”田强捂住脸,仿佛丢人的是他自己:“不看了不看了。太丢人了,我还是去打枪吧。” 皮胡拉住他:“唉……再看看,也许后面就好了。” 黑狗却嘿嘿笑了起来。田强纳闷地问他:“你笑啥呀,你侄子一上来就丢大人了。”黑狗摸着下巴不说话,他打量着叶荣秋的脸,叶荣秋懊丧委屈的表情很是可爱,让他忍不住想上去捏捏叶荣秋的脸。果然他还是喜欢看叶荣秋出糗的样子。 有了这个教训,后面肖勇再叫什么口令,叶荣秋都心有余悸,总要迟疑一会儿才跟着做,生怕自己又做错。结果他又成了最不合群的一个。 顾修戈和他的两个手下也坐在训练场边上,顾修戈像个老太婆一样手里拿了个纸人,纸人身上写着费恩豪森的名字,他手里还有一根针,叶荣秋每做错一个动作,顾修戈就拿针煞有介事地扎一下“费恩豪森”的眼睛:“看不见,看不见。” 坐在他身边的刘文和郭武都淡定的装作看不见。 军姿结束。毫无疑问,军衔最低的叶荣秋也是做的最糟糕的一个。坐在台上的范力都忍不住微微摇头:他一向很欣赏顾修戈,只是平时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能帮顾修戈的太少了,这个时候他也希望顾修戈手下的兵能出风头,可惜他弄不明白顾修戈为什么选了一个新兵蛋子出来做这件事。费恩豪森也注意到了表现突兀的叶荣秋,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 叶荣秋一上来就把事情搞砸了,心里别提多沮丧。站在他身后的李一旺却是一脸得意:他也不是为了去给德国佬当副官,他只想证明自己,证明他还是一个很强的兵。 肖勇带着六个连长向校场边走,经过黑狗他们身边的时候,叶荣秋偷偷看了眼黑狗,黑狗笑容灿烂,两只手蜷起放在胸前,咧开嘴做了个口型——“喵”,他在学猫。 叶荣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揣度他在讽刺自己只是一直没用的小猫,顿时又怒从心起,狠狠瞪了他一眼,挺直胸膛向前走去。 六个连长在校场边上一字排开,每人面前的地上有一把步枪,前方几十米外有一块靶子。肖勇下令:“扑倒!拿枪!” 其他五个人直挺挺地扑倒在地,端起步枪。只有叶荣秋一个人先是单膝跪地,然后再双膝跪地,最后才将整个身子趴下去,拿起步枪,调整了一下姿势。 周围已是嘘声一片了。 田强捂住了脸:“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了,不行我走了。” 皮胡也是一脸嫌弃:“再……再看看……再看一会儿。” 刘文一脸惨不忍睹:“团座,这行吗……” 小人已经被顾修戈戳烂了,顾修戈把小人丢到一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为啥不行,我看行。也许人德国佬就好这一口呢?” 郭武冷冰冰地给他泼凉水:“听说德国人是最严谨的。” 顾修戈说:“再废话就用你腰间那把二十响自尽啊!” 肖勇下令射击,人们开始对着目标射击,每人十发子弹,李一旺成绩最好,上靶率八成,除了叶荣秋之外成绩最差的家伙只有三枪中靶,叶荣秋两枪中靶——都中在别人的靶子上。 叶荣秋很想做到最好,他想赢,他想证明给黑狗看他是最好的,不比黑狗差,可是的确有些事情并不是他希望如何便能如何,昨天的突击训练除了让他现在肌肉酸疼僵硬外并没有任何好处,他在这方面是真的不行。 射击之后是格斗,其实并不是真的让参赛者打斗,是排演好的军操,两人一组共成三组,叶荣秋好死不死和李一旺一组。轮到李一旺摔叶荣秋的时候,他下手又快又狠,没半点演戏的样子,猛地把叶荣秋撂翻在地,给叶荣秋摔得是七荤八素,半天爬不起来;轮到叶荣秋摔李一旺的时候,叶荣秋的姿势不标准,力气也不够,李一旺故意站住了没让叶荣秋做成过肩摔的动作,别人看来,的确是叶荣秋动作不对,却不是李一旺有意为难。 格斗结束之后,李一旺凑到叶荣秋耳边,满怀嘲讽地说:“你是想用这种方法吸引德国佬的注意吗?” 叶荣秋恶狠狠地用肩膀顶开他,自己却被撞了回来,往后退了两步。 总而言之,一切都糟糕透了,叶荣秋越是想赢,却越是紧张,把整个比赛弄得糟糕透顶,而和他一起参加比试的又都是当了好几年兵的老兵,仅他“一枝独秀”,连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整个比赛结束后,范力和费恩豪森从台上走下来,范力引着费恩豪森走到这六个兵面前。叶荣秋只觉得万念俱灰,他很累,累到不想再站在这里被人指点。他已经把能丢的人全都丢光了,黑狗和顾修戈说的没错,他根本就做不成什么事。他究竟还有什么理由非要做这些呢?还是算了吧。 范力有些失望地看着叶荣秋摇了摇头,转头问费恩豪森:“豪森先生,你觉得怎么样啊?” 费恩豪森严峻的目光从六名连长的脸上缓缓扫过。除了叶荣秋外,每个人都和他对视,李一旺的脸上还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一直都是很好的兵,虽然不上战场打鬼子,但他也是个能力出众的兵。 然后费恩豪森并没有立刻做出选择。他扭头对范力说了几句,范力点点头,转身吩咐自己的副官,他的副官跑开了,不一会儿又抱着一个箱子回来了。 费恩豪森看着那六名连长,缓缓道:“你们辛苦了,你们都是很好的兵。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们,但是是否能够得到这样礼物,还要看你们的表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苏打和shisinden的地雷 第六十二章 范力的副官扛着一个箱子回来,在众人面前打开,里面装了一箱工具,从榔头到螺丝刀到小钉子一定俱全。 紧接着,又有几名士兵搬来六个箱子,依次放到六人面前。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不解地盯着那几个木箱子和一箱工具。 费恩豪森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给你们的礼物就在你们每人面前的这个箱子里,打开吧。” 于是六名连长一起打开了自己面前的箱子。“哇。”有人发出了惊呼声。 每个人的箱子里装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是一把德国MP-18I伯格曼冲锋枪,一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枪机式冲锋枪,也是世界上第一支使用前冲击发方式的冲锋枪——但是,没有人认出了这把著名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冲锋枪,因为在他们面前所展示的只不过是一堆零件罢了。 人们丈二摸不着头脑地看着费恩豪森,但是费恩豪森却是一脸理所当然:“这就是你们的礼物,伯格曼冲锋枪。” 李一旺从一堆零件里拿起一枚螺丝,语气可笑极了:“枪?这是什么王八蛋用的枪?” 叶荣秋是一个明白费恩豪森意思的人——这些天来他一直在不停地拆解拼装各种枪支,以至于当他还没有打开箱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猜测箱子里会不会是需要他们拼装的枪支零件,结果竟然让他猜中了。 叶荣秋简直喜出望外了,当其他人还对着一箱零件一筹莫展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动手拼装了。 顾修戈一拍大腿,一直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他妈的,老子就知道。”他挺直腰板,扬眉吐气地捋捋头发,对叶荣秋信心满满:“看着吧,咱赢定了。” 虽然叶荣秋拼装枪支已经拼的熟能生巧了,但是这一箱零件还是令他非常头疼。最首要的一点,他拆装过步枪和机枪,但是并没有拆装过冲锋枪,这支型号的冲锋枪他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在顾修戈给他的那本轻武器图鉴上也并没有看到过;再其次,费恩豪森把枪支拆卸到了最小的部分,箱子里光螺丝和螺帽就有几十个,大小型号还不一样,让人一眼望过去见而生怯。 叶荣秋闭上眼睛,深吸气,使自己静下心来。 这时候其他的士兵也开始动手了。他们拿起一个零件看看,又丢回去,再拿起一个看看,显得无从入手。 叶荣秋平定心绪后,将除了螺丝螺帽外的较大些的零件全部从箱子里掏了出来。他数了一数,一共37个零件,其实并不算多,至少比那把捷克式轻机枪来的少多了。然后他把零件一个个拿起来研究,并不直接动手拼装,而是分门别类地将零件摆放开。 其实无论是什么枪械,原理结构都是相似的,只要能弄明白枪支工作的原理,那么对待任何国家生产的任何型号的枪械都能够触类旁通。 叶荣秋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将三十七个零件分成了五大类——枪机组件、枪身组件、弹匣组件、枪托组件以及枪管组件。 另外的五名士兵也在动手,其中一个动作快的家伙已经快拼出一把枪的模样来了——但是他只是把枪支外部的构件摆在一起,其他所有的零件都没能往上安,他的手一松枪型也就散了,因为缺乏了构件他根本不能把枪拼起来。只有一个侦伺营派出的连长看来似乎对于这支冲锋枪有一定的了解,也知道该如何分解拼装枪支,拨弄了没一会儿,还真把枪机部分给拼装完成了,又开始拼装其他部分。 在叶荣秋旁边的李一旺一开始抓耳挠腮的,后来他看见叶荣秋分类分的煞有介事,他就偷瞄着叶荣秋,也按照他的分类方法开始分。然而他刚摆了没几个,突然一双马丁靴出现在他面前,他抬起头一看,费恩豪森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于是他不敢再去偷看叶荣秋,硬着头皮把看着像枪管上的组件拼了起来。 叶荣秋把零件完成了分门别类,接下来动作就快了。他先把弹匣组件拼装了起来,就是找配套的螺丝的时候慢了一点,花了五分多钟就拼好了;紧接着,他又开始拼装枪托组件,这部分很好拼装,他只用了两三分钟就拼完了;然后,他依次拼装枪机、枪管、枪身。 拼装枪管的时候叶荣秋多费了几分钟的功夫,因为这支枪管非常脏,看起来是使用了很久但从未清洗过的,他在拼装之前先用布把枪管里里外外的油污灰尘都擦干净了,然后才动手将零件拼起来。 虽然叶荣秋是最后一个动手拼装的,但是他却是第一个拼装完的。拼完冲锋枪以后,叶荣秋在没有装子弹的情况下试验了一下枪械的功能,这是自动枪机式的冲锋步枪,只能连发发射,叶荣秋不了解这一点,险些以为自己弄错了,还想把枪拆开来检查一遍,但是费恩豪森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让他心定了不少。 得到费恩豪森的眼神后,叶荣秋志得意满地笑了。他有模有样地端起枪,做了一套射击的动作,虽然动作并不到位。然后他把枪放下,微笑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还在拼抢的其他人。 几分钟以后,侦伺营的那名连长也拼装完成,测试后发现功能没有问题,于是将枪放下。 又过了十几分钟,又有两个人拼完了,李一旺也是其中之一。但是他们甚至没有去测试拼完后枪支的功能——还有几个零件他们没有拼进去,不用试也知道枪支肯定不能使用。 再过十几分钟,剩下的两名连长弃权了。 费恩豪森按照拼装完成的反顺序走上前将每一个人拼成的部分拿起来检查,检查完后又放下,但都没有任何表示。他最后一个走到叶荣秋面前,拿起他拼装完的冲锋枪仔细检查过后,突然开口问道:“我看见你擦了枪支的零件。” 叶荣秋答道:“是的,长官。” 费恩豪森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叶荣秋答道:“清洁能延长枪支使用的寿命,降低武器走火、卡弹、炸膛等可能性。” 费恩豪森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他用德语说了一句非常好,又用中文再说了一遍。 范师长走到费恩豪森身边,迟疑地问他:“豪森先生,你选好了吗?” 费恩豪森微笑着看着叶荣秋:“士兵,请问你愿意做我的副官吗?” 叶荣秋的脸上一点一点绽出了笑容。他站得很直,所有人都看着他,包括黑狗。黑狗从来没有见过叶荣秋这样笑,有自信的、志得意满的笑容,整个人充满了精气神,让人眼前一亮。叶荣秋对费恩豪森敬了个礼:“是的,长官,我愿意。” 这时候,站在叶荣秋身边的李一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报告!” 范力问他:“李连长,你有什么事?” 李一旺暗暗捏着拳头,面无表情地说:“我想知道为什么。” 费恩豪森淡然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你们的教官,不会教你们军姿、射击。甚至行军打仗也未必有你们的长官好,而我留在中国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指了指李一旺手里那把没有拼完的枪。 李一旺咬紧了牙关,额头上的青筋有点凸显:“那为什么还要我们进行刚才的比试。” 费恩豪森说:“这是你们范师座的意思。” 范力连忙打起了圆场:“哎呀,什么比试,是视察,让豪森顾问看看我们军队的水平。至于选副官嘛,是顾问选的。”他安慰性地拍了拍李一旺的肩膀:“不一定是最强的,但是最重要的是顾问觉得合适。” 李一旺不说话了。 范力忙道:“选定了就好,选定了就好,散了散了,该训练的都去训练吧。” 士兵们都没想到费恩豪森最后竟然整了这么一出,结果大出风头的竟然是平日里任何待遇都排在最末的顾修戈带的团,其余五个落选的垂头丧气地走了,围观的士兵们也都渐渐散了。 田强在校场边对着叶荣秋大声嚷嚷:“小叶,好样的!” 叶荣秋顺着他的声音望过去,看见田强在对他数大拇指,皮胡和其他几个小兵卒子们兴奋地对他挥着手。而黑狗站在一边,眼神温柔地对他笑。叶荣秋看着他这笑容,只觉得心里一荡,连忙收回视线,告诉自己不要再自作多情。 顾修戈跑过去,把这些不肯走的家伙们领走去训练了。范力也去处理自己的事情,而叶荣秋现在成了费恩豪森的手下,不用再去跟着顾修戈他们训练,他便被费恩豪森带走了。 费恩豪森说:“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叶荣秋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被自己搞的一团糟的军姿演练。 费恩豪森又说:“他们也不是合格的军人,比你更不合格。在中国,合格的军人很少,我待过好几支队伍,从普通的士兵到他们的长官,连长、营长、团长,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家伙擦洗他们的枪支,你是第一个我看到的主动擦洗枪支的军人。” 叶荣秋有些惊讶。其实队伍里擦枪的人并不是没有,譬如他经常看见郭武把他那支根本没有子弹的二十响擦得油黑蹭亮,但是他们都只是擦枪的外部而已,没有人把枪支拆卸后认真清洗。其实他原本也不知道枪支内部也是需要清洁的,还是在顾修戈给他的书上看到的。他相信其他人也一样,他们根本不懂。 费恩豪森转过身,指了指他刚刚拼装完后捧着的伯格曼冲锋枪:“你以前见过这种枪械吗?” 叶荣秋摇头:“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见。我只当了一个月的兵,没有见过多少枪械。” 费恩豪森问他:“那你为什么会拼装?” 叶荣秋说:“如果能弄懂枪支的结构,其实每种枪不会差很多。” 费恩豪森点点头:“你做的很好,把每一个零件分门别类,有条不紊的拼装,虽然慢了点,但是没有出错。在中国兵里,我很少见到有你这样素质的军人,我简直不相信你只当了一个月的兵。你对枪支很感兴趣吗?” 叶荣秋苦笑着没有回答。其实他不过是被赶鸭子上架而已。但是真正开始做了之后,他已经没有多少抵触心理了。顾修戈有些话是的确说进他心里的。 一个下午,费恩豪森都在和他聊天。这个德国佬对他很有兴趣,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与枪支有关的内容。他的确是一个枪械专家,他让这几个中国兵拼装的伯格曼冲锋枪他也曾参与设计。叶荣秋原本觉得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连讲两个小时连口气都不喘。其实是因为费恩豪森实在太寂寞了,在中国这些他待过的军队里,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叶荣秋可以。 这段时间叶荣秋自己研究枪械正好积攒了不少问题,苦于书上找不到答案,趁着这个机会便追着费恩豪森一股脑地问了出来,短短一个下午的时候就大有裨益。 直到天黑的时候叶荣秋才终于回了仓库。 忙了一天,叶荣秋十分累了,一进屋,书也不碰,便直直扑到黑狗已经铺好的床铺上。黑狗在他身边坐下:“累了?我帮你捏捏?” 叶荣秋翻了个身,委屈兮兮地把裤脚卷起来给黑狗看腿上的乌青:“早上被李一旺那龟儿子摔的。他故意的!” 黑狗把手搓热,用热乎乎的掌心轻轻推摁他腿上的乌青。 过了一会儿,黑狗又问叶荣秋:“还有哪里?” 叶荣秋嘴巴撅的很高:“我身上都是伤!” 黑狗笑着拍拍他:“衣服脱了我看看。” 叶荣秋把他的上衣脱了,果然背上也有几块乌青,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尤为突兀。黑狗没有药,就只能把手搓热,给他热敷伤口。他温热的手掌心捂在叶荣秋的肌肤上,叶荣秋觉得十分舒服。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今晚的黑狗尤为温柔,温柔到让叶荣秋舍不得用说话来破坏。 过了一会儿,黑狗把手拿开了,但是紧接着,叶荣秋感觉到一个更温热并且有些潮湿的东西覆在他的伤口上,他猛地一颤,闪身躲开了。 黑狗缓缓直起腰——刚才他亲吻了叶荣秋背上的伤口。 叶荣秋神色紧张地抓过自己的汗衫:“你别戏弄我。” 黑狗抿了抿嘴唇,缓缓挪近叶荣秋,将脸凑上去。叶荣秋伸手抵住了他的肩,一脸苦大仇深。但是这一次,黑狗没有退开,而是目光坚定地看着叶荣秋。今天他对叶荣秋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在叶荣秋拼抢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心从来没有悸动的那么厉害过。叶荣秋认真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让他着迷,当时他就想冲上去将叶荣秋拖走,压到墙上狠狠地亲吻。他一直都有点弄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可是今天光是看着叶荣秋的认真的样子让他从头脑到心脏到下半身都有了反应。 叶荣秋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问他:“你到底把我当啥人?” 黑狗微微地笑了。他伸手握住叶荣秋的手,并且与他十指相扣,看着他的眼睛低沉而温柔地说:“阿白,我喜欢你。我不想放跑你,我要对你做点啥,让你记我一辈子。不,我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hisinden、毛毛闯江湖的地雷和钟阅的手榴弹 第六十三章 叶荣秋听见我喜欢你四个字,猛地一个激灵,从里到外都颤抖了。他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这句话了,叫他又激动又委屈。 黑狗把他抵在自己肩头的手拿开,再一次靠了上去。他快亲到叶荣秋的时候,叶荣秋又微微侧头躲开,黑狗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正回来,蛮横而霸道地亲了上去。这回叶荣秋几乎没怎么抵抗,乖顺地张开嘴让他的舌尖入侵。黑狗松开他的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带进自己怀里,叶荣秋软绵绵地贴在他身上,黑狗能感觉到他的心跳的比自己还快。 过了一会儿,黑狗松开了叶荣秋,用手指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水迹,好笑道:“你咋又哭了?你这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叶荣秋擦掉眼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他推开,蜷起身抱住自己的膝盖生闷气。 黑狗从后面搂住他,亲吻着他的侧脸和脖颈:“阿白,咋的了?” 激动的情绪过后,委屈占了上风。叶荣秋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他被黑狗欺负了那么久,黑狗一句喜欢就把他收买了,亲让亲,摸让摸,黑狗一动心他就乖乖配合,那前阵子他喜欢黑狗黑狗却瞧不起他的日子怎么算?凭什么他就这么被动地被人控制?! 想到这里,叶荣秋懊恼地用手肘把黑狗撞开了。 黑狗又凑上去,在他面前蹲下,捧着他的脸问道:“阿白,我想听你说,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跟我过日子?” 叶荣秋哼了一声,挣开他的手把头转了过去。 黑狗可怜兮兮地再次凑上去,逼他不得不看着自己:“我已经把心里话都告诉你了,你却啥都不肯告诉我。” 叶荣秋一想,的确是黑狗先向他表白的,也是黑狗先对他有亲热的举动,说起来也不能算他上赶着往上贴?这么一想,他的心情稍许好了一些。 黑狗继续装可怜:“阿白,总是我缠着你,你对我爱理不理,还老发脾气,好几天不肯跟我说一句话。你总是这个态度,把我折磨的好苦。我刚才跟你说的话,我想了好久,不敢告诉你,怕你又不理我,可我真的好喜欢你,我想要你的人还有你的心,你愿不愿意跟我好?” 叶荣秋听了他一串甜蜜的表白,心情又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你想了好久?” 黑狗趁热打铁,抓着他的手摩挲:“好多天。” 叶荣秋哼了一声,嘴角有微微上扬的迹象,又被他硬生生压下来,表情很是别扭。 黑狗抓起他的手指放到嘴里咬了一口:“你倒是肯不肯嗦?” 叶荣秋端架子把手指抽回来:“不肯。” 黑狗把他扑倒在地,在他左边脸上亲了一口:“不肯?” 叶荣秋挣扎着擦掉脸上的口水:“不肯!” 黑狗又往他右边脸上亲了一口:“真不肯?” 叶荣秋脸色微红,继续挣扎:“我就不肯!” 黑狗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支着身子看了他一会儿,吊儿郎当地说:“不肯?那就算了哈?当我没说过?” 叶荣秋愣了一下,板起脸瞪着他不吭声。 黑狗又爬起来一些:“真算了?” 叶荣秋已隐隐有发火的迹象了。 黑狗看着他那副别扭的样子,乐得恨不能满地打滚,他骨子里恶劣的性子发作,还想再逗逗叶荣秋,最好看到他亮出爪子挠人的样子,再顺毛把他揉巴适了,不过他知道再逗下去叶荣秋就真的要恼了,那不可是闹着玩的,就怕揉不回来了。于是他语气一转,眯着眼坏笑道:“开玩笑的。我就吃准你了,这辈子我都不会放过你!”说完如饿狼扑食一般扑上去,狠狠亲吻叶荣秋的双唇,将他口中的空气掠夺的一干二净。 叶荣秋伊始还小幅挣扎,不一会儿就晕头晃脑地被黑狗紧紧搂在怀里了。 许久之后,黑狗终于松开叶荣秋。叶荣秋双眼已经迷离,红通通的唇上一片水泽,黑狗又啄了啄他的双唇,在他身边躺下,紧紧将他拥入怀中,轻声道:“我是认真的。” 叶荣秋翻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张嘴狠狠往他肩上咬去,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这一咬上。他两排小牙齿倒是尖的狠,嘴里一点没留情,黑狗被他咬的龇牙咧嘴的,不过忍着没哼出声,只是用力搂住叶荣秋。好一会儿过去,叶荣秋松开牙口,气顺了不少,低头乖巧地拱进了黑狗的怀里。 黑狗开心地笑了,捧着叶荣秋的脸温柔地亲着,亲多了,叶荣秋就嫌弃地推开他,抓起他的衣服把脸上的口水擦掉。 黑狗想趁热打铁把叶荣秋给吃干抹尽,可想想两人刚刚和好就做这事,怕叶荣秋别扭的性子上来,不肯配合。还是慢慢来算了,反正决心已经下了,也不差这一步。 叶荣秋脑子里一直回响着黑狗那句“我想对你做点啥,让你记我一辈子”,他以为黑狗一定会趁着这个机会把上次没做成的事给做成。他心想,如果黑狗又要做这种事,他是肯定要反抗的,如果黑狗非要做,那他就……反抗不过好了,反正他是真的反抗不过。他已想开了,如今的日子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里子才是真的,面子都是空的。但他没想到黑狗许久都只是抱着他亲昵,全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过了一会儿,黑狗说:“早点睡吧。” 叶荣秋不解地看着他,黑狗看着叶荣秋不解的表情也很不解,两人互看了一会儿,叶荣秋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搂住黑狗的腰:“晚安。” 两人操练了一天,都已十分累了,没多久就进入了梦想。这是半个多月来他们睡得最安稳的一天。 第二天一早,黑狗去训练,叶荣秋去了费恩豪森那里。 大清早,费恩豪森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他原本就总是摆着一副严肃的表情,这天早上更是双眉紧锁,也不知是昨晚没睡好还是在什么人那里受了气。不过他并没有对着叶荣秋发火,反而很耐心地给叶荣秋继续讲课。他并没有什么公事要办,一整个上午就给叶荣秋讲解枪械的知识。 叶荣秋原本自己看书学习,学的东西又杂又乱,他也不知道什么是重点。而费恩豪森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先从最基础的内容给叶荣秋讲起,很有条理地把知识点梳理清楚。一上午过去,虽然他讲的很多内容都是叶荣秋在书上看到过的,但是还是令叶荣秋觉得受益匪浅,因为他终于能系统地将这些知识串起来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叶荣秋陪着费恩豪森一起吃饭。 师里给费恩豪森准备的伙食很不错,他一个人就有两荤两素还有一碗冬瓜排骨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叶荣秋的碗里也多了一份荤菜。叶荣秋原本是想去陪着黑狗他们一起吃午饭的,但是他已经很多天没沾过荤腥了,一时没抵住美食的诱惑,便就留下了。 就算吃饭的时候费恩豪森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叹气。他突然问叶荣秋:“你们师里的士兵平时吃的是什么东西?” 叶荣秋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整个师都一样的。有的团吃得好,跟我现在吃的差不多,有的团——比如我之前待得那个团,吃的很不好,没有荤菜,只有咸菜、菜汤拌饭。” 费恩豪森很惊讶地问道:“菜汤拌饭?” 叶荣秋点头:“是的。” 费恩豪森问他:“那你之前待的那个团不打仗吗?” 说起这个叶荣秋就有气,他没好脸色地说:“不,恰恰打的是最艰苦的仗。” 费恩豪森看起来很生气,但是他没有问叶荣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过了一会儿,他说:“这种……”他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想表达的词汇,于是说了一个德文单词,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叶荣秋说:“ridiculous?滑稽?可笑?” 费恩豪森诧异地问他:“你听得懂英文?是的,可笑。这么可笑的事情,我在中国待久了,居然知道为什么。中国的军人,将领,糟糕。日本人,侵略中国,中国被人侵略,为什么侵略别人的国家团结的像一只手,”他伸出自己的拳头,“可是被侵略的人民却自相残杀。”他用两只拳头互击了一下。“非常可笑,我看到过有中国的将领利用日本人来杀掉自己看不顺眼的手下。” 叶荣秋总结:“铲除异己。” “是的。”费恩豪森不断摇头:“竟然会有这种事。日本人正在屠杀你们的百姓,可是军人之中竟然还发生这样的事。” 叶荣秋沉默。其实他并不喜欢听一个外国人来点评自己国家的不好,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他承认,费恩豪森说的都是真的,他们的政|府党派在最困难的时候依旧不知收敛地腐败着。 过了一会儿,费恩豪森问他:“你听得懂英文?你上过学?” 叶荣秋点头:“我上过大学。” “噢。”费恩豪森说:“我走过好几支部队,见过很多军人,但是很少有人上过学,他们就连你们的中国字都不认得,更不要说英文、德文。你为什么想来当兵呢?” 叶荣秋犹豫了一阵,说了实话:“我是被抓来的。” 费恩豪森愣了一下,显然也听说过抓壮丁这种事情。他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你想回家吗?如果你想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 叶荣秋又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想回家。”顿了顿,又道,“不过,不是现在。这里还有事情需要我做。” 费恩豪森在一个上午的愁容满面之后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你这家伙不错。我欣赏你。假如我的国家正在被人侵略,我也会不顾一切地从军。” 叶荣秋问他:“长官,你上午心情不好吗?” 费恩豪森点头:“是啊,我和你们的师长吵了一架。我要求他给我五天的时间给你们全师的士兵做集训,教他们枪械的知识和使用方法。但是他不同意,他说你们的士兵不需要学习这个,他们都会操作他们保命的武器。可我看到明明有很多士兵连枪都拿不好!比如你,你告诉我你只当了一个月的兵,天哪,我不知道你都学了些什么,竟然就已经上战场打仗了!但是他说没有时间了,马上又要打仗了。” 叶荣秋本想告诉他自己只当了两天的兵就上战场了,但是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愣了一下:“又要打仗了?什么时候?” 费恩豪森说:“后天就要出兵。” 叶荣秋惊讶极了:“后天?”他其实知道再一次上战场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但他私心里总是希望能再多休息一点时间,没想到战争来的那么快,日本人根本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叶荣秋因为震惊而走神了,费恩豪森却在喋喋不休他在中国的经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在中国吗?我对这个古老的国家很感兴趣,我不想这个国家就此灭亡。邀请我留下的人请我去中央军任差,但是我拒绝了,我说我要去地方军队,待遇差的地方军队,在那里我才能发挥我的作用。然后我就来了地方军,结果呢……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国家的军人比中国的更糟糕。” 叶荣秋被他最后一句话抓回了神智,不悦地反驳道:“不,我不同意,普通军人没有错,错的是没有能力的领导长官。” 费恩豪森说:“今天上午,你们的师长拒绝了我的要求后,有几名士兵从附近走过,我走上去问他们,愿不愿意跟我学。他们告诉我,用枪谁不会,没时间学了。但是我昨天晚上还看见他们在赌牌!他们宁愿把时间花在赌牌上,却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叶荣秋说:“我觉得那是因为很多事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你教会他们的事情也许能救他们的性命。” 费恩豪森说:“你就很上进,你和他们不一样。” 叶荣秋沉默了一会儿,有些别扭地说:“那是因为……我有一个还算不错的长官。”这是他第一次认可顾修戈,虽然是在一个德国佬面前。 叶荣秋得知了很快又要打仗的消息,心中不安,匆匆吃完午饭以后就赶去找黑狗。他的午饭里有两块肉,一块他自己吃了,还有一块他省了下来,和一些菜一起装在一个小盒子里。他赶到大院子里的时候黑狗他们还在吃午饭,于是他走过去在黑狗身边坐下,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黑狗。 黑狗打开盒子看见里面的肉,问叶荣秋:“你吃了吗?” 叶荣秋点点头:“有两块肉。” 于是黑狗就把另一块肉吃了。 坐在他们不远处的李一旺看见了,大声跟手下人嚷嚷道:“这年头,一人得道,鸡犬也跟着升天啊。” 叶荣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前辈升天很久了吧。” 李一旺冷哼了一声,继续低下头扒饭。 叶荣秋懒得再去理他,往黑狗身边挪近了一些,小声说道:“又要打仗了。” 黑狗一边吃一边应道:“上午听团座说了。我问过了,你现在是德国佬的副官,不算团座的手下,不用跟着我们一起上战场,你可以留在后方。” 叶荣秋看着他愣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ray、小小山、shisinden的地雷 专注标题党三十年 第六十四章 能够不必去那恐怖的吃人炼狱,叶荣秋自然是应当高兴的,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黑狗是肯定会上战场的,他们即将分离,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或者十天半个月,甚至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一想到这些,叶荣秋就焦躁不安。 他迟疑地说:“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吧?” 黑狗咬着筷子,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叶荣秋纠结得不断咬嘴唇。 黑狗笑了笑,把筷子放下,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宝器。你不是这块料,好好在师里呆着。” 叶荣秋有些不服气,黑狗压着他的脑袋不让他动,低声道:“我不是看不起你。你很好,你能做到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情,但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当商人,我爹就不行。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打仗。你是个好娃子,你本性太好,那么多天,你一枪都没开过,你不喜欢杀人,留在这里你能做更多的事。” 叶荣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低低应了一声:“我晓得了。” 黑狗松开他,两口扒完了碗里的剩饭,摸摸肚子,说:“你回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就要去训练了。” 叶荣秋又陪他坐了会儿便走了。 下午费恩豪森去了军部,没让叶荣秋陪着,叶荣秋就自己整理上午费恩豪森给他讲的知识并研究武器。 第二天,人们就开始做战前的准备了。费恩豪森还是不在师部,叶荣秋就去了顾修戈他们那里。 费恩豪森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那就是中国军人的战斗素质是很低的,这样的情况在中央军好很多,可是中央军并不会去打最艰难的仗,因为蒋中正要保存实力,真正难打的仗其实都是这些战斗素质低下爹不亲娘不爱的杂牌军打的。而素质低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能力如何,又或者意志力不如日军,而是军队的管理上存在很大的弊病。士兵们虽然会用各种武器,甚至有些人自学成才成了武器高手,可是他们大多都是在战场上冒着性命的危险练出来的,或许很多人都会操纵武器,但是一旦武器出现什么问题,他们就立刻束手无策。 叶荣秋去的时候顾修戈不在,是刘文在带队。他向刘文提出要求,刘文同意了,给叶荣秋一个小时的时间训练全团的士兵。 叶荣秋教他们把自己的枪支拆开,检查枪管是否清洁。查下来没有一根枪管是干净的,每一个枪管都脏的能拿来作画,因为没有人有枪支需要清洁的意识。事实上中国军队的武器并不差,且不论配套性和后勤工作的不佳,其实单支枪支的性能都不错,从手枪到机枪的性能样样不输日本军队。但是在战场上武器损毁的几率是很大的,经常打着打着就炸膛走火卡弹等问题层出不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士兵都不会保养他们的武器。 叶荣秋叫人打了水又拿了几块干净的布来,让所有士兵擦洗自己的枪支。勤务兵进进出出不停换水洗布,最后清洗完两三百支枪就换了百来盆水,黑的像炭一样的抹布垒成一座小山。甚至有的士兵连自己的枪管已经歪了都不自知,若不是被叶荣秋查出来,在战场上兴许就是一条人命。 叶荣秋刚领着士兵们擦完枪,就看见顾修戈大摇大摆地带着郭武回来了。顾修戈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嘴角快咧到耳根,仿佛被鸿运当头给砸了,这一路走过来,所有人都盯着他看。 顾修戈走到叶荣秋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学生,好样的!我没看错你啊!” 叶荣秋一脸莫名:“你讲啥子?” 顾修戈奇怪地上下打量他:“不是你?” 叶荣秋扭头看看一边堆积如山的脏布:“你说这个?” 顾修戈摸着下巴说:“你装什么傻,做好事不留名啊?你好歹也煽风点火了吧。要不然德国佬能有那么好的心?”他扭头问郭武,嬉皮笑脸地说:“难不成德国佬看上我了?还是好你这口。” 郭武并不喜欢这样的玩笑,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配合了一下,又板起了脸。 叶荣秋对她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豪森先生?他做了啥喽?” 就在这时候,几名士兵帮着几个箱子过来了。 顾修戈得意洋洋地指了指那几个箱子:“师部给的补给。没有新枪,但是有充足的弹药,炮弹都发了几十枚啊,炮手要是他妈的还干不翻日本人的战防炮,我就把他给干了!还有粮食,虽然不是啥大鱼大肉,好歹够弟兄们填饱肚子!” 叶荣秋惊讶极了:“补给?跟豪森先生有什么关系?” 顾修戈说:“你真不知道?德国佬调了咱几个团的战绩和补给的档案,直接去了军部找人拍桌子,问为啥我带的团打了那么些断子绝孙的仗,补给却是全师最差的,弹药只有别的团的一半。”说着撇了撇嘴,“就是可怜了范老头,我知道这些事其实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年纪大了,就想安安稳稳混完这两年就收拾包袱滚蛋,不过这事闹上去了,他是师长,还得他背着。不过他也快退了,就让他多背着点吧。” 叶荣秋比顾修戈更惊讶。没想到他昨天跟费恩豪森说了那些事后,费恩豪森竟然真的去查了。这德国佬在中央军里有熟人,军部怕这德国佬不依不饶地闹,最后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再者前线战事的确吃紧,因此临出战前把给顾修戈的军备补全了。 顾修戈志得意满地杵了杵叶荣秋:“你小子肯定煽风点火了,不然德国佬知道我和我的手下是哪根葱?你比我想的还能干!好样的,你又升了!升中尉!我今天就去师部打报告给你加军衔!” 叶荣秋愣愣的没吭声。他大概是全中国军队里升得最快的士兵了,怕是正经军校里出来的精英都没有他升的这样快的。他当了一个月的兵,一眨眼,居然已经是中尉了。这应该托福于他遇到了全中国军队里最无稽的长官。 刘文走过来,在顾修戈耳边低声道:“团座,你现在给他加衔,恐怕豪森先生会多心。” 顾修戈想了想,说:“也对。大学生,等我们打完这场仗回来我再给你升官。你好好干,前途无量啊。” 叶荣秋并不在意军衔,顾修戈的团能有好的待遇,叶荣秋自然是高兴的,不说别的,至少黑狗也是受益者其中之一。然而顾修戈看着他的眼神里颇有深意,让他心中一动,突然有了些别的念头。顾修戈在军队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早就混成人精了,他费尽心思把自己送到费恩豪森身边,怕是不止他嘴上说的大义凛然那么简单,现在这些事情也都是他算好的。 顾修戈走到队伍里,视察士兵们刚刚擦洗完的枪械。走到黑狗身边的时候,他亲热地揽了揽黑狗的肩膀,然后又走回叶荣秋面前,奸猾地笑了:“大学生,多扇扇风,点点火,啊。” 叶荣秋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即使顾修戈不这么说,他也会那么做的。 下午顾修戈没让士兵们训练,派发完装备,就让他们回去好好休息。如今有了充分的补给,士卒们各个士气满满,趾高气昂的走了,仿佛这场还没开打的仗已然胜利了。他们并不怕死,死在小日本手下不算什么,但是最冤屈的是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下。 费恩豪森不在,叶荣秋就跟黑狗一起回去休息。他们回仓库的路上,遇上了正好解散的李一旺等人。 李一旺他们显然也已经知道顾修戈得到军备补充的事了,看黑狗和叶荣秋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叶荣秋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用这样的眼神去看抢了他们家园的日本鬼子。叶荣秋不打算搭理他们,拉着黑狗要走,没想到一向沉得住气的黑狗居然拉着他的手向李一旺他们走了过去。 李一旺看见黑狗和叶荣秋走过来,以为他们是来挑衅的,冷笑道:“别得意的太早。” 黑狗耸肩:“我不晓得我有啥好得意的。李连长给我说说?” 李一旺翻了个白眼。 黑狗笑道:“李连长,明天你们团也出征了,你可保重了。” 李一旺恶狠狠地说:“不用你操心,我肯定活得比你长,我等着三年后吃你的辣子鸡,一等兵。” 黑狗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次打完鬼子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李一旺一愣:“啥话?” 黑狗说:“打完鬼子回来再说,肯定是你喜欢听的话。”他颇有深意地一笑,说:“战场上见。”然后就拉着一头雾水的叶荣秋走了。 叶荣秋在路上问他:“你要跟他说啥?” 黑狗摇了摇头:“他有命回来再说吧。” 黑狗不肯说,叶荣秋问不出来,只好作罢了。 两人回到仓库后,静静对坐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明天一早,黑狗就要上战场了,而叶荣秋留在此地,他们即将分离。自打出了重庆后,他们只分离过一次,是黑狗悄悄去了武汉,除此之外他们形影不离,同吃同睡。接下来的几天里,黑狗即将生死未卜,叶荣秋一想到就觉得后几天的日子无法过了,只怕他会焦躁的恨不得死过去。 黑狗挪近叶荣秋,将他搂进怀里。 叶荣秋犹犹豫豫地说:“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吧。” 黑狗亲了亲他的鼻梁,温柔而无奈地叹了口气:“阿白……” 叶荣秋咬紧了嘴唇,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我留在这里。我知道,我去了也是拖你们后腿。我留在这里,你就不用担心我,你好好打仗,把日本人打回去,早点还我们和平。” 黑狗应了一声,亲了亲他的嘴唇,手指在他的发间摩挲。 叶荣秋受不了了,他开始颤抖,难捱地抓着黑狗的衣襟颤抖。他实在太不安了,以至于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平复心情。 他颤声道:“你……你想不想做那个?我愿意。” 黑狗愣了一下:“那个?啥?” 叶荣秋深深把头埋进黑狗怀里:“就那个。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过一辈子,我愿意。你想做啥我都愿意。”他再也不去想他叶家二少爷的架子,也不去想他这样主动地贴上去会不会显得太贱,圣洁的灵魂他不要了,他只要黑狗,黑狗就是他的爱情,他不再抗拒,甚至于主动要求,他想要抓住点什么来证明这一切。 黑狗沉默了一会儿,轻笑一声,吻了吻他的脸庞,贴着他的耳垂说:“宝儿(傻瓜),等我打完这场仗回来,我把你身上每一寸肉都吃干净。” 叶荣秋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已经有点红了:“为啥是打完仗回来?为啥不是现在?你是不是怕你回不来了?” 黑狗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由愣了一下,眼神躲闪着没说话。叶荣秋说的是对的,战争不是儿戏,即使他嬉笑面对,可他和叶荣秋心里都清楚,他很可能有去无还。他已经把叶荣秋拉下水了,不过下水的并不那么彻底,几个拥抱,几个亲吻,没什么大不了,但他知道这些都是叶荣秋的第一回。第一回的事情总是会记得很清楚的,尤其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他还是手下留情吧,放叶荣秋一条生路,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至少以后值得叶荣秋回忆的伤疤少一些。 叶荣秋已经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你做,你不做我做,你以为我还有退路?没有了!我啥都没有了!” 黑狗拉住了叶荣秋的手。 叶荣秋狠狠地把自己的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将自己的汗衫脱了,又开始脱裤子。黑狗再一次抓住他的手,他气恼地抬起头瞪着黑狗,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如果黑狗不松手,他就要哭出来给他看。 黑狗叹了口气,把他搂进自己怀里,亲吻他的眼皮,好笑道:“你再弄,我就真的忍不住了。” 叶荣秋恼火地推他:“谁要你忍。” 黑狗说:“我也不想忍,天晓得我想把锤子捅|进你身体里想多久了!可你好歹给我留点体力,明早就走了,今天我把力气都花在你身上了,明天碰到鬼子咋个办嘛!” 叶荣秋耳根已经红了,挣扎的没那么大力了。 黑狗亲着他的耳朵哄道:“我晓得,你怕我回不来了。我肯定要回来,我还要跟你过好日子。要不你让我咬一口,我在你身上留个印,我的印,就像买驴子也要在驴屁股上盖个戳,留了印你就是我的人,我得回来对你负责。” 叶荣秋蹬了他一脚:“你才是驴!你!你是龟儿子!你就不会好好说人话!” 黑狗猛地把他压倒在地上,就在他光溜溜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叶荣秋疼得尖叫起来,但很快忍住了,抓着黑狗的头发不吭声。没多久,黑狗松开了叶荣秋。他咬的很深,叶荣秋的肩上已经见血了,留了一对深深的牙印。 黑狗亲了亲叶荣秋的嘴唇,翻身把他搂进怀里。 叶荣秋不再挣扎,反手抱紧了他,小声道:“你一定要回来啊。” 黑狗笑着揉揉他的脑袋:“洗干净屁股等我,等我回来肯定要把你日的哭爹喊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苏打的手榴弹和shisinden的地雷 真的不是我标题党啊,其实从黑白第一次光屁股睡觉我就想上肉了,小生生可是一直都是写黄暴文的啊!以前肉都是论斤上的啊!包括这一章我也是一开始想好了一定要写肉的啊!可是每次写着写着我就发现不合适啊!就是没到那一步啊! 好吧让我们一起来给小黑办法年度最有自控力的小攻奖,鼓掌!【顶锅盖跑 第六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顾修戈就带着队伍走了,叶荣秋则留在师部继续跟着费恩豪森学习。 这一次全师出动,顾修戈的团前往瑞昌阻截日军,丁宏磊亦带着军队前往黄梅,阻止日军南下西进。 行军的时候,顾修戈走到黑狗身边和他聊天。 黑狗问顾修戈:“团座,咱啥时候能打回去?” 顾修戈问他:“打回哪里去?” 黑狗说:“您故乡,全中国。” 顾修戈看了眼他们背的弹药,又看了眼他手里的枪:“靠这个?打回去?实际点年轻人,想想咱在瑞昌能挡日本鬼子多少天才是正经的。” 过了一会儿,顾修戈压低了声音对他说:“知道上面是怎么说的?” 黑狗斜眼看他。 顾修戈在他耳边低声道:“用空间争取时间。是用空间,争取时间,而不是用时间争取空间。” 黑狗笑了一声:“给谁争取时间?” 顾修戈耸肩:“我也想知道,国土都丢完了,给哪个乌龟王八蛋争取时间呢?争取啥时间?卷钱跑路?” 黑狗一哂,说:“团座,给我讲讲您是怎么当上团座的。” “哦?有意思,让我想想。”顾修戈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刚从东北出来那会儿,老子一万个不想加入中央军。老子甚至不想当兵了,回去找齐以前的兄弟继续当胡子,咱自己把日本人打回去。可是没法儿啊,不当兵,没枪没弹,当了兵,不打日本鬼子。把我给难的。后来老子想明白了,还是得当兵,而且不能只当个兵蛋子,往上爬,”他竖了个拇指,“得当官。当了连长,我能管一百号人;当营长,我能管五百号人;当了团长,我就有一千五百多号人啦!比当胡子老大还威风啊!”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伍,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好像也没有那么多啊?” 黑狗笑笑地说:“当了军官,手里有人,有武器,有粮食,最重要的,还有权利。” 顾修戈一拍大腿:“对极喽!”他开始摇头晃脑:“所以当年老子哗变了,毙了那营长。后来老子从中央军跑了,好几个弟兄跟着我一起跑的,刘文,郭武。”他指了指前面的刘文和郭武,“也都是那时候跟着老子一起出来的。” 黑狗歪着嘴角笑道:“团座的野心可不止那么点吧。” 顾修戈眯了眯眼,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想当皇帝。” 黑狗从善如流地:“当皇帝好啊,谁都听你的,没人敢扣你的军需,人人为你打仗,不听话的军阀全都砍了,不安分的官僚统统下野。明天就带着人打回东北去,后天就统一全中国。” 顾修戈笑了。笑过之后,他拍拍黑狗的肩膀:“实际点,先想想明天要打的仗吧。” 黑狗低声道:“实际点,想想打完明天的仗,团座想不想当师座。” “噢?”顾修戈摸了摸肚子,“想,想的肠子都打结了。你说,我洗耳恭听。” 黑狗说:“我可以帮师座。不一定有多大用处,但是偷鸡摸狗我最拿手。” 顾修戈说:“有意思。你想要什么?” 黑狗看了他一眼,笃定地说:“给我权,教我本事。我也要当官,我也要带兵。”如今这样的乱世里,只有强者才有抗争的权利。他要保护很多人,很多东西,他就必须要变得更强,有权利,有本事。 顾修戈奸猾地笑了,与他一击掌:“成交!” 没多久,顾修戈走到前面去了。 黑狗走回队伍里,田强问他:“哎,你刚跟团座嘀咕啥呢?” 黑狗说:“就问问团座打仗的事。” 两个小个子男人凑上来:“黑狗哥,田强哥,你们说啥呢?” 田强撇撇嘴:“没啥。” 打孟元和马霖死后,这两个男人加入了田强他们的队伍。两个人都是浙江人,一个是温州小伙,名叫方洪,一个是宁波男人,名叫邵华。 皮胡问他们:“哎,你俩老乡不?老乡好啊,这团里南方佬多,就没我河南老乡,寂寞啊。” 田强啧声:“驻马店人多了还不乱套了?就你一个就够添乱的了!” 方洪和邵华对视了一眼,方洪问道:“咱俩算老乡不?” 邵华说:“算吧,都是浙江人。” 皮胡说:“能听老乡用家乡话讲话,那是真亲切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方洪和邵华都笑了。邵华说:“那不行,他讲温州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方洪说:“宁波话我能听懂一点点。” 皮胡惊讶道:“一句都听不懂?不能吧!俺们河南也有好多种方言,不管哪种我都能听得懂,那都很亲切啊!” 黑狗用重庆话插了一句:“你们北方娃子讲话,不都是一个调调?猪都听得懂噻!” 皮胡用胳膊肘顶顶田强:“你听得懂我讲话?” 田强斜睨了他一眼:“干啥玩意儿?啥意思?我听得懂啊。” 皮胡指了指黑狗:“他骂你是猪。” 众人都笑了,田强拎起拳头要揍皮胡,皮胡笑着躲到黑狗身后:“你打我干啥,你打他!他说的!猪听得懂我讲话!” 这时候郭武走了过来,呵斥道:“队伍排好!像什么话!” 皮胡吐了吐舌头,赶紧扶正枪战好,其他几个人也一本正经地向前走。 不一会儿,郭武走了。 邵华说:“我们南方跟你们北方不一样,我们这里,过条河,翻座山,讲的话就不一样了,都听不懂。” 方洪和邵华用温州话和宁波话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家乡,把黑狗他们三个听得迷迷糊糊的,听完以后,田强指着邵华说:“宁波佬说的我听懂两句。”又指着方洪:“你说的,啥玩意儿,我一句没听懂。不过你们那调调听起来挺像的。” 两个浙江人笑道:“差远啦。” 黑狗说:“那是肯定的,温州人,徽州人,晋州人,这几个地方的人会做生意,生意做得越好的地方,那讲出来的话越是叫人听不懂。他们方言里头很多弯弯绕绕的,就是要外头人听不懂,自己人能听懂,他们才好骗的你上当,好赚你的钱。”以前钟家还没倒的时候,黑狗见过很多地方的商人,生意做得最好的就是那么几个地方的人,他们自己人用方言交流起来简直像在说外国话,不管怎么费心研究都听不懂,因为他们也不想让你听懂。 于是当天,温州人方洪在队伍里多了一个皮胡给他起的绰号:奸商。虽然他们家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且他并不是做生意的。 顾修戈带着他的队伍赶到瑞昌的时候,日军的队伍已经从瑞昌的东北口登岸,向瑞昌的守军发起进攻,那里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 顾修戈试图带着他的人从后方袭击日军,与当地的守军配合,两方夹击,但是日军发现了他的队伍,迅速分出一拨力量来巩固后方防御,猛烈地向他们开火。 顾修戈带着他的战士们分散开来躲在掩体后方,他们试图对日军进行反击,但是日军的火力太强了,几波进攻都被打了回来。 顾修戈大吼道:“不行,这么打牺牲实在太大!他们地形优势比我们好!我们得跟对面的守军配合,让他们炮火支援我们,克制日军的机枪,大伙一起冲,迅速把这一拨鬼子吃掉!” 刘文从装备中摸出旗子,打算跟对方用旗语联络。他试着从掩体后弹出半个身体,立刻有一连串子弹朝着他飞了过来,郭武迅速将他扑倒,那些子弹贴着他们的头皮飞了过去,刮下几缕头发。 “妈的。”郭武骂道:“不行,一探头就被打成筛子,怎么跟对面的守军联系上?” 顾修戈很为难:“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他把钢盔脱下来顶在抢上,试着把枪伸出掩体。“砰!”枪上的钢盔立刻被打穿了。 顾修戈挠挠头皮:“他妈的,小鬼子的枪法越练越准了。” 黑狗抓起方洪的胳膊矮身从掩体中穿过,跑到顾修戈身边。他说:“团座,直接跟对面喊吧!” 刘文立刻否定了这个说法:“鬼子的队伍里有人能听得懂中文!” 黑狗指了指一脸茫然的方洪:“让奸商喊,温州话,咱都听不懂,鬼子肯定听不懂。要是对面有温州人他俩就能对上话。不行就找徽州的,再找晋州的!” 顾修戈上下打量方洪,说:“你说‘请求炮火支援,打日军的机枪手。’” 方洪照着他的话用温州话重复了一遍,说完以后众人都是一脸茫然。顾修戈说:“你刚才说的就是我说的话?” 方洪点点头。 顾修戈一拍大腿:“行了,就你了。你朝对面吼,大声点吼,问问那边守军里有没有温州人。” 方洪深吸了一口气,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不一会儿,对面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吼声。 方洪喜上眉梢,对着顾修戈点点头。 顾修戈把命令告诉他,他便用温州话向对面传递,很快,对面的温州兵也将对方将领的命令吼了回来。两下对上了话,事情就好办多了。顾修戈很快和对面的守军达成了协议,只听一声炮响,日军的机枪一时间哑了。 顾修戈迅速下令道:“机枪手!快!” 不等他吩咐,机枪手已经趁着这短暂的机会冒头把机枪架上了,开始压制日军的火力。 紧接着,又是两声炮响,顾修戈算准时机,带着他的兵从掩体中冲了出去,杀进日军队伍之中。 半个小时后,在顾修戈和原守军的合力奋战下,这一波日军被打了回去,瑞昌守住了,士兵们开始修缮防御,为下一波战争做准备。 修缮工事时,顾修戈走到方洪身边,拍了拍方洪的肩膀:“行啊,温州佬,你比加密电文还好使。升了,跳两级,上等兵。” 方洪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了。 顾修戈从黑狗身边经过,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顾修戈说:“你,献计有功,升,也是上等兵!” 黑狗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肩章扔到地上。那是日军的肩章,刚才在奋战中他杀死了一名小有军衔的日军,顺手扯下了他的肩章。 顾修戈低头看了一眼,舔了舔牙齿,点头道:“钟下士,好好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佑希、琉璃宝儿、毛毛闯江湖的地雷 小黑同学没有阿白那么好的运气啊,他实打实一步步往上走~ 第六十六章 顾修戈带的团就这么在瑞昌驻扎下来了。有了顾修戈的兵团的加入,当地守军的战斗力增加了一倍,战士们奋力抗战,把如豺狼虎豹般的日军牢牢地封锁在了瑞昌这道防线之外。 黑狗在前线中忙着浴血奋战的时候,叶荣秋也没闲着。 虽然叶荣秋名义上是费恩豪森的副官,但其实费恩豪森并没有拿他当副官看,而是当做一个学生,每天闲下来的时间不是叫叶荣秋帮他干活,而是教叶荣秋各种各样与枪械有关的知识。 费恩豪森比叶荣秋想的更加认真,甚至于在教课这一方面他比叶荣秋还要热忱,他每天一有时间就会给叶荣秋上课,赶进度就像打仗一般,因为他说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留在中国了。欧洲的局势也越来越紧张了,而德国显然是支持日本的,他们甚至承认了日本拥立的满洲国争权。在五月下旬,德国驻中国大使陶德曼已经向中国外交部正式提出要召回德国在华的军事顾问,这几个月来,所有在中国的德国人都陆续回国了,七月初的时候,就连蒋介石身边的德国军事顾问团也被迫回德了,费恩豪森继续在中国逗留是承受了很大的压力的。 每天叶荣秋都无法消化费恩豪森教给他的内容,于是回到仓库以后他还要自己整理学习,以跟上费恩豪森的脚步。以至于每天军区的等都暗了,就他一个小房间还亮着昏黄的灯光,他在灯光下继续挑灯夜读,每天都只睡四五个小时。 叶荣秋学得很累,但也很充实。他从没想过放弃,因为学习能让他不去想家,不去担心战场上奋战的黑狗,还能让他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天费恩豪森教完叶荣秋子弹的口径、枪径与杀伤力的关系后,勤务兵送来了饭菜,两人就停下工作开始吃饭了。 费恩豪森问叶荣秋:“辛苦吗?” 叶荣秋想了想,点点头:“有点,不过辛苦点也好。” 费恩豪森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以前我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每天都不想去上课,只想躲起来睡觉,浪费一天是一天。可是现在,整个世界的局势都不好,我很后悔我以前浪费了太多时间。我已经快五十岁了,我希望我现在还是二十岁,三十岁,那样我就有精力去做更多事情。” 叶荣秋说:“你已经做成了很多事。” 费恩豪森摇头:“我很羡慕你。你年轻,有活力,而且你上进,吃得起苦。世界的未来是掌握在你们这些人手里的。” 叶荣秋还是第一次被人夸吃得起苦,笑得有些心虚。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他已经蜕变了,如今回去过去的那些事,就仿佛在做梦一般,醉生梦死,活的不知所谓,连他自己都开始讨厌那样的自己了。其实逆境也不是全无好处的,至少它激发出了人的力量,也给了人们体现自己价值的机会。他说:“我也浪费了很多时间。不过没关系,还来得及,啥时候开始都不算晚。” 费恩豪森很慢地点了点头:“是的,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只是如果能够再快一点就好了。” 与此同时,在瑞昌的黑狗也在和人聊天。 皮胡和田强都是下士,他们在黑狗和叶荣秋进队伍之前就已经是下士了,现在黑狗也成了下士,叶荣秋莫名其妙成了少尉,已经压到了他们头上。田强说:“你小子行啊,我看团长挺喜欢你的,你这军衔升的贼快。不过你小子运气也好,上回还让你杀了个小队长。” 黑狗说:“团座是个好人。” 他夸顾修戈,身为东北人,田强也觉得自己被夸了似的,得意洋洋地说:“咱东北老爷们儿,当然是个好人。” 皮胡在一旁给他拆台:“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啦,你能团座能比吗,团座给东北佬争光,你给东北佬丢人啊。” 田强提起拳头要打他,黑狗在旁边笑着看他们打闹。顾修戈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总是给他的手下他们想要的东西,换取他们的忠诚。有的人想要打鬼子,他就带他们打鬼子,有的人想要回家,他就许他们回家,而自己想要成长,他就帮着自己成长。现在,黑狗是真的有些喜欢军人这个职业了。比起曾经迷茫的只能以欺负叶荣秋这样的家伙取乐的人生来说,现在的日子虽然苦了点,却也十分充实,并且他不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娥娘让他找回他丢失的魂,他找到了。 这时候有一个男人拿着一支枪朝他们走了过来。瑞昌原本的守军,也就是另一个团长带的团的士兵一看他过来就纷纷散开了,生怕和他扯上什么联系。顾修戈带的步兵团里的家伙有些对他也有所顾忌,但大部分还是坐着没动。那男人走到黑狗他们面前,讨好地笑道:“国军兄弟们,有子弹的没?给几发子弹吧。”他手里拿着一只从战场上死掉的日军手里扒出来的三八大盖。 这家伙是当地的民兵,这些民兵们自发组成了一支抗击日军的队伍,几十个人,没有炮,手里拿的装备是自制的土枪和捡来的步枪。打仗的时候国军们占了主战地,他们就在一旁挖了条壕沟协助,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打得十分凶猛。国军的士兵不敢靠近他们,也没有人强行抓他们来参军,虽然他们没有说,但是人们都怀疑——他们身上有点红。 虽说现在国共合作抗日,但是人们心里还是有些顾忌,怕万一沾上了以后会有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躲得远点好。 但是顾修戈手下的士兵们没怎么躲,因为现在他们的长官就坐在那里和民兵的长官们说笑。 黑狗问那个来讨子弹的家伙:“有烟没?” 那家伙忙道:“有,有!”他从身上摸出一个烟管子,点上以后递给黑狗。黑狗接过烟管,拿了一串六点五毫米弹径的子弹给他,那人接过以后忙道:“谢谢,谢谢。” 黑狗抽了一口烟,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那烟实在太浓了,呛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田强抢了过来:“来来来,我也吸一口。”洗完之后,同样被呛得泪流满面,“哎妈呀,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烟啊!” 那家伙笑着说:“土烟,是有点呛,你们抽不惯。” 黑狗以前不是没抽过土烟,他跟着黄三爷混什么烟没抽过,不过这一管子烟感觉里面装的根本不是烟草,而是潮湿的稻草。他本着聊胜于无的念头又抽了一口,呛得耳鼻眼都通畅了,于是他泪流满面地把烟管还给那家伙:“谢谢你,我不抽了。”冲着这两口烟给他留下的阴影,他觉得他的烟瘾可以完全地戒了。 就在这时候,突然只听轰的一声,一发炮弹朝着他们打了过来。黑狗他们立刻趴了下去,那个来借子弹的民兵还愣愣地站着,被黑狗扯着双腿摔进战壕里。 “砰!”炮弹爆炸了,激起一阵尘土。 日军又开始冲锋了。 顾修戈匆匆忙忙跑了回来指挥作战,那个民兵就趴在战壕里跟他们一起打仗。 这一次日军打的是声东击西的仗,正面试探性攻击,却派了一支小队从侧面摸过去捣乱,被顾修戈看穿了,那一支小队的人都成了送上门来的点心。 那民兵看见倒下的日军身上背的枪,眼睛都亮了,要跳出战壕去捡,黑狗和田强连忙把他拽了回来。那家伙指着掉在地上的枪说:“好枪!” 黑狗说:“有命用的才是好枪!” 没想到他们压住了这个家伙,那边民兵阵营里又跳出两个家伙去捡枪。他们原本手里没有枪,或者枪支匹配的子弹已经用完了,因此只能干看着,现在枪都送到门口了,他们连命都不要就去捡了。 过了一会儿,日军的攻击被打退了。 战斗的时候有一枚流弹飞进战壕里,从黑狗肩上飞过,在他肩上削掉了一块皮。战斗结束后他把衣服脱了检查伤口,伤口并不深,只是伤了点皮而已,在战场上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伤。不过很巧的是,他伤的地方正是他在叶荣秋肩上咬出伤口的位置。于是他低下头,亲了亲自己肩上的伤口,好像透过这个伤口亲吻了叶荣秋的身体一般。 “哎妈呀!!”田强受不了的搓着胳膊。黑狗的动作已经很恶心了,然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黑狗的眼神居然还带着点迷醉,他崩溃的大叫道:“恶心死了!太恶心了!你干啥呢你!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黑狗不在意地笑笑:他有些想叶荣秋了。 这时候叶荣秋正在仓库里看书。他突然觉得肩上的伤口有些疼,于是把书放下,扒下衣服查看伤口。过了一会儿,他用嘴唇贴了贴黑狗留下牙印的位置,就好像在跟黑狗接吻一般。他也想念黑狗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钟阅的手榴弹和YA了的地雷 第六十七章 由于顾修戈指挥得当,在瑞昌的日军始终无法向前推进,双方在瑞昌僵持了足有十多天。 由于补给充足,顾修戈打的不再是消耗战,因此他的野心也逐渐膨胀,不再满足于巩固防线,而开始算计着该如何把日军打回九江对岸去。 叶荣秋那里的进展也非常快。十天的功夫,费恩豪森填鸭似的给他塞了一堆东西,他只讲笼统的概念,而复杂的计算则丢给叶荣秋自己去研究,叶荣秋晚上没有弄明白的地方白天还可以再来找他解答。十天过后,费恩豪森对于叶荣秋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说:“以前我十个月也不过学这些内容罢了。你非常聪明。” 叶荣秋腼腆地笑道:“那是因为长官教得好,何况现在和以前怎么一样。” 费恩豪森叹了口气:“中国人都是很聪明的,可惜很多人的聪明没有用对地方。” 叶荣秋好奇地咦了一声。 费恩豪森拿出一把冲锋枪来,问叶荣秋:“这是我昨天拿到的。你认得这枪吗?” 叶荣秋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来他已经看了不少枪,不过大多是外国枪,这把枪看起来是中国制造的,他翻了下枪身上的标志,是山西出产的。他摇了摇头:“没见过。” 费恩豪森说:“你们中国人管他叫山西造。阎锡山的山西的工厂仿造的美国M1928式汤姆逊冲锋枪。你看他对原来的汤姆逊冲锋枪做了什么改造?” 叶荣秋拿出轻武器图鉴来翻了翻,对照着手边的真枪说:“枪管加长了,长了将近一倍,枪径增大了。” 费恩豪森点头:“枪径增大了,弹径也增大了。弹径十一点二五毫米。” 叶荣秋惊讶道:“十一点二五毫米?” 费恩豪森说:“这种枪在晋绥军里很常见,但是在其他部队里就很少见到了,就是这个原因。冲锋枪有效射程短,射击精度差,使用寿命短,在外国的军队里装备的并不多,但是它近距离火力大,中国人很喜欢用,它适合中国的战场。阎锡山故意让人把子弹造成十一点二五毫米,除了山西,哪里都不产这种子弹,他的枪,只有他的兵能用。他把这种枪送给别人,子弹打完了,就没有了,除非别人和他合作。可是现在山西被日本人占领了,工厂没有了,现在中国的军队里其实还有几千支山西造,但是没有子弹,都成了废铜烂铁。” 叶荣秋沉默。 费恩豪森说:“中国人很聪明,你们之中也有厉害的人,学识或许不比我少。你们仿造了很多各个国家的枪械,按照你们的需要进行改造,在中国的战场上,用你们改造的武器比直接用我们德国、美国造的武器还管用。但是很多人把这种聪明用错了地方。中国人,不该输给日本人,你们有那么大的国土,那么多人,那么多年的文明。我想,最后如果中国战败了,肯定是败给了你们自己。” 叶荣秋缓缓摇头:“不会败的。确实有人把聪明用错了地方,但是那只是一小部分,也有很多人在努力保卫我们的国家。” 费恩豪森叹了口气:“你们的政府,打中国人的时候倾尽全力,打日本人的时候却有所保留。我也希望中国能赢。” 叶荣秋走到窗口边上,凝视着黑狗他们所在方向的天空,坚定地说道:“一定会赢的。” 顾修戈在瑞昌绞尽脑汁地布置着他的计划。现在他们两个团的兵力和日军的兵力相当,如果不主动采取进攻的话就只能耗着,耗到日军有援军来为之。日军的援军一来,他们的形势就会立刻变得糟糕,再也没有机会想反攻了。所以要趁着现在,拼尽全力的发起一场总攻,只要能在援军来之前把日军的这一个兵团吃掉,那么就能把防线推回去,推过九江,防守就能轻松很多。 顾修戈和刘文郭武商量这个计策。郭武表示反对:“太冒险,我们两方兵力相当,谁先进攻就一定吃亏,胜的概率有多少?就算能打赢,牺牲也一定很大。” 刘文一向对顾修戈言听计从,但是这一次他在沉默了半分钟以后也表示了反对:“我不赞成打这一仗。” 顾修戈冷笑:“牺牲?等到日军的援军来了,他们打过瑞昌,打到武汉,到时候牺牲的是一个团?一个师?还是几百万老百姓?” 郭武说说:“一定要打,那就请师部增援,不能拿弟兄们的命去垫。” 顾修戈嗤笑:“师部增援?你觉得师部会给我们增援?那些家伙眼里根本没有我们这点人!只有我们自己去争,打给他们看,我打赢一次,他们看不见,打赢两次,他们看不见,我把日军一点一点吃掉,他们早晚能看见!” 刘文和郭武惊诧地看着顾修戈。刘文不习惯反驳顾修戈,但他还是委婉地说:“我觉得——不该打。” 郭武沉默了很久,问道:“团座,你是为了什么要打这场仗?” 顾修戈瞪起眼睛:“为什么?打鬼子还要问为什么?” 郭武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我不要听冠冕堂皇的话。团座,我觉得你有点变了,你为了要让上峰注意到你,去打这种……这种仗?” 顾修戈用一种可笑的语气说:“哪种仗?危险的仗?你告诉我哪一场仗不危险?” 郭武说:“自寻死路的仗。” 刘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顾修戈,三个人陷入了僵持。顾修戈有些烦躁,探头往后看了看,大叫道:“王栓儿,你过来!” 民兵的队伍那边,一个中年男人爬了起来,他是那只队伍的头儿,他向顾修戈他们跑了过来。 郭武吃惊地问他:“团座,你叫他干什么?” 顾修戈没理他。 王栓儿跑到跟前,好奇地问道:“顾团长,你找我啥事儿呀?” 顾修戈说:“我问你,如果有一个法子,去打鬼子,要拼尽全力,牺牲会很大,非常大,但是你们有机会把鬼子全吃了,这种仗你打不打?” 王栓儿想都不想,立刻说道:“打,为什么不打?不吃鬼子,鬼子就把我们都吃了。” 顾修戈满意地点点头。 郭武皱着眉头不吭声。 顾修戈拍拍王栓儿,示意他可以回去了。等王栓儿走后,郭武低声道:“团座,你别被……被赤的影响了。你打没了五百个人,上峰也许会给你一千个人,可是几百号兄弟跟着你,你得对得起他们。” 刘文苦笑道:“赤的那些家伙是疯的。” 顾修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他拿出地图,说:“我就担心有一点,丁宏磊那家伙被派去守黄梅。黄梅不难守,他的装备他的兵都比我的精良,可难在是他守。如果给我守,只要日军没有增援,哪怕我被断了补给,我至少也能守一个月。我给他折个半,我算他守半个月。只要他那里一丢,日军立刻从黄梅下来增援,他们援兵一到,我们想打也打不成了。所以发起总攻也就是两天的事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打,我想了很多种方案……” 郭武有些不满地打断道:“团座。” 顾修戈抬手制止了他:“我就一句话,这仗我一定要打。你跟不跟我。” 郭武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不再说话。 限于地形,顾修戈并没有任何讨巧的打法,他的方案无非是靠着经验优化火力的布置,尽量在同样的条件下提供最大的火力并且减小伤亡,但是如果真的要发起强攻,伤亡无论如何都是压不下去的。顾修戈铁了心要打,便去和另一个团长商量。那团长原先也不同意,顾修戈说自己的队伍做主力,只要能打赢,功劳两人对半分。那团长终于被他说服,于是两人就开始部署进攻事宜,以期早日发起攻击。 然而这一仗顾修戈并没有打成。他高估了丁宏磊。 丁宏磊在黄梅,拿着最好的物资,却只守了十天的时间。当日军发起强攻的时候,他甚至没怎么抵抗,就带着自己的手下屁滚尿流地逃了。日军攻克了黄梅,立刻一路南下,就在顾修戈准备当晚发起进攻的那一天早上,日军的援兵到达了瑞昌。 日军的援兵一到,形势立刻逆转,当天晚上,顾修戈非但没能对日军发起总攻,而得到增援的日军则趁热打铁地对他们发起了总的攻势。顾修戈和另一团守军奋力抵抗,但是日军的火力实在太过强大,虽然两团人硬是扛下了这波攻击,但是他们的伤亡非常大,战地中到处都是尸体。 日军并没有因此满足,他们用了两天的时间调整,再一次对顾修戈他们发起了强烈的进攻。这一次,国军们实在无力抵抗,另一团的守军打到一半就跑了,顾修戈捉襟见肘地又抵抗了一会儿,最后也只能带人仓皇后撤了几里地,让出了一个阵地。 顾修戈他们在瑞昌守了半个月的时间,终于守不住了。刘文和郭武等人极力劝顾修戈撤兵,他们现在的情势甚至比当初在望江边上的情势更加不利,没有了江水这道天然屏障的阻隔,在坦荡的平原上,他们拦不住日军横行霸道的坦克也挡不住日军疯狂的炮火,他们的牺牲已经到达极限了。 顾修戈最终还是决定撤兵。他问那支跟着他们的民兵队要不要跟他们一起撤,但是民兵们拒绝了。 王栓儿笑着说:“国军兄弟们,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的家就在这,没处退了。我们不擅长打你们那种仗,但是我们灵活,我们擅长打游击。你们走吧,有我们留在这,日本鬼子就没有太平日子过。” 一个小伙子跑了出来,走到黑狗面前,他就是上次问黑狗要子弹的家伙。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烟管子塞给黑狗:“给你吧,我不爱抽。” 黑狗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把烟管收下了。 顾修戈到底还是走了。他走的时候是哭着走的,黑狗和很多其他士兵都是第一次看见他哭。 刘文跑过去扶住顾修戈,顾修戈在他耳边低声哽咽道:“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有那么多东西,多到我必须有所保留。”又说,“他们什么都没有,但他们是真的倾尽全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犹如故人归。的地雷~ 开学了,忙的飞起来了,要做毕设要实习要找工作,越是忙我灵感越是多,于是又开了个新坑,搞笑轻松的小白文,压抑之余可以放松一下哦~: 第六十八章 叶荣秋在师部跟着费恩豪森学习了半个月后,费恩豪森走了。 欧洲的局势也越来越紧张,德国早已和中国决裂,德国驻华大使对他发出最后通牒,要求最后一批驻留在中国的德国人回国,不然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费恩豪森虽然喜爱中国,但是他的家人们都还在德国,因此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去。他临走前给叶荣秋留下了一堆他用中文夹杂着德文写的研究手稿和几本专业词典,以及一句赠言,愿叶荣秋能够发挥他自己的价值,愿中国早日驱逐侵略者夺回和平。 当天下午,顾修戈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们回来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叶荣秋正在吃午饭,听说消息的时候嘴里正叼着一块肉,他立刻把肉吐了出来,把饭碗重重一搁就冲了出去。 叶荣秋冲到大院子里,看见顾修戈他们就在院子里。顾修戈走的时候带出去几百号人,占满整个大院,可现在就只剩下一半了,零零落落的一群伤兵,状况全不比他们刚从望江回来那会儿好。 丁宏磊他们的队伍早两天就回来了,也是一群残兵败将,丁宏磊怕死又想保存实力,没怎么跟日军交手就吓得跑了,可日本鬼子哪里会纵虎归山,一路乘胜追击,他失了先机,只能被人追着咬,日军把他打得是屁滚尿流,因为他指挥不力,一团精兵被他直接报销了一半。他们刚回来那会儿,范力就当众把丁宏磊臭骂了一顿,因为他消极抗战,而且他没把黄梅守住,顾修戈那里必然大大的不利。 因此叶荣秋是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他心里也是做了准备的,可是看到那一团狼狈不堪的伤兵们,他还是惊得头皮发麻。 他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黑狗,便跑到顾修戈面前,问道:“仗打得怎么样?” 顾修戈眼神有点空,还没从战场上缓过劲来,面无表情地说:“打得怎么样?死了很多弟兄,没死几个鬼子。”然后他站了起来,带着刘文往范力的屋子去了。 叶荣秋在他背后叫道:“阿黑呢?” 顾修戈没理他。 叶荣秋四处环顾,没看见黑狗的身影。他冲进人群里,抓住一个有点面生的家伙问道:“你知不知道钟无霾在哪里?” 那个兵不知道钟无霾这个名字是谁的,茫然地四周往看了看,喃喃道:“钟无霾?死了吧?” 叶荣秋倒抽了一口冷气,两眼一黑,双腿一软,差点昏过去,被边上的人架住了。 叶荣秋缓过神来,扑上去抓住刚才答他话的家伙,颤声道:“死了?他真的死了?死哪了?” 那家伙被他疯狂的表情吓到了,喃喃道:“我不知道,钟无霾是谁,一路回来没见着。” 叶荣秋两眼通红,哆嗦的很厉害:“我不信,不信。”黑狗跟他约好了,还在他肩上留了个印记,答应了要回来对他负责,还说好打完了仗以后跟他一起过好日子,怎么可能就死了?他又一头扎进了人群里找了起来。 不一会儿,叶荣秋在角落里找到了田强和皮胡。他冲上去,问道:“阿黑呢?” 田强和皮胡看着他愣了愣,面面相觑,都没说话。 叶荣秋抓狂地大叫道:“黑狗,钟无霾在哪里!” 田强吓了一跳,连忙丢下枪站起来:“你别激动啊,小黑他……”顿了一顿。 叶荣秋一口气没喘上来,又险险往地上栽。 皮胡忙从背后把他托住了,茫然地说:“咋了,这是咋了,你没见着他?他一回来连队都不集就跑了,说是找你去了。” “对对对!”田强吓得忙举起双手:“他没死,好着呢。” 叶荣秋怔了一怔,一口气缓上来,站稳了:“他去找我了?” 田强点点头:“回来就跑了,往我们团的驻区跑的。你看他枪都没拿,丢我这儿了。” 叶荣秋哪还有心情看他手里的枪,转身就跑,留下皮胡和田强在他身后咋舌。田强小声嘟囔道:“这俩人咋回事啊?媳妇儿找老公都没这么着急的吧,老子也受伤了他都不关心关心?”皮胡耸耸肩:“哪个关心你?你长得俊啊?他们俩瞎腻歪又不是一两天了。” 叶荣秋冲到仓库门口,看见仓库的门被打开了。他今天为了送费恩豪森,午饭吃的比较晚,没想到他吃午饭的时候黑狗他们回来了,他从食堂赶过来,黑狗却直接回了仓库,叫他吓掉了半条命。 叶荣秋心跳的很快,临到仓库门前突然放慢了脚步,有点不敢接近,生怕推门进去看见里面没人。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仓库门口,忐忑地将门推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落到了实处——屋子里蹲着一个军绿色的家伙,表情怔怔地盯着他看。 两人一个蹲在屋里一个站在门口僵持了几秒钟的时间,黑狗站了起来,叶荣秋猛地冲进去跳进他怀里,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挂到他身上。黑狗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扑倒,往后退了两步才站住,双手托着叶荣秋的屁股,笑了:“阿白。” 叶荣秋死死搂着他不吭气。 黑狗在他耳边沉声道:“阿白,我回来了。” 叶荣秋终于控制不住,搂着他哇哇大哭起来。黑狗轻轻拍着他的背:“哎,哭慢点,别噎着了。”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哭够了,狼狈地从黑狗身上爬下来。他刚一落地,突然狠狠地瞪了黑狗一眼,然后开始对他拳打脚踢。黑狗莫名其妙地挨了几下,茫然道:“咋了?” 叶荣秋喘了口气,停下来:“你害死我了!” 黑狗莫名道:“为啥?我做啥了?” 叶荣秋委屈地瘪瘪嘴:“刚才有人跟我说你死了。” 黑狗一愣:“嗯?我不好好站着呢么,你不赶紧亲我几下,咋还打我呢?” 叶荣秋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但是眼泪还是扑哧扑哧往下掉,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愤愤道:“我想不起来刚才骗我说你死了的那龟儿子长得啥样了,我要记得,现在就回去去揍他一顿!揍死他!” 黑狗也笑了,伸手温柔地擦掉他的眼泪:“那你……再打我两下?好点没?” 叶荣秋瞪了他一会儿,破涕为笑,搂住他的脖子用力亲了两下嘴儿,然后把头靠近他怀里,小声喃喃道:“不打了。你回来就好。你受伤了没?” 黑狗摇头:“没啥大伤,就蹭破点皮。” 叶荣秋不放心地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定他真没受什么大伤,这才松了口气。黑狗把他提起来,伸手解他的衣服扣子,叶荣秋立刻全身紧绷起来,紧张的都有些结巴了:“现、现在?” 黑狗把他肩膀上的衣服往下扯了点,疑惑地问道:“啥现在?”他点了点叶荣秋肩上的牙印,“我检查一下我盖的章还在不在。” 叶荣秋的脸一下红了,闷闷地说:“哦。” 黑狗弯□亲了亲叶荣秋肩上结痂的疤痕,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双眼盯着叶荣秋看,眼里温柔的波光荡漾着。叶荣秋感觉有些痒,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羞涩地低下头乖乖站着不动。 过了一会儿,黑狗把叶荣秋的衣服拉上了。他说:“我是急着来看你,怕你担心。我还得回去集队清点一下,你还去洋灯泡那儿不?” 叶荣秋摇摇头:“豪森先生走了,回德国去了。” 黑狗愣了一下,点点头:“那你在这等我吧,我忙完了就回来。” 叶荣秋点头:“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黑狗转身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却又停下,转过头看着叶荣秋,眼睛很亮:“你还记得我走之前说的话吗?” “啊,”叶荣秋问道:“哪一句?”不等黑狗回答,他又小声说,“哪一句我都记得。” 黑狗弯起眼睛笑了:“洗干净,等我回来。你让你变成真正的狗|日的。” 叶荣秋脸色更红了,但他却没回避这个问题,不甘示弱地说:“你要再不日,我就要当你那个不得行了,那就要换我日了。” “呀哈。”黑狗惊讶极了:“小阉猫居然还敢说这个?” 叶荣秋恼火地踹了他一脚,把他往门外推:“你快去!等会儿他们要来寻你了!”顿了顿,又道,“快点去,快点回来。” 黑狗扯过他用力地亲了一下,然后跑了出去。 黑狗赶回大院里的时候,顾修戈已经回来了,范力和丁宏磊也在。这一次丁宏磊没有再对顾修戈冷嘲热讽,他视线飘忽,假装对眼前的景象全无所谓。顾修戈也没有再用那种戏谑的眼神看他,而是冷冰冰地盯着他,目光里强硬的锋芒再无任何掩饰。 范力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叫顾修戈让他带回来的士兵们清点剩余的人数和物资,派了军医下去给伤兵治疗,然后就让人们解散了。 黑狗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饥肠辘辘,伤员留下治疗,不是伤员的就先去吃东西。往食堂走的路上,邵华叹气道:“这仗打得这么惨,我们几个团的人加起来就一个团的人数了,过两天肯定要整编,编出一个新的团来。” 田强仿佛被人踩中了痛脚,一下跳了起来:“跟谁整编?” 皮胡不住摇头:“还能谁?都是步兵团,咱肯定要跟姓丁的王八蛋手下那些混账编一起。” “操他妈的什么玩意儿!”田强非常愤怒:“敢把老子跟那些瘪犊子玩意儿编一起老子就造反了!我宁可咱就当个独立营!” 方洪小声说道:“要是真编一起了,团长谁来做?” 他问出了这句话,其他几个人都不说话了。皮胡踹了他一脚:“闭嘴,就你话多!八字没一撇的事呢!”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顾修戈对上丁宏磊,顾修戈的能力完胜,可事实上军队里并不是全靠能力的地方。 这时候黑狗看见李一旺从附近走了过去。李一旺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的,精神面貌一点不比刚被日本人打得灰头土脸的黑狗他们好。 黑狗向他走了过去,田强立刻跟上:“我跟你一起去教训他!” 黑狗摇头,拦住了他:“你们先去吃饭,我有点话跟他说。”顿了顿,补充道,“单独说。” 田强他们疑惑地看着他:“你跟那畜生有什么话好说?” 黑狗没有告诉他:“你们去吃东西吧。” 田强他们见他不肯说,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黑狗向李一旺走了过去,站到他面前把他拦住了。李一旺看见黑狗,愣了一愣,神情恹恹的,看起来没有兴致和他斗嘴,绕开他继续走。黑狗又一次把他拦了下来:“你活着回来了。” 李一旺无精打采地说:“我没心情跟你吵。” 黑狗说:“我没想跟你吵。走之前我说过,我有话跟你说,你想听的话。” 李一旺愣了愣,终于抬起头看他:“什么话?” 黑狗拉起他的胳膊,向人烟稀少处走去,李一旺没有挣扎。黑狗把李一旺带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停了下来,注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们几个团可能要整编了。” 李一旺皱着眉问道:“干啥?” 黑狗歪着嘴角笑了笑,问他:“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团?” 李一旺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定住了。 黑狗向他走近了一步,眼睛非常亮:“我们团,没有肉吃,没有好枪,你现在有的,我们都没有。” 李一旺的表情显示出他认为黑狗说的话非常之荒唐,但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不可置信地瞪着黑狗。 黑狗笑容更甚,低声道:“但是我们有会打仗的团长,我们有鬼子可以杀,我们有仇可以自己报,而且我们不打中国人。” 李一旺张开了嘴,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黑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真心的。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快点,没多少时间了。我先走了。” 直到他离开,李一旺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站在原地,嘴巴很久都没合上。 天黑之前,黑狗回到了仓库里。叶荣秋已经在仓库里等着了,他把地上堆放的箱子和枪支都挪开了,在仓库中间辟出了一大块空地,并且自己铺好了床,两床铺子并在一起,使得人能够翻滚活动的地方也变大了。黑狗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看书,可他显然什么都没看进去,因为他的目光是盯着地上的。 黑狗轻轻把仓库门关上,并且落了锁。听到他落锁的声音,叶荣秋身体颤了一下,坐着继续看书。 黑狗走上前,将他手里的书抽掉放在一边,握住他的双手,发现他紧绷的很厉害。黑狗微微笑道:“现在后悔晚了。” 叶荣秋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却还嘴硬道:“谁后悔了!” 黑狗执起他手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床铺边上。叶荣秋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黑狗打量着他紧张的样子,笑得花枝乱颤。 叶荣秋恼火地瞪他:“笑屁!你行不行!”说着就去解自己的衣服。 黑狗轻轻摁住了他的手,凑上前吻了吻他的额头,又吻了吻他的鼻子,最终亲吻落在他的唇上。他摁着叶荣秋的脖颈,使他额头和自己的额头紧紧相贴,极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阿白,我爱你。” 叶荣秋闭上了眼睛,睫毛不住颤动:“……嗯。” 黑狗温柔地将他的身子放了下去,压在床铺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vianda、小小山的地雷,感谢豆纱、罗妮的手榴弹 好吧,下章补H 第六十九章 这天晚上,叶荣秋终于将身体和心灵都彻彻底底地交给了黑狗。圣洁的,完整的。 黑狗把他的身体轻柔地放到被褥上,一边亲吻他,一边抚摸他,没多久,两人已是衣衫除尽。叶荣秋从黑狗密集的亲吻中偷的一个空,喘息道:“关,关灯。” 黑狗抓起他的手拉到头顶,亲吻他的嘴唇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不关。” 叶荣秋脸红的能滴出血来。他现下算是豁出去了,可是做是一回事,如果用眼睛看着那刺激则是双倍的增加了。黑狗已经把自己的上衣脱了,精壮的胸膛在叶荣秋身上蹭来蹭去。叶荣秋不是第一次看见黑狗的裸|体,可是如今的情形与往日不同,他甚至不敢去看黑狗的脸,趁着接吻的机会便闭上眼睛不再看。 黑狗一边亲吻一边就将自己和叶荣秋都剥了个精光。叶荣秋虽然全身都发红发热了,但是下|身倒还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反应。黑狗见他不肯看,就拉起他的手摸到自己身下。叶荣秋摸到那根热乎乎硬邦邦的锤子,吓得赶紧收回手,把手藏到身后去。 黑狗被他的反应逗笑了,贴着他的耳朵问道:“怕了?” 叶荣秋逞强地睁开眼:“没有。” 黑狗问他:“后悔了?” 叶荣秋恼火道:“没有!你批话黑多!要做就快点做嘛!” 黑狗以为叶荣秋的锤子是不会有什么反应了,于是将他的双腿分开,手指伸进叶荣秋嘴里轻轻绕着他的舌头搅了搅,沾湿后开始在他身后做扩张。那里很紧,一根手指塞进去便已撑满了。叶荣秋因为不适而绷紧了身体,黑狗便亲吻他转移他的注意力。 过了一会儿,黑狗又添了一根手指。叶荣秋不满地叫道:“疼。” 黑狗动作放慢了一点,但是没有停下来。 叶荣秋低头看了眼黑狗勃发的锤子,只觉头皮发麻:“真要那么做?那么粗,怎么捅得进去嘛。” 黑狗捏住他的下巴:“现在后悔晚啦。” 叶荣秋逞强道:“哪个讲我后悔了。”停顿了几秒,心虚地小声道:“好疼吧?” 黑狗在他嘴上咬了一口:“疼也给我忍着,你跑不了了!” 叶荣秋喜欢他的霸道,以前黑狗总是逗他,总是还差临门一脚的时候收回脚说不踢了,故意气他,可是现在黑狗这种不由分说的强硬态度让他觉得心里暖暖的,因此没再说什么,咬牙忍住了身后的不适。 黑狗很有耐心,慢慢地扩张着,可这对于叶荣秋来说简直是一种缓慢的折磨。羞耻的地方被人这样玩弄,他脸皮原本就薄,脑热的快要炸开。他只想黑狗快一点开始,快一点结束,他并不指望从这件事中得到什么好处和身体上的快感,他只想通过这件事达成他和黑狗之间关系的更进一步,断绝他自己的后路,也让黑狗不能再找借口退缩。因此他催促道:“快点弄吧。” 黑狗旖旎地不住吻他,仿佛怎么亲吻都不够:“莫要急。” 叶荣秋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忍受。 黑狗弄了很久,直到叶荣秋适应了四根手指,他才终于扶着自己的锤子顶了进去。拜他刚才的耐心所赐,叶荣秋并没有觉得很痛苦,只觉得身后有一种说不出的胀热感,满满当当,让他忍不住撑着床铺往后退,却被黑狗拉了回来。 黑狗抓着他的手去摸两人的交合处:“进去了噻,你摸摸,你看看。” 叶荣秋羞恼地抽回手:“进去就进去了嘛,我不要看。” 黑狗硬把他的手抓回来,非要他摸,叶荣秋都快哭了,颤声道:“好了,你不要耍死皮(耍无赖),你弄嘛,快点弄。” 黑狗乐了:“我就喜欢耍死皮,我偏要耍。” 叶荣秋发现了,黑狗这家伙恶劣的很,就喜欢跟他对着干,他怕什么,黑狗就要做什么。他只得把心一横:“你耍,你耍吧。” 黑狗将他的两条腿抬了起来,架到自己肩上。这样的姿势对于叶荣秋来说太过羞耻了,他能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挣扎着想把腿放下来,黑狗偏头对着他光溜溜的小腿就是一口:“再躲我就打你屁股。” 叶荣秋骂道:“你个锤子!” 黑狗说:“我的锤子被你咬着呢!” 叶荣秋没法跟他比不要脸,于是双手捂住脸,颤声道:“我不跟你耍了,你自己耍吧,我啥子都不晓得。” 黑狗笑道:“那我就让你晓得晓得。” 黑狗的锤子被叶荣秋死死包裹着,一开始叶荣秋绞的很紧,让他一动也不敢动,怕动一动就结束了,那可要辜负他许下的承诺。等他感觉叶荣秋终于放松了一点之后,他开始缓缓耸动身体。 叶荣秋已经适应了身后的东西,等黑狗开始动了以后,他除了胀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可是渐渐的,除了胀之外他又感觉麻,麻过以后是痒,不知是哪一根神经连着,从下腹一点点往上传,整个身子都酥麻了。 叶荣秋大口大口地喘息道:“我被你弄得扯拐了(出问题)!” 黑狗问道:“巴适(舒服)?” 叶荣秋难耐地摇头:“不巴适。很怪,不好受。” 黑狗粗糙的手顺着他的小腿一路往下滑,他滑过那里,叶荣秋那里的寒毛就竖起来。最后,黑狗的手滑到他的大腿根部,缓缓地握住了叶荣秋的锤子。他戏谑道:“原来阿白不是小阉猫?” 叶荣秋剧烈地打斗,一张嘴就漏出一串低沉的□。 黑狗缓缓□他的锤子:“不巴适,你的锤子咋个起来喽?” 到了这份上,叶荣秋索性也不要脸了,松开捂着脸的手,脸红红地看向黑狗。 黑狗挑眉:“原来你喜欢弄这个?” “不是!”叶荣秋喘息道:“是因为你。” “嗯?”黑狗一脸纯良地歪了歪头,锤子在叶荣秋体内缓缓研磨着,给他说话的机会。 叶荣秋说:“是你就巴适,你弄啥我都巴适。” 黑狗愣了一下,突然抓着叶荣秋的双腿将他一翻身,叶荣秋就成了侧躺的姿势,黑狗压了上去,迅猛地耸动起来。叶荣秋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将手指插|进他的发间,大声□起来:“不、不要,你慢点。” 黑狗道:“做不到!”说完掰过他的下巴狂风骤雨般亲吻了起来。 亲吻对于叶荣秋来说一直是非常刺激的,现在有了双重刺激,他哪里承受得住,不片刻就搂紧黑狗尖叫起来,锤子连着几个哆嗦,稠白的液体溅了好远。 黑狗捏住他的锤子,笑道:“你太快了。” 叶荣秋双目失神:“我不行了。” 黑狗吻了吻他的唇角,给他下了温柔而折磨的判决:“还早得很。”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东西猛地颤了几下,是黑狗在他身体里射了。他已出了一身汗,喘息着喃喃道:“完了?” 黑狗没把家伙从他身体里退出来,咬着他的耳垂道:“没完。”又道,“但你完了。” 没多久,叶荣秋就觉得自己身体的东西又变硬了。 叶荣秋抓狂道:“够了!” 黑狗哪里理他,把他的身体正过来又开始大力顶撞。叶荣秋已经没有了不适感,再一次开始,他只剩下麻痒和舒适,黑狗每一次都把他顶的要升天,他无法克制自己□的越来越大声。 黑狗每一下进出都带出刚才存在叶荣秋体内的液体,他强迫叶荣秋去看他们的交合处,每一下都水声渍渍,视觉、听觉和身体的感觉三重折磨着叶荣秋,让他近乎崩溃。他终于知道罪恶也是欢愉的,而且并不肮脏。因为是真心所爱,因此同样的圣洁的。 半个月前,黑狗离开之前,曾许下诺言,一定会将叶荣秋日的哭爹喊娘。这天晚上,他兑现了他的承诺。 第二天,黑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而叶荣秋还躺在他怀里昏睡着。黑狗低头打量着怀里的家伙,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低头亲了亲叶荣秋的额角。叶荣秋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他,半梦半醒地喃喃道:“不要闹了,我腰好酸。” 黑狗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自己怀里放出去,叶荣秋感到身后的温热消失,无意识地伸手去捞。黑狗捏了捏他的手:“你再睡会儿。”替他掖紧了被子,起身穿上衣服出去了。 他们刚刚打完一场苦仗回来,上面让他们休整一天,第二天不用训练。黑狗去吃早饭,叶荣秋是肯定爬不起来了,他要吧吃的给叶荣秋带回去。他走到食堂,因为他起的太晚了,发早饭的地方已经不剩什么食物,只有几个冷冰冰的馍馍和一点咸菜了。 黑狗挑了几个完整的馍馍,又弄了点咸菜,用油纸裹起放进怀里捂着,准备回仓库去。他走出几步,看见李一旺就坐在路边。李一旺脸色不好看,眼圈又青又黑,显然昨晚并没有休息好。黑狗了然地一笑,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掏出一个馍馍啃着:“想好了?” 李一旺黑着脸不看他:“想啥。” 黑狗笑道:“昨天我跟你说的。” 李一旺沉默了一会儿,说:“早上我吃的肉包子。” “哦。”黑狗点点头:“所以呢?” 李一旺看起来很愤怒,咬牙切齿地说:“我凭什么放弃我现在有的东西,去跟你们这些什么都没有的人渣混?” 黑狗说:“凭什么我已经说过了。”他看了李一旺一眼,“你想再听我说一遍吗?” 李一旺撇开了头。 黑狗笑了笑,站了起来:“你慢慢想。不过没多少时间了。”说完以后,他大摇大 第七十章 要整编的消息已经在师部里传开了,黑狗拿着早饭回去的路上就听见士兵们在谈论这件事。但是对于整编这件事谁都不乐意,如果是两个差不多的团也就罢了,偏偏一个是“精英”,一个是“杂碎”,双方如同阶级敌人一般仇视着对方,精英不愿与杂碎合并,杂碎亦不愿和精英共生死。 黑狗驻足听人谈论了一会儿,就揣着早点回去了。 叶荣秋已经醒了,还躺在铺子上,看见黑狗回来,他松了口气,又闭上眼睛。 黑狗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咋的了?” 叶荣秋撇撇嘴:“以为你没脸见我。” 黑狗揪起他耳边的一撮头发在他耳蜗里打圈圈:“你说说,我为啥没脸见你?”他暧昧地压上去吹了口气:“因为我把你糟蹋啦?” 叶荣秋红着脸哼了一声。 黑狗脱去外衣钻进被子里搂住叶荣秋,从怀里掏出早点:“饿了没?” 叶荣秋伸手接过来,馍馍被黑狗的体温煨的已经有点温热了。他全身酸痛,实在不想起来洗漱,于是直接剥开油纸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黑狗搂着他,含笑看着他吃,叶荣秋感觉到黑狗的目光,往他看了一眼,黑狗的目光是温柔的,看得叶荣秋全身发烫。在黑狗看来,他们有没有走到最后一步并没有多重要,他喜欢叶荣秋就够了。但在叶荣秋看来,这的确是一件非常重要的突破。如今被黑狗这样注视着,他就忍不住想到昨晚的一幕幕,继而全身发烫。 黑狗感觉到怀里人的变化,坏笑着将手顺着他的胸膛往下移:“再来一次?” 叶荣秋紧张地摁住了他的手:“我屁股很痛!” 