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万水》作者:甜梅星   文案:   掰弯你,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花蝴蝶直男和他的爱哭鬼小狗 陈礼延x彭予枫   直男真麻烦。彭予枫想。比如说陈礼延这一款。   长着一张好看的脸,性格又开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会喜欢他了。   整天追着他要干嘛?彭予枫早就说过自己是gay,难道陈礼延不知道?   和直男谈恋爱会倒大霉。彭予枫想。和陈礼延谈,那就是霉上加霉。   可他追过来的时候,彭予枫也不能控制自己,人类真可悲。   吻了抱了恋爱了同居了,最后等来陈礼延的“我没出柜”和“我爸要我去相亲”。   陈礼延问彭予枫要什么,彭予枫说:“我要你的命。”   往日甜蜜似梦幻泡影。   陈礼延终于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忏悔说:“我是王八蛋。”   彭予枫走得干脆,笑着说:“彼此彼此吧。”   *直掰弯/都市故事/非典型破镜重圆   *陈礼延是攻。攻受都谈过恋爱,在一起之后只有彼此   标签:直掰弯 年下 HE 非典型破镜重圆 双向暗恋 酸甜 第1章 HAKUNA MATATA   “总有一天,彭予枫会离开这里。”   进站时,这句话忽然跳进彭予枫的脑袋,他听见自己的名字,恍惚中才发觉窗外一望无际的原野已经消失不见。   列车钻进灰暗的水泥站台,速度一点点变缓,再到完全停下。车门打开时发出一种特殊的声音,站台边等着上车的旅客队伍散乱,每个人的脸似乎都极其模糊。   “也许他会离开。然而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会喜欢这里。”   彭予枫的随身行李很少。一个用旧的20寸行李箱,原本的银色漆面从边缘开始剥落,因为坐过几次飞机,箱子上面还留着一些航班的褪色标签。   清空住了四年的大学宿舍,彭予枫留下的东西都在这个行李箱里了。几件换洗衣服,一些重要证件,洗漱用品和不怎么多的电子用品。毕竟,在“断舍离”的概念还没有流行之前,彭予枫就已经在一个“断舍离”的家中生活过许多年。   他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却千里迢迢地去了北方读书。   念完大学,彭予枫又回到南方的另一个城市,选择一份他可以拿到的最高工资。没有亲人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彭予枫抽到的家长入场票送了其他同学。也没有亲人告诉他以后的路该怎么走,考大学、找工作,全部都是彭予枫一个人的选择。   他为自己负责,百分百。   彭予枫住了几天快捷酒店,佳佳商务酒店,风格类似十多年前的招待所。彭予枫四处奔波,还来不及好好看看这个陌生的城市,第四天的时候,佳佳商务酒店涨价,彭予枫果断拖着行李箱离开,换去隔壁的青旅六人房。   青旅不涨价,但隔音效果基本为零,半夜三更还有人打电话。有人和彭予枫搭话,对方是结伴出来旅行的学生,刚刚高考完。彭予枫和他们聊天,笑着说:“我不是学生了,我来工作, 正在找房。”   租房,毕业之后最关键的事情之一。   闲鱼和豆瓣的房源看运气,路边的中介店都要收费,长租公寓没有阳台面朝北。彭予枫口袋里的钱不多,下个月的工资还不知道在哪里,自然也不想去找中介买服务。   之前的辅导员王老师发来消息拯救他:[上上届有个学生在转租,你要不要看看?]   彭予枫拉紧青旅床铺的布帘,面无表情地塞上耳塞,回:[看,谢谢老师。]   微信验证通过,学长叫宋景明,刚好就住彭予枫所在的这个区,听说是本校学弟,宋景明十分热情。   他比彭予枫早两年毕业,跨专业做起销售,大概是天职所在,干得非常顺手,业绩极佳。短短两年,宋景明已经打算在这里买房,买的二手房,可以拎包入住。也正因如此,宋景明目前所租的房子就空出来了,可以转租。   彭予枫和他约好明天见面。   翌日彭予枫睡了懒觉,没听见青旅房间内的声音,才发现是旅游的小朋友已经去往下一站。彭予枫洗了衣服,点外卖,被hr拉进新一届应届生群聊,邮件上显示他的报道时间是下周一。   留给彭予枫的时间不太多了。   傍晚的四五点钟,天仍然敞亮,但被日光晒透的蓝色却并不纯粹,夕阳将天空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调。彭予枫从青旅出发,检查房卡和手机,学长宋景明约他在小区门口见面。   彭予枫查过地图,不算太远,不舍得打车,便走路过来。   路边正在修地铁,深蓝色的塑料围挡隔着大半的路,行人和电瓶车挤在一起,逆行的人脸上带着尴尬。   彭予枫贴着边走,时不时地听见耳边燥热的机器轰鸣声。他侧过头,有时候会好奇地透过缝隙看看施工现场。尘土飞扬的世界,庞大的机器辛劳工作,另一边的台阶上,坐着几个皮肤黝黑的工人在休息和谈笑。   彭予枫没见过宋景明。   不过,在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高壮的男人站在那儿,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体型有些偏胖。   “是宋景明学长吗?”彭予枫估摸着应该就是这个人,便上去主动询问。   “哎,是,你是彭予枫吧?”宋景明回过头对着彭予枫笑笑,他是看起来很面善的长相。   两人接上头,彭予枫给宋景明递烟,宋景明很自然地接了。   “咱们先看看房?”宋景明说。   “行。”彭予枫笑笑。   要租的那间房并不远,小区门进来后,右转第一栋就是。   “这里都是回迁房。”等电梯的时候,宋景明主动给彭予枫介绍,“拆迁了,这里的农民拿了房子,出租的多,租的也都是那些在附近上班的。”   “你是在这附近上班吧?学校怎么样?王老师还好不?”宋景明又问。   王老师是他们俩共同的辅导员。   “嗯,就在这附近上班。学校还是老样子,王老师挺好的。”彭予枫依次答道。   宋景明说:“我还有个校友群,等会儿我把你拉进去。”   彭予枫说:“好。”   房子在顶楼,是高层。彭予枫关心平时电梯怎么样,容不容易坏,宋景明说还好,会定时维修。上班高峰期有些挤,但是速度很快。   宋景明说:“不过要我自己买房的话,可能不会考虑这种高层。”   彭予枫说:“嗯,住不习惯?”   宋景明说:“哈哈,恐高,有点害怕。到了,就是这边。”   房间不大,十几个平方,带个小阳台,有独卫,朝南。   隔断房。彭予枫想。大概是二房东拿到农民的房,又进行过一次改造。   宋景明说:“一千五一月,电一块钱一度,水网免费,都有电表。”   “嗯。”彭予枫应着。   “我的东西有一些还没弄好,这两天会搬走,衣架和水壶都可以留给你。”宋景明挺热情,给彭予枫介绍着。   “好。”彭予枫来回走走,到处看看。他只有一个20寸的行李箱,东西绝对不算多。这个小房间不大,但是对于刚毕业的他来说,也够住了。最重要的是位置在公司旁边,可以方便上下班,省去一笔通勤费用。   彭予枫没看多久,便决定租下宋景明要退租的这间房。宋景明人也爽快,说明天联系房东什么时候有空,过来让和彭予枫签个合同。   搞定租房的事情,彭予枫要请宋景明吃饭。宋景明本来不太好意思,但彭予枫很坚持,便也没多拒绝。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彭予枫一个人都不认识,宋景明是他以前学校的学长,彭予枫租了他要退租的房子,等于多了一层亲近的意味。   两人打车去附近的商场,就近找到家火锅店。期间宋景明点了瓶啤酒,碰杯后,彼此的话匣子也都再打开了一点。   “一个人来,没个女朋友在身边?”宋景明笑着问。   彭予枫涮着毛肚,也笑笑,垂着眼睛道:“没女朋友,单身。”   “怎么不在学校里找一个?工作了可就不容易了。嗐,我以前也不怎么相信家里人的话,不过出来后……的确感觉感情还是在学校里纯粹一些。”   火锅的白色烟雾在两人中间升腾起来。   彭予枫听着宋景明的话,心想,宋景明看起来年纪不大,但是讲的话听起来却在不断接近他的某些长辈。就是这一瞬间的愣神,彭予枫筷子上的毛肚没夹稳,掉进了火锅深处。   “啊。”彭予枫努力捞起迷失的毛肚,并不怎么想聊恋爱话题,“我……没合适的。”   “哥如果有合适的给你介绍下?你小子长得白白净净,应该还挺招女孩子喜欢。”宋景明的脸颊有些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只喝啤酒就上头。   彭予枫想了想,换一种委婉的表达:“是收到过一些表白,但都没成。”   宋景明听不出来,豪爽道:“没事,过两天给你介绍个漂亮妹妹。”   彭予枫说:“……好。”   他自然没把宋景明的话放在心上,也知道宋景明并没什么恶意,反而带了点“老大哥”的关心。但如果宋景明和彭予枫同届的话,应该会知道一个已经半公开的秘密。   彭予枫喜欢男人。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彭予枫就向家里出柜了。   他还记得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夏日午后,他一觉睡醒,家里的电视正在循环播放甄嬛传,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在摆弄他的鱼竿。   彭予枫醒过来,忽然觉得心里很空。那是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真正的他似乎早就死了,正飘在空中,俯看这间小小的房子,还有这个平凡又空洞的家庭。   于是,彭予枫从自己的房间走出去,说:“爸,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我喜欢男人,我对女孩子没有感觉。很久了,从小就是。”彭予枫说出来,比他想象中轻松。   那个夏天,彭予枫过得非常不快乐。冲动出柜几乎毁掉了这个家庭十几年来搭建起来的底座,骂过,哭过,闹过,威胁过……亲戚们都来劝,大伯和大姑的连番轰炸甚至让彭予枫离家出走了几天。   所有人就像是面前这一锅煮熟冒泡的火锅。   所有人都有过煎熬。   后来也没有真正的解决办法,有些事情,甚至只能假装它不存在。   彭予枫去外地上大学,再也没回过家,他像每个急于长大的孩子一样,带着懵懂一头冲进永不停歇的生活里。   在大学里倒是没有故意隐瞒,当然,他也没有故意张扬。只是很自然的,有人来问,彭予枫便说是。可以接受的就接受,不能接受的就走开。他也曾交过一两个男朋友,但时间都不长。   再后来,大学四年匆匆而过,他来到这里,一个陌生的南方城市。   彭予枫和宋景明的这顿饭到了尾声,服务员来帮他们关掉火锅开关,热气也都散了,只剩下一些可怜的汤汁留到最后。   “那今天就谢谢学长了。”彭予枫说。   宋景明连忙摆手,说:“别别,叫我宋景明就行,你如果不嫌弃,喊哥也可以。”   彭予枫改口很快,笑道:“那喊宋哥,之后有空再出来聚。”   “好,一定。”宋景明乐呵呵的。   彭予枫站起来,说:“我去前台买个单,宋哥你等我一会儿。”   “哎,行。”   彭予枫去前台,但这时候结账的人还挺多,服务员估计是个新手,彭予枫无聊地站着排了一会儿队。他顺手在桌子上拿几颗薄荷糖,放进嘴里去去腻。   这顿饭吃了三百出头,彭予枫有一点心疼,却也属于社交方面的正常开销。   买完单,彭予枫收起手机,回去找宋景明,快走到他们那一桌的时候,发现宋景明不见踪影,而他原先坐着的位子上多了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男人穿一件深蓝色的牛仔短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地解开几颗,再往下是黑色短裤和中帮马丁靴。即使是坐着,但从他露出的修长双腿来看,也能觉察出他应该个子蛮高。男人手里夹了根没点燃的烟,正低头划拉着手机。火锅店的无情顶光灯打在他的脸上,将他过分英俊的、桀骜不驯的五官照得格外突出。   宋景明长这样?彭予枫迷糊了。谁这么自来熟地坐在这儿?没看见他们的包都还在吗?   彭予枫脚步一顿,走过去故意说:“宋哥,你换新衣服了?”   男人闻声抬起头,彭予枫看见他挺直的鼻子右侧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银色鼻钉。   “宋景明他学弟……?”男人怔住片刻,随后笑起来,身体往座位上懒洋洋地靠了靠。   咦?彭予枫想。不完全是陌生人,原来他认识宋景明。   男人笑着继续看彭予枫,说:“你长得挺可爱,怎么近视不戴眼镜?”   卡蹦。彭予枫的后槽牙咬碎了薄荷糖,他又问:“您贵姓?”   “姓不贵,烂大街的耳东陈。”男人说,“我叫陈礼延,你宋哥朋友。刚才碰到你宋哥,他去洗手间了。”   一切听起来都挺合理的。彭予枫想。   “你呢?怎么称呼?”陈礼延问。   “我叫彭予枫。”   陈礼延跟着重复一遍,思维却进入天女散花模式:“彭予枫?怎么写?还挺好听的……会有人叫你彭彭吗?彭彭你知道吧!那个迪士尼的……”   打住。彭予枫忽然想捂住这帅哥的嘴。不要说彭彭和丁满!不要说那句话!   晚了一步。陈礼延笑得眼睛弯起来,开心地对他说:“HAKUNA MATATA!”   彭予枫:“……”   他想,真的很讨厌。怎么会有这么自来熟的无聊男人。   ……偏偏还长得很好看。 第2章 民间吃花甲行为艺术大师   彭彭是一头猪。   即使是在迪士尼的动画片里,彭彭也只是一头长着白色弯曲獠牙、有着红色皮肤的猪。   多亏《狮子王》,彭彭和丁满的角色、HAKUNA MATATA似咒语般的音节飞入千千万万个大人和小孩的心里。   很多人叫彭予枫——“彭彭”。   他其实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甚至有点莫名的亲切,大概是因为小时候,彭予枫的妈妈也曾经这么叫过他。彭彭?你躲在哪儿?我能不能睁开眼睛了?彭予枫童年的第一个玩伴是妈妈,他们经常在一起玩捉迷藏。   “彭彭”挺好的,好的前提是没有“丁满”。   上初中后,彭予枫就开始讨厌这个名字了。   很简单的理由,上初中时,他的班上真的有个叫做丁满的女生。彭予枫记得她个子不高,坐在教室中心的第一排。他很少和女生说话,彭予枫的整个初中几乎没什么朋友,但某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彭予枫的名字总是会和丁满放在一起。   那真是一种无厘头的“难堪”。   明明没什么关系的两个人,却因为一些可笑的谣言被捆绑。彭予枫在课堂上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丁满的头就会再往下低,搞怪的男生们总是会猛烈地咳嗽起来。彭予枫太烦了,连带着他忍受一段时间后,跟着讨厌起“彭彭”这个名字。   一直到毕业,彭予枫也没有和丁满说过话。   他不会和她说话的,他不会喜欢一个女生,因为他是一个怪异的彭予枫。   宋景明的出现命运又巧妙般地化解彭予枫和陈礼延之间的尴尬。或许也只有彭予枫一个人觉得尴尬,毕竟陈礼延……始终没心没肺地在对他笑。   “哎,礼延!”从洗手间回来,及时赶到的宋景明走过来拍拍陈礼延的肩膀,看向彭予枫,“买完单了?这我一个朋友,叫陈礼延。”   宋景明又对陈礼延说:“这是我以前大学的学弟,一个学院的,叫彭予枫。”   彭予枫收回打量陈礼延的目光,对着宋景明,露出温和的笑容,说:“嗯,做过自我介绍了。”   陈礼延说:“嗯,还可以加上微信。”   彭予枫愣了几秒,再次笑起来,这回是真的笑起来。   有点意思。   这个人。   但也只是有点意思,并没有很多意思。   与陈礼延的一面之缘很快被彭予枫抛之脑后。   第二天,彭予枫过来签租房合同,宋景明也搬走了。彭予枫看着宋景明空出来的屋子,将行李箱放在墙边,静静地叹一口气。   平心而论,宋景明住的这间房家具齐全,以一般的标准来说,已经算得上整洁了,但彭予枫在卫生标准上显然要比一般男生高出一截。   所以等宋景明走后,彭予枫又花半天时间彻底地对房间进行打扫。事实证明,卫生死角还是很多的,尤其是床底、橱柜后方角落。   二轮打扫完毕,彭予枫拆开新买来的四件套,铺好床铺,折叠几件衣服当临时枕头,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如此度过他的新家第一晚。   接下来的星期一,彭予枫去公司报道。   入职程序办得格外顺利,同期有不少校招生,上午他们做企业文化的培训,在附近的餐厅吃过饭后,彭予枫便由hr领着去了所在的项目组。组长表示欢迎,带着彭予枫熟悉一下环境和工位。工作的第一天,彭予枫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任务,时间过去得很快。   晚上,彭予枫再次去餐厅吃饭,排队的时候前面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回过头,主动朝他搭话:“你是……彭予枫吧?”   “嗯?”彭予枫本来在刷手机,听见了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咱俩上午入职培训的时候坐在一起,我刚配了副新眼镜,视力太好了,就扫到了你的名字。”男生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鼻梁。   “哦,你是?”彭予枫也笑了笑。   “我叫印致远。”男生说。   “嗯,彭予枫。”彭予枫习惯性地又说了一次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印致远说,“你在2A区域,是吗?”   “对。”彭予枫想了想说,“不,我也不知道那边是不是2A……就是,出电梯口往右边走?”   “就是那儿!”印致远好像很轻松地和彭予枫找到可聊话题,“我以前来这里实习过,之前有个同学也是在你那个组里的,不过他后来去了别的地方。”   两人在队伍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最后各自打到饭,坐在一起吃。虽然……彭予枫觉得没什么可聊的,但有个人能一起说说话,他也没有生硬的拒绝。   “我们组离你们组有点远了,不然可以经常找你。”印致远有点遗憾。   彭予枫笑了笑,道:“找饭搭子的话,喊我一声就行。”   同一届毕业进公司的同事总会更有一种莫名的革命友谊。学校像个小型社会,公司有时候也是,同一时期的人有着相同的起点,与那些已经工作三五年的同事相比,不难理解印致远为什么会主动和彭予枫亲近。   印致远身高与彭予枫相仿,长相更加斯文些,戴着眼镜,笑起来的时候挺帅。   多一个朋友不嫌多,彭予枫这么想着。   晚上回家,打开门,迎接彭予枫的是一片黑暗。他跺跺脚,感应灯亮起。   隔断房没有客厅,只有一些弯弯绕绕的“走廊”,角落里堆着杂物,还有二房东准备的灭火器。   彭予枫走到他的房间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里面是一片相同的黑暗。   在家里时,客厅的电视总是不关的,虽然也没人会真的看。   在学校时,寝室也总是亮堂着,打游戏的室友,追剧的室友,和女朋友语音电话的室友,大家总是各干各的。   不像现在。   黑的,安静的,小房间。   彭予枫打开灯,放下背包,洗澡,换衣服,烧水,然后趴在床上,靠着插了充电线的那一边,边玩游戏边充电。   以后应该会好一点。彭予枫想。希望能在这里交交新朋友。对了……印致远,也许他是个不错的选择。友谊都是从饭搭子做起的……不是吗?明天约他吃个饭吧?算了。彭予枫想。太麻烦,约人吃饭好麻烦。   彭予枫在微信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今天加上的印致远,给他填备注,然后无聊地去刷朋友圈。   好多同学都去不同的城市了,大家看起来都有个蛮好的归宿。彭予枫翻着翻着,却在一堆展望未来的文字照片中间发现一条怪怪的内容——   一张桌子,面前是一堆空掉的花甲壳。但显然不仅仅是一堆垃圾这么简单,拍这张照片的人把这堆花甲壳摆出一个霸王龙的样子。文字则这么写:民间吃花甲行为艺术大师——小陈。   彭予枫:“……”   这得多无聊。小陈?哪个小陈?哪个小陈吃花甲还能吃得这么无聊且幼稚。彭予枫这么想着,手不受大脑控制,不小心给小陈点了个赞。   哦,想起来了。是陈礼延。宋景明的自来熟朋友。   彭予枫本来不想点赞的,只是手滑一下。但点都点了,再取消好像也有点刻意,于是也就这样了。但他没想到,几分钟后,陈礼延却主动给自己发了消息。   陈:[下班了吗?要不要出来跟我一起吃花甲?]   彭予枫看着手机,回:[?]   陈:[来吗?]   彭予枫:[你知道我是谁吗?]   陈:[宋景明的学弟,我俩不是之前见过面吗?]   太奇怪了吧!彭予枫忍不住在床上坐起来。你也知道我是宋景明的学弟。彭予枫想。光看你这个熟悉的语气,我还以为我是你的弟弟。   彭予枫手指翻飞,快速地打出一长串吐槽的话,却在最终要发送的时候暂停,最后全部删了个干净。   彭予枫:[我不吃,我去洗澡了。]   陈:[。]   陈:[好吧。]   短短几个回合之内,成年人的最高社交礼仪——我去洗澡了——已由彭予枫方使出。陈礼延方,卒。   彭予枫看着陈礼延发来的“。”,忽然觉得自己可以想象到陈礼延脸上的表情。   有一点想笑。   他觉得陈礼延必定是个挺“矛盾”的人。   只看皮囊,长得不错,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一点高冷帅哥的感觉,但偏偏性格却如此自来熟 ,又有一种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快乐。   彭予枫肯定没他快乐。   这么想着,彭予枫渐渐睡着了。   新环境,新工作,新的一切。前一个月,彭予枫在公司做培训。   许许多多方面的培训结束后,彭予枫开始上手做一些最基础的工作,生活非常充实……充实到他很少刷朋友圈,也遗忘了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喊他出来吃花甲的陈礼延。   彭予枫和印致远并没有特地去约饭,但餐厅就这么大,两人偶然遇到几次后,便也经常在一起吃饭。第一次只有印致远一个人,但第二次,印致远身边还多了三五个人, 一问,都是跟印致远一个组的新人。   彭予枫有点头大了。   他不会排斥和别人接触,但性格无法做到非常开朗,一下子出现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彭予枫的心里特别烦。   印致远似乎很外向,给彭予枫介绍他的小伙伴,之后还透露给彭予枫一个消息。   “下周我们好像会出去两天,素质拓展训练。”印致远说。   彭予枫有点吃惊,说:“还有这个流程?”   印致远笑道:“每届校招生都有,拉近拉近大家关系吧。”   “名单有了吗?”彭予枫问。   “还没出。”印致远喝了口汤,“不过如果我们被分到一个队伍里就好了。”   希望如此吧。彭予枫想。印致远居然是他现在最熟悉的一个人。   周五下午,彭予枫在等名单的公布,却一直没有等到消息。群里的人同样关注,hr就说晚一点会通知。   到了下班的点,彭予枫把自己手里的活干完,打算早点回去收拾屋子,再准备准备“两天一夜素拓”的换洗衣服。   然而他刚打卡走出公司门,就被一个好听低沉的嗓音喊住了。   “彭彭!宋景明他学弟!”   有个年轻男人叼了根烟,穿一件宽松的白色T恤,浅蓝色的破洞牛仔裤,身上背一个黑色运动斜挎包。他坐在一辆共享单车上,长腿随意地撑着两边地面,正对着彭予枫招手。   彭予枫狐疑地眯起眼睛,随后又微微瞪大眼睛,但犹豫几秒,他还是朝男人走了过去。   “陈礼延?”彭予枫开口,想不明白怎么是他。   “嗯。你好,宋景明他学弟,下班了啊。”陈礼延一本正经地说。   “你找我……有事吗?”彭予枫皱着眉问。   陈礼延的那根烟没剩多少了,他最后吸几口,然后将烟头按灭在垃圾箱的槽里,一脸严肃认真地看着彭予枫。   “彭予枫,你在这里上班,以后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么?”彭予枫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休息了十五分钟,看见不少外卖小哥风驰电掣地来来往往。然后你看……他们就把外卖放在门口的架子上,点外卖的人就会过来拿。”陈礼延说。   彭予枫回头看一眼,说:“嗯,是这样。”   “问题来了……我刚看见有一个人的外卖被狗叼走了!”陈礼延的眼睛亮起来,“那狗,chua的一下过来,chua的一下没了,我敢断定,它绝对是这一带的惯偷。”   “宋景明他学弟,你一定要小心,以后点外卖记得让他们放在架子的高处。”   彭予枫听完了,只觉得脑袋里面嗡的一声,随后世界便彻底陷入一段康桥般的沉默。   “……哈?” 第3章 我也是个gay   短短几分钟,陈礼延可以换三种不同的方式叫他——彭彭,宋景明他学弟,彭予枫。   丰富程度超乎彭予枫的想象,毕竟他在公司里只被人叫做彭予枫。   但不管怎么样,彭予枫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被人耍了。陈礼延是在故意耍他吗?   不。不是。   陈礼延脸上的表情,以及他描述“狗偷外卖”这件事上所用的语言,再结合之前他朋友圈里的“民间吃花甲行为艺术大师”的照片……事情又好像没有那么简单。   他的确是认真的。陈礼延是认真地观察这件事,再认真地转告给彭予枫。   然而如果是认真的,问题不是更加严重吗?   彭予枫左思右想,张了张嘴,问道:“您这种状态持续多久了?”   陈礼延一下子乐了,大笑两声,配合地说:“我啊,几年了吧。”   彭予枫沉思道:“还是看看医生吧。”   陈礼延无奈道:“看遍了,医保余额不多了。”   彭予枫又打量陈礼延半天,最后也不自觉地笑起来。陈礼延看见他笑,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亮,又说:“彭予枫同学,你该多笑,笑起来很好看。”   管他笑不笑呢。神经。彭予枫收敛起笑容,淡淡地问:“你找我到底做什么?”   “没事。”陈礼延理直气壮地说,“这不是觉得我俩挺投缘的吗?我今天过来附近办事,忽然想起你来了。你刚来这边,哥请你吃顿饭呗。”   投缘吗?彭予枫不觉得。他觉得不是他和陈礼延投缘,应该是陈礼延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很“投缘”。   “就我俩?我们单独去吃饭?”彭予枫的语气冷下来,扬起眉头问。   陈礼延的脾气则挺好,他爽快地说:“不啊,还有其他人……叫上宋景明也行,我现在给他打电话?对了,上回是你请他吃饭的吧,他脸皮厚,还让小孩请吃饭。”   “小孩?”彭予枫说。   陈礼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掏出手机,好像真的要打宋景明的电话:“我说习惯了。再说了,你……应该年纪比我小?还是你长得显小?”   “哎。”   彭予枫下意识地想让他别打,伸手阻拦的时候却触碰到陈礼延温热的手指,那微微的一触只是一瞬,可那一点感觉却古怪又刁钻地流进彭予枫的心里。   他立刻把手收回来,陈礼延对此浑然不知。   彭予枫想了想,把话题扯远:“宋哥帮了我忙,我请他吃饭是应该的……你别打电话。”   陈礼延哦一声,不去找通讯录的号码,只是说:“他就卖你个人情罢了,何况他那房子又不怎么样。你要么干脆有空把房子转租掉吧,可以租我的房子,我的比那间好。”   彭予枫没话可说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不知道陈礼延要做什么,他猜不到。   只见过一面,普普通通地加上微信,平时也没怎么聊过天,谁会直接在周五的时候就到他公司门口等他,再邀请他去吃饭?   巧合吧,嗯,巧合。   不对,不可能是巧合。   彭予枫推翻内心勉强的借口,无法说服自己。   所以……是什么?还能是什么?   上大二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个男生。那是彭予枫时间最多的一个学期,没什么课,他就经常去学校图书馆自习,每回都坐同样的一个位置。后来有一次,他去完洗手间回来,彭予枫的书上被人贴了便签条。   那个男生也是这样说的,一起去吃个饭吧。   他很快和彭予枫表达了自己的心意,直白的,热烈的,完全不会拐弯抹角。两人暧昧地相处了一段时间,最后虽然没有真的在一起,但也算是一场久违的心动。   陈礼延也会是这样吗?他看出来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彭予枫的脑中在转瞬间闪过几个念头,一边又觉得除了喜欢自己以外好像找不到别的解释,一边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自己呢?怎么想?是不是觉得陈礼延的脸很好看?   彭予枫的思绪乱成一锅粥,这一刻是无穷无尽的人格分裂。   “走吧?”陈礼延又说了一次。   彭予枫看向他的眼睛,天还没黑呢,即使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但夏天的白昼是如此漫长。那些金色的光线从天穹坠落下来,透过云朵的缝隙,一直洒在陈礼延的眉眼处,像是无数闪闪发光的星尘。   “啊。”彭予枫发现一点以前没注意过的事情。   “怎么了?”   “我突然发现,你的眼珠特别的……”彭予枫的话没有说完。   陈礼延却嚯的一下坐直了,一扫先前那副懒洋洋的神色,警惕起来:“你别说我是狗狗眼,你说了我就急。”   “啊?”彭予枫没想到对方竟会这么敏感,但他本来想说陈礼延的眼睛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很深的灰色。   陈礼延笑了笑:“我受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形容。哎,别说了,再说都赶不上吃饭了。去吗?走吗?一会儿我再给你送回来。”   于是,彭予枫在闪烁的夕阳下看着陈礼延,迟疑地说:“好吧。”   真奇怪,他竟然……真的跟着陈礼延走了。   是在期待什么吗?彭予枫在心里问自己。   是对这个人感兴趣吗?是吗?好像也还好。   只不过,好像也无法拒绝。   在这个新的城市里,认识到的新的人类,这个人类看起来又很有趣。那么,他明天不用上班,吃个饭,耽误一点时间,也没事吧。   陈礼延终于说动了彭予枫,笑容更加灿烂,他快乐地从共享单车上下来,然后就近找了个地方,咔哒一下锁好。   正好现在是下班高峰期,共享单车是抢手货,这边陈礼延刚锁好车,对面就冲过来一个妹子,飞速把那车给扫码骑走了。   彭予枫问:“我们走路去?”   他原本以为陈礼延是要骑车去的,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得再找一辆车,没想到人直接把“御驾”拱手让人。   陈礼延奇怪地看彭予枫一眼,说:“开车去。”   “这边没停车位,我把车停在隔壁了,这边。”陈礼延带着他过街。   彭予枫跟上陈礼延,两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最后的黄昏时刻仿佛终于快过去了,天边还剩下一点点光亮,不难想象,再过不久,啪——路边的街灯都会在同一时刻亮起。   彭予枫身高一米七九,离理想中的一米八就差那么一厘米的天堑,不过他也早已释怀。走在他身边的陈礼延要比他高一些,目测大约有一米八五。   陈礼延手指着对面:“有便利店,想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吗?”   彭予枫问:“所以吃饭的地方很远?”   陈礼延摇摇头,说:“也不是太远,过个江就是。”   彭予枫笑笑,说:“那我不吃了,谢谢。”   陈礼延把车停在彭予枫公司隔壁园区里,就在大门口进去的左手边,很好找……何止,是有点太好找了,那是一辆保时捷的……跑车?   彭予枫对车的研究不太多,只是Porsche的标志太过有名,但具体是哪个系列,他就不知道了。   “上来啊。”陈礼延笑道。   彭予枫坐上副驾,忽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要给宋景明发个信息,万一陈礼延这个人其实是个坏蛋,要嘎他腰子的话,这也算是留下的一条关键讯息。但等等,陈礼延都开保时捷了,应该不至于……吧?   “在想什么?”陈礼延一边把车开出去,一边问道。   彭予枫就这么说了:“在想你是不是坏蛋,是不是要嘎我腰子。”   陈礼延一愣,又笑起来,这回好像是真的被彭予枫戳到笑点了。   “宋景明他学弟……彭予枫同学,你好警惕。”陈礼延笑得眼角快有泪花,“电信诈骗肯定骗不到你。”   车子驶出园区,沿着导航开上园区附近的路,再上高架。   陈礼延说:“放心吧,这一路都是摄像头,何况……”   彭予枫说:“何况什么?”   陈礼延神秘地笑了笑,摇摇头。   陈礼延开车很稳,各种意义上。   彭予枫他爸年轻时候做过出租车司机,但开车时脾气总不好,经常边开边骂骂咧咧。有时候彭予枫打车,遇上的司机也会骂骂咧咧,彭予枫特别烦这个。   但陈礼延不一样。   他很悠然自在,不争不抢,预判能力特别好。周五的下班高峰期,开过最堵的那一段路,就要上桥了——银灰色的高楼和葱郁的树木从彭予枫的身边飞速掠过,然后,一个眨眼的功夫,他的视线顿时开阔起来。   那最后一点金灿灿的、流连忘返的落日余晖不停地旋转着,在遥远的江面上打着转,白日尽头,夜晚快要接替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彭予枫看得有些出神。   这还是他第一次经过这里,他自己一个人拎着行李箱过来,是坐地铁的。地铁在江底穿过,哪能看到这番景象?彭予枫又想,原来他来这里已经快要一个月,却只是在家和公司两点一线。   陈礼延瞥了彭予枫一眼,嘴角翘着,忽然帮他摇下车窗。   江风吹进来,吹乱了彭予枫额前的头发。   陈礼延说:“你第一次来?”   彭予枫说:“嗯。”   陈礼延说:“放点歌听听。”   彭予枫说:“怎么放?”   陈礼延略微抬抬下巴,说:“我手机连了蓝牙,你点开网易云就好了。”   彭予枫说:“行。”   陈礼延的网易云有一首放了一半的歌,彭予枫没看,直接点了播放,然后便听见一堆歌词中有无数应该消音的单词。   仔细再看,果然,标了E。   彭予枫说:“这首歌……”   陈礼延跟着曲调摇头晃脑,说:“啊,这首。我在抖音上刷到的,好多妹子都喜欢跳这个,前段时间好像国外挺火的。”   彭予枫说:“歌手蛮有名。”   陈礼延说:“是吗?听不懂,就是觉得性感。不过好像也有男的跳,那天不小心刷到一个,差点吓死我。”   他们已经快要开过这段桥了,那最后的一点日光也在不知不觉间完全消失,晚风比刚刚更凉一些,夜色逐渐降临在江面上,桥上的灯光也逐一亮起。   彭予枫的心里开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彭予枫看着陈礼延的侧脸,问:“男生跳,有什么问题?”   陈礼延撇撇嘴,说:“太……卖弄了吧。说不出来,毛毛的。”   陈礼延还在认真地开车,他语气平淡,显然也只是在随口闲聊。   “不过现在好像的确很多gay,防不胜防。之前我有个朋友就是,一开始我不知道。有一天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他坐副驾驶。”陈礼延又开始讲起故事,他好像天生有许多故事。   “然后你猜发生了什么?他忽然过来摸我的腿,把我吓得快要跳起来,差点撞上前面的车。”   “后来我就不敢跟他玩了,太恶心。”   “拉黑前顺便把他骂了一顿。”   陈礼延毫无知觉地讲述着,彭予枫却觉得自己的胸口猛地一紧。接着,又有一种近似牙酸的感觉,慢慢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缠绕着他的胃、他的心脏。   下一刻,他们终于来到了江的对岸。   “陈礼延,能方便停一下车吗?”彭予枫的脸色不太好。   “嗯?”陈礼延看他一眼,紧张起来,“晕车吗?等等,我停在前面。”   车在路边停下。天全黑了,路灯透过树影的缝隙落下晃动的光斑。   彭予枫看向陈礼延,平静地问:“我想问问你今晚,到底为什么要跟我吃饭?”   “啊……这个。”陈礼延摸了摸头,解释说,“其实,我觉得你蛮好,确实挺投缘的。你就特别……怎么说呢,我有个表妹,你应该是她蛮喜欢的那种类型。我正好请几个朋友来吃饭,就想着……”   “你可以放心,彭彭。”他又诚恳地加一句,“绝对不是老土的相亲局,就是去我家玩,想着顺便认识一下我表妹而已。”   彭予枫沉默半晌,说道:“哦,好的。但是,可能有点不合适。”   他解开安全带,要开门出去,留下一脸懵的陈礼延。   “什么?彭予枫!不至于吧?”陈礼延提高声音,“都快到我家了,拐个弯就是了。我不是说一定要……”   彭予枫打断他:“至于。”   他火速走下车,陈礼延坐在里面,那张俊脸仍然很迷茫地看向彭予枫。   彭予枫弯着腰,看了一会儿陈礼延,对他笑起来,像恶作剧一般,说道:“不好意思,因为我也是个gay。” 第4章 人生的错觉之一   回去只能坐地铁了。   好在,并没有走很远。   江对岸这里有许多著名的山水景区,以前的老城区也都集中在这儿,比起彭予枫工作生活的那一边,这里多出很难以形容的烟火气,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也对。彭予枫想。毕竟他之前在的地方是后来才开发的高新区,每个地方的高新区似乎都是如此千篇一律。   天黑之后,夏日的温度持续下降,彭予枫每天都待在办公室里吹空调,走到外面来虽然没有很热,但却能明显感觉到外面的湿度。他继续走,走在重重叠叠的树影之间,他的影子,和树的影子,和石头的影子,和山的影子,交缠在一起,逐渐开始失去明显的界限。   彭予枫走着走着,又笑了起来。   果然啊,人生的错觉之一,就是觉得别人会喜欢自己。   毫无疑问的,陈礼延是个直男,而且还是那种……很好笑的,完全不会掩饰自己,让人马上失去交流兴趣的类型。彭予枫到底是怎么会觉得,陈礼延那种脑子能看出来自己的不一样?   在车上的时候,听完陈礼延的故事,以及他的态度,彭予枫就完全懂了。   陈礼延说觉得和自己很投缘,可能是真的,让人无法怀疑。彭予枫在车上时,甚至有过很短暂的犹豫,想着还是去吧,毕竟主要目的是吃饭,附加目的是社交,他不说,没人会知道。   可是,他没有忍住。   也许是因为,陈礼延给过他一点点期待。这是个很小很小、很怪很怪的期待,并且它的保质期实在是太短暂了,短暂到江风一吹就散。   所以,彭予枫大概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恼羞成怒。   但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觉得抱歉。不仅是下车时故意呛陈礼延的那句“不好意思”,而且是真实的有一些后悔。   因为彭予枫没有什么理由“伤害”陈礼延。   仔细想想,陈礼延不是个坏人,他也没有抱着什么不好的企图接近他。他最大的缺点就是人有点蠢,但这又不是陈礼延的错,不是吗?   这难道不是彭予枫的“错”吗?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就他不正常,为什么他跟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   彭予枫也不知道,但他感到抱歉。   百度导航的电子女声打断彭予枫的胡思乱想,告诉他——左转,沿当前道路继续前进200米……彭予枫加快步伐,终于看见熟悉的地铁的入口。   这才是安全的出行方式,这才是彭予枫习惯的地下洞穴,陈礼延开车带着他经过的那段江上日落,只是一个意外。   地铁里面是如此明亮拥挤,让一切无处可逃。   彭予枫过安检,打开支付宝,扫码进站。他找到一家便利店,买一瓶矿泉水和红豆面包,垫了肚子后,再乘电梯下楼。彭予枫看看方向,发现要坐的那边刚走一辆车,下一辆还有些时间要等待。   等待,等待。   彭予枫来回走了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站着,抬头打量每一站的站名。   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来到这里,甚至连公司附近的地名都还没有弄明白。   彭予枫是上大学后才开始坐地铁的。在这之前,他在老家使用的交通工具只有公交车和自行车。地铁是如此便捷,像深埋在一个城市深处交错纵横的血脉。彭予枫花四年时间熟悉读大学的城市,然而现在,他又什么都不认识了。   回到家后,彭予枫点了个外卖,边吃边在豆瓣上随便刷点什么打发时间。吃完饭,打扫卫生,扔垃圾,彭予枫却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他完全不知道陈礼延现在在做什么了。   是回家了吗?嗯,早就回家了吧。毕竟,他们本来的目的地就是陈礼延的家,而且听他说,拐个弯就到了。那么,现在吃完饭了吗?感觉他们不会早就结束,如果有朋友的话,应该还会聊聊天,再喝点酒。   陈礼延会很生气吗?彭予枫拿不准。   但陈礼延一定不会太开心,因为之前有gay……骚扰过他。可怜的直男,一定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彭予枫努力回忆最后他离开时陈礼延的表情,有点想笑,又有点莫名的怅惘。   还有,他是不是该和宋景明说一下?彭予枫又想。   好麻烦啊。彭予枫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趴在床上睡着了。   周末两天,陈礼延没有再联系他,也没有发朋友圈。   当然,这也在彭予枫的心理预期之内,如果陈礼延还联系他,那才……不对。   不过,hr倒是已经整理好下周素拓的队伍分配名单,在群里发了一份,每个人的邮箱里也发了一份。   彭予枫点开查看,发现每组大概十个人,男女尽量对半——找到自己的名字后,彭予枫想,他竟然真的和印致远分到了一组。   印致远的消息来得很快:[彭予枫,我俩一组。]   印致远:[笑.jpg]   彭予枫舒了口气,放心下来:[看见了。]   彭予枫:[幸好不是和陌生人。]   彭予枫:[我连我们组里的人都还没混熟。]   印致远:[真的?]   彭予枫:[真的。]   有个认识的人是挺好的,这大概是彭予枫这几天唯一觉得开心的事情。   很快到了素拓出发的那一天,园区外边一早就停了几辆大巴车。临走前,彭予枫还去工位上处理了最后一点没做完的工作。   对面的组长问他:“要出去?”   “嗯。”彭予枫点头。   组长回忆道:“天气热,多喝水,当年我也去过。”   彭予枫笑道:“好。”   组长的“当年”不过只是四五年前,但说话的语气却显得十分疲惫,彭予枫刚刚开始工作,还不能体会这里面的全部感觉。   背上包,彭予枫去大巴车旁边集合。   他有些日子没有坐过车了,不知道这趟素拓究竟要把他们拉到哪里去。   因为怕晕车,所以彭予枫也没坐得太靠后。边上几个女孩子在涂防晒霜,前面的男生跟司机搭话,彭予枫隐约听到一个地名,打开地图搜索一下,不是太远,就是一个临近的小城市。   过了一会儿,有个人在彭予枫的身边坐下。   “嗨,彭予枫。”印致远笑了笑,他把双肩包拿下来放在膝上。   “嗨。”彭予枫也笑笑。   印致远随口道:“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带薪出去玩?”   彭予枫说:“一时之间,我竟无法反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印致远似乎趁着周末去剪了头发,看起来比之前还要清爽一点,旁边的女生也已经全方位地涂完了防晒霜。   “要吗,印致远?”女生转过头,对印致远笑道。   彭予枫听见了,心想,又是熟人吗?这些人可真容易交朋友。   “要。”印致远把手伸出来乞讨,开玩笑地说,“你们也太精致了,施舍一点给我吧。”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在印致远手里给他挤了不少防晒霜。印致远再转过头,问靠窗坐的彭予枫:“你要吗?”   彭予枫说:“我不要。”   印致远努力地开始涂防晒,说:“我可太容易晒黑了。”   彭予枫笑笑,说:“我晒不黑。”   印致远边涂边羡慕地说:“天赋异禀。”   他们这辆车的人来齐之后,是第三辆出发的,前面已经有两辆先走了。大家都刚刚毕业不久,似乎在某些奇怪的方面也要争个高低,有人冲到前面,跟司机师傅说:“师傅,加油,超过前面那两辆!”   司机师傅乐不可支,彭予枫不自觉地又检查一遍他的安全带扣没扣上。他经常这样,总觉得自己坐车或者坐飞机的时候会遇难,但几乎每次都是自己吓自己。   印致远放松下来,头微微朝着彭予枫的方向靠过来,跟他聊天。   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印致远说自己想要买个机械键盘,嫌弃公司发的键盘太难用了。男生大多比较喜欢这些电脑外设,彭予枫推荐几款给印致远,都是在他收藏夹里躺了很久的。   印致远认真地听,把彭予枫推荐的键盘都点了收藏,最后说:“谢啦。”   前面的一半路比较有精神,右面的一半路彭予枫有点困,可能是因为起了个大早。不光是他,车里别的同学也都安静下来。   大巴车摇摇晃晃,彭予枫觉得自己靠着窗户睡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放松,膝盖逐渐和印致远的靠在一起。彭予枫清醒过来,又往里面挪了挪。   很快,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们的素拓便拉开序幕。   先是分配房间,放置随身物品。彭予枫和印致远一个房间,登记之后去指定地点集合。   素拓的主要内容是把大家集合起来,做一些合作向的小游戏,难度不高,但也挺耗体力。这一个上午连着一个下午,又是登高,又是爬梯子,又是做手工,还是有点累。   熬到吃饭之前,所有人被拉到一个报告厅里面。   印致远给自己扇着风,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苦笑道:“饶了我吧。”   彭予枫也快到忍受的极限,说:“饶了我吧。”   接着是一些极其无聊的领导发言,最后让他们都站起来,再次玩一些无聊的小游戏。彭予枫感觉自己心里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唯一的想法是不能快点吃饭。   他们几排人都侧过身,排成一个队列,需要用右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这下就变成——彭予枫在前,印致远在后,彭予枫感觉肩膀沉了沉,印致远就这么握住他的肩膀,还……开玩笑似的捏了一下。   但那地方太靠近彭予枫的脖子。彭予枫觉得不太自然,他回过头,看见印致远笑着看他。   好在很快就吃饭了。   饭菜一般,甚至有些油腻,但彭予枫还是吃了两碗。晚饭之后,回到房间,印致远却说自己还有些事。   彭予枫点点头,说:“那我先洗澡了?我一身都是汗。”   印致远当然同意,说:“好,你洗吧。”   等印致远走后,彭予枫脱了衣服走进浴室。浴室倒是挺大的,又或者说,这里的酒店都不算特别差,只不过可能有了些年头,所以设施看起来不是很新。   冲热水澡是最治愈的时刻,彭予枫站在花洒下方,抬起头,让热水浇在自己的身上。   这一瞬间,他好像又想起陈礼延。   很快的,一闪而过的念头,彭予枫控制不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要不改天,还是道个歉吧,但前提是陈礼延还没有拉黑自己。彭予枫想。何必要真的要吓死直男呢。   门外响起刷房卡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滴滴声,彭予枫听得不是特别清楚,估计是印致远回来了。   彭予枫洗完澡,拿起吹风机把头发吹到半干。他推开门,然后猝不及防地看见一个黑影朝自己这边奔过来。 第5章 所以,你喜欢他吗?   “彭予枫……操,这里有蟑螂。”   印致远绕到彭予枫的身后,再一次地抓住彭予枫的肩膀。   他的呼吸就在彭予枫的耳边,他的身体靠过来,胸腔的震动是如此真实。彭予枫只短暂凌乱几秒,随后不动声色地和他分开一点。   什么破蟑螂。彭予枫想。他不是讨厌印致远,但也真的不喜欢有人离他太近。   “在哪?”彭予枫深呼吸。   印致远说:“在……我床头那边。”   “嗯。”彭予枫说,“我看看。”   彭予枫面无表情的,拿起酒店拖鞋,朝着印致远指的地方走过去。彭予枫做好心理准备,原以为是什么惊人的飞天大蟑螂,但其实……   还好。敌人的战斗力并不是那么强。   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酒店是在郊区,所以生态环境比较好,自然虫子也会多一些。   彭予枫眼疾手快,啪的一下结束掉小蟑螂的生命。对不起,不是故意想杀你,但也的确无法做到和平相处。彭予枫想。   印致远在一边撕了点洗手间里的纸巾,彭予枫毁尸灭迹,然后又转头去浴室里洗手——他是有点洁癖的,前前后后用洗手液搓了好几遍才善罢甘休。   彭予枫走出来,顺便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对印致远笑了笑,说:“我好了,你去洗吧。”   印致远说:“彭予枫,you are my hero。”   彭予枫有点哭笑不得,连忙摆手,说:“不至于。”   印致远去洗澡,房间留下彭予枫一个人。窗外是夏夜,虫鸣声响不停歇,彭予枫把窗户关上,害怕再有虫子进来。   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掀开被子,检查一下枕头床单干不干净,然后在床头插上充电线,又开始给手机充电。其实今天电量还剩比较多,主要是没什么时间玩手机。   渐渐的,彭予枫进入一种很矛盾的、被信息流冲刷与淹没的状态。   他的身体已经累了,每个毛孔似乎都在叫嚣着赶紧去睡觉吧。但彭予枫的精神却又无比的清醒,并且想要再清醒一点。   似乎还有许多事情没做,舍不得去睡觉,舍不得闭上眼睛。   彭予枫点开社交软件四处看看,又点开微信看看,最后还要点开网易云,听一听今天的日推。   还有……印致远。   印致远给他的感觉有一点奇怪。   彭予枫的手机屏幕暗下去,浴室里传来模糊的水声,但彭予枫依然能描绘出那里面是个什么模样——花洒、浴帘、墙上的角落里安装着置物架,还有那二合一的洗发水和沐浴露。   不久前,他就在里面,现在,印致远在里面。   彭予枫翻了个身,感受到意识快要模糊了。   他在想,印致远是吗?又或者,和陈礼延一样。他已经开始逐渐厌倦这些试探了。彭予枫想。为什么他对同类的探测总是这样不精准,别人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彭予枫的意识短暂地沉入黑暗中,他睡着了一会儿,但不是很熟,所以又被浴室门拉开的动静惊醒了。   “啊,对不起,彭予枫,把你吵醒了吧。”印致远压低声音。   “没事。”彭予枫拔掉手机的充电线,声音有些沙哑。   “你充完了吗?借我充会吧。”印致远问。   彭予枫说:“好。”   印致远把手机插上,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然后摸着黑坐到自己的床上。他没有穿上衣,脖子上还挂着白色毛巾。   彭予枫看见印致远的腹肌,随即想到,自己的腹肌好像没有他的这么明显了,这真是个悲伤的事情。他翻了个身,房间里只剩下一点印致远的手机光亮。   “上次我好像看见你和你朋友了。”印致远的声音忽然在彭予枫背后响起。   “什么?”彭予枫稍微回过头,迷茫地问。   “有次周五下班的时候。”印致远说,“你和一个还蛮高的男生讲话,记得吗?”   什么男生?印致远在说什么?彭予枫愣住很久,仿佛进入一段真空的状态,才陡然想到印致远在说什么。   “哦,他啊。”彭予枫有些吃惊,语气却很平静。   “怎么?”印致远说。   “没事。”彭予枫轻笑了一声,不打算继续往下说。   彭予枫只是没想到自己跟陈礼延说话的时候,竟然这么巧,会被印致远看到……而且,印致远居然还能记到现在。不过也有可能,毕竟那天来来往往很多途径的人群。   又过片刻,印致远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平静地问道:“所以,你喜欢他吗?”   这回是真的把彭予枫吓到了,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之中,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起来。   彭予枫迟疑地说:“什么?”   “你喜欢他吗?”印致远在黑暗中笑,“那个男生,我觉得特别帅,应该是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惊叹的那种吧?而且又开不错的车……你喜欢他吗?”   彭予枫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几次又咽了回去。   “保时捷?”彭予枫问。   印致远说:“嗯,他看起来挺年轻,家境不错?”   彭予枫说:“其实我不知道具体的。”   印致远说:“你喜欢他。”   这回印致远没有用疑问的语气了,而是十分笃定,真奇怪。   彭予枫在黑暗中看向他的方向,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却也只能模糊地看见印致远的一个轮廓。他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笑着说:“没有,我不喜欢他。”   “我不怎么认识他。”彭予枫又补充道。   “他看着你一直笑。”印致远说。   “是吗?你观察得真仔细,为什么一直在看我们?”彭予枫轻声问。   印致远也小声地回答:“是啊,为什么一直在看你们呢……我也不知道。”   两人之间的这段话像是发生在梦里,跟着沉入寂静。印致远的手机屏幕也暗下去,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光源消失,四面八方的黑暗化为潮水。彭予枫的心跳起来,他眨着眼睛,看见床头开关上面的按钮,看着看着,发现上面有一点自带的绿色反光。   彭予枫掀开被子,坐到床边去,伸手想去按墙上的开关,却被印致远握住了手腕,然后很快松开。   “别。”印致远说。   彭予枫沉默片刻,说:“我看不见你的脸。”   印致远说:“你不用看。”   彭予枫想了一会儿,觉得他这回大概不会再猜错,问:“你是吗?”   印致远笑一声,反问:“是什么?”   彭予枫口齿清晰,说:“喜欢男生。”   这回轮到印致远沉默。彭予枫想。如果他不回答也没有关系,反正他看不见印致远,明天可以把这一切当做是梦。但片刻后,印致远似乎败给了内心的挣扎,他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是,但是有时候不是。”   “我的初恋是个女孩,再接着还是女孩。然后……也约会过男生。”印致远补充。   彭予枫的语气稍微变得冷淡些,但他仍然理解地道:“哦,好吧,那你是双。”   “你呢?”印致远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似乎在床上翻了个身,“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但是我给了你一些讯号,又觉得你是,我害怕被你当成变态。”   彭予枫笑了笑,没有隐瞒这件事,承认道:“我是,但我不喜欢女孩,这没什么。”   印致远说:“这样啊。”   彭予枫说:“嗯。”   印致远说:“你困了吗?我是不是跟你聊太久了?”   彭予枫说:“有一点。”   印致远也笑起来,说:“那就睡吧。”   印致远那边似乎彻底安静了,彭予枫也重新躺下,盖好了被子。他其实想再聊一会儿,有一点睡不着了,但是怕影响印致远。想拿起手机再玩一会儿,又怕自己在黑暗中玩手机眼睛会瞎掉。   于是,彭予枫就这么一动不动,维持着头脑清醒的状态。   印致远的情况和自己差不多,但是又不完全一样。   一个人的性取向是可以如此丰富的吗?他有给过彭予枫讯号吗?好像……确实是有一些。   但无论如何,这天晚上的对话中最让彭予枫感到震惊的是,印致远怎么能说自己喜欢陈礼延。   陈礼延是个直男。他可不喜欢他。   思来想去,彭予枫觉得这绝对是印致远看错了。   他的眼镜度数可能配错了。   第二天,彭予枫被印致远洗漱的声音吵醒。今天是素拓的第二天,还没有结束。彭予枫挣扎一会儿,起床换衣服。   “早,你醒了。”印致远从浴室里出来,笑着跟彭予枫打了个招呼。   彭予枫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嗯,早。”   “浴室你可以用了。”印致远说。   彭予枫点点头,走进去,然后刷牙。昨晚睡觉前的谈话……还是不要问了……彭予枫想。   印致远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如果他不想继续说这件事,彭予枫自然也不会再说。   吃过早饭,上午是素拓的最后一项内容,每组队伍都拍了很多傻气的合照。接着,他们一起集合去爬山。在山顶,有一块大空地,几块石碑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显然很少有人会去看。   一架白色的无人机飞向天空,有人操控起来,从空中给他们拍照。   结束后,他们回去吃饭,今天的饭依然没什么进步,但彭予枫还是挺饿的,也算是吃了蛮多。转眼到下午,一切终于快要结束,他们挨个排队去退房,酒店工作人员忙碌起来,因为听说很快就要有别的公司来人了。   回去还是坐熟悉的大巴车,开到公司,最后再各自分散。   “印致远,到了,我先走了。”彭予枫推了推身边的印致远,他已经又睡了过去。   印致远睁开眼睛,迷糊道:“哦,好的,到了啊。好,再见。哎——”   “等等。”印致远追了上来,“你等会儿是直接回家吗?”   印致远睡了一路,后脑勺的头发还翘着。   彭予枫笑了笑,说:“不是,我先回工位一下,时间还早。”   “哦。”印致远摸了摸脑袋。   “怎么了?”彭予枫看着他。   印致远想了下,试探着说:“等会儿一起吃个饭吗?”   “饭搭子的那种吃饭吗?”彭予枫问。   印致远说:“如果可以,是约会的那种吧。” 第6章 “敬请期待”的告示牌   “你要跟我约会?”彭予枫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话。   印致远扬起眉毛,故意做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哦,原来……你是不愿意吗?”   彭予枫被逗笑了,他摇摇头,说:“没,那你等我一下。”   印致远点头,说:“好,我也先回去一趟,等会儿直接六点钟,在楼下见?”   彭予枫说:“没问题。”   两人在电梯处分开,彭予枫的项目组就在二楼,不准备跟其他人一起等该死的电梯。印致远则不同,他项目组在九楼,一般不是特别想不开的正常人都会去坐电梯。   然而,彭予枫刚走上楼梯,还没走上两步,就听见印致远跟过来,笑着走在他的身边。   彭予枫问:“你不坐电梯了吗?”   印致远笑得很开心,说:“不坐了,锻炼身体。”   彭予枫有些惊讶地看着印致远,心中的某根弦被极轻地拨动了一下。二楼不过几步之遥,彭予枫也对着印致远笑了笑,脚步不停,朝着自己的工位走去。   “等会儿见。”印致远继续走楼梯去了,远远地喊。   彭予枫觉得有点奇妙,又觉得一切的发展还挺符合事物规律。   昨晚他和印致远突然聊那么多,有些话说出口像是秘密的勾结。原本彭予枫就和印致远关系还行,甚至是比较相熟。那么,印致远想和他试着“约会”看看,也没什么问题……吧?   彭予枫在打卡机面前刷自己的工卡,慢慢地走回去工位。   关系还行,但不代表真的“喜欢”。不。彭予枫肯定地想,他和印致远之间离“喜欢”还是太远了。可如果不给对方一个机会,那就算有故事也不会发生了。彭予枫开始对印致远产生一种好奇。   彭予枫回到工位,已经快要下班,周围的同事看到他还挺惊讶,都问他怎么忽然出现。彭予枫笑了笑,说自己来拿点东西。   组长看见彭予枫,笑着问:“素拓怎么样?”   “特别无聊。”彭予枫实话实说。   其实彭予枫本来是想再来看下有什么需要提前做的工作,甚至还想在办公室蹭蹭空调,但因为印致远刚刚突然约他吃饭,彭予枫就没什么心思了。   他坐在椅子上,总觉得屁股底下有针,反正怎么坐怎么不舒服,还喜欢用鼠标无意识地右键刷新桌面。   六点钟,准时下班。   这时候彭予枫站起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关了电脑,去楼下等印致远。他边走边给印致远发消息,黑压压的人群从楼上不断涌动着下来,彭予枫也混在其中。   他们约在楼下的一座银色雕像旁——一个颇具艺术感的空心圆,其中含有几条曲线。传说这是公司老板某个艺术家好友的作品,放在公司里当吉祥物和路标。   谁知道印致远还比彭予枫要快一些,彭予枫走到一楼,就看见他换了件深绿色的T恤,单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等他。见到彭予枫后,印致远隔着很远的距离便笑了起来。   “去哪儿吃?”彭予枫问。   印致远想了想,说:“宝龙吧,有家新开的粤菜馆还不错,你吃粤菜吗?”   彭予枫说:“吃,不挑食。”   印致远说:“那我打个车。”   他们的车艰难地堵了三公里,最后接上两人,再艰难地挪动着去宝龙城。司机很年轻,看起来和彭予枫和印致远差不多大,印致远和司机聊天,才知道他也是在附近上班的,说下了班出来跑几单,增加点额外收入。   印致远说您真辛苦,司机叹口气,说:“打两份工,为了早点安定下来。”   印致远说:“那你可真是太累了,兄弟。家里不帮衬吗?”   司机一哂,手指在方向盘上点点,说:“帮衬,但是帮不了多少,大头还是得靠自己。”   印致远继续跟司机闲聊,彭予枫插不上话,所以只能侧着头看外面的车流。   堵车太久,天色已经变暗,宝龙城并不远,但因为下班高峰期,前前后后还是开了一段时间。等到达目的地,商场的人更多。准确点说,是年轻人多。走进明亮的商场时,不知为何,彭予枫觉得像是走进了一头发光巨兽的身体里。   “啊,糟糕。”印致远有点懊恼。   彭予枫说:“怎么了?”   原来是印致远所说的那家粤菜馆还没有正式开张,两人扑了个空,想来也许是印致远记错了日子,只看见“敬请期待”的告示牌。   印致远过于尴尬,不太好意思起来,连忙打开大众点评,问彭予枫有没有其他想吃的餐厅。彭予枫说没关系,说了好几遍,印致远觉得才稍稍好一些。   彭予枫笑着说:“我没什么想吃的,也没什么不爱吃的,你选的我都可以。”   印致远很没创意,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彭予枫一样,懒得去做选择,最后他说:“那……海底捞吃吗?我排个队吧。”   彭予枫说:“好。”   火锅很少出错,海底捞更是安全中的安全。   彭予枫不讨厌,每家火锅店都有不同的感觉。   两人又转头去海底捞,那边也很火爆,但是服务态度太好。他们就在外面的等候区等叫号——面前放着飞行棋,彭予枫随手扔了一下骰子,骰子在棋盘上旋转起来。   印致远还是觉得抱歉,说:“对不起。”   彭予枫的骰子停在了六,他说:“真不用。”   于是,印致远也开始和他一起玩起飞行棋,两人不认真玩,只是打发时间,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排解尴尬。   说是“约会”,但直到此时此刻,彭予枫也毫无感觉。现在想一想,反倒是昨晚他们在黑暗房间里的气氛要更好一些。   彭予枫又有点阴暗地想,他拿不准印致远的喜好,又或许……和同时喜欢“男人”与“女人”的人约会,还是超出了彭予枫的理解范围。说不好,这真的可以吗?彭予枫内心对印致远的好奇渐渐淡去了一些。   这么想着,彭予枫听到印致远在试图打开话匣子:“我妈……嗯,想让我一直留在这里,以后说不定他们也会搬过来。”   彭予枫一愣,倒是没有想到印致远会聊这种话题。   彭予枫说:“留在这里感觉压力还是挺大的吧。”   “是啊。”印致远笑了笑。   “也许可以先工作,晚几年再说。”彭予枫思忖着说。   印致远扔了一下骰子,同样是个六,他笃定地说:“我应该不会回家了,人往高处走嘛。”   彭予枫说:“嗯,你说得对。”   印致远说:“你呢?什么想法?”   彭予枫想了会儿,轻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可能再等等吧。”   他的确不知道。彭予枫从没考虑过这些事情——他根本没考虑过以后的这些事情,一种人的社会化的模式,一种安全的生活,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在一个地方,而且是从老家搬过来。   一辈子。   对于彭予枫来说,这个词太过遥远和沉重。如果他能一眼看到自己既定的未来,彭予枫就会全然失去斗志,他似乎只能永远让自己活在无法确定的未知里。   所以,一切都太早了。   为什么印致远刚刚毕业就要想这些?彭予枫不是非常能理解。   最后,彭予枫笑了笑,带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耸耸肩说:“可能我会去不同的城市生活,然后选一个最特别的、最喜欢的地方,然后留下来。”   印致远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你会很喜欢我们公司,毕竟在其他地方也未必能给到你这样的薪水和发展。”   彭予枫轻描淡写地说:“那不重要。”   印致远扬了下眉头,说:“那什么重要?”   这下彭予枫彻底回答不出来了。   商场里仍然人声鼎沸,噪音一浪接一浪地朝彭予枫身上涌过来,没有尽头,也不会有尽头。什么重要呢?彭予枫想不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来这里是因为一份最高的工资,他还没开始真正的认识这个城市。   他们的号快到了,服务员看看手中的平板电脑,过来问印致远和彭予枫的号码。谢天谢地,终于可以适时地打断彭予枫和印致远聊不到一起去的话题。   印致远给服务员看一下手里的号,服务员举起手来,准备带两人过去。然而就在彭予枫也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感到身边有个比他更快的人影朝着印致远跑了过去——   “印致远。”   那是个很瘦削苍白的男孩子,看起来年纪比彭予枫还要小,他跑过去拉住印致远的衣袖,眼睛里的眼泪像是忧伤的湖水。   “小君?”印致远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彭予枫更加错愕,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又坐了回去,然后呆滞地看着印致远和那个男孩子。   “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男孩子说,“我一直在找你。”   愣在当场的不止彭予枫一个人,还有海底捞的服务员,以及七八位同样在等待的年轻男女。   印致远的脸陡然涨得通红,简直是唰的一下,血色顿时涌上他的整张脸。他皱起眉来,表情有些不自然,想要甩开那个男孩子的手。   “我之后跟你解释。”印致远快速地说。   “印致远!”男孩子不依不饶。   “那你现在过来,过来这边我跟你说。”印致远改口。   印致远甚至没有看彭予枫一眼,就拉着那个男孩子离开了等候区,大家又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转弯处。彭予枫坐在那儿,一个扎着马尾的服务员女孩走过来,有点不知所措地对彭予枫说:“先生……”   “先喊下一位吧。”彭予枫说,“过号可以顺延是吗?”   “可以的。”服务员笑了笑。   彭予枫低头看着眼前的飞行棋,他投出去的骰子还留在原地。   有服务员过来帮他倒了水,还拿来新的零食。彭予枫面色如常地拆开,然后吃起膨化食品。   又过一会儿,有个小朋友蹦蹦跳跳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她一定刚刚在海底捞过生日了。彭予枫之前见过,所有人都会围着寿星,所有人都在笑,好像你真的会获得巨大的幸福,好像你真的被人爱着。   彭予枫吃完手里的零食,喝完水,又坐了很久。   一直过去整整一个小时,九点半了,印致远还是没有回来。   彭予枫便站起来,决定不再等了。 第7章 最好不要和他扯上关系   很奇怪。彭予枫想。真的很奇怪。   这个刚毕业的夏天,发生许多和“吃饭”有关的惨剧——   陈礼延想要跟他吃饭,没吃成。印致远也想要跟他吃饭,还是没吃成。   彭予枫两次都被一些甜品和零食打发回家,心里的不爽倒是其次,胃的不爽实在是无法忽视。   回到家后,彭予枫报复性地点烧烤外卖,又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两瓶冰啤酒。便利店的老板悠闲地睡在一张躺椅上,几个硕大的冰柜放在便利店进门最显眼的位置。   “要袋子吗?”老板懒洋洋地问。   彭予枫沉着脸:“不用。”   老板说:“你自己扫码吧……哎,对,就是条形码照一下,然后再扫一下支付宝。”   彭予枫想,在超市里面有自助结账机就算了,现在连这种便利店的老板都懒得收钱。他想着想着笑起来,心情竟然变好一些。   再次上楼,彭予枫在夏夜的阳台上支起一张小桌子,坐在桌子旁边吃他的烧烤。等到胃里被食物填满,他整个人都变得暖和。空掉的啤酒瓶放在一旁,底部还有干不掉的水珠,很快凝聚成一团。   彭予枫惊奇地发现,他的心情完全恢复了。所以根本不是印致远的原因,而是他需要好好吃饭。   印致远的微信语音也是在这个时刻打来的,彭予枫接了。   “不好意思。”那一头,印致远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   彭予枫轻轻打了个饱嗝,下意识地把手机拿远一点,他说:“没事。”   印致远明知故问:“你回去了吗?”   彭予枫说:“回家了,在海底捞那边吃了很多免费零食,回来又点了烧烤。”   印致远说:“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彭予枫说:“你男朋友?”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彭予枫觉得自己可能不该这样问。他险些脱口而出,不,当我没问吧,别为难了。   印致远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说:“不是我男朋友,只是……有时候有些寂寞。你能懂吗?就是……偶尔的。”   彭予枫立刻明白过来,说:“哦,好。我知道了,抱歉。”   印致远却还想继续聊,语气平静:“他是这附近的大学生,半年前我来这里实习时候认识的。当时说好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好像误会了什么。”   彭予枫替印致远感到尴尬,非常善解人意地说:“嗯,其实,你也不用解释的。”   印致远沉默片刻,轻声问:“我是不是很差劲。”   彭予枫很直接地说:“看人,在我这里的确很差劲。”   印致远短促地笑了一下。彭予枫听不出他在哪里,因为对面完全没有声响,可能印致远也回家了。彭予枫想,他和印致远的熟悉是有一种有限的熟悉,毕竟,他们平时也只在公司见面。如果不是这次素拓的夜晚闲聊,两人也不会这么快地想要出来吃饭。   仿佛过去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一分钟。彭予枫仍然坐在小阳台的凳子上,看着头顶的日光灯,窗外是慢慢安静下来的深夜。   印致远吸了吸鼻子,很郑重地说:“抱歉,彭予枫。”   彭予枫也真诚地说:“真不用。”   印致远笑起来,无奈地说:“我好像今晚一直在说抱歉,但好像你也对我说了抱歉。我们来吃粤菜可能就不对劲,它没开门,也许就是一种预兆。当时如果只要我们换个别的东西吃,可能就会错过这段,但其实海底捞也是我选的。”   彭予枫迷失在印致远一系列的“也许”和“可能”里,他轻轻皱起眉,拿起手里的打火机,啪的一下按出火,又快速地松开手。   彭予枫想了想,说:“不用这么想,这段很重要,我觉得现在对大家都很好。”   印致远说:“好的。”   彭予枫说:“早点休息吧。”   印致远又重复一遍:“好的。”   没有人说再见,不过这段通话也就自然而然地结束了。彭予枫把手机连上充电器,然后去洗澡,再把房间里的垃圾收拾好,衣服放进脏衣篓。   回来后,手机充好电,彭予枫打开微信,看见印致远给他发——   印致远:[如果没有这段,是不是会有下一段?]   彭予枫没有回复。   彭予枫想,可能也不会。   如果没有这个意外的插曲,他也不会和印致远怎么样。   因为什么呢?彭予枫收拾好一切,准备睡觉了。他躺在床上,关掉灯,却还是精神奕奕。他仔细地想着,想着印致远和自己,却总是想不出任何东西。   他们只是被夜晚影响了。   印致远在急于找到一个同类,他找到彭予枫,却没有想到自己没解决好的炮友还在找他。   彭予枫不想了,他放松身体,渐渐让睡意将他吞没。   这天以后,彭予枫再也没有找过印致远,印致远也没有主动在微信上联系过他。但他们中午有几次还是偶尔间在餐厅碰见,两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有几次甚至还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块儿吃饭。   每回想到这里,彭予枫都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确是够虚伪的。但虚伪会带来一层安全的外壳,他就躲在这个壳里。   生活很快步入正确的轨道。   工作方面,彭予枫逐渐熟悉起来——很多东西并不是很难,即使是不会的,也有大量的可以参考的资料,偶尔也会有做不好的地方,就抓紧请教有经验的同事们。   当然,彭予枫目前能接触到的工作内容肯定是最简单的,新人一般都需要一个相对来说平缓的渡过期。如果用游戏来形容,那么彭予枫大概还身处新手村,正拿着木剑打哥布林。   过完八月,天气反常,每天的温度依旧持续飙高。   彭予枫有时候不舍得开空调,心疼电费,他这一块钱一度的电不知为何总是不经用。于是,彭予枫会在晚上睡觉前把空调定时,睡到凌晨两三点,他会被热醒,再迷迷糊糊地打开电风扇。   早晨则贪图那点睡眠时间。   彭予枫越起越晚,经常不吃早饭,洗漱完踩着点直接去公司上班。他如此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一直到这年九月下旬的中秋小长假。   这是彭予枫结束学生生涯以来的第一个假期,这一个夏天完全没有休息。本打算在家休息三天,但彭予枫高中时的朋友周韬问他来不来南京玩。   周韬:[来不来?中秋三天假,刚好你离南京也不远,我带你去吃小笼包和鸭血粉丝汤。]   彭予枫:[南京热吗?]   周韬:[不热,挺凉快的。]   彭予枫:[那我考虑一下。]   周韬:[别考虑了,快来,帮你看好了一趟车票。]   彭予枫笑了笑,点开周韬在微信上给他发的12306截图,有些盛情难却。从小到大的毕业只是不断地在重复,再好的关系也都会散。周韬是彭予枫的朋友“幸存者”,又因为两人在一个城市里上大学,这几年还在联系。   彭予枫动了心,最终还是去买了票。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出发的那天彭予枫却睡过头,临走前什么特产也没来得及给周韬买,抓起背包就往外面走。   电梯很不巧地停在一楼,等了半天电梯,本来彭予枫就急,等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也没顾太多,径直就往里面冲,恰恰好差点要跟迎面来的人撞上。   彭予枫急匆匆地道:“抱歉。”   下一秒,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抵住要关上的电梯,刚才差点要撞上的人又挤进来。彭予枫还在焦虑地看时间,他连头发都没怎么整理,后脑勺翘着几缕,就听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问——   “彭予枫,你去哪儿?”   彭予枫诧异地抬起头,电梯内,有段时间没见的陈礼延正站在自己面前。他今天穿了一身黑,唯有手腕上戴了条银色手链,还有那标志性的鼻钉。彭予枫一下子没认出来——陈礼延把头发染了,是那种非常浅、非常淡的金色,还特地用了发胶,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陈礼延?他看起来像个……彭予枫卡壳了。   像个什么来着?   哦对了,像个idol。   “我有事。”彭予枫迷茫地说。   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或者已经睡出幻觉来了。电梯门在两人身后默默地关上,然后缓缓下降。是陈礼延吧?他怎么来了?找自己的吗?为什么?   陈礼延站在他的身边,眼神有些躲闪,主动说:“那个,正好……之前我知道宋景明住哪,今天放假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彭予枫说:“嗯。”   陈礼延说:“今天挺热的,你去公司加班吗?”   彭予枫说:“不是。”   陈礼延说:“哦。”   该死的,彭予枫快崩溃了,他头一次觉得住在高层不好。宋景明说自己买房不住高层的原因是恐高,彭予枫觉得他突然也有点“恐高”了。   三十楼,怎么都要莫名其妙地跟陈礼延待在一起尬聊一会儿。彭予枫皱着眉头,不知道陈礼延什么意思,也不想跟他聊天。如果要更诚实一点,其实彭予枫已经快要忘记他。   陈礼延却仿佛还有话要说:“那个……”   电梯终于抵达一层。   彭予枫提前系了下鞋带,对着陈礼延敷衍地挥挥手,打断他后面的话,把他抛在身后。   “先走了,拜。”彭予枫说。   “……拜。”陈礼延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夹杂着一点犹豫和失落。   彭予枫走到路边打车,可越着急越要排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节假日,又或者这个点快要临近中午,总之,彭予枫一时之间没打到车。   此时,彭予枫终于有些认命,他打开和周韬的微信聊天框,给他发了一条语音,大致说了下自己可能得改签。如果改签不顺利,这次就去不成了。   接着,彭予枫在小区门口看到了一辆分外眼熟的车。   陈礼延的车。   一个念头不合时宜地进入彭予枫的脑袋,这念头只停留一秒钟,彭予枫又立刻自我否决。   “你赶时间吗?要不要我送你?”陈礼延走出来,声音从彭予枫背后传来。   彭予枫不自觉地咬了一下嘴唇,他调整呼吸回过头,陈礼延在不远处看着他——他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外一只手拿着手机,那串戴在陈礼延手腕上的银链坠下来,挺好看。   彭予枫忽然觉得他和陈礼延在电梯里的那种感觉一下子完全对调了。现在,变成了他有点局促,而陈礼延则是胜券在握。   “你其实不应该和他扯上关系,最好不要。”   彭予枫的心底陡然出现一个声音。   “改签吧,不要坐他的车。”   那个声音又说。   九月的阳光照亮陈礼延的正脸,彭予枫甚至能看见他脸颊上的一点点小小的绒毛。他浓黑的睫毛向下,洒下一片阴影。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依然很英俊,很开朗。   彭予枫沉默半晌,终于说:“如果你不麻烦。”   陈礼延接收到彭予枫的话,立刻向他跑过来,一直跑到他的面前才停下,两只眼睛盯着他看,轻声说:“怎么会。” 第8章 一个还蛮奇怪的直男   彭予枫最终还是赶上了那辆去南京的车,在最后的十分钟。   下车前,陈礼延快速地说:“我今天是想找你说声对不起,因为上回的事,我做的其实挺不对的。但是你赶时间,我就不详细说了……你先走吧,注意安全,彭彭。”   彭予枫打开车门就要发足狂奔,只来得及对陈礼延胡乱点点头。   过安检的人不少,彭予枫难得说出赶时间,想请前面的人和他换换位置。   那是一对年纪稍大的夫妻,他们看着彭予枫,很宽容地让他先走。彭予枫立刻鞠躬道谢,一边跑一边说:“谢谢叔叔阿姨!”   火车站人山人海,彭予枫背着包向前奔跑,找到进站口,刷身份证通过。直到真的上了车,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彭予枫这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松下来。   没过多久,列车缓缓地带着彭予枫驶出车站,随后越来越快。彭予枫坐在右手边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发呆。又过一会儿,列车彻底把城市甩在身后,进入南方乡野的怀抱。   咚,咚。   彭予枫等待着心跳的平息,休息一阵才拿出手机,周韬的未读消息早已铺天盖地——   周韬:[什么???]   周韬:[那你改签吧。]   周韬:[人呢!]   周韬:[别放老子鸽子好吗,我跪下求你!]   彭予枫正要回周韬的消息,他先一步把电话打来了。   彭予枫叹一口气,好笑地说:“……我上车了,赶死我了。”   周韬嗓门大,听起来咋咋呼呼的:“我靠,你真的……吓我一跳!你怎么听起来还有点喘呢?”   彭予枫笑笑,解释道:“嗯,我跑过来的。”   周韬乐得不行,说:“好兄弟,我等会去南京南接你。”   此时列车正好进入一段短暂的隧道之中,窗外的景色在转瞬间变成一片漆黑,彭予枫在打电话,不经意间看见自己嘴角的笑容, 他愣了几秒,似乎觉得有点太过,于是赶紧又不笑了。   “那就这样。”彭予枫说,“我不说了,信号不好,等你来接我。”   周韬说:“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彭予枫的眼前一亮,他们已经穿出隧道。   同座的是个年轻女生,看起来还在上大学,正在小心翼翼地吃着麦当劳。   前面是一对母女,小孩不过两三岁,看起来有点闹脾气,母亲一直在耐心地哄她。   隔着几排,后面坐了几个中年男人,彼此用彭予枫听不懂方言聊着天,过了一会儿又传来短视频的声音。   嘈杂的二等座。彭予枫感到头痛,却又无法抱怨。   他戴上耳机,再一次地看向窗外——他在不断地经过农田和村庄。前半段路程山多,等到了后半段,不再见山,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小时二十分钟,不算太久,彭予枫的歌单放了一半,南京南站便到了。   出来时也不需要认路,只要跟着人群走。走到一半,彭予枫就热得想骂人,等到完全走到周韬面前,彭予枫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发烫。   “哎——彭彭!”周韬对他热情地挥手。   彭予枫快气笑了:“周韬,南京挺凉快?你就是想方设法把我骗过来是吧?”   站在彭予枫面前的年轻男人烫了一头小卷毛,长得蛮秀气,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虎牙。周韬嬉皮笑脸地要来和彭予枫勾肩搭背,眼角弯弯,大言不惭道:“商场不热,走我们先吃饭去。”   周韬本想带彭予枫去坐滴滴,可两人转了半天也没找到网约车站点,舍远求近,就坐地铁到中华门,下来去虹悦城吃饭。   彭予枫继续暗中打量着周韬,觉得他变得和大学时期有点不太一样,但是再仔细看,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两人随便选了家餐厅,周韬还点了两杯奶茶的外卖,让快递员直接送过来。   彭予枫惊讶,问:“你还爱喝这个?”   周韬说:“一般,赶个时髦,试试吧。”   彭予枫很少喝这些东西,对着一杯加了各种料的奶茶研究半天,最终还是喝了。   挺好喝的。   周韬坐在彭予枫对面,单手托着下巴,笑着看他:“你最近怎么样?”   彭予枫说:“工作吗?还行。你呢?”   周韬学彭予枫的语气,说:“工作吗?我也还行,新单位里面年轻人多,都挺照顾我的。”   彭予枫笑起来,说:“那就好,妙妙呢?”   周韬说:“妙妙今天跟她小姐妹出去玩了,本来也想过来的,她说晚上做饭给你吃。”   妙妙是周韬的女朋友,她和彭予枫是一个大学的校友。大三那年秋季运动会,不知道周韬搭错哪根筋,非要混进彭予枫和妙妙的学校,彭予枫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他是来追人的。   本科毕业后,妙妙研究生考来南京,周韬跟着女朋友一起,自然而然地在南京找了份工作,两人的感情一直挺稳定。   说起来,周韬和妙妙,应该是彭予枫身边最长久的一对异性情侣,并且还是难得的,知道彭予枫的性取向,依然能和他玩到一起去的朋友。   小时候彭予枫觉得换很多女朋友或者男朋友的人很酷,可是真的长大后才发现,只有找到对的那个人,拥有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那样可能才是真的酷。   由于天气实在太热,彭予枫和周韬哪里也去不了,就只好留在虹悦城里喝咖啡,一直到黄昏。他们聊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聊工作,也聊之前道听途说的事情。   快到饭点,妙妙打来电话,说她那边已经结束,就要赶回去,让周韬带着彭予枫回家,她要大展身手,大做一桌。   周韬答应道:“好,我这就带着他回来。”   妙妙的声音从周韬的手机里快乐地传出来,吼道:“让我看一眼彭予枫!”   周韬觉得有点离谱,但还是乖乖地把摄像头对准彭予枫,彭予枫笑着跟镜头中的女孩打了个招呼,见她身边还有几个女孩子,妙妙在最正中间。   彭予枫说:“妙妙,你好。”   妙妙也在那头挥手:“彭彭,让周韬带你回去,我马上就回来。”   她的性格跟周韬差不多。彭予枫隔着屏幕,笑道:“晚上见。”   妙妙隔空给彭予枫飞了个吻,说:“宝贝晚上见!”   彭予枫笑得肩膀有些微微颤抖,却不敢回她宝贝了。   周韬拿着手机,充当一个合格的手机支架,看见妙妙挂断语音,愣神片刻后假装悲愤,开始发微信声讨女友。彭予枫看着这一对活宝,心情也跟着轻松很多。   彭予枫笑着笑着,无意中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顿时怔愣几秒——那男孩也是一头灿烂的金发,皮肤很白,只留了个背影给彭予枫——咚。彭予枫的心脏切切实实地收紧一瞬。奇怪,他怎么会觉得那人有点像陈礼延呢?   周韬拿手在彭予枫面前晃了晃,笑着说:“喂——彭予枫?走神了?”   彭予枫反应过来,收回目光,那一瞬间的感觉也快速消散,说:“嗯。”   周韬故意逗他:“你看什么呢?看哪个帅哥?我帮你要微信好不好?”   彭予枫斩钉截铁地说:“不要。”   周韬说:“不要就不要嘛。”   周韬打量着彭予枫,好像感觉出来了什么,问:“彭予枫,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人了?”   彭予枫没说话,只是抬头看周韬一眼,然后又猛吸一口咖啡,喝到最后甜味早就没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苦在他的舌尖炸开,周韬的问题也在他耳边炸开。   彭予枫想了一会儿,听见自己说:“有,遇见一个还蛮奇怪的直男。”   周韬跟着扬了下眉头,说:“啊。”   如果彭予枫可以借用上帝视角,那他可能就会发现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微小的情感和细节——是有点不一样的,在这个过于反常和炎热的九月。他嘴角上扬的弧度,眨眼的次数,呼吸的频率,他的心脏不停跳动着,体温也在升高。   只一刹那,周韬侥幸瞥见了一点,却仅仅是一点。   周韬想了想,问:“他知道吗?”   彭予枫摆摆手,说:“一开始不知道,还想给我介绍对象呢,后来就知道了。”   周韬不知道是这种开局,十分有兴致地问:“后来呢?”   彭予枫说:“什么后来?”   周韬说:“他知道你是之后。”   彭予枫说:“来找我道歉。”   来找他道歉。就是今天。刚巧是彭予枫差点儿在电梯里撞上去的时候。彭予枫上车前猜测为什么陈礼延又来了,结果居然是找他道歉。彭予枫想,他还没有在微信上找陈礼延道歉,他倒是先一步来了。   周韬意外地被一口咖啡呛住,不停咳嗽起来,彭予枫找了张纸巾给他,周韬接了,但还是咳得有些凶猛。   商场里。几个跑来跑去闹着玩的小孩还被周韬这一通乱咳给吓一跳,彭予枫清楚地看见一个小朋友惊恐地回过头,盯着周韬看。   彭予枫笑得不停,双手抱臂,看着周韬,缓缓地问道:“你至于吗?”   周韬好不容易气顺了,双颊都因为咳嗽而有些红,他琢磨一下,问:“为什么要给你道歉?”   彭予枫说:“也许……主要是他上次在我面前说了一通他被gay骚扰的传奇小故事,还说觉得特别恶心。”   “哎哟,我靠。”周韬又乐起来,“你呛回去没有?当时是不是特别尴尬?”   彭予枫也笑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周韬问:“他来找你道歉,你原谅他了?”   彭予枫很无奈,实话实说:“本来也没生气。”   周韬非常够朋友,说:“那挺好的,不然他如果惹你生气,我就要和妙妙连夜坐高铁过去打他。”   彭予枫把他拉回来,说:“停,现在是法治社会。”   周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又笑眯眯地抛出一个重磅问题,他问:“那,彭彭,你是不是有点喜欢这个直男?”   这回轮到彭予枫被咖啡呛住,也在那莫名其妙地咳了好半天。 第9章 陈礼延又给他发消息了   彭予枫忽然想起印致远,想起他们之前在外面素拓的那个晚上,印致远也问彭予枫,是不是喜欢陈礼延。   怎么这些人,一个个的都……   彭予枫咳半天,不咳了,把杯子里最后的咖啡喝完,认真地对周韬说道:“真不喜欢。”   他跟陈礼延……真的不怎么熟。不是吗?何况有段时间没见,今天才是短暂的第二……不,第三面而已。   周韬又笑,煞有介事地点头,淡淡地说:“是吗?那是我误会了,我逗你的。不过就是你谈到他的时候,感觉你看起来有点开心。”   是吗?也许吧。彭予枫想了想,说:“因为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吧。”   周韬说:“那可以做朋友。”   彭予枫说:“嗯,做朋友。”   周韬说:“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和妙妙就去杭州找你玩,说不定还能见见这个直男。”   这简直是没影的事情,彭予枫不放在心上,随口说:“好。”   陈礼延会变成他的朋友吗?就像周韬和妙妙这样。彭予枫不知道。   彭予枫又想,他还没有认识过陈礼延这种类型的人,是不是能成为朋友……也不好说。   时间不早了,周韬看看手机,最后和妙妙发几条微信,说:“妙公主来指示了,打算召见你我二人。”   彭予枫自己看了下表,已经快要六点,他也没想到时间能过得这么快,便赶紧站起来和周韬往外走。   “之前我收藏了可以捡漏的青旅……你们家在哪儿呢?我看看远不远。”彭予枫跟着周韬去坐地铁。   周韬皱眉,不可思议地白彭予枫一眼,嘟囔道:“想什么呢,沙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我们怎么可能让你出去住酒店。”   彭予枫顿时扬了下眉头,揶揄道:“我不打扰你们?”   周韬嗤笑一声,抬手捶了下彭予枫的背,发出咚的一声响,他一本正经地说:“想点好的吧!端正思想!”   彭予枫装痛,背着包往旁边跳两下,其实周韬这一下也不疼,就是动静大。   两人站在十字路口,天色渐晚,却又暗得没有那么厉害,光影交错,天空像是打翻一盘蓝紫色的颜料。   路灯也都亮了起来,电瓶车和自行车的队伍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都在蓄势待发。等到路口的红绿灯切换,外卖小哥硬是冲出第一,把通勤的普通人全部甩在后面。   彭予枫看了一眼,说:“可怕的晚高峰。”   周韬懒洋洋地说:“巧了,我也怕晚高峰,我租房子就租在地铁口,只要地铁不停运,我就是地铁的头号粉丝。”   彭予枫笑道:“我直接租在公司附近,我走路。”   周韬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说:“怎么我们俩还在比这个。”   坐地铁花了点时间,等到彭予枫跟着周韬回家,去往他租的公寓时,妙妙已经提前回来了。   周韬按指纹锁,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女孩系着叮当猫的围裙,拿着锅铲从厨房里冲出来对他们笑,眼尖地要来接彭予枫的背包。   “妙妙。”彭予枫对她说,“好久不见,又变漂亮了。”   女孩特别吃这一套,妙妙心花怒放地说:“哪有好久,才三个月!快进来!周韬你给彭予枫找双新的拖鞋。”   周韬感到特别震惊,说:“什么?居然有新的拖鞋!你怎么不给我穿?”   妙妙用手呼噜一把周韬的卷毛,笑道:“给你穿浪费。”   彭予枫在一边看着他们的互动,恍惚间想到,原来这个年纪的他们也到了可以组成新的小家庭的年纪,他是“小家庭”里被邀请来的客人。   随后,彭予枫又忽然想起家里的一张老照片。是彭予枫的妈妈。那个年代的人结婚都早,二十出头生孩子的不少。彭予枫的妈妈嫁过来,冬天里她穿一件红色的短款夹袄,抱着出生不久的彭予枫,母子俩看向镜头。那张照片是谁拍的,却没人记得了。   妙妙下午跟他们视频,说要大做一桌,这话居然是真的。厉害的Chef需要一个帮手,周韬挽起袖子就去笑嘻嘻自荐,一会儿负责切黄瓜,一会儿负责给排骨焯水。   彭予枫虽然是客人,但也不好意思完全不干活,和妙师傅申请岗位,被打发着去洗水果。   结果就是——妙妙做几个家常菜,又用多功能锅做简单的部队火锅,以雪碧代酒,三个年轻人热热闹闹,真的有中秋节团圆过节的感觉。   吃完饭,周韬负责清扫。彭予枫跟着妙妙参观他们的公寓。是两层的loft,有大的落地窗,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彭予枫被留下睡沙发还真的挺方便。   刚毕业不久,大家见了还是多半聊聊同学们的事情,还有妙妙来南京读研后的感受。   “太累了!”妙妙抱着抱枕,嗷呜一声躺倒在沙发上,“进这个学校读书,比以前累多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研一的课好多,上的我眼冒金星。”   周韬用牙签给她插水果,喂她,鼓励道:“坚持!”   彭予枫也跟着说 :“加油!”   妙妙默默地吃完苹果,说:“扶我起来,还能学!”   “哦,对了……”妙妙看了彭予枫一眼,嘿嘿地笑,“彭予枫脱单了吗?”   彭予枫笑着说:“没呢,目前还单身。”   妙妙说:“那边有新的小哥哥吗?”   彭予枫说:“有吧,但我还得上班呢,没什么空。”   妙妙偏过头,看着彭予枫,犹豫一会儿没说话。彭予枫察觉到了,觉得有些奇怪,就问:“怎么了?”   “算了。”妙妙深沉地说。   周韬正在嗑瓜子,顺便抓了一把给彭予枫,也好奇地问:“什么算了?”   彭予枫最怕别人说话说一半,实在是抓心挠肝,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说吧,妙姐,你不说我都睡不着觉。”   周韬吐了瓜子壳,凑热闹:“我也是我也是。”   妙妙不太确定地说:“也许啊,我只是说也许,我那天去医院,好像看见彭予枫他前男友了。”   彭予枫顿时:“啊。”   周韬也是:“啊。”   妙妙皱起眉头:“但不知道他去医院干什么,我看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在拿药的地方坐着发呆。”   周韬转过头看向彭予枫,说:“徐睿也来南京工作了?这你知道吗?”   彭予枫想了想,说:“不知道,我……很久都没关注过他,联系方式早就拉黑了。”   徐睿的确是彭予枫的前男友,不过他的名字听起来已经变得有点陌生。   两人开始于大三上学期,当时彭予枫是挺喜欢他的,不过在交往第三个月的时候,他发现徐睿私下底还和别的男生出去,就提了分手。   彭予枫这人有点感情洁癖,他接受不了这个。徐睿可能觉得自己是“初犯”,也许想着哄一哄彭予枫就好,但彭予枫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现在想来,那手分的并不是特别干脆。   徐睿求复合求了好久,但彭予枫的信任却只有一次,最后徐睿只能放弃。   打那以后,彭予枫就一直单身到现在,毕业了,离开了,徐睿的名字也逐渐在他生命里消失,却没想到会从妙妙口中再次听到。   他也来南京了?去医院是生病了吗?   彭予枫想不到。   妙妙转移话题,也不想多说这些:“不聊这个了吧,反正都是过去式,陌生人了。”   周韬跟着附和:“啊对对对。”   彭予枫也笑了笑,从那不怎么愉快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赞同地道:“也是,不聊他了,我的确对他没什么感觉了。”   妙妙说:“早点睡吧,彭予枫坐高铁过来也累了,明天我们再去外边转转。”   周韬把瓜子壳都扔进垃圾桶里,和妙妙两个人合作把楼下的沙发床拉开,然后找来被子枕头,做好一切后,两人就说:“彭予枫,晚安。”   “不用管我们,就当楼下是你自己的家,洗澡的毛巾啊,沐浴露啊,牙刷啊,东西都有,空调我都设置好了。”周韬说。   彭予枫心里感觉很温暖,他点头道:“好,晚安。”   然后又补了一句:“明天见。”   周韬和妙妙上楼去,只剩彭予枫在楼下。   他去卫生间冲了个澡,舒肤佳沐浴露的味道居然和他用的还是同一款。洗完澡之后,彭予枫没用吹风机,只是简单地用毛巾擦了擦。他站在镜子前面,拿妙妙给他准备的牙刷刷牙,漱口杯还是一个很可爱的小黄鸭造型。   睡前准备全做完,彭予枫一下子失去力气,几乎是放任自己跌进那张沙发床上。他趴在枕头上,垂着头,感觉浑身的筋骨都在这一刻松散了。   哎,舒服。   彭予枫的手机还连着线在充电,用的久了,电池性能有些不行。他盘算着是不是等今年底发了年终奖换一个,但话说回来……他才刚工作,年终奖能发多少?   彭予枫胡思乱想半天,手机却在此时震动一下。   陈:[你安全到了吧?]   啊。   彭予枫像是陡然吃到一块冰,迅速清醒过来,陈礼延又给他发消息了。 第10章 60s   也许陈礼延只是客气一下。彭予枫想。也许陈礼延只是无聊。   在某个晚上,打开微信列表,陈礼延会打捞起沉在很下边的彭予枫,问问他今天有没有安全抵达。   彭予枫心情复杂,他点开微信的语音按钮,按住,然后对着手机说道:“我到了,今天谢谢你送我。”   陈:[!]   陈:[你怎么突然开始发语音了?]   彭予枫趴在床上,继续说:“我懒得打字。”   陈:[那行。]   陈:[我把你放到高铁站那边就走了,也不知道你最后赶上没有,看你挺急的。]   彭予枫的声音有点闷:“赶上了,我跑着去的。”   陈:[嗯,你是去旅游吗?你怎么都不发朋友圈什么的?]   彭予枫翻身,侧躺在床上,声音不算很高,不知道为什么对陈礼延这些无聊的问题格外有耐心,说:“来找我朋友玩,但是天太热了,没做好心理准备不敢出去,就在商场里坐着。”   最后一句话有点儿长,彭予枫发完后,秒回的陈礼延那边没了回复。彭予枫盯着自己和陈礼延的聊天框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东西来,于是又无聊地点进陈礼延的朋友圈。   彭予枫很少发朋友圈,和他不一样,陈礼延似乎什么芝麻大点事都喜欢告知天下。   彭予枫还是刚加上陈礼延的时候看过他的朋友圈,现在再看,里面又多出好些奇奇怪怪的内容。   他的手指往下滑动——有一张是陈礼延戴着黑色口罩,染着金发,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眼看过去就有一种全国统一的tony气质,两人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头比耶,文案是:这tony能处,点赞打九五折。   宋景明给他点了赞。这也是彭予枫唯一能看到的共同好友。   彭予枫对着屏幕无声地笑笑,又翻到一张陈礼延在客厅里拼乐高的照片。   两桶五颜六色的零件放在桌子上,陈礼延在镜头中间低着头,一身居家服,还戴了个鹿角一样的洗脸发箍,暖色的灯光打在他线条优越的鼻梁上,看起来很好看。   不知道谁给他拍的。彭予枫想。   手机又在此时震动一下。   彭予枫从陈礼延的朋友圈里退出去,看了一眼微信里的小红点,陈礼延也给他发了一条语音,足足长达60s。   彭予枫:“……”   他的眼睛盯着那明晃晃的60s,顿时有些头晕目眩。这怕不是被限制了发挥,没限制的话,陈礼延是不是还能给他发来一首单曲?   不知为何,彭予枫没有立刻点开。   他犹豫一会儿,小心地检查一下手机音量,随后才点开陈礼延发来的语音条。兹拉兹拉……像是有个人在哼歌……又是一阵摩擦的声音,开门声,隔的很远的细碎人声……然后又是兹拉兹拉……最后结尾是一个没说完的“喵——嗷”……喵?   很好,彭予枫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他懂了。   这不是专门给他发的,可能是手机在各种各样的诡异情况下,按到了什么。   果然,片刻后——   陈:[!]   陈:[我太脑残了。]   陈:[没注意手机屏幕,我家猫给你发了条语音。]   彭予枫看着陈礼延发来的消息,忍不住扬起嘴角。   他没再给陈礼延发语音,而是打字说:[没事,晚安。]   陈:[晚安。]   一夜无梦。   睡前和陈礼延闲聊了一会儿,彭予枫放下手机的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哪怕今天他摄取足量的咖啡因,也抵不过这汹涌澎湃的睡意。   第二天,彭予枫是被一片金灿灿的阳光给照醒的。妙妙唰的一下把落地窗的窗帘拉开,虽然动作不太温柔,但是跟彭予枫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温柔:“早啊,彭彭,醒了吗?”   “早。”彭予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妙妙,女孩已经换好衣服,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再睡会儿吧。”周韬的声音也传过来。   彭予枫抬起胳膊挡在眼睛上,笑道:“不睡了。”   他感觉周韬和妙妙用上了他妈妈以前惯用的伎俩——早上不会特地叫你起床,但就是存在感十足地发出各种声音,四面八方地包围住你,看看到底是你的睡眠质量好,还是她的噪音强。   不过,彭予枫确实睡得非常好,现在一点儿都不困了。   早餐是周韬做的,他下了一大锅小馄饨,再配上昨天没吃完的月饼,彭予枫一口甜一口咸的混着吃,感觉还挺奇妙。   彭予枫胃里变得暖洋洋,舒服地叹一口气,然后问:“我们今天去哪儿?”   妙妙拍了拍周韬的肩膀,严肃地说:“给彭予枫报一下行程。”   周韬应道:“喳。”   周韬一本正经地地打开手机备忘录,开始报他的行程单:10点-12点:中山陵。午饭后绕到博物院接受文化洗礼。再接着,坐地铁到夫子庙,下来一直逛到老门东。为了防止排队太久,17点提前上地铁,反方向坐到大行宫,下来吃完饭。预计19点吃完,晚饭后有两个选择,可以步行去新街口逛街,也可以步行去先锋书店,再次接受文化洗礼……   周韬口干舌燥地总结:“大概就是这样。”   彭予枫看了一眼外面灿烂的大太阳,拿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哭笑不得地问:“来得及吗?我们这是去长征吗?”   妙妙说:“相信自己!”   周韬说:“大力出奇迹!”   “还好我穿了一双轻便的运动鞋。”彭予枫说。   妙妙又说:“先大胆规划,再小心调整。”   周韬也说:“对嘛,有可能我们爬到中山陵上面就结束了。”   这两人你来我往,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彭予枫听到一半就差点笑弯了腰。   事实证明,周韬的计划不如不做。   因为一句老话,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假期的人流量要比他们预计得多很多,别说看风景了,就是找个人不那么多的奶茶店都有点困难。   他们勉强爬完紫金山,下来后三人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站在路边上说什么都不想动了。   最后的结局是他们直接打车去新街口,然后吃饭吃到下午三点。吃完饭彭予枫和他们继续找了个甜品店瘫着,只为了蹭那凉爽的空调。   妙妙趴在桌子上,忧郁地说道:“我感觉确实老了……年纪上来了……旅游好痛苦……”   周韬说:“对啊……不如等下我们去网吧开黑吧……”   彭予枫说:“赞同……非常赞同……”   商场的另一头,就在彭予枫他们坐着的甜品店对面,正好有一家卖特产的。彭予枫远远地看见,心中微动,跟周韬和妙妙打声招呼,准备过去挑点特产。   其实现在不少人都不会特地自己拎特产回去,网店方便的多,万能的淘宝还有什么买不到?但彭予枫来都来了,加上路程又不远,他还是决定买点什么。   给项目组同事分点,聊表心意……给宋景明带点,宋哥好久没出来再聚……要不,再给陈礼延买点?   彭予枫在一排盐水鸭和特色糕点的面前站定,陷入天人交战的时刻。   买吗?会刻意吗?让宋景明给他带过去?他开车送自己来车站,也没给油钱。但是他们……是不是也没那么熟。彭予枫会让他觉得难受吗?会多想吗?陈礼延之前在车上的抱歉说得太快,彭予枫也没好好地回答。   头痛。   彭予枫非常纠结,好心的售货员估计是看他面露难色,过来主动问他一句:“要推荐吗?”   彭予枫笑笑,摆摆手,说:“谢谢,我先问一下朋友们要什么。”   “好的。”售货员又去忙别的。   彭予枫拿着手机,打开微信,同时问了宋景明和陈礼延。宋景明几乎是秒回,对于带点什么不怎么关心,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只是让彭予枫回去的时候喊他一声,他打算请彭予枫吃顿饭聚一聚。   陈礼延则是过几分钟后才回复。   陈:[!]   这熟悉的感叹号。   彭予枫觉得再这样下去,他想给陈礼延改备注了——就叫感叹号。   他低着头,看着陈礼延在对面输入半天,猜测他是不是不太想要,可能还是自己唐突了一点。彭予枫默默地叹了口气,也开始打字,想要跟陈礼延说,不要也没关系,要的话,可以让宋景明转交给他。   但没有想到,彭予枫这句话还没有打完,陈礼延的消息在最后关头跳出来了。   陈:[那我现在能跟你视频吗?我想看看都有些什么。]   彭予枫:“……”   这一刻,彭予枫很难形容心里的感觉。感觉不太对,感觉又很对。   他其实根本不必考虑那么多吧,什么陈礼延是个对gay敏感的直男,什么两人上次发生的尴尬,什么保持距离,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抵不过陈礼延的一句,我想看看都有些什么。   好,开。   现在,立刻,马上,视频。   彭予枫就这么眼里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在人来人往的热闹商场里,第一次主动拨通和陈礼延的视频通话。 第11章 平行的世界   视频很快接通。   彭予枫很敷衍地举着手机,不管镜头里的自己被照出哪一部分,也不管角度是不是很死亡,有没有照到鼻孔。   偶像包袱,对于彭予枫来说,不存在的。   反倒是另一头的陈礼延,似乎还特别调整一下姿势,并且清了清嗓子。   陈礼延的声音传过来,是他有些低沉的嗓音,他试探着说:“咳咳……喂?彭予枫?”   彭予枫看他一眼,说:“嗯,我把镜头转过去给你选。”   彭予枫举起手机镜头展示给陈礼延看:“有这种真空的鸭子,还有小包装的鸭胗,你吃哪一种?”   陈礼延说:“那边是什么?”   彭予枫好脾气地挪到另一边给他看,感觉自己怎么也像是一个售货员:“桃酥,桂花糕。”   陈礼延看很久,挑选半天,什么也没选出来。   彭予枫又把镜头转回自己,看见陈礼延那张熟悉的灿烂笑脸。今天他在家,穿得很休闲,整个人似乎没骨头似的靠在沙发上,脑袋又戴着像鹿角一样的发箍,把那漂亮的金发全都往上推。   啧,怎么这么喜欢戴这玩意儿。彭予枫想。   但表面上,彭予枫还是平静地问:“想吃什么?选好了吗?”   陈礼延看着他,笑道:“不知道,你选吧,无所谓。”   彭予枫:“……”   那他举着半天手机,又介绍半天是为了什么。如果无所谓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要视频啊。彭予枫不理解。   彭予枫看着陈礼延,无奈地笑,语气微微上扬:“我以为少爷你很挑呢。”   陈礼延眼睛瞬间瞪大,他能感觉到彭予枫并没有什么恶意,也只是笑着嘟囔一句:“你干嘛叫我少爷。”   彭予枫继续笑了笑:“没什么。”   陈礼延调整一下坐姿,问题一个接一个:“你朋友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南京好玩吗?”   彭予枫也不知道为什么陈礼延忽然对这些感兴趣,只是答道:“还行,我朋友累了,他们在对面甜品店坐着呢。”   陈礼延又问:“你们去哪儿了?”   彭予枫回他:“中山陵,知道吗?”   应该知道,太有名了。彭予枫想。   陈礼延小声地切一声,道:“当然知道,别的地方没去了?”   彭予枫有些失望地说:“我们太菜了,走不动,到处都是人。”   陈礼延扬起眉头,眉飞色舞地说:“难道不是人人人人人人?有个地方很不错,那边没什么人,下次你再去的时候我告诉你。”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人”,好像真的想描述出那种人山人海的感觉。   彭予枫愣了愣,说:“你现在说吧,说不定我明天还能来得及去呢。”   陈礼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出四个字:“网鱼网咖。”   彭予枫顿时:“……”   什么鬼地方。彭予枫想。陈礼延是在逗他吧?从那一连串的“人人人人人人”就开始逗他了。   镜头里的陈礼延还是在笑,他笑得眼睛像是一弯月牙。他特别喜欢笑,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就这样了。   彭予枫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有立刻回答他,陈礼延摸了摸鼻子,又率先说:“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不要生气,我记得那个地方在江心洲。”   彭予枫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想起他们这通视频的目的是为了带特产,怎么就话题扯到天边去了,他说:“你到底要什么?不要的话我挂了。”   陈礼延立刻说:“哎——我要啊,没说不要,你就给我带点小包装的鸭胗吧,尝尝鲜,一袋就可以。”   彭予枫说:“好,那我挂了。”   陈礼延说:“等等。”   彭予枫说:“嗯?”   陈礼延很认真地问:“你怎么给我?”   彭予枫说出自己本来的想法:“宋哥刚说要回去请我吃饭,让宋哥顺便给你?”   毕竟,宋景明跟陈礼延比较熟。彭予枫是这么考虑的。   陈礼延想了一会儿,没正面说好,只是模棱两可道:“等你回来再说。”   这一通视频有十一分钟,五分之四的内容感觉都是在和陈礼延说废话。彭予枫挂视频后,火速买了东西,然后回去找周韬和妙妙。   等彭予枫回去,妙妙已经吃完甜品,面前是个空空的盘子,她抬起头问:“你干嘛呢?和谁视频?”   妙妙这是有千里眼吗?彭予枫面不改色地说:“我大伯。我给他们带点东西回去。”   周韬这时候又有点饿了,神奇的是明明中午吃得快要撑死。   彭予枫笑着提议:“那我们直接去吃饭吧?你那个行程表也算是报废了,我们今天就去打了其中一个卡。”   周韬想起来了,也觉得之前自己制定的行程有些离谱,理想和现实之间果然有着不少的差距。   “走!”妙妙原地满血复活,“我来看看吃点什么!”   三人找到一家还不错的烤肉店,去的算早,没怎么排队。晚上也哪里都不想去了,他们就在新街口的几个商场里随便看看。主要是妙妙要看,彭予枫和周韬像是左右护法,一起被发配到“男朋友专座”那边等待。   回去之后已经快到午夜,还和昨天一样,彭予枫在公寓的楼下,周韬和妙妙则去楼上。彭予枫把买来的东西都放好,然后去洗澡,给手机充电,再拆了一包零食架上的薯片吃。   于是,等他吃完薯片,假期的第二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彭予枫躺在沙发床上,打开app看一眼自己买的回程车票,确定好不会错过时间。他没有定闹钟,在别人家睡觉,彭予枫不可能睡得太熟,何况还有周韬和妙妙在。   他钻进被窝里,把灯都关掉,又感到一阵像是昨晚那样的轻松感。他喜欢周韬和妙妙的公寓,喜欢和朋友们待在一起,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搜陈礼延告诉他的那个很少人的地方。   戴着鹿角发箍的陈礼延就这么突然跳进彭予枫的脑海。毫无预兆的。   彭予枫一下子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别想了,睡觉。彭予枫想。别想了!快睡觉!   他在沙发床上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睛,这次脑海里的陈礼延像是经历了一次时光逆流——他的金发消失了,又回到黑发的时候,悠闲地坐在一辆蓝色共享单车的后座上对彭予枫笑,夕阳温柔地落在了他的眼睛里。   啊,怎么这么烦人。彭予枫变得更加无奈。   等到彭予枫翻完A面,再翻B面,像一盒老式的磁带,来回反复三十分钟,也没睡着。   最后,彭予枫叹一口气,伸手把沙发床旁边的小夜灯打开,那灯是个可爱的红色蘑菇造型,看起来也像是妙妙会买的类型。发光的蘑菇灯有柔和的光,光圈很小,却给了彭予枫一点必要的光源,他再次条件反射性地打开手机。   再接着是微信。   再接着是陈礼延。   假期,没有和工作有关的事情。家人,也早已失去联系很久。   除了那些按时更新的公众号,根本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出现在彭予枫的世界。   现在,小陈变成他的好友列表第一位。   彭予枫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又不自觉地点开和陈礼延的聊天框,鬼使神差般播放一遍那段没有什么意义的60s语音——毕竟,是陈礼延家猫发的。   但彭予枫想不出陈礼延会养什么猫。   布偶?暹罗?美短?   说起来,陈礼延的气质……如果养一条二哈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彭予枫想起那次陈礼延在他公司外等他的时候,彭予枫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陈礼延却提前给他打预防针,让他不要说他狗狗眼。   其实,还是挺形象的。   长相冷峻的帅哥,笑与不笑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彭予枫关上手机,又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   他们有段时间没见面,在彭予枫快要忘记陈礼延的时候,陈礼延再次出现。这时候,彭予枫才发现,关于不了解的陈礼延,彭予枫竟然也记得很多。   只是几秒钟,彭予枫陡然间安静下来。他的心脏重重地跳一下,彭予枫把手放在胸口,起初有点茫然,随后又想,不会吧?   可是在这不情不愿的否认之中,彭予枫又想,好像他的确有一点不对劲——不过,喜欢直男是千万不能做的一件事。   以前还和徐睿谈恋爱的时候,彭予枫也认识过几个相同的朋友们。有一年彭予枫认识了一个特别帅的男孩,男孩对他们说过,他正在偷偷喜欢他们班的班长,班长是个直男。   他们班长是校足球队的,男孩为了接近班长,也暗自加入了足球队。有那么两年的时间,他们每天在一起,训练、吃饭、聊天,几乎形影不离。   操场的奔跑,挥汗如雨的训练,荷尔蒙的迸发……男孩总是看向他喜欢的那个人。一开始只是想和那个人在一个社团,后来却幸运地得到了更多。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恩赐,每一天也都是折磨。   朋友们都在警告那个男孩:“不要告白,不要喜欢上直男,不要做这种事情。”   男孩也不断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   他知道。他们知道。大家都知道。   可在他们最后一次比赛结束后,男孩还是忍不住向班长告白了。当然,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他完全搞砸了,他吓坏了对方,最后甚至闹得双方都险些脱层皮的地步。   再后来,他们找不到那个男孩。   有好长一段时间,朋友们都在找他,但他不来上课,完全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直到彭予枫大学毕业,男孩也没回来。   性取向很简单,性取向代表的就是不同的世界。不要听那些奇怪的人说,可以理解的,可以改变的,你很独特,你是不一样的。   不,不是。   平行的世界,就是永不相交。   彭予枫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了,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那么天真。   他也许只是有点被陈礼延迷惑了,被一种陈礼延展现出来的善意迷惑了。   彭予枫需要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   别让自己被动,别让自己掉到那个甜美的陷阱里去。 第12章 我不会吐在你的车里   彭予枫要回去了。   中秋三天小长假说来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只是晃了个神的功夫,就像是人生间隙里一首三分钟的流行歌曲。   因为昨晚迟迟睡不着,第二天起床时彭予枫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彭予枫打着哈欠,周韬在厨房里下面条,妙妙不时转头关心道:“没睡好吗?”   彭予枫想回答,结果又打了个哈欠,想说话,但是连眼泪都出来了。   “嗯,睡得有些迟。”彭予枫没精打采地说。   妙妙问:“几点睡的?”   彭予枫回忆起来——昨晚想到陈礼延,想到那个消失不见的男孩子,后来到底什么时候睡着的,彭予枫也不记得了,所以他只好说:“不知道,感觉两点?”   周韬哇一声,叮嘱道:“你回去补个觉吧,不然明天上班了,会没精神。”   “嗯,我等会在高铁上就睡。”彭予枫说完,又打了个哈欠,结果哈欠会传染,妙妙看着他打哈欠,她也开始跟着打一个。两人互相对望,彭予枫和妙妙同一时间笑了起来。   吃完早饭,妙妙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小行李箱,把彭予枫昨天买的那堆特产都装进去,还悄悄给彭予枫塞其他吃的——有她老家的蜜枣,还有乱七八糟的饼干、大白兔奶糖,甚至还有几双包装完整的一次性袜子。   也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变魔术变出来的。   “等等。”彭予枫上前阻止妙妙把行李箱撑爆的行为,“等等,你给的太多了,妙姐。”   妙妙很认真地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这一堆东西一定要拿个箱子才方便点。”   彭予枫笑得无奈,看着周韬,给他递求救的眼神,说:“我不要你的吃的!妙姐,我怎么感觉我来一趟,就跟鬼子进村了,吃着还要拿着。”   妙妙蹲在地上,拼命地拉上拉链,开朗地笑道:“你是客人嘛,好不容易过来找我们玩儿。”   “拿着吧,是我公司发的行李箱,不要钱的,先放你那里,我们下回去找你玩儿的时候再把它拖回来。”周韬出来附和一两句。   彭予枫没辙了。   周韬和妙妙对他太好,说谢谢很生疏,说不出口。彭予枫把面吃完后,和他们约定:“那你们元旦来?到时候最好凑几天假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跨年。”   “行。”周韬一口答应,“我们尽量去。”   “那我们今天就不送你去高铁站了,我俩单独去吃个烛光晚餐,你到了发微信给我们。”妙妙说。   彭予枫笑道:“好。”   返程毕竟也是在假期里面,最后一天,车站的人流量可想而知。彭予枫这次学乖了,不敢再卡着点去,公寓楼下就是地铁,彭予枫告别周韬和妙妙,提前大概一个小时到达高铁站。   果然,人山人海。   用陈礼延的话说是……人人人人人人?   彭予枫拖着那个小行李箱,转瞬间被人潮淹没。   旅客万千,归途漫漫。彭予枫安静排着队过安检,在人群中变为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旅行的时候总是会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彭予枫也控制不了。他有时候会想,不知道这世界上是否真的有一个所有人类的终点站。天堂?又或者地狱?   过安检后进站,彭予枫拿上行李箱,时间还早,彭予枫就去找自动贩卖机买水喝。   咚。   付款结束后,矿泉水掉落下来。他拧开瓶盖,手机有新的消息,彭予枫拿起来看,发现是陈礼延。   陈:[你今天回来?]   彭予枫垂着头,还待在自动贩卖机旁边没走远,打字回复陈礼延。   彭予枫:[嗯,今天。]   陈:[出发了?不会已经到了吧?]   彭予枫:[没,还在南京,在等车。]   陈:[那什么时候到?]   彭予枫放缓呼吸,周遭的噪音在这一刻似乎渐渐淡去。他看着陈礼延的头像,心跳奇怪地加快一些,随后又被彭予枫克制地压回去。   彭予枫:[你来接我吗?]   彭予枫憋着一口气,发完这句话之后,咔的一下把手机屏锁上了,拿着也觉得有些烫手。   他仰着头,还拿着刚买来的水,想很久发现自己竟然忘记喝水,于是连忙喝了几口。   高铁站有明亮的穹顶,彭予枫站在角落里,只是沉默地喝水。又过几秒钟,彭予枫浑身一震,心想,还是撤回这句话。他急忙地打开手机,却没想到陈礼延的消息比他快了一步。   陈:[没问题。]   陈:[其实我正好在附近,我陪我朋友买东西。]   陈:[照片.jpg]   陈礼延给他发了一张自己在苹果商店的照片,他面前放着试用的ipad,正拿着笔在上面随手涂涂画画。他拿着笔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个素色的银色戒指,彭予枫第一次见。   陈:[你的车什么时候到?]   真来接他?彭予枫只是开玩笑,然而现在却想,陈礼延真的每次都那么巧吗?彭予枫盯着屏幕,还是截图发给陈礼延,对面回了他一张可爱的猫猫表情包。   是只胖胖的大橘。脸很臭。敦厚得像是一辆面包车。   陈:[知道了,一会儿见。]   如果陈礼延要来,正好可以把特产送他。彭予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光亮的天花板。有几秒钟,彭予枫忽然警觉起来,或许自己也在期待再和陈礼延见面。但彭予枫发誓,他只和做陈礼延做朋友。   “彭予枫?”打断他胡思乱想的,是有一个人喊了他的名字。   像是隔着一层水雾,又像是一根从空中落下的绳索,把彭予枫从思绪中重新拉回嘈杂的现实,拉回到眼前的车站。   彭予枫下意识地四处看看,却见到一个同样拉着行李箱,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看着他,看他的样子,也是要来自动贩卖机买东西。   “徐……睿?”彭予枫站直身体,惊讶地望过去。   “真的是你啊,彭予枫。”徐睿笑了笑,似乎也有点不敢认,直到真的确定是彭予枫才上前。   彭予枫带着打量的神色去看徐睿,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寒暄道:“你……好久不见。”   妙妙没有看错。原来他的前男友真的也在南京。彭予枫不由地想,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了,他和徐睿分手后没再见过面,只是最近才从妙妙的口中听到他,没想到转头就能在车站遇见。   是不是真的不能在背后议论别人?彭予枫又联想起妙妙的话,说她在医院见到徐睿,彭予枫凝神看过去,觉得徐睿看起来脸色的确不怎么好,他很自然地问:“你最近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之前我朋友他女朋友说在医院看到你。”   徐睿愣在原地,之后十分巧妙地回避彭予枫的问题,甚至有点焦虑地问:“你朋友女朋友?谁?”   彭予枫说:“周韬,你记得吗?”   徐睿想了半天,犹豫地说道:“不是……特别记得了。”   “哦。”彭予枫笑了笑,“没事的,不记得就算了,我们都好久没见面了。”   徐睿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也用售卖机买了瓶水。彭予枫还站在他旁边,徐睿的头发长长许多没有剪,下巴还覆着一层凌乱胡茬。   两人早已没有联系方式,失去对方的动向很久,徐睿弯着腰把矿泉水捡起来,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戴着一张面具:“最近如何?”   “还行。”彭予枫大方地回答,“现在在杭州工作。”   徐睿沉默片刻,他定定地望向彭予枫,似乎没有刚刚遇见他时那么惊喜,只是说道:“哦,那挺好的。我在二战考研。”   彭予枫想,徐睿变得好陌生,他好像很难再记起以前的他是什么样子了,于是更加仔细地打量起徐睿来。   两人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徐睿又说:“我正打算回家呢,出来散散心的,顺便看看朋友……我在家那边租房子复习,一个人……去年差一点上岸,今年打算……”   徐睿坐在彭予枫的对面,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也没管彭予枫在不在听。彭予枫听了一会儿更加惊讶,他觉得徐睿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久没接触人的胆怯和怪异。   徐睿说了半天,突然停下,彭予枫一下子没接上话茬,两人之间陡然陷入沉寂。   “嗯,复习得怎么样?”彭予枫找补道。   徐睿看了彭予枫一会儿,眼圈竟然泛起一圈暗暗的红。彭予枫怔愣在原地,不明白徐睿到底发生了什么。徐睿像是莫名地挨了别人一拳,良久后才轻声道:“彭予枫,我最近确实生病了,是……”   “列车已到站,请旅客朋友们带好随身物品下车。”   彭予枫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上一秒钟他还在南京南,下一秒钟就到了杭州东,中间的时间不记得做了什么,像是无缘无故被人偷走一段记忆。   这一站不少人都要下车,彭予枫机械地跟着人群走,等电梯,在出站口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用身份证刷卡出站。   陈:[彭予枫,我看见你了。]   彭予枫的手机震动,他刚出来就看见陈礼延的消息,与此同时,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个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陈礼延笑道:“彭予枫!”   今天的陈礼延穿着干净的白T恤,搭了条黑色工装裤,脚上的球鞋看起来十分帅气,他手里还拎着个苹果的购物袋,不知道是买了什么。彭予枫见到他,只觉得嗓子一阵发干,他的脑袋很晕,也不知道陈礼延是怎么在这偌大的车站里一眼就发现自己。   彭予枫勉强笑了下,说:“陈礼延。”   陈礼延一无所知,还是那个视频里的他,提议道:“走,你想吃东西吗?我们先吃个饭?”   彭予枫跟在陈礼延的身后,艰涩地说:“实在抱歉,我不想吃饭了。”   陈礼延回过头,没有为难他:“你不饿吗?那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的车,彭予枫坐了三回,每次似乎都是不同的情况。陈礼延开出去好久,彭予枫都不想说话,直到快过江了,在等红灯的时候,陈礼延有些担心地看彭予枫一眼,试探着说:“彭予枫,你不舒服?”   彭予枫用手捏了一下太阳穴,对着陈礼延笑了笑:“嗯?没……不好意思。”   彭予枫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他能正常地听见陈礼延,也能正常地感知这个世界,可是脑子里一遍遍重复的全是徐睿在车站跟他说的话。   “彭予枫,我最近确实生病了,查出来是、是梅毒……我谁也不能说,我太丢人了。彭予枫,我压力很大,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彭予枫的脑海里变得空白,仿佛天空忽然有一道刺眼无比的光直直地打向他。他看着徐睿,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冷淡。接着,他站起来拉着周韬和妙妙让他带走的行李箱,很干脆地离开了徐睿。   他不会改的。彭予枫想。徐睿还是徐睿,没什么不一样,短暂流露出来的脆弱都是自作孽不可活。梅毒?怎么会是这种病。不,应该就是这种病。   恶心。即使他和徐睿早就没关系了,但彭予枫仍然觉得恶心。   彭予枫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他黑暗的房间里,躺着,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去想。   累。太累了。感觉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陈礼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焦急问:“彭予枫,你真没事吧?”   彭予枫摇摇头,刚要说话,忽然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干呕,他咳了一声,连忙用手捂住嘴,拼命地把恶心感给压下去。   陈礼延看了他一眼,叫他:“彭彭。”   彭予枫咬着嘴唇,直到感觉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试图用疼痛压住这突如其来的反胃,他缓了一会儿才说:“没事,我……不会吐你车里的。”   “我不是在意这个。”陈礼延沉默了一瞬。   他向右打方向盘,导航立刻暴躁起来,提示他已经偏离路线,陈礼延却快速找路边停下车。   彭予枫说:“陈礼延,你去……”   “……哪儿?”   彭予枫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陈礼延解开安全带。他走下车,砰得一下关上车门。车外的噪音随着车门的打开出现在彭予枫的耳边,然后又很快消失。   彭予枫看见陈礼延大步流星地穿过人行道,跨过花坛,走进一家便利店。大概只有几分钟,陈礼延手里抓着一瓶矿泉水,一瓶元气森林,还有一包薄荷糖,原路返回。   陈礼延上了车,把东西递给彭予枫,说:“喝点,我停一会儿再走。”   他甚至还买了一个空袋子,捏着边缘抖开来,手撑着放到彭予枫面前。   “要吐也没事,不怕。”陈礼延低声说。   彭予枫沉默地接过陈礼延手里的东西,愣了好久,都忘记自己有点儿恶心了。他看着陈礼延,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陈礼延,我是同性恋。” 第13章 薄荷糖   彭予枫这句话藏着许多潜台词。   他在好心地提醒陈礼延——我是gay,我是同性恋,你确定你还要做这些?其实没必要的。上次我也没有生你的气。你不用特地跑来道歉了。反倒是我,上次吓你一跳,让你觉得莫名其妙。你做这些……就不怕我喜欢上你?   可是彭予枫想说的潜台词都太尖锐了,他总是得委婉些。   陈礼延顿了顿,随后笑道:“这好像……不是第一次听说?你说过了,我知道了。”   “前几天我不是来找你道歉了吗?”陈礼延说,“上次我讲话没过脑子……我经常这样,讲话不过脑子。”   彭予枫看着他,不说话,默默地拧开手里的汽水瓶盖。   “这个味道很好喝。”陈礼延说,“我很喜欢,买过许多次。”   嗯?彭予枫看看手里的元气森林,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陈礼延的话题又说到汽水上面去了。是了……这是他的讲话风格……跟别人都不太一样。   “说实话……”陈礼延眼睛看着前面,没有等彭予枫回应,手摸了摸鼻尖又继续说,“是我之前太狭隘了,我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那一面。”   “之前那一出我闹得很不好。你知道吗?那天你下车之后,我感觉很内疚,虽然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犯浑,但好好的把你丢在那边,还是太过意不去了。”   “而且你是宋景明学弟,你一个人刚来这边工作,家里人也不在身边吧?来了之后肯定也没什么朋友?”   “我就是觉得……很不好。性少数群体不是洪水猛兽,大家都是普通人。我以前没意识到这一点,也是后来慢慢才想到的。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对这个地方一起失望了的话,那更不好了……我会感到有罪。”   陈礼延一下子说了很多,彭予枫的注意力被他分散,汽水的桃子味道漫过他的舌尖,很甜,他的反胃感觉在慢慢地消失。   彭予枫安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失笑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是这个城市的宣传大使吗?”   陈礼延偏过头,看见彭予枫的脸色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糟了,仿佛也终于舒了一口气,语气变得轻松些许,笑起来,仿佛十分骄傲地说:“不是,我只是一个热心市民。”   “有认证吗?”彭予枫问。   陈礼延说:“热心市民?那倒没有……但我觉得有个认证也蛮好的。等等,我看看淘宝上能不能定制什么周边。”   说着,陈礼延竟然真的打开手机上的app,毫不犹豫地搜索起来。   彭予枫吃惊地看着他,说:“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陈礼延说:“嗯,我知道,挺好玩的,我下单了!”   彭予枫冲动买东西的时刻是睡觉前,卡里发下工资后带给他一种很新奇的满足感,他可以尽情地花钱,买以前想要的那些,不用再担心是不是要付学费和够不够吃饭。   但陈礼延的这种“购物冲动”还是太冲动了,只是想到什么好玩的,转头就去下单。   “给你看。”陈礼延献宝似的把手机屏幕朝向彭予枫,“我买了二十个。”   “二……”彭予枫哭笑不得,“二十个立牌?杭州热心市民?”   陈礼延说:“很可爱,等我放在家里,有朋友来的时候送他们当纪念品。”   放下手机,陈礼延和彭予枫还坐在车里,彭予枫手里的元气森林喝了一半,又和陈礼延东拉西扯,现在已经不怎么恶心了。   陈礼延看过来,目光落在彭予枫膝盖上的薄荷糖上。他侧过身,伸手过来拿走,笑道:“你是不是好多了?”   “好……好很多。”彭予枫说。   “这个试试。”陈礼延说,“这个牌子我也很喜欢。”   他修长的手指找到薄荷糖的塑料封,有一道方便拆开的缺口。彭予枫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放在陈礼延的身上……密闭又安静的车中,只有他和陈礼延,他也很难不去注意他。   陈礼延的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圆圆的。彭予枫最讨厌那些留长指甲的男人,觉得留了指甲的每只手都很脏,所以他的指甲从来都剪得很短,看来陈礼延也和他一样。   “喏。”陈礼延把薄荷糖的包装拆开,“里面是独立包装的小颗,你自己拿。”   彭予枫拿了一颗,陈礼延期待地看着他,说:“快吃。”   他的语气带着没有掩饰的热情,像个小孩子。彭予枫唔了一声,最终垂下眼睛,把那薄荷糖塞到嘴里。   “怎么样?”陈礼延问。   “嗯。”彭予枫感受了一下,“很凉。”   说到底,这好像只是一颗普通的薄荷糖。彭予枫想。但是因为陈礼延的动作和眼神,对他露出的笑,还有此时此刻他们停留在某个路边的车里……这颗薄荷糖好似又多出一些特殊的记忆。   彭予枫品尝着,等到这颗糖在舌尖彻底融化,彭予枫那阵莫名的恶心感也全部消失殆尽。   陈礼延又看着他,笑道:“你……现在喝一口元气森林试试。”   “嗯?”彭予枫愣了愣,“现在吗?我怎么觉得……”   “试试看。”陈礼延催促他。   彭予枫又喝了一口汽水,桃子的香味再次流经他的喉咙,但这回却不仅仅是甜了,汽水和薄荷糖的留下的清凉混合在一起,无比刺激地直冲彭予枫的脑门。他忍不住吸一口气,感觉嘴巴和鼻孔完全打开,太凉了,太爽了……有点头皮发麻。   陈礼延观察着彭予枫的表情,终于被彭予枫抓住藏在他眼睛里的一点恶作剧。陈礼延又笑起来,趴在方向盘上侧着头看他,说:“灵魂出窍了没?”   “有。”彭予枫等着那阵最强烈的感觉过去,也对着陈礼延笑起来,“飞上天了。”   又快要到傍晚。   天穹漂浮着细碎的薄云,没有规律地分布着,白昼的光线不再强烈,反倒变得温柔起来。   徐睿的事情像一个不好的梦魇,彭予枫被“困”住几个小时,路过的陈礼延恰好走过来,把他叫醒。彭予枫在高铁上做的梦,也在遇上陈礼延之后,被他买来的薄荷糖和汽水冲淡。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陈礼延坐直身体,忽然问:“能不能问下,你之前为什么觉得恶心?是不太舒服吗?”   他想知道吗?彭予枫想。是不是自己表现得还是太奇怪了。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很复杂……陈礼延真的愿意听吗?他甚至没对周韬和妙妙说过这些。可能陈礼延听完,会觉得彭予枫的脑袋有毛病。但话又说回来,陈礼延本来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彭予枫沉默良久,久到车里只能留下他和陈礼延不太明显的呼吸声。彭予枫看向陈礼延,发现陈礼延也在转头看他——他眼睛里的情绪是超乎想象的平静,他不逃避彭予枫的注视,夕阳又降落下来,夕阳似乎格外偏爱陈礼延。   薄荷糖的味道消失在味蕾,又有另外的感觉击中彭予枫。   彭予枫缓缓地呼吸着,移开自己的视线,透过玻璃看着窗外——他们停车不远处的地方正巧是某个十字路口,绿灯行,有一家人说说笑笑地穿行而过。父亲让小女儿跨坐在自己的肩头,母亲跟在他们的身后。   彭予枫张了张嘴,心头有一种冲动,他含糊地说道:“我就是忽然觉得有些人很恶心……这个世界也很恶心。我不去在意还好,一旦仔细去看了,我就会想吐。我们坐在这里,但同一时刻有好多人在受苦,有的地方还有战争,有的地方的人还在挨饿。有的人结了婚,但是对伴侣不忠诚。有的人生下孩子,却不是因为爱孩子。还有许多很令人恶心的……你知道人类的捕鲸行为吗?你看没看过那些被血染红的大海?还有,那些虐猫虐狗……我们会做好多没有意义的事情,生命被浪费了,有时候生命甚至是下贱的,大家都活在一个伪装精美的垃圾箱里……对不起,我在胡说八道。陈礼延,你当做没听见。”   彭予枫说着说着,想在原地挖一个坑,然后再主动跳进去。   他都在说什么……谁会真的对别人讲这些!他的想法也是“精美垃圾箱”里的腐烂物,这些不知所云的想法大概只能随着尸体腐烂掉,彭予枫居然还真的对陈礼延说这些,他肯定会觉得彭予枫是个神经病……   陈礼延没有沉默很久,也没有当做没听见,他笑起来,舒了口气,用手捂住心脏,对彭予枫说:“吓死我了,幸好幸好。”   彭予枫僵硬地扭动脖子,再次看向陈礼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陈礼延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妙的劫后余生感:“我还以为是我开车技术太烂,乘客居然想吐。我担心好久,所以是幸好。”   彭予枫怔愣住,心情再次变得复杂起来。白担心了。彭予枫想。陈礼延的关注点原来是这个吗?   “不过其实,我好像有些能够理解你的想法。”陈礼延把安全带系上,“彭予枫,彭彭。原来你会想这么多,你的想法也很可爱。”   什么可爱……别再说他可爱。彭予枫也跟着把安全带系上。他忽然发现,他们两人在路边浪费了一些时间,又快到晚高峰,就像之前的那天一样,彭予枫好像还能再次看一看江面。   “我的想法……不是可爱,是很诡异吧。”彭予枫纠正陈礼延。   陈礼延不怎么在意地说:“也许。”   他在导航上设下一个新的目的地,慢慢地把车开出去。   “彭予枫。”陈礼延浅浅地笑,“你觉得这个世界很烂,可刚好我知道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有一个非常好的人。我现在可以送你回家,但也能带你去见她,也许见到之后你的心情会变好一点……你想跟我走吗?”   你想跟我走吗?   这一刻,陈礼延的话如此轻盈地、又如此沉重地落在彭予枫的心上。他看见陈礼延已经跟着新的导航路线出发了,于是彭予枫无奈地说:“你不是已经先斩后奏了吗?” 第14章 西湖就是我的妈妈   彭予枫对很多事情都一无所知。不仅是杭州,对南京也是。   周韬和妙妙就和他不一样,他们明明在差不多的时间来到南方,来到一个新的地方,但他们却已经对南京熟悉起来。   彭予枫是身体在一个城市生活,然而最重要的一部分灵魂却又不在这里。所以,他只会上班和下班,只会租在公司附近的隔断房,只会坐地铁。   陈礼延说要带他去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去哪里仿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彭予枫好像终于也有一次机会,可以稍微看看他到底身在哪里。   彭予枫身体放松地往后靠,又吃一颗陈礼延的薄荷糖。他不会再喝汽水,但却记住了那种快要飞到天上去的感觉。   渐渐地,陈礼延把车一直往山里开,两侧的树木高大得难以想象,连那最后的一点光芒都要遮住。彭予枫透过车窗向外看,全部是化不开的绿色。树海的深绿和浅绿交织,温度下降,晚风吹动树叶,山路两旁有许多行人。   他知道这里很多名胜古迹。虎跑、灵隐、雷峰塔、玉皇山。但陈礼延究竟要带他去哪里?说来可笑,彭予枫在社交软件上刷过西湖的断桥,人群压满,他顿时打消去转转的想法。所以直到夏天过去,直到西湖的荷花全都枯萎,他也没有去过西湖。   “我可以问还有多久吗?”彭予枫说。   “马上就到。”陈礼延笑道,光线暗下来,他的侧脸轮廓像是蒙上一层雾,“马上就到。但是彭彭,跟你商量一下,我们还是得先吃顿饭,我太饿了。”   陈礼延打算把车开到国宾馆紫薇厅的地下车库。   但他第一次开错了,没有走正常的那个门,有两个站岗的男人神情严肃地走过来,问他们要做什么。彭予枫有一瞬间误以为他们来到什么敏感的地方,但陈礼延只是问:“吃饭怎么走?”   站岗的人给他们指路,说要掉头。陈礼延又看看导航,对彭予枫懊恼地说:“我眼瞎,确实是走错了,看我的……再回去。”   第二次终于对了。   他们一路开到地下车库,里面空的位置挺多,比一般的商场要空不少。彭予枫坐在车上看大众点评,看见紫薇厅后面挂着黑珍珠的标志。   彭予枫说:“我还没吃过黑珍珠的餐厅。”   “真的?”陈礼延说,“那正好试试,我请你,彭彭。”   说请客的陈礼延去拿了号,却还要等待,于是他先留下电话号码,再拉着彭予枫去逛外面。彭予枫有些出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见工作人员帮忙运送行李,就和他以前在电影里看过的景象一样。   “要等会儿。”陈礼延走近彭予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在看什么?”   “这里是酒店?”彭予枫回过神,问道。   “嗯,是。”陈礼延说,“但是……还行吧。”   “外面是什么?”彭予枫完全一头雾水,上了陈礼延的“贼船”,似乎只能一路跟他走到底。   “花园?景点?”陈礼延好像也不知道,但彭予枫问他,他就特别认真地回复,“只不过这里人会少一些。”   暮色四合,空气里飘来一点淡淡的水汽。四周确实没什么人,甚至非常安静。彭予枫一路走过去,看见几栋别致的小楼,又走过一段路,穿过一些小径,他看见有工人在拿着水管浇灌路边植物。   “有鸟。”陈礼延走着走着,忽然蹲下来。   彭予枫退后一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陈礼延抬手轻轻拉拉彭予枫的衣摆,让他也蹲下来。两人的视线齐平,路边种植一些枫树,有只胖胖的黑鸟停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看见了吗?”陈礼延还挺兴奋。   “那是什么鸟?”彭予枫看见了。   陈礼延说:“不知道,我拍张照片。”   他把手机拿出来,彭予枫看见他刚刚调好镜头,黑鸟却十分不给面子地背对着他们,然后扑扇翅膀飞走了。   “啊。臭鸟。”陈礼延有些失望。   彭予枫在一边忍不住笑了笑,陈礼延又把手机镜头翻转过来,干脆对准自己,莫名其妙地微笑着照了一张。   拍鸟没拍到?索性开始自拍?彭予枫站起来的一瞬间,感到一阵巨大的迷茫——他到底在做什么?今天到底是不是假期的最后一天?   可没有等他多想,陈礼延的手机响起来——那曲调格外熟悉,彭予枫只听几秒便认出来,是那首友谊地久天长。   “喂?好,嗯,我马上来。”陈礼延接起来说两句,然后站起来,再次不由分说地带着彭予枫原路返回,“吃饭。”   他喊吃饭已经喊了很久。彭予枫边走边看陈礼延的侧脸。他应该是真的饿了。   两人走进装修典雅的餐厅,陈礼延和彭予枫的位置恰好在窗边的角落,外面是中式庭院和石桥,几个小孩在石桥上结伴走过。点菜的ipad被陈礼延递到彭予枫的手里,陈礼延坐在他的对面,笑道:“你看看想吃什么?喜欢什么就点。”   彭予枫低头看两眼,都是些杭帮菜,图片做得好看,价格也很不可思议。彭予枫看了一分钟,忽然觉得他什么也不会点,平常公司附近的餐厅最多只要二三十,点外卖也是差不多的价钱,他没吃过这么贵的饭。   于是,彭予枫把ipad还给陈礼延,说:“你点吧,我不挑食。”   “真的?”陈礼延什么也没多想,“那和你吃饭太爽了吧,都可以由我做主。”   彭予枫在对面看着陈礼延点菜,他低下头,熟练地加了几个菜。彭予枫一想到价格,就对他说:“别点多,吃不完浪费。”   “不会。”陈礼延抬眼,又笑,“跟我吃饭不会浪费。”   是吗?彭予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想再说什么。也许陈礼延的确能吃。彭予枫又想起以前在朋友圈里看到他自己说自己是——民间吃花甲行为艺术大师。   陈礼延点完菜,和服务员确认好,转头看见彭予枫,微微愣了一下,说:“你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笑你……”彭予枫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我喜欢吃杭帮菜。”陈礼延说,“虽然很多人不喜欢。”   “有吗?”彭予枫问。   陈礼延瞪大眼睛,说:“有的!网上好多呢,一个个都是青天大老爷,天天审判杭州怎么怎么样,杭州菜怎么怎么难吃。”   “你是杭州人吗?”彭予枫又问。   陈礼延喝了口茶,摆摆手,笑道:“嗯……算半个吧,我小时候不在这里生活,十几岁时候来了就待到现在。你呢?”   彭予枫说了一个南方小城市的名字,陈礼延听后想了半天,老实地说:“有点印象,但又想不起来。”   “没关系。”彭予枫微微笑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城市而已。”   他们接着说了许多事情,在这年中秋的最后一天,在假期的晚上。   彭予枫跟陈礼延坐在一起,第一次在外面和别人一起吃杭帮菜。餐厅里的光线柔和,天空像是沉入一片深蓝色的大海,落地窗宛如水族馆的玻璃,夜色里闪过点点不知名的萤火。   陈礼延的话题总是跳来跳去,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对很多东西都很感兴趣,给彭予枫讲述的每件事情都很生动。彭予枫听着听着,在某个瞬间意识到,他和陈礼延似乎真的能聊到一起去。   片刻后,两人的菜上齐——西湖醋鱼、醉鸡、东坡肉、龙井虾仁、干炸响铃、松茸拌饭。陈礼延适时地停下,和彭予枫一起吃饭。   “我真的饿了。”陈礼延深吸一口气,低头十分认真地开始吃饭,还和彭予枫提前打招呼,“彭彭,让我先吃五分钟,五分钟后我再和你讲话。”   “你吃吧。”彭予枫说。   随后,陈礼延给彭予枫夹菜,又在对面冲他笑了笑。   彭予枫也忍不住笑起来:“你别忙了,你自己吃。 ”   陈礼延嘴里还有东西,所以听了之后就对他点点头,食物没有咽下去前绝对不含着说话。   这一顿晚饭的时间比彭予枫预想的要快上许多,陈礼延甚至刚刚好掌握了两人的饭量。结完账后,陈礼延又带着彭予枫走出去,沿着之前的路,一直走到湖边。   那给草坪浇水的工人师傅已经不见了,地上仍旧有湿漉漉的水痕。在彭予枫的右手边,是一片安静的湖面,在远处有光亮,陈礼延在前面停下脚步,伸手指给彭予枫看,说:“那是苏堤。”   “那就是苏堤?”彭予枫愣了愣,打开手机地图,果真看见他所面对的方向确实是苏堤没错。   “嗯。”陈礼延说,“苏堤上人可多了,但这里不一样,这里很安静。”   他说的对。彭予枫想。他没想到这一段的西湖是如此安静,如果真住在这里,也算非常享受。   夜色中,彭予枫继续跟着陈礼延走。他的背影非常挺拔,高瘦却不显得弱不经风。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陈礼延染的那头金发,这种颜色很容易翻车,但放在陈礼延的身上却恰到好处。   彭予枫走在陈礼延身后,加快几步跟上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好像说要带我去一个非常好的地方,还有,见一个非常好的人?”   “嗯。”陈礼延神秘地笑了笑。   彭予枫说:“是这里吗?西湖边?”   “嗯。”陈礼延点头,两人停下脚步,不远处有一座凉亭,陈礼延找到一块树下的石头站上去,风从苏堤的风向吹来,在暗色的湖面上吹起连绵的涟漪,“西湖,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地方,非常好的地方。”   彭予枫心中一动,问:“那人呢?”   “我妈妈。”陈礼延说。   彭予枫冷不丁地被吓到,想说话却被口水呛到咳起来,不怎么相信陈礼延的话:“……你妈妈?在哪里?”   陈礼延从那块石头上跳下来,一下子走到最靠近湖边的栏杆旁,他就这样在夜色中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湖面。彭予枫没有出声,他等待着,等待陈礼延转过身来,风就这样从他的背面吹来,吹乱他的金发和白色T恤。陈礼延张开手臂,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说话的声音却很轻,他说了一句令彭予枫再也想不到,但是又很难忘的话。他说:“彭予枫,西湖就是我的妈妈。” 第15章 宝石山上的秋天   秋天来了。   彭予枫不再觉得天气热得无法忍受,也不会睡到凌晨的时候被热醒。他换上长袖长裤,把夏凉被收起来,现在的天气已经需要盖厚一些的毛毯。   还有很多别的改变。比如要去剪头发,他照镜子的时候发现头发长得有些遮眼。比如在这里已经有了熟悉的店,离他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羊肉泡馍,彭予枫很喜欢吃。日常打“哥布林”的工作也进行到下一阶段,彭予枫还算适应,不再是刚进公司的纯新人了。   周六,彭予枫在家洗衣服。   小阳台的那张吃过烧烤外卖的小桌没有被收起,偶尔彭予枫喜欢开一点窗户站这儿抽根烟,最后再坐下来看看窗外的蓝天。   在这里住得越久,彭予枫越想收回最开始对这里的看法:安静,漆黑,没有声音。   不,他错了,即使是合租的隔断房,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卫浴,但彭予枫还是不断地能听见各种奇怪的声音。   先是最里面的一间房,二房东说租客是个程序员,在这儿住了三年。彭予枫发现这哥们经常打游戏打到很晚,可以根据他是否大声骂街来判断今晚的战况如何。   有一天晚上彭予枫听见程序员没有打游戏,而是在哭,哭的很凶,像是在和谁打电话。彭予枫发誓自己不是故意去听,但他还是听见了诸如“我不要和你分手”“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这类的嘶吼。   其次是住在另外一间房的姑娘,男朋友会在每个周五晚上准时过来,两人点很多外卖,一直要闹到凌晨。他们也喜欢打游戏,最喜欢玩的是动森,彭予枫经常听见小人在游戏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还有一些彭予枫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的事情。   比如某天夜里,三四点钟,他们住处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人走进来,想要继续打开某一间房的房门,却始终没有成功。那个人没有放弃,开始敲门。直到五分钟后,无人回应,这人便再次走出去,在夜里把大门关上。   彭予枫觉得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好像没有人去关心这个。   他不认识与他住在一起的任何一个人,这些人甚至不算他的室友,他们只是忙忙碌碌的蚂蚁,瓜分了付不起整套房租的回迁房。   彭予枫让徐睿的事情烂在了心里。   他没有对周韬和妙妙说,也没对以前他们认识的那群朋友说。   彭予枫在网上查这些年的传染病患病率,得到一个比他想象中要高的数字。看得久了,彭予枫下意识地去洗手,觉得精神上有一种诡异的难受。网上有人说,现在谈对象之前得让对方提供体检报告,彭予枫觉得这本不该赤裸到如此地步,人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论如何,秋天还是来了。   雨一场一场下,气温一点一点降。   周韬和妙妙在南京去看法桐,他们从苜蓿园地铁站走出来的时候拍视频给彭予枫看,金黄的梧桐叶洒满整条大街,人流占据车道,几乎所有人都在拍照。   “你们拍了吗?”彭予枫和周韬打电话的时候问。   周韬顿时大倒苦水:“当然拍了,不然妙公主要打死我。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现在已经可以进入找角度、指导姿势、拍照修图一条龙服务。”   彭予枫笑起来:“挺好的,挺有意思的,给女朋友多拍点好看的照片,是你的职责所在。”   “喳。”周韬的思想觉悟很高。   洗衣机停止工作,彭予枫去晾衣服,宋景明给他留下的衣架他还在用,也没有去买新的。放杂物的柜子上却多了一个搞怪的小立牌——杭州热心市民。   彭予枫抬手把衣服都晒好,眼神几次落在陈礼延硬塞给他的“纪念品”上。他看了一会儿,又摇摇头,不自觉地笑了笑。   “彭予枫,西湖就是我的妈妈。”   那之后的许多次,彭予枫经常想起陈礼延的这句话。有时候是在梦里,有时候是在傍晚。   陈礼延说,全世界他最喜欢的地方是西湖,待在她的身边,就像回到家。西湖真的“养育”了他,是他的精神港湾。这里太美了,当你感到世界很烂的时候,就来西湖看看吧。   彭予枫觉得,陈礼延已经化身成那一阵从苏堤吹来的夜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掀开蒙在他头上的一层黑纱。   而后,他竟然真的和陈礼延成为了朋友。   有关彭予枫的性取向和之前发生的那点尴尬,两人都没有再提,好像也变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每回彭予枫想去杭州的某个地方,去问陈礼延准没错。陈礼延说,他差不多要把杭州都逛遍了,反正他每天都很闲。   彭予枫:[你的工作很闲吗?]   陈:[闲,我帮我爸收租。]   彭予枫:[你也是房东。]   陈:[也可以这么说吧。]   彭予枫:[房东平时要做什么呢?]   陈:[什么都做,说出来你不信,我经常去帮我的租客修马桶。有一家的马桶最难修了,那个按键我在实体店买不到,只能网购,等货到了才去修。]   彭予枫:[?]   陈:[还有修柜子、换灯泡,搬电风扇和洗衣机,收房租,带人看房。有的人让他不要养宠物,答应得很好,结果退租的时候我发现他家狗都快把客厅桌子腿啃没了。]   彭予枫:[……]   他笑得倒在床上,陈礼延浑然不觉,还在说那些他和租客斗智斗勇的故事。   原来上次他说,宋景明的房子又不怎么样,不如租他的房,不是随口说的。陈礼延每天出门时穿得很漂亮,开着车到处跑来跑去,其实是在做这些事情。   彭予枫笑完了之后又问:[所以你爸也是拆迁了很多套房吗?]   陈:[不是的,是以前投资买的。]   陈:[你在干什么?要不要一起出来喝酒?我在这里,是我朋友开的酒吧。来吗?我可以捎上你一起。]   手机上是陈礼延发来的定位。   彭予枫:[嗯……我今天想一个人逛逛,说不定晚上去?]   陈:[好吧。]   陈:[你改主意了跟我说。]   陈礼延的朋友很多,彭予枫只是其中一个,还是最近刚认识不久的一个。   虽然陈礼延经常找彭予枫聊天,也经常约他出来玩,但彭予枫其实只去过那么一两次。第一次是两人在他公司附近吃了顿烤鱼,算是暂时摆脱了快要吃腻的餐厅。   第二次是陈礼延想去动物园,彭予枫差不多是十年前去的动物园,想着去看看也可以,但陈礼延还带了其他的朋友过来,彭予枫就跟着他们一起去看长颈鹿。   他不算陈礼延的那种典型的朋友。   去动物园的那次,陈礼延带过来的还有两个女孩和一个男生,看起来都很年轻、很有朝气。彭予枫和他们加了微信,却从来没有单独聊过天。陈礼延说他们也是刚认识不久,是今年某一次看展览的时候认识的,于是后来便经常约着出来吃饭。   彭予枫感到吃惊,又想起他和印致远去素拓坐在大巴车上的那次,印致远和旁边的女孩说话。那时候他想着别人交朋友真容易,这句话放在陈礼延的身上,恐怕更要轻松简单。   大家都喜欢和陈礼延说话,他在人群中间,仿佛天生就是中心。   彭予枫换好衣服,穿上鞋,戴一顶黑色渔夫帽,拿着手机出去坐地铁。   他在微信上没有搪塞陈礼延,今天他是真的想一个人去逛逛。   他想去看西湖。   西湖三面环山,陈礼延那晚带他去的只是一小段。实际上,有太多的视角可以去看西湖。彭予枫出门前没想好要去哪里,但坐地铁的时候却点开微信看了看,按照陈礼延说的那个酒吧距离,彭予枫想着自己可以先坐到凤起路。   下来后他穿过龙游路,沙孟海的旧居就在这里。彭予枫进去看过,知道他是书法泰斗。但那间旧居并不大,彭予枫只走马观花地看过便出来,旁边还有新闻中心大楼,也浮现出一种怀旧的年代感。   彭予枫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报纸,但报纸总会让他想到妈妈。   小时候彭予枫生病需要在医院挂水输液,他妈妈总会抱着他,用自己的手捂着彭予枫输液的那只手,让他不要太冷。输液室经常有个瘦高的男人来卖报纸,因为无聊,大家总会买一份,彭予枫的妈妈也是如此。   再过去的路很好找,一直沿着北山街往前就行。   彭予枫远远地看着断桥,发现无论什么时候,上面的人好像都很多。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走上断桥,一个是继续沿着北山街走。   陈礼延说,其实都差不多,最后都能走到想要去的地方,只是看每个人的选择是什么。   彭予枫做了选择,他没有上断桥,而是去爬宝石山。   宝石山不算很高,但有一段不算短的石阶,这里比断桥的人少。彭予枫走上去,还没有爬到顶点,但是透过树叶的缝隙已经能看见阳光底下闪着光的蓝色湖面。   彭予枫一个人坐在石围栏上休息片刻,也给周韬和妙妙发秋天的杭州。   妙妙:[好看!]   妙妙:[彭彭有没有喝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彭予枫:[没,上次的奶茶还是去南京周韬给我买的。]   他在三人小群里和妙妙闲聊半天,手机却在此时不停震动起来。彭予枫切出去看,发现还是陈礼延。   陈:[你还是来吧,大好的周末。]   陈:[一个人在家无不无聊。]   陈:[秋天的第一杯酒,不要错过啊。]   彭予枫弯起嘴角,又站在宝石山上往下看西湖,他回:[不是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吗?]   陈:[你想喝奶茶?也可以,我给你点。]   彭予枫:[酒吧不是不给外带酒水吗?]   陈:[我找个杯子给你装进去喝。来吧,我开车去接你。]   彭予枫:[其实我离你发的Abyss不算很远,我等会儿自己过去吧。]   陈:[你在哪里?]   彭予枫:[在全世界你最喜欢的地方……]   陈:[真的?哪个方向?]   彭予枫:[……的附近的宝石山。]   陈礼延安静片刻,他那速度极快的“正在输入中”暂停下来。   随后,彭予枫收到一条语音。他点开听,是陈礼延的声音,像是有点委屈:“你爬山怎么不叫我,那我在这等你过来。”   彭予枫听了两遍,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反复地听了三四五六遍。 第16章 Abyss   Abyss,深渊。   这家酒吧的老板以前是陈礼延的高中同学,目前来说干什么都赔钱,开酒吧反而是赔的最少的那一个。陈礼延喜欢到他这里来打发时间,不少调酒师和熟客都认识陈礼延。   “最近在忙什么呢?陈礼延。”调酒师阿谭今天上班,对坐在吧台角落里的陈礼延打了声招呼。   陈礼延低着头,在快速地打字,头也不抬地应道:“又是我的呆瓜租客,把热水器搞坏了,我在找师傅过去给他看看。”   时间刚到饭点,对于喝酒来说还太早了。Abyss的灯只开了一圈,老板说先省点电。陈礼延染的那头金发已经洗了好多次,发根也长出新的黑发,现在他每天都看着头发不顺眼,想着再去全染黑。   阿谭劝他:“别染,忍一忍,染的黑色不怎么自然。”   陈礼延说:“我真的烦,之前挺好看的,现在变丑了。如果不去染,我就找个推子把头发推了算了。”   阿谭在吧台后面一边准备冰块,一边笑得快要打鸣。   其实也没有丑到难以直视的地步。只不过陈礼延对自己要求高,每天都认真地穿衣服,像只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欢迎。”门铃声响,阿谭习惯性地露出公式化的微笑。   有个穿着打扮很时尚的美女露了一张笑脸,往里面看一眼,问:“是不是还没开门?”   “还有一会儿。”阿谭说,“可以先来坐。”   陈礼延转过头,和那女生对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陈礼延对她灿烂地笑起来。长卷发的女孩坐到陈礼延身后的那个卡座,阿谭过去和她说话,给她介绍这里的酒单和推荐。   过了一会儿,阿谭回到吧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陈礼延。   陈礼延吃痛,说:“嘶——有病你。”   阿谭把一张写着微信号的便利贴放到他面前,低声说:“加一加,美女给你的。”   陈礼延扬起眉头,手指点在便利贴上,没说话。   阿谭说:“你刚不是对人家笑了吗?别以为我没看见,不喜欢这个类型?”   “喜——欢。”陈礼延拖长声音,把手机壳拆下来,再把便利贴放在里面,“不过今天就算了,今天我要和我朋友喝酒。哎,阿谭,给我找个大一点的玻璃杯出来。”   “干什么?”阿谭一头雾水。   “我去买杯奶茶。”陈礼延笑了笑,“我朋友想喝奶茶,什么秋天里的第一杯,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这个。”   “哪个朋友——”阿谭在后面喊,“哪个朋友要来Abyss喝奶茶?”   彭予枫在外面吃了点快餐,从宝石山下来后天黑得快。已经不是夏天了,没有那些漫长的白昼留给他在原地徘徊。他还是从北山街走,打算坐地铁去陈礼延说的Abyss。   凤起路,龙翔桥,定安路……中河北路、武林广场、建国北路。再次走进地铁,彭予枫从一片全然的陌生中逐渐熟悉。就像那个他待了四年的北方城市一样,他会很快地认识这里。   走路的时候,彭予枫也在和陈礼延说话。等到走出地铁站,彭予枫抬起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儿抽烟。陈礼延的头发长了,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黑色的发箍戴着,有一瞬间,彭予枫误以为陈礼延是一个五官英气的女孩。   “彭彭!”陈礼延一眼就看见彭予枫,立刻吼了一嗓子。   好吧。彭予枫想。收回刚刚的想法,谁家的女孩有这么粗的烟嗓。   彭予枫朝陈礼延走过去,陈礼延把烟抽完,从口袋里掏出他经常买的薄荷糖吃,看着彭予枫含糊地问:“你怎么好好地戴个帽子?”   彭予枫在他面前站定,把帽子摘掉,前面的头发也垂下来,笑着对他说:“因为我不想戴你头上的那玩意儿。”   “哦。”陈礼延愣了愣,开心地笑起来,“你头发也这么长了啊。”   “嗯。”彭予枫低头,继续把头发塞进帽子,“我还没找着机会去剪,等明天再去好了。”   陈礼延跟他走在一起,冷不丁地抬手把彭予枫的帽子摘掉,然后戴到自己的头上。   彭予枫威胁道:“喂!”   “借我戴会儿。”陈礼延还在笑。   华灯初上,秋日之夜十分舒适。彭予枫和陈礼延走过路边鳞次栉比的各式小店,在售卖龙井、丝绸和各种本地特产的店门前路过,穿两条小巷,经过一只窝在墙头休息的白猫,然后找到Abyss。   “Abyss……”彭予枫说,“为什么叫这个?”   “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陈礼延主动伸手替他推门,“我猜是这个。不过也有可能是老板头脑空空,只是觉得这个英文单词有点酷。”   再次回到酒吧,已经和陈礼延离开时有了很大不同。客人们都来了,阿谭正在辛勤地干活。彭予枫和陈礼延坐到吧台的角落,阿谭走过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哈喽。”   陈礼延说:“特调两杯。”   “行。”阿谭说。   彭予枫还在看酒单,陈礼延问:“宝石山好玩吗?”   “还行。”彭予枫回忆道,“人不算很多,没有爬到顶的时候就能看见……西湖。很漂亮。”   “有照片吗?”陈礼延说。   彭予枫点点头,把手机放在两人中间,让陈礼延看他拍下的西湖。陈礼延一年四季都要去西湖,可就算他去过千万次,每次都还是会停下来看别人拍的照片。   “有一句话叫做……”陈礼延说,“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夜西湖,夜西湖不如雪西湖。”   “你都看过吗?”彭予枫问。   陈礼延想了想,遗憾地说:“雪西湖见的少。”   彭予枫把手机收回来,说:“那以后多见见,会有机会的。”   阿谭给两人小小地插了个队,端着两杯深红色的特调来他们面前,说:“慢用。”   “谢谢。”彭予枫说。   酒吧的顶光灯打下来,阿谭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打量了几眼彭予枫,看向陈礼延说:“陈礼延,你这个帅哥朋友我还是第一次见,那杯奶茶是现在上吗?”   “哦,对了,看我这记性。”陈礼延拍了拍自己的头,“上上上,加点冰块。”   “什么奶茶?”彭予枫迷茫地问。   陈礼延说:“秋天的第一杯奶茶。”   彭予枫猛地想起来,微微瞪大眼睛看着陈礼延,低声说:“我随便说的。”   “嗯,我随便买的。”陈礼延笑着看他。   阿谭得了指示,另外拿出一个大杯,悄悄地把外面买的霸王茶姬倒进去,笑着推到彭予枫的面前。彭予枫也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说:“谢谢。”   “叫伯牙绝弦。”陈礼延说,“我让店员给我推荐的。”   彭予枫还是第一次坐酒吧里喝奶茶,阿谭又给他们上了点心和鸡翅。陈礼延在一边对彭予枫抱怨今天租客弄坏了什么东西,彭予枫喝一口奶茶又喝一口酒,还算认真地听陈礼延讲话。不时地有人进来,不少人在聊天,Abyss的氛围随着夜色变得渐入佳境。   酒的度数稍微有点高,彭予枫喝了一会儿,问阿谭:“这个有多少度?”   “二十几。”阿谭忙里偷闲地说,“还可以吧?”   “还行。”彭予枫对他笑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个长卷发的漂亮女孩走到彭予枫和陈礼延的中间——她面向的是陈礼延,只留给彭予枫一个背影。彭予枫把脸转到另一边去,然后拿出手机,条件反射性地打开微信,但其实也并没有人找他。   陈礼延看起来有些吃惊,但很快和这姑娘快乐地聊了几句,推辞道:“……今天真不行,下次。”   “真的?”姑娘讲话声音脆生生的。   “真的真的。”陈礼延开朗地说,“阿谭——”   “哎。”阿谭从彭予枫的面前走过去,“要什么?”   陈礼延请了那女孩一杯酒,阿谭说没问题。过一会儿陈礼延回头,看到她们那一桌,数了数人头,又叫来阿谭:“再来几杯,给她们每人一杯。”   “好。”阿谭又去干活,“那就从你卡里余额扣了哦。”   “行。”陈礼延不在意地点头,转头看向彭予枫,“刚才说到哪了,彭彭……靠,你都喝光啦。”   彭予枫已经在他们聊天的中途把酒喝完了,他面前的酒杯空空如也,也侧过头看陈礼延,想了想说:“说……你的租客弄坏了热水器。”   “对。”陈礼延的眼睛盯着彭予枫,“你喝醉了吗?”   彭予枫摇摇头,笑起来:“没有,怎么可能。”   没有醉。彭予枫想。他喝的不算很多,只是喝得有些急。刚才陈礼延和那女孩说话的时候,彭予枫被晾在一边,那是他喝的最急的时刻,仿佛有一瞬间非常地口渴。此刻,进入他身体的酒精正在快速发生作用,他感到一阵很舒适的放松。   彭予枫说:“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他走进去用冷水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指着他剩下一半的奶茶,想问阿谭这是什么酒。阿谭哈哈大笑,说:“这是新品,还没完成呢。”   彭予枫走到陈礼延的身边坐下,陈礼延也喝完了他的那杯,忽然转过脸来对彭予枫认真地说:“彭予枫,现在陪我去做一件事吧。”   彭予枫晕头转向,被陈礼延拉住身上背包的带子,跟着他又走出Abyss。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巷中的“深渊”亮着迷离又闪烁的灯。彭予枫想,陈礼延做事情总是这样先斩后奏吗?可是他好像也不讨厌,还老是喜欢和他待在一起。 第17章 碎发掉落进衣领   等待彭予枫的是——曾经在陈礼延朋友圈,点赞打九五折的tony老师。   “陪你做的事情是剪头发吗?”彭予枫恍然大悟。   “嗯。”陈礼延得意地晃晃脑袋,“你不是说一直没找到时间剪吗?正好我可以和你一起。”   陈礼延伸手把那黑色的发箍拿掉,微长的头发一下子从额前坠落下来,他的眼睛被遮住,但看向彭予枫的时候却还是如此明亮。彭予枫没有拒绝,是该做这件事,明天或者后天都可以,但陈礼延说“现在”,彭予枫觉得也没问题。   他们并排坐在一块儿,陈礼延开玩笑地说要把头发全部推掉,和他相熟的tony正在嚼口香糖,惊到差点把口香糖吞掉,说:“你不是认真的吧?”   陈礼延在镜子里仔细看自己,深沉地说:“我应该是个圆头。”   “这不是圆头不圆头的事。”   “我应该能撑得住吧?”   “你这样我不给你剪了,拜拜。”   “哎——”陈礼延拉住对方,“不推了。”   彭予枫好笑地听了半天——给他剪头发的是个年轻女孩,两人只说了几句便达成一致,陈礼延那边还没开始,彭予枫都快要剪好了。   “我给你修修,让你的尴尬期不要太难熬。”陈礼延的tony拉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叹了口气。   彭予枫结束得早,女孩给他仔细掸掉脖子和衣服上残留的碎发,又拿发胶帮他简单弄了个造型。   “谢谢。”彭予枫说。   “其实我感觉,你留长也挺好看的。”女孩细声细语,用手在彭予枫脸颊两侧比划一下,在镜子里对他笑。   彭予枫也笑了笑,说:“太麻烦了,平时我连发胶都不用……早上起来洗完脸就直接去公司。”   “是吗?你是程序员吗?”女孩又问。   彭予枫说:“不是,但也在科技公司搬砖。”   他多和这姑娘说了两句话,还坐在椅子上没起身,却感到此时镜子中另有一道视线对他望过来。   这家理发店在晚上依然生意很好,彭予枫听见室内音响没有在播那些燥热的抖音神曲,而是一首Damien Rice的Delicate。   光线整个朝他们照过来,把室内照得纤毫毕现,也把镜中陈礼延的眼睛再次照亮。   彭予枫收回视线,干脆站起身,站到陈礼延的后边,看tony灵活的双手摆弄他的头发。   陈礼延难以置信地说:“你又好啦?彭彭。你怎么每次都这么快。喝酒那么快,剪头发也那么快。”   一听到这个,那tony冷笑一声,忍不住说:“你刚不跟我废话这么多,你也早就好了。”   “我废话多吗?”陈礼延更加难以置信。   彭予枫笑了一下,去到休息区的沙发,对陈礼延说:“我等你,我去那边看会儿杂志。”   他没有等陈礼延回答,便径直地朝沙发走去。手边的杂志都是时尚杂志居多,也不是最新的。彭予枫坐下来,后颈处仍然时不时地发痒,他知道碎发不可能真的被扫干净。   痒。彭予枫打开杂志的第一页。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神却又望向陈礼延的方向。陈礼延在镜子的另一面,彭予枫看不见他了,但他还能看见陈礼延的双腿,以及那时不时掉落在地上的金发。   有人走到他面前,还是给他剪头发的那个女孩,递一杯茶水过来,彭予枫又说谢谢。   等到陈礼延的头发剪好,两人终于不再是一个需要帽子,一个需要发箍的野人。彭予枫提前付了钱,陈礼延发现后回过头看他,认真地说:“你怎么这样。”   彭予枫无奈地笑道:“不是,这里好像也没有贵到离谱。我来付吧,之前好多都是你付的钱。”   “反正你不能偷偷付钱。”陈礼延说,“你这样我的积分卡没积上。”   哦。原来是这个。彭予枫一下子被逗笑起来,心想这才是陈礼延。   陈礼延果真又走过去,和人讨价还价半天,终于把那一星半点的积分重新积到他的卡上。陈礼延满足了,春风得意地拉着陈礼延走出去,面无表情的tony老师又在后面喊:“陈礼延!你之前头上戴的那玩意儿不要了吗?”   “不要了!”陈礼延回头笑道,“你留着吧!”   “谁要你这破烂!”tony老师又喊。   彭予枫跟着陈礼延走出去,夜变得更深,快要将近十一点,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渐渐变少。彭予枫忽然意识到,他其实很少有这么晚还在街上乱逛的时刻。从前学校有熄灯时间,他只会从图书馆回宿舍,后来上班了,也只是从公司走路回家。   彭予枫做事情需要一点安排与计划,比如他决定今天洗衣服,明天去理发店。但陈礼延则是跟他完全相反,冲动购物和心血来潮占据他大部分的行动指南。   所以这样才会有新鲜感吗?彭予枫暗自分析。所以这样和他在一起玩的时候才会感觉很开心?   彭予枫走着走着,对陈礼延说:“我要回家了,再见。”   “这么早?这么快?”陈礼延不太能理解。   彭予枫抬手指了指前面,说:“我坐地铁回家。”   “那我去找车,顺便喊个代驾。”陈礼延犹豫地看着他,“你不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了。”彭予枫找新的理由,“我还……有点事情要做,就不和你一路了。”   “好吧。”恢复清爽发型的陈礼延陪着彭予枫走到地铁口,彭予枫一脚踏上下行的电梯,缓慢地下降,他回过头看陈礼延,看见陈礼延站在夜色下对他挥挥手,彭予枫也朝他挥挥手,然后转过头。   可是没过几秒钟,陈礼延的声音又从他背后传来,说:“彭彭,忘记跟你说一件事!等下你看微信!”   “什么——”彭予枫已经看不见陈礼延了。   只能先往地铁里面走,彭予枫拿出手机,陈礼延给他发来消息:[想问问你最近是不是还失眠?]   陈:[完了,好像不应该喝奶茶。]   失眠。的确。彭予枫这阵子和陈礼延闲聊的时候无意中提过一句,但和奶茶也没什么关系。   这只是夏天过去,天冷下来之后,突然找到彭予枫的一个坏毛病。他有问过周韬和妙妙,这两人说天冷下来之后反而睡得更多了,经常有要冬眠的迹象。   “你是不是坐办公室坐久了,试试运动?”妙妙给彭予枫出主意。   彭予枫试过跑步,但晚上还是睡不着。前几天他去问同事,同事让彭予枫吃点褪黑素。   “不过也不能老吃。”同事叮嘱,“可以先试试看。”   褪黑素有效果,不过吃完之后睡醒人会变得很难受。彭予枫试过几次,没有再尝试。   他过安检,进站,坐上开往家的那趟车,刚刚好是末班车,车厢内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彭予枫低头给陈礼延回:[嗯,还有点。]   陈:[别吃褪黑素了,下周你有空吗?我带你去试试另外的方法。]   彭予枫:[什么方法?]   陈:[现在先保密。]   彭予枫:[要带我去看医生吗?]   陈:[那不是,反正很无痛。你把时间空出来吧?]   彭予枫慢慢地打字,先打“到底是什么”,觉得语气太僵硬,删掉。再打“周六还是周日”,看了半天,还是没有发。最后纠结很久,彭予枫只是说:[应该有空吧。]   陈礼延又给他回了一个胖橘的猫猫头表情。   无人的地铁。   彭予枫收起手机,他坐在正中央的位置,可以看见对面模糊又漆黑的反光中,他的人影有点颓丧地坐着。痒。彭予枫又想。好像有根碎头发掉落在他的衣服里。   陈礼延成为彭予枫在杭州的第一个朋友,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陈礼延会变成彭予枫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彭予枫有时候会想这样对不对,但每次他还没来得及真的去思考和犹豫,陈礼延总会笑着喊他一起去干这干那。   于是,彭予枫有段时间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节奏。毕竟,和陈礼延做朋友,是一件真的蛮开心的事情。他又开朗又大方,性格很好懂得又多,跟他在一起玩似乎永远不会感到腻味。   下周转眼就到。   彭予枫这回没有洗衣服,打着哈欠起床的他,忽然也期待着陈礼延要怎么“治疗”他的失眠。   吃完午饭彭予枫休息一会儿,有人在敲门。周六,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上班族都会习惯性地补觉,彭予枫猜测是陈礼延,跑去开门果真是他。   “走吗?”陈礼延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但是却没进来,“今天和你一起坐地铁。”   彭予枫有点吃惊,却也没多问为什么。他回房间里拿上自己的包——他也买了个运动斜挎包,出门装点零碎的东西,比双肩包方便许多。   陈礼延站在门口等他,今天他穿了一件藏蓝色的宽松卫衣,运动裤和球鞋也搭配得恰到好处,耳朵、脖子上戴着不少亮闪闪的饰品,像是可以直接去拍男生穿搭杂志。   “怎么忽然不开车了?”彭予枫问。   “停车烦。”陈礼延说。   “到底去哪儿?”彭予枫又问。   陈礼延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复杂,缓缓地说出三个字:“龙翔桥。”   “呃……宇宙中心吗?”彭予枫脱口而出。   “是的。”陈礼延看着彭予枫笑起来,像是找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共鸣,“说起来无论我什么时候去龙翔桥,那地方的人流量都让我有点吃不消。彭彭,你知道吗?有一年我和朋友在龙翔桥,我们说,这里的人集结一下,可以直接把江对面给攻打下来。”   彭予枫和陈礼延走出楼道,脑中真的可以想象到那种“人人人人人人”的绝望感,彭予枫深有同感地笑道:“让他们直接打过来吧,最好能把我公司炸了。”   陈礼延笑得肩膀颤抖起来。   彭予枫无意中说:“但是你最近怎么不约其他人一起玩了。”   陈礼延笑了半天,什么都没意识到:“什么?哦……没什么,就约你玩一样的。” 第18章 Lost in 龙翔桥   宇宙中心不是一句玩笑话。   彭予枫和陈礼延刚从地铁出来,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涌动的喧哗,他们本来走得很近,却不受控制地被人群分开。   但不管彭予枫被冲到哪里去,他都能看见陈礼延,也会看到陈礼延在第一时间向他靠近。   湖滨的银泰ABCD区变成一个迷宫,有的地方可以过街,有的地方要去地下通道。有的店铺在二楼,彭予枫明明看见了,但却总是找不到要从一楼的哪个口进去。   彭予枫的脚步迷茫,他原地转了个圈,看见戴着白色假发、穿着cos服的杀生丸从他面前经过,还看见马路对面的信号灯完全消失……路牌告诉他向左走,再向右,不能从这里进,要从那里进。   陈礼延再一次出其不意地拉住彭予枫身上的背包带子,把迷失的彭予枫拉到自己身边。   “陈礼延!”彭予枫提高声音,“你有没有看过斯嘉丽演的《迷失东京》?”   陈礼延比彭予枫会认路,他带着彭予枫去走地下通道,说:“看过。”   随后他又忍不住含糊地说一句:“我喜欢斯嘉丽的身材。”   “什么?”彭予枫转过脸问。   陈礼延笑了笑,眼睛弯弯的,他说:“没什么,我说我看过。”   哦。彭予枫想。才怪,我有听见你说你喜欢斯嘉丽的身材。   其实彭予枫是想和陈礼延说,刚刚在十字路口的某个瞬间,让他想到《迷失东京》里的男女主角——电影中的他们都是在异国的异乡人。彭予枫比他们幸运一点,他只是地理上的异乡人,他勉强还能拥有一个共同的文化背景。   不过,斯嘉丽的胸确实非常性感。   