黑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逗你的,今天你好好休息吧,有啥子事喊我去做就好。”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叶荣秋立刻紧张地提起被子把自己盖住了,黑狗从被子里钻出来,穿上衣服,走过去把门打开,看见外面的人却愣了一愣:来的人居然是李一旺。 李一旺看起来非常焦躁,欲言又止。黑狗把仓库的门关上,跟他走到外面。 李一旺表现的很有攻击性:“听说师里马上就要整编了,到时候你们团八成要跟我们团并在一起,团长肯定还是我们团座。” 黑狗笑笑:“是吗?” 李一旺被他不在意的态度激怒,说:“我在团里很好,我是特务连连长,再打两场仗就能升!” 黑狗看了他一眼:“你的理由,你自己心里想着就行,不用告诉我。”但他知道李一旺是因为动心了,才会如此焦躁,拼命说这些话来试图说服自己。 李一旺说:“我现在,每顿都有肉吃,你们吃的是什么?” 黑狗叹了口气:“我们能杀鬼子。” 李一旺瞪着眼道:“我们团的武器德国原装,打不完的子弹!” 黑狗说:“我们能杀鬼子。” “你!”李一旺说:“我们团长是军座的外甥!早晚能当上师长。” 黑狗还是那一句:“我们能杀鬼子。” 李一旺不再说话,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台阶前走来走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来,恶狠狠地瞪着黑狗:“你在耍我吗?” 黑狗耸肩:“我还想回去再睡会儿呢。” 李一旺更加暴躁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加入你们?” 黑狗说:“你很明白。为了我们的团长。为了有个会打仗的家伙能带我们打仗,带我们回家。”李一旺剧烈地喘息了一会儿,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开始胡乱揉着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他颓然道:“你们团的人不恨我?你跟我说这些话,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们团长的主意?” 黑狗说:“我的主意。但是我们团长赞成。” 李一旺苦笑:“他当然赞成。你们是想利用我打击丁团座,打击完了我就会被你们扔掉!你们都讨厌我!” 黑狗在他身边坐下,说:“军部给我们团座补兵源,一批新兵,一批老兵,老兵是打了败仗回来的,士气低落,新兵是刚刚入伍的,斗志昂扬,可他还是要老兵,因为老兵知道怎么保全自己的命,而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练新兵了。你当了三年兵,是精英中的精英,连我这种枪都不会拿的他都不放弃,为啥不要你?” 李一旺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为什么是我?” 黑狗说:“因为你有心,因为你嫉妒我们,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 李一旺好像被烫到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我嫉妒你们?” 黑狗说:“对,你有好吃的,有好穿的,有好武器,但那些不是你想要的。你想报仇,你想从鬼子手里夺回你的家,不是在军队里升官发财,也不是烂在这里。” 李一旺开始发抖。然后他崩溃地捂住脸,用手掌捂住眼睛,不愿让黑狗看出他哭了。他哑声道:“我怕死,我不想死。可是跟着你们的团长会死,跟着丁团座也会死。跟着你们团长,是战死,跟着丁团座,是被日本鬼子活生生咬死。我怕死,可我更怕不明不白就死了,我也想给自己一个说法,我为什么当了三年兵?” 黑狗拍了拍他的背:“你想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黑狗打算起身回去看看叶荣秋的情况,他刚一站起来,李一旺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李一旺抹了把脸,看起来已经冷静多了,只是眼睛有点红:“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顿了顿,又有些不确定地说:“你们真能带我打鬼子?” 黑狗笑了:“走吧,我带你们去见我们团长。” 黑狗把李一旺带到团部,刘文和郭武正坐在外面的石阶上发呆。看见黑狗带着李一旺走过来,两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 黑狗说:“我要见团座。” 刘文盯着李一旺打量了一会儿,李一旺脸色讪讪地盯着一边的房梁看。刘文走到房门口敲门,里面传来顾修戈慵懒的声音:“进来。” 刘文把门打开,黑狗和李一旺走进去,只见顾修戈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批阅文件。他看见黑狗和李一旺走进来,愣了一下,笑了:“哟,这不是李连长,来来来,你来看看,上面下发的文件,关于步兵团整编的,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高见啊?” 李一旺一脸别扭,黑狗走上前在顾修戈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把他挖墙脚的事粗略交代了。顾修戈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用力握了握黑狗的胳膊:“好啊,你小子真好。” 再看李一旺的时候,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起身相迎:“来,坐,李连长快坐。刘文!倒杯茶来!” 李一旺没有坐,表情有些为难,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顾团座,你真能带我打鬼子?” 顾修戈一脸荒唐地笑了:“不打鬼子你来当兵干啥来了?” 李一旺又站了两秒,回头找沙发坐下了。 顾狐狸对黑狗挖人墙角的本事大加赞许,对李一旺无比亲热,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罅隙,是多年亲热的好友。没谈多久,顾修戈还把黑狗给赶了出去,自己和李一旺关起门来继续聊。 黑狗走到外面和刘文郭武坐在一起,刘文友善地对他笑笑:“你真厉害,这么大一个墙角你让你给挖过来了。我听上面说,丁宏磊有意向提李一旺做特务营营长的。” 郭武则是不大高兴:“那种家伙挖过来有什么用?废物一个。你确定那种家伙可信?别是丁宏磊派来下套的。” 黑狗耸肩:“我看他不像。” 刘文帮腔道:“是什么样,团座会有判断的。团座看人很准。” 郭武听刘文这么说,更加不高兴,冷哼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黑狗一根,自己也取了一根叼上。 过了大半个钟头,李一旺终于从顾修戈的屋里出来了。他出来的时候脸上甚至带了点笑意,看到门外坐的三个家伙,笑意又压了下去。 黑狗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笑吟吟地看着李一旺。刘文也站了起来,友善地对李一旺笑了笑。郭武只当没看见,继续坐在台阶上抽烟。 李一旺走到黑狗面前,抿了一会儿嘴唇,终于开口:“钟无霾,以前的事……” 黑狗打断了他的话:“没有以前,我只看以后。” 李一旺点点头,松了口气:“多谢。” 黑狗笑了:“走吧,回去了。”他知道他的团长一定把事情都搞定了,现在他要回去看看他的小白猫如何了,他离开了这么久,小白猫会不会以为他吃干抹尽要拍拍屁股走人而挠他两爪子呢? 当天下午,郭武离开师部回重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hisinden的地雷 存稿告罄,后天毕业大补考,我那坑死人不偿命的理论力学还挂着,最后一次机会了,所以得好好复习,不然就要延毕了。明天应该会停更一天,后天再恢复更新 第七十一章 整编并没有按照原计划进行,反而变得一团乱了。李一旺不仅自己“叛变”,他还连带着说服了丁宏磊手下的一位营长一起向顾修戈“投诚”了,直接带走了百多号人。 丁宏磊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知道李一旺和另一个营长把转部队的申请书放到他面前请他签字,他震惊的简直灵魂出窍。 他的团是全师待遇最好的团,甚至在整个军部都是很不错的,最辛苦的仗不用他打,却拿着最好的补给,多少人做梦也想到他手下混口饭吃。而顾修戈呢,全师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团,也是打仗打得最苦的,手里集结的都是一些残兵伤弱,伤亡率是最高的不说,有几次差点就打得全军覆没了。可是现在,他手下的爪牙居然背叛了他投奔顾修戈。如果是投奔了什么比他更有势力的人也就算了,偏偏是顾修戈!偏偏是该死的顾修戈! 丁宏磊的脸黑得像一张炭饼,手里握着笔没签字:“为什么?” 那个营长和李一旺都低着头不看他。 丁宏磊把桌子拍的震天响:“我问你们为什么!” 李一旺终于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我想打鬼子。” 丁宏磊用一种可笑的目光审视着他:“你想送死?” 李一旺说:“我是徐州人,我家让鬼子占了,他们在徐州杀人、放火,我想有人能带我打回去。” 另一个营长说:“我是济南人,五三惨案那年,我爹死了,所以我娘送我来参军。”如今的中国人,无论是精英还是败类,又有几个身上没有背负着国仇家恨?无非有的人觉得肉包子是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有的人不愿苟活罢了。 丁宏磊问他:“跟着顾修戈的垃圾团,你们觉得他能带你们打回去?” 李一旺梗着脖子道:“至少他想。” 丁宏磊愤怒至极,抓起桌上的东西往他们两个人脸上身上砸过去,那两个人站着没躲。把桌上的东西都砸完以后,丁宏磊坐回椅子上,冷笑道:“好得很,你们喜欢跟渣滓混在一起,我当然要成全你们。”说完抓起文件签上自己的大名,朝着李一旺和那名营长脸上丢了过去:“滚!” 两人捡起丁宏磊签过名的文件,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顾修戈、刘文和黑狗就在外面等着。顾修戈见他们出来,笑嘻嘻地问道:“怎么样?” 刘文问道:“签字了没?” 黑狗似笑非笑地说:“肯定会签的。” 李一旺和那名营长拿出了丁宏磊签字的文件。 顾修戈摸着下巴笑了,走上去搂住他们两个:“李一旺,钱力,走走走,我跟你们去师座那儿。” 几个人没走出几步,忽听身后的门开了,只见丁宏磊黑着脸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李一旺和钱力从顾修戈身边让开了些。虽然他们已经下定决心投奔顾修戈,不过新主老主相遇,多少还是尴尬的。 丁宏磊走到顾修戈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很好,顾修戈,你做得出。” 顾修戈微微一笑:“噢?丁团长有何指教?” 丁宏磊目光阴鸷地扫了眼李一旺和钱力,说:“渣滓就跟着渣滓混吧。顾团长,好好关照我这几个手下。” 顾修戈笑道:“那是当然的。” 丁宏磊点点头,冷笑道:“我记住你了。”说罢恶狠狠地拂袖而去。 钱力有些担心地说:“丁团长心眼最小,他会不会趁机报复咱?” 顾修戈看着他的背影冷笑道:“就怕他没这个机会。” 钱力和李一旺惊讶地看着他。 顾修戈伸开双臂一手一个搂住他们两个的肩,笑道:“你们现在是我的人了,放心吧,我罩着你们,只要给我专心想着怎么把小鬼子打回去!其他的,轮不到你们操心!” 因为丁宏磊手下转部队的事,整编新的步兵团的事情被暂时搁置了两天。两天以后,郭武从重庆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还从军部带了几个人回来,那几个人一来,带来一道命令,说是整编的事情先押后,然后那几个人在师里待了几天。 这几天整个师从长官到士兵都小心翼翼的,人们都知道那几个人是中央派来的人,是来检查的,这也许将会关系到他们部队的存亡。 几天后,那几个人走了。整编的事情又开始进行了,但是军里下来的一道命令让整个师部都沸腾了:丁宏磊调职,九十八师调到九十五师,职位依旧是团长。丁宏磊这时候调职,结果不言而喻——即将整编出来的新队伍,长官依旧会是顾修戈。 因为抗战之事迫在眉睫,命令下来的当天丁宏磊就被卡车接走了。他走的时候顾修戈亲自相送,扒着车斗拼了命的送上他讨人嫌的笑脸:“丁团座,走好啊,去了记得想我啊,还有你的老部下们,还有你的枪支弹药,你的粮草,我就全部接手啦,我一定好好利用啊,要对得起老兄你这些年来的积攒嘛。” 丁宏磊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顾修戈,算你狠。” 顾修戈对他抛了个媚眼:“我刚都派人清点过啦,你辛辛苦苦攒了这么久,这么好的兵,这么好的枪,这么多子弹,哗,都够我打回东北去啦!” 丁宏磊弯□凑过去,咬牙切齿道:“顾团长,你就是个疯子,那些玩意儿就当我送给你了,我不稀罕。我看你有命用多久。改天我一定去给你扫墓,你还差什么枪,你跟我说,坟头上我给你祭上。” 顾修戈笑道:“丁团长,你最好祈祷这天来的晚一点,平时多烧烧香,替我祈祷祈祷,让菩萨保佑我多活几年。我这样的疯子多活几年,才有你这样的傻子多蹦跶几天的时间。这么些年,我可是救了你不少回啊。” 丁宏磊脸色一变。这时卡车开了,丁宏磊最后瞪了眼顾修戈,就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缩进车里去了。 丁宏磊走的那天,最高兴的莫过于顾修戈手下的这些“渣滓”们了,兵员还没清点完,顾修戈就先接手了丁宏磊的物资,当天晚上这些吃了很久菜汤拌饭的兵蛋子里碗里都能见着肉了。 黑狗碗里有两块肉,他夹了一块给叶荣秋:“多吃点。” 叶荣秋说:“我够吃,你自己吃吧。” 黑狗笑嘻嘻地说:“你太瘦啦,该多吃点。” 叶荣秋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有吗。”他现在的确是比刚出重庆那会儿瘦多了,毕竟吃了那么多的苦,不过身体也结实了不少,很多他以为扛不下来的苦都扛下来了。 黑狗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屁股上肉再多点就好啦。” 叶荣秋脸一红,瞪了他一眼,把肉夹回他碗里:“你多吃点,你也太瘦了。” 黑狗说:“我比你结实多了。” 叶荣秋小声哼哼道:“你胯上都是骨头,撞得我屁股都青了,坐的都疼。” 黑狗轻笑了一声,说:“那今晚我给你揉揉?” 这时候皮胡、田强、方洪和邵华端着碗凑了过来。 皮胡嚷嚷道:“干啥呢干啥呢,老远就看见你们两个把肉丢来丢去的,不要吃给我!” 田强一屁股在黑狗身边坐下:“说啥呢,笑的都偷油的老鼠似的。” 黑狗笑道:“聊晚上怎么偷油呢。”说着看了眼叶荣秋。 叶荣秋故作正经地低头扒饭。 方洪和邵华在他们对面坐下,方洪说:“别省啦,放心吃吧,估计那肉够我们吃好几天的。姓丁的走了,团座把他的东西都拿过来啦。我刚去厨房看过了,好几捆菜,好几头猪!” 田强说:“哎,你们说这是咋整的,姓丁的咱就被调走了呢?” 皮胡问他:“他走了你不开心啊?” 田强说:“开心啊!太开心了,我一时都回不过味儿来呢。” 邵华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知道?团座前些时候不是派了郭连长去重庆吗?这事就是郭连长的功劳。” 田强和皮胡都好奇了:“郭武?他这么厉害?咋弄的啊这是?” 连黑狗和叶荣秋都好奇地停下了筷子。 邵华说:“郭连长可厉害着呢,他是黄埔军校毕业的。我也是前两天才打听到,郭连长的叔叔是个厉害的人物,军衔高着呢。” 叶荣秋和黑狗对视了一眼,黑狗问道:“多厉害?比姓丁的他舅舅厉害?” 邵华点头:“比姓丁的舅舅还厉害,要不然姓丁的怎么就输给咱团座了呢。李一旺那家伙以前是姓丁的心腹,他投奔咱团座,带了很多姓丁的罪证来,消极抗战、排挤同僚,郭连长去重庆告状,姓丁的舅舅只能赶紧把他调走了,扛不住。” “不是。”皮胡说:“不对啊,那郭武咋在我们这混呢?” 田强踹了他一脚:“咱们这儿怎么了?” 皮胡说:“没怎么,就是……看不出来。” 方洪说:“我听说郭连长为了咱团座跟他叔叔闹翻了。他非要离开中央军,跟着团座到咱这儿来混,他叔叔就不管他死活了。现在他为了咱团座又去求他叔叔,姓丁的就给弄走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田强喃喃道:“看不出啊,深藏不露啊那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hisinden的火箭炮 第七十二章 丁宏磊走后,军队的整编之事顺利进行,丁宏磊的旧部全部被顾修戈收编,钱力依旧是营长,李一旺还是连长,因为这些刚从丁宏磊手下收来的兵顾修戈怕一时吃不下,所以都补到丁宏磊和钱力手下,还让他们管。钱力和李一旺对于这样的安排自然是非常满意。 黑狗策反李一旺,本是大功一件,但是顾修戈并没有立刻升他的职,毕竟他才刚刚入伍不久,怕他不能服众,给他留下一句话,他还需要战功和磨练,让他自己努力。黑狗并不心急,他也知道自己尚有欠缺。然而正因为是乱世,乱世之中的人是成长的最快的,若是和平年代,仅是升上士官就需要两年的时间,他当兵两月有余,已然是下士了。 由于这一出闹,如今的顾修戈不再是个渣滓团的团长了,他收了上好的兵员和物资,摇身一变,成了师里最牛气哄哄的一位团长。 整编一结束,顾修戈就立刻带着部队出发,在瑞昌-武宁公路沿途部下兵力抵抗西进的日军。 人们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或者与其说做好准备,不如说他们都希望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苦战。反攻已然无望,若能死守住防线,不再让日本人西进也是好的。再往西就是武汉了,武汉是中国经济和文化的中心,一旦日本人攻克武汉,中国面临的局势将会雪上加霜。 这一次,叶荣秋也随军出征了。 队伍行进到阵地,开始安营扎寨。黑狗把装备都放下,解下背上的枪检查了一下。他用的本来是顾修戈给他的中正式,是中国兵工厂按照德国毛瑟步枪仿造的。但是叶荣秋修好了一把德国原装的七点九二弹径的毛瑟步枪,就把黑狗的枪给换了,毕竟德国人造的原版准性和质量都更好一些。出来之前叶荣秋亲自替黑狗擦了枪,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每一个零件也都检查过了,保证能够安全运作。 田强在一旁架自己的机枪,看黑狗摸抢摸个没完,纳闷道:“你干啥呢?漆都给你抹掉了。” 黑狗看了眼在旁边收拾包袱的叶荣秋,笑着说:“摸枪就跟摸媳妇的手似的。” 叶荣秋顿了一顿,假装没听见,继续收拾东西。 “啥毛病。”田强说:“有空来帮我把机枪架上。” 黑狗把毛瑟步枪背到身后,走上前帮田强一起架上机枪。 田强嘀咕道:“你跟郭连长似的,不过他比你毛病还大点。就他那把没子弹的二十响,他一得空就拿出来摸,咱团里的人都见过,枪管子都给他摸油了。他老喜欢那把枪了,不准别人碰。那玩意儿又大又沉,又不能用,他每天带着,也不嫌硌得慌。” 黑狗说:“因为那把枪是团座送他的吧?” 田强说:“谁知道呢。团座送他的东西多了,没见他那么宝贝的。先前有一回撤退的时候我听见团座让他把那把枪扔了,他说什么都不干,还一直带着。” 黑狗帮田强整好了机枪,又走到叶荣秋身边,帮叶荣秋收拾东西。叶荣秋的包裹比黑狗他们都还重些,因为他包裹里装了很多书,有顾修戈给的,也有费恩豪森给的。所以黑狗先前把他的被褥的枪都拿过来自己扛了。他替叶荣秋把东西都整好,叶荣秋小声抱怨道:“累死我了,肩好酸。” 黑狗说:“我替你捏捏?” 叶荣秋往四周看了一眼,摇头:“好多人看着。” 黑狗说:“怕啥。你是我媳妇,我不怕人看。” 叶荣秋瞪了他一眼:“你才是婆娘。劳资有鸡儿。” 黑狗知道叶荣秋忌讳别人拿他不当男子汉,于是笑道:“那你是我当家的,我是你的小媳妇。当家的,我给你揉揉?”说完也不等叶荣秋答应,把他身子扳过来,用力给他捏起了肩膀。 皮胡从他们身边走过,嫌弃的啧了一声,跑到田强边上一坐,捏着嗓子道:“田大哥,你替我捏捏肩呗。” 田强看了眼那边亲亲热热的黑狗和叶荣秋,也是一脸嫌弃,捏着嗓子拿腔作调:“好啊,皮大哥,我给你捏捏啊。”说完这个一米八几的东北大壮汉翘起兰花指,在皮胡肩上捏了起来。 周围的人看着热闹哄笑了起来。 叶荣秋臊的满脸通红,想把黑狗推开,黑狗在他耳边小声道:“你怕啥子嘛。我就是当着他们的面亲你一口,他们也是不信的。你要躲,他们才觉得你不正经。”说完又开始给叶荣秋捶背。 叶荣秋背着重重的书本走了几里路,早就累的全身酸痛了,黑狗宽厚的手掌和恰到好处的力量让他酸痛的肌肉得到了缓解,的确舒服了很多。 皮胡和田强看他们开始捶背,也不甘示弱了。皮胡说:“田大哥,换我来,我给你捏捏啊。”说着张开手掌附上田强的胸膛,开始揉捏他的胸。 田强躲开皮胡的手:“哎妈呀。痒死我了。” 黑狗似笑非笑的给他们丢了个挑衅的眼神。 围观的众人开始喝起了倒彩。 田强经不得人激,脖子一梗,把上衣撩了起来,露出赤|裸的胸膛:“来,隔着衣服捏多不舒服,捏这,直接捏!” 皮胡装腔作势地用兰花指戳着田强的胸膛:“哎哟,大哥好结实,真是羞死奴家了。” 兵蛋子们越聚越多,饶有兴致地看起了他们四个人的表演。 黑狗不慌不忙地问道:“大侄子,我伺候的你巴适吗?” 叶荣秋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逃已经来不及了,心里把黑狗骂了个狗血淋头,红着脸硬着头皮道:“巴适的很。” 黑狗坏笑着说:“那你奖励我一下嘛。来,亲一口。”说完指着自己的脸凑到叶荣秋面前。 周围的喝彩声越来越响,兵蛋子们开始有节奏的鼓起了掌:“亲!亲!亲!” 叶荣秋脸上轰的烧起一把火,简直恨不得挖一条地缝钻进去。他算是发现了,虽说他和黑狗好了,黑狗又体贴又温柔,可是这家伙骨子里的劣性却和当初他们刚认识那会儿一点没变,就喜欢欺负他,怎么让他下不来台面黑狗就乐衷于怎么做。 叶荣秋暗暗用力掐黑狗胳膊的肉,羞愤地小声骂道:“你这龟儿子,你……”话音未落,黑狗摁着他的后脑往自己这靠了过来,他的嘴唇就贴到了黑狗脸上。 松开叶荣秋,在众人的尖叫和喝彩声中,黑狗得意洋洋地摸了摸叶荣秋的脑袋:“大侄子真乖。” 叶荣秋羞恼地低下头一句话都不说。 围观群众的热情到达了顶峰,鼓掌声噼里啪啦的响,兴奋地仿佛看见了最精彩的京戏一般。然而他们的喧哗中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这样有趣的事情对于他们在紧张的行军中是一个很好的放松和调节。 田强和皮胡看直了眼,皮胡咽了口唾沫,心一横,说:“咱也来!不能输给他们!”他又捏起嗓子:“田大哥,亲一个?” 田强凶巴巴地说:“亲就亲!” 群众们又开始喝彩,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们两人身上。叶荣秋偷偷掐黑狗,恼他刚才害自己被众人取笑。黑狗趁机握住他的手藏到背后,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手心,坏笑着小声说:“当家的,你当着大家的面亲了我,我的清白都毁了。这么多人做个见证,你以后可不能负心啊。” 叶荣秋瞪了他一眼,终于安分地任他握住了手:“我才不会。” 那边皮胡和田强两个人撅着嘴在群众的吆喝声中慢慢靠近,他们越靠越近,群众的呼声也就越来越响。眼见还差一点就快碰上了,田强先受不了刺激撇过头去。他一转脸,皮胡立刻扑到一边去吐了。 田强搓着发麻的手臂和头皮,哆嗦道:“太恶心了!太恶心啦!” “行不行啊你们?他们都亲了!快亲啊!”周围的兵蛋子们开始喝倒彩。 皮胡假吐完爬起来,脸色发青地对着黑狗和叶荣秋一拱手:“甘拜下风。” 田强摆摆手:“你们赢了!老子恶心不过你们!不比了不比了!” 黑狗悠哉悠哉地说:“我大侄子可都亲了我啦。”说完抓起叶荣秋的手,凑到嘴边又亲了一口。 “就是啊,他们都亲了,你们行不行啊?”方洪也混在人群里跟着起哄。 田强梗着脖子扑上去揍他:“你个吃里扒外的温州佬!老子整死你!” 方洪惨叫道:“田哥强|暴我啦!皮胡哥你快来管管他啊!” 人们哄堂大笑。闹剧过后,兵蛋子渐渐散去,回到自己的位置,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容。 没多久,一名斥候急冲冲地跑了过来:“鬼子来了!准备防御!” 顾修戈放声大喊:“各就各位!机枪手!” 方才短暂的轻松欢愉结束,公路两侧被紧张的气氛笼罩了。人们有素地跳进战壕里拿起自己的武器,屏息静待,随时准备战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苏打和路灯~的地雷 最近卡文卡的很厉害,经常对着WORD几个小时只憋出几百字然后又删光重写。导师又催着课程设计的事,还要实习,存稿又没了,所以容我慢慢来,我一定会努力保持质量的! 第七十三章 轰!轰!轰! 炮火声不断响起,四周一片硝烟弥漫。日军先用炮火远程攻击,国军士兵们潜伏在战壕里默默地忍受着。战防炮开始还击。 日军的山炮来势汹汹,突然间只听一声巨响,士兵们回头一看,各个大叫不妙:一枚山炮的炮弹正落在我方战防炮前,战防炮被打翻在地,炮手牺牲了。顾修戈一个步兵团统共只有五门战防炮,少一门就少了不小的火力! 顾修戈气的大骂:“还击!还击!干翻小日本的山炮!” 又是几声开炮的巨响,四枚炮弹齐齐向日军的阵地飞了过去。在炮火的掩护下,日本军团缓缓靠近了。顾修戈手下的都是打过仗的老兵,就连黑狗和叶荣秋这样的经过两三场战役洗礼的也十分清楚保全自己的方法了。当日军的炮弹把他们的战壕打垮的时候,他们就自行散开,找到弹坑或其他掩体自行躲避。当日军开始冲锋,他们又回到阵地上射击。 一场鏖战过后,日军的进攻暂时被打退,双方进入了对峙阶段。 没过几天,日军的坦克开到,排在阵地里轰轰轰地给予炮火支援。此处地势平坦,难以阻拦日军坦克,让顾修戈的团在几天里牺牲了不少人,一名营长和一名连长都在炮火中丧生了。 相持几日后,顾修戈接到了上峰转移阵地的命令,于是几千人放弃了阵地,开始向西撤退。 顾修戈走在最后,排在后面的士兵问他:“团座,我们去哪里?” 顾修戈说:“去范镇。那里有很多钢筋水泥修建的碉堡、掩体和战壕,比这里好守的多,只要不断咱的粮食和火药,不腹背受敌,日本鬼子就打不过去。” 他这话一说,队伍里的人们立刻欢欣雀跃了。要知道临时修筑的战壕很不牢靠,被敌军的炮火一轰就会被炸塌,临时找来的树枝藤条等加固根本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往往还是逃不过敌军的炮火。如果有政府专门修筑加固过的战壕,那情况就好多了。有一条牢固的战壕,对于战士们的性命都是大大的保障。 千多人背着枪沉重的行李沿着公路向西撤退。后方日军开火追击,顾修戈留下了一支轻骑拖延日军,给大部队争取撤退的时间。 顾修戈拼命催促人们加紧脚步,早点到达钢筋水泥修建的碉堡中,免得被日寇咬住了尾巴。叶荣秋的行李很重,他走了没多久就有些喘了,然而每个人的行李都不少,他不好意思开口请人帮忙,只好硬挺着。黑狗突然把他背上一箱书接了过去,把被褥丢给他:“你背这个。” 叶荣秋感激地看着他,黑狗拉起他的手加快了脚步。 军队终于在下午的时候赶到了范镇,钢筋水泥修建的碉堡出现在人们眼前。士兵们高兴极了,有了这些重金打造的防御工事,对于家国领土和他们自己的性命都是一道保障。 郭武带着一支小队先跑了过去查探情况。 不一会儿,大部队赶到了。人们急匆匆兴冲冲地跑向碉堡和机枪射击台,但是令他们意外的是,这些工事全部都死死地锁着,人们无法进去。 黑狗走近一座碉堡,好奇地打量着。碉堡是用水泥修建的,听说里面还有钢筋加固,非常牢固,想是日军的歪把子机枪和野山炮全都打不破,碉堡的门是钢板制作的,坚硬异常,只有钥匙可以打开。 这时候田强扛着自己的机枪跑了回来,叫道:“射击台锁着了!钥匙呢!谁有钥匙啊?” 一名先头部队的传令兵跑到顾修戈面前:“团座,我们找不到守卫这些掩体的人,郭连长去镇上找了!” 顾修戈脸色很不好看:“再去几个,快点。” 日军的炮火声就在不远处,断后的队伍不知道还能抵抗多久,如果不能在日军赶到前打开这些防御工事,他们即将面临的是一场慌张而艰苦的仗。 日军的炮火声越来越近,郭武终于跑了回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路上有人拦住他询问情况,他理都没理,推开众人一路走到顾修戈面前。 顾修戈对他伸出手:“钥匙呢?” 郭武皱着眉摇了摇头:“钥匙在当地保长、甲长手上,他们几天前就去逃难了,没把钥匙留下来。” 顾修戈急了:“他妈的,一群混蛋!” 叶荣秋有些紧张地往抓住了黑狗的胳膊,黑狗握住了他的手,沉着道:“别担心。” 只听轰的一声,只见前方一枚炸弹飞上了天空,然后落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日本人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顾修戈急的一把抓过郭武手里的冲锋枪,冲到一座碉堡前,嚷嚷道:“让开!全都给我让开!”碉堡周围的人们纷纷退开。 顾修戈举起枪从斜里往钢铁门上射,但是这钢门做的极厚,炮弹都打不穿,他对着门一阵扫射,反弹回来的流弹到处乱飞,有一枚子弹差点削中他自己的脚趾,周围的士兵们忙不迭地到处躲闪。然而顾修戈一梭子弹打出去,只在门上留了几个凹陷的弹坑,门根本打不开。 顾修戈急的都冒汗了,或许他们能够有办法把碉堡打开,但是现在没时间了,日军已经快追到了。他音调都变了,把冲锋枪丢回郭武怀里,声嘶力竭地吼道:“快!进战壕,准备防御!战防炮呢?快架起来啊!” 这些花费重资打造的防御工事居然是个只能看不能用的漂亮壳子,方才还满怀信心的人们的热情被一瓢凉水浇灭,怨声载道。然而日本鬼子不会给他们抱怨的时间,炮火声越来越近。士兵们匆匆忙忙背着自己的武器跳进战壕里。 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时间匆忙来不及布置防御且不说,他们无法进入碉堡,就无法防御日军所向披靡的坦克,等坦克一杀到,这道防线要如何守住?一旦防线丢了,这些精心打造的碉堡和工事他们自己一分钟都没用上,还要拱手送给日本人。 他们已经能够听到坦克开动的声响就在树林里了。 叶荣秋很紧张。打了几场仗,他已经知道眼前的局势究竟意味着什么。黑狗也有些不安,他搂住了叶荣秋的肩膀,低声道:“当家的,别怕,我跟你一起。” 叶荣秋抓紧了手里的枪:“不管咋样,你别跟我散了,你要一直跟着我。” 黑狗说:“放心吧,我会的。” 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长跑马褂的年轻人从他们后方跑了过来,大声嚷嚷道:“当兵的,当兵的!” 顾修戈一见这个马上就要成为战场的地方竟然还有老百姓敢四处乱跑,记得爬出战壕,拉着那莽莽撞撞的家伙就往战壕里跳:“快,马上要打仗了!等会儿你躲着别冒头!” 那年轻人喘着粗气道:“我知道!还好赶上了!现在还来得及吧?”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大串的钥匙。 顾修戈盯着钥匙直了眼:“这是什么?” 那年轻人指指碉堡:“管那些工事的钥匙。我日夜兼程赶回来的,现在还来得及吗?” 顾修戈问道:“你就是管钥匙的保长?”不等年轻人回答,他一拳把年轻人揍倒在地,抢过他手里的钥匙丢给刘文:“快!” 刘文捡起钥匙跳出战壕,向着碉堡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犹如故人归。的地雷 第七十四章 刘文跑到碉堡前,急匆匆地拿钥匙开门。钥匙有一大串,碉堡的钢门上有编号,他找到对应编号的钥匙将一座碉堡打开了。 顾修戈立刻点了一个班的人:“快!你们快进碉堡!” 那个班的人匆匆忙忙捡起刚架好的武器和行李冲进了碉堡。有几个人跑上前帮忙,刘文把钥匙拆解开分发给众人,人们找到相应的编号打开防御工事的大门。顾修戈一边盯着日军的动静,一边指挥人们分批进入防御工事中,先进入的人赶紧把武器架好了准备迎战。 当日军的队伍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最后一个大门终于被打开了。 顾修戈是最后一个撤退的,那个送钥匙来的年轻人原本顾修戈让他先走,他不肯,坚持要和队伍在一起,顾修戈没时间管他,于是直到他开始撤退的时候,那个年轻人跟他一起爬出来了战壕。 他们跳出战壕的时候,日军已经开始对着这个阵地扫射。顾修戈和殿后的几个人在枪林弹雨中连滚带爬地冲向碉堡。一颗子弹贴着顾修戈的头皮飞了过去,他一个狗爬扑倒在碉堡前,年轻人扑倒在他身边。碉堡里的士兵们冲出来把他们差点牺牲的团长和送钥匙的恩人给拖了进去。 有了钢筋水泥修建的堡垒,这仗就轻松多了,士兵们有了子弹炮弹打不穿的硬壳,用机枪对着外面疯狂扫射,而日本鬼子却暴露在子弹的射程之内,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没多久,日军损耗太大,打不起这样的仗,于是统帅下令撤退了。 日军撤走后,国军将士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本事情已经进入绝境,没料到绝境逢生,竟然在最后关头有人把救命的钥匙送了回来,以至于他们不伤一兵一卒就打退了日本人,守住了防线,简直叫人喜出望外。 顾修戈撅着屁股蹲在望远镜前,确认日本人是真的撤退以后,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的土灰,转身走到刚才被他揍的年轻人身边,赔着笑脸问道:“小同志,您贵姓啊?” 那年轻人被他刚才一拳揍了,脸上现在还是青的。但他也没有生气,反而因为打了胜仗脸上却带笑意:“我叫张小苗。”又说,“我不是保长,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 顾修戈干笑了两声。其实刚才他就回过味来了,知道自己冤枉了这个年轻人。既然敢带着全部防御工事的钥匙出去逃兵的保长,又怎么还会跑回来?那种人哪有胆子上战场送救命的钥匙?只是刚才他一时情急了,一腔怒火冲昏了头脑,就拿着这个送上门来的年轻人发泄了。 顾修戈给他鞠了个大躬,笑嘻嘻地说:“张兄弟,刚才对不住了啊。” 张小苗摇了摇头:“没关系,把鬼子打跑了就好。十几天前保长就跑了,我和几个兄弟自己组了一支队伍打鬼子,我们就来这里看,发现打不开门,要是让保长他们给带走了。我想我们没有钥匙不要紧,要是军队来了,也打不开碉堡,就防不住鬼子。防不住鬼子,后面的老百姓就惨了,所以我们几个就去追钥匙。我们找了好几天,跑到重庆,在保长亲戚家把他逮着了,把钥匙抢了,就赶紧跑回来了,幸好赶上了。” 顾修戈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你干的好!了不起!你和你的兄弟都是大英雄!” 张小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道:“没有,都是打鬼子的。你们在前边拼命,我们也得做点啥。” 顾修戈支使在一旁收机枪的黑狗:“钟无霾,你去给咱的大英雄弄点吃的来。” 黑狗应了一声,就往后方的碉堡去了。这里的工事修筑的很完备,碉堡和碉堡之间由交通壕连接,他出去的时候,交通壕里不少人都在忙碌。把日本鬼子打退了,他们有了喘息的时间,于是开始整理物资,把后方的碉堡修成粮仓和指挥部。于是黑狗帮忙搬起东西来。 田强和皮胡也在交通壕里帮着递东西,田强问黑狗:“那个保长,团座打算怎么处置他?” 黑狗摇头:“他不是保长,他是专门来送钥匙的。” 田强惊讶道:“他不是保长?那他不是好人?” 黑狗笑道:“是啊。别说他不是保长,就算他是保长,他能赶回来送钥匙,那也是好人。不管以前做过啥,改了的就都是好人。” 田强想了想,说:“也是。” 黑狗帮着搬了几箱东西,拿了些干粮,又回去了。路上他遇见李一旺,友善地对李一旺笑了笑,李一旺不尴不尬地对他点了点头,两人擦身而过。 黑狗回到碉堡里,把拿来的一袋粮食递给张小苗。他拿的不算少,因为张小苗说他们不止一个人。现在前面在打仗,老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战乱年代,缺衣少食是必须的,军队里有不少人就是为了能吃上一口饭才来参军的。黑狗给张小苗之前用眼神请示了一下顾修戈,顾修戈对他许以肯定的目光。 张小苗推拒着不肯要:“我不能要你们的粮食。我知道现在国军兄弟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前面打鬼子,后面得有一口饱饭吃。没事儿,我们自己有吃的。” 顾修戈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张小苗看起来也不是诚心拒绝,推拒的时候眼睛还盯着那袋粮食。黑狗懒得跟他客气,硬把粮食塞进他他怀里就走开了。张小苗抱着粮食袋,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了。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是讨喜。 顾修戈说:“把你兄弟都叫来,晚上跟咱一起吃个饭。” 这次张小苗没怎么拒绝,满口答应了。 不一会儿,刘文跑过来请顾修戈过去看碉堡的布置,顾修戈就出去了,张小苗十分好奇地跟着他,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出去布置防御工事。顾修戈临出去前回头指了下叶荣秋:“你就别动了,有时间多看看书。” 于是叶荣秋坐着没动。黑狗扎在叶荣秋身边,顾修戈没说什么,带着人出去了。碉堡里就只剩下黑狗和叶荣秋两个人。 叶荣秋蹲在地上收拾自己的书本和被褥杂物,正理着,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了他。叶荣秋没挣扎,很安心地让黑狗抱着。 黑狗逐渐收紧手臂,叫道:“阿白。”又叫:“媳妇。”接着又叫:“当家的。” 叶荣秋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黑狗亲了亲他的脸颊,说:“你看,我说的,会没事的。” 叶荣秋低低应了一声:“跟你在一起就好。” 黑狗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晓得我在想啥子不?” 叶荣秋问他:“想啥子?” 黑狗说:“刚才就差那么一点点。还好那个家伙把钥匙送来了。我在想,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在这里,所以钥匙就来了?” 叶荣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啥意思嘛?” 黑狗问他:“你还记得欧阳青吗?” 叶荣秋停顿了几秒,说:“记得。”那是他见过最惨烈的一次轰炸,也是因为那次轰炸,他命运的轨迹发生了改变。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军人。 黑狗说:“你还记不记得他说过,他觉得他跟别个是不一样的?他都不相信他会死。我以前也说过你,说你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其实并不是。” 叶荣秋点点头:“为啥说这个?” 黑狗笑了笑,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前当条狗的时候,我就这么跟自己说:我啥都算不上,还不如当一条狗。可我其实说服不了自己,我还是觉得,我是不一样的,既然我活着,我就一定能够做点啥,别个做不到的,我能做。我现在越留在这里,这个想法就越强烈,我越拿自己当回事。” 叶荣秋转过身看着他,想了想,说:“虽然我以前吃了很多苦头,可我也还是这么想。所以我要证明我自己。” 黑狗摁着他的后脑,与他额头贴着额头。两人互相依靠着,叶荣秋说:“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相信你做得到。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黑狗轻笑出声,亲了亲他的嘴唇,温柔地拍拍他的头:“瓜娃子。你也很好,你不过你不算我见过最好的人。”又道:“你也不算最聪明、最厉害的,哎呀,也不能算最勤劳的,难道是最瓜的?” 叶荣秋懊恼地瞪了他一眼。 黑狗笑着亲亲他的鼻子,哑声道:“但你却是我最喜欢的人。” 叶荣秋这才满意,嘴角止不住地往上勾,回应地吻了黑狗一下,又转身去整理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杨易之、秋秋席、YA了的地雷,感谢长歌怀采薇的手榴弹 第七十五章 晚上张小苗果然带着他几个伙伴来跟国军们一起吃晚饭。那是一支和黑狗他们在瑞昌见过的有些相似的队伍,十几个人,几乎都是青少年,他们组成了一支自卫队伍。这些人看起来十分邋遢,但是他们精神面貌都不错,一来就热情地国军将士们打成了一片。战士们常年打仗,也甚少有和老百姓交流的机会,每天吃饭睡觉打仗看见的都是这么些个人,都已经看腻歪了,难得有这么一股新鲜力量注入,也都十分热情地上去和他们聊天。 张小苗看起来很喜欢顾修戈,一直跟着顾修戈。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也缠着顾修戈不放,要听顾修戈说打仗的事,这些家伙小偷小摸干得多,没打过什么真正的打仗,顾修戈三言两语就把他们唬的眼睛都直了。 黑狗和田强他们几个捧着碗一边听那些民兵们说话,一边自己也在聊天。 方洪看着那群新来的家伙们,神秘兮兮地凑到黑狗他们耳边道:“我觉得他们几个好像是有色的。” 田强斜睨了他一眼:“啥色?黄色?” 皮胡嗤嗤笑了两声。 其实他们谁都明白方洪的意思。 黑狗吸溜了一口碗里的山芋粉:“红不红,也没啥关系吧。” 方洪挠了挠头发:“不晓得,就是怕让别人知道了,会不会有啥事。” 田强睨了眼满场乱逛的几个民国,摇头:“能有啥事,就内几个小兔崽子。” 黑狗看了眼被顾修戈唬到兴奋的脸色涨红的张小苗,又回头去看叶荣秋。 这里除了顾修戈之外,最受欢迎的家伙就是叶荣秋了。那几个民兵看见吃饭前大家都排队把枪械交给叶荣秋检查,于是一等他查完,有几个人就兴奋地凑上去把他围住了,要他说说他刚才都在查什么,还要他帮忙把他们的枪械也检查一番。这十几个人一共有十把枪,其中一半是自制的土枪,还有一半是不知道从哪里战场捡来的各种乱七八糟型号的枪。他们还有一些自制的土炸药,引线又粗又短,有的还往外漏粉,看起来就很危险。 叶荣秋能被人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对于被黑狗欺压了许久的他来说,早就兴奋地飘飘然了,因此他十分耐心地将那几个民兵的枪都擦了个干干净净。 一个叫王老二的家伙把手里的枪递给他:“你认得我这把枪不?” 叶荣秋接过他的枪看了看,说:“日本人的东西,九四手枪。” 王老二说:“我捡来的,但是没有子弹。你能不能分两颗子弹给我?” 叶荣秋瘪瘪嘴:“日本鬼子的武器都是自给自足,从枪支到子弹都是他们自己生产的,子弹型号不通用啊。我们部队里也没有,要不下次打完仗,你再去战场上从死鬼子身上找找?” 又一个家伙凑上来,兴奋地将手里的步枪递给叶荣秋:“你看看我的看看我的!” 叶荣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样子长得和毛瑟枪很像,但不是德国造的,工艺粗糙很多。大概是国内哪个兵工厂仿造的,标记被磨掉了,我也说不好。” “啊。”那家伙失落地伸手接枪:“那肯定没子弹了吧。” 叶荣秋摇头,说:“既然是仿的毛瑟枪,也算七九式,七点九二毫米弹径的子弹应该都通用。你等等,我拿几颗试试。”说罢找出几颗七九枪的子弹装上,对着空地发了一枪。成功了。 那家伙兴奋地从叶荣秋手里接过枪和子弹,对他狂竖大拇指:“太好了!叶小哥,你真厉害!我崇拜你!” 叶荣秋被他夸得浑身舒坦,谦虚地笑道:“没啥,没啥。”得意的小眼神朝着黑狗所在的方向瞟了过去,黑狗笑嘻嘻地对他抛了个媚眼。 没找到子弹的王老二不服气,跑上来谄媚地笑道:“刘老三,我跟你换把枪呗。” 刘老三立刻抱紧了怀里的枪,踹了王老二一脚:“滚!当初是你非要拿手枪,说是手枪好使,你拿了就是你的,这把枪是我的。” 王老二把手枪塞进刘老三怀里:“我不要了,手枪给你,你喜欢手枪,步枪给我呗!” 两人打闹起来。 这时候又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刘老三一脚把王老二踹开,拉着那个走过来的家伙对叶荣秋介绍道:“这是咱们的专家,他叫强子。他跟小哥你一样厉害,我们的炸药都是他给弄的!” 叶荣秋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和那个叫强子的家伙交谈起来。原来强子原来是在镇上的烟花厂做的,所以对化学懂一些,民兵队伍里的炸弹都是他给配的。叶荣秋立刻来了兴趣,问他是用什么东西配的。因为强子原先是在烟火厂干活的,而且受到材料和加工方法的限制,其实他配出来的炸药其实成分跟鞭炮差不多,就是往里头加点铁片和薄石子来伤人。 强子掏出一个“铁西瓜”递给叶荣秋,叶荣秋看着那副尊荣,吓得不敢接:铁西瓜里的火药都漏出来了,强子的手都被染成了黑色。 强子笑着说:“怕啥,你拿了看看嘛,不会炸的。炸了,也不一定能把人炸死。” 叶荣秋问他:“效果不好?” 强子瘪瘪嘴:“那要看运气。” 叶荣秋只听说过看技术的,还从没听说过看运气的。强子说:“运气好,炸出来的铁片打中要害,那就成;运气不好,小鬼子被炸了,顶多也就是个烧伤。” 叶荣秋也学过化学。他说:“你把配料写下来我看看,我研究下能不能改进。” 强子连声道好。 两人又开始讨论枪支。叶荣秋有的是理论知识,但是强子有的是经验。其实强子没上过学,但是民间出高人,他耳濡目染学的不少,和叶荣秋两人各有所长,因此激烈地讨论起来。 黑狗吃完饭,又盛了一碗,走过来递给叶荣秋:“边吃边说。” 叶荣秋一直被几个民兵缠着,饭都还没吃,也的确饿了,接过黑狗用过的碗筷就往嘴里扒饭。以前他在家的时候是最挑的,什么用具都要自己专门的一套,绝不和别人共用被子碗筷。可如今到了这里,物资紧张,从水壶碗筷到被褥枕头他都和黑狗共用,心里倒也不觉得嫌弃。也并不是全不嫌弃,如果换了别的什么人,他心里还是受不了的,但只要是黑狗就没有关系了。 吃完了饭,他们就要回去驻守,换下一波人来吃了。 强子把他自己做的土炸|药的配|方抄给叶荣秋,说:“我下次再来看你们,国军兄弟。” 叶荣秋收了他的配方,又问顾修戈要了几链七点九二毫米弹径的子弹送给他们,高高兴兴地走了。 两人走到一条无人的交通壕,黑狗突然把叶荣秋压在壕壁上,疯狂地吻了上去。叶荣秋吓坏了,呆呆地任黑狗吻着,直到听到隔壁交通壕里传来了士兵们交谈的声音,他才吓得拼命挣扎起来,想把黑狗推开。没想到黑狗非但不放,还隔着裤子捏了下他的命根。叶荣秋吓坏了,士兵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已经在他们耳边,他只觉一把火要将自己烧了,又害怕又激动,双腿发软,急的要哭了。 就在说话的士兵终于走到交通壕的交界处,黑狗终于将叶荣秋放开了。叶荣秋双腿软软的要往下滑,黑狗把他架住了。 那两个士兵从他们身边走过,看见叶荣秋脸色潮红的不正常,表情心虚地低着头,于是都盯着他看。 黑狗伸手摸了摸叶荣秋的额头,一脸关心地说:“你咋了,发烧了?” 叶荣秋暗暗踩黑狗的脚。 一个士兵说:“病了?叫军医去看看?不过咱这好像没有药啊。” 叶荣秋干笑两声:“没、没啥,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于是那两个士兵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人们走后,叶荣秋恼火地瞪了黑狗一眼:“你做啥子嘛!被别个看见咋办嘛?” 黑狗歪着嘴坏坏地笑:“我就是说你非要亲我,我不依你不肯放,让你把我娶回家去,团座当证婚人,就地把天地拜了。” 叶荣秋踹了他一脚:“以后不许再这么做!” 黑狗只是笑,和叶荣秋一起朝着碉堡去了。他发现,他的小白猫是真的长大了,成熟了,已经成长到了值得被更多人用青睐的目光去看,而且这一次看的是真正的他,而不是他的家世、背景和虚无的表象。他心里真的高兴,又有些担心,所以就忍不住要欺负叶荣秋,欺负的再狠一点,无论叶荣秋成长成什么样,都是那个会被他欺负的哭鼻子的小白猫。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我也知道大家都被我饿瘦了> < 不过毕业季是真的很忙呀,白天公司家学校三头跑,毕业设计的开题报告都被打回重写三次了,而且我也没找到真正合意的工作,还要继续找工作~~我现在是见缝插针,在公司实习的时候摸鱼,能写多少算多少~~ 第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章 有了坚强的碉堡工事做防御,国军将士们和日军们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对峙。 经过先前的事,国军士兵们和张小苗他们的关系骤然变得很好。顾修戈带着几个亲信进城查看地形或是和当地的百姓交流,都是张小苗他们作陪带路。 叶荣秋拿着强子开的方子,按照队伍里火药的成分给改了改配方,又给他送回去了,强子拿着他改过的配方,又去试配新的炸弹。 张小苗他们几个也很喜欢到阵地上来和士兵们混在一起。然而前方毕竟在打仗,虽然他们从后方的交通壕过来,可是枪炮无眼,老百姓随意进出阵地也是个忌讳。来了几次之后,顾修戈就让他们不许再来了。 可是那几个年轻人并不听劝。顾修戈骂了他们两顿,他们还恬不知耻地每天往阵地上跑,说要跟他们一起打鬼子。他们来了,顾修戈就轰他们走可往往轰都轰不走。 这天日本人又开始对着阵地开炮了。士兵们立刻从交通壕钻进碉堡里,习以为常地等待轰炸结束。炮弹落在碉堡顶上或是周围,大地震动,土灰从穹顶上落下来,撒在战士们的头脸上。 除了负责用机枪和大炮反击的士兵以及侦察兵,其余人都缩在碉堡的角落里。不一会儿,炮火声暂歇,黑狗和叶荣秋抬起头互望,两人都是灰扑扑的。他们两个看着对方笑了出来,黑狗呸掉了嘴里的灰,叶荣秋用手背擦嘴唇,可他手背也不干净,越擦越觉得嘴里一股子土腥味。 叶荣秋像个落水的小猫一样摇头晃脑,想把身上落的灰抖下去,黑狗拍拍他:“别抖了,怕是还没打完呢。”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只听轰轰两声,又两颗炮弹落了下来。 然而这一次的爆炸声让他们感觉有些奇怪,听声响炮弹似乎是往阵地的侧翼去的,不知道日本人到底把目标瞄准了哪里。 几发炮弹之后,有个士兵灰头土脸地从地下交通壕钻进了顾修戈黑狗他们所在的碉堡:“团座!张小苗他们又来了!在边上躲炮弹呢!” 顾修戈一听,脸色大变:“胡闹!”他把望远镜口的位置让给刘文:“刘文,你盯着,我去看看。”便跟着那名来报信的士兵一起钻进了交通壕中。 顾修戈来到阵地边,只见空地上趴着几个人,正是张小苗他们。他们正在炮火之中匍匐着向阵地靠近。 顾修戈气得火冒三丈,大吼道:“退回去!快退回去!滚蛋!别过来!” 打头的张小苗看见顾修戈从战壕里露出半个脑袋,顿时兴奋起来,也不顾正在天上飞的炮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撒开腿向顾修戈跑了过来。 顾修戈急的大吼:“趴下!趴下!” 张小苗置若罔闻。 一枚炸弹直直地朝着张小苗飞了过来。顾修戈倒抽一口冷气,张着嘴一句话都叫不出来。“轰!”炸弹在张小苗身后爆炸,他乘着翻滚的热浪猛地向前一扑,越过掩体,就地两个打滚,滚进了阵地里,摔进战壕,直直扑到顾修戈怀里,把团座大人给撞了个人仰马翻。 士兵们冲上来帮忙,拉开张小苗,扶起顾修戈。顾修戈狼狈地被他搀了起来,起身第一件事是一个窝心脚朝着张小苗踢了过去:“我|操|你妈,找死啊!” 张小苗被他踹得滚了两圈,揉着胸口表情即是痛苦的,又在傻笑:“这不是没事嘛!” 张小苗的伙伴们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一个倒霉蛋学着他爬起来,还没跑出两步,就让一枚炮弹给炸倒了。顾修戈声嘶力竭地大吼:“退回去!别过来!” 日军的攻势很凶猛,他们不知道这一支队伍是特务还是联络兵,然而这么多天来他们早已被中国军队那牢固的碉堡憋得发狂了,手里的炮弹攒足了劲往那一小队人炸过去。那堆人不敢再冲,扶起被炸伤的同伴开始后撤。 张小苗看见自己的同伴被炸弹炸到后再被人扶起来时全无反应,不知是死是活,不由急了,撑着战壕要往外跳,又想跑回去。顾修戈扯着他的裤腿把他拽了回来,一脚把他踹了个狗啃你,恶狠狠骂道:“不知死活!” 张小苗的裤子都被顾修戈扯掉了,他爬起来,抹了抹白净的脸上蹭出血印子的脸。炮弹没伤着他,顾修戈两脚倒是伤的他不轻,他的脸直接摔在地上,鼻梁骨都青了,脸上破了好几道。他一边提裤子,一边委屈地说:“炸弹长着眼哩,炸不着我。” “呸!”顾修戈提起他的领子往回走:“炸弹长着眼?炮手都长着眼呢!转往瞎了眼的人身上炸!” 张小苗没怎么挣扎,被顾修戈提小鸡一样提进碉堡里去了。 碉堡里的人看见顾修戈带着张小苗回来,都盯着张小苗看。张小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跑到叶荣秋身边蹲下。叶荣秋看着他脸上身上的伤口,说:“让炸弹给炸伤了?等会儿让军医给你看看。你们来的不凑巧,正好赶上鬼子轰炸了。” 黑狗说:“就你一个闯进来?命够大的?” 张小苗赧然地笑道:“不是炸伤的。”他看了眼顾修戈,顾修戈瞪着他,他瘪瘪嘴,把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除了张小苗之外,其他民兵都撤回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日军停止了轰炸。 轰炸一停止,顾修戈就走到张小苗身边,抬脚又要踹他。张小苗连忙往叶荣秋身后躲,叶荣秋被凶神恶煞的顾修戈吓到了,又往黑狗身边躲,黑狗拉过叶荣秋,幸灾乐祸地对张小苗见死不救。 顾修戈的脚快贴到张小苗面门的时候停住了。他把脚收回来,冷冷道:“我不是警告过你们别再来了吗?你把军队当成是什么地方?” 张小苗忙讨好地笑道:“我来是有正事的!” 顾修戈问他:“你能有什么正事?” 张小苗从随身背的布包里掏出一个铁西瓜塞给叶荣秋:“强子哥新配的炸药。你给开的配方,那原料不好弄,俺们弄不到啥东西,最好弄的就是沙子、石子儿。不过强子哥把石子儿的粒径给改了,新的炸弹比从前厉害多了!” 黑狗好奇地从叶荣秋手里接过那个铁西瓜颠了颠。叶荣秋吓得连忙从他手里把铁西瓜抢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捧着,凑到黑狗耳边小声说:“莫要乱碰,他们弄出来的东西,危险的很。” 黑狗说:“那你还揣着。” 叶荣秋为难地说:“他一走我就去把这东西丢了。” 顾修戈问张小苗:“你就为这事来的?” 张小苗忙说:“不是!还有哩!”他从包里掏出一支陶瓶装的酒,居然还没碎,他笑的一脸讨好地双手递给顾修戈,“村里的老百姓说当兵的辛苦了,凑了点东西,让咱给送过来。这是他们自己酿的酒,我就装了一瓶,剩下的其他人背着。还有腊肠、咸菜,在他们几个身上,可惜他们没能跑过来。” 顾修戈冷笑道:“替我谢谢老百姓。好意我心领了,你呢,收拾收拾赶紧滚蛋,我说过,你和你那帮兄弟不准再来了。你再擅闯军事重地,不等鬼子炮弹炸死你,老子先一枪毙了你!” 这些天下来士兵们都和张小苗混熟了。张小苗相貌清秀,性格却是个没皮没脸的二傻子,大家都喜欢跟他开玩笑。黑狗笑着替他解围:“就你这一瓶酒,给咱上千号弟兄,一人一滴都不够啊。” 张小苗忙道:“是不够。不过我带过来也不容易,那就给顾团长吧,顾团长带兵辛苦了,顾团长代表全部国军兄弟接受咱老百姓的好意。”说着就把酒往顾修戈手里塞。 顾修戈乐了:“我说你,脸皮够厚的嘿。” 张小苗仿佛听了夸奖似的,摸着后脑不好意思地笑。 顾修戈手里张小苗送来的酒,也没立刻把张小苗赶走。鬼子的炮弹现在就在外面等着呢,怎么也得等着月黑风高的时候,让张小苗偷偷摸摸地溜回去。 顾修戈把张小苗送来的酒喝了。他原先在东北当胡子的时候,酒肉不离手,后来当了兵,部队里不许饮酒,他就很少喝了。如今张小苗送来的酒勾起了他的馋虫,吃完晚饭,他就堂而皇之地喝了点小酒。 天黑之后,顾修戈亲自带人送张小苗离开。 张小苗不想走,磨磨蹭蹭拖延时间。他问顾修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进攻?” “进攻?”顾修戈斜睨了他一眼。 张小苗一脸认真:“难道你们就只打算守着这几座碉堡吗?什么时候主动出击,把鬼子打回去?” 顾修戈笑了:“上头给我的命令只让我守。要我主动出击,我手里的装备可不够。” 张小苗很震惊:“难道你不打算打回去?那什么时候,能把被鬼子占了的地方给抢回来。” 顾修戈一副懒得跟他说的样子。 张小苗哪里肯依,纠缠起来:“那我要是没把钥匙给你们抢回来,你们怎么办?守着这乌龟壳不动弹怎么行?咱兄弟几个都等着团长你说打,咱就帮着你一起打!把小鬼子打回去!” 顾修戈喝了酒,也是气热,被他缠不过,冷笑道:“换了别人在这,这仗就没法打。既然是老子在这,我还真有打回去的打算。”他直了直远处日军驻扎之地边上的一个山头,道:“瞧见那山头没有?” 张小苗连连点头。 顾修戈说:“你团座爷爷我等着呢。等机会合适,我就带着人先把那座山头给抢下来。最近这风吹的都是东南风,那山正巧倾向西北,下面就是日军大营。机会一到,我弄些煤炭、汽油、稻草,扎一堆篓子,点燃了从山上往下滚,就能把日军大营给烧了,烧了他们的粮草和弹药,他们不退也得退。” 张小苗一听兴奋起来:“团长,你打算什么时候打?” 顾修戈确实有打的打算,他刚说的也只是一个尚未规划完全的想法。可他现在不能打硬仗,只能打巧仗,用来吸引上峰的注意,以博取做战将的机会。这些东西他跟张小苗说不清楚,不耐烦地挥手:“轮不到你们搅合。等我计划好了,早晚得打回去!我要带着弟兄们,打回东北去!” 第七十七章 顾修戈回来睡了一觉,酒劲过后,想起昨晚自己跟张小苗说的话,顿时觉得懊恼不已:他所说的,是一个粗略的不成形的计划,因为他自己最近一直在想该怎么反击的事情,且不说计划还没有定下,就是定下了也更不该对张小苗说,就连他自己的手下这种事情也应该保密。结果他一喝多了酒,竟然泄露了军机。 顾修戈的作战计划并没有立刻实施,因为他有诸多需要考虑的因素。张小苗后来又偷偷溜来了几次,他的运气倒是着实不错,没有一回让日军炸到过,但他每次回去却都带着伤——让顾修戈给揍的。 不过两三次过后,顾修戈不再揍他了。因此张小苗来不光是来添乱的了,他还带来了一些消息。这些民兵们胆大不怕死,四处乱窜,消息倒也四通八达,他告诉顾修戈日军后方最近又有什么动作,日本鬼子侵入了哪个村庄杀烧抢掠,哪里的老百姓自己组织了抗击的队伍等等。 张小苗一来就总是跟着顾修戈东看西看,在部队里乱跑乱窜。几次之后,刘文找到了顾修戈,忧心地说:“那几个老百姓总来军营里,这不太好吧。毕竟是军事重地……” 顾修戈说:“我也不想让那几个兔崽子来啊。”张小苗老老实实的倒还好,偏偏一个看不住,他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正巧张小苗跑了过来,顾修戈见了他,笑嘻嘻地一脚对着他的肚子踹了过去:“你又跑哪里去了?我不是警告过你不准乱跑吗?” 张小苗被他踹倒在地,捂着肚子小声嘟囔道:“你就不能踹轻点?” 顾修戈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欠收拾。” 张小苗这人记吃不记打,转眼又笑嘻嘻地跑到顾修戈身边坐下:“团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打鬼子?” 张小苗每次来都会问这个问题:顾团长,你们什么时候去打鬼子。 顾修戈头疼得很。张小苗不提这个就算了,一提他就想起自己酒后失言的事情,生自己的气,又不能给自己过不去,只好迁怒张小苗。他固然想打,可是他还要考虑很多因素,不是说打就能打,他们能不能抢下那座山头,用多少兵力,如何减小伤亡,而且不能丢失自己的阵地等等……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团长,如果他真的想打,还必须取得上峰的同意,得到附近友军的支持才行。可是上峰对他的提议兴趣缺缺,无意冒这个风险。 张小苗不停地催:“顾团长,你再不打过去,风向就该变了。再不打过去,鬼子可要打过来了!” 顾修戈被他吵的心烦意乱,一脚把他踢开:“滚,从哪来的滚哪去。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军营!是你来瞎混的地方吗?我警告你,不准再来了,下次就是鬼子把你给炸死了,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张小苗被他踹倒在地,捂着屁股爬起来,不识相地问道:“那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打?” 顾修戈是真的被他激怒了,眼睛一瞪,嚷嚷道:“黑狗!田强!把这家伙给我丢出去!谁他妈再把他放进来,按军纪处理!” 黑狗和田强看顾修戈是真的生气了,只好犹犹豫豫地上前架起张小苗往外走。张小苗固执地挣扎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自己走。” 黑狗和田强回头看顾修戈。其实他们也想打回去,能把鬼子打退。 顾修戈沉着脸,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停下。 黑狗和田强拉着张小苗继续往外走,张小苗不服气地嚷嚷道:“你到底打不打?你不打,我自己去打!” 顾修戈乐了:“你去打?你拿什么去打?” 张小苗气哼哼地说:“反正我能打,我不怕死!” 黑狗和田强见他还在火上浇油,于是赶紧把他拉出去了。出了碉堡,走在交通壕里,张小苗还在问:“黑狗哥,田强哥,你们团长到底打不打?” 黑狗说:“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张小苗反问他:“有多难?” 黑狗只是说:“你不懂。” 张小苗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其实这时候,黑狗他们心里也在期待着一场反击之战。他们每天躲在碉堡里,不光是炸不开碉堡的日本鬼子着急,他们自己心里也憋屈,哪个当兵的喜欢只守不攻呢?尤其是那些丢了家园的,都恨不得早些打回去,谁也不想做缩头乌龟。 张小苗并没有走,他在交通壕里蹲了一会儿,顾修戈和刘文出来了。顾修戈斜睨着他,道:“你咋还不滚呢?” 张小苗摸着肚子砸吧嘴:“肚子饿了,有吃的没?” 顾修戈笑了,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脸皮咋这么厚?知道鲜廉寡耻四个字怎么写不?” 张小苗摸着被他拍过的脑门嘿嘿直笑。 于是顾修戈把张小苗留下和队伍们一起吃了晚饭,天黑的时候才把他赶了出去,如往常一样叮嘱道:“不准再来了!” 张小苗不耐烦地甩甩手:“嗨,知道了知道了,每次都这么说,你烦不烦哪?” 顾修戈眼睛一瞪,上去就是一脚踹在张小苗的屁股上。张小苗不在意的拍拍屁股上的脚印,对他做了个鬼脸,在夜色的掩印下摸了出去。他跑出没两步,又回头向顾修戈确认道:“你不去打,我可真去打了啊?” 顾修戈嗤笑:“有本事你就去打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张小苗对他吐了吐舌头,就走了。顾修戈带着刘文往回走,刘文走到顾修戈身边,不无担心地说:“团座,以后不要再让他来了。” 顾修戈不甚在意地重复道:“是啊,我都跟他说了,不准他再来了。” 刘文看了看他的脸色,语气又加重了一些:“不能再让他来了。” 顾修戈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敷衍地点了点头,变回碉堡去了。 刘文是真的感到担心和不安。即便顾修戈对张小苗非打即骂,可是他也看得出,顾修戈很喜欢张小苗,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的某些特质强烈地吸引着他的团长。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假若他的团长和张小苗那些人走得太近,他总觉得他的团长一定会发生改变,他看得出,他的团长的内心其实正在水深火热地挣扎着,期待着一场变革。可他不希望顾修戈会有所改变。 隔了一天张小苗又来了一次,但是他没能进营地,任他怎么死缠烂打,守卫的士兵坚定地把他轰了出去。 日子一天一天过,顾修戈和日军就这么僵持着。张小苗虽然不再来了,但是经常有人替他问顾修戈:“团座,咱什么时候打过去?” 然而顾修戈一直得不到允许反击的命令,守,无论过多少天,都还是守。 这天到了吃饭的时间,顾修戈还蹲在望远镜前看着日军那边的情况。日军刚刚打完一轮炮火,如今也歇了,从那里袅袅的炊烟可以看出,他们也正在起灶做饭。刘文走过来拍了拍顾修戈的肩:“团座,你去吃吧。” 顾修戈说:“你帮我拿过来,我就在这吃。” 于是刘文出去帮他打了一份饭回来。 顾修戈一边吃饭一边从望远镜往对面看,刘文苦笑道:“看什么,他们不会打过来的。” 顾修戈一屁股坐到地上,若有所思地说:“那我们打过去,咋样?” 刘文吃惊地看着他:“团座?可是上面……” 顾修戈笑了笑,说:“违抗军令,老子又不是第一次。你想打吗?” 刘文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团长有必胜的把握……打。” 顾修戈叹了口气,低声道:“没有。可是再不打,风向都变了。” 刘文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轻声说道:“团座,不管怎么样我都跟着你。我跟着你从东边一直打到西边。可是仗打的多了,我就觉得,能打的仗越少越好,至少每场仗都应该是有意义的。” 顾修戈轻声重复:“有意义的仗。” 刘文点点头:“有意义的仗。” 顾修戈又从望远镜往对面看了一眼,喃喃道:“能把鬼子打回去,就是有意义的。” 当天晚上,士兵们都缩在碉堡里睡了,黑狗则在战壕里巡逻守夜。黑狗蹲在望远镜前看着战场对面的营地,那里和平常一样安静,想必日军也都已歇下了。这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黑狗在黑暗中摸到身边的人,那人摸索着反握住了他的手。 黑狗蹲回战壕里,摩挲着叶荣秋的手,喃喃道:“阿白。” 叶荣秋低低应了一声。黑狗回头又望对面看了一眼,趁着四周无人,凑上前亲了亲叶荣秋的嘴唇。这样无人的黑暗的夜晚,是他们难得可以亲近的时光。可即便如此,叶荣秋还是有些紧张,短暂的亲吻后就躲开了,回头四处张望,生怕被别人看见。 黑狗抱着他的步枪靠到战壕壁上,远远望着对面的阵地,悠悠叹气道:“浮生偷得半日闲。我浮生偷得半个吻,不容易噻。” 叶荣秋哭笑不得。黑狗也不过是说句玩笑话罢了,他现在正在守夜,不会玩忽职守,即便给他一间椒房大床他也不会睡的。他们都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好他们能够做的,守住身后的山河的安宁,才能换来往后漫长的相守的岁月。 叶荣秋捡起放在地上的步枪说:“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黑狗拍拍他的屁股:“去吧。” 叶荣秋懊恼地拍开他的手,见黑狗脸上挂着占了小便宜后得意的笑容,也忍不住跟着嘴角上扬,摸索着往战壕另一边巡逻去了。 黑狗架起抢,一如往常地盯着周围,随时准备在有突然情况时立刻警告其它正在休息的同僚们。然而这一夜却如同往常一般安静,看起来什么都不会发生。 突然,黑狗注意到在日军军营东南面的山头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天很黑,他看不清楚,那只是一晃眼而过的事情,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又盯着那山头看了一会儿,又发现那里好像有不寻常的动静。 黑狗连忙架起望远镜看向那座山头,影影绰绰地看见树丛之间似乎有黑影在晃动。黑狗不由得大吃了一惊,以为是日本人上了山,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连忙放下望远镜跑回了碉堡中。 顾修戈已经睡了,黑狗跑到他身边,把他晃了起来:“团座,团座,快醒醒。” 顾修戈睡的不沉,黑狗一晃他他就醒了,短短几秒钟的缓冲就已精神奕奕:“咋了,出啥事了?” 黑狗说:“鬼子上山了!” 顾修戈一下跳了起来:“上山?哪里的山?”说着就往望远镜所在的地方走。黑狗把望远镜调到那座山头上,顾修戈凑过去看,只见山上一片静谧,什么也没有。他心里正奇怪,突然只听砰砰砰一串机枪声响起,打破了宁静的黑夜。枪声远远地传来,透过厚厚的碉堡壁,传进顾修戈耳中,已经轻的仿佛拧开一个瓶盖的声音,顾修戈却好像炸弹就在自己耳边爆炸一般,猛地哆嗦了一下。 两秒钟之后,顾修戈的声音顺着传声筒传到了各个碉堡中:“紧急情况!各班就位!紧急备战!” 第七十八章 在僵持了近月后,激烈的交火终于又一次开始了。然而这一次,交战的中心并不是顾修戈他们,而是在对面的山头上。 所有的士兵们在深夜中被唤醒,紧张地拿起自己的武器准备迎战,远处激烈的枪战声让他们感觉紧张又茫然——战火的中心并不是他们。 田强端着他的机枪等了一阵,什么也没等着,纳闷地从瞄准镜里扫着对面的山头:“啥情况这是?小鬼子自己打起来了?” 皮胡幸灾乐祸道:“窝里反?好极喽!” 黑狗始终拿着望远镜扫着对面的情况,半晌才说:“好像不是。” 从枪声响起的时候开始,对面的山上开始起火了。士兵们从自己的望远镜和瞄准镜里看见山上有人点着了油桶往山下推,但是还没有推下山那油桶便被日本人的子弹打爆了,打裂的油桶剧烈的爆炸,四周的人被热浪冲开,再也爬不起来。 但是立刻又有人点燃了油桶往山下推,日军疯狂的扫射试图阻拦,但是没能拦住,油桶滚进日军的阵地里爆炸,炸翻了不少人。 和对面的热闹的山头相对应的,碉堡群中非常安静,每个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天降神兵在与日军交战,唯有顾修戈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再清楚不过,这是他设想的进攻计划,为了这个进攻计划,他和刘文郭武等人吵了又吵,改了又改,却始终因为不能减伤而定不下来,也无法得到上级的同意。如今刘文和郭武就在他的左右手,除了他们之外,他还曾因一时酒后失言告诉过另一个人——张小苗。 刘文放下望远镜,犹犹豫豫地看着顾修戈:“团座,好像是……是红色武装。” 顾修戈紧紧咬着牙关,几秒之后才问道:“大概有多少人?” 刘文把望远镜递给他:“人不少,至少……不止那几个人。” 顾修戈的拳头又捏的更紧了一点。毫无疑问,他被欺骗了。或者不该说是欺骗,而是背叛?张小苗他们并不是单纯的民兵,现在在对面山上的,是真真正正的红色武装,是正规的军队!顾修戈的情绪非常复杂,在复杂之中尤为突显的是愤怒,无法遏制的愤怒,这种愤怒之中也有着一种名为迁怒的成分,因为他生的并不只是那些人的气。 那边的交战非常激烈,爆炸声不断响起,点燃的油桶只有少数滚进了日军的大营,更多在半路就爆炸了,甚至有些还未点燃就被日军射爆,炸伤了他们自己。这是在顾修戈脑海中演绎过千百遍的战争,他知道这样打的难度有多大,这是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甚至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可现在他脑海中模拟过的战争变成了现实,山的对面的人把这场惨烈的战争在他面前演绎了。 因为顾修戈始终没有下令,所以其他人就这样屏息看着,茫然的情绪笼罩着整个碉堡群。有人发出了啧啧的声响,不知是不耐烦,又或者是羡慕。 黑狗挪到了顾修戈身边,打断了他的愤怒:“团座……我们要不要给他们炮火支援?” 顾修戈看起来很疲惫,背靠着碉堡的墙壁,过了一会儿才低沉地说道:“打半个基数吧。”然后他又恢复了精神,对着传声筒大声下命令道:“给他们支援!打半个基数!” 轰!轰!轰!西边的军营终于在炮火声中也终于参与到了这一场战事之中。 这是一场恶战,从凌晨开始,直到天边出现曙光之时才终于停止。红色武装试图用点燃的油桶顺着风向烧毁日军的大营,日军的军营的确起火了,但是火烧的程度并没有他们预想中的强烈,十几分钟后火就被扑灭了,军营只烧毁了一小部分,日军的防范比他们想得更强,而他们的折损也比预想中的更多。那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战争。 战争结束以后,剩下的红色武装匆匆忙忙从山上撤走,幸存者只有极少数,日军紧追不舍,顾修戈命令军队给那几个幸存者以炮火掩护,这才让剩下的那一拨人安然退走。 两天以后,张小苗又来了。顾修戈看见张小苗,怔了足有几秒的时间,然后哟呵一声笑了起来:“命够大的啊。” 张小苗还没开口,表情立刻就变得极为惊讶——顾修戈拔出了腰间的配枪,指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顾修戈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赤匪。” 张小苗的表情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一开始不是,后来我们才加入他们的。”他顿了顿,问顾修戈:“你讨厌他们?” 顾修戈嗤笑了一声:“老子当年在东北的时候,就是土匪出身,我参军只为了打鬼子,你说我讨厌不讨厌?” 张小苗茫然地看着他持枪的手:“那你……” 顾修戈的枪往他脑袋上顶了顶,张小苗被迫弯下腰去。顾修戈说:“但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张小苗嗫嚅着说:“我……我没想骗你,我……就是,就是想把鬼子打回去。” 顾修戈冷笑道:“结果呢?” 张小苗试探地对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说:“团座,你的打法,不是很好,鬼子对东南边的山头把守挺严的,本来我们首长说能挖条地道直接钻到山脚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最好,可是没时间了,我们只好声东击西的偷袭,还是上山了,可惜鬼子太警觉……” “哈?”顾修戈说:“那是我没给你们出个好计划啊,那全怪我,下次我给你做个周密部署让你去打怎么样?” 张小苗一脸认真地瞧着他:“好啊。” 顾修戈用枪托狠狠砸了他一下,张小苗吃痛,抱着头蹲了下去。顾修戈又把枪顶到他的后脑上,张小苗听见顾修戈上弹的声音,吓得跌坐在地上。他看清顾修戈的表情,这位国军的团长是真的生气了,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他毫不怀疑,过一会儿顾修戈就会真的扣下扳机。但他还是继续拔了一根老虎须:“你……是不是嫉妒我们?我们打了你想打的仗。可那是因为你一直不肯打……” 顾修戈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枪稍稍从张小苗脑袋上挪开了一些,道:“滚!别在让我看到你!” 张小苗咽了口唾沫,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看见顾修戈冷漠的双眼,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灰溜溜地离开了军营。 顾修戈一言不发地回到碉堡中,等到了吃饭的时间,一拨人先去吃饭,剩下一拨人留在前方的碉堡中驻守,但顾修戈却让和他同一个碉堡中的人都先去吃饭,他留下驻守。士兵们从团长的脸上就能看出他有心事,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因此便都离开了。 刘文离开了几分钟后,拿着替顾修戈打的饭回来了。 顾修戈看了一眼,说:“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再吃。” 刘文在他身边坐下:“团座,你是不是想,如果那场仗是我们打的就好了?” 顾修戈不置可否。 刘文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们的结果,让我更加觉得,不觉得那是一场有意义的仗,不该打。” 顾修戈摇了摇头,坐到望远镜旁,盯着对面的阵营发起呆来。 在后方的碉堡中吃饭的士兵们也很沉默,自从那天凌晨的战事发生之后,军营里的气氛就比往常沉闷了不少,每个人心里都有心事。不知道谁先提起了红色武装,田强不高兴地嚷嚷道:“别提那些赤匪!整啥玩意儿!他们瞎凑什么热闹,本来就该是我们打的!” 李一旺冷哼道:“就是。让我们打,就不会打成这样。” 邵华小声说:“好歹也一样是打鬼子嘛。” 皮胡什么也没说,他看了眼黑狗和叶荣秋,只见他们两个都自顾自低着头吃东西,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吃完饭,黑狗和叶荣秋就从交通壕往回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叶荣秋终于说道:“还好他们打了。” “嗯?”黑狗看了他一眼。 叶荣秋犹犹豫豫地问他:“如果他们没打,你觉得那场仗我们该去打吗?” 黑狗缓慢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本来也希望能打回去,可是看到他们打成那样,我又觉得,团座不带我们去打是对的。” 叶荣秋见他同意,松了口气,说:“要是他们不打,我也没想到那仗那么难打,我都不晓得,那应该算是胜仗还是败仗。他们死了那么多人,打得那么惨,日军就被烧了几个营,值得吗?” 黑狗目光深沉地看着他,然后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一场仗真的让他觉得震撼,虽然他这几个月来已经打了不少仗,有败仗也有胜仗,但大多时候是被敌人的刺刀架到脖子上于是不得不反击,就目前战争的形势来看,想要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的机会是很少的。因此在此之前,他曾迫切地希望顾修戈能带领他们再有一次反击之战,漂漂亮亮地把日本人打回去。然而红军的结果却让他想起了死去的马霖。在碉堡中躲了一个月,他几乎快要忘记了,战争的本质是多么的凶残。大多时候,战争是以命换命,区别在于换得多或者换的少,可是战友和敌人的价值又怎么能等同?即使一个战友能换一百个敌人,也没有人愿意去换,更何况,现实往往是相反的。黑狗曾经是主战派,他不怕死,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家园和同胞,他拿起武器就是为了保护,可是前日的那场仗他亲眼看着一个个国人同胞被炸碎,这又让他陷入了深思。假若死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叶荣秋呢?即使赔上一个叶荣秋能够打退一整支日本军团,可那又怎样?那一样是不值得的。更何况,很有可能赔上的是叶荣秋、皮胡、田强等等所有战友的性命,却只能剿杀几个犯我中华的敌人,这样的仗该不该打?答案还是否定的。可是作为被侵略者,放弃抵抗的结果只能是被抹杀,因此仗还是要打。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仗该打,什么样的仗不该打?黑狗又迷茫了。 那天以后,张小苗就真的再也没来过了。顾修戈派出特务出去打探日军的红军的消息,特务回来告诉他,红军们依旧不断地在给日军添乱,但都是些挠痒的动作,在附近他们并没有什么能成气候的队伍。有的时候他们打赢了,给日军添了一些小麻烦,有的时候他们打输了,被日军抓走或者当场杀了。 又过了了几天,一直沉静相持的日军突然对碉堡群发起了全面的进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ZL、秋秋席、桑的地雷和叶公的火箭炮 本章已经把重复的内容完全用新章覆盖掉了,以后的更新就继续发新章了 要对还蹲在坑底的大家说一声非常抱歉,拖了这么久才更新,其实个人原因是有的,不过会拖上这么久也不能算是什么理由了,只有抱歉再抱歉 我不会弃坑的,这篇文是我写的最认真的,当初写这篇文的时候是怀着一种写封笔之作的心情去写的,一定要写好,要证明自己,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弃坑。不过毕竟也大四了,接下来更新的规律真的不能保证,如果没有耐心等的就建议养肥再回来看吧…… 鞠躬! 第七十九章 日军的全面进攻是在黄昏时发起的。那时候国军们刚刚灭灶吃完饭,腆着没那么空的肚子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田强用草杆子剃着牙叹气:“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皮胡哼哼道:“这日子,也没啥不好嘛。” 有碉堡的铜墙铁壁作为掩护,比起他们当初他们用血肉之躯抵抗日军的枪林弹雨的日子已经好了很多,这一段时间以来虽然是两军对垒,却几乎已经能够说得上是安逸。可越是安逸的久了,潜藏的不安和躁动也就越厉害,因为谁都知道——他们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叶荣秋心不在焉地在一天中第十三次擦起了他手中的步枪,黑狗捧着枪站了起来,挪到望远镜边像往常一样随意地看了一眼战场对面的日军。 “轰!”突然一声爆炸的巨响传来,大地震颤,碉堡穹顶又开始噗噗往下落灰。 皮胡掸掉落在鼻梁上的灰,翻了个白眼:“又来啦,又来啦!” 炮击对于这些将士们来说已经令人麻木,他们只要在龟壳中找个安全的角落躲起来,唯一要做的就是忍耐。在最初的日子里遭遇日军炮击的时候他们还会予以反击,可随着时间的推进,顾修戈下令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因为他们的剩下的弹药已经少得可怜了,再这样下去,就算有钢筋铁皮造出的龟壳,弹尽粮绝也一样是绝境。他们会在日军的炮击结束之后去战壕中清理不幸牺牲的兄弟们的尸首,损失往往不会太大,但也有例外——昨天日军的炮弹击中了一架国军的战防炮,原本就为数不多的战防炮损失了一台,并且炸死了五名士兵,这件事让顾修戈消沉了一整天。 然而这一次,却和往日不同。 几秒钟后,黑狗突然叫了起来:“有人!” 蹲在角落里的几个家伙们争先恐后地凑到机枪口往外看:“鬼子来了?”果然在碉堡外的空地上看见了逐渐靠近的人影。这是一幕很奇怪的场景,日军从来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地进攻过,在这种平坦的没有什么天然屏障的地方,他们应该弓着腰匍匐前进,在身上的军装和军帽上插上草叶作为掩饰,可是这一次,国军士兵们从机枪口中远远地看过去,只见头一排人站的笔直,简直就像是吸引子弹的靶子。 皮胡瞥了一眼,纳闷道:“小鬼子投降来了?” 机枪手们迅速调试着瞄准镜,当他们把枪口对准出现在空地上的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开枪。 站在头排的、正在向碉堡群靠近的人大多都是熟面孔,在最中间的是张小苗,往边上还有王老二、刘老三、强子等人,然而并不是他们正在向碉堡群发起攻击,事实上,他们甚至不是靠自己在移动——他们被绑在木架子上,日军正在推着他们前进。 这一次的张小苗他们让国军们赶到陌生,因为他们身上穿的不再是打满了补丁却依旧破破烂烂的百姓服,而是穿上了戎装——灰色的半新不旧的军装。这一身红军军装自然不是日本人帮他们换上的,黑狗们甚至可以想象张小苗们穿上这身衣服时候的心情。他们做好了准备要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仗,或者是最后的战役,他们不想让自己死无所归,因此穿上了戎装。然后这一身戎装就仿佛印证了他们的猜测,他们打败了败仗,最终被日本人擒住,却没有就这样杀死他们,而是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他们再一次送上战场。 机枪手和炮手没有开火,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日军一步步向碉堡靠近,步枪手离开碉堡,在战壕中就位,沉默,等待,因为他们的长官没有下令。 被推着前进的木架突然停了下来,日本军人狞笑着上前。黑狗们不用看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种事情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听说过,淞沪战争时日军抓走了一队女护士,在一场战役前当着中国军人的面杀死了她们并将她们退下悬崖——在敌人面前极尽所能地折磨他们的战俘同胞,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杀伤士气。 刺刀被捅进张小苗们的身体里,从瞄准镜里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刺刀在肉体中旋转的模样,幸运的家伙在一开始就昏了过去,或者他已经死了,因此无所知觉,而活着的家伙则比较可怜。张小苗在竭力忍耐,又或者他已经没有惨叫的力气了,当刀子从他身体里剜走一块肉的时候,他全身打摆一样哆嗦,眼泪汪汪地望着天。 叶荣秋突然想起那一天,张小苗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说战场上的子弹炮弹都是长了眼的,不会往他身上飞。然而人这一辈子不会走运太久,战场是个充满了噩运的地方,天大的运气在此都会迅速地耗尽。上一次是别的倒霉蛋,这一次是他,下一次又不知道是谁。 第二刀捅进张小苗身体里的时候,他终于开始叫喊,或许是距离太远,他的声音并没有传进碉堡群中,人们从瞄准镜中分辨着他的口型——他在叫,开枪啊!开枪! 顾修戈用瞄准镜看着战场上的一切,专注到似乎有些走神,眼睛一眨也不眨,脸上没有表情,让人怀疑他的瞄准镜或许对准了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刘文轻轻拍了拍顾修戈的肩膀,顾修戈有些木然地回头看了眼刘文,又木然地转过去继续看着战场上的日本人是如何将刀子捅进那几个可怜的民兵的身体里,而他们又是如何抽搐、扭曲。 “砰!” 战壕中终于响起了第一声枪响。有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到达了极限,他想帮一帮那几个可怜的同胞,帮助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如果这一枪不是叶荣秋开的,也许并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即便是叶荣秋开的,也没什么稀奇——就连黑狗在内,没有人在此时意识到,这是叶荣秋在战场上成功射出去的第一颗子弹。 然而射击距离超过了步枪的射程,子弹并没有打中任何人,在百米之外就嵌入了黄土地中。但是这一枪成功地惊醒了顾修戈,他突然来了精神,离开了瞄准镜,挪到炮手身边。 “装弹。”顾修戈下令。 “报告,已经装好了。”炮手的手哆嗦的有点厉害。 顾修戈问他:“瞄准了吗?” 炮手有些迷糊地问他:“瞄准哪里?” 顾修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炮手的手哆嗦的更加厉害,但他依旧迅速操炮,将炮口对准了战场上的木架子。 他没有等到来自团长的开炮的命令,因为他的团长极其出人意料地亲自拉动了炮栓。轰的一声,炮的后座力将顾修戈和炮手同时掀翻在地。 烟雾散去后,木架没有了,也没有人愿意去看弹坑中剩下的是什么,日军没有给他们机会,随着接踵而来的炮火声,日军开始发起了全面的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佑希、乌鸦姬、君子若玉茗司晨、远远、辰昕的地雷 感谢留下来的读者对小生生不离不弃QAQ 第八十章 日本的坦克群和军人们像是饿极了眼的豺狼,疯狂地向碉堡群扑来。在枪林弹雨中,第一批冲锋的士兵倒了下去,但是第二批迅速接了上来,而不畏惧子弹的坦克以势如破竹的姿态向前冲锋,不给国军任何喘息的机会。 和之前的几次一样,有碉堡群这个龟壳作为掩体,国军在战争的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暴露在战场上的日军伤亡很厉害,可是没过多久,战局的形式就改变了。 国军集中火力的大炮轰击成功干翻了一架敌军坦克,但是还有两辆坦克碾压到了碉堡前。机枪的扫射对坦克而言如果隔靴搔痒一般,坦克手将炮眼对准碉堡上的机枪口,轰的一声,机枪打出的子弹与坦克打出的炮弹相撞,理所当然的,机枪发生了爆炸,强烈的爆炸不仅炸死了掩体中的数名士兵,并且将混凝土炸出一个缺口来。 刚才被顾修戈挤到一旁的炮手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不断地将炮弹丢向敌方,几分钟里他打出的炮弹比镇守在此地一个月打得还要多。以前的顾修戈抠门的像是周扒皮一般,如果不是日军打到了家门口,他连炮灰都舍不得请人家吃——但是谁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炮手痛快地打出了数法炮弹以后,急了:“团座,最后两枚炮弹了。” 顾修戈自从亲自拉动炮栓对着战场上打出那一炮之后,就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这并不是说他的心思不在战场上了,想法,他精神得可怕,面无表情的用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身边每一个能被他瞪到的人,炮弹在眼前爆炸,他却连眼皮都不动一下。此刻,他就用那双亮的可怕的眼睛瞪着操炮手:“打啊!你想留着当晚饭?” 炮手不寒而栗,一言不发地装弹,操炮,射击。炮弹在坦克脚下爆炸,炸出了一个大坑,坦克一边的履带陷入坑中。这暂时减缓了坦克势如破竹的碾压,但是很快就有的日军跑上来将木板垫在履带下,坦克顺利地从坑中驶了出来,发疯一般冲向碉堡。 被迫参军几个月的时间,叶荣秋已经打过大大小小十几场仗了。其实每一次打仗,看着身边的同侪甚至是对面的敌人在枪林弹雨中死去,他都会觉得,这一定是他人生中打得最惨烈的一场仗了,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有比这更惨烈的场面了。但是紧接着的下一次战场,又会刷新他这个认知。 而这一场仗,叶荣秋亦觉得,这或许是他打过的最惨烈的一场仗了。甚至于在很多年后他回想起来,亦觉得寒彻唇齿,不愿再提。 他们弹尽粮绝了。 日军之所以敢在今日发起这个总攻击,也是算准了国军的补给断了多日,国军的弹药库就快见底。这个战场牵制了他们太久,这个该死的团,这个该死的负隅顽抗的团长已经让他们吃了太多亏,他们今日必须要一鼓作气地铲除这根该死的钉子! 炮弹打完了,机枪被坦克轰掉,日军的炮管塞进了碉堡的孔洞中,牢不可破的碉堡也终于破了。 没有了大炮和机枪,士兵们不得不涌出碉堡,进入战壕中,开始苦战。 田强解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四处搜罗手榴弹裹在衣服里。打过仗的老兵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上一次顾修戈就是用一麻袋手榴弹阻止了日军坦克的开进。一旦那个钢铁怪物冲到阵前,他的战友们就只有被屠戮的份了。 田强用衣服包了十几个手榴弹,正要爬出战壕,皮胡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从他手里抢夺鼓鼓囊囊的一包手榴弹:“我去!” 田强一脚把他踹开:“滚犊子!” 田强爬出战壕,向坦克冲去。 战争上连绵不绝的枪响声和爆炸声让人们的耳朵根本无法分辨出哪一颗子弹在哪里爆裂,但是眼睛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田强抱着一大堆手榴弹,刚爬出战壕没跑两步,他的一条腿就像骤然失去了力气一般往下跪。然而他暴喝一声,撑住了,拖着一条绵软的腿跌跌撞撞向日军跳过去。又突然,他全身一震,脖颈后方猛地喷射出一大团血雾。 田强倒下去了。 叶荣秋紧紧抱着枪,张开嘴想叫,但他发现自己叫不出声来。 田强倒下的位置距离国军的战壕太近了,一旦手榴弹爆炸,别说阻止日军坦克,怕是要炸死不少国军。黑狗把枪一丢,撑着战壕沿就要往外跳,叶荣秋疯了一般扑过去,死死抱着他的腿。黑狗震惊道:“你做啥子?!” 叶荣秋不说话,就是抱着不肯放手。叶荣秋又回到了过去那个自私自利的叶家二少爷,他不管这里是不是战场,不管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就至于一个念头:他已经没了家了,没了父亲和哥哥的依靠,他不能失去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叶荣秋不放手,黑狗就不再往外跳。他跌回战壕里,把叶荣秋压倒自己身后,重新拾起枪瞄准战场,等待随时会来的爆炸。 皮胡跳了出去,奔向倒下的田强。然而他还没有跑到田强身边,日军的一颗子弹打中了田强身下鼓囊囊的手榴弹束。爆炸在瞬间发生,一团火花从田强身下绽开,短短的一秒钟时间就扩散成了巨大的火球。叶荣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每一副画面都深深印进他眼底。田强被气浪掀到了天上,这个一米九几的强壮的东北汉子就像一张纸片一样在半空中飘荡,直到赶上来的火舌将他吞灭,将他撕成碎片。最后的瞬间,皮胡没有趴下,也没有躲闪,他一往无前地向田强奔去。他的背影是洒脱的,是无畏的。也许是他想要以身躯为后方的战友们挡去爆炸的冲击,也许是他已经忘却了什么是死亡。 短暂的零点几秒种,皮胡被火光吞灭,滚烫的气浪、爆炸物混合着鲜血飞溅进战壕中,叶荣秋终于闭上了眼睛。 刘文拉扯着顾修戈:“团座,撤吧,撤吧!” 顾修戈还是用那副超然于世外的表情瞪着他:“撤?” 刘文颤声道:“逃吧。我们的弹药打光了,逃吧。” 顾修戈好像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般。 刘文便强硬地拽着顾修戈离开阵前。郭武上来帮忙,两人架起顾修戈往后撤退。顾修戈似乎有点神志不清,虽然没有挣扎,但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战场上的某一处。 撤退的命令传达下来,留下一个营的残兵败将殿后。黑狗和叶荣秋离开阵前,随即有人替上。黑狗撤到李一旺身边,李一旺也在撤退的营部之中,可是他一动也没有动,聚精会神地用步枪瞄准着战场上的敌人。 黑狗叫道:“李连长。” 李一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顾修戈说过只要进了他的部队,他就能上战场,打鬼子。顾修戈答应的,已经做到了。他当了三年兵,没上过几次战场。既然上了战场,他就不会当逃兵。 黑狗没有再说什么,从他背后绕开了。 “喂。”李一旺突然开口叫他。 黑狗回过头去,李一旺的眼睛还瞄在战场上。他说:“如果以后有人跟你问起我,你就告诉他,我是个合格的兵。” 黑狗说:“我晓得,你是个好兵。” 李一旺又不说话了。 几十个兵,从交通壕里撤退到碉堡后方,离开了他们驻守了月余的阵地,狼狈不堪地逃离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巨大的风、犹如故人归。、dielidi、节操喂汪酱、泠光的地雷,感谢啊、凡湖大猫的手榴弹 跪谢所有还没有放弃我的读者 第八十一章 在殿后部队的奋力抵抗之下,顾修戈带着亲随撤离了战场,狼狈地逃入左近的村庄之中。 他一个杂牌军的团长,手中的编制原本就比不上正常的编制,只因先前整编了丁宏磊留下的部队,才使他手下的兵力暂时超过了普通编制,而范师长年迈,有心将担子交给他,此战交由他指挥的兵力更是达到几千人之众。 后来叶荣秋才知道,几千人的队伍其实只是很小的一支队伍,他们镇守的地方也并不是真正的要塞。国军中党派争斗十分厉害,顾修戈所在的杂牌军在上位者眼中只是炮灰而已,所以他们常年缺衣少食,在战场上总是孤军奋战,得不到友军支援。 其实中央甚至早就放弃了这个战场,不给马吃草,又要马儿跑,让他们驻守阵地定下期限,却不给予援助,其实他们在长官眼中早已是死人,只想让他们这些炮灰用性命为后方的主力军争取后退的时间罢了。 这些事情,也许普通的军人不知道,可是头号炮灰——他们的长官顾修戈之流却应该是明白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杂牌军哗变、叛逃等事层出不穷,往往两军交锋,日本人还没打到跟前,杂牌军就已经弃阵溃逃了,最可恶的甚至投降做了伪军,调转枪头来打中国人。 可是顾修戈还是带着他的手下坚守在战场,豁出命坚守阵地。他们只有几千个人,只是一个很小的阵地,却死咬不放。连国军主力也未必能守住的战场,他们挡了日军一个月,逼的日军调来大炮坦克才终于攻克早该攻克的阵地。 这一个月来,死的死伤的伤,最后跟着顾修戈撤出战场的人,就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十个了。 这几十个人和军部失去了联系,他们抵抗了太久,连后方总部都已向西撤离。他们成了无人要的弃子,必须自己寻找其他的部队会合。如果是其他部队遇上这样的事,只怕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散兵游勇们当场就脱下军服散了,各自逃命,回家去找爹妈亲人,甚至落草为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顾修戈不说散,这支队伍里的人就一个也没有散。 附近村庄的村民早在交战之出能跑的都已跑光了,剩下一些不愿意离开的也都当了民兵抵挡日军,眼下村庄里剩下一排排空房子,却没有人了。 郭武带人进入村庄屋舍,想寻找有没有可用之物——他们匆忙从战场撤离,武器大多留下给殿后的人了,军备也来不及带走,食物更是少得可怜。往后还要长期行军,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生存下去。 士兵们从民宅里找出一些被遗留下来的玉米棒、斗笠等物,集中在一起。 突然一个士兵急匆匆地从一间民宅里跑出来,叫道:“团座,这里有个地窖。” 顾修戈带着刘文走过去。 那是一件破败狭小的民宅,木门已经摇摇欲坠,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是一间寒舍,仅够容纳五六人栖身。这种房子恐怕是征兵征粮的军队都不屑于进入的。屋中只有一个石炕和一个破旧的木柜子,柜子上放了几根玉米和红薯,炕上铺着一张草席,但是草席已经被士兵卷起来——他们本想将席子带走,没想到无意中发现席子下面垫着一块可移动的木板,挪动木板,底下竟然是空心的,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顾修戈命人将木板彻底移开,发现石炕上有一个可容一人进入的通道。底下黑乎乎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他命人把手电拿来往下照,但是通道太深了,什么也看不出。于是顾修戈把手电咬在嘴里,卸□上的辎重,撑着石炕要往里跳。 刘文拦住了他:“团座,我下去看看。” 顾修戈看了他一眼,从石炕上下来,把手电交给他。 刘文钻入通道之中,过了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上来:“这里有武器!” 顾修戈趴在石炕上喊道:“搬出来!” 于是刘文在底下一件件东西往上递,士兵们在上面接手,不一会儿就搬出十几把枪械和一些炸药来。 黑狗和叶荣秋挤进屋舍里,叶荣秋一见搬出来的枪械和弹药,立刻瞪圆了眼睛:“这是张小苗他们的东西!”当初张小苗他们的民兵团到阵地里来,曾经把自己的武器拿给叶荣秋看过,叶荣秋还帮他们修过枪。那些看起来就很危险的“铁西瓜”炸药还是叶荣秋帮他们改进的配方。 顾修戈听见张小苗的名字,身体突然震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没多少人发现,但是黑狗看见了。 从这场战争的一开始,顾修戈就有些不对劲。黑狗认识顾修戈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这几个月下来,他们朝夕相处,黑狗对顾修戈也已十分了解。他们的团座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局面都镇定自若、处变不惊,正是他的这种性子使他的手下们对他马首是瞻,视他为昏暗乱世中的一道明火。可是从顾修戈亲手打出射向张小苗的那颗炮弹之后,他的从容好像有些变质了,黑狗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被压抑却呼之欲出的急迫感。