彭予枫有点分不清地下通道到底通向哪里,他们似乎又走到商场的负一层,像之前他去南京的那一次,跟着周韬和妙妙去新街口,迷失在那拥有二十几个出口的地铁站,彭予枫也早就不知道陈礼延要带他去往何方。   现在,他只能信任陈礼延了,不是吗?   路过的年轻人集中在泡泡玛特的店门前,陈礼延忽然有了兴趣,扯动彭予枫的背包带子,让他调转方向:“来看看。”   彭予枫兴致缺缺,陈礼延想看他也愿意陪着。泡泡玛特的塑料小人更新换代很快,彭予枫的视线一一扫过,没有心动的款式。唯一让他有点兴趣的是某个充电线,做的样式挺可爱,可惜彭予枫把手机拿过去比了比,他的充电接口没法匹配。   是该换个手机了。彭予枫想。他又再次期待起年终奖。   不过,陈礼延居然也什么都没买,只是快速地在这里逛了一圈,然后对彭予枫笑道:“走吧,往前面去看看。”   “你是在故意消耗我的体力吗?”彭予枫扬起眉头说,“这样我晚上能睡好一些?”   陈礼延说:“不是的,就是顺便逛逛。”   两人再次靠近,陈礼延打开手机递给彭予枫,让他输入信息,随后买了两张电子票。他说:“想让你试试听音乐会,我每次一听就会睡得很香。”   彭予枫想了想,怀疑地问:“有这个效果吗?这么神奇?”   “是在里面听的时候就睡过去了。”陈礼延笑起来,眼睛里面流露出特别的神采。   他就知道。彭予枫想。他好像已经慢慢地能猜到一点陈礼延。   不过彭予枫确实没有听过音乐会,他把票钱转给陈礼延,陈礼延也只说等下再收。   两人重新回到地面,过马路去工联CC。陈礼延一边走一边说:“我记得……这里有一家店。啊,到了。”   彭予枫已经完全放弃认路,干脆做个“赶尸人”赶着的“尸体”,被陈礼延拉到一家玩偶店里去。   为什么陈礼延还喜欢这种东西?彭予枫感到一阵无奈。香蕉茄子和土豆,龙虾企鹅和小狗。彭予枫放慢脚步,一个人在货架间转来转去,陈礼延和他分开,似乎带着目标而来。彭予枫回头,看见陈礼延一边低头在手机上打字,一边去寻找着什么。   彭予枫看着他,又把目光收回来,低头拿起眼前的一只毛茸茸的小蓝鸟。他的手心握着这只小蓝鸟,翻标签牌的时候看到价格要一百多块。   不远处的陈礼延接了个电话,他笑意盈盈地说:“嗯,我现在就在工联CC……你想要哪一款来着?图片发我,我给你找找,如果有我就直接买了……怎么给你?等你周二或者周三下班有空的时候,我带过去给你……”   彭予枫没有挪开脚步,他能听见陈礼延在打电话。他把价值一百多的小蓝鸟放回去,对面走来一对情侣。女生穿了一身可爱的白色连衣裙,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回头对她男朋友说:“出新品了!好想要!”   “那给宝宝买。”男生手里拿着奶茶,一脸笑意地走到女生旁边。   彭予枫握着手机后退一步。   “先生,我们现在有优惠哦!您是不是第一次来?”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走过来和彭予枫搭话,“现在注册……可以有优惠。”   彭予枫听了开头就失去耐心,冷冷地说:“抱歉,我不需要。”   “彭彭!”陈礼延在四处找他。   彭予枫走过去,陈礼延低声道:“那个优惠不好,办信用卡的。”   “我知道。”彭予枫笑了笑,“我连花呗都没有,我不会办的。”   陈礼延说:“你有要买的吗?我要买这捧花。”   他把手里的玩偶给彭予枫看,脸上也露出不太能理解的神色,小声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   “挺可爱。”彭予枫耸耸肩,“我没有要买的。”   “那我去结账。”陈礼延说,“你等我一会儿。”   没什么好的。彭予枫想。这些玩偶的成本其实很低。   但如果真的喜欢一样东西,你的爱本身就会赋予它很多不可取代的价值。   彭予枫站在一边,看陈礼延结账,又要了一个很大的袋子,把买到的玩偶装在里面。彭予枫很快意识到,陈礼延是在买一件礼物。给谁的?送朋友吗?或许吧。   陈礼延有女朋友吗?彭予枫又想。好像没听他提过在谁谈恋爱,如果真的谈恋爱了,应该也没这么多时间和他出来到处闲逛。   无论是什么,都不关他的事。彭予枫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心里的朋友界限石碑并没有摇晃和倒塌——陈礼延只是他的一个朋友,确实如此,并无其他。   那个玩偶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一直被陈礼延拎在手中,他们提前去剧院换了实体门票,又去一家专门做素菜的餐厅吃饭。全素也是彭予枫没试过的东西,陈礼延好像天生就能帮他找到各种新的体验。   暮色来临,两人又折回湖滨附近,彭予枫抬头看天,看见被夕阳染红大半的天空,却没看见它究竟往哪个方向落下去。银泰依然人来人往,不一会儿步行街的街灯亮起,彭予枫和陈礼延拿着门票进了剧院。   陈礼延没买太中间的位置,他们坐在靠左的后排。剧院比彭予枫想象中要小一些,整个内饰都是低调的深灰色,陈礼延坐下来,活动了一下肩膀,情不自禁地放低声音:“如果我待会儿睡着……”   “嗯。”彭予枫在看拿到的曲目单。   “如果我待会儿睡着打呼的话,你可以把我叫醒吗?”陈礼延问。   彭予枫抬起头,他感到陈礼延的肩膀和他碰在一块儿,隔着布料,他能感受到陈礼延上臂肌肉的温度与触感。彭予枫恍惚一秒,说:“万一……我也睡着了?那我就不知道你会不会打呼了。还有,打呼是病,要去医院看。”   陈礼延想了想,又在说他之前讲过的笑话:“好像也是,但我只有特别累的时候才会打,医保卡的余额真的不够……”   他还想说点什么,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灯光在彭予枫和陈礼延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暗下去,光全都留在不远处的舞台上。手持“禁止拍摄”告示牌的工作人员来回走动几圈,彭予枫压低声音对陈礼延快速说:“没事的,如果我俩都睡着并发出噪音的话,一定会有人来叫醒我们。”   彭予枫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陈礼延的轮廓影影绰绰看不清晰,却能听见他的笑声,感受到他的呼吸。   陈礼延也压低声音,说:“知道啦。”   下一秒,清澈如泉水般的钢琴声缓慢地响起,弦乐在大约五秒后加入这场缠绵的舞会。彭予枫已经忘记曲目单的第一首是什么,可是记得或者不记得,好像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当然能在网易云里找到一首曲子的各种版本,戴上耳机,彭予枫就能随时随地听见。但不一样,只有当你在现场,当你真的看到演奏者,当你身处于黑暗中的时候,才能看见那些流溢出来的情感和音乐本身的共鸣。   彭予枫认真地听着,不想浪费一分一秒。   可是听到第五首的时候,他忽然睡着了一会儿,陈礼延笑彭予枫睡过去的时候像个小孩子。 第19章 十二月只有冬雨   彭予枫额外新建一个歌单,没有放自己常听的那些迷幻摇滚和民谣,反而是挑了许多以前没有尝试过的古典乐。   陈礼延带他去试试音乐会,说不定真的是另辟蹊径。彭予枫睡觉时听一听那些来自几个世纪之前旧世界的声音,竟神奇地慢慢治愈了他的失眠。   天气越来越冷,进入十二月,彭予枫终于体会到周韬和妙妙所说的“睡得很好!好像要去冬眠了”的感觉。于是午休时分,彭予枫也会戴起耳机听古典乐,然后又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他来到这里已经快要半年,工作生活已经变得十分熟悉,开始渐渐地和组内的一些同事关系增进。彭予枫就是这样,他在这方面总是像只慢吞吞的蜗牛。   陈礼延不再是他唯一的朋友了,彭予枫偶尔也会加入和同事们的聚餐。   这个月,彭予枫独立负责项目的某个新内容,涉及到要和其他组合作的环节。组长带着彭予枫一起建了线上群聊,和另外组的同事约好第二天找个会议室详细过一遍,看看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隔天,彭予枫去会议室,一进门却看见一个非常眼熟的人,是印致远。   印致远和另外两个同事就是对面过来开会的,彭予枫昨天没在群聊里看见印致远,不知道他是不是临时被拉过来。   夏天过去,彭予枫和印致远很少碰见,彭予枫一度忘记印致远这个人,突然再看见还愣了几秒,不过很快反应过来。   “嗨。”彭予枫笑着对印致远三人打招呼。   “好久没看见你。”印致远也正常地笑了笑。   “致远认识彭彭吗?”有人好奇。   彭予枫说:“他和我是同期,我俩素拓的时候还住一起。”   几人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开完会,印致远又叫住彭予枫,跟他寒暄:“最近还好吗?”   “还行。”彭予枫把最后一点会议记录写完,然后开始收拾笔记本电脑,“你怎么样?”   “我也还行……我们组发神经加了两个月的班。 ”印致远还坐在椅子上,会议室的大门敞开,只留下他们两个,“一起去吃饭吗?”   “也行。”彭予枫想了想说,“你等我一下,我把电脑放回去,这还是借来的。”   彭予枫和印致远去餐厅吃饭,两人再次在队伍中排队。夏天时候他们刚来公司报道时也是如此,现如今到了冬日,两人都换上了厚重的外套。   彭予枫吃着饭觉得热,便脱了外套,只单穿一件灰色毛衣。他的手机放在桌上不时震动,不用想也知道是废话许多的陈礼延。彭予枫拿起手机看看消息,抽空给陈礼延回一句“在吃饭”。   印致远坐在对面,把彭予枫的动作和表情完全收入眼底,跟他闲聊一会儿,笑着问:“你后来有开始谈恋爱吗?”   彭予枫语气平淡,说:“没有谈恋爱。你家里人有搬过来了吗?”   印致远叹了一口气,说:“也没有。刚毕业时的想法好像在慢慢变了,一开始觉得这里很好,现在觉得说不定还是要回老家。”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是这样,人的心思变得是很快的。”   两人吃完饭,印致远叫住彭予枫,对他正色道:“我认识几个朋友,周六会有个酒局,你想来吗?我保证都是正儿八经的人,有两个是做设计师的,还有一个刚从国外回来进了高校。我知道……你不喜欢很混乱的关系,但后来我也没有再那样了。”   彭予枫倒是没想到印致远会这么说,一时之间没考虑好,他迟疑道:“我……”   “没关系。”印致远笑得很温和,“就是告诉你一声,顺便邀请你一下,你想来就在微信上跟我说。毕竟……我们这种人也……怎么说,某种意义上也很难遇见和自己一样的人吧?你不想来也没关系……拜。”   两人正好经过一楼,电梯门打开,印致远不想错过,立即走进去。他在电梯里对着彭予枫挥挥手,电梯门很快合上,把彭予枫独自留在外边。   彭予枫去走楼梯,这回印致远不会放弃坐电梯的机会陪他走到二楼,和他吃饭也没有再试探什么,甚至丢掉了之前的虚伪面具。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不断改变的。彭予枫想。他不会再去评判印致远的私人生活,也不再把他当做朋友,印致远只是一个遥远的、和他一样的同类吧。   也许他应该去那个聚会,可能他会有一场真正的“艳遇”,而不是每天都在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周末也不去约会,只是放空脑袋和陈礼延出去乱逛。   不,等等。彭予枫又警惕起来。他怎么会这么想?他是喜欢和陈礼延一起玩的,但找不到约会对象又不是朋友的错。谁能真的既要又要?   那个星期剩下的日子,彭予枫一直在想这些。   等到周五晚上,陈礼延发消息给他:[彭彭,明天要不要去西溪湿地坐船?]   彭予枫大冷天点了DQ的外卖,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一边看动漫一边吃冰激凌,看见陈礼延这条消息后他头痛地往椅子上一靠,闭上眼睛纠结——去吗?去吧?他也没坐过船,好像挺好玩的。但是明天是周六,他其实也可以选择去找印致远。   彭予枫把冰激凌全部吃完,最后还是给印致远回:[抱歉,明天我不去了,谢谢你邀请我。]   印致远:[笑哭.jpg]   印致远:[没关系。]   而后他又硬邦邦地给陈礼延回复:[不去。]   陈:[!]   陈:[为什么!]   陈:[你去过吗?这个季节西溪湿地有芦苇花,错过就要等下一年了。]   彭予枫:[不去了,想在家看电影。]   他拿着手机,看见陈礼延几次三番地“正在输入中”,等待一会儿,陈礼延最后只是给他发:[好吧。]   好吧。彭予枫微微笑起来。透过屏幕,他已经看见陈礼延失望的样子了。彭予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床上翻身,感受到吃进胃里的冰激凌似乎还在散发着凉意。   不用担心。陈礼延想看芦苇花,还是有很多机会的。他可以喊其他朋友。比如——上次他们一起去动物园的那些人,比如宋景明。   陈礼延果真找到另外的人一起去西溪湿地看芦苇花。   第二天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到下午三点,陈礼延一共发了七条朋友圈,有照片有视频,非常丰富多彩。彭予枫感觉自己虽然没去,但是看着陈礼延的朋友圈直播,仿佛也身临其境了。   有一条视频是在船上——是那种不怎么不大的游船,座位是红色的漆木。陈礼延坐在靠左的窗边,冬天的暖阳从舷窗外洒向陈礼延,把他拿着咖啡的手照得透明。   彭予枫把音量调大一些,能听见游船上自带的介绍广播——“……西溪国家湿地公园,位于浙江省杭州市……”——再往前,船渐渐地放慢速度,带着陈礼延正穿过一道石拱桥。   彭予枫给小陈点了赞。宋景明也点了赞。   挺好。彭予枫想。没有他陈礼延当然也会出去玩。陈礼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定有三百六十天都在玩。他没有任何经济压力,可能也不用存钱,在杭州收租,足以让陈礼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彭予枫有时候也蛮羡慕。   十二月份盘桓在彭予枫心里的还有另一件事——他开始经常关注天气,盼望着是不是可以幸运地迎来一场大雪。   那句话怎么说?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夜西湖,夜西湖不如雪西湖。彭予枫虽然后来又去看过很多次西湖,但还没有见过雪西湖。这个月会下雪吗?还是要等到下个月?   可惜的是,没有下雪,只有下雨。   冬雨带着无法躲避的阴冷,钻进彭予枫的羽绒服里。他在北方待了四年,终于又在这一年的冬天寻回那种熟悉的刺骨感。   不过彭予枫很快就习惯了。   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冬天冷,妈妈会特地帮他烧热水洗脸。他们家最早的时候还住平房,水池在平房的后边,彭予枫睡得迷迷糊糊起来,妈妈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提着红色的热水瓶。很多个早晨,这就是彭予枫的日常。   现在不会了。彭予枫会干脆早点起床,直接走进浴室冲热水澡。他不再需要装在热水瓶里的热水,生活早就方便许多。   错过西溪湿地芦苇花的彭予枫什么也没有察觉,陈礼延只不过安静了几天,便又开始经常和他聊天。彭予枫想,陈礼延肯定是没有生他的气,应该也没有理由生他的气。   他答应和陈礼延一起过圣诞节,两人去Abyss喝酒,阿谭还在上班,这回没有人专门给彭予枫点霸王茶姬的伯牙绝弦。实际上他们一去Abyss,陈礼延就被一群熟人拉走,彭予枫还坐在吧台喝酒,回头看见陈礼延跟一群人笑得极其开心。   阿谭也看见了,在彭予枫旁边说:“今天好像没看见婉瑜。”   “婉瑜?”彭予枫的世界因为酒精微微晕眩。   “哦——”阿谭看着他笑起来,有些意味不明,“你应该见过婉瑜,就是之前……你第一次来Abyss喝酒的那次,有个妹子来找陈礼延搭讪过。”   “是她啊。”彭予枫想了一会儿,好像记起来了。   “他们上次还一起去西溪湿地了。”阿谭靠近一点,看着彭予枫的眼睛补充。   彭予枫眨了眨眼睛,顿时笑起来:“是吗?那应该挺好玩的吧。” 第20章 要好久才能再见到你   阿谭不经意间透露给彭予枫的消息,补全了那天陈礼延朋友圈的另一面。   婉瑜。彭予枫脑海中的声音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很好听。   他回忆起那天在Abyss,走到陈礼延身边和他搭讪的女孩。彭予枫当时在很急地喝酒,此刻他垂下眼睛,但还是能感受到婉瑜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以及她走过来时,那阵长卷发轻扬起来的风。   “我想要一杯特调。”彭予枫忽然对阿谭说,“上次喝的那一杯。”   阿谭在吧台后面点头,跟彭予枫比了个ok的手势。   彭予枫又说:“不要陈礼延请,我单独付钱。”   “你知道他请很多人喝酒吧?”阿谭顿了顿,低着头笑,“也不差这一杯。”   彭予枫坚持说:“我自己买。”   “好。”阿谭操作一下点单机器,不再和彭予枫说话,给了他一张单独的小票。   圣诞节这天还是没有下雪,但临近午夜,Abyss有一个特殊活动。   酒吧的工作人员手里拿了不少气球,然后在室内放飞,气球轻飘飘地飞向屋顶。零点时分,绑在气球绳子末端的小球在同一时间纷纷打开。那一瞬间,像是雪花般的彩纸从天而降,有人开心地喊道:“圣诞节快乐!”   彩纸落下的时候,彭予枫已经喝完了他后来点的那杯酒。他再次回过头,习惯性地去看陈礼延,但没想到眼前一闪而过的就是陈礼延的影子——陈礼延正好举着手朝他走来,似乎还想着要吓一吓彭予枫,但没想到彭予枫却在那时回过头。   “唔……唔哇!”陈礼延的吼叫声走了音。   彭予枫愣了愣,笑道:“神经。”   陈礼延在他身边坐下,彭予枫抬头看他,发现在陈礼延的头上和肩膀都落了不少纸片。陈礼延抖了抖毛茸茸的脑袋,像是什么大型犬一般,身上的纸片随着他的动作掉落在彭予枫的腿上。   “你烦不烦。”彭予枫嘟囔一句。   陈礼延笑道:“我给你捡走。”   他喝醉了。彭予枫陡然间意识到这一点。他在旁边那一桌跟其他人喝了许多,彭予枫已经听到陈礼延讲话的语气开始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   其实彭予枫……也有一点醉了,但只是稍微有点,并没有到失去意识的地步。陈礼延弯着腰,脑袋凑过来,竟然真的要伸手去捡落在彭予枫牛仔裤上的纸片。   可他的手刚伸过来,便被彭予枫眼疾手快地抓住手腕。   “嗯?”陈礼延不解地抬起头,脸颊和嘴唇都泛着一抹淡淡的绯红。彭予枫近距离地看着他,陈礼延的那张帅脸陷入迷茫,眉毛蹙起。他说:“我帮你捡起来啊,你刚不是说烦吗?”   彭予枫动作强硬,把陈礼延往后面推了推,然后面无表情地从高脚凳上站起来,自顾自地抖抖腿,再坐回去,笑道:“没了。”   “没了。”陈礼延重复一遍。   阿谭一边干活,一边脸上挂着笑,看热闹似的朝两人看过来。   “他喝醉了吧。”彭予枫忍不住求助阿谭,“怎么办?”   “没事的。”阿谭说,“我们老板等会儿知道怎么处理他,他其实很少喝醉。”   陈礼延头晕脑胀,彭予枫不跟他说话,他就一个人趴在台子上,脸埋在手臂里,露出的那只耳朵上戴着一个星星样式的黑色耳钉。   阿谭说:“你也可以等一会儿,看看他会不会清醒一点,还想喝点什么吗?”   “不了。”彭予枫垂着眼睛说,“我想回去了。”   阿谭说:“那慢走,要我帮你打车吗?”   “我自己打就行。”彭予枫想起现在地铁已经停运,还有点懊恼,“陈礼延就留在这边?等会儿你们真的会送他回家吧?”   “哈哈。”阿谭似乎觉得絮絮叨叨的彭予枫很有意思,也忍不住笑起来,“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带他回去。”   彭予枫有点窘迫地说:“我其实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是吗?”阿谭说,“他没带你回家玩过?”   彭予枫摇摇头。   阿谭不逗他了,认真地说:“真没事,你想走就走吧,喝醉的人重得像是尸体,你一个人也不方便。欸对了……你可以加我微信,等我们老板送他回去的时候,我跟你说。”   “也不用特地跟我说……”彭予枫说,“但我还是加你个微信吧。”   彭予枫加上了阿谭的微信。   其实来Abyss几次,他觉得阿谭这个长相清秀的调酒师人还不错,加个微信也很好。   彭予枫一个人走出酒吧,走出小巷,外边是冬天的深夜,气温很低。彭予枫一边走一边想,陈礼延到底喝了多少,居然真的喝醉了。下次他说什么都不想玩到这么晚了,最起码要赶上地铁的末班车。   难得一个人打车回到家,彭予枫的手机震一下,阿谭给他发了张照片,挺模糊的,能看出是陈礼延被另一个男人架着走了。   阿谭:[走了。]   阿谭:[我们老板说他像死猪。]   彭予枫:[我也到家了。]   彭予枫:[笑.jpg]   彭予枫:[下次再去Abyss。]   阿谭:[你也可以自己来,不用每次都跟陈礼延来。]   彭予枫想了想,竟然觉得阿谭这话说的很对。   彭予枫:[你说的对……过两天我有朋友要来杭州,到时候去找你。]   要来杭州的是周韬和妙妙。   早在中秋节彭予枫去南京的时候,他就和两人约好,让他们来杭州和自己一起跨年。   想来也有点不可思议。他去南京的时候跟陈礼延还没这么熟,但自从回来那天他们一起去过西湖,两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好。周韬当时说想见见这个“奇怪”的直男,现在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彭予枫借着酒劲沉沉地睡去,翌日却收到一个噩耗——朋友们来不了了。   妙妙:[对不起!彭彭!我妈妈突然过来啦,打算带着周韬和她一起在南京转转。]   周韬:[彭彭,我们下次再约。]   哦,不能来了。彭予枫还没彻底睡醒,但在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情绪还是说不清道不明地黯淡下去。彭予枫想,自己好像是一盏台灯,本来的光芒就不算特别明亮,此时听到周韬和妙妙不能来找他,灯泡忽然完全失灵,随之彻底陷入黑暗。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彭予枫:[没事的,那就下次再约。周韬见丈母娘紧张吗?]   周韬:[紧张得快吐了。]   妙妙:[哈哈哈,我妈人很好的!]   三人小群里又刷出不少消息,彭予枫笑着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切出去看到陈礼延的消息:[我喝醉了。]   凌晨六点零三分。彭予枫想。陈礼延是回家睡了一觉又忽然惊醒吗?   彭予枫:[昨天我先走了,阿谭说他们老板会送你回家。]   陈:[嗯,他们老板以前是我高中同学。]   陈:[我昨天喝多了,真的。我没做什么蠢事吧?]   蠢事吗?彭予枫想。没有吧?好像平时陈礼延清醒的时候做的事情就不怎么聪明……彭予枫对着屏幕笑了半天,正要回复他的消息,陈礼延又说:[我没有给你找麻烦吧?]   不知为何,彭予枫嘴角的笑容淡去了一些。   这一刻,他忽然十分刻薄地想,陈礼延在害怕什么?他还记得什么?是不是因为不记得了,所以才如此担心?因为彭予枫的性取向吗?难道彭予枫会趁着陈礼延喝醉对他做什么吗?彭予枫放下手机,过了几秒才回复陈礼延:[没有。]   陈:[那就好。下次我不喝那么多了。]   陈:[我头好痛。]   活该。彭予枫的心情变得轻松一些。又没人逼你喝酒。   不久之后,彭予枫确定自己那些一闪而过的想法大概是误会了陈礼延。因为有次两人聊天,陈礼延说他真的担心是不是给彭予枫惹了什么麻烦事。   两人等彭予枫晚上下班,一起去吃附近的一家串串,陈礼延愁眉苦脸地说:“吓死我了,你不知道阿谭怎么吓我的,他说我那天晚上喝醉了打了你一拳,所以你才很生气地跑走了。”   “咳……”彭予枫有些意外地被呛了一口,“这太离谱了吧,你也信?我和你没怨没仇的,你打我干什么?”   “对啊。”陈礼延狠狠地吃肉,“我也是这么说的,我说我不可能打彭彭,彭彭是我好朋友!但你知道……阿谭这个人,真的很适合去玩狼人杀,他胡编乱造的功力有点强。”   彭予枫低着头说:“你要是打我,我会揍回去的。”   陈礼延叹一口气,说:“主要是我怕我喝多了,你打不过我。”   “哦?”彭予枫来了点兴趣,“我打不过你?你打架很厉害吗?”   “那是……”陈礼延笑了笑,直起腰,“那还是有点厉害的。以前我学画画那会儿,有个猥琐男老师骚扰女同学,我把他按在厕所打,用板砖拍他脑袋。”   彭予枫听得一愣,失笑道:“真的假的?”   “真的。”陈礼延信誓旦旦,“绝对保真。”   “你以前还学过画画?”彭予枫又知道了一个关于陈礼延的小知识。   “嗯,学过不少年。”陈礼延漫不经心地说,“……我妈喜欢我学这个。”   两人吃完串串,彭予枫去结账,走出来后已经是新年的一月中旬。陈礼延站在路边晃了晃,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忽然惆怅地说:“为什么还不下雪?不然可以带你去看雪西湖,过两天你肯定要回家了……要好久才能再见到你。”   陈礼延的话越说越小声,彭予枫的心脏却仿佛被“要好久”三个字牢牢锁住,在某一刹那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第21章 朋友界限石碑   彭予枫在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拿到年终奖,短信中跳动的数字是彭予枫工作半年多来见过最多的一次。   他很快去了一趟湖滨,终于给自己换了新手机。彭予枫想起陈礼延之前来接他的那一次,似乎也发过一张自己在苹果商店里的照片。   彭予枫把旧手机的微信打开,找到微信的聊天记录,慢慢地找过去,那张照片却已经显示被清理。   “啊。”彭予枫愣了几秒,仍旧不死心地想要点开当时的照片,理所应当地什么也没看见。他换好手机,还发现和陈礼延的聊天几乎点亮日历中的每一天。   就这样,彭予枫的包里放着两个手机,沿着步行街一直走到开阔的湖边。   这里是西湖的东边,往右看能找到音乐喷泉,往左走过去是涌金公园。彭予枫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找到一把无人的长椅。他坐下来安静地看了会儿西湖,旧手机被彭予枫三番五次地拿在手里,却始终没有点开微信的聊天记录迁移。   还是算了吧。彭予枫把旧手机彻底关了机。   他再次确定心中和陈礼延的朋友界限石碑是否还在,尽管很多瞬间,彭予枫都会感到石碑下的土地微微摇晃,觉得他可能会有一点喜欢陈礼延。但每一次这种感觉都很短暂,又和那种单纯的友谊混杂在一起,让彭予枫不能轻易地去下定义。   买完手机彭予枫去坐地铁,再次看见工联CC,一个念头突然跳进他的脑袋——他可能知道那天陈礼延是在给谁买玩偶了。但总之……这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彭予枫走过拥挤的龙翔桥地铁站,进到地铁车厢的时候又想,要么干脆他还是跟印致远说,说他想去认识一下印致远的两个设计师朋友,还有那个大学老师。虽然彭予枫知道没可能真的有什么“艳遇”,但最起码像是印致远说的那样,大家都是一样的。   彭予枫想的很好,却还是没有真的去联系印致远。隔天公司正式放年假,后天就是大年三十。妙妙因为还在上学,所以已经提前回了家。周韬则一个劲儿地对彭予枫说:[又忘记买回南京的票了!]   彭予枫:[候补。]   周韬给他派任务:[帮帮忙。]   又过一会儿,在老家的妙妙也开始为男朋友操心,不知道下了什么抢票软件,要拉好几个人点赞,点赞越多,抢到的机会越大。彭予枫想不通这到底什么原理,但还是认真地给点赞。   三人小群里有不少要点赞的东西,妙妙发的最多,彭予枫和周韬都是她的工具人而已。可彭予枫还挺喜欢帮妙妙的忙,有一种神奇的“我也是被人需要的”感觉。   周韬:[抢到了!]   周韬:[泪流满面.jpg]   彭予枫:[恭喜恭喜,可以回来了。]   周韬:[彭予枫你什么回去?要出来聚餐吗?]   彭予枫微微一愣,回到:[我要走亲戚,感觉没什么空。等之后过完年我们有机会再见?妙妙也回南京了。]   周韬:[好。]   彭予枫放下手机,打算去超市一趟,囤一点要吃的东西。他上次问妙妙要了周韬公寓里面多功能锅的链接,买回来之后也没怎么用,正好放假在家可以派上用场。   谁知道彭予枫进超市不久,居然在酸奶冷冻区碰见了陈礼延。这没办法,陈礼延虽然家在江对岸,但他经常过来这里带人看房,所以彭予枫遇见他也不奇怪。彭予枫下意识地转头要走,却被陈礼延叫住:“彭彭!”   “……哎。”彭予枫叹一口气,回头应道。   陈礼延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短款羽绒服,戴着一条白色围巾,在手推车后面原地叉腰,对彭予枫笑着吼:“你看见我了你转身就跑?”   彭予枫也笑了笑,说:“不是,我有点近视了。”   “别胡说。”陈礼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成年人哪有那么容易近视。”   彭予枫嗯嗯两声,敷衍地点点头。陈礼延接着问:“你要回家了吧?还来超市买东西?”   “我……”彭予枫也不知道那一刻是怎么想的,但他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对,下午的车。来买点薄荷糖,带高铁上……吃。”   陈礼延说:“那我给你推荐啊!上次在便利店买的那款在打折,正好我送你去高铁站。”   好吧。彭予枫无奈地想。好吧。他不喜欢说谎,因为说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谁也不知道会在哪里露出马脚。彭予枫走在陈礼延身边,看他在货架上随便拿东西,说:“这个很好吃,这个也很好吃。”   “你……买的太多了吧?”彭予枫吃惊地看着手推车里的东西逐渐堆积成山,“吃的完吗?哦……你应该是和家里人一起吃。”   “嗯。”陈礼延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彭予枫已经把谎话说出口了,没办法,最后只好在陈礼延期待的目光下去买薄荷糖,然后再帮陈礼延把好几袋零食搬到车上。   陈礼延打开空调,手摸摸耳朵,说:“天真冷啊。”   “但还是没有下大雪。”彭予枫说。   彭予枫把薄荷糖拆开,给了陈礼延一颗,在冬天吃薄荷糖……堪称凉上加凉。陈礼延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去,说:“那直接先去你家吧?”   “好。”彭予枫又叹一口气。   其实他根本没有回家的打算。   火车票压根从一开始就没有买,只是帮周韬抢了。可彭予枫不想告诉陈礼延这件事,只好演戏演到底,真的上楼去拿自己行李箱。等到再下楼,陈礼延还在路边等他,放好行李,陈礼延问:“哪一班车?”   “三点半的。”彭予枫在楼上的时候已经看过了,现在回答起来简直天衣无缝。   “那来得及。”陈礼延笑了笑,“我不用飙车了。”   彭予枫系好安全带,说:“你千万别飙车。”   “别害怕。”陈礼延在后视镜里看彭予枫,“我一定保证乘客安全。”   陈礼延把彭予枫送到火车站,彭予枫拿上行李就往里走,这边无法长时间停车,彭予枫走进车站,没有排队安检,只是在一边等待。片刻后他再次走出来,陈礼延早就离开了。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彭予枫一个人拎着没几件东西的行李箱在路边吹冷风,冬日凌冽的空气吸入他的肺里。他在车站外边站了一会儿,望着灰蒙蒙的天,从口袋里找到一颗薄荷糖,然后剥开放进嘴里。   彭予枫没有待太久,他像是和陈礼延玩了一场游戏,又独自一个人去坐地铁,换另一种方式回家。到家后,他直接在叮咚买菜上选好东西,等待外卖员给他送货上门。   这是彭予枫毕业后的第一个新年。   比起以前留在学校,在自己租来的房间里过年其实也没那么惨。   那些没见过面的、也没说过话的、与他分享这套房子的“室友”们纷纷离开这里,彭予枫在房间的时候,能听见他们偶尔跟家人打电话的声音,还有行李箱的滚轮在地板上留下的声音。开门,关门。随后,一切陷入彻底的寂静。   没有其他人了。只有彭予枫。那些往日的声音都消失不见,甚至这栋楼,这个小区的其他地方都安静不少,外面的店铺关门,大家都在奔赴一个地方……   家。   陈礼延把彭予枫送到车站,看见他拎着行李箱走进去。隔着玻璃,陈礼延看见彭予枫的大衣后领有一块没翻好,后脑勺还有几缕翘着的头发,随着彭予枫的脚步,一晃一晃的。   不知道为什么,陈礼延会注意到彭予枫身上的这种小细节。然后,他在车里一个人笑起来,直到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对他暴躁地吹了口哨,直到陈礼延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脸上的笑容。   “笑个屁。”陈礼延压了压嘴角,不再笑了,自言自语道,“催什么……走了走了,催死了。”   他没有开导航,似乎早就把这附近的路走熟。过年前后的城市总会陷入一场盛大的迁徙。陈礼延从不参加这种迁徙,他无处可去,只能待在这里。   开进小区,陈礼延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再把那几袋超重的零食搬回去。回去打开门,陈礼延看见客厅有个男人懒洋洋地在那儿看电视,陈礼延气不打一处来,吼道:“罗程秋!”   男人瞥过来,怀里钻出一只体型壮硕的橘猫,听见陈礼延喊它名字,不情不愿地喵了一声。   “罗程秋!我不在家……你就躺别的男人怀里!”陈礼延蹲下来换鞋,还在抗议,“你这个小猫不能这样子,知不知道?”   “我说……”男人鄙夷地开口,“你快别喊这个名字了,太真了,我以为我真的在出轨。你他妈给人家猫取个可爱点的名字行吗?这有名有姓的我真受不了。”   “滚蛋。”陈礼延说,“天王老子来了,我家猫也叫罗程秋。”   “好好好。”男人投降。   “张浩然,你还没回家?”陈礼延说,“Abyss是不是要关门了?”   张浩然就是陈礼延的高中同学,也是Abyss的老板,陈礼延和他认识多年,关系一直不错。张浩然把电视关掉,站起来去找陈礼延新买来的零食吃,问:“嗯,关了。不过大年初二就准备开了……你怎么去那么久?”   陈礼延拿着逗猫棒和大橘玩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说:“哦,我碰到个朋友,顺便送他去车站。”   “顺便?”张浩然有点儿好笑,“我猜是那个彭彭?”   “我靠——”陈礼延震惊地抬头,手上动作停止,让大橘嗷呜一口叼走了逗猫棒,“你猜的这么准。”   张浩然耸耸肩说:“你没发现你老是彭彭长,彭彭短吗?我虽然没见过,也听阿谭说过。”   “嗯。”陈礼延陷入思考,“我也没有吧?”   张浩然穿好衣服,走过来摸了一把橘猫的头,对小猫笑道:“罗程秋,拜拜。”   他看见陈礼延又跟像没骨头似的躺在地毯上发呆,有点不忍心地说:“初一你过来我家吃饭吧,大过年的确实找不到人陪你玩,等过去就好了。”   “嗯。”陈礼延应道。   “有东西吃吧?别一个人年三十的吃泡面了。”张浩然说。   “有东西吃。”陈礼延说。   张浩然走了,他关上门,留下陈礼延一个人,睡在地毯上发呆。   他讨厌过年。陈礼延想。过年的时候朋友们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彭予枫什么时候回来呢?哦,奇怪……他好像确实经常想到他。 第22章 看见你,再描绘你   陈礼延有许多朋友,但彭予枫绝对是其中非常特别的一个。   以前他俩刚认识的时候,陈礼延不知道彭予枫的性取向,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不仅尴尬还挺内疚。后来陈礼延想了很久,决定去找彭予枫道个歉。他想着,是他以前的思想跟不上时代的发展。   那阵子陈礼延看了几部关于LGBT的电影,虽然不是特别能理解,但他很喜欢《燃烧女子的肖像》这部电影,觉得特别安静。   整部电影只有极少的配乐,画家为她的爱人画画的时候,她们的视线经常在空中或短暂、或长久地相接。画家需要长久地注视她,看过千百万次,才能在纸上描绘点什么。   陈礼延以前一直简单地认为gay就是娘炮,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如之前过来摸他腿的那个男人,他一凑近,陈礼延身上的鸡皮疙瘩本能地冒出一片。   但是彭予枫……彭予枫真的……彭予枫就不会让陈礼延有那种感觉。   陈礼延的表妹喜欢那种长相白净,眼神清澈,笑起来很有亲和力的男生。彭予枫……他完全就是照着这个模板长的。   可彭予枫又有点不一样。   是什么呢?陈礼延总想抓住那最关键的一点,就好像给一个人画肖像画,五官、身体可以画的标准,但神态若是不精准,会变得无比僵硬。   陈礼延还睡在地毯上,大橘在不远处嘎嘣嘎嘣地吃猫粮。他朝空中伸出右手,指尖在看不见的画板上试着勾勒出彭予枫的轮廓。良久,陈礼延放下手,在渐渐无人的冬夜里睡着了。   多功能锅异常好用。   彭予枫在网上看教程,复原妙妙那次做的部队火锅,觉得跟外边店里吃的也没差。网上拜完年,和朋友们说完祝福的话,彭予枫又看见陈礼延在朋友圈“直播”。   他绝对是有kpi的。彭予枫笑着想。陈礼延一定就是现在大家所说的互联网活人,太“活”了,活得有点生命力溢出的味道。   彭予枫点开陈礼延发的九宫格年夜饭,每一张的照片都堪称豪华至极,也不知道是家里的哪个长辈做的,手艺像是大厨。彭予枫阅读完,点赞。   下一条是拜年俏皮话合集。彭予枫在一堆生动形象的emoji表情中找到汉字,读过去的时候觉得这非常像是陈礼延的原创。现在谁还会真的写拜年祝福语?不都是上网复制吗?彭予枫再次点赞。   再下一条是一只肥嘟嘟的胖橘猫,拍照的人搂着它的肚子,能看到陈礼延的手,但是却没露脸。彭予枫想,原来陈礼延养的猫是最普通的橘猫,但是这只橘猫叫……罗程秋。   彭予枫靠在椅子上笑了半天,这取名风格,也太写实派了。笑完之后,彭予枫继续给陈礼延点了赞。等到冷静下来,彭予枫才发现,他的赞其实真的很密集。   算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彭予枫想。他还蛮喜欢看陈礼延发的这些东西,很多都没什么意义,但总是让彭予枫觉得挺有意思。   在家发霉到大年初二,彭予枫看完收藏夹里的六部电影,脑海中的信息量超载,他又动了一个人出去转转的心思。   顺便扔掉家中多余垃圾,彭予枫坐地铁往市中心去。商场也渐渐开门了,大家真正休息的时间很短,也许只有年三十的晚上是最重要的。   彭予枫在市中心点汉堡套餐,看天气还是不会下雪。而后,他一路逛到南山路。这里很漂亮,两边的建筑也很有感觉,有一点让彭予枫想起南京。再往北走是国美,学校旁边有一个美术馆。   冬天,彭予枫独自徘徊在街上,他其实没有目的地,但因为经常和陈礼延出来玩,彭予枫也渐渐发现了这个城市的美。   那么,他现在认识它了吗?可能也不算。彭予枫想,他只是被无条件地接纳了。   散步总是会走到西湖边,彭予枫走进柳浪闻莺公园,穿过蜿蜒小径,再次看见西湖。目之所及之处是山,连绵不断,雾气缭绕,没有尽头。彭予枫拿出刚买不久的新手机,拍live照,回头再去看的时候却觉得跟肉眼所见还是不一样,人眼真是奇妙。   临近傍晚,彭予枫有点冷。大众点评搜索一下,发现附近有口碑不错的精酿酒吧,于是一个人的晚饭结束后,彭予枫想去喝一杯酒再走,没想到走进这家陌生的酒吧,却又能遇见熟悉的人。   阿谭穿着白色毛衣,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看见彭予枫的时候也有点吃惊:“咦?彭彭?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彭予枫说:“阿谭?你怎么在这儿?这里不是Abyss。”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会儿,还是阿谭先笑起来,对彭予枫招手,说:“我又不是总在一处打工嘛,来这里坐,想喝点什么?”   精酿酒吧没有调酒,只有不同口味的啤酒,写好口味与酒精度的小黑板挂在阿谭身后,彭予枫进来了又不好意思找借口走,只好脱掉外套坐到吧台那儿。   “喝什么我请你。”阿谭笑道。   彭予枫也笑起来,摆手说:“不不,不用你请。嗯……你推荐吧,我随便。”   “哇。”阿谭挑了挑眉,“那这算不算omakase?”   “也算?”彭予枫说。   阿谭给了他两杯。彭予枫尝了,一杯要甜一些,一杯要苦一些,但他都能接受。   阿谭和他聊天:“你回来的真早,我以为最起码要等初七初八才会有返工潮。”   “嗯。”彭予枫犹豫着,没有立刻说实话,“你家在这里吗?”   “算是吧。”阿谭说,“我家在富阳,但我平时都自己租房住,不然来回太远了,而且说实话……”   阿谭耸耸肩,脸上的神情微微有些落寞:“我也不是很想回去,回去总是吵架,太麻烦了,距离产生美。”   “你和家人关系不好吗?”彭予枫问。   阿谭说:“不怎么好。”   彭予枫说:“我……其实也是。不,应该说,我跟我爸的关系很糟糕。”   酒吧里响起孙燕姿的歌,明明是冬天,却播放着她的那首《一样的夏天》,她轻声吟唱着,彭予枫和阿谭的话题也并不怎么悲伤。   阿谭看了彭予枫一会儿,最终说:“你是不是根本没回家?一直在这里吗?一个人待着?”   他特别聪明。彭予枫想。阿谭有一双很会观察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一直在酒吧里工作,见识过太多的人。有时候彭予枫甚至觉得,对于自己,阿谭可能还猜到了更多。   “嗯。”彭予枫点点头,又笑起来,“但还好,就也挺清净的。”   阿谭转转眼珠,问:“那你……不是,那陈礼延知道吗?”   彭予枫失笑:“我倒也没必要每件事都和陈礼延汇报吧。”   “哇。”阿谭后退一步,装作崩溃地捂着脑袋,“哇哇哇,陈礼延知道了一定要气死了。”   “不至于吧?”彭予枫目瞪口呆地看着阿谭。   阿谭笑着说:“至于啊,彭彭。你知不知道陈礼延最讨厌过年,他老是想邀请朋友和他一起玩,但谁过年不回家呢?”   彭予枫愣了愣,说:“陈礼延也一个人过年吗?”   “嗯。”阿谭说,“昨天初一,被我老板叫过去吃饭了。哦,我说的是Abyss的老板。”   说实话,彭予枫没有想过,但阿谭也没必要专门骗自己吧?不,陈礼延不是说阿谭很适合玩狼人杀吗?   阿谭像是会读心术一般,又对彭予枫保证道:“这个我真没开玩笑,不信你打电话给陈礼延,他保证立刻杀过来,然后绑架你去他家。”   彭予枫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笑完之后,他又轻声说:“他怎么……他怎么也一个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阿谭建议,“你打电话问他,其实我也想知道。”   “不不。”彭予枫忽然想起前几天他装作要回家,陈礼延还特地送他到车站。   他把这件事告诉阿谭,阿谭一脸诧异,听了后非常无奈:“那我不管你们了。”   彭予枫梦游似的把酒喝完,告别阿谭后去坐地铁回家。行道树全都掉光叶子,深褐色的树杈野蛮生长着。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在路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仿佛被谁念叨名字。   他不知道陈礼延是一个人。彭予枫不可控制地想。陈礼延居然是一个人。他和自己不同,彭予枫可以两点一线,过着枯燥乏味的生活,但陈礼延是那么爱玩开朗的性格,家里只有一只猫陪着他,他该多寂寞?   回到家不久,阿谭那边传来噩耗,他给彭予枫发消息,说:[张浩然带着陈礼延来找我吃饭,我不小心把你在杭州的消息说漏嘴了……但我没说你一直没回去,我只是说今天见到你了。抱歉彭彭!我嘴巴上的拉链坏了很久。]   彭予枫:[!]   感叹号真好用。彭予枫想。难怪陈礼延喜欢发感叹号。这时候除了感叹号,彭予枫也不知道该如何精准描述自己的心情。   彭予枫:[张浩然是谁?]   阿谭:[哈哈哈,是我老板。]   彭予枫:[陈礼延有说什么吗?]   阿谭过了一会儿才回:[他很震惊。]   下面的话彭予枫也不用问阿谭了,因为他收到了陈礼延的语音视频邀请。   即使后来彭予枫和陈礼延做了朋友,他们也很少打电话,更不要说视频了。   上一次是在南京,为了开视频给陈礼延选特产……那还算是一个正当的理由,彭予枫当时也觉得没什么,而且是他主动给陈礼延拨过去的。   但现在……彭予枫居然感到犹豫。   他握着手机,坐在椅子上,其实也才刚刚到家不久,空调风还没完全热起来,彭予枫脱掉外套,只穿了一件有些单薄的灰色羊绒衫。他情不自禁地用手拨弄一下头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陈礼延是个什么样子。   终于,彭予枫赶在陈礼延快挂断之前接了视频,喉咙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说:“喂?陈礼延?”   “嗯,我在。”陈礼延那边的镜头晃来晃去,只有声音先传过来。   彭予枫想,他听起来还挺平静的,也没阿谭说的那么夸张。   又是一阵镜头的晃动,陈礼延把手机拿在手上,彭予枫仔细看,只能从一个诡异的角度看见陈礼延清晰的下颌线和一点点耳朵。如果不是那摇晃的夜色和路灯,彭予枫都不知道陈礼延在做什么。   “我在走路。”陈礼延说。   “哦。”彭予枫用鼻音应道,“走路打视频给我干什么?”   陈礼延不说话,继续闷头走了好一会儿。彭予枫找来两本书当支架,让手机竖立在自己面前,趴在桌子上看奇怪的陈礼延。有时候路灯的光线照下来,会打在陈礼延的脸上。有时候则什么光线都消失了,他只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   两人就这么安静几分钟,陈礼延终于抬起手机,正视着屏幕道:“彭予枫,你在哪儿呢?”   “家。”   “老家吗?”   “杭州的家,出租房。”   陈礼延抿了下嘴角,他的睫毛很长很密,眼睛的形状也好看,平常总是在笑,但不笑的时候看过来,像是把你放进他的世界正中。   彭予枫知道自己没可能再演戏了,如果陈礼延非要问,他就告诉他……   “回来的这么快。”陈礼延看了彭予枫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你不在家多待几天吗?这么快回来干什么?”   咚。彭予枫听见沉沉的一声,是他一直悬着的心落下去,落进一池温暖的泉水中,四肢百骸也跟着洋溢着暖流。   他没问。彭予枫想。他不问就好办了。   彭予枫说:“在家烦,就回来了,又不是小孩子一直要待在家里,我一直想离开家的。”   陈礼延说:“也是,长大了出去闯荡也很好。”   彭予枫说:“对,所以来这里了……来给房东打工。”   陈礼延说:“喂!我又不是什么黑心房东,你好像连我一起扫射了。”   彭予枫笑起来,笑着笑着把脸埋在臂弯里,然后又抬起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镜头那边的陈礼延,说:“我知道,我跟你开个玩笑。”   “我也知道。”陈礼延说,“我知道你在跟我开玩笑。”   “所以……你在哪里?”彭予枫是真的有点好奇,“怎么一直在走路?你车呢?”   陈礼延把镜头环顾一圈,问:“熟悉吗?”   “等等。”彭予枫愣了愣,立刻坐直身体,“这怎么……”   “我到你家楼下了。”陈礼延突然宣布。   我到你家楼下了。彭予枫想。可是他又没开车,怎么来的?   “坐地铁来的。”陈礼延再次把镜头转向自己,“我今天没开车,张浩然……哦,就是我高中同学,张浩然还要和阿谭吃饭,我就自己先来了。”   “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你还是不相信阿谭?”彭予枫想了想,语气上扬。   “他最会玩狼人杀了,他老喜欢逗我,胡编乱造一些假话。”陈礼延似乎有点急着解释。   彭予枫站起来去拿外套,对陈礼延点点头:“你等我,我现在下去。”   陈礼延微微瞪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让你下来?”   “不知道。”彭予枫耸耸肩,“直觉吧。”   挂断视频,其实时间也并不长,才十分钟。彭予枫一边穿外套,一边想着陈礼延会从地铁的哪个方向来。最近的出口离这里大概有一公里,路不难走,但是一直在修别的东西,所以彭予枫刚来的时候看见很多蓝色的塑料围挡。   他很快地穿好衣服,把房间里的灯留着没关。电梯又停在一楼,等待着它上三十楼,再把彭予枫送下去。保洁好像消失了几天,电梯的地上残留着一些垃圾没人打扫,彭予枫站在这惨淡的灯光下照镜子,又在见陈礼延之前把头发整理整理。   走出黑漆漆的楼道,小区里面也十分安静,彭予枫对外面看过去,回迁房小区里面的绿化做的很糟糕,路灯也是能省则省。他在原地看了看,想给陈礼延发消息,却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彭予枫陡然反应过来,敏捷地往右侧一跳,躲过陈礼延的吓人把戏。   “我靠?”陈礼延顿时乐了,他笑得弯着腰,“怎么每次都吓不到你。”   “你这……”彭予枫也忍不住揶揄他,“我小学三年级以后都不这么玩了。”   陈礼延站直了,清了清嗓子,轻轻说:“嗯,那彭彭是成熟的彭彭,你一定也很少玩呲花。”   “呲花?”   “这个啊。”陈礼延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彭予枫看,“我刚在路边上看到一个小卖部在卖,大爷要收摊了,被我拦住。”   彭予枫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小烟花,他问:“现在都必须持证售卖了,大爷是正规摊点吗?”   “还有这种说法?”陈礼延完全一头雾水,不由分说地把烟花塞到彭予枫手里,拿打火机点了,“不管了这么小的在家都能玩,不会有事的。”   他动作还是那样快。彭予枫手上的烟花一下子在冬夜里绽放出绚烂的光线,那光明明不是热的,周围明明只有冷风,但彭予枫还是觉得神奇,仿佛只要光亮起来的一瞬间,所有的冷都褪去了。   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点燃的火柴……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   陈礼延也把自己手里的烟花点燃,他问彭予枫:“你会摇花手吗?”   “……不会。”   “我会。”陈礼延大笑起来,“你说我把烟花绑在手上,然后摇花手会发生什么?”   彭予枫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哭笑不得地求饶道:“我拜托你!千万不要做这种事!”   陈礼延得意地哼哼两声,晃动着手臂,他手里的烟花是一个发光的星球。陈礼延围着彭予枫转了两圈,他的笑脸在光亮之下被彭予枫窥见,彭予枫也情不自禁地跟他一起笑。   烟花燃尽。   陈礼延恋恋不舍地说:“再来两根。”   “你还有吗?”彭予枫问。   “还有。”陈礼延又在口袋里掏了半天。   这里甚至没有保安,可能也回家了。彭予枫知道他俩在小区里玩这个可能算违规,但一个人也没有,就无法抵抗这种快乐的“罪恶”。两人又玩了一会儿呲花,想把烧完的烟花棒扔到垃圾桶,结果不在垃圾分类的时间范围内,垃圾桶被一把铁锁锁上。   “给我吧。”陈礼延伸出手。   “你要扔到哪里?”彭予枫问。   陈礼延看看时间,说:“快末班地铁了,我扔到地铁站里面的垃圾桶去。”   “你要坐地铁回去?”   “嗯。”陈礼延说,“我发现坐地铁挺快的,算绿色出行。”   彭予枫看着他,说:“那我陪你走过去。”   陈礼延似乎早就料到彭予枫会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客气地道:“那好!走!”   真无聊。彭予枫感叹地想。怎么会有人大老远地过来,就只是和他在楼下偷偷摸摸地玩呲花,还说什么要绑着烟花摇花手……太好笑了。彭予枫的嘴角上扬着,他压下去,结果过了一会儿又扬起。   夏天刚来这里时,彭予枫也曾走过的路,现在陪着陈礼延再走一遍。那些工地里的巨大机器停止了,不再见到谈笑的工人,世界按下了暂停键。   陈礼延还是话很多,他没有把垃圾扔进地铁站,因为在路边提前发现了垃圾桶。彭予枫走在他的身边,走在这个安静的冬夜,一种无法描述的、隐秘的快乐从他的胃部升起,他像是喝了酒那样飘飘然的,觉得好像什么也不重要了,重要的人只有陈礼延。   只有他。   于是,彭予枫又在心底检查那块朋友界限石碑——他越界了吗?没有吧。彭予枫想。他不会越界的,他其实很擅长忍耐。   他们一路闲聊着,彭予枫把陈礼延送到地铁口,这里也没人,只是偶尔街上会有几辆疾驰而过的车。上行和下行的电梯像是进入节能模式,但只要一有人踏上去,速度便会加快。   陈礼延对彭予枫挥挥手,转身就踏上下行的电梯,他快乐地说:“我走了啊——彭彭,过两天一起出来看电影!”   “好。”彭予枫笑着应道。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电梯最上方,还在看着陈礼延。可没过几秒钟,陈礼延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回过头,然后转身开始往上走,可这是下行的电梯,如果没有更快的速度,只会原地打转。   “彭予枫!”逆流而上的陈礼延喊他,“我忘记问你一件事。”   “什么?”彭予枫双手抱臂,有点好笑地看不断挣扎上来的陈礼延,“你在微信问吧,你这样累不累?”   陈礼延不死心,努力地爬到彭予枫的面前,他说:“你生日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做蛋糕。”   彭予枫没来得及回答,陈礼延站在电梯上,仰起头对他笑。但在同一时间,陈礼延又很快地、不可避免地,和他渐行渐远了。 第23章 倒春寒   彭予枫的生日在五月底,刚好是春夏交接之际。   他没有立刻告诉陈礼延,只是在微信上问:[做什么蛋糕?]   陈礼延给他发来一个大众点评的链接,是那种diy的手工烘焙店。彭予枫看了很久,说:[你还想玩这个?]   陈:[怎么?你觉得不适合我俩?]   彭予枫:[嗯。]   陈:[我看他们都是带小孩去玩的多,这样吧,我租个小孩来怎么样?]   彭予枫开会的时候抽空看了一眼陈礼延的消息,差点没笑出声。   彭予枫:[再说吧,我最近可能没时间。 ]   陈:[哦,知道了。]   彭予枫倒是没有骗陈礼延,春节假期比他们想象中要短许多。彭予枫之前和印致远他们组开过会的项目马上要进入交付阶段,他得负责协调双方之间的联调,还得跟其他部门同步沟通一些事情。   新手村一去不复返,彭予枫终于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他收到组长的评价是:进步很快,再接再厉。   工作是要做的。彭予枫并没有失去上进心,他诚挚地希望自己能升上更高职级。他甚至默默许愿,如果今年加了工资,那他……那他考虑一下租间更好的房子,最起码从隔断房换成单身小公寓吧。   江南地区的春天来得很快,枯树抽芽,一夜之间从江对岸吹来的风里仿佛带有魔法,吹绿整条街道,吹醒在冬天里昏昏欲睡的每个人。   早春是一个令人不自觉怀有期待的季节,也许是因为那句“一年之计在于春”实在过于有名,也许是初始总是让大家心潮澎湃,彭予枫的朋友圈已经开始刷到不少人赶着初春去露营的照片。   陈礼延当然跃跃欲试,他好像早就不能安稳地穿那些厚重的外套,十分骚包地换上轻便的夹克和单薄的牛仔裤——牛仔裤还有洞,呼呼漏风。   彭予枫说陈礼延这样穿老了大概会得关节炎,陈礼延则一脸诧异地问彭予枫:“彭彭,你不会还在穿秋裤吧?”   “在啊。”彭予枫很坦然地说,“倒春寒你知道吗?”   陈礼延说不可能。   可他嘴硬完没多久,三月寒流突降,杭州又刮起冷风,穿着秋裤的彭予枫毫发无伤,陈礼延却病了。   彭予枫给他发:[这是秋裤之神的庇佑。]   陈礼延在家躺着吃药:[……下单了。]   陈礼延的病来势汹汹,可能是因为他很久都没感冒,最终爆发了一场大的。彭予枫想过要不要去陈礼延家看看他,却又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他真的不知道陈礼延住在哪儿。   晚上偶尔跟阿谭聊天,彭予枫听见另一个消息——阿谭说婉瑜去照顾陈礼延了,没想到这姑娘不仅外表美,心灵也这么美。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值得额外再加一百分。   彭予枫问阿谭,婉瑜和陈礼延在一起了吗?阿谭发来小恶魔般的微笑,说彭彭你不是经常和陈礼延一起玩吗?这也不知道?   不知道。彭予枫说陈礼延从没和他讲过这些,朋友圈里也没有类似官宣的合照。阿谭说,可能男人都是这样,不暴露的话,还可以同时撩其他妹子。彭予枫不怎么相信,说不会吧,感觉陈礼延不是这样的人。阿谭笑,说你以为陈礼延是怎么样的人。   彭予枫以为陈礼延是……   是什么呢?   考虑良久后,彭予枫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跟他做朋友很开心。]   阿谭还没有睡着,是个十足的夜猫子:[你也知道是朋友。有些人适合当朋友,但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彭予枫关掉手机,决定刷牙睡觉。镜子里的他头发又长长不少,有机会得再去理发店一趟。他咬着牙刷,却被外面一阵轰隆巨响吓一跳,薄荷味的牙膏差点吞下去,被彭予枫咳了半天才吐出来。   搞什么?彭予枫脸色不太好,打开房门看,走廊里站着一个男人,正在看挂在墙上的电表。彭予枫没见过他,但他回过头看了看,发现打开的门是之前总是喜欢大吼大叫以及徘徊在失恋边缘的程序员。   “这电表有问题。”男人突然对彭予枫说。   “什么?”彭予枫一愣。   “我房间的电肯定有问题,要不就是有人偷电。”男人看起来很生气,随后又打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把房顶石灰都震掉几层。   居住环境不知道为什么陡然变得恶劣。   另一个晚上彭予枫睡下,却又听见有人持续不断地敲门。彭予枫可怜的睡意被驱赶走,他默默地叹一口气,只能认命地跑去开门。   是个不认识的姑娘,穿着睡衣,柳眉倒竖看着他,开口道:“你们这里漏水啊,都漏到我房间来了。”   原来是楼下的住客,也住着和这里格局差不多的隔断房。   彭予枫说:“不知道,哪里?”   姑娘说:“房东电话有吗?给我一个。”   “这个有。”彭予枫说,“你等等,我回去拿手机。”   折腾好久。彭予枫有一天早晨起床后突然发现,当初来找宋景明看房,觉得一切可以接受的,就在转眼之间变得不能接受了。   噪音,空间,室友,电梯没有及时保洁,扔垃圾不方便,同住居民的生活习惯……彭予枫变得十分挑剔。他仔细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心态上发生了怎样的转变。或许刚来的时候他一无所有,只是一个没领一毛钱工资的穷学生,现在则不一样了?   彭予枫动了转租的念头,又因为太过麻烦而悄然放弃。整个春天似乎开始变得不太顺利,陈礼延念叨着的那些玉兰、太子湾公园都没能吸引到彭予枫。他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也许这个春天里,彭予枫的潜意识里是在想婉瑜和陈礼延到底是什么关系。   正常的年轻男女,一起去过西溪湿地看芦苇花,陈礼延还送过她玩偶,她又在陈礼延生病的时候去照顾他……这样子的关系,不是已经太过清晰了吗?   就算两人没有真的谈恋爱,也一定是互有好感的阶段吧。彭予枫想。这太正常了,陈礼延这种类型的直男,肯定相当受欢迎。   他不用特地去打听陈礼延的情史,甚至没有问过,但彭予枫知道,陈礼延绝对谈过恋爱,不可能不恋爱。   三月陈礼延养病,四月彭予枫加班,转眼到五月,彭予枫的工作告一段落,看起来完成得还不错。天气一天天热起来,那些冬天的长袖、外套都被彭予枫找了个机会收进衣柜。   优衣库打折,彭予枫找了个周末去采购一番,买了点换季衣服备着。陈礼延天天喊着春光浪费,但彭予枫也没真的找到机会和他一起踏青,中间只有陈礼延开车过来,和他吃那家两人常去的烤鱼。   五一假期彭予枫又去了一次南京,这回是因为妙妙不小心扭伤了脚,于是彭予枫就去看朋友,在周韬和妙妙的公寓住了几天,三人一起打了很久的游戏。   回来后陈礼延给他发微信:[周末,蛋糕。]   天。彭予枫想。他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彭予枫:[我生日在月底。]   陈:[没关系,可以先去试试。]   彭予枫:[你联系上哪里可以租小孩了吗?]   陈:[你勉强充当一下吧。]   彭予枫:[?]   接着,彭予枫爆出详细的出生年月,陈礼延感到世界观的一阵崩塌。   陈:[你怎么比我大一个月……你生日作假了吗?]   彭予枫:[没有。你是六月的生日?没见你发朋友圈。]   彭予枫怀疑是不是自己漏看了什么,又特地去陈礼延的朋友圈里翻了翻,发现他过往发的东西里的确没有过生日的迹象。   陈:[哦,是的,其实是我一直不过生日,但我很喜欢给别人过生日。]   彭予枫心想,这到底是什么古怪的癖好……他想了想,最后跑去问阿谭,阿谭说这倒是真的,陈礼延喜欢给朋友过生日,关系不错的朋友都会趁着时机出来聚一聚,每回都是陈礼延牵的头。   陈礼延却还在纠结彭予枫的生日,简直是夜不能寐:[你怎么可能比我大。]   彭予枫:[?]   这不也差不多吗?谁大一点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   彭予枫:[就是比你大,你应该叫我哥。]   陈:[……这是我绝对叫不出口的。]   陈:[我让罗程秋叫你哥吧。]   陈:[喵喵喵。]   于是彭予枫笑了起来。   他和陈礼延最终约在五月的某个周末,一起去所谓的diy手工烘焙店。这家店靠近武林广场,在一栋写字楼里。陈礼延给彭予枫看他的相册,说:“我找了很多样式,你喜欢什么?”   “蝙蝠侠吧。”彭予枫随便看了一眼说,“Batman。”   到了地方,陈礼延和彭予枫的组合确实有点扎眼。他们被店员小姐姐领到一张空桌子前,周围要么是情侣,要么是一家三口带小孩来玩。   陈礼延看什么都感兴趣,曲起长腿坐在凳子上,眼神落在他们前面一桌的小孩身上。蛋糕太复杂了,小孩正在拿着模具做饼干,一边做一边和他妈妈说话,看起来十分快乐。   “真好啊。”陈礼延突然小声地嘟囔,“有时候生个小孩也挺好玩的。”   彭予枫则在仔细听店员的介绍,一下子没听进去,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更加听不进去了,因为店员说,她们老板来这一桌教他们做。   下一秒,陈礼延举起手和款款向他们走来的女孩打招呼:“婉瑜!”   彭予枫只觉得好像被人一拳打中脑袋,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陈礼延,忽然没由来地讨厌起他了。 第24章 讨厌陈礼延   讨厌做蛋糕。   彭予枫看着婉瑜笑意盈盈地走近,手里拿着给他们带来的围裙。他本来就不怎么吃蛋糕,虽然他知道人在某个时间点会突然变得爱甜,但只有小孩子才会控制不住自己,把乳牙吃到发黑发酸,牙仙给他们第二次机会……成年人不会有这种机会。   讨厌这家店。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知无觉的笑容,手工劳动会带来满足感他知道,可是彭予枫本来可以在家什么事也不做,不出门的话穿睡衣就很好,他的能量远远没有陈礼延的高,很多时候彭予枫会累。陈礼延和婉瑜搭上话,彭予枫也只好戴上面具一般的假笑。   讨厌……婉瑜。   不。彭予枫想。不能讨厌她。为什么要讨厌她。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没道理。他心中的天平出现得莫名其妙,一边是阴暗的自己,一边是理智的自己。阴暗的自己怀里抱着石头,叫嚣着“世界赶紧毁灭吧”的口号。理智的自己努力蹦蹦跳跳,想利用体重让天平倾斜。   还是讨厌陈礼延吧。   彭予枫最后下了结论,不明白为什么陈礼延非得带他来这里。神经病。白痴。蠢货。他在心里无力地骂上一圈,却什么也得不到,还得继续和陈礼延坐在一起,听婉瑜告诉他们要怎么做蛋糕。选尺寸,选图案,选口味,陈礼延坚持地问:“可不可以做Batman?”   彭予枫如一只被放掉气的气球,并没有一下子炸碎自己,而是缓慢地失去飞行的能力,最后干瘪地落下,成为一个无人在意的垃圾。   “蝙蝠侠吗?”婉瑜对他们笑起来,阳光刚好照在这姑娘的脸上,让她惊人的美丽无所遁形,“有啊,我给你找找图片,很多小朋友都喜欢。”   陈礼延说:“彭予枫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被点名的彭予枫反应极其迅速,他说:“嗯。”   “彭彭最喜欢哪一部?我也看过很多超英电影。”婉瑜看向彭予枫,笑得很温和。   彭予枫喉咙发干,却条件反射性地对婉瑜笑:“《蝙蝠侠大战超人》那一部。”   “咦?我还以为你会说诺兰的三部曲。”婉瑜说。   彭予枫说:“我会无条件地偏爱扎克·施耐德,虽然他被诟病许多……我喜欢这部里面的韦恩,他和其他人比起来,始终是个凡人。”   出乎意料的,彭予枫竟然和婉瑜聊了很多。也许是因为婉瑜很会引导他,也许是她的亲和力已经几乎凝结成实体,彭予枫这种慢热的社交顽石也得败在婉瑜手下。   彭予枫对做蛋糕没有一点兴趣,但陈礼延对待这件事的认真程度,甚至让人觉得他拿出这种精神去考北京清华也会成功。彭予枫心不在焉地全程划水,最后也不由地被陈礼延的劲头打动几秒,跑过去虚伪地夸他第一次就很成功。   陈礼延根本听不出来,满足地对着自己的杰作轻叹:“那肯定成功——不是特别难。”   “你是不是提前做过功课了?”婉瑜靠近陈礼延,问他。   陈礼延说:“功课?我看过几个视频……这算吗?”   “算。”婉瑜笑道,“你好用心,给家里的小孩吗?”   “这个?”陈礼延说,“不是,是彭彭要过生日,但他生日还没到,我们来做着玩的。”   婉瑜的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来,彭予枫只觉得自己的肩颈僵硬了一瞬。   蝙蝠侠的蛋糕做得很成功,只做一个小小的六寸。 彭予枫摘下围裙先去洗手,洗手间的白炽灯从头顶洒下来。他忽然觉得眼睛干涩,还有一种强烈的异物感。彭予枫低下头,试图用水冲眼睛,然后对准镜子想看看是什么在作祟。   没有任何东西。   砂砾、飞虫、落下的睫毛……都没有。彭予枫对着镜子努力睁开眼睛,只能看见眼白处泛起的细微红血丝。他再次用洗手液洗手,似乎已经不能回忆起过去几个小时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走出去,感觉到胃部的某个地方打结成团,扭来扭去的带来一阵不明显的疼。   陈礼延不见了。   彭予枫四处搜寻着,确定他们的位置上没有陈礼延,其他地方也没有。手工烘焙店的光线明亮,装修选择了马卡龙糖果色,这么温馨的地方藏不住陈礼延,他去哪儿了?   婉瑜倒是看见了彭予枫,和他招手:“彭彭。”   “陈礼延呢?”彭予枫走过去迟疑地问道,“那个蛋糕呢?”   “哦。”婉瑜解释道,“我拿过去给你们装起来……今天怎么样?感觉好玩吗?”   “好玩。”彭予枫下意识地说。   婉瑜一下子笑开来,露出一排秀气的贝齿,说道:“你好像是被陈礼延’绑架’来的一样。”   “有吗?”彭予枫愣了愣。   他们没有单独聊很久,陈礼延的身影再次出现,跟门口的一个店员偷偷摸摸说了两句话,那姑娘便走了。   婉瑜说:“我帮你们把蛋糕装起来就可以了,记得给我一个五星好评。”   “那肯定。”陈礼延笑道,“我回去一定写满评价,真心实意的那种。你什么时候再去Abyss,我请你喝酒。”   “可能周末?”婉瑜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行。”陈礼延点点头,也把身上的围裙摘下来。   彭予枫胃部扭曲起来的那一点越发明显,隐痛是一阵一阵的,要不了人命,只是让他有些焦躁不安。他看见店员已经把陈礼延的蛋糕包装好,陈礼延拎着盒子,最后和婉瑜说了再见。   “拜拜。”婉瑜双手挥了挥。   彭予枫率先走出去,一只手按着胃部,他跑过去按电梯,陈礼延向他走过来,叫彭予枫的名字好几遍,彭予枫才回过头:“什么?”   “你神游天际了?”陈礼延看看时间,“走吧,先去吃饭。”   彭予枫现在已经非常习惯陈礼延来安排什么时候吃饭,他选的店都很好吃,彭予枫从来不挑食,陈礼延第一次跟他吃饭时说,可以由他做主,彭予枫也确实一次都没有挑过。   两人去了一家私房餐厅,如果不是陈礼延,彭予枫甚至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   小巷清幽宁静,没有五颜六色的广告牌,也没有揽客的服务生,甚至没有菜单,据说当天的菜式都会更换。   陈礼延把蛋糕盒子放在桌上,然后往彭予枫的方向推了推,说:“给你拿回家……不,要现在吃吗?”   “我拿回家吧。”彭予枫没心情吃。   他沉默地吃着饭,陈礼延又聊到夏天快来了,杭州一定会很热,等彭予枫有空,他们可以周末开车去莫干山避暑,或者去湖州吃烂糊鳝丝。   彭予枫一个人默默地吃完一碗饭,感到吃下去的食物和他的胃痛正在进行强烈的对抗。他看着陈礼延,两人坐在窗边,那扇玻璃窗外面恰好有一棵绿树,树影摇晃着,仿佛要将春天最后一点光彩和颜色集中起来,再照在陈礼延线条流畅的侧脸和鼻梁上。   “陈礼延。”彭予枫悄悄地凑近一些,放低声音,“婉瑜是不是你女朋友?”   侃侃而谈的陈礼延停顿半晌,彭予枫回忆起妙妙和他们聊八卦时的眼神,想要装出零星半点。可他天生爱演那些灰扑扑的背景板,这种活泼的角色和台词还是第一次尝试。   “嗯……”陈礼延笑起来,“你跟阿谭一起八卦?”   “阿谭也问过?”彭予枫说。   “阿谭经常问。”陈礼延说,“阿谭喜欢当情报贩子。”   “那是吗?还是你在追她?”彭予枫继续问。   陈礼延放下筷子,想了想说:“其实还不是……但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好感。”   “所以是她追你?”彭予枫的问题真多。   陈礼延也感觉到了,他说:“彭彭你突然好多问题。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不排斥她,好像有一点好感,只能说还在接触试试看。我还蛮喜欢……”   “身材?”彭予枫开玩笑,“斯嘉丽?”   陈礼延微微愣住,没想到彭予枫会说这个,他安静片刻才道:“……我还蛮喜欢她的性格。”   彭予枫突然醒悟过来,之前的几分钟好似被什么脏东西附了身,他真心实意地说:“抱歉,我太无聊了。”   这点八卦时刻对于彭予枫来说是滔天骇浪,但陈礼延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其他事情吸引走了。一顿饭吃到七点多钟,陈礼延的夜生活才刚要开始,照例想拉着彭予枫去Abyss喝两杯,但彭予枫拎着蛋糕盒子,忽然笑道:“还是得赶紧回家吃掉,或者放冰箱里。”   “哦,对。”陈礼延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我都差点忘了。”   记性真差啊,小陈。彭予枫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你明明下午那么认真,转眼吃个饭却忘记了。到底什么才能让你一直挂念呢?   陈礼延把彭予枫送回家,还是在小区门外。彭予枫下车前,陈礼延对他说:“我给你蛋糕上放了个装饰品。”   “嗯?”彭予枫仔细一想,好像明白过来,“你下午消失的那段时间是……”   “出去买了个塑料小人。”陈礼延笑了笑,“就在那栋写字楼里面有个手办店,我过去找了找……那东西可不能吃啊彭彭,你别当做蛋糕上的巧克力牌子一起吃掉。”   彭予枫心情复杂,说:“我不会的。”   “嗯,拜。”陈礼延跟他挥手,“过两天见,下周去爬山怎么样?”   “下周再说。”彭予枫没有把话说死。   天黑了。彭予枫看着陈礼延开着车,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那阵被食物压下去的胃痛又开始断断续续地涌现。他回到家,打开灯,把蛋糕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捏着包装盒打开。那个六寸的手工蛋糕毫发无损,蛋糕上插了一个mini的布鲁斯·韦恩。   彭予枫蹲下来,让自己的视线和塑料人齐平,发现这玩意的做工并不怎么精致,右眼眼罩处的颜色没上好,左边的胸肌也崎岖不平。不过在那么短的时间,陈礼延是特地出去买的,他没有那么多的选择,其实买到就很不错了。   他盯着蛋糕上的布鲁斯·韦恩看了很久,然后伸手捏住塑料小人的脑袋,轻轻地把它从蛋糕上拔下来。他用塑料叉试了一口陈礼延做的蛋糕,不难吃,但也没有特别好吃。布鲁斯·韦恩的身体沾上白色奶油,融化在彭予枫手心的温度上。   彭予枫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把蛋糕合上放进冰箱。过了一会儿,他又打开冰箱,把蛋糕连盒子一起扔进垃圾桶。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唯独陈礼延买来的蝙蝠侠小手办被彭予枫用水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放在床边的台灯下。 第25章 梅灵南路的风   彭予枫在网上买了亚克力的定制小盒,做工不怎么精致的布鲁斯·韦恩被他收进这个透明小盒里,乖巧地站在那里。   这并不是一个非常珍贵的手办,也不具有收藏价值,彭予枫看过许多次,觉得应该是那个不知名的手办店,进了一批来自义乌的仿制品,然后又恰恰好被陈礼延买到。   它的意义不是礼物,只是蛋糕上的一个小装饰。但彭予枫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还给这个没价值的装饰品买了盒子。   后来的很多夜晚,装饰品蝙蝠侠就待在彭予枫的床边,陪着他睡去,再醒来。   “睡眠是小型的死亡”这话不知道出于何处,但彭予枫有一天看了一部很怪的电影,里面的女人让男人在她面前睡下,男人闭上眼睛很快睡去,苍蝇放肆地爬上他的脸颊,彭予枫恍惚中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仍然时不时地检查内心的朋友界限石碑,像是突然之间患上了治不好的强迫症,不停地告诉自己——陈礼延是个直男。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彭予枫在心中叹一口气。   陈礼延带彭予枫去婉瑜的店里做蛋糕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彭予枫要警惕的是为什么自己会那么不舒服,而后两人单独吃饭时说出的话又那么尖锐。   五月底的那一周,迎来一场罕见的大雨,彭予枫在家看到新的邮件——组长告诉他今年的升职消息,并发信息给他说加了工资,让他继续努力。   彭予枫不由地开心起来,他毕竟还是个世俗的人,并没有脱离低级趣味,能得到一些微小的认可当然会有满足感。他跟周韬和妙妙分享这件事,两人都很替他开心。   妙妙:[彭彭最棒!]   周韬:[彭彭最近年假用完没?不然等妙妙放暑假,我们可以一起去周边玩。莫干山怎么样?]   妙妙:[山里凉快。]   又是莫干山。彭予枫想。上次好像听陈礼延提起过,但他并没有说一定要去。这下好了,可以有正当理由拒绝陈礼延了。   反正……如果陈礼延和婉瑜现在的状态是恋人未满、互有好感的阶段,那应该很快就会出现新的转折点。等他谈了恋爱,婉瑜就会变成陈礼延心里的第一位,他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经常找彭予枫玩了吧。   没想到彭予枫简直大错特错。   迟钝的、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浆糊的、整天东奔西跑的陈礼延才不会想到这些。   翌日,彭予枫把窗户打开,站在窗边深深呼吸一口干净的空气。葱郁的树木经过前几天那场雨的滋润焕发光彩,空气浮有一种清新的味道。陈礼延给彭予枫发消息:[爬山,我组了个局,很快转一圈就回来。]   彭予枫:[……非去不可吗?]   陈:[没有你阿谭就不去,阿谭不去张浩然就不去,奇了怪了,你是关键人物,一下子决定四个人来不来。]   彭予枫看着屏幕,耳边响起陈礼延的声音,一直连续低沉的心情好似又被风吹散开来。   彭予枫:[你白痴吗?我、阿谭、张浩然,不才三个?]   陈:[哦,漏说一个,还有张浩然的女朋友。]   外面天气实在太好,一场大雨之后,连太阳都有所克制,如果现在不出去,那么再过不久酷暑到来,想出去可能也出不去了。   彭予枫最后还是答应陈礼延,结果去了约定的集合地点才觉得后悔,因为他又看见了婉瑜。然而事已至此,彭予枫没法再走,只不过在分开打车的路上,彭予枫坚持要和阿谭一辆车。   张浩然是第一次和彭予枫见面,他女朋友看起来年纪很小,梳着麻花辫,戴副可爱的红色圆框眼镜。张浩然和彭予枫点点头打招呼,说:“那我和小沫,跟陈礼延、婉瑜一起走吧。”   “没问题。”阿谭速度很快,已经打上了车,彭予枫赶紧坐上后座。   “哎——”陈礼延今天戴了一顶卡其色的鸭舌帽,想对彭予枫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看了他一眼。   阿谭确定一遍:“那你们四人一辆?到了地方联系。”   随后,阿谭也坐上车。司机师傅开着窗,雨后的第一阵风从窗外吹过来,彭予枫暗自决定,他今天绝对不和阿谭分开。彭予枫欣赏了一会儿外边的景色,转过头对阿谭说:“我知道陈礼延和婉瑜是什么关系了。”   阿谭打了个哈欠,在玩手机里的游戏,应道:“这是一道送命题。”   彭予枫说:“我上次问他,他说还没有真的确定关系,只是有好感。”   阿谭说:“这也正常,多了解了解再确定,而且女孩子都期待一个仪式感吧。再相处一下,感觉升温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谈恋爱了。”   他们的车进入梅灵南路,顺畅地驶过一段,然后开始时不时地塞起车来。山中气温更加舒适宜人,不少人选择这个时间点出游。   彭予枫又问:“你是不是知道婉瑜今天会来?”   “猜到。”阿谭笑了笑。   彭予枫心中一动,从很久以前对阿谭的怀疑在这一刻到达顶峰,他说:“陈礼延说,如果我不来,你就不来……为什么?”   阿谭关掉手机上的游戏,在车上安静片刻,转过头对彭予枫笑道:“这不是怕你觉得尴尬吗?”   “我尴尬?”彭予枫干笑起来,浑身像是刺猬一样露出刺来,“我尴尬什么?”   他知道了。彭予枫想。阿谭果真可以看得出来,他真的很聪明。   阿谭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似真似假地猛地拍了一把彭予枫的膝盖,说:“彭予枫,你可以尴尬,但是最好不要自虐。”   彭予枫更加心跳如鼓,凝望着阿谭的侧脸久久说不出话。   阿谭想了片刻,打开手机,给彭予枫发微信:[我知道你喜欢男生,而且你是不是有点喜欢陈礼延。]   两人明明坐在同一个后排,但有些话却好像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对面说出来。彭予枫看到阿谭的文字,手心微微出汗,默默地给他回复:[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男生,还是我有点喜欢陈礼延?   阿谭低头笑了笑,继续回复:[我自己猜出来的,你藏得很好,不用担心。]   一只黄色的尖叫鸡非常不礼貌地钻进彭予枫的脑海,接着毫无预兆地开始扯着嗓子大吼。彭予枫呆愣一会儿,忽然无法抑制地被自己的想象逗笑起来。   阿谭回头看他,很温和地说:“干什么?”   “没。”彭予枫笑着摆摆手,“我想起陈礼延说你很适合玩狼人杀,不仅会伪装,而且还有火眼金睛?”   “他说的对。”阿谭想了想,也跟着彭予枫一起笑起来。   半晌后,彭予枫笑够了,轻声说:“谢谢你怕我尴尬。”   阿谭说:“没事。”   过了一会儿阿谭又说:“哎你真信啊,其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玩。”   彭予枫看着他,微笑道:“哦,知道了。”   阿谭给彭予枫一种很安全的感觉,像是周韬和妙妙。彭予枫觉得阿谭人很好,他们仿佛认识很多年,但彭予枫和阿谭想要聊得更加深入,显然在这辆车的后座是没法实现的。   然而不论如何,彭予枫还是被阿谭犀利地指出他极力不想承认的一点——他的确有点自虐。   他真的有点喜欢陈礼延。   他最好别再和陈礼延一起玩了。   他应该赶紧远离陈礼延,反正他也快有女朋友。   他要给印致远发微信,说想去参加他们的酒局,彭予枫要认识一些和自己一样的人。   他升职涨了薪,那就代表他可以搬家,搬到一个小公寓去,陈礼延就不会知道他住在哪儿。   梅灵南路的风不断地吹,那些明媚的春光将整个世界照亮,杭州的初夏就要到来,彭予枫在一瞬间做了很多决定,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跳跃起来,有一种像是眼泪一样咸涩的味道溢满他的整个鼻腔。他在心里想,外面的景色这么美,这个世界这么美,彭予枫你能不能暂停下来,别再去想你的感情。   想了很久,没有下文,但彭予枫勉强算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又像个没事人一样了。   就这么一路摇摇晃晃到达目的地,彭予枫和阿谭站在路边休息,阿谭说:“晚上想不想单独一起喝酒?”   “好。”彭予枫立刻答应。   阿谭又说:“你可能会问,但我想说,我不是gay。”   “嗯。”彭予枫说。   阿谭在路边伸懒腰,无聊地拔一根路边的野草,拿手里缠在手指上玩。   彭予枫问他:“你是双吗?我去年刚来这边的时候认识一个双,本来他也想和我约会的,但开头就很不顺利,后来我们就没联系了。”   “嗯……”阿谭思考起来,“很难讲我是不是,我……”   彭予枫没能听到阿谭的完整故事,因为陈礼延他们四个人也都来了。一见到他们,彭予枫对阿谭的感激心情又在一瞬间飙到顶峰。阿谭是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彭予枫就要夹在两对异性恋之间受苦。   “你们等很久吗?”陈礼延最先跑过来,看着彭予枫笑道。   “没。”彭予枫耸耸肩,“我们也才刚到。”   “想喝水吗?”陈礼延又说。   他今天背了个黑色的双肩包,里面看起来提前带了点东西,没等彭予枫回答,陈礼延就反手去拿包里的水给他。   结果没拿到。   婉瑜走过来,她平时穿裙子多,今天穿白T和牛仔裤倒是有一种格外的干练。婉瑜笑道:“我来。”   “给,彭彭。”婉瑜分了两瓶水给他们,“还有阿谭。”   彭予枫没再拒绝,和阿谭收下两瓶水。几人看了看地图和路线,决定翻过眼前的山,把目的地定在龙井路或者满觉陇路上,那边有许多餐厅和咖啡厅,过去正好吃饭。   彭予枫走得很快,和阿谭两人肩并肩,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接下来一路上他都没怎么再和陈礼延说话。 第26章 火和烟   春天很美丽。春天又很短暂。可陈礼延所等待的春天是如此转瞬即逝,在他没有抓住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去,他觉得很遗憾。   那么多的地方没有去,那么多应该在春天尝试的事情也没有做。陈礼延在心底长叹一口气。哎,他怎么就病了呢?难道真的是因为不尊重秋裤之神?   五月底的周末,陈礼延应该庆幸现在还能出来。他知道彭予枫有时候不和他出来,也会单独一个人去爬爬山。一个人爬山多没意思……彭予枫一个人的时候会想什么?他会感到孤独吗?他会喜欢孤独吗?他会享受孤独吗?   不。陈礼延很快否认这个想法,以他自己的感受来看,他害怕孤独,彭予枫应该也是如此。   “在想什么?”婉瑜的声音把陈礼延漂浮的思绪拉回眼前的现实。   他们已经在山路上稳步前进,并没有遇到什么可怕的挫折。有女生在,陈礼延和张浩然选的地方甚至称不上最基础的徒步线路,就是普普通通的山,路非常好走。   “没什么。”陈礼延对婉瑜笑了笑。   婉瑜关心地说:“你背包背得累吗?要不要我帮你拿一点。”   陈礼延一下子乐不可支,忙说:“不累不累,我怎么会累,你把我当牛使就行,我力气比你大多了。”   “就是。”张浩然女朋友小沫听到了回头,这姑娘不仅两手空空,还带了一大包零食,都挂在张浩然身上,想吃了就过去求投喂,“他们男的劲可多了,不要心疼他们。”   张浩然苦笑:“我拜托你心疼我!”   陈礼延看到张浩然吃瘪,又快乐地笑起来,婉瑜走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也跟着笑起来。阳光从头顶树叶摇晃的间隙里洒下来,光斑有时候照亮婉瑜好看的杏眼,有时候照亮她涂了口红的嘴唇。陈礼延看过去,婉瑜对他亲切地笑笑。   很美,但陈礼延却始终觉得他和婉瑜之间差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陈礼延不是一个爱“思考”的人。他的思绪变得很快,很多事情都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过去也就过去了。他始终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不要钻死胡同,世界上许多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把人逼死的事情都是人自己“钻”死的。   他还是一个享乐派。今天要快乐,这一个小时要快乐,这一秒也要快乐。慢一点都不要,推迟一点也不要。烦恼自然也有很多,但那又怎么样?明天再看今天的烦恼,可能就没了。   和婉瑜的发展,陈礼延也没有特别的规划。他没有表白,心里的好感当然有,目前还觉得像朋友,当然不足以让陈礼延这么快就去和一个女生表白。再说了……以前都是别人对他表白。   陈礼延跟婉瑜走一起,速度不能太快,再加上张浩然和他女朋友小沫,四人像是捆绑着要去西天取经的小队,分也分不开。很快的,走在最前面的彭予枫和阿谭就不见了。   陈礼延往前看,没看到人,下意识地大喊道:“彭予枫——”   他的声音被吞没在绿意盎然的树林中,静下来之后没有半点回应。   “彭!予!枫!”陈礼延快步往前走两步,“阿谭!”   没人。早就没人了。   陈礼延背着包奔向前,前面是一截石台阶,他心跳如鼓,这一刻不知道怎么了,想到的是彭予枫和阿谭双双失足掉下山谷,要么就是彭予枫和阿谭遭遇猛兽袭击,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那段石台阶,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又喊:“彭予枫!”   “哎哎哎。”前面走来一个清瘦的影子,阿谭一脸见鬼的模样看着陈礼延,像是从前面又折返回来的,“陈礼延你喊什么,叫魂呢。”   陈礼延微微喘着气,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对阿谭说:“彭予枫呢?”   “在这。”穿着黑色T恤和休闲裤的彭予枫也一脸茫然地走过来,“叫我干什么?”   陈礼延顿了顿,卡壳半天道:“你们走太快了。”   阿谭无语道:“我们走得快你也要管。”   彭予枫听着阿谭说话笑起来,后面脚步声渐多,张浩然他们也爬上这段石台阶,婉瑜问:“怎么了?”   “没事。”陈礼延抢先说。   “走多远了?”张浩然搂着小沫,“我女朋友是笨蛋,她想休息一会儿。”   “你才笨蛋!”   阿谭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彭予枫提议道:“我们要不走这段野路吧,会更快一些,我看了百度……翻过去其实就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了。”   掉下山谷和遭遇猛兽袭击都不会发生。陈礼延想。他刚刚只是没看见彭予枫和阿谭,但是为什么那么担心?   等彭予枫说完,陈礼延看见他恰好站在挂在树上的警告牌下,上面写:禁止走野路。陈礼延先前那无端生出的情绪被彭予枫的话冲淡,他立刻笑起来说:“走走走。”   “我跟你一起走。”陈礼延补充道。   小沫则说:“走野路会不会不安全?”   彭予枫对她笑道:“说是野路……但其实路已经被人走出一条很明显的印子,只要跟着之前的印子走就行,会节省时间。”   那细碎的阳光在同一时刻坠落下来,给予彭予枫的脸一种难以言说的生机。陈礼延的目光藏在帽檐下方,他直直地看着彭予枫,听他和小沫说话。彭予枫跟女生说话时会有点意外的羞涩,他不会长久地看你,只是在中途,只是在说某句话的时候,会突然地对你笑起来。   树林间忽然传来一阵鸟扑扇翅膀的声音,哗啦啦——彭予枫情不自禁地仰起头,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和突出的喉结,光线继续落在他的脸上、他的发间。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不可捉摸的尘埃,围绕着彭予枫旋转,旋转……   陈礼延的手臂上传来一个柔软的触感,婉瑜担忧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陈礼延看向她,听见她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雾,由远及近:“你发什么呆?”   陈礼延笑起来,语气很温和:“我在发呆?”   “是啊。”婉瑜慢吞吞地说,“你好像一直心不在焉。”   “对不起。”陈礼延收敛起嘴角的笑容,跟在婉瑜身边调整状态,“我可能昨晚有些没睡好。”   彭予枫和阿谭又消失了。   他们渐渐远离游人常走的大路,野路稍显崎岖,有一段脚下出现挺大的坑,坑上悬着几块沾了泥土的石块——陈礼延先跳过去,然后伸长手臂拉住婉瑜的手,借了她一把力。   “谢谢。”婉瑜说。   她脚下不稳,陈礼延低着头扶了她一下,两人的气息交换,婉瑜看着陈礼延近在咫尺的脸,微微喘着气,低声再次说:“谢谢。”   陈礼延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笑道:“没事。”   然后,他快速放开婉瑜的手,对着前面的张浩然喊道:“张浩然!看没看见前面那两个男的?”   这回他不直接叫彭予枫的名字了。   彭予枫。这三个字跳跃在陈礼延的舌尖,发出的音节是如此熟悉,早已烂熟于心。彭予枫。这三个字像陈礼延小时候吃过的跳跳糖,无数颗粒在柔软的口腔中炸开,甜味和酸味交缠,让人口齿生津。   张浩然回头,手作喇叭放在嘴边:“他们在前面。”   婉瑜也听见,努力跟上陈礼延,说一句:“彭彭不会丢的。”   “嗯?”陈礼延莫名地紧张起来。   “我说——”婉瑜的手搭了一下陈礼延的肩膀,“彭彭不会丢的,这里没有这么偏,我们是在杭州,不是去了热带雨林……你不用真的时时刻刻看着他。”   婉瑜的神色如常,但说出来的这段话却如惊雷炸开在陈礼延的耳边。陈礼延张了张嘴,恍惚看见湛蓝天空好似劈开一道白色闪电,无风也无雨,只是一道闪电劈下,劈倒他面前山顶的一棵巨树,巨树轰然倒塌,冒出火和烟,陈礼延的后半段行程就走在火和烟之中。   六人翻过棋盘山,去龙井路汇合,找到一家没怎么吃过的杭帮菜。   张浩然说这里点评分数挺高,就是环境有点苍蝇馆子,问大家能不能接受,婉瑜和小沫都能接受,那剩下人的意见也没什么参考价值。   长木桌铺上碎花桌垫,点菜不能扫码,要去老板那儿看菜单。陈礼延和张浩然负责去点菜,张浩然让陈礼延报菜名,陈礼延报了一串,两人又去冰柜里拿饮料。高中好友悄悄问陈礼延:“怎么说?