黑狗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顾修戈很喜欢张小苗?还是刘文曾经说过的,顾修戈从来真的没有杀过一个逃兵,因为中国人已经死了太多,他下不了手,但几个小时前他却亲手打出了解放张小苗的那一炮…… 刘文说:“这个地方,大概是那些赤……民兵藏武器的地方。” 顾修戈捡起一把土枪掂了掂,丢给叶荣秋:“给你五分钟,检查一下有多少武器能用,有多少匹配的子弹。”说完领着人走了出去。 几分钟之后,叶荣秋抱着枪械走了出来,把能用的枪械和子弹数报给顾修戈,顾修戈目光巡视跟他逃出来的几十个人,迅速分配了一下武器,自己拿了把民兵自己的土手枪别在腰间,带着众人继续前行。 刘文紧紧跟在顾修戈身边。顾修戈的反常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也比任何人都要担忧。他低声道:“团座,我们没有辎重,就这点人,迅速往西走,行军速度一定比日军快。赶在日军之前和军部会合……” 顾修戈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残兵败将,没有理睬刘文,一边走一边迅速抽出一张破烂的行军地图来看。他阴鸷的目光在地图的某个点上定了一定,嘴唇紧抿,将地图卷起来收入盒中。 刘文叫道:“团座……” 顾修戈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凉薄。 刘文吞了口唾沫,有些悲哀地低声说:“只有这点人了。” 顾修戈摩挲了一下腰间的土手枪,重复道:“只有这点人了。”然后他再也没有说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青鱼、观落、贪恋的是什么的地雷 第八十二章 为了甩开后方的日军,顾修戈带着手下残部一路逃到山林之中。 当天晚上,士兵们在山里歇下,顾修戈找了身边几个亲信开会,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还没等顾修戈开口,刘文就强烈建议部队不应该在此时休息,而应该日夜行军,在日军追上来之前西撤,寻找国军的其他队伍会合,再做日后打算。 顾修戈问他:“等我们回到军部,你觉得钧座会怎么安置我们?” 顾修戈是败军之将。当然,现在几乎所有的将领都是败军之将,可是败军之将和败军之将也是不同的。从他们据守阵地时上峰断粮断供看来,他们已经是弃卒了。如果现在回去,顾修戈一生最辉煌的时刻也许就是他刚刚吞并了丁宏磊的时候了。 刘文不语,把目光投向郭武。 郭武身世显赫,黄埔军校出生,在中央又有关系。他是执意跟着顾修戈,才会沦落到这个队伍来。之前顾修戈吞并丁宏磊的事,他出了大力。 可是这一次郭武没有回应刘文的视线。他说:“我叔叔说,下一次再看到我,必定是我转部队的时候。” 刘文无话可说。他知道顾修戈是一定要打的,因为顾修戈野心勃勃,他还要带兵,还要打更漂亮的仗,他是一定要做出成绩,让上峰不得不重视他。为此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不管什么样的仗,顾修戈都会去打的。 于是顾修戈拿出一张地图,用刚刚收来的土手枪压住地图的一角,指着瑞昌县说:“这里有一支队伍,中国人,七百个人。” 刘文一愣:“又是赤化分子?” 顾修戈看着他的眼睛,情绪莫辨:“伪军。”这些消息是斥候和先前的民兵队伍打听来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虽然刚才搜罗了一批民兵使用的武器,但是他们的枪支弹药还是远远不足,如果要打,首先要弄到武器。 郭武问他:“我们要跟他们打?把他们的补给抢过来?”几年下来,他们行军路上也遇到过不少伪军。但是国军的政策一般是不和伪军发生冲突。也没有谁想去打,鬼子都杀不完,哪有心思去杀中国人? 顾修戈说:“不打。我要策反他们哗变。” 刘文立刻反对:“团座,不妥!他们有七百人,只怕武器比我们现在手里拿的还要精良一些。要是我们全师在这里也许还好说,可我们只有一百人!他们要是心里还有一点国家大义,不把我们出卖给日军就算好的了,要是他们黑心一点,把我们卖给日军,甚至亲手杀了我们都不奇怪!” 顾修戈说:“七百人又怎么样?伪军能成什么气候?他们是中国人,却给日本人卖命,心里能好过?他们之所以会给日本政府卖命,是因为我们的军队还不够强大,我们保护不了他们。只要我证明给他们看,我能打跑日本鬼子,他们就会跟我合作!” 刘文惊恐地看着顾修戈,好半天才说:“团座,你要派谁去策反?” 顾修戈说:“我亲自去!” 刘文用力拍了拍额头。他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劝道:“团座,如果你策反不成,对他们抓了,没有了你,我们一百号兄弟怎么办?” 顾修戈很平静:“你是我的副官,如果我不在了,百号人就归你管,你想带她们去哪里都可以。” 刘文蓦地站起来,胸膛因激动而上下起伏:“我不同意!”他跟着顾修戈几年了,说的不字一个手都数的过来,这样旗帜鲜明情绪激动地反对还是第一次。他哆嗦道,“你是团座,你可以在后方指挥,可你每次都冲在最前面。这都算了,这种送死的事情,我绝不同意你亲自去!更何况,没有补给,军部根本就已经忘了还有我们这号人的存在,你还要拿这百号兄弟去打绝户仗?我不同意!” 顾修戈指了指自己的肩章:“刘中尉,你看清楚,我是个中校,我是你们的团座,我还没死呢,怎么打,我说了算。”这也是几年来顾修戈第一次搬出身份来压刘文。 刘文不服气地瞪着顾修戈。 不远处休息的士兵们有些被争执声吵醒了,好奇地探头向顾修戈他们所在的地方张望,却谁也不敢靠近过来。 刘文压低了声音道:“他们把性命都托付给你了。” 顾修戈摸了摸腰侧的枪套,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他们都是军人。你是,我也是。” 第二天,这支小队偷偷摸摸来到瑞昌县外,刘文带着人马在城外驻守,顾修戈带了三四名亲随,还是进城去了。 叶荣秋留守在县城外,黑狗和郭武则当亲兵跟随顾修戈。进城之前,顾修戈把军中剩下的最好的几把武器和手榴弹纷发给跟随自己的亲兵,让唯一几个军装破损的不太厉害的士兵把军服脱下给亲兵穿上,然后披上斗笠毛毡遮掩,这才领着人进城。 伪军的首领本是瑞昌县的一个大地主,名叫宗豪,而伪军中有不少都是原本此地的乡绅土豪,过去就囤积了不少武器粮食。后来附近的游击队为了抗击日寇,缺粮缺枪,用了错误的“左”倾方针,除了跟日寇作战之外,还要“打土豪分田地”,从地主乡绅手里抢作战所需物资,于是这些乡绅们索性招兵买马投靠日匪做了伪军。然而这些伪军虽然常常和民兵队伍作战,对于正规编制的国军却还是讳莫如深,一贯采取躲避的态度,不敢跟正规军交手。 顾修戈先派了几名斥候进城查到宗豪的大本营在一个工厂里,然后带着几名亲随大摇大摆地进了工厂。 几名伪军警惕地拦着他们不让他们进入,顾修戈将外面的斗笠一脱,露出里面的国军军装,那几名伪军大惊,立刻掏出枪支瞄准了顾修戈们,但是谁都没敢贸然开枪。 顾修戈微微一笑,对那些指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眼视若无睹,解□上的佩枪和手榴弹放在地上,用脚踢到一旁。黑狗和郭武等人也照着他做,主动卸下了身上的武器。 顾修戈这才开口,神态自若镇定,仿佛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中:“叫宗豪出来。” 几名伪军面面相觑,对准他们的枪支不敢有丝毫松懈,有一人进入工厂,不一会儿,一个穿着伪军军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人长得肥头大耳,个头臃肿矮小,却张了一双眯眼。一眼望过去,他不笑的时候已带了三分笑意,一双眯眼看不清黑眼珠子,让人不知他究竟在看什么方位。他扫了眼三四名穿着国军军装的军人,又睨了睨眼地上的枪械,皱了下眉头又松开,挥挥手,周围拿枪的人便退开几步。 顾修戈看他模样,料想他就是宗豪,微微一笑,态度尊敬却并不谄媚,抱拳道:“宗爷。” 宗豪并不上前,谄笑道:“几位军爷光临寒地,不知有何见教啊?” 顾修戈说:“我是保护宗爷的。” “哦?”宗豪顿了一顿,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军爷何出此言?” 顾修戈大步上前,宗豪吓得连连后退,一旁的伪军立刻高举枪支对准顾修戈的头,但他毫无畏色,强硬地捧起宗豪的双手,慷慨激昂道:“近来日寇侵扰贵县,已经杀了不少人,抢了不少地。这都是我们这些军人抗战不力的后果。让你们受苦了!军保护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我代表军队向你们认错,现在我的团就驻扎在城外,我特来改正我们的错误!恳请各位给我们这个机会!” 因顾修戈靠近,宗豪的七魂里头吓走了三魂,听了他这话,魂才重新定下来。他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顾修戈,不置可否。 顾修戈道:“不知道宗爷这里可有说话的地方?” 宗豪一双眯眼眯得更厉害,不动声色地把手从顾修戈手里抽出来,往后退了两步,思考片刻,对身边人做了个示意,然后笑道:“军爷这里请。” 伪军将顾修戈等人引到工厂后方的一间木屋外,顾修戈和宗豪进入木屋,宗豪带了两名随从一起进去,顾修戈却让黑狗郭武等人守在屋外,独身一人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犹如故人归。的地雷 第八十三章 黑狗站在屋外,能隐隐约约地听见顾修戈和宗豪的谈话。他本以为顾修戈会对宗豪晓以民族大义,就像他当初收复自己和叶荣秋那样,但是顾修戈并没有。 宗豪说:“军爷啊,我们中华的老百姓,哪个愿意给日本人卖命呢?那都是迫不得己,被逼无奈啊!保长早早就卷钱跑了,我们这些穷苦人家,祖上几十代都在这里,又不好丢下妻儿,实在是跑不了。没办法,日本人说了,只要我们做顺民,就不杀我们。我一个人,头掉了碗大个疤,我也想拿起武器保家卫国,可是我家还有妻儿老小,我实在不能不顾虑他们啊!” 其实这些地主和土财主们之所以不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趁早跑路,一则是家眷众多,家财多有古董红木瓷器等难以带走的宝贝,二则是他们的主要财产就是大片的田地,如今世道混乱,物价不稳,即便地主愿意贱卖土地,也没人愿意买。他们舍不得这些家业,只好等到日本人进城,乖乖被收编做了伪军。 顾修戈也不揭穿,问道:“我知道,我明白,人嘛,总得先为自己想。要是我老娘还在,我肯定也不会参军打鬼子。敢问一句,宗爷往后打算怎么办?” 宗豪一愣,叹气道:“时势不由人呐,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啦。” 顾修戈问他:“宗爷,实不相瞒。我来这里,就是想把鬼子打回去的。” 宗豪呵呵笑了两声,恭维了几句“军爷厉害,军爷辛苦”的话,黑狗在门外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的语气都能听出他的不屑。仗打成这样,国民政|府早已失去民心了。 顾修戈说:“我们师是九十八师,不知道宗爷有没有听过我们队伍的番号?” “哦?”宗豪道:“没听过。不知贵师战绩如何?” 顾修戈一下来了精神,黑狗站在外头,只听屋里传来他们团座慷慨激昂的宣扬着自己的战绩,说他们是如何在望江边上以一千兵力将日寇一万士兵和数辆坦克盖入望江之中,说他们如何守卫碉堡,挡住敌人十数倍的兵力……除了夸大自己的战绩之外,顾修戈还旁征博引或是张冠李戴,把友军打过的胜仗记到自己头上,把日军是如何将自己打得落花流水改成了自己如何将日军打得落花流水…… 站在屋外的黑狗和郭武听着顾修戈不遗余力的忽悠都险些笑出声来,碍于边上有伪军盯着,才硬板着脸故作若无其事。 宗豪听了半晌没说话,好半天才又干笑道:“军爷果然厉害。”语气将信将疑,已没了方才的不屑。 宗豪问顾修戈:“那军爷来我这里,到底有何见教呢?” 顾修戈嘿嘿笑道:“我想问宗爷借粮,借枪。” 宗豪故作为难地说:“哎,什么话,什么叫借!军爷,你们为国效力,保护老百姓,我肯定是要豁出性命支持你们的!我有什么,倾家荡产也要送给你们!可是枪这个东西,我们手里要是有,我们也早跟着去打鬼子了。不是我小气,不肯给军爷,实在是没有啊!” 顾修戈笑问道:“宗爷可知道现在国内形势如何?” 宗豪说:“哦?还请军爷赐教。” 顾修戈压低了声音说道:“前方战事吃紧,东北、上海、南京一一沦陷,我军战力不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上海南京等地之所以沦陷的如此之快,是蒋公弃车保帅的策略。政府放弃南京,迁都重庆,可是政府机关大部和军事统帅部却在武汉,宗爷应该知道吧?” 宗豪没做声。 顾修戈道:“重庆挂陪都之名,可国军真正的心脏,却在武汉。上面下的指令,无论如何,保卫武汉,决不能让鬼子打进武汉城。而瑞昌是武汉重镇,无论如何,也要守住。” 宗豪沉默许久,道:“可是……” 顾修戈打断道:“现在战事中日军暂时占了上风,可是他们兵马也有限,战线拉的太长,野心太大,想一口气吞了武汉。怎么可能?日军只知一味进攻,后方疏于防守,上峰布下作战计划,让我们趁此机会夺回武汉周边城镇,让日寇后院失火。瑞昌是军事重镇,头先要夺回的地方就有瑞昌在内。” 宗豪笑道:“军爷担此重任,肯定很受政府器重啦。既然如此,怎么会缺粮缺弹药呢?” 顾修戈道:“不瞒宗爷说,我们是轻骑先行,没带多少辎重。先前和日军已经交过一次手,消耗了太多子弹。不是我推脱,仗是真的很难打,比我们预计的时间也要多的多,因此坚守了一段时间后,粮草已经告缺。上峰让我们再坚持半月,援军很快就到。可是这半个月,我们军中的兄弟还是得过日子,所以我才厚着脸皮来找宗爷借。没有弹药粮草,大不了我们躲进山林里,不跟鬼子交手,甚至直接回去军部,也不是不行的。可是我们这些当兵的,我们躲了,老百姓怎么办?我们是要保家卫国的。只要宗爷肯借给我们武器和粮食,援军一到,我禀明上峰,半个月,两分息归还,宗爷意下如何?” 宗豪似乎在考虑,过了许久才为难道:“军爷,真的不是我不肯借,实在是没东西可借啊。” 顾修戈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宗爷的担忧,我都明白。我们军队已经失去了老百姓的信任,这不是老百姓的错,是我们的错。凭我青口白牙,宗爷肯信我,是宗爷人好;宗爷不肯信,也是常理之中的。我先说最好的打算,我们能把鬼子打跑,当然是最好的,宗爷现在跟我合作,等大军到来,我保证能做这个主,非但不计前嫌,还给宗爷您记上大大的功劳。当然,仗能不能打赢,不是我今天一句话就能作数的。我再说一种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们真的打不过日寇,宗爷借粮借枪给我们,无非是损失点财货。可是仗要是真的输了——我是说我们全中华,我们打不过日本人,把国家丢了,从此以后中华民国交由日本鬼子统治,那时候宗爷您要如何自处呢?” 宗豪不吭声。 顾修戈说:“我听说日军封宗爷为此地的保长,统管所有顺民。可是现在是战时,日军人手不够用,才用中国人来给他们守打下的土地。等仗打完,宗爷您最好也就是个吴三桂——吴三桂的下场好吗?最后还是不是让清兵给杀了。日本人管咱们中国人叫支那猪,咱们在他们眼里是下等人,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他们能真心对咱们?要是能,这仗也不用打了,换个皇帝,跟咱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可日本人是不会拿咱们当老百姓看的,一旦中国真的打输了,咱们可比地主家的奴隶还不如,会让他们扒皮拆骨,榨干骨血的。日本鬼子在南京杀了十几万人,这都不说,谁让他们不是顺民呢?可在沦陷的地方,日本鬼子奸|淫归顺的妇女,杀害归顺的男人,这种事难道宗爷没听说过?” 宗豪半晌才叹了口气:“军爷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呢?可是我家中毕竟还有妻儿老小,苟活一日就算是一日吧。” 直到最后,顾修戈也并没有从宗豪手里借到枪。枪支毕竟太贵了,宗豪舍不得给,但是他送了顾修戈五千发子弹和几担粮食。 黑狗挑着粮食回去的路上问顾修戈:“团座,你不是说要跟他们合作,让他们帮忙一起打鬼子吗,为啥子成了借东西?” 顾修戈把玩着土手枪,胸有成竹地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今天借我子弹,明天就得借我人,后天就跟得把性命都借给我去打鬼子。我把他们拖下水,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ehuier92的地雷和caicaizicc2005的手榴弹 第八十四章 讨到子弹和粮食,顾修戈就带着黑狗他们出城了。 在城外驻扎的士兵们各个翘首以盼,刘文首当其冲。刘文很少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刻,在顾修戈进城的两个小时里,他一直在城门外来回踱步,半刻也没有停过。他好几次恍恍惚惚幻听到有枪响声,忍不住要带兵冲进去救人,好容易才被顾修戈安排下的人劝住。 叶荣秋也很不好受。他并不比刘文好多少,当顾修戈选中黑狗进城的时候,他的心就悬了起来。以他的性格而言,这样的事情他是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的,可正因为黑狗在里面,他有几次都恨不能进城去找人——对如今的他而言,最可怕的不是日军的炮火,不是伪军的同胞相残,而是没有了黑狗。 当顾修戈带着黑狗郭武出现在出城的大道上,原本萎靡的军队瞬间哗然。 顾修戈走到刘文面前,让亲兵将得到的子弹和粮草拿出来给大家看。顾修戈不无得意地问刘文:“怎么样,刘副官,你的团座还行吧?” 刘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热泪盈眶地给顾修戈敬了一个礼。 五千发子弹并不多,就算均摊到每个人头上,一个也才几十发子弹,更遑论枪支不配子弹的情况。然而就算只有几发子弹,对现在的国军士兵们来说,也是能够续命的了。 原本士兵们刚刚从前线败下来,见识了己方和日军巨大的差异,手里又缺衣短食,他们的团座不带着他们撤退逃命,却还想着反击,原本就是士气低迷的时候,这时候顾修戈带着从伪军手里讨来的物资回来,一时间使得士气受到了不小的鼓舞。 士兵们在清点纷发物资,黑狗走回队伍中。叶荣秋的惊魂还没定下来,黑狗一出现,他的目光就胶着在黑狗身上没有放开过,黑狗走到他身边,他就立刻拉住黑狗的袖子不肯松手。 黑狗说:“我没事哈。” 叶荣秋不说话。 黑狗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我方才太紧张喽,一直莫敢窝料(撒尿),都要窝裤子上高头了,我先去窝个料。” 叶荣秋说:“我陪你一道去。” 黑狗走到一边撒尿,叶荣秋果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虽然这次策反行动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但是黑狗心里并不轻松。几场仗打下来,他发现形势远比他预想的更加糟糕,或者说,他的心态比他自己想的更糟糕。原本在决定参军之时,他就已经知道国家形式严峻,中国军方的战斗力比日军差了太多,一旦打起仗来,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随时随地要丢。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几场心惊动魄的败仗吃下来,他才发现他还是差了一些。 那时候田强身下的手榴弹要爆炸,他本来想跳出战壕,但是叶荣秋扯了他一下,他就没有去。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田强和皮胡被炸成了碎肉块。叶荣秋扯他的那一下子,救了他的命,但也让他失去了一种无法说明的东西。打仗的时候,叶荣秋总是跟在他身后,他就不好冲到前面去,他心里就总是想着不能让叶荣秋吃子弹。真正在战场上的时候,不应该想那么多的,他知道,不能想那么多的。如果不是皮胡冲出去用身体挡住了飞溅的弹片,也许还要多死好几个战友。这并不是他急着逞英雄死在日军的炮火下,可是在战场上想那么多,最后谁都要死。叶荣秋太依赖他,而且是越来越依赖他,这样下去,早晚要出问题。 黑狗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回头,看到叶荣秋看着自己的满怀眷恋的眼神,话到嘴边又改了,摸着叶荣秋的脸道:“你放心,不管我去到哪里,只要你在原地等着我,我就一定会回来找到你。” 叶荣秋把脸转开,嫌弃道:“你刚甩过鸡儿的手,又来摸我脸。” 黑狗大笑,把手收回,却被叶荣秋握住。叶荣秋小声道:“你哪里都不要去了。你要是要去哪里,你就把我带上。” 黑狗说:“好,你哪样说,我就哪样做。” 当天晚上,士兵们清点物资,安置伤兵,为即将而来的战争做准备。顾修戈收了伪军提供的粮食弹药,下一步还要将伪军收为己用,但那些土豪财主们可不是省油的灯,顾修戈不可能再凭他的舌灿莲花要到更多资助,他必须用他的兵他和的枪杆子打出成绩来。 顾修戈把第一个目标放在瑞昌县驻扎的日军身上。由于战线拉的太长,日方军力不够,也因为日军已收编伪军看守,因此在瑞昌县的日军驻兵并不多。更重要的是,一旦他们成功打垮了瑞昌县的守军,日军就会向瑞昌增援,伪军将无法逃避地被拖下水。 事不宜迟,为防止日军查到他们的动向早有准备,因此第二天晚上顾修戈就带着人袭击了日军在瑞昌的驻地。 国军小队在黑夜的掩护下潜入瑞昌,到达日军驻地。在驻地外巡逻的日军并不多,顾修戈派人在巡逻松懈的地方弄出声响,将巡逻兵分开,然后让事先挑选好的几个近身搏斗最好的士兵偷偷上前偷袭巡逻兵,解决掉巡逻兵后分队潜入日军大本营,顾修戈以打破总部玻璃的枪声为信号,国军发起全面全面攻势。 这是叶荣秋和黑狗参军以来打得最顺利的一场仗。 一直以来只有没有经过训练、组织松散的民间游击队才会偷袭,因此游击队一直是最让日军头疼的。然而之前几支民兵队伍由赤色武装组织在一起向日军发起了大规模进攻,却被日军击破,附近的游击队几乎全军覆没。正是张小苗他们的死,使得日军放松了警备,他们没想到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国军溃兵会像民间游击队那样深更半夜进行偷袭,被打得措手无策。 顾修戈活捉了日军在瑞昌守军将领——一个名叫小野的大佐。小野原本在国军攻入之时试图逃跑,被黑狗一枪打穿了大腿,然后他试图开枪自尽,又被郭武一枪打断了右手。 当胜势已定之时,顾修戈走到小野面前,掏出了那把他们在村中搜罗来的土手枪,指着小野的脑袋。 小野看着他手里的枪,惊恐地问他:“你是谁?” 顾修戈和他的队伍像是天降神兵一样来到这样,带着一堆老弱残病的士兵,连编制都不清楚的团,手里拿的武器七零八落,穿着国军的军装,做派却像赤军。 顾修戈听不懂日语,困惑地看了眼小野。黑狗走上前,用日语跟小野对话。 顾修戈问他:“你们在说啥?” 黑狗给他翻译:“他问团座是谁。” 顾修戈冷笑一声:“我是谁?你会日语,就告诉他,我们是中国军人。” 黑狗笑了:“我就是这么说的。” 顾修戈说:“很好。” 没等小野再次开口,顾修戈用那把民兵自制的手枪打穿了小野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八十五章 只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国军将士们就完成了一场奇袭制胜之战,就将驻守在瑞昌的百来名日军一网打尽,炸毁烧毁了他们的军营,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和粮食,杀死了一名大佐,而己方几乎没什么损失,只有个位数的伤亡。 消息马上就传到了日军和伪军耳中。 日军攻占的城池经常受到民兵游击队的侵扰,但驻地军营被人一锅端的情况还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发生,日军守将十分震怒,立刻调兵遣将向瑞昌发起进攻。 伪军们没想到顾修戈说干就干,还干的颇不错,转眼就把瑞昌的日本守军给端了,这下终于松口和顾修戈合作了。 宗豪满心以为这位打了胜仗的九十八师的团座是个什么厉害的人物,可等到他看到顾修戈带的队伍,简直是大失所望——顾修戈的队伍,哪里是一个团,满打满算,也就勉勉强强能凑够一个营的编制,就这样,还有一半是伤兵,头上包几块纱布的那都不算,不折胳膊缺腿儿的都不好意思说伤;这些个国军大老爷们,军装破破烂烂也就罢了,还有好几个连军装的没得穿了,衣不蔽体的,手里拿的也不是美式武器,从战场上捡来的日式枪械和七拼八凑的土枪土弹,这阵仗,实在是比赤|匪好不到哪儿去,比他们伪军都不如。 可是顾修戈已经打赢了,他们这些伪军是日本人组织占地的人民组成的军队,现在瑞昌的日军让顾修戈给打了,新来的日军肯定不会再信任他们,他们就算不想跟顾修戈合作也不得不合作了。 然而顾修戈想要收编伪军队伍,伪军却不同意。 那宗豪到底是个人精,他手下那些人,说是日本人组织的,其实原本也都是他的亲信,就因为他自己手中有不少势力,日军才封他做当地的保长。他同意和顾修戈合作,但是坚决不同意两队人马合并,怕的就是顾修戈趁机将他们收编缴械。他是地方豪绅,跟着日本人,他是伪军头子,不跟日本人,他也可以占山为王,可是跟了顾修戈,他就什么都没了。 顾修戈带着刘文、黑狗去跟宗豪谈判,回来的时候扛了几麻袋的物资,但是人却一个都没有带回来。 一群小兵卒子们围着黑狗打探究竟,叶荣秋问黑狗:“谈的怎么样?” 黑狗说:“那家伙是个人精,咱们的底都让他们给摸了,他们手里有多少人咱们都还弄不清楚。说是五六百个,怕也不止。团座跟他们哭穷,他们就反过来跟咱们团座哭穷,我听了几个小时,团座跟他谁祖上三代更穷我都听完了,就骗来几十支枪械和几千发子弹,也就刚补上咱们上一战的消耗。再多一粒稻米他们也不肯掏了。” 叶荣秋问:“那咋办?” 黑狗说:“不过他们同意跟团座合作,下次团座打鬼子,他们跟咱们分两面打,咱们主攻,他们助攻。” 叶荣秋听到这些,也只好说:“肯打鬼子就好。” 肯帮着打鬼子,也还是不好。 顾修戈的胆就像个牛皮扎出来的球,越吹越大,他下一步打算去劫日军的道,打一场伏击战。既然宗豪率领的伪军不肯被他收编,那他们就分打两面,国军的队伍主翼进攻,伪军侧翼掩护,牵制日军行动。国军有两三百个人,把不怕死的残兵败将组一块儿,顾修戈还敢大言不惭地叫他们“刀锋团”。 刘文问顾修戈:“团座,你真敢用那些伪军?” 顾修戈挺新鲜地看着他:“他们同意跟咱们合作,为啥不用?” 刘文说:“他们阵前倒戈怎么办?” 顾修戈说:“都给日本人卖命了,你觉得他们有阵前倒戈的本事?刘文呐,敢造反的人,那可不是一般人啊。” 刘文长久无语,才说:“团座,你的野心越来越大了。” 顾修戈毫不客气地反击:“你的胆子也越来越小了。”他又问刘文,“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今天才知道?” 刘文的确跟着顾修戈很多年了,可是从前的顾修戈并不是这样激进的。漫长的战争,从东北一直打到武汉,死了太多太多的人,输了太多太多的仗,顾修戈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顾修戈了。 刘文还想说什么,顾修戈抬手制止了他,只问了他一句话:“你跟不跟我?” 刘文盯着顾修戈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他只说了一个字:“跟。”顾修戈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他心里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要他还活着,这一点就不会改变。 这天晚上,黑狗带着叶荣秋偷偷溜出了营地,进入山林,黑狗狠狠地上了叶荣秋。 他们互相袒露心迹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可是战争越打越苦,每天连活着都已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功夫去做更多的事?可是这天晚上黑狗就像疯了一样,后来叶荣秋在他身下哭了,他都只是麻木地看着,麻木地动着。 直到完事之后,黑狗把叶荣秋从地上拉起来,裹进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擦掉他脸上的眼泪:“瓜娃子,你哭啥子嘛。我弄疼你了?” 叶荣秋摇头:“我想我爹,想我哥了。” 叶荣秋是被迫入伍的,从一开始,他每天每夜每一分钟都在想着如何回家,到后来,他已经不奢望他还能有家了。可是今天晚上,他突然很想。 当兵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脱胎换骨了。他想起以前他憎恨软弱的政|府和永远在打败仗的军队。国家丢了国土,老百姓丢了安宁,全是那些在其位不能谋其政的人的错。可是后来,他发现不能怪军人,也不能怪军官,到底该怪谁,他已经茫然了。他必须要找出一个谴责的对象来,他失去的一切,都是那个应该备受谴责的对象所致,他憎恶日本帝|国主义,可是没有用,嗜血的日本军阀不缺他这一份憎恨。他的谴责和憎恨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生存找一份希望,恨下去,仿佛就有机会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如果没有了恨,只剩下无奈,那就太过残酷了。因为无奈,他会发现不仅已经失去的东西是无法回归的,他还可能失去更多。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黑狗亲了亲叶荣秋的头顶:“打完仗,你就能回去找他们了。” 叶荣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抓住了黑狗的袖子。这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了。当他渐渐失去天真的时候,他学会不再幻想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 啪的一声,因为叶荣秋拽的太用力,黑狗原本已经残破的军服彻底裂开了,叶荣秋手里只剩下一块破布。 黑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装,什么都没有说,扶起叶荣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牵起他的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毛毛闯江湖、果果、书虫、623623、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八十六章 顾修戈派出去的斥候打听到了日本鬼子进军的路线,说是过两天日军有个中队要从瑞昌公路走过,是运送物资的先头部队。顾修戈带着刘文和黑狗去晃悠了一圈,选定了一个地方伏击准备进军瑞昌的日本鬼子。 选定了地点之后,顾修戈让宗豪也带着人来看了。 他选的地方是在一个山峡口,道路狭窄,两边都是山林,有利于士兵隐藏埋伏。 宗豪问顾修戈,“军爷,你的消息可靠吗,鬼子这你打算从这里走,” 顾修戈说,“靠得住,我这里的斥候,就没报错过消息。再者说了,鬼子是从九江那边过来的,肯定要经过这个峡口,没别的路走,错不了!” 宗豪眯着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滴溜溜打转。 顾修戈说:“宗爷,你看,到时候你的人和我的人马埋伏在这两侧,等日本鬼子一来,咱们呼啦啦盖上去,把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再把物资都抢过来,你一半,我一半,从此以后,日本鬼子听到宗爷的名字都闻风丧胆啊!”说着对宗豪竖起一个大拇指。 宗豪皱着眉头显得迟疑:“咱们要是真把鬼子打狠了,鬼子岂不是要派更多人来?到时候怎么办?” 顾修戈冷笑:“宗爷,你没糊涂吧?现在是鬼子要来杀咱们中国人,还不许咱们反抗?你要不杀他,就是他杀你!更何况,前头瑞昌城里的那窝鬼子,我带着兄弟们使着宗爷给的刀枪都给杀了,现在咱们打不打,鬼子都会派人来。要是能把他们打怕了,他们兴许还不敢来了,要是咱们先怕了,鬼子一口气全涌进瑞昌,把咱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宗豪急了:“军爷,我不是怕,你之前说打完瑞昌的鬼子,你们国军驻武汉的司令官马上就会派更多国军兄弟们来守卫瑞昌,这都过了多久了,别说一个兵蛋子,就是一颗枪子儿我也没看到!说好了你们守护我们这些老百姓,怎么到头来还要我们拼上性命去打鬼子?” 郭武听了这话很是愤怒,上前一步正要斥责宗豪,却被刘文给拉了回来。他们这些伪军老百姓的命是命,当兵的难道是九命猫妖,不怕死的?前些时日宗豪还知道说些舍身就义的漂亮话,现在真要打开了,他倒把老百姓和军人分得清清楚楚了!这投靠了日本人的老百姓,还算是中国的老百姓? 顾修戈笑道:“宗爷,不是我推脱,咱们部队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明白,现在政|府也是缺兵缺粮,要不然,仗也不会打成这样,早在东北的时候咱们就呼啦啦把日本鬼子全都给盖到松花江里去了,还能跑到武汉来?我昨天还接到钧座的电报,钧座让我再支撑几天,他把北面的战事结束了立刻就派人过来,他还在电报里提到了要我感谢宗爷,说宗爷是守卫全武汉的大英雄,等把鬼子打跑了,就要封宗爷一个民族英雄的称号。” 宗爷两个鼻孔直出气,也不吭声。 顾修戈镇定自若:“宗爷,这要是守住了,就是加官进爵的坦途,这要是守不住,那可就连命都保不住了。宗爷难道以为鬼子是吃素的菩萨?”这句话明晃晃就是威胁。从宗豪给他第一颗子弹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日军进城,不可能再用他们这些伪军。 宗豪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道:“军爷,这打仗也不是不能打,可是我手下那些人,都是做工人出身的,只会种田耕地,没打过仗。” 顾修戈说:“没事,这打仗谁不是从第一次打起的?到时候把你的兄弟们跟我的兄弟们编在一起,相互掩护,咱们兄弟互相带着,把鬼子打个落花流水。” “哎,哎,这样不行。”宗豪连连摆手,“不能把我的人跟军爷的人编在一起。我手下的人笨,放不来枪也就罢了,这要是拖累了国军兄弟们,罪过就大了。咱们还是一人守一边吧。” 顾修戈说:“这不行,这伏击战,要两边夹攻才好打,我手下会打仗的兄弟带着你们的人一起打,配合才默契,要不然鬼子发现你们那里薄弱,盯着你们打怎么办?还是整编在一起好!” 宗豪说什么也不同意整编,顾修戈要劝他整编,搂着他的肩走到一旁说话。 刘文、郭武和黑狗站在原地等待。 郭武皱着眉,十分不情愿:“团座还真想收编那些伪军?真把人放在咱们队伍里,谁也不敢放心啊。” 刘文叹气:“那有什么办法,咱们的人太少了。” 顾修戈和宗豪讨价还价扯皮了半天,勾肩搭背地走了回来,亲热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一般:“那就说好了,宗爷,你回去通知众弟兄们,咱们一定要把鬼子打个落花流水!” 宗豪拍胸脯:“一句话!顾团座,你好好带兵,到时候咱们就把性命放在你手里了!” 顾修戈和宗豪等人告别,带着黑狗刘文他们从小路回去。 黑狗问顾修戈:“团座,他们答应了?” 顾修戈叼着一根杂草,听了这话,呸了声将杂草吐了:“答应个屁,说什么也不肯让我整编,要整编就不打了,只肯跟咱们分两翼夹击。” 郭武忍不住上前一步:“团座,你还真信得过他们?” 顾修戈说:“信得过又怎么样,信不过又怎么样,我也没指望他们打。只要在后面发发空枪,帮咱们吸引牵制鬼子的火力,就谢天谢地了!” 郭武听了顾修戈的话,简直有点愤怒:“团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真到了战场上,他们在咱们背后放冷枪怎么办?兄弟们出生入死这么多仗打下来,可不能毁在这里!” 自从顾修戈进了瑞昌,他的每个提议刘文几乎都会反对,可到了这个时候,刘文却一句话都没有说,静静地跟在顾修戈身后。 顾修戈深吸了一口气,停住脚步看着郭武:“现在鬼子要进瑞昌,最占便宜的法子就是路上伏击,咱们不打,等他们进了瑞昌,收拾好兵力,做好准备,再正面交战?我不用伪军,就靠着咱们自己那点人,稀稀拉拉往山谷两边一分,人都排不满,还去打日军一个中队?你教我怎么打,你有更好的法子,我就听你的!” 黑狗也终于搭腔:“哪怕硬拼,也比用伪军好!那些家伙,曾经投靠过日本人!” 顾修戈笑了:“钟无霾啊,缺德事我做的还少了?你,还有叶荣秋,还有那么多逃兵、抓来的老百姓,不都是让我拿枪顶着脑袋逼上战场的?你们现在不也照样跟着我拿抢打鬼子?伪军又怎么样,现在就是给我一圈猪,我赶也得把他们赶到战场上去!我自己一个人,能做的事太少了!” 黑狗犹豫了下,说:“团座,人跟人不一样。” 郭武和黑狗都表示反对,就刘文没发表意见,郭武着急地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帮腔他说几句,劝劝已近疯魔的顾修戈,没准顾修戈就听他的。 刘文深深看了眼顾修戈,说:“我永远追随团座。” 郭武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最近顾修戈的意见他经常反驳,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乖顺起来了? 黑狗则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这场仗,怎么都避不过了。他这两天休息的时候也睡不安稳,总是做梦,梦里他也在打仗,一个劲地往前冲,跑着跑着,回过头,发现背后什么也没有。他弄丢了什么东西,可究竟是什么,梦里却总是想不起来,直到他惊醒,看着蜷在他身边的叶荣秋,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弄丢了什么。 这种不停打败仗不停撤退的日子,他是真的过的有些累了。有时候他会想,要么就让他们翻身狠狠地赢回去,要么就输一把彻底的,直到输无可输。可是清醒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给丢了。 也许真的只要还活着,就还会有希望吧。这种念头,已经成为了这些行军打仗的可怜虫们最后的希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elong、向日玫和犹如故人归。的地雷 第八十七章 转眼就到了伏击的日子。 按照约定,天不亮顾修戈率领着国军和宗豪率领的伪军在山口的两面埋伏下来,等待日军到来。 国军的士兵们已经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场仗了,可到了这个时候,却是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里——这次不光是要跟日军作战,还要跟伪军合作,虽说是占了先机的伏击战,可兵力和装备的差距却让人对于这样一场战斗一点信心也没有。 几个小时过后,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上空,烤的人汗水直流,却没有人敢擦汗,就连蚊虫在身上叮咬,士兵们也不敢稍微动作驱虫。 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道:“鬼子今天真的会从这儿走吗……” 话才出口,旁边的人立刻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荣秋也在埋伏的队伍里。参军几个月来他还没有杀过一个鬼子,最初的时候顾修戈为了锻炼他曾经让他上过前线,后来叶荣秋开始研究枪械,顾修戈就把他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最危险的地方不让他上,给他身边也安排了不少人保护,因为他对于顾修戈而言的价值是远远超过在战场上开枪杀几个鬼子的。可现在国军已经打得没剩几个人了,所谓的后方阵地都不存在,也就再顾不上给叶荣秋什么特殊待遇,只能让他一起随军。 从凌晨到中午,叶荣秋一直抱着枪,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道路,连姿势都没有换过。他的手汗已经打湿了袖口,黑狗感觉的到他的紧张。但是他没有功夫去安抚叶荣秋,就连他自己都端枪的手也不那么稳妥。 突然间,顾修戈看见斜对面的山头上有一面旗子立了起来,微微晃了晃。 顾修戈立刻紧张起来,向后方比手势,军令依次向下传递——日军来了! 传令兵举起旗帜快速地向对面做了旗语,提示对面的伪军做好战斗准备。 过了一会儿,他们已经能够听见日军部队开进的脚步声和汽车轰鸣声了。 就在这时候,斜方他们的侦察兵又竖起了旗帜开始比划。 由于这批残兵败将们并没有受过多少正规的训练,所以懂得旗语的人不多。但是刘文看懂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该死,情报有误。” 顾修戈自己对旗语也是半知半解,他只看懂了一些,立刻转身瞪着刘文,示意他给自己翻译侦察兵的意思。 “日军来了一个大队!”刘文握枪的手在哆嗦。 根据斥候的侦查,原本的情报是今天日军有一个中队会从这山峡口路过,运送物资。日军一贯的方式都是粮草先行,部队随后开进,因此顾修戈对情报深信不疑,打算今天来个劫道抢粮,再次震慑日军,没想到来的人数不是之前所说的一个中队,而是整整一个大队! 日军一个中队的编制是一百多人,相当于国军的一个连队,现在顾修戈手里也只剩下一百多人了,再加上伪军那边的兵力,即使有装备上的诧异,想在伏击战力吃下日军的一个中队并不算太难,这也是顾修戈胆敢孤注一掷跟宗豪合作的原因。可是日军的一个大队却有一千多人,相当于国军的一个完整师团,整个大队从峡口通过都要几分钟的时间才能通行完毕,想要把他们全部吃下,已经不止是兵力的问题,就算弹无虚发,顾修戈手里的弹药都不一定够用! 顾修戈的脸色也变得煞白,着急地伸手:“快,快,望远镜给我!” 望远镜立刻递到顾修戈手里。 顾修戈从望远镜里观望前方的情况,但是视角有阻碍,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打头的几个日军,从声音上判断对方有不少汽车,但应该没有坦克等铁甲兵器。 刘文方才的话是贴着顾修戈耳朵说的,因此后方埋伏的士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看见自己的团座急得不时抬起望远镜并和副官刘文嘀嘀咕咕,也知道事情恐怕有变。不安的情况笼罩了整个山头。 “团座,打不了。”郭武说。他也看得懂旗语,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情况紧急,他已经来不及分析利弊了。打不了三个字是他全部的感受。不是他怕了,他是团中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精英的人,黄埔军校毕业,他的出身在这个杂牌军里格格不入,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他脑海中已经把即将发生的战斗模拟了一遍,无论他们占了多大的优势,也不可能以一当十地吃下即将到来的日军!这些利弊,他也根本不用分析,顾修戈虽然不是正规出身,可论起战斗经验,远远比他丰盛,只要顾修戈不是疯了,一定会比他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现在撤,还来得及! 顾修戈只用了两秒钟的时间犹豫,就下了结论:“我们有友军。” 郭武瞠目结舌。他刚才的计算,当然没有把对面山头的伪军算进去。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把对方当成自己人,这场仗他已经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然而今天伪军也来了一两百人,如果把他们的战力也加上,就不是以一当十,而是以一当三,再占上地形和伏击的优势,想要克化日军一个大队,算不上天方夜谭。 可是…… “来不及了,团座!”别说对方是跟自己心不齐的伪军,就算是其他部队的国军,也不可能跟他们配合无间,他们要面对的艰险太难太难,这根本就是一场绝户仗! 郭武把目光投向刘文,而刘文在顾修戈说出了那句话之后就握紧了手中的枪,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随时准备在长官的命令下豁出性命去。 郭武和刘文跟随顾修戈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他们作为顾修戈的左右手,对于顾修戈这个人几乎是盲目的崇拜着。顾修戈带着他们打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仗,最后都把他们从枪林弹雨中活着带了出来。他们和顾修戈也不是没有过争执,不过那都是在上战场前的,只要到了战场上,顾修戈说的话就是皇命,他们没有任何疑虑地去遵守着。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认识了张小苗的那支民兵队伍之后,刘文对顾修戈的反抗越来越多,有一段时间里,顾修戈的任何决策刘文几乎都会反驳。可是那时候,郭武还是站在顾修戈这边的。因为他知道,刘文的焦虑更多的是来自顾修戈对于张小苗个人的情感上,那种莫名的亲近和信赖以及不忍心让刘文不能控制的焦躁。郭武是理智的,他对于顾修戈的不满来自于顾修戈的不理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刘文又回到了当初,把顾修戈当成自己的天,对于顾修戈的疯狂照单全收,再也没有任何自我。 “撤吧。”郭武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这已经不是战争,而是送死。 顾修戈皱着眉头,不置可否。他仅存的理智和疯狂正在天人交战。 传令兵问顾修戈:“团座,要不要给对面……” 顾修戈抬手制止了他。 就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日军汽车的轰鸣声已经近在耳边了,用肉眼都能看见前方黑压压的日军队伍。 突然间,对面的山头开始有些骚乱了,不少枝桠颤动着,是埋伏的伪军开始慌乱。他们的情报并不完全来自于国军,他们和国军之间的信任关系是丝线维系着的,顾修戈是想打仗想疯了才放下了对他们的戒心,却不代表他们不会防着顾修戈。他们也有自己的斥候,更何况日军已经开近了,有眼睛的人自己就能看见等待着他们的到底是怎样规模的一场战斗。 突然间,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是从峡口对面响起的,然而子弹的爆炸却是在峡口的这边——子弹正集中刘文前方的土堆,一阵尘土扬起,刘文惊得跌入壕中,立刻被身边的士兵扶了起来。 刘文不可思议:“他们疯了?!” 这声枪响惊动了正在前行的日军,日军的排头兵立刻做出反应,举枪上膛,瞄准峡口的两侧,嘴里大声呼喊着日语,训练有素的日军迅速停止了前行,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伪军射来的那发子弹,或许是自以为遭受到了欺骗而射出的愤怒的子弹,或许是慌乱之时枪支走火,究竟如何,顾修戈等人已经无从知晓了。而就在枪声响起之后,对面阵地的骚动迅速扩大,却并不是向着靠近的日军扑去,而是丢盔卸甲地从战场上逃离。用来掩护的枝叶被溃散的伪军丢弃,他们甚至除了误发的那一枪子弹之外再也没有开一枪,也失去了秩序,大批士兵从战壕里跳出来直接溃逃。 日军立刻就发现了前方的动静,集中火力向溃散的伪军射去,只听数声惨叫,一片落后的伪军纷纷倒下。 “妈的,一群蠢货!”顾修戈忍不住骂道。这些伪军们倒是没有临阵倒戈,可他们一个日本鬼子都没杀就自乱了阵脚。日本鬼子也不是傻子,一侧有埋伏,难道另一侧就没有?当即无数子弹也跟着朝国军埋伏的地方炸了过来。 国军虽然不像伪军那样直接丢盔卸甲地逃跑,但他们也慌乱了,有人直接抱着脑袋钻进战壕里,有人不等命令就开枪还击,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遭到猛烈的炮火轰炸。 振聋发聩的炮火声终于让顾修戈清醒过来。他看了眼已经开始部署队形的日军,咬了咬牙,再不迟疑,下令道:“撤!”伪军这样一暴露,他们就连偷袭的先手优势都失去了,再硬撑下去,就真的只是送死了。 假如他再不下令,郭武已经忍不住想敲晕了他直接扛走了。 顾修戈的命令传达下去,国军士兵们立刻齐整地慢慢撤出阵地。他们毕竟是打过仗的士兵,跟那些毛毛躁躁的伪军不同,他们撤离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尽量让日军的注意力被伪军吸引,以争取离开的时间。 一开始还是顺利的,那些伪军已经跳起来直挺挺地逃走,就如同抓人眼球的活靶子一般,几乎将日军的炮火尽数吸引了过去,为国军逃走争取了不少的时间。然而日军很快就发现峡口两翼都有埋伏,而且埋伏的似乎是两支不同的队伍,东边的这一支人虽然看起来声势大,闹出的动静也大,但显然是些不会打仗的,方才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先乱了阵脚,也不会把自己暴露出来;但西面的那一支人动静虽然小,却明显是训练有素的,看来是会打仗的。 于是日军的长官立刻下令,分出两只轻装中队去追击两翼撤退的中国军人。 黑狗落在队伍的后面,他在撤离时跟叶荣秋跑散了。有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是后方的日军已经追了上来。他回过头,来不及瞄准,余光扫到有日本鬼子的地方抬手就是两枪,他的枪法已经练得很准,当即就有一个鬼子倒了下去。 “砰!”他身边枪声响起,又一个日本鬼子倒了下去,是刘文开的枪。刘文在撤退时没有跟着顾修戈,落到了黑狗身边。 黑狗拉他:“快走!” 刘文面色沉静,又开了几枪,这几枪打空了,没有打到人,但是几名鬼子为了躲枪子趴倒在地,暂时拖延了追击的速度。 刘文转过身跟着黑狗一起跑,黑狗余光看着他,发现他跑动时的姿势有些奇怪,枪托紧紧顶着自己的腹部。 黑狗没有多心,焦急地在前方的人群中寻找着叶荣秋的身影,然后他看到了一边跑一边不断四处张望的叶荣秋,便加快了脚步向叶荣秋跑去。 “告诉团座……”他突然听见刘文在后面喊。但他不知道刘文在对谁喊,因此没有回头,一心朝着叶荣秋跑去。 叶荣秋终于找到黑狗,立刻松了口气,那神情倒有些像是已经摆脱了在后面追赶的日军,不是在逃跑了。 黑狗紧紧抓着枪,让他跑在自己前面:“别落下。” 叶荣秋只答了一个字:“好。” 国军的残兵败将们互相搀扶,一路且战且退,用几颗手榴弹争取了一段时间,暂时将后方紧咬的日军甩开了一段距离。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清点自己还剩下多少人,只知道他们跑着跑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有些人是在枪火声中倒下了,有些是惊惶之下朝其他方向逃窜脱离了队伍,顾修戈也没有心思再去把他们抓回来。到了这份上,已经没有纪律可言了,军早已不成军,最后能够保住自己的命或许已是万幸。这一路跑来,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每一次的溃逃,都会将越来越多的同伴丢下,跑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还会剩下多少人。 顾修戈跑在队伍的后方,一路跑一路不断地回头,朝着后方的日军射击。他手里的枪打空了,没有时间装弹,他直接抢过另一名士兵的枪继续射击。 郭武突然跑了过来,满脸惶恐:“团座,刘文呢?!” 顾修戈一愣,大喊道:“刘文?!刘文?!” 没有人回应他。 顾修戈问郭武:“前面呢?他是不是在前面?!” 郭武咬牙:“没有,我已经找过一圈了!他一直跟在你身边,除非是跟不上了!” 顾修戈怔了怔,神情一时有些恍惚。 郭武没有再多的话,提起枪直接向日军跑了过去。 顾修戈一把拽住他,不可思议:“你疯了?!” 郭武直接甩开了他的手,脸上的表情是出奇的冷静:“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留在这支队伍里!”他的话不是问句,而是再坚定无比的陈述。 顾修戈哑然,伸手捞了捞,却只捞了个空。郭武已经跑了出去。没错,他的确知道郭武留在他身边的理由,甚至这是他费劲了心机把郭武留在他身边的手段。但是现在,他的棋子已经都没有了。 顾修戈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杀啊!” 跑在前方的士兵们突然听见他们的团座撕心裂肺的叫声。黑狗回过头去,他只看到了顾修戈最后的一个侧脸。他从来没有见过顾修戈哭,但是那时候,他依稀觉得顾修戈是哭了。 顾修戈的那句喊杀声并不是命令,他没有下令让任何人跟随他,他只是自己停下了脚步,朝着自己扑来的方向反咬了过去。正在撤离的士兵们看见他们的长官竟然开始反攻,一时间茫然极了,有的人想也不想就调转脚步跟了上去,有的人继续泡自己的路,也有人将破烂军装一丢跳进田野里藏了起来。 叶荣秋看见黑狗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下,茫然无措地看着黑狗。 黑狗犹豫了两秒钟,抓起叶荣秋的手:“我们跑!” 叶荣秋一句话都没说,跟着他继续向前跑去。 后方的枪声和喊杀声让黑狗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往外流血,但他不知道伤口究竟在哪里,只是越来越痛,越来越痛。 顾修戈等人的处境如何了,他们并不知道,但是日军追击的脚步似乎并没有被拖延太久,很快他们又听见了后方日军的喊杀声。 也不知跑了多久,黑狗看见了不远处的山崖。山崖的下面,就是长河,这一段正是急流段,滚滚浪潮向东涌去。黑狗突然转了个方向,拉着叶荣秋向山崖跑去,叶荣秋不解地看着他,又回头看看远方黄色军装的日军。 到了山崖上,下方就是湍急的长河流水了。叶荣秋已经明白了黑狗的心思:他要带着他跳河逃走! 就在这时候,黑狗松开了叶荣秋的手,将他腰间唯一一个手榴弹取了过来:“别等我了。” 叶荣秋一怔。没有等他想明白,突然背上一股大力,他不可自已地先前倒去,掉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河水瞬间将他淹没,迎面而来的水流撞击几乎要将叶荣秋撞晕,他挣扎着浮上来,浑浊的河水进了眼,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隐隐约约看见黑狗的身影,似乎还站在山崖之上。他张开嘴想要喊,河水直接涌入了他的口腔,他一声也没喊出来又坠入了水流的漩涡中。 滚滚的浪潮将他推远了,沉在河水中,枪火声中和喊杀声都听不见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突然想起很多天前,黑狗曾经跟他说过,如果他们走散了,不管黑狗去了哪里,只要他在原地等着,黑狗就会回来找他。 “别等我了。”刚才,黑狗却这样告诉他。 他在流水中疯狂地挣扎着,可他除了发觉自己的力气正在渐渐流失之外,却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Tequila和玥娘的地雷 大家新年好~ 这几章有点沉重哈……终于把这段写完了,接下来就会好起来的TAT 第八十八章 “政委,政委!”一个年轻人大呼小叫地朝着岸边跑了过来。岸边蹲着一年青年,他听见身后的喊声,连忙回头,就看见那年轻人已经跑近了,脸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跑得太快,差点没刹不住车,要把被称为政委青年一起扑到河里去。 青年被他撞到在地,反应很快,立刻就把自己身上压着的年轻人掀了下去,急退了两步,离岸边远了些,以免自己掉进河里去。他缓上一口气,这才板起脸斥责那个年轻人:“毛毛躁躁!小赵,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做事不要这么急躁,公共场合下不要叫我政委,要是让日伪和敌特听去了怎么办?” 被称为小赵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四下张望,憨厚地笑道:“这不是没人吗?” 政委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河流。 小赵探头往河里看了一眼。其实这就是一条很浅的小河,最深的地方都不一定能淹过腰。全军上下都知道,政委有个怪毛病,不知道他是怕水还是喜欢水,他一个人的时候,特别喜欢跑到河边发呆,他们换了几个阵地了,只要有河的地方就是政委最长去的地方,凡是有人找不到政委了,往附近的河边找,一找一个准,保管能找到他。但他又很畏惧水,有时候兄弟们下河去洗澡,招呼政委一起下去,他死也不愿意下水,有一次有人开玩笑把他往河里拉,水刚淹过他的脚馒头,他就脸色惨白,发疯一样大叫起来,吓得大家赶紧把他拉上岸。后来听他说,好像是他以前掉到水里淹过一次,差点淹没命了,所以心里有阴影,轻易不肯下水。矛盾就矛盾在这里了,被水淹过的人怕水很正常,那是要多远就躲多远,但偏偏政委这个人就喜欢蹲在岸边,小赵偷偷观察过一次,发现政委的目光一直盯着水流,那模样就好像在等什么东西飘过一样。 “哦对了!”小赵突然想起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把布包打开,里面露出的竟然是一支手枪。他邀功似的把手枪递给政委,“你看!” 政委接过枪,看了一眼就下了结论:“白勃朗宁手枪啊,哪里弄来的?” 小赵盯着政委的手,只见他娴熟地把枪支翻来覆去地检查,什么白勃什么的他也听不懂,但是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东西,于是得意道:“捡来的!” 政委应了一声,头也不抬,把枪支的弹匣退出来检查:“哪捡的?” 现在是1943年,他们身处的地方是鄂南抗日根据地,自从1938年武汉沦陷以后,这里的战火就没有停止过。在这个地方,有国民党军,有红军,有日伪军,也有日军。长时间以来,这些势力已经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有的时候相安无事,有的时候会突然打起来,战争的规模从几个人到几十几百几千个人都有,有的时候路过一个地方,就能看见地上躺着几具尸体,运气好的话扒拉一下还能从尸身上找出武器来。 小赵把自己捡到手枪的地方告诉了政委。政委已经把枪械检查完毕了,告诉小赵:“枪是能用的,但是没子弹,你想用的话得先找到匹配的子弹。” 小赵的表情有点失望:“啊……我本来是想送给政委你用的……” 小赵所在的部队是独立五团,政委就是独立团的政委。他们的政委是个很奇怪的人,年纪很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学问却是顶呱呱的,听说上过大学,不光认字,还认识洋文,这都算了,最了不起的是他特别懂枪械,不管什么枪支到他手里过一过目他都能叫出名字来。他还懂修枪和组装枪械,还会造炸药,团里好多损坏了的枪械都是他给修好的,他还在根据地牵头办了一个小型的兵工厂,制造弹药。新四军来了鄂南以后,也很依仗这位政委,请他过去给他们的士兵上课,将他们如何使用枪械和围护枪械,以在关键时刻保命。 政委掂了掂手里的白勃朗宁手枪,笑道:“好,那我收下了,我回去看看有没有匹配的子弹,多谢你。” 小赵立刻朴实地笑了起来:“谢我干啥,反正我也用不来,我是看这枪小又轻,挺适合政委你的!” 小赵很喜欢他们的政委。不光是他,他们团所有人都很喜欢政委。 这个政委年纪虽然轻,但身上的故事却特别多。小赵今年十九岁,参军三年多了,之前都是跟着游击队打游击战,这两年形势好了点,他才进了独立五团。他进团的时候,政委就已经是政委了。听说他以前是国民|党,还跟着打过武汉会战,就是那时候跑到鄂南来的,国民党抗战部队撤走了,但是他留在鄂南没有走,为了抗击日寇加入了红军的队伍,到现在已经都四年多了。 小赵一听政委的口音就知道他不是湖北人,后来他问了政委,听说政委老家是重庆的,离家已经好几年了,一直没回去过。政委在重庆大概还有亲人,每次他碰到近几年去过重庆的人,就会抓着人家打听自己家人的下落,但是每次都会露出失望的表情。这乱世之中,小赵也知道,亲人流离失所的惨案太多太多了,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小赵他爹就是让日伪一颗子弹打进脑袋里没了的,比起亲眼看见父亲的尸体,小赵反倒是有些羡慕政委,至少他还有个盼头。 小赵看见政委把手枪收进腰间,又在河边蹲下发呆了。于是他跑到政委身边蹲下,问道:“政委,你啥时候回重庆呢?” 政委看了他一眼:“回重庆做啥子。” 去找找你的亲人啊。小赵想这么说,但是他想了想,又没有说。他不希望政委走,政委走了,他们团怎么办?而且对政委来说,万一回去以后发现他的亲人都没了,那还不如不回去呢! 政委突然开口:“不是没想过回去看看,但我家已经没了,不敢回去,怕回去以后听见更坏的消息。”他顿了顿,又开口,神色有些茫然惆怅,“而且我在等一个人,我本来以为等一两天就等到了,后来等了一两个月,又等了一两年……现在都不知道几年了。” 小赵怔怔地看着他:“政委,你在等谁啊?” 政委垂下眼,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缓缓流淌的河水:“欠我一条命的人。” 小赵一惊:“欠你一条命?他杀了谁了?” 政委摇头:“他救过我的命,还救了好几次。” 小赵被他越说越糊涂了:“那你咋说他还欠了你一条命呢?” 这回政委没接这茬。 过了一会儿,政委站起来:“天不早了,咱回去吧。” 小赵还想接着问,但是政委的神色很哀伤,他突然就问不出口了。其实政委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哀伤只是一种感觉,小赵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他就是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两人走出河边的十字路,来到泥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政委问小赵:“最近有没有按时清理枪支?” 小赵连连点头。政委这人平时看上去挺温和的,但一涉及到枪械,他就特别认真,虽然他们这些人手里的武器大多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国民党军不要的废铜烂铁,但是政委都教他们小心仔细地保护,防止枪支损坏走火。真到了战场上,可能一把好枪就能救好几个战友的性命。 果然,政委严肃地说:“明天我要检查你们的枪支。” 就在这时候,前边岔道上走过来一个挑着担的脚夫。那脚夫光裸着上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被他搭在肩上,他黝黑的皮肤上沾着不少泥印子,背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不知道是刀伤还是什么造成的。 政委跟小赵说着话,随意地瞥了那脚夫一眼,就这一眼,他突然像是被雷打了一样全身一颤,目光死死地绞在那脚夫背上的伤疤上动不了了。 小赵发现了政委的异常,莫名地看了眼前方的脚夫,忽然一个激灵,把政委护到身后,压低了声音道:“他是特务吗?”这几年来国民党顽固派不把心思放在抗击日寇上,却拼尽全力对付他们这些共|军,两年来惨案连连,已经有不少领导同志遇难了。 政委一把推开小赵,发了疯一样朝着那脚夫奔去,厉声喝道:“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写的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第八十九章 政委发了疯一样朝着那脚夫奔去,小赵吓了一跳,生怕政委出什么事,连忙也撒开腿追了上去。 那脚夫听见身后有人叫唤,茫然地回过头,还没看清是什么人呢就被小赵扑倒在地。脚夫大惊,还以为遇上了打劫的,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嚷道:“做啥呢?我干啥了?” 当脚夫转过身来的时候,政委愣了一愣,举起的手又放下了,脸上止不住的失望。 小赵死死把脚夫压着:“政……叶哥,把他抓回去?” 政委摆摆手,示意小赵让开,自己上前去把那名脚夫扶了起来,温声道:“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 那脚夫一怔一怔的,政委和小赵虽然没穿兵服,但看他们的架子应该是当兵的。这当兵的,要是共军还好,国军也凑合,要是碰上日伪,那是有道理也没处讲的。他哪里还敢跟政委和小赵计较,爬起来挑上担子就跑,边跑还边回头,生怕他们追上来。 小赵也是一头雾水:“认错了?我还以为他是特务呢。” 政委好笑:“你也太冲动了,都叫你做事不要毛毛躁躁,就算是特务,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扑上去抓?你也不怕人家有枪?” 小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他因为这个毛躁的性子已经被政委骂过很多次了,一直都没长进,他自己也羞愧。 政委说了小赵两句,也就不说了,目光先前望去。之前的那个脚夫已经跑出很远一段距离了,他跑动的时候,背上的伤疤就跟着拉扯,离得越是远,身影越是小,看起来就跟黑狗越像。 已经四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没有一天不在想黑狗,可是黑狗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皮肤是黑是白,个子有多高,胳膊有多粗,他以为他记得很清楚的,可是四年里认错了几十次人之后,他渐渐没有信心了。 阿黑,你在哪里,你再不出现,我大概就要把你给忘了。 叶政委跟着小赵回到基地,刚进院子就有人迎了上来:“叶哥,你总算回来了,咱们新造的一批手雷试了几个都不能用,我们都找不出原因来,就等着你呢,你快来看看吧!” 叶政委忙跟着他们往兵工厂里走。进了工厂的门,叶政委看见独立五团的团长黄暮和新四军第五师十四旅侦察营的营长吕联龙也在里面,两人叽叽呱呱不知说些什么呢。 叶政委走上去:“团座,吕营长。” 一看到叶政委来了,黄暮和吕联龙连忙一人拉住叶政委一条胳膊,把他往两个方向拖去。 黄暮说:“小叶啊,你先看看咱们新造的这批手雷,不知道为什么,都是闷雷啊!” 叶政委,也就是叶荣秋被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扯,顿时为难不已:“莫扯,莫扯,一个个说。” 吕联龙瞪着眼睛:“先跟我走!区区几个手雷有啥好看的,叶政委,你快点跟我走,去咱们营看看,我们那门战防炮不知怎么回事,老打歪!” “去你的,叶荣秋是我的人,要看也先看我们的!” “老黄,你别闹了,你那几颗手雷能比我的大炮还重要?他要是帮我们修好了那门炮,我送你一箱手雷!” 黄暮不甘示弱:“一箱手雷就想把我打发了?想得美!只要有叶荣秋在,弄个几箱手雷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小叶,别听他的,我是你团座!” “那你想咋样嘛!两箱,两箱行不行,我真的快急死了!” “谁稀罕你那几个雷,二十挺轻机枪,不跟你讨价还价!” 吕联龙急了:“你咋不去抢呢,二十挺轻机枪,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弄去?” “叶政委,我用团座的身份命令你……” “哎哎哎,等会儿!五挺,五挺轻机枪,不能再多了!” “十八挺,一挺不能少!” 吕联龙恨得咬牙切齿。这黄暮,就是趁火打劫来了!他那几个破手雷,能有多着急?他现在故意在这里纠缠不休,根本就不是要留叶荣秋,而是想趁机捞好处!现在他们的兵工厂和械修厂已经能造手榴弹、地雷、刺刀和子弹了,但机枪这种玩意儿还是稀缺的很,以他们兵工厂的实力,暂时造不出来,所以黄暮手里拿着叶荣秋这颗棋子,谁找上门来求他他就趁火打劫,好几个长官都对他这狗德行恨得咬牙切齿了。可是现在有求于人,能咋办呢? 叶荣秋被他们拽来拽去,扯得生疼,两个大嗓门更是吵得他头昏,他用力把自己的胳膊扯回来:“行了行了,你们别吵,听我的,十挺轻机枪,吕营长,我现在就跟你走。” 黄暮哈哈大笑:“好,小叶都说了,十挺就十挺,我是个痛快人,吕营长,你看呢?” 吕联龙无奈极了,奈何他的事着急得很,只得点头:“得,十挺。但我说了不算,我还得回去跟咱们旅长打报告,旅长批准了才行。” “那走吧。”叶荣秋说,“吕营长说话我相信。” 黄暮也不再纠缠了:“你快点去快点回来啊,咱们这儿还需要你呢。” 吕联龙带着叶荣秋走出兵工厂,回头看了眼得意洋洋的黄暮,磨牙霍霍地翘起了墙角:“叶政委,我说,你就别跟着那个土匪了,跟我走,到咱们十四旅来,我保证给你吃香的喝辣的!”叶荣秋是个抢手货,现在那支队伍不想要他?就冲着他手上的本事,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啊! 共军毕竟不比国军,高级人才稀缺的很,光是能认字的就会被各个部门哄抢了,更别说会械修的了! 叶荣秋只是笑:“得啦,吕营长,你跟我说说你们那门炮是怎么回事吧。” 吕联龙只好叹了口气。他也不是第一次想挖叶荣秋这个大墙角了,可惜叶荣秋自己没有意向,那也是没办法的,他只能找着机会就敲敲边鼓,就盼着哪天黄暮这家伙把叶荣秋给开罪了,叶荣秋能先考虑他们部队。这也是他钦佩叶荣秋的一点,这家伙不光有本事,也很有义气,听说当初黄暮对他有恩,所以这些年他就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黄暮不走。只恨他们没能早点来,要是来得早,这个人才哪里还有黄暮染指的份? 黄暮对叶荣秋的恩德,就是帮着他一起开办了兵工厂。 工厂是叶荣秋两年前创办的,最早只是个械修厂,他虽然在顾修戈和费恩豪森那里学到了不少枪械的姿势,自己又摸索着学了些,可是光有技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时候他留在鄂南抗日战区,发现这里很多游击队的队员手里连个像支的枪都没有,他们倒是从战场上捡回了不少被国军丢弃的枪支器械,但国军丢弃的时候就把枪械损坏了,他们想用也用不了。时间久了,叶荣秋就动了办个械修厂的心思。 他们身处的地方是鄂南,是抗日的前线,日军虎视眈眈地盯着,还有国民党顽固分子将共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时候躲还来不及,谁出头就是自找死路。一开始叶荣秋只是自己找了个民房作为据点,把消息偷偷传递出去,游击队的成员带着坏抢找上门来请他修理。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几次被日伪和敌特给盯上了,被追杀了好几次,他都有惊无险地避过了。 这几年来陆续爆发的“项家山惨案”和“平江惨案”更是让叶荣秋的处境变得极其困难,但黄暮知道了叶荣秋的事之后,主动找上门来把他拉拢进了自己的队伍,想办法给他造了械修厂。最早的械修厂连把像样的板钳也没有,只有几把锉,锤,凿,石,在桌角上锉锉磨磨,只能修修破枪。后来黄暮想办法给他拉人,从附近征来机器,一步步壮大,械修厂才有了现在的规模,虽然也只是几间木头搭出来的民房,但已经能自行制造弹药了,比起两年前的局面可谓好了太多。 就冲着这点,叶荣秋对黄暮也算是尽心尽力,靠着自己的硬本事帮他谋得了不少的好处。 吕联龙带着叶荣秋到了自己的阵地,叶荣秋检查了那门损坏的大炮,大概找出了有问题的地方。但是修大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叶荣秋以前虽然也有过修战防炮的经验,真的动手还是需要不少时间和帮手的,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在吕联龙的阵地里住下了。 队里没什么好吃的,但是为了欢迎叶荣秋,吕联龙还是专门叫人去弄了两壶酒来,晚上请叶荣秋吃饭。 吃饭的时候,吕联龙也没忘了跟叶荣秋拉近关系,毕竟这种人才放哪支队伍都是抢手货。 “叶老弟,你今天多大了?” 叶荣秋说:“虚岁二十七了。” 吕联龙颇有些吃惊:“二十七了?看不出啊,我头一回见你还以为你才刚二十出头呢!”叶荣秋毕竟是少爷家出身,从小都细皮嫩肉的,虽说这几年在队伍里吃了很多苦,但他是天生的肤白大眼,看起来确实不显年纪。 吕联龙想了想,道:“也对,二十七,是该二十七了。”叶荣秋懂的东西那么多,要是年纪还那么轻,的确说不过去。 “我听你口音,你是四川人?” 叶荣秋笑道:“重庆的。” “哦?”吕联龙说:“咱们营也有好几个重庆的,你等着,我叫他们来!” 叶荣秋忙拉住他:“别这么兴师动众的。” 吕联龙嘿嘿笑了笑。他这不是想跟叶荣秋拉近关系么。 “我听人说你打过武汉会战,你是啥时候参军的啊?” “得有五年了吧。”叶荣秋答道。 “那你为啥留在咱们鄂南了?”吕联龙这话问的比较隐晦。他是听说叶荣秋以前参加过国军的。不过这也没啥,这混乱的世道,国军投靠共军,共军投靠国军,或者又做了日伪,这种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国军也不都是坏的,为了抗击日寇死在战场上的国军同胞千千万万,都值得人敬佩。只不过现在一些国民党顽固分子不把目光放在抗日上,却频频制造惨案屠杀革命军,这些人才可恶。吕联龙只不过对叶荣秋的身世比较好奇罢了。像他这样的能人,就算放在国军里当个领导啥的也不成问题吧,为什么会留在抗日前线跟他们这些穷的只能打游击的共军混呢? 叶荣秋喝了口老酒,被辣的咧了咧嘴,长长吁了口气:“我想找个人。” 吕联龙一怔:“什么人啊?” 叶荣秋说:“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吕营长,请你也替我留意着,你要是遇到我形容的人了,就派人来知会我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来欺负我咩的地雷~ 谢谢所有还坚守在坑底的读者,么么哒~ 第九十章 吕联龙立刻来了精神:“你说说,是个啥样的人呢?” 但是叶荣秋却沉吟着迟迟没有开口。他在想黑狗到底是个啥样的人。他闭上眼,脑海中勾勒着黑狗的模样。黑狗这个人,他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但是黑狗的形象,他却渐渐有些模糊了。这几年来,黑狗好几次出现在他梦里,梦中的模样还是很清晰的,可是一旦醒来,他就又看不清楚了。那已经不是一个具象化的人了,是融入他骨血的一个灵魂。 吕联龙见叶荣秋开始走神,不由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咋了?” 叶荣秋醒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近乎虔诚地开口:“他的名字叫钟无霾,不过他可能不用这个名字,小名叫黑狗,或者阿黑。他个子那么高……”叶荣秋站起来把手举过头顶比划了一下,“手臂那么长。”是能紧紧把自己搂在怀里的长度。“年纪比我小三岁,跟我一样是重庆口音,鼻子很高,眼睛细细长长的,很英俊,四年前皮肤挺黑的,现在……可能更黑了吧。他背上有两道伤口,正好是个大叉的形状,一刀是让日军空袭的弹片划的,比较浅,应该已经愈合了,还有一道很深,是鬼子的刺刀砍得,愈合不了,从左边肩胛骨一直到右边腰侧。” 吕联龙皱着眉头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好,我记下了,他是什么人?加入咱们j□j了吗?” 叶荣秋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 四年多前,在瑞昌,黑狗将他推下长河,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黑狗。关于黑狗的下落,这几年来他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想过了。最有可能的一点,就是黑狗在四年多前就已经死了。叶荣秋曾经打听过顾修戈那支队伍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在伏击的当天就全军覆没,第二天日军就重新占领了瑞昌。是的,全军覆没,顾修戈,刘文,郭武……无数叶荣秋再熟悉不过的人,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弟兄,就在那一战中死去了。当时在山崖上的那个情形,后面有那么多日军在追击,他们没有援军,黑狗手里的枪也不剩几发子弹,怎么可能赢得了那些日寇?换做是谁来想,都会以为黑狗已经死了。 但是这种可能,叶荣秋根本不愿意去想。他能够在鄂南生存下去,加入共军,开办兵工厂,成为政委……他能够一个人抗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信念:必须要找到黑狗。假若接受了黑狗已经死亡的可能,那一天叶荣秋就不会从长河中爬上岸。 黑狗要活下来,还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加入了日本兵团。叶荣秋知道黑狗会说日语,当初在安庆的码头上,是因为黑狗用日语跟偷袭的日本兵交谈才救下了他们两人的性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许黑狗为了活命故技重施谎称自己是日本侨民也未可知。 比起那个,更可能的还是黑狗也跳进了长河中。所以当叶荣秋活下来之后,他就会整天蹲在河边等着,看会不会从上游漂下来一个眼熟的人。他曾经一动不动地蹲守了三整天,直到晕过去也没能等到黑狗,但后来明知道已经不可能了,他却养成了蹲在河边发呆的习惯。 假如黑狗活了下来,他现在会在哪里,叶荣秋还真的说不上来。也许被国军整编进了新的队伍,也许跟他一样加入了共军,也许脱下戎装成了一个普通老百姓……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他们曾经走失的地方,日复一日地等下去。 吕联龙皱眉:“不知道?那可难办了啊。你说四年前,他是你在国军里的兄弟?那他现在还在国军?还在湖北?要找人的话,至少得有个范围吧。” 叶荣秋苦笑。他要是知道范围,何至于快五年了都没能找到人呢。 吕联龙看叶荣秋的表情,也能猜到几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行,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一定上心。”战乱年代,发生在叶荣秋身上的这种事情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很多军人已经在战火中彻底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同袍兄弟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和牵挂。可在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定的,队伍被打散整编,有些人就跟自己的昔日同袍失去了联络。可他们的心依旧挂在同袍身上,每次见到友军都要打探他们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兄弟?兄弟是否还活着?如今过得还好吗? 吕联龙举起杯子:“来,我再敬你一杯酒,喝完了早点休息,明天帮我们把战防炮修好!” 叶荣秋笑了笑,跟他碰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一大早,叶荣秋就带着工具上工了。吕联龙的这门战防炮,内部弹道的一个零件已经老旧损坏,幸好吕联龙发现的及时,一察觉战防炮出了问题就立刻把它搁置了找叶荣秋来修理,不然如果硬着头皮用下去,很可能会发生大炮炸膛的惨剧。 叶荣秋找了几个帮手来把战防炮给拆了,取下损坏的零件。就在这时候,吕联龙身后带着一个腰板笔挺的军人走了过来。叶荣秋抬头,扫了眼跟在吕联龙身后的军人,只觉得他十分眼熟,再看了眼他的军衔,是个中尉连长。他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人就一个箭步越过吕联龙上前,激动地扑过来抓住了叶荣秋的手,语气充满惊喜:“茂实?竟然真的是你?!” 叶荣秋一愣。茂实……这是他的表字,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这称呼都有些耳生了。他再盯着来人仔细打脸了几眼,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啊!冯兄!” 叶荣秋怎么也没想到,他在这里居然会遇到重庆时期的故人——冯甄! 当初冯甄因为他还曾经被黄三爷抓去羞辱过一番,好在黑狗把他救了出来,他就去参军了。头两个月叶荣秋还惦记过在军队里的冯甄,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后来他自己也沦落到了军中,过的是顾头不顾腚的鬼日子,渐渐就把冯甄给忘诸脑后了。 冯甄喜不自胜,用力地搂住叶荣秋:“太好了,太好了!我听营长说独立五团的政委名字叫叶荣秋,我还以为是重名呢,又听说是重庆的,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 吕联龙连忙凑上来邀功:“哈,你们两个居然真的认真!我一听说小叶你是重庆人,就想到了我们部队里的冯连长也是重庆的,跟你年纪也差不多,没准还是老相识呢!真是巧了,看来我没让你们俩白跑这一趟啊!” 冯甄亲密地搂着叶荣秋:“营长,我跟他可是老同学了!” “唉哟!真的吗?那简直是再巧也没有了!不行不行,就冲着这个,小叶你修好了战防炮还得在咱们部队多住两天,跟老同学叙叙旧。” 冯甄微笑着看向叶荣秋。能在紧张的抗日前线遇到自己的故人,简直是再好的事也没有了:“天呐,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茂实,你居然还会修大炮了!你是我认识的茂实吗?你快拧我一把!” 叶荣秋也忍不住笑了。他把目光投向冯甄,这张熟悉的脸又让他想起来很多在重庆时的一些人,一些事。他张开嘴,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冯兄,这些年,你有没有见过黑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菉竹猗猗、D大调、纳兰璎珞的地雷和犹如故人归。的手榴弹 第九十一章 冯甄一听这话就愣住了。黑狗是谁,冯甄当然还记得,当初如果不是黑狗,还真不知道黄三爷会把他怎么样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这么顺利好手好脚地加入到抗日队伍中。不过叶荣秋开口就问他这个,他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叶荣秋以为他是不记得黑狗了。毕竟冯甄跟黑狗的关系并不深,统共也就见了两三面,他要把人忘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于是他忙道:“黄三爷你还记得么?黑狗以前是黄三的手下,你见过他的,有一次在茶馆里……” 冯甄抬手打断了他:“我记得记得,这家伙留给我的印象可深了。怎么了,我离开重庆以后就没见过他啊。你找他干什么?” “啊……”叶荣秋听他没见过黑狗,怅然地叹了口气,也没回答冯甄的问题。 冯甄跟他老友相逢,简直有无数话想说,没想到叶荣秋开口就跟他打断黑狗的下落,一听他没消息之后居然就蔫了,好像对他这个老友一点兴趣都没有。冯甄不由吃醋了,开起了重庆腔:“咋了嘛你,这啥子表情嘛,你同我就么的话要讲?” 叶荣秋强打精神笑了笑:“没有,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讲,今天晚上我去你那里。” 吕联龙连忙道:“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冯连长,你没啥事就在这陪着你老同学吧。” 冯甄连连点头,开玩笑道:“好嘞,我偷个师,跟他学学怎么修大炮。” 吕联龙走了,叶荣秋又开始修理战防炮,冯甄在他身边蹲下,给他递工具,跟他聊天。 “把钳子递给我。”叶荣秋说。 冯甄忙找出钳子递给他,看他娴熟地把几个部件组装起来,惊讶得合不拢嘴:“你还真会修大炮!我早就听说过独立五团有你这么个人才了,一开始还以为你重名,你大学里面明明是学管理的,怎么会修武器?你这几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啊?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参军的,我真是好奇死了!” 叶荣秋一边组装零件,一边笑道:“说来话长啦。其实你参军没多久以后,我也离开重庆了,一开始也没想过参军,后来都是误打误撞的。”他报了个国军队伍的番号,“听说过吗?我以前的队伍。” 冯甄想了会儿:“好像听过。” 叶荣秋说:“我们打过瑞昌。” 冯甄突然惊呼了一声:“啊,我想起来了!你们的团长,是不是叫顾修戈?” 叶荣秋点点头。 冯甄拍手:“我听说过你们这支队伍!原来你是这个团的!了不起啊!你们曾经把瑞昌从日军手里夺回来过,还收编了一支伪军是不是?咱们在鄂南的队伍没有人不知道你们的事迹的!” 顾修戈带的杂牌军团,其实连个正经的番号都没有,他的番号还是他自己给编的。他带着从前线上逃出来的残兵败将们,把驻守瑞昌的日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还忽悠日伪军跟他一起上战场打鬼子,虽然那一战彻底断送了他们,可他的名声却传了出去,国军队伍倒是没几个知道这支杂牌军的,可是奋斗在鄂南抗日前线的游击队员们没有不知道这几个英雄的。 叶荣秋听冯甄夸赞自己过去的队伍,却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有些悲哀。曾经他是那么的恨顾修戈,可后来,那些他看不上的同袍兄弟们却成了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如今人已经没有了,便是再为人称颂,又有什么用呢? 冯甄连连惊叹:“天呐,我真是太好奇你这些年到底都经历过什么了!” “嗯……”叶荣秋说,“把那个螺丝递给我。” 冯甄连忙照着他的指示把他需要的零件递给他。 两人一边修战防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冯甄是一离开重庆就加入了共|产革|命队伍,打了好几年游记,后来加入了新四军,一步步升到了连长。叶荣秋告诉他自己一开始其实是被抓了壮丁参军的。如果是以前,叶荣秋说起过去的这段事,必然是咬牙切齿的,因为这件事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把他从一个荣华富贵的大少爷直接变成了一个吃尽苦头的小兵。可是现在再说起来,他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愤恨了,甚至还有些庆幸。如果当初不是被迫参军了,他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在战乱中守着他不知所云的骄傲痛苦地死去?为了生存成为发国难财的商贾?至少像现在这样,他觉得自己用黑狗救下的这条命活着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冯甄问叶荣秋:“你跟黑狗是怎么回事?” 叶荣秋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又开始继续拧螺丝:“他啊……说来话长了。他是除了我爹和我哥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如果你见到他,立刻来告诉我。” 冯甄惊讶地挑眉:“你们后来变成好朋友了?我记得那时候他没少为难你,你很讨厌他来着。不过他不是什么坏人,我那时候就能看出来。”他想了想,笑了起来,“我对那家伙印象挺深刻的,他做起事来真是……虽说是好事,让他做起来都变了味了。他还跟我亲过嘴呢。” “啪!”叶荣秋手里的的钳子直接脱手掉到了地上。他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冯甄:“啥?啥?!啥??!!” 冯甄被叶荣秋连续三声啥给吓到了,叶荣秋一声叫得比一声响,那态度简直是质问,眼神跟把刀子似的锋利。 “呃……有那么惊讶嘛。我那时候不是被黄三爷给抓了么,他为了救我出来,骗黄三爷说我跟他是……那个啥关系。后来黄三就把我放了。”冯甄缩了缩脖子。 叶荣秋知道冯甄是被黑狗救的,不过那时候他跟黑狗没那么熟,黑狗救冯甄他觉得是在赎罪,具体是怎么救出来的,他也没问过。听冯甄这么说,他这心里简直是……黑狗居然跟冯甄亲过嘴!! 叶荣秋面无表情地捡起钳子,突然觉得力大无穷,恨不得一把把钳子给捏碎了。不过片刻之后,他又觉得全身无力,连抓钳子的手都在哆嗦。黑狗……到底在哪儿呢…… “你咋了?”冯甄问道。 叶荣秋摇摇头:“没啥。”他倒是想警告冯甄,以后不许再跟黑狗亲嘴,可现在说这话已经没有意义了。 “话说你家人呢?你说你是被抓来的,那你参军的事他们知道么?” 叶荣秋摇头:“不知道。我听人说我家让日军空袭的炸弹给炸没了,人咋样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这几年我都没机会回重庆。” 冯甄皱眉,叹息:“唉……有机会,我也帮你打听打听,我认识几个老家也在重庆的人,说不定你爹他们还活着。” “好。”叶荣秋道,“多谢。” 冯甄默默打量着叶荣秋。五六年没见,叶荣秋跟他记忆中的已经判若两人了。当初的叶荣秋也不爱说话,但那是因为他全身上下充满了傲气,冯甄要不是因为诗写得好,恐怕也得不到他的青睐。但现在的叶荣秋,似乎话比从前更少了,然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傲慢,他成熟沉稳了不少,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叶荣秋忙碌了一整天,总算把战防炮修好了。他托人给黄暮带了个口讯,说自己今天晚上跟老同学住一起,明天再回部队。 晚上叶荣秋和冯甄睡一张床。叶荣秋念大学的时候朋友并不多,这跟他过去的性格有关系,有些在念书的时候是朋友,毕业以后,不相互联系,关系渐渐也就淡了。冯甄因为在诗文上和叶荣秋的喜好相近,毕业之后还会互相交换诗作欣赏,所以关系才比较好。 冯甄和叶荣秋都舍不得睡觉,喋喋不休地聊天。冯甄更倾向于聊这些年他们分开之后各自的经历,他非常好奇叶荣秋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成长到今天这样的,是怎么历经了磨难创办兵工厂的,但叶荣秋却似乎对他们分开之后的事情没有兴趣,不停地把话题引回过去在重庆的日子。 这么几年来,叶荣秋身边来了很多人,又走了很多人,可是这些人都跟黑狗没有关系。已经没有人能陪他聊关于黑狗的话题了。冯甄虽然和黑狗接触的不多,但他认识黑狗,这对叶荣秋来说已经难能可贵。 “你觉得,黑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叶荣秋问道。 冯甄深深地无奈了:“茂实,这个问题你都问了三遍了啊。你见了我头一句话就是问黑狗,现在说来说去你怎么还是在说黑狗啊?你跟他关系那么好了?” 叶荣秋竟然严肃了:“他对我来说……是特别……不,是最重要的人。” 冯甄一怔,无意义地啊了一声。 在叶荣秋殷切的目光下,冯甄为难地挠了挠头:“他这个人吧……可是我跟他接触真的不深……我就觉得他不是个普通的混子,你跟我说的那些事,确实像他会做出来的。他是个很有义气的人,心地挺好的,就是把自己装成坏蛋。他要是在这,我觉得他去当间谍倒是挺好的。” 叶荣秋垂着眼不语,冯甄刚才说的关于黑狗的每一字,他都在细细回味,像是种奢侈的享受一般。 冯甄打了个哈欠:“都聊到那么晚了啊。早点睡吧,反正我现在知道你在哪了,有空我就来找你,我们接着聊。明天早上我还要去第九战区。” 叶荣秋问他:“你去第九战区干啥?” 冯甄揉着眼睛道:“去开展抗日动员工作,发展根据地。得想办法肃清特务、土匪,瓦解伪军,这些工作不做好,抗日工作就不能展开。” 叶荣秋问道:“现在你负责这个?” 冯甄点头:“主要工作就是这个。”这种动员工作其实并不比打仗容易多少,当地势力错综复杂,如果让特务和日伪发现了,很容易遭到暗杀。但动员工作也必须要进行,不扩充自己的势力,就势单力薄,无法跟日本鬼子抗争。 叶荣秋若有所思:“你在战区活动,是不是能见到很多人?” 冯甄点头:“那是肯定的,但是就怕碰到日伪和特务,他们伪装成平民潜伏在百姓中,给我们拉后腿。” 叶荣秋又问:“那你要是能发动群众一起找人,是不是找到一个人就容易很多了?” 冯甄好笑:“想啥子呢。我们抗日活动都没搞起来,你就想让大家帮你去找人?要不你调到我们队伍里来,你跟我一起去做工作,说不定黑狗还真在战区里呢。” 叶荣秋不语。 冯甄翻了个身,喃喃道:“睡吧……睡醒了再说……”他已十分困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叶荣秋睁开眼,盯着黑暗中的房梁,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打了鸡血了!继续更新! 第九十二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冯甄就醒了。叶荣秋还在睡,于是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到外面用前两天接的雨水洗脸。 冯甄洗完脸,叶荣秋就出来了。他脸色很憔悴,看来昨天晚上休息的并不好。 冯甄说:“我要准备去战区了,你要还困,再睡会儿,我找个士兵送你回去。” 叶荣秋摇头:“你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战区。” 冯甄一愣:“你跟我一起去?” 叶荣秋说:“我大小是个独立团的政委,动员群众发展根据地的事,我也想出一份力。” 冯甄为难了。他对于独立五团的情况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叶荣秋虽说是政委,但因为他有过人的本事,所以是独立团甚至全军重点保护的对象,他平时大部分时间是在械修厂和兵工厂度过的,政委该做的工作不少让他们团的团支书给代劳了。倒也不是说这次进城会有什么危险,但是让叶荣秋抛头露面深入险境,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冯甄说:“要不你去跟你们团长打个申请?” “不用。”叶荣秋走到一旁用凉水扑了扑脸,撩起衣摆擦干:“你帮我派个人去跟我们团长知会一声,我等会儿就跟你走。”这要是真去跟黄暮汇报了,黄暮十成十不会同意他到战区去的。 冯甄愣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好笑道:“你不会是想到战区去找人吧?” 叶荣秋的态度倒是出乎冯甄意料的坦然:“嗯,去看看吧。” 冯甄一开始还觉得可笑,可看着叶荣秋淡然的模样,短短几秒后,他突然觉得难过。他很想问叶荣秋,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即便他还活着,你又怎么知道他会在这里?这样无头苍蝇一般找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但他只是掀了掀嘴皮,又把嘴闭上了。叶荣秋不是傻子,那些事情他又怎么会想不到?这几年找人的生活他已经过的很艰难了,自己没有资格再给他添一份压抑。 “好吧。”冯甄叹气:“那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走。” 叶荣秋这才有了几分笑意:“多谢。” 两人准备了一下,就去跟其他同志汇合,几个人一起进城去了。 冯甄参加的是统战工作。在鄂南这个抗日前线,各方势力混杂交错,目前共|产|党的实力有限,难以将所有敌对势力啃下,所以他们必须要选择最有效的策略来开展统战工作。对于鄂南的各种势力,他们采取的是区别对待、远拉近打的策略。对于有一定实力的日伪份子,要进行拉拢和分化,使他们不能为日本人工作;而对于根据地的土匪、地主武装、汉奸敌特,则要坚决予以剿灭,不然红军将无法在立足。 一行人一边走,冯甄一边对叶荣秋介绍第九战区的情况。 冯甄说:“目前第九战区有几个顽伪份子,比如成舟、方九如、山寺幸。他们在战区的势力很深,我们目前无法动摇他们的根基,而且从不轻易露面,我们的人见过他们的少之又少。但是这些日伪分子都是墙头草,他们唯利是图,我们可以想办法利用他们。现在给他们写信送文件,宣传我们的抗日战果,想办法先分化他们。” 叶荣秋听得微微皱眉:“成舟、方九如,还有一个叫什么?” 冯甄说:“山寺幸。” 叶荣秋说:“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像是日本人的名字?” 冯甄皱着眉摇头:“做了日伪分子就忘了祖宗,还给自己起了个日本名字。这个人是顽伪份子里最难搞定的一个人。成舟是土匪起家,占山为王,跟日本人合作。方九如是我们队伍里变节的叛徒,他是湖北人,曾经是三十七师的政委,后来变节投靠了国民|党军,帮助国民党特务捕杀我们j□j人。至于山寺幸,听说他很受日本人器重,现在在日伪军里做特务,跟咱们作对。” 叶荣秋眉头皱得更紧。山寺幸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以前也听过,但是他不记得了。他问道:“这个山寺幸祖籍是哪里人?” 冯甄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很神秘,我们的弟兄对他的行踪也很难捕捉到,没几个人见过他。这种特务非常可恨,也许他平时就混迹在平民老百姓中间,帮着日本人残害我们中国同胞。” 叶荣秋说:“那这样的人能拉拢过来吗?危害这么大,如果抓到他,你们不打算立刻处决他?” 冯甄说:“那也得先找到他才行。不过这个人很重要,他应该知道日本人不少秘密,如果能够策反他,对我们开展抗日工作也是很有好处的。” 叶荣秋问道:“那我们有没有地下党,安插在敌人的队伍里?”他对于目前的大局是很清楚的,不过细节上的事情就知道的不多了。他听冯甄说国民|党的特务和日本人的特务是怎么残害自己的同胞,听得心急如焚,最好冯甄能快点跟他说些扬眉吐气的事。 冯甄肯定地点头:“当然有。据我所知,我们在第九战区有一个代号为‘念白’的地下党,深入敌人内部,为我们带回了很多有利的情报,让我们的同志多次逃过敌人的暗杀” “念白?”叶荣秋重复了一遍:“这个代号听起来挺奇怪的。一般不是应该叫猛虎雄鹰之类的吗?” 冯甄竖起大拇指:“念白可是个真正的英雄!可惜以我目前的军衔,还没有机会跟他接触。我真想看看是哪位兄弟,了不起!” 说着话,两人就已经就到了城门外。 第九战区鱼龙混杂,他们虽然是来做动员工作的,但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穿着解|放军的军服,不然还没进城就被抓了人。他们打扮成渔夫的样子,背着鱼篓子,带着斗笠往城门口走。目前这座城池被日伪军把守了,守城的伪军把他们拦了下来,先检查他们身上的口袋和衣服的夹层,然后粗暴地把他们背篓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发现里面除了新鲜的鱼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守城伪军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城。 冯甄和叶荣秋赶紧拾起地上的鱼装回篓子中,向伪军行了礼,往城里走。 走过两条街,冯甄带着叶荣秋窜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子里,留了一个人在外面望风,冯甄和叶荣秋开始抠鱼嘴,把塞在鱼肚子里的文件取了出来。这些都是抗日宣传材料,他们只能靠这种方法带进被日伪把守的区域。 冯甄掂了掂手里的一份材料,交给了另外一个人:“这封是给成舟的策反信,你去先找到我们的同志李剑,他有机会接触到成舟。”他又转向叶荣秋:“我们要跟地下党接头,念白有情报要交给我们。” 听到冯甄又提起念白这个名字,叶荣秋的神情变得很严肃,郑重地点了点头。 几人出了巷子就分散行动了,一个同志去纷发抗日宣传资料,一个同志去送信,冯甄带着叶荣秋走过穿过几条残破的巷子,来到一个市集上,把鱼堆出来卖。 这个市集其实没有多少人,老百姓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人数还不到战前的十分之一。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在几个摊子前挑挑拣拣之后在冯甄和叶荣秋面前站定,提起一条鱼尾巴左右转:“这鱼好多钱?” 冯甄竖起四个指头:“五钱。”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那中年男人挑选了一会儿,又跟冯甄讨价还价,最后谈妥了价钱,他抽出两张钞票递给冯甄,拿走了一条鱼。 叶荣秋在后面看见,两张钞票中夹着一张白纸。 等到四周没人了,叶荣秋小声道:“刚才那个人就是念白?” 冯甄小声道:“不是,咋可能,念白不会自己出面的。他手下还有别的同志。” “哦。”不知道为什么,叶荣秋觉得有点可惜。 情报已经拿到了,接下来就要等别的同志完成任务回来接头了。叶荣秋无聊地四处张望,打量这个破败的集市。 在靠近集市最边上的地方站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板寸头,个子挺高。他背对着叶荣秋,站在一个蔬菜摊子前,一只手挑拣着破烂的菜叶,另一只手拿着支燃烧的烟头。 冯甄也看见了那个人,皱了下眉头,对叶荣秋小声道:“那人八成是个日伪份子,这年头抽得起烟的老百姓没几个。” 叶荣秋盯着那人手上的烟看。 冯甄轻轻推了推他:“别盯着他看,等会儿让他发现了。” 叶荣秋哦了一声,正打算挪开视线,余光看见那人抬起手抽了口烟。 叶荣秋转开几寸的视线瞬间僵住,短短地愣怔了一秒后,视线立刻又回到那男人身上,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看。那抽烟的姿势,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人……再看他的身材,似乎也与记忆中吻合了…… 叶荣秋蓦地站了起来,差点掀翻了面前的鱼摊子。冯甄吓了一跳,连忙稳住用木板搭起的摊子,看见叶荣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的那家伙,连忙拽他的袖子,小声道:“干啥你,快坐下。” 任他怎么拉,叶荣秋也不动。 那男人似乎没有选到想要的菜,把手里的烟蒂往地下一丢,用脚捻灭了。 冯甄忙站起来,搂着他的肩装模作样道:“咋了,你腿又抽筋了?我给你揉揉!” 叶荣秋的视线被他挡住,急了,把他往旁边推了推:“别挡我找人!” 冯甄一怔:“找……你看到他了?”他立刻回头,只见刚才抽烟的男人已经离开了市集的范围,消失在街角。 冯甄说:“你看清楚了?” 叶荣秋哪里还有功夫跟他多费口舌,猛地跳过面前的木板,撒开腿朝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狂奔过去。 冯甄傻了眼:“哎,你等……” 可惜他没能把叶荣秋拦住。 叶荣秋跑到那个男人消失的巷口,只见里面是条短小的巷子,但男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并不停顿,一路冲出巷子,左右张望,却发现前面又分了三条路,路上零零落落有几个过路的人,却没有他刚才看见的很像黑狗的家伙。 不过几秒钟的耽搁,他就把人弄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ehuier92和菉竹猗猗的地雷 话说前面有些内容我打算重写,所以最近可能会伪更啥的,不过我争取更新和修改一起上~ 第九十三章 半个小时后,叶荣秋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冯甄急得头发都抓掉了好几把,已经开始设想如果叶荣秋被特务抓走该怎么想办法营救他的事儿了,这时候叶荣秋总算回来了。 叶荣秋出师不利,第一条巷子就把人追丢了,但他不肯轻易放弃,没头苍蝇一样在城里到处乱转。可惜上天实在是不怎么照料他,找了四五年都没找到的人,今日也没能重逢。 冯甄原本有些生气叶荣秋招呼都不打就乱跑,这要万一出了什么事,他的战友同志们该怎么办?但是看到叶荣秋失魂落魄的模样,苛责的话他就说不出口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以后还有机会。” 叶荣秋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道:“对不起。” 冯甄摇头:“没事。下次别这么冲动就是了。” 叶荣秋点点头。 冯甄问他:“你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了吗?真的是黑狗?” “没有。”叶荣秋说,“我没有追上他。” 冯甄安慰道:“也许你看错了。” 叶荣秋耷拉着脑袋,苦笑:“我倒希望我没有看错。”如果真的是黑狗,他好歹还有个盼头。 冯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两人等了一阵,其他去出任务的同志也完成任务回来了,几条鱼被他们低价卖给了接头的同志,几个人便出城回根据地去了。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叶荣秋又在冯甄那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才回自己的部位。 叶荣秋走到兵工厂附近的民居,看见小赵蹲在路上捧着碗吃面条。叶荣秋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小赵,今天有什么菜?” 小赵抬起头,看见叶荣秋,一怔,连忙将手里的碗搁到一边:“啊,政委,你可算回来了!” 叶荣秋笑道:“嗯。” 小赵说:“你两三天没回来,团座快急疯了,派了好几个人去找你!我马上去告诉团座你回来了!” 叶荣秋还没来得及阻止,小赵已经风一般跑了出去。 叶荣秋无奈,不紧不慢地往兵工厂走,还没走进厂房,就被风风火火冲出来的黄暮给拦下了。 黄暮劈头盖脸地大骂道:“你还知道回来?你他妈死到哪里去了?修个战防炮要修三天?” 作为独立五团的团长,黄暮的脾气简直像个土匪,满口粗鲁的话。不过他人却是个顶真的好人,做起事来非常细致有耐心,如果不是他一锤子一钉子地亲手操持,叶荣秋的兵工厂也办不起来。前两天吕联龙把叶荣秋借走了去修战防炮,晚上说叶荣秋炮没修好暂时不回来,他也没啥意见,第二天又派人来传话说叶荣秋遇见了老熟人所以再住一晚上,黄暮知道吕联龙是想拉拢叶荣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到了昨天,新四军第五师十四旅又派了人来,说叶荣秋跟着他们一个连长去第九战区了,黄暮当即就暴跳如雷,亲自跑到吕联龙的队伍里去找人,可惜他慢了一步,叶荣秋已经跟着冯甄跑的没影了。要不是被人拦住了,黄暮差点就亲自跑到战区去接人了。昨天一整天他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就怕叶荣秋在战区出什么意外! 叶荣秋愧疚地低下头:“团长,对不起。” 黄暮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你脑子被门夹了?居然往战区里跑!你知道战区是什么地方?那里都是特务!日伪!你知不知道现在风声有多紧?知不知道敌军特务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出了多少钱悬赏你的项上人头?项家山惨案你忘了?!” 叶荣秋乖乖站着任他责骂。这件事是他做的不地道,黄暮怎么骂他都是应该的。 小赵和闻风赶来的团支书张青跑过来劝阻。 小赵说:“团长,你别骂政委。” 张青说:“行啦行啦,说两句就得了,你看小叶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下次不要再犯就好。” 黄暮朝天翻了个白眼:“吕联龙那兔崽子,下次他再来跟老子借人,老子说什么也不借给他了!” 其实吕联龙也实在无辜。要是他早点知道叶荣秋要进战区,他说什么都得拦着,但冯甄和叶荣秋走了之后他才知道消息,马上也派人去追了,可惜没追上。昨天黄暮去找他骂娘,他也急得团团转,每隔一小时就派人去看叶荣秋回来了没有。晚上冯甄带着叶荣秋回到十四旅,吕联龙把冯甄拉过去教训了足足一个小时。 张青看黄暮气消的差不多了,连忙打起了圆场:“好了,小叶,饭吃过了没?去吃点面吧,今天中午弄了点蕨菜拌面,香得很!” 黄暮又板着脸骂了句:“不知好歹!”走出两步又小声嘱咐张青:“你叫人去看看团里还有没有肉,给小叶弄个蕨菜炒肉丝吧。” 叶荣秋在十四旅呆了几天,之前兵工厂生产的手榴弹有问题的事他还没解决,他忙了一天,总算找出了症结所在:是机器出了故障,引线内接的弹簧卡子没接好。团里能给他弄来机器就很难得了,机器出问题,更是没有人会修,叶荣秋只好自己动手找问题解决问题。 小赵和其他几个学工看着他在那捣鼓机器,都流露出了钦佩的表情。小赵说:“政委,你真厉害,什么都会。读过大学就是好,我也想读大学。” 叶荣秋苦笑。他大学是学管理的,连个螺丝钉都没碰过,学会械修也是赶鸭子上架。但这是非常时期,国内人才紧缺,这里又是条件最艰苦的抗日前线,人的潜能都被挖掘了。机械是有共同处的,叶荣秋被磨练了几年,只要能掌握原理的上手都不算太难。 他一边修理,一边也没忘记把自己的本事教给那些学工。现在的兵工厂,规模不大,技术也非常有限,物资缺乏可以想办法克服,但是人才缺乏是最要紧的。叶荣秋是兵工厂的主心骨,如果他一天不在,工厂就不能运作下去了,他想赶紧培养出几个接班人来。 好在队伍里有个叫康七的,虽然没念过书,但家里是打铁的,对于机械的事情颇有天赋,叶荣秋给他讲机械运作的原理,他听两次就能融会贯通,现在就算叶荣秋不在,他修修简单的枪械什么也不成问题了。叶荣秋对他重点培养,让黄暮把康七调过来给自己当副手,每天就在兵工厂里工作学习。 叶荣秋在兵工厂忙到深夜,实在是累得眼睛看不清了才回去休息。他连脸都没力气洗就躺到床上,可是躺了半个多小时还是睡不着。 他满脑子都是在战区里看到的那个背影。 他跟黑狗分开的时候,黑狗头发已经很长了,因为部队里没地方剪头发,黑狗自己用剪子铰了铰前面的头发以免挡住视线,一头短发乱的像鸟窝一样。在叶荣秋的回忆里,黑狗也是这种形象居多。他在战区看见的那个背影,留着一头精神的板寸,所以他刚看见的时候没觉得眼熟。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越想越觉得那个人就是黑狗,不管是身材还是肤色还是吸烟的样子,都跟他记忆中的人吻合了。 这几年来他认错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他最魔怔的时间里,只要是身高和黑狗差不多的,不管胖瘦他都要跑上去看,又一次遇到一个被战火烧毁了脸的士兵,他上去纠缠了人家半天,又是看手心的纹路又是叫人家脱衣服看身上的伤,实在是找不出一点跟黑狗的共通之处他才无奈地放弃了,还沮丧了好几天。 这一次他又犯起了魔怔,死心眼地觉得自己认错了那么多次,不可能再认错了。 他又开始回忆过去跟黑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黑狗说过的每一句他记得的话。 黑狗会说日语,所以当叶荣秋在共军的队伍以及接触过的国军队伍里找不到黑狗,他也怀疑过黑狗会不会混进了日本人的阵营里。他记得黑狗说过,小时候他爹给他请了个日本先生教他绘画,所以他才跟着学了日语。那个日本先生的名字黑狗提过一次,叫什么来的?山口?山竹?还是……山寺? 叶荣秋突然像受惊的大虾一样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山寺! 这间房子不是叶荣秋一个人住,还有几个在兵工厂里帮忙的士兵也都挤在一张通铺上睡,这时候康七还没睡着,突然看见黑暗中一个人影竖了起来,他吓了一大跳,定下魂来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政委?是你吗?你怎么了?” 叶荣秋咽了口唾沫,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没事,你睡。” 康七犹豫了一会儿,轻轻躺下了。 山寺幸……念白……念白?念……白?山寺…… 难道说…… 作者有话要说:冬天操着僵硬的手指以几百的时速写出了更新,你们还不给勤劳的小生生点赞吗? 第九十四章 翌日一早,械修厂的众人醒来,叶荣秋已经不在房里了。他们吃好早饭进厂,看见叶荣秋正坐在机械前劳作。 康七走上前,看见叶荣秋正专心致志地画着手上的图纸。他看了眼图纸,吃了一惊——昨天晚上休息的时候这张图纸只画了一半,现在已经快画完了!要知道这种复杂的机械图纸不是那么好画的,要求非常精确,每一根线都要仔细用尺量好长度和角度,如果弄错了会造成很大的麻烦。看来叶荣秋已经劳作很久了。 康七问道:“政委,你吃过早饭了没有?” 叶荣秋头也不抬,敷衍地应了一声,攥着笔头继续在图纸上画线标注。他身子趴得很低,脸已经快贴到图纸上去了,康七只看他的侧脸就能看出他的疲惫——能赶工到这个程度,看来叶荣秋天不亮就起来工作了。 这时候又几个士兵走了过来,康七拉了拉他们,示意他们看叶荣秋。 一个叫李铁的士兵走上前,看见叶荣秋手下的图纸也大吃了一惊,问道:“政委,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叶荣秋还是没抬头:“没多久。”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叶荣秋这么说,但是大家都知道,这要是没几个小时的时间,图是赶不到这个程度的。 李铁说:“政委,你先去吃点东西吧,这图也不赶在这一刻。”其实大家都希望械修厂和兵工厂能立刻壮大起来,最好每天都获取新的技术,制造出更多武器炸药,以在战斗中让更多同袍兄弟能够活下来,早日把侵略者驱逐出境。但是战争也不是打了一两年了,要说急,也真不是这一天两天能急出来的。 众人也都上来劝,叶荣秋终于放下铅笔,垂着弯久了发酸的腰直起身子。他这一抬头,众人又被吓一跳:叶荣秋的脸色憔悴极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黑眼圈都快掉到鼻子下面了! 康七想起昨天晚上叶荣秋突然惊坐起来的事,连忙问道:“叶哥,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关心起叶荣秋的身体来。 叶荣秋揉了揉太阳穴:“行了,别管我了。既然你们都来上工了,那就赶紧开始干活吧。早点把机器修好,让我别操那么多心,我就有空去休息了。”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只好分散开来去干活。 康七犹犹豫豫地看了叶荣秋一眼。他总觉得政委今天不大对头,刚才的话听着也怪怪的,什么叫让他别这么操心?就好像他要离开兵工厂去做别的事一样。可是离开兵工厂又怎么可能?这厂子是叶荣秋和黄暮一起一钉子一螺丝拉扯起来的,可以说凝聚了叶荣秋全部的心血,他还能去哪里? 在叶荣秋的全力监督之下,工人们的效率提高了不少,大家一起想办法,没两天就把损坏的机器修好了。 机器正常运作之后,工人们又造了几个手雷,黄暮很关心这件事,亲自带着人试用这批手雷,挑了三个试用,各个都炸了,威力还不错。 机器修好了,兵工厂开始正常运作了,黄暮非常高兴,当天就让人杀了一只鸡,又让人去买了点酒回来,请叶荣秋喝酒吃烤鸡。 这是战乱年代,别说吃肉了,就是想吃上大米都不容易,尤其像他们这种奋战在抗战前线的队伍,更是穷的连条完整的裤衩都没有。黄暮几乎把所有经费都用在兵工厂上了。不过即使条件这么艰苦,黄暮都一直想办法给叶荣秋最好的待遇,他自己吃不饱饭也要让叶荣秋吃饱。最近叶荣秋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每天到深更半夜实在是没有照明条件了叶荣秋才去休息,天刚亮他就起来工作,饭都是在车间里吃的,没几天人就瘦了一圈。叶荣秋一直都是努力敬业的,不过最近他勤奋得过了头,有一天刚出工厂就累晕了过去,被人扛回去睡了几个小时就又爬起来工作了。虽然不知道叶荣秋哪里来的动力,不过黄暮很心疼他的身子,特意用几只手雷跟友军换了只鸡来,给叶荣秋补补油水。 饭桌上,烤鸡还没端上来,叶荣秋掏出一份文件递给黄暮:“团座,你看看,这是我制定的接下来一年兵工厂发展的计划。” 黄暮颇有些吃惊,从叶荣秋手里接过文件。关于如何发展兵工厂,这件事他们一直都在计划,理想是很丰满的,但是往往计划派不上多大用场,因为乱世中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他们需要的材料,制造手雷的铁和火药都是他们从战场上捡来或队伍淘汰的废旧枪械、子弹,制造一个手雷需要的火药就得抠十几发子弹。 叶荣秋说:“现在我们的兵工厂,硬件条件很难再提升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技术是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的,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培养学徒,希望他们能够独当一面,快点接我的班。现在康七表现的很不错,他是个很有悟性的孩子,天生擅长机械,有些我不懂的东西他都能摸索出来。即使我不在的时候,他也能独当一面了。我觉得主要还是培养人才,靠我一个人太吃力了,学徒可以再带学徒,他们会多少就教多少,哪怕不能马上上手制造枪药,至少让更多的人学会武器修理,也能节省出不少时间来。这份计划书主要是培训计划。” 黄暮随手翻了翻叶荣秋给他的计划书。他认得的字不多,这种东西还是要交给叶荣秋和团支书去办,他也只能管管打仗和练兵的事了。按理说,叶荣秋有什么有利于兵工厂和队伍发展的计划,黄暮应该是感到很高兴的,可现在他却高兴不起来。叶荣秋的这个态度,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好像是在托孤一样。让康七独当一面,那叶荣秋的时间节省出来准备干什么呢?他这种高强度玩命似的工作,肯定不能持续太久的。 果不其然,叶荣秋喝了口小酒,又说:“我这几天已经把机器修好了,常见的枪械、火炮的构造图我也画出来了,只要能学会看图,上手应该不会太慢。就算我不在,兵工厂也不至于不能运作。” 这时候鸡烤好端了上来,黄暮撕了只鸡腿递给叶荣秋:“你不在是什么意思?” 叶荣秋接过黄暮手里的鸡腿,没有马上吃,只放到了面前的盘子里。他低着头,似乎在酝酿什么,过了一会儿,叶荣秋终于抬起头直视黄暮的双眼:“团长,我想进战区工作。” 黄暮一怔。其实今天叶荣秋这古怪的态度已经让黄暮有预感,叶荣秋可能想暂时把兵工厂的事情放一放。他也知道不少队伍都在拉拢叶荣秋,不过关于这点他是不太担心的,这兵工厂是叶荣秋一手操办起来的,给他金山银山他都不舍得放弃。他猜想可能是叶荣秋太累了,想休息一阵,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叶荣秋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黄暮瞪圆了眼睛:“你疯了?”战区那是什么地方,叶荣秋的名字可是被日本鬼子、国民党特务都登记在案的,虽然黄暮一直把他藏得很好,没多少敌人知道叶荣秋的长相,但别说他是共党精英了,战区那么乱的地方,三不五时就有械斗发生,普通老百姓走在路上都随时有可能被流弹击中或是被日军抓去修建工事,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让叶荣秋进战区,这无疑是送羊入虎口的事! 叶荣秋很平静,他有些心虚,声音也很轻,但态度却异常坚定:“我没疯。团座,我是政委,我可以进战区做统战工作,动员群众,发展革命事业。” 黄暮气笑了:“你?做统战工作?”叶荣秋不是什么战斗型人才,他甚至快一年没发过枪了,有一次全团练兵叶荣秋也参加了,他这个天天跟枪械打交道的人打出的成绩连第一次摸枪的新兵蛋子都不如,让他开枪杀敌,搞不好他先射中自己人。做统战工作是随时有可能发生战斗的。更何况,做统战工作的人要有一定的交际能力和充足的革命热情,这一点叶荣秋也并不擅长,他其实是个比较内向的人,他很少主动跟人交流,除了研究枪械之外他对别的事情也一向缺乏热情,尤其是场面上的事情他向来能躲就躲,政委该做的事大多都让团支书代劳了。就这样的情况,他还说想去做统战工作? 叶荣秋以为黄暮听了他的话会大发雷霆暴跳如雷,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黄暮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认为他的想法很可笑,却并没有发怒。 ——黄暮知道叶荣秋的短板,叶荣秋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他不是个傻子,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黄暮问他:“为啥子呢?” 叶荣秋沉吟片刻,道:“团长,你知道山寺幸和念白吗?” 黄暮愣了愣,点头:“这谁不知道?山寺幸是个大汉奸,念白是我们优秀的同志。” 叶荣秋说:“我希望能有机会接触他们,让我去策反山寺幸,或者和念白接头。”叶荣秋虽然没有见过山寺幸或者念白,但他总觉得,这两个人和黑狗有关系。或许两个都是黑狗的化名,或许有其中一个是黑狗,退一万步,这两个都是大人物,在战区人脉甚广,他们也许有黑狗的消息。但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毕竟猜想只是猜想,他走这一步棋其实赌得很大。但是等了四年了,黑狗生死未卜,他已经等得快要绝望了,哪怕倾其所有,他也要赌这一把,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今天叶荣秋的每一句话都大大出乎黄暮的意料,以至于这个一向快人快语的独立五团团长反应都变慢了。一个是大汉奸,一个是堪称英雄的地下党员,别说叶荣秋了,就算黄暮自己这个中校团长,也是没有资格跟他们接触的。这些事情都是有专人负责的,不是说叶荣秋有多大贡献就可以让他说去就去的。再者说,叶荣秋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关系,他跟他们接触想干嘛呢? 黄暮能做到团长,他不光是会打仗,也是有头脑的。他沉吟片刻,问道:“是不是跟你要找的人有关系?” 叶荣秋要找人,这在独立五团甚至是整个新四军里都不是什么秘密了。黄暮也知道,叶荣秋找这个人已经找了四五年了,一天也没有放弃过。黄暮有自信可以说,兵工厂是叶荣秋的第二条命,能够让他放弃第二条命的,大概也就是那个只存在于叶荣秋回忆中的人了。 叶荣秋并没有避讳,点了点头:“我怀疑,他有可能在战区里。” 黄暮问道:“那跟山寺幸和念白又有什么关系?” 叶荣秋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但也许能找到他。” 黄暮叹了口气,喝了口酒,给叶荣秋面前的酒杯里也倒满了酒。烤鸡很香,已经很久没见过肉的黄暮其实在烤鸡刚端上来的时候就已经饿的肚子咕咕叫了,但现在烤鸡放凉了也没人动,谁都没这个胃口。 “小叶啊。”黄暮慢吞吞地问道:“我问你,你跟你要找的那个人,认识多久了?” 叶荣秋怔了怔,答道:“分开之前……有一年了吧。” 黄暮点头:“哦,一年,他跟你有血缘关系吗?” 叶荣秋有些为难。黑狗从辈分上说是他的表叔叔,不过这门亲戚攀得也太远了,至少在他心里,黑狗的定义可不是什么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有。表亲。” 黄暮说:“那这表亲表的也挺远的吧,犄角旮旯里冒出的亲戚,跟你认识了才一年?” 叶荣秋不语。 “我跟你算笔账。”黄暮说:“你跟他认识一年,现在分开已经快五年了,就是一起从小长到大的亲兄弟,五年不见,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也没有非要凑在一起不可的道理了吧?这个兵工厂,从只有一把镊子一把锉刀开始,弄到现在这个规模,你也干了三年了,为了这个认识一年分开五年的人,你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到底在哪里,你兵工厂也不管了,自己的性命也不顾,要去战区里找人?再退一步说,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你知道你死了有多少人也活不成吗?你的价值有多少,也不用我说了吧!这些跟你相处了四五年的弟兄你都不管?” “我……”叶荣秋深吸了口气:“我没有说我不管兵工厂的事,现在兵工厂自己也可以运作,我只是抽出空来到战区工作,兵工厂有任何问题,我随时以这里的事为重。” 黄暮不置可否:“你先吃鸡,都凉了。” 叶荣秋只好拿起鸡腿。多少人做梦也想吃一口的肉,到了他嘴里,食之无味,味同嚼蜡。 黄暮眼看着他啃光了一条鸡腿,这才再次开口:“这只鸡都是你的,吃完了你就回去吧,好好休息。至于你刚才说的,有多可笑,我已经告诉你了。” 叶荣秋急得还要说,黄暮却压根不听他的,一口气干完了面前的酒,起身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听河流、犹如故人归。X2、桑桑的地雷 第九十五章 黄暮没有任何回绝余地地拒绝了叶荣秋,还派小赵等人盯着叶荣秋,虽说不限制他的自由,但如果他有要混进战区的意图,一定要坚决地阻止他。 黄暮也没有亲自或者让别人再去做叶荣秋的思想工作,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甚至叶荣秋来找他他都避而不见,采取冷处理的态度。几年的相处,他很了解叶荣秋这个人,其实这家伙是个倔脾气,他打定主意的事情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听说叶荣秋以前是少爷出身,这些年虽然过的日子很苦,但是他骨子里那种骄傲却一直还在,可以说,叶荣秋其实是个听不进别人意见的执拗的人。 不过执拗也是有限度的,这要是放在几年前,也许叶荣秋一个不如意就撂挑子不干了,但是现在,他身上背负的责任不小,他也有相应的责任感,黄暮不批准他的请求,他不可能赌气不管兵工厂,该干嘛还是得干嘛。所以冷处理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确实如黄暮所想,叶荣秋一点没有怠慢兵工厂的事。非但没有怠慢,甚至是前所未有的积极。 天不亮他就起床,到兵工厂里干活或者到队伍里讲解枪械知识,天黑了也不回去休息,在昏暗的电灯下埋头编写教材和计划书或是绘制图纸。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就连河边也不怎么去了,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 半个月以后,黄暮终于主动地找到了叶荣秋。 叶荣秋已经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他年记不轻了,常年待在缺衣少食的抗日前线,身体并不好,这半个月里他已经昏倒两次了。军医倒是想治他,但是一来军中没有药物,二来叶荣秋自己不配合,谁也拿他没办法。——这是叶荣秋表达抗议的方式,他用燃烧生命的方式努力工作,换取黄暮的愧疚和让步。 叶荣秋来到黄暮的团长室。所谓团长室,其实就是个有张木桌的草屋而已,这已经是团长的殊荣了。 叶荣秋在黄暮面前坐下,黄暮先是盯着他看,看了足有一分多钟以后,他终于开口:“这几天团支书来找我拍了两次桌子,小赵和康七来求我,军医来骂我。小叶啊,你可真厉害!” 叶荣秋只是微微一笑。 黄暮说:“团支书问我到底做了啥刺激你的事,让你不要命地干活。我告诉他你要进战区,他就没话了。康七和军医也不敢说话,只有小赵,跟我说你想进军区就让你去,他陪你,有什么麻烦他给你解决,一定保护你周全。” 叶荣秋唔了一声:“那也可以,小赵虽然脾气冲动了点,但是打枪打得很准。” 这次黄暮远没有上一次冷静,直接抓起桌上的文案朝着叶荣秋脸上拍了过去。 叶荣秋缩了缩脖子,但是没有躲,挨了这一下,脸上落下一道红红的印子。 黄暮死死瞪着他,叶荣秋直视他的目光。 许久后,到底是黄暮先败下阵来。 要是可以的话,黄暮倒是很想揍叶荣秋一顿,把他揍揍醒。可惜他下不了这个手,而且叶荣秋也不会醒。叶荣秋对于新四军来说,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于公,黄暮要善待他,给他良好的待遇和环境;于私,黄暮也希望叶荣秋能有个轻松愉悦的心情,作为朋友,他怎会不希望叶荣秋心想事成?如果叶荣秋不是任性地想进战区的话,哪怕他要天上的星星,黄暮也要拼了命给他摘下来。可偏偏,叶荣秋要去的是第九战区。 黄暮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问道:“值得吗?啊!值得吗?!” 叶荣秋抬眼望天,眼睛是干涩的。五年过去了,有眼泪也流不出了。他哽了哽:“值得?我不晓得。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就想……就想知道,他到底还活不活着。” 黑狗对于叶荣秋而言,已经是个负担。叶荣秋欠了黑狗太多太多。他未必要去偿还什么,其实能不能跟黑狗在一起,也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无数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黑狗将他护在身下,最后的那一次,黑狗将他推入长河,同时也把他推进了一个深渊,让他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没有一刻能够停止找寻。现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看黑狗一眼,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只要看见了,他就不会再活得那么累。 黄暮看着叶荣秋,被他的情绪感染,心生不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可以安排你去战区一次,我派五个人暗中保护你。” 叶荣秋摇头:“我进战区,不是一次就能找到人的,你要安排我工作,派那么多人保护我,一来反而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二来也耽误别人的事情。” 黄暮气结:“真让你去做统战工作?你还打算在战区里留多久?” 叶荣秋想了想,答道:“如果我确定人不在那里,我就回来。” 黄暮反问:“那要是真被你找到了呢?你就不回来了?万一他做了日伪,做了敌特,你怎么办?” 叶荣秋说:“也回来。能带回来,我就把他一起带回来。我什么也没想,就想找到他。” 黄暮皱着眉头直摇头,没好气地说:“滚蛋吧你,去把团支书给我叫进来。” 叶荣秋一愣,立刻喜上眉梢:黄暮这态度,就是妥协了! 叶荣秋立刻起身,眉开眼笑地说:“我这就去!” 黄暮抓起桌上的笔作势要往他脸上摔,叶荣秋连忙识相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团支书张青就来了。 黄暮确实是拿叶荣秋无可奈何。从职位上说,他是团长,而叶荣秋是政委,两人同为部队的首长,可以说是平级的。只不过叶荣秋多年来一直是黄暮的收下,他能当上政委黄暮也占了主要的功劳,而且他除了管兵工厂之外并不怎么管事,所以他自觉地还把自己当成黄暮的部下看待。现在叶荣秋想去第九战区工作,他请示黄暮的意见,算是给黄暮面子了,要是他撕破脸皮非要去,黄暮也拦不住他。何况他要是真的自己乱闯,只怕把事情弄得很糟糕,还不如黄暮帮着他,至少还能有个分寸。再者他现在这种变相作践自己的方法,黄暮是真的怕了。 黄暮和张青商量了一下,如何能让叶荣秋有机会进战区。 鄂南划辖武昌、鄂城、大治、重阳、通城等十个县,境内不少山区,山区易守难攻,是发展革命的好地方。其中最重要的城镇是武昌,而叶荣秋想去的地方也是武昌,他上一次就是跟着冯甄去了武昌,然后看见了那个背影很像黑狗的家伙。武昌是这几个县城里最发达的地区,却也是抗战条件最艰苦的地方,不少敌顽伪都盘踞在武昌中,发展革命事业寸步难行。 叶荣秋是政委,黄暮没有资格直接安排他的工作,必须要跟上级领导请示。其实这事黄暮他们也很为难,这么任性的要求报上去,哪个领导能同意?但是不帮叶荣秋办这事也不成,他们只好绞尽脑汁地想法子。 最后还是张青想出了法子。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让叶荣秋进城,最好是跟军火有关的事,这样上级领导也比较容易松口。恰好最近他们的通知调查到国民|党部队川军最近得到了一批新的武器,要从武昌经过,于是让叶荣秋去探探虚实。这个任务虽然冒险了一点,但是除了叶荣秋,也没人更能胜任。 叶荣秋又等了几天,黄暮终于来通知他,给他派了一个班的队伍暗中保护他,明天就护送他进武昌。 第九十六章 一大清早,叶荣秋和几名士兵乔装打扮成普通的村民,前往武昌。 黄暮派了一个班五个人随行保护叶荣秋,他们六人分成两拨混进武昌城。 武昌被日本人把持着,进出都需要通行证,黄暮已经帮叶荣秋他们准备好了通行证。这要是放在几年前,想混进城没有那么容易,而现在,却没有那么难了。早在两年前,美国已经对日本宣战,日本和中国也已经打了五六年了,早已国力空虚,无法再像当初那样疯狂地掠夺中国的土地和资源,想要守住已经被他们占领的地方也不是那么容易,他们自己兵力不足,就用中国人来管理中国人,也就是那些为皇军效命的汉奸。这鱼龙混杂的,各种间谍特务地下党纷纷发展巩固自己的势力,反倒使得战区里的情况更加复杂了。 叶荣秋这次进武昌,黄暮也不只是纵容他去找人的,同时也给他安排了任务,希望他调查一下川军。 川军是国民|党部队,也在第九战区中盘亘。但是川军并不是抗日的队伍。 ——这并不等同于说他们是汉奸,但他们的作为的确令人不齿。 川军这支队伍盘亘在鄂南也有四五年的时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并不是没有和日本人发生过冲突,但比起他们对付共|党的手段,那些就只能算是小摩擦而已了。大多时间里,他们对侵占了国土的日本人视而不见,却将全部的经历都放在共|党身上。这固然和上级给他们的指令有关系,不过执行的力度就是这支队伍长官自己的意愿了。他们对于扑杀共|党一事简直是尽心尽力,大名鼎鼎的平江惨案便是由这支队伍制造的。 对于这些事情,日军自然是乐享其成的。 日本国地小人稀,他们在偌大的中国土地上已经横行霸道了太多年。战线拉得长,沦陷的土地多,后方又有美国盯着,日本根本腾不出太多人手来治理被他们侵占的中国土地。从战争最开始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日本人一直试图培养对他们唯命是从的中国人来管理中国人。但也不是所有中国人都那么容易被控制,于是他们就想方设法挑起各种争端,让中国人自己斗得水深火热,腾不出空来反抗他们。 最近川军的长官王陵得到了一批英国制造的火炮,听说依靠这批火炮可以让他的队伍战斗力比过去翻上一番。对于这批火炮他也十分重视,沿途派了重兵护送。王陵运送新武器的事原本是个秘密,不过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又有什么真正的秘密,消息到底还是传到了新四军耳中。新四军对他们的新式武器十分忌惮,首长得到消息之后就坐立不安,想摸清川军的新底牌,看看他们对内的战力究竟得到了什么样的提升。叶荣秋他们想要直接接触火炮是不可能的,不过毕竟是大炮,体积不小,如果叶荣秋能在远处看清那批究竟是什么武器,有什么样的威力,新四军也好想出应对的方法来。 然而叶荣秋等人并不知道国军会走什么路线运送火炮,他们只是先潜进了武昌城,然后再寻找机会调查。 混进武昌之后,分散开的几人在一家小酒馆里聚首。小酒馆的老板对他们点了点头,众人心下都明白,这个老板也是他们的同志。 酒馆里本来有两个同志,叶荣秋他们分开两桌坐下,那两个同志就离开了,路过叶荣秋他们身边的时候偷偷塞了张纸条给他们的班长邱进步。 班长邱进步说:“他们是跟我们交班的同志,现在换我们来执行盯梢任务,他们就走了。” 邱进步趁着四周没人注意,偷偷打开纸条看了看,然后将纸条藏起来。叶荣秋他们事先已经了解了自己这次的任务大致要做些什么,不过邱进步还是又小声解释了一遍。他指了指酒馆对过的一户民居压低了声音说:“看那扇红漆的门,里面住的是一个老头,就是之前团座跟你们提过的老郭头。他在武汉很有路子,也一直在为国民|党办事。这次国军运送武器,要躲过日本人也躲过我们的眼线,有不少关卡需要打通。刚才的同志告诉我们,这两天老郭头还没出过门,相信他很快就会出来的。我们要把人盯住了,或许会有收获。” 叶荣秋情绪复杂地看了眼那扇大门。 目前来说,共|党的势力是肯定不如国军的,硬拼是不现实的,何况他们也没有跟国军硬拼的心思,日寇未除,一定要保留实力先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才是正经的,国共的矛盾可以留到日后再消化。对于国民|党军的攻击,他们大多时候采取闪避的姿态,只有实在避不过了才会发生械斗。 叶荣秋自己对国军的情绪也很矛盾。他当初是从国军队伍里出来的,虽然参军并非他的本意,而他在国军中的经历也不到一年的时间,但那一年的时间也让他知道了过去很多不知道的事。国民|党是目前掌权的党派,但国民|革|命军中势力繁杂,派系林立,互相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嫡系部队和杂牌队伍不可同日而语。有的队伍积极抗日,从抗战初期至今蒙受了重大损失,甚至不少队伍的番号就此消失。但也有队伍无心抗日,甚至和日军里应外合,意在先铲除共|党势力。叶荣秋当初加入顾修戈的队伍,顾修戈就是一个对赤|化分子并无反感之意的将领,他率领的所有人最后都牺牲在了抗日的战场上。这样的经历让叶荣秋始终无法对国民革|命军产生反感,甚至在他知道有的国军队伍竟然在这种国家存亡之际不想着如何痛击日寇却把经历放在屠戮同胞之时那种震惊和痛心疾首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 小赵说:“那个老郭头,现在在家么?我们在这守着,万一他已经出去了怎么办?要不我去敲敲门。” 邱进步和叶荣秋连忙拉住了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次他们出来执行任务,把小赵也给带了出来。其实要不要带小赵,大家也是有争议的。小赵这个人,年纪轻,身手好,枪法也是数一数二的准,更重要的是他对叶荣秋忠心耿耿,是保护叶荣秋最佳的人选。不过他的毛病在于他的性格太冲动了,也没有什么城府,容易被敌人忽悠,有的时候因为他这个沉不下来的性格也可能会坏事。小赵听说叶荣秋要进城,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去,黄暮和张青还有邱进步商量了半天,最后让叶荣秋自己拿主意到底带不带小赵。叶荣秋最终还是同意了让小赵随行,也跟组织保证一定会看好小赵,不让他乱来,小赵自己更是拍着胸脯表示绝对对叶荣秋唯命是从。 小赵见叶荣秋阻止他,就乖乖坐好不动了。 等人的时候,几个人一边若无其事地喝着茶,一边假装不在意的用余光看着对面的大门。邱进步用极轻的声音对叶荣秋说:“我听说你要找山寺幸?” 叶荣秋听到山寺幸这个名字,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幅度不大,却没能躲过邱进步的眼睛。邱进步说:“根据线报,山寺幸和老郭头也有往来。老郭头暗地里是国军的线人,明面上要在武昌活下去,就不能不跟日伪分子一个鼻孔出气。到时候没准我们能遇到山寺幸。” 叶荣秋看起来很平静:“是吗?”但他的声音却有细微的颤抖。 邱进步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叶荣秋。 他这次出来的目的,不光是要协助保护叶荣秋完成任务,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并不是组织不信任叶荣秋,但是谁都知道那个叫黑狗的人对叶荣秋的影响有多大,找不到黑狗这个人或者黑狗只是个平民老百姓那还好,可万一黑狗当了日伪或者还在国军中效力,叶荣秋一旦找到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影响革命意志的事情来?他的目的就是看好叶荣秋,如果叶荣秋踏上悬崖,他就要帮叶荣秋悬崖勒马。 等了半个小时之后,对面那扇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约莫六十来岁的男人走了出来。那人出门关上大门,警惕地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压低帽子朝南面走去。 邱进步说:“老郭头出来了,我们快跟上!” 几人连忙出了茶馆,向着老郭头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们一行一共六个人,一起行动太招人注目了,因此一行动起来他们马上分散,叶荣秋、小赵、邱进步三个人一组,另外三个人又分成两组,假装互不认识,分成几路跟踪,约好了碰头地点和时间,走散的话就去约定的地点等待。 老郭头一路上很警惕,走路的时候都挑人少的地方走,每走到一条无人的巷子就要回头张望一番,以防后面有人跟着。有一个同志跟踪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好自行离开,放弃跟踪。 邱进步本来就是武昌人,对武昌的地形很熟,他根据老郭头的行进路线做了预判,一路跟踪的都很顺利,并没有叫老郭头识破。 二十分钟后,老郭头来到一家偏僻的民居前。他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便敲那扇民居的门。他敲门的动作很有序,先敲一下,再敲两下,接着三下,再两下。然后他就开始静静地等待。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老郭头走了进去。 邱进步对一个跟上来的士兵小声吩咐:“你去联络我们潜在武昌城内的同志,让他们调查一下这里住的是什么人。” 那个士兵应了一声,默默打量四周,记住这个地方。 叶荣秋等人等了二十来分钟后,老郭头出来了,低着头匆匆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看他的路线,并不像是要回去。 邱进步说:“他这次出来,很可能是跟走这批武器的路线有关,接下来他也许要去找其他人,我们继续跟上!” 不用他说,众人也明白。火炮要经过武昌城,还要不被别人发现,要打通的关节肯定不止一个,老郭头作为国军的线人,要打点环节和接触的人物必定有不少。他们每一条线索都不能放过,也许这样就能摸清国军的行动。 老郭头已经离开,叶荣秋和邱进步连忙跟了上去。路过那家老郭头曾经进去过的民宅时,叶荣秋忍不住往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他恨不得能敲开门进去看看,里面住的究竟是什么人,会不会是他心里所期待的那一个。 上了大街,老郭头又开始谨慎地绕路,邱进步凭借他对武昌地形的了解而牢牢地跟了上去,并没有被老郭头发现。 又过了好一阵,老郭头拐进了一条狭长的小巷子里。叶荣秋他们怕被发现而不敢跟进去。然而过了一会儿,也没见老郭头离开,他竟然就在那条巷子里不走了。 叶荣秋等人立刻紧张起来。 老郭头不走有几个可能性,一个是他已经发现了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人,所以故意停下来,警告跟踪者;还有一种可能性,他要等的人就约在这条巷子里见面。 第一种可能性自然是最糟糕的,不过老郭头暂时没有动,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很大。如果是第二种可能性,那就说明他即将要约见的人是个神秘的人,行踪飘忽不定,恐怕还是个被一些势力追捕着的家伙,所以连约一个确定的地点都不肯,却要在这室外与老郭头相见。 这条道路在武昌城城东最偏僻的角落中,曾经遭到日军炮火的轰炸,只剩下一片残亘断瓦,早已没有了居民。叶荣秋他们不知老郭头要等的人会从哪里过来,生怕自己的身形会暴露,因此连忙躲进了摇摇欲坠的破败民房中。 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凝神仔细听着,从破损的窗口窥伺外面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谧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哒,哒,哒。”有人不紧不慢地向这里走来。 小赵急匆匆地向凑到窗口上去看,想看清楚过来的究竟是什么人。邱进步连忙将他扯了回来,恶狠狠地瞪他。这民房残破的厉害,能找到把三个人遮下的地方不容易,小赵这一动,他是看到别人了,可保不准别人也看到他了!他们虽然想知道过来跟老郭头接头的人到底是谁,但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半刻,应该等那人跟老郭头碰面的时候他们再偷偷靠近才对,这小赵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赵被拉了回来,还有点委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叶荣秋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静静等待。小赵瘪了瘪嘴,只好把身体缩起来。 他们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来人看见小赵了,不过外面的脚步声的节奏并没有变化,走得十分悠然随性,看来来人并没有看见小赵,这也让他们松了口气。 然而不知怎么的,随着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叶荣秋也越来越紧张,他手心里都是汗,心跳得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他没有看见那人的脸,没有听见那人的声音,却只是听着脚步声,就有了久违的熟悉感,蠢蠢欲动的感觉充斥了他的整个头脑。 他,难以再冷静。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九十七章 那人越走越近,叶荣秋、邱进步和小赵都屏住了呼吸,全部的精神都放在窥听那人的脚步上。 突然间,那人的脚步停了一停,然后转向了。 邱进步顿时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腰间的枪——听声辩向,那人走进了老郭头所在的巷子里! 邱进步立刻把目光投向叶荣秋和小赵,用眼神示意他们准备行动,小赵倒是早就跃跃欲试地握着枪了,而叶荣秋却显得有些反常。 叶荣秋浑身僵硬,出乎寻常的紧张,仿佛他即将要面对的不是一个老头和一个不知道什么人,而是千军万马。这种反常按理说不该出现在叶荣秋身上,他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了,从他创办了械修厂和兵工厂开始,各种各样惊心动魄的追杀他可没少经历过,甚至已经练就了听炮弹和子弹的声音就能判断对方攻击的是哪个地方的本事。 邱进步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来的这个家伙就是叶荣秋要找的人? 然而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叶荣秋又没看见那人的长相,那人也没开口说过话,叶荣秋总不见得有透视眼,能够穿透墙壁看见来人。 他以为叶荣秋只是最近休息的不好,所以影响了精神状态,于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准备。 叶荣秋闭了闭眼睛,手触摸到腰间的枪,又放下了。 就连叶荣秋自己都不知道,他对黑狗竟然熟悉到了这个份上。黑狗的声音,黑狗的语气,黑狗常做的动作……甚至是黑狗的脚步声。在重庆的时候,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里,只要他一出门,黑狗就会迈着吊儿郎当的步伐牢牢地跟在他身后。参军的时候,晚上他总是跟黑狗睡在一起,有时候黑狗出门方便或是办事,他就会睡不着,直到黑暗中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是黑狗回来了,悬着的心才会放下。 然而只凭借脚步声,他也并不确定来的人就是黑狗。这几年的寻找让他的精神都有些异常了,他常常认错人,只要看到听到什么熟悉的就会怀疑是黑狗回来了。这一次,也许又是他过于敏感了。 叶荣秋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恢复冷静,轻轻站了起来,从窗口向外张望。那人已经走进巷子了,现在街道上空无一人。 叶荣秋对邱进步和小赵比了个手势,于是三人蹑手蹑脚地出了破损的民居,向那条巷子靠近,在墙边停了下来。三人紧紧贴着墙,一边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一边竖起耳朵偷听巷子里的声音。 老郭头和那个神秘人把约定的地点定在室外,对于盯梢的三人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没有了遮挡物,他们很容易暴露自己。好处是老郭头和神秘人的对话他们能够听见。 只听老郭头语带谄媚的笑道:“山寺先生,你可算来了!” 巷子外的三人身体同时一震! 山寺!竟然是山寺! 这武昌城里的日本军官都是些什么人,地下党们早就查清楚了,这次执行任务的几个人当然也都知道,日本军官里并没有一个姓山寺的家伙。至于其他小卒里是否有叫山寺的,他们并不清楚,不过真的会有那么巧吗?来的这个人,是否就是大名鼎鼎的汉奸山寺幸?! 邱进步咬了咬嘴唇,松开拿枪的右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手汗,又握紧了手枪,脑袋贴着墙小心翼翼地挪动着,从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度窥伺巷子里的动静。 老郭头和那个被称为山寺的人面对面,侧对着巷子口,都没有看见他。山寺个子很高,长手长脚,剃了一个清爽的板寸头,从侧面看,鼻梁很高,五官轮廓分明,倒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 邱进步无声地啧啧嘴。只可惜,那家伙是个汉奸。如果真的是山寺幸的话,能够生擒当然是最好的,毕竟这家伙一定知道日本鬼子不少事,也许国军的事他也知道一些。不过生擒的难度实在太大了,既然不能揽为己用,当场击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这家伙替日本鬼子办事,杀了他,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件好事。 “咔哒!” 突然,安静的巷子里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子弹上膛的声音。 也就是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山寺手中的枪已经顶在老郭头脑袋上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因为这起变故而愣住了,包括老郭头。 小赵和叶荣秋吓了一跳。巷子里的事情他们看不见,只听声音,他们还以为是自己的同志忍不住上子弹了。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三个人根本都没有动,声音是从巷子里传出来的。而邱进步,他看见了里面发生的事,心里更是吃惊的厉害:那个汉奸,动作实在太快了,他根本都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郭头慌了慌,但很快镇定下来,一动也不敢动,看着举枪指着他脑袋的山寺赔笑道:“山寺先生,你搞么司(你干什么)?” 这句话,巷子外的三个人也想问。 老郭头跟山寺幸约在这里碰面,肯定是要商量什么事的,双方都没有带其他人,还把地点约在了这种根本没有人经过的偏僻巷子里,要想火拼,环境肯定不对,可这个山寺怎么一上来就动枪? 山寺终于开口了。他不紧不慢道:“郭老,这句话我也想问你噻,你搞么司哦?你喊我一个人跑到这儿,却喊了几个人在外头蹲着,你想做撒子嘛?” 他的口音是武汉口音夹杂着川音,虽然起了个日本人的名字,但看来还是个地道的中国人。邱进步在心里默默鄙夷。既然连中国人的名字都丢了,倒不如把一切跟他生养地有关的东西都丢个干净,乡音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或许会让他觉得亲切,可从汉奸嘴里说出来,只让他觉得恶心! 叶荣秋身体猛地一跳! 这声音!这吊儿郎当的口气!如果是只是脚步声,还让他不敢确定,可如果连这声音都如此相像如此契合,还不是他心里想的那个人的话,要么就是这世上的巧合令人扼腕,要么就是他已经疯了! 小赵紧张而愧疚地看着叶荣秋。听山寺幸的话,恐怕刚才他站起来的时候已经让山寺看到自己了,他懊悔不已,就因为他的不懂事,暴露了他们三个人的行踪,坏了他们的任务!叶荣秋的反应到了他眼里,被他误解成了害怕。不过这时候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出声,只能偷偷去拉叶荣秋的手安抚他。 邱进步这时候倒没空观察叶荣秋的反应,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看来山寺幸已经发现他们了,这时候如果他们冲上去硬拼,他们三个人对两个,老郭头还是个年迈的老人,胜算还是很大的,可是这样的话就彻底坏了他们的任务。但如果此时退走,老郭头和山寺幸也有了警惕,以后恐怕不会再这么容易让他们跟踪了!就此放过山寺幸,也太可惜! 老郭头一愣:“人?什么人?” 山寺皱眉观察着他的表情。 老郭头震惊道:“我出门一个人都没带,我是来找你商量事的,要想害你,我躲在外面埋伏也就是了,做啥子跑到这里来?”他从腰间抽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看来里面装的是钱币。 山寺眉头皱得很紧:“那人不是你带来的?” 老郭头一愣,也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山寺幸没有必要再这时候吓他,恐怕外面真的有别人蹲守! 老郭头反应过来,立刻把钱袋收回腰间。两人一起向巷子外看去,邱进步立刻缩回脑袋,紧张地靠在墙上。 老郭头动手去抽佩枪,山寺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啪!” 一声枪响,子弹在邱进步上方炸开,破败的墙落下不少灰来。开枪的人是山寺,但他打得有点高了,并没有伤到人。 “蠢货,你被人跟上了!”他们听到山寺幸骂道,“走,到五号街去!” 他们听见慌乱的脚步声,是巷子里的两个人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跑去了。 小赵紧张地问叶荣秋:“政委,咋办,追不追?”他只听叶荣秋的,倒没想起去问邱进步。 邱进步咬了咬牙,懊丧地垂了下膝头,道:“不能追,已经打草惊蛇了,我们赶紧撤,不能暴露政委!” 三人站了起来,邱进步快速地探头往巷子里张望了一眼,老郭头和山寺已经跑得没影了。他四下张望,不见别人追来,于是他道:“我们快撤,那汉奸恐怕会叫人来!” 小赵拉着叶荣秋就要跑,然而叶荣秋却往邱进步刚才所在的位置挪了一步,抬头看了看墙上刚才被枪打中的地方。山寺刚才那一枪打得很高,高的甚至超过了一个正常人的身高,刚才即使有人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也未必会被这枪打中。 邱进步已经跑到路的另一边了,见叶荣秋和小赵还没动,他急得直挥手:“撤啊,快撤!” 叶荣秋这才跟着邱进步向另一条小巷子里跑去。 邱进步对武昌的地形非常熟稔,这也是黄暮这次派他来出这个任务的原因。他们迅速在武昌的街巷里逃窜着,顺利避开了在城中巡逻的日本鬼子和日伪,来到之前和其他士兵约定的见面地点。 那里有地下党接应他们,他们迅速进入了一家民居。这是一家有地道的人家,专门用来藏匿地下党人。 回到了安全的地方,邱进步把枪一丢,郁闷地骂道:“板马日的,好容易带到那个大汉奸,就这么让人跑了!任务也坏了!” 他虽然没有指着小赵的鼻子骂,但小赵也知道他在骂自己,羞愧地低下头去。 接应的地下党跑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邱进步把刚才发生的事一说,那人也是大惊:“山寺?是山寺幸吗?” 邱进步说:“八成就是他!除了日本鬼子,就属他在武昌城里势力最大,老郭头约了他见面,肯定是要那家伙帮他通路运送炮火!那汉奸贼的像个狐狸,我们多少同志都没逮到他,这次好不容易碰上了,眼看武器的事也有消息了,就这样功亏一篑!” 小赵愧疚地快要哭了,他拉了拉叶荣秋的袖子,小声道:“政委,我不是故意的。” 叶荣秋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他走到邱进步身边,“事情已经这样了,小赵也不是故意的,你现在怪他也没用了。要怪就怪那个……山寺太狡猾,观察力太好了。”他心里也觉得很可惜,他还没有看见山寺长得什么样,虽然这个日本名还有那熟悉的声音都让他心里有了极大的动摇,但一天不看见人,他还是不能百分百下结论。而且刚才确实是个很好的探听消息的时机,现在打草惊蛇了,老郭头肯定要转移地点,以后做事也会更加隐秘,恐怕要探听消息就更不容易成功了。 接应的地下党问道:“叶政委,邱班长,接下来怎么办?” 邱进步说:“我咋个知道咋办?等其他人先回来再说吧!” 等到晚上,被邱进步派出去调查老郭头去的第一户人家的人顺利地回来了。他成功地打听到了消息,第一户人家里住的是个船夫,在附近做拉船的生意。 邱进步黑了一天的脸色这时候才好看了点:“船夫?看来他们想走水路运送。” 其他人看叶荣秋:“政委,你有什么想法?” 叶荣秋是政委,他创办兵工厂的著名事迹众人也是知道的,这是老百姓的大英雄!这次出任务,他们都把叶荣秋当成了主心骨看待。 叶荣秋垂着眼,态度异常的冷静:“任务还没有结束,我们要继续打听老郭头和山寺的消息。” “对!”邱进步站了起来:“任务还没有结束,我们不能放弃!” 第九十八章 当天晚上,叶荣秋失眠了。 他失眠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他的任务。老郭头这根线是他们的同志千辛万苦才挖掘出来的,为此牺牲了好几个同志,一直以来隐藏的也很好,抓着老郭头这根线他们已经躲过了好几次国军的袭击。这一次打草惊蛇了,恐怕老郭头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共|党盯上了,这损失的不是这一次任务,而是未来很多的战略和计划。他当然不希望共军和国军交战,但如果国军弃日寇而不顾,一心要把他们共|产|党连根拔除,他也不愿意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次行迹暴露,虽然说小赵要负主要的责任,但是一心带小赵出来还保证会看好小赵的他也要负责任,他感到很内疚。当时如果不是他一直分心揣测来人究竟是不是黑狗,而是关照好小赵,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再一个原因,就是因为黑狗了。光是山寺幸这个名字,就让他觉得那家伙是黑狗的可能性很大。今天虽然没能正面撞见,但那人的语气语调都是记忆中的样子,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巧合,那他简直要怀疑黑狗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这个世界上了。 他寻找了四五年,还是第一次距离黑狗那么近,只差最后一步,还差最后一步,他很快就能正式和黑狗重逢了!然而这时候的心情,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喜悦,反而有些沉重。 山寺幸,是整个武汉地区都很出名的大汉奸,他是日本人的走狗,帮助日本人管理中国的百姓,多少人提到他都咬牙切齿,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黑狗会做汉奸吗?叶荣秋不相信。娥娘、小花、欧阳青……还有那么多的同袍兄弟,他和黑狗这一路走过来,看见多少人在日军侵略的炮火下死去。就冲着日本人把他的家乡毁成了那样,就冲着那些日夜相处的人一个个在他面前死去,他就永远都无法原谅那些侵华日军! 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黑狗很有可能就是山寺幸,就是那个不惜抛弃了本命的日伪分子。如果真的是这样,叶荣秋相信他一定有他的目的。 念白! 那个同样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活动的地下党员,帮助共|党扼住日寇的咽喉,无数次给日寇迎头痛击的同志!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叶荣秋十分相信那家伙就是黑狗。就因为黑狗明面上做了日伪,所以他才能得到那么多的消息,然后把消息送给中国人,帮助他们躲过日军的炮火,驱逐日军!忍辱负重,这可是黑狗的长项啊!当初在黄三爷手下,他扮演一条狗扮演的兢兢业业,以至于当初的叶荣秋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很近了。他离黑狗真的很近了。这四五年的找寻终于没有白费。谢天谢地,那人还活着。过去的坚强和坚定其实都是他的伪装,他是多么多么地怕黑狗已经死去,他虽然在人前从来不愿意承认这种可能性,但假装的坚强不是为了骗别人,而是为了骗他自己。 真的谢天谢地。 第二天一早,地下党们就开始开会了。 这次的任务因为昨天的失手,已经变得很棘手。他们丢掉了老郭头这根线,当然,也并不是一无所获的,他们跟着老郭头去了一个船夫的家,这个船夫很有可能跟他们运送火炮有关系。这个船夫是国军的人吗?他知道自己会运送的是什么吗?当老郭头发现自己被跟踪之后,会放弃这个船夫另寻他路吗?这些困惑,叶荣秋他们都没有丁点头绪。 难题被抛出,邱进步起身烦躁地走了两圈,突然问道:“我们的同志都到齐了吗?” 这次的任务他们里应外合,调用了几个原本就潜伏在武昌城内的地下党员,叶荣秋是负责研究国军新武器的,而邱进步是路导,至于其他几个城外进来的人,他们参与协助任务的同时,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叶荣秋。 昨天接待他们的同志、也是这间民居名义上的主人,名叫唐长天的男人开口:“其他同志不会露面,但会有人暗中协助我们的。还有一个同志,也就是组织派给我的搭档,她昨天去外面办事了,等会儿应该就会回来,她也会参与这次任务。” 所谓的搭档,其实就是夫妻的意思。地下党要在武昌城内生活,必定是装作普通老百姓。要当普通老百姓,就要像普通老百姓一样生活,以成双成对的形式出现,一来互相有个照料,二来也比较容易掩人耳目。唐长天说是组织派给他的搭档,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而是一对地下党员假扮的。 叶荣秋进城之前也听说过,这次的任务主要就是他们四个人负责,他、邱进步还有城内的这对“夫妻”,唐长天和名叫叶如男的女党员。只是因为叶荣秋的身份比较特殊,才多派了几个人保护他。 正说着,外面突然响起了有规律的敲门声。 众人屏息,静听敲门声。那敲门声很有规律,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外面很干净,没有尾随的人。 虽说如此,比较心细的唐长天还是让叶荣秋等人躲进了房里,这才去开门。 不一会儿,院子里脚步声响起,唐长天带着人进来了。 “都出来吧,是叶如男同志回来了。” 听到这话,叶荣秋和小赵等人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进来的人是个瘦弱矮小的家伙,她穿着宽松的衣服,带着一顶帽子,脸上抹得黑黑的,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是个女人。不过女子在战区中以这种打扮行走也很寻常——日寇在城中横行霸道,凡是女人入了他们的眼,常常会被他们抓走j□j杀害,甚至连未成年的孩子和老妪都不放过。女人要在日占区中行走,就必须把自己遮起来。 叶如男进屋之后,就脱掉了帽子和大衣,邱进步和叶荣秋走上前跟她问好、自我介绍。 叶荣秋毕竟是政委,从军衔上说他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邱进步跟在他后面,由他先上去认识。 叶荣秋走到叶如男面前,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他也不好意思太仔细地盯着女人看,所以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把视线定格在了叶如男的肩上,向她伸出手:“同志你好,我是独立五团的政委,我叫叶荣秋。”他笑了笑,“跟你是本家,你要是叫我小叶的话好像不太合适。” 然而叶如男并没有跟他握手。她一声不吭,目光死死地盯着叶荣秋。 过了几秒种,大家都觉得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叶荣秋也察觉了,不由好奇地把目光转到了叶如男的脸上。他这一认真看,心里顿时一跳。这姑娘,有点面熟……好像…… “周!”叶荣秋失声惊呼,然后又迅速失声了。 他一个大步跨上前,抓住叶如男的肩膀,仔仔细细地打量。房间光线暗,再加上叶如男脸上抹着灰,头发也变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跟当初那个穿着学生装的大小姐判若两人了,也难怪叶荣秋没有一眼把人认出来。 周书娟!竟然是周书娟!他青梅竹马且曾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周书娟!! 旁边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叶荣秋和“叶如男”,还是唐长天的反应最快:“你们认识?” 叶荣秋一把抱住周书娟,两行眼泪迅速从眼角滑落。周书娟也不避嫌,反手紧紧搂住了他:“茂实哥,没想到真的是你!” 叶荣秋和周淑娟紧紧相拥。他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叶家的两兄弟和周家的两兄妹关系异常的好,甚至是拜过把子的。只是后来他们年纪渐渐大了,长辈有心让叶荣秋和周书娟两人履行婚约,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渐渐变得有些尴尬,也开始避嫌。但就算这样,并不是说叶荣秋和周书娟就形同陌路了,对于过去的叶荣秋而言,他的朋友其实是很少的,周书娟要算一个。 “啊!”小赵惊呼起来,“你们俩都信叶,难道是兄妹?” 唐长天和邱进步斜了他一眼。 地下党都是用假名活动的,就像唐长天本名不叫唐长天,也根本不姓唐,叶如男也是一样的。他们这么做,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日伪轻易查到他们的过去和真实的身份,现在用的名字更像一个代号。 叶荣秋松开了周书娟,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同志。他刚才激动之下流出的眼泪已经被擦去了,如今只是微笑:“她是我表妹。五六年前就走散了,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 周书娟说:“我听说过你,只是不敢相信你竟然参了军,还会修武器,开办了一个让日本鬼子投鼠忌器的兵工厂。居然真的是你,简直太好了!” 叶荣秋真的很高兴。从他离开安庆之后,就和过去的亲人朋友失去了联络。甚至这么多年,他连一次回去重庆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即便是见到一个重庆人他都会觉得亲切,更何况是青梅竹马的周书娟!从遇到冯甄开始,他背了很多年的运气突然开始变好了,有了黑狗的消息,还遇到了周家的妹妹。如果战争能够快点结束,再让他找到他的哥哥和父亲,大概最圆满的幸福也不过就是如此了。至于从前他曾经奢求过的财富、骄傲,早都已经成了浮云。 唐长天说:“你回来的正好,我们正在谈事。”他把叶荣秋和周书娟从重逢的喜悦里拉了出来。并不是他有心要破坏这感人的一幕,不过现在毕竟是正事要紧,而且周书娟在地下党中也是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她的真实身份是保密的,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在场,让他们这样说下去影响恐怕不好。 叶荣秋和周书娟点了点头,回到桌边坐下。既然已经遇见了,就不急在这一刻,以后还有很多时间让他们慢慢说。 唐长天清了清嗓子,从昨天的事开始说起。 周书娟说:“你们昨天的事,我已经知道个大概了。” 小赵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当时不在啊。” 邱进步用胳膊撞了他一下。虽然都是共|党,但大家各自的任务和责任不同,如果这次不是为了叶荣秋,他们也不会进城来跟地下党接洽。地下党员们要在这座恐怖的城市里生活,肯定有各自的神通,这一点,他们还是不要过问太多为好。 周书娟说:“你们放心,老郭头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管了,我们有同志已经盯上他了,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叶荣秋脱口而出:“什么同志?” 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邱进步目光复杂地看着叶荣秋。 刚才小赵不懂事,那就算了,小赵年纪轻,是个冲头。可叶荣秋怎么也这样?倒不是说大家互相猜忌,不过职权之外的东西,应该少管才是。 果不其然,周书娟只是看了叶荣秋一眼,含糊其辞地说:“是我们的地下党员。” 叶荣秋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沉默了。 周书娟的意思,叶荣秋暂时不要行动了,一切交给他们去办,叶荣秋就只要等消息就行。有国军火炮的消息之后该怎么做,大家再看情况商量。 叶荣秋看唐长天对周书娟似乎很言听计从,看来周书娟在地下党里的地位不低,可能真要说起来还在自己这个政委之上。他也知道自己其实是管不了什么事的,于是一切都听周书娟的安排。 等到散会之后,唐长天出门活动,叶荣秋拉着周书娟走到院子里,小赵想跟上去,却被邱进步拉回来了。 离开众人的耳目,叶荣秋和周书娟走到花架下,停住脚步。 叶荣秋静静凝视着周书娟。这几年过去,周书娟真的变了很多。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伯父和宏宇哥……” 没等他问话,周书娟仰起头看天,想把瞬间倾涌而出的眼泪倒灌回去,然而还是迟了。她泪流满面,哽咽道:“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 第九十九章 叶荣秋惊讶而难过地看着周书娟。 没有了。周书娟的这三个字,就把一切都说尽了。其实看到周书娟在这里,他就已经猜到了一些。虽说周书娟在抗战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动了心思随行参军做军医,医治在抗日中受伤的军人,可如果周博海还在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这么做的。至于周宏宇,那天安庆遭到日本鬼子的偷袭,他和叶荣秋被顾修戈掳走参了军,一直不知周宏宇是否逃过了鬼子的炮火,也许在那天他就已经…… 叶荣秋一时间有些迟疑。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然而没有等他问,周书娟就自己说了出来:“安庆沦陷,我哥和你走散,他找不到你,只好一个人回了武汉。我爹早就猜到了武汉会沦陷,他带着我哥和我逃难。可是日本人来的太快了,我们从重庆逃到武汉,从武汉逃到陕西,可还是没有躲过日本鬼子。日本鬼子攻陷城池的那一天,我爹把我藏到了床底下,我看见鬼子冲进来,一脚把我爹踹翻在地,举刀就刺。我哥扑上去要跟他们打,被他们一刀捅穿了胸口。” 说到这里,她又哽咽了。 叶荣秋感同身受,将她搂进怀里,拳头捏得咯咯响。周博海,周宏宇……他们都是他亲人一般的存在。只听周书娟的话,他仿佛都能看到当日令人发指的一幕。他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而亲眼见证了这一幕的周书娟,又是怎样的心情…… 周书娟擦干眼泪,做了几个深呼吸,平静了下来。其实这件事距今已经有几年了,这几年里她没有再哭过,可是今天看见叶荣秋,就让他想起了过去的事,想起了自己的亲人,被压抑的感情再也无法克制。 周书娟说:“他们死了以后,我带着他们的骨灰回了重庆。陕西不是我的家,重庆才是我的家乡,我把他们葬在了老家的槐树下面,,然后我就加入了共|产|党,又回到了武汉,再也没有离开。” 叶荣秋点头。周书娟的心情,他完全能够体会。重庆和武汉都是她的家,她要把敌人从自己的家里赶出去。 周书娟说:“安庆被偷袭之后我哥和你就走散了。我哥他放心不下你,后来又偷偷去安庆附近和重庆打听过你的消息,一直找不到你,我爹说,你很有可能在日本人偷袭的时候被……”她默了默,又道,“能看到你,真的很好,真的,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不是那么令人绝望的。” 叶荣秋说:“我被一支溃败的国军队伍抓走,顺势参了军。” 周书娟点头:“我已经听说了。你真的很厉害,以前我觉得你就是个少爷,谁也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的。” “你听说过?”叶荣秋颇有些惊讶。他顿了顿,自嘲道,“原来我这么有名气了吗?” 周书娟说:“是啊,你真的很厉害。” 刚开始叶荣秋有意把械修厂做大变成能够制造武器的兵工厂的时候,黄暮就预料到了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建议叶荣秋使用假名和假身份,最好连他的籍贯和口音也改换,不要再对别人说起。虽然组织会保护他,兵工厂的事情也会当做机密,但是在这战乱年代是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的,形形色色鱼龙混杂的人在各种势力间游走,消息非常容易走漏。一旦兵工厂做大,叶荣秋的名声也会传出去,到时候他一定会成为敌人暗杀的对象。但是叶荣秋拒绝了黄暮的提议,坚持使用自己的本名,也从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他倒是希望他的名气能再大一点,这样一来和他走失的亲人朋友爱人能够更容易地找到他。若不然,这地大物博的中国,人海茫茫,他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失散的人们了。 两人无语沉默了一会儿,周书娟犹犹豫豫地开口:“你……这些年,找到你的家人了吗?” 叶荣秋黯然摇头。 他倒是也想回重庆去看看,可惜一直走不开。他虽然没有回去过重庆,但他一定想尽办法打听着叶华春和叶向民的消息。但凡遇到重庆来的人,或是曾去过重庆的人,他就会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自己的亲人。然而在这个颠沛流离的乱世中,找人实在太难了。 周书娟看着叶荣秋,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叶荣秋看着周书娟的表情,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周书娟说她是回过重庆的,难道她…… 叶荣秋立刻抓住周书娟的肩膀:“你晓得些啥?” 周书娟咬了咬嘴唇。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如果不说的话,或许叶荣秋还怀抱着希望,不至于太痛苦。可是即便她不说,死了的人也不会再复生,叶荣秋一天不知道,他的心就一天定不下来,沉沉浮浮,这种滋味也不好受。 周书娟虽然没有开口,可她的表情已经坐实了叶荣秋的猜想。他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松开周书娟的肩膀,摇着头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我爹和我哥……” 周书娟忙道:“你哥还活着!”她顿了顿,还是开口了,“四年前……我回重庆的时候他还在。日军空袭重庆的时候,你嫂子刚生产完没多久,孩子……孩子夭折了。你嫂子月子里受了惊,悲痛不过,身子越来越差。你哥守着两个半大的孩子,还有病怏怏的妻子,又想等你回来,就一直没有离开重庆。我把我哥和你在安庆走散的消息告诉他了……后来我就离开重庆了,我走之前,他说会带着孩子往南逃,如果我遇到你,就告诉你。等到战争结束,他还会回重庆。” 叶荣秋听着这个消息,不知是喜是悲。从小疼爱他照顾他的大哥还活着,当然是件好事,可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四年过去,他还好吗?往南逃……华南也早就成为日军的战场了,偌大的中国,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呢? 而周书娟从头到尾没有提到他的父亲…… 叶荣秋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冷静:“我爹……” 周书娟黯然:“……节哀。” 节哀…… 叶荣秋闭上眼。他以为自己会哭,但是他并没有。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情绪竟然是木然的。战争打成这样,几乎每天他都会亲眼看见有人在他面前死去。那些死亡真实而又虚幻。死,仿佛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等他一觉睡醒,他还在重庆,还是叶家的那个小少爷,走出房间和他的父亲哥哥说早安,一起吃完早饭去铺子里做生意…… 可是这几年来他无数次一觉睡醒,却没有一次回到了过去。 叶荣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根本不知道失去亲人的悲痛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周书娟却很理解他。那时候她躲在床底下,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和父亲死在日军的刺刀下,她却没有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找不到应有的情绪。知道她把亲人的骨灰埋到故乡的树下,她才第一次哭了出来。也是那时候,她才终于明白,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周书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离开了。这时候的叶荣秋不需要安慰,悲痛总会爆发的,压抑太久未必是件好事。还是让他一个人默默地调节心情吧。 在周书娟的示意下,也没有人去打扰叶荣秋。叶荣秋一个人默默地在院子里坐了一整个下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一百章 虽然叶荣秋刚刚得知了亲人过世的消息,但并没有多少时间给他消化伤痛,任务还要继续。好在叶荣秋也没有在悲痛中沉浸太久。他已经离家很多年了,人并不是在他面前死去的,由周书娟的嘴里说出来,总有种隔离感,让他心中还存有一丝幻想。 两天后,周书娟就带回了好消息。 他们已经得知了国军运送火炮的路线,要走樊湖。好消息是,国军为了伪装骗过日军和共|军的耳目,随行并没有派太多人护送,而是伪装成了一支运送铁矿的商队。 周书娟通知众人:“把东西都带上,我们准备出城了。”她走到叶荣秋面前看着他,轻声道,“走了。” 叶荣秋一怔:“出城?” 周书娟点头:“现在就离开武昌。” 叶荣秋说:“可我进城之后,还啥都没做呢。”这次党军派他进武昌城,是要抓着老郭头这根线调查国军运送枪火一事的,不过他自己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打算趁机找一找黑狗。现在他已经有了方向,只不过前几天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他一直躲在房子里没有出去,怎么现在突然就让他出城了? 周书娟皱了下眉头:“本来就是胡闹,武昌城是什么地方,怎么好叫你进来。我之前就跟领导同志汇报过,以我们的人手,足够调查这件事了,根本不需要你们来支援。你现在跟我走,只要去截国军的火炮就行了。” 叶荣秋愣愣地坐着不动。周书娟他们查到了国军火炮的下落,这当然是好事,任务也算完成了大半,叶荣秋本来应该感到高兴的。可他好容易把自己折腾来折腾去跟黄暮讨价还价得到了这次进城的机会,还没能跟黑狗打上照面呢,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再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黑狗? 邱进步走上前拉了拉叶荣秋:“政委,大局为重啊。” 叶荣秋神色纠结,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站起来了。邱进步说的没错,大局为重,虽然他很想找到黑狗,可是不能为他一个人坏了整个计划。如今他已经有了找人的头绪,好歹不像从前那样两眼一抹黑地蒙头乱找,这次进城,也不算全然没有收获的。 一行人收拾好东西,乔装打扮,就出门了。 因为他们人比较多,一起走的话太过显眼了。唐长天、邱进步和邱进步手下的一个士兵走在最前面探路,周书娟带着叶荣秋跟在十几米开外的后面,小赵和另外几个人分散了跟在左近,保护叶荣秋他们。 武昌城里是有日伪巡逻的,唐长天带路,带他们走日伪比较少的路,路上偶尔有几个巡视的,也是被他们买通了的,根本不查他们的身份。 一路走得都很顺利,没多久,武昌的城门就近在眼前了。眼看就要出城,叶荣秋心里十分不舍,转着脑袋四处张望,恨不得这时候黑狗恰巧就从他身边经过。 在城门前最后一条小巷子里,唐长天停下脚步,让众人把出城的证明准备好,枪支藏起来,马上就要接受日伪的检查了。 因为害怕路上遇到突发情况,所以他们出门的时候并没有把枪收得很好,只是藏在了腰间用衣服盖上。出城门日伪要搜身,如果搜到武器就惨了,不过搜身不会进行的很仔细,他们只要把枪藏到包裹里或是其他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过城门的时候再给守城的日伪分子塞点好处,就能够顺利混出去了。 大家停下脚步,开始做最后的整顿。小赵把腰间的手榴弹接下来,摘下帽子,把手榴弹藏进帽子的夹层里。 周书娟看了他一眼,吃惊道:“你还带了这个。” 小赵嘿嘿憨笑道:“以防万一嘛。要是有危险情况,我抱着鬼子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他们伤害到政委。” 叶荣秋拍了他一下:“乌鸦嘴!” 小赵正准备把帽子戴上,突然听到巷子口传来一声厉喝:“干什么的!” 众人被吓了一跳,小赵手一抖,装着手榴弹的帽子差点落地,还是邱进步眼疾手快帮他接住了,他赶紧把帽子藏到身后。 那声突如其来的喊话虽然是用中国话叫的,可是这句中国话说的很不标准,没一个字在调上,一听就不是中国人。叶荣秋转头往巷子口看去,只见三个穿着黄绿色军装的人向他们走了过来。 来的是日本鬼子! 每个人心里都大叫不妙! 他们的运气实在背了点,竟然在这时候碰到了巡逻的日本军队。他们的枪还没有藏好,有的人刚把腰间的枪拔|出来,此时再揣进包裹里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偷偷把拿着枪的手藏到身后,手指紧张地搭在扳机上,随时准备火拼。 “你们,干什么的?!”那个操着不标准的中国话的日本军人一脸凶恶的又重复了一遍。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 共|党有五六个人,因为马上就要出城了,所以放松了警惕。一般来说,日本的巡逻队伍是不会经过这里的,可今天不知怎么竟然就撞上了!这么多人聚在一条小巷子里,还都是青壮年,实在太可疑了! 唐长天立刻上前,赔着笑将手里的包裹递到日军面前:“军爷,我们正准备出城呢。” 为首的日本鬼子用刺刀挑起了唐长天手里的包裹,拉到自己面前,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些干粮和衣服。他打开干粮的袋子,随手就拿了一块塞进嘴里,然后把干粮分给身边的其他人。 小赵很紧张地抓着自己的帽子——或者说自己帽子里的那颗手榴弹。叶荣秋轻轻用胳膊撞了他一下,小声道:“把帽子戴起来。” 小赵很听叶荣秋的话,乖乖把帽子戴上了。 日本鬼子瓜分了干粮,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抱着手里的枪走进巷子,狐疑地打量着聚在巷子里的几个人。 为首的走到周书娟面前,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像是发现了什么,又重新把目光投回她脸上:“你的,女人?” 周书娟皱着眉头退后了一步,叶荣秋突然来了勇气,侧身往周书娟面前挡了挡。 那日本鬼子看了叶荣秋一眼,向前跨了一步,狠狠踩在叶荣秋的脚上,用力碾了几碾。叶荣秋疼得脸色微变,但忍住了没有吭声。 小赵看见了,不由急了,想上前,却被邱进步紧紧拉住了。 那日军挥了挥手里的长枪:“你们,出去。”他又指了指周书娟,“你,留下!” 此言一出,在场每一个人脸上都变了。 日军在日占区奸|淫掳掠的恶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在他们刚刚占领一座城池的时候,简直如同禽兽一般毁了一座又一座人情味浓厚的古城,将它们变成人间炼狱。只是战争打得久了,日军战线拉的太长,他们要维持自己的战利,就要使日占区保持稳定。如此一来,长官只好下令要求自己的士兵克制,虽然各种杀人放火的事依旧没少做,不过在局势越不利的地区,日军的行为也就越收敛,防止民众发生暴|动。而且不少地方用日伪分子治理,日伪分子虽然投了日,但有些是因为亲人朋友还在日占区中而不得不委曲求全,有些只是为了一时的利益,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中国人,奸|淫|妇女杀人越货的事情做的很少。 可是今日碰到的这三个日军,周书娟和叶荣秋甚至能从他们身上闻到难闻的酒气。这些人喝完酒出来,想要作乐了,恐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唐长天又从腰间掏出一卷钱币,点头哈腰地递给那几个日本人:“军爷,我和我老婆还有几个亲家的兄弟去给老人家扫墓,你们行个方便,行个方便。” 一个日军走上前拿走了他手上的钱,却没有要退开的意思,反倒是用力推了他一把。唐长天的背重重撞到了墙上。“滚出去!”那个日军叫嚣道。 另一个日军直接抬手袭向了周书娟的胸口。他出手太突然,周书娟连防备都来不及,就被他在胸口捏了一把。 “女人!嘿嘿!”那日军猥琐地笑了起来。 突然,叶荣秋猛地扣住了那日军猥亵的手,用力将他甩开! 那日军踉跄退了两步,被自己的同伴扶住了。他一只手还抱着装了刺刀的长枪,没想到这个手无寸铁的中国人竟然敢对自己动手,他顿时大怒,恶狠狠地向叶荣秋瞪去。 然而他所看到的,是一双比他更加犀利、燃着熊熊仇恨之火的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小黑英雄救美XDDD 第一百零一章 从叶荣秋知道他父亲的噩耗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天的时间。这两天的时间里,叶荣秋的情绪一直还算稳定,也许是一切来得来突兀,也许是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也许是缺少了一个发泄的突破口,他的确感到了悲伤,可那种情绪并不是失去了至亲的亲人时的悲恸。 然而在这个时候,当那名日军将手袭向周书娟的一刹那,叶荣秋这数日来压抑着找不到出口的情绪突然爆发了! 恨!这些该死的侵略者实在太可恨!侵占他们的家园,抢夺他们的财物,杀害他们的亲人,奸|淫他们的妻小!到底是什么让这些人能够如此有恃无恐地横行霸道那么多年?为什么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们还不能将鬼子们赶出自己的国土?!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叶荣秋将那名日军狠狠推倒在地! 几名日军愣住了。 日军手里拿着刺刀长枪,而这几个家伙看起来手无寸铁。他们已经习惯了中国人的懦弱,少有人敢站起来反抗,而这个看起来羸弱白净的家伙竟然有这样的勇气? 而共军们也愣愣地看着叶荣秋。有的人已经跟叶荣秋朝夕相处了几年,叶荣秋一贯是文质彬彬的,老实说他的脾气不算最好,但是他是个书生做派,即使跟人气红了脸也从来不动手,邱进步一直担心小赵太过冲动会坏事,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人竟然是叶荣秋。 “八嘎!”日军们终于回过神来,一个人大骂一声,架起枪上弹,把枪口瞄准了叶荣秋,要让这个不知好歹的中国人为他的反抗付出血的代价。 小赵最先反应过来,扑上前推开叶荣秋,去抢那个日军手中的步枪。 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加入战斗。 这些人哪一个不对日本鬼子恨得咬牙切齿,如果不是以大局为重,他们也不会忍到此刻。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想要和平地解决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放手一搏,发泄心中的怒火! 他们虽然都带着枪,但是没有人开枪,日本鬼子只有三个人,他们人数占了优势,好在这条巷子没什么人路过,解决了这三个日军以后他们还能够安全脱身。 邱进步手下的一名士兵把一个日本鬼子压在身上,试图抢走他手里的步枪,但那日军死死抓着枪支不松手,还大声喊叫,想要把城里巡逻的人召来。那士兵连忙腾出一只手去捂他的嘴,然而这样却让被他钳制的鬼子有了空袭。 “砰!”只听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是那日本鬼子终于成功扣动了步枪的扳机。 唐长天的脸色立时变了,低声咒骂道:“该死!” 子弹虽然没有打到人,但枪响声在这清晨安静的城池中极为突兀,只怕立刻就会惊动城门附近的日军和顽伪。他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有不少是重要的人物,如果让日伪分子抓住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小赵一把抢过日军手中的刺刀,手起刀落,割断了一名鬼子的咽喉。其他几人受了枪声的刺激,也爆发了,一起合作,很快就将另外两名鬼子杀死。 唐长天推了叶荣秋一把:“跑,快跑,大家分开跑,先找地方隐蔽,安全了以后再到之前的房子汇合!” 他们人不少,一起行动目标太大,很容易被人抓住,而且又有叶荣秋和周书娟这样重要的人在,万一被一锅端了就连救援的人都没了。分散逃跑,成功的几率会比较大。 几人也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就算分散行动每一组也至少得有个对地形熟悉的人在。邱进步立刻向他的士兵们比了个手势,那几人分成两拨,一拨跟着唐长天,一拨跟着周书娟,而邱进步则跟着小赵和叶荣秋跑了出去。 就如他们最坏的打算一样,刚才的那声枪响成功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军队,他们前脚还没跑出巷子,后脚就有人跑进了巷子的另一端,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三名鬼子。 “抓住他们!”叶荣秋听见身后有人大叫。 原本行动出奇的顺利,眼看就要出城了,没想到竟然碰到这样的变故。他们来不及懊丧,只能先顾着逃命。慌乱中,邱进步还想起提醒叶荣秋把帽子压低领子拉高,免得让人看见他的长相。 “砰砰砰!”枪声响成一片,是身后追击的日军开枪了。 这时候他们也不用再顾忌开枪会惊动更多人了,小赵和邱进步连连开枪还击。只是他们手里的手枪射程有限,比不过日军手里的步枪,何况对方人多势众,以他们三个人想要火拼是不现实的。适当的火力还击只能起到压制敌人追击的目的,为逃跑争取时间。 邱进步带着他们七拐八绕地穿过一条条巷子,可惜敌人对武昌的地形也很熟悉,他们始终没能成功甩掉身后的追兵。 “板马日的!”眼看身后的人咬得越来越紧,邱进步急得脸都白了。 突然间,邱进步拉着叶荣秋和小赵拐了个弯,往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跑去。 进了巷子,邱进步突然不跑了,以墙壁作为掩护,对着外面连连放枪。追击的日寇倒下了几个,叶荣秋他们又在射程死角,在这样的地形掩护之下,日军不敢强行冲入,只能在外面用机枪对着里面扫射。 邱进步吩咐小赵:“你的手榴弹准备好!” 小赵连忙把手榴弹取出来抓在手里。 邱进步对叶荣秋说:“快,政委,你跑到巷子里面去,翻过这堵墙,往右跑,那里人少。你先跑,我跟小赵很快跟上来!” 叶荣秋也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了,邱进步要先保证他的安全,在这里给他争取时间。他虽然担心邱进步和小赵的安危,但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在这里僵持下去大家都会死,只能先听邱进步的安排,指望等会儿小赵的手榴弹能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让他们也跟上来。 叶荣秋连忙往巷子深处跑,里面是死路,墙大概有一人半高,好在墙角下堆了些竹篓子,他迅速踩着竹篓子爬到墙上,跳了过去。 叶荣秋在地上打了个滚,顾不上手脚的疼痛,赶紧爬起来观察地形。 这里是一条水沟,他沿着水沟跑出去,来到了一条比较宽阔的路上。道路的两旁有些大门紧闭的建筑,日军暂时还没有追到这里来。 叶荣秋按照邱进步的吩咐跌跌撞撞地向右跑去,然而没跑出多久,他听见前方的拐角处传来一阵喊杀声和枪声。 叶荣秋一惊,立刻躲到一个柱子后面藏了起来。 但是藏着也不是办法,如果日军追过来,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他想往回跑,可是武昌的小路很多,他对地形一点也不熟悉,甚至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 枪声越来越近了,他还没有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他不知道小赵和邱进步怎么样了,他想分辨枪声是从哪里传来的,可是似乎整个武昌都陷入了战争中,左右都有密集的枪声,哪些是隔着墙的,哪些是就在附近的,他根本听不出来! 叶荣秋左右四顾,渐渐被绝望笼罩。他的命,到今天为止了吗?他还没有见到黑狗,还没有把侵占家园的鬼子赶出去!苍天无眼! 叶荣秋抓起枪,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与其坐以待毙,至少临死前多杀几个鬼子是几个,为他的父亲、周家父子还有无数死在日本人枪下的同袍兄弟报仇! 就在他准备跨出的时候,后方突然窜出一个黑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扳倒身后,于此同时,他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下意识就要挣扎,然而一股大力将他扯进了身后的建筑物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ehuier92和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一百零二章 偷袭者将叶荣秋抓进建筑物里,用脚踹上了大门,从背后紧紧钳制着叶荣秋,并且捂住他的嘴。 叶荣秋奋力挣扎,手里死死抓着手枪不放,可惜人在他身后,他没有办法瞄准目标开枪。 “龟儿子,莫动!莫喊!”他身后的人开口了。 叶荣秋一惊,立刻停止了挣扎。 抓他进来的人操着一口熟悉的重庆口音,而更为重要的是,那人的声音,再隔十年他都不会忘记! 那人一只手捂着他的嘴,另一只手抓着他的一只手腕,手腕上冰凉的触感提醒他那里有个异物,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瞬间愣住了。 ——那是一块德国制造的机械手表。 这块手表是叶荣秋二十岁的时候叶向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整整两年的时间,他一直戴着,就连睡觉也不曾取下。可在五年前,黑狗带着他从重庆赶往武汉的时候,因为钱都丢了,而他却病了,需要钱买药,于是黑狗摘下了他的手表到当铺里换了钱。 他曾想过去把手表赎回来,毕竟他孤身飘落在外,身上连一件家里给的东西都没有了,如果能找回手表,好歹还有个念想。可惜这几年来他一则没有赎表的钱,二则也没有时间。 可是现在,这块阔别数年的表又重新回到了他手上。 叶荣秋安静地放松下来。他有些看不清那块表了,因为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外面的枪声始终不停,而身后的人也一直没有放开叶荣秋,不让叶荣秋看见他的脸。 轰!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叶荣秋试图挣开那人的手,但是那人依旧抓着他不让他动。 于是叶荣秋努了努嘴,示意那人让他说话。那人犹豫了片刻,松开了捂着叶荣秋嘴的手。 “阿黑?”叶荣秋轻声叫道。 身后人半晌没有说话,过了片刻轻笑了一声,总算彻底松开了叶荣秋。 “如果我说你认错人了,你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我?”叶荣秋听到他带着笑意调侃道。 外面枪声震天,屋内却诡异地安静。当黑狗抓着叶荣秋的时候,叶荣秋心跳的很快,迫不及待想回头看看,可当黑狗松开了他,他却有点不敢回头了。寻找了四五年的人现在就在自己身边,他吐出的热气甚至窜进自己的耳朵里,可万一回头之后……万一…… 黑狗却似乎没有他这样的紧张,久别重逢之后也没有过多的问候,只是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有几个同伴?” 叶荣秋的心思立刻被拉了回来。 “八个。”叶荣秋说,“算我在内八个。不算我七个。” 黑狗说:“八个人就把武昌弄得这么热闹,看来你这些年混得还不错。” 也许是黑狗调侃的话缓解了叶荣秋心中的纠结,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黑狗。从眉眼看到嘴唇,这五年来黑狗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头发剪短了之外,和他记忆中的人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一起了。 