和婉瑜的感情增进了没有?”   “有吧。”陈礼延含糊地说。   张浩然揶揄道:“你把握住机会,这个姑娘真的挺不错。”   “行行行。”陈礼延笑起来,“你管好你家小沫吧,我看她之后就走不动了,你估计得背她。”   “别提了。”张浩然露出一个宠溺的笑。   陈礼延第一次不敢和张浩然说,他其实后半段走得云里雾里,和婉瑜说是说了一些话,但都是很没营养的内容。他的那些信手拈来的小故事,爱逗人的小心思就这么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来玩,怎么会这么没滋没味呢。陈礼延再次叹一口气。好别扭。继续笑。不要停止下来。不要表现出不开心。   陈礼延拿着饮料返回,看见彭予枫和阿谭凑在一块儿,两人在看阿谭手机里的游戏,相处得十分亲密无间。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陈礼延想。还是他带着彭予枫去Abyss,彭予枫才有机会认识阿谭。   砰。陈礼延把饮料放在桌上,彭予枫和阿谭顿时抬起头一齐看他,陈礼延好脾气地问:“喝雪碧、可乐还是椰奶?”   阿谭说:“你好像是那个空姐。”   “我靠。”陈礼延服了,“你最起码说我是空少吧,有我这么五大三粗的空姐吗?”   几人听到又一起笑起来。   彭予枫也笑起来。 第27章 他是渐入渐出的背景乐   彭予枫果真和阿谭“绑定”了一天,但他总是觉得陈礼延在看他。   吃饭的时候在看他,走在他身后的时候也看他,他们一起去满觉陇买咖啡的时候还在看他。   这里有不少很小资的咖啡店,女孩子们喜欢去这种漂亮的地方打卡,几人便结伴去买咖啡喝。彭予枫正在看菜单,感觉陈礼延靠近他一些,也低下头在看。陈礼延的呼吸轻轻地喷在彭予枫的耳畔,他说:“你不是失眠吗?最好喝没咖啡因的吧。”   彭予枫叹一口气,说:“我失眠已经好了。”   “真的?”陈礼延想不起来更多,“最后是怎么好的?”   “听古典乐啊。”彭予枫看他一眼,默默地选了拿铁,小声地嘟囔一句。   陈礼延说:“那我的方法还是挺管用的。”   彭予枫朝他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咖啡店外边是一圈人工草坪,放置一些露营椅,彭予枫等了自己和阿谭的那杯,接着去找阿谭。陈礼延在旁边有些不满地说:“你今天怎么话都不和我说。”   彭予枫的脚步顿了顿,出去后隔着窗户玻璃,对陈礼延指了指,示意他背后还有人,陈礼延回头一看是婉瑜。太阳光照射在玻璃上,首先印出彭予枫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叠加之后,陈礼延脸上的神情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彭予枫看不真切,但又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怅惘。   “坐一会儿吧。”阿谭说。   彭予枫点点头,把咖啡递给他:“嗯。”   阿谭说:“陈礼延说什么?”   彭予枫说:“他说我今天怎么都不和他说话。”   阿谭撇撇嘴,单手托着腮,嗤笑一声:“男人呐。”   “不过今天我还是挺开心。”彭予枫喝了一会儿咖啡,视线落在面前的山色之中,“山里很好看,我之前在山顶往下看,好像还看到一整片茶田。”   “有的。”阿谭说,“我有个朋友家里现在还在种茶,你想试试的话下次可以问我,我把他微信推给你,是他爷爷奶奶自己弄的,比外边店里的实在多了。”   “住在这里真幸福。”彭予枫环顾四周,感叹道,“世世代代住在这里,如果家庭和睦美满,好像就是我喜欢的生活。”   阿谭一下子乐了,说:“那这可不容易。山脚下,西湖边……想住在这里除了命,就只剩下钞能力了。”   “命也没有,钞能力也没有。”彭予枫开玩笑地说。   晚春的踏青接近尾声。   硬要说的话,今天彭予枫没有和陈礼延他们走得很近,虽然吃饭在一起AA,但更多的时间是和阿谭一起。有时候他回过头,看见陈礼延走在婉瑜身边,俊男美女搭配很养眼,也很相配。   彭予枫看得不多,每回只是淡淡地扫上一眼,怕盯久了,又会觉得很难受。   他不想这样了。他觉得这也许是他和陈礼延最后一次出来。不……面对陈礼延,彭予枫可能不会那么干脆。那么,就把今天作为一个起始点,最起码日后要有意地减少和他见面的机会。   彭予枫的出现和离开,就像是一首没什么记忆点的背景音乐,开头是渐入,结尾是渐出。渐入渐出需要的是一个过程,一个销声匿迹的过程。   喝完咖啡后他们又走一会儿,找到山路边上的公交车站。   张浩然说山上不好打车,最好还是搭一段公交。彭予枫打开手机看地图上的实时线路,发现经过雷峰塔的那段路全是红色。   如果只有彭予枫和陈礼延两个人,那么他们会选择走到虎跑,但带着婉瑜和小沫,两个姑娘实在走不动了,几人便停下来在路边等公交车。   大概十来分钟车才到,车上拥挤异常,彭予枫手一滑,差点没有握住手机。他吓了一跳,却发现陈礼延就站在他的身后。陈礼延个子高,被夹在陌生人的中间,最舒服的方式竟然是举起手腕,搭在最顶端的扶手上面。   陈礼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彭予枫听见他说:“下次我要开车。”   “你开车也是堵。”张浩然不留情面。   陈礼延说:“堵车我最起码是坐着。”   他安静一会儿,忽然手欠地摸了一下彭予枫的脑袋,笑道:“下次开车吧,不来西湖这边了,我们去人少的地方。”   彭予枫晃晃脑袋,把陈礼延讨厌的手甩开,笃定地说:“你还是会来的。”   你还是会来的,陈礼延。彭予枫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看着蜿蜒山路两旁的房子,看着被夕阳染红的茶田,看着树,看着山。你还是会来这里的,而且会和婉瑜……一起来吧。   晚饭他们去最近的龙湖天街,因为人多,所以选择了不用动脑且大家都能接受的火锅。他们要了一个大包厢,从清幽的山上下来,重返燥热人间。   之后,彭予枫和阿谭先行离开,六人在路口分开。夜幕降临,一阵无限接近夏天的晚风吹过彭予枫的身边。陈礼延始终站在他的对面,嘴角没有上扬。彭予枫和阿谭看着那四个人远走,两人先是坐了几站地铁,出来后找到一家酒吧,进去后阿谭满足地说:“今天终于不用干活了,也该我享受享受。”   彭予枫跟在他的后面笑得眼睛弯起来。   而后,他知道了阿谭那个没说完的故事——   大三那年课很少,阿谭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两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也一起打打游戏。渐渐地,阿谭觉得自己还挺喜欢对方,一直在撺掇着“她”出来见一面。   “每回他都不肯。”阿谭说,“我以为他怕见光死呢,就给他发了我的照片,也没有问他要,但他还是不出来。”   “然后?”彭予枫笑着看他。   阿谭说:“后来他还是出来了,很高很瘦,我觉得一点都不难看,但他不能说话,因为一说话我就知道他不是’女孩’……他一直用的变声器跟我说话,其实他只是个喜欢女装的男生。”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喜欢他,一直忘不掉他。我试着去接受,喜欢看他穿女装的样子,但他后来变得不喜欢穿了,只想穿正常的衣服。见到那个原本的他之后,我的喜欢好像又没那么喜欢了。”阿谭继续说。   两人都沉默片刻,阿谭点了根烟,笑脸藏在烟雾的背后,他的声音变得有点干涩:“所以彭彭,我不是gay。我后面都分不清我喜欢的到底是谁,他觉得很痛苦,我俩就分了……过去很久,他已经离开了杭州,回了老家。他家在山西大同,我从来没去过山西,只在电影里见过,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我一直忘不了他,彭彭,可我也不喜欢他了,就是有一个人在我心里面,然后让我注意到那些以前没想过的事情,比如说你。”   彭予枫觉得阿谭的故事很迷人,他说的如此简单,但每个故事就像是一颗玻璃珠,放在太阳下会折射出不同的光。阿谭可能还有别的情绪,对这个没有提起名字的男孩藏有很多微妙的感受。   两杯酒喝进去,彭予枫也给阿谭说几段他以前的事情。阿谭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许,笑道:“那不是很好吗?你也知道不能喜欢陈礼延,怎么还……”   “我把他当做朋友。”彭予枫说,“我的心里有一块朋友界限石碑,我每天都会去晃晃它,看看它今天是不是完好无损。”   阿谭又点一根烟,好像觉得彭予枫说的很有意思,他简单理解道:“那你还是喜欢自虐。”   “也许吧。”彭予枫笑道,“也许是这样子。”   “算了。”阿谭说,“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管不了你的。”   “你会对陈礼延说这些吗?”彭予枫在嘴巴上比了个手势,“你说你嘴巴上的拉链一直是坏的。”   阿谭眯了眯眼睛,不明所以地说:“不,我不说这个,我也有原则。”   两人喝到十点半,难得不想再坐地铁,彭予枫就和阿谭一起拼车回家。先送阿谭,阿谭下车后朝他挥手:“拜,彭彭——想聊天可以找我。”   “拜。”彭予枫也对他挥挥手。   回到家快要十一点半,彭予枫把手机扔到一边去玩电脑,那隔壁的程序员又开始在他的房间里咆哮起来:“我不会和你分手的!”   彭予枫忽然觉得疲倦,再次对住将近一年的隔断房产生不满。   他想,大部分人单调的生活无非都是那些,工作、房子、车子、情爱……痴男怨女每天从身体里吐出的情感垃圾堆积到互联网,又被另一批人囫囵吞枣。   艺术、生活、梦想,爱情、友情、亲情……所有一切都千变万化,变到最后剩下一滩灰烬,从灰烬里再次生长出的不是凤凰,而是没了毛的怪鸟。   彭予枫钻进浴室里洗澡,酒精暂且麻痹他脆弱的神经,却还是没能让他忘记陈礼延。反之,他闭上眼睛,陈礼延的脸和身体越来越接近。   他感到身体中一阵原始的躁动,一阵冲动,对于他的情欲,他很难再去无休止地抱歉。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个小丑,站在花洒下,被水淋湿,却还在想今天在那辆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上,陈礼延站在他的背后,抬起手,像是给了他一个无法言说的拥抱。   彭予枫渴望着一个人的爱,这个人给不了他,他就只能闭起眼睛,干脆自己解决掉他的本能反应,动手灭掉身体里的火,在绝望的最高点来临之前,彭予枫的灵魂仿佛去到别处——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又何妨。彭予枫想,反正他去不了天堂,最好就这么独自一人下地狱吧。 第28章 倒塌的你我   彭予枫从浴室出来,睡到床上之后又来了一次。   他触碰自己的身体,脑海里想到的是陈礼延和他坐在车里,夕阳像是一个永恒的布景,金色的光,绿色的树,白色的风。陈礼延的手修长、干净,他经常更换手上的饰品,有时候是戒指,有时候是手链。   彭予枫甚至又闻到那天薄荷糖和桃子汽水的味道,他微微喘着气,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灯,那圆盘中寄居着昆虫的尸体,黑色的轻纱朝他当头笼罩下来。   片刻后,彭予枫去拿纸巾,擦完后又去简单冲了冲澡。   他平复了心情,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虚无和内疚——谁会真的把朋友当做自己的性幻想对象。去他妈的。彭予枫痛苦地皱着眉头,把毛毯拉过自己的头顶,四周陷入安静,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飞过山间的飞鸟。轰隆隆的一声巨响,他所立下的朋友界限石碑只是一个笑话,石碑在此刻倒塌了,彭予枫放弃了自欺欺人。   翌日,彭予枫难得主动去问印致远要不要一起吃饭。   “彭予枫,这里这里。”印致远没拒绝,两人中午没去附近的餐厅,而是打车去了宝龙。   那家曾经“敬请期待”的粤菜已经开门许久,但生意不算太好,彭予枫和印致远时隔将近一年,终于还是吃上了最初想要吃的餐厅。   印致远谈恋爱了,是隔壁公司的一个活动策划,两人是经常在一起打羽毛球时认识的。   彭予枫说:“那挺好的,离得又近。”   “这边园区不是经常有活动吗?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参加。”印致远说。   “好的,我会留意的。”彭予枫笑了笑。   他决定还是直截了当一点:“那你和你朋友的那个酒局……还有吗?”   印致远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嗯。”彭予枫点点头。   印致远笑道:“当然有,你怎么……怎么忽然有兴趣了?我以为……”   彭予枫随便说了些借口:“之前那段时间在忙项目,有点忙。现在项目结束了,我觉得认识一下新朋友也挺好的……我很久没,谈恋爱了。”   “好。”印致远一口答应下来,“我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空,要不要拉你进我们的小群?”   “也可以。”彭予枫想了想回道。   很遗憾,虽然彭予枫进了群,但印致远的朋友们最近却没有空。时不时地有人发现彭予枫,都来加他的好友,想看彭予枫的照片。彭予枫的朋友圈几乎是一片荒地,于是他发了几张以前和周韬他们的合照。   有两个人看起来对彭予枫挺有兴趣,彭予枫甚至没问他们的真名,还用微信名来称呼他们。一个叫懒懒,一个叫Kris。之后的几天,彭予枫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聊着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不咸不淡地联系着。   彭予枫要做的第二件事是搬家。   有次下班后他约了某个连锁公寓的管家去看房,价格比他想象中要便宜一些,通勤的话需要坐公交车,不过只有四站,车站也就在公寓的门口。   单身公寓是个大开间,打扫得相当干净,朝南,虽然不带阳台,但窗边仍然有可以晾衣服的地方。管家介绍说:“我们楼顶公共区域比较方便,也都可以晾衣服的。”   彭予枫觉得,就是这里了,他还是先搬出隔断房再说吧,于是便和管家签了合同,预付了押金和租金。周末在家简单收拾,彭予枫的随身物品还是很少,他甚至没有叫搬家公司,只是自己拎了两趟就结束了。   搬了新家,彭予枫只对周韬和妙妙说了一次,其他在杭州的朋友谁也不知道。   ……陈礼延更不知道。   不过,说来也有些奇怪。那次他们六人去爬山,分开后的这阵子陈礼延不知道在忙什么,很意外地没有再来和彭予枫说话。   五月底的那次出游,仿佛就是他们之间一个微妙的分水岭。彭予枫打算默默消失,一无所知的陈礼延也格外地配合起来。   但彭予枫没有细想,他选择让新的社交和搬家来填充自己的生活,毕竟,他决定远离陈礼延。   已经没法做朋友了。   他和陈礼延,还是算了吧。   周六,Kris问彭予枫要不要一起出来吃个饭,彭予枫说好。另一个懒懒已经不怎么和彭予枫说话了,彭予枫觉得这怎么也算不上“背叛”。   两人没有跑远,约在附近商圈的火锅店,Kris说他有这边的五折券。彭予枫说没听过有这么好的优惠券,只知道在大众点评上可以98代100元。Kris就说,其实是有一次他和朋友来吃火锅,吃到一半炉子坏了,所以当时的经理特地给他的。   见面之后,彭予枫发现Kris跟他差不多高,五官有些平淡,但衣品还不错,某些角度可以是氛围感帅哥。   Kris很平易近人,笑道:“彭予枫,你跟照片上没什么差别。”   “有。”彭予枫说,“我比照片上胖了。”   “还好吧。”Kris说,“根本看不出来。”   彭予枫问了他的真名,但似乎还是习惯叫他Kris,这之后也就一直顺着喊下来。两人的五折券果真是神器,结账的时候便宜一大截,吃到就是赚到。   而后他们去最近的星巴克喝咖啡,二楼还有不少空位,他们就在那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   六月份的天越来越热,彭予枫悠闲地喝着咖啡,看着玻璃反光中自己模糊的身影,想到去年夏天他刚来这里,带着很少的行李,一个人坐火车抵达。   “总有一天,彭予枫会离开这里。”   那时候有个声音是这么说的。   但后来,彭予枫认识了陈礼延,他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喜欢上了这里。只是如今,彭予枫很难说清楚,他喜欢这里的原因,到底和陈礼延有多少联系。   这天,彭予枫却还在星巴克里遇上了另一个没想到的人——婉瑜。   “彭彭?”婉瑜手里端着星冰乐走上二楼,彭予枫和她的视线对上,起先虽然愣住,但仍然很快地反应过来。   “婉瑜。”彭予枫对她打了个招呼。   陈礼延是不是和她在一起?彭予枫一下子握紧手,本能地去找婉瑜身后的人,但那不是陈礼延,而是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姑娘。彭予枫又不明所以地松了口气。   婉瑜对彭予枫笑了笑,看看他身边的Kris,说:“哦这是……”   “我朋友。”彭予枫接道。   “上次我们分开后好久没见到你了。”婉瑜说。   “嗯,之后就忙起来了。”彭予枫说。   “有空一起去莫干山呀。”婉瑜说。   彭予枫笑着点头:“好,一定。”   一段小插曲,谁也没在意。彭予枫和Kris没待太久,就先离开了星巴克。彭予枫没抬头,自然也没看见坐在二楼的婉瑜眼神暗下来,一直目送他和Kris走远。   陈礼延什么也不知道,他陷入了一段非常难以言说的混沌状态。   不是他没想过联系彭予枫,而是他这阵子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   那天彭予枫和阿谭先离开,剩下的四人也去酒吧喝了几杯酒。婉瑜喝得微微上头,陈礼延送她回家的时候,两人站在楼下,婉瑜勾着他的脖子,轻轻地试着吻了陈礼延一次。   陈礼延的身体僵硬,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回吻,而是抓住了婉瑜的胳膊,带了点抵触性地把她往后推了推。   “怎么了?”婉瑜问。   “没什么。”陈礼延安静片刻,忽然在黑暗中笑起来,“你喝醉了,笨蛋,不要在喝醉的时候随便亲人。”   婉瑜哦了一声,没再说话。陈礼延把她送回家,一个人心神不宁地站在楼下打车。车带着陈礼延穿过夜晚的杭州,下来后走回去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   陈礼延想,他不开心,他真的不开心。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开心。彭予枫……彭予枫为什么走了。他今天总是在走神,总是在想彭予枫,可是彭予枫却很少跟他说话。下次还是他们两人出来玩最好,这样彭予枫就只能和他讲话。   可是,为什么?   陈礼延总是想不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彭予枫有这么强的占有欲。这种强烈的占有欲好像只有陈礼延小时候存在过,幼儿园的时候有个他最喜欢的小朋友,如果她哪一天不跟自己玩了,那陈礼延的天就会塌下来。   但他现在不是小时候,他已经二十多岁了,怎么还会这样。   门铃声响,陈礼延神情恹恹地站起来去开门,发现是婉瑜。   “你怎么来了?”陈礼延赶紧给婉瑜找拖鞋,橘猫听见声音,也跳到客厅中间,对着婉瑜喵喵起来。   婉瑜一脸无奈地看着陈礼延,反问陈礼延:“你不记得了?不是约好了吗?我们约好一起来玩双人成行。”   “哦。”陈礼延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忘了,你先进来,想吃点什么我点外卖。”   婉瑜坐在沙发上,说:“你又生病了吗?最近怎么一直待在家里发霉。”   “没。”陈礼延打开手机选外卖,“你想吃……”   婉瑜忽然说:“今天我遇见彭彭了。”   陈礼延的笑容僵硬在嘴角,说到一半的话又被突兀地咽了回去,他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饿了么的蓝色界面。   “嗯,在哪儿?”陈礼延别过脸。   婉瑜沉默好久,才意味深长地说:“我觉得彭彭可能是个gay,你觉得……”   咚的一声。陈礼延不小心没拿稳手机,让它砸在了地板上。喵!不远处正在自娱自乐的罗程秋警惕地回过头,明显被这个笨手笨脚的人类吓了一跳。   婉瑜其实没有百分百确定,但陈礼延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又小声念叨:“他果然是个同性恋。”   陈礼延把手机捡起来,嘴角的笑容消失,眼神也变得有些冷,他沉声道:“你听谁说的?” 第29章 别和彭予枫玩了   陈礼延没有冷脸的时刻,最起码婉瑜没见过。   两人在Abyss第一次见面时陈礼延对她笑得很好看,没有人会排斥那样的一个人。对于婉瑜来说,要来酒吧找搭讪机会也完全没必要,毕竟她长这么大,收过的表白无数。只是刚好那一天,她碰见了陈礼延。   出乎意料的,陈礼延没立刻加上她的微信,婉瑜被朋友撺掇,后来主动去和他说话。陈礼延大方地请她们喝酒,婉瑜的心动增多几分,直觉这个小帅哥应该条件不错。   陈礼延的确条件不错。住着江边的大房子,虽然没什么科技公司创始人之类的光环,只是个看起来热情真挚的房东,每天快乐地到处晃悠,但他有一张好皮囊,这可是很难寻的。   婉瑜和他接触好几个月,渐渐喜欢上陈礼延。她不觉得陈礼延感觉不到,但他始终没有挑明。   陈礼延的世界慷慨地对她全部敞开,可等到婉瑜走进去,发现这里被很多其他的事情所堆积:租客、展览、想去的餐厅、想玩的游戏、喜欢的电影……Abyss、张浩然、阿谭……陈礼延有很多朋友,他的人缘挺好,也很喜欢热闹。   这其中有一个名字婉瑜听到的次数比其他人要多许多。   彭予枫。彭彭。   婉瑜记住了。   一开始没有印象,后来才想起是那天她和陈礼延初见时跟他坐在一起的男生。   和陈礼延相比,彭予枫明显“逊色”不少。虽然长得也不错,但婉瑜知道他去年才来杭州打工,在公司附近租着隔断房,一个月能拿一万多块钱。这种条件……在婉瑜的眼里太普通了。   陈礼延却总是提起彭彭,说他人很好,有时候也很可爱。   可爱?婉瑜觉得这个形容词从陈礼延的嘴里听到很离奇。后来陈礼延解释,他经常用“可爱”这个词,他觉得就是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像小动物。   陈礼延应该是挺喜欢这些的——家里捡来的那只橘猫普普通通,却被陈礼延用最高级的猫粮和罐头喂成小面包车,还取了个叫罗程秋的怪名字。   对了,陈礼延很“怪”的。婉瑜接触一阵子才发现,这帅哥的脑回路有时候很奇怪。可就是这种奇怪,让陈礼延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婉瑜也爱这种“奇怪”,不是吗?   婉瑜还坐在沙发上,看见陈礼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心头顿时大震。她第一次发现平时总笑着的陈礼延其实有的角度看过去相当凌厉,这样皱着眉看她,她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点压力。   “所以是真的。”婉瑜挺直了背,轻声说。   陈礼延看着她,然后叹了一口气,放缓语气又问一遍:“我问你……是谁说的?”   婉瑜咬咬嘴唇:“没有人说。”   “不会吧?”陈礼延看起来不怎么相信。   其实是她朋友说的。婉瑜紧张起来。今天她和朋友无意中在星巴克看见彭予枫,朋友认出跟彭予枫坐在一起的人叫Kris,是他们公司的一个基佬。   他们怎么会是朋友?一个猜想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婉瑜的脑海。难道彭予枫也是gay吗?   过往那些和彭予枫相处的画面更多地涌现出来。婉瑜不知道陈礼延知不知道,但她只是稍微试探一下,便把陈礼延试了出来。   他知道。婉瑜想。他从来没有说过,而且还和彭予枫看起来那么亲昵。那天她亲了陈礼延一下,他也没有回应。这男人的定力就这么好?婉瑜才不相信这些。   陈礼延用手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时又恢复到平时婉瑜熟悉的笑脸。他放下手机,蹲在婉瑜的跟前,伸手晃晃她的手,讨好地说:“你别生气,刚刚我语气不好。”   婉瑜注视着陈礼延的眼睛,最终缓缓地说:“没有人跟我说,我只是猜到了。”   “我知道彭彭的性取向。”陈礼延迟疑一会儿说,“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是彭彭他自己没有对别人说,这是他隐私,我当然不会说,所以你也不要告诉别人。”   “嗯。”婉瑜点点头。   “好啦。”陈礼延笑了笑,努力转移话题,“快点外卖,他们送过来还要时间。你想吃什么?嗯?”   陈礼延不想再说这件事了,他最近本来就陷入一种莫名低落的情绪里,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想真的去想明白。   婉瑜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却在此时脱口而出道:“陈礼延,那你别和彭予枫玩了……我总觉得他对你……”   陈礼延都没听到后半句,只听到“别和彭予枫玩了”这半句就一阵头皮发麻。他的大脑空白一瞬,情绪居然失控了,很快地大声反驳道:“你在说什么!彭予枫是我朋友!”   柔声细语和微笑都是装的。婉瑜唰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包就往外面走。   “婉瑜。”陈礼延叫她的名字,“你今天怎么了?”   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扮演我的朋友了。   婉瑜回过头,眯起眼睛说道:“我怎么了?你应该问问你怎么了才好吧!”   “什么?”陈礼延目瞪口呆。   “你早就知道彭予枫是gay?那你有没有感觉到他喜欢你?”婉瑜深呼吸几次,手搭在门把手上,却又不服气地回头对陈礼延大吼,“你这么维护他,那你干什么还来找我?”   那你有没有感觉到他喜欢你?这怎么可能!   陈礼延的耳边又是轰隆一声巨响,那种天旋地转的窒息感从他的心脏处蔓延上来,一下子狠狠地扣住他的喉咙,让陈礼延想说话却说不出口。   奇怪。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天他在山上见到的闪电,山顶的巨树被劈开,仿佛从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脚下的土地摇晃起来,险些让陈礼延跪倒在地。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努力地说:“我……彭彭怎么会……我不是……”   婉瑜把陈礼延失魂落魄的模样尽收眼底,简直要发疯,尖叫道:“你自己好好想想,陈礼延……我看你也很喜欢他啊!”   “婉瑜!”   砰的一声,门毫不留情地被婉瑜关上。喵喵!罗程秋抖动着胡子,原地起跳,蹲坐在客厅的餐桌上。搞什么呢?这蠢人类怎么得罪她了?怎么又和以前一样,总是惹美女生气?   陈礼延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几分钟,然后走到房间里,把自己摔倒在床上。   这不对。这不对。这不对!   陈礼延此刻像是在梦游。他是很喜欢彭予枫,这是当然的,但他对彭予枫的喜欢不应该越界,他喜欢跟他在一起玩,这是朋友间的友谊。彭予枫也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任何过界的行为,这是可以肯定的!   婉瑜……她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她凭什么这么说?陈礼延越想越头痛欲裂。这不可能。这不对……   彭予枫没有说过喜欢自己。彭予枫没有碰过他。彭予枫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哪怕一点点的暗示。陈礼延又不是傻子,如果有人故意给他一些讯号,他也能察觉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呢?   “不可能——!”陈礼延把脸埋在毛毯里,手握成拳用力捶了两下床,闷闷地吼出来发泄。   陈礼延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种无助又混乱的情绪了。他试着冷静一会儿,却压根没法做到。他在床上换了个侧躺的姿势,眼睛一直无意识地盯着墙上的某一点,心里想的全是彭予枫。   有很多个他。   在火锅店,他是宋景明的学弟。之后是他从公司里走出来,陈礼延对他招手,他眯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过来。再后来,他说觉得这个世界很恶心,想吐的时候嘴巴被他咬出了血。陈礼延当时想,怎么会有这么逞强的人,那么抗拒接触其他人,不想和任何人建立联系。   那片白墙再次变成画板,陈礼延熟练地在那上面勾勒出彭予枫的模样。只剩下眼睛。他现在知道怎么描绘彭予枫的眼睛了吗?笑着的,沮丧的,茫然的,期待的,害羞的,躲避的……   陈礼延就这么躺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也不知道肚子饿,也不知道时间流逝。   直到罗程秋好奇地走进来,胖子十分灵活地跳上陈礼延的床,呜喵一声,拿大脑袋顶顶陈礼延。   陈礼延心事重重,连猫都不摸了。   晚间的Abyss快要打烊,小沫最近调休,凑了几天假回去探亲,张浩然闲着无聊总是待在店里。   阿谭开玩笑道:“老板你快走吧,你来监工我们都不好摸鱼。”   张浩然好笑地啧一声,说:“我看你摸得挺勤的,不像是胆小的样子。”   只有一桌客人还没走,张浩然坐在吧台,阿谭说最近有个新想法,想不想试试,张浩然懒洋洋的,手指在桌面上叩叩,说:“行啊,我试试,调来喝喝看。”   “看我的。”阿谭动作花里胡哨,对着张浩然笑了笑。   此时有一人推门而入,高瘦的黑影直直向吧台方向冲来,张浩然回头,看见陈礼延头发乱糟糟的,穿了件洗得旧旧的T恤就跑进来。   “几点了?”张浩然微微瞪大眼睛,“客人,我们还有半个小时就打烊。”   陈礼延坐下来,沉默片刻,对着阿谭说:“我想喝酒。”   “威士忌?”阿谭也被吓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   张浩然推了推一脸惨白的陈礼延,他很少看见陈礼延这种状态,认真地问他:“你出什么事了?”   陈礼延低着头,神情十分低落,他小声说:“我有点变态。”   张浩然舒了口气,抿了一口阿谭调好的新品,笑道:“什么嘛,就是变态了,变态而已,你确实变态,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陈礼延又问:“张浩然,怎么确定自己喜欢上一个人啊?”   张浩然顿时喷了。   阿谭惨叫:“……我的衣服,老板,赔钱!” 第30章 第一次走进他的公寓   彭予枫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比陈礼延先去了一趟莫干山。   六月底的时候天气热起来了,妙妙开始放暑假,周韬请了年假和她一起来杭州找彭予枫。原本三人约好要在元旦一起跨年,结果兜兜转转竟然已经又半年过去。   彭予枫带着朋友去了Abyss,倒是没看见阿谭上班。   彭予枫:[你今天没来Abyss?]   阿谭:[没来,在家休息。怎么了?]   彭予枫:[我朋友来杭州玩了,我带他们来喝酒,没想到你不在。]   阿谭:[哦,你找蓓蓓吧,她也认识你。]   彭予枫放下手机,没想到就这一会儿的时间,阿谭给他发来几条消息,但又迅速撤回,彭予枫什么也没看见。   彭予枫:[?]   阿谭:[没事。]   彭予枫笑起来,忽然又想到陈礼延,他说:[猫按到手机了?]   阿谭:[没,我没养猫。]   彭予枫:[到底什么事?你直说吧,我都承受得住。]   阿谭那边“输入中”最起码足足一分钟,发来询问:[陈礼延去找你没?]   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彭予枫脸上的笑容顿时黯淡下去。阿谭也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周韬和妙妙点好酒,刚好和阿谭问出同样的问题:“你那个奇怪的直男朋友呢?不是说之前跟他关系还不错,叫他一起出来吃饭?”   彭予枫收起手机,没有回复阿谭,对朋友们的说辞也很模糊,笑着说:“他好像最近有点忙,先不叫他了。”   妙妙没想太多,也没察觉出彭予枫的伪装,说:“那算了,我们也就在杭州待一天,明天就走了。”   “嗯。”彭予枫笑了笑,“你们是不是不喜欢吃杭帮菜?”   “太淡了有点。”周韬说,“清淡过头了。”   妙妙说:“我还挺喜欢的。”   翌日三人便出发了,这次出行的主要目的是找个环境宜人的地方躺着。山中酒店服务不错,专门开车来接他们。彭予枫和他们住两间房,房型不一样,中间稍微有点距离,需要步行一会儿。   周韬和妙妙出去散步,彭予枫在酒店房间里睡觉,房间的落地窗外边是翠绿的竹林,他横着睡在床上,脑袋悬在外面,整个世界在彭予枫的眼中倒悬。阿谭为什么会问陈礼延来找他没?   其实没有。   彭予枫仔细想想,他们上次分开时,陈礼延的情绪就莫名得不怎么好。当时彭予枫急着和阿谭离开,现在回想才记起更多细节——那天的夜色中,陈礼延一直戴着帽子不曾摘下,彭予枫跟他们说再见,其他三人都打了招呼,只有陈礼延没有抬头。   两人之后没有再见。   彭予枫就在这种倒悬的世界中纠结了一会儿,朦胧的阳光透过竹林洒向他的眼睛。他忽然很想念陈礼延,想念他的声音,想念他的动作,想念他的笑容。   但他不能主动去联系他。   既然已经决定远离,那么陈礼延不来找他反而更好。   想归想,但是当彭予枫的手机震动起来时,他的胸口还是没出息地一紧,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一般。彭予枫坐起来,翻开手机去看,不是小陈,而是Kris。   彭予枫泄了气,又重新躺回去,Kris在加班,给他发了张桌上的下午茶,也是霸王茶姬,但不知道是不是伯牙绝弦。彭予枫提不起回复的兴趣,他内心的声音告诉他,Kris其实人挺好的,继续接触看看也不错,所以彭予枫只能机械性地跟Kris聊这些日常。   彭予枫在莫干山的酒店里待了三天两夜,试图暂且放下压在他心中的陈礼延。   然而,他经常想他,经常。但好在如果周韬和妙妙跟他在一起,彭予枫就会短暂地忘记。三人每天都在酒店里吃饭,再一起出去散步,回来后点精油SPA,最后在睡觉前喝酒聊天。   周韬上次见未来丈母娘挺成功的,妙妙九月读研二,也终于适应了学习节奏。彭予枫去他们房间里跟他们抽扑克玩,抽到大王的人要受惩罚,彭予枫被这两人压在床上挠痒痒,惹得他大喊救命,眼角泛起泪光。   “周韬……你对我下黑手……我记住了。”彭予枫笑得接不上气。   和朋友在一起很开心。   只是当彭予枫走出他们的房间,只是从走廊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切就全变了。他不再笑了,那些泪光却还是泪光。   竹林被夏夜晚风吹得哗哗作响,彭予枫的影子被酒店庭院内的路灯拉长,有几只不知名的鸟落在草坪上。彭予枫遗憾地想,这里没有西湖。   他想回去了。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堆积在心脏里的坏情绪。   假期结束,彭予枫和周韬、妙妙在车站分别,他们是两个方向,一个往南京去,一个往杭州去。   “我一眨眼就到了。”彭予枫笑着说,“你们注意安全。”   “拍了些照片在群里,你可以拿去发朋友圈。”妙妙十分贴心。   “好。”彭予枫笑了笑。   坐在回去的高铁上,彭予枫真的选了几张图,然后发了朋友圈。到达杭州东的时候,彭予枫点开看见陈礼延给他留评,只有一个emoji的表情,黄豆的眼睛垂下,带着浓浓的委屈。   彭予枫假装没看见,又和Kris聊了几句。   结果回去上班不久,彭予枫被传染重感冒,本来同事都说办公室里感冒流行起来的时候彭予枫正好不在,可以躲过一劫,但没想到彭予枫休假回来抵抗力反而下降了。   彭予枫顶着昏沉沉的脑袋,鼻子已经完全不能呼吸,喉咙肿痛到喝水困难,声音也嘶哑得不像话,开会的时候彭予枫戴着口罩,不一会儿就感到缺氧。   缺氧。彭予枫用力地呼吸,却还是觉得胸闷。   他撑到周五,实在爬不起来床,跟组长请了假在家休息,一下子睡到天昏地暗。   这长长的一觉醒来已经快要下午五点,彭予枫浑身酸痛,他起来去浴室用冷水洗脸,才觉得浑身都冷,脸颊和嘴唇都烧红了。   彭予枫心想,倒春寒的时候他都没生病,马上夏天了还要经历一场感冒,这真是没天理。   出来后彭予枫听见手机在响,没看清是谁便接起来:“喂?”   对面沉默片刻,传来陈礼延平静的声音:“彭予枫,你搬家了?”   彭予枫坐在椅子上,头昏脑涨地说:“……嗯。”   “你搬家不跟我说一声?”陈礼延问,“什么时候搬的?你现在住哪儿?”   彭予枫说:“你怎么发现的。”   陈礼延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你说呢?”   他说……彭予枫有点恶劣地想。大概是陈礼延跑去找他,敲开门后看见一个陌生人。要不就是二房东还没来得及把房间租出去,里面全是空的。   缺氧带来的后遗症很明显,彭予枫竟然从陈礼延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生气的意思。   陈礼延从不生气,他顶多会失落一阵,但很快就会恢复。彭予枫还坐在椅子上,短短几秒钟诸多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想说话却打了个喷嚏,接着是无法忍耐的咳嗽。   彭予枫把手机拿远一点,但还是能听见陈礼延提高的声音:“你生病了?”   “……嗯。”彭予枫说,“没事,感冒而已。”   “你现在住哪里。”陈礼延又问一次。   彭予枫忽然笑起来:“你不会要过来看我吧?”   陈礼延说:“我家里还有一些止咳的药,你还缺什么?去浙二看了吗?”   “没看。”彭予枫说,“反正就是感冒,睡几天就能好。”   陈礼延停顿几秒,好像觉得彭予枫有点迷糊,更加严肃地问:“你现在吃了什么药?你不去看的话,就在美团上买点。”   彭予枫轻声说:“你别管了吧。”   “彭予枫。”陈礼延又叫他名字,认认真真地说,“你地址发来。”   彭予枫的鼻子还是不通气,用嘴巴呼吸了好一阵,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他的眼眶酸胀起来,觉得这间公寓似乎正在不停变小,一直在挤压他的五脏六腑。   他给陈礼延发了地址,陈礼延挂断了电话。   彭予枫抽着纸巾擤鼻涕,还是非常难以呼吸。他把椅子放在公寓门后,坐在那里数着时间。   陈礼延来这里一共花了半个小时,敲门声急促,惊醒差点又睡过去的彭予枫。彭予枫站起来给他开门,但很快地就背过身去,鼻音很重地说:“进来吧,我没收拾,你要是给我药的话就放桌上,我真的想睡觉了。”   陈礼延拎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有药也有吃的,还有梨子和蜂蜜。他脸色不怎么好看,眉头一直蹙着,砰的一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打量起这间公寓。   这是他第一次真的走进彭予枫的出租房,以前他住宋景明的那间时,彭予枫也没邀请他进去过。   陈礼延有挺多话想和彭予枫说,但眼下都被对彭予枫的担心给盖了过去。彭予枫转头进了浴室,连一个正眼都没给陈礼延。   “彭彭……”陈礼延克制着情绪,“反正各种药我都给你带了点,你等会儿自己吃吧,等下我……”   他的话陡然停住。   陈礼延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彭予枫床头柜上的一个小亚克力盒上,注意到那里面放着一个粗制滥造的布鲁斯·韦恩。   那是陈礼延买的。   他们去做蛋糕时候,陈礼延随手买的装饰品。蛋糕都吃完了,怎么这个玩意儿还留着?留着就留着,怎么还专门买个盒子装起来?装起来就装起来吧,怎么还放在床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那你有没有感觉到他喜欢你?”   好多天来,婉瑜的话像是驱赶不走的魔咒般盘桓在陈礼延的心中。现在,他更加不知道怎么反驳她了。 第31章 一束光中的眼泪   也是不巧,彭予枫本该在陈礼延来之前把那个摆件收起来,但他生病之后思考能力下降许多,没有想到这一茬。   他去浴室里是在拧毛巾,想用湿毛巾给自己降降温,陈礼延在外面絮絮叨叨一会儿,突然没声了彭予枫才觉得有点不对。   “陈礼延?”彭予枫走出去,看见陈礼延沉默地站在桌子前,低垂着头,像是一尊失去行动能力的的雕塑。   彭予枫还没察觉到陈礼延发现的事情,只是看他状态不对劲,所以又问:“怎么了?”   他说话挺费力。不止是鼻塞的原因,还有正在发烧,没精打采,声音喑哑。可陈礼延还站在那儿,独自一人陷入震动的世界,陷入将他整个吞噬的危险旋涡。   彭予枫懒得再和他多说,就说:“你没事的话就走吧,我觉得我这感冒会传染。”   陈礼延终于动了动,微微侧过脸来看了彭予枫一眼。   又到傍晚,公寓的窗外落下橘色的夕阳,陈礼延站在逆光处,只是不言不语地看过来。彭予枫在家穿着睡衣——说是睡衣,那也只是以前穿旧的T恤,领口洗了很多次已经松垮,短裤下方露出修长匀称的双腿,赤脚穿在一双蓝色拖鞋里。   他的家很简单,彭予枫也很简单,简单到没有给陈礼延准备拖鞋,陈礼延也好像不应该来这里。彭予枫用冷毛巾捂着脸,试图降降温,没什么力气地坐回到床上。   陈礼延沉默着,几次三番想把话问清楚,但又觉得不忍心,最终他只是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耳温枪,走到彭予枫面前,然后弯着腰给彭予枫测了一下。   机器发出嘀的一声,三十八度五。   陈礼延轻声说:“你再不吃药真的说不过去。”   彭予枫居然只是笑了笑。   他的黑发软软的。陈礼延从上而下地看着彭予枫,看见他秀气的鼻尖微微翘起,脸上和脖子上都带着异样的红。彭予枫好瘦。陈礼延出神地想,他的锁骨在领口那儿看起来好明显,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   “我知道了。”彭予枫还是很疲倦,他抬起头,“你走吧,你……”   彭予枫突然停顿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他看见了。他看见自己没把床头上的摆件收起来,他发现了那个小小的蝙蝠侠。   一种极其恐怖的猜想跳入彭予枫的脑海,陈礼延还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耳温枪。   他也看见了!彭予枫浑身打了个冷颤。陈礼延的那些犹豫、那些沉默似乎在这一刻都复活起来,不停叫嚣着,围着彭予枫旋转。他看见了吗?等下,他看见了又如何,这反正不能说明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个小手办很可爱,留下来也没关系吧。   落日的光继续透进来,这一刻是如此静谧,彭予枫又冷又热,原本他就不舒服,再加上担心陈礼延会不会知道什么事情。彭予枫别过脸,立刻远离陈礼延,走到桌子旁去拆他带来的药,就着冷水吞了下去,回头对陈礼延说:“好,我吃了,你走吧。”   他的“逐客令”一直没断过。   陈礼延原地站着没动,彭予枫突然感到害怕,走上前拽着陈礼延的手腕,想让他出去,结果却反被陈礼延用手拉住手腕,将他往自己那边拖了拖。   “彭予枫,你是不是……”陈礼延低声地喘着气,眼神带着不知所措,手心的温度相当高,“你是不是……”   彭予枫想,什么?我是什么?他难道真的知道?   两人面对面站着,陈礼延离他很近,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彭予枫能闻见陈礼延身上的味道,一种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哪一款洗衣液。   也许他不会再有和陈礼延这么近的时刻,但说不出来为什么,彭予枫走神了。他偏着头没有看陈礼延的眼睛,而是把视线聚焦在陈礼延的耳垂上。   “你是不是……”陈礼延说。   没说下去。   他又深呼吸几次,换另一种说法:“你为什么……”   还是没说下去。   彭予枫却不想再听了。   他毕竟没有真的挣脱,但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干脆直接退后,陈礼延被他往门口拉过去,彭予枫伤感地说:“要么下次再说吧,我马上药劲上来了,想再睡一觉。”   陈礼延走到门口,声音极轻,像是雪花落在树叶上,他说:“你蛋糕都吃完了,为什么还留着那个装饰品?”   就在此刻,倏然之间,一束光从陈礼延的身后打来,穿过他,穿过彭予枫的心——他垂着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沿着他的鼻梁坠落下来,停留在他因为发烧而干燥的嘴唇上,如此摇摇欲坠又不堪一击。   陈礼延肯定知道了。彭予枫想。为什么?难道这阵子他不联系他,也是因为这个吗?   陈礼延被彭予枫忽然落下的泪吓了一跳,抓住彭予枫手腕的力气一松。彭予枫低头快速地拿手背擦了下眼睛,然后打开门,非常生气地说:“再见。”   “我……”   “别来了。”彭予枫坚持地说,“谢谢你送药给我,但是别来了。”   他用了十足的力气,把陈礼延整个推出去,陈礼延没有反应过来,让彭予枫砰的一声关上门。他在门口踉跄几步,听见咔哒一声,彭予枫反锁了房门。陈礼延机械性地往外走,走到公寓的电梯门前,一对情侣正好要出来,陈礼延也没看见,直直地往那女孩身上撞去。   “哎。”男孩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把陈礼延,护着自己女朋友,“你干什么!是不是有毛病!”   陈礼延被推到电梯里面,他胡乱地说:“不好意思。”   电梯的金属门在陈礼延的眼前被关上,他站在角落里,却忘记按楼层数字。他就这么一直站着,直到一楼有人要上来,于是把陈礼延也顺便带下去。   走出公寓,陈礼延的车还停在路边,他坐进车里,把脸埋在方向盘上。有一瞬间,陈礼延觉得接受不了。他不相信,但是他看见了。他看见了,那他还要怎么否认?   坚持彭予枫就是自己的朋友,否认彭予枫在他面前落下的眼泪。坚持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否认婉瑜对彭予枫的猜测。坚持这个世界还和原来一样,否认他此时此刻也乱成一团的心。   陈礼延坐在车上足足有两个小时,像是死了,又像是被人一拳打晕过去。   直到夜色终于降临,陈礼延给张浩然打电话:“你在哪儿?你去不去蹦迪?”   张浩然说:“都多久没去夜店了,你之前不是觉得吵吗?”   “我现在想去一下。”陈礼延小声说,“我接你一起去。”   “那我跟小沫一起。”张浩然说。   “好。”陈礼延说。   他把情绪收回来了,他假装什么感觉也没有,非常冷静地开车去接张浩然和小沫。   以前陈礼延还是刚上大学那会儿喜欢去夜店蹦迪,他们那时候也不怎么会,后来喝多了放开后学会跟着音乐扭动身体。迪斯科球旋转着照出五颜六色的光,音乐震耳欲聋,舞池里都是人,都是年轻的身体。   陈礼延再次走进去,给张浩然和小沫点了东西,他什么话也没说就去跳舞。不能闭起眼睛,只能仰着头看那些灯光。   他跳了一会儿有人来和他一起,那姑娘有双狐狸似的媚眼,眼角都是彩片,像是鱼鳞般亮闪闪的很好看。她配合着陈礼延扭动几下,又把手搭在陈礼延的胳膊上。陈礼延没拒绝,女孩贴上来对他笑。   “你叫什么?”女孩在他耳边说,“你长得很帅。”   陈礼延也低着头,在她耳边说:“我叫陈礼延。”   “你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   狐狸眼的姑娘拉着陈礼延前往舞池的正中央,跳跃的光线迷幻得像是梦境,陈礼延说:“跳到什么时候?等会儿一起去喝酒好吗?”   “好。”姑娘说。   陈礼延浑身都在发热,人潮在他周围像是海浪,各种香氛、汗味、尖叫、嘶吼、嘲弄、亲密的接吻声环绕着他。他好像逐渐遗忘了现实,可每当他真的快要疯掉的时候,他又总是回到几个小时前,彭予枫的公寓。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又都消失了。   舞池中央的人还在跳舞,只是一切都变成了缓慢的默片。陈礼延想,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在这里?彭予枫的公寓里有一扇窗,夕阳就是从那里照进来的。他的白色床单睡出了褶皱,他的眼泪停留在他饱满的唇上。他怎么可以生病了还那么可爱。他为什么要这样折磨陈礼延。陈礼延以为他们是朋友的……   “帅哥。”有人咯咯笑,“你好像……硬……了……啊。”   陈礼延头晕目眩,有柔软的身体继续贴上来缠着他,有多出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腰。有个满脸愤怒的男人拨开人群,目标是陈礼延怀中的狐狸眼女孩。张浩然和小沫在另一边看见,敏感地察觉到不太对劲。   “骚货。”男人说,“一会儿不看着你就勾搭上别人了……喂!”   陈礼延的衣领被人粗暴地拎起来,有唾沫星子飞到他的脸上,他被人晃了两下,却还留在彭予枫的那间公寓里。   “你他妈的!”男人突然怒不可遏。   陈礼延的耳膜发出一声嘶鸣,一股现实的巨大吸力将他从彭予枫的身边带走。他喘了口气,眼珠转了转,看着眼前的人,然后猛地一拳打中对方的鼻梁。尖叫声又提高一个分贝,周围的人像是被风压弯的麦浪,张浩然不顾一切地跑过来,大吼道:“陈礼延!你发什么神经!” 第32章 其实你也喜欢他   陈礼延的额头缝了三针,他坐在医院的急诊里,身上的衬衣和牛仔裤零星沾上已经变干的血迹。   小沫不停地摇头叹气,坐在陈礼延的对面抱着手臂,埋怨道:“陈礼延,你看你要破相了。”   “不会吧。”陈礼延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护士姐姐给我缝好一点就不会破相。”   给他缝针的护士戴着口罩,一副认真的样子,似乎在半夜里见多了他这种人,威胁道:“那不能保证。”   小沫来劲了,说:“你听听,你听听,让你跟人打架。都不是十七八岁了,都二十多了,还学人打架。”   陈礼延的头嗡嗡地疼,他告饶道:“放过我,不敢了不敢了。”   护士也在声讨他:“小姑娘不会喜欢流氓,你不要做流氓。”   “我不是流氓。”陈礼延十分虚弱地哼哼两声。   后半段没人说话了,陈礼延最后靠在椅子上,跟小沫两人一起等张浩然过来。张浩然忙前忙后,把躺在医院另一边的伤患安抚好才过来,他叹了口气,坐到陈礼延的另一边,跟女朋友两人把陈礼延夹在中间。   “赔五千块钱。”张浩然说。   “赔吧。”陈礼延说。   五千块钱对陈礼延来说不算什么,他周末买个衣服可能都不止这个数。   “转过去吧,转过去就私了。”张浩然拉着陈礼延的手,让他输转账密码,“你下次心情不好不要故意到外面折腾我,好吗?去Abyss,或者回家,你看看你蹦的什么迪。”   陈礼延忽然笑出了声。   张浩然板着脸,大怒:“还笑。”   “我……”陈礼延的手捂着胃,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加深,“我才想起来,我没吃饭……我蹦的时候头晕眼花的,是饿了。”   小沫默默地和男朋友交换一个眼神,两人像看傻子一样拎着陈礼延走出医院。   他们把陈礼延送回家,给罗程秋铲屎添粮,因为时间太晚点不到什么外卖,只好小沫亲自下厨,最后给陈礼延做了点东西吃下,服用止疼药,睡了。   世界一片漆黑,意识终于抽离身体。   陈礼延就这样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手机没电关了机,开机后诸多消息飞进来,点掉对话框的小红点就花了很长时间。陈礼延把几个重要的消息回掉,习惯性地打开和彭予枫的对话框,却发现两人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彭予枫搬了家,没告诉他。   彭予枫生了病,也没告诉他。   彭予枫喜欢……自己?还是没告诉他。   陈礼延的心陡然间沉到胃里,昨天那股在他身体里作祟的邪门劲儿已经荡然无存。他收获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和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陈礼延还倒赔出去五千块钱。   他躺在床上,只要一想到彭予枫,就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往下塌陷一块,扑簌簌地往下掉皮,像是一块早就变质、受潮、倒霉的脆弱饼干。   陈礼延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想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去找几部GV,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面无表情地观看,甚至没有拉动进度条。其实不看也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要怎么做。陈礼延想。但他知道了又不会去做,这才是最关键的。   陈礼延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取向。   他十八岁就交女朋友了,二十岁之前和初恋分了手。再往后所有暧昧的、有好感的、欣赏的对象都没可能是个男人……他就是个没什么烦恼的、自由自在的直男而已。   初夏眨眼而过,杭州的酷暑再次来临。陈礼延的心情持续低落,脑袋上的伤后来张浩然陪他去医院又看几次,好像真的留下一道浅浅的疤,不过是在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不是特别明显。   很快,小沫和张浩然都觉得陈礼延非常不对劲,并且已经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两人担心陈礼延是不是脑袋被人打坏了,想拉着他去做检查,最后陈礼延定了一个豪华体检套餐,结论是非常健康。   张浩然说,也有可能是精神方面有问题,现如今年轻人生活压力大,容易陷入沮丧抑郁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小沫说,呸,陈礼延之前还活蹦乱跳,家住本地天天收租,他到底有什么压力?张浩然想想也对,于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了。   最可怕的一件事是,陈礼延不再出门,朋友约他吃饭也不出来,喊喝酒也叫不到人。这放在平时,超过一两天没人找他玩,陈礼延就会在家闷死,这都多久了?小沫后知后觉,说天呐,陈礼延别是被魂穿了吧。   张浩然摸着女朋友圆滚滚的脑袋,叹气道:“我指望你能说出什么高见,我也是傻。”   “婉瑜呢?”阿谭一边干活,一边听他们聊天,“你们就忘记她了?”   张浩然和小沫同时安静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对,婉瑜怎么没消息了!”   “你问问婉瑜。”张浩然喝一口水,对小沫说,“你打听一下是不是她和陈礼延吵架了,我得走了……最近新店要开,忙完这一阵子再陪你。”   “好。”小沫对张浩然挥挥手。   阿谭重重地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成了同时掌握彭予枫和陈礼延两边情报的人,恐怕也只有他才会猜到陈礼延这段时间的反常可能跟什么有关。   休息的时候,阿谭走出去抽一根烟,他望着天,在思考要不要和透露一些消息给彭予枫。   但又何必呢?烟雾在阿谭的面前升起,给他加盖上一层保护色。   彭予枫是个比他冷静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认识陈礼延这么久以来,彭予枫把那层伪装维持得相当好,他是陈礼延的朋友,如果陈礼延还需要这个角色。   陈礼延决定一个人去趟西湖。   他还是开车,经过虎跑,再转去杨公堤,这次没有走错紫薇厅的门。天气很热,花开得茂盛,山里绿树成荫,弥漫着明媚夏日的悠闲气息。   陈礼延把车停进去,想吃饭,却要等位,服务员说这次要等蛮久,毕竟暑假来了,杭州又迎来一波新的游客。陈礼延没耐心,再加上他只有一个人,便退而求其次去吃自助。   自助也不错。陈礼延想。下次可以和彭……他端着盘子愣在原地好半天,最终还是在心里接上,下次可以和彭彭一起来。   陈礼延坐在窗边吃饭的时候想起了更多——去年中秋他去东站接彭予枫,彭予枫从南京给他带了一包特产,挺好吃的,陈礼延吃完之后还在网上复购了。彭予枫那个行李箱被他朋友塞满了各种零食,陈礼延笑着看他,彭予枫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说起周韬和妙妙。   今年年初他又送彭予枫去东站,他换了自己的行李箱,陈礼延当时没觉得,现在才想起他的那个箱子看起来轻飘飘的,像是什么东西也没装。初二那天陈礼延和张浩然出去吃饭,阿谭说今天碰见了彭予枫。陈礼延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想,可能彭予枫其实根本没有回家。   和彭予枫认识久了,陈礼延一次都没听过他聊到家人。他好像就这么忽然出现在杭州,忽然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里,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陈礼延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也是最近才慢慢想,可能他喜欢和彭予枫在一起玩,是不忍心看见他这么孤单。   他还是对彭予枫的了解太少了。   他也没问过彭予枫来杭州有没有谈恋爱,彭予枫在他这里是一个可爱的朋友,仿佛彭予枫根本不懂得男女情爱。   不过,彭予枫应该也有过……男朋友吧。陈礼延想。那些人长什么样?彭予枫喜欢什么类型?是要高一点?还是壮一点?他们怎么接吻的?他们又怎么拥抱?他为什么……为什么忽然就想知道好多。   陈礼延低头认真地吃完盘子里的食物,没有和人聊天,也没有玩手机。   他喝了点咖啡,让微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之后,陈礼延走出餐厅,走到熟悉的西湖边,遥望苏堤,遥望山影,遥望掠过水面的白色水鸟。   他找到一处凉亭,在无人的风景框里坐下。偶尔有游客结伴而过,那是一对老夫妻,双方都有了白发和皱纹。他们来和陈礼延搭话,似乎对他这么一个年轻人坐在这里感到不理解。   陈礼延喜欢和人说话,于是很快地和这对老夫妻聊起天来。他们是从山东来的,以前是知青,现在也早就退了休,孙子去年在杭州找到工作,这次是趁着有空来探望他。   陈礼延和他们说了杭州的几个好去处,老夫妻很耐心地听,最后他们笑着道别。陈礼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知道他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人和人的相遇大概都是如此。   无限的时间轮回中,有那么一瞬间,该相遇的人就这么遇上了。   大部分都很短暂,只是转瞬即逝的擦肩而过。很少的部分稍微可以攀谈,就像这对来自山东的老夫妻。还有极少的、极少的几个,遇见之后会为陈礼延停留,会为西湖停留,会为这些山和水停留。他们凝望、交谈、微笑,熟悉起来,成为朋友,一起吃饭,约定好明天再见,明天很快到了,竟然也真的见到那个人向他走来。   陈礼延走出凉亭,走到湖边,让山间微风吹过他,炽热日光照亮他。   他很想彭予枫,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觉得彭予枫一定很痛苦。他对彭予枫的感情是如此混乱不堪,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变了,但陈礼延就是迟钝地没有去仔细想想。他想见到他,想抱抱他,想让他别哭,想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陈礼延是gay吗?这个问题像是站在深渊旁,往下扔一颗石子,永远不会有回答。   于是,他最终也只是看向西湖,喃喃地念着:“其实你也喜欢他,如果那个人是他,是不是其他的那些都不再是问题。陈礼延……你敢不敢再去找他?”   平静的蓝色湖水轻轻荡起涟漪,西湖很温柔,妈妈总是无条件地去回应陈礼延的心。 第33章 泥沼   陈礼延给彭予枫送来的药很多,但彭予枫真正吃下去的也只是那一片退烧药而已。   一觉睡醒,发汗后浑身轻松,仿佛之前彭予枫是掉进一个泥泞无比的异世界,现在终于重返现实。   其实彭予枫是对的,他就算不吃药也会好,吃了只是好的更快一点,这完全是……陈礼延大惊小怪,小题大做。   彭予枫爬起来收拾房间,冲澡,然后吃饭。   他继续翻看陈礼延给他带来的那包东西,心想,如果陈礼延每次都买这么多药,那医保卡的余额可能是真的不够用。   彭予枫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落寞地笑起来,打开手机想对陈礼延说谢谢,想对他说之前那些话并不是要针对他,只是当时的情况下,彭予枫觉得让他走是最好的做法。   彭予枫反复斟酌要怎么说才好,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不知道陈礼延是怎么知道的,想不出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但直觉告诉他,这一切肯定是完完全全搞砸了。   忽然的,他又想起第一次坐陈礼延车的时候,他说过那个去摸他腿的gay,觉得很恶心。彭予枫已经很久都没想起这件事了,但此刻又觉得芒刺在背。   彭予枫没去联系陈礼延,世界不会因为他的坏心情停下旋转,他还是得去照常上班。   后来,他经常无聊地去刷朋友圈,却看不到陈礼延的任何消息。怎么了?彭予枫想。最近为什么变得这么沉默?   阿谭可能知道什么,毕竟陈礼延经常去Abyss,说不定已经跟阿谭他们大倒苦水。彭予枫也会变成一个陈礼延口中的故事吗?说不定再过不久,他会被抹去姓名,另一个新朋友会从陈礼延那里听到彭予枫的故事。   一层层的讲述是虚构的加工,故事的纹理中,到底哪部分是虚构的?哪部分是真实的?   彭予枫恢复了健康,但他觉得心脏处的某个位置还是漏风——这是朋友界限石碑倒塌之后的后遗症,泥土松软,下一场雨,最终变成了吞没一切的泥沼。   他就是泥沼。   陈礼延,快跑。彭予枫想。快跑远点,千万别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Kris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约彭予枫出去逛逛。   彭予枫没有犹豫很久,还是答应他:[那周六见?你想去哪里玩吗?]   Kris:[你好像对杭州挺了解。]   彭予枫:[也还好,去过一些地方。]   Kris:[去西湖怎么样?哈哈,好像太多人去了。]   彭予枫:[但是不会腻,因为很漂亮。]   他对Kris并没有什么感觉,Kris其实也没有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想法,两人应该还是在慢慢接触的阶段。彭予枫挺感激的,因为Kris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就算彼此不来电,但约着出来吃饭也好。   周六那天,彭予枫和Kris汇合,两人先去银泰吃饭,再沿着断桥,走去孤山路,经过costa停下休息喝咖啡。Kris坐不住,于是和彭予枫走出去,在湖边对着远处望。   “我们是在北边,对吧?”Kris问。   “嗯。”彭予枫说,“那边是苏堤,那边是三潭印月,三潭印月过去是雷峰塔。”   “我从来没去过雷峰塔。”   “我也没有。”   “也没去过苏堤。”   “我去过,但苏堤上面很多人,有一个地方特别安静,也可以看见……”彭予枫说着说着停下来,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好像是陈礼延以前说过的。   彭予枫在网上见过一种说法,说有一种人会不自觉地模仿身边的人。彭予枫觉得,他好像和陈礼延待久了,从陈礼延那里听来太多的见闻和趣事,已经越来越习惯去“模仿”他。   Kris还在听,转过头问:“也可以看见什么?”   “……也可以看见苏堤,但是是从另一个方向。”彭予枫回过神,对他笑了笑。   两人剩下的时间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湖面。彭予枫又想。西湖就是他的妈妈,也不知道陈礼延最近有没有来看看西湖。可西湖这么大,经过的人这么多,他们哪会再见到。   Kris喝完咖啡,帮彭予枫扔掉手里的纸杯,两人继续走上苏堤。夏天的风拂过彭予枫的耳畔,他有一点热,却又再次迷失在闪着光的湖水中央。两侧都是水,这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最后,彭予枫和Kris去花港码头坐船,渐渐离开了西湖。   没想到彭予枫走到哪里,陈礼延的“鬼魂”就跟到哪里。处处都是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深藏记忆之中,重复在彭予枫的眼前。   彭予枫觉得Kris可能也有些失望,因为彭予枫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也没法和他深入交流,他们的一切对话都浮于表面。只不过晚饭后,Kris还是说在朋友圈刷到新开的一家酒吧,试营业打折,如果彭予枫想去,他们可以喝一杯再回家。   “好。”彭予枫没什么意见,“那去吧。”   他应该不会再去Abyss,那还不如再挖掘一些新店。然而,又出现另一件让彭予枫感到吃惊的事情,这家新店居然也是——   穿着黑色T恤的张浩然和彭予枫对视,两人都愣住几秒,随后张浩然笑道:“彭彭?”   “嗨。”彭予枫抓了抓头发,“这店也是你的吗?”   “新店。”张浩然说,“你好久没去Abyss了,我们好像还是上次一起去爬山之后就没再见了。”   “嗯。”彭予枫有些词穷。   张浩然给他们留了个座,说:“坐这儿怎么样?我把酒单拿给你。”   彭予枫现在走也不好,只能先硬着头皮和Kris坐下。Kris低声说:“你跟老板认识?”   “之前他有一家酒吧,叫做Abyss,去过那里几次。”彭予枫说。   他不安地调整着坐姿,在有些昏暗的酒吧里搜寻着什么。新店试营业,迎来不少客人,刚过饭点不久就人气很旺,张浩然笑着忙来忙去,彭予枫没有找到陈礼延。   彭予枫想对Kris说,要不我们干脆换一家吧,但对面的Kris已经兴致勃勃地看起酒单,彭予枫实在不好意思打断他,只能祈祷陈礼延并不会来。   对,陈礼延不一定会来。彭予枫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会儿,随后和Kris一起点了酒。彭予枫看着吧台,连调酒师都是没见过的新面孔。   彭予枫感觉自己的肩部肌肉都绷紧了,他深呼吸几次,最后慢慢地放松下来。Kris试着和彭予枫聊天,但彭予枫的注意力被一拆两半,难免不自觉地敷衍起来。   彭予枫熬过极其艰难的三十分钟,以为一定不会见到陈礼延,下一秒却看见陈礼延推门而入——   他好像瘦了一点,五官轮廓更加深邃分明,头发又去染过,这回是一种很特别的雾蓝色。陈礼延走进来,手上只拿着手机和烟盒,整个人散发出并不惹人厌的颓废感。   彭予枫立刻垂下视线,希望陈礼延别看见他。   陈礼延看见了。   他在吧台坐下,揉了揉眼睛,偏过头看着彭予枫坐在不远处,对面是个他不认识的人。张浩然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说:“来了。”   陈礼延没反应。   张浩然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说:“喂!发什么呆。”   “彭予枫也在?”陈礼延慢慢地回过头。   张浩然说:“是,刚来一会儿,看起来是误打误撞进来的。喝什么?”   “随便。”陈礼延的视线几乎黏在了彭予枫的脸上,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和他朋友吗?那人是谁?”   张浩然一脸无奈:“你都不知道?彭予枫不是跟你走得很近吗?他的朋友你还问我。”   “他们两人……很亲密吗?”陈礼延收回目光,突然艰涩地开口。   张浩然愣了愣,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明白,问:“什么很亲密?”   “他们……”陈礼延的心怦怦直跳,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垂下眼睛看着桌面,“他们,有没有牵手之类的?”   “你在说什么……”张浩然忍不住伸手按住陈礼延的脖子后面,把他往下压,惊讶地说,“你他妈……你有病吧。”   陈礼延飞快地说:“我不是有病。”   张浩然的眼神暗了暗,眉头越拧越深:“你说彭予枫是……你怎么之前没提过这件事?陈礼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别告诉我你这段时间这么反常是因为……他。”   陈礼延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还没喝酒,耳朵和眼角却在张浩然隐晦的质问下红了大片。张浩然像是见了鬼一样,沉默地松开手,又咬咬牙,拎着陈礼延的衣领往酒吧外面走。   “你干什么!”陈礼延被他拉出去。   张浩然沉声道:“你才想要干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从头开始说,我就站在这里听。”   陈礼延眨了眨眼睛,干巴巴地开口:“我没想干什么……我就想……”   两人站在街角的阴暗处,只有不怎么明亮的霓虹灯时不时地闪过陈礼延和张浩然的脸。   “我没想干什么,真的。”陈礼延沉默地看着张浩然,很少见地开始语无伦次,“我什么都没干,我他妈的……我好混乱,张浩然,你别逼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有病,你就当我有病!”   说完,陈礼延再次冲进了酒吧。   张浩然根本拉不住他,他痛苦地原地转两圈,咒骂道:“操,疯了。” 第34章 把我变成和你一样吧   张浩然完全管不住陈礼延。   他看着陈礼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唯一坚持的是,陈礼延必须得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哪里也不准去……   可这是新店第一天,张浩然恨不能长出八只手。   陈礼延太反常了。两人从十几岁时就是朋友,但陈礼延的反常却是张浩然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   张浩然头痛欲裂,纵然内心被好友的几句话掀起惊涛骇浪,也没法真的去细想陈礼延和彭予枫之间发生了什么。   彭予枫?怎么可能?张浩然确实不怎么相信。他个人对彭予枫的印象不错,绝对是他妈的陈礼延误会了什么吧。张浩然非常自信,一切都是陈礼延的错。   酒吧里的人声渐渐变大,背景音乐盖不过去。彭予枫和陈礼延之间的距离说远不远,但说近也没那么近。Kris觉得彭予枫的脸色不对劲,第一次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担忧地问:“你没事吧?是不是不太舒服?”   彭予枫摇了摇头,努力笑起来,说:“我没事。”   “有点吵是不是?可能刚开业人比较多,要换一家吗?”Kris没有移开他的手。   彭予枫说:“算了,等下我们就走吧……”   一个高挑的身影却在此时缓缓地向他们走来,Kris背对着没看见,但彭予枫却看见了。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只见陈礼延边走边对他灿烂地笑起来,眼睛一直看着彭予枫,说:“彭彭,好久不见。”   Kris回过头,陈礼延个子很高,冷不丁地站在他的背后,对他居高临下看过来。那眼神带着冷意,虽然陈礼延脸上的笑容还在,但Kris还是本能地有点不太舒服。   “你好?”Kris打了声招呼,“你是彭予枫的朋友?”   彭予枫缓慢地抽回手,然后站了起来,观察着陈礼延的表情,迟疑地说:“你喝醉了吧。”   “没啊。”陈礼延低声回他。   灯光明明暗暗,陈礼延就在彭予枫的面前——那天在彭予枫的公寓分开后,两人又是一段时间未见。没有微信,没有电话,没有踪迹。彭予枫站在这里,忽然想到之前晚春的那个周末,他们在满觉陇的咖啡店,隔着玻璃说话,当时陈礼延的身后站着存在感极强的婉瑜。如今婉瑜不见了,但彭予枫身边有Kris。   彭予枫短暂地走神,侧耳居然听到此时酒吧放着的又是那首Damien Rice的Delicate。这是彭予枫第二次听到了,但时间似乎要变成一条河,他循着河水逆流而上时能感受到很久以前的晚上,他看着陈礼延被剪落的头发而感受到的痒。   Kris的目光在彭予枫和陈礼延身上来回巡游,嘴角的笑意也很快淡去。他不是傻子,先前就察觉到彭予枫来这里后非常不自在,Kris非常不解,陈礼延走过来倒是让他有点明白了。   他不太开心,很快地站起来对彭予枫说:“你跟你朋友先聊吧,我有点闷,我出去抽根烟。”   彭予枫下意识地挽留他:“Kris!”   Kris无奈地笑着朝他摆摆手,留他一个人面对喝醉的陈礼延。张浩然适时地走过来,急得嘴上要起泡,但面上还是十分镇定:“你俩别杵在这里,坐啊。”   彭予枫冷着脸要去结账,经过陈礼延的时候手腕被他拉住:“你别走。”   彭予枫深吸一口气,试着跟陈礼延解释:“我今天跟我朋友一起出来的,我把他丢在外面不太合适……我们下次再说吧。”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我药劲上来了,下次再说吧……其实根本没下次。”陈礼延说。   张浩然不小心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剧变,跟吃了老鼠药一样,他看着彭予枫,劝道:“喝多了,你先走。”   “嗯。”彭予枫也有点无语。   陈礼延口齿不清,双眼通红,说:“所以就是没有下次。”   彭予枫回头,忍了半天还是低声说:“你也没有找我。”   张浩然心想,妈的完了!于是他急中生智,继续劝道:“那彭彭你不走也可以,去楼上吧,楼上我有间办公室。”   彭予枫一时之间有点恍惚,张浩然诚恳地看着他,彭予枫没说话,却远远地看见Kris在门外对他挥挥手,然后转身就走了。   “Kris!”彭予枫想追出去,却带着陈礼延一起。他走两步,陈礼延也走两步。彭予枫去掰陈礼延的手,他们彼此温热的皮肤叠在一起,陈礼延的手指扣住他的手腕不肯放,都快把他捏痛。   彭予枫皱着眉,神情一点点冷下来,他威胁道:“放手,陈礼延。”   张浩然快哭了。   再怎么样,这都是酒吧试营业的第一天,生意很好,人头攒动。陈礼延可以不顾一切,但彭予枫始却不想毁掉张浩然无辜的夜晚。彭予枫扯不开陈礼延的手,只好对张浩然说:“算了,我带他出去说。 ”   “好吧。”张浩然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给你免单了,快走。”   彭予枫不再挣扎,只是带着陈礼延一前一后地走出张浩然的酒吧,走到夏天的夜里。八月的夜晚仍旧燥热不堪,这些年城市的热岛效应加剧,让走出空调打很低的彭予枫不太习惯。与此同时,他的心头沉甸甸地还压着陈礼延。   彭予枫一言不发,陈礼延被他拉到一条安静的小巷中。往前走是靠近西湖边一处老小区的入口,往后走是彭予枫还算熟悉的南山路。   小巷像是一个黑洞,吞没一切光亮,一切声音,一切似是而非的情绪与道理。彭予枫快速地走着,陈礼延试着跟上他,他怎么样都不放手,像是拼尽全力握紧了救命稻草。   “彭彭……”陈礼延含糊地说,“你走慢点……彭彭。”   “彭彭……我……”   陈礼延踉跄几步,彭予枫陡然停下来,在黑暗中背对着他,陈礼延没控制好距离,一下子撞过来,他闻到彭予枫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   彭予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放开我吧,我不走,你想说什么就快说。”   陈礼延放开了他,但他没有说话。   彭予枫又说:“你只是想让我难堪,是吗?”   陈礼延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彭予枫继续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陈礼延十分突兀地问:“他是你男朋友吗?”   “关你……”彭予枫嗤笑一声,语气很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陈礼延心跳如鼓,他有点喝醉了,此时却又获得了一种近似赦免般的清醒。他绕到彭予枫的面前,在黑暗中围绕他旋转一圈,抬起双手搭在彭予枫的肩膀,凑近了仔仔细细去看他。   是彭予枫没错。陈礼延忽然笑起来。   彭予枫回望着他,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和陈礼延在这条陌生的小巷子里争吵,他知道醉鬼自有一套逻辑不可撼动,而且两人都喝了酒,情绪很难控制。忍耐。彭予枫想。一定要忍耐。   陈礼延垂着眼睛,他轻笑一声,无比恶劣又很伤感地说:“作为’朋友’,我可以给你参考一下嘛……我觉得,彭彭你可以找一个更帅点的……他跟你站一起,穿厚底鞋了。”   彭予枫心情十分复杂,憋了半天才说:“……谁会想知道这个。”   陈礼延乘胜追击,说:“最起码要跟你一样高吧,不能有水分的那种。”   彭予枫也笑起来,但更多的是被他气笑的,他说:“你别管这些。”   “我怎么不管……我怎么……”陈礼延又嚷嚷,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彭予枫要去捂他的嘴,不想让他吵到这片小区已经睡着的人。陈礼延的呼吸喷在彭予枫的手心里,彭予枫警告他:“你不要吵。”   陈礼延在黑暗中看着彭予枫,两只眼睛笑得弯起来,他答应道:“嗯,我不吵。”   很难讲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   彭予枫把手放下来,却再次被陈礼延抓住。这次他放弃了彭予枫的手腕,而是实实在在地握住了他的手心。陈礼延紧紧地握着彭予枫的手,彭予枫被这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接触扰乱了心神。   他只是知道,两人不能总是待在这条小巷里。他不能总是静止不动,于是,彭予枫只好就这么和陈礼延牵着手往南山路上走。   已经很晚了,路上鲜少看见行人,一排排行道树像是被框在山水画中的布景,深黄的路灯像温柔的月光,洒在夏夜潮湿的梦中。   “我认识你。”彭予枫对走在他身边的陈礼延说,“我认识你已经一年了。”   “嗯。”陈礼延点点头。   彭予枫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说:“之前对不起,你给我送药过来,我那天的状态不是很好,脑子烧得有些糊涂。”   “嗯,没关系。”陈礼延好脾气地说。   彭予枫看向远处,意识到他们好像又在往山里走,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停下,也看不见西湖的身影。他说:“其实我不想这么跟你说话,你喝多了,第二天醒来肯定又会头痛……不,其实我已经决定不再理你了。陈礼延,特别感谢你愿意做我朋友。每次你叫我出来玩,大部分时间我都挺开心的。一开始我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我认识了这里……总之谢谢你。”   陈礼延沉默好一会儿,问:“大部分时间都挺开心的,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彭予枫也沉默好一会儿,之后很轻松地说:“有啊,你带我去婉瑜店里做蛋糕的时候就不怎么开心。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你应该很喜欢她吧。”   夜沉入了湖底,有一阵断断续续的风吹过彭予枫和陈礼延的身边,他们好像听见了湖水拍打在岸边的声音,但那声音太微弱了,不是很确定是不是真的。   后来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在南山路上,经过了雷峰塔。陈礼延还是没有放开彭予枫的手,偶尔有一只路过的野猫缓缓经过两人的面前,接下来的路程已经变得像是走在梦中。   不知道过去多久,陈礼延终于把他之前没有说出口的话问了出来,他声音低哑,问:“彭予枫,你是不是喜欢我?”   彭予枫笑起来,若有所思地说:“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你应该不会知道才对。”   “婉瑜说的。”陈礼延说,“……也不光是她说的,其实我……那天我们爬山的时候,我才意识我对你……”   陈礼延的话说得磕磕绊绊,彭予枫自动过滤了其他,只听到婉瑜。他心想女孩子的心思可能的确要敏感一些,难怪他觉得晚春的那天像是一个分水岭。   彭予枫咬咬牙,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陈礼延一下子安静下来。   彭予枫看着前方的路,不敢回头看陈礼延是什么表情,他像是也在对自己发誓:“大概也只有婉瑜、阿谭知道这件事,阿谭对我保证他不会说,其他人应该没了……”   “阿谭。”陈礼延喃喃地说,“阿谭也知道?”   “嗯。”彭予枫说,“我俩今天聊过,不知道你明天还会记得多少。但是陈礼延,你不用害怕,我不会骚扰你,也什么都不会说。我们不要再联系,你就当做我不存在吧。”   陈礼延张了张嘴巴,舌头打结,吭哧半天,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彭彭,你说什么啊?”   对啊。彭予枫也在想。他在说什么? 他有必要说得这么狠吗?就算要远离陈礼延,他一个人默默地远离就好,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   是在报复吗?是还在讨厌他吗?是不是想问问他,你干什么还要关心我找什么样的男朋友?还有,Kris真的穿厚底鞋了吗?彭予枫觉得有点缺氧,他不知道大晚上为什么要和陈礼延牵着手走路,也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还不结束。   陈礼延绝望地说:“我没法把你当做不存在。”   “我很恶心的!”彭予枫的骨头里忽然迸发出一种力量,他甩开陈礼延的手,向前跑了两步。周围的路灯渐渐暗去,山影重重,树影重重,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   “我很恶心的……”彭予枫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喜欢你,你不害怕吗?”   陈礼延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黑暗里,他向前走来,彭予枫又向后退去。   彭予枫又说:“我坚持很久了,只是以后没法再跟你做朋友了,对不起。”   他逐渐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彭予枫慌乱地向前跑去。陈礼延在他身后大叫他的名字:“彭予枫!你等一下!”   “你等我一下!”陈礼延一直在喊,“我还什么都没说啊!我废话太多了……重点……重点还没有讲到!”   彭予枫发疯似地向前跑,他希望这是个梦,明天一早醒来后,他还没有搬家,他们还没有在那个周末爬上山。如果可以,这一次他不会再和陈礼延出去了,他要选择另外的结局,他想从一开始就不认识他,这样就能避开痛苦。   混乱的脚步声彻底乱了节拍, 陈礼延气喘吁吁地追到彭予枫,他从背后扑向彭予枫,彭予枫只觉得一阵不可承受的重量,随后两人都很悲惨地失去了重心。   要摔下去了。彭予枫想。都怪陈礼延。   他真的摔倒了,但不是很严重,因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跑到了一片黑漆漆的草地上。   彭予枫上一回摔倒还是在小学,那时候他在体育课上跑步,胳膊上摔出三条血印子。回到家后,彭予枫一边哭一边去找他妈妈,妈妈抱着他,安慰他,亲吻他的额头,再帮他涂红药水。   现在,彭予枫又摔倒了,在一个离开家的地方,一个很美的地方。   彭予枫的世界很快颠倒过来,陈礼延掰着他的肩膀让他翻了个身。黑夜中,两个人都激烈地喘着气。陈礼延几乎是压在彭予枫的身上,他低着头看彭予枫,彭予枫要推开他,却被陈礼延用更大的力气锁住全部动作。   彭予枫渐渐地意识到,陈礼延有话要说。但彭予枫不知道如何对他解释,他害怕陈礼延的话,他并不想听。   陈礼延的神情冷酷,他长得很好看,三庭五眼都标志,脖子上戴着的银色吊坠垂落下来,带有体温的金属碰到了彭予枫嘴巴,彭予枫只要张开嘴,就能含住它。   下一秒,陈礼延在说话。彭予枫看见他的嘴唇蠕动,脸上的表情很无奈,过了一会儿又对他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亮光,像是夏夜里的萤火逐渐聚集。   彭予枫一开始并没有听见,那声音像是潮水一样,是慢慢向他涌来的。彭予枫死死地抓住陈礼延的胳膊,急切地问他:“……什么?你说什么?”   陈礼延又重复一遍,说:“彭予枫,你掰弯我吧,你把我变成和你一样吧,那样……就不会恶心了。那样……我俩就是一样的了。”   这怎么可能?彭予枫的心脏随着陈礼延的话猛地跳动起来,他感到另一种压迫性的情绪,恐惧、狂喜、怀疑、惊讶……如梦似幻的一句话,如梦似幻的像是群山在彭予枫的面前倒塌下来。他即将失明,他即将听不见,他如同死了一遍又活过来。   杭州的八月,二十四岁,彭予枫和陈礼延就这么摔倒在太子湾公园。   一切不可能的变成了可能,一切不可撼动的反倒天旋地转,一个知道自己被gay喜欢上的直男,要求彭予枫去掰弯他。   过去很久很久,又可能只有一瞬。彭予枫缓缓地伸出手捧住陈礼延的脸颊,也不知道是哭还是在笑的,似是而非地回应了他的请求。   他哽咽着说:“可是陈礼延……掰弯你,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啊。”   —与你相遇是千重山end— 第35章 那算接吻吗?   彭予枫的爸妈是九十年代结的婚。   当时很简单,彭予枫妈妈这样回忆道:“……我看见你爸,挺高的个子,长相也很斯文白净,就是不怎么开心。那时候他第一次见我,还是我姨陪我一起。他不怎么说话,穿着一件有些显大的灰色西装。我们见到第三面,我就和你爸决定结婚了。”   九十年代,没个像样的房子,家具也只有那么几件,妈妈搬进当时爷爷奶奶的房子,开始和公婆同住。这就是彭予枫生命的起点,来自一对男女所作出的决定。   千禧年之初,彭予枫的一个堂姐拒绝了相亲,她在上海读大学,和一个家住南京的年轻人谈恋爱,后来搬去南京生活。   彭予枫的妈妈去南京参加婚礼,回来后闷闷不乐了一段时间,说:“……还是小冉聪明,谈恋爱谈的久一点,很多事情就能看得清楚一些,不会太稀里糊涂地做出决定。”   彭予枫问她:“我是你‘稀里糊涂’的产物吗?”   他妈妈立刻笑起来,先前的那些沉默与消极全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摸着彭予枫的头,在他耳边说:“怎么会……小枫是我的宝贝,妈妈永远爱你。”   此后的二十多年,彭予枫生活在一个快速发展的世界中。他对自己的身体和思想有了更多的理解,明白自己确实属于性少数群体。彭予枫迷茫过,也挣扎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接受自己,选择了在高考后出柜。   但如果没有选择……彭予枫会怎么样呢?   他又会以什么样的标准继续生活?每一天,每一天,彭予枫会变成另一个人吗?这样欺骗着自己一直生活到老,死之前的彭予枫会后悔吗?   说真的。彭予枫不知道,也不敢去想。也许是因为他现在还年轻,也许是所有的一切想到最后都是虚无。   彭予枫睁开眼睛,日光从窗户外倾泻进来,手机上的数字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房间里的空调发出细微的声响。彭予枫所经历的潮热的、混乱的、充满心跳和眼泪的夜晚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南山路、雷峰塔、太子湾公园……永远地过去了。   他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清醒了二十分钟,打开手机发现Kris昨晚发来的消息。   Kris:[我先回去了,抱歉,酒多少我转给你。]   彭予枫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一声,问:[Kris,我才是要说抱歉的那个,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打个电话给你。]   Kris的回复很迅速:[有空。]   彭予枫拨通语音,和Kris聊了大概二十分钟。Kris人的确很好,没有生气,只是有些无奈地说:“你如果提前一点告诉我有人追你,我就可以不用努力了。”   “没有人追我。”彭予枫哑口无言。   Kris哈哈大笑,揶揄道:“彭彭,我又不是傻子,我能看的出来,那个喝醉酒的帅哥跟你如何了?”   彭予枫还是感到抱歉,然而Kris这么问,他也只能用尝试用戏谑的语气说道:“醉鬼的脑回路挺奇怪的……后来我跟他出去说了,然后打车送他回去。”   “你喜欢他吧?”Kris又问。   彭予枫说:“……嗯。”   Kris笑道:“他也喜欢你吗?他昨天看我的神情不友善,不过我俩其实也没什么。”   彭予枫怔愣住,心突然跳起来,艰涩地说:“我也不怎么确定。”   “没关系。”Kris说,“可能感情就是这样,真的感受到了,不会太理智……有机会再见,彭彭。”   “嗯。”彭予枫应道,“有机会再见。”   手机里还有一大堆其他人的未读消息,阿谭给他连发了十几条语音,彭予枫看见红点就心跳暂停,不敢去听。张浩然和小沫甚至拉了一个群,里面有他、有阿谭,还有……陈礼延。   中午的时候,陈礼延在群里说了一句:[到家了,没事。]   他继续忏悔:[我喝多了。下次不喝了。我头痛。]   没有人理他。群里安静的像是埋在地下的墓穴。   彭予枫又是痛苦地哀嚎一声,整个人往空调被里钻了进去,陈礼延给他的消息也很简单:[醒了叫我。]   