叶荣秋曾经幻想过很多次和黑狗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出乎意料的,但定然是感人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突如其来的惊诧是足够了,可惜外面接连不断的枪声让这一幕完全没有了温馨。 外面的声响越来越近了,叶荣秋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有一支队伍向这里跑来。 黑狗环顾自周,这里是一间破败的民房,房里还有几件残破的家具没有被人收走。他推着叶荣秋藏到家具后面,道:“你在这里躲着,我出去看看。” 叶荣秋有些吃惊。外面都是追捕的日军,黑狗出去看,那岂不是很危险?但他很快想起,黑狗现在有一个身份是日伪分子山寺幸,日军未必会如何他。 于是叶荣秋应了一声,乖乖地躲进了柜子里。 黑狗走到门口,将大门打开了。 外面的日军正在挨家挨户的搜查,如果不是黑狗在此时开门,只怕他们很快就会破门而入冲进来。 叶荣秋躲在柜子里不敢出声,透过柜子的缝隙看着外面发生的事。 一名穿着日本军官服装的鬼子走进来,向屋子里张望。黑狗跟他交谈了几句,他点点头,回了几句,转身对外面的士兵招了招手就退了出去,黑狗把门关上。叶荣秋听见外面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那队日本兵撤走了。 这一幕有些出乎叶荣秋的意料,不过又觉得合情合理。叶荣秋是见过日军搜城的阵仗的,他们曾经为了抓几名共党而将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秉承着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的态度,使得无数无辜的人因此丧生。可是那些日本人看起来很信任黑狗,仅仅是几句交谈,他们就放弃了搜查。——别人也许做不到,但没有什么黑狗做不到的事,把日本鬼子骗得团团转,以黑狗的能耐,一定没问题! 黑狗走到柜子前:“出来吧,鬼子已经走了。” 叶荣秋有点担心。鬼子狡猾得很,撤兵之后再杀个回马枪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万一一会儿鬼子又回来…… 黑狗说:“放心,我在这里。” 黑狗叫叶荣秋放心,叶荣秋就真的觉得心安了。他信任黑狗,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年,这种信任还是根深蒂固地融入他的骨血。 叶荣秋从柜子里爬出来,问黑狗:“你刚才跟他们说了什么?” 黑狗说:“我告诉他们我听见外面响枪,就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鬼子让我等搜查结束再出去,免得误伤。” 叶荣秋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就是山寺幸吧?” 黑狗不置可否,拿眼斜睨他:“你是什么时候进武昌的?” 叶荣秋说:“前两天。” 黑狗挑眉:“大前天在城南,躲在破屋子里的人是你?” 叶荣秋点头:“我在那里。” 黑狗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默认了他的身份。 叶荣秋心里痒痒的,有很多话想问黑狗。既然你是山寺幸,那念白呢?你当初是怎么从鬼子手里逃出来的?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可惜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外面的战斗还没有结束,他的心挂在那些逃命的同志身上。 黑狗突然问道:“你加入赤|匪了?什么时候的事?” 叶荣秋一愣。黑狗对于共|党的称呼让他有些惊讶。赤|匪?即使当初在国军队伍里的时候,黑狗也没有这样称呼过共产|党人。按照叶荣秋的推断,黑狗应该也是个地下党才是。虽然已经知道了黑狗就是如今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可叶荣秋并不相信这就是黑狗的全部。那可是黑狗啊,黑狗从来不怕死,虽然他看起来吊儿郎当,可是他的心比谁都善良。当初黑狗可以为了救娥娘而一人跟好几个国军干架,也可以为了救根本算不上熟的自己和黄三爷翻脸,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叶荣秋只会担心他为了救素不相识的猫猫狗狗而不顾惜自己的安危,却绝不担心他会为了活下去伤害中国人。 可如果黑狗不是地下党的话,那他还是国军?他在暗中为国军效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天他又为什么拿枪指着老郭头? 叶荣秋心里有很多疑问,这时候他痛恨外面始终不停歇的枪声和爆炸声,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和黑狗好好谈谈,对于黑狗的不了解让他感到心焦,他想快点把他们这五年的空白补上。 黑狗问道:“咋个不说话呢?跟你在一起的那些人是赤|匪吧?” 叶荣秋点头默认,又问道:“你那时候是咋逃出来的?” 黑狗撇了撇嘴:“把你推下去之后,我也跳河了。我本来想当英雄,可是临到头了,我发现我还是怕死。” 怕死。这两个词从黑狗嘴里说出来,叶荣秋觉得有些违和,但他也并不失望,反而是庆幸的。谁又希望自己爱的人是个刀头舔血的人的,做英雄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叶荣秋这些年来日夜祈祷的就是黑狗能够再平凡一点。即使牺牲,也该是有意义的牺牲,不明不白的死去,只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你这些年一直在武昌?”叶荣秋又问道。 黑狗答得言简意赅:“这三年。” 叶荣秋心里其实很欣慰。他这些年一直留在鄂南没有走,因为他和黑狗就是在鄂南失散的。以前黑狗曾经跟他说过,如果他们走散了,他就留在原地等着,黑狗会回来找他。黑狗将他推下长河之前,说了一句叫他不要等。可是他知道,黑狗让他不要等不是因为黑狗不要他了,而是那时候的黑狗已经有了牺牲的决心,害怕他永远都等不到。如果黑狗没有死,他就一定会回来找自己。他赌对了宝,虽然这一注赌得很大,他整整等了五年,但他还是赌赢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枪声没有那么密集了,但叶荣秋并没有觉得轻松。搜查的力度见小,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日本鬼子一直找不到人,只能收兵;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的同志已经落网甚至阵亡,鬼子不需要再大力搜捕。 黑狗靠在墙上,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他虽然没有看叶荣秋,但他似乎感觉到了叶荣秋的不安,开口道:“放心吧,赤|匪狡猾得很,听说他们在城里挖了很多地道,鬼子抓他们不是一两天了,一直拿这些滑不留手的家伙没办法。鸟都飞不过去的大扫荡也能被他们一次次躲过去。” 叶荣秋走到黑狗身边坐下。感觉到黑狗的温度,能让他心里好受点。 又过了一阵子,外面的枪声彻底停止了。 叶荣秋时而抓起枪,时而又放下。等五分钟都不再响枪之后,叶荣秋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了:“我……我想出去看看。” 他想赶紧去约定的地点,不知道他的战友们有没有躲过搜捕,他一直不出现,他的战友们一定会担心他是否已经被鬼子杀害。 黑狗叹气:“遇到你就没好事,又惹了个大麻烦。你一个人走太危险,我带你出去吧。” 叶荣秋原本的意思也是让黑狗带他出去,好不容易找到黑狗,他可没有这么快就跟黑狗分开的打算。可是黑狗说的话却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家伙,难道真的不是地下党? 黑狗起身准备开门,叶荣秋连忙将帽子戴上,把帽子压得低低了,免得一会儿出去被人看见他的脸。 黑狗问道:“鬼子认识你?” 叶荣秋怔了怔,摇头。虽然他一直是鬼子重点追杀的对象,但是黄暮把他保护的很好,没几个鬼子见过他。 黑狗一把摘掉了他的帽子:“那你是怕鬼子认不出你?大白天戴帽子,你以为你还是有那么多讲究的二少爷?” 叶荣秋又是一怔。 黑狗把叶荣秋的布帽子叠起来,收进怀里:“枪藏好,跟我走,我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eeding、fiddledido和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一百零三章 黑狗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带着叶荣秋出了屋子,走到大街上。叶荣秋走在路上,心惊胆战。一则是就这样没有任何遮掩的把自己暴露在日占区,叶荣秋担心自己会有危险,他有危险,不光是他自己,黑狗也会受到牵连;二则是路上有尸体和血迹。 这些尸体有的是日本鬼子的,有的则是无辜被子弹扫到的平民百姓,叶荣秋看得心里很难过,唯一让他觉得欣慰的是,他还没有看到他的同伴的尸体。他只能在心里不断祈祷他们已经平安了。 枪声虽然结束了,但其实搜查并没有结束,街上时不时有一队队日本兵跑过,收走路上的尸体,检查盘问着过路的百姓。 黑狗看起来镇定自若,街上别的百姓避着有日本人的地方走,而黑狗带着一个重要的共|产|党人,却连向都不变,径直朝着有日军盘查的路走去。 若是换了别人,叶荣秋也许会担心自己被人趁机卖给鬼子,但是跟着黑狗,他一点都不担心,黑狗往哪走他就往哪走。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不会害他,除了他父亲和他哥,就只有黑狗了。 叶荣秋看黑狗胸有成竹的样子,还以为只要有黑狗在日军就不会盘查他们,没想到他们刚走到日军跟前,几名日军就跑上来凶神恶煞地拦住了他们。 “你们,干什么的?!”那名日军上下打量着叶荣秋,手里端着步枪,一副随时要开枪的模样。 叶荣秋焦急而惊诧的目光投向黑狗,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刚才的骚乱,不知道在逃跑的过程中有没有鬼子看到了他的脸。这鬼子一脸警惕地打量着他,难道是把他认出来了?怎么办,他跟黑狗只有两个人,可对方有一整支队伍,即使黑狗是日伪份子,包庇他这个共|党只怕也不是那么好脱身的! 大约是看出了叶荣秋的紧张,那日军的态度更加凶恶了:“你,你是什么人?!” 叶荣秋心惊胆战地后退了一步,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掏枪。 那名鬼子见叶荣秋不回话,抬起枪托狠狠砸向叶荣秋! 叶荣秋吓得正要躲闪,却见黑狗迅速出手,挡住了那枪托。那名鬼子愣了愣,正要将怒火转移到黑狗身上,黑狗适时地开口,说了几句日语。 那日军听到他会说日语,不由愣了愣,态度不再那么强硬狐疑地打量着黑狗和叶荣秋。他做了个伸手讨要的姿势,用日语问黑狗:“你们的身份证明呢?” 黑狗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证拿给那名鬼子,叶荣秋也在一旁看着。日军会发给顺民身份证明,一般是用黄色的木牌做的,但黑狗的那块,竟是红色的。那名鬼子也是一愣,连忙接过黑狗的牌子看了看。看完之后,他把步枪背回肩上,刚才还凶恶的表情已经被一脸笑意替代,将证明还给黑狗的同时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叶荣秋虽然知道黑狗现在的身份是日伪的领头羊,可他看见黑狗和侵略他们的日军那么亲热,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他希望黑狗能甩开那条令人厌恶的胳膊,但是黑狗没有那么做,还反过来搂了搂那名鬼子的肩膀。 黑狗指了指叶荣秋,对那名日军用日语解释了几句,那名日军点点头,连叶荣秋的身份证明都不要看了,转身往后面挥了挥手,示意其他士兵放他们两人过去。 黑狗对叶荣秋使了个眼神,叶荣秋便乖乖跟着他离开。 走出几步,叶荣秋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和黑狗称兄道弟的日本鬼子也正看着他们,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眼神很是不屑。没想到叶荣秋会回头,他愣了一下,将脸转开了。 叶荣秋皱了下眉头,不再回头。 走出一段距离后,叶荣秋说:“那个鬼子其实不喜欢你?” 黑狗回头看了他一眼,好笑道:“你要他咋个喜欢我嘛?” 叶荣秋别扭了一下,道:“他看不起你。”他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幼稚,像是孩子在向老师告状一般。可他真的讨厌看见黑狗和日本鬼子亲近。他害怕黑狗的恻隐之心会用在不该用的地方上。 黑狗却显得很平静,对于叶荣秋说的话,他一点也不惊讶不质疑:“在这种天下大乱的世道里,只是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还想活得好那就太贪心了。别个怎么想,我不管,我能活下去就够了。” 叶荣秋微微发怔。 又走出一段路,叶荣秋再次开口:“我还以为那些鬼子都认识你。”黑狗的态度有恃无恐,叶荣秋还以为这队人会像刚才的那些鬼子一样,一看到黑狗就给他让出一条道来,没想到他们也是查了黑狗的身份证明以后才确认黑狗的身份。 黑狗笑了笑:“二少爷,做汉奸也要低调点,要是弄得人人都认识你,出门就被人蒙上麻袋打死了怎么办?只要认识那些日本军官就够了,小兵卒子认识多了反而容易坏事。” 叶荣秋好奇道:“那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名气?”他还以为黑狗会像以前跟在黄三爷身边一样,装模作样地逞凶斗狠,骗取日本鬼子的信任。可如果是那样的话,大概会闹到人人都认识他。不过他的战友们也说过,见过山寺幸的人并不多,这家伙狡猾得像狐狸。 黑狗说:“我只做阴事损事,尤其是怎么坑你们赤|匪怎么来。” 叶荣秋又是一愣。他突然想起,以前似乎听人说过,城里有个大汉奸,害了他们好多同志,一抓到共|产|党人就卖给日本人换狗粮。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把山寺幸和黑狗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那是个非常令人厌恶的汉奸,似乎还有民兵队伍自发组织了 叶荣秋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黑狗走出几步,见叶荣秋没有跟上,不禁奇怪地回头:“你怎么了?” 叶荣秋只是盯着他看。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天知道和黑狗重逢这件事他幻想了多少次,可今日见到黑狗之后,他的一切设想都被推翻了。他非但没有感受到阔别五年后重逢的感动,黑狗还频频出言令他难受,就好像……好像又回到了他和黑狗刚认识之际的那种相处模式。 黑狗刚才说的,又是怎么回事?他固然以为黑狗在说笑逗他,可他记忆中确实听说过山寺幸谋害□人的事,这武昌城内又有几个山寺幸? 黑狗四周张望了一番,道:“这里就安全了,你混进城里来,应该有身份证明吧?就算遇到鬼子,把你的身份证明拿出来,不要慌,更不要去摸你的枪,没事他们不会为难你。我就送你到这里,我该走了。” 叶荣秋皱眉:“你不跟我一起去?” 黑狗好笑:“跟你一起去?去哪里?去赤|匪窝?就算你不怕让我知道你们的老巢在哪,我还怕有命进去就没命出来呢。” 叶荣秋一怔,脸上露出了受伤的表情。黑狗担心他会害他?这句话,比黑狗一句句绵里藏针的讽刺还令他难受! 黑狗摆了摆手,似乎没有任何留恋,转身就走。 “念白!”叶荣秋突然在黑狗身后大叫道。 黑狗猛地回过头来。 人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都会有下意识的反应,叶荣秋见过自己的同志用这招试探国民|党的特务。看见黑狗转身,他眼睛一亮,嘴角微微上翘。 然而下一秒,黑狗那震惊的表情和说出的话就让他的心坠入了谷底:“啥?你这龟儿子就是念白?!那个赤匪头子?!” 第一百零四章 叶荣秋看着黑狗,半晌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未见到黑狗之前,他真的觉得黑狗就是念白,越想越觉得可信。可是跟黑狗重逢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却让他对自己的推断产生了怀疑。 他承认自己臆想了太多,黑狗在他心目中是大英雄,不管什么样的好事他都喜欢往黑狗头上安,有时候他甚至会想,也许有一天仅凭黑狗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将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不过黑狗也是个只有两条胳膊两条腿的血肉之躯,她并没有叶荣秋想的那么厉害。 如果黑狗不是念白,那么黑狗是谁? 叶荣秋唯一坚信的就是,黑狗一定还有其他身份,他不可能做汉奸。 黑狗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叶荣秋:“你娃真是念白?” 叶荣秋摇头:“不是。我……以为你是。” 黑狗愣了愣,好笑道:“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怎么可能是赤匪!” 叶荣秋再度失语。 黑狗左右张望,摆摆手道:“你快走吧,去找你的同伴,我还有事要办。” 叶荣秋跟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你住哪里?” 黑狗吊儿郎当地说:“居无定所,怕哪一天睡着觉就被中国人给杀了。” 叶荣秋问道:“那我怎么找你?” 黑狗看起来对此毫无兴趣:“你找我做啥子?要是跟你们赤匪扯上关系,皇军不会放过我的,我可不想被他们抓去刑讯逼供。” 叶荣秋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如果我碰上危险,想找你怎么办?” 黑狗怔了怔,脸上终于露出迟疑的神色。 虽然只有一会儿,但叶荣秋已觉得欣慰了。 可惜片刻之后,黑狗还是不耐烦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叶荣秋手里抽了出来:“你娃自己小心点,你要是真落到日本鬼子或者国民|党,我想救你也救不了。我走了!” 黑狗说走就走,当真没有半分留恋。叶荣秋倒是不想放他走,可是他的同伴们还等着,如果拖久了他担心他的同伴为了营救他而去以身犯险。就犹豫了这一个当口,黑狗已经跑到路口,一闪身,人就不见了。 叶荣秋无法,只得先去他们约定的见面地点。 来到那家民居前,叶荣秋按照之前约定的暗号敲门,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出来开门的人是唐长天。他看见叶荣秋,连忙把叶荣秋拉进院子关上了门:“快,快进来。” 叶荣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人都回来了吗?” 唐长天皱眉,重重叹了口气:“唉!” 他这一声叹气,立刻让叶荣秋的心揪了起来。 叶荣秋跟着唐长天走进屋子,见屋子里除了他和唐长天之外只有三个人,周书娟已经回来了,另外还有两个邱进步手下的士兵,其中一人腿上中了枪,正在流血,周书娟蹲在他身前给他处理伤口。 而邱进步和小赵却不见人影。 唐长天说:“牺牲了两名同志,他们被日军的子弹击中了,我们连收尸的机会都没有。邱班长和小赵不是跟你在一起的吗?他们人呢?” 叶荣秋双眉紧锁:“……我们走散了。”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重,有一阵子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周书娟道:“可能他们先找别的地方藏起来了,暂时不方便露面。” 叶荣秋在椅子上坐下:“但愿如此!” 这还没出城,他们已经牺牲了两个人,小赵和邱进步更是生死未卜。而且出了这样的事,只怕日军会加大守城的力度,他们一时半会儿很难再混出去了。谁也不知道任务的下一步该怎样执行,只能先在原地守着,等有小赵和邱进步的消息再说。 刚才的情况有多惨烈,叶荣秋躲在旧宅里没有目睹,但是听外面的枪声也知道周书娟他们经过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追捕。 叶荣秋走到受伤的士兵身边,只见他大腿上血肉模糊的一块,他甚至看不出伤口在哪里。这家伙名叫李七八,年纪才十六,还是个孩子。他眼睛里含着泪花,仰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叶荣秋:“政委,对不起。” 叶荣秋怔了一怔:“为什么道歉?” 李七八黯然:“是我没能制伏那个鬼子,让他开了枪,引来那么多人。是我害死了锄头和小三。” 锄头和小三,是阵亡的两个士兵的小名。 唐长天又叹了口气:“我劝过他了,不是他的错。” 叶荣秋点头:“不是任何人的错,你别自责。要怪就怪鬼子太可恨,等你养好了伤,我们为锄头和小三报仇。” 唐长天的话对李七八不起作用,但是叶荣秋是政委,他的话李七八听。李七八重重点了下头,擦干了眼泪。 今天的事,的确不能怪任何人,要说的话,叶荣秋也有责任。那三个日本鬼子对周书娟出手,他们的确不可能不救,但如果不是叶荣秋冲动地推开了那个鬼子,他们其实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当时唐长天已经偷偷把刀藏在袖口了,他们可以先假意害怕退走,然后趁那几个鬼子不备的时候从背后偷袭,这样一来避免了正面冲突,鬼子根本就没有开枪的机会。李七八当时跟那个鬼子缠斗,因为他去捂那个鬼子的嘴反而给了鬼子鸣枪的机会,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换了谁都未必有更好的办法。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想出下一步的对策才是最要紧的。 叶荣秋问周书娟:“他的伤还好吗?” 周书娟正拿湿布清理李七八伤口周围的血迹,听了叶荣秋的问话她点了点头:“幸好鬼子的武器穿透力很强,子弹贯穿了他的腿,但是没有伤到骨头,腿能保住。” 听了这话,叶荣秋终于感到些许欣慰。 周书娟在治疗伤兵,唐长天在想办法,叶荣秋对武昌的地形一点都不熟悉,他什么也做不了,走进了一间无人的房里发呆。 今天他所经历的一切,都糟糕透顶。而这其中一半,是黑狗给与他的! 当他发觉将他拖进屋子救了他一命的人是黑狗的时候,那一刹那,除了吃惊、欣喜之外,他甚至有种心中大石落地的感觉。又一次,黑狗在危难之际救了他。他甚至觉得,只要遇到了黑狗,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黑狗一定有办法解决。什么战争,什么任务,黑狗都会引领着他顺利解决! 然而,在随后的那一小时里,叶荣秋之前有多期待,就有多失望。 黑狗为什么要跟他说那种话?那些一定都是假的,都是虚伪的,可是黑狗为何不对他说实话,不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他看?黑狗不信任他?竟然连他都不信任?! 甚至在他说出如果自己有危险要向黑狗求助的话之后,黑狗虽然迟疑了,却还是拒绝了他。如果真的把他视作大麻烦,为什么还要救他! 更令他难过的是,对于久别重逢一事,激动的、喜悦的、伤心的人仿佛都只有他一个,而黑狗只是个看他唱戏的观众罢了!丢下自己离开的时候,黑狗甚至没有半分不舍! 五年啊!整整五年啊!他这五年提心吊胆难食难寝的日子,对于黑狗来说到底算什么?! 过了一会儿,唐长天撩开帘子走了进来:“你还好吧?” 叶荣秋抹了把脸:“我没事。” 唐长天问道:“你和邱班长他们是在哪里走散的?如果到晚上他们还不回来的话,我打算出去找找,他们也许需要帮助。” 叶荣秋愣着不知道怎么开口。武昌的路,他并不认识,和邱进步小赵分开的地方,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后来是黑狗把他带到了他认识的地方他才自己回来的,走路的时候因为他心不在焉,也没注意到底是怎么走的。 唐长天观察着他的脸色:“你记不清了?” 叶荣秋尴尬地点了点头。 唐长天没说什么,只留下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吧”就转身出去了。 不幸中的万幸,到了深更半夜的时候,邱进步和小赵回来了。 听到敲门的暗号,唐长天立刻去开门,其他人躲在屋里等着,看到进来的人是邱进步和小赵,大家都松了口气。 邱进步受伤了。 他们虽然成功躲过了日军的追捕,但是邱进步被一颗子弹射中了腰部。白天的时候,城里还有巡逻的日军,邱进步怕血迹出卖自己的行踪,和小赵躲在一间仓库里躲了一天。 众人围上来,看见邱进步被血染湿的衣服,都是一愣。唐长天端着蜡烛往地上看,邱进步虚弱地说:“放心吧,我这一路回来很小心,没让血流在地上。” 周书娟上来扶住邱进步,骂道:“放什么心,你的血都快流干了!” 邱进步被人接手,一直扶着邱进步的小赵腾出双手,立刻眼泪汪汪地扑过去抱住叶荣秋,哽咽道:“政委!我担心死你了!还好你没事!” 叶荣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没事,没事。” “啊!”只听周书娟一声惊呼,小赵回头,看见邱进步重重地往地上倒去。他凭着意志力撑到现在,终于晕过去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邱进步抬起来搬到床上,周书娟劈头盖脸地问小赵:“子弹呢?” 小赵愣愣的:“什么子弹?” 周书娟指着邱进步的伤口:“打中他的子弹!” 小赵这才明白:“……还在他身体里。” 周书娟匆忙地扒着邱进步的衣服:“我要动手术,必须立刻把他身体里的子弹取出来!长天,你去烧热水,茂实哥,”她抽出一把刀丢给叶荣秋,“用火消消毒,我给他开刀!” 众人没有任何异议,立刻按照周书娟的指示行动起来。 至于一些重要但愚蠢的问题,没有人问——他们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条件之下,心里都明白,药是肯定没有的,开刀的唯一条件就是一把干净的刀和周书娟的双手。 周书娟在大学里辅修过医学,至于临床的经验,她也毫不缺乏。这几年在抗战区,她摸爬滚打着给不少伤员治过伤了,比起理论经验,更需要的是敢下决断的勇气。从这一点来说,周书娟就如她的假名一样,她和男人一样坚强,甚至强不过了不少男人。 众人把自己能帮的忙都帮完,开刀的事情他们就插不上手了,只能等周书娟告诉他们结果。 叶荣秋嫌屋子里的血腥气让人胸闷,他没有在旁边围观,而是走到院子里发呆。 过了一会儿,唐长天也跟了出来,在他身边坐下。 “你们恐怕还要在城里多逗留一阵了。”唐长天说。“国军运送火炮的日子原本定在十天以后,不过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日军的守备肯定会加强,他们的日子恐怕也会推迟,你不用担心延误了任务。” 叶荣秋点头:“和我所愿。” 第一百零五章 之后的几天里,唐长天和周书娟不许叶荣秋出门,让他在地道里照顾邱进步。 发生了之前这样的事,城里日军的守备加强了不少,难免有在骚乱时见过叶荣秋的,为了保证叶荣秋的安全,他们只能把叶荣秋藏起来。但是谁都不出门也是不可能的,家里的粮食会吃完,何况还有两个受了枪伤的伤员,总要有人出门采买点东西,他们还要想办法跟城里的其他地下党员取得联系,汇报情况,寻找出城的机会。 于是这天大清早,周书娟帮唐长天剪了个头发,替他改变了一下打扮,唐长天就出门去了。 手术之后,邱进步昏迷了足足两天。他失血过多,好在周书娟这里有些简陋的医疗设备,而叶荣秋跟邱进步血型相同。虽然达不到卫生条件,输血的瓶子也是由酒瓶清洗之后改装的,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周书娟给邱进步进行了输血。叶荣秋一口气抽了六百多毫升的血输给邱进步,也是邱进步命大,竟然挺了过来,现在已经能自己动手吃东西了。 唐长天出门去了,周书娟在给城外的党员发送电报,叶荣秋在地下室陪着邱进步聊天。 邱进步喝过稀粥之后,开始询问叶荣秋之前发生的事。 “那天你是怎么回来的?”邱进步问叶荣秋。“我跟小赵翻墙之后,就找不到你的人影。那条街你没去过,我和小赵担心你迷路,天黑之后又去哪里找了一圈,找不到你,只好自己回来。” 叶荣秋沉默片刻,隐瞒了遇见黑狗的事:“我翻过墙之后,马上就有鬼子追过来了。我为了躲鬼子,没办法停在那里等你们,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追捕结束,我问了个老百姓,自己找回来的。” 邱进步点了点头:“那就好。我知道你想找你的朋友,不过眼下这个情况,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打算吧。等风声过去,我们就要马上出城。” 叶荣秋苦笑:“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起身:“我去院子里透透气。” 叶荣秋上了地,小赵他们几个人在房里午睡,他轻手轻脚地绕过他们,来到院子里坐下,盯着大门发呆。其实他很想出去走走,那天逃命的时候他戴着帽子,日军未必看见了他的长相,何况武昌那么大,怎么就一定碰到那天的日军呢,他也可以像唐长天一样乔装打扮。这几年他什么都经历过了,已经不是那个永远躲在别人身后需要别人保护的二少爷了。如果这里是重庆,他肯定偷偷溜出去了,可惜这里是武昌,他就算能出去,不认得路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黑狗,万一走失了找不回来才是真的坏了大事。 过了一会儿,周书娟也出来了。 叶荣秋问她:“电报发完了?” 周书娟说:“发完了。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地道里太闷了?” 叶荣秋点头:“是啊。” 周书娟说:“你前几天给邱班长输了那么多血,你应该回去多睡一会儿。” 叶荣秋说:“睡不着。” 周书娟在他身边坐下。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问道:“你在武昌这些年,跟山寺幸打过交道吗?” 周书娟愣了一下,说:“有。那家伙很狡猾,我们进行过对他的暗杀行动,但他提前得到了风声,被他逃脱了。” “走漏了风声?”叶荣秋看了她一眼:“党员里有叛徒?” 周书娟又怔了一下,皱眉说:“总之那家伙真的很狡猾。” 叶荣秋问她:“你知道黑狗吗?” 周书娟想了想,问道:“你是说你那个朋友吗?那天陪你到武汉来找我们的。” 叶荣秋点头。其实他不确定周书娟有没有见过黑狗,黑狗把他送到周家当天晚上就走了,都没有一起吃饭。 周书娟说:“我听我大哥说过,那天好像就在我家,可惜他走的太早了,我没能见上面。” 叶荣秋又问:“那你见过山寺幸的正脸吗?” 周书娟狐疑地打量着叶荣秋:“怎么了?你是怀疑什么?” 叶荣秋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头,没有说实话。 周书娟说:“我听大哥说你那个朋友,是个很不错的家伙,虽然有点流里流气的,但是心地很善良。你这次进武昌之前,我听上面的人说了,你想找山寺幸和念白。我不知道他们俩有什么关系,以你对你朋友黑狗的了解,他会做汉奸吗?” “不会!”叶荣秋立刻大声否认。他旋即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声音低了下去,神情尴尬却又严肃,“他绝对不会。就算我,就算我做了汉奸,他也不会!”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周书娟好笑,“让别个听去了,小心别个怀疑你的忠诚和信仰。”顿了顿,又道,“你相信你朋友就好。不过不管怎么样,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就算有一天你发现你的亲人、朋友做了叛徒,你也不能动摇。只有革命胜利,中国才有希望!” 叶荣秋肃穆:“我知道。” 经历了这几年的战乱生活,他知道妥协软弱退让都是没有用的,只有用枪杆子把敌人打出去,中国人才有可能过上像样的生活。 叶荣秋左右环顾,小声问道:“那你做了这么多年地下党,你认得念白吗?” 周书娟说她知道叶荣秋要找念白和山寺幸,但是刚才她只问了叶荣秋是否怀疑他的朋友是汉奸,却没有问他跟念白有什么关系。看唐长天对周书娟的态度,周书娟似乎比他的职位更高。在这武昌城里,地下党就那么些人,阶层也没有那么复杂,也许周书娟就是直接跟念白接头的同志!至少,她应该知道念白是什么人!虽然黑狗一口一个赤|匪,但是叶荣秋知道黑狗这家伙最会装腔作势,他还是没有死心。 周书娟沉默。 从她的沉默上,叶荣秋看出了她知道些什么。他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颇有些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等待着周书娟的答案。 周书娟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周遭没有别人,其他人都在房里或地道里。然后她终于开口:“这种事情,你不该问的。” 叶荣秋垂下眼。他当然知道,虽然大家都是共党,但是各自的职权不同,互相之间也不是完全坦诚的。就像如果有人问他兵工厂的详情,哪怕是他的长官,但只要不是跟兵工厂息息相关的人,他都不该尽述实情。 周书娟低声道:“你要知道,虽然我们大多时候不到前线打仗,但是我们的工作也很危险。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保密工作。” 叶荣秋说:“我知道。”他当然很清楚,如果不是有这些地下党做着情报工作,只怕他们早已被敌人扫荡围剿了几十次,也活不到今天。可他不想错过关于黑狗的任何事情。 气氛变得沉默而尴尬。 “茂实哥。”就在叶荣秋准备放弃的时候,忽听周书娟再次开口:“虽然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但是我知道你做事一定有你的理由和分寸。我告诉你,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叶荣秋猛地抬眼,惊诧地看向周书娟。 “我就是念白。”周书娟一字一顿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菉竹猗猗和阿八的地雷 第一百零六章 我就是念白。 我就是。 短短五个字,却让叶荣秋惊诧得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全身遭了雷打般一跳! 他一直想着的念白,他以为是黑狗另一身份的念白,居然就是这些天和他朝夕相处的周书娟?是这个他从小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 周书娟见他只瞪着眼不做声,问道:“你怎么了?” 叶荣秋震惊而茫然地看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假若不是他先前怀疑黑狗是念白,其实周书娟是念白这件事,也并不是那么不好接受的。周书娟跟他的感情比他和其他堂姐妹都要好,可以算得上他半个亲妹妹,周书娟能在乱世中成为伟大的人,他自然是会为她感到高兴的。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这个人物。就因为他觉得念白是黑狗,念白这个身份在他心目中被无限美化,已到了他认为周书娟不可胜任的程度。正因如此,此时此刻他的失望简直已经无法隐藏。 周书娟看出了他的失望,却并没有介意,只是笑了笑:“我在你心里,还是当初那个坐在院子里和你一起玩过家家的小姑娘吧。” 叶荣秋回过神来,颇有些尴尬:“……没有。你长大了,你很厉害。” 周书娟摇头:“我没有不高兴。其实,我也很想回到那个时候,我宁愿我什么都不懂,只要……没有战争的话。” 叶荣秋仰头望天,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他也怀疑周书娟说的不是实话,可周书娟有什么理由骗他?连唐长天都亲口说过,周书娟在地下党中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不是念白还能是谁?他不该以他狭隘的私心去否定周家的妹妹。 其实之所以会怀疑念白是黑狗,他也知道自己的理由有多么牵强。就因为黑狗管他叫阿白,这是属于黑狗的独一无二的称呼,沾上了这点边,他就如此狂妄地对号入座。可当见到黑狗的时候,黑狗又有几分念着他想着他的意思呢? 叶荣秋站了起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有点冷,先进屋歇着了。” 周书娟点头。 叶荣秋走进房间,周书娟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晚上唐长天回来,周书娟对他投以探询的目光,他摇了摇头。情势不好,日军封城封得很严,他们连跟外界取得联系都难。唐长天还带回了一个消息:“电报机暂时不要再用了,听说日军弄出了一种搜查无线电的武器,专门针对我们的电台。往后的事,还是靠我们自己吧。”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重,过了一会儿,周书娟说:“我知道了,明天我要出去一趟,想办法弄点磺胺回来。我们这里的伤员需要它。” 磺胺是一种消炎药,在战时它是救命的药物,有多少士兵受伤之后原本并不致死,却因为没有消炎药导致伤口进一步恶化,最后丢掉性命或是落下残疾。如今他们屋子里有两个受了枪伤的人,邱进步的处境非常糟糕,他的伤势原本就要了他大半条命,周书娟在卫生条件不够的情况下还是给他进行了手术和输血,虽然取出了他体内的子弹,但是他的伤口并没有愈合,每天有半天的时间都在昏迷,伸伸胳膊腿就会扯破伤口流血,整个地道里都是肉体腐烂的气息。再这样下去,只怕他活不了几天了。 相对而言,受伤较轻的李七八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腿上的枪伤也在日益恶化腐烂,他每天都在低烧,拖久了,他这条腿也保不住。 大家听了周书娟的话,都为两名受伤的同志伤感。叶荣秋却愣了一下。 磺胺这玩意儿,在战争年代可是个稀罕货,别说穷的底掉儿的共军了,就是国民党部队也没多少存货,日军也不是人人用得上的。黑市里倒是有这种东西交易,但是量很少,价钱也被炒翻了天,几箱手雷都不见得能换到几颗磺胺,周书娟打算去哪里弄磺胺? 在这武昌城里,毫无疑问,共党的头目就是念白了。念白就是周书娟,那么周书娟就是这里最有本事最有势力的共党。叶荣秋这几天跟周书娟朝夕相处,当然不能说对周书娟知根知底,但她有多少家底,叶荣秋总还有个大概的数目。以他们的财力,去黑市上买磺胺几乎是不太可能的,如果说黑市里也有地下党,那他们手里的磺胺恐怕也早就贡献出来了,这几年在战乱中受了枪伤刀伤导致感染恶化的营级以上干部也有不少了,部队条件有多艰苦叶荣秋怎么会不明白?没道理手里攥着磺胺的家伙之前不把药交出来,现在为了一个班长一个小兵就慷慨解囊。 而在如今这世道,要获得磺胺只有两种途径,一种是黑市,一种就是部队。这武昌城出不去,不能跟外面的新四军取得联系,城里几乎是日军的天下,间或有国军出入,周书娟打算问谁要药品? 黑狗。 这个名字又一次跳进了叶荣秋的脑海里。或者说,这个名字就没有一刻从叶荣秋脑海中离开过。或许是他太过敏感了,或许是他疯魔了,他太急于想证明什么,以至于不管什么事他都恨不得将黑狗牵扯进来。 就在这时候,小赵慌慌张张地从地道里跑出来:“政委,政委,邱班长的伤口又裂了,血怎么都止不住!” 叶荣秋和周书娟连忙跟着小赵往地道里走去。 邱进步已经又一次昏迷了,他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地都被他的血染湿了。 周书娟皱眉,麻利地上前检查他的伤口,一边问小赵:“怎么回事?” 小赵低着头支支吾吾:“我也不知道,他就是咳嗽了两声,突然伤口又裂了,血喷了好远……” 周书娟用力捂住邱进步的伤口给他止血,忍不住骂道:“该死!” 她之前给邱进步缝了伤口,可是伤口溃烂了,薄薄的一层皮根本覆盖不住伤口,如果不清除腐肉,腐肉的面积将会越来越大,可如果清除,邱进步的腰上就会有一个拳头大的洞眼,而且他们没有消炎的药,即使刨去腐肉也没有用。 周书娟堪堪帮邱进步止住血,邱进步的脸上已没有半点血色。 叶荣秋说:“他失了那么多血,要紧吗?要不我再给他输点血吧。” 周书娟有些犹豫:“你前几天才刚给他输了六百毫升的血,如果再放你的血,只怕你的身体承受不住。我们已经有两个伤员了,不能再有更多人倒下。” 小赵连忙撸起袖子:“那抽我的吧,我的血虽然没政委的好,但用我的也能将就将就。” 叶荣秋失笑:“胡闹什么,你想害死他吗?” 小赵瘪了瘪嘴,委屈地把胳膊放下。 他们屋子里这几个人,要么血型和邱进步不符合,要么这些农民子弟根本连什么是血型都弄不清楚,也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的,邱进步还是因为之前在卫生队献过血才知道自己的血型,只有叶荣秋一个人跟他匹配,要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他。小赵也不知道什么是血型,在他的认知里,同样是血,为啥叶荣秋的能用,他的就不能用,上一回周书娟给他解释了他也没弄明白,他眼睁睁看着叶荣秋放掉了一大罐的血,心疼得要死,实在不愿叶荣秋再放血了。 叶荣秋见周书娟只是犹豫,而不是反对,便明白恐怕邱进步现在的状况确实需要输血,只是周书娟担心自己的身体罢了。于是他卷起袖子道:“没事,也没多少血,你少放点就是了。之前六百毫升都放了,再放个两百也没什么。”他的胳膊上还有之前抽血的时候留下的银元大的乌青,这几天了都没消掉,因为放了太多血,又得不到充足的食物补充,其实他这些天一直头晕疲乏的很,胳膊也酸软的抬不起来,眼下也不过是将战友的性命看的更重要些罢了。 周书娟纠结地看着邱进步。邱进步眼下这个状态,真不好说他到底还能活多少天了,他身上的这个伤口就像一个大缺口,一边往里灌血,一边又从这个缺口里漏血,连周书娟都替叶荣秋心疼他输出来的这些血。可是眼睁睁看着邱进步死去他们也做不到,人命关天,到底还是要努力。 周书娟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拿起了针管:“再给他输两百毫升。我明天想办法。” 小赵紧张地抓着叶荣秋的胳膊,语调都变了,试图阻止:“这行吗?政委会不会放血放干了啊?别个的血真的不好用?就非要用政委的?” 叶荣秋被他正好捏到了乌青,疼得直吸气,强忍着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小赵的头,安抚道:“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去给我倒点温水,我多喝点水,血就补回来了。” 小赵将信将疑,可叶荣秋吩咐他做的事,他就会乖乖去做。 小赵被支走了,叶荣秋长出了一口气:“来吧。” 针扎进他皮肤里的时候,很疼。叶荣秋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想黑狗背着他走在去武汉的山路上的画面,一会儿想想黑狗在屋里煮羊肉汤的画面,也就忘却了疼痛。 抽完血,小赵捧着热水回来了。 他哭丧着脸捧着叶荣秋发青的胳膊:“政委,你又抽了多少血?” 叶荣秋说:“没多少。” 小赵直掉眼泪。 叶荣秋叹气:“多大的人了,这点事就掉眼泪?鬼子杀来了你咋办?” 小赵擦干眼泪,认真地说:“我不怕鬼子。” 小赵又转头去问周书娟:“我,我能做些啥。你让我帮忙吧!血也不要我的,每天就让我在这院子里躲着,我心里过意不去!你带我出去杀鬼子,我能打,我不怕死!” 周书娟怔了怔,看了眼叶荣秋,摇头:“现在武昌的情势很复杂,你还是先在这里等着吧。我交给你一桩任务,明天我要出去,政委抽了血,需要休息,我们还有两个伤员,你和老唐还有小马要一起照顾好他们。” 小赵皱着眉头,他显然不太喜欢这个活。 周书娟说:“照顾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政委流掉了那么多血,可能会有并发症,低血糖,使不上力气,说不准还会晕过去。你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别让他出事。” 小赵这才严肃起来,看着叶荣秋,郑重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一次的输血,邱进步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下来。可是他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血崩会在什么时候。总之,一定要想出办法才行。 第二天一早,周书娟就出门了。 周书娟一走,叶荣秋便对忠心耿耿地跟在他身边的小赵说:“小赵,我头晕,你扶我去院子里吹吹风。” 小赵连忙将叶荣秋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院子里。 叶荣秋回头往屋子里看了眼。 唐长天在地道里照顾邱进步,士兵小马则陪着腿上有伤的李七八,还真是一对一地照顾着了。其实昨天周书娟对小赵说的那番话,小赵自己可能没听出来,叶荣秋倒是听得很明白。周书娟一方面是要小赵照顾自己,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小赵看着自己。她怕自己乱来。 叶荣秋感慨地叹了口气。不愧是青梅竹马的周家妹妹,虽然分开了这么多年,不过自己有什么念头,还真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还好,她派了小赵来照顾自己。要是换了别人,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叶荣秋往门口走了两步,小赵紧紧跟在他身后,却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叶荣秋又回头望里看,已经看不到屋子里的人了,想必屋子里的人也看不到他。 小赵见叶荣秋一直回头,茫然地问道:“政委,你找谁,我帮你去叫。” 叶荣秋忙拉住他:“别,别叫人。” 小赵立刻乖乖站定不动了。 叶荣秋压低了声音问道:“小赵,你是不是说,你想做点什么?” 小赵郑重地点了两下头。这几天被关在屋子里门都不让出,他快急坏了。 叶荣秋说:“我现在就带你出去,我们去干点有用的事。” 小赵一怔:“你带我出去?” “对!”叶荣秋说:“现在就走!” 小赵有些犹豫:“可是你刚放了血,如男姐说你得好好休息,不然怕你会晕过去。” 叶荣秋挺起胸膛:“这点小事,我还能坚持。再说了,我要是没病没痛,我带你干啥,我就自己一个人出去办事了!” 小赵一听,立刻道:“我跟着政委!我保护政委!” 叶荣秋笑了笑:“把枪藏好了!” 小赵连忙整理装束,然后问道:“咱们要不要进去跟他们说一声?” 叶荣秋摆手:“不用。我是政委,你听我的命令行事就可以。” 小赵立马不吭声了。 叶荣秋小心翼翼地拉开大门,左右张望,见四周无人,连忙招呼小赵出来。时隔几天之后,他们终于又一次踏出了大院的门,来到武昌的街道上。 第一百零七章 叶荣秋带着小赵出了门,立刻往周书娟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小赵轻声问道:“政委,我们去哪里?” 叶荣秋说:“找山寺幸。” 小赵一惊,下意识就把手往腰间藏枪的地方摸:“我们要去暗杀那个大汉奸?” 叶荣秋没有跟他解释太多,只道:“我带你出来,你就要一切听我指挥,不要冲动。我没有让你开枪,你绝对不许开枪。” 小赵立刻把手收回来:“好,我听政委的!” 叶荣秋就是喜欢小赵这一点。其实黄暮他们都不太喜欢带小赵办事,小赵虽然身手好,但是他的性格确实成问题,不是说他不好,而是有时候他反应太快了,思维又太直,很难料到他下一刻会出什么状况。有时候还没来得及下指示,小赵先有了反应,就容易坏事。但小赵是个听话的,尤其听叶荣秋的话,只要能事先叮嘱好,小赵还是个很可靠的人。 叶荣秋对武昌的地形不熟悉,他也知道这是他的弱势,不过好在他的记性还不算,上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把住处周围的路都记熟了,这次出门也认真地记着路,保证回来的时候不会迷路。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追上了周书娟。 小赵看到前方的周书娟,一个箭步就要冲上去:“是如男姐!” 叶荣秋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回来:“别上去!我们在后面跟着!” 小赵一愣,乖乖退回叶荣秋身边:“为啥呀?” 叶荣秋说:“她不会允许我们俩出来的,我们暗中跟着她。我是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困难,一旦有困难,我们暗中帮助她。” 小赵连连点头:“好!” 于是叶荣秋和小赵便小心翼翼地跟在周书娟身后,叶荣秋一边留心前面的周书娟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一面又认真记住自己所走过的每一条路。 走着走着,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哄闹声。叶荣秋远远看见有一群穿着军装的队伍从街道的前方走了过来,他眯起眼,想看得更清楚,但也许是这些天放了太多血的缘故,他的眼神模糊的很,只能看见黄绿黄绿的一片人影晃动。 街上的百姓立刻鸟兽状四散开,街上原本开着的门窗也都关了起来。周书娟闪身躲进了一条巷子里暂避。小赵也赶紧扶着叶荣秋钻进另一条巷子,偷偷摸摸往外看。 人走近了,叶荣秋才看清了,一队日本兵抓了几十个老百姓打扮的家伙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叶荣秋和小赵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的第一反应,这些被抓的也许是革|命党人,如果不是,也是国军的战士,总之一定是抗日份子。叶荣秋紧张地看着那些被抓的人,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认识的,可惜他缺血缺氧看不清楚,他只能推搡小赵,轻声道:“锄头和小三在不在里面?” 他没有亲眼看到锄头和小三死去,心里还心存侥幸,希望也许他们活了下来。被日本鬼子抓住总好过已成了尸体。 小赵看了看,摇头:“没有,我一个都不认得。” 小巷子里不止他们两个藏身,日军过来的时候,有个老头也跟着他们一起钻进了巷子里。有旁人在,小赵只好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鬼子为啥抓他们?” 叶荣秋也不解。人已经走的比较近了,他看见这些人虽然被鬼子夹道围着,但手脚都没有捆上。如果是革命党人,只怕鬼子早就把人五花大绑了。 这时候,跟他们躲在一起的那老头叹气:“唉,又是一批。” 叶荣秋和小赵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叶荣秋轻声问道:“老人家,鬼子为啥抓了我们这么多老百姓?” 那老人家说:“你们平日里都不出门?还能干啥,抓去挖矿呗,这都抓了好几批了。” 叶荣秋一怔。湖北多矿产,日本人霸占了大治铁矿和下陆铁矿等著名的矿山,他们自己的人手不够,就征集周围的百姓给他们做苦力,开采铁矿或炼制武器或运回日本国。 “狗|日的鬼子!”小赵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也知道开采铁矿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兵工厂为了制造武器,多少战士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区捡拾破铜烂铁,老百姓为了支持抗日连做饭的锅子铲子都捐出来了。而日本鬼子呢?占着他们的矿山,抓走了他们的兄弟姐妹做苦力,最后用采集来的铁制成武器杀害中国人! 小赵蠢蠢欲动,恨不得冲出去将这些鬼子全都杀了,把被抓的苦力们救出来。 叶荣秋生怕他莽撞,如果是一个两个人,他们还可以冒险一救,可现在有几十个日军,他们又是在日占区,一旦鲁莽,别说救不成人,只怕还要赔进去更多性命。 叶荣秋眯着眼努力观察着街道上的队伍,推了推小赵,轻声道:“我不看清,那个蓝衣服的,是不是女人?” 小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点头:“是啊,是个大妹子,年纪很轻。” 叶荣秋皱眉:“抓苦力,为啥子连女人都抓嘛?” 那老头愤恨地啐了一口,道:“那些个畜生,他们抓女子还能为么司?挖矿就是个借口!不光女人,这些畜生连孩子都抓,经常把一家老小全部带走,走了就不放回来,就怕留下的家属问他们讨人!” 叶荣秋又是一愣。日本鬼子侵占中国这么多年,战争要打下去,他们就要修筑工事,修筑工事就要抓中国老百姓,有的时候一个村子全部的男丁都被他们抓走了,修筑完工事再杀害,剩下的一群老弱妇孺就是想抗争,却连枪都不会拿。没有了男丁,也就没人敢反抗他们了。可是抓女人孩子又是为了什么?女人孩子并不适合做苦力。以借口抓走百姓女子,实则将她们当成慰|安妇奸|淫杀害的事情并不算少见,可抓孩子却是少有的。并不是说日本鬼子不杀孩子,他们屠过的村子城镇已不少了,刚出生的婴儿照样不手软,但都是当场就杀了,不必拉去一个隐蔽的地方杀害。 叶荣秋觉得这事情有些古怪,却想不明白鬼子这样做的理由。也许就是像老者说的,他们害怕中国百姓反抗,所以论家论户抓人吧。 等这一队鬼子过去,叶荣秋跟小赵看见周书娟从前面的小巷子里出来,连忙跟了上去。 周书娟七拐八绕,没一会儿就到了城南的一个集市,她没有停留,笔直地走进了集市里。 叶荣秋和小赵来到集市外,叶荣秋往里面扫了眼,有些走神。 小赵推了推他,小声:“叶哥,这是什么地方,你认得吗?”到了人多的地方,他就不管叶荣秋叫政委了。 叶荣秋有些头晕,他现在身体状态极差,早上晒了一小时的太阳,已经头重脚轻。被小赵这轻轻一搡,他身体就往前倒去。 小赵吓了一跳,连忙搀住他:“叶哥,你咋了,别吓我!” 叶荣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勉强打起精神来。 这个地方,他还真认得。冯甄第一次带他进城的时候,就来过这里。这地方表面上看是个集市,同时也是武昌的地下黑市,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交易都是在这里做成的。 周书娟想要磺胺,可她竟然来了黑市。 叶荣秋茫然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 难道说,他又一次猜错了吗?眼看着即将到来的曙光,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一百零八章 叶荣秋稳住心神:“我没事。” 小赵担心地看着他。他不懂医学,但是他知道叶荣秋刚放了这么多血,身体总不可能没事,叶荣秋这么单薄的身子,一共才装了多少血!这一路走来,叶荣秋虽然装的若无其事,可他看得出叶荣秋脚步虚浮的很,神态也很疲倦,只怕是在强撑着罢了。 小赵低声道:“政委,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我不杀鬼子了,你先把身子养好。” 叶荣秋说:“我没事,我们进去看看,说不定里面能发现什么。” 小赵无奈,只好跟着叶荣秋走进集市里。 这是武昌城最大的集市了,表面看起来都是些卖寻常杂物的,但暗地里却进行别的交易,他们有约定俗成的暗号,懂行的人或许能在这里买到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 叶荣秋依旧默默跟在周书娟的身后,周书娟也很警惕,不断地环视四周。叶荣秋和小赵低头装作集市中的客人,没有被周书娟发现。 周书娟走到一个摊子前,她的身体挡住了她动作,叶荣秋和小赵看不清楚,只依稀见她似乎塞给了一位摊主什么东西,那摊主便交给她一件东西。 周书娟收好东西,就离开了摊子,转身向外走去。 叶荣秋和小赵连忙把头低得更低,幸好周书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很快就走出了集市。 小赵一脸茫然:“如男姐走了?” 叶荣秋皱眉沉思片刻,小声叮嘱小赵:“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办点事。” 小赵一愣,有些不安:“你一个人去?” 叶荣秋说:“我就去前面那个摊子问问,马上回来。” 小赵出门在外,一个是他不放心叶荣秋一个人行动,一个他自己也不想落单。不过叶荣秋说不出他视线,他也只好听叶荣秋的。 叶荣秋假意挑选货物,慢慢接近刚才周书娟接触过的摊位。摊主是一个中年男人,相貌平平,叶荣秋以前没有见过。他走到摊子前,摊子上卖的是些瓷器,他随手挑拣了两样,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黄石有没有的。” 那摊主一愣,皱着眉头打量他。 黄石是黑市里的行话,因为磺胺的颜色是黄的,磺字又是石字旁加了个黄,便用来代指磺胺。 叶荣秋不确定这个人到底只普通的商贾还是地下党员,他的经验也不足以判断,就只能假装成想要购买物品的客人接近这个摊主,在这个摊主之前他已经问过两个摊主,但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那摊主警惕地打量着叶荣秋,然后扬起了一只手招了招。 叶荣秋说:“五?” 摊主点头。 叶荣秋问道:“好多货嘛?” 那摊主不咸不淡:“行情价,够你用三天。” 三天的用量也不过几克磺胺罢了,五百块,果真是被炒得翻了天。不过黑市里还有这样的药物在卖或许已经值得庆幸。 这个摊主的应对,让叶荣秋更加充满了困惑。刚才周书娟恐怕就是在买磺胺没有错了。看这摊主的表现,他似乎只是黑市里的一个普通商贾,周书娟来买他卖,素不相识的叶荣秋来询价他一样开价。如果是早先跟周书娟约好送药的地下党员,跟周书娟交易完成后就不该搭理别的客人才是。如果周书娟真的是从黑市里买药,可是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他住在武昌的这几天,他们可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周书娟总不可能宁愿没饭吃也偷偷攒下这么大一笔私房钱吧。 叶荣秋陷入沉思,那摊主道:“要不要,痛快点。我手里也没多少货了,除了我这家,别家更没有。” 叶荣秋尴尬地对那摊主笑了笑:“算了,我钱不够。”说着就走了。那摊主也不急着出货,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 叶荣秋走回小赵身边。 小赵轻声问他:“政委,你刚才跟那人说了啥?” 叶荣秋摇头:“没啥,我们走吧,去找书……如男。” 小赵见叶荣秋不肯跟自己说,郁闷地瘪了瘪嘴,跟着叶荣秋出去了。 叶荣秋心里一团乱麻。他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昨天当周书娟说出磺胺两个字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把黑市给排除了,因为他不认为他们有足够买磺胺的钱。他以为周书娟为了救邱进步,势必要发挥一下“念白”的本事。昨晚上他想了很多,他私心里还是希望黑狗是共|产党,至少这样的话他们还是站在同一阵营的。哪怕黑狗的身份不是念白这个头目,只是念白手下的一个帮手,只要黑狗是共|党,那就是最好的局面。可惜他带着小赵溜出来,想要一窥黑狗真面目的如意算盘失算了。大概还是他低估了周书娟。不管用的是什么法子,不管钱是从哪里来的,至少周书娟弄到了磺胺,她的本事已足够大。 叶荣秋带着小赵,沮丧地出了集市。他并没有完全死心,还想继续跟踪周书娟,可惜他们刚才耽搁了这一会儿,周书娟已经走得没影了。加快速度追一追也不是不行,可不止是否由于心情沮丧的缘故,叶荣秋头晕眼花耳鸣的更加厉害了,稍走快一些就双腿发软。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壮汉,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到底放了这么多血,快达到身体的极限。他就算不死心,也实在是没办法了。 叶荣秋只好说:“我们回去吧,我有点累。” 小赵连连点头:“回去吧,你回去好好歇着。”叶荣秋的脸色让他看得胆战心惊。 两人重新回到大路上,没走多久就拐进了小路。叶荣秋把来时的路都记住了,带着小赵原路返回。周书娟选的都是比较偏僻的小路,正好能躲过巡逻的日军。 走了一会儿,叶荣秋突然停下了脚步。 小赵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政委,咋了?” 叶荣秋捂着胸口,脸色惨白:“休息一下,我心慌。”他有点高估了自己身体的情况,其实周书娟叮嘱他至少卧床休息三天的,以他失血的程度,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至少应该好好休息调养几个月,可惜条件根本不允许,只要他们一找到机会就要立刻离开武昌。可是叶荣秋实在不能安心躺在床上,他不仅没有休息,还在太阳下走了那么多路,此刻头晕心悸眼花,虚汗一阵阵地出,而且他们已经跟丢了周书娟,今天是没有机会再去打探黑狗的下落了,这让叶荣秋非常失望,支撑他的意志力也下降了不少,此刻身体的所有不适都涌了上来,他几乎已迈不开步子。 叶荣秋心慌,小赵也开始心慌了。他没想到事情竟然会那么严重。周书娟让他看好叶荣秋,也跟他说了叶荣秋如今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只是小赵一直无条件地相信叶荣秋,叶荣秋说他可以,他就以为叶荣秋真的可以。叶荣秋虽然瘦弱,但是在小赵心里,他是个无所不能的男子汉。 小赵扶着叶荣秋靠墙坐下,叶荣秋的身体冰冰凉,简直不是人该有的温度。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担心叶荣秋会这样死去。他颤声道:“政委,你、你还好吧?要不我背你回去。” 叶荣秋摇头:“你背着我走太引人注目了,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小赵无法,只得陪着叶荣秋稍事休息。 叶荣秋的头昏昏沉沉的,他把脑袋搁在小赵肩上,眼睛半睁半合。 小赵怕叶荣秋睡过去就再醒不过来,于是他不断地跟叶荣秋说话,但是叶荣秋不回应他,他越来越着急了,也开始胡言乱语。 “政委,叶哥,我背你走,我背你出城,我们不要在武昌城里带着了,我们回工厂,找团长,团长一定有办法救你。” “出……出城?”叶荣秋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我带你杀出去!把小鬼子都杀光!” “……” 小赵还在喋喋不休,叶荣秋很想睡一会儿,可耳边的声音让他的脑袋嗡嗡作响。他微微摇头,但小赵没有感觉到。 “别说话,安静一会儿,我马上就好。”叶荣秋轻声喃喃。 然而小赵却突然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我没说话。” 叶荣秋半昏半醒:“那是谁在吵?” 事实上,小赵确实已经安静了十几秒了——因为他听到巷子深处有别的动静。 “政委……”小赵在叶荣秋耳边轻声说,“巷子里有人。” 叶荣秋反应变得很慢:“有……人?” 小赵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好像有打斗声。” 小赵扶着叶荣秋站起来:“政委,不能再休息了,前面好像有好几个人,他们正在向我们这里靠近,我们先出去。” 叶荣秋现在五感都变得迟钝了,所以他没有听见声响,但是小赵耳朵很好,他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这不是在大街上,会在这种窄巷子里发生冲突的恐怕不是普通的老百姓。敌对的势力就那么三方,他们的同志、国军还有日本鬼子,前方不知道有没有他们的同伴,但一定有他们的敌人,以叶荣秋现在的身体状态,一旦暴露在敌人面前,只怕是凶多吉少。小赵性格再冲动,这点道理还是懂的,现在必须把叶荣秋的安危放在首位,其他都不重要。 他摇晃叶荣秋的身体,试图让他清醒一点,但叶荣秋还是混混沌沌的。小赵急得要死,没有别的办法,他抓起叶荣秋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嘶……”叶荣秋感觉到疼痛,神智终于清醒了些。 小赵连忙带着叶荣秋拐进另一条巷子。这时候对方的脚步声已经比较近了,就连叶荣秋也听见了。 小赵还要跑,叶荣秋却拉着他停下。小赵以为他是身体不适的缘故,二话不说打算将他背起,叶荣秋却对他比了个停下的手势,轻声道:“别跑,他们能听见我们的脚步声。” 小赵一愣。 叶荣秋说得对,他们能够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对方应该也能听见他们的。眼下要逃走的话,若是叶荣秋好好的倒还可以尝试,可叶荣秋身体那么虚弱,自己拖着他势必跑不快,万一引起对方的警觉,追上来可就惨了。最好的法子,是找个地方先躲起来,避过这一劫。 小赵四处张望,看见右边堆着几个麻袋装的沙土,他连忙轻手轻脚地扶着叶荣秋道沙袋后面蹲下。 他们安静下来,对方的动静就听得更明显了,已经能够听见对话声。 “你这不要脸的臭汉奸,我诅咒你,你会不得好死!”他们听见一个男人愤怒的痛骂声。 “啊!”接着,是那人传来的惨叫声,他应该是遭到了殴打。 虽然叶荣秋他们看不见局面是什么样的,但是从声音判断,只怕刚才痛骂汉奸的人落了下风,而且已被对方擒住。而汉奸一伙人数比较多。 小赵在叶荣秋耳边轻声道:“听脚步有五六个人。” 叶荣秋点头。这时候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为了让自己更精神一点,他正用指甲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 “既然我不能好好活着,不得好死也没什么。”然后他们听到了另一个男人带着点调侃的声音。 叶荣秋和小赵同时一愣。虽然没看到脸,但是这个声音,即便是在睡梦中叶荣秋也不会听错!那是黑狗的声音! 而小赵那天在小巷子里也听过黑狗和老郭头对话的声音,时隔不久,他还能认出这声音来。他不能确定,向叶荣秋投去求证的目光,叶荣秋那震惊的表情证实了他的猜想。 “你!你一定会有报应的!”最先开口的那人声音已经十分慌乱。 “那就让报应来的快一点好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黑狗再次开口。对比另一人的慌乱,他简直异常轻松镇定。 从那端又传来几声闷响,听起来像是拳头打到肢体的声音。 “轻点,别把他打死了,你们的队长应该想要活捉的吧。”是黑狗的声音。看来刚才动手的人不是黑狗。 “山寺先生,多亏了你,我们才能抓住这个人。不要再跟他废话了,我们现在就把他带走。”这次说话的人操着一口生硬别扭的中文,看来大概是个日本人。黑狗刚才话里的队长,指的恐怕是日军的中队长。 “混蛋!畜生……”还是那个被殴打的中国人,他的口齿已经不再清楚,只怕是被人打落了牙,但是他还是没有放弃,用他的语言奋力反击着。 小赵瞪圆了眼睛,手摸上自己藏在腰间的佩枪。如果说刚才还有不确定,现在听那日本鬼子的话,他们果然遇到了山寺幸!听刚才的脚步声,人应该不会太多,不过五六个。至于那个被打的,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在小赵心里,他就是自己的同胞!他已经忍不住要冲出去,抢占了这个先机,打那些日伪鬼子一个措不及防,或许可以成功杀死那些人渣,把同胞救出来! 叶荣秋看穿了小赵的意图,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小赵已经红了眼。如果不是山寺幸,如果不是这些可恨的鬼子和汉奸,锄头和小三怎么会死,邱进步怎么会重伤,叶荣秋怎么会那么虚弱!都是这些人渣害的!此刻即便叶荣秋阻拦他,也不能平息他的愤怒,他挣扎着站起来。 “啪!”堆在他们面前的沙袋原本堆得就不是很牢固,小赵和叶荣秋角力之时一不小心碰到了最上面的沙包,导致它滑了下去,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叶荣秋和小赵都愣住了。一时间,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此刻他们只能祈祷那些鬼子没有听见这里的动静,紧急关头,他扑上去抱住小赵,压着他趴倒在地上,继续以沙袋作为掩护。 “谁在那里!”开口呵斥的是日本鬼子。 脚步声立刻向他们这里靠近,小赵此刻已经失了先手,要在搞偷袭是不可能的了。他只能抱着叶荣秋翻了个身,将叶荣秋护到自己身下,拔出手下,蹲在沙袋后,打算以沙袋作为掩体,跟鬼子来场火拼。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你们看着这两个特务!”黑狗叫道:“我去看看!” 凌乱的脚步声停下了,只有一个脚步声向这里跑了过来。 小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抓紧自己手里的枪。来的人是山寺幸,也好,今天哪怕他死在这里,也要杀了这个不要脸的臭汉奸!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转眼间就到了他们藏身的巷子口。小赵透过沙袋的缝隙往外看,准备等山寺幸一冒头就一枪击毙他!然而没想到山寺幸这家伙异常的狡猾,竟然没有暴露自己,只是藏在墙后迅速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小赵根本来不及捕捉他的动作,他就已经把脑袋缩回去了。 接着,叶荣秋和小赵听到了一些奇怪的摩挲声和翻动声,不知是从哪里发出的。 又过了几秒,平稳的脚步向着远方走去。 “没有人,是个堆沙土的袋子倒下了。”黑狗说。 “没有人?你看清楚了?”鬼子问道。 “没有,我检查过了。你不放心的话自己去看看好了。”黑狗说。 “哈哈。”那鬼子笑道,“山寺先生说没有,那就肯定没有,谁不知道你是最厉害的,连老鼠都不能逃过你的眼睛,你已经帮我们抓住很多可恶的造反份子了。”他吹捧起了黑狗,竭力地表示着自己的信任,以挽回刚才那声质疑造成的尴尬。 再然后,凌乱的脚步声继续响起,只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远去了,越来越轻,直到他们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第一百零九章 直到那些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见,小赵和叶荣秋还蹲在地上回不过神来。 他们真的走了?就这样走了? 等了好一会儿,小赵忍不住小声问叶荣秋:“会不会是陷阱啊?”他这么怀疑也是正常的。刚才黑狗虽然来了这条巷子,但是根本没有进来检查,在外面不知道弄了些什么动静然后就掉头走了。要说黑狗没发现他们,至少也该走进来看一眼,但是黑狗压根没有这么做,很有可能黑狗已经发现他们了。黑狗的作为,看起来就好像在刻意保护他们一般。可是这怎么可能,这个作恶多端的汉奸保护他们? 叶荣秋摇了摇头:“不会。” 他倒不是回不过神来,而是太疲惫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心真的跳得很快,他担心日本鬼子发现他们,他担心小赵太冲动真的不由分说杀了黑狗。除了担心之外,他还隐隐有些期待。那样的局面下,他和黑狗就已经站在了对立面,当他们和鬼子正面对上,黑狗就必须做一个抉择。要不就为了救他不得不露出真面目和鬼子翻脸,要不……就彻底让他失望。然而黑狗平平稳稳地化解了这场危机,虽然现在已然脱困,但他心里却有些失望。 叶荣秋拍了拍小赵:“扶我起来,我们走吧。” 小赵还是不太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他把叶荣秋留在原地,拔出枪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向外走去,然后快速探出头向外看了一眼。一个人都没有。 他继续向前走,将四周的几条巷子都侦查了一遍,鬼子确实已经走了。他这才收起枪回到原地,将叶荣秋扶起来。 小赵满腹疑问:“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叶荣秋摇头:“我不知道。” 他也确实很疑惑。刚才有沙袋作为掩护,黑狗不可能看到是他躲在这里。黑狗有没有看到小赵,他不清楚,但应该也是没看见的。他没有进来,说明他知道这里有人,可他怎么知道是什么人?不知道什么人就打这个掩护?而他口中被抓的两个特务又是什么人? 叶荣秋一个头两个大,可他实在没有力气想下去,于是他道:“别管了,回去吧,我快撑不住了。” 小赵听他这么说,忙架起他的胳膊往来时的路走去。 叶荣秋突然又出声叮嘱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 小赵愣了一下:“为什么?” 叶荣秋说:“我不想他们担心。” 小赵这才点头:“我知道了政委,我谁都不说。” 接下来他们没有在遇到什么困难,很顺利地回到了驻地。 叶荣秋按照暗号敲门,没过几秒门就被打开了,迎出来的是唐长天。他看见叶荣秋和小赵回来,顿时松了口气,连忙让出一条路;“快进来!” 小赵扶着叶荣秋进门,唐长天把门关上,看到奄奄一息的叶荣秋,大惊失色:“他怎么了?” 小赵焦急地说:“如男姐回来了吗?他身体不舒服?” 话刚说完,叶荣秋就从他身上滑落,摔倒在地。小赵和唐长天吓了一跳,连忙一人一边扛起叶荣秋进屋。 叶荣秋半昏半醒之间,感觉到小赵和唐长天将他放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应该就是床了。 他依稀听见唐长天在训斥小赵,指责他们不该不打声招呼就自己出门去。他听见小赵嗫嚅地道歉:“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想做点事,政委才带我出去的。是我连累了政委。” 叶荣秋满心愧疚,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没有力气,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拼尽最后的力气,说了“对不起”三个字,然后彻底昏厥过去。 等叶荣秋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亮着昏暗的电灯。他撑着床坐起来,小赵连忙跑过来将他扶起,眼泪汪汪:“政委,你终于醒了。” 叶荣秋环视四周,他发现周书娟已经回来了,除了邱进步之外,所有人都在屋子里。 唐长天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你今天……” 周书娟抬起手制止了他:“算了,他刚醒,那些事以后再说吧。” 唐长天摇了摇头,将指责的话吞了回去。 周书娟走到床边坐下:“我弄到了磺胺,药已经给邱班长和李七八吃了,邱班长睡下了。” 叶荣秋轻轻点头。 周书娟说:“今天发生的事,小赵已经告诉我了。” 叶荣秋看了眼小赵,小赵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叶荣秋不让他说的事情他没有说。叶荣秋心里无比愧疚。小赵是个老实人,恐怕今天的事情他真的以为是他自己不好,叶荣秋是想带他一起做点事才带他出门的。叶荣秋很难过也很羞愧,可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说:“抱歉,都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周书娟说:“以后再说吧。你好好休息,你现在的状况,也算是个伤员。如果你养不好身体,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不能进行下去。” 叶荣秋低下头:“我晓得。” 周书娟深深看了他一眼,对唐长天说:“我们走吧,让他好好休息。” 等周书娟和唐长天还有李七八等人出了房间,屋子里就只剩下叶荣秋和小赵两个人了。 小赵低声说:“今天如男姐也遇到山寺幸了。她说,那个汉奸带着日本鬼子抓了两个国军特务。” 叶荣秋一怔:“国军特务?” 小赵点头。 叶荣秋沉吟:“是国军的人啊……”睡了这一觉,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好了很多,头脑不再那么迟钝,能够思考白天发生的事了。早上虽然没有看到人,但听他们的对话声也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事,原来被抓的人是国民|}党的特务。 小赵说:“长天大哥说,那个汉奸也不是只针对我们共|产|党的,他帮鬼子抓了好几个反抗鬼子的中国人了。国军的弟兄里,只要是抗日的,也是好人。” 叶荣秋点头:“你说的对。”他赞同小赵,但只是赞同小赵对国民党军的看法,并不是他对于黑狗的看法。听了小赵提供的信息,他开始整理思路。 他还是怀疑黑狗和他一样,已经做了共|产|党。原因无他,因为在之前的几年里,国|民|党主力部队一度撤离鄂南地区,放弃了鄂南这块战场,所以这几年共|党在鄂南的势力发展的很快,已经形成了好几个根据地。黑狗一直留在鄂南的话,要打鬼子,最大的可能就是加入了共|产|党。 早上黑狗根本没看见躲在沙袋背后的人是谁,就选择了掩护。他试图站在黑狗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去揣摩黑狗的想法。 假如当时沙袋后有人,他没有看见是谁,有三种可能。要么是国军的人,要么是共|党的人,要么就是路过的普通老百姓。这武昌城里日本鬼子虽然不少,但日本鬼子不用躲躲藏藏的,所以已经排除。如果黑狗是共|党,躲在沙袋后的人也是共|党,黑狗选择偏袒,是理所当然的。可躲在沙袋后的人万一是国军的人呢?黑狗抓的就是国军的特务,让国军知道了消息难道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还是他根本不介意让国军知道?或者无论是谁,只要躲在沙袋后的人是中国人,不管是谁他都不愿意伤害?既然是这样的话他带日军抓走那两个特务,以及之前被他卖给日本鬼子的那些人又算怎么回事? 他想的头都快裂了。因为这五年的分别,关于黑狗的事,他知道的太少太少了。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起这道鸿沟?还是他和黑狗之间的缘分已经淡了,尽了…… 小赵见叶荣秋又捂住了脑袋,吓得连忙跳起来:“我不吵你了,政委,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叶荣秋问他:“如男回来的时候还说了什么没有?” 小赵摇头:“没有,就说了这个汉奸的事。” 叶荣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你出去吧。” 小赵转身往外走,一只脚快要跨出门的时候,叶荣秋又叫住了他:“小赵!” 小赵回头。 叶荣秋说:“今天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小赵又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政委你怎么了,你说什么呢!” 叶荣秋笑了笑:“谢谢你。你出去吧。” 小赵困惑地挠了挠头,出门帮叶荣秋带上了房门。 周书娟不光给伤员带回了磺胺,也给叶荣秋带回了补血的食材和药物。他躺在床上休息了两天,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些许。 这天早上周书娟又出门去了,叶荣秋在床上躺得都起了痱子,于是跑到院子里乘凉。因为有前两天的事,所以唐长天对他看得格外紧,他才进院子,唐长天就跟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叶荣秋对唐长天笑了笑,表示自己没有再犯的意思,靠在长椅上吹着风闭上眼睛休憩。 唐长天突然开口:“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一些,前天你出门去,是想找你那个叫黑狗的朋友吧。” 叶荣秋睁开眼,微有些诧异地看着唐长天,没有否认。 唐长天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道:“你的朋友,是不是已经做了汉奸?或者我该这么问,他现在的名字是不是叫山寺幸?” 作者有话要说:看在小生生最近这么勤劳的份上多留言鼓励鼓励好不好TAT 本来点击就很少了(虽然怪我自己断更),但是看不到大家的反馈意见很没滋味啊~ 第一百一十章 唐长天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道:“你的朋友,是不是已经做了汉奸?或者我该这么问,他现在的名字是不是叫山寺幸?” 叶荣秋吃惊地看着他。 他进城来找黑狗这件事已经不算秘密,这间屋子里的人各个都知道。不过他已经见过黑狗,知道黑狗就是山寺幸这件事,他并没有对别人说过,唐长天是怎么知道的? 唐长天说:“昨晚上如男回来,说她遇到山寺幸,小赵脱口而出,问她‘你也遇到了?’我今天早上问小赵这件事,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被我问急了,就说让我来问你。我想,应该是你不让他说的。” 叶荣秋失笑。他也不知道该说小赵什么好,这家伙果然是个没心眼的。不过这事到底是他不好,怪不得小赵。 唐长天说:“我虽然没跟你打过什么交道,但你创办兵工厂的事我听说过。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在这种鬼地方能够把兵工厂办到现在的规模,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都对你恨得咬牙切齿,我们都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 叶荣秋讷讷地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唐长天说:“你不用谦虚,要是没有你,就没有兵工厂,我们所有人的处境都会比现在糟糕更多。前几天我和小赵聊天的时候说到你,他一提到你的名字就两眼发光,说你是他见过最厉害最聪明的人。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你是个有大智慧而且沉得住气的人,你对革命的贡献我们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你一个。” 叶荣秋沉默。他知道唐长天说这番话并不是为了夸他,他已经大概知道唐长天想说什么了。 唐长天说:“像你这样的人,我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理由让你前天不顾大局偷跑出去,差点在外面丢了性命。我想,应该跟你要找的人有关系吧。其实从你第一天来这里我就看出你心事满满,听说你们遇到了山寺幸。我又听说你进城来想找山寺幸和念白,再加上前天的事,我想……” 叶荣秋沉默。对于黑狗的身份,他没有承认,但他也无法腆着脸否认,他就只能沉默。 唐长天问他:“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叶荣秋反问;“什么什么打算。” 唐长天说:“我不知道你跟你朋友的事,但我想他应该是个对你很重要的人。也许就跟亲人一样。” 叶荣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不自觉的苦涩:“我相信他。” 唐长天愣了一下:“你相信他?山寺幸?” 叶荣秋撇开眼。他是怀疑黑狗是地下党员,但不管黑狗是不是,他的身份一定很隐蔽,他不愿意向自己透露丁点口风的话,唐长天也未必知道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告诉唐长天五年前的黑狗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那又有什么用呢,有些事情不是亲身经历的话也未必能够体会。何况他没有任何证据,他有的只是一厢情愿。 唐长天想了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但还是无法控制地带了些讽刺的语调:“为什么?就因为他昨天抓了两个国民党特务?你别忘了,他是带着日本鬼子一起去抓的!” “不是!”叶荣秋立刻否认。 唐长天问他:“你是怎么看待国民党的?” 叶荣秋说:“我以前是从国军队伍里出来的。” 唐长天说:“是吗?那你是因此对国民党怀有成见或是对他们还有情分?就我来说,虽然这些年那些特务害死了我们不少同志,但我也跟国民党打过交道,他们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关于究竟是先抗日还是先打内战,他们也一直在起内讧。我这几年一直避免跟国民党的人打交道,一来是防着他们,而来如果他们愿意抗日,那么抗日事业也需要他们出力。山寺幸前两天虽然抓了两个国军的特务,但那可不说明他向着我们,他是日本人的走狗,只替日本人办事。这些年他已经害过我们好几个同志了。三年前就因为他,我们在武昌的势力差点被日本鬼子连根拔起!” 叶荣秋吃惊地看着唐长天。这些事,他并没有听说过。 唐长天说到这里,情绪已经有些激动:“三年前,还没有念白。当时我们在武昌的同志是由一位叫老林的同志带领的。结果我们的队伍里出了汉奸,向日本鬼子告密,泄露了老林的行踪。老林遭到偷袭,受了枪伤。当时我们已经准备好撤离武昌,把老林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山寺幸那时候还不出名,只是个在武昌城里的普通老百姓,老林为了出城,不得不救助老百姓,结果被山寺幸知道了他的行踪,将他出卖给日本鬼子!”说到这里,唐长天的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大喘了几口气,这才让情绪平静下来,“老林的人头被日本鬼子割下来挂在城门上示众,挂了半个月的时间,烂的面目全非。我们的同志失去了老林,群龙无首,日本人在城内大肆搜捕,差点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当时念白也在城里,他临危受命,带着我们幸存的同志与日本鬼子殊死搏斗,这才在武昌城里留下了革命的火种!要不然,如今的武昌城,早就是日本人的帝国了!” 叶荣秋惊诧地合不拢嘴。黑狗他,做过这种事?!不,不可能的!一定有哪里不对! 叶荣秋问唐长天:“三年前你在武昌城里?” 唐长天说:“我在。只不过当时我还没有加入革命的队伍。我那时候还是个普通老百姓,老林的人头挂在城门上,整个武昌城群情激奋,有不少人因为不满日本鬼子的恶行而奋起反抗,那一年鬼子杀了很多人。也就是因为这些事,让我终于觉醒,我才成为了地下党,参加抗日的事业。”他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日本鬼子一定没想到,他们做下这等事是为了威慑城里的百姓,却起了相反的效果,山寺幸也不会想到,他以为能够一举将我们这些地下党人铲除,却使得革命的队伍更加壮大。那之后日本鬼子才不得不将老林的人头从城门上取了下来。” 叶荣秋失神地看着他。 唐长天说:“如果你不相信我的的话,你可以去问如男。她说过,她和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总不会骗你。那时候她就在武昌,而且已经加入了□,那一场浩劫她比我有更直观的体验。” 叶荣秋沉默了良久,问道:“他害过多少中国人?” 唐长天嗤笑了一声:“你还是不相信是吗?我可以一个一个数给你听。老林之后,他又杀害了张思南同志。张思南是我们的优秀同志,当时我们想要和城外的人取得联系,委派张思南同志出城,那时候日军封城封的很严,而山寺幸勾搭了日军,颇有几条道,他把这当成赚取国难财的营生,如果有老百姓拖他办事,他坐地起价,鱼肉乡里,谋取了一批不义之财。我们的同志装成老百姓给了他一笔钱物托他帮忙,也不知是他认出来张思南是□人,还是他经常做这等杀人越货伤天害理之事,收了钱财之后,他竟然将张思南同志杀害了。” 叶荣秋咬紧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唐长天说:“你要听的话,接下来还有,每一条命我都记着,这三年来,他亲手杀害了我们一名同志,抓了我们三名同志交给日本鬼子。其他被他迫害的老百姓和国军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叶荣秋闭上眼睛,吼道:“够了,不要说了!” 他的脑袋里浆糊一般的乱。黑狗抓了这么多地下党人?黑狗杀过中国的老百姓?黑狗真的在帮日本人做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死也不会相信! 这五年来,在黑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才读书不才看书的地雷 第一百一十一章 看到叶荣秋痛苦,唐长天没有再说下去。他坐了一会儿,拍了拍叶荣秋的肩膀:“你好好想想吧。”说完就离开了。 等到中午的时候,周书娟带了食物回来。 午饭烧好了,叶荣秋没有进去吃,还是坐在院子里发呆。 过了一会儿,周书娟捧着一个碗出来,递给叶荣秋。叶荣秋看了一眼,那是一碗红枣汤。碗里有五颗又小又干瘪的红枣,汤水的颜色很清,想来一共也没放几颗红枣。红枣是补血的食物,在战时非常昂贵,只是这间屋子里有两个受了枪伤的伤员和失了很多血的叶荣秋,周书娟勒紧裤腰带买了这些食物回来。 叶荣秋讷讷地接过碗:“谢谢。” 周书娟在他身边:“喝吧,喝完了我去洗碗。” 叶荣秋现在没有胃口吃东西,周书娟大概也是知道了这点,所以只是给了他一碗汤。叶荣秋喝完汤,吃了碗里的红枣,把碗递还给周书娟,但是周书娟并没有马上离开。 “长天跟我说了。”周书娟说,“原来你朋友就是山寺幸。” 叶荣秋苦笑:“你也要告诉我他有多坏吗?” 周书娟沉默片刻,问道:“你还是相信你的朋友吗?” 叶荣秋一愣,立刻道:“我信他!” 周书娟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如果你相信他,为什么还要冒险去求证?你要是真的相信他,不是该什么都不做吗?” 叶荣秋又是一怔。 周书娟又说:“或者,你不愿相信的,不是你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你不愿相信自己看错了人。” 叶荣秋猛地站了起来,情绪异常激动,双目圆睁,狠狠瞪着周书娟:“你不是我,你懂什么?!你知道他对我做过什么?你知道我们经历过什么?!” 叶荣秋突然爆发,倒把周书娟吓了一跳。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下来:“我是不知道,可是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看到的是现在……” 没等她说完,叶荣秋就大声打断了她的话:“对!我是怕!我怕到没有一个晚上能睡上安稳觉!我修那些机器的时候,我多希望我也是一台机器!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做事!但我不是!我是个人!我也有情绪我也会害怕!” 周书娟怔了怔,闭上嘴不再说什么。叶荣秋压抑的情绪爆发了,现在的他需要抒发。 叶荣秋喊叫着,他的声音并不大,嗓子嘶哑,却仿佛拼尽了全身的额利器:“我找了他整整五年,终于发现他还活着,却活得不人不鬼!我害怕我跟他分开的五年里他经历了什么不能想象的苦难而改变了他这个人,他连我都不能说!我却希望他真的很痛苦,真的有不能说的苦难,有非常重要的大事要做!我怕他五年都没死,却在这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怕,我怕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周书娟沉默良久后站了起来,轻轻揽住叶荣秋的肩。她的个子比叶荣秋矮了一个头,但此刻她的身姿挺拔,俨然成了一个依靠。叶荣秋弯下腰,将头埋在她的颈间,痛哭起来。 周书娟面露不忍的神色,犹豫片刻,终是残忍地问道:“如果……如果他真的变了,不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人,你会怎么做?” 叶荣秋哭泣着轻声道:“哪怕亲手杀了他……跟他一起死……我也不想他死在任何人手里。” “有时候……”周书娟轻轻叹了口气。“你没有必要那么逼自己。如果感觉累了,就休息一下。你还有亲人,有朋友,有和你怀有同样理想的同志们,会有人替你完成你的意志。” 叶荣秋哭累了,精神又变得十分疲惫,周书娟叫来小赵将他扶回房里休息。叶荣秋睡了一天,没再出门。 有了周书娟带回来的磺胺,再加上邱进步和李七八自身的强大意志力,过了几天,他们的伤情都有所好转。邱进步的伤口不再腐烂,但他的伤势太严重了,没有一年半载是不可能养好的。而李七八的情况则稍好一些,周书娟替他清除腐肉,他的伤口就不再流血,照这样养下去,也许腿会跛一辈子,但至少他的腿能够保住了。 而叶荣秋喝了些养血补齐的汤药,又在床上休息了几天,精神状态也恢复了些许。 这天中午周书娟从外面回来,神态匆忙,一进屋就吩咐道:“准备一下,我们要出城了。” 原本躺在床上休息的几个人都愣了下,纷纷坐起身来。 唐长天从房里出来,问道:“有机会了?” 周书娟点头:“下午有个船队出城,我们的人已经打点好了,我们混在船队里一起出去。走水路。快,马上就走!” 消息来的很匆忙,但没有人抱怨。他们已经习惯在敌人的追杀下随时随地转移阵地了,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 小赵和唐长天把邱进步扶了出来,邱进步虽然醒着,但他的精神状态很虚弱,哪怕没有日军搜查追击,让他自己走出城去也不太可能。 周书娟跑到墙边,指了指一个大碗柜:“快,帮忙,把邱班长装进去。” 众人愣了一下,很快都明白了周书娟的意思。他们不可能把邱进步丢在这里,但就这样扛着邱进步出去,无疑太惹人耳目,必须想办法把邱进步隐藏起来运出城去。 他们把碗柜抬过来,碗柜有点小,邱进步必须把身体团的很紧才能躲进去。周书娟说:“邱班长,委屈一下。” 邱进步摇了摇头:“没关系。”然后在叶荣秋和小赵的帮助下,他藏了进去。手脚和脑袋都被碗柜的壁压迫着,连动一动都不能,但他没有吭声。 周书娟又问李七八:“你怎么样?” 李七八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我没事。” 周书娟点头:“很好,那带上东西我们就走!”其实大家都知道李七八的腿脚现在走动是很勉强的,但是他们人手原本就不够,藏一个邱进步还得要两个人抬,叶荣秋又是个病秧子,周书娟自己是个女人,他们不可能再藏一个人,只能这样出去了。 一切准备就绪,周书娟把碗柜的门合上,小赵和唐长天用扁担抬起柜子,叶荣秋扶着一瘸一拐的李七八,周书娟打头,先探了探外面的情况,发现一切干净,立刻让众人出来,向西城门走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们一路走得都很顺利,路上虽然遇到了巡逻的伪军,但是伪军并没有严格搜查他们,唐长天使了些好处就通过了巡查。 很快,他们就赶到了西城门,那里已经有两个船夫打扮的人等着了。来的两个都是青年男子,其中一人迎上来,跟周书娟打了个招呼,大致清点了下他们的人数:“人都来齐了?” 周书娟今天也是男子打扮,眉毛用炭笔描得粗粗的,脸上抹得灰灰的,头发是早就剪成了短发。她压低了声音,道:“都齐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那人点头:“好了,我们马上就走。” 叶荣秋他们听说要跟船队走,还以为来的有一群人,没想到只有两个。他不禁问道:“船队在哪里?” 其中一个船夫笑道:“我们不就是船队?这么多人还不够?” 叶荣秋一惊。这两个真船夫带他们这么多假船夫混出城去?岂不很容易露陷? 那船夫约莫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只道:“放心吧,鬼子不查我们的。” 周书娟小声道:“跟他们走,他们有办法带我们出去。” 都走到了这一步,叶荣秋他们也只能相信周书娟和这两个船夫,除此之外他们并无别的办法。 他们一切准备就绪,就往水路走,周书娟向他们介绍这两个船夫,这两人是一对兄弟,从小就是做水路生意的,个子高的是哥哥,名叫郑水,弟弟名叫郑鱼。 小赵小声问周书娟:“他们也是地下党?” 周书娟摇头:“不是。但是现在很多百姓支持我们的抗日事业。我们为了开通水上的道路,这几年拉拢了不少渔民船夫,他们有时候帮日本人做事,但会先把消息带给我们,也会帮我们躲过日本人的追捕。” 小赵点点头。 在念白的带领下,鄂南的革命工作做的不错,群众基础很好,有些老百姓一听说来的人是共党,都暗中给他们提供帮助。要知道渔民船夫是对于抗战事业非常有帮助的群众,日本人很多物资都要通过他们运送,而且船夫们往往都是拉帮结伙的,很多还都是亲戚,所以日本人也不敢太为难他们,一旦惹起群怒,船夫们罢工,那日本人的工作也会大受影响。 郑水给了他们几个人几张渔民的身份证明,他们在路上遇到查身份的日伪,看到他们是渔民,也就没有过多盘查就放行了。 一路走的都很顺利,他们很快来到河边,船只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先把邱进步安置到船上,周书娟对唐长天说:“送到这里就行了,你先回武昌吧。” 唐长天一怔:“我回去,你跟他们走?” 周书娟说:“对。” 唐长天说:“这不好吧,武昌城里的工作还需要你,要不我跟他们走,你回去。” 周书娟摇头:“这次任务涉及的东西比较多,必须由我跟着。” 唐长天听她这样说,也就同意了:“那好,你们自己小心。” 郑水和郑鱼招呼大家上船,其他人立刻就上船了,叶荣秋却站在原地,看着周书娟饶有所思。周书娟刚才跟唐长天说的话他听到了,周书娟让唐长天回去,却自己跟着叶荣秋他们出城。按照周书娟自己说的,她是念白,她也就是这里级别最高的地下党员,有的是她能做,唐长天不能做,可能是说这次的行动涉及到了一些机密,是唐长天都不了解的。 叶荣秋一直觉得周书娟对他有所隐瞒,但是周书娟不愿说实话,他也没办法。 周书娟问叶荣秋:“你怎么还不上船?” 叶荣秋没说什么,转身进船舱去了。 船驶出码头,脱离了日伪的眼线,船上众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一些。 邱进步已经被从碗柜里扶出来了,在碗柜里憋了一路让他有点缺氧,不过除此之外他的情况还好,伤口并没有开裂,神智也还算清醒。 周书娟说:“我们要去鄂城,根据内线消息,明天国军的火炮会走水路经过前往鄂城,我们要想办法拦截。” 小赵说:“就我们几个人?” 周书娟点头:“就我们几个人,来不及等更多人了。” 小赵不吭声。 任务很艰难,这个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 叶荣秋则担心地看着邱进步。邱进步现在这样的状态,是根本不可能参加战斗的。连续赶路都可能使他的伤情恶化。 周书娟说:“邱班长不能跟我们一起走,等远离武昌,先找个村子把他放下来,我们在附近的村子里有据点,村民会暂时代为照顾他的。” 李七八立刻说:“我跟你们走。” 周书娟摇头:“我派给你一个更艰巨的任务。” 李七八一怔,忙问道:”什么?“ 周书娟说:“照顾邱班长。” 李七八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照顾邱进步,说的好听,其实就是不能带他参加这次心动了。他说:“我可以,我腿没事!”说着还捏起拳头捶了下自己的伤腿。这一捶可不得了。他立刻蜷成一团,抱住自己的腿,背弓得像个虾米,额头上也瞬间渗出冷汗,不过咬紧了嘴唇没有惨叫出声罢了。 众人失笑,李七八的战友过去扶住他,周书娟说:“我知道你很好,但是邱班长一定要我们的人照顾。其他人不熟悉他的情况,鬼子也随时有可能进行搜查,必须留下一个我们信得过的人照顾他。我是看你做事稳重,有责任心,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她从怀里掏出一瓶药递给李七八,“你每天给他的伤口涂一次。看情况省着用。” 周书娟这番话说的半是真心半是哄骗,李七八看了眼自己伤重的班长,咬了咬嘴唇,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好班长的。” 路程漫长,过了一会儿,小赵挪到郑家兄弟边上跟他们聊起天来。 小赵家是在武汉周边的农村,距离武昌很近,他小时候也跟着村民出船打过鱼,所以他跟郑家兄弟颇有话题可聊。 小赵跟他们聊了一会儿水上的事,突然问道:“为啥日本鬼子不查你们,这么轻易就让你们出城了?” 郑水乐呵呵地说:“小鬼子要靠我们给他们送东西,不敢为难我们。武昌附近的水路都把在我们这些兄弟手里,他们的物资和武器也要我们给他们运输。我们要是不愿干,把船一沉,他们全都两眼一摸黑。他们也知道我们帮给共军兄弟送东西,以前小鬼子杀了我们一个弟兄,因为他送一个受伤的国军出城,我们弟兄联合起来不出船,小鬼子逼我们,我们就把船都凿成,过了一个月,小鬼子上门来认错,造了船送我们,还送了上百斤的大米。以后他们就不敢再为难我们了。” 小赵惊诧地说:“小鬼子有那么好心?要是你们都不出船,他们把你们都杀了自己开不行吗?” 叶荣秋接过了他的问题:“如果是四五年前,恐怕他们会这么做。那时候日本鬼子想要三个月吃下我们大中国,手段非常强硬,屠了多少村子和城镇。可他们一个弹丸之地,怎么可能做到三月亡华?仗打了这么多年,小日本国早就被掏空了,他们现在的策略是‘以华制华’‘以战养战’,他们自己没有那么多人力物力。” 周书娟点头:“说的没错。” 小赵一脸别扭:“既然这样,老百姓都团结起来,不帮日本鬼子做事,不就得了!没有咱们种的米,没有咱们挖的铁,小鬼子什么都做不了。” 叶荣秋叹了口气,沉默。 周书娟苦笑:“道理是这个道理,谁又不希望这样呢?可惜咱们中国人不够团结,那么多日伪份子,咱们躲得过日本鬼子,却躲不过汉奸。” 郑水开口道:“我不喜欢汉奸这个词。其实有些事情想的容易,做起来太难了。我也想端起机枪扫他们小鬼子一个屁滚尿流,可我还有老母亲,还有老婆孩子。我死了,脑袋掉了也就碗大个疤,可如果不能把鬼子赶尽杀绝,我就不敢留下家里老婆孩子遭那个罪。” 一直沉默的郑鱼说:“我不想帮鬼子送货,可我要不帮鬼子送货,今天也不能送你们出城。”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战争的残酷,人性的无奈,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 郑水和郑鱼这俩兄弟,郑水看起来更和善,总是笑眯眯的,郑鱼则沉默寡言一些,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这时候还是郑水打破了沉重的气氛,他笑道:“我们兄弟俩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但道理总是明白的。不把小鬼子赶出去,老婆老娘的命都捏在鬼子手里,我们永远过不上安稳日子。共军兄弟们有事招呼,凡是能帮的咱们一定尽力帮一把,有什么咱们知道的消息,也头一个告诉你们。” 叶荣秋挪到床头上,问道:“你们平日里给小鬼子运送什么货?” 郑水想了想,说:“咱们兄弟负责的这条路,平时送粮食比较多。也送过人。” 叶荣秋问:“人?运送士兵?” 郑水摇头:“那倒没有。送中国人,送去矿山挖矿的。” 叶荣秋一愣,突然想起那天在城里看到的日军押送百姓的事。他立刻追问道:“哪个矿场?” 郑水说:“黄石的大冶。” 叶荣秋说:“你们平时送粮食,也往那儿送?” 郑水说:“那不清楚,大概也是吧。咱们不是直接去大冶的,就送到半路,下半程还有别人负责送。” 叶荣秋还想再往下问,这时候周书娟凑了过来,问郑水:“村子快到了没?还要好久?” 郑水往前头望了一眼,道:“快了,拐过前头两个弯,就到了。” 周书娟点头,回头对叶荣秋说:“你去看看邱班长吧,等会儿到了村子先把他和李七八放下去。他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蔚蓝、AK、菉竹猗猗X2的地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叶荣秋钻进船舱里,坐到邱进步身边。马上要到村子了,他们要先把邱进步和李七八放下船,邱进步就不能再跟着保护叶荣秋了。他这一次带了五个人出来,最后死的伤的,能留下保护叶荣秋的竟然就只剩下了小赵和小马两个人。他自觉愧对黄暮的信任,也担心接下来的任务他不能看着,叶荣秋会不会有危险。可是他们并不能因为这些理由就放弃任务。 叶荣秋看出了邱进步的心思,道:“邱班长,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完成任务的。你好好养着,等我们完成了任务就来找你。” 邱进步叹了口气,重重点了下头:“你自己小心,不要逞强。”比起能否完成这次任务,他更担心叶荣秋。叶荣秋对于他们而言是一项宝贵的财富,当初黄暮派他来出任务的时候也叮嘱他哪怕放弃任务也不能拿叶荣秋的性命冒险。 叶荣秋点头:“我会的。” 邱进步轻声咳嗽了两下,吃力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等你回来,团长也在等着你。我们都需要你。” 叶荣秋怔了一下。他们……需要他? 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黄暮也跟他说过好几次。兵工厂离不开他,战士们需要他制造修理的武器。听久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今天听邱进步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有感触。 叶荣秋不再说话,开始望着前方的河流发呆。 他已经很久没来过河边了,水流的翻滚让他觉得很熟悉,过去的五年里他一旦心情低落或是紧张难受,他就跑到河边发呆,看着或湍急或缓慢的流水,他总是会盼望着这股流水能将黑狗冲到他的身边,替他解决困难。黑狗没有被水流带来,他就自己回去面对,他要坚持到黑狗回来。 而现在,黑狗已经回来了。他如今再看这流淌的河水,心情就变得不一样了。现在他知道,这河水并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并不是现在才知道,其实从很久以前他就已经知道,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他一直觉得老天对他不公平,让他生在这乱世之中,幼年丧母,家道中落,被迫和亲人离散,又在战乱中和自己的爱人分别……那时候他真的是全心全意依靠着黑狗,黑狗是他的救命稻草,他已经失去了一切,再失去黑狗,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顾修戈将他赶鸭子上架,让他接触兵器,让他掌握械修这门手艺,可他心里始终觉得自己是被迫的;后来在黄暮的帮助他一步步开办了械修厂、兵工厂,这其中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回忆起来都觉得茫然和不可思议,好像一步步都是这个时代的潮水推着他前进,他在悲痛之余必须要做点什么让他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于是就走到了今天。 原来,他已经做了那么多的事吗? 其实他的心态早就和五年前不同了,只是他自己并没有很清晰的意识到。他的确失去了很多,但失去是因为他曾经拥有过,这世上有更多的人也许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也从未得到过富裕,没找到相知相守的爱人……但是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无论上天是否曾经给予了什么,又或是夺走了什么,如果自己能够为了一个目标去奋斗的话,就能够得到回报,或是将失去的夺回来。 如今的他能够为抗战事业做出贡献,成为一个被需要的人,是因为这五年来他的付出和努力,他想要让他的国家恢复安宁和平,他想要驱逐侵略者,想要让自己的亲人朋友能过上安逸的日子。而他能够在武昌找到黑狗,固然也有机缘巧合,也是因为这五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只要抓住任何一点线索他就会去寻找。假若他早早放弃回了重庆,或是做了流落的难民,现在的他大约还是一无所有的。 叶荣秋突然轻声道:“我知道了,我不会放弃的。” 邱进步一愣,抬起头看向叶荣秋的侧脸。阳光洒在叶荣秋的半张脸上,叶荣秋微笑着,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前方,就好像……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很快船就靠岸停下了,众人把邱进步和李七八送进村庄里,村里跟共|党有接触的老百姓收容了两名伤员,答应会照顾他们,等到其他共|党前来接人。 安置好伤员,船就继续朝着目的地前进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情绪比较低,算是处在人生低谷期了吧,其实写这段我自己也挺有感触的。 我想很快就会看到希望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他们加急赶路,一路上都没有休息,当天晚上就到了鄂城附近。在战区他们不敢随意进城,城镇都被日军把守,于是他们把船停到芦苇荡附近,然后上岸休息。 临睡之前,他们讨论着明天的行动。 附近都是日占区,国军运送枪火也不敢光明正大,根据线报,明天他们会乔装成一队渔民从水路渡河,因此人不会太多。但是人再少,也肯定比叶荣秋他们人多,叶荣秋他们即使算上郑家兄弟这两个船夫也才六个人。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他们能够抢下这批枪火占为己有,不过如此在此地发生交战,一定会惊动附近的日军。他们不想跟国军发生正面冲突,情报也十分有限,一切都要等明天见机行事,任务非常困难。 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小赵都愁眉苦脸的。小赵说:“有枪火,为什么不拿去打鬼子,也免得我们费那么大功夫。” 叶荣秋说:“人心不齐。”其实他自己也是能够理解驻守在鄂南的川军。川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地位虽说比当年顾修戈的队伍好的多,但也是爹不亲娘不爱。在抗战初期,部分国军,尤其是地方部队,打鬼子还是十分尽心尽力的,毕竟被日本人占领的都是自己的家乡。 然而时间久了,大家发现把鬼子赶出去不是一两天的事,甚至不是一两年的事,好好打鬼子的队伍早已打得全军覆没,多少军队连番号都不存在了,剩下的那些人心态自然就不同了。别说国共打仗了,就是国民党内部各个派系都各自为伍甚至争得不可开交,打鬼子不是国家大事,反倒成了自己的事,兵打完了,粮吃完了,就什么也没了,就连驻扎在几里外的“友军”都不会对你伸出援手。想要生存下去,就只有保全自己的实力。再加上上面的指示,有些将领只愿意把精力放在剿“匪”上,却刻意避开日本人的锋芒。 叶荣秋现在说人心不齐,不是一句痛心疾首的指责,而是一句叹息。当年的他,又如何不是这样的心思?别人去前线保家卫国送死,他却只想保全自己的小家。不是逼到自己头上,又有几个人有如此伟大的情怀?叶荣秋固然希望像顾修戈这样的将领能少死几个,可若不是他们都战死了,只怕今时今日中国的形势会更加的艰难。 周书娟走过来:“早点休息吧,你身体还没养好。” 叶荣秋点了点头,躺在草地上睡下了。 七月的鄂南天气十分闷热潮湿,草地里都是虫,他躺着,能听见树上的蝉鸣声,能听见林间的鸟叫声,还有青草在风的吹拂下摩挲的沙沙声。然而就是这些声音,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安静极了。 在这样的安静之下,他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梦,在阳光下的青山上,他悠然自得地往山上走去。他突然看见黑狗站在前方的山坡上,于是他快乐地朝着黑狗跑去。黑狗向他伸出手,离他那么近,似乎他只要伸出自己的手就能碰到。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了出去,却差了那么一些。他便继续向上走,却还是差了那么一些。他全心全意地朝着那只伸向他的手靠拢,阳光照得他很暖和,即使永远只差那么一步,他却全然没想到要放弃。 是啊,近在眼前了呢。 清晨,他被小赵叫醒了。 周书娟分发了一些干粮和水,然后他们就潜藏在芦苇丛里安静地等待。 上午十点左右,他们看见一支船队缓缓从前方驶来。 郑水问周书娟:“是他们吗?” 周书娟眯着眼仔细观察。对方来了两条船,两条船上人都不多,加起来总共也就十来二十个人。看打扮,像是普通的百姓,不过没有人会在日占区穿着军装行动,以此并不能说明什么。 小赵突然凑上来,激动道:“我看到老郭头了,是他们,情报果然没有错!” 小赵的视力是最好的,他往第二艘船上的指了指,叶荣秋他们就看见了站在船舷上的一个老头,看身影,好像真的是老郭头。 郑水问道:“现在怎么办?” 周书娟沉吟不语。国军运送枪火的人不多,因为他们也要避开日本人的耳目,就只有铤而走险。可即使不多,人数也是他们的四倍,硬拼是不可能的,只能智取。 周书娟突然拉过郑水郑鱼两兄弟,对着他们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 不一会儿,他们的船从芦苇荡里开了出去,向着远处来的两条船靠拢。 对方察觉有人靠近,立刻开始交头接耳,警惕地打量着船上的人。郑水不紧不慢地掌着船,叶荣秋和周书娟坐在船上整理着渔网,看上去就像真正的渔民一般。 “嘿,以前没见过,你们是哪个村的?”郑水朝着对面喊话。 对面的人面面相觑,一个回道:“金沙的。” 郑水一边划着船向他们靠近,一边问道:“打渔的?” 那些人见郑郑水等人靠近,都摆出了警惕的姿态。其中有几个人手往腰里塞,像是要那什么东西,这时候老郭头向他们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冷静,然后站到船舷上笑道:“是打渔的。几位兄弟呢?” 郑水说:“我们是送货的。” 谈话间,两艘船只靠得越来越近了,老郭头他们那两艘船的船夫有意把船往边上划,但郑水不依不饶地打着水向他们靠近。 郑水问道:“你们今天收获好不好啊?” 老郭头已经有些不悦,打哈哈道:“还成,还成。” 郑水看了叶荣秋一眼,叶荣秋起身问道:“你们打了什么鱼?” 老郭头不耐烦,随手从竹篓子里捡了一尾鱼出来,晃了晃,说:“我们还有事,先回去了,下回说哈。 郑水他们已经很靠近对方的船只了,郑水还伸出船桨去顶老郭头他们的船,造成他们的船只晃动。 两个国军冲上前,摆出攻击的架势,郑水害怕地收回船桨:“弄啥呢?” 老郭头皱眉:“你们!” 叶荣秋忙道:“不好意思,你们真有事,那就不耽误你们了。”说完他对郑水点点头,郑水便划着桨将船向后退,离开老郭头他们的船只。 他们还刚准备后撤,突然只听老郭头身后的一人惊呼道:“这船怎么漏水了?” 叶荣秋和周书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刚才他们和老郭头等人周旋的时候,派了水性好的郑鱼从水下潜过去,在老郭头他们的一艘船底下凿了个洞。郑鱼这人话不多,做事倒是很牢靠,不愧是水上长大的,这么长时间连口气都没上来换。原本老郭头他们也不至于那么粗心,一个人游近了他们的船都没人发现,都是因为郑水和叶荣秋他们不停地跟老郭头他们说话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郑鱼在水下工作的时候也曾引起过船只的晃动,只是他们以为是郑水的船靠近所致。 郑水连忙将船又靠向老郭头的船:“唉哟,咋进水了?要不把东西搬到我们船上吧,我们不赶时间,送你们一程好了。” 船上的一人忙摆手推拒:“不用,不用,你们别管了,回去吧。” 郑水装的万分热情:“这咋行,你们船漏了啊。都是中国人,还能不帮把手的?” 叶荣秋和周书娟帮腔:“就是,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郑水还把桨伸出去勾老郭头的船。 因为他们造成的混乱,成功把船底凿破的郑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开了。 这时候,老郭头船上反应比较快的人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同寻常了。几个人跑过去保护船上运送的货物,几个人跑到船舷这边来挥舞着船桨打开叶荣秋他们的船,不让他们靠近。有那性子冲动的,已经拔出了刀和棍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叶荣秋他们,随时准备动手。 郑水看见他们手上的刀棍,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这是咋个意思嘛。” 双方一时陷入了僵持。 突然,从岸边的草丛里传来了两声诡异的爆裂声,两发子弹击中了国军另一艘渔船,在船板上打出两个洞来。 一时间,乔装成渔民的国军都愣住了。 当船底被人凿破的时候,他们虽然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妙,但是还没有人敢掏枪。这毕竟是日占区,附近都有巡逻“扫荡”的日军,一旦开枪的话,很可能将日本鬼子召来,到时候事情会变得难以收拾。 放枪的是埋伏在草丛里的小赵。叶荣秋他们自然也有跟国军同样的担忧,他们甚至比国军更害怕惊动日本鬼子。小赵用的步枪是叶荣秋改装过的,做了消音处理,虽然不可能完全做到开枪时没有声响,但能够令枪声减轻不少,小赵开枪时用湿衣服裹着枪管,也使枪声减轻了不少,如果鬼子不是就在附近的话,这样的声响还不至于造成无法挽救的后果。 趁着国军慌乱愣神的时候,叶荣秋迅速对郑水比了个先撤退的手势。他们假装慌张、虚张声势地叫道:“鬼子来了!是鬼子开枪!快跑!”一边嚷嚷,郑水一边将渔船向芦苇丛中划去。 几个国军一时间失去了头绪。他们觉得叶荣秋等人十分可疑,但叶荣秋的叫喊又起到了迷惑的作用,让他们也担忧在岸上放冷枪的人是日本鬼子。 川军这两年来不打鬼子,他们的将领甚至说过“只打新四军不打鬼子”的话,但这并不表示国军就和日本鬼子和平共处。川军之所以不愿意打鬼子,无非是想保存实力,如果他们偷运军火的事被鬼子发现,他们的太平日子也就到头了。 郑水已经把船划进了芦苇荡中,几人犹豫着是否要追,为首的一个道:“别追了,送货要紧!” 他们的两艘船,一艘被凿破了船底,一艘被子弹打了两个眼,但这两个眼无关紧要,并不妨碍船只的正常行驶。于是国军的头领道:“快,快把东西搬到另一艘船上!” 叶荣秋他们已经推进了芦苇丛中。小马透过茂密的芦苇叶,观察着河中央焦急的国军,问叶荣秋道:“政委,咱们去抢吧。” 叶荣秋摇头:“不,我们捡漏。” 国军的人毕竟比他们多,船也比他们大多了,真要正面冲突的话,不能说毫无胜算,但是还是比较危险的。而且到了危急时刻,国军也不会老老实实挨打,闹起来,引来日本鬼子,就是个两败俱伤的后果。叶荣秋现在就指望他们一艘船上装不下所有的枪火,那他们势必要将一些东西沉进河里。而且叶荣秋心里始终不愿意跟同为中国军人的人发生械斗。 小赵匍匐着爬了回来,跳上船,端起枪,等着叶荣秋的命令。叶荣秋示意他稍安勿躁,如果国军的情况过于乐观,他才会让小赵再补上几发冷枪。 就在国军着急地搬运东西的时候,突然,小赵紧张地叫道:“政委,你快看,对面山上有人来了!” 叶荣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个赶紧:“糟了,是鬼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AK、纠结的鰰、九羽、emademon的地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叶荣秋所能预想到的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日本鬼子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并在他们还没有完成任务的时候就已到达 一旦日本鬼子插手,别说完成任务了,只怕同志们都难以全身而退! 顿时所有人都陷入了高度警惕状态! 小赵紧紧抓着手里的步枪。他们出来的匆忙,根本来不及多带装备,想要混出城,也带不了太多武器,六个人身上只有四把枪,其中三把还是手枪,唯一射程较远杀伤力较强的就是小赵手里的步枪了,可以说几条人命都悬在他手里。 日本人已经跑到河边,冲着河中央的渔船大叫道:“中国人,把船靠过来!” 国军们哪里听他们的,更加快了搬运武器的速度。 日本人十分恼火,更加大声的呵斥:“听见没有,快点把船靠过来!” 国军对他们不理不睬,他们大声骂着中日文夹杂的脏话:“支|那、八嘎!” 叶荣秋等人紧张地躲在芦苇丛里,观察着外面的情况。日军一共来了五个人,他们盯着日军身后,提防他们还有更多的援兵。但是并没有,来的就只有这五个人。这让他们暂时松了口气。如果来的日军太多,他们可就危险了。 “啪!”突然一声枪声响起,无数在岸边栖息的水鸟和昆虫被吓得扑腾而起,所有人都颤抖了一下。 国军对日本人的态度使得日本人万分恼火,于是日本人朝天鸣了一枪,做出最后的警告! 船上的国军听见枪声,吓得立刻抱头蹲下。 “把船靠过来,再不过来我们就开枪了!” 小马紧张地吞了口唾沫,问叶荣秋:“政委,咱们怎么办?” 叶荣秋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先躲着,看情况再说。”日军和国军的冲突已经势在必行,来的日军虽然只有五个人,但谁又知道附近有多少日本鬼子,争斗一旦开始,只怕会引来更多的鬼子。 “啪!”又一声枪声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开枪的不是日本人,而是船上的国军!一名日本军人应声而倒! 眼下国军已经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他们如果把船靠到岸边,被日本人发现他们运送的其实是军火,那也只有死路一条,还不如拼一把,兴许还能保住船上的货物。 一枪之后,国军又对着日本人连开了数枪,可惜除了第一枪击毙了一名鬼子之后,之后的几枪均无收获。 日本人在国军刚开枪的时候愣了神,但他们很快回过神来,立刻在岸边趴下,架起枪对着河上开始扫射。 陆上有掩护,而河上却无处可躲,虽然日本鬼子只剩下四个,但他们却占了优势,在扫射中,很快有几名国军倒了下去。 叶荣秋他们尽量将身体压低,虽然现在日本人还没有发现躲在芦苇丛中的他们,可是子弹不长眼,他们疯狂的扫射使得一些子弹也向此处飞来。 叶荣秋紧张道:“再这样下去,会有更多鬼子被引来的。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 周书娟回头看了眼地形,皱着眉道:“现在出去也会被发现的!” 叶荣秋骂道:“该死!”怎么日本鬼子就被引来了呢?这是巧合?那他们的运气也是在太背了一点! 周书娟问叶荣秋:“你快看看他们手里的武器!” 为了跟日本人作战,国军拿出了封存在箱子里的枪火。 叶荣秋接过小赵递来的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把望远镜还给小赵。 也就这瞬间的功夫,已经又有几个人倒下了。一名日军拔出了一颗手榴弹向船上丢去,船上的人顿时大惊失色。他们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榴弹飞近,一人转身往水里跳去,想借此避开手榴弹的攻击,然而还没等他落下水,手榴弹就在空中爆炸,被火光波及的他瞬间变成了一条死鱼,笨重地砸进水里。这颗手榴弹致使国军的一艘船翻了,数名国军落水,不一会儿,水面上漂浮起几具尸体。 到了这个时候,基本上胜负已定了。日军虽然赢了,但他们一共五个人,如今也倒下了三个,只剩下两个活人。 两名日军趴在岸边等了一会儿,确保水上的国军都已死了,这才站了起来,商量着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 周书娟命令小赵:“开枪,杀了他们!”眼下此地只有两个日军,但很快附近其他日军就会赶过来,他们要冲出去,势必会被这两个日军发现,只有先杀了他们,才有活命的可能。 小赵早就准备好了,目标已瞄准,一听周书娟下令,立刻开枪射击。只听砰砰两声枪响,那两名日军就满脸惶恐地倒了下去。他们到死都不知道竟然还有一支共|产|党的队伍躲在芦苇丛中黄雀在后。 杀了两名幸存的日本鬼子,他们也不敢再在此地多逗留。于是周书娟带着众人立刻撤退,赶在日本人来之前离开。 他们刚走出没两步,突然又听见身后一声枪响。众人被吓了一跳,小赵立刻举起枪转身,然而他并没有看见人影。 叶荣秋蹲□四处张望,小赵拉了下他的袖子:“是那个鬼子!” 叶荣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还是刚才河边的位置,一个原本他们以为已经死去的鬼子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手里的枪半举着。但也就是一瞬间,他又倒了下去,枪脱手落在地上,胸口一个窟窿里汨汨向外冒着血。 叶荣秋和小赵一时间都糊涂了。刚才的那一枪,不是那个鬼子发的,而是有人给那鬼子补了一枪!可那些国军都已死了,眼下尸体还漂浮在水面上,而他们自己的同志又都在一起,谁也没回过头,发枪的又是什么人?难道这里还藏了其他的人? 就在叶荣秋发愣之际,周书娟低声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鬼子马上就追来了!” 叶荣秋和小赵这才回过神来,追上周书娟。小赵一脸茫然:“如男姐,刚才有人开枪打鬼子!” 周书娟倒是很镇定:“别管他。咱们先想办法脱身!” 叶荣秋没有开口,却疑惑地打量着周书娟。他总觉得周书娟的反应不太正常,好像她早就知道附近藏了别人,有人开枪她也不觉得奇怪。周书娟身上藏的秘密越来越多了,他实在看不透。 众人跑出一段路,突然又听见身后响起枪声。 人们回头一看,顿时大叫不妙:日本鬼子又追来了! 这次追来的日军有几个班的人数,他们也看见了叶荣秋等人,虽然未必知道他们的身份,但看见有中国人在乡间活动,他们总是要追的。叶荣秋他们此刻也不能停下,他们手里还有枪械,一旦被日军抓到,就是凶多吉少,况且日军也很快就差的查到河边的事和他们的关系,他们必须甩脱日军追兵,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日本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并开枪射击,共|党|们不得不压低了身子以弯曲的弧线奔跑,并时不时回头放枪还击。 在一片凌乱的枪声中,叶荣秋看见身后陆续倒下了好几个日本鬼子。他匆忙地扫视了一眼日本人手里的枪械,小赵捅了他一肘子,拉着他拼命往前跑:“别发傻啊政委,快跑!” 叶荣秋一边跑一边说:“有人在帮咱们。” 小赵看了他一眼:“谁啊?” 叶荣秋不吭声。他是修枪械的,这几年摸爬滚打下来,对各种枪支都已经十分熟悉了,不同枪械开火的声音他也能够分辨。他听到了冲锋枪的声音,但是他们几个手里并没有冲锋枪,鬼子手里拿的是中正式步枪,刚才倒下的几个人明显是被暗处的冲锋枪放倒的。只不过他并不知道暗处究竟躲了几个人,又都是谁。 鄂南的地形多山水,周书娟指示道:“快,我们上山!” 山上有不少小路,可以通往不同的村庄,共|党对此地地形更加熟悉,而日本人却不熟悉。何况山上多植被,能够挡住日军的子弹,他们也可以搞埋伏偷袭,以日军眼下的兵力,想围山是不可能的。只要上了山,他们逃生的几率就大大增加了。 众人忙跟着周书娟往山上跑去,小赵咬了一个手榴弹朝着身后丢去,跑在前排的日军连忙卧倒。手榴弹炸起一片土灰,等日军爬起再追时,共|党们已经逃到山上去了。 郑鱼在前面领路,郑水断后,他们走了一条小路,路十分狭窄,旁边就是长满荆棘的陡坡。郑鱼回头叮嘱:“小心看路。” 郑水说:“从这条路走过去,就到了大水村,咱们就安全了!” 正说着,叶荣秋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向陡坡倒去。他惶恐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他看见小赵抓住了他的衣角,可也就是一瞬间,他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 “啊!” 叶荣秋从陡坡上滚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飞砂的地雷 那个啥,大家都知道最近开始新一轮严打了吧,非常严重,以至于任何地方都不能出现黄|暴的内容,于是我的原名因为有“糟蹋”两个字所以被迫改名了,我本来让编辑帮忙改成《白莲花和黑狗》,但是涉黑也不行……于是就只剩下白莲花了……大家将就看看哈……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叶荣秋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身体跟散了架一样,全身都痛。这痛是由里及外的,从皮肤到骨头,只怕是受了多处的伤。这山林里有许多荆棘灌木,他这一路滚下来,被长刺的针叶扎了好多下,身上裂了许多口子。不过也正因为有那些缓冲,他虽然滚落了很长的一段距离,但伤的不算太严重,只是脚踝处动一动就钻心的疼,想是扭到了。 叶荣秋挣扎着试图坐起来,突然一只温热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 叶荣秋吓了一跳,没想到此处竟然还有别人,于是他慌张地挣扎起来,试图去掰开那只手,却听到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呵斥道:“别出声!” 叶荣秋一惊,立刻就不动了。 那人用有些嬉笑却又无奈的语气低声骂道:“龟儿子,你可真会惹事!” 叶荣秋皱了下眉头,再去掰那只手,这回他轻易地就掰开了。他回过头,看见了身后拥着他的黑狗。 黑狗的脸上抹了很多泥巴,肩上还插着树枝,倒是做了不错的野|战伪装,他脚边放着一把苏联造的冲锋枪,显然就是这把武器刚才救了叶荣秋他们很多次。 叶荣秋死死盯着那把枪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向黑狗,黑狗有些局促地转开了视线:“你脚扭伤了,暂时不能走,日本鬼子正在搜山,你的同伴为了引开他们已经跑了,恐怕是打算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叶荣秋听了这些,并没什么反应,只盯着黑狗的双眼:“果然是你。” 黑狗竖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嘘,少说话,别把鬼子引来了。” 叶荣秋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他到现在可就只说了三个字,也是压低了声音说的,黑狗倒是说了好几十个字,现在黑狗倒嫌起他说话会引敌人?想来就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所以不愿让叶荣秋开口说话罢了。 叶荣秋长出了一口气,放松身子倒进黑狗的怀里。 黑狗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下蹙着眉头仔细地检查着叶荣秋身上的伤口。除了脚踝肿的比较严重之外,其他地方都是擦伤,并不太严重。 黑狗检查的时候,叶荣秋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黑狗。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黑狗这样安静、认真的样子了,这样的黑狗迷人得让他简直忍不住想扑上去用力亲两口。 黑狗检查完叶荣秋身上的伤之后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搓热,然后弯□抓起叶荣秋受伤的脚踝,把他的脚踝裹在自己的手心里。对于扭伤的人来说,冰敷或者热敷都是一种选择,不过在这荒山野地里,他们没有这样的条件,他只有用自己温热的手来帮助叶荣秋消肿。 叶荣秋安心地靠在黑狗怀里。这样的一幕在过去也曾发生过,他们第二次遭遇日军的炸弹空袭,送欧阳青去长乐坪镇的时候,他也曾扭伤了脚。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所经受的便是人生中最苦难的时光了,而如今的情境却比那时都不如,他们没有水没有火也没有食物,甚至附近还有追捕他们的日本人,可叶荣秋却一点都不觉得他们的处境艰难。这甚至是他这几年来难得的好时光了。 黑狗帮叶荣秋捂了一会儿脚,就轻轻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枪走往四处查探,然后再走回叶荣秋身边。 叶荣秋突然有些委屈,当黑狗在他身边坐定,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我日你个仙人板板!你个龟儿子,弄个五年你就没想哈老子?!”(这五年你就没想我?) 黑狗愣了一下,笑了:“哪个说我不想你?” 叶荣秋撑着滚圆的眼睛瞪他:“你上回看到我都不激动!?”两人时隔五年才重逢,这是叶荣秋醒时梦中都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他以为那必然是一个可以令人终生难忘的激动时刻,可黑狗的态度却让他觉得他自己像个傻子一般,只有他一头热,黑狗却根本无所谓。 黑狗还是那副痞痞的模样:“哪个说老子不激动的嘛,你娃是没看到,我一拐过去就高兴地蹦了好几哈!” 叶荣秋怔了怔,想象着黑狗拐进没人的小巷子里高兴得原地蹦跶的画面,一时间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他的怒气不知不觉间已消了不少,哼哼唧唧地问道:“就这个样样儿?” 黑狗促狭暧昧地笑了起来:“老子回切自己搞了一回,好久都没搞过了,都快忘了,好巴适。”(老子回去自己打了次飞机……) 叶荣秋眼前顿时出现了黑狗所描述的场景,他的俏脸涨得通红,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我日|你仙人板板!你……你这龟儿子!你就不能想点好事?” 黑狗看着叶荣秋羞窘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叶荣秋忘记自己腿上有伤,起身就想捶他,牵动了伤腿,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黑狗忙回到他身边搂住他:“莫动。再休息会儿吧,这沟沟里头鬼子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来。” 叶荣秋点点头,靠回他怀里。他现在觉得很安心,这段时间以来内心水深火热的挣扎已经得到了宽解。既然黑狗会在暗中帮助他们狙杀日本鬼子,想来他也是地|下|党的成员了。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有伪装的必要了。 叶荣秋小声问道:“你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啊?” 黑狗撇嘴:“我怀疑老郭头那家伙让我帮他打通关系运送的东西不简单,怕是要对皇军不利。别的也就算了,要是把我拖下水了可不好,我就把消息卖给了鬼子,顺便溜过来看看到底那老头子到底出什么幺蛾子。” 叶荣秋一惊,猛地回过头看着黑狗,不可思议地瞪着他:“鬼子是你叫来的?!” 黑狗的目光闪了闪,但这一次他没有再逃避,而是迎上了叶荣秋的目光:“是啊。” 两人周遭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一切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叶荣秋就这样瞪着黑狗,黑狗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地浅笑着,可突然之间,叶荣秋却觉得,他从黑狗身上看到了一种陌生的——残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菉竹猗猗的地雷 大家觉得这个新文名怎么样?编编帮我起的哟~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叶荣秋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黑狗,黑狗却并不回应他的目光,全神贯注地替他揉着受伤的脚踝。 过了一会儿,黑狗起身:“日本鬼子应该走远了,我带你出去。站得起来吗?” 叶荣秋扶着山壁站起来,迈出一步,就疼得变了脸色。 黑狗见他露出痛苦的表情,不禁皱了下眉头,小声嘀咕道:“别伤了骨头。”他走到叶荣秋身边蹲下,“上来,我背你。” 叶荣秋不语,几秒后,爬上了他的背。 这荒山里植被丛生,他们所在的地方根本没有道路,且有不少荆棘灌木,黑狗背上背个叶荣秋,路就更加难走了。黑狗折了两根较粗的木棍拿在手里,用木棍折断前方的植被,开出一条小路来。 “你的同伴有没有告诉你他们打算去哪里?”黑狗问道。 叶荣秋怔了怔,心虚地摇头:“没有。” 黑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送你去哪好呢……”黑狗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 叶荣秋小声答道:“找个没有日本人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黑狗才低声道:“你打算离开中国吗?” 他说了一个笑话,但是谁也没有笑,气氛甚至有些悲伤。叶荣秋楼主黑狗的脖子,将头往他的颈窝里埋得更深了些。 去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吧。 叶荣秋想这么说。但他没有说出口。 绵延的山脉很长,整条山脉通过好几个村庄,叶荣秋不说要去哪儿,黑狗也不说,两人就这样缓步在静谧的山中走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狗将叶荣秋放下:“休息一会儿。” 叶荣秋胸前贴着黑狗后背的衣襟早就被汗水打湿了。 两人在树下做下,黑狗问道:“肚子饿不?” 叶荣秋点头。昨晚上他们就没吃多少东西,早上跑了一路,这时候早就饥肠辘辘了。 于是黑狗起身去找吃的。这山上本有许多地是附近乡民的耕地,自从日本鬼子打过来之后地才荒废了,因此原有的果树菜田里还能找出不少食物来。 过了一会儿,黑狗就摘了许多梨子和枣子回来。 树上结的果子都是干净的,黑狗把采回来的果子一股脑丢到叶荣秋身上,然后拿起一个在他身上擦了擦,放到嘴边啃:“你身上干净。” 叶荣秋失笑,也抓起一个枣子在袖子上擦了擦,轻轻咬了一口,有些酸涩。 过了一会儿,反倒是黑狗先忍不住开了口:“你就没啥要问我的?” 叶荣秋斜了黑狗一眼,闷声闷气道:“我问你,你也不讲实话。” 黑狗歪着嘴一笑:“我讲了实话,你个龟儿子也不信。” “我不信,我就是不信!”叶荣秋坐直了身子,他身上不少果子都滚到地上。“我不晓得你图啥子,我就晓得你救了我一回,又救我第二回,第三回!” 黑狗回过头,就看到叶荣秋小鹿般的双眼正直愣愣地瞪着自己,眼神写着控诉、委屈、祈盼…… 他转开了视线,叹了口气:“你娃不消弄过看我,我就是个汉奸也还是个人噻,你都跟我睡几回了,我总不想看倒你死在日本人哪儿。” 汉奸这个词从黑狗嘴里说出来,让叶荣秋觉得十分违和。即便他怀疑过,痛心过,犹豫过,可他还是没办法把黑狗和汉奸联系在一起。哪怕……是听黑狗亲口承认。 他轻声问道:“你爱我吗?” 黑狗没想到叶荣秋会在这时候问这个问题,不由愣了一下,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回答。 他没有回答,叶荣秋却替他回答了:“你爱我。我知道,你爱很多人。你这人看起来很坏,很无情,很冷漠,可你也很多情,很善良。你爱我,娥娘,欧阳青,孟元,顾团座,刘文……就连害得你家破人亡的黄三爷,你也不忍心杀他。这五年里,你肯定也爱过很多人。你肯为了救我冒这个险跟鬼子作对,为了那些人,你也不会帮着鬼子害他们。” 黑狗耸肩道:“你太看得起我了。跟我睡过的,就你一个人。” 叶荣秋自嘲道:“我对你而言,就是一个陪你睡过的人?” 黑狗突然一个翻身将叶荣秋压在身下,黑洞洞的眼睛贪婪地盯着他:“这里也没有别个,你再陪我睡一次,也不枉我又救了你。” 叶荣秋试图挣扎,可他却挣扎,黑狗就抓得他越紧。 “你这五年过得这么天真?你看到过好多死人?你杀过好多人?你晓得我杀过好多人?好多是中国人!我告诉你,就算我再喜欢你,我也总得先让我自己能活下去!你那些赤|匪朋友没有告诉你山寺幸是什么人?当初你们赤|匪头目老林的脑袋在城门上挂了多少天,晓得是哪个干的嘛?老子干的!有个叫张思南的,为了给你们往外弄东西,被人给杀了,一枪把脑花儿都打出来了,晓得是哪个干的?是老子!哪个帮鬼子抓壮丁去挖矿,有人敢反抗就往死里打?还是老子!” 黑狗的模样凶神恶煞,真像一条磨牙霍霍蓄势咬人的恶犬。 叶荣秋不再挣扎了:“你为啥子要跟我说这些?” 黑狗恶狠狠道:“我只是希望你莫再嫩么天真!” 叶荣秋目光悲凉地看着他,却不开口说话。他不开口,黑狗就不放手,两人就这样陷入了僵持。 过了片刻,叶荣秋道:“你在等什么?等我骂你?” 黑狗一脸漠然:“想骂你就骂吧。” 叶荣秋苦笑:“这几年难道你被骂的还不够多?” 叶荣秋的这句话就像是点中了他的穴道,令他触电般放开叶荣秋坐了起来,眼神动荡,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撇开头,不让叶荣秋看见他的表情。 叶荣秋了解黑狗。黑狗是个非常能克制自己的人,他可以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深深地隐藏起来,让任何人都看不穿他的内心。但是这一刻,黑狗却丧失了自控。 叶荣秋起身,拍掉身上的叶子和树枝,然后轻轻靠近黑狗,从背后抱住了黑狗:“我确实怀疑过……可我见到你以后,除了相信你,我不会有第二种考虑。”他深深地相信,能够让黑狗甘愿承受如此大代价的事,一定是值得他这么做的大事。 过了一会儿,黑狗掰开了他的手,已经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嘴脸:“起来吧,我背你出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狗背着叶荣秋,一个小时以后,他们走出了山里,前面就能够看见村庄人迹了。 黑狗将叶荣秋放下:“你的腿好点没?” 叶荣秋问他:“你准备要走了?” 黑狗扯了扯嘴角:“不然等着赤|匪把我抓回去大卸八块吗?” 叶荣秋暗暗叹了口气。 黑狗轻轻捏了捏他的脚踝,叶荣秋皱了下眉头。黑狗说:“忍着。”他加大了手劲把弄着叶荣秋的脚踝,询问叶荣秋的感受,过了一会儿,他得出结论:“伤了筋,但应该没伤到骨头,得养几天才能好。” 黑狗走到路边,找了一根较粗的木头,折断上面的枝桠,用石头磨了磨,确保不硌手之后拿回来递给叶荣秋:“接下来你自己想办法吧。” 叶荣秋沉默地接过树枝。 黑狗站着,叶荣秋坐着,两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谁都没有开口。僵持了一会儿后,黑狗说:“我走了。” 黑狗转过身,刚迈出一步,突然感觉衣角被人拉住了。他僵住脚步,低下头,看见了叶荣秋那只因为用力而骨戒泛白的手。 僵持了数秒之后,黑狗突然弯下腰,一把捞起叶荣秋,用力搂进自己怀里,发了疯一般亲吻他。他就像一条饿急了眼的狼狗,掠夺着叶荣秋口中的呼吸,恨不得将他生吞下去。叶荣秋起先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搂住黑狗,热情地回应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荣秋只觉得头昏脑涨,整个人如同飘荡在云间一般,又有黑狗温暖的大手托着他,才让他感觉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突然,黑狗推开了因为缺氧而面红耳赤的叶荣秋,低声道:“我先走了。” 叶荣秋茫然地回过头,看见远方出现了人影。他再转回头的时候,黑狗已经跑出很远了,轻轻一跃,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叶荣秋只好用木棍当做拐杖撑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村庄走去。 黑狗送他来的地方,好巧不巧就是大水村。叶荣秋一进大水村的牌坊,差点就撞到了一脸焦急往外跑的小赵。小赵看见叶荣秋,愣了一愣,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片刻后激动地大叫道:“政委?!” 叶荣秋忙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点!” 小赵喜出望外,冲上前抱住叶荣秋。叶荣秋手里的拐杖被他撞掉了,人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往地上倒去,小赵连忙扶住他:“政委,你脚怎么了?” 叶荣秋摇头:“没事,就是扭着了。他们人呢?” 小赵说:“在村里呢!郑水兄弟出去找你了,我不放心,坐不住,也想去找你!” 正说着,叶荣秋就看见了后面急匆匆追出来的周书娟:“小赵,回来,快回来!” 周书娟跑到跟前,看见叶荣秋也是一愣:“你回来了?” 叶荣秋对她点点头,斜了眼小赵。叶荣秋心知肚明,这家伙八成是看自己走失了,冲动地不听命令要跑出去找人。找人这回事,去一个人也就够了,这要是一个个出去找,被找的人回来了,找人的人又走丢了,反倒坏事。小赵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周书娟和小赵把叶荣秋扶进一户人家,周书娟检查了一下叶荣秋的伤腿:“骨头没事,伤到筋了,问题不大,过阵子就好了。” 叶荣秋点头。这话他听黑狗说过了。 周书娟问他:“你一个人找来的?没碰见鬼子吧?” 叶荣秋摇头。 周书娟说:“回来就好。郑水兄弟找不到你,晚上自然就会回来了。” 周书娟让村民热了一壶水,用热毛巾捂住叶荣秋的伤脚,轻轻替他按摩活血。 料理完叶荣秋的伤势,周书娟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问道:“今天早上你看清楚了吗?” 叶荣秋点头:“虽然没看全。打鬼子的时候,他们开箱子取了几把武器出来,都是英国货。” 周书娟一愣:“英国货?不是美国货?”美国为了在中国牵制住日本,向国军提供了不少武器支援。如果是中央军对川军表示重视,发给他们的应该是美国货才对。 叶荣秋摊手:“他们应该是分批运送的,这两船不是全部。但的确是英国货,而且是老货,我不会认错。这应该是中央军得到美国的支持之后淘汰下来的一批武器,他们自己放在仓库里也没用,不如拿来送来给川军做个人情。恐怕过不了多久,川军就要打大仗了。” 在一旁听着的小赵惊诧道:“他们终于准备打鬼子了?” 周书娟看了他一眼:“未必。也有可能是打我们。” 叶荣秋说:“别把他们想得太坏了。打我们,用不着还专门送武器来。不过,他们的战场不一定是这里。总之,我们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周书娟看了他一眼,不再吭声了。周书娟知道,叶荣秋心里对川军始终怀有好感。川军这支队伍历史悠久,最壮大的时候曾有数百万人,跟日本开战至今,川军的伤亡也是最惨烈的。台儿庄战役中,如果不是川军的巨大牺牲,也不会取得大捷,令日军胆寒,放缓了侵华的脚步。当初叶荣秋所在的顾修戈的队伍,其实也是川军中的一支分属,只不过是杂牌中的杂牌,享受着最差劲的待遇,却冲在抗战的最前线。但正因为川军队伍庞杂,也不都是齐心的,第三十集团军的长官王陵在鄂南的这几年,抗日的情绪并不高,在剿|共上出了更多的力。关于这些,她并没有必要跟叶荣秋去争辩什么,这些事不在叶荣秋的职责范围内。 周书娟拍了拍叶荣秋的肩膀:“好好休息吧。” 一行人在大水村休息了一夜,叶荣秋的脚踝消肿了些许,已能勉强走动了。第二天,他们在当地村民的帮助下离开了大水村,走上了回武昌的路。 附近都是日军的扫荡区,为了避开扫荡区安全地回到武昌,周书娟制定了一条绕远路的计划,把行进的道路大多选定在了难以进行扫荡的山林里。 因为叶荣秋的脚还不太好,路又比较难走,所以小赵一直在旁边扶着他。走出一段路之后,叶荣秋突然对小赵说:“这里离矿山也就几里远,矿山都让小鬼子给占了,我怕这附近鬼子会管的比较紧。小赵,你腿脚快,先去前面侦查一下附近有没有日军的行迹。” 小赵得了叶荣秋的指令,立刻撒腿往前跑去。 小赵一走,小马想上前扶叶荣秋,叶荣秋摆了摆手拒绝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周书娟身边,跟她并肩前行,目视着前方的路问道:“昨天在河边,有人躲在暗中帮我们,开枪打死了那个鬼子。你晓得那人是谁?有没有头绪?” 周书娟摇头:“不晓得,大概是附近的民兵吧。” 叶荣秋又道:“那家伙后来好像还跟了我们一段,上山前我听见有冲锋枪的声音。” 周书娟斜了他一眼:“你确定没听错?不是鬼子的枪。” 叶荣秋说:“大概吧。” 周书娟还是摇头:“我哪里晓得。反正不是我们的人,要是我们的人,老早就好出来了,做啥子躲起来?你不要管那么多了,咱们打鬼子,老百姓支持我们的有很多人,你要相信,只要我们信念坚定,到哪里都会有人帮我们。” 叶荣秋便不再言语。 突然,前方的小赵叫了起来:“唉哟!如男姐,这里好像有个死人!” 众人面面相觑,连忙加快了脚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只见小赵站在一棵树下,手里拿了根长树枝,一手扶着树干,一手伸的远远的,正勉励想够到这里:“那里,在下面,看到没有?” 众人定睛一看,下去的坡上还真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人。 “死人?”叶荣秋走上前:“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看衣服,应该是中国人。”小赵探长了脖子张望:“好像都烂了。咱们要不要挖个坑埋了他。” “把你手里的东西丢掉!”周书娟突然厉声一声:“小赵!丢掉!” 小赵吓了一跳,手一松,去够尸体的树枝就掉下去了。 小赵回过头,一脸茫然:“如男姐,咋了。” 周书娟走上前,一把把叶荣秋和小赵拉了回来:“退后,别靠近他!” 周书娟拉扯的十分大力,小赵和叶荣秋都被她拉得一个踉跄,脚上原本就有伤的叶荣秋一个踉跄,差点摔了,幸好小赵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小赵不满道:“你做啥子这么紧张嘛。不就是个死人。死透了,人都烂了。” 叶荣秋则不解地看着周书娟。周书娟态度这么紧张,一定有她的道理。 周书娟劈头盖脸地问小赵:“你碰那具尸体了?” 小赵摇头:“没碰着啊,离这么远,在下头呢。我正想用树枝去够。” 周书娟皱着眉简洁而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走,快走,离远点!。” 小赵和叶荣秋满头雾水,但周书娟都这么说了,他们就只好跟上。 直到离那具尸体远远的之后,周书娟才停下。 小赵问道:“到底怎么了嘛,那具尸体有什么名堂。” 周书娟板着脸道:“以后看到尸体离远点,不要靠近他,更不要用手摸!死人身上很多病会过人,我们之前有个同志就是摸了尸体,染了疫病,活不过两个月就死了,还会害更多活人。” 小赵和叶荣秋面面相觑,却只好答道:“晓得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几天后,他们顺利躲开了日军的扫荡,回到了武昌附近。 叶荣秋和小赵等人没有再进武昌,他们此次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于是就在武昌城外,他们就要和周书娟告别了。 叶荣秋和周书娟走到一边,叶荣秋抱了抱周书娟:“回去以后,你自己小心。” 周书娟点头。 两人说了几句互相关心的话,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就要分别了。 叶荣秋说:“那我走了。” 他转过身,周书娟突然在身后叫住了他:“茂实哥。” 叶荣秋回头看她。 周书娟说:“你想过回重庆去看看吗?” 叶荣秋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周书娟会跟他说这个。这几年,有几次他差点就要回重庆去了,但总有别的事绊住了他,使他一直没能顺利成行,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家人的安危。不过周书娟告诉他,他哥哥还活着,还在重庆等着他回去。 叶荣秋迟疑了片刻,道:“有空我会回去的。” 周书娟点点头:“尽早回去看看吧。我上次去,也有三年了,你哥说你一天不回去,他就一天不敢离开重庆。重庆的局势一直都不好,如果你见到你哥,劝他南下躲到安全点的地方去。替我代声问好。我也……只有你们这些亲人了。” 叶荣秋心酸极了,沉重地点了下头:“我记住了。” 周书娟落寞地笑了笑:“走吧,快点回去吧。” 叶荣秋犹豫片刻,又上前轻轻抱了她一下,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道:“保重,妹妹。”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在一旁等候的小赵他们。有时候,他也有冲动带着周书娟远离着是非之地,周书娟只是个年轻女孩子,压在她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可是战争还没有结束,每个人身上的担子都很重,亲人相聚了还会再分离,只有祖国和平的那一天,他们才能真正团聚。 和周书娟道别后,叶荣秋他们回到了自己的营地。 叶荣秋这次离开,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因为日军的封锁,武昌城里也很难往外递消息,对于黄暮等人来说,叶荣秋简直就是生死未卜的状态。如今看到叶荣秋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全团上下都喜出望外,黄暮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犒劳这次出任务的几个人。 叶荣秋好笑道:“团长,何必搞得这么兴师动众,也就是出去了几天。” 黄暮喜滋滋地说:“嗨,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我也跟着占个光,吃顿好的。” 叶荣秋笑着摇摇头,又问黄暮:“邱班长和七八有消息了吗?” 黄暮点头:“也就你们回来前一天传来的消息,已经派人去接了,不过那两个都是伤员,恐怕行动还要慢点。” 叶荣秋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 黄暮点了根烟抽上,把烟盒子递向叶荣秋,探询地看了他一眼。叶荣秋用食指和拇指捻了根烟出来:“多谢。” 叶荣秋虽然不像黑狗那样对烟有瘾头,不过这些年压力这么大,他也就沾上了这东西,偶尔抽一个放松一下。 黄暮长长地吐了口烟,问道:“小叶啊,这次进武昌,有没有什么收获?” 叶荣秋心知肚明,却装傻道:“任务完成的很顺利。” 黄暮只好坐正了身体,直白地问道:“你当初进武昌,不是还想找你要找的那个人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头绪?” 叶荣秋摇摇头:“没找着。”他心底里有些愧疚,他也不想骗黄暮,可是黑狗现在这个身份。如果照实说了,只怕会引起很多麻烦。 黄暮问他:“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还打算找下去?” 叶荣秋默了默,道:“过阵子再说吧,我先做好兵工厂的事。” 黄暮听他这么说,脸上立刻就绽起了笑意。其实叶荣秋要找人,他一直是不怎么支持的,好找的还就算了,偏偏是个分别了五年生死不明的人,叶荣秋还跟中了魔怔一般,为了那个人兵工厂的事情都不管了。他现在想通了,肯暂时搁置一下当然是最好的,赶紧把兵工厂做大了,把小鬼子早点打出去才是正经的! 黄暮掐灭了烟头,翘着二郎腿舒心地说:“你这几天风餐露宿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我已经叫人去给你烧水了,洗把热水澡睡一觉,晚上起来吃顿大餐,祭祭五脏庙。” 叶荣秋道了声谢,黄暮起身亲自把叶荣秋送回住处。 两人刚出门,没走几步,团支书急匆匆跑了过来:“团长,团长,出事啦!” 黄暮一惊,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团支书脸上的表情却不是焦急,而是兴奋:“大事,出了大好事!” 叶荣秋也好奇地凑过来听好事。这倒难得了,居然出了大好事,难道是太平洋战场上日本鬼子又吃了什么亏? 团支书搓着手哈哈笑道:“开打啦,国军和鬼子开打啦!” 团支书此言一出,叶荣秋和黄暮都是一愣。第三十集团军在鄂南已经呆了几年了,跟鬼子虽说也有接连不断的小摩擦,但一直没有大的冲突,可说是相互保存实力。团支书这么兴奋地跑过来找黄暮说这事,看来这次的规模跟以前那些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打小闹不是一回事。 叶荣秋脱口而出:“这么说,川军这次真是为了打鬼子?”这个消息让叶荣秋感到很欣慰,他一直希望川军能够在抗击日寇上多花点心思,倒是不要那么积极地“剿匪”。 团支书愣了一下,说:“是鬼子主动朝川军开的火。” 这回轮到叶荣秋怔了:“鬼子主动开火?” 川军不想打,鬼子就更不想打了。日本早就不是一九三几年时的模样了,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那个弹丸之地早就被掏空了,何况在太平洋战场上他们损失惨重。更是雪上加霜。现在的日本,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只能采取“以华制华”的手段。在这样的情况下,日本竟然对川军主动开火? 团支书连连点头:“真的,鬼子架起大炮,对着川军的阵地连轰了好几炮!川军一点准备都没有,被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现在还在收拾呢。” 黄暮也糊涂了:“怎么回事到底?” 团支书摊手:“我也不晓得,已经派了人去查喽!” 黄暮一头雾水,只好对叶荣秋挥了挥手:“你先去休息吧。” 叶荣秋带着困惑回到房里,心里还想着刚才的事。他知道的倒是比黄暮他们更多点,鬼子主动开火的理由他能猜到一些。应该是鬼子发现了川军偷偷运送火药的事,以为川军准备跟他们开打,索性先下手为强,主动打川军一个措手不及。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因祸得福了。日军已经对川军动手了,就不可能轻易收手。如此一来,川军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全力打鬼子,或者就只能认怂撤出鄂南了。不管是哪一种选择,对于共党来说都是有利的。川军的兵力和火力都比共军强多了,他们肯停止内战合作打鬼子自然是再好不过,即便他们选择撤走,没有了国军的阻碍,共党在鄂南的发展也会更顺利。 叶荣秋躺到床上,心里还在想着这些事,心里有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他让自己不要在想,过了一会儿,终于扛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第一百二十章 叶荣秋一觉睡醒已经是晚上了。他一起身,正好赶上小赵来叫他起床。 小赵也睡了一觉,现在已经到晚饭时间了,黄暮给他们准备了丰盛的大餐接风洗尘,所以让小赵赶紧把叶荣秋叫起来吃饭。 叶荣秋换了套衣服,就跟小赵出门去了。他们赶到团部,饭菜都已经搬上桌了,黄暮和团支书张青正等着他们。 叶荣秋和小赵入座,黄暮的心情很好,起身亲自给他们倒了酒:“这酒是乡亲送的,来,喝点,晚上回去睡个美觉。”今天叶荣秋回来了,川军和日军开打了,简直就是好事连连,他都恨不得要喝个一醉方休。 众人忙起身陪黄暮喝了一轮酒,然后开始边吃菜边讨论起以后的事来。 黄暮侃侃而谈,大讲特讲他对兵工厂未来的期望。这兵工厂不光是叶荣秋的心血,也是黄暮的心血,除了叶荣秋之外,就属黄暮对兵工厂贡献最大。他虽然没有技术,但他总是有很多的想法,他提出想法,叶荣秋开出条件,他满足,然后叶荣秋想办法完成他的想法,这几年来两个人配合的一直很默契。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黄暮跟叶荣秋分开了这一阵子,也颇有点这滋味,席上他简直滔滔不绝,说了无数展望,有些靠谱的,有些则是天马行空的。叶荣秋却不像平常那样一一分析给他听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难度在哪里,他今天就只是听着,然后嗯嗯啊啊的敷衍,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张青发现了叶荣秋的走神,问道:“政委,你怎么了?” 叶荣秋摇了摇头:“没啥,有些累。” 张青瞪了黄暮一眼:“你看你,政委刚回来,觉都没睡够,你就这么滔滔不绝让人家听你说话。” 黄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止住了话头,举起杯子:“怪我不好,来,我自罚一杯酒。” 叶荣秋勉强笑了笑,举起杯子跟他碰杯。 吃完饭之后,张青先回去了,小赵也被黄暮支走,黄暮搂着叶荣秋的肩膀在小路上散步,絮絮叨叨地说着饭桌上没说完的话:“小叶啊,你早上答应我以后把心思都放在兵工厂的事上,我很高兴,现在国军和鬼子开打了,咱们的形势也马上会好起来的,你有啥需要的就说,我去给你想办法。” 叶荣秋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黄暮,眼神愧疚。 黄暮已经喝得有些耳热了,并没有注意到叶荣秋的异常:“说说看啊,你怎么不说话。哦,对,你看我,该让你回去休息了,还缠着你不放。” 黄暮收回搁在叶荣秋肩膀上的手,正想说什么,却听叶荣秋先开口了:“团长。” “嗯?”黄暮挑着眉头看他。 “团长。兵工厂的事,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叶荣秋鼓起勇气,直视黄暮的眼睛,“但是,我恐怕还是偶尔要去武昌的。” 黄暮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突然刮起了一阵风,直到风声停歇,黄暮才平静地开口:“为什么?” 叶荣秋说:“我不会耽误兵工厂里的事。” 黄暮又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也有自己想做的事,不可能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这里。没有你,兵工厂发展不到今天的规模。没有你,战士们的条件也许比今天更艰苦。我不是嫌你做的事情不够多,我是担心你。你这次进武昌,也该知道城里的情况比城外的更要糟糕多了吧?这才几天,我们就死伤了那么些个同志。你想进武昌去做的事,真的值得你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叶荣秋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下头。 黄暮重重地叹了口气。叶荣秋的固执他是领教过的。他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 “好吧,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谢谢团长,你也早点休息。”叶荣秋向黄暮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日军和川军这一开打,果然不同于往日的小打小闹,叶荣秋他们所在的营地每天都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炮火声。士兵们就着炮火声下饭,连胃口都比往日好了不少。 这天中午,叶荣秋和在兵工厂干活的几个士兵正一起吃午饭,小赵突然叫道:“又开打了!” 话音刚落,就听远方传来一声炮弹爆炸的声音。 叶荣秋笑道:“你耳朵真好。”小赵刚才先听见了炮弹出膛飞翔的声音,所以知道开打了。 小赵嘿嘿笑了笑,闷了一大口饭。 康七说:“哎,你们说,日本鬼子怎么突然就对国军开火了?” 一个叫金大栓的士兵说:“我晓得我晓得!我有个兄弟在十四旅的,他告诉我,这事上头早就开始策划了。咱们新四军今年组了几支队伍,专门去抢日军据点的粮草、伏击日顽的运输队伍,夜袭敌营,打了就跑,弄得他们没好日过。顽伪里面有咱们的人,那些‘白皮红心’的,就去跟鬼子打报告,说国军抢他们的东西,不让他们给皇军运粮食!”白皮红心,指的就是身在日伪心在共的那些人,明面上帮日本人做事,实际上帮着共|党偷偷挖日伪的墙角。 “哈!”康七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听说不止这些呢,国军不是派特务抓咱们的地下党么,那些‘白皮红心’的就抓了国军的特务送给日本人。日本鬼子抓了特务,觉得国军策划着推翻他们,国军的人被鬼子抓了,又觉得鬼子在挑衅。国军不想打鬼子,咱们就逼着他们打。” “啪!”叶荣秋手里的筷子落到了地上。 众人都向叶荣秋看去。“政委,你咋了?” 叶荣秋失神地看着金大栓,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捡起筷子在身上擦了擦:“没、没事。” “哎!”小赵叫了起来,“政委,那天咱们不是看到山寺幸抓了个国军的特务给鬼子吗?” 叶荣秋的心跳得很快,口干舌燥:“啊……啊。” 小赵想了想,用力拍了下手,肯定地说:“那个大汉奸肯定是中了我们的圈套了!说不定特务的消息就是如男姐他们透露给他,引他去抓的。如男姐他们果然厉害!” 旁边的几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山寺幸?就是那个大汉奸山寺幸?你们在城里见到他了?”“他长得什么样啊?是不是凶神恶煞的?”“你们没给他一枪?” 叶荣秋放下碗站了起来。 小赵抬头看他:“政委你咋了?” 叶荣秋摇头:“没事,你们吃,我吃饱了,出去走走。” 叶荣秋转身离开,众人看了眼叶荣秋半满的饭碗,康七担心地问道:“政委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看他脸色怪怪的。” 小赵困惑地挠了挠脑袋:“政委最近一直不大对劲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不挑食的叽的地雷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日军和川军的战事并没有维持多久,半个月后,川军撤出了挂榜山和桃花尖地区。正如叶荣秋所说,川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这次虽然新得了一批军火,但毕竟是嫡系部队淘汰下来的东西,拿这些来跟日军拼个你死我活,第三十集团军的首长王陵付不起这样的代价。何况中央的战略重点并不是放在鄂南地区,不会给他们更多援助,因此王陵索性率军退避三舍,继续保存实力。 国军一走,新四军就立刻挺进,建立新的阵地,大力发展当地的群众和团结士绅集团参加抗日革|命的工作。 转眼1942就过去了。由于年底川军让出了阵地,针对共|产|党的围剿行动也暂缓,这一年新四军发展得很顺利,队伍又壮大了不少。 1943年是世界局势发生重大变化的一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日军为挽救在中国和太平洋战场上的失利,制定了“对华新政策”,以打通平汉线、粤汉线确保占领区为目的,大力扶持汪伪政权,促成汪蒋合流,把中国变成它进行太平洋战争的战略后方,以挽救它的失败。 这就使得中国敌后抗日战争形势更加严峻,环境更加艰苦。在中原地区,尤其在鄂南,驻鄂日军为贯彻日军大本营的战略意图,加强了对水陆交通线的控制,江上游弋的舰艇增多,公路沿线据点增密。日军还加紧了对共|军根据地的“扫荡”、“清乡”和“蚕食”。 自上次与黑狗分离之后,叶荣秋一直还想找机会再进武昌城,但是因为跟着部队转移阵地,以及日军发动的多次扫荡使得形势越来越紧张,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这天,叶荣秋去团部找黄暮,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不行,绝对不行!你换个人去!” “如果不是这次的任务非常重要,上面又怎么会选中他?不让他去,你倒是给我找个合适的人出来。” “合适的人哪没有?你去找康七去。” “康七是谁?” “也是兵工厂里的,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不比他差!” 叶荣秋听到他们提起康七和兵工厂,不由愣了一下,连忙贴到门上更仔细地听起来。一直反对的声音是黄暮的,另一个跟他对话的人的声音叶荣秋听不出来,有点耳生,似乎不是独立五团里的人。 “黄团长,这次的任务真的非常重要,如果刺杀竹内成功,我们在鄂南的形势将会大大改善。”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给你找康七来。” 叶荣秋听到屋里脚步声响起,连忙向后退,可这时候他再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房门被拉开,黄暮和一个佩着上校军衔的军人站在门口,正好和叶荣秋撞了个正着。 叶荣秋尴尬不已,连忙向二人敬了个礼:“团长,上校。” 黄暮一惊:“叶政委?你怎么在这里?” 他身旁的那名上校眼睛一亮,绕开黄暮上前,站到叶荣秋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叶政委?你就是叶荣秋?” 黄暮露出了懊丧的神情,咬牙切齿地瞪了叶荣秋一眼,上前推搡他:“去去去,回去干你的活,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名上校却一把抓住叶荣秋的胳膊:“哎,别走。” 叶荣秋被他们一推一拉,弄得一脸茫然。 “黄团长。”上校松开了叶荣秋,理了理衣服,一派军官风度,不紧不慢道,“你这样不好吧。叶政委都来了你不给他介绍一下?” 黄暮一脸的不情愿,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叶荣秋指了指上校:“这位,参谋长的秘书,徐少方同志。”又指了指叶荣秋,“我们团的叶政委。” 叶荣秋再敬礼:“首长好。” 徐少方回了个礼,向叶荣秋伸出手,笑呵呵地说:“久仰大名啊小叶同志。” 叶荣秋忙握住他的手。 “你来得正好。”徐少方揽住叶荣秋的肩膀,“我跟黄团长正要派人去找你,走吧,我们进屋说。” 叶荣秋还是一头雾水。找他?不是说找康七吗?难道说刚才他们口中的“他”指的是自己? 黄暮急了:“不行不行,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康七,他不行!” 徐少方威严地扫了黄暮一眼,加重了语气:“这是参谋长的意思。” 黄暮急得跳脚:“参谋长说了非要叶荣秋不可?不是只要一个军事专家就可以吗?咱们兵工厂里的人随便你挑,你带走七个八个我都没意见,就是他不行!” 叶荣秋现在有点明白了。徐少方来这里,恐怕是要找个军事专家去出一项任务,而且他是冲着自己来的,恐怕这个任务是有一定的危险性的,所以黄暮死活不同意他带走自己,想让康七等人顶上。 “黄团长,你这就太霸道了吧。”徐少方说,“至少听听叶政委自己的意思嘛。” 黄暮翻了个白眼,走到叶荣秋边上暗中拉他的手:“你前两天不是说身体不好,打算休息几天吗?你来这里是不是找我请假来了?” 黄暮这就是有意引导了。叶荣秋没有说过自己想要休息,只不过前几天跟人抱怨了一句自己最近有点头疼而已。那是个小毛病,现在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什么任务啊。”叶荣秋问道。 徐少方对于黄暮的阻挠,已经很不开心了:“黄团长,你一定要在这里说?弄得大家都知道?” 黄暮吃了个瘪,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让开路,示意叶荣秋先进屋。 三个人走进房里,徐少方笑呵呵地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叶荣秋:“先坐下。” 叶荣秋有些局促地坐下。 徐少方不紧不慢地开口:“这次我来独立五团呢,其实就是冲着你来的。是这样,我们得到了消息……” “他们打算去派人去刺杀鬼子的大佐,需要一个军事专家。”徐少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黄暮打断了。“你说说,这事你能行吗?你也就装装枪械了,刺杀这种事,你去了第一个被鬼子打死啊!” 叶荣秋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是军中的武器出了什么问题,需要人修理,可能要上前线,所以黄暮不想让他去。居然是刺杀……黄暮这话虽然是因为故意不想让他去才说的,但是说的也没错,这种活,他确实是不大在行的。 徐少方瞪了黄暮一眼,清了清嗓子:“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他们需要一个军事专家辅助,刺杀的事情不会让你亲自上的。” 叶荣秋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在什么地方?” 黄暮瞪圆了眼睛,张大嘴,刚想说什么,但徐少方比他更快,吐出了两个字:“武昌。” 这两个字一出,房间里瞬间安静了。 黄暮闭上眼转过头,一脸完蛋了的表情。叶荣秋的眼睛却瞬间亮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武昌?在武昌城里?”叶荣秋再次确认。 “嗯,武昌城的守备森严,外面的人很难混进去,所以我们不能送很多人进去,只能想办法把精英送进去,跟武昌城里的同志合作,完成这次行动。” 叶荣秋蓦地站了起来:“首长,请派我去,我会努力完成这次任务的!”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节部分资料引自“鄂南抗日斗争回忆”一文 感谢lili、菉竹猗猗、歪歪的地雷 第一百二十二章 从徐少方说出武昌这两个字开始,黄暮就知道,这件事恐怕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这大半年来叶荣秋一直想再进武昌找黑狗,不过一则是部队阵地迁徙,二则黄暮虽然口头上答应但实际上还是在暗中阻挠,因此他始终未能成行。这次徐少方找上门来说要让叶荣秋参与暗杀行动,黄暮原本倒是不怎么担心,这种事情不符合叶荣秋的性格,即便是让他去他也不一定肯去,可一听说行动在武昌,黄暮当时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完蛋了! 这不,徐少方连行动需要干什么,有哪些困难,需要多少时间还什么都没说呢,叶荣秋就自动请缨了!现在只怕是用十匹马都拉不回叶荣秋这个犟子了! 徐少方也是一愣。一开始黄暮横加阻挠,叶荣秋也表现的犹豫不决,让他以为这次的说服会是十分困难的。可突然之间,叶荣秋的态度一下发生了大转变,倒是一副非要去不可,谁拦他跟谁急的态度了。 叶荣秋这么干脆,反倒是徐少方有些担心了:“小叶,这次的行动可不简单啊。” 叶荣秋腰杆挺的笔直:“首长只管吩咐!” “呵!”徐少方乐了,扫了眼一旁的黄暮,黄暮一副破罐子破摔爱谁谁的样子坐在那,连气都懒得吭了。 “好啊。年轻同志有这个觉悟非常好。”徐少方赞扬叶荣秋,“不过我还是要给你讲讲这次的行动有什么困难,如果你不行的话不要勉强,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的。” 这时候,不管徐少方说什么困难,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叶荣秋也已经不会退缩了。 这次他们想要暗杀的人是日军联队大佐冈本奈,也是日军在鄂南的首脑。共|军接到秘密情报,冈本不日会秘密前往武昌境内。如果能够成功刺杀冈本,鄂南的日军群龙无首,这对于抗日事业而言将会是极大的一项成功,甚至能够以此改变整个鄂南的形势。 当然,愿望是美好的,但是任务也是异常艰难的。 冈本大佐要进武昌,武昌当然是全城戒严,对城内的共|产|党人也开展了一轮又一轮严峻的追捕行动。这时候还想从外往里运人和武器,那是难于登天的。 但是这个行动仅靠城内的同志去完成,那是不现实的,武昌城里的共|党不光缺人还缺武器弹药,凭他们要去刺杀冈本,无异于送羊入虎口,还是得靠城外的新四军支援。 徐少方说:“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送进城去。但是送人进去比送武器进去容易,即使你进得去,也带不了枪支弹药进去。” 叶荣秋问道:“那如果没有武器,让我进去又能做什么?” 徐少方说:“城里的同志说,他们这些年攒了几把枪支下来,但大多都损坏了,或者是弹不对枪,他们也有省下一点火药,如果我们能想办法派一个军事专家进城协助,也许他们能有办法完成任务。” 叶荣秋听了半天,大概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其实这个任务的要求是比较模糊的,因为城里的人想要和城外的人取得联系并不容易,所以城内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还要进去了才知道。他的唯一宗旨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协助城里的共|产|党|人完成刺杀任务。具体需要做些什么,恐怕是要到时候随机应变了。 徐少方说:“怎么样,你觉得有什么困难,可以赶紧向我们提出。送个人进去不容易,力要使在刀口上,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我们也不会让你冒这个险。如果不行,我们就赶紧换人。” 叶荣秋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徐少方说:“越早越好。” 叶荣秋点头:“那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 在没有见到叶荣秋之前,徐少方是有点非他不可的态度的,毕竟叶荣秋声名在外,要说军事专家,怕是新四军里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来。但是见了叶荣秋以后,叶荣秋豪爽的态度反而让他开始犹豫了。 “哎。”徐少方拉住了他,目光有些不信任:“那也没有那么急。” 他没想到叶荣秋那么年轻,做事那么豪爽,他原本以为叶荣秋会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再给他答复,至少也要向组织提一些要求,但是叶荣秋什么都不问,自己说什么他都全盘接收,说走就要走,反而让人担心他做事不是那么牢靠。 叶荣秋问道:“还有什么?” 徐少方犹豫了一下,说:“你不说说你的看法?你觉得这次任务有什么难处?军部能为你做些什么?好歹考虑清楚嘛,等出现问题了再去考虑就来不及了。” 叶荣秋显得很平静:“难处?这个任务难道不是处处都是难点吗?你们选我,不就是希望我去解决困难的吗?要是军部还能做什么更多的,你早就告诉我了吧。” 徐少方愣了愣,有些尴尬地笑了。他必须要承认,叶荣秋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因为任务如此艰难,他们才会找到叶荣秋。 叶荣秋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然来找我,那就信任我。我不能保证我可以做到什么,但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徐少方顿时脸上有点烫,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沉吟片刻,道:“好,那你回去准备一下,今晚好好休息。我回去向参谋长报告,明天早上我派人来接你。” 叶荣秋向徐少方和黄暮敬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徐少方又看了眼坐在一旁的黄暮。刚出他和叶荣秋交谈的时候,除了最初黄暮曾出言阻挠,但自从叶荣秋自告奋勇要参加任务之后,他就没再吭过一声。 徐少方说:“你们团的这位小同志……” 黄暮没等他说完就嗤了一声:“你是不是不信任他?” 徐少方怔了怔,忙赔笑:“没有,没有。” 黄暮气鼓鼓地翻着白眼:“我巴不得你们不信任他,赶紧给我换个人。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百个你都赔不起!” 徐少方了解黄暮这个臭脾气,别说自己,就是参谋长亲自站在这里,他也不一定有多客气。不过能被他看中的人,一定有过人之处。 徐少方笑了起来,拍了拍黄暮的肩:“好啦,别闹脾气了。下次我请你喝酒!” 黄暮没好气地甩掉他的胳膊,看了眼叶荣秋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叶荣秋就出发了。 参谋长派了两个班的人护送他,同时又排了两班人走另两个方向,因为要到达武昌先要经过日军的扫荡区。经过这几年你来我往的扫荡和反扫荡,共|军已经积累出经验,知道哪些地方哪些地形是日军扫荡的重点,哪些地方是守备比较疏漏的地方,也知道一些日本鬼子不知道的小路,因此他们可以用最小的伤亡躲过扫荡。多派几队人为了迷惑日军,让鬼子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地是哪里。 小赵也在护送的队伍里,但是这一次,他不能跟着叶荣秋进城了。 天黑之前,他们顺利地通过了扫荡区,到达了武昌城附近。 送到这里,卫兵们就不能再送了。 为首的班长把准备好的“身份”等物交给叶荣秋:“城里会有人接应你,你自己进去吧。一切小心。我们不会离开,就躲在附近的村庄里,任务结束以后,我们会想办法来接你的。” 小赵万分不舍地抓着叶荣秋的手:“政委,我真的不能跟你一起去吗,城里面那么危险,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啊。” 叶荣秋无奈:“要是能混的进去,我巴不得整个新四军跟我一起进城。小赵,你放心,我会努力保护好自己的。” 在其他人的催促下,小赵依依不舍地放开叶荣秋,目送着他离开了。 就如徐少方所说,武昌城把守的非常严格,叶荣秋进城之前被盘查了半天,身上带的所有东西都被搜了出来,为了接应他,共|军还动用了一名潜伏在伪军中的“白皮红心”较为高级的人。如果不成功,不仅叶荣秋会被捕,这颗他们放在日军中的棋子同时也丢了。 好在叶荣秋最终还是顺利地进了城。 “白皮红心”带着叶荣秋走出两条街,轻声道:“你知道他们的住处吗?” 叶荣秋点头:“半年前我来过。” “白皮红心”说:“那就好,我不能送你过去,你自己走吧,万事小心。” 叶荣秋点头。 上一次来武昌的时候,为了找黑狗,叶荣秋努力地把武昌的地形记住了。这半年过去,武昌城里不少建筑毁了,房子塌了,但他还是找得出前往周书娟他们住处的地方。 此时天已经快黑了,在日占区,为了防止共|产|党人在夜色的笼罩下秘密进行反日行动,所有的城镇是有宵禁的,此刻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而准备出夜巡的伪军们则已经开始慢慢在街头聚拢了。 叶荣秋着急地朝着目的地走去,他必须赶在宵禁前找到周书娟他们。 右边的巷口突然有一道黑影晃了晃,叶荣秋停下脚步往那里看了一眼。巷子很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迟疑了片刻,愈发加快了脚步。 走出一段路,叶荣秋突然又停了下来。他隐隐约约听到附近有脚步声,他担心有人跟着自己,但是那声音很轻,他无法分辨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又迈开腿,这次他小跑了起来。 几分钟之后,叶荣秋跑到了周书娟他们居住的巷子。他迅速钻进巷子里。 又过了几秒钟,叶荣秋突然又从那个巷子口窜了出来,猛地扑向一个正蹑手蹑脚准备贴墙偷窥的黑影。 那人看见扑出来的叶荣秋,吓了一跳,但是他反应很快,迅速后退,却还是被叶荣秋抓住了衣角。 叶荣秋手里拽着衣角,就像顺杆子往上爬,用力将那人扯向自己,那人身手也不赖,一把钳住了叶荣秋的手腕,将他的手向外一翻。 叶荣秋感觉到抓住自己的人力气非常大,并且那人一扣住自己手上的经脉自己的手就变得无力,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挥开了。 但叶荣秋不依不挠,他感觉到那人有想跑的意图,奋不顾身地扑过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却抱住了那人的右腿。那人想要抽出腿,却又显得有些犹豫,并没有使力踢开叶荣秋。 就这样,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纠缠在了一起。 叶荣秋恨恨道:“你跑,你跑我就把你裤子扒下来!” 天色已经黑的差不多了,在黑暗中,叶荣秋只能依稀看出面前人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相貌。但是不用看清楚,从那人抓住他手腕的瞬间,叶荣秋就知道自己赌对了——那是黑狗! 过了一会儿,黑狗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语气无奈:“方脑壳(傻瓜),你放开。” 叶荣秋还在较劲:“我不放,放了你又要跑!” 叶荣秋只奢望这次进城完成任务之前能再见一次黑狗,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顺利,这才刚进城,竟然就抓到了黑狗。 黑狗的语气更无奈了:“我不跑嘛。你快起来,等哈鬼子要来巡逻了。” 叶荣秋还是不大敢相信他,但是这么跪着也不是个事儿,他抱着黑狗的腿缓缓往上挪,从小腿抱到大腿根,又搂住黑狗的腰,像是树懒一样死死扒在黑狗身上,生怕一不留神这家伙又跑得无影无踪。 黑狗低头看了眼拱在自己胸口的黑乎乎的脑袋,连连叹气:“你抓到我想做啥子嘛。你要把我交给赤|匪?” 叶荣秋不吭声。他也在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现在放跑了黑狗,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逮到这个滑不留手的家伙。这家伙嘴硬心软,八成是听说了自己今天要进城,所以偷偷跟在后面暗中保护自己。可是带他回去见周书娟和唐长天他们恐怕是不妥的,就在街上站着说话更不合适,这偌大的武昌到底有哪里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说会儿话呢? 就在这时候,黑狗突然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叶荣秋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而且又有光源在靠近,是巷子里有人提着灯笼走出来了。 黑狗立刻去掰叶荣秋的手,小声道:“快松开!” 叶荣秋咬着牙不松手。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巷子里的人走了出来。 灯笼照亮了叶荣秋和黑狗的脸,与此同时,他们也看到了一脸惊诧的周书娟。 叶荣秋和黑狗还抱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抱在一起,周书娟盯着他们,一瞬间表情变化了许多。起先是震惊,稍后有些愤怒,紧接着是深深的无奈:“你,告诉他了?” 这句话不是对着叶荣秋说的,而是对着黑狗说的。 周书娟话音落下的瞬间,黑狗也放弃了挣扎。 他的语气比周书娟更加无奈:“没有。”顿了顿,又道,“现在是你告诉他了。” 周书娟怔了怔,脸上的表情又变了几变。 三个人都有一阵子没说话,场面异常尴尬。每个人对于眼前发生的事都感到震惊,却又在情理之中。受到最大冲击的人,无疑还是叶荣秋。 关于黑狗的身份,他是一直都有存疑的,他早就猜测黑狗是隐藏最深的共|产|党|人,可是真的听周书娟说出来,他反倒如同在做梦一般。这梦太美好了,让他对于清醒的一刻感到恐惧。 事已如此,再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周书娟将灯笼压低,对黑狗说:“你快走吧,别呆在这里,等会儿有人来了就糟了。” 黑狗轻轻拍了拍叶荣秋搂着他的手。这一次,叶荣秋没有再坚持,他很快放开了手。 黑狗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叶荣秋的脑袋,然后转身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周书娟上前牵起叶荣秋的手:“我们回去再说。” 叶荣秋显得异常顺从。 周书娟领着叶荣秋回到他们住的院子里,唐长天迎了出来:“总算来啦,外头都干净吧?”这句话的意思是问他们有没有被人跟踪。 叶荣秋和周书娟对视了一眼,周书娟摇了摇头,把灯笼递给唐长天:“你先进去吧,帮他热点饭。” 唐长天哎了一声,提着灯笼转身进厨房去了。 周书娟把叶荣秋领进给他准备的房间。然后坐在桌边沉默。 叶荣秋率先开口:“从一开始,你就啥都知道,对不对。” 周书娟抿着嘴唇。 “其实你认得黑狗,从那时候在武汉就认识?你晓得我要找黑狗,你晓得他是山寺幸,也晓得他还有别个身份。但你啥也不肯告诉我。” 周书娟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不是念白?”叶荣秋问道。 周书娟点头:“我是。” “那黑狗……钟无霾呢?他是谁?” 周书娟沉吟着,似乎在考虑,该告诉叶荣秋多少。 叶荣秋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晓得,我晓得你们不容易!我晓得情报要保密!我都晓得!可你叫我咋个办?我快要疯了!” 周书娟抬起头看着叶荣秋,眼神中充满悲悯。 “你是我的亲人,他是我……他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的人!五年,你以为这五年我是咋个过的?我不可能出卖你们任何一个人,我甚至愿意为你们去死!我只想知道黑狗他,到底面对着什么样的困难,我能为他做点什么。难道人多不必单打独斗好吗?还是你们怀疑我?” “不!”周书娟立刻否认,“不是怀疑你,只是……” 叶荣秋的胸膛还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但他安静了下来,等待着周书娟的“只是”。 周书娟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往外张望了一番,然后关进了窗。 “这些事情,长天他也不知道。钟无霾的身份,整个武昌城里,只有四个人知道。”周书娟说,“我是念白,他也是念白。外头的人都以为念白是一个人,但是不是,我们是一个组织。钟无霾是念白里的第一个人,最早的时候我们一共有三个人,后来最多的时候有十个,再后来被鬼子和敌特杀了几个,就只剩下四个。我们四个人分别有不同的身份潜伏在武昌城里,带领其他同志钩织整个情报网。” 叶荣秋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终于,他终于接近真相了。 “黑狗是整个情报网里最重要的一个点,也是我们整个情报网的中心。无论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在特殊时期,哪怕付出血的代价,我们也要保住他。一旦被日本人发现他的身份,以此为突破口来反牵制反搜查我们,很有可能会将我们在武昌甚至鄂南的整个地下情报网连锅端掉。”说到这里,周书娟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任何险我们都冒不起。他太重要了,要瞒住日本鬼子,就必须要将我们自己人也骗过去。两年以前,曾有一个日伪的头领暗中联络我们的同志,他说他受不了自己良心的折磨,不愿意再助纣为虐,希望能够向我们投诚。可是不久之后,就被日本人知道了。并不是我们之中出了奸细,只是一个传一个,有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家人,家人又向乡邻传递消息,最后不该知道的人也就知道了。他被日本人残忍的杀害,甚至所有跟他有关的人都被鬼子抓走,至今依旧下落不明。” 叶荣秋捏紧了拳头:“你们怕我会说出去?” 周书娟说:“不是。但是我们宁可连万分之一的风险也不要冒,你能理解吗?” 叶荣秋沉默。 周书娟说:“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比这更重要。我跟他都不希望将你牵扯进来,希望你能够回重庆去。” 叶荣秋怔了一下:“所以你告诉我我哥在重庆等我?” 周书娟点头:“我骗了你。其实我没有去过重庆,钟无霾曾经去过,他到你家门口,看见了你爹的牌位,看到了你茂春大哥还活着。其他的话都是我编出来骗你的。” 叶荣秋咬住嘴唇。黑狗去过重庆,也就是说,黑狗活下来之后,也没有放弃过寻找自己。 “你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欺骗的人就是你。对于钟无霾而言,也是一样的。我知道你对他而言也很重要。”说到这里,周书娟停了一停,抬眼望着天花板,叶荣秋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水。 “老林的事,你知道吧?”周书娟问道。 叶荣秋点头。唐长天跟他说过,老林是在念白之前整个武昌城里地下党的首脑。唐长天告诉他,老林是被山寺幸,也就是黑狗杀死的。 周书娟说:“那时候武昌城里不像现在,我们的同志非常少,理解支持的群众也很少。老林是中了日伪的子弹,我们没有药,救不了他。当时他的伤情已经恶化的非常厉害了,活不过三五天。他说他不想白白牺牲,希望他的牺牲能换来什么。当时陪在老林身边的只有三个人,我们三个也就是最早的念白。当时日伪汉奸的数量非常多,而我们势单力薄,没有办法打入敌人内部。钟无霾会说日语,说的跟鬼子一样溜,有几次他假装自己是鬼子害化解过危机。老林就说,让钟无霾出面,把他交给鬼子,骗取鬼子的信任。” 叶荣秋安静地听着。周书娟每说一句,他就在想,当时的黑狗心情是怎样的呢? 周书娟苦笑了一下:“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反对,因为我们舍不得把老林交给鬼子,我们还奢望他能够度过难关活下去。只有钟无霾他什么都没有说,他一个人躲起来想了一整天。也许只有他自己人意识到,这么做,他需要付出的是多沉重的代价。” 听到这里,叶荣秋的心揪了起来。 “后来黑狗还是这么做了,临出发的时候,他跟老林说,他宁愿他才是那个要死的人,因为所有的代价都是活着的人承受的。那时候我们另一位同志还骂了他两句,因为我们以为他害怕了。后来钟无霾成功了,他做得比老林期望的更加成功,他成为人们眼中鬼子的走狗,每一个中国人都恨不得杀了他。他获得了很多有用的情报,关系到的不止是这个武昌城,而是整个鄂南的形势。念白变成了一个组织,是为了迷惑鬼子和敌特,他们对念白咬牙切齿,他们杀了一个念白,就会放松警惕,然后紧接着就会有新的念白出现继续领导抗日事业……” 叶荣秋的眼眶湿润了。他知道黑狗有多伟大。而他也知道,这几年里,黑狗有多痛苦。 周书娟深吸了一口气:“他是最重要的人,但相对的,他承受的也是最多的。这几年他所经历的,换做是我——或者是任何一个人,我相信也许……不,我们肯定早就彻底崩溃。在战争结束之前,他必须遭到同胞的唾弃,甚至有时为了得到日本人的信任而不得不将刀枪指向同胞。假若在这期间他不幸死了,也只能作为遗臭万年的汉奸恶贼死去,在革命取得胜利之前,没有人能够为他正名。而假若寥寥几个知情者都死去了,只怕百年之后,他的坟茔依旧要被人踩踏唾骂,却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个真正的英雄。而成为英雄的路上,他会被亲人背弃,也会被迫背弃亲人。” 叶荣秋知道,最后的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所以黑狗不能与他相认,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开。他缓慢地、缓慢了摇了摇头:“我,永远也不会背弃他。” 屋里静谧得只剩下呼吸声,良久没有人再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唐长天的声音传了进来:“饭热好了,出来吃点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叶荣秋总算知道了黑狗的真正身份,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算落地了。可知道归知道,虽然他们处在同一支队伍里,他们也无法相聚。这次的暗杀任务黑狗会参与,情报也是他挖到的,但他不会光明正大地加入暗杀行动,他只会像之前那样继续在暗中给与周书娟他们帮助,甚至在明面上,他还得继续跟共党为敌。 叶荣秋进入武昌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但是他并没有去休息,而是立刻开始了解这次任务的情况。 在来之前,徐少方就介绍过武昌城里的情况了。但是目前周书娟的情况,其实只比徐少方所描述的更加艰难。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请求新四军从城外送一个军事专家进来了。周书娟和黑狗一直想把叶荣秋推出去,他们知道这次请来的军事专家,很有可能就是叶荣秋,但是形势所迫,目前必须以大局为重,就算要把叶荣秋牵扯进来也在所不惜了。 唐长天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箱子,里面装的是他们所有的武器和火药。能用的枪械只有三支,另外损坏的或是已经缺少零件的枪械有七八支,各种型号的子弹加起来有百来发,问题是出在弹不对枪上。另外还有一斤不到的炸药。 周书娟说:“根据我们的同志得到的情报,距离冈本大佐进武昌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 叶荣秋问道:“一共有多少人参与这次行动?” 周书娟说:“如果没有意外,一共有十个人。我们所有的火药都在这里了,枪还有三把能用的在其他人手里。” 叶荣秋沉吟。 冈本大佐是日军在鄂南地区的主要指挥官,到时候他们将要面临的有多少敌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尚且都是未知数,但是以少敌众是一定的,先不说武器的种类,哪怕是保命用的手枪都做不到人手一只,重火力武器更是一把都没有。火药的数量也太少了,一斤炸药炸死一个人倒是够了,可冈本大佐会只有一个人出行乖乖任他们炸吗?如果制作成简易手榴弹纷发给众人,摊到每个人头上的火药量简直少得可怜,如果他们还要埋伏设置地雷的话就更加不够了! 但是叶荣秋也知道,周书娟他们能够弄到这些东西已经实属不易。在武昌城里埋伏的地下党,最主要的任务不是跟敌人战斗,而是打探情报,战斗是在无法避免的时候才会发生的。 叶荣秋问道:“弄不到更多了?” 