不想醒。彭予枫想。如果可以永远不要醒来该多好。   他把身体蜷缩起来,努力地蜷缩,缩成最小的一个团,把脸埋在被子里,一个人又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渐晚,彭予枫点的外卖在敲门,他也必须起来吃点东西了。   彭予枫起来随便洗漱一下,打开门拿外卖,却看见陈礼延盘腿坐在他公寓的门口。两人凝视着对方,时间仿佛暂停了几秒。彭予枫吓了一跳,手里的外卖盒也没拿稳,陈礼延眼疾手快地给他托了一下。   “你……”彭予枫瞪大眼睛,“你……干什么?”   他什么时候来的?彭予枫惊讶地想。怎么可以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招呼也不打。   陈礼延想站起来说话,但不知道是因为盘坐的姿势不对,还是时间太长,需要找彭予枫借一把力。彭予枫安静地看着他,低下头把手递过去,陈礼延说:“谢谢。”   他这次没有像昨晚那样一直拉着彭予枫的手不放,酒精在血液里的兴奋作用消失了,留下苍白无力的壳。   彭予枫还是问:“你干什么?”   陈礼延歪着头,似乎不怎么想回答,但还是说:“过来找你……没事,就过来看看你。”   “你让我醒了叫你,我还没叫。”彭予枫感到一阵新奇,竟然能看到陈礼延难得的胆怯。   “嗯。”陈礼延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果然如此。”   突然的,彭予枫看着陈礼延没精打采的模样,他虽然换了身衣服,但头发仍然乱糟糟的,没有用发胶固定,身上那些叮叮当当的饰品都没戴,只剩下那个小小的银色鼻钉。   彭予枫不想再为难他,于是侧过身,对他说:“吃东西了吗?我只点了一份。”   “没。”陈礼延愣了愣,动作却非常迅速地钻进彭予枫的公寓,像是只要慢上一点,彭予枫就会后悔。   彭予枫点了牛柳、鸡蛋羹,还有一份海鲜炒饭,去拿了额外的碗筷给陈礼延分了一半,之前吃剩的外卖总有多余的筷子,只不过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陈礼延坐在那唯一的椅子上,彭予枫则坐在沙发上吃。   两人安静地进食,陈礼延呱噪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从前总是忍不住的废话也不见了。彭予枫专心地吃了一会儿,想起他们在紫薇厅第一次吃杭帮菜的那天——是比现在凉快一些的秋日,两人才接触不久,彼此都像是找到一颗未曾见过的星球。   彭予枫吃完饭,陈礼延打开手机,突然坐到他的身边来,对他说:“再点,肯定没吃饱。”   彭予枫点了披萨,陈礼延又加几种小食才满意,但是他却没有坐回到他之前的椅子上。彭予枫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想着陈礼延是不是故意找借口过来要和他坐在一起。   陈礼延放下手机,双手紧张地交握,房间里逐渐变得安静,陈礼延无意中回过头,却看见彭予枫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   良久,彭予枫说:“我有些忘记昨晚怎么把你送回去的了,最后你是不是快吐了?”   “嗯。”陈礼延收回目光,耳朵和脖子连着的皮肤红了一片,他低下头说,“司机……司机开车……刹车踩得太多。”   昨夜里陈礼延的手机还摔倒在地上,彭予枫打了很久的电话才找到哪里有震动。这么想着,彭予枫有点微微地出神,陈礼延深吸一口气,身体也往后靠过来,他侧过头,一只手臂搭在彭予枫身后的沙发上,另一只手握住彭予枫的手。   那是一个可以把人圈起来的动作,也是一个带有占有和保护意味的动作。彭予枫的呼吸暂停一秒,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的陈礼延便朝他凑近,温柔湿润的嘴唇和他小心翼翼地相贴一下,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彭予枫看着陈礼延,还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陈礼延忽然自己从沙发上跳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屁股。他来回房间里走两圈,一张俊脸通红。很快,他再次坐到彭予枫身边,握着彭予枫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轻声说:“彭彭,我的心跳得太快了。”   彭予枫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最后短促地笑了一声,想着,那算接吻吗?那就碰一下而已吧?   陈礼延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笑我。”   “没有。”彭予枫立刻真的不笑了,很认真地捧住陈礼延的脸,像是昨晚那样,侧过头再次轻轻地吻上去。他含住陈礼延的唇,舌尖轻柔地往口腔里探,陈礼延停止了呼吸,手搭在彭予枫的腰上,由着彭予枫不断地加深这个真正的湿吻。彭予枫的睫毛微微颤抖,感受到陈礼延的鼻尖因为侧头的动作轻轻抵在他的脸颊上。   彭予枫想,这真是一个海鲜炒饭味道的吻,但不知道为何其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有人敲门,喊道:“外卖!”   他们停止了接吻,彭予枫抽身去拿外卖,陈礼延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心脏已经快要爆炸。   两人继续坐在一起吃披萨,这之后陈礼延想再要吻过来,彭予枫却伸手推开了他,对他笑道:“陈礼延,我不和直男谈恋爱,也不要掰弯你。”   “……靠?”陈礼延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震惊地说,“我还没弯?你还没掰?” 第36章 租到你家楼下是要追你   “这是真的。”阿谭神色严肃地坐在陈礼延对面,今天作为调酒师的他放假,却还是被陈礼延拉到别处的酒吧里喝酒,“和直男谈恋爱,只有死路一条。”   晚风从钱塘江面吹来,这家酒吧的露台在非常高的位置,店里还能点到不错的西餐。陈礼延这几天魂不守舍,基本上吃饭都是要过好久才能想起来,此刻阿谭点了酒,陈礼延一个人点了牛排和肉酱面,对着阿谭露出崩溃的神色。   “没有特例吗?”陈礼延沉闷地吃了一会儿,皱着眉问。   阿谭说:“和直男谈?当然有。”   陈礼延打起精神,问:“都怎么样了?”   阿谭喝一口酒,嗤笑一声,垂着眼睛缓慢地说:“一般都是谈一段时间吧,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散了。彭彭也明白这一点,而且这是他的原则。”   陈礼延吃完东西,服务生帮他收走空盘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阿谭,说:“原则?你见多识广,那你觉得彭予枫会和原则接吻吗?”   “……咳。”阿谭无辜地叫起来,“你别说了,我不知道,我不想听。”   “你一定要听。”陈礼延怪笑着看他,“我要从头跟你说。”   阿谭直呼救命:“别对我说!我不知道!”   两人瞎闹一会儿,陈礼延在灯下的表情渐渐变得难过起来,他那双放肆的笑眼也被另一种无言的忧郁所取代。他说:“彭予枫说他不会掰弯我,也不会和直男谈恋爱。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   “你确定吗?”阿谭也轻声问,“不开始的话,其实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陈礼延低着头想了很久,最后只是无奈地对阿谭笑了笑。   不开始的话,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最起码,没有人会在这场无聊的、不知道怎么发生的“战争”中受到致命伤。   被扰乱心神总是无法避免的。所有的发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彭予枫可以把他和陈礼延之间发生的一切归咎于夏夜、酒精、甚至是太子湾公园的草地。他还是无法相信,陈礼延只是喜欢他。   有一天他回到家,去坐公寓的电梯,刚巧和帮忙搬运家具的工人一起。   两名工人闲聊:“这周搬了好几趟,每一户家里都养猫。”   彭予枫瞥了一眼,发现两人手里拿着的正是一个硕大的猫别墅——共有三层楼,猫爬架和小玩具设计得眼花缭乱,外表看过去像是迪士尼的城堡。   人不如猫。彭予枫心情复杂。   第二天彭予枫起床后打开窗户,迎着朝阳伸懒腰,换好衣服打开门,却看见一个橘黄色的身影蹲坐在他的门前,橘猫稳重得像是一座小山,彭予枫开门没吓到猫,倒是把他自己吓一跳。   “不是。”彭予枫和猫对视两眼,在它面前蹲下来,“你是哪儿的?走错门了?”   橘猫巍然不动。   彭予枫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橘猫的头。猫不太客气,主动把脑袋往前送了送。彭予枫眯着眼睛笑起来,摸摸猫的头,忽然福至心灵,喊它:“罗……程秋?”   “喵。”居然还真应了。   彭予枫:“……”   怎么会?彭予枫想了半天,还是抱起眼前的猫,准备把它送到一楼的公寓管理处,却在快转弯的时候看见对着电梯门反光照镜子的陈礼延。   彭予枫叹了口气,说:“陈礼延?你的猫?”   “哎——”陈礼延转过身,立刻站直身体,灿烂地对他笑起来,“是的,是我的猫。”   “你猫怎么在我家门口!”彭予枫说,“为什么会有人带猫出来遛弯?”   “可能是因为……”陈礼延说,“它就住在楼下吧。”   叮的一声,电梯门响,陈礼延单手接过彭予枫手里的猫,另一只手拉着他去楼下。彭予枫还没反应过来,陈礼延就把他带到楼下的某间公寓。   陈礼延打开门,把罗程秋往里面一扔,彭予枫透过门缝,看见一幢豪华的猫别墅立在客厅。   “我送你上班。”陈礼延又风风火火地拉着彭予枫再次走进电梯。   他居然在这里租了房。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目的?难不成真打算住在这里?他放着好好的家不住,非要挤在小公寓?还把猫带来了……   彭予枫默默地挣开陈礼延的手,陈礼延没回头,也没有再触碰他。两人对于上次的接吻都绝口不提,很有默契地一起忘记了这件事情。   如果再默契一点,那么他们是不是已经回到原来的朋友状态?   公寓楼下的车位不算多。彭予枫跟在陈礼延身后,看着他熟练地把车开出来,直直地停在他的面前。彭予枫还在犹豫,但是早高峰是一个令人烦躁的时段,后面已经有人开始按喇叭。   彭予枫坐进副驾驶,陈礼延像是吃准了他一样,嘴角扬着一点淡淡的笑,开车送他去……上班。   毫不意外的,两人在几分钟后进入拥堵路段。陈礼延在路口等红灯的间隙,伸长手臂从后面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彭予枫,里面有贝果和咖啡,彭予枫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   “哪买的?”彭予枫在袋子上没找到店名。   “我做的。”陈礼延说,“好吃吗?”   彭予枫已经在贝果上咬了一口,那地方变成一个弯弯的缺口。他吞下食物,露出震惊的神色,说:“你会做饭吗?”   “只会一点简单的,但也不经常做。”陈礼延说。   彭予枫捧着咖啡,再次默不作声地品尝。他发现,陈礼延帮他加了很多糖,很多很多。   专门租到彭予枫楼下的陈礼延开始了一段风雨无阻的路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彭予枫每回出门,总是能很“巧”地碰上陈礼延。   陈礼延用实际行动说服彭予枫上他的车——原本要坐四站公交车,现在坐陈礼延的车上班,居然不可思议地多出十分钟的空余。   陈礼延还总能变出各种各样的早饭,除了他自己会做,也有提前点的麦当劳,在外面买的油条和煎饺,还有热好的便利店饭团。   连着两个星期过去,彭予枫给莫名其妙充当司机和早饭投喂人的陈礼延发了微信红包。陈礼延收了,问他:[明天晚上要不要去接你?]   彭予枫:[……]   陈:[我可以顺路。]   彭予枫想,真的是顺路吗?到底哪一天是顺路?不都是特地来送他的吗?   在工位上,彭予枫看着陈礼延给他发来的消息,冰冷的屏幕也被他手心的温度所感染。彭予枫脸颊发烫,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拿上杯子去接水。   晚上,陈礼延果真来接他了。   只不过彭予枫临走前很不幸地被拉去开一个紧急会议,他给陈礼延发消息:[开会,别来。]   陈礼延没有回复。   焦头烂额的会议持续将近一个小时,彭予枫在夜色下一点点向公司门外走出去。经过以前他和印致远当做汇合地标的雕塑,经过建筑物前挂着“欢迎20XX届新同学”的横幅标语。那个潮热如梦境一般的八月渐渐褪去,很快又快要到中秋。   彭予枫走到街边,看见陈礼延靠在车边低头抽烟——天还不是很冷,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竖纹衬衫做外搭,头发再次剪短,露出深邃的脸部轮廓,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脸,照亮他的眼睛。   隔着一条街,彭予枫忽然觉得这一刻的陈礼延仿佛变得内敛许多。当然,他还是很帅,只不过他先前身上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似乎淡去了。   彭予枫暗自打量他,心里难受起来。他知道自己在折磨陈礼延,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他知道自己不能去亲他,不能再坐他的车,吃他买的早餐。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有个人会对他这么好。   彭予枫左右看了看车,最后过街去找陈礼延。   “你忙完了?”陈礼延也发现了他,对他招手。   彭予枫面无表情地说:“让你别来。”   “我顺路。”陈礼延对他扬扬眉毛,“你先上车,我最后一点烟抽完。”   彭予枫点点头,绕到另一边上车,心想,为什么陈礼延不是gay?如果他一开始就是,那该多好。那他会不会……已经和他在一起了?   坐在车里,外面忽明忽暗的光线闪过彭予枫的眼前。他看见陈礼延落在位置上的烟盒,一包空掉的利群,彭予枫没有抽过。   片刻后,陈礼延坐进来,彭予枫闻到很熟悉的薄荷糖味道。陈礼延对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不是很熟悉,还在看导航。彭予枫看了一会儿窗外,问道:“你租到我家楼下要……干什么?”   “追你啊。”陈礼延头也不抬,很坦然地说。   彭予枫虽然知道答案,但亲耳听见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他安静了一会儿,之后装作恶狠狠地说:“我跟你说过……”   “嗯,你不和直男谈恋爱。”陈礼延很冷静,“但我想试试看,试试看又不会少块肉。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我到底要怎么证明?”陈礼延无奈地笑笑,“我有点好奇了,彭予枫。我是……我是得去找个男的,和别人谈一段,才能在你这里过关吗?”   彭予枫张了张嘴,半晌才像撒娇一样说:“那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声明:没有猫受到伤害,猫是自愿的。 第37章 买包利群   彭予枫去小商店买烟。   他的视线在花花绿绿的烟盒中搜寻一圈,最终放弃平时喜欢的红塔山,买了一包没抽过的利群。   公寓楼下便利店的店家是个很面善的女人,对待顾客的态度十分友好细心。   彭予枫接过利群,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他住过一年的旧小区楼下——那家便利店的老板奇懒无比,终日在躺椅上生根发芽,仿佛一旦站起来,他这个人就会不复存在。   昨夜下了一场雨,乌云迟迟不离开,笼罩在彭予枫的头顶。从钱塘江上飘来的水汽洒落进窗户里,彭予枫揣着刚买来的利群,在公寓楼下的垃圾桶旁拆掉包装,顺势给自己点了一根。   说不上来,他觉得自己也许不是特别的喜欢,但再多坚持几秒,或许就会爱上。   彭予枫抬起头,试图寻找他房间的窗户。   找到了,再往下数一层,想再次找陈礼延的窗户。   烟灰扑簌簌地落下,彭予枫看得出神,把剩下的烟掐灭在垃圾桶上,手插在卫衣的口袋里走上楼去。   不过,彭予枫总算弄明白了——陈礼延所说的追他,也没有到惊天动地的程度。只是陈礼延有大把的时间,先和他住在同一栋楼,再每天送他去上班,彭予枫要是不拒绝,很快陈礼延就会来接他下班。   这是一种缓慢的刷存在感,而在这种带着刻意和暧昧的讨好之前,他们做了整整一年的朋友,彭予枫已经和陈礼延变得非常熟悉了。   阿谭:[很没创意地追你,但还比较实用,不是吗?]   彭予枫:[那确实。]   阿谭:[润物细无声,小心点,彭彭。]   阿谭:[不过你早就栽进去了,现在只是在做一些无用的挣扎。如果不能放弃,那就干脆享受?]   阿谭:[你在犹豫什么?反正是陈礼延先说要和你在一起,还主动让你掰弯他,你对一个直男,已经很克制了。]   彭予枫把阿谭对他说的话看了好几遍,最终犹豫地打字:[我会考虑的。]   阿谭:[微笑.jpg]   他打开公寓的门,走进去,再次把自己摔倒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音乐软件,看见系统给他推荐了一首许钧的《杭州,利群,你》——手机,什么时候可以不要偷听他讲话?   彭予枫这么想着,却还是点开播放按钮。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歌手,却在播放的第一秒钟就喜欢上了他。   把这首歌变成单曲循环,彭予枫的意识被沙发上的软抱枕所纠缠,很快被拉进黑暗之中。他做梦了,梦见了自己的大学。   梦中也不过是几年前,但周围人却全部面目全非。他站在一群没有脸的人中间,听着喜欢上足球队队长的男孩在说话:“……我知道,我不应该喜欢他……他很好,但我们总归不一样……”   彭予枫站在无脸人中间,把男孩围住,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捆绑住他们的双手——每个人都抬起手臂,试图触碰男孩,他们对他说:“……是的,你不要去喜欢他……你不要去改变一个人……”   转瞬之间,彭予枫的身体颤抖,仿佛踩空地面,惊醒过来。   周末的阴天,房间没有开灯,陈礼延给他打来电话。   “喂?”彭予枫从沙发上坐起来,接通了。   “我烤了披萨,你想吃吗?”陈礼延的声音很近很近,“想吃的话就开门。”   彭予枫走过去打开门,又看见陈礼延家的猫,他一把抱住猫,抱怨道:“你不要老是把猫放出来,它走丢了怎么办?”   “不会的。”陈礼延说,“它很聪明,认家。你……要不下楼来?”   彭予枫拆穿他:“你放出猫,就是想让我给你送回去吧?”   陈礼延笑起来,也不否认:“对啊,你来吗?”   这是挖好了一个陷阱,连伪装都懒得做。彭予枫穿着拖鞋,走楼梯直接下去,看见陈礼延煞有介事地戴着围裙,下雨天有些冷,他却依然穿着短袖,手臂的肌肉线条很有力量感,他正站在门口笑着等彭予枫过去。   “打扰了。”彭予枫站在门口说。   陈礼延帮他推着门,歪着头对彭予枫笑道:“说什么打扰。”   彭予枫走进去,把猫轻轻地放进它的迪士尼别墅,猫嗷呜一声,在里面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团起来不动了。   彭予枫环视一圈,陈礼延临时租来的公寓里东西很少,像是没有常住的打算,只是找一个落脚点。   说是烤披萨,其实也都是速冻的。彭予枫坐在陈礼延的对面,低头吃了几口,问:“你是不是晚上还得回家?”   陈礼延说:“不是,我就睡在这里。”   “你还是回去吧。”彭予枫故意说,“为什么不回家?”   “因为……”陈礼延看着他说,“想离你近一点。”   彭予枫沉默下来,继续吃陈礼延的披萨。他很快意识到,他一直想要从陈礼延那里得到一些答案,但是每回陈礼延给出他想要的回答之后,彭予枫又会很快地退回到他的蜗牛壳里。   这换了谁不生气?陈礼延一定也很失望吧?   彭予枫艰难地吃完东西,最终说:“别这样了吧。”   “别哪样?”陈礼延有点迷茫。   彭予枫口是心非地说:“你大概会什么时候放弃?如果追不到我的话。”   陈礼延思索片刻,认真地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这么认真地去追求一个人。”   “第一次?”彭予枫突然笑起来,“第一次追一个男生?”   “男生女生都是。”陈礼延说。   彭予枫的心情飘忽不定,他站起来走出去,冷漠地说:“随便你。”   彭予枫觉得很抱歉,他对陈礼延真的太坏了。他现在一点也不讨厌陈礼延了,他觉得陈礼延很可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遇上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和他在一起。   整个十月份,彭予枫都处于一种非常撕裂和痛苦的状态之中。陈礼延还是每天都来找他聊天,接送他上下班,天天喊他吃东西。有时候彭予枫的心情会好一些,两人好像又能回到从前的朋友模式,可大部分的时候彭予枫都是阴晴不定的云,说打雷就打雷,说下雨就下雨。   凶陈礼延没用,他总是笑嘻嘻的。好声好气地跟陈礼延讲道理也没用,他只会温柔专注地看向你。无视陈礼延更加没用,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逗彭予枫笑起来。   有一天在车上,彭予枫对陈礼延说:“如果我不喜欢你,你每天围着我转,你就是变态、跟踪狂,知道吗?”   陈礼延急踩刹车,两人停在路边,陈礼延喘了口气,缓缓地问:“那你喜欢我的话,为什么不和我谈恋爱?”   “没那么简单。”彭予枫说。   “我觉得没那么难。”陈礼延说,“你就把我当做同性恋吧,我已经为你弯了。”   “不可能。”   “我已经……”陈礼延又把手机掏出来,点开通讯录,“我把以前认识的、暧昧过的女生都删掉了。”   “是吗?也包括婉瑜?”彭予枫轻飘飘地问。   “哎——”陈礼延哭笑不得,要把手机塞到彭予枫的手里,“你自己检查吧,行吗?婉瑜……我真的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了,而且是她把我删掉的……彭予枫!你开车门去哪儿?”   彭予枫动作一顿,看见陈礼延紧张得蹙起眉头,对他说:“我去下便利店,等等。”   路边的确有便利店,彭予枫进去后买了陈礼延爱吃的薄荷糖,还有他喜欢抽的利群。走出去的时候,彭予枫看见陈礼延坐在车上,树梢被夕照映满,跳跃的金光随风舞动,连带着车里的陈礼延也笼罩其中。   黄昏,又是黄昏。   陈礼延朝他看过来,在看见彭予枫的第一时间就笑起来。   彭予枫不由自主地想,这段时间陈礼延究竟有没有在好好收租?他那些傻傻的租客不是经常给他找麻烦吗?没有损坏的家电吗?他怎么不开着保时捷到处转来转去了?   再次走回到车上,彭予枫把买来的糖和烟都递给陈礼延。   陈礼延愣了一下,说:“你不抽红塔山了?”   “试试利群也不错。”彭予枫说。   “但你还在吃这款薄荷糖。”陈礼延回忆起来,“去年中秋节我是不是来接你……你说……”   “我不会吐在你的车里。”彭予枫笑了笑。   陈礼延点开导航,又有一点突发奇想,问:“那想不想去吃饭?再去紫薇厅一次?”   “算了。”彭予枫说,“下次吧。”   陈礼延现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行动指南,开始听彭予枫的指挥,他从善如流地说:“好的,那送你回家。对了,下周阿谭过生日,你来吗?”   “来。”彭予枫看着窗外说。   陈礼延有点开心地说:“那我和你一起去,他也叫我了。不过我下周中间有一天要抽空跟家里人吃顿饭,现在还没确定是几号。”   彭予枫看着陈礼延,无奈地笑道:“你不用……你不用什么事都跟我报备。”   “我喜欢跟你说。”陈礼延说。   他们还没出发。夕阳慢慢地沉没进眼前的云层之下。   又过几分钟,大片大片的晚霞像是潮水般蔓延天穹的画布上。陈礼延解开安全带,抓住彭予枫的手臂,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点,然后很轻地、很小心地抱住了他,把脸埋在彭予枫的颈窝里。   “我喜欢跟你说。”他说了第二遍。   两人在黄昏的末尾拥抱,就这么拥抱直至黑夜降临。   这一刻,彭予枫也知道,他可能真的快要和陈礼延谈恋爱了。 第38章 要怎么和他谈恋爱   陈礼延和爸爸约在一家咖啡店,他开车过去的时候爸爸已经到了,正低着头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透过咖啡店明亮的窗户,陈礼延故意在外面用手指敲了敲玻璃,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闻声抬起头,陈礼延对他笑起来。   父子俩的五官并不是特别相像,但神态之中的小动作却一模一样。陈礼延走进咖啡店,点好咖啡后过来坐在爸爸的对面,跟他简单聊起最近的生活。   “哥还好吗?”陈礼延问。   爸爸也微微笑了笑,说:“还好的,最近跟着他姨夫在做生意了,跑了好几个地方。你最近怎么样?”   “我?”陈礼延抿了一口咖啡,“老样子。”   爸爸安静一会儿,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和善地说:“看你有点黑眼圈。”   “有吗?”陈礼延愣了愣,“好像是有点睡不太好……”   和长辈聊天,话题很容易进入鬼打墙,爸爸老生常谈道:“之前说去国外读研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杨叔叔的女儿比你大一点,已经从伦艺毕业回来了。你要是想申,我可以找她帮你辅导。”   陈礼延岔开话题:“哦,我知道那个姐姐,她现在好像挺自由的,前阵子有个作品得了个奖吧。”   “是。”爸爸还在努力,“你看看你要不……”   “但我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陈礼延果断地说,“那个姐姐和我有本质的区别,我喜欢杭州,我只想留在这里,爸爸你已经给了我很好的生活。”   爸爸听完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你好像天生就是这样,不像你哥哥……这样也好,爸爸希望你快乐。”   陈礼延没心没肺地笑起来:“我很快乐。”   下午他爸还得去公司开会,陈礼延甚至没有和爸爸吃顿正式的午饭,只在咖啡店里买了点三明治对付一下。陈礼延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爸爸的时间是要预约的,轮到他的时候变得很少。不过他也不是特别难受,身边的人很多,玩伴也很多,每天回去保姆阿姨都会做陈礼延喜欢吃的晚餐。   “很快乐”没有说谎。   爸爸提前走后,陈礼延又在咖啡店坐了一会儿,跟彭予枫聊了会儿天,知道他已经午休结束,正在干活。   陈礼延低头笑着打字:[你忙吧,晚上我去接你。]   彭予枫:[加班。]   什么破班。陈礼延撇撇嘴,但还是耐心十足地回:[加班我等你,我知道你们公司旁边九点之后会有卖榴莲的。想吃吗?我们可以赌一个。]   彭予枫:[不吃。]   陈礼延默默地念:“不吃……彭予枫不喜欢吃榴莲。”   几秒钟后,彭予枫:[你想吃的话就买。]   陈礼延的嘴角又弯起来,故意说:[可是罗程秋很讨厌,我买一个去你家吃怎么样?]   彭予枫:[?]   陈礼延把最后一点咖啡喝完,然后笑出了声。咖啡店里还有客人,几个打扮精致的女性朝他看过来,陈礼延旁若无人地走出去,一个人去逛商场买衣服。   他一边走一边想,彭予枫……彭彭真的太好逗了,怎么每回看见他发问号过来,都能想到他满脸问号的样子呢。一个人……一个人真的可以这么生动吗?他是不是快要捕捉到了,属于彭予枫的专有神态。   陈礼延买了一堆东西,虽然睡眠不足,但心情却格外得好。导购给他推荐了不少新品,他试穿的时候总是在想,不知道彭予枫喜不喜欢。有一件毛衣陈礼延觉得很好看,思忖片刻还是买了彭予枫的号,想着是不是找个借口送给他。   不如这么说——   “彭予枫!阿谭过生日,所以买了一件毛衣给你!”   想象中的彭予枫小人肯定满头黑线,旁边的阿谭小人举着拳头,流下一滴豆大的汗珠。   陈礼延胡思乱想很多,最后爽快地刷卡拎着几大袋的衣服回家去了。要怎么追彭予枫呢?要怎么和他谈恋爱?陈礼延觉得答案就在手边,可就是笨拙地写不出来。明明彭予枫说过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彭予枫,但是两人怎么就还没到下一步呢?   他想吻他、抱他,和他在一起,每天都想见到他,每天都必须要见到他。陈礼延想。他早就不能是单纯的直男了吧?彭予枫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这么魂牵梦萦。他已经很久都没出去喝过酒,也没有再约过其他朋友,他只想和彭予枫在一起。   陈礼延这么不会追人,只知道那几样最基本的关心和照顾,希望他早上能多睡一点,希望他每天吃好一点,不要上班去挤公交。当然也早就想送彭予枫礼物,可他不一定会收,陈礼延莫名地在这方面了解他。   好在,陈礼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等待彭予枫,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小心地维持着这段关系。阿谭说过的,彭予枫一定很痛苦很纠结,陈礼延最好别逼他太紧。但是等到彭予枫过了这段难捱的时期,陈礼延想找个机会,认认真真地告诉他自己对他的感觉。   嗯,草稿已经在他心里打了无数遍了。   谁会有人跑到别人家里吃榴莲啊!   彭予枫咬牙切齿地看着陈礼延,他还真的抱着一颗榴莲过来了。   “我还没开呢。”陈礼延踮起脚尖往彭予枫公寓里看了看,“你家有刀吗?”   彭予枫叹一口气,还是侧身让陈礼延进来,有气无力地说:“有。”   陈礼延挤进来,快速地往彭予枫沙发上放了个纸袋子,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厨房里拆榴莲。彭予枫走到沙发上往袋子里面看,是一件灰色的毛衣,但是小票已经被扔掉了。   再去厨房,陈礼延拆榴莲一把好手,问彭予枫要来密封袋,封装好放进冷冻层,嘱咐道:“要冻一冻吃,就像冰激凌。”   彭予枫懒洋洋地靠着门框看他忙来忙去,好笑道:“你打算每天来我家吃一块?”   “对。”陈礼延郑重地点头。   “又给你找到借口了。”彭予枫打了个哈欠,然后转头去电脑前坐下。   陈礼延知道彭予枫有时候会回家处理一些工作,于是也不敢打扰他,只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抱着抱枕看他的背影。   彭予枫有几次察觉到陈礼延应该很闷,他想和他说可以出去玩,可以不用每天都来找他,但彭予枫始终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渐渐地,房间里只剩下彭予枫打字的键盘声,他把最后一点工作处理完——升职加薪后工作量有了提升,彭予枫也欣然接受了——回头再看,陈礼延已经侧着身体,在他家沙发上闭起了眼睛。   他这样肯定睡不好。彭予枫愣在原地。他这么累吗?最近到底在忙什么?纠结很久,彭予枫还是关掉电脑,轻手轻脚地想找毛毯给陈礼延盖上。   可等彭予枫走到陈礼延身边时,低头却看见陈礼延啪一下睁开眼睛,彭予枫当机立断,一下子把毛毯盖在陈礼延的头上,怒道:“别随便诈尸!”   陈礼延伸手抓住彭予枫的手腕,像是毛毛虫一般扭动几下,一张笑起来的俊脸从毛毯下钻出来,想努力抬起头亲一下彭予枫,却最终什么也没亲到。   陈礼延小声说:“小气。”   彭予枫被他这么一闹,感觉心也没出息地软下来,手上的力气一松,笑着往后退几步。   陈礼延从沙发上坐起来,还是把白天乱想的台词说了出来:“阿谭快过生日了。”   “嗯。”   “所以……”陈礼延拿过那个纸袋子,“所以买了一件毛衣给你。”   彭予枫和他对视几秒,冷淡的面孔出现裂缝,他笑起来,情不自禁地问:“阿谭生日,你买毛衣给我?”   陈礼延满足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说:“我们可以再一起去买给阿谭的礼物。”   彭予枫和陈礼延彼此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一个相当微妙的状态。有人在进攻,有人要投降。战场换了地点和季节,到了春天来临之前最后的寒冬,湖面结冰,看似很厚的冰层下方,其实暗藏许多细小的裂缝。   降温后,彭予枫穿上陈礼延送他的毛衣,把之前积攒的京东卡放在信封里送给阿谭。阿谭曾经说过和家里人的关系不怎么好,但他们一起在外面吃饭的时候,阿谭接到妈妈的电话,两人笑着说几句方言,彭予枫虽然听不太懂,可却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也还行。   张浩然和小沫也在,新酒吧试营业结束之后,彭予枫就再也没和张浩然见过面,这次坐在陈礼延和阿谭中间,张浩然对待彭予枫的态度比之前要亲切许多。   陈礼延一直给彭予枫夹菜,彭予枫说:“不要了,停。”   小沫偷偷看过来,然后也给张浩然夹菜,夹了一颗滚烫的肉丸,手抖砸到张浩然的双腿中间,非常惊恐地说:“对不起!”   张浩然龇牙咧嘴,陈礼延笑得前仰后合,阿谭挂了和妈妈的电话,看着老板也笑得不停。   彭予枫也忍不住笑了一会儿,后来他突然意识到,阿谭、张浩然和小沫……他们已经全然知道他和陈礼延的事情了。也许他们已经把他当做陈礼延的男朋友,他们只是没有挑明。   饭后他们去喝酒,小沫收藏了一些新的酒吧,彭予枫觉得张浩然平时肯定有做很多市场调研。再之后,他们去酒吧隔壁的ktv要了一个中包,彭予枫是倒数第二个走进去的,坐下后却发现陈礼延没跟进来。   几人先前都喝了酒,大脑兴奋不少,阿谭和彭予枫面面相觑,问:“陈礼延呢?”   “我怎么知道。”彭予枫说。   此时外面一闪而过两个人影,陈礼延和一个男人互相推攘一把,张浩然看见后蹭地一下站起来追出去。彭予枫也顿时紧张起来,和阿谭紧随其后,看见陈礼延和陌生人起了争执,旁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彭予枫停住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婉瑜的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他想,怎么又是她?陈礼延不是说把她删了吗? 第39章 骑士小彭   彭予枫不清楚陈礼延是怎么和那个陌生男人起冲突的,但他很快听见了诸如——“又他妈是你!”“上次还没打够是吗?”“真晦气!”之类的话。   他的头脑很乱,第一次看见陈礼延那么不客气地瞪着别人——他在灯下阴沉着一张脸,彭予枫微微有些吃惊,因为没见过这么有攻击性的陈礼延。   张浩然和小沫同时怪叫一声,齐齐喊道:“五千块!别冲动!”   陈礼延本来已经在爆发边缘,硬生生地被“五千块”拉了回来。彭予枫和阿谭一头雾水,彼此对望,在对方的眼睛里发现同样的茫然。   陈礼延冷笑:“别拉着别人了,没看见人姑娘不乐意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晕倒。彭予枫回过味来了,再看一旁局促不安的婉瑜,大概明白陈礼延这是为了什么。张浩然一手按住陈礼延的后脖颈,一面回头换上笑容,对那男人正色道:“大哥,真是冤家路……不是,真是凑巧。别生气了,上次多麻烦。”   上次?彭予枫暗中记下关键词,也和阿谭走到张浩然身边,警惕地看着对方。对面男人个子也挺高,长相不难看,但是有点凶相,眉间很深的一个“川”字,看起来脾气应该不太好。彭予枫和阿谭气势稍弱一些,但毕竟是两个男人,并排站在一起,对面也不敢轻举妄动。   陈礼延这时候抬高声音,看起来很认真地说道:“婉瑜,你直接走吧!你不是说要回家了吗?”   小沫也嚷嚷道:“就是就是,婉瑜你先走吧。”   婉瑜脸色不太好,咬着嘴唇犹豫几秒,最终还是快速地对他们点点头,说道:“谢谢。”   几人让婉瑜先走,彭予枫和婉瑜擦肩而过,收回了之前一闪而过的那些阴暗念头。这时候ktv的大堂经理也一脸紧张地赶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谭心情极差,本就是他的生日大家出来聚一聚,没想到还能碰上找茬的,也不免夹枪带棒一番。大堂经理做和事老,说要给他们各上一份果盘。   对方气焰本来要低下去,但没想到之前的同伴们找了过来,彭予枫他们顿时在人数上失去优势。男人顿时又行了,开始拉着陈礼延不让他走,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上次揍得你脑袋开花,看来你是忘了!”   彭予枫皱起眉头,充满疑惑地看向陈礼延。陈礼延叹了口气,却正好和彭予枫的眼神交汇在一处,他居然还有心思对彭予枫笑:“你和阿谭带着小沫也先出去一下吧。”   “陈礼延!”彭予枫似有所感,严肃地说,“你不要冲……我靠!”   陈礼延没动手,却架不住对方实在是贱,伸手挑衅地碰了一下陈礼延的头。阿谭拽着小沫跑远,张浩然挡在中间,警告对方道:“你干什么。”   陈礼延异常愤怒,吼道:“你碰我头发干嘛?!我发型都被你摸乱了!”   彭予枫一愣,大堂经理欲哭无泪,已经在喊保安了。可就在下一瞬间,几人的混战开始得如此突然,彭予枫甚至被一个看不清的人推了一把,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他在最后关头硬生生地稳住,抬头却看见有人从背后扒拉着陈礼延的脖子。彭予枫的双耳在这一瞬间嗡嗡作响。他的骨头都痛了,血液也陡然加速着沸腾起来。彭予枫绕到那人身边抬起手就是一拳。   “我操……你妈……”一瞬的寂静之后,粗口漫天飞舞。   陈礼延讶异地睁大眼睛,在咫尺之间和彭予枫对望。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他们却在彼此的眼中读到了完全不同的意思。陈礼延眼疾手快,把彭予枫把自己怀里拉了拉,躲过对方下一秒的反击。   保安适时赶到,以一种迅速的方式结束了这场闹剧,大堂经理严肃地说:“我要报警了。”   彭予枫低着头,他感到刚刚集中在头顶的血液现在又循环起来,他的手麻得厉害,放在身边的时候还有细微的颤抖,于是彭予枫只能握紧拳头。   结果居然再次出乎彭予枫他们的预料,惹事的对方并不想面对警察,张浩然赶紧说:“不报警不报警——”   “操,他妈的你们打我兄弟脑袋!”   “我们赔钱,直接去医院。”陈礼延看起来很熟练。   陈礼延紧紧握住彭予枫的手,张浩然又交涉了几句,大堂经理把钱直接退了,让保安把他们这群人一起请了出去。   阿谭和小沫站在路边看热闹,彭予枫走过去,阿谭猛拍他的肩膀,震惊道:“你这么猛!我看他们还在互相扭打,怎么就你动作那么帅!”   彭予枫的心跳平复了一点,但人还是有些呆呆的,他点头道:“……嗯。”   阿谭说这个生日过得特别难忘。这之后他们换了地方,又去大排档吃了点夜宵。小沫看着手机消息,说婉瑜问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彭予枫这才想,哦,看来婉瑜和陈礼延真的没有联系方式了……   确实只是一个意外。   陈礼延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本来想跟着彭予枫进包厢,却看见有人对着婉瑜动手动脚,既然看见了,那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于是便有了之前发生的冲突。   但是……彭予枫没有被他糊弄过去,想起之前的疑问:“上次是什么时候?”   提到这个,陈礼延顿时哑了火,支支吾吾地似乎不想多谈。彭予枫又转头看向张浩然和小沫,两人一个抬头数星星,一个低头数蚂蚁。   几人在凌晨散伙,纷纷打车各回各家。阿谭的车最先到,其次是张浩然和小沫,剩下彭予枫和陈礼延站在路边。   两人在昏黄的路灯下,灯光洒下来,将路边的这块地方变成一座孤岛,岛屿外围全是黑暗,唯有彭予枫和陈礼延还在一起。   陈礼延忽然没由来地笑出声,脚下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又像多动症一般原地蹦了两下。他今天喝得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特别兴奋。   彭予枫看着他,说:“你别乱动了。”   陈礼延笑眯眯的,在灯下绕着彭予枫一边转一边悄声说:“你之前是不是特别紧张我?”   “你刚赔了那人多少钱,又是五千块?我转给你。”彭予枫说,“毕竟是我打的人。”   “唰——”陈礼延抬起手,绕到彭予枫的左边,“彭予枫你刚才特别英俊,像一个骑士一样冲过来,我还什么都没看清楚呢,你就把我身边的怪物给打倒了,特别帅。”   彭予枫移开视线,往右边挪了挪脚步,根本不理陈礼延,只是说:“上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是第一次和这个人打架了,对吗?”   陈礼延也不理彭予枫,继续快乐地绕着他蹦蹦跳跳,大笑着说:“你是不是特别在意我啊!我都没见过你那么生气的时候!哎——彭予枫,你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我!我都——我都不好意思啦!”   “陈礼延!”彭予枫头都快被他绕晕了,大声命令他,“你别转了!不要围着我转!”   陈礼延又跑了几圈,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彭予枫的面前,猝不及防地侧过头吻了一下彭予枫的鼻尖。于是,彭予枫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的车还没来,定位显示司机正停在加油站。   陈礼延站在彭予枫的面前,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就这么在夜色的孤岛中温柔地看着他。片刻后,陈礼延帮彭予枫整理了一下他的毛衣衣领,对他说:“好看,你穿这件好看。”   彭予枫没有回答,只是不受控制地盯着陈礼延的嘴角。陈礼延也注意到彭予枫的目光,朝他靠近一步,彭予枫却如梦初醒般往后退去,陈礼延说:“怎么了?想再亲一下吗?还是……算了,我都告诉你吧,上一次是怎么回事……嗯,有次心情不好,喊了张浩然和小沫去蹦迪,也是和这个人起了点冲突,脑袋之前缝针了,我等伤口好了才去找你的。”   “缝……针?”彭予枫艰难地开口。   “嗯。”陈礼延说,“你没发现是吗?那说明疤应该不严重了……在这里。”   他又拉起彭予枫的手,这回没有特别亲密的动作,他只是微微垂着头,带着彭予枫的手指停留在左边额头靠近眉尾的地方。   彭予枫轻轻抚摸陈礼延的额头,在路灯下试图看清他曾经的伤口,心想,这怎么能伤在脸上呢?大帅哥的脸如果被毁了,他可是会非常生气的。   “下次……下次别打架了。”彭予枫收回手,“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   陈礼延笑起来,说:“我知道,但是有时候我也得见义勇为,不能看见别人被欺负,要我走开我实在是做不到,比如今天。真的只是……碰巧遇见婉瑜,我都没她电话了,你看她只和小沫联系,你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彭予枫干巴巴地说。   “好。”陈礼延顺着他说,“那就是我多嘴解释一句,我喜欢跟你这样解释,不想让你胡思乱想,因为我现在只想和你在一起。”   “你这已经不是一句了……”彭予枫说。   “真的是一句。”陈礼延又笑起来,“你也知道我喜欢说很多……”   加完油的司机终于姗姗来迟,打断了陈礼延继续往下说的冲动。上车后两人很有默契地一起闭嘴,他们在午夜的城市里穿行而过,彭予枫犯了困,被陈礼延按在他的肩膀上,听见陈礼延对他说:“你睡一会儿,我到了叫你起来。” 第40章 进入一个想象中的世界   彭予枫数次打开微信,想跟周韬和妙妙说起陈礼延,说起最近这个秋天发生的事情,但又总是在最后关头强迫自己放下这种冲动。   第二年,在杭州,他的朋友变成了跟屁虫,一改往日潇洒作风,现在最常出没的地点变成他家楼下,以及他家的沙发。   接过一次吻,在车里抱过,彭予枫还帮陈礼延打跑过一个人。彭予枫自己从来没打过几次架,上一次可能还是初中,那天晚上却行动大于思考。   后来他想,是真的像陈礼延所说——特别在意他,特别紧张他,特别特别喜欢他吗?   到了这个地步,彭予枫很难再讲陈礼延对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场战争陷入了焦灼,陈礼延在缓慢而艰难地进攻,彭予枫在原地打转着防守。碉堡炸了一个接一个,满地都是断壁残垣,山也倒塌了,碎裂的树燃烧着浓烟。彭予枫精疲力竭地回头望,陈礼延问他:“为什么不和我谈恋爱?”   彭予枫有许多顾虑,但他知道陈礼延应该不会理解。   现实生活中,本以为该一直冷下去的秋天竟然出现一个短暂的回温,彭予枫把陈礼延送他的毛衣洗干净,又热得穿上了T恤和衬衫。他已经抽习惯了利群,口袋里也总是装着薄荷糖。   周末,陈礼延约他出去吃饭,彭予枫现在觉得陈礼延又换了新的“招数”,整天把“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在意我”挂在嘴边,像是重复一万次,彭予枫会真的晕头转向地投入他的怀抱。   阿谭:[你上次问我要的那个去疤痕的药,代购买来了。]   彭予枫:[好,下次我去找你拿。]   阿谭:[……他那个额头真的看不见,你大惊小怪。]   彭予枫:[其实还是有一点。]   阿谭:[社交距离就是看不见,你凑多近看到的?]   彭予枫:[……]   阿谭:[你别说你和陈礼延还没谈。]   彭予枫:[没有。]   阿谭:[……]   彭予枫穿好衣服下楼去找陈礼延,陈礼延告诉了他公寓门锁的密码,这个地方对于彭予枫来说完全像是另一个安全的秘密基地。   猫已经完全混熟了,不过猫的自来熟性格一看就知道随了主人,彭予枫不讨厌小动物,每回都被猫在身上翻滚来翻滚去,身上的毛可以搓成一个球。   “罗程秋。”彭予枫蹲在门口跟猫打招呼。   “喵。”猫软绵绵地应道。   陈礼延还在浴室,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彭予枫你坐一会儿,我刮胡子。”   “知道了。”彭予枫说。   片刻后,陈礼延走出来,带着一身干净的须后水味道,头发还是乱蓬蓬的,牛仔裤松松垮垮地没扣好,上身只穿一件白色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上臂肌肉。   彭予枫第一次看这样的陈礼延,觉得好像进入到另一个亲密的状态中,忍不住把视线偏移到其他地方。陈礼延浑然不觉,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去卧室拿了两件T恤,问他哪件好看。彭予枫随便指了一件,其实也没怎么看清。   昨天陈礼延刷视频,看见奈良的鹿,萌生出一种想去看鹿的冲动。但是临时起意飞去日本,还是没法在周末做到。   陈礼延忘记动物园有没有鹿,但就算有,跟小朋友挤好像也不地道。彭予枫倒是记得他们以前刚在一起玩的时候去过动物园,当时还有陈礼延看展认识的几个朋友。   “谁?”陈礼延全都忘记了。   彭予枫就知道不该对陈礼延的记忆力抱有期待,每次陈礼延一本正经地遗忘一些事情,如果不是彭予枫还留有当时加过的微信,他觉得自己也得被陈礼延带跑偏。   陈礼延想了一会儿,换好衣服出来和彭予枫一起吃早餐。他说还有另外一个地方可以看见小鹿,只是有点远。陈礼延趴在桌子上,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彭予枫,说:“要开车去,彭予枫你会开车吗?今天你开车吧。”   “会。”彭予枫说,“我开车你放心?不怕我把你车撞了?”   “撞就撞啦。”陈礼延没所谓地耸耸肩,“你开吧。”   彭予枫被陈礼延磨得没脾气,竟然真的飘飘然地坐上了驾驶座。陈礼延给他设好导航,彭予枫一看居然有40公里,顿时气笑了:“你让我带着你穿山越岭?”   陈礼延笑倒在一旁,说:“跟你开个玩笑,我来吧。”   “我已经坐好了。”彭予枫懒得再换位置,“你别乱动。”   “真的你开?”   “嗯,我开。”   气温回升的秋日,天空湛蓝,白色云朵像是胖乎乎的蓬松泡芙。彭予枫是第一次开陈礼延的车,速度不敢太快,前半段路程一直很小心,后半段还不小心错过一个上高架的机会,只能又在地面堵了一会儿。   他们还是先开过钱塘江,再开过永远热闹的市中心,经过大运河,走莫干山路,最终沿着良渚大道一直往前……也不知道陈礼延怎么想的,居然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这地方真的有人吗?彭予枫情不自禁地想。别又被陈礼延骗了。   事实上到了目的地,彭予枫再一次被川流不息的人群所震慑到。他们赶在末尾幸运地挤进停车场,后面的车竟然已经找不到停车位。   “那边,那边有一个!”陈礼延给彭予枫胡乱指挥。   彭予枫开车还行,停车实在不熟练,又被陈礼延笑了一通,彭予枫恼羞成怒道:“你来。”   陈礼延说:“那我来,你到路边等我。”   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彭予枫也有点累,索性站到路边等陈礼延——他们两个又出来一起玩了,彭予枫有时候会想,如果杭州所有的地方都被他们逛完,到时候再也无处可去,陈礼延会怎么样呢?   彭予枫把目光放远,看见排队等待进入古城遗址公园的人群,等到陈礼延停好车,一路小跑着接近自己。他还是走在彭予枫的身边,垂下的手偶尔会擦过彭予枫的,这段时间以来,陈礼延除了有时候想亲他以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鹿苑,真的有鹿,虽然是圈养的,但数量可观。木栏杆外聚集着人群,彭予枫和陈礼延找到一个空位置,栏杆里的鹿群向他们奔跑而来,所到之处都引起游人的欢呼。   有的鹿落单,不喜欢跟着鹿群,而是贴着木栏杆行走,它的身形优美,鹿角朝天空生长,那是人类不会拥有的姿态,是自然恩赐给鹿的奇迹。   陈礼延站在彭予枫的身边,鹿的到来让缓慢的人流涌向他们,陈礼延伸出手臂揽住彭予枫,只是为了让人群不要挤着他。彭予枫偏过头,陈礼延在阳光下对他笑了笑。   鹿继续走过来,马上就要到他们的面前,一步,两步,三步……陈礼延用口型问彭予枫:“看我做什么?看鹿。”   彭予枫哦了一声,然后移开视线,那只健壮的鹿恰好走到他的面前,非常近的距离,神态和气势好似接受人群顶礼膜拜的国王。彭予枫看见鹿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如神像一般。   然后,陈礼延伸出手,竟然胆大包天,飞速地摸了一下鹿的角。   小朋友惊呼起来,鹿脚步不停,但是脑袋却往彭予枫的方向看了看。   不守规矩!彭予枫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拉住他的手,警告道:“喂!不能摸!你刚没听见那边的人说了吗?”   “我靠……”陈礼延愣了愣,压低声音和彭予枫耳语,“你别嚷嚷,本来人家不知道,你一嚷嚷都听见了。”   陈礼延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因为之后居然也有小朋友学着他去摸鹿角。鹿烦了,于是便走到远离他们的地方。彭予枫觉得,可能陈礼延的性格里天生就带着散漫和出其不意。   两人在鹿苑没有逗留太久——古城遗址很大,但距今已过去几千年,能留下的东西只是可疑的坑洞和地基。   彭予枫和陈礼延失去目的地,在这个远离现代文明的地方,他们再一次地被冲散。龙翔桥的人群是具象化的,钢铁森林也是真实存在的,彭予枫在那里曾经迷失过一次,只能跟着陈礼延。但是在良渚,在这个古城遗址里,他们两人都陷入了一次迷失。   看不见的城墙,看不见的农田,看不见的房屋,看不见的王座,看不见的坟墓……一切都是看不见的,都是被加工过的,都是需要注解的。   陈礼延说:“我太佩服这些考古学家了,到底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我左看右看,只觉得这里只是一片荒地。”   “想象。”彭予枫想了一会儿说,“如果没有想象,应该无法复原。”   “所以我们进入了一个想象中的世界。”陈礼延点点头。   他们走上莫角山宫殿的遗址,在想象之中漫游。彭予枫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并不确定陈礼延是不是也是如此,靠对“朋友”的占有欲不想失去自己,靠对“同性恋”的想象觉得喜欢上了他。   爱情,会不会也是陈礼延的一场想象?毕竟他连接吻都不会。   陈礼延欣赏完空无一物的荒地,如同喝了一杯失去气泡的可乐,无意中看向彭予枫在笑,问:“你笑什么?你在笑我?”   “嗯,在笑你。”彭予枫轻声回答,听起来却没刚才来时那么高兴。 第41章 耳语   喜欢一个人其实很简单,身体总会告诉你答案,就像彭予枫喜欢陈礼延,陈礼延是他的性幻想对象。   很多人谈性色变,这可能和时常压抑的环境与礼数有关。但还有一句话叫做食色性也,人类也是动物,他们会想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   彭予枫很少压抑自己,但也只是在黑夜中想一想陈礼延,他靠想象对陈礼延做了许多放肆的事情,他不能告诉陈礼延,这是他和他的想象共同完成的秘密。   他也想象陈礼延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说起来这很奇怪,想象喜欢的人曾经和别人在一起,用什么姿势,是什么表情,要做怎样的前戏,要说怎样的情话。他们有特别的爱好吗?喜欢什么样的环境?结束之后又要温存多久?   彭予枫觉得,陈礼延肯定没考虑过和一个男人做是怎么回事,他对自己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会不会没等彭予枫思考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陈礼延就会放弃了?   彭予枫去找阿谭拿药,阿谭在Abyss发霉,彭予枫简直是主动送上门的解闷开心果,阿谭上来就问:“到哪一步了?我们都挺想知道。”   彭予枫笑道:“你们?还有谁?”   “张浩然和小沫。”   “那你可以打电话问陈礼延。”彭予枫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也挺想知道。”   阿谭琢磨一会儿,回过味来,看着彭予枫说:“我觉得你也没那么单纯啊,彭彭。你说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你安排好的?就等着陈礼延那个白痴直男往下跳?”   彭予枫笑得不行,连忙撇清关系:“这个可没有,我没有那么坏。”   “那还是陈礼延坏。”阿谭从善如流地接道,“他早就不单纯了,可是却开窍得那么晚。”   彭予枫摊开手,笑了笑道:“他……他应该也很迷茫,不怪他。”   “说真的。”阿谭的眉间出现一丝淡淡的愁绪,“不管你们以后发展成什么样,你都不会怪他吗?”   “我不会怪他的。”彭予枫保证。   阿谭说:“你会怪你自己吗?”   彭予枫这回不怎么确定了,但嘴上还是说:“也不会?我觉得……真的有那么一天,只是一种经历吧?”   阿谭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你现在倒是洒脱。”   彭予枫并没有很洒脱,他想说不去责怪,但并不代表着不会痛苦。只是痛苦已经够沉重了,责怪这部分可以省去。   回家给陈礼延发消息,让他现在立刻滚上来。一分钟后,陈礼延敲响彭予枫公寓的门。   陈礼延惊讶地道:“你今天下班这么早吗?”   “翘班了。”彭予枫开玩笑道。   “真的假的?”陈礼延进来后感受了一下,空调已经打热很久,的确不像是刚刚回来,“翘班去哪里?”   “不去哪里。”彭予枫指了下沙发,“你坐。”   陈礼延乖乖地坐下,彭予枫洗了手,拆掉那盒祛疤药膏的包装盒,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走到陈礼延的面前。他让陈礼延自己用手把头发撩到后面,然后在灯光下很仔细地看他额头上留下的细小疤痕。不对……在哪儿来着?怎么没找到?难不成真是自己大惊小怪?   陈礼延动也不敢动,手臂不知道是要垂下去好,还是抬起来好,他情不自禁地往后仰,察觉到彭予枫离他实在太近,两人的呼吸交错和融化在一起,陈礼延要流汗了。   “别动。”彭予枫认真地说。   陈礼延很为难,干脆闭上眼睛,默念着:不要紧张不要紧张,结果适得其反,越念越紧张。   彭予枫把药挤在手指上,是透明冰凉的凝胶,他终于发现陈礼延那几乎快要消失的伤疤,把凝胶涂上去。   “嘶——”陈礼延感受了一下,“这什么?”   “药。”   “治疗什么?”   “治疗脑残。”   陈礼延好笑地睁开眼睛,彭予枫还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他咽了下口水,觉得没法再忍了,双手慢慢地搭在彭予枫的腰上,然后又猛地收紧。   “治不好的。”陈礼延闷闷地说,“你也知道,我医保卡余额都用光了。”   彭予枫去掰他的手,要把这烦人的巨大橡皮泥甩出去。然而彭予枫越挣扎,陈礼延就越不放过他,彭予枫身体往后仰,陈礼延又再次牢牢地把他抱进怀里。那管代购买来的药飞了出去,陈礼延气喘吁吁地坐在沙发上,彭予枫一只腿曲起,半跪在他的身侧。   陈礼延抬头对着他笑:“你让我抱一会儿吧。”   “我又不是什么玩偶……”彭予枫说。   他们还是抱了一会儿,就这么面对面,彭予枫坚持到最后也觉得太累,只好跨坐在陈礼延的身上。陈礼延似乎特别迷恋拥抱,他凑近彭予枫的脖子,有时候蹭蹭他,有时候只是闻闻他。   陈礼延说:“你好好闻啊,彭予枫。”   彭予枫说:“沐浴露的味道,要给你发链接吗?”   陈礼延不说话了,似乎被噎了一下。过一会儿,他又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喜地说:“彭予枫你锁骨这里有颗痣……好漂亮。”   彭予枫把卫衣的两只袖子都撸起来,给陈礼延看他的胳膊内侧,说:“手臂上也有,并不好看,你不要再说了。”   陈礼延沉默一会儿,说一句:“……我觉得有些方面你比我还‘直男’。”   彭予枫扬起眉毛,意思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说这些。”陈礼延看起来很委屈,仿佛彭予枫真的不懂他脆弱又百转千回的心思。   彭予枫想起之前他们去良渚,看见那一片几千年的荒地,那时候他告诉陈礼延这里是一个想象的国度,但他还是不知道陈礼延有没有在欺骗自己。   彭予枫觉得现在似乎是一个天赐良机,他直直地朝着陈礼延看过去,用力地抱住他,在陈礼延还没来得及放礼花庆祝的时候,彭予枫问:“你知道我们gay要怎么做吗?”   陈礼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自觉地咳嗽起来,说:“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这是什么很难学习的知识吗?看个片不就会了。”   这回轮到彭予枫惊讶,他放开陈礼延,认真地去看他的眼睛,说:“你看片了?”   “看了。”陈礼延理直气壮。   “什么时候?”   “很久之前就看了。”   坏心思的种子一旦在心中生根发芽,就再也无法阻挡彭予枫的恶劣,他放低声音说:“看了你也不会。”   陈礼延的耳朵变得很红,对外散发着蒸汽。他觉得以前自己和彭予枫相处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以前彭予枫那么乖那么可爱,怎么现在像只惹是生非的小狗。   陈礼延调整着呼吸,沉声道:“那你快做我男朋友吧,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会不会了。”   彭予枫一下子没忍住,直接笑出声。陈礼延大怒,喊道:“什么意思啊!彭予枫你什么意思!”   “你讲话……”彭予枫笑得喘不上气,“你讲话怎么这么油腻。”   陈礼延抓狂道:“那真是对不起啊!”   或许情人耳语换了场合,换了对象,换了契机,有些会令人面红耳赤,有些会让人感到厌烦。从喜欢到讨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很多话过了下一秒说都不觉得不对,更何况……彭予枫是从一个第三者的角度去看待。   陈礼延比他投入得多,陈礼延那些闪烁的眼神和表情,抱着自己的动作,他的心始终跳得很快。这一刻彭予枫被迷惑住了,陈礼延是真的知道吗?他是怎么克服的呢?可这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不如彭予枫再吓唬他一下。   彭予枫煞有其事地说:“要不然……其实我也可以在上面。”   陈礼延呆住,问:“什么上面?彭予枫你指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吗?”   “对啊。”彭予枫笑得两只眼睛都弯起来。   陈礼延陷入一阵空前绝后的茫然,彭予枫都能感受到他的大脑在飞速旋转。咔哒一声,陈礼延旋转的大脑中飞出一块零件。   “我……”陈礼延说,“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   “不能接受被人……”彭予枫凑近他的耳边,放低声音,“……进入吗?”   陈礼延要喊救命了,他双手抱住彭予枫的腰,两人倒在沙发上,陈礼延的脖子红了一大片,呼吸急促又克制。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彭予枫,翻身把他压在下面,安静了一会儿又站起来。   “你别惹我了。”陈礼延垂头丧气地说,“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了。”   彭予枫还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说:“陈礼延,你曾经是我的性幻想对象,我每次都想象我把你这样……再那样……”   “我不听了!”陈礼延把耳朵捂住,穿着拖鞋逃之夭夭。   彭予枫笑得肩膀都在颤抖,看着陈礼延把门关上,是真的逃走了。   也是。彭予枫想。他猜陈礼延交往过的对象里面,都不会具有攻击性。陈礼延,他在以前的每段关系中,一定是占据绝对主导位置的那一个。可是要和彭予枫谈恋爱,则更加赤裸。他们的关系是一场永恒的角逐,没有绝对的上和下。   体位只是一方面,重要的是陈礼延要迎接的是一个更具有攻击性,更加难安抚的灵魂。那就是彭予枫了,他会让陈礼延很头痛,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作为朋友的他了。   如果陈礼延在此刻退缩,那么彭予枫应该会松一口气。陈礼延,知难而退吧……彭予枫想,他会吗?他还要坚持吗? 第42章 我把命运交给老天吧   阿谭:[你不是真的想上陈礼延吧?是吗?]   彭予枫:[如果他求我。]   阿谭:[我看你是要他的命啊,他肯定死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啧啧。]   彭予枫:[你是不是收了他的钱,替他打探消息来着?]   阿谭:[什么黑心钱,我才不赚。他只是一个人跑到Abyss喝酒,又在问张浩然一些奇怪的问题,我看见张浩然脸都要青了。]   彭予枫心中一跳,问:[又?]   阿谭似乎知道说漏了嘴,岔开话题:[说真的,以前我觉得你在自虐,现在我不觉得了。我觉得你完全是在玩弄陈礼延,你把这个直男都快吊死了,你这个邪恶的死基佬。]   彭予枫:[哈哈哈。]   也许吧。彭予枫想。但他并不是故意的,只是陈礼延把他们之间变成战争,彭予枫再把这场战争变成游戏。他想让陈礼延知道现实生活中两个男人在一起,不仅仅是像他们以前那样总是出去玩。   陈礼延消沉几天,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什么,有可能被彭予枫吓到,有可能又回去学习。   几天后,陈礼延来接彭予枫下班,给他发消息:[今天想带你去吃一家大排档,你出来了叫我。]   彭予枫边走边说:[出来了。]   陈:[!]   陈:[太快了,你来隔壁的园区。]   彭予枫知道那个地方,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时陈礼延停车的地方。他走过去,陈礼延刚好把车开出来,于是在门口捎上了他。   “彭予枫!”陈礼延坐在里面,在温柔的灯光下看他,今天陈礼延穿得挺好看,似乎又去买了新的耳钉。   彭予枫在冷风呼啸中钻进陈礼延的车,呼吸之间带着冬日似刀子般凌冽的冷意,却在进入之后的第一个瞬间被融化殆尽。   原来又到冬天。前阵子秋天里的气温陡然回升的那两天一去不复返,不可能再重现。   “冷吧?”陈礼延一边不紧不慢地把车开出去,一边伸手握了握彭予枫的手。   热的。彭予枫抓着陈礼延的手碰了一下他的脸,说:“脸冷,风吹的。”   陈礼延笑起来,手背温柔地蹭蹭彭予枫的鼻梁,彭予枫转过头,看见陈礼延戴着的那个耳钉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   他比往常沉默一些,彭予枫不知道他在计划什么,直到陈礼延把车停在路边一家叫做“老王大排档”的饭馆门前,连停车位都没找。   隔着玻璃,彭予枫对外面望过去——老王两个字几近斑驳脱落,“大”字也少了右边的一撇,年代久远,和陈礼延过去带他去吃的店都不太一样。   某种程度上,陈礼延是个非常“挑”的人,彭予枫回忆过去他们吃过的餐厅,几乎没有这种类型的。彭予枫观察着陈礼延的神情,见到他熟悉地走进去,这家大排档的老板是个壮实高大的光头,上了年纪的男人却还是难掩野性,看见陈礼延之后大笑起来,还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彭予枫和陈礼延在温暖明亮的店里坐下,他们被挤在角落,单独的一张小桌,铺着白色的桌布。陈礼延没有扫码点单,只是过去和光头老板说了几句,就有人过来给他打了单。   吵闹的环境,交谈声和笑声不断响起,来这里吃饭的人年纪似乎都偏大,讲着各种彭予枫听不懂的方言,但却有一瞬间让彭予枫想起他小时候,妈妈也曾带他去家附近的餐馆吃饭。那个年代,没有好评打卡,没有网红店,衡量一家餐馆是不是好吃,多半是看以街道为中心四散开的居民口碑。   “怎么带我来这种地方?”彭予枫有点好奇。   陈礼延搓了搓手,他偷懒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没穿羽绒服,直接穿着毛衣和牛仔裤出来了,此时他刚喝完热茶,手拖着下巴正在看彭予枫,说:“就是忽然想到了……以前我……我家阿姨有时候会带我来。”   阿姨?保姆吗?看来陈礼延的确是个小少爷。   “是她不想烧饭的时候吗?”彭予枫问。   陈礼延眼睛立刻亮起来,说道:“是的,是的!”   彭予枫笑道:“我……我妈妈以前也是这样。”   每家街边的大排档都不一样,但每个厨师都有自己最拿手的菜。光头老板亲自给彭予枫这桌上了菜,分量很足的肉蟹煲,还有一道很特别的菌菇汤,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彭予枫和陈礼延吃得很满足。吃到中途,陈礼延起身去冰柜拿饮料,回来后彭予枫又抬起头笑着喊他:“空姐。”   “都说了我是空少。”陈礼延说。   人世间千姿百态,年纪小的时候体会到的记忆都藏在深处,但这个夜晚,尽管不是同一个时空,彭予枫和陈礼延来吃这家不起眼的大排档,却勾起他对过去的一些温暖印象。食物的记忆是舌头的记忆,舌头的记忆是家乡的记忆,家乡只有离开后才会存在,彭予枫已经快要忘记家的样子,只是零星半点地找到一些碎片。   夜深人静,将近十二月底,天气冷得可怕。彭予枫和陈礼延吃完这顿算是夜宵的饭,回到陈礼延的车上。陈礼延开车带着彭予枫回公寓,两人却没有第一时间下车。   车上的光暗下去,世界的光也暗下去,徒留公寓大厅值班的一点点光源,已经很晚了,杭州也要睡着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彭予枫的心忽然在他没意识到之前,就率先跳乱了节奏,心脏跳动着,中间却出现一段留白,那咚咚咚的声音像是鼓点,又像是在寂静冬夜里燃烧着的噼啪火苗。   陈礼延说:“彭予枫。”   “嗯。”   “彭予枫。”他又喊了一次他的名字。   最近陈礼延总是喜欢叫他的全名,以往彭彭长、彭彭短,但如今他是彭予枫,完完全全的彭予枫,仿佛从之前两人在太子湾公园的摔倒之后,陈礼延就在有意识地“分割”彭予枫。   “我在听。”彭予枫轻声说。   他不知道陈礼延要对他说什么,如果只是叫他的名字也很好,如果什么都不说也很好。这段时间以来陈礼延说在追他,彭予枫想说,陈礼延真的很努力了,也比以前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对他好。   陈礼延安静片刻,说:“我很喜欢你,如果你想听,我会一直说下去。你想让我追你,我也会一直追下去。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做……我以前没发现自己会这么喜欢你,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嗯。”彭予枫差点找不到他的声音。   “其实也很神奇。”陈礼延在黑暗中笑了笑,彭予枫侧过头看着他的轮廓影影绰绰分不清,“我俩怎么就认识了呢?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见到是你和宋景明吃饭,我那天偶然碰见他,他说你是一个可爱学弟,我就坐在那儿刷手机,过了会儿你就来了,好普通的相遇。”   彭予枫也忍不住笑起来,说:“是,真的是好普通的相遇。”   陈礼延侧过身体,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握住彭予枫的手,然后慢慢地分开他的手指,和他十指紧扣。他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像是因为紧张而难以继续,他说:“你……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彭予枫,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也不是因为对朋友的占有欲而喜欢你的,那样的感情……我自己也不能接受。我是得到允许之后,我才来找你的。”   “谁的允许啊?”彭予枫问。   “我妈妈啊。”陈礼延笑道。   彭予枫想了想,不确定地说:“西湖?”   “嗯。”陈礼延郑重其事地点头。   彭予枫想不通陈礼延的逻辑,但陈礼延说的话还是准确无误地刺痛了他——对,他的顾虑中的确有这么回事,他怕陈礼延分不清,怕陈礼延只是在想象爱情。   但现在,陈礼延告诉他不是。   “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陈礼延说,“也许以前我很迟钝,那是因为……我真的没往那方面去想。你原谅我吧,我真的没想过自己会栽进去……其实我一直很以自我为中心,是这段时间才意识到的。”   “别。”彭予枫说,“不要做自我检讨。”   陈礼延微微低下头,在彭予枫的手背上亲了一下,他的呼吸如炽热的羽毛扫过彭予枫的心,让他浑身进入一种短暂的颤栗。   陈礼延又有点难过地说:“阿谭说的,和直男谈恋爱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也说过,你不想和直男谈恋爱……我没法反驳,好像这是我的原罪了。可是……我还是在想,能不能试一试呢?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呢?我可以慢慢来,可以慢慢等你,但是……但是你千万别再说那句——‘当我不存在’,唯独这个我做不到啊。”   一直在感到憋闷后,彭予枫才发现,听陈礼延说话的时候,他好像都不敢呼吸。陈礼延这些说的乱七八糟又颠三倒四的话,却像是剥洋葱般一层层为彭予枫展示他的心。   他是认真的。   他没有欺骗自己。   他很真诚,他也喜欢彭予枫。   彭予枫始终没开口,像是有胶水堵住了他的嗓子眼,陈礼延却急了,又患得患失地说:“我在说什么,我没想给你压力,彭予枫。我就是稍微有点急,有点担心,只是一点点而已……其实我也能感觉到你对我……嗯,喜欢?你看你那么紧张我,之前还帮我打人。对了,那个什么……”   “你之前问我能不能接受……哎……”陈礼延有点说不下去,声音逐渐变小,“你想做上面嘛……哎,这个我说实话,我真的没想过,我以为我是……我靠,不想说了。但是万一啊,万一我俩真的谈恋爱了,你是不是得先照顾我一下,最起码不要一开始就对我辣手摧花……”   彭予枫甩开陈礼延的手,拿手背擦了下眼睛,陈礼延愣了愣,仔细看他才发现他一直在憋笑,这是忍笑忍的眼泪都出来了吗?   彭予枫笑得肚子痛,心想,他真的太为难陈礼延了。彭予枫说:“……你说的我好像一个色魔。”   陈礼延也跟着他笑起来,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我比较色。”   “我色!”   “不对,我比你色!”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都好笑地说:“比这个干什么,好奇怪。”   陈礼延上扬的嘴角还没放下来,只觉得彭予枫的影子在下一秒接近他,彭予枫环住他的脖子,侧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哭腔说:“陈礼延,谢谢你……这样好了,我把命运交给老天吧……如果明天下雪,你带我去看雪西湖……到时候我就和你谈恋爱。” 第43章 下雪了   去年冬天彭予枫总是关心天气,暗中期盼一场大雪陡然降临。晴西湖、雨西湖、夜西湖……陈礼延说,雪西湖见的少。去年冬天彭予枫没有等来下大雪,今年会有吗?   陈礼延把他送到家,一直送到家门口,又站在走廊里迟迟不愿离开,陈礼延小心翼翼地观察彭予枫的表情,问:“你是开玩笑吗?”   “不是。”彭予枫回答他,“我是认真的。”   陈礼延把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软件打开,看了一会儿说:“天真的很冷,好像的确有下雪的可能。”   “是的。”彭予枫笑道,“所以你要不要赌一次?”   陈礼延翻来覆去地看,喃喃地说:“可是天气预报有时候根本不准,每次它说不下雨都把我林成落汤鸡,我带伞出门反而晴空万里。”   “赌一次吧。”彭予枫低声说,“我把命运交出去了。”   陈礼延再次看着他,两人悄声说了一会儿话,陈礼延低下头来,他的手按住彭予枫的后颈,把他往自己的怀里拉近,亲了亲彭予枫的额头。他说:“晚安,不管命运如何……都不要哭,彭予枫。”   彭予枫装作坦然地说:“我没有。”   陈礼延只是笑了笑,对他挥了挥手,说:“明天见……不,超过零点了,今天早上见,带你去看雪西湖。”   他这么笃定地说,好像已经开始下雪了。彭予枫关上门,打开房间里的暖气,冲热水澡,再钻进他熟悉的被窝。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热意让彭予枫昏昏欲睡。快点睡吧。彭予枫想,睡醒就能见到陈礼延。   这天晚上,彭予枫再次梦见了大学时候认识的那个男孩。梦里,他还是站在那群没有脸的人群中间,一个清瘦的人影出现在他的右边,彭予枫熟悉他,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他的名字。陈礼延站在他的左侧,他也失去了面孔。   彭予枫听见那个男孩说:“……我知道……我不会喜欢他了……”   没有面孔的陈礼延突然握住梦中彭予枫的手,想对他说话,声带却仿佛出现问题,只能发出低沉的嗡鸣。   彭予枫感到口干舌燥,意识清醒过来后他意识到是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震动。   他拿过来看,是陈礼延。   “喂?”空调房里睡觉有点干,彭予枫一开口便察觉到声音有些沙哑,“几点了?”   电话那头的陈礼延却没立刻回答,彭予枫闭着眼睛听,只能隐约听见陈礼延的呼吸,于是又喊他的名字:“陈礼延?”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陈礼延嗯了一声,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彭予枫翻过身,身体里的睡意逐渐散去,墙上的时钟才刚刚指向六点。窗帘遮蔽着彭予枫的视线,外面的光正要一点点亮起来,陈礼延说:“你清醒了吗?你能不能现在看看窗外,下雪了……但我害怕是我在做梦。”   下雪了?彭予枫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身,脑袋里面乱糟糟的,回响的是陈礼延的话。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吗?彭予枫站起来,手放在窗帘上,等待片刻还是将它们全部拉开。紧接着,彭予枫看见了令他很难忘记的一幕——   那灰蓝色的天幕还没完全亮起来,那街边的路灯还没完全暗下去,天空中的飘雪垂直地、无声地降落,房屋上、地上、树梢上、停靠在路边的车上,已经被层层白雪覆盖。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在彭予枫说出要把命运交给老天之后,它到来了。   彭予枫就这么不发一言地、讶异地看着窗外的飘雪,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无数种情绪反复地捶打他的心,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梦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从前说出口的二三原则。   他的世界原来这么小。彭予枫看着地平线那端出现的巨大光球,看着灰蓝色的天幕褪去夜的轻纱,重新变得透亮,甚至因为在下雪而变得更加纯白。他的世界原来这么小,只剩下出现在他面前的这扇窗,电话那端的陈礼延,以及,交给命运的选择。   “开门。”陈礼延突兀地说。   彭予枫如梦初醒,挂断了电话,陈礼延和他一样狼狈,只穿着一件睡衣,握着手机就跑下来。彭予枫把他拉进温暖的屋里,两人互相长久地对视,窗外的大雪暂时还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陈礼延把电话挂断,彭予枫也扔掉手机。他们同一时间笑了起来,两人都顶着鸡窝头,甚至来不及梳洗,就紧紧地抱在一起。陈礼延环住彭予枫的腰,把他往上拖了拖,带着他转了一圈,两人笑着倒在沙发上。彭予枫凑近看,陈礼延的眼睛里有隐隐的红血丝。   “你没睡觉?”彭予枫问。   陈礼延说:“睡了一个小时。”   彭予枫推开他,笑道:“对不起,我还没刷牙洗脸。”   “我也没有。”陈礼延也笑道。   他笑得有些不一样了。彭予枫想。他第一次觉得陈礼延有点在撒娇的感觉。   彭予枫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陈礼延两眼——他好像变得苍白,比起平时那个容光焕发的他来说,这过于亲密的一面彭予枫还是没有见过。   片刻后彭予枫从浴室里走出来,陈礼延还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傻笑,他问:“你请假了吗?”   “什么?”彭予枫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又想到昨晚的约定,“我现在请假。”   工作日,彭予枫装作不舒服,请了一次“病假”,陈礼延看着他发完消息,似乎只有这样他才放心。陈礼延摸了摸彭予枫的头发,对他说:“我去准备一下,很快就来,外面天气冷,等会儿出门你记得把围巾戴上。”   “嗯。”彭予枫低头笑道。   陈礼延走后,彭予枫一边穿衣服一边看着窗外。他不确定这场雪会下多久,也不知道等他俩这么一大早赶去西湖边,会见到怎样的景象。   刚才他俩说话的时候,彭予枫听见了一种冰凌碎裂的声音,很短暂的几秒,他感到自己和陈礼延的距离居然又改变了,他们的关系仿佛迎来了第三次重生。   那场想象中的、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断壁残垣之中的彭予枫和陈礼延决定休战,这一切只因为——下雪了。   彭予枫收拾好自己,戴上陈礼延叮嘱他的围巾,穿好鞋子,坐在沙发上,乖乖地等待着陈礼延。过了一会儿,陈礼延再次敲开他的门。   彭予枫又看见那个熟悉的帅哥——头发打整好,眉眼舒展,一扫刚刚的倦容,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注入陈礼延的身躯。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却一点也不显得臃肿,整个人英挺有精神。   “走走走。”陈礼延兴奋地两眼放光。   彭予枫再也没有任何拒绝的借口,跟着陈礼延走出去。对于正常工作日来说,现在仍然很早,这栋公寓楼还没有完全苏醒。陈礼延极其自然地牵起彭予枫的手,让彭予枫在车上坐好,然后记下他想吃的早餐,买好了再回来给他。   彭予枫觉得太夸张了,陈礼延是那种一旦谈恋爱就把对象当做不能自理的人吗?   “我看看路线。”陈礼延说,“我们先开车过去,然后可以坐公交车上山。”   “嗯。”彭予枫点点头。   “不知道会下到什么时候。”陈礼延显然和彭予枫有着同样的担心,“我们抓紧一些,中午再出来吃好吃的。”   “嗯。”彭予枫再次点头。   陈礼延突然笑起来,说:“你好乖啊,彭予枫……我靠,我好喜欢你。”   彭予枫一边吃茶叶蛋,一边觉得自己脸颊的温度在上升,说:“专心开车。”   “好的。”陈礼延勾着嘴角,“知道了。”   他们的眼神有数次的交汇,在等红灯的时候,在聊天的时候。下着雪的早晨,陈礼延的车汇入早高峰的车流,但他们却不是要去工作。彭予枫感到一种很难得的轻松,想大声对全世界宣布,又怕自己太过高调。   抵达西湖边,陈礼延找了一个停车场停好车,再和彭予枫下来走路去西湖。人还是很少,雪还在下,但幸运的是,风不是特别大。陈礼延却忘记带伞,让彭予枫在街边等他,他去便利店现场买了一把。   后来,彭予枫就这么走在陈礼延撑起的伞下,两人靠得非常近,有很多次,陈礼延都差点明目张胆地亲到彭予枫。彭予枫无奈地推了推他,说:“这好像还是在外面吧。”   “天冷。”陈礼延一本正经地说,“要靠近取暖。”   彭予枫笑起来,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终于完全放下了犹豫和警惕。等到两人走到西湖边,那漫天大雪依然在下,天与湖恍若连在一起,视野范围内都是白色。白色的不全是雪,彭予枫认真地看着,仿佛一下雪,湖面上也跟着生出一种梦幻般的雪雾,笼罩着天地,还有湖边的他们。   “雪西湖。”彭予枫小声地说。   陈礼延说:“纯白的世界。”   彭予枫转过头,笑着说:“原来下雪之后我就看不见那些山了。”   陈礼延也注视着他,不假思索地说:“是这样的,下雪之后……我就只能看见你。”   雪无声无息地落在陈礼延手中的伞上,他们也融化进这片纯白的山水中。彭予枫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见金色的日光照亮陈礼延的眼睛。彭予枫很快地、主动亲了一下陈礼延,说:“那好吧,那我们只能谈恋爱了。” 第44章 灵隐   “那好吧,那我们只能谈恋爱了。”   “那好吧,那我们只能谈恋爱了……”   “那好吧!”   陈礼延站在这场如同神谕一般的大雪里,听见彭予枫终于变成他的。这一刻,陈礼延觉得世界其实也不是纯白色,光线是金色,金色与白色混合在一起,他觉得时间好像暂停了。   陈礼延但愿自己有更好的表现,说好,说我喜欢你,说我一定会对你很好,说我觉得我们的结局最终不会变成陈词滥调。因为,你在我的眼里真的很特别。   但他其实经历了一种很僵硬、很呆滞的状态,心跳得特别快,想说的话又总是卡在喉咙深处。彭予枫倒是没有难为他,反而用他温暖的双手摸了摸陈礼延的耳朵。   陈礼延昨天晚上只睡了一个小时,不,可能只有五十分钟吧,他也不知道。但就算这样,在想到终于要和彭予枫真的谈恋爱之后,陈礼延觉得自己还可以继续嗨上三天三夜。   他垂下头,盯着彭予枫傻笑一阵。   “干什么啊。”彭予枫对陈礼延的突然的傻笑感到无语,小声地抱怨道。   湖边传来脚步声,踩在蓬松的雪上,嘎吱嘎吱,发出脆脆的声响。陈礼延的注意力被来人吸引过去,发现是一名看起来十分严肃的中年男人,他无比熟练地找到合适的机位,手里端着相机,开始记录雪景。   陈礼延知道很多人一样和他喜欢西湖,一年四季都有人在这里折返,记录当下的一切。彭予枫也跟着看过去,说:“拍景的摄影师,是吗?”   陈礼延紧张地抿了下嘴唇,说:“嗯。”   他回头,再次近乎贪婪地看着彭予枫,轻声说:“小枫。”   彭予枫浑身一颤,慢慢地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怎么忽然这么叫我。”   “就是想叫了。”陈礼延笑着说,“我……你等我一会儿,我想去和那个大哥说几句。”   陈礼延把伞留给彭予枫,彭予枫站在原地,看见他在雪地里小跑两步,去和那个摄影师说话——中年男人看起来很难以接近,交谈起来却意外的随和。彭予枫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陈礼延中途回头看了他一眼。   很快的,陈礼延对彭予枫招招手,喊道:“彭予枫!过来一下。”   彭予枫仍旧不明所以,只是小心地走到陈礼延的身边,陈礼延揽住他的肩膀,小声对他说:“我跟这个大哥说好了,让他给我们拍一张照片。”   “现在?”彭予枫问,“在这里?”   “嗯。”陈礼延笑得两只眼睛弯起来。   中年男人摆弄着手上的相机,建议道:“你们站这儿吧。”   太突然了。彭予枫不知道要作何反应,他的大脑空白一片,由着陈礼延揽住他,两人看向镜头,陈礼延忽然隔着衣服捏了一把彭予枫的腰,彭予枫怕痒,顿时不受控制地笑起来。   “哎,很好。”摄影师说。   快门声响起几下,彭予枫是那种知道照相就会僵住的人,只能期盼这位大哥很快抓拍。陈礼延的笑容则始终灿烂,似乎早就随时做好拍照的准备。   “好了。”摄影师和他们比了个ok的手势。   陈礼延又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加上摄影师的微信,连忙说:“谢谢啊!”   “小事。”摄影师最后也淡淡地笑了一下。   两人告别在西湖边遇上的摄影师,继续打着伞在湖边走了一会儿。因为刚刚拍照时没有打伞,彭予枫和陈礼延的头发上都留下了几粒细小的新雪。陈礼延把自己头上的雪抖完,又轻柔地拍掉彭予枫头上的雪花。   彭予枫想起周韬和妙妙在南京,说秋天时梧桐大道的两侧都是拍照的人群,还有现场P图的服务。没想到在杭州,陈礼延居然也能找到一个拍景的野生摄影师给他们拍照。   “你怎么说的?他就答应了?”彭予枫轻轻拉住陈礼延的衣袖,问他。   陈礼延笑道:“哦,我说……我和我弟弟是来杭州玩的,下午就要走了,难得在西湖边看雪,希望能留个纪念,他当然就同意了。”   “就这么简单?”   “是,就这么简单。”陈礼延点头说,“没什么,被拒绝也可以,反正只是试试看。”   湖边的人群渐渐多起来,上午九点多,整座城市已经完全苏醒。两人又走一段,绕到最热闹的湖滨,在便利店买关东煮吃。之后,陈礼延把买来的糖和矿泉水塞到自己左边的口袋,又悄悄牵住彭予枫的手,塞到自己右边的口袋里,一脸幸福地走出去。   他们去坐公交车,冬日的阳光洒向地面,飘雪变小了一些。公交车站的人不算特别多,彭予枫跟着陈礼延走上车,坐在最后一排靠左的两个位置。车上暖气十足,彭予枫的手被陈礼延握得快要出汗,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松开了他的手。   公交车经过的路线,恰好是彭予枫一个人走过的北山街。他们在保俶塔与宝石山的注视下一路继续向前。彭予枫坐在窗边的位置,西湖的能见度还是很低,湖边有人在雪中散步、拍照。   “我还是……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彭予枫偏过头,却发现陈礼延在看他。   “下雪了嘛。”陈礼延也没什么好的解释。   两人身上都暖洋洋的,公交车行驶得不快,有时候遇到略微颠簸的路段,坐在最后一排的感受就有点明显。彭予枫感到很安静,不是说什么都听不见,而是……陈礼延坐在他的身边,他的……男朋友坐在身边。   彭予枫继续看雪景,后来变得昏昏欲睡。他的肩膀感到一沉,陈礼延把脑袋靠过来,很小声地说:“我睡会儿,好像有点困了。”   “那我们坐到哪里?”彭予枫问。   “随便。”陈礼延轻笑一声,“只要和你在一起。”   公交车在灵隐寺附近停下,车上的人呼啦啦地下了一大半。陈礼延并没有真的睡着,他拽着彭予枫的手,带着他在这一站下车。   人多起来了。这也没有办法。飞来峰,灵隐寺,也因为这一场雪而改变了模样。他们买门票进去,长长的山道并不显得寂寞,树荫与石刻造像几乎融为一体。   陈礼延极力给彭予枫推荐寺庙年卡,彭予枫买好年卡,和陈礼延一起走进寺庙。法物流通处还是惯常排着队,陈礼延给他和彭予枫领了香,彭予枫的心像是再次沉入了湖底。   他们把每个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彭予枫不信佛,他问陈礼延:“你信佛吗?”   “信。”陈礼延说,“我经常来这里。”   陈礼延说完,在佛像前没有犹豫地跪下,彭予枫看见他闭起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颤动着——彭予枫站在陈礼延的侧后方看着他,不知道陈礼延在许什么愿望,只知道他低下头,长久地停留。彭予枫没有许愿,他只是转过头,大殿外飘着雪,这一刻,彭予枫有点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他们去到灵隐寺的最高处,可以俯瞰来时的路,也可以见到被雪覆盖的屋顶,寺庙独有的香笼罩着彭予枫。因为下雪,地面难免湿滑,他走那些陡峭的石台阶时特别小心。   但彭予枫还是滑了一下,走在他身后的陈礼延立刻虚虚地抱着他,紧张道:“你慢点走,是鞋子不防滑吗?”   “可能吧。”彭予枫也吓一跳,走到上面时,两人站在寺庙的屋檐下看鞋子。   陈礼延蹲下来,给彭予枫重新绑了鞋带,仰起头说:“你鞋子湿没湿?早上没注意,你就穿运动鞋出来了。”   “冬天我也不冷,一会儿就到公司了,在公司里面还要穿拖鞋。”彭予枫说。   陈礼延站起来,垂下眼睛,他笑着说:“我给你买双靴子吧,特别酷的那种。”   彭予枫张了张嘴,也笑起来,突然喊他:“小陈。”   “哎。”陈礼延应了一声,又很快后悔,“喊什么小陈,喊哥。”   “我们才谈恋爱几小时啊?”彭予枫装模作样地计算,“好像还不到四个小时吧,你就要买礼物给我了?”   “不要喊小陈。”陈礼延也装模作样地耳聋,“要喊哥。”   