周书娟摇头:“就这些火药和子弹,还是东拼西凑才弄到的。要么是抢来的,要么是混在日伪队伍里的同志偷出来的。但是在伪军队伍里,要弄到武器也不容易,不是所有人都有枪药,而那些等级高的,日军对他们的武器管制的非常严格,他们用掉了多少子弹日军心里都有数,我们不可能为了这些东西就暴露我们潜伏在敌人中的同志,让他们以身涉嫌。” 叶荣秋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可以想办法。我写一张单子给你们,是我需要的材料,如果你们能够弄到这些材料,我可以制造火药和手雷。” 唐长天担心地问道:“没问题吗?我们这里工具有限。” 叶荣秋说:“死马当活马医了,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周书娟点头:“好。” 唐长天马上给叶荣秋找来一张纸,叶荣秋想了想,写下了硝石、硫磺、煤炭、棉布、木头等材料,然后把单子交给唐长天。唐长天审视了一遍,道:“我尽量找找看,哪些有困难的我再告诉你。” 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和做完了初步的计划,就已经是深夜了。叶荣秋赶了一天的路,躲过日军的扫荡,此刻早已累了,洗了把脸就回去休息了。 躺到床上以后,他还在想今天晚上发生的事。 其实他之前是有些怨恨黑狗和周书娟的。他们两个,一个是他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一个是他生死与共的爱人,他们也都知道黑狗的身份对叶荣秋而言究竟有多重要,就为了要一个真相,叶荣秋甚至一度不顾生死以身犯险,可即使这样,他们依旧对他守口如瓶,甚至宁愿让叶荣秋恨黑狗,也不肯透露一点口风卖他一个安心。今天要不是黑狗偷偷跟着他被他发现又被周书娟撞到,恐怕这个真相他还是不会知道。 他们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呢?大家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了,他在他们心里就那么不可信、那么需要人保护?必须将他排除在外? 然而当心中汹涌的波涛平息之后,叶荣秋就不很他们了。 从抗日的战火开始至今已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如果要说这几年来叶荣秋身上发生的最大变化是什么,那就是他学会了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进步,这让他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都产生了变化。而促成这一项进步的原因是这几年里叶荣秋经历了太多的变故,他的身份也一变再变,从一个万千宠爱的大少爷到被当成壮丁抓入杂牌军中的士兵,再到一无所有的共|党。以前他看不惯或者不能理解的事情如今都能够理解了,只要他试着把自己放在对方的身份去思考。 如果今天他是念白,他也会希望周书娟能去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经受战火的洗礼。而黑狗……今天周书娟已经跟他说了很多黑狗的无奈和被动,但是他知道,黑狗所承受的,绝不仅仅是周书娟所说的那些。当他把老林交给日本人的时候,当他被不知道真相的老百姓唾骂甚至暗杀的时候,他豁出性命甚至抛弃一切去做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理解,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为他所做的感到骄傲自豪,而是饱受着愧疚的折磨! 在山上的时候,黑狗拼命用刻薄的语言试图激怒自己,他只是希望自己狠狠地骂他一顿。苍天啊,他甚至不是希望有人鼓励他夸奖他,而是责骂他,才能让他舒服一点! 想到这里,叶荣秋的心都揪了起来,难过的无法呼吸。 而这一切,其实黑狗早就料到了,可他还是义无返顾地去做了。 叶荣秋用力翻了个身,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他又开始恨,这一次不是恨黑狗和周书娟,而是恨他自己。如果他能够再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早点结束这场噩梦该多好!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一分钟、一秒钟也不想再过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AK的地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周书娟和唐长天就出去收集叶荣秋列出的材料了,而叶荣秋则待在屋子里修理损坏的枪械。 那些枪械里,有些是使用的过程中损坏的,有些是他们捡来抢来的,到手就已经残破缺损,没有替换的零件,根本不可能修复。叶荣秋按照损坏的程度将枪支分类,先把容易修理的挑出来,有可能修复的随后再说,至于根本没必要修复的他就收起来放到一旁,这枪支本身的铁和配件兴许还能派点别的用处。 然后他又开始对子弹进行分类。周书娟他们手里的子弹来路也很杂,有些子弹根本就已经漏了火药或是遭到了损坏,这种子弹装进枪膛里,别说打鬼子了,能现炸膛把自己给炸死。还有子弹的型号根本找不到匹配的枪支,这些子弹放到一旁,可以把里面的火药抠出来使用,制造子弹壳的铁也可以另作他用。 就光是这整理的功夫,就花了叶荣秋一个上午的时间。 下午,他就开始动手修枪了。 叶荣秋修枪修了很多年,周书娟给他的坏枪都是在战场上很常见的枪种,他对这些枪的构造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修。但是真正动手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周书娟他们的工具少得可怜,就连板钳和锤子都没有,唯一能找到的工具就是一把螺丝刀和一把锉刀。 但是这些困难难不倒叶荣秋。没有锤头,他就捡几块合适的石头当成锤子用;没有钉子,他把废弃的子弹头磨尖了,代替钉子;没有板钳,他从废枪上拆零件跟螺丝刀一起当做板钳拧。 忙碌了几个小时,唐长天和周书娟回来了。 周书娟回来查看叶荣秋的成果,叶荣秋抬胳膊用上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快修好一把枪了。” 周书娟盯着他的手看。因为缺少工具,很多时候叶荣秋只能用蛮力硬干,这时候手上已经拉了好几道口子了。她叹了口气:“累了就休息一下,不要太勉强。” “没事。”叶荣秋熟练地组装着拆下来的部件,“我让你们找的材料有什么头绪没有。” 今天周书娟和唐长天分头去找叶荣秋需要的材料了。他们跟叶荣秋汇报:“木炭和棉布没什么问题,硝石和硫磺都不好弄。” 这一点叶荣秋原本也是能料到的,这都是制作火药的材料,就算是在城外,兵工厂有新四军作为背后的助力,这些材料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他原本也是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城里人有途径从鬼子那里偷点矿来。可惜他们的运气并没有那么好。 但是找不到材料,叶荣秋也不能就这么放弃,他千辛万苦混进城来就是来解决问题的,而不是丢下一句没有办法就撒手不管。 叶荣秋说:“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你们再想想办法,动员城里的老百姓,看看他们能不能提供帮助。弄不到现成的材料,我们就想别的途径代替。” 在动身前的一个晚上,叶荣秋特意把这些年自己收集整理的资料里关于制造火药的内容和反应式又温习了一遍,都牢牢记在脑子里了。这么多年来,叶荣秋手里制造的火药数也数不清,这可不是说新四军有钱有能力给他提供充足的原材料,绝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发愁到底去哪里弄材料。然而智慧是属于老百姓的,叶荣秋知道原理,想要去找代替的东西就不难。 他道:“城里应该还有不少房子是土坯房吧?猪圈呢?” 唐长天点头:“土坯房城里有很多,猪圈有是有,可是早都废弃了,大多老百姓家的猪圈现在都用来堆放杂物。猪早就杀完了。” 叶荣秋说:“不要紧,我要的又不是猪肉。这样,你们找几个人,去找城里那些老土坯房,如果墙皮上有渗出来的白色粉末,就都刮下来带回来给我。还有猪圈,弄几根打通节的竹管,垫在猪圈里,过两天从里面捅出来的土也都带回来给我。” 唐长天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这个没问题。还有别的吗?” 叶荣秋说:“我还需要煤炭,还有,城里有没有染坊?能不能弄到染料?有没有烧窑?最好是可信的,我需要在烧窑的地方工作。” 唐长天和周书娟对视了一眼,周书娟说:“我去想办法。” 叶荣秋说:“还有一个东西,估计比较难弄。我需要银子。” 周书娟一愣:“你要钱?” 叶荣秋摇头:“不,我要银,如果能够合成雷酸银,我就能制造雷管。不管是首饰还是钱币,要含银的。” 周书娟问道:“需要多少?” 叶荣秋想了会儿,道:“按理说几块银币也就够用了,但是考虑到我的技术不成熟,条件有限制,肯定有损耗,还有纯度的问题,最好能多弄点。” 周书娟皱眉。别说共|党了,这些年在战火沐浴中,城里的老百姓大多都已一穷二白,有钱的要么做了日伪,要么自己占山为王。有些人家里可能还藏了几件银饰,那都是留着救命或是家传宝,如果用钱去买的话他们也拿不出这么多钱。要是早个五六年,周书娟和叶荣秋自己家里就有一箩筐的金银,可惜这些年早就变卖或是丢弃了。 周书娟抿着嘴想了一会儿,说:“我尽力。”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个人都很忙碌。叶荣秋有技术,但是技术是需要条件去实现的。周书娟和唐长天他们按照叶荣秋的要求一点点把材料往回弄,但是只做炸药是个很危险的过程,必须要有试验仪器,这些东西他们都是没有的。 没有,就想办法制造。这几天里周书娟他们家里的锅碗瓢盆和缸都被叶荣秋拿来改造成实验仪器了。 两天之后,唐长天就运回来两筐从旧猪圈里刨出的土和从墙皮上刮下来的白粉回来给叶荣秋。银子和染料周书娟也弄到了,事情比她想象的要顺利,城里的老百姓对抗日事业异常支持,周书娟出去搜罗材料,立刻就有老百姓拿出自己压箱底的祖传银耳环和银项链交给她。 到了晚上,几个人坐下来商量下面的行动。 周书娟问叶荣秋:“有这点东西,你能造多少炸药?” 叶荣秋苦笑:“说实话,造不了多少。别看你们弄回来这么多土和煤炭,这些玩意儿真正提炼出能用的部分根本就没多少,这里又没有工厂,用最土的方法制造,材料的损耗是非常严重的。而且还要时间,我们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慢慢提炼,只能一次成功。” 周书娟和唐长天的脸色都很凝重。周书娟说:“我们又有新的消息了。冈本奈七月十六进城,他会带一支日军小队进城。伏击的地点我们还需要更多消息才能定下来,但是对他的保护一定是很严密的,一场苦战难以避免。” 唐长天问道:“炸药的量少一点没有关系,但你能不能弄出一种爆炸范围广、爆炸力很强的炸药。只要能够完成任务,我们不怕牺牲,玉石俱焚也不要紧。” 叶荣秋咬着嘴唇。 “我……”叶荣秋开口说了一个字,又沉默了。他的神色非常纠结,可想而知,他即将说出来的话一定是一个很冒险的建议。 周书娟看穿了他的心事,鼓励道:“不要紧,有什么想法,你说出来,再困难我们也要尝试。” 叶荣秋捏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的话,鼓起了他莫大的勇气:“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我想尝试一种,我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方法。我只是在书上看到过,我不知道成功的概率有多少,但是如果成功的话,它的威力非常巨大。” “什么?”周书娟和唐长天也紧张起来,连呼吸都放缓了。 叶荣秋一字一顿道:“我想试一试,制造液体炸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叶荣秋的这个提议,与其说是疯狂和大胆,不如说是匪夷所思。唐长天和周书娟听过之后半晌没做出反应。 他们以为自己将会听到的是什么九死一生的计划,事实上,叶荣秋说的也确实是一个极其惊险的打算,只是他们都无法理解。 “液体……炸药?”唐长天率先开口。 在他们的思维里,液体往往就等同于水,是拿来灭火的,液体居然还能当成炸药,可真是闻所未闻了。 周书娟问道:“那个东西,威力怎么样?”她好歹也是学医的大学生,对于各种化学药剂有一些粗浅的了解。 “非常厉害。那么一点,就可以炸掉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院子。”叶荣秋比了个手势,他所比出的不过是小小的一瓶罢了。然后,他又小声地加上了一句,“我是说,如果我能成功的话。” 周书娟和唐长天面面相觑。他们下意识里都觉得叶荣秋在说笑,要么就是他疯了。虽然他们都知道叶荣秋的能力,叶荣秋这几年来的成绩他们也是有目共睹。可是他说出来的内容,真的太令人无法相信了。 过了好几秒,周书娟终于开口:“那……你有几成把握?” 叶荣秋脸上的表情实在不能称得上自信:“我不晓得。” 屋里又没有人说话了。 “那你就做普通的炸药呢?”唐长天问道,“能做多少?” 叶荣秋说:“我可以做几斤土炸药。但是土炸药体积大,爆炸力弱,既然是暗杀,你们如果拿它去埋伏,很容易被发现,杀伤力也有限。而且我们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了。但如果我做液体炸药,需要的材料其实更少,速度也更快。” “既然你没有做过,”周书娟问道,“你确定你做出来的东西能爆炸?威力有你说的那么强?” 叶荣秋犹豫了一会儿,用力地点了下头。这用力的一下,不是为了证明他的信心,而是为了掩饰他的心虚。当他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恐怕是疯了。 周书娟深吸了一口气,艰涩地开口:“具体到底怎么做,是由你来决定的。” “可是……”唐长天有些焦急地打断。他显然不太赞成叶荣秋进行这项尝试。 周书娟抬手制止了他要说的话:“我们请你来,就把这个重任交付给你了。如果你真的认为更好的话,那么就去做。我们会尽我们所能满足你的要求。我相信你也很清楚,你所做的一切对我们,对所有同志,还有对……对你在乎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周书娟的一席话,说得叶荣秋心里水深火热。然而再怎么困难,他也还是要找到一个出口的。 “我知道了。”叶荣秋说,“我今天晚上在想想到底该怎么做。” 周书娟点了点头,站起身,向唐长天使了个眼色。唐长天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跟着周书娟离开了。 经过一晚的无眠之后,叶荣秋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要赌这一把。 那个制作液体炸药的反应式他是几年前在顾修戈从美国人那里偷来的那批书中看到的,当时他就觉得这是个非常疯狂的概念,液体居然能够爆炸,而且威力还那么强大,于是他就把整个制作的过程记下来了,一直深深印在脑海里。这两年兵工厂做大了,各项条件也比过去成熟了,从一个多月前,他就开始试着研究这个液体炸药。不过他并没有做出过成品,光是研究怎么弄出硝酸他就花了很长时间,而他制作出来的浓酸威力就非常惊人了,把金属器皿都腐蚀了,所以他坚信最终的成果也一定是非常惊人的。那天他去找黄暮,就是准备进行最后的合成实验,结果让他听到了黄暮和徐少方的对话,他义无返顾地把这项研究搁置了,先进城来帮助黑狗他们进行暗杀任务。 按理说,这项实验并没有成功过,他不应该拿来冒险。可是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中规中矩地制造土炸药,根本就出不了多少东西,他们的同志拿着这些东西去打鬼子,也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他能够成功弄出液体炸药,出奇制胜,刺杀冈本奈的成功率会大大增加。他在城外已经把前期的反应练习的很熟悉了,要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能够弄出成品。但相对的,就算他成功了,液体炸药的威力究竟有多大他根本不清楚,制造的过程中也可能会伤到自己。 促使他不愿意用最保守的方法,而疯狂地想尝试这个未知炸药的原因是——他急于求成,他想快点让黑狗也让他自己从这个昏暗的世道中解脱出来,为此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没有时间给叶荣秋来犹豫浪费,当他下定决心以后,他就立刻开始着手制造炸药的事了。 液体炸药中最重要也最难得到的成分就是硝酸,好在土坯房都是用硝土制造的,叶荣秋让从唐长天他们从老的土坯房子墙皮上刮下的白色粉末,就是硝化细菌的产物,而猪圈里捅出的就是硝土。要得到硝酸,首先要弄出浓硫酸,最好是有硫磺,但是周书娟他们弄不到硫磺,叶荣秋让他们弄来了一批含有黄铁矿的染料,先是进行了提纯,然后再把黄铁矿氧化成硫酸铁。 后面的工艺需要高温煅烧、干馏等步骤,叶荣秋没有办法在周书娟他们的地下室里完成。好在周书娟给他找了一个烧瓷的工坊,那里的掌柜也参加了共|产|党,全力支持抗战事业,叶荣秋可以每天傍晚的时候去那里工作。 制作硝酸的过程叶荣秋就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之后,他终于成功地成功提炼出了硝酸。成功的当天,他就小心翼翼地用瓶子装了薄薄的一层硝酸回去了。 叶荣秋回到屋子里,唐长天和周书娟都坐在桌边,见他回来,周书娟招呼道:“刚烧好菜,来吃晚饭吧。” 叶荣秋小心谨慎地揣着自己怀里的瓶子:“我等会儿来。” 唐长天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叶荣秋神秘兮兮地笑道:“马上就让你们知道。我的炸药要完成了,这附近有没有试炸的地方?” 周书娟咬着筷子犯了难。武昌城是日占区,这出城进城都不容易,城里到处都是人,想找个空旷的地方试一试炸药的威力还真是不容易。她问叶荣秋:“你这炸药有多厉害?” 叶荣秋谦虚道:“按照理论来说,比普通的炸药厉害十来倍吧。要跟土炸药比,那就更加说不好了。不过——也是理论上,我没有试过,我做出来的东西纯度也不高,可能也没那么厉害。” 唐长天和周书娟都是一愣:“十倍?”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也都开始兴奋了。如果真的有这么强力的东西,鬼子肯定无法防范,别说杀一个冈本奈,恐怕整个鄂南的局面都能因此得到改善。 唐长天搓着手提议:“要么,去河边试试。” 周书娟思考了一会儿,道:“就去河边吧,也没别的地方了。你少带一点炸药,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段试。” “好。”叶荣秋揣着怀里的瓶子往被他改装过的地下实验室走,“你们先吃,我等会儿来。” 叶荣秋带回来的,只是硝酸而已,并不是成品,液体炸药最终的成分是硝化甘油。甘油也是他早就提炼好的,他把硝酸放下,准备上去吃东西,但是耐不住心里痒痒的,又在桌边坐下,将带回来的的一丁点儿硝酸倒了出来。 地面上,周书娟和唐长天已经开始吃饭了。 “我先去给他盛碗汤吧。”周书娟放下筷子。 “你看看还热不热。”唐长天说,“不热就重新生灶头煮一会儿,很快的。” “我晓得。”周书娟站了起来,准备往厨房走。 “轰!”突然,一声闷炸响起,整个地板颤了两下。 周书娟和唐长天都愣住了。 “怎么回事?”唐长天问道,“这是……开火了?外面在打炮?” 周书娟咽了口唾沫:“好像……是下面传来的……” 两人又一次愣住,几秒之后,他们同时撒腿向地道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求留言鼓励!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周书娟和唐长天刚打开地道的门,一股热烘烘的白烟扑面而来,呛得他们不住咳嗽。唐长天连忙把衣服脱下来,拼命挥舞着扇开烟雾。 等烟雾稍散,两人低头冲了进去。 地道实验室里一片狼藉,实验器材翻了一地,没有些棉布正在燃烧,场面惨不忍睹。唐长天赶紧去踩灭那些着火的地方,免得情况变得更糟糕。 “这里!”周书娟指着地上尖叫起来。 唐长天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叶荣秋,忙冲上前去检查叶荣秋的情况。叶荣秋身上溅满了不知什么成分的粉末,手边抓着一个大锅子,头脸上的伤比较少,下|身则较为惨烈,裤子上给烧了好几个洞。看来在爆炸之前他抓起锅子挡了下脸,才使得脑袋没有受伤。 周书娟吓得连忙扑上去检查叶荣秋的呼吸。片刻之后,她脱力地坐倒在地上:“还有气。” 唐长天和周书娟合力把叶荣秋从地道里搬了出来,抬到床上。唐长天赶紧去井里打凉水,周书娟则治疗叶荣秋身上的伤。 爆炸离他太近了,他受的伤不轻,破损的衣服下露出的衣服都烫成了粉色。周书娟原本试图将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却发现好几处都黏住了,一旦用力就有可能把皮肤撕下来。于是她只好等唐长天打来凉水,赶紧往叶荣秋身上泼凉水降温,然后再拿剪子小心翼翼地把他身上的衣服剪下来。 唐长天担心地问道:“他没事吧?” 周书娟脸色凝重。她这里没有什么医学器材,叶荣秋到底伤得怎么样,她没办法检测。她能做的就是赶紧看看叶荣秋身上有什么伤口,有没有东西嵌进他的身体里,至于他的内脏和脑袋是否在爆炸中受损了,只能下一步再看。 叶荣秋的腿烧伤的比较严重,两条腿上简直伤痕累累,不过好在他上半身伤得较轻,也没有什么大伤口,至少能够保证不会有什么东西嵌进内脏里。 他们这里也没什么治疗烫伤的药物,只能采用物理疗法,周书娟让唐长天把盐和生姜汁取来,小心翼翼地兑好了淡盐水,替叶荣秋消毒伤口。 半个多小时以后,叶荣秋呻|吟着转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愣了一下。他试图坐起来,才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伸手摸向自己的后脑勺。 周书娟抓住了他的手:“别动,你敲到头了,有个大包,我拿冷毛巾给你捂着。” 叶荣秋低头,看见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现在他浑身赤|裸,周书娟就在旁边,虽说是青梅竹马的邻家妹妹,到底也有些窘迫。他想抓过被子盖一盖自己的身体,却被唐长天阻止了:“别,不能碰。” 周书娟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些年她治疗过很多伤员了,男人的身体也没少见。她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感觉什么样?” 叶荣秋哑着嗓子道:“全身都痛。”他一开口,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沙哑的就像是用锉刀干磨木头一样。 周书娟对唐长天使了个眼色,唐长天连忙起身去给叶荣秋倒水。 “刚才你在地道里爆炸了,你身上很多地方烧伤。身体里面痛不痛?头呢?”烧伤还不是最要紧的,她担心叶荣秋伤到内脏。 叶荣秋干躺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唐长天把水打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扶起叶荣秋,喂他喝水,才喝了两口,叶荣秋就开始虚弱地咳嗽。 唐长天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想的起来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地道里被炸的一塌糊涂,还好煤渣之类的易燃物都被叶荣秋搬到烧窑离去了,这才没有令事态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叶荣秋艰难地点了点头。他的液体炸药成功了。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那东西的危险程度,才酿成了这出惨祸。他当时把硝酸和甘油混合在一起,没有做降温处理,然后起身就打算上去吃饭。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推动了桌子,装着硝化甘油的瓶子从桌上摔了下去。好在他反应够快,意识到不妙就立刻抓起他平时加热药剂用的铁锅挡脸。有桌子和铁锅为他挡下了大部分爆炸,只有被溅到化学药剂的腿部伤得比较厉害。而他之所以会晕倒,是被爆炸的冲击力掀翻,后脑着地所致。 周书娟皱着眉头问道:“炸药怎么会炸了?你弄了多少炸药?” 叶荣秋沙哑地答道:“液体炸药很不稳定,一旦撞击就会爆炸,是我不小心……咳咳……还好我只带了一点回来试验,本来是想……咳咳咳……是想明天拿到河边试炸的。就几克……咳咳……小半杯管的量。” 因为没有试管,叶荣秋拿不锈钢管改造成了试管。 唐长天瞪大了眼睛:“那么点东西能炸的那么厉害?!” 叶荣秋点头:“我说过……咳咳……一杯的量就能把这房子炸没了。” 唐长天和周书娟同时吞了口唾沫。比起激动和兴奋,他们更多的是震惊。当初叶荣秋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他们根本就不怎么相信,可现在叶荣秋真的成功了……他们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中国军队在战力方面一直比日军要弱上太多,就是因为正面冲突的战损甚至会达到十比一,共党才不得不以游击为主。如果只需要这么点材料就可以制造出威力这么强大的炸药,岂不是可以将整个抗战形式改变?! 周书娟拍了拍胸口压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先休息一下吧。有什么不舒服赶紧说,我想办法去给你弄点药回来。” 虽然叶荣秋只是受了烫伤,但烫伤如果不能够及时医治,导致伤口恶化感染的话,也是有可能要命的。叶荣秋绝对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后面很多事情还需要他。周书娟为了给他治疗,用了一切办法,终于在两天之后给他弄回了消炎药。 周书娟把唐长天支出去办事,自己到房里给叶荣秋上药。 叶荣秋问他:“上次邱班长用的磺胺,是黑狗弄来的吗?” 周书娟点头:“你的药也是他弄来的。你的事情他听说了,他很担心。” 叶荣秋笑了笑:“他还好吧?” 周书娟叹气:“他很好,现在更令人担心的人是你。他想见你。但是……” 叶荣秋打断:“我明白。”之前他之所以不惜冒险也要见黑狗,只是因为他的心一直没有办法定下来。可是现在,他知道黑狗的心是和他在一起的,那就够了。为了明天,他们必须忍耐。 周书娟替他上完药,问道:“你能下床吗?” 叶荣秋试着动了动自己的腿。虽然伤口折磨得他每晚每晚睡不着觉,但是他必须坚强。硝化甘油还需要他去配,他已经耽误了两天时间了,没有更多两天可以给他耽误。他说:“可以,没伤到骨头,我可以走路。” 周书娟内疚地看着他。她真的不想让叶荣秋这么痛苦,可是他们没有办法,现在只能依赖叶荣秋。 叶荣秋看懂了她的眼神,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你配出的炸药,最大有多大的爆炸力?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冈本奈在武昌城的住处,也能够猜到他进城的路线。我们怎么布置暗杀行动,取决于你的炸药的威力。” 然而这时候叶荣秋却犹豫了。 “怎么了?”周书娟连忙问道。 “我……我怕会出事。”叶荣秋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我可能不该弄这个东西。它比我想象的更难控制,硝化甘油虽然威力比我们见识过的任何炸药都要厉害,但是它太不稳定了,一旦有任何变故,炸药提前爆炸,那我们的计划就完全毁了。” 周书娟沉默了。叶荣秋所说的,她也想过。液体炸药太新颖了,新颖到就连叶荣秋这个制造者都会一不小心差点将自己炸死,那些根本没有接触过这玩意儿的同志只怕会更危险。 “我们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过了一会儿,周书娟问道。 叶荣秋懊悔地闭上眼。按理来说,他们的任何一次行动都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然后付出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可是现在,他们竟然要将希望寄托在最好的可能上。而造成这个局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茂实哥。”周书娟轻声叫他的名字,“不要想了,放手去做吧。更坏的情况我们都经历过太多了,如果没有你,这次的行动就一点希望也没有。至少现在,我们有希望了。” 叶荣秋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AK的地雷 第一百二十八章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离冈本奈进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次冈本奈之所以会进武昌,是跟鬼子在鄂南的下半年计划有关。听说冈本奈打算在附近修建新的工事,调整鄂南的作战计划,所以特地前来考察,也带了几名其他官员一起来开会商讨。 冈本奈要来武昌,并不是一件能藏得住的事,为了要保证他的安全,日军不可能减少对他的保护来换取不引人注目。因此,他们得到的消息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准了,可是相对的,日军的排场也大的令人心惊,想靠区区几个同志就完成刺杀行动简直难于登天。最终,他们决定在晚上进行偷袭。 唐长天选了根粗壮的木头给叶荣秋做了根拐杖,往后的几天里,叶荣秋就拄着这个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回奔波于烧窑和地道之间。 往后的几天里,叶荣秋一直在试验如何能够改进液体炸药的稳定性,但是时间太紧了,他们的条件也有限的可怜,他始终没能找到进步的方法。 因为液体炸药难以保存和运输,叶荣秋迟迟没有进行最后一步的混合。直到冈本奈进城的当天,叶荣秋才终于将药剂进行最后的混合。 也就是这一天,他们就要进行暗杀的行动了。 参加行动的十个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就等叶荣秋把炸药送出来。 几分钟后,叶荣秋捧着一个包裹小心翼翼地出来了。这次的行动,唐长天也会参与,周书娟的身份比较特殊,而且她又是女人,所以她不会参加。 叶荣秋先把用多余的材料制成的几包炸药纷发给众人,然后再把一个包裹亲手交给唐长天,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心,让所有人离你远一点,硝化甘油对撞击和火特别敏感,很有可能会提前爆炸。” 唐长天接过包裹,小心地揣进怀里:“我知道。”这几天叶荣秋已经再三叮嘱过他,之所以把最危险的炸药交给他,也是因为这些人里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这个炸药的威力和需要注意的事项。 叶荣秋抿了抿嘴,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唐长天的手:“万事小心,但愿你们都能平安回来。” 唐长天用力点了下头。然而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周书娟眼眶含着泪,走上前轻轻拥抱了唐长天。他们这对假夫妻已经做了三四年,这三四年里每天都生活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情谊已经如同真正的亲人一般。 “我等你回来。”说完这句话,周书娟松开了唐长天。 所有该说的话和该做的计划在之前的一个月里他们已经说了太多,到了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告别之后,暗杀组的成员就开始行动,在夜色的掩映下钻进武昌复杂的巷道中,织成了一张网,缓缓向日军临时搭建的指挥部扑去。 等他们都离开后,周书娟对叶荣秋说:“进屋吧。” 叶荣秋却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心事重重地向四周张望。 周书娟轻声道:“他不在这里。” 叶荣秋咬了下嘴唇,转身走进了院子里。 周书娟和叶荣秋回到屋子里坐下,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在默默祈祷。 也不知过了多久,第一声枪声吵醒了这个在夜色中进入睡眠的小城。 叶荣秋和周书娟同时一震,周书娟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向外看。她的视线被高高的院墙挡住了,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希望能看透什么。 第一声枪声之后,很快,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隐隐夹杂着人们的呼喊声。 叶荣秋屏住了呼吸,凝神听着。不同的枪声和爆炸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不远处那激烈的战局。有人倒下了,鲜血染红了土地,剩下的人越过了同志的尸体,怀着对革命的热忱和对祖国的热爱不顾生死地狱敌人继续战斗。 “轰!!!”突然,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掩盖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周书娟猛地一震:“啊!” 她看见了,这场爆炸造成的冲天火光几乎映亮了大半个武昌城! 叶荣秋蓦地站了起来,冲到窗口。火光弱了下去,但是并没有消散,灰色的烟雾顺着风飘了过来——一定是整个建筑物都起火了! 这场爆炸比叶荣秋设想的还要厉害,这令他的心都揪了起来——炸药是否顺利地在需要的时候爆炸了?冈本奈是否在爆炸的波及范围内?他们的同志能够躲过这场爆炸吗? 整个武昌城都乱了起来,不明所以的老百姓们纷纷从家里跑了出来,片刻之后,武昌城沸腾了! 叶荣秋坐立难安,他抓起大衣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我出去看看!” 周书娟抓住了他的胳膊:“别出去!鬼子很快就会开始进行镇压的!” 叶荣秋急道:“可是!” 周书娟表情无比地严肃:“等着!” 叶荣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坐回了位置上。 外面人声鼎沸,凌乱的脚步声始终不停,还有打斗声和叫骂声,令他们也觉得困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闷响在院子里响起,叶荣秋和周书娟同时一怔,周书娟道:“有人进来了!” 周书娟抓起手枪冲出房间,叶荣秋紧随其后。他们来到院子里,看到院子里有一个黑影。 “是我!”那黑影低声道。 周书娟立刻把手枪收回腰间:“你怎么来了?!” 叶荣秋则怔在原地。 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黑狗! 黑狗快步跑了过来,借着屋里微弱的灯光,叶荣秋看见他样子很狼狈,脸上都是泥土和灰渣。 “进屋说!”黑狗道。 三人跑回屋子里,周书娟紧张地探头向外张望:“你怎么能到这里来?等会儿长天回来……”说到这里,她愣了一下,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黑狗敢来这里,也就是说…… 黑狗转开了视线,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忍。 他虽然没有正面参加暗杀行动,可他一直在暗中协助放冷枪。刚才发生的事,他几乎都看在眼中。 暗杀组的成员们声东击西,引开了部分守军,并炸开了日军指挥部的后门。听到枪声的冈本奈立刻由亲兵们护着出逃,不顾生死的唐长天冲进了指挥部,他本想把炸药丢到冈本奈身边,然而炸药才刚刚脱手就爆炸了! 爆炸太剧烈了,喷出的火舌几乎将整个司令部吞没。黑狗不知道冈本奈情况如何,但是离爆炸最近的唐长天却已经牺牲。他不敢再那里久留,而浓烈的火光让他找不到冈本奈在哪里,他只好补了几枪盲枪然后就跑了出来。 叶荣秋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为啥子那么闹?” 黑狗说:“是老百姓跟日伪打起来了。” 武昌城里的老百姓被鬼子欺压了太久,他们的亲人被鬼子杀害或是充当苦力抓走再也没放回来,他们的妻儿被鬼子奸|淫,他们还得在鬼子暴虐的统治下苟延残喘。今晚日军指挥部爆炸,百姓们被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许多青年抄起家里的锄头榔头甚至是铲子冲上去围攻从指挥部逃出来的日军,那些狗仗人势的汉奸也遭到了围攻。日军试图镇压,但是他们的指挥官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形势一片混乱。 周书娟失神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叶荣秋问黑狗:“你怎么样?受伤了没?” 黑狗摇头,苦笑:“这几天我得躲一躲。” 叶荣秋心里一痛。这武昌城里最遭人恨的“汉奸”不是别人,正是黑狗。 周书娟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起身道:“你先进地道躲几天,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cherry车厘子和ehuier92的地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叶荣秋周书娟他们也没想到,那一晚的暗杀行动竟然会在武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武昌的百姓对鬼子的侵略和统治早已恨得咬牙切齿,那一晚指挥部的爆炸激发起了他们压抑已久的怒火。一旦有人起了头,他们就再无顾忌,纷纷参与到反抗的大军中。鬼子一开始试图强力镇压,但是参与反抗的人太多了,民众的怒火就像一颗炸药,那晚的暗杀行动就是被引爆了的雷管,炸药已经炸开,硝烟弥散,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为了稳住在武昌的形势,日本人不得不改变了计划,一边镇压部分积极投身抗日事业的人,一边给与群众好处安抚。威逼利诱,离间挑拨,为了稳定形势,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而共党们也没有闲着,为了破坏日军的诡计,周书娟整日在外奔波,号召百姓团结一致,组建抗日阵营,不要被鬼子的花言巧语所迷惑;家中若有做了汉奸的人,周书娟等人便去说服他们的亲人,让亲人从旁劝诫,即使不能让浪子回头,也要把人发展成白皮红心的,为中国人做事。 而黑狗虽然也是共|党在武昌的头目之一,可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这期间他不好出面,大多时候他都呆在周书娟的房子里,偶尔溜出去和鬼子碰面,一来向鬼子表忠心稳固自己在日伪中的地位,二来也打听消息。 虽然他们的暗杀几乎改变了武昌的形势,但是以她们最初的目标来说,其实这次的行动是失败的。黑狗打听到,冈本奈并没有死,爆炸的范围虽然波及到了他,但是他身边的亲兵们为他挡下了大部分的冲击。后来整个房子起火,房梁坍塌,他被倒下的柱子压住了腿,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是被救了出去。 那晚的行动,他们一共有十个同志参与,牺牲了八位,收获的成绩却是不菲的。冈本奈在那晚的袭击中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断了一条腿。另外,当夜住在指挥部的军官并不是只有冈本奈一个,有一个联队长和一个小队长在火灾中被烧死了。比这更加重要的还是他们唤醒了鄂南人民已经快要麻木的心,让他们知道所有人都可以奋起反抗,他们不需要做日军的奴隶和傀儡。 唐长天已经不在了,周书娟在外面的时间里,屋子里就只剩下叶荣秋和黑狗两个人。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机会能够没有外人的打扰,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时而聊几句话,时而盯着对方出神。 “听书娟说,你回过重庆了?”叶荣秋问道。 黑狗点头。 “你看到我哥了?” 黑狗再点头:“周大哥告诉他你在安庆和他走散了,怕你凶多吉少。你哥一直在等,他不敢离开重庆,你爹已经没了,他怕他一走,你回了家,再也找不到家人。我去的时候,他已经等了一年了,他不知道你或者还是死了,把你生前的东西都收起来放在一个箱子里,棺材也叫人打好了,想给你做个衣冠冢,就是没敢下葬。他说他还是要活着一天,就等你一天,他要是熬不住了……死之前就把你的衣冠冢埋在你爹边上,你的魂儿也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叶荣秋仰头看着天花板。他不想哭,不想做出脆弱的样子,可是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告诉你哥你还活着,只是暂时跟我走散了。我一定会找到你,把你带回去。我就回了我们走散的地方,找了很久,但是没能找到你,后来,我就进了武昌。”黑狗温柔地替叶荣秋擦掉他脸上的眼泪,轻声道,“对不起。” 叶荣秋摇头:“没有,你不要说对不起。” 黑狗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害了你,当初如果不是我想留下打鬼子,而是带着你逃走,恐怕你早就回重庆了,根本没必要被牵扯进那么多事。你是个好娃,你不喜欢杀人,我……” 叶荣秋打断他:“不是你的错。你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走这条路。你说过,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的命贱。我不能永远让别人护着,我也想强大,我也有想保护的人。” 黑狗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可是让我再选一次,我不会再走这条路。我本来只是想找到你,把你带回重庆。我也不晓得为啥子,事情越来越多,早两年我就晓得你在鄂南,我却不敢去找你,我的事情办不完,我不好走。我以为再等两天,再等两天我就能去找你,可是两天,两个月,两年,你都找到我跟前,我却不敢认你。” 叶荣秋抹了把脸。他知道这些话黑狗也已经压抑了很久了,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他一瞬间有冲动让黑狗放下一切跟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哪里都好,既然后悔了,那就换一条路走,不要把所有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没有他们,也许还会有别人来挑着重担。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不管黑狗是不是真的后悔了,他知道,已经肩负起的东西,不把他完成,黑狗是不会走的。那样的黑狗才是他所喜欢的人,善良而有责任感。而他自己,也不会轻易放弃家和国。 只要,黑狗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就已经感动而知足了。 晚上周书娟回来了。 叶荣秋做了晚饭,食材很简陋,馒头加点野菜,但他们吃的津津有味。 吃完晚饭,周书娟跟黑狗商量:“我们什么时候把他送出城?冈本奈已经走了,这几天武昌很乱,想混出城很容易。” 黑狗看了叶荣秋一眼。虽然他们好容易好容易聚到一起,但叶荣秋恐怕是不能在武昌城里逗留太久的,外面更需要他,他早晚要离开。 叶荣秋也沉默。 周书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叹了口气。她明白他们的心思,她也知道他们都是懂事识大体的人,不需要她催,他们会想明白的。 黑狗突然开口:“我想让叶荣秋加入念白。” 此话一出,周书娟和叶荣秋都愣住了。 “让他加入念白?你要让他留下?这不可能吧!”周书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他不相信黑狗会说出这么任性的话来。 叶荣秋定定地看着黑狗。 “不用留在武昌城。”黑狗说,“念白是是一个情报组织,我们的人不能局限于武昌,应该向整个鄂南发展,有利于我们对大局形势更加了解。更何况,那件事,不是我们在武昌城里可以插手的。” 周书娟愣了一下,不说话了。 叶荣秋连忙问道:“那件事?什么事?” 黑狗向周书娟投去探询的目光。 “既然你已经有主意了,那你就告诉他吧。”周书娟顿了顿,闷声道,“当初明明也是你不想把他牵扯进来的。” 黑狗笑了笑。他确实曾经想把叶荣秋推出去,可是一个人独自承受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了。既然已经搅合进来了,那就搅合得再深一点,哪怕是坠入地狱,有叶荣秋陪着他,他就无所畏惧。 黑狗清了清嗓子:“你知道鬼子一直抓人去挖矿吗?” 叶荣秋点头。他曾看见过日军抓苦力,不仅是青壮年的男子,就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 黑狗说:“我们怀疑……不,应该说,我们确定,鬼子的目的,不止是为了那些矿。” 叶荣秋立刻打起精神。这一点他也有所怀疑,城里明明还有很多劳力,鬼子抓苦力,一则是需要劳力替他们工作,二则也是削弱中国人的反抗力,把壮劳力都集中到一起管理。哪有壮劳力还没抓完,先抓妇孺的呢? 黑狗说:“很多被抓走的人都失去了下落。曾经有从矿场里逃出来的人告诉我们,鬼子往矿场送人的过程中,送到一半就让一批人先下船了。我们跟渔民、附近的百姓调查,但是都没有消息。那些人失踪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而且那些失踪的人,往往是独居的,又或是亲戚较少的人家被整户抓走。我想鬼子这样做,是为了那些失踪的人不被发现。不止是武昌城有这样的情况,附近的村子里也有失踪的人,人数不是很多,如果不是那次我遇到了那个从矿场里逃出来的人起了疑心去调查,也许根本不会有人发现那些人失踪了。” 叶荣秋问道:“那他们去哪里了?” 黑狗和周书娟对视了一眼,然后缓缓吐出了让叶荣秋从头寒到脚的四个字:“细菌试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蔚蓝、燕子来时、不挑食的叽的地雷和走火入魔的羔羊的手榴弹~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三十章 叶荣秋没有想到,竟然会是细菌试验!早在一九三二年,日军七三一部队就在哈尔滨设立了研究基地,进行灭绝人性的细菌战的研究,用鼠疫、伤寒、霍乱、炭疽等细菌和毒气进行活人实验,许多抗日前辈在那里屈辱地死去。 不止是在东北,日军还在全中国设立了许多其他的研究基地。 周书娟终于开口:“我们现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种种迹象都指向了细菌试验。他们抓了人,人消失了,他们在黄石附近建造了焚烧厂烧尸,焚烧厂每个月都在烧,哪里来的这么多尸体?只可能是那些失踪了的人的!基地应该就建在黄石的大治铁矿附近,那里有很多山林,地势隐蔽。而且所有失踪的人都是被鬼子抓去大治矿场挖矿的。矿场附近都被封锁,曾经有老百姓溜进山里去过,他说那里的日军都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带着口罩帽子和手套,如果不是做实验,又能是什么?” 黑狗接着说道:“我不知道鬼子进行这项研究有多久了,但时间应该不会很久,因为他们对大治铁矿的开采是从去年才开始的。我想……我希望他们的试验还不够成熟,所以现在还没有听说他们大面积使用细菌武器的事。等到他们的试验更加成熟,一旦他们将将细菌武器投入使用,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叶荣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简直不敢想象,当日军使用细菌武器的时候,整个鄂南,将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之景? 周书娟说:“钟无霾说的对,我们势单力薄,需要更多的力量去阻止日军的阴谋。所以,希望你能帮助我们。” 叶荣秋问道:“这件事参谋长知道吗?” 黑狗点头:“当我们发现日军有这个意图的时候,我们就立刻把事情汇报给了参谋长。新四军在查证这件事。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和应对方法之前,消息不能传出去,一来是怕打草惊蛇,日军提前使用细菌,情况将非常糟糕。二来是为了避免引起恐慌。鄂南有上百万的人口,此事大意不得。” 叶荣秋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道:“那我能做什么呢?” 黑狗说:“目前就是收集传递情报,这是我们最主要的任务。我们不是战斗部队,但是情况特殊的时候,我们也会参与战斗。你的本事是无可替代的,这一次如果不是你发明的液体炸药的性能强大的出乎鬼子的意料,恐怕我们的行动也不会那么顺利。我接下来的想法,是把念白扩大,先是武昌周围的城镇,然后是鄂南,再到整个鄂荆,织成一张网,把鬼子网在其中,蚕食了他们!” 周书娟想了想,点头:“念白现在在整个鄂南都已经小有名气,把它作为一个标志和信仰,动员老百姓。是个好主意!” 黑狗说:“我现在要你们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夜袭摧毁日军武昌指挥部,幕后主使就是念白!不止在武昌城里,出了武昌,也要把消息带出去!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来帮助我们!而且是越快越好!” 周书娟和叶荣秋同时点头。 要制止鬼子的阴谋,动作一定要快。日本在中国的战场上久持不下,在太平洋战场上又接连失利。美国人希望用中国牵制住日本,而蒋介石政府则想用空间换取时间。现在日本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们的法西斯同盟国也连连受挫,日本需要迅速结束在中国的战局,去太平洋大展拳脚。可是现在的他们早就没有这个实力了。为此,他们必须使用非常手段,为了战争的胜利,他们已经摈弃了人性,成为噬血的恶魔。一旦条件成熟,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大规模使用细菌武器来改变鄂南的战局!所以,阻止他们,一定要尽快! 夜幕降临之后,叶荣秋就回房休息去了。他打水洗了把脸,熄掉蜡烛,正准备上床,忽听木门的吱呀声传来,有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进来。 叶荣秋在床边坐下,等着那人走进,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坐这儿。” 黑狗在他身边坐下。 “你来做啥子?”叶荣秋问道。 黑狗说:“我来看看你。” 叶荣秋无声地笑了笑,翻身躺下:“一起睡吧。” 黑狗躺下,展开长臂将他裹进怀里。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睡过了,没有什么绮念,黑狗只是想抱着叶荣秋,这样他就能安心。他紧紧搂着叶荣秋,粗糙的手在叶荣秋的身上游走着,抚摸叶荣秋的肌肤。温热的、有血有肉的躯体让他感觉太好了,让他知道他还活着,而且还有资格感知幸福。 叶荣秋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小声道:“别闹。” 黑狗没听清他说什么,把脸凑上去,贴到叶荣秋的脸颊,他才发现叶荣秋的脸烫得厉害。 “你说啥?” 叶荣秋声音更轻了:“别闹……书娟就在隔壁,她会听见的。” 黑狗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叶荣秋的意思。天地良心,他没有想到那种事情,虽说他是个血气旺盛的年轻男人,也不是不懂得看时间场合的。不过叶荣秋这番拒绝的话反倒他让心里痒痒的,他骨子里的恶劣玩性又上来,咬着叶荣秋的耳朵说:“那咱们轻点,别让她听到。” 叶荣秋的脸更烫了,可惜烛火已经熄灭了,一片漆黑中黑狗看不见叶荣秋脸红的欲滴血的样子。 “咋可能听不到嘛!你不要闹!” 黑狗闷笑。要说他和五年之前相比有什么东西没有改变的话,那就是一旦遇上叶荣秋,他还是那么恶劣地想要欺负他。叶荣秋越是说不要,他就越是要逆着毛揉,直到这只小白猫全身的毛都炸开,他才会觉得心满意足。 于是他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地逗弄着叶荣秋。 “你!”叶荣秋想要发火,却又发不出火来,胸腔里都被满满的柔情充斥着。要不是还在这个鬼地方,要不是隔壁还有人,不用等到黑狗出手,他就会化身为发|春的狂猫跳进黑狗怀里挠得他满面桃花。 黑狗无声地亲吻着叶荣秋的后颈。 突然,叶荣秋猛地翻了个身压倒黑狗身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黑狗吓了一跳,搂住他的腰。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耳畔湿热。叶荣秋哭了。 黑狗怔了一下,抬起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会儿,轻轻落下,抚上叶荣秋的后脑。他不用问为什么,有些心情是无法解释的,但他已经了解。 “当家的,还是那么爱哭。”黑狗小声道。 叶荣秋抬起身子,在黑暗中懊恼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是那么讨厌!”叶荣秋还击。 黑狗也笑了,捧着他的脸亲了亲,然后轻轻将他自己身上抱了下去。 “睡吧。”黑狗说,“我不闹你了。让我抱着你就好。” 叶荣秋乖巧地“嗯”了一声,向他挪近了些。 两人头抵着头,脚抵着脚,安稳地进入梦乡。这一晚,他们睡得很好。 几天之后,周书娟便将叶荣秋送出城去了。现在趁着武昌城的局面不稳定,正是人员进出的好机会,外面接叶荣秋的人已经等了好几天了,日军也在往武昌加派兵力,他们不能再拖延下去,叶荣秋必须离开。 叶荣秋走的那天,黑狗没有来送他。在前一天,黑狗就已经离开了周书娟的住处,回到了日伪的队伍中。 叶荣秋走出武昌城,打扮成农民的小赵和另一名同志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看见叶荣秋出来,小赵立刻迎了上来:“政委!” 叶荣秋对他笑了笑:“走吧,我们回去了。” 他们走上了山,叶荣秋突然停下脚步,朝着武昌望去。武昌这所城市已经变得很小了。他知道这一次的风波或许不会持续的太久,鬼子很快就会把躁动的人民压下去,继续他们的统治。因为现在的国人缺少强大的武装力量和有魄力的领导者。但是他也知道,这样的情况不会很久了。暂时平静臣服的只是表象,而内里的火焰早已翻腾! 人民的愤怒已经觉醒,革|命的胜利不再遥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AK的地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很快,念白率领群众夜袭炸掉日军驻武昌指挥部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鄂南。 独立五团的战士们一见到叶荣秋就会围着他问那几天武昌城里发生的事。 “听说行动的策划人是念白?你见到念白了?”小战士问道。 叶荣秋微笑:“见过了。” “念白是个怎么样的人啊?” “嗯……很不错的人!” 小战士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是男的女的?多大了?长什么样啊?” 叶荣秋哈哈笑道:“别急,你们都会见到的。”按照黑狗的计划,他要把念白扩大,到时候,整个鄂南都会布满念白的人,兴许这些兴奋地崇拜着念白的小战士们也会成为念白的一员。 小战士瘪瘪嘴,以为这涉及到了什么机密,也就不问了。 “那政委,你给我们讲讲,那天晚上你们到底是怎么把鬼子的指挥部给炸了的吧!”小战士换了个话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叶荣秋。 在一旁蹲着的另一个小同志开口:“政委,你们用了多少炸药才炸掉了指挥部?” 叶荣秋说:“炸药的量不多,最主要的还是那些同志们的功劳。” 回到基地以后,叶荣秋继续研究掩体炸药,希望能够提升炸药的稳定性。如果能够成功,投入战场使用,无疑会大大增加他们的战斗力。但是实验进行的并不顺利,叶荣秋当初只是在英文书上看过制造液体炸药的反应式,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还能够记得并且付诸实践已经很不容易,对于改良他是一头雾水,不知从何下手。如果不能改良,如此不稳定的炸药别说投入战场使用了,就是进行试验都非常危险。 正聊着,小赵跑了过来:“政委,团长找你。” 叶荣秋连忙赶去黄暮的办公室,推门进去,黄暮正坐在屋里等他。 “团长,你找我?”叶荣秋问道。 “小叶,过来坐。”黄暮招呼他。 叶荣秋在黄暮对面坐下。 黄暮说:“我们马上要有战斗任务了。” 这几年来他们跟日军、日伪、国军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大仗打得不算多,小仗却一直没停过。打仗对于叶荣秋和他的兵工厂来说不是好事,因为打仗往往意味着迁徙。兵工厂虽然规模不大,但是总还有些机器是难以搬运的,有时候如果转移的比较紧急,很可能就不得不舍弃藏匿一些机器,等到过了这阵再回来找寻。所以一旦遇上需要迁徙阵地的时候,黄暮都会尽量安排叶荣秋和他的东西先离开。 要知道共|军主要是以游击战为主的,打游击的队伍又怎么能有固定的驻地?为了兵工厂,他们很少去参加前线最艰苦的战斗,也尽量把队伍驻扎在远离战斗中心的偏远地点。就算这样,一年也免不了要迁徙五六回,大大减缓了兵工厂的发展。 叶荣秋知道黄暮找他,估计是要跟他商量迁移的事了。叶荣秋问道:“团长,这次要转到哪里去?” 黄暮说:“这次你不用你,这里暂时还算安全,但是我要带着队伍离开。我给你留五十个人,你守在这里,等我回来。” 叶荣秋愣了一下,很快点头:“好,我明白。” 黄暮舔了舔嘴唇,表情有些担忧。这么多年来大多时候黄暮都是守在叶荣秋身边的。这次的战斗任务黄暮需要带走独立五团的大多数人,顺利的话大概一两个月就能回来,但是战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这要真是走了背运,回不来都是有可能的。他一走,叶荣秋就是此地的最高指挥官,留下的人都得听从他的调遣,一旦遇到危机,叶荣秋必须立刻下达正确的判断,是跟敌人打仗还是转移,重担都压在他身上。 叶荣秋也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人了,很多次他陷入危机,最后都靠着他的智慧化险为夷。黄暮觉得叶荣秋绝顶聪明,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但聪明的人也不是什么都能干的,叶荣秋能造火药,可是带兵打仗他就不在行。 黄暮是真不想走,可惜上面的命令已经下来了,他作为团长,必须以大局为重。 叶荣秋看出了黄暮的担心,起身敬了个礼:“团长你放心,我一定守好后方基地。” 黄暮硬是扯出一个笑容:“给你留多少支枪和手榴弹?” 叶荣秋说:“留三五十支枪和五箱手榴弹就够了。”他们毕竟是在后方,不是战斗的前线,给他留下武器也是以防万一,也许直到黄暮回来他们也不会被敌人找上门。 黄暮想了想,说:“多留点吧。给你二十箱手榴弹。” 叶荣秋笑道:“没那必要,我留在这里,又不可能跟鬼子硬拼,真有敌人打过来了,我也得赶紧逃命,用不上那么多。你们去打鬼子的老巢,还嫌火药不够用呢。” 两人又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黄暮大手一挥,给叶荣秋留下十箱手榴弹和几十支枪。 几天之后,黄暮就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黄暮走后,叶荣秋继续操办兵工厂的一切事宜。黑狗他们也没闲着,叶荣秋离开武昌后两个月的功夫他们就在武昌城外发展了几名念白的新成员,建立起一个新的情报网,这个情报网不同于其他的情报组织,他们最主要调查取证的就是日军进行细菌试验的证据,并且想法阻止。 转眼,黄暮带着独立五团离开就已经一个月了。 这天清晨叶荣秋是被炮声吵醒的。他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下床,走到门口打水洗漱。 康七走了过来,叶荣秋道:“你今天也起这么早?” 康七笑了笑:“那批炮弹要赶工啊。”他们身在后方,也不是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的。兵工厂还要继续运作,给前线运送弹药支持。 叶荣秋点头:“来得及。你先去吧,我吃点东西就过来。” 康七说:“刚才有人送消息来,团长他们已经过了赤壁,到新堤了。” 叶荣秋心情不错:“那还挺顺利的,估计过两个月就能回来了。” 康七点头:“我先过去工厂了啊。” 叶荣秋摆手:“去吧。” 叶荣秋吃过早饭,就进工厂开始工作。到了中午十一点,炊事员送来午饭,他们就开始休息,聊聊外面传来的战况。 中午的饭很丰盛,有鱼有肉,是附近的渔民专程送来的。新四军越来越得人心,他们所到之处老百姓纷纷给他们送草鞋送吃的,叶荣秋他们身在后方,也经常有老百姓送来各种各样的东西。 “唉,你们听说没,念白前几天去了左家畈,在那里偷袭了王翦波部,抢了他们一批粮食。” “啥?念白不是一直在武昌吗?” “不知道啊。他出武昌了?” 叶荣秋一边吃鱼一边笑。黑狗肯定不会跑到左家畈去,估计是他们新发展的同志。也不知道黑狗现在怎么样了,黄石矿场那里又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吃完午饭,人们休息了一会儿,就准备回去干活了。 叶荣秋刚准备进厂,一名传令兵跑了过来:“政委!政委!你等等!” 叶荣秋停下脚步回头:“咋了?” 传令兵跑到叶荣秋身边,直喘粗气。叶荣秋招呼边上的人:“你们先进去干活吧,我等会儿就来。” 人们纷纷进厂。 那传令兵喘顺了气,一脸凝重地凑到叶荣秋耳边,小声道:“政委,有人找你,是参谋长派来的。” 叶荣秋怔了一下,忙道:“带我过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氺滴滴、废柴、菉竹猗猗、AK、樱子、阿雪的地雷~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叶荣秋赶到指挥部,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少方。 徐少方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显得很焦躁。一见叶荣秋,他一个箭步跨了上来:“哎呀,你怎么才来!” 叶荣秋十分茫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少方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手里多少人?有多少军备?” 叶荣秋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五十来个人,三十把步枪,三挺轻机枪,十箱手榴弹。咋了,出什么事了?” 徐少方眉头紧皱:“五十来个人?能打的有多少?” 这下轮到叶荣秋皱眉了:“有几个伤员,还有后勤的,去掉的话……三十来个吧。” 徐少方咬着手指沉思,叶荣秋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既然徐少方这么问,看来是要让他的人去打仗了。他问道:“咋了?鬼子来这边了?还是伪和平军?” “都不是!”徐少方不住用拳头捶着自己的手心,“现在有个紧急的任务,要马上调人过去,越快越好!我是连夜坐车赶回来的!我们的主力部队都去了嘉蒲临地区,调兵回来来不及了,在这附近的队伍也都有别的任务抽不开身,只有你们这里还能调人出来!” 叶荣秋紧张道:“什么任务这么急?!” 徐少方说:“鬼子在黄石矿场附近有个秘密基地,抓了很多中国人。我们要立刻去把那个基地拿下,把同胞救出来!” 叶荣秋听到黄石矿场四个字,一下愣住了:“秘密基地……你是说,细菌试验基地?” 这回诧异的轮到徐少方了:“你知道?!” 叶荣秋点头。 徐少方又啃了啃手指,急急道:“你知道就更好了,免得我跟你解释。其几天鬼子抓了附近的一支游击队伍,一共被抓了七八个人,他们没有立刻把人杀了,一个逃出来的人说鬼子把人送到黄石矿场附近去了。我们这两个月一直在调查黄石矿场,基本已经确定在那里日军建立了一个细菌试验场,先用细菌作为武器毒害鄂南的百姓。前几天有一个村的人都得了霍乱,十有八|九是鬼子干的!他们已经开始往民间投毒了,我们必须马上制止。现在鬼子的主力部队不在附近,机会难得,我们立刻派人去,一鼓作气端掉他们这个害人的基地!” 叶荣秋听到日军向百姓投毒,又急又怒,可他想想自己现在的境况,也十分担忧:“我手里炸药不少,可是人就三十几个,能打吗?” “不能打也要打了!平时鬼子对黄石矿场守得很严,我们一直想办法调查,但是很难接近那里。现在鬼子被我们牵制,主力部队都转移了,我想他们也是急了,所以开始散播霍乱。一旦等鬼子回援,就更加难打了!”徐少方说完掏出几份文书递给叶荣秋,“这是参谋长下达的命令,你看看。” 叶荣秋接过徐少方递来的文件,确实是参谋长亲笔写的,让叶荣秋以大局为重,调度驻守兵力捣毁鬼子的基地。 黄暮走了,现在叶荣秋是此地最高指挥官,所有驻守的士兵都得服从他的指挥。他们本来的任务是守护兵工厂,一旦附近有敌人,他们必须立刻迁移厂址。可是跟鬼子的细菌基地比起来,兵工厂暂时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人命关天,多耽搁几天,就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叶荣秋当机立断,道:“我现在就去把人集中起来,首长,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听你的指挥,你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徐少方连连摇头:“我不能指挥你们,我还有别的任务,马上就要离开。我来这里就是来给你传达任务的。何况,我也不会打仗。” 叶荣秋瞠目结舌:“你要走?那谁来指挥?我只会造炸药修武器,我不会指挥人打仗啊!”黄暮给叶荣秋留下这些人手让叶荣秋指挥,他们所考虑到的情况是如果遇到敌袭,叶荣秋指挥众人撤走转移,可现在徐少方带来的任务是要主动出击,而且他们人这么少,不可能强攻,只能智取,非常考验领导人的将才。叶荣秋一点兵法都不懂,这几年在打仗这件事上他唯一的长进就是怎么逃命,让他来指挥,无疑是送死。他脑子里迅速过了遍身边的人,也找不出一个会领兵的人。 徐少方说:“我知道你不会打仗,来的路上我已经用电报联络过其他同志了,马上会有人过来。他领游击队打过好几次仗。现在情况紧急,我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总之等人一来,你们全听他的,让他来策划这次的战斗。” 叶荣秋连忙问道:“哪个师的?” 徐少方摇头:“他没有军衔。特殊时期,希望你理解一下,不要把军衔看的那么重……” 叶荣秋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总之他是参谋长很器重的人,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也不会把他派过来。”徐少方欲言又止,显得很为难,好像有些事情是他不能跟叶荣秋解释的,又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叶荣秋只好问道:“那他什么时候能到。” 徐少方说:“快了,他前天晚上就动身了,顺利的话,今天就该到了。” 叶荣秋只好先喊来传令兵,让他先去通知大家放下手里的活,清点一下武器,做好战斗准备。然后他坐在屋子里,跟徐少方一起等那个要来的人。 徐少方不停抬头看钟,显得很焦急。 叶荣秋说:“首长,你是不是急着要走?” 徐少方点头:“我还要赶去其他地方部署一下。” 叶荣秋说:“那你先走吧,你告诉我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等他来了我就知道。” 徐少方又看了眼钟,站了起来,一脸严肃:“好吧,那你听好了,这次的任务你必须放下成见听他指挥,虽然可能要委屈你,但现在同心协力是最重要的,猜忌是万万要不得了。这个人是从武昌过来的,他名字叫钟无霾,他……” “啪!”叶荣秋手一松,手里的一打文件掉到了地上。 徐少方见他一脸惊讶走神了,急道:“你咋了?” 叶荣秋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 徐少方又开口:“他是……” 话才刚出口,外面就响起了传令兵敲门的声音:“首长,人来了!” 徐少方忙走过去开门:“进来进来!” 门一开,传令兵闪开,叶荣秋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带着点玩世不恭笑脸的家伙——黑狗来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徐少方看见黑狗,喜出望外地迎上去:“你就是钟无霾同志吧?”他以前没有见过黑狗,但是参谋长跟他描述过黑狗的长相和特点,他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来得正好,就等你了!” 黑狗笑嘻嘻道:“首长好。我过来的时候遇到了伪和平部队,耽误了点时间。” “赶上就好,赶上就好。”徐少方早就听说过黑狗平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关键时刻比谁都靠谱。他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独立五团的政委叶荣秋同志,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 “不用介绍了!”黑狗打断了他的话。 徐少方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黑狗。 黑狗对着叶荣秋挑眉,叶荣秋则是一脸欣喜且又无奈地摇头。亏得徐少方浪费了这么多口舌,早说来得是黑狗,他早就可以滚蛋了嘛! 徐少方很快反应过来:“你们认识?” 黑狗走上前,亲热地搂住叶荣秋的肩膀。 “嗨!”徐少方松了口气,“你们认识就再好不过了!我就……” “首长。”叶荣秋打断了他,“你有事就赶紧走吧。” 黑狗摆摆手:“走吧走吧,这里没你事了。” 徐少方气笑了:“你们……好好,我是真有事,我就不多啰嗦了。电报里说的……” “你不是说不啰嗦了吗?”黑狗说,“放心吧,细菌试验站的事我比你清楚得多。” 徐少方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完整地说出过一句话,每句都被人打断。他又好气又好笑。不过黑狗说的也都是实话,关于他的事情徐少方从参谋长那里听过一些,这次能够发现日军的阴谋,黑狗是功臣之首。 徐少方张嘴,还想再叮嘱几句,看看叶荣秋和黑狗的态度,他也不自讨没趣了,拿起东西就往外走:“那我走了!”好赖这句话没再被打断。 徐少方出了门坐上来时的汽车,叶荣秋走到门口对他敬了个礼:“首长再见。” 徐少方对他挥挥手,就让司机把车开走了。 叶荣秋回到屋子里。现在这里就只剩下他和黑狗了。这样的机会虽然难道,但现在可不是他们你侬我侬互表真心的时候。黑狗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神情难得认真严肃:“你手里多少人?多少武器?” 叶荣秋忙把刚才清点的数据告诉黑狗。 黑狗低头沉思。 叶荣秋问他:“你去过黄石矿场吗?你熟悉那里的地形吗?” 黑狗说:“去过一次,那时候鬼子还没建细菌战,我在那里打过游击。”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形图在桌上展开,是黄石矿场的地图,地图显得有些破,上面有很多密密麻麻的记号,显然地图的主人经常拿它出来记号。 黑狗指着地图道:“根据我们现在得到的情报,细菌基地是在这个位置。你的人很少,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作战经验。我们以班为单位,每班四到五个人,只有两挺轻机枪,那就分出两个机枪班。你现在就去把人分好,然后把每个班长叫进来,我来部署作战计划。” 叶荣秋二话不说,立刻出去叫人。 不一会儿,他就按照黑狗的要求把能够参加战斗的人员都分好,然后把班长们叫进了屋子里。 邱进步也在留守人员之中。上一次他陪叶荣秋进城已经过了近一年的时间,伤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他也是班长,因此也在叶荣秋召集的人员之中。他一踏进屋子,看见黑狗就愣住了。 “你……你不是……” 叶荣秋打断了他的话:“他是我们本次作战的指挥官,是参谋长亲自任命的。”他加重了参谋长三个字。 邱进步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叶荣秋。 黑狗说:“都过来,到地图边上来。我们抓紧时间。” 班长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听说要打仗了,懵懵懂懂地被叫进来,又糊里糊涂地围到黑狗和叶荣秋身边。 黑狗言简意赅地把细菌战的情况介绍了一下。一听到鬼子在研究细菌武器,班长们立刻义愤填膺起来,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当初黑狗在顾修戈手下的时候,顾修戈曾有心培养黑狗行军打仗的能力。黑狗自己也想进步,学得很用心,顾修戈那一套他几乎都给学了过来。他在进武昌成为山寺幸之前,跟着游击队打了大半年的仗,更是磨练提升了不少,对于什么样的地形该怎么打颇有一套见解,短时间就把阵型部署好了。 班长们原本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指挥官还有点不信任,听说叶荣秋要把生杀大权交给这个外来者,他们都是抱着困惑进门的。然而黑狗这一番部署,让大多数人都开始服气,再加上叶荣秋对黑狗极其信任的态度,也影响了他们。 黑狗部署完之后问道:“都明白了没有?有什么问题马上说!” 班长们纷纷点头:“明白了!” 邱进步皱了下眉头,看看黑狗,又看看叶荣秋,张开嘴,又闭上了。 黑狗说:“我们人本来就少,时机和配合是非常重要的,我的这个计划你们任何一个班都不能出差错,一旦出问题就会影响所有人。我对你们不是很了解,如果你们觉得自己的那部分有困难,现在赶紧调整,还来得及。” 班长们再一次纷纷确认,保证没有问题。 这时候一个姓陆的班长开口:“首长,你让政委也参加这次行动,还把他安排在那么危险的地方,这不好吧。” 黑狗部署的战略计划中,叶荣秋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他要引爆雷管,让炸药炸掉日军基地的核心。因为那里具体是什么情况现在没有人清楚,需要使用的炸药分量,引爆雷管的时机都是问题,甚至有可能需要叶荣秋当场改造雷管,这个任务,没有比叶荣秋更合适的人选了。 叶荣秋平静地说:“人没有三六九之分,我也不需要被保护。现在我们每个人该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能做的。每个人都一样。” 黑狗看着叶荣秋的眼里藏了些笑意。 姓陆的班长就不再说话了。 再三确认好阵型,叶荣秋和黑狗走出房间,开始分发武器,并且让每名班长向自己的士兵传达作战的要点。 都听说要打鬼子了,可是事情来的突然,大家还有些茫然。叶荣秋慷慨激昂的陈词一番,士兵们听到了细菌基地的事,立刻都群情激奋。这里当兵的大多都是鄂南人,这些年鬼子在鄂南为非作歹,侵占他们的家园,杀害他们的亲人。他们中有人的亲人就被抓去了矿场做劳工,鬼子建立的细菌基地,就是为了让他们的家园生灵涂炭,他们又如何能不愤怒? 叶荣秋将黑狗推了出来:“这是参谋长派来的指挥官,指挥我们作战。我们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必须听他的指挥!” 士兵们齐声道:“首长好!” 黑狗站了出来:“最后检查一下你们武器,我们没有时间了,必须马上出发!从这里赶到黄石还要一两天的时间,多耽误一天,就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乡亲!” 人们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工作,就跟着黑狗和叶荣秋上路了。人群中,邱进步一直神色古怪地盯着黑狗的背影,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ehuier92和呼呼呼呼的地雷 第一百三十四章 做好了战斗准备,事不宜迟,黑狗和叶荣秋立刻带着人出发了。 从兵工厂所在的地方赶去黄石矿场需要一天半的时间,虽说事态紧急,可他们要走山路,山上的夜路不是那么好走的,赶到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黑狗叫停了队伍休息,等到凌晨天亮再走。 士兵们在山上驻扎,叶荣秋和黑狗生了一堆小火,商量着明日作战的事,这时候邱进步举着火把走了过来:“政委。” 叶荣秋抬起头看他:“怎么,还不去休息?有什么事吗?” 邱进步说:“政委,我有话想跟你说。” 叶荣秋看了黑狗一眼,黑狗摆摆手:“你去吧,我先睡了。” 叶荣秋于是跟邱进步走到一边。 “政委。”邱进步问道,“这个钟无霾,我在武昌城里见过他。” 叶荣秋不吭声。他当然知道,那一回邱进步看见了黑狗和老郭头谈事,他知道黑狗就是山寺幸。 果不其然,邱进步说道:“我那天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就是武昌城里的大汉奸山寺幸,我不会认错。他为什么会变成钟无霾来指挥我们兄弟打仗?” 这次是事态紧急,实在找不到比黑狗更合适的人了,黑狗才会冒着风险潜出武昌率兵攻打黄石矿场。叶荣秋理解邱进步的疑惑,但是有些事情他没办法解释。山寺幸和念白是同一个人的事,叶荣秋从来没跟人提过,这毕竟是个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传开了,黑狗会有危险,所有地下党或许都会受到牵连。 叶荣秋只好说:“他是参谋长选的人,是可信的。” “政委。”邱进步问他,“你是不是,认识钟无霾?” 叶荣秋问道:“什么意思?” “前几年你一直到处找人,自从头一回进了武昌之后,我听说后来你还跟团长提过好几次,你还想再去武昌,兵工厂的事情都要交给康七管,也不托人帮你找你那位朋友了。我就想,你那位朋友大概是找到了,而且就在武昌城里。是不是钟无霾?” 叶荣秋皱眉:“跟你没有关系吧。如果你是要问这些事情,我无可奉告,你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叶荣秋转身要走,邱进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政委!” 叶荣秋不满道:“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邱进步深吸了一口气。火光映出他脸上的愤怒,他克制着情绪,一字一顿道:“政委,我知道你很厉害,也知道你很伟大,你对独立五团,甚至是整个新四军,你都是不可或缺的,参谋长也很重视你。可是一个投靠过日军的家伙……你知道他手里沾了多少中国人的血?” 叶荣秋一怔。原来邱进步以为黑狗能从山寺幸变成指挥官钟无霾是凭借了叶荣秋的关系。他不由觉得好笑,回答道:“邱班长,你弄错了。关于他的事情,我暂时没有办法跟你解释,但他不是日伪,更不是汉奸,他从头到尾都是我们的人。你可以不相信我的人品,但是参谋长的决断你也不相信吗?”他又说,“你要是还有什么疑惑,我可以给你看参谋长的文书。” 邱进步愣了一下:“不是你?那他到底是不是山寺幸?我那天明明亲眼看见的!” 叶荣秋叹气:“你不要问那么多。该你知道的,早晚会让你知道的。现在你要放下一切成见,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完成这次的战斗任务。” 邱进步不吭声。 叶荣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去睡吧。” 邱进步张嘴还想说什么,叶荣秋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大局为重,邱班长,你要服从命令。” 邱进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是不情不愿地敬了个礼:“是。” 叶荣秋说:“归队,睡觉。” 邱进步转身离开了。 叶荣秋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邱进步的疑惑,他是能够理解的,山寺幸可是个人人痛恨的大汉奸头子,想取他性命的家伙数都数不清,只要说起鬼子,就会有人把山寺幸拎出来一块儿痛骂。当汉奸的人见得多了,有些是为了妻子儿女被迫的,那是可怜人。但当汉奸当到像山寺幸这样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给自己起个日本名,简直令人发指。 别说邱进步了,要是黑狗是山寺幸的事情传出去,只怕这里就没几个还肯听他指挥的人了,弄不好哗变都是有可能的。 可是现在叶荣秋没有时间跟邱进步解释,也没办法把真相告诉他。只希望他自己能够解开心里的结,好好服从指令,完成这里的任务才是。 叶荣秋回到黑狗边上,黑狗问他:“聊完了?睡觉吧。” 叶荣秋靠到树边合上眼,黑狗就把火堆弄灭了。他们不能烧一夜的火,万一被鬼子发现了,他们的行迹就暴露了。 这时候已经是夏末了,山上的夜晚有些冷,靠了没一会儿叶荣秋就打了个寒战。为了轻装便行,他没带多的衣服出来,只好自己搓搓手脚,告诉自己等睡着了就不冷了。 突然,一条手臂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黑狗在他耳边说:“我冷,你让我抱会儿。” 叶荣秋挪了过去,黑狗从背后抱住他,他靠在黑狗怀里,被有力的手臂箍着,他觉得暖和多了。夜色很黑,没有人能看见,也就是这个时候,叶荣秋才能卸下坚强的伪装,放任自己依赖着那个宽阔的胸膛。 两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凑合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出地平线,黑狗把睡着的人都叫了进来,大家收拾好东西,继续赶路。 又赶了一天的路,他们终于到达了黄石矿场附近。 根据他们的调查,细菌基地就建立在距离黄石矿场七八里外的地方。黄石矿场周围有日军把守,难以潜入,而矿场里亦有日军驻守,奴役劳工。矿场里有近千名劳工,日军也有百来个。等他们打入基地,驻扎在矿场的日军出兵援助,他们的行动将会更加困难。 所以黑狗的战略部署中有两个重点,一个是抓紧时间速战速决,还有一个就是想办法拖住援兵,使细菌基地孤立无援,他们能够一鼓作气吞下。 很快,三十几个人就来到了日军的第一条防线处。 他们穿着军装,脸上抹着泥,头上还绑着树枝草叶,缓缓找隐蔽前行。黑狗趴在一块石头后面,拿出望远镜,观察附近日军的影踪,然后对共军们打手势,调整他们的队形。他们现在要进行的是一场偷袭之战,必须悄无声息地突破防线潜入内部,一旦惊动鬼子,让他们提前做好防备,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因此他们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 士兵们屏住呼吸缓缓移动,轻机枪组埋伏在山丘上,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开枪,开枪就会打草惊蛇。打头兵将枪都收了起来,手里攥着刀,盯住自己的目标。 此地驻扎的日军十分散漫,没几个在认真巡逻,有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有的坐在一边吃东西,还有躺在战壕里睡觉的。他们这里一贯很太平,只要里面的人看好了那些劳工就行,外面还从来没人试过攻打这里。然而他们不会想到,就是因为他们的安逸懈怠,他们的性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黑狗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早就待命的战士们立刻冲了出去,扑向自己的目标。他们一个盯一个,就是转瞬之间,数名日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割破了喉咙,连提醒自己战友的喊声都发不出。解决了自己目标的战士立刻前去帮助队友,有个鬼子反应较快,共党们刚扑上来他就站起来喊叫,战士们立刻扑上去堵住他的嘴,他试图开枪,黑狗冲上来一刀刺进他的手腕,把枪夺了过来。另一名战士用力割断了他的喉咙,他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黑狗松了口气,将刀收起,擦了擦脸上溅到的血,示意大家继续前进。 无论什么时候,叶荣秋看到这样残忍的战争场面还是会觉得心惊,可他只要把注意力放在黑狗的身上,烦躁紧张的心情就会放松不少。 很快,他们就把鬼子设立在矿场外的两道防线都打出了缺口,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的目标。 黑狗突然停了下来,比了个手势:“分兵!”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阙影唯爱的地雷和长评,感谢4562739、不挑食的叽的地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按照黑狗的部署,他们进到这里之后,就要兵分两路了。一路直取细菌基地,打日军一个措手不及;另一路则前往黄石矿场制造混乱。 黑狗等人调查黄石矿场也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为了深入敌穴,有几名地下党扮成劳工进入了黄石矿场,在里面暗中进行活动,组织被抓来的中国百姓团结一致,就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带领劳工大队反水,里应外合打败日本守军。其实在矿场里日军的兵力并不多,被强行征来的劳工的人数是日军人数的十倍还多。劳工们被迫跟家人分离,挖出的铁矿被日军拿去制造成武器屠杀自己的家人朋友,他们早就对日本鬼子恨得咬牙切齿了。 然而劳工们一直被迫劳作,是因为一来日军在矿场周遭设置了铁丝网并且架上了机枪,还埋了地雷,他们难以逃脱;二来他们之中缺少了有魄力的组织者,但凡有人表现出反抗的意图,日军就会残忍地将他毒打甚至杀害,散兵游勇被各个击破,难以成事。 因此地下党混在劳工的队伍里进入矿场,就是为了解决这两个难题。他们在进去的路上做了暗号,提示外面的援兵那条路没有地雷,可以安全通过,在矿场里每天一边劳作一边暗暗拉拢众人,组成一支齐心协力的队伍,只等时机成熟,把那些魔鬼施加给他们的痛苦统统回敬! 黑狗把队伍分成两队,一队只分了两个班的人和两箱手榴弹,由黑狗领着前往矿场,去救矿场里的劳工;另一队人由叶荣秋率领,直扑细菌基地。黑狗之所以不领人去细菌试验基地,因为他对矿场更熟悉,那些里应外合的同志留下的暗号只有他看得懂。叶荣秋他们到达细菌试验基地之后先不要轻举妄动,等待矿场那里的信号,黑狗会炸开矿场的围栏,里面的劳工会趁此机会开始反击,如此一来矿场的鬼子和附近的守军都被矿场牵制,无暇顾及细菌基地,叶荣秋就开始率人进攻,一鼓作气把这个罪恶的试验站炸个干净! 黑狗已经详细地给叶荣秋讲解过细菌基地的地形和他们应该采用的进攻方式了,叶荣秋心里很紧张,他不想跟黑狗分开,他怕他完不成黑狗交给他的任务,他怕救不出被抓走的同志,可是他知道,黑狗定下的兵分两路的方法是最好的,不然他们三十几个人孤军奋战,就算能够捣毁细菌站,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分别的时候,黑狗看出了叶荣秋的紧张,安慰道:“你就按照计划去做,我那边一开战我马上就来找你。” 叶荣秋紧紧抓着自己手里的枪,点头:“我晓得。” 黑狗转身欲走,犹豫了一下,又转回身子,握住叶荣秋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用重庆话说道:“当家的,无论你躲到哪点儿,老子都找球得到哩!” 叶荣秋又想发笑又有些鼻酸,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点头:“好!” 黑狗这才带上人朝着矿场的方向离开了。 叶荣秋领着剩下的三十人,按照地图上所画的路线,朝着细菌基地的方向靠近。接近细菌基地,日军的守备明显加强了,叶荣秋他们小心谨慎地前行,又遇到一道防线。按照方才的方法,他们悄无声息地跳进战壕里,在那些鬼子开枪之前就把他们杀死,没有惊动更多人。 又过了一关,叶荣秋出了一身冷汗。后面三十来人还等着他指挥,他擦擦汗,深呼吸几口,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指挥众人继续前行。他们这一路走的还算顺利,因为是偷袭,突破了敌人几道防线,除了有两名战士被鬼子用刺刀刺伤了之外,尚未牺牲一人。尽管如此,叶荣秋也知道,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越到后面,局势就会越困难。 又走了几分钟,突然,排头兵停下了,朝后面比划手势:前面有鬼子! 叶荣秋连忙来到排头。他打量着此地的地形和日军的防线,皱起了眉头,拿出黑狗给他的地图看。黑狗给他的地图画的很详细,因为此前黑狗曾经来过,他手下的人也调查过这里,包括日军可能驻防的地方在哪里都在地图上详细地画了出来。但是现在他眼前看到的,跟黑狗给他的地图有些出入。 按照地图上画的,这里应该是一个山丘,但是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赫然是一片平地,十几个持枪的日军在那里,有的在抽烟,有的在煮酒,有的在巡逻。 跟预计的不一样,叶荣秋立刻有些慌了。这里的地势缺少了遮蔽物,他们想要偷袭前方的这几个日军,一现身就被他们看见了,要跑到他们跟前还有一段距离,足够他们开枪了。而一旦枪响,他们的苦心就全都白费了。 叶荣秋左右张望,发现两边的路都不好走,而且是向上的,他们想从两边绕开这一块,很容易被这里的十几个鬼子看见。 叶荣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沉思片刻,咬咬牙,指挥众人暂时后退。 众人小心翼翼地从原路往后撤出了一段后停下,叶荣秋拿着地图反复地看,眉头皱得能拧死苍蝇。他真没经历过这种情况,黑狗在一定有主意,可现在带队的人是他,他手下三十几个兄弟,那细菌实验基地里被关着的同胞,甚至是将来可能因为细菌战而受害的中国老百姓,多少人的性命压在他手里,他脸上虽看不出激动的情绪,实则心里火烧火燎,手因为焦急而颤抖,几乎握不住地图。 “政委。”邱进步摸到叶荣秋身边,“我们是不是被那家伙骗了?” 周遭几个士兵正茫然,听到邱进步的话,一片哗然。他们原本也不知道黑狗是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连自己是哪个师团的都没说,全是因为叶荣秋对他表现的十分信任,又说是参谋长派来的人,他们才接受黑狗的调遣。现在黑狗自己带着几个人扔下大部队走了,把最困难的局面丢给他们,已经有几个人心里犯嘀咕了,又听邱进步这么说,不安的情绪立刻传开了。 叶荣秋怒瞪了邱进步一眼:“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政委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们遇到的情况和他画的地图不一样?”邱进步不甘示弱地回击,“他现在人都不在这里,万一把他把我们兄弟卖给鬼子怎么办?” 叶荣秋突然不气了。生气只能说明他心虚,但是他知道,黑狗绝对不会骗他,这个世界上他最不可能怀疑的人就是黑狗了。他冷笑道:“邱班长,你真厉害。情报是别人给我们打探的,地图是别人给我们画的,前面的路也是别人带着我们走的。现在遇到了一点困难,我们不自己想办法解决,却怀疑别人要害我们。他就为了害我们这三十几个弟兄,费这么大周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邱进步一时找不到话回击,于是沉默。 叶荣秋把枪背了起来,道:“办法是人想的,现在我想到办法了。咱们原路回去,回到刚才咱们杀的那些鬼子那里。” 不管黑狗究竟是什么来路,独立五团的将士们对叶荣秋都是顶顶敬佩的,他这么说,战士们立刻打起精神跟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回到了刚才被他们杀掉的几个守军所在的地方。 叶荣秋把枪和头上的枝叶丢到一边,蹲□开始扒死去的鬼子的军装。他说:“一起动手,把他们的衣服都扒下来。” 他这么说,立刻有聪明的战士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于是又几个人围了过来,动手扒鬼子的衣服,另外几个人则在周围巡逻。 不一会儿,几个鬼子的衣服就被他们扒光了。 叶荣秋自己穿了一套,又指了几个身手好的家伙,让他们也扒了自己的衣服换上鬼子的军装和武器。他带好帽子,把鬼子的枪抱在胸前,挡住衣服上的血迹:“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戚大饼、阙影唯爱的长评和菉竹猗猗的地雷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叶荣秋带着十几个身手好的人换上了鬼子的军装,另外十几个人则在后面掩护。他们就这样又回到了刚才的那块空地前。 叶荣秋最后一次用眼神向众人示意,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已经记住了他的作战计划。 叶荣秋深吸一口气,走出掩体,朝着那几个正在开小差的鬼子走去。没等鬼子注意他,他先一声大喝暴露了自己:“何をしているの?バカ!”(蠢货,你们在干什么!) 那几个鬼子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煮酒的把火灭了,抽烟的把烟掐了,发呆的猛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还有人慌乱地整理着自己的军装和帽子。 叶荣秋领着身后十几个人,大步流星地向那几个一脸茫然的鬼子走去。 跟鬼子打了这么些年,每个在中国的鬼子都或多或少学了几句中国话用来奴役中国人,中国军人自然也学了几句常用的日语。黑狗曾经教过叶荣秋几句简单的对话,让他一旦遇到困境的时候,试试装成日本人,兴许能够蒙混过关保住性命。这一回,叶荣秋想到的就是这个法子。他们身上穿的是刚才那几个被他们杀死的鬼子的军装,或多或少都沾了血迹,他就让军装比较干净的人站在前面,军装破损的比较严重的人躲在后面,装成是另一支日军的巡逻队伍。 他这么一吼,虽然先让鬼子发现了他们,不过他先入为主地骂了几句,那几个开小差的鬼子心虚,自然以为是来的人是检查他们执勤情况的,不会多想。他们用的还是老办法,刀都藏在袖子里了,一靠近鬼子就立刻用刀割断他们的脖子,不让他们有机会开枪喊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走到鬼子跟前,一名眼尖的鬼子突然指着一名中国战士身上的血迹大叫了一声。 又一名鬼子也看见了,立刻大声发问。 叶荣秋会的日语也就那么几句,只见那鬼子嘴皮在动,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鬼话,于是只好装出凶狠的样子不断重复:“バカ!バカ!”(蠢货!蠢货!) 那几个鬼子感觉不对劲,其中有一个人举起来手里的步枪,喝道:“やめろ!”(站住!) 叶荣秋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紧张得背上出了冷汗。可他还在硬着头皮往前走。必须贴上去,不能让他们开枪! 他身边的一个小战士大约是吓坏了,竟然猛地加快了脚步冲过去,扑向那个举枪的日军。顿时所有日本鬼子都回过神来,纷纷举起枪,大声呵斥叶荣秋等人停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开打再也没有第二种方法了。叶荣秋大喝一声也铺了上去,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家伙紧随其后,原本躲在后面观察事态的几名战士也从隐蔽后跑出来帮忙。 日军事先已经警觉,这仗就不像方才偷袭那么好打了,简直成了肉贴肉的白刃战。 原本这种搏斗的事,叶荣秋顶多做个指挥,他不擅长这个,也不应该参加。可是为了给战士们信心,这一回他打了头阵,一开打,他也分了一个鬼子。 叶荣秋一个文弱书生,哪里会跟人打架?分明是他先扑上去,结果却因为动作慢了一步,倒是那鬼子先举着刺刀向他砍了过来。他急急忙忙举起步枪来挡,砰的一声,步枪脱手掉到了地上。 那鬼子又扑了上来,一下就就把叶荣秋撞翻在地,举到就往他头上刺。叶荣秋吓得猛抓住那鬼子的手腕,生死关头,他的潜能都被激发了出来,竟然抓得那鬼子的刺刀迟迟落不下来。 很快就有一个战士冲了过来,一刀刺进了那个跟叶荣秋搏斗的鬼子的背脊里,那鬼子惨叫一声,从叶荣秋身上翻滚下去,被人一刀割断了喉咙。 叶荣秋被跑过来的人拖出了激战的范围,他身上的已经已经被汗打湿了,连忙挥手:“快,快去帮忙啊!” 鬼子的武器穿透力太强,如果在白刃战中开枪会误伤自己人,幸亏如此,当敌人贴到面前的时候,鬼子一般都会选择用刺刀进行战斗而不是开枪。枪声虽然没有响,但那几个鬼子大喊大叫,也叫的战士们心慌意乱,生怕他们把周围的巡逻兵一起叫来。 在这场混战中,共|军战士们还是占了一定的便宜。一则他们一定程度地抢占了先手,二则还有不少鬼子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穿着跟自己同样军装的家伙多少有忌惮。虽说如此,这场战斗还是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以十几名鬼子尽被斩杀为终。然而因为日军提前有了准备,共|军的情况也很惨烈,一名小战士被刺刀刺进了心脏当场死亡,还有一人被捅破了肚子,血流了一地,在地上痉挛抽搐,虽没有立刻死去,只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另外还有四个人都受了伤,但只是外伤,不伤及性命,还能够继续战斗。 叶荣秋走向那个破了肚子的战士,他还没靠近,邱进步就已经扑了上去,把那战士的脑袋搂进怀里:“刘一云,一云,你坚持住。” 这个重伤的小家伙是邱进步班上的战士,名字叫刘一云。 叶荣秋看着被刘一云身下被血染红的土地,又看了眼那名身体已经僵硬的战士,脸色变得惨白。哪怕这些年来他已经见惯了生死,可是跟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就这样在他面前死去,那种震撼与悲恸是永远无法漠视的。 叶荣秋先走到那名被刺穿了心脏的战士边上蹲下,他同班的战友跪在尸体边上面无表情。叶荣秋哆嗦着摸了摸尸体的鼻息和脖颈,收回手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刘一云的身边。 邱进步抱着刘一云,一手捂着刘一云的伤口,颤声道:“没事,没事的,班长马上带你回去。” 刘一云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了,他勉强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子,看到来到他身边的叶荣秋,眼神竟然又清澈了一些:“政……政委……” 他一说话,黑色的血沫就从他嘴里往外涌。 叶荣秋咬紧了嘴唇。刘一云是个小战士,前几天才刚满十八岁。他经常会到兵工厂帮忙,脑子不算聪明,可是做事一等一的勤快。他很崇拜叶荣秋,经常跟在叶荣秋屁股后面政委政委的叫。身在乱世中的人,哪怕是孩童,身上也常常蒙了一层阴郁,但是刘一云这个年轻人没有,他每天都乐呵乐呵的,别人夸他一句他就笑得见他不见眼。叶荣秋也喜欢这个小家伙,他让刘一云不要总叫他政委,可以叫他的名字,或者叫他一声大哥。刘一云觉得叶荣秋是神圣的,所以他在人前总是对叶荣秋保有十二万分的敬意,总是称呼他为政委;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会羞赧地管叶荣秋叫一声叶大哥。 刚才鬼子把刺刀捅进刘一云身体里的时候叶荣秋看见了,那鬼子用力地转动着刺刀,把刘一云的肚肠都搅了个稀烂。 他很快就要死了。叶荣秋就算不愿意承认,但他也知道这是事实。刘一云已经救不活了。 邱进步还是抱着刘一云不放手,刘一云缓缓向叶荣秋伸出手,叶荣秋握住了他的手。刘一云想笑,但是他的表情有点像在哭。 “政委。”旁边有人轻轻叫了一声。 叶荣秋咬了咬嘴唇,道:“把石青身上的鬼子皮扒了吧。”石青就是那个死去的战士。 跟石青同班的战士没有哭,咬牙咬得额头上青筋暴起,开始动手扒石青身上的日本军装。 叶荣秋看了石青,又看了眼刘一云,自责地闭上眼睛。他觉得,刚才的事情是他的错,这些兄弟们是他带出来的,如果他能想到更好的方法,或者石青和刘一云就不必死。 叶荣秋狠了狠心,张开眼,看着双目赤红的邱进步:“邱班长,我们把一云身上的衣服脱了吧。” 邱进步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叶荣秋一眼。他知道叶荣秋说出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打算放弃刘一云了。 “他没事!”邱进步脱下自己的包裹和军需塞给一旁的战士。“我背他走!”他一松手,刘一云的伤口就汨汨往外冒血,还有其他的东西,邱进步连忙又用手堵上。 “我们没有时间了!”叶荣秋说,“邱班长,快一点,如果有其他鬼子来了一切就都完了!”他开始恨自己,但是他不得不这么说。他现在体会到了做将领的不易,将领必须决定取舍,有取就会有舍,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柔软,他都必须要强硬地放弃。 邱班长还是瞪着叶荣秋,不肯放手。 叶荣秋轻轻地松开刘一云握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他现在不敢看刘一云的脸,只能对着邱进步:“邱进步,这是命令!我们马上就要厉害,我不能拿更多同志的性命开玩笑。” 邱进步有些失控地吼道:“我们听从那个家伙的指挥,来到这个鬼地方,本来就已经是玩笑了!你难道到现在还相信那个家伙?” 叶荣秋不可思议地瞪着邱进步,扑上去拽住他的衣领:“你是白痴吗邱进步?你觉得这些是他的错?走到这一步了你还想动摇军心?你知道如果现在我们失败会死多少人吗?!” 邱进步正要发飙,却突然噤了声——刘一云血淋淋的手抓住了他。 “班长……”刘一云用已经轻得快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你听叶大哥的……帮我把鬼子的衣服脱了吧……我不想……穿着……鬼子的衣服……死……” 一瞬间叶荣秋就红了眼眶,但他立刻站起来转过身。他现在不能哭,因为他是将领。 “把他们搬到树林里,我们马上走。”叶荣秋下令。他们没有时间把死去的战友埋葬,只能先隐藏起来,如果有机会的话,再回来处理尸体。 邱进步抱着刘一云直掉眼泪:“你怎么那么傻?” 刘一云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扒自己身上日军军服的领子。 邱进步终于松开了刘一云,颤抖着解开刘一云身上的军装,然后亲手把他抱进了树林。 叶荣秋不忍看战友尸体停放的地方,竭力控制自己声音不要颤抖:“走,我们继续前进。” 第一百三十七章 没过多久,他们终于顺利潜伏到了细菌试验基地附近。 叶荣秋趴在一块石头上,掏出望远镜打量前方的情况。他已经能够看到试验基地所在的位置,那里有一栋白色的房子,有人进进出出,都穿着白大褂带着白口罩,显然就是鬼子的试验人员了。突然,他看到几名鬼子抬着一具担架从白房子里走出来,他试图看清担架上的是什么,但是担架上蒙着一层白布,白布的一角已经被染红,并且不断往地上滴着血——那恐怕是一个在试验中被迫害死的中国同胞。 叶荣秋只觉一阵血涌上头顶,让他几乎有冲动立刻跳上去跟那些鬼子拼命!这些令人发指的恶魔!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 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下面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彻底捣毁这个惨无人道的基地,救出那些受迫害的中国同胞,把那些该死的侩子手送去他们早就该去的地狱! 一名班长凑了过来,轻声问道:“政委,情况怎么样?” 叶荣秋把望远镜递给他。 那名班长接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突然高高举起拳头,重重地砸在自己的腿上:“狗|日的鬼子!” 邱进步也在不远处,叶荣秋把望远镜递了过去:“你自己看!” 邱进步将信将疑地接过望远镜,不一会儿,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把望远镜还给叶荣秋,什么都没有说。现在他亲眼看见了,鬼子的确在这里建立了细菌实验基地,黑狗没有骗他们,不知道曾经有多少同胞在这里受到非人的折磨,并且命丧于此。 叶荣秋收起望远镜,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继续前进。 不一会儿,他们就进到了一个小土包后面,距离试验基地还有不到百米的距离。机枪手架好轻机枪,瞄准前方进进出出的敌人——现在那些敌人已经进入他们的射程范围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动手,他们在等待黑狗的信号。 他们兵分两路,黑狗那里会先打开战局,争取将附近的日军兵力都吸引过去,减少叶荣秋他们这里的压力。他们那里有上千劳工,而且大多都是青壮年男子,只要有人指挥,里应外合,鬼子根本镇压不住他们。他们那里一开打,黑狗就会立刻带人回援。 叶荣秋他们在之前那个平地上因为地形和地图上的不同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他这一路一直担心自己会错过时机,黑狗他们那里信号发出之后他们还赶不到细菌实验基地那可就糟糕了。不过他们现在顺利赶到了,对面还是那么安静,他不由开始担心黑狗那里是否进行的不顺利了。 这段时间黑狗和潜伏在矿场里的同志们一直没有联络过,矿场里的组织活动进行的顺利吗?黑狗只带了两个班的人去,他的人手够吗?万一被鬼子发现了怎么办?他的身份会不会被人识破? 叶荣秋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实验基地,心却挂在几千米之外的地方,不断地擦着手心里的汗。 “砰!砰!”突然,几声交叠的爆炸声从矿场的方向传了过来! 叶荣秋整个人都精神了,立刻举起望远镜朝那边看去。 附近都是山地,阻挡了他大半的视线,望远镜的视野范围也不足以让他看清矿场那边具体的情况。不过很快,各种枪声爆炸声交织成了一片,显然是双方开打了。他默默地想,看来黑狗成功了。他一定要成功。 正如叶荣秋期待的那样,黑狗带着人顺利地潜进了矿场。这时候矿场里的劳工们正在劳作,矿场四周都有铁丝围栏,并且隔百米就架着机枪,用来威慑劳工们。黑狗看准时机,让他带的人靠近战斗需要的位置,然后一起将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丢了出去! 就在爆炸的同时,黑狗和几名战士一起冲了出去! 爆炸的硝烟散去,铁丝网被炸出了缺口,三挺重机枪被炸翻了,露出了一大片射程死角!与此同时,黑狗杀死了一名来不及调转枪口的机枪手,直接抢下了一挺重机枪! “哒哒哒哒哒!”日军还没回过神来,黑狗就已经开枪,在机枪扫射声中,数名试图跑过来的鬼子巡逻兵倒下了! 矿场中的劳工里有人举起了劳作用的撅头,振臂高呼:“兄弟们!上啊!” 劳工们热血沸腾,举着手里的工具,纷纷扑向附近准备举枪的鬼子们! 鬼子们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他们像往常一样鞭打呵斥着中国的劳工为皇军开采铁矿,突然之间,一切的局势都变了,往日忍声吞气的劳工们变成了英勇的战士,不再畏惧他们手里的枪和棍子,他们愤怒反抗的样子令人害怕,无法想象这是被他们奴役了数月的可怜蛋们。 在鬼子恐惧的枪声中,有劳工倒下了。但是没有人退缩,更多人扑了上来,夺走了鬼子手里的武器,把那些曾经割破他们血肉的刺刀和子弹反送进鬼子的身体里。 混乱中,一名中佐急匆匆地从南面的屋子里走出来。他是此地的最高指挥官。他看到眼前的场景,简直目瞪口呆。他以为只是几名暴徒不自量力地试图反抗,可事实是所有的劳工们组成了一只强有力的拳头,奋力地捣向鬼子的心脏! 中佐大声呼喊,试图调度指挥自己的手下镇压暴动,但是他立刻就被愤怒的劳工们发现了。十数名劳工愤怒地向他冲了过来,他身边的卫兵立刻开枪护卫,却没有人因为枪林弹雨而退缩,那英勇的模样,让他因为恐惧而发抖,他感觉自己立刻就会被人撕成碎片。 中佐放弃了指挥,转身想要逃走。他跑向一辆汽车,准备逃命。还没来得及跳上车,就已经惨叫倒地——一枚子弹射中了他的大腿! 转瞬之间,他身后的亲兵们已经被愤怒的人潮淹没,他恐惧地大叫,却没有叫来保护,最后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张愤怒的人民的脸。 黑狗打完了一串弹链,整个矿场的局面几乎已经成了定局。鬼子的驻军再也拦不住反抗的劳工们,他们无力地坐着最后的抵抗,或者直接丢下枪溃逃。 黑狗见大局已定,扛起一把重机枪和几条弹链,对身后人自己带来的独立五团的士兵道:“我们走,去找你们政委!” 他跳上鬼子的汽车,一名劳工跑了过来,那是黑狗的熟人,之前潜入矿场进行组织活动的地下党。黑狗吩咐道:“这里交给你了,我先去那边!” 那人道:“好,我等会儿就带人过来!” 黑狗点头,把机枪丢到后座,一脚踩下油门,向细菌实验基地的方向开去。 另一边,叶荣秋他们也等到了时机。 矿场激烈的战斗声异常清晰,实验基地的鬼子们也听见了,数名穿着白大褂的鬼子从基地里跑了出来,向矿场的方向张望,大声交谈着。他们不知道的是,战火不仅仅是在几千米之外,而且已经蔓延到了他们的脚下。 叶荣秋早已按照黑狗之前定下的部署安置好了他的战士们。见时机成熟,他拉掉了一个手榴弹束的保险栓,用力朝着那几名看热闹的鬼子所在的地方丢去。 与此同时,埋伏在两侧的机枪手开始了扫射! 鬼子的细菌实验基地主要是用来做各种人体试验的,里面虽然存放了一些武器,但是火力并不强大。所有的火力线都不止在了外面,他们根本想不到几十个共党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了那些防线,已经摸到他们脚下! “轰!”手榴弹束爆炸,数名鬼子转瞬就成了真鬼。 “强行突破!”叶荣秋下了命令,几个班的战士端着枪跳出掩体,朝着房子跑了过去。 叶荣秋在机枪火力的掩护下,也背着包从掩体里爬了出来。他在一个地方停下,打开包,擦了擦手汗,开始紧张地布置炸药。等战友们将里面的同胞救出来,他就会引爆炸药,把这个鬼基地炸成平地! 一开火,战争就立刻进入了激烈的阶段,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投入了战斗之中。 按照黑狗的安排,邱进步和他的班被安排埋伏到了一个反斜面的位置。 “班长。”李七八伸长了脖子张望,但他什么也看不见,“班长,我们要做什么?我们根本看不到鬼子啊!” 他们所在的反斜面不会遭受鬼子的攻击,但同时也看不清基地那里的情况。 邱进步紧张地抓着枪,脑子转得飞快。他从头到尾就没有信任过黑狗——这个给自己起了个日本名的头号大汉奸!如果不是因为参谋长的文书和叶荣秋的坚持,他根本不会同意离开兵工厂,来到这里。现在,他发现这里真的有一个实验基地,但这并没有打消他全部的困惑。 他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执念,就无法轻易消除。那个汉奸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调虎离山毁掉兵工厂?现在他们已经在这里了,就算想回援也来不及了!把叶荣秋骗到这里,设置埋伏害他们,甚至把他们也都抓起来当成试验品?! 邱进步左右张望,枪声和爆炸声不断传入他的耳中,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了这场战斗,开枪的到底是鬼子还是他们自己的人,他担心极了,担心这一场阴谋会把他们所有的战友都害死! “妈的!”邱进步突然收起枪,“走,我们下去帮忙!” 李七八一愣:“可是班长,钟无霾和政委让我们……” “那家伙连地图都给错的,怎么能信他!政委会有危险的!我们立刻去帮忙!” 邱进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走,他手下的三个战士面面相觑,却又不能不听班长的,也收起枪赶紧跟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阙影唯爱的长评 小生生最近更新那么勤快,结果留言却少得可怜,这是为什么呀,你们不要打击小生生的积极性嘛555555555 第一百三十八章 很快,邱进步带着他手下的兵回到了主战场。 几个班的人已经扛着枪冲进了基地的内部,里面不断地传出枪声和叫喊声。回过神来的鬼子已经扛起枪进行反击了,只不过他们这里本来就不是军事重地,也根本没有杀伤型武器,被英勇的共军打得一败涂地,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援军赶快到来。只可惜,他们这唯一的念想也要落空的——附近的援军要么已经被端了,要么就已经赶去矿场支援了,他们只能孤军奋战。 叶荣秋在安置炸药的时候手抖得有点厉害。他非常紧张,这种临阵安排炸点的情况就算他也是第一次碰到,他必须控制好炸药的比例,把基地全部炸掉,但是爆炸的程度又不能太剧烈,免得伤及自己人。 他的周围并没有掩体,只有身后两架轻机枪的火力为掩护,鬼子们几乎都被赶紧了基地里闷头挨打,所以他暂时还是安全的。可他必须要抓紧,如果他还没有布置完就有援兵来了,第一个挨枪子的人就是他。 邱进步带着人绕到了前面,李七八问道:“班长,咱们现在怎么办?” 邱进步左右张望,挥了挥手:“咱们冲进基地里去帮忙!” 邱进步跑过叶荣秋身边,叶荣秋抬头看了一眼,震惊道:“邱班长,你为啥子在这里?你的阵地呢?” 邱进步说:“我那里没有人!我过来帮忙!” 叶荣秋糊里糊涂的。人是按照黑狗的要求布置的,黑狗虽然给他分析过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但是打仗的事情原本他也不太明白,黑狗当初是怎么说的他都记不清了。而且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安置雷管,决不能出一点差错,因此他也懒得管邱进步如何了,低下头继续做自己手里的事。 邱进步见叶荣秋不吭声,便指挥自己的手下跟着他一起向基地里冲去。 不一会儿,已经有战士陆陆续续扛着基地里的同胞出来了。 叶荣秋不断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他搭建的差不多了,最后再检查一遍,接下来就是等时机成熟,他要引爆雷管把这里炸成平地。 “啪啪啪啪啪啪!” 突然,一连串机枪扫射的声音从后方传了过来,数名战士倒了下去。 叶荣秋一听到枪响,下意识就趴了下去,两枚子弹贴着他的身体擦过,并没有打中他,却把他下出了一身冷汗。 他回头一看,右边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挺鬼子的机枪,在他们的射程盲点之中,正对着他们疯狂开火! 叶荣秋来不及多想,连忙用身体护住自己刚刚布置好的东西。一旦鬼子的子弹击中他的雷管,致使炸药提前爆炸,自己还在基地里的战友们就全部要被炸成碎片了! 鬼子发现了叶荣秋的不寻常,立刻把枪口向他转了过来,数枚子弹在叶荣秋脚边炸开,吓得他头脑一片空白——这一次死定了! 突然只听又一连串的重机枪声响起,恐怕是鬼子新来了更多的援军。紧接着,是一声爆炸声,叶荣秋以为是自己的炸药炸了,满心绝望。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爆炸声是从右面响起的。 叶荣秋回头一看,只见鬼子的机枪已经被炸翻,一辆车停在不远处,扛着重机枪的黑狗正迈步向这里冲过来。 叶荣秋看见黑狗,简直喜出望外!战争虽然还在继续,可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半点不安了! “鬼子怎么抄过来的?!”黑狗愤怒地大吼道,“我让哪个龟儿子守的反斜面?!人呢?死光了?!” 就连叶荣秋都没有看见过黑狗发那么的火。 黑狗把重机枪丢给和自己一起从车上下来的人,指了指右边的路:“快,你们快去那里的反斜面守着,别让鬼子再抄过来!” 那几人得了命令,二话不说,扛起重机枪就跑。 越来越多人从基地里出来,被救出来的人有些还是好好的,有些断手断脚,还有些已经和活死人没有差别了。带着口罩的战士们把救出来的试验人扶到一旁,又继续投入战斗。 叶荣秋根本不忍心看里面被救出来的人的惨状,他把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手里的工作上。 数分钟后,最后一个战士从基地里撤了出来,拼命向叶荣秋比划手势。 叶荣秋等他跑到一个位置,立刻引爆了手中的雷管,然后撒腿朝着掩体跑去。叶荣秋跑到掩体旁,黑狗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力将他拉向自己。叶荣秋扑进黑狗的怀里,两人滚到地上,与此同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整个基地以及装在器皿里的那些可怕的细菌和器材全部都炸成了灰烬! 爆炸的硝烟散去之后,枪声也停止了。战士们愣怔了几秒后,开始大声欢呼!他们成功了!他们赢了!人质被平安地救了出来,他们把鬼子的基地捣毁了! 一名姓张的班长扑上来抱住了叶荣秋,激动得热泪盈眶:“政委!政委!太好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叶荣秋欣慰地抱住他。 然而一片欢欣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庆贺。 黑狗高声道:“老子让那个混蛋守的北面的反斜面?!” 邱进步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黑狗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拉动枪栓,一秒之后,他手中的步枪已经顶在了邱进步的脑袋上。 喧闹声一瞬间静止了。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黑狗一抬下巴,指着那边几具共军战士的尸体,其中有些就是被刚才鬼子的机枪扫倒的。 邱进步脸色青白,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你知不知道刚才叶荣秋也差点让你害死?!整个任务都差点让你毁了!”黑狗恶狠狠地说,他手里的枪又抬的更高了一些,邱进步被迫矮□子。 刚才出事的时候邱进步在基地里,不过他已经听说了差点被鬼子攻破他们阵型的事。黑狗安排了几个班的人在四周,没有正面参与战斗,实际上用意是为了堵住日军可能迂回援救的路线。邱进步却从头到尾都在怀疑他,擅自离开了自己的阵地,致使惨剧发生。如果不是黑狗带着人及时赶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叶荣秋从来没见过黑狗那么严肃的样子。当初黑狗拿枪顶着黄三爷脑袋的时候,表情也是潇洒不羁的,而此时此刻,黑狗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毫不犹豫下一刻黑狗就会真的开枪打爆邱进步的脑袋。 “长官……”李七八弱弱地开口为邱进步求情,“班长他……” “你闭嘴!”黑狗喝了一声,李七八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地退到一边去了。 顿时,没有人敢开口说话了。 邱进步闭上眼。黑狗骂得对,那些战友是被他的自大害死的,即使黑狗杀了他,他也无话可说。 黑狗看了叶荣秋一眼。 叶荣秋有些犹豫。邱进步的作为固然可恨,可是他并不想邱进步死。何况现在即便杀了他,死去的战友也已经死去了,再不能挽回什么。可如果不惩罚他,就不能够给其他人起到警示的作用,以后万一还有这样玩忽职守的战士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说:“擅离阵地,这是大罪。先把邱班长押回去。回到阵地审问以后再确定处理的方法。” 黑狗冷冷地看着邱进步:“如果你不是叶荣秋的兵,我早就毙了你。”说完之后,他把枪放下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赶紧聚过来把邱进步围住,把他身上的枪和手榴弹都收走了。 战士们收拾好东西,挖坑把阵亡的战友就地埋了,又搭了简易的担架安置那些救出来的病人,然后下山去了。 黑狗和叶荣秋开着车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他们就看到了前面浩浩荡荡的一队人。矿场的战争也结束了,鬼子彻底溃败,只有寥寥几人狼狈地逃了。 黑狗遥遥地看见前方的队伍,对叶荣秋道:“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你去打扫战场,我先回去,在兵工厂等你。” 叶荣秋点头。劳工里有不少武昌人,难免有认识黑狗的,黑狗不方便露面,所以要先走。 黑狗下车,叶荣秋道:“路上小心。” 黑狗点点头,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董董90的地雷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叶荣秋不敢在矿场停留太久,因为他不知道鬼子什么时候会有援兵,他手里只有二十来个受过训练的兵和好几百个大多根本不知道怎么开枪的老百姓,如果遇上正规部队,他们根本就没有胜算。更何况他离开兵工厂已经很久了,不知道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必须赶紧回去。因此他命人匆匆把战场打扫了一番,带走鬼子剩下的武器和地图以及一些铁矿,将中国人的尸体就地埋了,然后他就带领人们离开了矿场,向兵工厂进发。 在矿场里劳作的劳工都是鬼子从附近的村庄城镇抓来的老百姓,这些人长的已经在矿场劳作了一年了,短的也有一两个月,他们被迫和家人分离,早就归心似箭。叶荣秋把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想要回家的就自己走,如果有没有家人不知道去哪里的人,也可以暂时跟着他们,等到黄暮带着大部队回来,就把这些人都收编了一起打鬼子。 三天之后,叶荣秋带着几十个人回到了出发的地方。有意参军的人劳工叶荣秋把他们安置在兵工厂附近的村落里,剩下的人他带回了兵工厂。 叶荣秋回到兵工厂的时候,黑狗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叶荣秋带着残兵败将,路上又要处理劳工的事,耽误了不少时间,黑狗早他一天就到了。他都没来得及检查兵工厂的情况,一听说黑狗在团部,立刻就过去找黑狗。 叶荣秋推开门进去,黑狗坐在屋子里抽烟,看他进来了,就把烟掐了,疲惫地揉着眼睛:“那些人都安置好了?” 叶荣秋把门关上,上了锁。黑狗听见上锁的声音不由抬起头,下一秒叶荣秋就扑进他怀里。黑狗怔了一下,轻笑了一声,反手搂住叶荣秋。叶荣秋又勾住他的脖子,像只小猫一样抬起头来索吻。 他真的太喜欢太喜欢黑狗了。黑狗一次又一次把他把他从危机中解救出来。黑狗是他的英雄。 两人疯狂地亲吻了好一会儿,叶荣秋脸已经红透了,喘着粗气,一直搂着黑狗的脖子不肯放,额头顶着他的额头,那安静乖巧的模样让黑狗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鼻尖。 “人都安排好了,想回去的送他们回去了,剩下一些无家可归的我安排在附近的村子里,等大部队回来,就把他们一起收编进新四军。” 黑狗嗯了一声。 叶荣秋又问道:“你打算啥时候回去?” 黑狗收紧了抱着叶荣秋的手臂:“我想再多呆一会儿。” 两人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享受这难得的独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几分钟后外面有人敲门:“政委,你在吗?” 叶荣秋吓了一条,猛地从黑狗身上弹起来,黑狗却突然一把箍住他的腰不让他走,把脸埋到他颈间亲吻着,温柔的手掌在他身上缓缓抚摸着。 叶荣秋生怕这一幕让人瞧见了,紧张得呼吸急促,满面通红,试图去推黑狗,黑狗却坏笑着抱着他不放。 叶荣秋又好笑又好气:这家伙恶劣的性子又上来了! 敲门声又响了:“政委?”与此同时,他听见门把手被人转动的声音,顿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门并没有被打开,这时候叶荣秋才想起自己进来的时候把门锁上了。 “啊,我在。”叶荣秋忙调整了一下状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失态:“我和黑……钟无霾正在谈事,你有什么事吗?” “哦……”外面的士兵道,“抱歉打扰了,我是想问一下,邱班长该怎么办。” 叶荣秋又是一怔。 这一路他都没考虑邱进步的事儿,不是忘了,而是不愿意去想。邱进步显然是犯了大错的,作为一个士兵,他对他的长官根本不信任,几次出言动摇军心,在战场上擅自离开自己的阵地,甚至因为他的过失害死了好几个战士。叶荣秋以前没有碰到过这种先例,更没有作为最高长官处置过任何人。不过他也知道,邱进步的行为不管放到从古至今的哪一支队伍里,都是可以枪毙处死的大罪了。 在叶荣秋沉默的当口,黑狗开口对等在门外的人说:“先把邱进步关押起来,我们过会儿回去审他的。” 那士兵应了一声就走了。 叶荣秋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心里很烦。 黑狗又怎么会不清楚叶荣秋的心思?他拍拍叶荣秋的肩膀,让叶荣秋把脑袋靠到自己肩上。 “你不晓得该怎么办?” 叶荣秋郁闷地点点头。或者说他其实晓得该做什么,只是不愿意去这么做罢了。 黑狗叹了口气:“你娃就是心太软。” 当初即使是差点害得叶荣秋家破人亡的黄三爷,叶荣秋也不过眼睁睁把他放跑了,什么都没做。在战场上面对着鬼子,叶荣秋也扣不下扳机。现在是他犯了错的手下,他又能怎么办? 黑狗说:“先去审他吧,问他为啥要这么做。” 叶荣秋从黑狗腿上站了起来,显得有些犹豫。他平日里跟战士们相处没什么问题,可是当了这么多年政委,他没有以长官的身份审过什么人。 黑狗说:“我陪你去吧。” 叶荣秋这才放松了不少,打开门,带着黑狗走了出去。 邱进步被暂时关押到一间杂物室里,叶荣秋和黑狗走进去,邱进步抬头,看见他们两个人,皱了下眉头。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心里对黑狗依旧是抵触的。 叶荣秋和黑狗在邱进步对面坐下,叶荣秋开门见山地问道:“邱班长,你为什么要擅自离开阵地?” 邱进步面无表情地看着黑狗:“我知道是我违反了军纪,政委你怎么审我怎么罚我我都没话说,但为什么让他来。” 叶荣秋怔了怔,顿时一股火气直冲头顶。邱进步从第一眼见到黑狗起就对黑狗充满了敌意,即便一再证明是他错了,黑狗带着他们捣毁了细菌实验基地,救出了近千个老百姓,也没消除他心里的敌意。他凭什么?!他根本不知道黑狗到底做了多少事! 叶荣秋的火还没发出来,黑狗突然站了起来:“我就来看看,独立五团的事我不好插手,你们继续,我先出去了。” 叶荣秋忙拉他的手:“哎……” “没事。”黑狗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我去看看你的兵工厂。” 黑狗说完就径自走了出去,并且顺手把门关上了。 黑狗走后,叶荣秋皱着眉头很不友善地看着邱进步。 “现在可以说了?”叶荣秋问道。 邱进步转开视线:“他是汉奸,我不信他,所以我就带着人走了。这件事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认。死的弟兄,是我对不起他们,你枪毙我我也认了。” 叶荣秋肚子里就像是装了一瓶液体炸药,这瓶炸药晃啊晃,晃啊晃,一直没有爆炸,而邱进步的“汉奸”两个字用力震荡了这瓶炸药,使他瞬间爆炸了。 “我再告诉你一次!”叶荣秋一个箭步冲上去,揪着邱进步的领子把他用力撞到了墙上,“他不是汉奸!” 邱进步被爆发的叶荣秋吓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叶荣秋这么凶狠的样子。叶荣秋往日即便再生气,也从来不跟人动手。此时此刻的叶荣秋,好像随时随地准备提起拳头狠狠跟他干上一架。 “我承认!”邱进步被压在墙壁上,椅子被撞翻了踢到一边,他的领子被人死死拽着,呼吸已有些困难,“这一次他是对的,他立了大功。可是这不能抵消他做过的事!他可是山寺幸!你知道他杀过多少中国人?难道他投靠了我们,以前的事就可以全部抵消不记?!” “我已经说过了,你听不懂人话吗?”叶荣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他从头到尾,就是我们的人,你明白吗!” 邱进步愣了一下。 “他当年是被老林推出去做山寺幸的,他打入敌人内部,就是为了像今天这样的事!昨天,前天,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事,你根本就不知道,而明天,后天,还会有!” 邱进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叶荣秋:“他是……我们的人。” “没错!”叶荣秋恶狠狠地说。 邱进步沉默了。 按理说,叶荣秋不该跟他说这么多的事,就算黑狗今日帮他们打了这一仗,但是他的身份还没到公开的那天,抗战还没有结束,黑狗马上还要回武昌,可是他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战友对黑狗这样的指责和不信任,黑狗已经承受的太多了,却还要被人误解甚至仇视。他恨不得拿一个大喇叭广告天下,黑狗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叶荣秋放开了邱进步,邱进步从墙上滑了下去。 叶荣秋感到有些虚脱。现在他都说出来了,该知道的邱进步都知道了,他应该明白他所说的他所作的究竟有多可笑了。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死去的人不会再复活了。算了,既然邱进步知道了,后悔了,就让他自己反省去吧。叶荣秋天真地想着。 然而邱进步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 “可他还是山寺幸!被他杀了、害了的那些中国人,难道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AK和阙影唯爱的长评,感谢禾嘉的手榴弹,感谢菉竹猗猗、舒岁华、走火入魔的羔羊、AK、吃撑了、呼呼呼呼的地雷~今天的打赏好丰厚呀哈哈~ 第一百四十章 叶荣秋不敢置信地看着邱进步。他明明知道黑狗的目的和身不由己,既然还可以说出这种话? “山寺幸的名号可是震耳欲聋啊,别说武昌,就是整个鄂南,都没几个不知道他的人。他是靠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难道是因为鬼子好心赏识他?这几年他拆散了多少中国人的家,害了多少人,一笔笔帐都有人记着。” “住嘴!”叶荣秋双眼通红,怒吼道。 “难道这些被他害了的人里,他每一次都是身不由己?他一次都没有高抬贵手的机会?”邱进步非但没有住嘴,还越说越激动了,“他每天跟鬼子呆在一起,你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承认,他不简单!没有一个简单的人都做得出这么多事!” 叶荣秋瞪着邱进步。他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激动得甚至说不出话来,只想冲上去狠狠揍邱进步一顿,揍到他闭嘴为止! 邱进步歇斯底里地吼道:“一个中国人,身不由己地做汉奸,需要做的那么努力?!” 叶荣秋浑身颤抖,一只手指着他:“你,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如果是你,你能怎么做?你以为有谁愿意这么做?!” 邱进步转过头去,梗着脖子道:“我是不知道!我也做不到!” 叶荣秋几乎脱力。这场争吵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邱进步是一块不可雕的朽木,他知不知道自己错了,他是不是后悔了,都无所谓,叶荣秋根本就不在乎!他现在心很痛。邱进步是这样,那别人呢?还有多少人也是这么想的? 叶荣秋做了几个深呼吸,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他用力点点头:“邱班长,审问结束了!”然后猛地拽开门出去,用力摔上门。 李七八站在杂物室的门口,神色尴尬。 叶荣秋皱眉,声音还有些发颤:“你?你怎么在这里?” 李七八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 叶荣秋现在没有心情跟他说话,拔腿正要走,突然脚僵在了半空中——他看见门口有两个抽完的烟头。他怔了一下,连忙问道:“钟无霾呢?” 李七八小声道:“刚走没多久。” 叶荣秋急急追问:“他往哪里走了?” 李七八指了一个方向。 叶荣秋正要追,李七八拉住了他的胳膊:“政委,你等一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等会儿再说!”叶荣秋不耐烦道。 “我就几句话,马上就说完!”李七八抓着他不肯放手。 叶荣秋只好回过头看着他:“你要说什么?” 李七八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我……刚才你们吼得太大声了,我大概听到了几句……汉奸什么的……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想说……邱班长他是个好人,他爹妈都是让汉奸杀的,他们家以前是镇里的保长,鬼子来了,以前在他们家手下干活的一个混蛋投靠了鬼子,做了伪保长,把他们家的钱都抢了,还奸|污了他妹妹,杀了他父母……他一直特别恨汉奸……” 叶荣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哦,我知道了。”如果是几分钟前让他听到这些,他大概会理解邱进步,并且替他难过。邱进步不肯原谅所有做错了事的人,如果可以原谅的话,那他的亲人就全都白死了。但是现在,叶荣秋没有任何同情的感觉。 看吧,谁都有自己的痛苦,你不能够理解别人,也不会有人来理解你。 叶荣秋继续走,李七八小跑跟在他身边,焦急地问道:“政委,你要怎么处置邱班长,我听林班长说,你可能会枪毙他。” “我不处置他。”叶荣秋冷冷道,“我不管他,就把他关着吧。等团长回来以后,让团长去办,我什么都不管。” 李七八愣愣地看着他。 叶荣秋不再理他,大步朝着黑狗离开的方向跑去。 黑狗并没有离开很远,叶荣秋很快就找到了他。他又回到了团部,没有开灯,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叶荣秋站在屋外,看着昏暗的房间里吞云吐雾的身影,心刺痛了一下,然后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把门锁上。 黑狗掐掉了烟头,像孩子索求母亲的怀抱一样向叶荣秋张开了手臂。叶荣秋难过地无法呼吸,走上前搂住黑狗,黑狗趴倒在他的腿上。 “我说我每一次都是身不由己,你信吗?”黑狗轻声道。 这也是叶荣秋第一次看到黑狗如此脆弱的样子。 “我信。”他轻轻抚摸着黑狗的头发。他知道的,其实黑狗这几年经历的事情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多。所以那个时候在山上,黑狗说尽了难听的话,只是想让叶荣秋骂他。只有骂他,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我不晓得咋能做到更好了。他没有说错,我的确害了许多人。有的时候,鬼子要杀个人,我就上去砍了那个人的手,鬼子就把他放了。有些人,鬼子一定要杀,已经逃不了了,我就盯着这些人杀,我杀了他们,鬼子就相信我。”说到这里,黑狗有些哽咽了。 叶荣秋弯下腰,用力抱住黑狗。 “有一次我发现一个地下党想做汉奸,他知道党里很多事,如果让他给鬼子通风报信,会死很多人……我想了很久,是告发他,让别个去处理,还是……最后,我亲手杀了他,他叛变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不晓得我做的对不对,我……我不晓得。” 叶荣秋知道的,黑狗做的都是对的。至少他这么相信。很可惜,人不是机器,不能够冰冷机械地计算利益得失,然后得出一个对或错的评判。每个人,都只愿意看见自己想看的那些东西,将它放大,却忽略其他。就连黑狗自己,也是这样。他记得自己身不由己的那些事,却看不见自己付出的那些。他必须永远,永远地做更多的事,才能换得片刻心安。 因此叶荣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听着。这些话,黑狗真的憋在心里太久了,他不能跟所有误解他仇视他的人解释,就只能对不计条件相信他的叶荣秋诉说。尽管他说再多也不能改变什么,但是说出来之后,至少他能好过一点。 很久之后,黑狗安静了下来。 叶荣秋不住亲吻着他的鬓角眉梢,黑狗突然问道:“你想咋个处理邱进步?” 叶荣秋摇头:“我不管他,谁爱管谁管。” 黑狗微微笑了笑:“你啊……你现在是政委了,以后还会做得更大更好,你要管的人越来越多,你可能还会带兵打仗,你都打算这样?” 叶荣秋摇头:“不会。我不想管别人,我也管不来。”他现在才知道,黄暮只让他担个虚职,除了兵工厂的事什么都不让他管是多么正确的事。这几天下来,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整治部队的纪律,都让他觉得无力和疲惫。他根本不是这块料。 叶荣秋问道:“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黑狗苦笑:“如果我能活到战争结束……” 叶荣秋猛地收紧手臂,用力抱着他,赌气道:“不许你说这种话!” 黑狗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好。打完仗,我就回来。” 叶荣秋说:“你是个大英雄。” “我不做英雄。”黑狗说,“打完仗,我也该走了,我不想继续留在部队里。我身上污点太多了,他们大概也不晓得拿我怎么办。” 叶荣秋用力点头:“我也不留了!打完仗,我们一起走,回重庆去,先去看我哥,给我爹和娥娘扫墓,然后找个地方住下,我们两个住一起,你喜欢住城里还是住乡下都可以,我听你的。” “住城里吧。”黑狗说,“方便照顾你哥。” “好,好,那就在我们家附近找个房子住下,做点小生意,我可以开工厂,做机械,做什么都行,赚点钱,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好,那我就给你帮工。” 叶荣秋开心地笑了:“那就说好了。等钱赚够了,我就把工厂丢给别人管,我们在乡下买块地,盖间房子,领养几个孩子,我教他们念书,你给他们讲故事。” 黑狗也笑。 两人开始安安静静地幻想起战争结束以后的生活,那么简单,那么美好。 “哆哆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打扰了他们的美梦。 黑狗坐了起来,叶荣秋过去看门,看见传令兵站在外面。 “政委,徐长官来了。” 叶荣秋回头看了黑狗一眼,黑狗说:“你去吧。” 叶荣秋点头:“我先去,等下再来找你。” 黑狗对他笑了笑。 徐少方办完事从别的地方赶过来了。他听说了叶荣秋和黑狗的丰功伟绩,简直喜出望外。 这次出征,叶荣秋带出去三十八个人,带回来二十六个,阵亡了一十二人。以这样的伤亡数,他们打败了上百名鬼子,炸毁了鬼子的细菌基地,把近千名劳工救出,不得不说是一场非常漂亮的胜仗,立了一个大功!何况他们的功劳不止账上的这些,如果放纵细菌实验基地发展,最终造成的伤亡将是无法想象的! 徐少方一看见叶荣秋,立刻扑上来给了他一个熊抱:“好啊,好啊,小叶,你立了大功了!我刚听说消息,马上就赶过来了,等下我还要赶回去前线。我晚上就给参谋长打电报,表彰你和钟无霾的功绩!”他用力拍了三下叶荣秋的背,“好,太好了,让你呆在这个独立团里,真的是委屈你了!你们团这次所有参加战斗的士兵都会受到嘉奖和表彰的!” 叶荣秋面无表情,只勉强勾起嘴角配合地笑了笑。现在他这些功绩和表彰已经漠不关心了。 徐少方探头张望:“钟无霾呢?” 刚才黑狗情绪不好,叶荣秋就没叫他一起过来。他说:“在团部呢。” 徐少方忙对传令兵说:“去,去吧钟无霾一起叫来。我真是太激动了!我要好好看看你们这些英雄!” 传令兵连忙又跑去团部,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表情尴尬:“长官,钟长官他,已经走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1945年8月,鄂南桥头堡。 “轰!” 一枚炮弹在战壕边爆炸,叶荣秋吓得抱头缩成一团。塌下来的土盖了他一头一脸,刺鼻的硝烟味钻进他的鼻子里,他难受地想咳嗽,却根本张不开嘴。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抖了抖脑袋上的土,从坑底钻出来。枪声和爆炸声变得有些模糊,大约是刚才炮弹爆炸的地方太近了,影响了他的听力,又或者是耳朵里的土把耳膜赌上了。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叶荣秋毫不在意地拽了拽自己的耳朵,把土抖出去,继续匍匐前进。 子弹在战场上穿梭着,大地因为接二连三的爆炸震颤着。叶荣秋东倒西歪地穿越过战壕里的队伍,终于跑到黄暮身边:“团长!” 正在指挥作战的黄暮看见他,不由愣了一下,大喊道:“你怎么来了?” “啊?” “你怎么来了?” 在枪林弹雨中,他们都听不清对方在吼什么,只能靠声音和唇形来判断。 “重机枪我修好了!不卡弹了!” “啥?说响点!” “重机枪!好了!能用啦!” 黄暮听明白了,吼道:“右翼60°!” 黄暮又推了叶荣秋一把:“你快回去!这里太危险了!下次叫别人来,你别自己过来!” 叶荣秋点点头,矮□子继续在战壕里穿梭。 这两年来日军节节退败,共军已经抢回了大部分的阵地。法西斯国家在太平洋的战场也输得一败涂地,三个月前德国已经宣布了无条件投降,弹丸之地的日本却比德国更加顽固,他们还是不愿意放弃中国的战场,坚持做着自己称霸亚洲成为第一强国的美梦。然而现在的日本国,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叶荣秋退回后方的战壕里,如果有人的武器在战场上临时出了问题,就立刻传过来给他,如果简单的话,他就当场修好,再立刻投入使用。 又过了一会儿,炮弹声变得越来越稀疏。这场仗快打完了。 “鬼子撤退了!”吼叫声传到叶荣秋的耳朵里。 枪声也止歇了。 “团长,不追了吗?” 黄暮摆手:“不追了!前面还有伪和平军三师的队伍,他们最近也在跟鬼子闹矛盾,先让他们狗咬狗一阵。” 日军败走后,黄暮带着人收拾打扫战场,撤回驻地。 现在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斗,如今的鄂南已经从当初日伪顽特匪横行天下的人间炼狱转变为红色政|权的根据地,匪特已基本被肃清,顽军的基础已经崩溃,伪军被歼灭瓦解或被争取,而鬼子也不过在苟延残喘。根据地得到巩固,各县普遍建立了人民政权,共军同鄂南人民结下了浓厚的友谊。胜利的曙光,已经不远了。 晚上黄暮召集了所有的团干部,开始商讨明天的进军路线。叶荣秋的兵工厂正在搬迁,所以他现在也随团打仗,等到兵工厂搬迁结束,规模也会变得更大,他再回去工厂作业。 “这是三师来的电报。”黄暮把电报传给身边的众人看,“明天我们往武昌的方向前进,跟三师汇合。” 叶荣秋听到武昌两个字,立刻精神了不少,脸上也添了几分笑意。他上一次跟黑狗见面已经是半年前了,这半年来念白这个组织在鄂南也渐渐壮大,立下不少功劳,老百姓们还专门编了歌谣称颂念白。 黄暮看到了叶荣秋脸上神情的变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明天晚上我们大概就驻扎在武昌附近。” 现在黄暮也知道念白是个情报组织,而叶荣秋是念白中的一员了。武昌简直成了叶荣秋的第二个故乡,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想办法往武昌里跑,有了念白这个身份,他又总能找出光明正大的理由,只要能保证他的安全的情况下,黄暮对于他的举动也无可奈何。 “政委,你是不是在武昌城里偷偷去了媳妇啊。”团支书打趣道。 众人哈哈大笑,叶荣秋脸上有点红,挥了挥手:“别胡闹,谈正事。” 即使他知道黑狗在哪里,见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年里能见上两三回就顶了天了。明天他们到武昌附近,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黑狗见面呢。 众人展开地图,商量了一下行军的路线和运送物资的事儿,天色已经很晚了,黄暮宣布解散,众人回去休息。 这一天晚上叶荣秋睡得不怎么踏实,不晓得是因为明天就能去武昌了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他心里时而轻飘飘的,时而沉甸甸的,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 第二天一早,战士们排列好阵型,扛起辎重,就向武昌的方向进发了。 八月酷暑时节,这天天气很好,大清早就出了太阳。黄暮嘱咐众人加快脚步前进,等到了中午最热的时候,就只能让队伍休息了,不然战士们容易中暑。不趁着早上多赶点路,怕晚上来不及跟三师汇合。 行军的时候,叶荣秋听见旁边的两个战士在聊天。 “你说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呢。” “谁知道呢,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都想了好几年了。” “我觉得快了,连德国都投降了,鬼子孤军奋战,还能打多久。” “我也觉得快了……不过这几年来我每天都觉得快打完了,哈!” 小赵跑了上来,问叶荣秋:“政委,你累不累,你的东西我帮你背吧。” 叶荣秋摇头:“不用不用。” 叶荣秋发现小赵笑嘻嘻的,似乎心情很不错。其实不止是小赵,今天整支队伍的状态都不错,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也不知是昨天刚打了胜仗还是其他的原因。他问小赵为什么心情这么好,小赵也说不上来,就觉得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天气也很好,什么都挺好的。 黄暮坐着汽车在跟在队伍边上,来回巡查整个队伍。车子是他们从国民党军那里收来的战利品,车前还装着机关枪,十分威武,自从收来之后就成了黄暮的爱驾,都舍不得从车上下来。 “政委。”路过叶荣秋身边的时候,黄暮招呼他,“上车不?” “不啦。”叶荣秋说,“这路颠得慌,我走会儿。” 黄暮也不管他,让司机驾着车往队伍前面去了。 中午的时候,他们沿着一条小河走,小河的对面就是梁村。 梁村里吵吵闹闹的,老百姓都在屋子外头奔走,引得路过的军队不住侧目。 “啪啪啪!” 村子里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把军队吓了一跳,还以为里面有人打仗,纷纷端起枪瞄准梁村的方向。黄暮停下脚步,起先很紧张,渐渐又变得糊涂了,摆摆手:“好像是有人在放鞭炮。” “那是敲锣的声音吗?”叶荣秋插了一句。鞭炮声中还夹杂着敲打声。 队伍开始窃窃私语。村子里的阵仗,让每个人都觉得陌生而熟悉。从前如果遇上了婚嫁庆生之类的喜事,也是这样热热闹闹的庆祝,不过打仗以后,就很少有人这样热闹地过日子了。 村子里有人看到了河对岸的队伍,跑了出来:“嘿!八路军的弟兄们!” 这附近的老百姓都是亲共的,有不少共军还是各村庄里出来的村民,对老百姓们自然也很亲热,高高兴兴地对他们挥手。 黄暮有些茫然地对他们喊话:“乡亲们,回去吧,回去吧!”乡民对共军一向非常客气,还经常给他们送吃的穿的,但毕竟是战争期间,到处都是鬼子的眼线和兵力,平时乡亲都是偷偷摸摸的,这样大方地欢迎他们以前是没有的。 那些乡亲没有回去,反而更多人跑了出来,还有人想淌过河走到他们身边。 “兄弟们,你们这是往哪去啊?”乡民喊话,“去庆祝吗?” 战士们一个看一个,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庆祝什么?!”黄暮大声喊回去。 “庆祝鬼子投降啦!战争结束啦!”“鬼子投降啦,哈哈哈哈!多亏了你们呐!”“别走啦,八路军兄弟们先来村子里坐会儿再走啊!”乡亲们七嘴八舌地隔着河对他们喊话。 队伍瞬间就像炸开了锅一般,彻底乱了。 “鬼子投降了?什么时候的事?!”黄暮简直像挨了颗炮弹一样,瞬间弹了起来,连车门都不开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真的假的?!” “村里的喇叭在广播呢!附近的村子都知道了!今天鬼子宣布投降了!” 四周的人都在吵闹,叶荣秋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鬼子投降?!战争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有乡民淌过河到了岸的这一边,黄暮冲上去激动地抓住他的领子,一再确定:“真的假的,鬼子投降了?你们确定吗!” 那乡民被黄暮揪着领子晃来晃去,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村子里装的大喇叭广播的!都在说呢!早上有鬼子的队伍从附近经过,灰溜溜的,看到咱们不打也不抢了,武器都丢啦!附近驻扎的鬼子都躲起来啦!” 另一个人抢着道:“是啊!上午有人路过鬼子的阵地,白旗都挂出来啦,就怕咱们再去打他!” 黄暮松开了那个乡民,用力抹了把脸。这个消息太突然也太爆炸性了,他昨天晚上还跟人商量着怎么击溃日军在鄂南最后的几个阵地,今天早上日本就投降了。打了这么多年的战争结束了?终于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他简直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 不止黄暮一个人,整个队伍的战士们脸上的表情大多是震惊的、不知所措的。有人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他们还没有找到狂喜的情绪。 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被反剪着手从村子里推了出来,他身边的乡民纷纷捡起石头往他身上砸,或是向他吐口水、指着他骂骂咧咧。 团支书问村民:“那家伙是鬼子?” 村民摆手:“不是,是汉奸!平时专给鬼子送消息害人!鬼子投降了,他该遭报应了!” 有人一脚把那汉奸踹倒在地,那汉奸在石子滩上滚了几圈,一头栽进河里,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他狼狈地想从河里爬出来,人们纷纷捡起石头向他砸去,不让他上岸。那汉奸只好抱着头缩进河里。 自打听了日军投降的消息后就像丢了魂儿一样的叶荣秋突然一个激灵,醒神了。他猛地跑向黄暮丢在一旁的汽车,黄暮叫道:“哎,政委,你干嘛去?” 叶荣秋压根不理他,直接跳上了车。刚才停车的时候司机也下车了,叶荣秋直接就占了司机的座,手摸向车档。 战士们傻了眼,司机急急忙忙跑过来想开车门:“政委你乐傻了?你不会开车,别乱动,一会儿出事!” 叶荣秋把档位一加,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直接就开出去了。司机扒着车门跑了两步,只好松手,在后面干瞪眼。 叶荣秋可是叶家的小少爷,福特汽车他会开,国军的指挥车差不了太多,开上路总不是什么问题。到底是几年没开过,手生了许多,才刚开了没几米,方向盘打大了,差点开进河里。叶荣秋连忙扳正了方向盘,大概有了些手感。 黄暮在后面急得跳脚:“政委?小叶?叶荣秋!你停下!停下!这是干嘛呢!” 叶荣秋心里愧疚,眼睛盯着前方的路不敢回头,大声吼道:“对不起!我先去武昌!” 也不晓得后面的人听见没有,脚步声零零乱乱的,还有人在追他。 叶荣秋一狠心,脚下用力一踩,加大油门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大结局倒计时了! 话说这篇文我打算开定制,但是用哪个书名我现在很头疼,《糟蹋白莲花什么的最喜欢了》这个名字应该是最广为流传的,不过毕竟比较不和谐,怕读者买回家让爹妈看到会挨骂。 这篇文又名《我与高岭之花的一生》《践踏白莲花什么的最喜欢了》《我的白莲花男友》《我与高岭之花不得不说的故事》《小混混和大少爷》《白莲花人人得而糟蹋之》《拯救》《白莲花与黑狗》……大家觉得哪个比较好呢?或者我多做几个书名不同的封面,全都开,大家自己选想买哪个书名的怎么样?这么有建设性的想法简直太棒了有木有!【编辑和P图的大大大概会杀了我啊哈哈哈…… 好吧认真点,想买书的同志们有什么建议和意见吗? 第一百四十二十章 叶荣秋开着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武昌城外。原本在城门口守城的日伪已经不知去向,整个武昌城乱糟糟闹哄哄的,比梁村还要热闹。 没有了守城的人,叶荣秋直接开着车进了城,朝周书娟住处驶去。 武昌城里非常乱,已经有队伍进城了,满街都是老百姓和士兵。街上的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广播着:“8月15日上午9点,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驻守在武昌城里的鬼子被队伍押送着往往外走,街上的老百姓疯狂地向他们丢着东西,士兵们辛苦地维持秩序:“别打了!别打了!鬼子已经投降了!不能再打了!” 突然,一名妇人举着菜刀冲向了一个被军队押解的日本军官,那日本军官吓得立刻往中国战士身后躲,用生涩的中文大声叫道:“不能杀我!我投降了!不能杀我!” 一名战士连忙扑上去抓住那妇人握菜刀的手:“冷静点!他是重要战犯,要送上军事法庭,不能死在这里!” 那妇人不管不顾地挣扎着,带着哭腔大吼道:“我要给我儿子报仇!让我杀了他!不能让这畜生走!” 更多人跑过来抱住那妇人,抢走他手里的刀。 大街上有人在大笑着庆祝,也有人披头散发地大哭。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也许在上一秒他们还踌躇满志地要亲手为自己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可是下一秒,他们必须立刻放下手里的武器回归和平。日本会为自己所作所为受到制裁,但那是军事法庭的职责,老百姓心里留下的创伤,将是永远无法消除的。 叶荣秋拼命地摁着喇叭,路上太拥堵了,他开着车寸步难行。他只好用力大喊:“让一让!让一让!我有急事!” 好在他还穿着戎装,肩上的军衔不小,老百姓以为他是前来办事的,大多还是给他让开了路。 “长官!你们打算把鬼子送到哪里去?会枪毙他们吗?!”一个老百姓跑上来扒住了叶荣秋的车门。 更多人围了上来,再一次把叶荣秋的去路给堵住了:“是啊长官,鬼子会被枪毙的对不对?不能放他们走啊!” 叶荣秋心急如焚,差点把车上的喇叭拍碎:“让开!让开!!” 这一路过来,他看到疯狂的百姓们不止在唾骂鬼子,也在围攻汉奸。这个秋后算账的时间他们已经等了太多年了,终于等到了翻身的这一天。而鬼子因为已经投降,按照国际条约中国军队不仅不能再攻击日本军队,还要保护他们不被愤怒的百姓杀死,把他们送去军事法庭接受审判。如此一来,满腔怨恨的老百姓只好对着那些曾经向日本鬼子投诚的汉奸发泄怒火。 鄂南最遭人恨的三大汉奸分别是成舟、方九如和山寺幸,成渠带着自己的匪军已经逃进山里躲起来了,而方九如在一个月前因跟鬼子起了冲突被鬼子杀害,而作为山寺幸的黑狗,自然是民众集火的目标。叶荣秋简直不敢想象如果黑狗被愤怒的老百姓抓住会怎么样!就算他是地下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百姓能听他的解释吗?! 他现在唯一能够乞求的,就是周书娟他们已经把黑狗藏起来了!绝对不要让他上街! “长官,一定要杀了他们给我家人报仇啊!” 老百姓还在纠缠,叶荣秋忍无可忍,索性一脚刹车,拔掉了车钥匙,从车上跳了下来。 “鬼子的事不归我管!别找我!”叶荣秋甩开纠缠他的人,撒开腿向周书娟的住处跑去! 没跑出多远,前方又是闹哄哄地围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把路都给堵死了。他跳起来张望,看见人群中有一只军队。叶荣秋不知道这次被围的又是运送哪个鬼子的队伍,现在这条路肯定穿不过去了,他只能绕路走。 “砰!”突然一声枪响,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人群开始向外扩散,有人放弃了看热闹逃进了附近的巷子了。 叶荣秋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把枪放下!”刚才的那声枪响,使得周围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叶荣秋清楚地听到了里面人的喊话。“再不放下枪,我们就开枪了!” “我可以跟你们走!你们杀了我也没关系!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现在必须马上去机场阻止鬼子!再晚就来不及了!”人群中传出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吼声,叶荣秋一怔,猛地扑上去扒开人群向里面挤。 被围着的人,是黑狗! “你胡说什么!鬼子已经投降了,战争结束了!” “不要听这个汉奸胡说八道,不能让他跑了!把他抓起来!” “杀了他!杀了他!” 黑狗被愤怒的人群围着,不断有人朝他身上吐唾沫丢石子。他的正面是一只中国军队,十几只黑洞洞的枪眼指着他,他相信如果不是因为周围的百姓围得太近,战士们怕开枪会误伤,他身上应该已经布满枪眼了。而他自己手里抱着一支冲锋枪,腰间插着一把手枪和两枚手榴弹,刚才的那一枪是他朝天鸣的,想警告众人给他让路,可惜没有人让开。群众的愤怒,甚至已经超越了生死。 “把武器丢到地上!”中国军官对他发起了最后的警告:“我数三下,你再不投降我就开枪了!” “我不是汉奸!”除了愤怒和委屈之外,黑狗更多感到的是无奈,“彭楚珩认识我!”彭楚珩是参谋长的名字。 连他面前的军官都气笑了:“你不是汉奸,老子就是日本鬼子!三!二!” 黑狗近乎绝望。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人用枪指着了。 就在上午,他被日军的山崎中佐找去,一见面,山崎就用枪顶在了他的额头上。这么多年来,黑狗为地下党获取了无数情报,破坏了日军无数行动,即使他伪装的再好,鬼子也终于怀疑到了他头上。 去年他们捣毁了冈本奈建在黄石矿场附近的细菌实验基地,但是冈本奈并没有因此放弃细菌战的打算,这一年多来鬼子一直还在进行细菌武器的研究,黑狗也没有放弃调查,他带着人陆陆续续捣毁了几处试验基地,救出了上百名被试验的中国人。但他并没能彻底阻止疯狂的冈本大佐。自从冈本大佐在武昌被炸断了一条腿之后,他的野心更加膨胀,只有屠杀才能够发泄他心中的恨意。 早在1938年,日军攻打重庆的时候已经用上了细菌子弹。黑狗得到了消息,冈本奈派人研制了战斗机专用的细菌弹,几吨重的细菌弹已经被运往日军修建在武昌后方的机场,最后他最后的一搏! 黑狗本欲立刻去阻止,却被山崎中佐抓住。命悬一线之际,广播里响起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投降的事,也许中国人感到突然,但是日本的军官们有些已经预料到了。美国往广岛丢下的那颗原子弹,把鬼子最后的那点信心也摧毁了。战争要输了,聪明的鬼子军官已经开始为自己谋划后路。 山崎最终放走了黑狗,并且告诉把冈本奈发来的电报给他看,要求黑狗出席军事法庭为他开脱。冈本奈提前一个小时已经知道了日本投降的消息,但他要求隐瞒消息,并且命令日军敢死队成员立刻前往机场,驾驶战机向鄂南的主要水源投弹。他自知死路一条,也要用几吨的细菌弹药,让鄂南的百万人口给他陪葬。 黑狗立刻动身去阻止,可还没有离开武昌,就被愤怒的人群拦住了去路。 “一!”中国军官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正要下令开枪,一个穿着戎装的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挡在黑狗面前:“住手!不能开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FF和碗碗的地雷,感谢阙影唯爱的长评 继续完结倒计时 第一百四十三十章 突然冲出来的叶荣秋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用力地张开双臂,牢牢地将黑狗挡在自己的身后,无所畏惧地面对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把枪放下!你们不能开枪!” 那些手指扣在扳机上微微用力的士兵们看见一个穿着八路军军装的家伙跑出来堵枪口,连忙松开了扳机。 那中国军官看着叶荣秋都糊涂了:“你哪个队伍的?” 叶荣秋说:“我是独立五团的政委叶荣秋!” 那中国军官一下有点傻眼。独立五团的叶荣秋,开办兵工厂的叶荣秋,新四军里就没几个不知道他大名的!把日军驻鄂南最高首领炸瘸了一条腿的不就是他吗!那军官再看看他的军衔,果然也对的上。 “你……你是叶荣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团呢?”那军官半信半疑。 叶荣秋说:“我的团还在路上。我自己先来的。” 旁边一个士兵过去拉了拉军官的袖子:“连长,他真的是叶政委,他上次来咱们团帮忙修战防炮,我见过他!” 那连长连忙立正:“叶政委,你这是……” 黑狗说道:“没时间解释了,我得赶紧去机场阻止鬼子的行动!” 叶荣秋二话不说,横眉冷眼地冲着边上堵路的老百姓吼道:“让开,把路让出来!” 看热闹的老百姓们都被叶荣秋震慑住了,犹犹豫豫让出一条小路。 黑狗撒腿就要跑,一名老百姓抓住他的袖子:“不能让他跑了!他是山寺幸,是个大汉奸!” 黑狗已经没有时间再跟他们纠缠,直接用枪托砸开了那人的手,黑狗一抬枪,那些已经把枪放下的士兵们又纷纷举起枪,叶荣秋一边跟着黑狗往人群外退,一边还张开手臂护着黑狗:“老子是念白的人!现在有特殊任务!全他妈滚开别挡路!” 念白的名号可比叶荣秋的名号更管用,人群呼啦啦就散开了。 “哎,政委!”那连长急了:“你这是……” “出了任何事老子扛!现在别他妈废话!”叶荣秋是真急了,平日的斯文都丢到了一边,出口就是脏话。他现在还不知道黑狗嘴里所说的鬼子的阴谋究竟是什么,但能让黑狗如此急切的,必然是大事。而让他如此上火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到底还是看到了他害怕看到的一幕——黑狗被老百姓们砸的鼻青脸肿,他拼了命的想要解释,却没有人相信他! 黑狗跑过一个路口,叶荣秋在后面呼唤他:“往这里走!我有车!” 黑狗立刻转身跟着他往他丢下车子的地方跑。 两人跳上车,叶荣秋把车发动,一边踩油门一边疯狂地按喇叭:“让开!让开!有紧急任务!” 看到前面有挡路不走的,黑狗直接朝天鸣枪。武昌城里顿时鸡飞狗跳,有不怕车的,却没有不怕枪的,前方的道路立刻宽敞了。 叶荣秋开着车,黑狗三言两语给他说了战斗机和细菌弹的事。日军在武昌后方修建了一座机场,今年春天的时候,冈本奈请来了几架战斗机停在机场。但是这几辆战斗机几乎没怎么投入使用过,这几年日本的制空权已经不像抗战刚开始时那样霸道了。但是念白的成员们总觉得他调来战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经过深入调查之后,发现冈本奈命人暗中制作细菌弹的事。 叶荣秋听得一颗心都揪了起来。细菌弹,又是细菌弹!该死的鬼子!该死的冈本奈!现在鬼子已经宣布无条件投降了,这该死的日本军官却还不肯罢手,这么多年来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所造的罪孽还不够吗?!几吨的细菌武器一旦污染了鄂南的水源,上百万的老百姓的生命都会受到威胁的! “周书娟呢?她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我跟她分开行动,让她先去找附近的部队,请部队帮忙。我想先赶去机场拖延时间,没想到……” 叶荣秋侧头看了眼黑狗。黑狗额头上一道鲜血蜿蜒地顺着眉角流了下来,那是刚才被人用石头砸破了头。他毫不在意地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 叶荣秋攥紧了方向盘,拼命把油门踩到底! 几分钟后,他们赶到了机场。机场没有守卫,因为大部分的鬼子都已经撤走了,他们一路顺畅无阻地冲进去,开到机场跑道附近。 机场上停着两辆日军战斗机,还有几个士兵站在跑道边上挥着棋子喊叫着进行指挥。 “妈的!”黑狗一把抓起冲锋枪:“那家伙在喊装弹完成了,准备起飞!” 叶荣秋对着那几个日本鬼子吼道:“你们的国家已经投降了!快点停下!” 黑狗麻溜地装弹:“别喊了,他们是敢死队的,不会投降的!” 那几个鬼子看到了开车冲过来的叶荣秋和黑狗,立刻举起枪向他们射击。 “砰!”一枚子弹打中了车前盖,叶荣秋吓得一脚踩向刹车。车头已经冒白烟了,叶荣秋想把车停下,但是黑狗却大声吼道:“开过去!再开近点!” 叶荣秋只好咬牙松开刹车,继续踩油门。 “砰!啪!”又一枚子弹击中了车玻璃,粉碎的玻璃碴子朝着叶荣秋迎面盖来,他吓得松开方向盘用手护住自己的脸。车朝前方冲了过去,猛地撞向跑道边粗壮的槐树! 叶荣秋整个人扑向方向盘,身上扎满了碎玻璃,痛得晕了过去! 黑狗也因为撞击短暂地昏了几秒,但他很快清醒,挣扎着爬起来,举起冲锋枪对着跑到两边的日本鬼子扫射! 在一片枪声中,鬼子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黑狗停止射击,推了推叶荣秋:“快醒醒!” 叶荣秋呻|吟着转醒,全身散了架一般疼痛。 黑狗却如同铁打的人,他浑身是伤,却依旧动作灵活,打开车门跳了下去,吩咐道:“把车开到跑道上去!挡住鬼子的飞机!” 说完他扛着枪向那两架战斗机冲了过去。 看到有人前来阻止,飞行员非但没有放弃驾驶,反而启动战斗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了! 战斗机的体型虽然不是飞机中最庞大的,但是黑狗凭只身之力想要截停,无疑是螳臂当车了。他立刻开枪朝着战机扫射。日军的战斗机驾驶舱并不封闭,但是舱前有防弹玻璃。普通的子弹打到战斗机的铁皮和防弹玻璃上都被弹开了,丝毫不能阻碍战斗机的前进。 黑狗索性把冲锋枪一丢,抽出腰间的两枚手榴弹,朝着两架战机的方向分别丢了过去! “轰!” 一枚手榴弹在一架战机的车前轮处爆炸了,爆炸的冲击使得战斗机偏转了方向,冲出了跑道,撞向两侧的障碍物! 然而另一枚手榴弹却没有爆炸,幸存的战机继续在跑道上滑翔。 那边叶荣秋也在努力。他试图发动车子,可是只听见引擎的空转声,车子却发动不起来。他急得出了一身汗,发了疯似的狂踏油门,可车子还是一动不动。 黑狗回头看了眼叶荣秋的情况,知道他是帮不上忙了。已经来不及了,战斗机正在加快滑行的速度,再不想什么措施弥补,战斗机就要上天了! 黑狗身上已经没有手榴弹了,他一咬牙,朝着战斗机冲了过去。战斗机的速度已经不慢了,对四周形成了一股阻力的气流。黑狗弓着身子冲过去,奋力一扑——他抓住了战斗机后轮上的横杆! 驾驶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断地加着油门,飞机终于冲到了跑道的尽头,向天上飞去! 叶荣秋放弃了损坏的汽车,跌跌撞撞地从车上下来。他看见黑狗两条手臂抓着机身下方的横杆,整个人被吊在了空中!这一幕让叶荣秋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开始跌跌撞撞地向战机飞行的方向追赶:“阿黑!阿黑!” 黑狗没有听见他的呼喊。他现在无法分心,空气的阻力和风让他的手臂几乎发麻,他必须快点爬上去,阻止飞行员,摧毁这辆战机和他所携带的炸弹! 叶荣秋简直要疯了!他现在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黑狗体力不支掉下来摔死或者黑狗摧毁了战机和战机一起坠落同归于尽?! 他试图追赶那辆战斗机,但是他两条腿又怎么能比得上天上飞的?跑了没几步战斗机就已经飞得很远了。叶荣秋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他发现在机场跑道的旁边停着一辆日军的巡道车,他立刻冲过去跳上巡道车,发动车子冲了出去! 黑狗吊在飞机下方,努力地把脚也勾到了横杆上。这样一来他手臂上的压力减轻了许多,他抱着横杆得以喘息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继续向上爬。他开始试着向机翼移动,只要能够爬上机翼,距离驾驶室就不远了!然而这个过程非常艰难,即便战斗机停在陆地上也不是那么好攀爬的,更何况现在飞机飞在天上,猛烈的风吹得人身上的热量和力气正在不断流失。 他必须要抓紧时间。黑狗调整着呼吸,仔细地观察着飞机的构造,选择最佳的攀爬路径。如果他不能及时爬上去,或是他的体力先耗尽,或是驾驶员已经投弹,他所作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叶荣秋开着车一路狂飙,方向盘几乎给他拽下来。 地面上的路不像天上那么好走,经常会有障碍物,而且汽车的速度也远低于飞机的速度,他根本不可能追上飞机。可他还是坚持徒劳地追赶着,不愿让那架战斗机离开自己的视线。 黑狗站在战机的轮子上,一手扶着身后的杆子。他先是抬头看了眼机翼的高度,再低头看了眼脚下。战斗机飞得并不高,但这也是他这辈子到过的最高的地方。那些熟悉的城镇在他的脚下,人变得只有拳头那么大。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眩晕。他闭上眼缓了缓,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看脚下,全神贯注地盯着机翼,奋力一跃——! “哗!”叶荣秋驾着车冲进了一条小河里。他眼睛一直盯着天上,没有注意前方的路,甚至没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路面开到了河里。好在这条河不深也不宽,他索性加足马力冲了过去! 黑狗抓住了机翼边缘的凸起!天上和地下悬着的一颗心同时放了下来,黑狗双臂用力一撑,开始往机翼上爬。 突然,叶荣秋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支队伍。他立刻加足了马力开过去。 “叶政委?!”对方的人看见他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全身都是血?” 叶荣秋放缓了车速,打量着那支队伍,那是新四军第三师的人。忽然,一个女人从队伍里跑了出来:“茂实?!” 叶荣秋也吃了一惊,连忙踩下了刹车:“书娟?” 周书娟指着天上的那家日式战斗机:“那是鬼子的战机,我……” “我晓得!”叶荣秋打开车门跳下下来。他身上的伤比他自己想的更严重,脚一落地,就软软向前倒去。旁边的士兵立刻冲上前扶住了他。他推开别人自己站稳,吼道:“我刚送他去的机场!你们在这里做啥子,还不快点去追?” 这时一个士兵喊道:“连长,目标已经瞄准!” 叶荣秋循声望去,看见了一台战防炮。他一怔,回忆着领队人的面孔,才想起这是这是三师炮兵连队。他震惊道:“你们想把那架飞机打下来?!” 周书娟急急忙忙地问他:“飞机上那个人是不是钟无霾?” 叶荣秋抬头,发现黑狗已经蹲在机翼上了!黑狗小心翼翼地扒着机翼的边缘移动,正在向驾驶舱靠近! 就在这个时候,战斗机的飞行员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黑狗!他吓了一大跳,差点摁错了操作键。他完全无法想象,这个中国人是什么时候上了他的飞机,又怎么无声无息地来到驾驶舱旁边的?! 叶荣秋急得直跺脚:“那是钟无霾,你们不能开炮!” “啊!”突然一片惊叫声响起。 飞行员突然操纵着战斗机在空中猛地转了个弯,巨大的惯性让黑狗根本抓不住机翼,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被甩飞出去。 叶荣秋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心肌一梗,差点没昏死过去。 黑狗的身体重重地撞到了飞机的尾端,好在他没有掉下来,而是被飞机的尾翼给卡住了。 “连长!”炮兵又叫了一声。 “别开炮!”周书娟忙道,“等等看,也许钟无霾能阻止这架飞机!”她及时找到了三师的队伍,以念白的身份很轻易地说动了他们的炮兵部队做好战斗准备,如果黑狗无法阻止日军的战斗机,他们就让炮兵击落敌机。可是令她没想到的是,黑狗竟然会爬到这架飞机上! 炮兵连的连长脸色茫然,炮兵手有些急了:“敌机就要离开射程范围了!”本来在没有定位系统的情况下,让地面的炮手击落敌军的战机就是很难完成的任务,好在敌军战机几乎是贴地飞行,这个距离又是正正好好,成功击落的概率会比较大。等敌机飞得更远,瞄准就越来越难了! 连长皱眉,下令道:“炮手准备!”如果那家敌机上装的真是如周书娟所说是细菌弹,并且敌人准备用它来污染鄂南的水源,那么此事关系重大,不能为了区区一个人而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叶荣秋急了,冲过去扑向大炮,用身体堵住了炮孔:“不能打!” 所有人都傻了眼,连长急忙去拉他:“叶政委,你这是干什么?快走开!” 叶荣秋手脚并用地扒着大炮不肯放。他不管了,他什么都不管了,他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八年,八年了,鬼子终于投降了,他和黑狗历经磨难却都活了下来,明明应该结束了,他们说好一起回重庆,说好一起过日子的,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结束! 绝不!!! 叶荣秋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血和眼泪一起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整个人都粘到了战防炮上,恨不得将自己化成子弹钻进炮膛里,让大炮送他上天去陪伴黑狗。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他们眼里的独立五团的叶政委,明明是个大英雄,在战火中撑起一片天,由一把矬子一把锤头办起来的兵工厂一点点凿掉了鬼子的碉堡。从来没有人见过叶荣秋这么无赖的样子。而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些坚韧和顽强只是叶荣秋的伪装,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到达了极限,他扛不下去了。 “快,快来帮忙把政委拉开啊。”炮兵连的连长急得直跺脚。飞机上的那个家伙好像是被砸晕了,自从掉到尾翼上之后就趴在那里不动了。飞机越飞越远,一旦到达江边,弹药投下,就什么都迟了!现在哪怕在飞机上的是自己的团长甚至军长,也必须要打了! 士兵们连忙冲上来帮忙,可是叶荣秋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士兵们又不敢对他下重手,局面一时陷入了僵持。就连周书娟也跑过来挡在了叶荣秋的身前,哀求道:“再等等,再等等,钟无霾会有办法的!” “他动了!”一名士兵大叫了起来! 众人连忙抬头往天上看去。 刚才那一下撞的实在结实,黑狗的背被甩到尾翼上,剧烈的疼痛侵袭了全身,让他好一阵子完全动不了。现在他慢慢找回了知觉。他开始匍匐,从飞机的尾翼处一点点向驾驶舱爬去。 地面上的人立刻停止了吵闹。 经过这一通折腾,就连炮兵连的家伙们也或多或少把希望寄托在了黑狗的身上。他们握紧了拳头,屏住了呼吸,在心里拼命地为黑狗加油。 快了!快了!马上就要成功了! 这一次的黑狗比先前更加沉着冷静,他不急不躁,缓缓地移动,没多久,又一次靠近了驾驶舱。 飞行员回头一看,看见了身后的黑狗,吓得大叫起来,再一次在空中猛地转向! 地面上也有人因为过于紧张而尖叫起来。每个人心里都为黑狗捏着一把汗。 空中快速转向让黑狗很难受。头很晕,身体很压抑。他放声大喊给自己打气,喊叫也能够令他释放压抑,感觉不这么难受。他紧紧抓扒着机身凸起的部位,不让自己被甩飞出去。 飞行员见怎么都甩不开黑狗,越发急了,更加大幅度地调整着飞行角度。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黑狗身下就仿佛有吸盘一样,死死地吸附在飞机上。 “好样的!!”有人疯狂地为黑狗鼓劲。 已经越来越多人发现了上空那架异常的日军战机。人们停下脚步,放下手里的活,全都抬起头看向那个和飞机搏斗的中国人。 “胜利是我们的!”又有人大喊。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观望的队伍中。他们热泪盈眶,为英雄喝彩。为了黑狗,也为了所有奋战多年,活着的或是死去了的人们。 “嘀!嘀!嘀!”日军战斗机发出了警报声。陈旧的机器无法驾驭这样飞行了。 飞行员不得不停止了转圈。江面已经在下方了。 他不敢去看身后的人是否已经被甩脱,哆哆嗦嗦地伸手按向投弹的按钮。转了数圈,就连他自己都有些眼晕了。他的手指用力按了下去,却按偏了,弹药没能成功发射出去。因为紧张,他的手指抖得更厉害,再一次向着发射键推去。 一道黑影猛地从背后扑了上来,将飞行员的身体撞偏了! 黑狗勒住飞行员的脖子,飞行员奋力挣扎。他的飞行帽已经掉了,黑狗强有力的胳膊勒得他无法呼吸,他越挣扎,力气就流失的越快。他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操纵飞机。黑狗拔出手枪,贴着飞行员的胸口开了一枪,紧接着对准战斗机的操纵面板又是数枪! “啊!!!”一片尖叫声中,失去了控制的战斗机朝着江面俯冲下去! 叶荣秋猛地推开身边人,跳上汽车,朝着江岸开去! 战斗机坠入了长江之中! 叶荣秋不断加着油门。他已经不选择路了,不管是泥泞地石子路还是树林,他都驾着车笔直地穿过。他只想快一点去到黑狗的身边。 八年。从他二十二岁到他三十岁,整整八年的时间,这场仗打了八年,他跟黑狗也认识了八年。这八年里他们相守的时光加在一起都不到一年,只占了他人生的三十分之一,而他占据了黑狗的二十七分之一!他不甘心!多少生不如死的日子他都撑了下来,终于等到了今天。他即便能够占据黑狗一生的百分九十九,他也还是嫌太少太少。他怎么能甘心!黑狗绝对不能死! 叶荣秋驾着车横冲直撞,终于开到了江边。 江边已经围了很多人了,坠毁的战机浮在江面上。战斗机是贴地飞行的,所以坠落的距离并不长,飞行员为了甩掉黑狗而进行的一系列旋转也使战斗机的速度也被大大降低,坠毁后的战斗机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伤。然而沉浮之间,却看不到黑狗的身影。 叶荣秋把鞋一脱,在人群的尖叫声中跳进了江水中! 他全身的伤口被冰冷的江水刺激着,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奋力地游着,时而上浮换口气,又很快下潜,在水下睁大了眼睛寻找着黑狗的身影。 更多人跳下江帮忙了。 突然,叶荣秋在浑浊的江水中看见了一具模糊的身影,他奋力游了过去。 那是已经失去意识的黑狗。 叶荣秋立刻揽住黑狗的腰浮到水面上,大叫:“帮忙!快帮忙啊!” 水性好的人游了过来,拖着他们两人上岸。 叶荣秋游到岸边,几乎已经脱力。他喘息了片刻,就立刻坐了起来,去检查黑狗的情况。黑狗的身体很冷,他哆嗦着去探黑狗的鼻息,然而黑狗的鼻息微弱到他根本无法察觉。他哆嗦着解开黑狗的衣服,看到了一身的伤。 叶荣秋擦掉脸上的水。他现在已经分不清那是江水还是泪水了。他避开黑狗身上的伤,开始给黑狗做心肺复苏。 附近的军队终于赶了过来,立刻组织打捞坠毁的日军战机。 旁边闹哄哄的,叶荣秋都听不见。他时不时把耳朵贴在黑狗的胸膛上,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黑狗微弱的心跳声了。 “连长!”潜水的士兵从江面上冒头,“炸弹密封的很好,没有泄露!”鬼子的飞行员到死都没能按下发射键,细菌炸弹没有泄露,安全地藏在机体内。 叶荣秋不停歇地为黑狗做着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黑狗呛进去的水都被他压出来了,可是呼吸和心跳还是没有恢复。他就这么不知疲惫地按压着。十分钟……二十分钟……四十分钟…… 赶来的周书娟难过地直掉眼泪,她想过去安慰叶荣秋,但是被旁人拦下了。 “让他去吧。”连长说,“给他一个机会。” 军队小心翼翼地把战机从江中打捞上来。战斗机上岸的一刻,聚拢到江边的上千百姓都欢呼尖叫起来! 他们胜利了!真正地胜利了!从这一刻起,战争结束了! 叶荣秋再一次将脸贴到黑狗的胸口上。周围的欢呼声太吵了,他轻轻用手指扣着黑狗的胸膛,让他听到他自己想听的声音。他又一次直起身子,继续为黑狗做复苏。然而这一次,他是真的精疲力竭了,再强大的意志都无法支撑他透支过度的身体,他倒在了黑狗的怀里。 叶荣秋紧紧咬着嘴唇,把眼眶中的热泪逼退,微笑着颤声道:“阿黑,你听到没有,中国胜利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他抱住黑狗的腰,将黑狗的头靠到自己脸上,用自己体温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他们曾经一起憧憬过的日子还没有展开,就已经结束了。说好一起回到重庆,给叶向民和娥娘扫墓,让长辈们知道,他们已经变成了可靠的人;说好一起开工厂,叶荣秋做技术,黑狗给他打下手,每天早上九点开业,五点就关门,不用很辛苦,赚到的钱够吃够穿就足够了;说好等他们年纪大了,攒够了钱,就领养几个孩子,叶荣秋教孩子读书写字,黑狗给孩子们讲他们从前的故事…… 求求你,热起来。求求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带我回家。 叶荣秋再也忍不住,用力地搂紧黑狗,无声痛哭起来!你曾经许过的承诺,每一句都实现了,这一次,这一次…… “我们……回家吧。”耳畔传来一个极虚弱的声音。 叶荣秋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黑狗疲惫的脸上带着微笑。 回家吧。 我们一起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篇文我自己真的哭过无数次,从娥娘、欧阳青到顾团座、刘文郭武、马霖、皮胡……我敢说读者有可能泪目的地方,我自己一定写哭了,而读者看着也许无感的地方,我自己也哭了很多次。写到这一章的最后,我是控制不住嚎啕大哭了。 很感谢所有陪我一起走到这个故事完结的读者,谢谢你们的支持让我坚持下来。 以及……不要看我这么煽情地像是在写后记一样但其实还没有彻底完结啊!我说这么多完全是感情控制不住了啦! 再以及,我想了想,可能不开凤凰小说网定制,打算做个人志。毕竟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篇文,所以想做的更精致更有收藏价值一点。个人志的话就没有那么快立刻能做,制作周期什么的最起码也要等一两个月吧。如果对实体书有兴趣的可以关注小生生的微博 第一百四十四章 尾章声 千禧年的时候,我在武汉做一个专栏。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中国越来越富裕了,有杂志社找到我,希望我做一个名为幸福的专栏,专门讲述以中国人的幸福感为题材的故事。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幸福,但其实这个专栏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因为每个人也有各自的不幸。。 我采访了我几位看起来比较像人生赢家的朋友。让他们谈一谈幸福感,没想到最后既然变成了一场大吐苦水的诉苦活动。 第一位朋友小利,三十二岁,家境富有,取了一位美丽的娇妻,生了一对龙凤胎,别人一生所追求的东西他年纪轻轻就都有了。我让他谈一谈他的生活,他跟我诉苦他的妻子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孩子身上,却不关心他的生活;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根本不服从管教,男孩子天天跟同学打架,女孩子动不动就爱哭鼻子。 我对他说:“哥们儿,你这真的不是炫耀?” 小利愁眉苦脸地点了一根烟:“炫耀?我真恨不得跟你换一换,我现在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好。自在。” 第二位朋友小凯,名牌大学博士毕业,从小就是优等生,拿遍所有奖学金,毕业后被某单位重金聘取,可谓顺风顺水。我问他工作是否顺利,我本以为像他这样高智商的才子,驾驭一份工作肯定也像念书时候那样轻松。没想到他对我大骂他的领导。他说他辛辛苦苦念了这么多年书出来,身边同龄本科毕业的同学已经在职场上奋斗了五六年,地位根本不比他低。而他的直系领导,年纪没比他大多少,学历却比他低了一大截,还总是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壮志未酬的他几乎对这个社会感到了不理解。 还有几位朋友,大抵也都如此。有人跟我说了一句话,几乎将我说服了。不患不富,而患不均。世界上有很多的不公平,有的人生而富贵,有的人天生美貌。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别人的时候,又怎么会感到幸福? 截稿的死限越来越近了,我还是满头雾水,迟迟无法下笔,险些就被逼得要从《知音》和《读者》上几篇心灵鸡汤改编一下应付差事了。 闷在家里找不到灵感,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在武昌区的公园散步的时候,一辆轿车在马路边上停下。驾驶座上的年轻人下车,打开后座的门,扶着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下车。 我停下脚步,目光被他们吸引过去。 那两位老人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岁年纪了,脸上已经长满了皱纹和老年斑。但他们看起来很精神,面容也很和善慈祥。其中一位已经拄起了拐杖,另一位的腿脚倒还利索。 年轻人问他们:“大爷爷二爷爷,我陪你们去?” 拄拐杖的老人摆了摆手:“你去找你朋友玩吧,我们就走走,到点了你来接我们。” 那年轻人耸了耸肩,钻回驾驶座开车走了。 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着朝这个公园走了过来。 我找了条长椅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这个城市里有很多老年人,我自己也有爷爷奶奶,但我很少会去关注老年人。谁都喜欢年轻美丽、充满朝气的东西。可是这两位老人,却让我忍不住想要观察他们。具体是什么吸引了我,很难说清楚。也许跟最近困扰我的题目有关——幸福。这两位老人,你只是看着他们说笑的样子,就觉得他们一定很幸福。 几分钟后,我决定走上去向他们搭讪。 “嗨,两位爷爷好,我们可以聊聊吗?”我走到他们身边跟他们打招呼。 两人看了我一眼,没有言语,但都冲着我微笑。我知道他们同意了。 我问道:“爷爷几年几岁了?” 皮肤较白的那位老人说:“八十好几了,记不清了噻。” 拄拐杖的老人嘘了他一声:“我出生那年,刚好死了个陆建章。” 皮肤较白的那位老人只好说:“我比他大三岁。” “是比我老三岁。” 白老头赏了他一个白眼,但也只是嗔怪,并没有生气。 我有些发愣。我知道陆建章是民国的名人,但是民国的历史距离我们已经很遥远了,陆建章是哪一年死的,我可真不知道。我又不好意思再问,只好在心里记下,回去再查资料。 “听你们口音,不像武汉人。” “我们是重庆来的。” “来干啥子?”我现学现卖地用四川口音跟他们对话。 “故地重游。” 皮肤白的老人家话比较多,我的问话都是他回答我的,拄拐杖的老人不怎么说话,在另一位老人家说话的时候,他就只是看着他。 “你们是兄弟吗?”我问道。我听见刚才的年轻人叫他们大爷爷二爷爷了。 两个老人家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都一起过了一辈子了。” “比兄弟还亲。” 我又有些茫然。一起过了一辈子,这句话说得倒有点像是老夫老妻了。 我们是边走边交谈的,两位老人家步履都很轻健,即使是拄拐杖的那位,也不像一般的老人那样佝偻。 我发自内心地夸赞道:“爷爷们身体都很好。” 两人都笑了。 “那是,当年打日本人的时候,七进七出鬼子的阵地,没一个拦得住我。” “还七进七出?你给小孙子讲故事讲糊涂了吧。” 我眼睛一亮:“你们参加过抗日战争?”这样一来,我对他们的年纪就比较清楚了。那可真是两位很厉害的老人家了。 “他的腿就是打鬼子的时候弄伤的。”白老头说。 我更吃惊了:“这么说……你们是战友?” “都是,兄弟,战友……你说啥都是。” 我对曾经的那段历史很感兴趣,更加缠着他们不愿意放手了。八十几岁的老人,打过抗日,经历过中国最黑暗最动荡的几十年,他们的一生,一定比我们这一代人精彩多了。于是我不停追问他们过去的事。 我跟他们聊了很久,两位老人家真的很和善,我问他们的,他们都愿意告诉我。 他们两人一生都没有生子,送他们过来的年轻人是白老头哥哥的长孙。听说六十年代的时候,因为他们家里成分不好,所以吃了很多苦,他哥哥嫂嫂没能熬过,留下一堆儿女去世了。他们两个就把他哥哥的孩子都接到自己身边养,当成亲生的一样。现在连曾孙都有了。孩子们很出息,也都很孝顺。 他们两个走过风雨飘摇的近百年,可以说是活的历史书。我不停询问他们过去的事,因为有很多历史或许是我们这代人无法从书上读到的。但他们似乎对这些话题不是很感兴趣。 我问他们国共内战的事,拄拐杖的老头淡淡地说:“我们打完鬼子就退伍回家了,后面的仗没打。” 我问他们四人|帮的事,那场迫害他哥哥嫂嫂死去的运动,白老头摇摇头:“都过去了,也没啥。社会上总有坏人,最后扳过来了,说明还是好人多。” 而他们对谈论自己子辈孙辈的话题就很有兴趣,不过他们谈论的最多的,竟然是对方。 “他那时候肺不好,医生说是得了肺痨,治不好,只能自己回家算日子,还叫我们准备棺材。你别看他现在这样,以前娇气得很,咳了点血出来就吓得瞎写遗书,还自己跑到几里外的庄稼地里等死,说不拖累我。我跟几个孩子找了两天才把他找回来,弄了半天原来是吃鱼刺割破了嗓子,弄出的血。” “别瞎说了,是我自己跑的吗?是谁一整天笑得比哭的还难看,晚上哄我睡觉以后抱着我哭,说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吓得我只好逃出去。” “他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凶,城里小孩子见了他都要哭。后来年纪大了,脸皮松了,反倒有人说他长得英俊。” “我现在腿脚不好了,以前背着他走山路一走就是一天一夜,他自己能走,就是懒,懒了一辈子。” “胡说八道!你就背了我一天,你走到哪,我扶到哪,我扶了你多少年你还记得?” “我喊你扶了噻?我就是有点瘸,又不是断了腿,在外头上个厕所你还要扶我进去,别个以为我们要做啥子!” 我听得频频发笑:“你们两位感情真好。” 白老头摆摆手:“好啥子好。他天天就晓得惹我生气,我不让他做啥他就非要做啥。” 瘸老头悠悠道:“那是你没道理,我才不做。你讲你晚上怕冷,一到冬天,每天夜里我半夜都起来一次给你把被子盖好。我去掀你被子了吗?” “我咋没道理,是你不讲道理,我讲我要吃回锅肉,你给我做麻婆豆腐。” “那是医生讲你少吃肉。” “回锅肉才有好多肉?你睡觉的时候还喜欢抽我针头,我把枕头垫上,你把枕头抽掉,不让我好好睡觉。” “你睡觉垫两个枕头。也是医生讲的嘛,不好睡那么高,对头颈不好。” “我就喜欢睡那么高,否则我睡不好。” “你算了吧,你睡不好,打雷都没听你醒,以前枕我条胳膊就能睡,打你屁股你都不醒。你就是犯少爷脾气了。” 我在一旁听得又好笑又尴尬。他们两人说着说着,经常就忘记了我的存在。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多余的,我不该打扰他们。 好容易等到两位老人家喘口气的空当,我连忙插进了一个问题:“两位爷爷,你们觉得你们的日子过得幸福吗?” 两人都怔了一下,然后又一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就好像他们以前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的生活状态,可是现在他们知道了。 “平时子孙会不听话吗?有没有不讲理的邻居跟你们吵架呢?”不是我想挑拨离间,我也知道这样的问题问得不厚道,但我真的很好奇,每个人对于生活都有那么多的不满,难道他们没有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互相问道:“有吗?”“有吧,上个礼拜……”“那还好吧,不算啥。”“那就没了。” 我再次不厚道地提问:“你们对生活就那么满意?跟你们聊了那么久,坏事都是一句话带过了,为什么不多说说呢?” 白老头笑了笑:“不是不想说,是没啥好说的。年纪大了,过了的事,就记不大清楚。” 瘸老头说:“他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我记得很清楚。记得是记得,不过觉得没啥,也没啥好说的。” 我惊讶道:“没啥好说的?” 瘸老头说:“他在我身边,我们有啥困难,捱过去了就都觉得是小事。” 白老头哼了一声。他往下压嘴角,似乎不想令自己看起来太高兴,但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有点过分了。当别人幸福的时候,我应该在一旁祝福才对,可他们看起来太美好太幸福了,我却忍不住想要挖出一些阴暗的东西来。我把我朋友那个动摇了我的问题抛出来问他们。人不患不富,而患不匀,我们他们是怎么看待的这个问题的。 瘸老头问我:“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答道:“二十七了。” 瘸老头笑笑:“我二十七的时候,被人误会是汉奸,那石头砸破我的头,还朝我身上吐口水。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别说看电视,打电脑,连活下去都很难。但我觉得很好。你们这代人日子越过越好啦,但是让我经历过那些,我也觉得好。” 我情不自禁地问道:“为什么?” 瘸老头说:“你刚才说幸福。因为我经历过不幸,所以我晓得啥是幸福。” 白老头在一旁点头:“我家以前很有钱,家里最有钱的时候,是我最讨厌国家社会的时候。” 我笑道:“那就是越穷越苦,越知道什么是幸福了?” “不是的。”白老头一本正经地摇头:“不是有钱不好,谁不想有钱呢。我只是说,你说的那些东西不只是靠钱去衡量的,也不是靠任何一个简单的东西就能衡量定义。人经历点挫折,我觉得很好,因为熬过挫折以后,就一定会变得更好。” 我一下愣住了。他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就像我写故事一样,危机过后,必然会迎来一次升华。只是有很多人陷在危机中的时候看不到未来,放弃了继续前行,最终一辈子都没能走到升华。 和两位老人家交谈之后,我突然很有冲突写他们的故事。我想如果写下来,那将是个让我自己受益良多的故事。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跟我告别,继续前行,去看看更多他们曾经到过却已经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站在后面,目送他们离去。 我看见瘸老头默默牵起了白老头的手,白老头似乎埋怨了他几句,却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我的视线不知怎么突然有些模糊了。 如果我当真为他们写一个故事,那么故事的结局,定然是停在这一幕的。也许几年后他们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我不愿去想,更不愿对别人分享以悲伤为结尾的故事。 对于那对老人而言,时光给了他们最残酷的考验,却也给了他们最美好的馈赠,那就是彼此。 停在此处,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为止全部完结了。这是我第一次写完第一个故事之后完全不想再写任何关于主角的番外了,因为我已经把所有我想写的都写出来了。 这是我写作四年半以来写过最长也是最久最用心的故事,很高兴能够跟你们分享它。 说点乱七八糟的创作心得吧。一开始想写民国文是因为听外公外婆讲了旧上海滩的事,他们那时候是富家少爷小姐,几十年来经历过很多风风雨雨。我开始对以前抵触的民国感兴趣,并且查资料,我想了很多个版本的故事,有少爷X戏子,有国军X共军等等。甚至发出来之后我还在改,如果是第一章就跳坑的人会知道其实我一开始的主角是那个捡烟头的小男孩。不过早于这个版本,只存在于我硬盘里的人设和开头中的主角,是顾修戈。 顾修戈是我第一个脑补成型的人物,关于他我写了很多设定,最后因为种种原因我还是放弃他用了黑白当主角。所以顾修戈是我写的比较丰满的一个人物,因为他是在我脑海中有具体形象的一个人。 顾刘郭三个人的番外我会写的,但是就不贴在网上了,会收录在个人志里当做实体的福利。 再一次感谢大家看完这个故事,谢谢你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