又来了。彭予枫无奈地想,他们又开始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就这样……就这样两人还能聊上半天。   陈礼延的头发上再次落下雪,他把头发甩了甩,让彭予枫想起去年圣诞节的Abyss,他也是坐在自己的身边,甩掉了身上的碎纸屑。   “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可以说吗?”彭予枫突然问。   “可以。”陈礼延看向他,“我许愿说,佛祖,我叫陈礼延,我的身份证号是330106199……我家住在钱江路……我的愿望是,我想要彭予枫……我想要彭予枫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幸福又健康。”   彭予枫听他叽里咕噜地念了一长串,笑道:“怎么就一年?”   “经常来,经常续。”陈礼延说,“不要老想着就许一次愿,许愿要具体点,一年一年地过去,就会变成永远了。”   “是吗?”彭予枫还在笑,“原来是这样吗?”   两人休息完毕,再一抬头,发现雪停了,阳光从云层后面露出来,暖洋洋地照在彭予枫的脸上。   陈礼延很感慨地说:“幸好早上我们来得早,果然……一切都交给了命运。”   彭予枫的心也跟着放晴。他想,好吧,陈礼延,我会永远原谅你,这是我的命运。不管以后我们有没有永远,不管以后你想不想离开……   我都原谅你。 第45章 爱神的泡泡机   彭予枫想象中,一旦和陈礼延谈恋爱,他就会立刻喊一堆人过来开party……彭予枫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虽然平常不喜欢,但是陈礼延喜欢的话,他也会陪着他做。   可他错了,他和陈礼延正式确定关系之后的一个月里,其实什么都没发生。陈礼延还是住在他楼下那间可笑的公寓,天天接送他上下班,负责带他晚上去吃好吃的,至于猫——陈礼延的口吻,这个死胖子——猫倒是比陈礼延先一步住进彭予枫的家,原因是彭予枫觉得猫想和他玩,住在下面太寂寞。   那天,他们在灵隐寺看了一场雪。回来后不久,陈礼延带着那双他自己挑的短靴过来找彭予枫。   “好看吗?”陈礼延笑道。   “好看。”彭予枫说。   陈礼延说:“那你明天就穿这双。”   “明天不下雪了。”彭予枫说。   他一边说一边低着头,伸手摸了摸陈礼延的头,再沿着陈礼延的耳朵摸到脸颊和柔软的嘴唇。彭予枫的指腹抵在陈礼延的唇上,陈礼延张开嘴假装要咬他,却不小心真的让彭予枫碰到一点自己的舌尖。那个瞬间,彭予枫和陈礼延都有一点愣神,两人似乎都想找点新的话题,却最终只能听见彼此焦躁的心跳。   陈礼延缓缓地站起来,彭予枫还坐在床上,陈礼延抬手把外套脱掉,再俯下身来,手搭在彭予枫的肩膀上用了点力气。两人倒下来,陈礼延安静了一会儿,很克制地开始亲彭予枫。   他也学会怎么亲了。   不像是第一次亲男人的时候,连舌头都不会伸。   “小枫。”陈礼延低沉的声音伴随着其他的感觉一起钻进彭予枫的耳朵里,这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催情物质。   彭予枫的手绕过陈礼延的胳膊和肩膀,环着他的脊背。他把陈礼延紧紧抱在怀里,像是两人本来就是一体。陈礼延说没想过在下面,彭予枫当然不会为难他。陈礼延如此不安,彭予枫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无端颤抖。   他会照顾好陈礼延。彭予枫想。如果可以的话,可是要怎么做?   那些复杂的情感闪过彭予枫的心头,他和陈礼延吻了很久,自己早就有了感觉,牛仔裤实在遮掩不住。陈礼延却笨的可以,根本不去摸他。不,彭予枫想,陈礼延恐怕没想到要怎么做。   太快了。彭予枫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才停止下来,他推开陈礼延,努力不去在意两人亲得泛红的唇。陈礼延喘着气,面红耳赤地低头看了彭予枫好一会儿,才伸长胳膊去抽纸巾,然后帮他擦了擦嘴巴。   “然后呢?”陈礼延发现了自己疏忽的地方,“我没买套,我现在去买。”   “算了。”彭予枫还躺在床上,侧过头看着陈礼延,“别去了。”   “太快了,是不是?”陈礼延又躺下来,侧过身体搂着彭予枫。   “嗯。”彭予枫说,“太快了。”   他睡在陈礼延怀里,却忽然想起过去——那些彭予枫以前心动过、交往过的男孩虽然面目都变得模糊不清,但很多时候他们的目的都很明确,因为彭予枫想慢一点,不想那么快地进行到最后一步,也曾失去过很多机会。   陈礼延却好像根本不急。   他追彭予枫,能陪他从夏天磨到冬天,彭予枫不让他亲就不亲,说停止也就是停止。彭予枫一时之间不知道是陈礼延很绅士,还是因为他是个还没彻底开窍的“直男”。   但他很快没有想这些了。彭予枫决定,还是顺其自然吧。反正他都已经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反正他好像已经犯了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彭予枫真的不知道。   不过,他没有再对周韬和妙妙隐瞒,而是很快地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在大三的那段短暂恋情结束后,彭予枫像是经历了两个漫长的世纪,最终大逆不道地在杭州找了个意想不到的男朋友。   周韬:[我靠。]   周韬:[我靠我靠我靠我靠。]   妙妙:[45s。]   妙妙:[51s。]   妙妙:[10s。]   彭予枫:“……”   意料之中。   他在公司午休的时候找了个间隙,和他们视频一会儿,周韬和妙妙贴着镜头,问道:“就是一开始的那个人吗?”   “对。”彭予枫忍不住笑起来,“你们还记得。”   周韬表情很夸张,挤眉弄眼地说:“我能忘记就有鬼了好不好——早就说你喜欢他,早就看出你有点不对劲了,还记得之前我们在虹悦城吃饭的时候吗?”   “记得。”彭予枫长叹一口气,“怎么不记得。但是周韬,那时候我真的不喜欢他,那时候和现在完全是两回事了。”   妙妙则说:“可他以前没谈过男人是不是?是为你弯的吗?”   “嗯……”彭予枫说,“……是的。”   妙妙尖叫一声,捧着脸颊说,“彭彭你厉害了。”   周韬又从旁边挤过来,努力露出脸,笑道:“等有机会见面了再详聊啊——”   “好。”彭予枫和他们挥挥手。   两个人彼此产生好感,最终陷入爱河——古往今来,人们常常会说,是爱神的弓箭射中了他们。微笑的丘比特扑扇着翅膀飞过芸芸众生中的情侣,穿透心脏的弓箭拉开了爱情的帷幕。但彭予枫想,也许飞过他和陈礼延的爱神手里并没有拿着弓箭,向他们发射来的也不是箭矢,而是……   泡泡机!彭予枫灵机一动,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比喻,丘比特坏笑着拿着泡泡机,那些在阳光下散发着五颜六色光芒的巨大泡泡向两人涌来,彭予枫就在这个泡泡里和陈礼延一边谈恋爱,一边摇摇晃晃地飞上天空。   “好久不见你。”Abyss还是老样子,阿谭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对着独自一人来喝酒的彭予枫挥了挥手。   张浩然的新酒吧开业后,带走一批老员工,Abyss彻底变成阿谭的主场,现在说是阿谭的酒吧也不为过,彭予枫每次来都能看见打工人阿谭在值班。   “想要一杯特调。”彭予枫在吧台前坐下,很没有创意地开口。   阿谭说:“好,要不要从你老公卡里扣钱?”   “我……”彭予枫被噎了一下,“我老公?”   “陈礼延啊。”阿谭揶揄地笑道,“你们不是谈了吗?”   “哦。”彭予枫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不用,我自己付。”   “好的,老板。”阿谭动作利索地给彭予枫点了单。   不过,相比较周韬和妙妙,阿谭对于彭予枫和陈礼延谈恋爱的事情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乐观。两杯酒下肚,彭予枫久违地回到之前的春夜,和阿谭聊天的回忆中。   他看着在吧台后面忙碌的阿谭,轻声说:“你其实不是很看好吧。”   阿谭的动作微微停顿,抬起头看了彭予枫一眼,笑着说:“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一个外人,是不是你自己心里不看好呢?彭彭。”   彭予枫沉默片刻,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不要去纠结了。”阿谭安慰他,“最起码眼下是快乐的,不是吗?陈礼延今年过年肯定特别开心,你还是不回家吗?”   “嗯。”彭予枫说,“不回,我可以陪着他。”   阿谭另外请了彭予枫一杯酒,他笑意盈盈地说:“不要一开始就这么悲观,彭彭,也许你担心的事情并不会发生。”   “也许吧。”彭予枫笑了笑。   他担心的事情无非是那些——陈礼延不像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也确实没有交往过女孩。但陈礼延不一样,他只是被彭予枫掰弯的,他只是被爱神的泡泡选中了。可能有一天,陈礼延会动摇自己的选择,会再次“改”回去。这是很有可能的。非常非常有可能的。彭予枫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万一是真的,他要怎么办?   然而,无论彭予枫的想法有多少,在见到陈礼延的那一瞬间,他都会遗忘了所有。   爱情有多神奇,爱情是毒药,难怪它几乎贯穿人类的文明与生命。这是一个永恒的母题,其实谁也无法挣脱。   彭予枫回到家,陈礼延待在他的公寓里,正站在厨房里研究菜谱——他在家只穿了一件灰色的卫衣,白皙的脖子随着他低头弯腰的动作而显露出优美的曲线。彭予枫走过去,从背后抱住陈礼延,把脸埋在他的身上,用力地吸了吸他的味道。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他手上的东西掉落在地。陈礼延笑得合不拢嘴,来不及去捡地上的东西,只是握住彭予枫的手,侧过头对他说:“怎么了?怎么这么黏人?”   “嗯。”彭予枫闷闷地说,“其实我就是这样子的,你讨厌吗?”   陈礼延也发现了,虽然两人还没有谈很久的恋爱,但陈礼延还是能明显感受到彭予枫的改变。他早就猜到彭予枫还是他的朋友时,很多时候都会喜欢逞强,陈礼延担心过彭予枫会继续对他逞强,但还好……还好。陈礼延的心软成了一滩烂泥,说出真心话:“我怎么会讨厌!我都……你都……我超喜欢你。”   “嗯。”彭予枫笑起来。   陈礼延得意忘形了,又大声宣布道:“小枫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要去上班了!”   “哈?”彭予枫松开他,陈礼延在他面前转过来,露出求表扬的笑容,低头亲了亲他。   “我要去你的公司上班了。”陈礼延说,“之后我们中午也能在一起吃饭。” 第46章 前辈要请宝贝吃饭   上班的理由千千万,陈礼延的动机还是让彭予枫有些哭笑不得。   陈礼延没上过班,第一次找工作只是为了要和彭予枫在一起吃午饭。彭予枫这才想到问陈礼延的专业,陈礼延挠挠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很普通的设计。”   “你是美术生啊?”彭予枫反应过来。   “是。”   彭予枫又想了想,回忆从前陈礼延说学过画画,原来是真的没开玩笑。   “你怎么之前毕业的时候没去工作?”彭予枫问。   陈礼延更加坦诚:“太累了,很少的人才能赚到大钱……我能安心毕业就心满意足了。哎,我就是……很没志气。”说着,陈礼延也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彭予枫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说这些,笑着拍拍陈礼延的手臂,很没原则地说:“你要是不想工作的话可以把offer拒掉,反正……你也不是完全没事做,你不是一直在帮你爸爸的忙吗?”   陈礼延认真地想了一下,很有原则地说:“还是算了,我怕招我进去的hr会哭……我好歹帮她刷完这个月的kpi吧。”   大概是因为陈礼延要上班这件事太过离奇,而且还是专门投简历到彭予枫的公司。等陈礼延正式报道的那周来临前,张浩然打电话叫他带彭予枫一起来吃饭。   饭桌上,陈礼延给大家做正式的介绍:“我和彭予枫谈恋爱了,目前已经告别单身人士快一个月了。”   “哦。”大家漠然。   陈礼延说:“不是?你们的反应不能惊喜点?激烈点?快乐点?”   “哦——耶!”大家又半死不活地挽救了一下。   陈礼延:“……”   要说惊喜,要说激烈,也是有的……只不过,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得实在太快,距离彭予枫和陈礼延失控的那个夏夜,已经过去半年多,如今又是新一年的一月份,张浩然等见证者能给予的关注度确实有限。   陈礼延只好坐下来继续吃饭,他是两只手都能吃饭的类型,于是便用左手夹菜,右手在桌子底下还要和彭予枫牵手。   吃到一半,小沫问:“我记得彭彭那个公司还挺难进的吧,陈礼延你是不是走关系了?给面试官塞钱了吗?”   “没有!”陈礼延受到极大侮辱,奋力反驳,“我怎么能干得出来这种事!”   “真的吗?”张浩然也笑眯眯地问。   “真的。”陈礼延义正言辞,“我就一个外包而已,我塞什么钱!”   晕倒。彭予枫不知道陈礼延是去他们公司做外包,已经不挑剔成这个地步了,简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彭予枫很想说一句简历花了怎么办,但恍惚中又想起陈礼延哪里真的需要简历,于是只能把话咽了回去。   不过,彭予枫还是很担心陈礼延会不太适应。   倒不是说人际关系,这个他不担心,而是陈礼延应该是自由惯了,如果每天都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工位上,会不会有点难受。   但他显然想多了,下周一早晨,陈礼延额外起了个大早,刮了胡子,甚至还修了眉毛,打扮得英俊非凡,在彭予枫还在睡觉的时候就来喊他起床。   彭予枫如今已经患上严重的周一浑身不对劲症,具体表现为更加严重的赖床,赖到最后一秒才能起来。陈礼延第一次去报道,兴奋地睡不着觉,上来一看,发现一个胖乎乎的橘色身影团在彭予枫的枕头边,正好把尾巴搁在彭予枫的脸上。   “啊!”陈礼延发出一声凄惨叫声,“罗程秋!你个死胖子!”   比他先登堂入室,还把尾巴搁他男朋友脸上,什么人……不是,什么猫啊?   陈礼延暴怒地物理驱赶走猫,看见彭予枫整个人团在被子里,眼睛紧紧地闭起。因为熟睡,他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又是一个陈礼延没看过的样子。   猫骂骂咧咧地走了,徒留陈礼延站在床边,两只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彭予枫的睡颜看,边看边伸手摸了摸彭予枫的脸和耳朵。   “彭予枫。”陈礼延温柔地喊他,“起床了。”   没动。   陈礼延捏了捏彭予枫的脸颊,笑着说:“起来啦。”   还是没动。   陈礼延俯身,贴近彭予枫的耳朵,然后坏心眼地咬他的耳垂,说:“彭予枫,你还不起床!周一,要上班了!”   彭予枫极其困难地动了动眼皮,只觉得梦中的罗程秋一直在干饭,他喊着不能吃了不能吃了,再吃猫真的要减肥了。谁知道罗程秋根本不理他,还是在干饭,最后猫越长越大,变成一个英俊高挑的人影,喵呜一声把彭予枫压倒在身下。   “啊……啊!”彭予枫的意识回笼,渐渐清醒过来,耳朵上传来一阵痛感,听见压住他的男人轻声笑起来,紧贴着他的胸腔传来震动,彭予枫闭着眼睛摸到陈礼延的脸,又被他抓住双手,然后慢慢地亲吻指尖。   陈礼延还是说:“快起来,要去上班了!”   彭予枫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无可忍,本想睁开眼睛骂一骂陈礼延,但努力眯起眼睛时,看见外面晴日的阳光洒进窗户照亮陈礼延英俊的脸,他们离得很近,彭予枫甚至还能看见陈礼延侧脸上那些细小的绒毛。   “你……”彭予枫的怒火又被陈礼延的美色冲淡不少,声音也软了下去,“……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今天报道。”陈礼延说。   “好吧。”彭予枫叹了口气,“好吧,再给我五分钟。”   离过年没剩多久,陈礼延选择这个时候入职,也没有多少人跟他同时进公司。往常都是他送彭予枫到公司门口,这回是两人一起进去。彭予枫把陈礼延送到报道的地方,然后跟他告别,说:“那中午再见。”   他三步一回头,走出一段路依旧忍不住去看陈礼延,看他坐在一间会议室里,透过落地窗,彭予枫把这一刻的陈礼延尽收眼底。他想,他可以不用来做什么外包,继续当他快乐的房东,对了,也没有问问他,这之后租客找他修东西要怎么办。   但彭予枫最终还是看不见陈礼延了,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工作,直到公司的聊天软件上有一个叫做“陈礼延”的人给他发来系统自带的笑脸表情。彭予枫安静地笑起来,打字回复:[你坐哪里?我在楼下等你。]   陈礼延:[在四楼,我刚装好电脑。]   彭予枫:[我带你去吃饭。]   陈礼延:[好的宝贝。]   彭予枫:[……]   还好公司没有禁止员工谈恋爱,但他们也最好不要第一天就这么明目张胆。还是在楼下,那个被当做地标性的建筑物旁边,彭予枫原地转了两圈,便看见陈礼延大老远地对他挥了挥手。他笑着跑到彭予枫的面前,说:“你好快!”   “我在二楼。”彭予枫说。   陈礼延神采奕奕地说:“原来上班是这种感觉,好像还挺好玩的。”   彭予枫笑道:“你根本还没开始呢,小朋友。”   “小朋友?”陈礼延挑了挑眉,“好,我是小朋友,你是前辈,前辈今天请客吃饭吗?”   “嗯。”彭予枫说,“我请你吃饭,庆祝你第一天顺利入职。”   陈礼延本来是开玩笑似的要撒娇,但彭予枫真的坚持要请他吃饭,倒是又给了陈礼延一种新的体验。两人去了公司附近的餐厅,点了几个小炒,单独坐在一张靠窗的圆桌上。现在天太冷了,不然夏天的时候还可以坐在户外。   彭予枫让陈礼延回去好好工作,两人看见电梯门口排着长队,彭予枫干脆对陈礼延说:“我们走楼梯吧,我送你到四楼。”   陈礼延刚来这边还不熟悉,一切都听彭予枫的,边走边问:“那你等会儿还要走下来?是专门陪我上去的?”   “没事。”彭予枫笑了笑。   他陪着陈礼延到四楼,看他消失在拐角处,才一个人折返回去,下楼梯的时候却很巧地看见印致远正在上楼,两人打了个招呼,印致远微微一愣,笑道:“嗨,彭予枫。”   “嗨。”   两人几乎擦肩而过,但印致远还是留在那儿跟他寒暄两句:“好像又好久没碰到你了,最近怎么样?看你好像挺开心的。”   “啊……嗯。”彭予枫想起之前那阵子他还去找印致远,让他认识了Kris,但后来印致远没有问他这些,彭予枫也忘记和印致远说,“最近过得很好,我谈恋爱了。”   “是吗?”印致远说,“应该不是我认识的人吧?”   彭予枫摇摇头,却又迟疑了一瞬:“不是那个群里的,但是……你也见过,很久之前了。”   印致远顿时伸出手阻止彭予枫,让他不要说,他要猜一猜:“不会是那个……我忘记他长什么样了,但是我知道他来找过你的那个?”   “嗯。”   “那个……你说不喜欢的?”   “……嗯。”   印致远和彭予枫对视着,突然笑起来:“你看,我感觉我那时候的直觉还是有点准的。”   命运兜兜转转一圈,又让彭予枫回忆起他和陈礼延刚认识的时候,故事的开始还有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如今,印致远简直是在帮着彭予枫重新回到那个夏天的傍晚,那个拥有金色夕阳的傍晚。   彭予枫也笑了一会儿,十分感慨地说:“但其实那时候,我也真的没有想过后来会和他在一起。”   “人生不可预料,这才有意思。”印致远看了看时间,对彭予枫告别,“有空再聊吧,拜。”   “拜。”   这之后过不久,彭予枫和陈礼延迎来两人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春节。陈礼延果真特别开心,开车带着男朋友和猫一起回家。彭予枫第一次走进陈礼延在江对岸的家,看见陈礼延拿着红色对联,要他帮忙贴在门上的时候才感受到,今年终于不用一个人过年了。   只是彭予枫居然又忘记买安全套,想了想还是和陈礼延贴好对联后赶紧下楼一趟,陈礼延喊他:“你去哪儿?”   “便利店。”彭予枫笑了笑,“你先忙,我马上回来。” 第47章 柏拉图说   年夜饭是陈礼延之前就在酒店里定好的,之后还要自己再下厨做几样,专门做来给彭予枫的。   硬菜很多,所以陈礼延就做了甜品,练习好多次,每次要么是这里不对,要么是那里不对。彭予枫下楼去便利店买东西的期间,陈礼延还接到他爸爸的电话:“喂?小陈,新年快乐。”   “爸爸,新年快乐!”陈礼延按了免提。   他爸爸问:“在准备吃饭了吗?”   “嗯,快了,等会儿就吃。”   “爸爸今年还是老样子。”爸爸微微顿住,“之后再找机会和你见面。”   “我知道。”陈礼延的声音并不沮丧,“你陪哥他们吧。”   爸爸轻声笑起来,说:“乖孩子。”   挂断电话,陈礼延的心思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爸身上,他满心想着的都是彭予枫怎么还不回来。不过,彭予枫没有耽搁太久,便利店本来就要提前关门,他动作很快地扫荡一圈,拎着塑料袋回来了。   “我闻到香气了。”彭予枫进门洗完手,又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陈礼延的背上。   “马上就开饭。”忙碌的陈师傅如是回答。   彭予枫的眼神却不经意间落在陈礼延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没有来得及暗掉的界面停留在通话记录上,最上方显示的联系人是爸爸。彭予枫不禁思考起陈礼延独自一人过年的原因,可能有许多,但陈礼延从未跟他提过,阿谭以前也说不知道。   事实证明,他们两人吃一桌菜就是完完全全的浪费,而且陈礼延的习惯是——请朋友圈先吃。   “你把这块排骨夹一下。”陈礼延拍个没完没了。   “这样吗?”彭予枫一点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很配合,“要不要换一块?感觉这块好看点。”   “嗯。”陈礼延拍了几张,笑着说,“很棒!”   两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客厅的大电视里转播着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彭予枫只有小时候认真看过,长大后不知道为何对这些失去了兴趣,但彭予枫和陈礼延在一起看,陈礼延的笑点低到尘埃里,看个歌舞都觉得很好笑,连带着彭予枫也一直笑得不停。   陈礼延的关注点总是异于常人,他说:“看见唱歌后面的那个人了吗?他被化妆师用粉扑得好白啊。”   “嗯。”   “但是他抽烟抽太多了吧,牙齿忘记美白了。”   “这你都能发现……”   下一个节目是有关“盛唐”的题材,陈礼延看着看着有些入迷,说:“唐朝姑娘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丰腴的。”   “那她们是什么样子?”彭予枫问。   陈礼延说:“之前看过,就是普通人的身材,后来日子好了,生活条件好了才有了变化……我画给你看。”   他找来纸笔,两人都盘腿坐在沙发上,陈礼延就用圆珠笔画,刷刷几笔简单勾勒出两个不一样的女性剪影,线条拿捏得十分恰到好处,像是变魔术。彭予枫是个完全彻底的艺术绝缘体,小时候上美术课都兴致缺缺,这是他第一次看陈礼延画画,由衷地赞叹道:“你好厉害。”   陈礼延笑起来,说:“也……没有。你要是从小就学,一定也行的,何况我其实不怎么喜欢。”   “真的很好看啊。”彭予枫说。   他又朝着陈礼延的方向凑近,低头时的呼吸萦绕在陈礼延的耳畔,带起一阵令人心动的痒。陈礼延看着近在咫尺的彭予枫,看见他的睫毛颤动,认认真真地看他随手画的画。陈礼延顿时飘飘然了,口干舌燥地望着他,眼神的笑意渐渐隐去,被一种更加直白的欲望所取代。   彭予枫回头看向陈礼延,和他对视一秒也愣住,陈礼延的影子朝他落下,他的唇温温和和地贴上来,他的手准确无误地捏住彭予枫的后颈,另一只手摸到彭予枫的脸,再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陈礼延吻上来,明明并不激烈,但却无缘无故地让彭予枫的脸颊温度持续升高。随后,陈礼延不发一语地加深这个吻,他柔软的舌尖勾住彭予枫的,照顾到彭予枫的每一个致命的敏感点。   “陈礼延……”从彭予枫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颤音。   “嗯。”陈礼延笑了一声,抽空回他,“怎么了?”   “不是……我们不是在……看电视吗?”   彭予枫感受到陈礼延的吻继续落在他的耳朵上、脸颊上和脖子上,那太过明显的濡湿感要过很久之后才会褪去,可在褪去之前,彭予枫却早就红透了。   “不看了。”陈礼延说。   彭予枫的安全套买多了,原来陈礼延的家里早就准备许多。陈礼延打开塑料袋看了看,笑着说:“不浪费,是我的尺寸,你怎么知道的?”   “比的。”彭予枫趴在床上说。   “你这么厉害吗?”陈礼延笑得不行,“怎么比的?我怎么不记得……”   两人在黑暗中关掉灯,只留下客厅传来的电视声音……在说什么,仿佛没人听见……彭予枫和陈礼延又互相拥抱着亲吻,黑暗像是化成了温柔的海浪,将他们包裹其中。陈礼延的吻沿着彭予枫的胸膛往下,彭予枫隔着裤子感受到陈礼延亲了一下他最重要的地方,他都能感受到陈礼延高挺鼻梁抵在上面的一瞬间。   “别。”彭予枫抓住陈礼延的头发,笑着说,“你起来。”   “我起来干什么?”陈礼延虽然不解,却还是听话。   彭予枫头靠在枕头上,拉住陈礼延的手让他整个往前。陈礼延小声说:“我靠,那我都要坐到你胸口上了。”   “你别真的坐。”彭予枫说。   再往前一点陈礼延觉得有点受不了了,他咬住嘴唇,知道彭予枫想干什么,却还是在彭予枫解开他裤子的那一刻忍不住往后挪了挪。   陈礼延说:“……你喜欢这样吗?”   彭予枫说:“如果是你的话,没人对你这样吗?”   “没……”陈礼延安静地想,幸好现在关灯了,不然自己脸红得估计都要滴血,“就……这个姿势没有过。”   彭予枫微微地笑起来,说:“我不喜欢跪着,觉得躺着舒服点。”   陈礼延说:“好了好了,不要说话。”   但他迟迟没动,彭予枫不知道他是在害羞,还是觉得不舒服,干脆坐起来把陈礼延推倒在床上,最终还是跪在了他的面前,再低下头。他感受到陈礼延的身体一直在颤抖,最后出来的时候彭予枫避让不及,还是沾了点在他脸上。   “彭予枫!”陈礼延吓了一跳,从床上弹起来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太激动了……”   彭予枫说:“没关系。”   他走进浴室洗脸,余光看见镜子反光中的陈礼延唰一下提起裤子,像只煮熟的螃蟹一般同手同脚地挤进浴室里来。陈礼延从背后抱着彭予枫,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说:“你好可爱,我受不了了。”   彭予枫漱了口,回头转身抱着继续陈礼延亲起来。   这一晚两人花了很多时间去探索,陈礼延没有经验,他看片学的都是理论,真要实际操作起来怎么都不对。   陈礼延试了第一次,却没有成功,弄得彭予枫很痛。过了午夜,春晚播放起难忘今宵,彭予枫打了个哈欠,说:“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已经难忘今宵了。”   “不行。”陈礼延感觉天都要塌了,“不能难忘今宵,我要……我要直接通宵。”   彭予枫听了笑起来,笑得浑身在抖。陈礼延自己调整了一会儿,又去撕安全套,拉着彭予枫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你帮我戴,这次一定行。”   彭予枫真的忍不住,过来亲亲他说:“没关系的啊。”   “不可以!”陈礼延的疯狂一触即发。   他把彭予枫推倒在床上,捂着他的嘴巴警告他:“你现在不要说话,让我好好感受一下……我很想进去……”   陈礼延的声音低沉下去,对着彭予枫耳语:“我想和你在一起。”   渐渐地,彭予枫不再笑了。他感到陈礼延的第二次尝试大概是可以了,只要……只要再……那一瞬间,彭予枫和陈礼延谁也没说话,只是像是没有明天一样,要把对方嵌入进自己的身体。   “柏拉图说。”彭予枫有些失神地吻着陈礼延,摸到他有些汗津津的头发,“柏拉图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半的人……所以,我们一直在追寻另一半的自己……”   陈礼延喘着粗气,沉浸在一种他此生从未有过的满足之中。他的眼睛都红了,他像是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他又看见窗外闪过一道白色闪电,他面前的群山在回响。   “小枫。”陈礼延的心快跳出喉咙,他笑着说,“你人都在我的床上了,你跟我说柏拉图。”   好奇怪。彭予枫想。他其实和陈礼延不应该在一起。他们从来都不是天造地设的双体人。他是一半,陈礼延是突兀的另一半。但就是这两个不应该在一起的半人,居然找到了对方。   新年到了,彭予枫和陈礼延把自己献给了对方。他们始终拥抱、亲吻,即使两人都没有了力气,也不想结束,仿佛他们存在的每一秒,都变成了不会褪色的永恒。 第48章 你的职业跨度挺大   整个春节假期彭予枫和陈礼延哪里也没去。没去逛街,没去西湖,没去爬山,只是在家里看电影、吃饭、做爱和洗澡。   那些琐碎的、需要他们日常忙碌的事情褪去之后,陈礼延发现一件事——这么多年,他身体内仿佛一直熊熊燃烧着的火焰遇上彭予枫之后熄灭了。他不再感到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很难熬,有彭予枫在他的身边,陈礼延会很平静。   他说,想给彭予枫画画,彭予枫则想要一副陈礼延的自画像。陈礼延在床上找来纸笔,和他一起趴在枕头上,陈礼延笑着说:“你也想要我的画像?那我教你画吧。”   彭予枫被迫拿着笔,陈礼延的胳膊绕过他的背,温暖的手握住他执笔的手,神奇的线条就这么出现在白纸上。彭予枫说:“好像那部电影。”   “什么电影?”   “我忘了。”   陈礼延教了彭予枫一会儿又忍不住亲他的脸颊,说:“我也记得有那么一部电影,我很喜欢,但是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两人画了一会儿画,彭予枫挪到陈礼延的身上,让他抱着自己。时间、事件、宇宙、人类……都已经远去了他们。有好几次,彭予枫和陈礼延两人在晚上完全睡不着,第二天又睡到下午。彭予枫来之前没想过他会一直待在这里,衣服洗了之后只能穿陈礼延的。   浴室里的毛巾、牙刷、沐浴露和洗发水,也都变成和陈礼延一样的味道。他的家很温暖,有个很大的浴缸。有时,彭予枫在浴缸里面泡澡,陈礼延拿出一个不知道从哪儿买的传菜铃玩具,让彭予枫有需要就按响这个铃铛。彭予枫每隔五分钟就按一次,想喝水了,想吃冰激凌了,想这个那个,陈礼延后来干脆不走了。   他们的感情在这个假期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升温。   或许和陈礼延的理论知识终于派上用场有关,或许是他们这么多年其实都没有进入一段比这更亲密的关系。   有次做完之后,陈礼延打开台灯,看见彭予枫的眼角留下湿漉漉的泪痕。他心疼得要命,抱着彭予枫道歉:“对不起,我用力太多了?”   “不是。”彭予枫说。   “那是……太爽了?”陈礼延沉默一瞬。   彭予枫仰起头亲了亲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爽……但还没到那个地步,继续加油,小陈。”   陈礼延向他保证:“那十分钟后我们继续。”   彭予枫:“?”   陈礼延很快发现彭予枫的一个小秘密,在此之前他隐约有过猜想。   一次是很久之前他去东站接他回家,他嘴唇都咬出血了,当时陈礼延和他还没有现在这么熟,所以没注意到他其实也快哭了。   另外一次是两人成为朋友后,他去给生病的彭予枫送药,那天彭予枫的眼泪落下得猝不及防,也是后来所有一切的开始。   最后一次是他前不久他和彭予枫有天晚上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他追彭予枫追的稍微有点急,于是和他说了一大堆,把彭予枫惹得笑出眼泪。但其实,陈礼延也不知道眼泪和笑容的顺序。   陈礼延在床上搂着彭予枫,想了很久,笑着低声说:“彭予枫,你就是个爱哭鬼。”   “嗯?”彭予枫不安地动了动,“有吗?不要随便给我打标签,我不是。”   “你是。”陈礼延故意逗他。   彭予枫抬起手去捂他的嘴,说:“我不是!”   “你就是。”陈礼延含糊地说,“可是我喜欢。”   过了一会儿,彭予枫才不情不愿地说:“是因为我的泪点很低,从小就是,你别说出去,很多时候不是难过,就是那一阵情绪……过了就过了。”   “嗯,我不说。”陈礼延拍拍他的背,“只有我知道。”   不过,就算两人再怎么不愿意面对外面的世界,但他们还是在某一天陡然发现,明天就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两人最好开车带着猫回公寓去,不然后天上班路就远了。   翌日,陈礼延起得还算早,在手机上买了点菜,给彭予枫做了海鲜蛋炒饭。彭予枫和他坐在一起吃完,笑着给他竖大拇指:“你厨艺进步了!”   “是吗?”陈礼延喜出望外。   彭予枫摸摸他的头,说:“有空我也给你做一顿饭,但可能不会太好吃。”   陈礼延摇摇头,自信爆棚,说:“我肯定全部吃光。”   他们收拾一阵,把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毁掉的床单和衣服都洗了一遍,洗的时候彭予枫像是回忆起什么,追着陈礼延打。陈礼延无辜死了,说:“那还不是你的……”   “你闭嘴。”彭予枫站在阳台的太阳光下怒视他。   “好的。”陈礼延拉了一下嘴巴上的拉链。   罗程秋现在完全变成了彭予枫的猫,每天围着彭予枫的脚边转来转去,尾巴翘得高高地来蹭他。他的“前主人”也是这样,每天固定刷新在彭予枫的身边。彭予枫晒完东西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是被黏的,还是被太阳晒的。   这之后,他们打算先去超市里买东西。   陈礼延开车带彭予枫去山姆,彭予枫说他是第一次来,以前都是偶尔点外卖。陈礼延问:“为什么?”   “因为吃不完,只有我一个人。”彭予枫耸耸肩,“便利店就能打发了。”   陈礼延哦了一声,趁没人的时候抱住彭予枫的头,在他额头上狠狠亲一口,说:“那以后我们两人就可以来了——哎小枫你看,我买个吸尘器去你家打扫卫生怎么样?”   彭予枫一下子笑开,看着陈礼延一本正经地在使用吸尘器,说:“算了吧,我不需要女仆。”   “不需要吗?”陈礼延笑道,“那多可惜!我可以是女……不,是男仆,也可以是男公关,还可以是男技师。”   “你这职业跨度挺大……但听起来都不怎么正经……”   “什么职业正经?”   “还是男朋友最正经。”   最后,两人还是放过了吸尘器,把这个钱花在了牛排、蛋糕和饮料上。陈礼延打算回家捎上猫,却没想到停好车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他爸爸。   陈礼延接电话之前说:“小枫你等我一会儿。”   “……好。”彭予枫一转头,陈礼延便拿着手机下车去了。彭予枫微微一愣,本想说你在车里接没关系的,但陈礼延的第一个反应是下车。   隔着玻璃,彭予枫看见陈礼延拿着手机讲了几句,脸上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有没有急事。很快,陈礼延打完电话,打开车门对彭予枫说:“你跟我一起上去吗?还是坐在这里等我?”   “我跟你一起。”彭予枫没有犹豫。   几步路的距离,他们把猫带走,重新从大房子回到彭予枫租下的小公寓。陈礼延不让彭予枫拎东西,只让他单独抱着猫回家,一个人拎了两趟才把从超市买来的食物拿回家,然后耐心地把它们都分类好,放进彭予枫的公寓。   “有点放不下了。”陈礼延很头痛。   彭予枫这时候也有点懊恼,可能是在陈礼延家待太久,他忘记公寓里的冰箱可不是他家那个庞大的双开门。   彭予枫只好说:“先放楼下?”   “那也可以。”陈礼延笑道。   彭予枫话到嘴边几次,想劝劝陈礼延别另外租一间公寓,每个月还要多花钱。但他又很快意识到,陈礼延花钱的标准和他是天差地别。他一个普通上班族的消费观,恐怕就算买彩票中了五百万,都没法达到和陈礼延一样。   彭予枫小时候是穷日子过来的,就算上班之后经济条件好了,但妈妈对他的教育,他们家对于节俭的观念,都已经深入彭予枫的骨髓。可陈礼延不是这样,彭予枫和他当朋友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不觉得,只有当他真的走进陈礼延的生活,他才很快地感受到两人的不同。   也许他要更努力一点。彭予枫想。再过几年,他可以再加几次工资,买套房?定居在这里?这种想法凭空出现,几乎吓了彭予枫一跳。他想起刚来这里时,他和印致远聊天,印致远刚毕业就在想买房的事情,彭予枫现在居然也有了跟他一样的想法。   为什么?彭予枫冷静下来,只是和陈礼延谈了恋爱,他就想真的留下来了吗?   但不可能,现实是他们才刚刚开始,任何深入的话题都没有谈到,就比如——   陈礼延晚上吃完饭,和彭予枫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手机,他抬起头问彭予枫:“彭予枫,你最不能接受什么?”   “什么?”彭予枫吃着薯片,应道。   “就是……”陈礼延说,“我犯了什么错你不会原谅我?我刚刷手机看到那种最不能忍受的情侣行为,所以来问问你。”   彭予枫靠着陈礼延的肩膀,想了很久之后才说:“出轨吧。”   陈礼延严肃地说:“嗯,这个我肯定不会做的,你可以放心。”   “还有……”彭予枫坐直了身体,看着陈礼延的眼睛,有点犹豫起来,“如果……假设有一天你又遇到一个你心动的女孩……不,你别激动,听我说完……假设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有什么感觉和想法都要对我说。”   “不要一个人藏着,别骗我……这是对我最大的尊重。”彭予枫笑着补充,“我真的很需要这个。” 第49章 有时   有时,陈礼延来他的公司上班后,彭予枫会在路上偶然碰见他。他们在自动贩卖机前相遇,陈礼延大老远地就对他笑起来,随后问他想喝点什么。有时,他们约好今天去新的餐厅打卡,中午午休的短暂时分还要开车去商场,等陈礼延停好车,在地下停车场里他们会接一个短暂的吻。   有时,彭予枫把猫包打开,带着猫去宠物店洗澡,拿回一个香香的猫,他和陈礼延都轮流把脸埋在猫肚子里。有时,彭予枫会选不忙碌的一天,回去亲自做饭。他做的饭不算特别好,做的最好的还是借助多功能锅的光,但不管彭予枫做什么,陈礼延都会满足地吃完。   有时,彭予枫会在周末和陈礼延再次回到他在江对岸的家,他们看见窗外的江水奔流,听不见汽笛声,只能看见船只黑色的小点。江水的颜色变化,视野是如此广阔。有时,陈礼延会留在彭予枫的公寓,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他们楼上搬来一个很酷的新邻居,有一个小爱好是拉二胡,陈礼延多次想认识那个男生,甚至想去自己学学吹唢呐。   有时,陈礼延和彭予枫还是去Abyss,找张浩然和阿谭喝酒,他们坐在酒吧里的时候,灯光打过来的一瞬,彭予枫好像穿越回到过去,又看见那天圣诞节天空落下的彩纸。有时,彭予枫和陈礼延只是去便利店,买一瓶乳茶和mini瓶装的酒,陈礼延说方法都是在网上看到的,于是他让彭予枫喝掉一些乳茶,再把酒兑进去摇晃。   有时,陈礼延和彭予枫说起他在四楼的工作,他现在每天都做一些设计方案,起初上班的开心劲头已经过去,对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也不再好奇。彭予枫问他要不要辞职,陈礼延却说不要。有时,彭予枫加班忙项目,陈礼延也被拉去某间办公室开会。这栋大楼变成他们熟悉的地方,两人偶尔还去天台抽烟,但没有随地扔烟头。   有时,彭予枫和陈礼延做很久,他们都想着不断延长在一起的时刻,用光这辈子所有的形容词,也难以描述。有时,陈礼延会问起彭予枫之前的男朋友,说自己绝对不会吃醋,只是单纯地想知道。彭予枫选择不告诉他所有的真相,他真假参半地说完,却不问陈礼延以前交往过的女生。   有时,陈礼延和彭予枫两人会在工作结束之后开车去唱k,只有他们两个,一人一首,把工作日带来的郁闷感觉全部吼光。有时,彭予枫会打开买房的app,半懂似懂地了解杭州的楼市情况,但看来看去,很多时间只是这么浪费了。彭予枫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都带着陈礼延住这间小小的公寓,可他们又好像没到这个地步。   有时,下暴雨的天,彭予枫不想踩着水上下班,陈礼延给他买了一双很有设计感的雨靴,给他穿上,又在无人的时候背着他走。有时,陈礼延买的东西地址都填彭予枫的家,彭予枫每天都要接到快递小哥打来的电话,陈礼延笑着看他要拿小推车去楼下取快递。“别买了!”彭予枫怒吼。   有时,他们打算围着西湖转圈圈,从北走到南,再从南走到北。春天来临了,这个春天很美好,彭予枫说可能是因为今年陈礼延在倒春寒的时候终于穿上去年买的秋裤,和他一起信仰秋裤之神。有时,彭予枫居然又碰见了一次婉瑜,时隔很久,婉瑜还是那么漂亮,她和彭予枫主动打招呼,笑着问他最近的情况,彭予枫就说陈礼延现在和他在一起。   有时,彭予枫会忽然怀疑陈礼延对他的爱,陈礼延给他一条条地分析,想让他多出一些安全感。彭予枫不是没有安全感,只是他的安全感是反复无常的,最后两人都没有办法,只好拥抱、接吻。有时,彭予枫会发现陈礼延在做噩梦,梦里的他在嘟囔着什么“妈妈,别走”,彭予枫睡得朦胧听不真切,只知道从背后抱紧陈礼延。   有时,彭予枫会想起老家,想知道一直不联系的家人如今变得如何。他有几次想打电话过去,却最终还是没有尝试。有时,陈礼延和彭予枫坐在一起看恐怖片,陈礼延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躲进彭予枫的怀里,明明长得那么高的个子,却想把自己伪装成很小的一团撒娇。   有时,陈礼延下巴的胡茬长得很快,早上刮过,下午的时候就又冒出头,陈礼延亲他的时候很扎人,彭予枫便不给他亲了。有时,彭予枫和陈礼延又一起去他办卡的理发店,找他认识的tony剪头发,跟他在一起之后,陈礼延没有再染过头发。   有时,彭予枫会好奇陈礼延的打鼻钉的时候痛不痛,又为什么对自己的耳朵下手这么狠,一二三四五六……有些位置还很刁钻古怪,是真的很喜欢戴耳钉吗?陈礼延说,有时候是痛的,但有时候又不痛了。有时,他们去公寓楼顶晾衣服,天气很好的四月份,有很多人晒被子,彭予枫和陈礼延在这里玩躲猫猫。   有时,陈礼延会特别严格地教彭予枫画画,想让他画他,彭予枫却最终只学会怎么画猫,陈礼延气死了,说要把猫扔了。有时,彭予枫会特别主动地做陈礼延的模特,由着陈礼延摆弄自己,陈礼延给他画速写,许多次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又缠绵,画到最后,一幅画都没有画完,每回总是以另外的方式收场。   有时,陈礼延会接到他爸爸打来的电话,陈礼延便告诉彭予枫今天晚上不能陪他一起吃饭。彭予枫说好,知道陈礼延会很快回来。有时,彭予枫跟周韬、妙妙视频的时候会给他们介绍,陈礼延在镜头这边露出脸来,大方地和彭予枫的朋友们打招呼。有时,他们会在周末一起去南京,短暂地逃离到南京,去鸡鸣寺赏樱花,再吃一碗周韬和妙妙推荐的鸭血粉丝汤。   有时,回到杭州后陈礼延要带彭予枫逛这里的樱花大道,他们是在晚上去的,江风吹过两人,盛开的樱花融入灯光与夜色,陈礼延就会大声说:“我爱你!”有时,他们还去游戏厅,一起打怪兽,一起抓娃娃,一起再次迷失在人来人往的龙翔桥。   有时,彭予枫和陈礼延结伴去爬山,他们坐公交车去四眼井,走路去山上吃饭。他们发现山上的一面墙上写了“杭州”两个大字,于是陈礼延便站在那里,让彭予枫帮他拍照。有时,他们也走了一次十里琅珰,下来后陈礼延接到电话,是某个租客又把东西搞坏了。   有时,陈礼延很小心翼翼地问彭予枫那年中秋节回来后为什么那么恶心,彭予枫微微愣住,用开玩笑的语气告诉他那天发生的事情。陈礼延心情复杂地抱住彭予枫的头,摸了又摸,叫他放心,之后陈礼延很神经地给了彭予枫一张他的体检报告。有时,彭予枫很多愿望都被陈礼延一一实现,尽管有时,陈礼延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有时,彭予枫会觉得陈礼延就是那个对的人,在他度过这些漫长岁月后,陈礼延来到他的身边,早一点晚一点都不对,先恋爱也不对,非要做一年的朋友,非要和他生活在杭州这个城市才对。有时,彭予枫和陈礼延逛大大小小的博物馆,他们会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来吃东西。   有时,他们开车去西溪湿地,没有冬天的芦苇花,但还是一起坐了一次船,一起穿过陈礼延曾经经过的石拱桥。陈礼延说之前很想和彭予枫一起来,却不知道为何彭予枫没有答应他。有时,他们重新看了DC的所有超英电影,陈礼延给彭予枫买蝙蝠侠的漫画和手办,彭予枫黑着脸检查,说不对,陈礼延你好像买到老爷和超人的本子了!   有时,陈礼延还买了一个玩偶给彭予枫,是一只很乖很柔软的小龙。彭予枫说,你明明说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好。陈礼延问,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有时,他们也会争吵,但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陈礼延会很快地、没出息地对彭予枫说对不起,一切都听你的话。   有时,彭予枫也会给陈礼延买衣服,优衣库那些基础版型衬衣和外套穿在陈礼延的身上,仿佛也有了杂志上那种日系男的感觉。陈礼延说,你是不是选打折时候买的。彭予枫说,是的。有时,杭州的天气很好,他们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了,就买了露营装备开车去露营,傍晚的时候,天一点点地暗下去,张浩然和小沫也会过来加入他们。   有时,彭予枫和陈礼延睡在一起,两人的目光都长久地注视着对方,他们牵着手,感到每过一天,心中的爱意都会变得越发浓烈。彭予枫想,他怎么会这么喜欢陈礼延,他想着想着,就把这句话真的说出了口。陈礼延笑起来,他的笑容是如此真挚,像个小孩子。   有时,他们什么也不做,彭予枫什么也不想,只是祈求时间暂停下来,让他和陈礼延躲在一个安全的小屋里,让他和陈礼延可以再爱对方多一秒。一秒一秒地过去,是不是也能算他们相爱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灵感来源是《纯真博物馆》 第50章 万松岭隧道   陈礼延和爸爸又约在一家咖啡店,无论他什么时候开车过去,爸爸似乎都会提前等待他。   从窗口往里面看,爸爸像是刚从公司里面出来,还穿着剪裁合身的正装,公文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陈礼延穿得随便许多,笑着走进去和爸爸打招呼。   “爸。”陈礼延喊。   “最近精神了。”爸爸笑着打量他,“怎么以前穿得像棵圣诞树,现在倒是清爽很多。”   “找了个班上。”陈礼延随口说,“没那么多时间了……时间完全不够用。”   这倒是他的真心话,和彭予枫谈恋爱快把他冲昏头了,还得抽空上班,真是让他没那么多时间考虑今天要怎么穿衣服。渐渐地,陈礼延像彭予枫学习,每天只穿得干净整洁就行。   “你上班了?”爸爸十分惊讶,“什么公司?哦……怎么会想去那里……”   “就是先去学习一阵子。”陈礼延说。   爸爸沉思一会儿,笑道:“你自己拿主意,这之后有别的想法可以跟我说。”   “嗯。”陈礼延说,“那当然。”   爸爸看了看时间,似乎下午还有事情要做,临走前又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对陈礼延说:“对了,你杨叔叔那个女儿……我之前和你提过。”   “伦艺毕业的姐姐?”   “是。”爸爸笑着说,“想去见见吗?”   陈礼延一开始没回过神,说着说着才瞪大眼睛:“我不用找她辅导啊,我又不出国……嗯?你说’见见’是那个意思?”   “是。”爸爸点到即止,“我原先也没想过,你小时候不是还和人家一起玩过好几年吗?你杨叔叔说,女大三抱金砖,你长得着急,人家姑娘又年轻,想一想还是挺好的。”   “……嗯。”陈礼延愣了愣。   “不过这也不急,你先自己看着办吧,有空可以叫她出来一起吃个饭。”   “嗯。”陈礼延还是很沉默。   爸爸把他的沉默当做不好意思,上车前安慰他说:“不要紧张,这绝对不是什么老土的相亲,你和她本来也认识。”   陈礼延笑了起来,只是说:“好,知道了。”   他目送爸爸的身影远去,站在阳光下,心情像是天旋地转的过山车,灵魂呼啸着、尖叫着,最终要停下来面对一个陡然出现的烂摊子。什么本来也认识,小孩子的友谊能维持多久?他早就忘了。什么不是老土的相亲,他看着就是,太没创意了,为什么杨叔叔忽然看上了他?   陈礼延没空再在咖啡厅里悠闲地喝咖啡了,他回公司打了个卡,一下午的时间边摸鱼边思考起来——最终陈礼延无望地得出,他竟然有些被他爸打得措手不及,也忘记跟他说自己现在不是单身。而后,更大的烦恼终于穿透这段时间以来和彭予枫在一起的巨大快乐,像是影子一般缠上了陈礼延。   他爸会很难理解这一切。陈礼延想。跟他说彭予枫的事情,得到的肯定不是一个好结果。他爸给了陈礼延很多,陈礼延可以把这些物质自我转化成爱的表现,但他明白这种爱必定有严格的先决条件。他听他爸的话,所以爸爸也愿意给他钱,偶尔跟他喝喝咖啡。除此以外,陈礼延是不能越界的,这点他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陈礼延可以不要那些钱吗?可以。但这个过程不能太快,好在他现在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要让彭予枫过得舒适,现在还不能一下子放弃那些。怎么拒绝他爸呢?陈礼延想。他一定要想个循序渐进的方法。   摸鱼摸到下班,陈礼延只是把脑海中打结成团的线条捋清楚一些,但具体要怎么做,他还没有想到。陈礼延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收拾东西,最后再去二楼找彭予枫。彭予枫去洗手间了,陈礼延十分自来熟地想坐在彭予枫的位置上,却坐了旁边一个小哥的位置,对方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来找彭彭?”   “啊,是。”   “他坐隔壁。”   “哦。”陈礼延笑起来,摸了摸后脑勺,“对不起,搞错了。”   “哈哈,没事。”对方的性格也挺好相处。   彭予枫回来后拍了拍陈礼延的肩膀,说:“走吧。”   彭予枫什么也不知道,陈礼延没有把和爸爸见面的事情告诉他,告诉他也只是徒增烦恼。比起陈礼延,彭予枫有时候会对一些事情更加纠结和焦虑。况且,陈礼延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他一定会好好解决。   周末到了,彭予枫和陈礼延睡了个懒觉,五月份天又热起来,明媚的春光洒向熟睡的他们。陈礼延挣扎着醒过来,搂着彭予枫看了看手机,轻声问:“你醒了吗?说好今天去过生日的。”   彭予枫还没睡醒,哼了一声作为回应。陈礼延继续抱着他,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了翘——去年,去年他做的事情真是令人不忍直视,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最终也没给彭予枫过一个生日。前些日子他磨了很久,彭予枫想了想,提议:“那我俩生日反正挺近,在一起过算了。”   “我不过生日。”陈礼延脱口而出。   “其实我也没什么兴趣。”彭予枫说,“既然这样你也别给我单独……”   “那不行。”陈礼延立刻改口说,“那好吧……我们选一个天气最好的周末。”   就是今天!   陈礼延昨天晚上回来后兴奋了半天,今天一醒来就看见外面碧蓝的晴空,心想天气预报总算没有欺骗他。陈礼延知道彭予枫还没完全清醒,就摸索着拿手机连上屋子里的音箱,点了随机播放。   彭予枫感到陈礼延手脚并用,像个八爪鱼一样缠着他,时不时地还要亲他脖子后面,想多睡一会儿的心也给骚扰没了。他双手抵着陈礼延的肩膀,把他往后推了推,侧耳听见正在播放的歌。   “有点熟悉。”彭予枫说,“我听过,许钧的。”   “还真是。”陈礼延看了一眼手机。   他安静了一会儿,从头又听了一遍,突然说:“彭予枫,今天和你去骑车吧。”   “我就知道。”彭予枫走过那段他们去过无数次的路,“你又要上山吃饭了。”   陈礼延笑得灿烂,说:“我还想吃一次!上次那家餐厅你很爱吃。”   “嗯。”彭予枫无奈地说,“就是人太多了。”   最近的人是越来越多了,两人不得不承认一到周末,虎跑路上的杭州动物园就人满为患,以至于走在这段路上的感觉就像是进行一场障碍拉练。彭予枫和陈礼延在人群中不停闪避,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走在一起,绕过婴儿车,绕过遮阳伞,千辛万苦地去山上的餐厅吃饭。   张浩然跟他们打电话:“你们现在还敢去景区,勇士!等会儿看你们怎么下来……晚上就在Abyss附近的餐厅吧,吃完还能喝一杯。”   “好。”陈礼延笑道,“蛋糕记得取。”   “知道知道。”张浩然抱怨,“你就知道指挥我,带着男朋友出去玩了,把其他工作外包出去。”   “反正你也会外包给阿谭。”陈礼延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靠。”张浩然笑起来,“这倒是,那行,晚上见。”   彭予枫也在担心他们要怎么走下去,结局就是——陈礼延真的在路边抢到两辆共享单车,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骑车。绿色的树影随风摇曳,像是海浪,而他们则是沉浸在一条古老的海底隧道。   大部分时间是陈礼延在前边,彭予枫跟着他走,看见风吹过他的头发,吹过他的白色T恤,竟然觉得这一刻的陈礼延是如此青春无敌。他们好像又回到一个理想的大学时代,好像彭予枫和陈礼延是刚刚下课。   “你要带我去哪里!”彭予枫在后面喊,“我们就真的一直骑车吗?”   陈礼延听见了,但是不好回头,只是抬起左手对着彭予枫摇了摇,意思是让他赶快跟上。   彭予枫又一次地分不清方向,他们一直骑,一直骑,直到彭予枫发现他进入了一段真实的隧道。天色忽然暗下来,前方不远处的出口亮着白光,如同一颗永恒的光球。彭予枫发现身边骑行的人不止他和陈礼延,陈礼延的速度在此刻慢下来,彭予枫加快往前,听见陈礼延在他旁边说:“万松岭隧道!”   “哦。”彭予枫笑着点头,“原来这里是万松岭隧道。”   “我早上听到那首歌才决定要来这里。”陈礼延笑道,“走吧,我们穿过隧道,带你去城隍阁吹风。”   他好像总是知道要带自己去哪里。彭予枫想。他走进陈礼延的世界,现在这里只留下他一个人。   隧道的尽头越来越近,陈礼延和彭予枫并排骑着车,陈礼延侧过头微微一笑,甚至还大着胆子朝他伸出手。彭予枫没管周围的人会怎么想,竟然也真的伸手握住了陈礼延的手,和他在下一秒离开幽暗漫长的隧道,重新让白昼笼罩着他们。   出了隧道,两人找地方停单车,再去爬上城隍阁。三四点钟,无限地接近傍晚,城隍阁地势较高,吹来的风舒适又凉爽。春天还没彻底结束,留给彭予枫和陈礼延的还有一个未开始的春夜。   也是在这一天,他们无意间认识了一对同性情侣,这是彭予枫和陈礼延谈恋爱以后,认识的第一对gay couple。 第51章 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住   他们是在餐厅吃饭时认识的。   陈礼延点完菜,看到旁边靠窗坐着两个外形都蛮出众的男人。一人穿着黑色衬衫和西装裤,戴着一副眼镜,表面看起来斯斯文文,但气质却十分锐利。另一人看起来年纪小些,皮肤很白,长相清秀,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这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偶尔的几个瞬间,穿黑色衬衫的男人会把手伸过去,另一个人便抓住他的手玩一玩。小沫早就注意到了,有点想仔细看看,但又怕不礼貌,整个人在位置上扭过来扭过去,张浩然无语,按住女朋友的肩膀,说:“椅子咬你了是不是?”   阿谭一下子笑出声来,陈礼延还没发现,他只是觉得旁边两人桌上的一道菜看起来很好吃,但是自己翻菜单的时候怎么没看见,于是他稍微侧过身,胳膊搭在椅背上,对着那两人笑道:“帅哥……能不能请问下你们点的那道菜叫什么?”   两人很快发现了陈礼延,十分友好地告诉了他,陈礼延又笑:“谢谢啊。”   他把给彭予枫订的蛋糕拆开,额外加了那道菜。陈礼延把蛋糕里附送的小王冠折叠好,悄无声息地戴在彭予枫的脑袋上,又拿出手机给他拍了张照片,眼睛里随时随地仿佛都只有彭予枫一个人。   两个陌生男人笑着看过来,彭予枫和他们的眼神对上,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这之后他们一行人返回Abyss,却再次和这两个男人遇上。阿谭最近在酒吧角落里增设了一块区域,几人去打发时间的时候总喜欢在这里玩玩桌游。阿谭因为还要打工,所以临时问这两人想不想过去一起玩,对方也欣然答应了。   了解之后才知道,穿黑衬衫的这人叫郝云飞,是个律师。长相清秀的叫做江海,目前还在读博士。陈礼延整天不务正业,律师和博士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顿时对郝云飞和江海肃然起敬。   江海笑道:“不是,你们别这样……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才干脆读个博。”   小沫摆摆手,说:“不不,你很厉害的,我才大专毕业。”   张浩然痛心道:“我是花钱读的野鸡大学。”   “我就普通本科。”彭予枫说。   “我也是。”陈礼延笑道。   坐在对面的郝云飞在众人的谈笑间隙里看了陈礼延一眼,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不动声色地笑起来,然后给大家发名片,说:“有需要可以找我。”   仔细想来,陈礼延已经很久没有认识过新朋友,这种对他来说带着“补充能量”意味的社交场合几乎绝迹。他喜欢和人说话,觉得认识一个新朋友,都能听到许多不同的新故事。郝云飞和江海很好相处,几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很快便一边玩着桌游一边混熟了。   临别时分,大家互相加上微信,阿谭在做最后的打烊工作,笑着把他们全都赶回家去。   “彭予枫,生日快乐。”江海临走前还不忘和彭予枫说了一句,“今天是你过生日吧?你男朋友对你真好啊。”   彭予枫愣了愣,笑道:“嗯,谢谢。你男朋友也很帅。”   江海对他挥挥手,上前跑两步跟上郝云飞。   这之后,郝云飞和江海有时也在周五的晚上来Abyss消磨时光。周五的晚上,几乎是一个完美的时刻,陈礼延早就在公司坐不住了,四五点钟的时候就想拉着彭予枫偷偷旷工。   他们去买了各式各样好玩的桌游,在渐渐抛弃掉孤单的互联网冲浪生活的过程里,彭予枫和陈礼延仿佛在Abyss找到一个现实中的避难所。有时候彭予枫和陈礼延聊天,说能够拥有一间酒吧真的很幸福,如果张浩然万一开不下去,那他们两人是不是能接手。   陈礼延笑着亲亲彭予枫的额头,思索着说:“应该行。等他撑不下去了,我们就接手,让阿谭可以打一辈子工。”   彭予枫把脸埋在陈礼延的怀里,忍不住笑起来:“阿谭说,谢谢你啊。”   杭州的夏天在不知不觉中又要到来,彭予枫和陈礼延两人的热恋期平稳落地。彭予枫考虑再三,终于对整天赖在他家沙发上的陈礼延说:“不然你搬过来吧?”   “搬什么。”陈礼延穿着T恤和短裤,正窝在沙发里看平板,心不在焉地问:“搬哪?”   “搬到我家。”彭予枫说,“现在是毕业季,转租房子简单许多,你把楼下的房退了,干脆直接留在这里……当然,如果你不想的话……”   陈礼延怔愣良久,抬起头呆呆地看向彭予枫,说:“你想让我和你真的住在一起?”   “是啊。”彭予枫无奈地点头,“你看你现在这样,和住在我家到底有什么区别。”   “这不一样。”陈礼延放下平板,激动地站起来走向彭予枫,“我要是真的搬来了,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嗯。”不知道为何,彭予枫有些害臊。   陈礼延开心地手舞足蹈,说:“那我真搬来了!你不能后悔!我每天都要做!”   “不,每天都做还是算了……”彭予枫的害臊顿时化为乌有。   陈礼延嬉皮笑脸地把他抱在怀里,凑他耳边说:“就要每天都做。”   “不行。”彭予枫笑起来,“真的不行。”   陈礼延的房子很快转租出去,在接收了猫之后,猫的主人也算是一个豪华赠品。   彭予枫想,陈礼延说的很对,他如果真的搬来了,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地跨越互相留有的最后边界,同居是一件比恋爱更危险的事情,一旦犹豫就会退缩回去。   晚上陈礼延不用考虑是不是要离开,他无处可去,只能来找彭予枫。两人躺在床上聊天,陈礼延的指尖滑过彭予枫的脊背,停留在他的腰上,他突然笑起来,问:“下一步是结婚吗?”   “可能吧。”彭予枫也异想天开地说。   陈礼延说:“我没有和其他人住在一起过。”   “我也是。”彭予枫打了个哈欠。   陈礼延又说:“但是和你在一起真的很舒服,很安全……也许之后我们可以去国外领证。”   “嗯。”彭予枫摸了摸陈礼延的头,声音渐渐低下去,“好,以后吧。”   彭予枫不知道陈礼延为什么会想到结婚,也许陈礼延骨子里是一个热爱家庭的人。彭予枫却有些无力地想,他可能没法这么快回应陈礼延。但好在天亮起来,陈礼延早就没心没肺地忘记在夜晚说出口的呓语。   很快八月到来,他们熬到酷暑结束,天气终于有了变冷的迹象,闷在空调房里几个礼拜的陈礼延忽然想出去吹吹风——他还在认真寻找杭州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但好像大部分都和彭予枫去体验过了。   这时候江海倒是给彭予枫发了微信:[这周末不去喝酒了,你们想去坐船吗?]   彭予枫:[游哪里的?]   江海:[大运河-钱塘江。]   江海:[大运河出发,再到钱塘江,转一圈再回去。]   彭予枫转发江海的消息到小群里,大家都说可以,只有阿谭抽不开身,说:“你们去吧,我要打工。”   他们约好下周周六去。在此之前,彭予枫工作上却遇到一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的事情——   入职两年,彭予枫已经独立完成一些项目,积累了不少经验。 六月份有个同事离职,彭予枫帮忙分担一些新内容,处理了一些烂摊子之后,他发现中间有一项快要被遗漏的内容,再不继续往前推进就来不及了。   彭予枫找人了解了一下,发现是有一段动画制作他们人手不够,所以分镜部分发包出去,要由外面合作的公司去做。彭予枫联系对应的人,想收回这些分镜,发现质量不算好。彭予枫想了想,以为是线上沟通不够有效,便约负责的人当面聊聊。   走进会议室的男人有些消瘦,脸色带着病态的白,他叫做常文。一进来,常文便上下打量起彭予枫,彭予枫和他说明情况,常文笑了笑,颇为油滑地说:“那现在说也晚了,我们流程走到这里,已经要给别人结算了。”   “抱歉,之前审核是没问题的吗?”彭予枫皱着眉,“但我找不到任何的反馈记录。”   常文耸耸肩说:“那需要你去问你们组里离职的那个人了。”   彭予枫叹了口气,心想这又是扯不清的乱麻,于是后退一步:“我们这里还有一部分需求,可以重新排期吗?”   “可以。”常文眨了眨眼睛,“文档准备好了吗?准备好的话我可以先看。”   彭予枫在这件事情上天真异常,还没察觉到这里面如同泥潭一般的效率陷阱,无论重复多少次,收回来的内容都还是无法直视。经过组长提点,彭予枫才发现常文此人极其善于推卸责任和打太极,在他手里翻车的人又何止彭予枫一个。   彭予枫忍不住在工位上唉声叹气,旁边的工友关心道:“怎么了?”   “也没人告诉我常文这么难沟通。”彭予枫瘫在位子上,“你看看这种质量的外包为什么还要一直和他们合作?”   工友也很同情彭予枫,但他余光瞥见陈礼延,笑着推了推彭予枫的肩膀,说:“先下班呗,你朋友来找你了,他好像天天都来。”   彭予枫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抬头朝陈礼延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陈礼延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着手机,居然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52章 忧郁夏日的阴影   忧郁夏日的阴影像是一团遮天蔽日的云,在彭予枫和陈礼延没有在意的时候一点点遮住两人,大雨还没降落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落。   陈礼延本想用拖延大法消磨他爸之前的提议,却没想到他自己快要把杨叔叔女儿忘记了,他爸还记得。刚才下楼来找彭予枫,看见爸爸发来的消息时,陈礼延的心头涌上一阵强烈的烦躁感。   爸爸:[你想得如何了?]   陈礼延左思右想,迟疑地回复:[最近有点忙,我再想想。]   爸爸:[好。]   陈礼延浑身不得劲,干脆走到一楼去抽烟,之后才走到二楼来找彭予枫。两人一对视,却发现彼此今天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陈礼延一见到彭予枫,心里的烦倒是散了些许,跑过去蹲在他身边说:“你怎么了?”   “没事。”彭予枫坐直身体,敲击键盘最后回了几条消息,把电脑彻底关机,“遇到一点恶心的事情……但是算了。”   “哦。”陈礼延傻笑两声,“那我们等会儿去吃火锅吧,好久没吃了。”   “在家吃吧。”彭予枫小声说,笑了笑,“在家煮一样的。”   两人结伴走到走廊尽头,陈礼延又在絮絮叨叨地跟彭予枫说今天听来的笑话,彭予枫却看见常文也拎着包走了。远远地,常文看了一眼彭予枫,视线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很久。   彭予枫想到常文给他找的麻烦,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陈礼延顿了顿,问:“怎么叹气啊,小彭?”   “小彭也是你喊的,小陈。”彭予枫抬手摸了一把陈礼延的头,“真没事,就是工作久了,烦。”   实际上,彭予枫之前没这么烦过。   他一直都还算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从只身一人来到杭州开始,彭予枫的努力是细水流长型的。和陈礼延谈恋爱之后,彭予枫暗中考虑过两人之间的差距。他绝对不想让组长知道自己搞不定这点分给他的工作,就算常文很难搞,彭予枫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彭予枫没有意识到,也许这里面还有不少优绩主义的幽灵在作祟。他很努力地想要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但在二十来岁这个年纪,彭予枫做的远远不够好。   接连几天,彭予枫都下班很晚,陈礼延不想在工位上等他,于是便早早地去车里等。回家后,彭予枫洗完澡出来,陈礼延精力充沛地缠着他索吻,两人笑着倒在床上,连床垫都被撞歪了些许。   “你说每天做不行,那隔天做总要的吧……”陈礼延沿着彭予枫的脖子一路往下吻。   彭予枫积攒一些时日,被陈礼延撩拨得也有了感觉。然而不知为何,今天陈礼延进入得非常不顺利,两人试了好几次,陈礼延最终退出去,一边涨得难受,一边问:“好紧……怎么回事?”   “可能有几天……没做了。”彭予枫只能说。   他从床上半坐起来,伸手握住陈礼延,哄他:“我用嘴吧。”   说完,彭予枫顺从地低下头,陈礼延被他的动作取悦到了,舒服地头向后仰着,手放在彭予枫的背上摸了摸。他看着彭予枫的侧脸,忽然问:“之前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幻想对象吗?你都怎么……怎么想的。”   彭予枫顿了顿,暂停了一下,笑道:“我不告诉你。”   那个笑容如黑夜中的昙花一现,对陈礼延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迷恋地看着彭予枫,感觉下一秒就要忍不住了。果真,彭予枫了解他的神情,陈礼延说:“等、等一下……”   “不等了。”彭予枫故意在他耳边低声说,“都给我吧。”   陈礼延的大脑一片空白,双手抱紧彭予枫,彭予枫被他勒到有点痛,只是控制不住地又痛呼一声。   “你完了。”陈礼延喘着气说,“你完了。”   彭予枫躺在床上,眼睛被略长的头发遮住,笑得陈礼延越发想咬他。于是,彭予枫拉着他的手晃了晃,说:“来咬。”   陈礼延欺身而上,装作轻轻要咬在彭予枫的脖子,却在彭予枫抬头的一瞬间,准确无误地亲到他的唇。彭予枫微微一愣,但随即很快地放松下来,双手绕过陈礼延的背,开始和他接吻。   这天晚上,陈礼延睡到半夜,却觉得眼前闪过一丝光亮,他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看了一眼,发现浴室的灯还亮着,身边的彭予枫不在,陈礼延还隐约能听见他在浴室敲键盘的声音。   陈礼延嘟囔一句:“小枫,怎么这么辛苦……”   下一周,彭予枫继续被工作搅得焦头烂额,他嘴巴上起了个泡,也不知道是吃饭上火,还是情绪不好。   不过,周末很快到来。他和陈礼延换好衣服先出去吃饭,买的夜游船票还没到点,彭予枫和陈礼延便去香积寺附近逛了逛。运河沿岸绿树成荫,有不少茶馆,陈礼延喝了两杯茶,胃里还是空荡荡的,彭予枫听见了便笑着问:“你中午没吃饱?”   “感觉这两天胃不太舒服。”   “严重吗?要不今天先取消吧,去医院看看。”   陈礼延很惆怅,说:“不,我知道一个药方,立刻见效。”   “什么?”   “我想吃老北京鸡肉卷……”   彭予枫面无表情地看着陈礼延,陈礼延趴在桌子上对他笑,彭予枫看看时间,认命道:“走吧,去买。”   陈礼延立刻恢复活力,大笑起来,跟彭予枫一起结伴去肯德基。两人再次回到大运河,看见朋友们也都到了,张浩然正在和郝云飞、江海聊天。小沫被香得不行,大老远地问道:“陈礼延——你买什么了——”   “全家桶!”陈礼延也对她喊。   验过船票,六人坐上船,发现别的桌带的东西都是瓜子水果,只有陈礼延摆了个桶在中间,他眉飞色舞地对彭予枫说:“别的小孩——都要馋死了。”   “你快吃,不要讲话。”彭予枫笑着摇了摇头。   陈礼延一直是他们当中最活跃的那个,后来认识的郝云飞和江海也渐渐熟悉了陈礼延的性格。船只慢慢地带着他们往南顺流而下——杭州是京杭大运河途径的最后一个城市,在这个天色逐渐变暗的夏日尾声,彭予枫坐在窗边看着沿河的风景缓慢地掠过,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河道两岸有小区,也能看见银泰和科技馆。天变得越来越暗,两岸的灯火一一亮起来,彭予枫看着窗外,看见江海靠在郝云飞的肩膀上,两人都戴着口罩,仿佛怕被谁认出一样。   陈礼延的老北京鸡肉卷吃完了,莫名其妙的“胃痛”也好了,也想偷偷地握住彭予枫的手,和他慢慢地十指相扣。直到他们过了三堡船闸,船终于来到了钱塘江上,可以出去吹风。   外面夜色已然降临,六人走到甲板上,夏夜的风吹过江面,吹过彭予枫的身边。他们走到最前面,依靠着栏杆,不一会儿,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甲板上。彭予枫抬起头,发现头顶的夜空是如此辽阔——那并不是完全一片漆黑,他依然能用肉眼看见空中漂浮的游云。   钱塘江两岸灯火辉煌,陈礼延的侧脸在灯火的映照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他回过头想对彭予枫说话,却见彭予枫呆呆地看着自己,笑着问:“被我帅到了?”   “嗯……嗯。”彭予枫扭过头,有点没出息地承认了。   陈礼延和彭予枫靠在栏杆上,他说:“你也很好看,小枫。”   他这句话说完没多久,这艘在钱塘江上夜游的船就这么穿过亮着灯的桥底。彭予枫和陈礼延抬起头,两人听见船只破开江面的水声,又像是再一次进入那天的万松岭隧道。陈礼延微微低着头对彭予枫笑,说:“你最近是不是工作挺忙的?”   “有一点。”   “我能帮上忙吗?”   “不……没事。”彭予枫摇摇头,“你跟我部门都不同,我们也没有业务往来,别操心了。”   “作为男朋友也不用操心吗?”陈礼延笑着问。   “作为男朋友就更不用了。”彭予枫说,“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   “我?”陈礼延扬起眉头,“没有,我能有什么心事。”   陈礼延觉得自己的运气其实不错,因为本来还在拖延的事情突然有了一个完美的转机。   他爸想要让他去见见杨叔叔的女儿杨佳,陈礼延没有行动,但杨佳却主动联系上了他,显然这姐姐也被长辈们之间无聊的拉郎配给骚扰到头痛。   她直接把话和陈礼延挑明:[对不起,我对你没什么想法,但我爸和你爸实在太执着了,要不我俩出来约个饭吧,就单纯吃饭,把他们敷衍过去算了。]   陈礼延顿时松了口气,回:[姐姐,你真的救了我一命。那行,看你什么有空?]   杨佳:[我下下礼拜飞英国,在这之前就可以,你定吧。]   陈:[好,到时候见。]   他的烦恼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然陈礼延还真的不知道如何对他爸解释这一切。现在好了,他只是去见一个朋友,和朋友一起吃饭,就像以往一样。 第53章 多米诺骨牌   陈礼延中午抽空去和杨佳吃了一顿饭,正好最近彭予枫在忙项目,也对陈礼延说:[中午你自己解决吧。]   陈:[嗯,你别忘记吃,点好了放那,要我帮你点吗?]   彭予枫:[我跟同事一起。]   陈:[好。]   陈礼延开车出去,他没有请假,午休两小时是随便在附近找了家西餐厅——工作日没什么客流量,杨佳已经提前坐在位置上等他。陈礼延小跑过去,说:“抱歉,姐姐。”   杨佳抬起头打量陈礼延几眼,女大十八变,她已经和小时候的样子完全不同,陈礼延根本认不出是杨佳,不太确定地说:“杨佳姐?”   “坐吧。”杨佳点点头,似乎也和陈礼延有着共同的想法,“你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长大了嘛。”陈礼延叫来服务生点了餐。   两人聊了一会儿,惯例是从回忆童年开始,但他俩的童年重叠时间也不算多,杨佳能想起来的只有寥寥几件事,反而问他:“现在你去你爸的公司了吗?”   “没有。”陈礼延摇摇头。   杨佳说:“为什么不去?”   陈礼延说:“不喜欢,没兴趣,我现在在做设计相关的工作。”只不过,是个外包。   杨佳沉默地点点头,之后有些意味不明地说:“你爸还是偏心你哥,怎么都不为你考虑考虑。”   “咳……咳咳。”陈礼延听见呛了几秒,很快忍住,换上一副完美无缺的笑脸,“那是当然的,我爸从小就喜欢我哥,我又没什么冲劲,还是让我哥去折腾吧……姐姐你最近两年得了不少奖,去英国是要参展吗?”   “嗯。”杨佳也笑了笑。   陈礼延去结账,就算再没有绅士风度,再怎样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也不能让女孩买单。出了商场,杨佳自己打车走了,陈礼延在路边目送她离开,随后再一个人去地下车库找车。   坐电梯下到负二层,停车场的光线随之黯淡下来,陈礼延敛去脸上的笑容,一言不发地去找车。上车后,他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心里明白杨佳应该是那种有追求有抱负的女孩,她自身条件相当不错,择偶标准自然也高。   问起他爸的公司,说他爸偏心哥哥,其实都是在试探陈礼延有没有接手,有没有在这个家里拿到话语权。可惜陈礼延的确是扶不起来,杨佳问了几句之后变得兴趣缺缺。   陈礼延点了根烟,垂着眼睛在车里一个人又待了一会儿,觉得这饭吃得相当没意思,但是总算可以去找他爸糊弄过去。   与此同时,彭予枫则在和常文的“推拉战”中失败,手里的项目一度进入了凝滞状态。   彭予枫终于在工作两年之后体会到职场的险恶——一个人的努力永远不够,只有每个人都很靠谱,才能把一件事做完。下午的时候彭予枫被组长拉去会议室单独聊了聊,说常文觉得彭予枫的沟通十分低效。   彭予枫:“……”   他也觉得很低效,但怎么能说是他低效?他现在怀疑上一个离职的人在整个验收过程中根本什么也没管,质量全凭常文随心。这样显然不正常,常文只不过是糊弄习惯了,却觉得在彭予枫这里也能糊弄过去。   况且,彭予枫十分困惑的一点就是那家外包公司的质量,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没人去换掉这家公司,也想不通为什么常文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还是喜欢和这家合作。   组长也不知道,平时他们业务繁忙,管不到那么远,专业的事情只能由常文去对接。两人在会议室大眼瞪小眼,组长说:“你记得讲话不要那么直白,对方有时候也受不了。”   “好吧。”彭予枫无奈地点头,“我只是想要效率一点。”   然而,很快又发生了另一件彭予枫没想到的事情——   刚来杭州时,彭予枫经由辅导员介绍,去看了学长宋景明要转租的房子。后来宋景明说他有一个校友群,便把彭予枫拉了进去。校友群是他们学校每年在当地就业的同学们,基本上每年都有人进来,平时群里会分享一些工作消息,也有人偶尔求助,彭予枫很少去关注这个群。   但最近这个群里却爆出一则“学姐手撕渣男”的戏码,聊天记录、录音、照片全部打包,甚至还有一个pdf的说明,写的像是论文。许久不怎么联系的宋景明看了之后也在问彭予枫:[群里的你看了没?这也太狠了。]   彭予枫:[我没看完,今天消息爆了,有没有总结?]   宋景明:[给你省流:前两届外院的一个妹子,她和男朋友来这里工作好几年,今年都快谈婚论嫁了,但是忽然发现对方出轨,所以一气之下就把对方很多事情都爆了出来。]   彭予枫:[谢谢你,宋哥,简洁明了。]   彭予枫听过太多这样走向的八卦,其实也不算特别新鲜的事情,甚至这种“剧情”已经引起不了他心中太多的波澜。   现代人每天要接收的信息实在太多,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忘记这件事。但唯一让彭予枫有些在意的是,这个学姐男朋友所在的公司竟然就是和他们合作的那家外包公司。   最近彭予枫饱受折磨,所以对那家公司的名字格外记忆犹新。他重新在混乱的八卦证据中翻看几遍,接着缓缓吐出一口气,对着电脑屏幕微微发呆。   不会吧?彭予枫的太阳穴开始胀痛。如果按照这个学姐的爆料,他男朋友和某公司的对接人私底下有过行贿行为……不,等等。彭予枫心不在焉地站起来,接着去楼下中庭里抽烟。   会这么巧吗?彭予枫想。对接人难道是常文?是因为他私下受贿,所以他们才把需求给这家公司做?老实讲,彭予枫的猜想把他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武断,但同时也知道他必须要遵守公正廉洁的原则。   彭予枫来回转了几圈,手里的烟灰燃烧一半掉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想了半天,还是点开了校友群的群名片。   回家后,陈礼延听彭予枫说了这件事,他露出的表情也像是在听天方夜谭,说:“……然后?”   “我怀疑真的是。”彭予枫很严肃地说,“我把这些证据都收集好了,明天我会去找组长聊聊。”   “公司是可以匿名举报的吗?”陈礼延把两人点的外卖拆掉,彭予枫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吃饭上面了,手里拿着的竹筷上有刺他也没看见,陈礼延连忙阻止,“哎,换一双,你拿我的吃。”   “是有匿名举报的通道。”彭予枫说,“不过,我不信举报是匿名的。”   “我也是。”陈礼延赞同地点头。   彭予枫沉默地吃了两口,又认真地说:“但是这件事必须要有人去做,如果是真的,常文的行为是不对的。”   “嗯。”陈礼延看着彭予枫,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帮他一起骂,“这人烦死了!天天找我老婆麻烦!正好踩住他老鼠尾巴,把他揪出来!”   陈礼延算看出来了,彭予枫眼睛里藏不了沙子——这种事情如果换了陈礼延,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和常文认真沟通,把自己弄得那么疲惫,没什么意思。   但彭予枫想做,陈礼延也无条件支持。两人晚上又整理了一遍从学姐那边要来的资料,隔天一早彭予枫就先去找了组长。组长非常意外,和彭予枫一起去约了上一级领导,最终得到的回复是:已了解,这件事已经在调查中,其实是有人先彭予枫一步举报了常文。   组长气得要死:“这常文真的有问题!”   可彭予枫万万没有想到,“意外发现常文行贿”这件事只不过是多米诺骨牌中倒塌的一环。   周末,彭予枫和陈礼延一起开车去超市采购。陈礼延问起常文的消息,彭予枫只说现在结果还没出,但在工作软件上看见常文已经请了假。   两人逛到一半,彭予枫难得接了个工作上的电话,他有点抱歉地对陈礼延说:“我得去公司一趟。”   “哦。”陈礼延顿时垮起一张脸,“那我送你去。”   “别。”彭予枫在角落里张望了几下,看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才很快地亲了亲陈礼延,“我打车去吧,你买好东西直接回家,我晚上就回来了。”   陈礼延懒洋洋地翘起嘴角,眼睛里再次出现亮光,他低头,伸手捏了捏彭予枫的脸颊,叮嘱道:“你记得早点回来,我……我洗好了在床上等你。”   彭予枫立刻笑出声,陈礼延怪不好意思的,又嚷嚷道:“干什么!笑什么!”   “知道了。”彭予枫弯起眼睛,拉了拉陈礼延的手才离开。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陈礼延才叹了口气,推着车四处闲逛。而后,在饮料区的拐弯处,陈礼延先是听见一个小女孩软萌的声音笑道:“爸爸,我想喝这个!”   接着,他又看见旁边的男人抱起小女孩,亲亲她的小脸蛋,答应下来:“好,爸爸给你买。”   陈礼延停住脚步,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影,如遭雷击般瞪大了眼睛。   郝云飞微微侧过脸,也在这一瞬间看见了陈礼延。陈礼延很快反应过来,想要装作没看见,低头转身要走的时候却被郝云飞叫住:“陈礼延。” 第54章 乐园   “哥哥?你吃这个。”小姑娘抬起手献宝。   “嗯,我吃,你喂我……乖宝宝。”陈礼延单手抱着她,也对她笑起来,“不过你不能喊我哥哥,差辈了,你要喊我叔叔。”   “哥哥,我要进去玩。”小姑娘转过头。   商场一楼搭建起巨大的海洋球乐园,陈礼延抱着她走过去,跟她商量:“等下问问你……爸,能不能玩这个。”   小姑娘骄傲地说:“爸爸什么都会答应我!”   陈礼延附和道:“我也看出来了,你爸就是万能的许愿机。”   人群之中,陈礼延就这样抱着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小姑娘,眼巴巴地站在海洋球乐园旁边等待。有那么一瞬间,陈礼延的确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想,怀里的这个小人很脆弱,他得赶紧……   “我来了。”郝云飞端着两杯咖啡小跑过来,“不好意思,久等,排了一会儿队。”   陈礼延顿时松了口气,说:“她想玩这个。”   “好。”郝云飞把孩子从陈礼延的怀里接过去,给小孩买了门票。   陈礼延拿着咖啡,大脑仍然处于宕机之后的卡顿状态,只是呆呆地看着郝云飞单膝跪在地上,帮小姑娘整理一下衣服,又叮嘱她不能做哪些危险动作,然后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一个人走进去。   “慢点,宝宝。”郝云飞说。   “知道啦——”   陈礼延原地不动,郝云飞收回目光,向陈礼延笑着走过来,说:“我们去那边坐会儿?那边有椅子。”   “……行。”陈礼延心情复杂地应道。   他在无意之中撞破了一个大秘密,想要逃开,却被郝云飞当场叫住名字,于是也不知道为何,陈礼延竟然跟着郝云飞走到商场里来。他在做什么呢?陈礼延想。郝云飞有什么目的?这是他亲生女儿吗?可是……为什么?他不是和江海在一起吗?   两个大男人并排坐在一起,彼此陷入一个即将无限沉默下去的开场白,他们各有各的心思,最终还是由郝云飞先开了口:“她一般跟她妈妈,我每个月会找时间带她出来玩。”   “嗯。”陈礼延看向郝云飞的手,没有婚戒。   “我结婚了,但婚姻不太幸福,两年前就和她妈妈分居了,现在就是为了这一个女儿,其他的几乎已经没有了。”郝云飞的眼神注视着前方。   陈礼延安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才问:“那……江海呢?”   “他?”郝云飞低头笑了笑,“他是我高中时候的男朋友,谈到大二时差不多,后面分开好几年。曾经我也以为不会再遇到他了,是去参加同学会时候遇上的,后来就又试着重新在一起。”   “可是……可是你已经……”陈礼延不能理解。   “和女人结婚了,是吗?对啊……”郝云飞喃喃地说,“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能信吗?感情很复杂,我可能是个双性恋吧,所以结婚不久就觉得很痛苦,或者我只能爱一个人爱一段限定时间。不太好……太渣了。”   陈礼延思忖半晌,在消化郝云飞给他塞进来的信息量,又说:“只要你不是……等等,你和江海在一起的时候,是离婚了吗?”   郝云飞垂着眼睛,喝了一口咖啡,过了许久才答道:“不是,没有离婚。”   “那你……”陈礼延更加吃惊,“那你这不是……”   “出轨。”   砰的一声,陈礼延下意识地把手里空掉的咖啡杯捏紧,他拧着眉头看向郝云飞——高大帅气的男人,有着一份体面的职业,原本应当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就算江海是他以前交往过的人,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给其他人带来伤害吗?他们怎么能……依然那样心安理得地在外面约会?就算郝云飞控制不住自己,那江海呢?他难道也不知道这是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情吗?   郝云飞愣了愣,看着陈礼延沉下去的脸色,说:“抱歉,我跟你说这些没什么别的意思,今天也是偶然碰见了。”   “不,没事。”陈礼延最终还是说不出那些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台词,“那你打算离婚吗?毕竟你现在和江海……看起来感情也挺好的。”   “再说吧,我……”郝云飞自嘲地笑了笑,“没想清楚。你觉得江海很喜欢我?实际上……从我俩认识以来,我是不能去找他的,都是等他随叫随到才行,他玩的……玩的比我花样多。我不可能真的和他结婚,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吧。”   陈礼延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又安静了一会儿,双眼看着前方——儿童乐园里面充满着欢声笑语,他在里面不断搜寻着,找到郝云飞的女儿,看见小姑娘兴奋地蹦来蹦去,笑容是那样天真无邪。陈礼延感到喝下的咖啡仿佛在他胃里翻腾起来,像是滚烫的岩浆那样难以忍受。   那个被搭建起来的乐园,宛若张开一张透明的结界,把孩子和大人的世界分隔开。陈礼延转动僵硬的脖子,感受到太阳穴的神经突突跳动着,看着乐园旁边站着不少成年人,每个人的脸都十分模糊。陈礼延想,他不应该在这个灰色的世界,他其实不属于这里,但他也回不到孩子的乐园了。   郝云飞的声音再次响起:“陈礼延,你是不是也……跟我差不多?”   “什么?”陈礼延困惑地问。   “你也是双性恋?”郝云飞迟疑地说,“抱歉,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太礼貌,但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我知道你以前都是谈的女生,但是彭予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双性恋的?”   陈礼延想,他怎么知道自己以前交往的都是女生?他们是在自己和彭予枫谈恋爱之后才认识的,理论上来说,郝云飞应该不会知道。   “你……”陈礼延问,“你以前认识我?”   “知道你,我们以前一个学校的,我比你高几届。”郝云飞抿了下嘴唇,点点头说,“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我爸和你妈还是同学,以前看过他们拍的照片,在国美的时候。”   郝云飞试着回忆,不太确定地说:“你妈妈姓罗?具体我忘记了。陈礼延……你没事吧?”   “不,我没事。”陈礼延心跳得飞快,他眨了眨眼睛,察觉到后背出了一层薄汗,他努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可能是咖啡喝多了,我对……我对咖啡因有点……敏感。”   他直视着地面上的一块黑色污渍,周围的声浪又像是隔着一层水雾般听不真切,陈礼延忽然站起来,对着郝云飞说:“我现在是同性恋。”   “嗯?”郝云飞没反应过来。   “我不是什么双性恋。”陈礼延脸色苍白地说,“我是同性恋,我是彭予枫一个人的同性恋。”   郝云飞和他对视,视线中包含的千言万语如同飞出的箭矢,不带任何感情地要击碎陈礼延。   陈礼延调整了几下呼吸,换上自己标志性的笑容,小声说:“你女儿很可爱,特别特别可爱……有机会,再一起出来玩。”   “嗯。”郝云飞漫不经心地说。   不太可能再出来一起玩了。陈礼延快速离开,把空掉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十分神经质地在垃圾桶旁边来回踱步,接着抽掉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烟。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车上,郝云飞的话像是一场不怎么清晰的梦境,和现实的他没有关系,但仍然会在某个瞬间被梦境的触手纠缠。   “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我爸和你妈是同学,以前看过他们拍的照片……”   “你妈妈姓罗?具体我忘记了。”   “你也是双性恋?”   “没有离婚。”   “出轨。”   “出轨。”   “出轨……”   陈礼延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停地深呼吸着,他把车开出去,在街头没有方向地打转。直到夕阳快要落下,陈礼延改变了方向,再一次地直奔西湖。他开得很快,开到湖滨附近,停好车之后一路狂奔。天快黑了。陈礼延想。天怎么这么快就黑了。不要,等等他。   等等。   等等他。   陈礼延气喘吁吁地跑到西湖边,拥挤的人群发出各种嘈杂的声音,排着游船的队伍已经望不到头。陈礼延没有赶上日落,他只能在天黑之后到达湖边。湖上的风吹过来,陈礼延像是一只不小心地被人抛上岸的鱼,无力地扑腾很久,终于在快要彻底失去呼吸的时候回到了水里。氧气,氧气令他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妈。”陈礼延舒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微妙感觉,“妈,我……我好久没来见你了。”   他绕着西湖边走了一会儿,手机发出即将没电的提示,陈礼延只好改变了方向,干脆走到苹果商店里,拔掉样机的充电线,把自己手机插上去充电。他找到微信里面郝云飞的头像,打开后在删除好友上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这么做。   陈礼延的脑袋里混乱不堪,有各种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最早是彭予枫,“我不和直男谈恋爱。”然后是阿谭,“一般都是谈一段时间吧,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散了。”接着又是彭予枫,“假设有一天你又遇到一个你心动的女孩……”郝云飞的声音格外沉重,“我不可能真的和他结婚,我们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吧。”   他想,是啊,原来他们都这么说,这些话的背后都是一个意思。   陈礼延情不自禁地揉揉眼睛,感到眼眶莫名其妙地疼起来。   ……   彭予枫:[你还没回家?在超市买东西买这么久?]   谢天谢地!彭予枫的消息一进来,陈礼延那颗动荡的心终于感受到一股强有力的安全感。   陈:[我马上回家,你等我。]   陈:[彭予枫,我好喜欢你。] 第55章 浮萍   周二早上,彭予枫打开邮箱,看见公司发布了有关常文违反公正廉洁条例的处罚结果。   虽然邮件中已经将常文的名字隐去,但明眼人几乎都知道这说的就是他。通过私下底收购物卡等行为,常文将内部需求外包给几个特别公司,造成了一系列不良影响。彭予枫关掉邮件,打开工作软件,看见原先常文的休假状态已经消失,现在是离职状态。   彭予枫不用和常文打交道了,很快,就有新的同事接替了常文,过来重新和彭予枫打了个招呼,让他以后有事就找他对接。   这件事在彭予枫看来已经结束,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把这件事告诉陈礼延,陈礼延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被彭予枫叫了好几次才回神:“……嗯,我也看见邮件了。”   “你想什么呢,想的那么出神。”彭予枫好奇地问。   “在想方案,昨天有个策划对我说今天就是ddl,我气死了。”陈礼延低着头说。   彭予枫同情地摸了把陈礼延的头,两人吃完饭走在路上,遇见彭予枫隔壁的工友小哥,小哥笑道:“哟,彭彭!”   彭予枫也对他们笑了笑。一行人和他们擦肩而过,彭予枫感受到一种带有善意的打量——陈礼延像是个顽固的NPC,从他入职开始,每天都要固定刷新在他的工位后面,久而久之大家都认识了。并且……   并且其实他们都看出了陈礼延和他关系不一般。彭予枫想。只不过,大家心知肚明,甚至很友善地包容了他们。   “走了。”彭予枫和陈礼延互相告别,“晚上吃火锅吗?”   “嗯。”陈礼延迟钝地笑了笑,“听你的。”   奇怪。彭予枫想。他不是挺喜欢吃火锅的吗?为什么听起来一点都不兴奋了?   这一年的下半年,彭予枫的平静生活是被一个不认识的电话号码所打破的。陈礼延来到他的生命,给彭予枫带来一种颠覆性的爱,彭予枫被这种爱麻痹了神经,差点要忘记小心。   陌生号码:[你男朋友是四楼那个设计师吧。]   陌生号码:[你们谈多久了?]   陌生号码:[你男朋友又帅又有钱,感觉你差点。]   陌生号码:[但你男朋友之前和别的女生在一起吃饭,你知道吗?]   ……   彭予枫午觉睡醒之后看见手机上的短信,坐在工位上怔愣了好一会儿。接着,他走到洗手间,用凉水冲了冲脸,躲进一个无人的隔间,面无表情地反复看这些消息,最终回:[你是谁?]   陌生号码:[我有照片,你想看吗?]   陌生号码:[我发你邮箱。]   叮的一声,彭予枫的邮箱收到一条新的邮件。他默不作声地打开,发现附件里是一张照片——有些模糊,但看起来的确是陈礼延和一个女生坐在一起吃饭,那家西餐厅人很少,两人坐在半开放的位置上,看不出有什么亲密的动作。   彭予枫努力回想,前阵子他被工作上的烦心事缠住,有几天没有和陈礼延在一起。他切出去找陈礼延的微信,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莫名得干痛,拿着手机的手也有微微有点颤抖。   彭予枫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很快地冷静下来,一条条地往前翻看陈礼延给他发来的消息。   陈:[彭予枫,我好喜欢你。]   陈:[小枫,今天吃什么?]   陈:[下楼吗?]   陈:[想你了……等会儿下楼来给我抱抱,老地方见。]   陈:[我中午出去和一个姐姐吃顿饭,她是我爸朋友的女儿。]   彭予枫停止下来。   是这天吗?应该是。差不多能对得上。彭予枫怎么回的?他没有回,他只发了一个表情包,就把这件事彻底忘记了。   为什么?是因为和陈礼延在一起太安全了吗?彭予枫想。他很相信陈礼延,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事实上也真的没有这个可能,两人同居后每天都在一起,陈礼延做什么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陈礼延又怎么会跟他说?   彭予枫一个人想了一会儿,思考这个陌生号码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彭予枫:[你是谁?]   陌生号码:[你还想看更多吗?]   彭予枫拉黑了这个号码,直接删掉这些奇怪的短信。对方没有看到彭予枫愤怒的样子,发现自己被拉黑后又换了其他手机号骚扰他:[你和你男朋友千万别在公司办公室里玩起来啊,不然的话可是容易被人举报的。]   彭予枫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丝线索,他觉得这个人可能是常文。   一瞬间,彭予枫内心的怒气被一种可笑的怜悯所代替——他难道把自己被开除的事情归咎于彭予枫吗?这算什么道理?彭予枫不再回任何消息,把这几个奇怪的手机号全都一一拉黑。   陈礼延答应过自己。彭予枫又想。他早就说过,他们之间要有相处的底线,彭予枫有他的底线。   但那天……彭予枫也确实没有问过,为什么陈礼延要去和对方吃饭。如果他现在去问会突兀吗?已经过去了一阵子,陈礼延平常不记事,他一定早就忘了,彭予枫何必又去再问。   彭予枫趴在桌子上,耳朵里塞上耳机,翻到很久之前的那段失眠日子,陈礼延带他去听音乐会,回来后彭予枫自己单独建了一个古典乐的歌单。   好久,好久没听过了。彭予枫按下播放,让周围的喧嚣在他的周围褪去。陈礼延已经属于他了,不是吗?彭予枫听了一会儿歌,又想到,这么久以来,他还是没和陈礼延聊过家里的事情。不仅仅是陈礼延不说这些,彭予枫自己也不说。彭予枫越想越觉得他们只是在外面谈恋爱,好像是漂泊的浮萍那般,凑到一块儿把叶子连在一起。   转眼到了深秋,陈礼延接了电话,说要去和他爸爸吃饭。彭予枫在心里简单计算一下陈礼延和他爸爸吃饭的频率,不经意地问道:“你们好像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饭?”   “嗯。”在穿衣服的陈礼延背对着他,“我爸忙。”   彭予枫坐在沙发上盘着腿看向陈礼延,意识到自己有一点想让陈礼延多说些关于家人的话题,但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会比较好。   陈礼延穿好衣服,回过头看见彭予枫呆呆地坐在那里,顿时笑了起来,走过来一把抱住彭予枫,撒娇道:“你先去Abyss等我吧,我晚上就去那边找你们,阿谭又要过生日了,今天请吃饭。”   “嗯。”彭予枫也紧紧地抱住他,心头那些漂浮不定的愁绪被眼前具象化的拥抱所冲散。彭予枫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你身上好好闻。”   “是吗?”陈礼延低着头,自己闻了闻袖子上的味道,“洗衣液和阳光吧。”   “晚上见。”陈礼延说。   “晚上见。”彭予枫对他挥手。   门被关上。   彭予枫抱着抱枕倒在沙发上,猫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看见陈礼延走了,终于可以噔噔噔地跑过来,乖乖地睡在彭予枫的身边。   也许可以找一个更好的机会。彭予枫一边玩着猫耳朵,一边想。他打开日历看了看,发现再过不久他和陈礼延即将迎来恋爱一周年的纪念日。彭予枫可以先告诉他,我早就出柜了,高中毕业后就出柜了……你呢?好像一直没问过这个问题,哈哈,不会我俩谈这么久,你家里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彭予枫出神地看着白色墙壁——那上面煞有介事地挂了一幅画,是他画的陈礼延,陈礼延教他画的。   彭予枫有在Abyss没开门之前就进去的特权,但今天进去后,他倒是遇到了有阵子没见过的江海。阿谭还在做准备工作,江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正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发呆。   “你来了。”阿谭笑着看他,“礼物准备了没有?”   “嗯。”彭予枫说,“在陈礼延车上,等他过来带给你。”   彭予枫自己接了杯水,走到江海身边,笑着问:“你在看什么?写论文吗?”   “嗯。”江海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写不出来。”   “写不出来休息会儿。”彭予枫说,“晚上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吗?要不要叫上郝云飞?”   “不。”江海摇了摇头,软绵绵地趴在桌子上,他应该还没工作过,身上的那种学生气还在,彭予枫总觉得他会比江海成熟一些。   “别叫他。”江海说,“我都快和他分手了。”   “什么?”彭予枫微微愣住,“……为什么?”   彭予枫还没来得及多问几句,就看见眼泪从江海的眼角默默地流下来,他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彭予枫赶紧手忙脚乱地抽纸巾给他。   江海把鼻子擦得有点红,不太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就是……本来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挺好的,但是你一来和我说话我就不行了。”   “没关系。”彭予枫安慰他。   江海说:“我爸妈最不喜欢我哭了,从小到大都不准我哭,像是哭了就会犯罪。”   彭予枫说:“没关系的,哭出来也没事。”   江海的眼睛里还有泪光,两人在灯光下彼此对视,他说:“有时候挺羡慕你的,彭彭,你男朋友对你真好,你俩能明确地爱着对方真好……我就比较倒霉了,我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男小三。”   彭予枫的眼皮跳了一下,他伸手过去握住江海的手,轻声问:“怎么了?”   “郝云飞之前和女人结婚了。”江海说,“他就是一个双性恋。”   不知为何,咚的一声,彭予枫的心脏随着江海的话重重地一跳,似乎要挣脱出一圈越缠越紧的锁链。 第56章 罗生门   彭予枫觉得自己对这些事情有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他当然可以期待爱情,找到爱情,相信陈礼延,和他在一起。   但在彭予枫的内心深处,那个见不到光亮的、有去无回的、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下潜的深渊里,他明白大多数人的命运并不会因为爱情而改变。说到底,爱是什么?人类的一种冲动?一种幻觉?荷尔蒙激烈迸发的产物?   性少数群体中的“少数”不是空穴来风,有极大可能大家会对同性产生过一些好感,但始终有一股看不见的浪潮,一座看不见的时钟在驱赶人们。文化、家庭、传统……到了固定的时刻,追求一种稳定安全的生活才是让人活下去的必要条件。爱情的魔力会在某一个瞬间消失,彻底消失。   彭予枫认识的人中,有不少是很难界定的。   比如印致远,说自己喜欢过男孩也喜欢过女孩,两者都可以接受。比如阿谭,他明确说自己不是gay,但他又和一个穿女装的男孩在一起过。有可以掰弯的直男,他的陈礼延?也有根本掰不弯的直男,大学时期朋友爱上的足球队队长?   说到底,人这种生物,太过复杂,太过善变,根本没有一个完美的规则去划分,人也不可以被划分。   郝云飞。已婚。双性恋。   彭予枫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关键词,他可以想象江海经历了什么。或许要比他想象中更严重一点,毕竟涉及到“婚姻”、“出轨”。再无解一些,还有“孩子”、“双方父母牵扯进来的家庭”。江海到底是郁闷成什么样了,才会在他一个不算掏心掏肺的朋友面前情绪崩溃?   彭予枫不知道,只能在这一刻紧紧地握住江海的手。他侧过头,听见阿谭跟着走过来,关心道:“要不要吃点什么?给你们弄点甜的怎么样?热巧克力?”   彭予枫无意要做开解江海的人生导师,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别人给出的答案如果不符合自己的预期,就算再好再正确,其实江海听不进去。   阿谭没有很快走开,江海端着热巧克力喝了一口,垂下眼睛,感觉心情平复了才说:“我初中就和郝云飞认识了,不过我俩高中才一个学校,那时候很喜欢他,胆子也大,告白了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大学……感情慢慢变淡,我们就和平分手。”   “前些年同学聚会,又碰见了郝云飞。是我主动去和他说话的……他变得有些成熟,我以为……我以为我们能够重新开始一段感情。”江海白着一张脸说,“但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快要结婚了。”   江海安静了一会儿,像是灵魂飘到了其他地方,魂不守舍地说:“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阿谭和彭予枫彼此对视了一眼,又帮江海倒了杯水,三人坐在未开业的酒吧里,等待江海慢慢平复情绪。最后,江海把东西收拾好,背着包和两人告别:“谢谢。”   彭予枫说:“你去哪儿?”   “回学校。”江海像是忽然又振作起来,“我没事的,现在还有科研不会背叛我,我永远爱科研。”   彭予枫:“……”   阿谭忍不住笑起来,拍拍江海的肩膀,把人送了出去。彭予枫坐回到吧台处,想了想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哪一部分?”阿谭慢悠悠地说。   “郝云飞快结婚了,但他那时候不知道。”   “不好说。”阿谭说,“但是他喜欢郝云飞,郝云飞让他痛苦,郝云飞是个双性恋,这是事实。至于到底是明知故犯,还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做了小三,我不怎么信这部分,毕竟我们也不是法官,又没有听郝云飞的’证词’。”   阿谭把酒吧的灯都打开,再去把门口“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来,彭予枫轻声说:“罗生门。”   “对。”阿谭转过身,“就是罗生门。”   陈礼延晚上迟到了。   彭予枫和阿谭先坐张浩然的车去餐厅,彭予枫给陈礼延发了不少消息,问他现在在哪里,陈礼延像是在忙,隔很久才给他回:[你们先吃,我要晚一点。]   七八点钟的时候,深秋的末尾开始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夜雨。彭予枫他们坐在温暖明亮的餐厅里,察觉不到这场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是当彭予枫回过神,才发现窗户上有了雨点的痕迹。大大小小的雨点,有些寂寥地、无声地打在玻璃上。   彭予枫忘记陈礼延车上有没有伞,又担心他是不是在路上堵车。他不来,彭予枫的心始终悬在半空落不了地,连面前好吃的咖喱牛腩都没了滋味。   终于,陈礼延的电话来了,彭予枫立刻接起来,要去餐厅门口找他。   “你吃吧。”陈礼延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温柔,“我在找呢。”   “我都站起来了。”彭予枫笑了笑。   “外面下雨,你别到外面来,小心淋着。”陈礼延说。   彭予枫不是傻子,他出来也只是站在门口,外面的雨夜浸润着冰冷潮湿的水汽,一阵风吹来,彭予枫忍不住在门口打了个冷颤,随即裹紧T恤外面的毛衣开衫。他拿着手机,一直期待着,一直观望着,直到一个人影从他左边快速出现,然后配合着故意吓他的声音。彭予枫被吓了一跳,看见陈礼延穿着黑色夹克和牛仔裤,他没有打伞,额前的发也有些被淋湿,一张英俊的脸在灯光下看着有些苍白。   “你怎么不拆穿我了。”陈礼延笑着轻声说。   彭予枫说:“偶尔也会被你得逞。”   陈礼延说:“是你对我的防备心下降了吧。”   彭予枫伸手摸了摸陈礼延有些潮湿的头发,说:“怎么这么迟?给阿谭的礼物呢?”   “在这。”陈礼延拍了拍胸口,“我怕袋子被淋湿,放在衣服里了。”   彭予枫夸他:“聪明小陈。”   陈礼延的眼里藏着一丝疲惫,在这个迟到的雨夜,彭予枫假装没有看见。他们还在外面,去年阿谭生日他们一起打跑骚扰婉瑜的流氓,今年彭予枫在祈祷最好什么事也别发生。   两人走进去,陈礼延在彭予枫旁边加了张椅子,把礼物送给阿谭后,陈礼延低头狼吞虎咽起来。大家在他没来之前已经吃了一些,现在只有陈礼延是真的饿。   这之后,他们把喝酒的流程换掉,改为去张浩然和小沫的新家参观——这房子是张浩然妈妈给他的,只不过翻新用了一些时间,这几天才能陆陆续续地搬进来。   彭予枫坐在他们新家的书房,正对面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可以一个人待在这里看书,或者是仅仅等待黎明的到来。阿谭坐陈礼延的车顺路回家,等到送完阿谭,陈礼延才说:“我们今天回我家?”   “罗程秋一个猫在公寓没事吗?”   “有粮有水,出去之前也换过猫砂,明天我们就回来了。”   “那就去你家吧。”   “嗯。”陈礼延打了方向盘,在雨夜的路口掉了个头。   临近午夜,街道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雨声,偶尔有树叶落在地上,彭予枫看着车窗外的景象,看着陈礼延开车带他回到两人过年那段时间朝夕相处的地方。   一回到家,陈礼延换好鞋,脱掉外套扔在沙发上,忽然好像是泄了气一样。彭予枫早就猜到陈礼延不对劲了,但又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要喝水吗?”彭予枫走进厨房问,这里每周都有阿姨过来打扫,生活用品倒是一应俱全。   “喝。”陈礼延说。   彭予枫拿了瓶矿泉水给他,却被坐在沙发上的陈礼延紧紧抓住手腕,把他往下拉了拉,让他侧坐在自己怀里。陈礼延抱着彭予枫,小声说:“你帮我打开,喂我喝。”   彭予枫叹一口气,说:“好的,少爷。”   陈礼延低低地笑起来,说:“又叫我少爷。”   彭予枫喂陈礼延喝了点水,看见陈礼延的眼眶有些红,他的鼻尖陡然一酸,问:“你怎么了?下午出什么事了?”   陈礼延不说话,只是慢慢地收紧自己的手臂,像是要把彭予枫揉进自己的怀里,他湿热的吻贴上彭予枫的脖子、耳垂和嘴唇。彭予枫搂着陈礼延的肩膀,被他亲得晕晕乎乎,却本能地觉得这似乎不对……   彭予枫好不容易躲过一些,让陈礼延最后一下亲在他的下巴上,彭予枫喘着气问:“你跟你爸聊了什么?”   “没什么。”陈礼延笑了笑。   他帮彭予枫脱掉了外面的毛衣和袜子,拽过毛毯,搂着他倒在沙发上,陈礼延说:“先抱一会儿,你摸摸我。”   彭予枫照做了。   但他很快发现,陈礼延看起来并不是特别想做,于是彭予枫停下动作,想和他说说今天下午遇上江海的事情。   “江海?”陈礼延不自觉地抬高了一点声音。   “嗯。”彭予枫说,“他……算了,总之他说他要快和郝云飞分手了。”   “是吗?”陈礼延心不在焉地说,“分了也好,郝云飞……郝云飞还有其他更重要的考虑。”   彭予枫说:“你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郝云飞结婚了?”   陈礼延说:“……我知道。”   彭予枫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不舒服,一下子从陈礼延的怀里挣脱开。 第57章 夜雨无声   “小枫?”陈礼延还睡在沙发上,身上的毛毯被彭予枫的动作掀翻在地。   彭予枫踩着拖鞋,背对着陈礼延,语气嘲讽地说:“郝云飞就是我最讨厌的那一类人,分不清自己到底……不,其实也能分清,但他还是会找女人结婚,然而在选择之后他又想爱别的男人。既要这个又要那个,为什么这么贪心。”   雨夜的客厅,只留有角落一盏发出黄色光芒的落地灯,彭予枫一半的身体隐藏在黑暗里,陈礼延看着彭予枫的背影,有些嘴笨地说:“我……我没有站在郝云飞那一边,小枫,你过来。”   彭予枫没动。   陈礼延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再从背后抱着他,把脸埋在彭予枫的颈窝里,说:“他是人渣,但是江海……江海知道他已婚还要插足别人的家庭,这也说不过去吧。”   彭予枫侧过头,有点惊讶地说:“郝云飞是这么说的?”   陈礼延想了想,回忆道:“他没直接这么说,但不管江海一开始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应该当时就和郝云飞分手,做……小三,很罪恶。”   “可如果是郝云飞骗了他呢?为什么你把所有的错都归到江海头上?”彭予枫转过脸来,瞪着眼睛看向陈礼延,“你难道不觉得郝云飞问题很大吗?”   “是。”陈礼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突然开始讨论这些,但彭予枫好像也没有把他说的话听进去,“我没有说郝云飞没有问题,只是说事实已经这样了,郝云飞……郝云飞有一个女儿,江海对人家小孩造成的伤害太大了。”   彭予枫安静地听着,他的眼睛垂下来,黑色的眼睫颤动着,忽然笑道:“我倒是觉得有郝云飞那样的父亲,才是这个小孩以后痛苦的源头。”   “做小三就是不对的。”陈礼延沉声说,“做小三会遭天谴的。”   彭予枫抬高声音,说:“我没说做小三对,我是说这一切的源头,其实是郝云飞……郝云飞要是真的爱自己的小孩,就不会做这些事情了。”   陈礼延非常无奈地说:“他没有不爱他的小孩。”   “你……”彭予枫心烦意乱地走进浴室,“算了。”   彭予枫站在水池前,用冷水洗了把脸,手撑在水池边上,让额头的水珠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滑。白炽灯下,彭予枫见到镜子里的自己渐渐露出一个迷茫的眼神。他想,怎么都快要和陈礼延吵起来了。郝云飞和江海是有问题,这也再次证明了他们的话完全就是一场现实版的罗生门。为了罗生门起争执,这是一件很蠢的事情。何况,别人的感情问题关彭予枫和陈礼延什么事?   彭予枫回过头,看见陈礼延高挑的影子出现在门外,声音变得有点委屈,他说:“小枫,对不起。”   陈礼延焦虑地来回走了几步,似乎也和彭予枫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我刚刚嗓门大了点,我态度不好……不是,我怎么会跟你因为这个吵架,真的太蠢了……你别躲在里面不吭声。”   彭予枫拉开浴室门,陈礼延顿时把他紧紧抱住,又说:“郝云飞和江海杀人放火了都不关我们的事,别再说了。”   “好。”彭予枫同样郁闷地说。   陈礼延亲亲他的额头,说:“你想泡澡吗?我放点水。”   “好。”   陈礼延把浴缸放好水,彭予枫脱掉衣服钻进水里。过了一会儿,陈礼延也坐进来,浴缸中的热水随着他的动作往外溢出一些。陈礼延问:“洗头吗?”   “洗吧。”彭予枫抱着膝盖。   陈礼延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按了按彭予枫的肩膀,轻松地说道:“那我帮你洗。”   洗着洗着,陈礼延难免忍不住亲亲彭予枫的脸颊,两人的肌肤相贴,心脏隔着皮肉紧紧地靠在一起。彭予枫在陈礼延帮他冲水的时候想,或许他们从未在一些比较严肃的话题上达成一致,他和陈礼延的成长背景天差地别,陈礼延并不是每个地方都会无条件地赞同他。   为什么两人忽然就无法听到对方,也无法说服对方?彭予枫也不知道。   彭予枫先洗完出来,用白色浴巾裹着自己。他去冰箱里找到一些酒,打开站在窗边喝起来。雨下的越来越大,江水变得漆黑一片,再也没有了往日平静的样子。彭予枫把窗户稍稍打开,闻见雨水的味道,下一刻,远处的乌云翻涌起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雷跟着炸开。   彭予枫把空掉的酒瓶扔进垃圾桶,他喝得很快,这样其实不好。房间里亮了灯,陈礼延打开衣柜拿衣服穿上,又跑到客厅里来:“彭予枫,你穿衣服吧。”   “不做吗?”彭予枫讲话带着酒气,“家里有套吧。”   “有。”陈礼延对他笑了笑,走过来低头亲他一下,“那你先回房间。”   又是一道闪电,一闪而逝的白色光芒照亮了陈礼延的脸——他很累。彭予枫想。他今天很累了,其实不怎么想做,自己干脆放他赶紧去睡觉吧。现在几点了?彭予枫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一点还没到。   他走进房间,睡在床上,过了一会儿陈礼延走进来,他跪在床上,把彭予枫的浴巾解开,用手帮他,再接着低下头去。彭予枫闭上眼睛,忍耐了一会儿,说:“陈礼延。”   “嗯?”陈礼延用鼻音回道。   “好、好了……”彭予枫的脸颊发烫,“可以,可以了,你停下来,我快……”   陈礼延却好像没有听见,没有听彭予枫的要放过他,彭予枫的脆弱点完全掌握在陈礼延的手里,最后竟然也就这样达到了顶点。彭予枫大喊了一声:“陈礼延!”   陈礼延默不作声地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接着去浴室里漱口,回来后看见彭予枫还躺在那里,手臂横在眼睛上。陈礼延笑了笑,嬉皮笑脸地扑过去,然后帮彭予枫擦了擦身上沾到的东西,正要开口:“小枫,你……”   彭予枫却反手“啪”地一下打在陈礼延的脖子上,陈礼延顿时愣在原地。   他没打脸,只是打在脖子的侧面,陈礼延动也不动,彭予枫借着外面微弱的光线却看见那块地方迅速地泛起红。   彭予枫坐起来,声音从喉咙里绝望地挤出来,他说:“陈礼延,你为什么要这样?”   “……哪样?”陈礼延说。   彭予枫说:“你不想做就说不要做,说我累了,想睡觉了不行吗?”   “我……”陈礼延还是愣在那里,“我……”   “你平时就会停下来,要和我一起,今天不想的话就说不要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喜欢你。”陈礼延小声地说,“我怕你生气,你之前不就已经在生气了吗?”   彭予枫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无力地叹了口气,说:“嗯,知道了。”   他拉开衣柜,觉得脑袋里面乱糟糟的一团,随便抓了件衣服换上,然后去浴室里抽烟。彭予枫坐在马桶上,一只手有些烦躁地抓着头发,等待着手里的烟抽完,最后拆了一颗薄荷糖放进嘴里。薄荷糖太辣了,让彭予枫忍不住抽了口气,双眼也被刺激得泪眼汪汪。   走出去的时候,陈礼延躺在床上,已经默默地裹好了毛毯。彭予枫绕到另一边,陈礼延自动张开怀抱,那是留给彭予枫的地方,他也还在等他回来。彭予枫钻到陈礼延的怀里,双手搂住陈礼延的脖子,摩挲着他的后颈和后背。   两人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彼此呼吸交错着,无言地听了一会儿外面的雨声。   陈礼延说:“也不知道阿谭会不会喜欢今天送他的东西。”   彭予枫说:“会喜欢的。”   陈礼延凑过来,用下巴蹭了蹭彭予枫的肩膀。彭予枫想,他可以让这个奇怪的夜晚就这么过去,只要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他最终会睡过去,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也许他就能假装陈礼延的反常并不存在,也许他就能让风吹走那颗落在他眼睛里的砂砾。   他们明明之前一直很好,恋爱中的争吵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彭予枫放下心,决定让今晚过去,他一定可以和陈礼延迎来他们的一周年恋爱纪念日。   可是,可是……   可是,彭予枫没有这么做。   他就是学不会,他就是麻烦。他又变成了那种不讨喜的、没有人爱的、还会影响别人的泥沼。   所以他还是问陈礼延:“你之前有次和你爸朋友的女儿出去吃饭,还记得吗?”   “……嗯。”陈礼延过了很久才说。   “你为什么忽然要和她吃饭?”   “只是吃饭。”陈礼延说,“我保证。”   “为什么要去?”彭予枫平静地问。   彭予枫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伸手摸到陈礼延的侧脸,看见陈礼延朝他看过来,彭予枫也盯着他看。   陈礼延不说话,彭予枫又艰涩地问:“陈礼延,你跟你家里人出柜没有?我一直忘记问你这件事情了,我……”   陈礼延侧过头,吻了吻彭予枫的手,他仿佛整个人都往下塌陷了,他不再折磨彭予枫,十分温柔地告诉他:“我没有出柜。”   彭予枫眨了眨眼睛。   陈礼延又说:“跟那个姐姐吃饭是因为……我爸要我去相亲。”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彭予枫就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了,他听见雨依然打在玻璃上,但那声音却令他恐惧异常,眼泪流下来了,彭予枫想,果然如此。陈礼延从身体里发出一声叹息,难受地帮他擦眼睛,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小枫,你别哭,你哭得我心要疼死了。” 第58章 哪怕一秒钟   早上起床的时候,接到他爸电话的时候,陈礼延还不知道这一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天对于他来说,会有多么的漫长。   他只是很平常地醒来,感受到彭予枫睡在他的怀里,幸福地赖了一会儿床。他们晚上要出去吃饭,秋天即将结束,冬天就快到来,一转眼今年又要过去,今年在陈礼延的生命中,是不是最重要的一年?   起来后,彭予枫穿着毛衣蹲在客厅里,猫的碗已经空了。陈礼延在浴室洗漱,听见彭予枫温柔地跟猫说话,又听见一阵猫粮落在碗里的清脆声响。陈礼延对着镜子微笑起来,他很喜欢现在,很喜欢彭予枫给他带来的一切。   “晚上见。”陈礼延说。   彭予枫看着他,也说:“晚上见。”   他看起来好像有话想对自己说。陈礼延下楼,把车开出去之后想到,之后要找个机会问问彭予枫。   爸爸今天没有提前等他,反倒是把他叫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馆。陈礼延很少来这里,在茶馆的榻榻米上躺了很久,才听见他爸的脚步声。   “吃饭了吗?”爸爸脱掉外套,对他问道。   陈礼延坐直身体,回道:“吃了些点心,不算太饿。”   爸爸皱着眉头,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服务生进来添了茶水,再次帮他们把门关上。午后的阳光从另一侧的窗户洒进来,爸爸的语气依然很和善,但显然今天像是有特别的话要对陈礼延说。   陈礼延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种感觉如同上学时期老师点名,明明拼命把头低下去了,祈祷着别喊我,但最终还是从老师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于是,陈礼延叹一口气,从座位上坐起来。   有时候害怕什么,反而就会发生什么。墨菲的定律围绕着陈礼延,最终像是一只讨厌的黑色乌鸦,收起翅膀落在他的脑袋上,让他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收敛起平日里的笑容,问道:“爸,找我有什么事?”   中年男人穿着得体,看起来不像是商人,倒是拥有一种学者般的儒雅。他沉默地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陈礼延的胃里涌现出一股如飓风般的力量,霎时间将他的五脏六腑冲散。这短短的一刹那,万千思绪涌上陈礼延的心头——爸怎么知道的?他知道彭予枫了?杨佳不会说了什么吧?不,等等,杨佳也应该不会知道彭予枫是他的对象。   爸爸看了一眼陈礼延,见他没有立刻回答,了然道:“那就是了。”   “……嗯。”陈礼延回过神,攥紧放在桌下的拳头,决定还是先按兵不动。   爸爸给陈礼延的空杯续上茶,慢慢地说:“当然不是特地找人盯着你,是你哥有一次在外面……看到的。”   陈礼延和彭予枫经常出去吃饭,“外面”的范围实在太大,但年轻人喜欢去的地方有重合也很正常,毕竟陈礼延有时候也是在网上看到推荐之后才去的。   “嗯。”陈礼延干巴巴地说,“在哪儿?”   爸爸含糊地说:“西湖那边。”   两人又陷入一阵无法掩饰的尴尬之中,陈礼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觉得心跳得十分厉害,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他爸要和他说的事情——他爸究竟知道多少?仅仅是看到的吗?那也可以说是捕风捉影,爸爸未必会完全相信?   爸爸清了清嗓子,有些疲惫地看向陈礼延,他的眼角已经布满皱纹,他思忖着,试探着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前让你去见杨叔叔的女儿,你也没有拒绝。”   陈礼延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开。   爸爸说:“看着我。”   陈礼延的肩膀像是被两块沉重的石头压住,又转过头看着他爸,依然没有说话。   “看着我。”   陈礼延第一次见他爸的时候,他爸也是这么说的。那时候他根本不熟悉这个男人,很腼腆地躲在保姆的身后。   “小延。”爸爸说,“你为什么不对我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记得你以前交过的女朋友……之前你还和爸爸提过一个叫’婉瑜’的女孩子……就是在去年,对吗?”   陈礼延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嗯,对,去年。”   “那现在呢?”爸爸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这样不行!陈礼延晃晃脑袋,将那蹲在头上的乌鸦驱赶走,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依旧在颤抖,他尽力压下在胸腔中乱跳的心脏,想要干脆对爸爸解释清楚,但是——   “你不对我说,是因为害怕吗?”爸爸的手指转了转瓷杯,“怕我不理解?”   “嗯……”陈礼延胡乱地点点头,“有一部分,主要是,我突然变成同……”   爸爸忽然提高声音,不由分说地打断他:“小延。”   陈礼延惊讶地愣在当场。   爸爸沉声道:“小延,你不用害怕,你是我的儿子,虽然你从小没和我生活在一起,虽然你妈妈……但爸爸心里始终是有你的,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害怕我,我不会断掉给你的钱。”   陈礼延眨了眨眼睛,在努力消化着爸爸的话。   “小延,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了解你。”爸爸从口袋里拿出烟盒,非常难得地在陈礼延的面前点上一根烟,“我猜你只是觉得一时新鲜,所以……”   “不是的!”陈礼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是觉得一时新鲜,爸,你说的对,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是觉得你很难接受,但我对于……”   爸爸吐出一口烟,伸手按住陈礼延的肩膀,把他重重地往下一压,低声说:“小延,你不要激动。”   “爸,我只是想说……”陈礼延挣扎起来。   “我就当你今年才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吧,今年你多大?二十五了?”爸爸自顾自地说,“你二十五了才意识到吗?我觉得你并不是天生如此……好,退一万步说,你有过犹豫和摇摆吗?”   陈礼延的牙齿打颤,爸爸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却越来越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窗外的阳光灿烂无比,落在江水上,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光带。   爸爸的话则像一条冰冷冷的蛇,爬行在陈礼延的身上,蛇信子舔舐他的耳朵。那双眼睛的主人比他更有人生经验,陈礼延的二十五岁,不可能拥有那样的笃定和成熟。   爸爸再次说:“我不怀疑你现在的感受,但是那太难了,小延,你其实不知道你选择的路将真正面临着什么……你到三十岁,四十岁……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大部分人还是需要一个家庭。小延,你没想过吗?”   他没想过吗?陈礼延浑身一颤,停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想过吗?不,他想过的。他其实……其实一直很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前不久遇上郝云飞的那天,他抱着郝云飞的女儿……他没想过吗?   他想过的。   “你对这段关系有过犹豫吗?”爸爸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嘴角缓缓地上扬,宛若看穿陈礼延,男人语气放缓许多,带着诱导性,“哪怕一秒钟。”   陈礼延喃喃地说:“哪怕一秒钟?”   “对。”爸爸说,“哪怕一秒钟的犹豫。”   陈礼延僵硬了几秒,随后猛烈地咳嗽几声,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无比。他头晕眼花地从榻榻米上走下来,因为不小心,膝盖砰地撞上桌角。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陈礼延,陈礼延却来不及停下等待疼痛过去。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说道:“爸……爸,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我可能得先走了。”   爸爸沉默地看着陈礼延弯腰穿鞋,然后把门打开,并没有阻止他离开,却也没有对他说再见。陈礼延走到茶馆楼下,询问洗手间的位置,然后去里面直接用冷水冲脸。那冰冷的水一下子溅到陈礼延的眼睛里,陈礼延揉了揉眼角,忽然在一瞬间看不清周遭的事物。他一拳打在冰冷的大理石上,剧痛再次从手上蔓延开。   陈礼延绝望地闭上眼睛,摸索到一旁的纸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再次睁开眼睛,陈礼延发现自己的衣服湿了一片。他在白炽灯下看着自己,心想,这个人是他吗?这个人是陈礼延吗?   他的表情慢慢在脸上褪去,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影,却觉得镜子中的那个他在嘲笑自己——还真是软弱,胆小鬼,面对你爸,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一句解释也没说清楚,你甚至连彭予枫的名字也没说出口,所有自以为是的防线都在一瞬间被冲烂。   “你有过犹豫吗?哪怕一秒钟。”   “就一秒钟,一秒钟而已。”   镜子中的那个人开始脱离陈礼延的动作,换上一副他爸嘴角的笑容, 像个恶魔一般在他耳边说话。陈礼延神经质地往后退一步,胃里一阵恶心的翻涌。好恶心。陈礼延想。他明明没有吃饭。   从茶馆出来后,陈礼延再次开车去往西湖。他找不到空着的椅子了,到处都是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陈礼延失魂落魄地走在人群中间,最终找到一块石头,颓丧地坐在那儿发呆。   他不能这样。陈礼延想。他不能这样想。他爸是故意的,故意对他这么说,想用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他动摇,如果他真的动摇了,那这算什么?他和彭予枫之间又算什么?   可是,陈礼延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又在求救——拜托,陈礼延,你只是一个虚伪的、渺小的、软弱的人类,承认你有过犹豫和动摇又会怎样?你只是爱上了彭予枫,你对彭予枫的爱是真的,你和他在一起时候的感情是真的,扪心自问,你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彭予枫的事情。   陈礼延想,他只是突然有点害怕,但他不会离开彭予枫。   一滴冰凉的雨滴落下来,陈礼延在湖边从天亮坐到天黑,最终不得不打开手机看看时间,这才发现——他要迟到了。他拿手用力地拍了怕脸颊,冷静几秒,准备去找彭予枫。   作者有话说:   ps: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get到陈,其实这也是这本书小灰字的由来吧。对于彭或者陈,他们之间都是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啊不过这个问题说来也略微复杂,如果我没写清楚,让大家get不到的话,那还是我的问题。 第59章 世界上没有被爱的小孩   雷声阵阵,都是闷沉沉的水雷,闪电时不时地划过天空,房间里的彭予枫和陈礼延还睡在一起。彭予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说过的,他泪点很低,他有些时候都在忍耐,知道自己是一个社会人,知道别人会说他情感过度。   “你别哭啊。”陈礼延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不对劲。   他一直用衣袖帮彭予枫擦眼泪,而后他双手捧着彭予枫的脸颊,很轻地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   陈礼延想让彭予枫笑起来,于是又笨拙地说:“你现在尝起来变得咸咸的,不要哭了,小枫。”   彭予枫想推开他,陈礼延却一直抱着他不松手,彭予枫泪眼朦胧,缓和了一会儿,说道:“你先放开我,陈礼延。”   “不要。”   “你放开我!”   彭予枫怪叫了一声,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他猛地用力,一把推开陈礼延,自己也差点滚到床下去。陈礼延闷哼了一声,彭予枫才意识到他刚才用的力气实在很大。   但他受不了了,这一刻,彭予枫实在是受不了。   他浑身颤抖着打开屋里的灯,陈礼延捂着胸口坐在床上,彭予枫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不用想也知道是狼狈不堪。他背过身去找纸巾盒,抽掉很多张才勉强擦干净。   陈礼延走下床,他的气息扑在彭予枫的后颈上,他抱住彭予枫,也有点害怕地说:“小枫,你……你冷静一会儿,你听我说。”   彭予枫没有回头。   陈礼延说:“我那个叔叔的女儿叫杨佳,我把和她的聊天记录给你看,我跟她都只是去完成一下任务,她对我没什么兴趣的。对不起,我应该之前就解释清楚。那不是真的相亲,我和杨佳商量好了,只是走个过场,骗一下我爸。”   彭予枫想,很合理,他相信陈礼延。   “至于出柜。”陈礼延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我确实没有主动出柜。小枫……你……你可能不知道,我家里……我家里情况有些复杂,我跟我爸的关系也很微妙。我会跟他说的,我保证,但是我之前想的是……想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猜到了。彭予枫想,他知道陈礼延应当和他家里人关系不怎么密切。同样的,他说的很合理,彭予枫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   “对不起。”陈礼延说。   彭予枫转过身,愤恨地喊道:“为什么你总是说,对不起?为什么?我不要你说对不起了!陈礼延,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你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陈礼延被他骂得呆滞在原地,接着往后一退,腿弯碰到床的边沿,随即不受控制地坐下去。雨夜中,灯光下,陈礼延的脸白得像是一张纸。彭予枫盯着他看,陈礼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安,他伸出手臂,抓住彭予枫的手腕,用尽全力笑道:“不是……我就是……”   彭予枫动作轻柔地摸到陈礼延的脸颊,然后用手捂住他的嘴巴,说:“别笑了。”   这是一句咒语。   仿佛要把陈礼延直直地推向看不见的深渊,彭予枫摸着他,陈礼延的睫毛颤动着,他一下子抱紧彭予枫的腰,身体莫名地颤抖着。   这也是一个临时的休止符。   两人彼此都安静下来,彭予枫吸了吸鼻子,暂时不哭了。   彭予枫轻轻地问:“你怎么了?”   陈礼延摇了摇头。   彭予枫说:“我知道,我对你很坏。”   陈礼延说:“没关系,小枫,你怎么对我都可以。”   彭予枫说:“你不要这么说……我爱你,陈礼延。”   “我爱你,陈礼延。”   只有老天知道。陈礼延想,只有老天知道这句话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彭予枫爱他,彭予枫不仅仅是喜欢他,而是爱他。陈礼延也快要失去控制了,这该死的、漫长的一天。   彭予枫挣脱几下,陈礼延放开了手。彭予枫看见他一直低着头,他的灵魂仿佛已经去了别处。   倏然之间,陈礼延意外地变得冷静。他像是突然获得一种悬空的视野,飘在这间屋子的上方,看见下着雨的夜里,渺小的他和渺小的彭予枫正在吵架。陈礼延说:“其实我爸已经知道了,下午的时候。”   “是吗?”彭予枫说。   陈礼延快速地把下午他和他爸约在茶馆的事情完整地对彭予枫说了一遍,他们一人坐在床尾,一人站在桌子旁。陈礼延越说头脑越清晰,越说心里越爽快,从下午开始的那一刻,他在西湖边吹了很久的风,都无法驱赶走的恶心感,竟然在对彭予枫坦白的过程中逐渐瓦解了。   良久,陈礼延抬起头,看着彭予枫,看见他如一株挺拔的植物站在自己的面前。彭予枫慢慢地看过来,他的眼角泛红,浓黑的睫毛上似乎还有一些看不见的泪水。陈礼延的脑袋顿时发出一声嗡鸣,察觉到自己仿佛落进了彭予枫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也是湖水,陈礼延怎么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   “是吗?”彭予枫神色古怪地说。   “我会再去找我爸的。”陈礼延从床上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我天亮之后就去找他,我会跟他说清楚我要和你在一起。”   陈礼延走过来,对着彭予枫张开手臂,然后把他搂紧,说:“我会去说的,小枫。”   他的怀抱还是这样温暖,但彭予枫想了良久才说:“跟我谈恋爱,你有过犹豫和动摇的吧?”   陈礼延不说话。   彭予枫的心被这种默认的沉默刺痛,痛得他胃里都要痉挛起来,但他还是克制地轻声说:“很正常的,陈礼延。”   窗外的雨下个没完,雷声却很久没有听见了。彭予枫被陈礼延抱在怀里,侧头看到窗户上两人的影子,想起他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那个下着大雪的早上,陈礼延给他打电话,兴奋地几乎一晚没睡着。   他们如愿去看了雪西湖,在雪中去了灵隐寺——走在湖边的时候,陈礼延还和他拍了一张照片。他说要经常去许愿,想让彭予枫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幸福又健康。   陈礼延对他很好。彭予枫无法否认这个。陈礼延是他朋友的时候,就对他很好。很少有人给过彭予枫这样的感受,他的爱像是冬日的暖阳,彭予枫则是注定一点点被融化的雪人。   彭予枫真的爱他。这么想着,他反手抱紧陈礼延,给了他一点回应,于是,陈礼延把他抱得更紧,声音沙哑地说:“……你真的这么想吗?小枫?”   “嗯。”彭予枫慢慢地苦笑起来,“我会原谅你。”   彭予枫知道和直男谈恋爱会有什么下场,这也是当初他的选择。他知道可能有一天,和他谈恋爱,陈礼延会有犹豫和后悔——这是当然的,他不和直男谈恋爱的原因也有这个,彭予枫没有能力去承担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后果。所以,在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刻,彭予枫就已经预设好了这一天的到来。他想,他真的会原谅陈礼延。   可是……陈礼延,好傻啊。   彭予枫忍不住笑起来。陈礼延真傻啊,他明明可以在一个合适的地方停下来,说假相亲就好,说之后跟他爸再出柜就好,到这里为止,也许再来哄哄彭予枫,彭予枫就会被说服,不会再在深夜缠着他莫名其妙地吵架。   可是陈礼延……彭予枫又恨起来,心里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恨意是如此难耐,陈礼延偏偏要把下午和他爸的对话告诉他,非要那么“诚实”地告诉彭予枫——他爸问他有没有一秒钟的犹豫。   有,有的!有过!当然有。怎么可能没有。正常人都会这样。彭予枫知道,彭予枫知道!明明陈礼延之前还是爱女人的,他怎么可能不迷茫?   但陈礼延在想什么呢?他还在期待彭予枫用理智去思考吗?是的,彭予枫需要用理智去思考,需要用理智原谅他。   所以,彭予枫只能说:“我会原谅你。”   陈礼延松开手臂,彭予枫走进浴室洗了把脸,陈礼延走进来,帮他擦了擦脸,然后偏过头要吻他,却被彭予枫坚决地推开。   “我原谅你。”彭予枫面无表情地说,“但是不代表我们还要在一起。”   陈礼延难以置信地看着彭予枫,问:“你说什么?”   “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彭予枫绕过他,走出浴室。   陈礼延跟上来,急迫地问:“为什么?小枫……我不想和你撒谎,但是我爱你,我不可能放弃你。”   “我之前和你说过。”彭予枫疲惫地扶着额头,“我和你说过……假如你改变了你的想法……”   “我没有改变啊,我只要你。”陈礼延说。   “你只要我。”彭予枫苦涩地说,“但你也犹豫过了,不是吗?你爸说的很对,陈礼延,你到了二十几岁才改变性向,你以前都没这些问题,就是一时新鲜吧。你如果不犹豫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迷茫。”   陈礼延皱着眉看着彭予枫,说:“你不能这么说……你说过我有什么感觉都可以对你说,不能去骗你。我没有骗你,但你……”   “我是坏人。”彭予枫投降了,对他笑起来,“说到底还是我害了你,陈礼延。你不是同性恋,你只是困在我这里了。我以前……”   他以前真的太想得到一份爱了,竟然真的被一个直男追到手。这种罪恶,彭予枫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还得清?   “你不能这样对我,小枫。”陈礼延慌乱起来,要走过来抱他,“我难道连一秒钟的犹豫也不能有吗?我只是……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可以。”彭予枫没有推开陈礼延,反而安慰性地抱住他,心疼地说,“你可以犹豫的,陈礼延,你真的很好,我不讨厌你啊。”   “但你说……”陈礼延还是处于一种震惊的情绪里,差点哽咽道,“但你刚才说……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彭予枫怎么能这么说?陈礼延想。他明明说过——“我爱你,陈礼延”,不是爱他吗?为什么要离开他?他不愿意,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彭予枫却变得无比冷酷:“对不起,陈礼延。我真的,对不起。我忽然觉得……很多事情掺杂在一起,已经可以看见结局了。你看郝云飞和江海,他们是第二次在一起了,他们也就那样……”   “不是!”陈礼延急得团团转,“为什么又说起郝云飞和江海!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爱你,我保证我们不会变成郝云飞和江海那样的。我不是郝云飞,你也不是江海。”   彭予枫好像没有听见,仍然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不,陈礼延,很多故事的结局都是类似的,也没有那么多的意外。你能保证什么?也许你以后就是郝云飞,有一个家庭,那我呢……”   “不会的!”   “你看,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家里挺有钱的。而我……而我明明很努力了,但是有可能这辈子都追不上你。到时候你爸真的要你去结婚,你要去吗?”   陈礼延按住彭予枫的肩膀,晃了晃他,随后捏着彭予枫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压低声音说:“彭予枫,你不要胡说了,你不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好不好?算我……算我求你。”   算我求你。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再次刺痛彭予枫的心。好耳熟的一句话,在哪儿听过……嗯,他妈妈也说过这句话。算我求你,小枫。算我求你,要快乐一点。算我求你……   彭予枫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了一会儿,嘴唇上有柔软的触感,他尝到一点陈礼延,竟然是苦的,为什么?彭予枫又看不清这个世界了,他的泪水再次流了下来。哦,是因为眼泪……只不过,这到底是他的眼泪,还是陈礼延的?   “你放开我。”彭予枫气若游丝地说。   世界一阵天旋地转,陈礼延和彭予枫倒在床上,他十指缓缓地扣紧彭予枫的指缝。陈礼延无望地低头吻了他一会儿,但是彭予枫显然不在状态。   砰的一声,像是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好,被风吹倒了什么东西——彭予枫之前在那儿喝了酒,他想不起自己有没有重新关好窗户。夜色中的江水和天空连成一团巨大的、混沌的黑影,这个世界没由来地变得很恐怖,这个地方曾经很美,但是对于此时的彭予枫来说,是非常、非常恐怖的存在。   “总有一天,彭予枫会离开这里。”彭予枫又听见这句话了。   陈礼延抱他抱得很紧,彭予枫闻见他的味道,意识到这是他的男朋友,他们两人是如此亲密,但同一时间,他们两人又是如此遥远。就像是陈礼延即使和他在一起,他也永远不会听见彭予枫脑中出现的这个声音。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呓语,是他无穷无尽的谵妄。   陈礼延居然想在这个时间和他做吗?彭予枫安静了一会儿,随后觉得太过荒谬,他猛地挣扎起来,翻过身,往前床的那头爬了两步,又被陈礼延抓着脚腕拖了回来。   “你放开我。”彭予枫喘着气说,“你别这样,陈礼延。”   陈礼延变得好陌生,他像是一只失心疯的野兽般压住彭予枫,仿佛也听不懂彭予枫的话,只是低声说:“你不要离开我。”   “我受不了。”彭予枫也低声说,“我觉得我做错事情了。”   “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陈礼延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彭予枫,你要我怎么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就,我就只有一秒钟的犹豫……也不可以吗?我努力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了,但我控制不住,我不是一个完人!”   “不可以!”彭予枫再次翻过身,抬手用力打了一下陈礼延。   这回他没有错开,确实是严严实实地打了陈礼延的脸。陈礼延被彭予枫打得偏过头,彭予枫躺在那里,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不可以。陈礼延……你就当我是个神经病吧,我想要的就是百分百的爱,不要有一点点的犹豫,一点点也不要。”   陈礼延慢慢地回过头看向彭予枫,他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神色完全冷下去,他看着彭予枫,像是在质问为什么彭予枫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有一瞬间,彭予枫感到了害怕。陈礼延的眼神,那种被伤害的眼神让他感到害怕。   彭予枫下意识地往后退,陈礼延却再次扑了上来,两人互相躲避的间隙里,陈礼延把灯关掉了。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彭予枫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陈礼延很病态、很固执地说:“你不能走,你真的不能走,你不要丢下我……小枫,你要什么?道歉吗?我给你下跪?我都可以做,只要你别走。”   彭予枫边哭边躲陈礼延,突然说:“我要你的命也可以吗!你放开我!”   陈礼延忽然没由来地哭了。   彭予枫的挣扎在那一瞬间停住,像是武侠小说被人点了穴。他没见陈礼延哭过,他印象里的陈礼延始终是笑着的。即使之前被自己拒绝那么多次,追了他那么久,陈礼延都没有哭过。   陈礼延的眼泪猝不及防地坠落下来,砸在彭予枫的眼睛上,随后彭予枫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两人的眼泪就这么混合在一起。   陈礼延用一种屈辱的、难以面对的语气,断断续续地对彭予枫说:“我的命太恶心了,这个不行……小枫,你不要丢下我……我其实一直只有一个人……你说的那些,钱、房子、车……我都可以不要,这些本来也不是我的。我跟你再坦白一下好了……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我不是……”陈礼延停顿片刻,万分痛苦地说,“我不是我爸合法的儿子……我妈是在我爸结婚之后认识他的……她……她怀孕了不想打,就把我生下来了……后来她说要去带我见一个人,保姆阿姨带我去的……那时候我才第一次见我爸。之后,我妈就走了……她突然走了,什么也不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是一个私生子……我再也不犹豫了,真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真的是这样……”   什么?彭予枫的心重重一沉。什么?   这一刻,彭予枫想抱着陈礼延。他觉得陈礼延又没有那么可怕了,他变得很小很轻,只是在试图钻进彭予枫的怀抱里。   陈礼延,怎么会是这样,他那么快乐,怎么会是这样。彭予枫从来没有听过他提起,朋友们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过年,原来是因为这个,原来如此。   彭予枫已经感到不是心痛那么简单了,他的半边身体仿佛都在痛,他都把陈礼延逼成什么样了?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为什么?   但是,但是彭予枫没有办法……   彭予枫慢慢地说:“陈礼延,真的很抱歉。”   陈礼延难以置信地停顿一下,彭予枫找到机会在床上坐起来,他努力抱着陈礼延的脖子,说:“陈礼延,是我有问题……我就是不应该和你谈恋爱的,是我没有做到……”   “彭予枫。”陈礼延的牙齿又在打颤。   “嘘,你听我说。”彭予枫声音极轻地说,“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但我觉得我不相信你的承诺了,可能是因为……因为我的命也很恶心吧。”   “什……么?”陈礼延抱着彭予枫的腰。   “我爸……”彭予枫的语气似乎复刻了陈礼延的屈辱,“我爸他,他大概也是一个同……不,双性恋吧。很可笑,是不是?他结婚了……生下我,但他根本不爱我。”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去世了。”彭予枫侧过头,亲密地像是在吻陈礼延的耳朵,“我很喜欢我妈妈,我老是想起她……但她很可怜,她为了我付出很多,她的一生被毁掉了,就因为我爸……”   刹那间,陈礼延忘记了呼吸。   “对不起,我也不是非要和你争郝云飞的对错,我不知道怎么了……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怪物,明明我妈……但我还是……”   彭予枫哽咽半晌,险些说不下去:“但我还是喜欢男人。”   他擦擦眼泪,又胡言乱语地说:“一定是我爸遗传给我的,哎……我妈,我妈真倒霉啊。陈礼延,你也真倒霉啊,和我谈恋爱……简直是霉上加霉。你看……我犹豫了很久很久,我今天才意识到原来我俩都有一些秘密……陈礼延,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但是我确实从一开始,是想找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你总是说……不会的……我们不会变成郝云飞和江海那样……但是,是很有可能的……我不能……我不想这样……我不敢冒这个风险……你以后就算结婚了也别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爱你的小孩……不过你肯定比我爸好多了……”   “陈礼延。”彭予枫伤心地大哭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对不起啊,我是一个怪人吧。”   良久,陈礼延都说不出一句话。他在黑暗中迷茫地看着黑色的一点,那里恍若被破开一个白色的圆光,光点越来越大,直到化为光幕,慢慢地将他吞没。光幕中,他的身影消失了,他还可以触摸到彭予枫,但是他看不见他。   他想,就像他从来没有对彭予枫说过自己的事情,原来彭予枫也有一个如影随形的黑色秘密。   他说觉得这个世界很恶心,非常警惕地与周围的人相处着,陈礼延对他感到好奇,来到彭予枫的世界,但他不知道彭予枫的秘密竟然是这样的。难怪他们突然就陷入了怪圈,难怪他们无法说服对方。   这一切,他的别扭、他的害怕、他的退缩、他的怪异……原来,彭予枫只是和自己一样,都是这世界上没有被爱的小孩。   窗外的夜雨渐渐停息。   彭予枫和陈礼延仍然抱在一起,彼此都意识到——他们其实一直没有长大。因为是不被爱的小孩,所以就算外表变成了大人,但内心的世界中,他们仍然是个小孩。小孩的敏感,小孩的吵架,小孩的逻辑,小孩所需要的,那种纯粹的爱,的确是这世界上最麻烦、最难以寻找的东西。   陈礼延渐渐清醒了过来,内心的野兽慢慢地匍匐下去,他艰难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彭予枫,我是王八蛋。”   “嗯,彼此、彼此吧……”彭予枫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陈礼延像是坐在一条船上,眼睁睁地看着通往彭予枫的河流变成了一片干涸的沙漠。沧海桑田,只在一瞬间。   但反正,从头到尾,一切都很奇怪。他们在一起,是因为去年冬天下了一场雪。他们要分开,是因为陈礼延心中一秒钟的犹豫,连根拔起了两个小孩隐瞒的秘密。   也许他们只能分开了。彭予枫想。   到此为止了吗?陈礼延想。   两人没有再说话,但彼此都在沉默中互相许诺——   这世界上没有被爱的小孩们……一定,一定,不要再吵架了。   —沙漠把通向你的河截断end— 第60章 分开   “还有落下的东西吗?”彭予枫问。   “应该没了。”陈礼延低着头整理纸箱。   猫包一直敞开,彭予枫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把罗程秋找出来再放进去,但每回还没来得及关上,猫就像是影子一样溜走了。   陈礼延看着彭予枫到处找猫,笑了笑说:“你歇会儿,我来。”   他知道猫的脾气,干脆拆开猫条逗它:“来来来,好吃的。”   不想理他。   是条硬汉猫。   彭予枫坐在沙发上,托着腮看了一会儿陈礼延的引猫大法,几分钟后,罗程秋还是灰溜溜地从柜子里跳了出来,它去吃陈礼延手上的猫条,却被陈礼延一把抓住。   “进去。”陈礼延训斥它。   猫挣扎起来,彭予枫依然坐在那里,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陈礼延唰地一下拉上猫包的拉链,继续转过头去收拾东西。他找来一卷胶带,认真地封好每个纸箱。   彭予枫站起来,走到床边对着楼下望了望,看见搬家公司的面包车已经停在下面。果不其然,陈礼延的电话在下一秒响起来:“……对,你直接上来吧……嗯,已经打包好了……宠物我自己带走……”   彭予枫没有回头,只是站在窗边看着远处。   陈礼延把公寓的门打开,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熟练的搬家师傅,推着小推车运走陈礼延打包好的东西——一年四季的衣服、画、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电子产品、装饰品、生活用品、一套茶具、罗程秋的一堆玩具……   “师傅,你直接去这个地址,家里阿姨在那边,你跟门卫说一声就行。”陈礼延交代几句。   彭予枫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他垂着头,直到看见搬家师傅拉走属于陈礼延的东西,关上车门,把彭予枫熟悉的那些都带离他的视线。   陈礼延还没有走,他和他的猫留到了最后。   一星期之前的雨夜,他和陈礼延的关系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   陈礼延承认在和彭予枫的这段恋爱里,他曾经有过短暂的犹豫……于是,总有这样的、那样的契机,不断地堆叠和累积,直到那个雨夜全部爆发开。   但不管如何,两人在那之后都忽然冷静了下来,像是经历一次狂风暴雨的袭击,只留下一片安静无人的废墟。   后来,彭予枫甚至对陈礼延说,他觉得有一点尴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会变成那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把身体里藏得最深的根茎都一口气吐出来。陈礼延想了很久,说他也不知道。   彭予枫说:“其实我打算一辈子让我爸的事情烂在心里的。”   陈礼延说:“我也是。”   彭予枫说:“你是不是没想过我是这样的,你觉不觉得我很可怕?”   陈礼延说:“不会……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你觉得我可怕吗?”   “不会。”彭予枫对他笑起来。   陈礼延也笑了笑,说:“那就是了。”   彭予枫公正地说:“我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像是一个噩梦,不过是梦,总会忘记的……陈礼延,你别讨厌我。”   陈礼延摇摇头,承诺道:“我不讨厌你,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他们只是在一起谈恋爱。   没有必要去替对方承担这些问题。   他们只是在一起谈恋爱……   陈礼延喜欢带着彭予枫去外面吃饭、逛街、看展、喝酒……他们的关系就是靠着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漫游,一起做快乐的事情形成的。彭予枫和陈礼延自认为的亲密,是一种被包装后的亲密……就像包装精美的糖纸,拆开后竟然得到的不是糖果,而是漆黑的泥丸。   所以,他们一起决定,还是先分开为好。分开的第一步,自然而然地变成陈礼延搬出彭予枫的公寓。   昨晚陈礼延在家煎了牛排,最后一次去超市采购,很小心地帮彭予枫填满冰箱。   他点了蜡烛,开了红酒,说要送给彭予枫一次烛光晚餐。   于是,他们吃了一次烛光晚餐,又像是朋友般在一起聊了很久,几乎聊到天亮。   “那我走了。”安静很久的陈礼延在彭予枫背后开口。   彭予枫终于回过头,看见陈礼延单手拎着猫包,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对他微笑。他穿着外套和运动裤,没怎么好好打扮自己,看上去一点也不光彩动人,就像一个有点苍白和疲惫的大学男生。   “彭予枫?”陈礼延见彭予枫一直在盯着自己发呆,只好又说,“我先走啦?”   “嗯。”彭予枫回过神,“你……昨天我忘记问了,你还去上班吗?”   “上。”陈礼延笑着说,“我这入职一周年都没到呢,先凑个整吧。”   “过完年就不确定了?”彭予枫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嗯,过完年可能就不去了。”陈礼延点点头。   陈礼延叹了口气,他垂着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彭予枫看着他,提议道:“你先喝杯咖啡再走?”   “好。”陈礼延愣了愣,没想太久还是留下来。   彭予枫的家里只有速溶咖啡。   他迅速烧了热水,看见厨房柜子里面的杯子少了一大半——陈礼延来之后买了很多各式各样的马克杯,等全部带走之后,彭予枫发现家里仅剩一个毫无特点的玻璃杯。   没有第二个杯子了。   彭予枫想了一会儿,没怎么犹豫地又拿出一个碗,他把唯一的杯子给陈礼延用,自己拿碗喝咖啡。走出去的时候,陈礼延看见还笑了一下,开玩笑道:“我是不是……要给你多留一个杯子?”   “不用。”彭予枫拒绝,“平时没客人。”   “你这好像是在喝中药。”陈礼延说。   “中药没这个好喝。”彭予枫也笑了笑。   两人喝完没滋没味的咖啡,彭予枫再也找不到留下陈礼延的理由。陈礼延习惯性地去厨房洗杯子,打开柜子看到之前彭予枫看见的那一幕,也觉得这里面空荡异常。   陈礼延心里涌起一阵惆怅,咬紧牙关,差点就想冲出去,不顾一切地再次哀求彭予枫。不,或者他可以重新追他,再追半年,再追一年,两年……都可以。   但陈礼延恍惚地想了片刻,还是走出去拎着猫包,离开了彭予枫的家。   不是陈礼延要走,实际上,是彭予枫先走了。   陈礼延再次去上班,没精打采地坐在工位上,点开彭予枫的头像,却没有见到他的照片亮起来——上面标出了彭予枫的休假时间,一共八天,也不知道他攒了多久没用的年假。   他去哪儿了?陈礼延又打开微信,置顶的仍然是彭予枫,但是他们的聊天记录却停留在吵架的雨天,彭予枫问他什么时候来。   这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陈礼延,你身体不舒服吗?”隔壁的组长关心地问道。   “没。”陈礼延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连鼠标都没移动。   他没有完成那一周的工作,周五的时候去请了假,请求延期。组长不客气地告诉他:“周末麻烦加班吧。”   陈礼延气不打一处来,想说,那我辞职算了,周末不想加班。可他如果现在离开这家公司,那他就会彻底失去和彭予枫的联系。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第一次在周末来到公司,拎了瓶酒一边喝一边干活。   周末的公司没多少人,陈礼延在四楼花了半天时间干完活,转头去二楼,路过了彭予枫的工位。他的电脑屏幕侧边贴了五颜六色的便利贴,桌上的笔筒和毛绒玩具都是陈礼延送他的小礼物。   陈礼延就这么绕着空无一人的工位走上几圈,不敢离“彭予枫”太近,又不敢离他太远。陈礼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离开彭予枫家之后就睡不好觉,猫在家也和他闹脾气,没有以前乖了,今天早上还把猫砂盆踩翻,陈礼延只好请了阿姨去打扫。   全都变了。   就在一夜之间。   陈礼延没经历过这么低落的分手,也许是因为彭予枫是他唯一同居过的恋人,他搬出来的那天磨蹭很久才走,走到楼下的时候又想上楼,天知道他是怎么坚持到回家的。   阿谭是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人,随后是张浩然和小沫。   陈礼延搬回自己的家,对他们说他决定和彭予枫分开,三人都不敢相信,小沫当场就质问他:“你做了什么?”   “很多。”陈礼延不知道怎么解释,身体的保护机制似乎让他不要再回到那个雨夜,“很多错事。”   张浩然说:“你去道歉了吗?”   “没有用。”陈礼延心如死灰。   阿谭和陈礼延去门口抽烟,像是猜出了什么,半晌,阿谭说:“你动摇了是不是?还是觉得不爱了?”   陈礼延说:“我有过动摇,但我不是不爱了。”   阿谭不怎么奇怪,问:“彭彭怎么知道的?”   “我主动说的。”   阿谭顿时瞪大眼睛,夹着烟说:“你疯了?你真的脑子有病?”   “我有病。”陈礼延实在无法反驳。   阿谭骂道:“你去死吧,真的。陈礼延……有些事情我们可以去想,但是最好别说。你还真的告诉彭予枫啊,你让他怎么做?你想让他怎么做?”   陈礼延被骂得狗血淋头,无地自容地答:“所以他走了。”   列车放慢了速度,彭予枫拖着自己熟悉的行李箱,在沿途的一个站台下了车。他四处望了望,这里和杭州、南京比起来,要小太多。旅客稀稀疏疏地排着队,彭予枫向出口走去,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快七年没回来了,这里是他以前不愿意回来的家。和陈礼延分开后,他终于有勇气回来了。 第61章 我天生如此   彭予枫和滴滴司机打了三通电话,两人最终在车站遥远的角落里汇合,彼此都为这种不离不弃的精神所感动。   新车站是后来修建的,自然离老城区较远,城市没有地铁,彭予枫坐在车后座,不用为了省钱去挤摇摇晃晃的公交。   曾经熟悉的风景和地名逐渐出现在彭予枫的视线里——可是,又完全不一样。彭予枫不敢眨眼,把记忆深处的画面和此刻的现实一一擦亮。很相似,但始终变得不太一样了。微小的细节最难寻,彭予枫的视线在流动的画面里停留,却只能发现路边多了一块崭新的广告牌。   “到了。”司机说。   “谢谢。”彭予枫去后备箱拿出行李。   家还在这。彭予枫站在一条老路的路口旁远远地对里面望。老路蜿蜒,一眼看不到尽头,但彭予枫知道那个尽头会出现十字路口,左边要过一条桥,还有一处垃圾处理站,右边则是另一条上坡的老街,一直通往彭予枫的学校。   小学就在坡上边,很普通的学校。   彭予枫的爸妈根本不懂什么是子女的教育,什么是学区房,他们跟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孩子上学就在家门口,划到哪儿读就在哪儿读,读成什么样全看自己造化。   彭予枫拖着行李箱往老路的里面走,进了一处旧小区。至此,彭予枫忽然发现,他先前来时的那点茫然和陌生全都消失了。前半生他在这里生活,不知道多少次经过这道门,这条路,他的身体全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帮他找回来了。   拎着箱子走上六楼,彭予枫握紧口袋里的钥匙,他心想,现在就要期待他爸没有换锁。   彭予枫一口气走上去,把钥匙插进锁眼,拧了一下,门开了。   他爸没有换锁。   他爸正在客厅里吃饭。   开门后两人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上,连半秒钟可以躲开的机会都没有。彭予枫呆立在那儿,觉得脑子有点不会转了——来之前在车上他想了特别多,但还是没想到开门就见到他爸在吃饭。   爸。彭予枫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的眼睛注意到男人的鬓角白了许多,他爸高瘦,也没年轻时那么白了,穿得倒是干净利索。彭予枫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看见爸爸的这一刻,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他爸先说话:“回来了?吃了吗?”   这一瞬间,彭予枫仿佛回到小时候,他小声说:“嗯,爸。我吃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   装修简单,老家具一个没扔,彭予枫想换鞋,却没找到一双合适的拖鞋。他爸看见了走到他的身边,把脚下的拖鞋给他:“先穿我的,回头给你找一双新的。”   “嗯。”   “怎么突然回来了?”   “公司休假,回来看看。”   “都快过年了。”   “嗯。”   “你已经毕业了?”   “嗯。”   “现在在哪儿上班呢?”   “杭州。”   彭予枫拖着行李箱去自己的房间,看见他所有的东西都还放在原处。奖状、相片、毕业照、书、地球仪、电脑和键盘……都在。他爸没有把彭予枫的房间改成仓库,也没有给他的桌子和床蒙上白布。彭予枫走到桌边,伸手摸了一下,上面干净的,一点灰也没有。   “窗户打开通风。”他爸端着碗出现在门口。   “嗯。”彭予枫应道,伸手把房间的窗户打开,“爸你先吃饭吧。”   他爸说:“我吃完了,你是不是长高了,现在多高了,月薪多少了?”   彭予枫背对着他爸,摇摇头说:“没有,还是那么高。月薪……月薪还可以吧,公司待遇也不错。”   “待这里几天?”他爸还是没走。   “待到下周。”彭予枫说,“是不是大伯要叫去吃饭了,我今天不想去。”   “好。”爸说,“你先休息,我先不告诉他们你回来了。”   彭予枫坐在自己床上休息一会儿,他爸去收拾碗筷。过了一会儿他爸又总是凑到彭予枫的面前来,眼睛里带着犹豫不决的神色,彭予枫一看就知道他爸想问什么,预判性地回道:“爸,我今天真的不想说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出柜的那一个夏天,其实已经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讲遍了。但是彭予枫知道他爸不会放弃的,只是彭予枫也确实不想在今天接受审判。晚上他爸去买了卤菜,自己再做了盘排骨,彭予枫吃完饭不过九点多钟,他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这在杭州,从来没有过。彭予枫疲惫地躺到床上,无意中打开支付宝看看,发现自己步数没有关,陈礼延还过来偷了一次他的能量。   彭予枫:“……”   两人的支付宝好友加上后没说过话,只是在去年有过几次转账。陈礼延给他发的红包金额都很大,但也只有几次。从上一个冬天到这一个冬天,好像过去很久很久。彭予枫看着陈礼延的支付宝头像,发现他的自拍背景还是那间两人同居过的公寓。   彭予枫没有删掉陈礼延的微信,甚至没有取消置顶。   他说不上来,两人的确是分开了,陈礼延在他心里留下一小块很深的疤痕。彭予枫仔细去寻找着疤痕的源头,发现还是同一个地方——埋着朋友界限石碑的荒地,泥沼,空洞。   如今,又只剩下彭予枫一个人。   彭予枫重重地叹一口气,他听见窗外老街忽远忽近的喧闹声,听见熟悉的街坊乡音,却再也听不见湖水拍打岸边礁石的潮湿。这里同样没有西湖,奇怪,他怎么又开始想念西湖。   第二天,彭予枫起得很早,一夜好眠,家乡的空气里像是充满一种不知名的催眠剂。   客厅的桌上有早饭,爸留的字条说:去钓鱼,晚上回来吃饭。彭予枫对着字条笑了笑,心想他爸这个爱好还是没变,钓鱼钓了十几年。   这样也好。彭予枫昨天已经刻意表现出了疏远。他想要一段可以思考的时间,回老家是直觉帮彭予枫做出的选择。他想,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一个人消化着很多事情,有关他爸,有关他妈,有关他自己。直到在陈礼延的面前情绪完全爆炸,彭予枫才恍然大悟,他好像不能再这样了,他“消化不良”很多年,身体中的器官都快病变。   于是,彭予枫拿着钥匙,也给他爸留了字条:去看看我妈,有事找我打我手机,号码可以存一下。   在公墓也找了许久。   这是一个冬日的阴天,除了彭予枫,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彭予枫顺着路绕了几圈,最终还是找到了妈妈。他口袋里装了一个苹果一个橘子,拿出来放在他妈面前。妈妈的照片是他选的,很年轻,身上的那件红色的短款夹袄,是抱着彭予枫照相时穿的那件。妈妈节省,一直很少买新衣服。   “妈。”彭予枫叫了她一声。   墓园静悄悄,连风声都暂停了。这一刻,所有的云都飘向远处,黯淡的冷光照亮彭予枫的脸。他蹲下来,发现妈妈的墓也被人打扫得十分干净。彭予枫又说:“妈,好久没来看你了,我大学上完了,现在在杭州工作。我虽然不来,但我经常想到你。刚去杭州的时候经常梦到你,后来没有梦到你了。最近……最近又梦到你,所以还是决定回来看看你。”   彭予枫的手指抚摸过照片上妈妈的眼角,缓了一会儿情绪,才笑道:“你还好吗?现在一定挺幸福的吧。不过也很多年了,昨天我发现我爸老了很多,他没以前帅了……他一直一个人,他是不是经常来?”   没人能听见彭予枫的自言自语。   蹲着累了,彭予枫干脆盘腿坐了下来。   他的话匣子被打开,居然想事无巨细地对他妈说这些年的经历,但讲到最后,他发现他的人生也只有那几个最重要的节点——高考、出柜、上大学、学校的男朋友、分手、周韬和妙妙、去杭州工作、陈礼延……   “我以前一直不敢来。”彭予枫说,“我走的时候打算这辈子不再回来了。我爸……可能还不知道我小时候撞见过他的那个……男性朋友。你应该是早就知道了,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你那时候怎么会不离婚。是因为我吗?但是……我也跟我爸一样,可能我比他还要更严重一点。”   “妈,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样,但我没有办法,我天生如此。”彭予枫越说越小声,他低着头,心跳如鼓,眼泪滴落在地上,仿佛一场不期而至的雨,“我天生如此……让我一个人腐烂吧。”   和妈妈告别,彭予枫没有约定下次再来。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可是离开墓园重新坐上公交车后,彭予枫却很快地把刚刚说的这些事情都遗忘了。下午三四点钟,天空中的云层再次聚积。彭予枫没有踏上返程的车,倒是坐了另一辆。   他在终点站下了车,这里是小城市的北边,前面是工业园,旁边是一片还没来得及开发的荒地,再往前走有一条很小的河,这里的人叫它清安河。河水如名字那般清澈,岸边杂草丛生,彭予枫往前走了走,踩在硌脚的碎石头上。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陈礼延这样问过他。   “很早。”彭予枫看着眼前的河水,和记忆中的他一起再次回答,“很早。”   “从哪一刻开始?”陈礼延的吻又在彭予枫的肌肤上复苏。   彭予枫看着清安河,想起自己的十六岁,很多次地走在河岸边。穿着宽大校服的少年从西走到东,把手浸泡在冰凉的河水之中,风一吹而过,河水泛起涟漪,听着他当时的朋友对他说:“彭予枫,清安河就是我的爱人。” 第62章 十六岁在清安河边走   青春期是一个灾难。   彭予枫的青春期是灾难的不断循环。   他的身体内部悄悄发生改变,对性向的觉醒令他苦恼不堪。对女生,他感到一种害怕。对男生,彭予枫已经参与不进他们的日常话题。   关于家庭,父母的关系从有记忆起就不怎么亲近,他有试过去拉近两人,但不怎么奇怪地以失败告终。   彭予枫想,也许大人们普遍如此,他的一些同学们的家里也是这样支离破碎。一对夫妻会因为各种理由吵架,谁做饭,谁做家务,上班时间,有没有外遇,今年是回你家还是我家过年,两人之间再也感受不到爱了……   他的爸爸妈妈不是那个幸福的例外。彭予枫觉得自己要接受这一点。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父母不和的根本原因是出于一些更加难以言说的事情。   那天,彭予枫提前放学回家,他本可以在教室里多待一会儿,却还是早了那么一会儿,正巧撞见了爸爸和另外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男人在说话。   彭予枫一看就知道了,没有两个好朋友会那样说话,他们看着对方时眼里努力压下去的东西令彭予枫感到心慌。   那一刻,彭予枫的世界像是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日食。天狗吞日,他从来没见过,是他后来想到比喻,因为那一刻,他因为过快的心跳所感到的身体颤栗让他几乎难以呼吸。   他立刻跑走了。   没有任何犹豫。   但是去哪里?彭予枫还能去哪里?他接受一个不幸的家庭,可他还在期待……也许自己的出生,那一对男女,总归是要经历一些好时候的吧?他们对彭予枫的到来,总归是有着期待和爱的吧?但是如果爸爸原本是那样,为什么还要结婚?   太阳被吃掉了一个小时。   彭予枫又跑到学校里边去,他跑得浑身都是冷汗,门卫看见他,跟他打招呼:“作业忘带了?”   “嗯……嗯。”彭予枫点点头。   他的天空一片漆黑,那个门卫大叔的声音勉强让他找到了一点方向。   彭予枫经过美术教室的门口,教室里空无一人,靠墙的桌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石膏像。   再接着,他妈妈病了。   病来如山倒。   那段时间却正好是彭予枫快要中考的前两个月。   彭予枫每天回家快速吃饭,然后骑自行车去医院看妈妈一眼。有时候遇到老师拖堂,他就把饭省掉,还是坚持着去医院。   晚上一放学,彭予枫又背着试卷去医院。爸爸和妈妈不再吵架,一趟一趟地来了很多亲戚,很多面孔彭予枫都没见过,只是会夸他懂事。   其实彭予枫在医院学不下去,后来他都是尽量利用课间时间把卷子做完,要不就是第二天五点多起来补。太困了,彭予枫靠着咖啡撑过中考前的那两个月。   妈妈跟他约定好,说夏天的时候会带他出去旅行,他们一家三口去玩。彭予枫说好,因为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一起出去玩过。   他们没有对彭予枫隐瞒他妈妈的情况,却也很认真地对彭予枫说,如果影响中考,那他最好还是别来了。   彭予枫说,不会,我一定会考好。   他没有撒谎。   那年出分后,彭予枫考了当时的全年级第五。分数虽然够不上最顶级的几个学霸,但报考市内的重点高中也绰绰有余。   彭予枫赶到医院,想和他妈分享这个消息,却还是晚了一步,没说上最后一句话,只见了最后冰冷冷的一面。   夏天,彭予枫个子抽条了,完全变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他打开看了一眼也就放在了角落。爸爸陷入了一种近似死亡的寂静,彭予枫和他无话可说,但爸爸从此却担负着两种角色——在外面挣钱,回家照顾孩子。   爸爸做的饭不好吃,有时候寡淡无味,有时候又齁咸,彭予枫毫无怨言,全部吃掉,他和爸爸好像都在某一段时间里丧失了重要的味觉。   彭予枫决定暂时忘记有关爸爸的秘密,也不能去想爸爸此刻的心情——会不会是解脱呢?会不会还有点开心?也许他终于可以去追寻自己的幸福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夏天,彭予枫在清安河边散步的时候,认识了小柳。   “哎——对,说的就是你——你在这儿干嘛?一个人散步?”有个清亮的声音在河边喊他。   彭予枫循声看过去,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黑色马甲,笑嘻嘻地坐在马扎上,手里正拿着鱼竿。   彭予枫不感兴趣,继续转过头,继续沿着河岸一个人走路。   少年说:“我叫小柳!”   彭予枫经过他的时候挥了挥手。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彭予枫经常来清安河边,每回都能和小柳遇上。小柳一直在钓鱼,但彭予枫从来没见过他成功过。也许这河里根本没有鱼,小柳只是想找个地方打发时间。   七月底的时候,彭予枫终于和小柳说上了话,他买了两瓶康师傅绿茶,分了一瓶给小柳。小柳惊讶地看着他,说:“你不是哑巴啊。”   “不是。”彭予枫说,但声音却很嘶哑。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夏天都没说话,在妈妈去世之后,味觉“丧失”了,语言竟然也“丧失”了。小柳又像是变魔术一样变出另一个折叠马扎,放到自己旁边,邀请他:“你坐。”   两人就这么熟悉起来,彭予枫发现小柳竟然也跟他一样,对自己的性向感到迷茫。他们俩有时会去上网,小柳在网上统一对外声称自己有二十岁,和附近的大学生聊天,喊着哥哥带他打游戏。   彭予枫看着小柳,说他:“你早恋?”   “没有。”小柳说,“我谁也不喜欢,都是逢场作戏。你有过男朋友吗?”   彭予枫说:“我还没上高中,没有……男朋友。”   “你想找一个吗?”   “可能吧。”   “你以前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   “你真的这么乖?”   “也许吧。”   小柳说他有过一个喜欢的人,是他隔壁的邻居,那人比他大六岁,早就去了外地。小柳讲话很成熟,知道许多彭予枫不知道的事情,还偷偷带他看了片。小柳说,彭予枫你别以为我喜欢你啊,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很孤单。   “为什么?”彭予枫也开始钓鱼,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功。   小柳坐在他的旁边,神情严肃地说:“你经常在河边走,我都怕你想不开跳下去。”   “所以才天天来?”   “天天来是因为无聊嘛,这不是放暑假了吗?”   “下个月就要去高中了。”   “嗯,我知道,但我没考上高中,我念中专。”   “哦。”彭予枫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个小城市里,读高中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小柳说自己学习成绩很糟糕,但爱看书。彭予枫有时候会在他的包里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问他最喜欢哪一本,小柳说是《罪与罚》。   小柳说:“但我不喜欢《罪与罚》的结局。”   彭予枫以前也看过,却有些记不清结局了,小柳说:“说不上来,总觉得男主应该死在西伯利亚,你不觉得死在西伯利亚挺好的吗?不用再怀有希望。”   “你是不是特别悲观?”彭予枫问。   “我不悲观。”小柳说,“我只是不希望你有可能会死在清安河里。”   小柳一直担心彭予枫会不会在夏天跳进清安河里死掉,但彭予枫没有。   “清安河没什么特别的。”彭予枫说,“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比它漂亮的河多了去了,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清安河?”   每当这个时候,小柳总是会神秘地笑笑。一整个夏天过去,小柳被晒黑了不少,他的黑发浓密,眉毛和眼睫毛也很长,彭予枫说小柳看起来有一点异域风情,开玩笑地问他祖上是不是有什么胡人血统。小柳呲着牙笑:“那没有。”   “为什么这么喜欢清安河?”   彭予枫坚持不懈地问了很多次,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柳终于告诉了他。   “还记得我喜欢的那个人吗?”小柳说。   “记得。”   “他死啦。”小柳的眼睛看着远处,脸上还带着笑,“其实……他只去了外地工作了一年,回来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不开了,就跳进了河里。”   小柳的声音很轻很轻,彭予枫沉默半天,只能无力地说:“对不起。”   原来清安河真的死过人。   小柳放下鱼竿,走到河边蹲下来,把手伸进清安河里,让水淹没手掌。过了很久,他转过身,对彭予枫说:“彭予枫,清安河就是我的爱人……它变成了我的爱人。”   “它不是。”彭予枫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何况现在很少有人会说’爱人’。”   小柳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我们回家。”   彭予枫上高中后渐渐和小柳断了联系,上大学后离开家,小柳的QQ号也不用了。彭予枫毕竟只和他做了一个夏天的朋友,年纪相仿的两个少年,只是在那时都怀有沉甸甸的心事。   直到过去很久,彭予枫遇上陈礼延,他也像小柳一样——或许还有很多人像他们一样——把某处的星辰、河流、湖泊、山峦、树木当做一个不可能触摸到的人。   假装着,那个不可能触摸到的人,始终没有离开。 第63章 选择   彭予枫休假的第五天,陈礼延午休的时候坐在楼道里,把通讯录中的手机号码来来回回地点开,想要问问他是不是已经安全到达。   除了能看见彭予枫的步数,陈礼延看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发朋友圈。   陈礼延想起他刚刚和彭予枫认识的时候,对他的事情什么也不了解,只是依然……有点在意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陈礼延机械性地含住一根烟,在口袋里摸打火机的时候手滑,打火机顺着楼梯咕噜噜地滚下去了。   “靠。”陈礼延立刻起身去追,这任性的打火机最终在往下两层楼的角落被保洁阿姨捡起来,阿姨嗓门洪亮,带着强烈的谴责意味——   “谁在楼道抽烟啊?不可以的。”   陈礼延:“……”   “对不起。”陈礼延把烟放回口袋里,“阿姨,我没抽,我一时脑子糊涂了。”   “等等,小伙子你脸色很差劲。”阿姨转转眼睛,打量陈礼延,“有事要去医务室看。”   “我没事。”陈礼延一愣,有点苦涩地笑起来,眼眶也微微泛红,“阿姨,谢谢你啊。”   陈礼延一路小跑,经过熟悉的走廊,走到自动贩卖机前——那地方几乎是他和彭予枫的秘密基地,两人没事就出来晃悠几圈。自动贩卖机前,他们喜欢凑在一起,研究货架上有什么新上的饮料。彭予枫是个对选择很保守的人,陈礼延和他恰恰相反,是一个喜欢尝试新品的人。   有些很好喝,有些很难喝。陈礼延喝过好喝的饮料都要记下来,然后给彭予枫买。   只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陈礼延的脸出现在镜头里,刷脸打开贩卖机,他看见里面很久没上新,只剩下几瓶孤零零的矿泉水。   他很想彭予枫。陈礼延不能骗自己,他骗不了自己。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但如果人生的每个选择都会造成千万个平行世界,陈礼延想,如果这是真的,那一定会有无数个平行世界中,自己并没有和彭予枫分开……他好嫉妒那些平行世界中的自己,他好嫉妒仍然拥有彭予枫的“陈礼延”。   周末,陈礼延想让阿谭问问彭予枫的情况,阿谭不理他。   他滑动手机里的微信列表,看见宋景明的名字,停留很久,最终放下。彭予枫除了最初租房的时候和宋景明吃过饭,后来也并没有走得很近。彭予枫说,宋景明根本不知道他的性取向。   继续往下看,陈礼延找到周韬和妙妙,这对情侣算是彭予枫为数不多的朋友,但人家住在南京,也不会知道彭予枫和陈礼延之间发生了什么。陈礼延突然过去问,周韬和妙妙肯定觉得奇怪。   陈礼延想了很久,居然发现,没有别人了。   彭予枫本来和这个世界就没建立多少联系,陈礼延把他放在自己的保护圈里,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没有预设过的结局,却偏偏走向这个终点。   陈礼延想,他爱上彭予枫,想要和他在一起,却在几个瞬间里有过短暂的犹豫。他确实是对世俗化的幸福有着向往,他原先根本没有想过会爱上彭予枫,有一个平行世界中,陈礼延大概会在之后结婚生子……他再接着回忆,回忆带着彭予枫曾经去过的烘焙店。他喜欢那里的气氛,喜欢看着大人爱着他们的小孩。   他选择了彭予枫,这些都不可能了。他又被郝云飞和爸爸的话刺激,心里感到过害怕。陈礼延现在恨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犹豫。他恨自己,但是他再也没有办法去否认这件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落入一个最可怕的终点时,陈礼延才发现——那些他有可能错过的“正确人生”只能带给他很小的恐惧,真正的恐惧是……彭予枫离开他。   他和彭予枫就这样了吗?陈礼延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昏天暗地。不行,他一想到这个就会窒息。   放下手机。陈礼延发现自己的手突然控制不住地发抖,接着,他的嘴唇也跟着颤抖。他赶紧睡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过了一会儿,陈礼延觉得胃里有一阵强烈的恶心感,他头晕眼花地想要去浴室,没走两步却坚持不住,直接吐在了地板上。   “喵!”   橘猫吓得躲在猫砂盆里,陈礼延手脚发麻,强烈的恐惧感像是雷电一般穿过陈礼延。他喘着气,感觉自己快撑不下去了……这时候,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矮小的身影拎着一大袋东西走进来,看见陈礼延后立刻惊呼出声:“延延!”   “阿姨……”陈礼延的视线模糊,“你……你别踩到……我没收拾……”   郑阿姨白着一张脸,跪在陈礼延的身边,试着用手架住他的胳膊,试着把陈礼延抱起来。但是陈礼延长得太大了,根本不是以前那个她带大的小孩。   “你怎么了……”郑阿姨说,“你放松,不要去想……没有事的,没有事的……”   惊恐发作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但陈礼延背上的衣服却全部湿透了。他的喉咙里尝到一点点血腥味,但是却终于找回对自己的控制感。   “郑阿姨。”陈礼延缓了一会儿,对面前的女人笑了笑,“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嗯。”郑阿姨烫着一头黑色的小卷,是个再平淡不过的妇女,她用有些粗糙的手摸了摸陈礼延的头,“你坐到一边来,我来拖地。”   陈礼延手脚并用,挪到沙发旁边的地毯上。他侧过头,看见郑阿姨找到工具,清理了地上的污秽。陈礼延没吃什么东西,吐的都是水。   小时候他跟郑阿姨生活了很多年,也是郑阿姨带着他第一次来找他爸爸。后来陈礼延上完高中,郑阿姨不用再照顾他了,便收下一个大红包回了老家。但陈礼延还是和她保持着联系,好多次想让她带着家人来杭州玩,郑阿姨都说走不开。   陈礼延看着忙碌的郑阿姨,感到一阵久违的心安,说:“阿姨你还和以前一样,没有变。”   “老了。”郑阿姨笑道,“胖了,还黑了。”   她和大部分出门打工的女人一样需要钱,有个儿子很多年前犯了事坐牢,她一直这么努力干活,费心费力地照顾着陈礼延都是为了钱。这话是他爸说的。陈礼延不否认,但他始终还是有一些期待,觉得郑阿姨也一定有点喜欢自己。   “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郑阿姨收拾好,把拎着的袋子打开,掏出一叠尺寸不一的画纸,“你以前说要扔了,但我想着万一你还要……就给你收起来了。果真你还要。”   “嗯。”陈礼延坐起来,一张张地看过去。   这些都是他以前画的,画中大部分是他妈,前半部分的好多张都看不出来是同一个人,直到后半部分他进步许多,终于把他妈的模样画清楚了——女人有时候穿着旗袍坐在树下,有时候骑着自行车,有时候在镜子前面化妆,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是看着窗外。   陈礼延没有照片,只有这些画。   当初……搬家的时候又怎么会突然扔掉呢?陈礼延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候的心情,他怀着试试看的心情给郑阿姨打电话问问,郑阿姨却真的给他留了下来。   “谢谢……阿姨。”陈礼延小心翼翼地反复看了好几次,“谢谢你。”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   今天的彭予枫依然沿着清安河边走了几圈,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盯着盛满金色碎光的水面,自言自语道:“还是回家吧。”   他又坐公交车回去,是始发站,乘客只有他一个。彭予枫把头靠在玻璃上,想着终于给妈上过坟,好像迈出了第一个重要的坎。他拿出手机,点开支付宝,看见陈礼延又来偷了他的能量。   神经。彭予枫想,天天视奸他,树种不了都怪陈礼延。   都怪陈礼延。都怪他。都怪……彭予枫脑袋里面的声音忽然停止,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公交车开往市区,萧瑟的街景渐渐远去,开始有了人烟。路边电动车和自行车汇聚在一块儿,晚高峰就这么闹哄哄地到来了。   车再往前开,彭予枫透过玻璃看见他的高中母校,看见一群穿着校服的少年们从里面走出来,他曾经也是里面的一份子。   都怪他自己。彭予枫又想,不,也别怪他自己了,都怪这个世界吧。   彭予枫知道陈礼延曾经的犹豫和害怕里是什么,他怕的是选择,是未来……因为每一分每一秒, 所有的人都在命运的框架里选择。交卷前怕选错一题,上大学怕选错专业,选了现任又怕初恋是最好的,选了跳槽又怕还是原公司强。陈礼延选择了彭予枫,即将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这么大的事,陈礼延怎么可能不害怕?   换做是彭予枫,换做是他,他也不会比陈礼延做得更好。   彭予枫想起那阵纠结着要不要和陈礼延谈恋爱的时候,他去Abyss和阿谭聊天。阿谭早就问过,不管你们以后发展成什么样,你都不会怪他吗?   彭予枫说,他不会怪他的,也不会怪自己。   可嘴硬的保证是一方面,他还是怪了几分钟。所以……彭予枫叹了口气,所以这就是人,这就是被命运玩弄的下场。也许他该对陈礼延宽容一些,对自己也宽容一些。   彭予枫回到家,打开门又看见爸爸坐在客厅里,桌上已经做好了菜。   “……爸。”彭予枫吓了一跳,打开灯,“你怎么不开灯啊?”   灯光下,他爸看起来更老了一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爸喑哑着声音说:“我以为……以为你又走了。” 第64章 象征与答案   彭予枫回来后始终再拖延,他已经明说了,说自己累,不想和爸聊太多。   爸于是闭上了嘴,像是给予彭予枫这个离家很多年的人一丝宽容。昨天他们去大伯家吃饭,大伯甚至比彭予枫的爸爸还要激动,说他一下子就长大了,之前的印象还总是停留在彭予枫高考完的那个暑假。   很奇怪。彭予枫看着家人们的脸庞,他一瞬间就回到那个出柜的夏天,可是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这件事,大家都不再提起。   后来,彭予枫想,原来有些事情是真的不会再被提起的,他们要用沉默杀死一切,也许忘着忘着就真的忘了。   爸今天晚上做好饭,钓鱼有收获,做了红烧和鱼汤。彭予枫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已经很不错。他回家越久,想起的就越多。比如他记起爸以前的厨艺,也记起十六岁时遇上的小柳。   彭予枫和他爸聊起最近的国内外大事,两人完全不看电视,全是从社交媒体上道听途说,哪里冲突了,哪里的福利好,哪里的旅游业又开始欢迎游客。聊到国内,无非是工作和房子……彭予枫渐渐理解这种匮乏的话题,老生常谈有时候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大家除了这些,再也没有其他的共同记忆。   爸说的不多,但看得出来他有些高兴,给彭予枫夹鱼肚子的肉,说没刺。   彭予枫忽然说:“我喜欢吃尾巴。”   爸一愣,似乎从没想过这个,接了一句:“尾巴刺多。”   话题再转,从宽泛转向具体。他们聊到大伯家的情况,知道某个亲戚患上了癌症,现在正在接受治疗。他们又聊到另外朋友家的女儿最近结婚了,彭予枫吃了个半饱,筷子拿在手心里却觉得有点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   “爸,你跟妈结婚之前有谈过别的恋爱吗?”彭予枫的笑脸在昏暗的灯光下逐渐戴上一副面具。   爸唔了一声,说:“嗯。”   彭予枫说:“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爸把手里的碗端起来,说:“哪有什么样,很久了我都记不住了。”   父子俩的沉默蔓延开来。彭予枫深呼吸几口气,多次想要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他爸可能不知道,彭予枫无意中撞见过来找他的人。他并不确定爸后来有没有跟那个人继续联系,但这么多年,爸看起来都是一个人在生活。但是彭予枫再一次察觉到了,他多年的“消化不良”,那种很久以来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彭予枫把筷子放下来,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心的汗,爸的眼神警惕地跟着彭予枫的动作。   彭予枫还在笑,但说出的话却很怪异:“爸,其实我小时候见过……有人来找过你。”   咚的一声,爸把碗放下来,瓷碗不客气地碰到了木桌。   父子俩在灯下对视,彭予枫说:“当年我出柜的时候就想说了,但我忍住了,你是不是最没资格劝我的那个?因为,可能……或许我是拥有了你的基因。”   爸依旧在打量彭予枫,他艰难地问:“谁?”   彭予枫充耳不闻,慢慢地收起笑容:“你结婚前肯定没跟妈说过这件事吧……不过她说过,你们见了几次就结婚了,后来很快有了我。爸,你后悔过吗?你为什么要结婚?”   彭予枫觉得这些对话,对于他来说是一场迟来依旧的催吐。在他成年之后,他把存在胃里的腐烂物质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彭予枫每说一句话,都能清晰地看见他爸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你是不是根本不爱我妈?所以你对我的出生也算不上多喜欢吧?你们一直在吵架,我一开始不懂为什么……”彭予枫说着说着,察觉到自己的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我觉得,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更何况,我居然也是一个像你一样的怪人。我不喜欢自己的性格,我也想要变得开朗。”   “我想要一个好一点的家,一个幸福点的人生……我一直在外面漂着,没地方可去。大学四年是这样,工作了之后也是这样。仔细想想也不全部因为我是同性恋,而是因为我真的不理解你和妈到底为什么在一起,你当时……是不是没得选?所以你……也不怎么爱我?”   爸突然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目光死死地盯着彭予枫,他的嘴唇颤抖着,耳朵也微微动了动。   他注视着彭予枫,像是注视着一个陌生人。   他沉默着,彭予枫等待着,两人之间焦灼的鸿沟是永远无法被填满的。   彭予枫觉得自己等待了一千年,耐心耗尽了,才听到他爸吞了下口水,却还是在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我不知道……你这个孩子……”   “心思怎么这么重……”   彭予枫愣了几秒,看着桌面,喃喃地说:“嗯,我心思的确很重。”   他陡然间站起来,回房间把行李箱收拾好,爸在他身后急匆匆地赶过来:“还没到时间,你收拾东西干什么!”   “我要走了。”彭予枫冷静地说。   或许彭予枫要求得太多,他居然想从父亲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得到一个安慰。不,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个道歉。也不用多大的道歉,就说一句“小枫,爸爸不是故意的,年轻时很多事情没考虑好,让你觉得难受了”。   然而,父亲这个角色……父亲这个角色是不会道歉的。它几乎是一个象征,是一个假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彭予枫。他们可以天南海北地聊那些远离他们的事情,却没法真正正视一段关系中很细小的感情。彭予枫这个小孩,还是过于天真。   但他也必须承认,他现在是轻松的。比起之前没有回家的自己,现在的彭予枫总算是尝试过了——他再次理解自己没那么幸运,也知道这就是他的命。现在离开吧,告诉父亲以前不小心发现过的秘密,看过很久不见的妈妈,也许他只能再次回到杭州去。   “小枫。”爸还是不死心地喊他,试图让他留下来。   彭予枫又换上笑容,解释道:“其实是之前就想跟爸说了,公司有点事要提前回去。”   “这样吗?”爸看着他。   “嗯。”   “你今年回来过年吗?”   “可能……还是不回来了。”   彭予枫拎着行李箱走出门,回头望着他爸站在门口,突然想起以前大伯说过的话——别在饭桌上说这些。彭予枫想,这顿饭吃的不痛快,是他的错。   “爸我走了啊,注意身体。”彭予枫嘱咐道。   “你的手机号我存下来了。”爸焦急地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什么时候有空?”   “每个周末的下午吧。”彭予枫最后笑了笑,再次离开了家。   回杭州的票幸运的还有几班,彭予枫打车去车站,居然就这么没头没尾地离开了……就像他忽然回来,一切都没有逻辑可言。他爸似乎没有能力跟他聊很深的话题,只是过于客观地说了一句彭予枫“心思太重”。是的,彭予枫想,他的确如此。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和陈礼延分开。毕竟,他们可以继续选择一种简单快乐的生活。   彭予枫买的车票是到老车站的,彭予枫走在冬天的路上,居然有一种越走身体越轻盈的感觉,虽然他爸什么也没说,但好歹彭予枫说了一些。他坐在车上的时候想,他还是有些大胆的,用了很多一般中年人不会使用的词汇。彭予枫想着想着又笑起来,心里承认,他就是想要爱。   不知道陈礼延怎么样了。彭予枫走在夜空下,想起从他家搬走的陈礼延。   他很想他,觉得度日如年,干脆调转方向,又往西湖走去。四周静悄悄的,行李箱滚轮的声音在空荡的四周响起,他走过的时候发现居然西湖边居然还有人。   为什么这里总是有人?彭予枫想不通。   砰——   砰——   砰——   有节奏感的声音响起,是石子落入湖中。   彭予枫往前又走了一段,选了一张看起来最好的长椅,在那里一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片刻后,也许十分钟,也许十五分钟,彭予枫转过头,看见湖岸边的黑暗中徘徊着一个身影。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走来走去,接着手臂用力,有技巧地把石子投出去。彭予枫双手插在口袋里,半边脸藏在围巾里,不知不觉地笑起来,就这么看着陈礼延大晚上的在这里玩打水漂。   砰、砰、砰。   成绩还可以。   彭予枫没动,也没出声。陈礼延瘦了一些,下颌线越发清晰锋利,他也戴着和彭予枫一样的围巾,两人有太多一样的东西。彭予枫看了他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进入了想象的国度。   嗨!陈礼延!嗨!前男友?嗨!我是那个让你觉得麻烦的、阴暗的小彭。嗨,我回来了……   陈礼延听不见彭予枫内心的声音,他只是又玩了几次打水漂,无知无觉地靠近了彭予枫一点。接着,他不经意地回过头,然后转过去看着湖面。   他浑身一僵,再次边走边回过头,脚下还被绊了一下,陈礼延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长椅上的彭予枫。   “你别掉下去了,走路小心点。”彭予枫忍不住出声。   “彭予枫?”陈礼延的声音陡然抬高,“彭予枫?!”   “嗯,是我。”彭予枫笑着看他。   哗啦啦——   陈礼延收集来的石头全都落在地上。   他想走过来,却不敢走过来,只好原地转了一圈,摆弄一下乱糟糟的头发,也笑道:“我,我没做梦吧?你在这里干什么?……哦,你刚回来?”   “嗯,又见面了。”彭予枫说,“你该剪头发了,陈礼延。” 第65章 我们能不能和好?   “你该剪头发了,陈礼延。”   彭予枫的声音宛若来自一个潮湿的梦境。陈礼延呆呆地看着他坐在西湖边的某个长椅上,散发出暖黄色光芒的路灯照亮他的脸颊和湖水一般的眼睛。   “是吗?”陈礼延紧张地快要顺拐了,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头发,“我很……难看吗?”   他怎么会这么问?彭予枫有点儿惊讶地想。陈礼延怎么会觉得自己难看?他很帅啊,一直都很爱打扮,怎么还会怀疑起自己?   “不难看。”彭予枫温柔地笑了笑,“就是头发长了,遮眼睛……你以前不是还有个发箍吗?”   “嗯,但是找不到了。”陈礼延还是很呆。   彭予枫却忽然说:“我知道在哪儿。”   “哪里?”陈礼延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点。   “你把它留给那个tony老师了。”彭予枫发现自己的回忆就像是在昨天,“你带着我一起去的那个晚上,你记得吗?不,你肯定不记得了。”   那时候陈礼延还染着金发,来找他的时候彭予枫差点没认出来。彭予枫察觉到自己对陈礼延的在意,心里被他落下的头发刺激得一阵阵心痒。   陈礼延安静地听着,随后在黑夜里叹一口气,又笑起来:“我想到了,那时候你的头发也很长。”   彭予枫从长椅上站起来。   他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对着四周漆黑的湖水望了望,看见远处不甚明晰的灯光,决定和陈礼延告别。   可话到嘴边,陈礼延却抢先说:“你怎么走?我送你?”   “我……”彭予枫抿了下嘴唇,慢慢地移开视线,看着地面说,“我打个车。”   “哦。”陈礼延也反应过来。   “你快回家。”彭予枫说。   “好。”陈礼延说。   下一秒,两人却又情不自禁地看着对方,就这么看着对方,很久很久都说不出话来。陈礼延忽然心头一痛,一阵陌生的窒息感笼罩着他,他装作不经意地擦了擦眼眶,神经质地说:“今年冬天……好像没下雪。”   “是吗?”彭予枫的气息也有点不稳。   他踌躇片刻,再一次地在长椅上坐下,但这次只有一半,另一半的位置空着,陈礼延也注意到这一点,试探性地、犹豫地走了过来。   “坐吧。”彭予枫还是很温柔。   陈礼延如蒙大赦,坐在靠边的位置上,他想和彭予枫说话,随便什么都好,这一刻像是在梦里,已经发生了无数次。可陈礼延还没问出口,彭予枫就主动道:“我回家了一趟,老家……见了我爸一面,他老了,他跟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陈礼延看着前方,脸颊和耳朵被夜风吹得有些冰凉,他好像意识到这个画面是什么了——他和彭予枫几乎坐过西湖边上所有的椅子,无数的时光重叠起来,才会有这样的纠缠。他又来到“选择”的路口了,是吗?陈礼延走神地想。   “你们有说什么吗?”之后,陈礼延问得很小心。   “有。”彭予枫笑了笑,“说了一些很早之前就想问他的事情……不过我爸的反应在我的预料之内,没什么回应,也挺正常的。”   陈礼延陷入了沉默。   彭予枫侧过头看着他,说:“你话忽然变少了啊,之前我以为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呢……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不!”陈礼延伸手按住彭予枫的膝盖,一转头就红了眼眶,“别走啊,再和我待会儿吧。”   彭予枫微微张了张嘴,看见陈礼延的鼻涕很不体面地流了下来,他拿出纸巾,本想帮他擦,但动作到了一半才反应过来,只好尴尬地停住,递给他:“……你,冻的?”   陈礼延低着头,说:“嗯,冻的。”   谁知道呢?   彭予枫把手缩回温暖的口袋里,这么近的距离,他却有点不忍心再看陈礼延一眼。是天气太冷,还是和他在一起陈礼延会难过?他怎么区分这两者的区别?或者说,彭予枫才是最终的冷源。   想到此处,彭予枫忽然意识到,他和陈礼延的分手是他经历过的、最奇异的一段。   如果是之前的那些人,彭予枫和别人分开也就分开了,不会再有其他。他一直是下了决定就不会后悔的那个,应该不会有再主动和前任说话的可能。   像是今天晚上,遇上陈礼延虽然是个意外,但彭予枫最正确的做法,难道不是干脆走开,为什么还要去喊陈礼延的名字?为什么还要和他这样坐在长椅上聊天?为什么……   彭予枫绝望地想,他是不是还想和陈礼延在一起呢?哪怕他们之间的确出了问题。   思绪转瞬之间,陈礼延拿着彭予枫递给他的纸巾,擦了擦鼻子。彭予枫再次侧过头,看见陈礼延鼻尖都被拧红了一片,看起来十分可怜。   陈礼延则感觉到彭予枫的眼神,躲闪地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   “还是走吧。”彭予枫再次站了起来,“我还是走吧,我本来……对不起,我以为你想和我聊会儿。”   “啊?”陈礼延抬起头,“我是想和你聊会儿啊!别走别走,再聊会儿。”   “很晚了。”彭予枫说。   陈礼延又说:“那还是让我送你回家。”   一阵冷风吹过,彭予枫听见熟悉的、轻柔的水声。他在内心呐喊——不行,彭予枫,别让他送。可现实里的他站在原地,在那盏路灯下看着前男友憔悴的俊脸,也只是认命地说:“那……行。”   陈礼延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了。   很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感觉……   他走上前要帮彭予枫拉行李箱,就像是彭予枫刚刚要帮他擦鼻涕一样,全部都是身体下意识的行为,在思考降临之前,身体就先行动起来。然后,又在某一个瞬间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再是恋人的关系,自然也无法做出这样的事情。   彭予枫眼疾手快,自己把行李箱拖到身边来,陈礼延也很快地、掩盖性地在空中甩了两下胳膊,尴尬地干笑两声,胡言乱语地说道:“这天……有蚊子,我刚……我帮你挥挥。”   “现在哪有蚊子。”彭予枫无语。   陈礼延侧过头,一边的耳朵根渐渐地红起来,灼烧的温度让他心跳得飞快,他喃喃地说:“变异的蚊子。”   彭予枫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很快说:“带路,你车呢?”   “嗯,这边。”陈礼延说。   彭予枫和陈礼延之间走得不远,但仍然是陈礼延领先了半步。他们走过熟悉的街道,去地下车库找车。彭予枫又有一种时光回溯的错位感,仿佛是很久之前陈礼延去高铁站接他的时候。   陈礼延装作不经意地说:“你坐后面也可以。”   彭予枫舒了口气,竟然真的坐到后座,说:“行。”   陈礼延:“……”   这跟他想的不一样。怎么回事,小彭。   陈礼延有苦说不出,一路速度很快,导航也不用开,想要安全地把彭予枫送回家。他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搬出来后未曾回去,但越接近目的地,陈礼延的心中反而浮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   红灯停下,陈礼延鼓起勇气,借着外面的霓虹灯在后视镜里快速打量一眼彭予枫,却正正好好撞上彭予枫的视线。   他也在看他。陈礼延口干舌燥地想,他也在看他。   昏暗的夜里不下雪,陈礼延失去感知时间的能力,红灯慢慢消失,转为绿色。   但他们还停在这里。   空无一人的街道,彭予枫和陈礼延坐在车里,透过镜面注视着对方,缓慢地溶解在对方留恋的眼神中。   前不久你还是我的爱人,前不久我还在亲吻你。   你从来没坐过后座,现在却离我这么远。   “开车。”彭予枫哑着声音提示陈礼延,觉得他像是一个难舍难分的旋涡。   “好。”陈礼延微微一笑,笑容里的感觉却很难形容。   回到公寓楼下,彭予枫说谢谢,很有距离感地走下车,却听见另一侧的车门声响,陈礼延高瘦的身影也走下来。   彭予枫的行李箱不重,陈礼延想上前又后退回去,转过头看见熟悉的公寓大楼,泛着暖光的大厅里还有人值班。   公寓管理员,有一个来自东北的小伙子,还有一个来自湖南的姑娘。陈礼延搬过来之后经常和他们打招呼,两人是轮换制,对待住在这里的人都很好,桌子上还经常放着巧克力。   陈礼延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他太熟悉这里了,他甚至能想到彭予枫走进去需要迈出多少步,他会先用哪只手按电梯的按钮。   彭予枫……彭予枫和他这么亲密地在一起过。   可是现在呢?   夜里的冷风吹过彭予枫额前的发,他似乎觉得和陈礼延告别是一件多余的事。于是,他也只是想要安静地、快速地经过陈礼延的面前。   两人错身的一瞬间,彭予枫感到衣袖上有了阻力,陈礼延拉住他的袖口,接着又从身后猛地抱住了彭予枫。他温热的呼吸像是羽毛般刮过彭予枫的耳廓,他隐忍地呼吸着,千言万语都来不及倾诉,却又在陈礼延给予的、越来越紧的拥抱中令彭予枫感到疼痛。   他的肋骨很痛。   他的心很痛。   他的呼吸很痛。   陈礼延问他:“彭予枫,我们能不能和好?” 第66章 不会醉也不会发疯   陈礼延今天来公司办离职手续。   有一些单子要签字,还有一些东西要归还,他按照指示一点点去做,像是在玩一个现实中的游戏。最后一步是去hr那里——陈礼延长相出众,引来一些目光。他也习惯了,顺势在等待的时候和hr们说话,问起之前帮他办入职手续的那位。   “她也离职了啊。”陈礼延得到了答案,倒是没想过自己当初有过交集的人早就不在了这里。   “好了。”hr姐姐对他微笑,“以后有机会再见。”   陈礼延也笑了笑:“……再见。”   他人生中的第一段工作就这样结束了。来到这里,最初完全是简单地想和彭予枫在一起,拥有更多的相处空间。然而,真的在这里待了一年,陈礼延收获的也不止那些。他到真实的世界中来,面对职场和同事,不再完全待在爸爸的保护之中。   可惜,陈礼延只存了很少的一部分钱。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月光,还要经常往里面贴钱上班。   想一想也很好笑。陈礼延走到公司大门,知道这一次走出去就不会以一个员工的身份进来,但他没有回头,他只能这么不回头地走出去。   求复合失败。   陈礼延说不上非常难受,他感到是一种僵硬的麻木。因为好像在那个晚上,在公寓门前他忍不住抱住彭予枫之前就有了预感。他只是想试一试,失败了也不会怎么样。   陈礼延回到家,闭上眼睛,这几天都在梦到那个晚上——他来不及对彭予枫说更多,他怕他一说话就要哭出来。他看见彭予枫的侧脸被灯光照亮,他抿紧了嘴唇,虽然没有挣脱开陈礼延的怀抱,虽然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但已经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我……”陈礼延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   彭予枫平静地回头望向他,几秒后对他笑了笑,再也没有回头看过陈礼延。   陈礼延想,又冲动了。   他是不是就是学不会?是不是就是天生如此?   然而很多事情都是靠着一鼓作气,陈礼延错过太多的时机,说出口的话也好像根本没有经过大脑。   陈礼延躺在沙发上,恢复了无业游民的身份,想了很久打电话给张浩然,说要去Abyss喝酒。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只是这一回,陈礼延失去了太多。以往的那些朋友们还躺在他的列表里,如今一个个看过去,陈礼延却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变成再简单不过的符号。   君子之交淡如水,酒肉朋友却来来往往。   陈礼延很乖地去剪了头发,tony老师说他瘦了很多,捏捏他的肩膀,说咯手。陈礼延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头发掉落,余光瞥见身边的座位,却想到以前彭予枫似乎就坐在这里,和那个陌生的姑娘一直说话,把人家说得脸红起来,彭予枫也没发现。   后来呢?   陈礼延继续想,哦,后来……彭予枫就去坐在那张小沙发上等他,陈礼延看不见他了,却只是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很安心。   “好了。”tony老师给陈礼延吹好头发。   “谢谢。”   转头去Abyss,陈礼延却看见阿谭靠在吧台前,和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笑着聊天。两人越靠越近,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陈礼延一走过去,阿谭的笑容随即淡了下来,不冷不热地对陈礼延点了个头。   他还在怪他。陈礼延无奈地想。阿谭为彭予枫的事情看他不顺眼,阿谭显然更喜欢彭予枫。   “老样子?”好在阿谭仍然具有服务精神,招呼陈礼延坐下。   “老样子。”陈礼延点了个头,只是沉默地往那一坐,也不和其他人说话。   先前和阿谭聊天的男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陈礼延毫无知觉,还是阿谭为他做介绍:“……我们老板的朋友,经常来……最近刚刚失恋……对,曾经有过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陈礼延手里的玻璃杯轻轻碰在桌上,阿谭还在“介绍”他,回头惊讶地说:“你他妈牛饮啊,喝这么快,醉了又要发疯。”   “不会。”陈礼延笑得灿烂,“不会。”   “不会醉还是不会发疯?”阿谭斜着眼睛看他。   “都不会。”陈礼延摇头晃脑。   实际上都做了。不管是喝醉还是发疯。   陈礼延中途清醒过来的时候察觉到自己被人按在车后座上,不是他的车,他最近都没开车。张浩然一身的汗,小沫开车横冲直撞,吓得张浩然一边按住陈礼延,一边要发出求生嚎啕:“女侠!我拜托你开慢点……陈礼延要吐了。”   陈礼延安静片刻,挣扎起来,说:“我要……吐……”   小沫说:“等等。”   她一个急刹车,让陈礼延差点滚到夹缝里。张浩然大吼一声,小沫快速打开车门,陈礼延把脑袋伸出来,吐了一地。   都是液体。   小沫说:“豌豆射手啊你。”   张浩然说:“给他拿纸巾。”   小沫说:“你怎么吐不出其他的来,你没吃饭是不是?”   张浩然说:“你先别研究他到底吐了什么,快点拿纸巾和水给他擦擦。”   陈礼延头晕眼花,被张浩然和小沫围着,张浩然把他架到钱塘江边,还未开花的樱花树下有一张长椅,昨天刚下过雨,椅子上湿漉漉的一片。张浩然把陈礼延丢上去,小沫说:“我还没擦!”   张浩然说:“没事!”   陈礼延吐完了,蜷缩在树下,感到晚风从江面上吹来。他好了许多,醉意都吐完了,人也舒服了。张浩然和小沫像是在研究人类失恋多样性的专家,蹲在陈礼延的身边看着他。   “他好像一条狗。”小沫说。   “黑的……”张浩然笑了笑,伸手拽了两下陈礼延的头发,“黑色的拉布拉多。”   “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不好说。”   “现在辞职了,跟彭予枫更是一刀两断了。”   “之前遇上一次,把人家送回公寓楼下,想复合却失败了。”   “好可怜啊。”   “老婆,以后我们买了豪宅留一间佣人房给陈礼延吧。”   “只能这样了……”   陈礼延闭着眼睛一直在笑,一边笑一边咳嗽起来,喃喃地说:“少爷我不至于。”   少爷。   谁这么喊过他。   他哪里是个少爷。   他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   陈礼延再次睁开眼睛,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重,在梦里挣扎着喘不上气。   橘色的胖猫蹲在他的被子上,宛如一座小山。陈礼延拍拍猫屁股,示意它走远一点。猫叫起来,尾巴来回地扫动。   陈礼延说:“你一回来就不听话,你喜欢他我知道,但现在也没办法……”   猫继续叫。   陈礼延努力地把被子拉过头顶,闷闷的声音继续传出来:“我没办法!你走吧!我已经……我现在已经自顾不暇……”   猫生气地走了。   陈礼延又睡了一会儿,在床上摸索着没电关机的手机。没过多久,他的枕头上湿了一小片,昨天去理发店吹出的发型也全都毁灭。   今年冬天是个暖冬,不怎么冷,自然也没有下雪。陈礼延就这样继续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没有每天好好吃饭,像个阴暗角落里暗自生长的蘑菇。   他时不时地把从前给妈妈画的那些画像拿出来看,渐渐地想起更多关于她的事情。陈礼延恨过的,在她走之后。陈礼延也爱过的,那些落在他脸颊上的吻,女人教他画画时的神情,他全都想起来了。   直到某一天晚上,电视机里在播放春晚的回放,陈礼延才意识到这一年又即将过去。   和去年的幸福相比,这一年,陈礼延像是做了个彻头彻尾的噩梦。   他给手机充上电,手机在一瞬间进了很多消息,陈礼延把消息全都看完,发现彭予枫也给他发来一句:[新年快乐。]   陈礼延坐在床上愣神,后知后觉地回复他:[新年快乐。]   他想起在西湖边见到彭予枫——他从家里回来,但仿佛他的身上有些东西被解开、被卸下……陈礼延活动着肩膀,却仍然察觉到自己身上枷锁的重量。   “彭予枫,我们能不能和好?”   的确是冲动了。陈礼延难受地想。他其实什么也没有解决……难怪,难怪彭予枫那个晚上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   什么叫和好呢?他们本来就已经分开了。要怎么算和好……   陈礼延打起精神,进去浴室梳洗一番,出来后给他爸打了电话,说:“爸,有时间吗?我们聊聊?”   “嗯,我去找你。”   “嗯……新年快乐。”   “我有很多想对你说的事情。”   如果彭予枫还能听见的话,他就会知道陈礼延终于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说出了他的名字。   他说,自己爱上的那个人叫做彭予枫,是个很好很善良的人,只不过他们现在决定分开了,但自己还没有放弃。   他说,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不会错,他感受到失去彭予枫所带来的、最要命的恐惧,在失去面前,其他的事情变得不再重要。   他说,爸,我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我一直都没真正的长大。爸,让我长大吧,我也开始想要学着做一些事情,你能帮帮我吗? 第67章 冷却   开春之后的很多个周末,彭予枫都重复着一种很简单的生活。   周五晚上下班后买票,离开杭州去往南京。一个人住过青旅,住过周韬和妙妙的公寓,也住过市中心的豪华酒店。   他在刻意地逃避一些事情,刻意地离开工作生活的城市,要把一切都丢在身后,要尽快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去往没有陈礼延的地方。   最初,周韬和妙妙十分欢迎。可是很快的,彭予枫每周都去,当然还是让他们察觉到彭予枫的反常。   彭予枫和他们坦白:“分手了,现在又是一个人。”   周韬和妙妙统一战线:“没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别难过,彭彭。”   别难过。   周韬和妙妙的感情还是很稳定,再过不久妙妙研究生就要毕业,转眼距离他们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越来越远。周韬省吃俭用存了些钱,妙妙也准备在南京找份工作,彭予枫猜他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间温馨的loft,买下一套属于他们的房子。   两人没再多问彭予枫具体的细节,实际上,如果让彭予枫解释,他也越来越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和陈礼延分开。   然而周韬和妙妙见过彭予枫和大学时期男朋友的分手,也渐渐地发现,他和陈礼延的这一次,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   春天,鸡鸣寺的樱花开了满山。周韬和妙妙带着彭予枫去看樱花,去寺里拜佛。   彭予枫按着墙上的指示,不得章法地上香,又跪在佛前的软垫上。他闭上眼的一瞬间,时间突然停止,一切声音骤然脱离彭予枫的周身,黑暗中出现一个光点,接着光点慢慢地放大,光的尽头是一个下雪天,陈礼延比他虔诚地跪在灵隐寺里。   彭予枫试着睁开眼睛,却被外面的阳光刺得泪水涟涟。他回过神来,哪有雪啊,哪有陈礼延。   妙妙在一旁注视着彭予枫,女孩子心细,从包里拿了纸巾递给彭予枫。彭予枫一愣,小声说:“是阳光太刺眼。”   “没关系的。”妙妙笑起来。   “……谢谢。”   彭予枫一直很喜欢周韬和妙妙,他喜欢朋友们的一切,喜欢看着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了。彭予枫窝在朋友家的沙发上沉沉地睡去。没有和陈礼延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无条件地被朋友们接受了。他们邀请自己,像是一个已经快要形成的崭新家庭。   好巧的一件事,陈礼延也像自己这样,拥有张浩然和小沫这样的朋友——虽然他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虽然他们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但爱是如此相似,正确的幸福是如此相似。彭予枫回到朋友们的身边,像是在黑夜中努力接近火源。   混沌非常的春天就这样缓慢地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春天,彭予枫周末大部分时间都在做短途旅行的缘故,他开始有了一些奇怪的症状。   第一次发现是某天晚上,彭予枫因为胳膊上莫名出现的瘙痒从梦中醒来。他神志不清地打开灯,看见胳膊上起了红色的风团。彭予枫挠了两下又继续睡去,第二天醒来后风团消失不见了。   逐渐的,皮肤上出现风团的情况越来越多。彭予枫怀疑是荨麻疹,去医院看过一次,得到人工性荨麻疹的结论。彭予枫很奇怪,他记得自己并不是一个有着过敏体质的人,最起码从前没发现过。   他花了时间去查找过敏原、吃药,但基本上只能缓解一阵子。过不久,只要他一旦感到压力有点大,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风团又会卷土重来,简直像是在和他打游击战。   彭予枫变得有些无奈,因为他的症状说起来并不是特别严重,但又好像无法根治,最后连彭予枫自己都烦了,不再去医院,药也只是偶尔发作的时候吃一颗。   他不怎么喜欢吃药,吃药总让他变得有些昏昏欲睡。伴随着这些身体上的不舒服,彭予枫又在春天里熬完了一个大项目。他被分割成为两个他,正常的彭予枫,要生活,要工作。脆弱的彭予枫,思念陈礼延,心情总是很差。   五月底,彭予枫要过生日了,他想到陈礼延,心里的痛竟然还是没有褪去。   陈礼延离职了。   当然,他没有告诉彭予枫这件事。只是……彭予枫工作软件列表中好友的状态一清二楚,“离职”标记悬挂在陈礼延的名字后面。他的签名没有像是其他人一样改成类似“我免费了”“已离职”之类的宣言,陈礼延什么也写,还是留了他的手机号码。   但他不会回来了。   彭予枫神色恍惚地在休息的空隙下楼,不知不觉地往自动贩卖机的方向走去,却看见角落里空空荡荡,原本放置在这里的机器消失不见。彭予枫迷茫地转了两圈,没找到其他的,就近去问了一下附近的保洁阿姨,得到的答案是:搬走了,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不赚钱?彭予枫想。   他不知道这种机器是怎么被筛选进公司园区的,但反正,每时每刻公司都有一些细小的改变。今年,就连以前被他当做地标的那座银色雕像也不见了踪影。   彭予枫干脆走出公司,去到外面的便利店买饮料。他这样消磨着空闲的时间,再回去让工作淹没自己。不要再去想他了。彭予枫经常告诫自己。想他也没有结果了……他又不可能真的没有自尊,上一次他提出“和好”,明明自己什么都没说,难道还指望着陈礼延再来求他吗?   不要折磨他。   不要折磨自己。   不要妄想。   不要……   彭予枫微笑着拧开瓶盖,突然恍然大悟地发出一声“啊”——出新口味了,陈礼延喜欢的汽水。   他有喝过吗?原来彭予枫也会买新品。   彭予枫忘不掉陈礼延。短时间内,用什么方法都无用,甚至说,对于陈礼延的思念像是涨潮。   起初,是情绪爆发,是愤恨,是对他的失望。接着,彭予枫慢慢地冷静,放下了心中的一些事情,他想明白了陈礼延的害怕和犹豫,又变得对他心软下来。最后,是几乎每一天,每一天都开始想他,在这种想念中,彭予枫的身体一点点地被起伏的江水吞没。   去旅行没用,工作也没用,和朋友待在一起也没用。虽然这些看上去都有用,但只要彭予枫停下来,一个人走神的时候,“陈礼延”就会来了。他有时候是声音,有时候是味道,有时候是一片树叶,有时候是一个微笑。有时候在彭予枫的梦中,有时候出现在他的家里。   像是猫。   在这里生活很久,掉落很多细小的毛,藏在每个角落。   彭予枫现在常备着一些过敏药物,也买了新的水杯。他去新的理发店剪头发,把和陈礼延一起睡过的床单被套扔掉,把那些漫画收进柜子,把墙上的画摘下,把陈礼延的微信取消置顶,又在某一刻重新让他出现在最顶端。   小陈。陈礼延。延延。大帅哥。宝贝。   叫什么名字,他也不会回应。彭予枫觉得自己有时候很神经,却仍然没有关掉步数,甚至在隐隐期待陈礼延再来偷他的能量。   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一根燃烧着的烟花。   灿烂。美丽。热烈。梦幻。   却像是每一段关系般,最终都要进入冷却。   彭予枫想,好吧,他会忘记陈礼延的,会忘记的,只不过他有点难忘,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忘记他。   这种想法……几乎是一种对自己的盲目打气。   午夜梦回,彭予枫做了一个记不清的噩梦。他在黑夜中醒来,还是习惯性地去摸身边的位置。他的身体比他记得更清楚,记得陈礼延温暖的怀抱,记得两人的肢体要如何纠缠,记得他落下的每个充满爱意的吻。   于是,彭予枫也害怕起来——他是不是后悔了?他是不是同样动摇了?怎么陈礼延这么难忘啊,已经用尽全力了,已经没法再做别的了。   彭予枫甚至想,如果。   如果陈礼延再来找他,那他是不是可以对他好一点。   说到底,几个月前他完全可以做出其他的“选择”。说不定,另外的平行世界里,他和陈礼延根本没有在那个雨夜吵架。这样的话,他们就还在一起,彭予枫就不会又变成一个人。   夏天正式来临前,彭予枫决定再次搬家。   他知道陈礼延不会回来,他今年的工资又多出一些,可以住去更好的地方。   周末的时候,彭予枫睡到自然醒后开始打包东西。最初来杭州,他住一间公司附近小小的隔断房。后来搬来这间公寓,觉得很开心很满足。可是任何一个地方,住久了都觉得莫名的难捱。或许也不是地方改变了,只是彭予枫的心在改变。   就像最开始,他打算和陈礼延做朋友。到了最后,又想要得到他的爱。两人真的在一起,彭予枫又无法克制地滋生出更多的欲望。所以,某种角度来说,彭予枫也并没有学会珍惜。而这是他的劣根性,他接受审判。   这一次搬家,彭予枫倒是看了很久的房子。他变得越发挑剔,最终在江边的一处小区找到还算便宜的三室一厅。他一个人住,没有室友,是近几年来最大的一笔开销。唯一的好处是,他能看见一点江景。当然,只有一点点,比不上陈礼延的那套大房子。   等到搬家师傅抵达,天开始一点点变阴,风不安分地涌动起来。彭予枫帮着师傅拿东西,不一会儿再下楼去,微微的小雨已经落下来。   彭予枫转身回头,脚步顿住,在公寓一楼的休息区里看见几个月未见的陈礼延站在角落里。彭予枫的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他抬头对陈礼延望过去,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巨大的响动是自己的心跳。   陈礼延似乎一直没有再恢复之前的体重,五官瘦下去后更加深邃,他穿着一身剪裁合身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打了发胶,摘下了以前的那些鼻环、耳钉和项链,一改往日彭予枫熟悉的模样,摇身一变像是电影里的贵公子。   他就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彭予枫看。 第68章 当时是当时   彭予枫想过陈礼延离职之后要做什么,他以为陈礼延只是又回到原来舒适的生活圈内——收收租,开着车到处逛街,再去和朋友们喝酒聊天。   但他今天看见陈礼延,好像明白陈礼延应该是去做了其他的事情。他的气质变得沉稳而锋利,彭予枫还没见过他这么西装革履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很帅。彭予枫想。原来平时大大咧咧的陈礼延一下子认真起来,竟然会有这种程度的帅气。   就是……是不是真的得多吃点饭,怎么还是这么瘦?   他以前饭量不是挺大的吗?   “帅哥,你跟车吗?”搬家师傅打开车门喊了彭予枫一声,终于将他的视线从陈礼延的身上拉回来。   “我不跟了。”彭予枫说,“师傅你直接去,我把地址给你,我一会就来。”   “行。”搬家师傅应道,开着车走了。   留下彭予枫,陈礼延还没动,依然站在那儿,只是对他笑起来:“你……搬家?”   彭予枫点头:“嗯。”   “又是悄悄的?”陈礼延说。   彭予枫说:“算悄悄的吗?”   陈礼延耸了耸肩,垂着头:“上一次也是,我还去宋景明以前住的地方找你,结果你走了。”   上一次?过去的记忆慢慢浮现在彭予枫的眼前。哦,那……的确已经过去很久了。陈礼延来过的,拎着一大包吃的和药过来找他,结果却看见了他没有藏起来的小心思。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彭予枫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只觉得五脏六腑之内,皮肤之下隐隐有一种模糊的钝痛开始蔓延。首先是他的心,其次是他的眼,再接着,他努力地想要挣脱出这种情绪的折磨,故作轻松地对陈礼延说:“你最近在做什么?”   “回家,跟我爸聊了聊……然后想做点自己的事情,努力开个新公司之类的。”陈礼延笑了笑,“你呢?”   “我?”彭予枫说,“还是老样子……你,挺好的……你好像本来就该如此。”   陈礼延深深地看了彭予枫一眼,他的眼神温柔下来,不再像是刚见面时那样带有迫切的打量。他走近一点,问彭予枫:“你现在要去搬家?我送你?”   “我……”彭予枫一愣。   “不想?”陈礼延很平静,“怕被我知道住哪儿吗?我其实也不会去……”骚扰你。   “不是。”彭予枫打断他,“我没这个意思。”   陈礼延说:“那我送你过去?”   “……好。”彭予枫改口了。   有些感觉在改变。彭予枫走出去,看见陈礼延的车停在外面。他慌乱的心跳声在胸腔中扩散开来,让他莫名地紧张地跟在陈礼延的身后。彭予枫抓不住现在的感觉,如同他抓不住现在的陈礼延。   上一次分别时,陈礼延还是那么憔悴,但如今已经不同。彭予枫坐进副驾驶,闻见车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他一下子想不起来这是什么,直到看见陈礼延随手拆开的包装纸才想起来——这是薄荷糖的味道。   回忆如同纠缠不清的爬山虎,从彭予枫的脚踝开始往上攀,直到覆盖彭予枫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皮肤,每一处被暂时遗忘又很快想起的爱恋。   他竟然还是对陈礼延有感觉。彭予枫想,但是陈礼延呢?他又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   短短的一瞬,彭予枫想了很多,陈礼延从另一侧开车上来。彭予枫偏过头快速地看了他一眼,看见他微微低下头去系安全带,接着挺直后背,双手握住方向盘。   “地址。”陈礼延说。   彭予枫走神了。   “彭予枫?”陈礼延抬了抬眉,叫了他的名字。   彭予枫清了清嗓子,看着外面飘摇的小雨,如雾如烟一般降落——天阴沉得不厉害,只是覆盖上一层黯淡的白。他脱口而出:“这个时候要去西湖的话……应该很漂亮。”   陈礼延说:“是。”   “想去吗?”他又笑着问。   “不去。”彭予枫也笑着摇摇头,觉得车内的空气重新在他的鼻尖前流动,“我给你地址……在靠近江岸的那个方向。”   “好。”陈礼延开启导航,慢慢地将车开出去。   雨在中途的时候变得有些大,外面的行人撑起雨伞,身形隐藏在花一般的伞下。彭予枫别过头看向窗外,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着衣角。   陈礼延什么也没说。彭予枫想,那要不要自己问问?哈哈,前男友,转眼又好几个月没见面,你变了一大圈,而我还是那个在原地打转的人。上一次,上一次分开时大概又让你难受了。你现在很好,比以前为了我来公司打工的时候要好很多……   彭予枫的心横冲直撞,在五公里多的路程中一直不知道要逃到哪里。说什么如果陈礼延还想跟他和好,就对他好一点……彭予枫觉得之前自己有这种想法简直非常可笑。本来,本来他就和陈礼延完全不同……以前也是他先自作主张喜欢陈礼延的。   彭予枫缓慢地呼吸着,他看向导航,最后一公里,还有两个红绿灯的路口。陈礼延没赶上最后几秒,便放缓速度停下车。红灯的倒计时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彭予枫甚至想就这样一直困在这里也很不错。   “你今天肯定没空,是吧?”陈礼延忽然问。   “……嗯,要收拾。”   陈礼延动了动手臂,彭予枫的余光看见他的左手伸进西装那侧的口袋,却很快地把手拿了出来。陈礼延沉默一会儿,却最终没有沉住气,问:“你搬家……是因为我吗?”   彭予枫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就是了。”陈礼延的肩膀丧气地往下一沉,苦笑一声,“对不起啊,也许当初我还是不应当搬进来。”   不是的!彭予枫想,不是这样的。当时他是真的想要陈礼延和他住在一起,他没有后悔的意思,陈礼延,你……   “你不要误会。”彭予枫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当时是当时。”   “嗯。”陈礼延转过头也看向窗外,“好。”   两人都安静下来,彭予枫深呼吸几次,听见陈礼延又很低落地说:“有空你还是可以去Abyss转转,阿谭说很想你……张浩然和小沫也很关心你。他们都很喜欢你,彭予枫……如果你觉得能行的话,可以不用管我……”   “我接下来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去了,没时间去……你有需要的地方就找他们帮你,他们一定帮你……反正不是看我的面子,我根本没面子,就是……他们单纯很喜欢你。你能懂吗?彭予枫。”   “你要做什么?”一直话很少的陈礼延终于恢复了一些以前的习惯,断断续续地和彭予枫说了一堆,彭予枫不免有些害怕。   “我?”陈礼延说,“我要去开公司……会很忙。”   “你还在杭州吗?”   “在。”   “哦。”彭予枫的一颗心又沉进胃里,“好……我会去的,我会……陈礼延。”   他好没用。彭予枫在心里咒骂自己,他好没用!   大学毕业两三年,彭予枫明明已经一个人摸爬滚打这么久,从什么都没有的穷学生到现在有了些许底气的上班族,他本应该一直进步才对。   怎么会又在陈礼延的面前,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的千千万万,说出口的却只有一点点。干涩的语言根本无法表达内心的感觉,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也找不到完美的句式,想对陈礼延说的话,明明不是这些……   哦,好,行……   不要这么冷漠。彭予枫几乎快哭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冷漠。   “嗯?”路口的红灯还没变绿,陈礼延听见彭予枫突然叫他的名字,有些不解地朝他望过去。   这一刻,红灯仍然未变,远处雨中的霓虹灯牌闪烁,时间却像是在不断放慢,一束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光亮穿透陈礼延,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只有短短的一秒,彭予枫怔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陈礼延,下一秒忽然好像一脚踩空地面,随之整个人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砰——   “开车。”那束光消失了,彭予枫只觉得在一瞬间飞起来的他又快速落在车内,“绿灯。”   “嗯。”陈礼延似乎也察觉到彭予枫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这之后,彭予枫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实感。   一公里很近,陈礼延把他稳稳当当地送到新家楼下,彭予枫弯下腰,对车里的他说:“谢谢,要不要……”   陈礼延耐心地等待着。   “要不要……”   陈礼延仍然专注地看着他。   “你要不要……”彭予枫尝试第三次后,陡然绝望地意识到,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不仅仅是性取向这么简单。   他也像父亲那样,在一段关系中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父亲如此一个人生活很多年,也许他不是不想去找寻幸福,而是已经惧怕幸福。   陈礼延看着彭予枫很久,特别和善地笑了笑,帮他解围:“有机会的话,我下次请你喝咖啡好不好?你今天先去忙吧。”   “……好。”彭予枫终于放弃了。   于是,匆匆一别,彭予枫等了很久,都没再次等来陈礼延。他明白过来——连同吵架的雨夜、上次陈礼延求他、还有搬家的这天……他们一共错过了三次也许可以和好的机会。都说事不过三,彭予枫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了。 第69章 雨后的生活   下着小雨的那天过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彭予枫一直觉得特别奇怪。   他说不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时间不再沿着固定的轨迹向前。有时候他坐在新家的书房里对着屏幕发呆,面前总是打开一个空白的word文档,光标不停地闪烁着,彭予枫觉得自己好像写下了什么,可又记不得具体是什么。   和陈礼延分开后的第一个夏天悄然而至,新家的空调制冷效果很好,彭予枫搬出公寓后用上了民用水电,几乎不再离开空调房。整个夏天他待在家里没有限制地看电影、喝饮料。   陈礼延说要去开公司,仿佛是真的有了些许起色。彭予枫偶尔会在朋友圈刷到陈礼延的动态,转发的内容大多是国外的一些书展,还有一些艺术家的作品。他想起陈礼延曾经的专业,再加上他爸爸的资源,竟然给彭予枫一种陈礼延离他越来越远的感觉。   “什么啊。”阿谭对此不屑一顾,“不知道陈礼延在做什么,可能的确是和艺术相关的吧,但是我们又不懂……”   “他真的没来过吗?”彭予枫坐在酒吧里。   阿谭摇摇头,没必要骗彭予枫,说:“没来过了,上次见到他的时候在这里喝得烂醉,不过也是年初那阵的事情。”   “哦……”彭予枫呆滞地点点头。   阿谭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双手拖着腮,漫不经心地说:“所以现在是怎样?你和陈礼延,真的掰了?”   “本来就不是假的。”彭予枫笑了笑。   阿谭说:“你不知道,我和张浩然他们偷偷讨论了很久……我们都觉得你俩其实分不了,觉得陈礼延应该会死缠烂打把你追回来……谁知道他又不知道犯了什么病,突然就去开公司。”   “他找过我的。”   “嗯?”   “我没答应。”   “他就不再试试了?”阿谭提高声音,有点不满地说,“当初追你追大半年吧……”   “但是……”彭予枫神情恍惚,“不是每一次都……”   阿谭看着彭予枫好一会儿,忽然说:“你后悔了吧?”   彭予枫顿时哑口无言。   他不想承认,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曾经尝试着要留下陈礼延,就是那个下雨天,他想让他去家里坐一会儿,却笨拙地连这句话都开不了口。   彭予枫还在想,也许他可以努力地跟陈礼延和好,但万一只是又重来一次呢?其实正好可以忘记陈礼延……他现在在忙事业,人一旦充实起来,想法就会很快改变。彭予枫也经常用工作来麻痹自己,也许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终究还是会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彭予枫被分裂成很多个他。   每天醒来时的想法都会改变,但每个他都做不出更好的选择,只能原地等待着,看着自己一脚踏入心中深不可测的泥沼。   “阿谭。”彭予枫求救似的看向阿谭,“你有没有想过去山西?”   阿谭以前说过,他喜欢过的男孩子离开杭州回了老家,那地方对于阿谭来说是另外一个世界。   “想过。”阿谭笑着点头。   “你去了吗?”   “当然没有。”   “现在还会想吗?”   阿谭思考片刻,说:“现在不会了,时间一长,什么都变了。每过去一分钟,我们都变得越来越远。”   彭予枫说:“每选择一件事情,我们的身边都会出现另一个平行世界。”   “你不知道哪个世界是最好的,只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要怎么选?”   阿谭笑着耸耸肩,破罐子破摔地道:“随便选。”   随便选。彭予枫想,如果陈礼延是他注定的命运,他坚信两人还是会在一起。   下半年的时间过去得很快。彭予枫经常来Abyss喝酒,像是过去一般和阿谭厮混着。   陈礼延的公司做起来了,彭予枫有一天在网上搜到一篇关于陈礼延的报道。采访者给陈礼延安上了很多彭予枫不知道的头衔,说他从前在美院上学时就很突出。   “有吗?”阿谭还是不怎么相信。   张浩然说:“都是假的。”   小沫说:“这些公众号什么的,都是要收费的,然后就会说你的好话。”   真奇怪。陈礼延消失了。彭予枫和他分手了。但是,他却和陈礼延的朋友们继续待在一起,四人组成一个稳定的小圈子,酒吧的生意还不错,再也没有人和彭予枫担心这里是不是会倒闭。   “如果张浩然做不下去,我们就接手。”   彭予枫坐在Abyss里看电影的时候,耳边响起陈礼延的声音。他握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突然迷茫地站起来,阿谭被他吓了一跳,仰着头问:“你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陈礼延的声音。”   “哪有啊。”阿谭神色复杂。   “也是……”彭予枫又尴尬地坐了回去。   彭予枫的三室一厅很好住,他在客厅里买了一个日式暖炉,杭州的十二月又下了几场雨,晚上回家的时候总觉得手脚发冷。   他坐在暖炉里,吃橘子和开心果,想起陈礼延的猫。   如果猫还在的话……那么大概会很喜欢这个暖炉吧。彭予枫可以和猫一起在这里睡觉,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猫走了之后,彭予枫想起它的频率和想起陈礼延的频率不分上下,但这是别人的猫,他争取不到抚养权……   彭予枫长叹一口气,这一年剩下的最后几天里,他没有再喝酒,而是抽空去了一趟猫舍。猫舍里的猫大多非常貌美,性格又极其亲人,彭予枫看来看去十分心动,一度在网上下单了许多猫咪用品,从猫砂盆到猫粮,还有各种小玩具。   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买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猫。   因为他的工作,忽然有了一次调动。   分公司的地址有几个,北京、上海和南京,彭予枫想来想去,如果真的要离开杭州,那么他肯定会选择南京,好歹周韬和妙妙在那里。   原来那句话是真的。彭予枫觉得不可思议,“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原来在他到达这里的那一刻,他的离开就已经写进结局。阿谭说的“随便选”是不是也是这样?过程不重要,无论彭予枫怎么挣扎,他都改变不了什么。   离调动还有一周的时间。   彭予枫先跟周韬和妙妙分享这个消息,两人听了后都特别高兴。他们打听彭予枫分公司在南京的位置,已经在想要不要等妙妙找到工作,三人可以合租一套大房子。   “啊?”彭予枫笑道,“跟情侣合租吗?那我不是电灯泡了?”   “少来啊,少来你。”周韬骂他。   彭予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抽空提前看南京的租房行情,觉得去南京的生活成本和杭州应该差不多。最可惜的是他精心挑选的三室一厅,还得面临转租的问题。   彭予枫是到最后一刻才通知了阿谭他们,他邀请朋友们去四眼井吃饭,顺便一行人可以去灵隐寺转转。寺庙年卡还有没有买的必要?彭予枫站在景区门口的时候在想这件事,最终还是重新续上了年卡。   “还会回来吗?”阿谭忧心忡忡,很舍不得彭予枫,“是借调,对吧?不是说一直在那边。”   “应该会回来的。”彭予枫笑道。   看着阿谭这么关心他,彭予枫的心变得暖洋洋的。   小沫说:“等你回来,说不定我和张浩然都结婚了。”   张浩然在上香,彭予枫看了他一眼,祝福道:“那我到时候回来参加婚礼。车票很容易买的,南京到杭州也不远。”   “嗯,我们都是伟大的包邮区!”小沫神采奕奕。   阿谭突然想到什么,对彭予枫说:“说不定你以后还会去上海打工,这样的话,你就是包邮区巡回打工王。”   彭予枫哭笑不得:“我不要,别人到处玩,我就到处打工是吧。”   说说笑笑之间,他们已经很少提到陈礼延,只有张浩然还记得自己的高中好友,问彭予枫:“陈礼延知道吗?”   “如果到时候他看我的朋友圈。”彭予枫说。   张浩然哈哈大笑,说:“好的。”   当然,也许知道或者不知道都没了意义。陈礼延说有空要来找彭予枫喝咖啡,最终变成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客套话。   一年过去,彭予枫提起陈礼延的时候平静了许多,不管他愿不愿意相信,他和陈礼延分开的日子最终会超过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他像一座爆发之后的火山,释放出什么,又重新归于漫长的死寂。但彭予枫不确定,现在的他看见陈礼延会不会还有感觉。   应当……是有的。   彭予枫有时候还是会梦见他,只是说来疼痛这种东西,也慢慢地变成从尖锐变成了钝角。   他没有在离开杭州前再见陈礼延,倒是在这之后的夏天见了一次他。   彭予枫本打算参加阿谭他们的小聚会,阿谭私底下问他:[陈礼延在,你有问题吗?可以接受吗?]   那时候彭予枫已经在南京待了几个月,新生活和新城市的冲击力让他暂时忘记了前男友。要挑战一下吗?彭予枫忍不住笑了笑,给阿谭回:[我没问题,很久不见了。]   阿谭:[你们会不会旧情复燃?]   彭予枫:[可能……有点难。] 第70章 忘记换屏保   旧情复燃,当然会有点难。   彭予枫心想,他并不是完美的小说男主角,也无法拥有完美的小说情节。   见面,悸动,天雷勾动地火……也许会有吧,但对于彭予枫,回顾最开始和陈礼延做朋友的那一年,就可以看出他绝对不是这种主动的人。他宁愿难受死,也没有对陈礼延说过喜欢。   彭予枫坐车返回杭州,在这里已经没了落脚点,但街景和地名却还是无比熟悉。他从东站出来没有打车,而是去坐地铁,新开的线路更方便过江,阿谭却笑着说这一趟上班高峰期堵得令人心慌。   想到过去他还不熟悉这里,却本能地钻进地铁车站,觉得这里像是一个洞穴。但如今的彭予枫却不再害怕,也像是其他人一样可以认清方向。   因为只来两天,彭予枫只带了一个背包,出站后骑着车去找阿谭。他们约在外面的一家密室,彭予枫寄存行李,无缝衔接地跟他们一起进密室。   “我发现你变聪明了,彭彭。”阿谭头晕眼花,佩服地看着彭予枫解谜。   彭予枫说:“我在南京也玩了许多,感觉有套路了。”   “我觉得我们再挑战一下可以刷记录。”张浩然说。   彭予枫笑道:“那也没有那么厉害。”   几人玩过之后打车去餐厅,彭予枫有几次话到嘴边想问问陈礼延在哪里,不是说好他也在的吗?嗯……当然,他也不是期待着见到他……只是问问。   去餐厅后彭予枫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原来陈礼延是提前来排队了。   彭予枫进门后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他的头发又长了许多,但这回没有剪掉,意外地在脑后扎了一下。他这回没穿那些看着很正经的西装,而是穿了一件带着流苏、很有设计感、领口开很大的黑色外套。灯光打在陈礼延的脸上,露出他锋利英俊的眉眼。   “嗨。”陈礼延抬起头,眼神在彭予枫的身上停留一秒钟,而后很快转到张浩然和小沫身上,“你们来了。”   “嗯。”阿谭拉着彭予枫坐下,让自己隔开彭予枫和陈礼延,“点菜了吗?”   这真是个好位置。彭予枫想,陈礼延既没有和他坐在一起,又没有坐在他的对面,这样看也看不着,尴尬也尴尬不上,顶多能听见他讲话的声音。   “点了。”陈礼延说,“你们再看看。”   彭予枫坐得很直,手机电量不多了也没玩手机,陈礼延安静了一会儿,隔着阿谭对他说:“彭彭想喝点什么?”   “什么?”彭予枫反应慢了一拍,心跳顿时加速起来。   他想,好久了,好久没听见陈礼延喊他彭彭。   “想喝什么?”陈礼延很有耐心地又问一遍。   他们只能这样说话,却还是看不见对方。   “随便……橙汁吧,有果粒橙吗?”彭予枫微微侧过头,看见陈礼延的手放在桌上。   “好。”陈礼延应了一声,放在桌上的手朝他的方向伸过来,“有没有人要充电?我这有个插座,我把充电线带着了。”   “我要充。”彭予枫说,很快地把手机递给陈礼延。   陈礼延帮彭予枫的手机充电,随后又只是和张浩然他们聊天。   彭予枫感觉时光竟然倒流了回去。现在……不就是他和陈礼延以前做朋友的时候吗?不,不对,还是有一点不一样。以前的那段时光里,彭予枫是陈礼延身边的挂件,在他的一堆朋友聚会里,只会偶尔找陈礼延说话。现在,彭予枫是阿谭他们的朋友,和陈礼延的关系反倒是生疏许多。   彭彭。   他又这样叫他了。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彭予枫一边吃着椒麻鸡,一边想,好像是从陈礼延开始追他的那段时间开始,他就不爱这么叫他彭彭。他叫他彭予枫,叫他小枫。彭彭是留给朋友们的,彭彭是最初级的友好。   陈礼延就这样退缩了回去,他俩有空要喝的咖啡也没喝。   饭后陈礼延是第一个要离开的,这一顿饭吃的不错,但陈礼延说:“我得走了,同事们等我开会,有空再和你们出来聚。”   彭予枫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但余光还是看见陈礼延站起来——彭予枫又想,他好像状态好点了,比起之前那个瘦太多的他,现在的陈礼延好像缓慢地恢复了不少,脸颊也终于开始有了点肉,虽然只是一点点。   “啊。”陈礼延走出一段路,又笑着飞快地跑回来。   彭予枫很久没有见到他笑,发现陈礼延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彭予枫怔愣地看着陈礼延跑回来,从包里拿出手机递给彭予枫,然后快速说:“差点忘了,刚才帮彭彭你充电来着。”   “……哦。”彭予枫胡乱点点头。   小沫在一旁夸张地说:“彭予枫你连手机都不玩!手机被带走了你也不知道!你是个做大事的!”   彭予枫跟着笑起来,说:“哪有。”   陈礼延边后退边对他们挥挥手,这一次是真的快速走了出去。等他走后,张浩然才说:“他那个公司好像真的做起来了,不过目前还挺小的。”   “从来没有努力过的陈礼延……我还有点不习惯。”   “可能是想做点成绩来吧,毕竟之前听说他第一次跟他爸回了一趟家……也和他妈,还有他哥哥和好了……”   “之前是为什么总是不回去?好神秘。”   “不知道,可能感情不好。”   朋友们聊来聊去,彭予枫听了大概,猜到陈礼延仍然没有对别人说过他家里的情况,但应当是他爸爸在其中做了协调,陈礼延居然跟着爸爸回家去了。   彭予枫思绪万千,担心陈礼延会不会被人欺负,但听张浩然的口气,“妈”和“哥”对陈礼延都还不错。那么,陈礼延是终于被接受了吗?陈礼延原谅自己了吗?陈礼延是不是也想明白了一件事——他不是一个恶心的小孩,他并不用背负父亲和母亲的错误。   彭予枫在杭州度过一个悠闲的周末,聚完餐的第二天没再见到陈礼延,知道他是真的忙。   在酒店睡了一觉,彭予枫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却忽然从昏沉的睡意中抓住了点什么,沉默两三秒后,彭予枫惨叫一声,惊恐地回想起昨天陈礼延把他手机拿过去充电的时候——   ……一定看到了吧。   ……他还没有换屏保。   两人的合照是在西湖边照的。大雪纷飞的一天,他和几乎整夜未眠的陈礼延早起去看雪西湖,又坐公交车去了灵隐寺。那个不认识的摄影师大哥, 给他们拍了在一起后的第一张照片。   彭予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床上懊恼地滚了几圈,又鸵鸟似的钻进被子里。片刻后,彭予枫伸出手点点点,换了一张初始屏保。   彭予枫:“……”   要看的话早就看到了。   初始屏保好难看,一点都不习惯。   他都习惯原来那个了,用了很久,每天都陪着他。   再换回来?   彭予枫又是点点点,把那张雪天的合影换了回来。   嗯,这样顺眼多了。   彭予枫安心地在被子里闭上眼睛,之后又很快地掀开被子,对着空气扑腾,内心纠结——什么顺眼!神经病吧!为什么还用这张合影当屏保!陈礼延到底有没有误会什么?他看见了,但是也无动于衷,这其中的意思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彭予枫啊彭予枫,你要干脆一点。   很快,彭予枫又把屏保换回了初始的那个。   回南京的路上,彭予枫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他和家人重新有了联系,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好像也多亏了和陈礼延谈恋爱。   每周日的下午,彭予枫会和爸爸简单地聊上两句,虽然他还是很少回家,但最起码从今年开始,他回家过年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好的进步。   ……这也是,陈礼延给他留下的。   彭予枫再次回到南京南,把杭州抛之脑后,心里又变得不确定起来——他真的见到陈礼延了吗?他们原来已经分开这么久了?他们可以重新做朋友了吗?为什么……总觉得这么不真实?   “彭予枫!”   胡思乱想之间,彭予枫被车站汹涌的人群带着走,他忽然听见了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喊他。   彭予枫转过头,一张张模糊的脸经过他的眼前,但没有他认识的人,好像只是简单地听岔了。他心神不宁地去坐地铁,回到在南京的家。   第二天彭予枫照常去上班,被调动到新的项目组之后,彭予枫觉得在这里更加如鱼得水。调动是暂时的,但如果想留下来,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彭予枫只要再次参加内部的一个面试,通过就可以了。   从长久来看,这对于彭予枫来说似乎很不错。留在这里和回到杭州,又有什么区别?以前彭予枫要回去,是因为那里有他的男朋友。现在,他好像已经没有那么经常地想起西湖了。   彭予枫一直在试图给自己找到一个锚点,然而,当漂泊变成他的本能之后,一切反而变得翻天覆地。也许他可以留下来,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第71章 我渐渐改变,你渐渐黯淡   之后回到杭州的时候又是冬天,雪下得很大,阿谭发给彭予枫一张照片,是Abyss门口的圣诞树。   阿谭:[昨天路过我家那边的小学……发现那片操场上全是雪,小学生们都疯掉啦,都在那打雪仗……南京下雪了吗?]   彭予枫:[下了。]   阿谭:[南京是不是比杭州还要冷一点?]   彭予枫:[是要冷一点,但大体上差不多。]   阿谭:[小沫说她和张浩然之前也去南京玩了一趟,说比杭州干一点。你什么时候回杭州?想你了。]   彭予枫:[哈哈,那我元旦过去找你们玩吧,但元旦时候酒店好贵,我能不能住你家?]   阿谭:[完全没问题!]   再之后,阿谭另外发来一段视频——Abyss的圣诞活动再次返场,今年依然有很多气球,都是他们店员们一个个吹起来的。阿谭不喜欢吹气球,唯一的一个打气筒放在他的手边。彭予枫记得不少店员的样貌,虽然一时之间忘记了名字,但大体还是能对上号的。   视频中的大家闹腾得厉害,还有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背景乐。   “Last Christmas~”   “I gave you my ass~”   “噗——”彭予枫在这边喝水,突然听到很奇怪的单词,咳嗽了半天才笑着问阿谭:“你们放错版本了!这个不能播吧?”   “哦哦哦。”阿谭也在笑,“你听懂了!不觉得很好笑吗?”   “还是换回正常的……”   “换换换。”   彭予枫的手指拖动视频的进度条,眼尖地看见阿谭笑着和不远处的一个男人说话:“你吹快点啊!”   男人颇为无奈地对他比了个ok。   彭予枫忽然察觉到了阿谭对这个人的不一样——一点点肆无忌惮?一点点只有他们两个能感觉到的气场?   “哦——”彭予枫忍不住嘴角上扬,觉得可爱的阿谭也快有了春天。时间是流动的,世界是变换的,阿谭可能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但他不会永远困在一个地方。   回去的路上高铁晚点,彭予枫也不着急,他穿得挺暖和,不怕在站台吹冷风。等了一会儿车还没到,彭予枫忍不住在站台的垃圾桶旁边点了根烟,忽然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膀,有些惊喜地说:“彭予枫?”   “嗯?”   彭予枫一回头,眼前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十分眼熟,但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改变了许多。是印致远,他旁边站着另一个清瘦的男人,两人都对着彭予枫笑。   彭予枫的眼神在印致远和这个人身上转几圈,对印致远笑着说:“怎么在这碰见你了……这是……?”   “我男朋友。”印致远很大方地介绍。   “你好。”   “你好!”彭予枫还挺兴奋的,对于可以认识一个新朋友。   印致远还在杭州公司上班,对彭予枫调动到南京来的消息一无所知,还以为他是像他们这样,趁着周末来南京玩。三人正好一起回去,问了坐印致远两人旁边的一个姑娘,姑娘很爽快地和彭予枫换了座位。   一转眼,印致远和彭予枫居然也做了不少年的同事,两人现在虽然不在同个地方上班,但都从当初的职场新人渐渐转到团队骨干的位置。   他们路上聊了蛮多,毕业时聊天和在职场上混过几年后再聊天,两人都有了很大的转变。那些虚空的、对未来的幻想都在一天天落地。他们面对的现实的确就是:工资如何、在哪定居、要怎么往上升职、万一失业了如何、自己这辈子到底想做点什么。   “那你和你男朋友现在怎么办?要异地吗?”印致远什么也不知道,无意中再次给了彭予枫致命的一击。   彭予枫一下子笑容僵在嘴角,印致远瞬间也明白了过来,挠挠头说:“对不起,我是不是不应该提这个……”   “没事。”彭予枫摇摇头,“没关系。我们分手了,也挺久了。”   “啊。”印致远遗憾地点点头。   和陈礼延在一起的彭予枫,当初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低落。他印象里记得他经常爬楼梯送陈礼延去四楼,两人在无人的楼道里,有时候会偷偷地牵手。   只有几秒钟。   很短暂。   像是那种过去上学时的课间,谈恋爱的两个年轻人找一个地方,彼此远远地看对方一眼。   回到杭州,彭予枫还蹭了一段印致远的顺风车,他们把彭予枫送到Abyss附近,和他道了别。彭予枫一边笑,一边看着他们远去,心里想的是,怎么周围的人好像都有一段稳定又幸福的关系。   那么彭予枫呢?   他还可以吗?他还有机会吗?   彭予枫深吸一口冬日凌冽的空气,在算自己今年到底多少岁了——二十八?二十九?总觉得时间过去很快,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今年到底是哪一年。彭予枫只记得是二十岁的后半段,再过两年,他将跨入三十。   他是年轻的,但是他又不再那么的年轻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三十岁的陈礼延会是什么样?   彭予枫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笑到,就这么沿着熟悉的小巷找到Abyss的入口。   深渊啊。   好名字。   彭予枫早就被命运警示过,但是他没有当真。   一进门,彭予枫被阿谭热情地拉过去喝酒——他们从前固定玩桌游的位置上,出现两个彭予枫又快要遗忘的人,那居然是……郝云飞和江海!   “我博士毕业了!”江海差不多已经把这句话告诉了每个人,“好久不见,彭彭!”   彭予枫难免有些尴尬,暗地里和阿谭使眼色。这两人以前不是都要差点闹掰了吗?还有那些真真假假的混乱关系……怎么又坐到一起去了?阿谭选择性忽视彭予枫,别问,问就是……来的都是客。   不过现在的彭予枫也是虚伪得可以,他只是微微不自在了一会儿,就坐下来加入了他们的酒局。朋友们问彭予枫在南京的生活如何,彭予枫也能回答自如,还学了两句半生不熟的南京话给他们听,听得大家又笑起来。   欸?彭予枫恍惚地想到——他觉得好开心啊,看着被自己逗笑的大家,他的心中生出一种极其澎湃的快乐和满足。他有一种错觉,好像这时候的大家都爱着自己,自己变得无所不能,当个开心果的感觉是这样的?能不能再说点什么,让他们都看着他?彭予枫努力地编织着语言,又在讲一些新鲜好玩的事情。   这些可不是从陈礼延那儿听来的了。这些都是彭予枫自己观察到的事情。他不要再“模仿”陈礼延,因为好像在这些年的不知不觉里,在和爸爸重新恢复联系之后,在一场爱情中尽情燃烧过的彭予枫,他不可避免地改变了。   “彭予枫!”   有人在喊他。   彭予枫喝了两杯酒,脸颊有些微微发烫,看见小沫在门口蹦跶着对他挥手。   好奇怪。彭予枫甩甩脑袋,想要让自己脱离一点酒精带来的亢奋感觉。为什么他觉得小沫虽然在喊他,但发出的声音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哈哈,不会是平行世界中的小沫在喊他吧?   彭予枫一边笑,一边站起来穿好衣服,告别又无缘无故在一起的郝云飞和江海,朝着小沫和张浩然走过去。   “我们去上香吧。”   “现在吗?”彭予枫打了个小小的酒嗝,“已经进不去了吧?”   “试试看呗。”   彭予枫放轻松下来,跟着朋友一起在外面开车兜风——他们去太晚了,就在路上的时候,小沫忽然说:“零点了!新年快乐!”   过了一会儿,阿谭给他们转发了一个视频。   接着是一大串讲解的语音:“我的妈呀,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陈礼延居然去上头香了!你们快看快看,是不是他?这就是他吧?他都被挤变形了吧?”   啊?彭予枫愣了愣,然后不受控制地点开视频——画面里的男人个子很高,仍旧酷酷地穿了一身黑,他被人群围着,随着钟声响起,确实是十分局促地在上香。   张浩然夸张地说:“我靠,就是他!少爷怎么今年这么急,这佛祖忙死了,能听得过来吗?”   小沫一看这人山人海的样子,开始打退堂鼓:“我们别去!在外面转转好了。”   “不是……我现在也开不上去。”张浩然说,“我们去江边吧。”   彭予枫坐在车后座,看着窗外的夜色划过眼前,忽然好奇起来——陈礼延,今年许什么愿望?以前的愿望实现了吗?公司还好不好?现在的你……还是一个人吗?   他一直在想关于陈礼延的事情。   等到达目的地后,彭予枫才回过神来,他捂着胸口,嘴角微微扬起,不可思议地想——他好像可以如此平静地去思念陈礼延了。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在自己的记忆中变得有些黯淡。   更像是一个温暖的老朋友。   天啊。彭予枫又想起以前的他们对彼此大喊大叫过——那时候的情绪怎么会那么满,看待世界和爱人的视角怎么会那么单一。他们那时候好年轻,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72章 陈礼延住在他的心里   妙妙硕士毕业,留在南京签了一家国企。又过一年国庆,她和周韬在南京举行了婚礼。   他们曾经离开住过很长时间、招待过彭予枫无数次的loft,一起首付买了浦口的一套次新房。   彭予枫最终没有留在南京,借调结束后,他仍然决定返回杭州。妙妙和周韬都不解,因为他们觉得彭予枫其实可以完美地适应南京,到底为什么还要回去?是鸭子不好吃吗?彭予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大笑,他住的小区里靠近东门的地方有两颗银杏树,深秋里风一吹就落下叶子,黄叶满地,小区里孩子们快乐地在树下转圈。   彭予枫对朋友们说:“我随便选的,不是不喜欢这里,就是随便一点。”   周韬和妙妙都看着他,最后笑起来:“那以后要经常来。”   “会的。”彭予枫认真地承诺,“我一定经常来。”   南京对于他,仿佛也像是杭州那样慢慢地熟悉起来。这里曾经是彭予枫决定逃避一切的港湾,这里有同样美丽的风景,但彭予枫最终还是选择回去。   再回杭州,彭予枫特地又去江边的那处小区转了转,想着还是在这里租一套房。看了几天敲定下来,彭予枫让周韬和妙妙帮他寄来一些东西,便再次在杭州住下来。   阿谭在这段时间内短暂地谈了个恋爱,不过很快地分了,现在已经恢复单身,彭予枫回来后最兴奋的就是阿谭,说又可以和彭予枫出去玩。   “还玩啊。”彭予枫窝在阿谭家里的小沙发上笑着看他,“怎么感觉我们已经纯玩了好几年。”   “不玩干什么?”阿谭十分豁达,“让我们游戏人间,放轻松一点,彭彭。”   彭予枫说:“我感觉最近几年,我应该比以前轻松一点了吧……”   阿谭想了想,说:“那倒是……会开玩笑了,也会交新朋友了,上次在酒吧的时候,我都以为你要去跟别人要微信了。”   彭予枫拿了一个抱枕朝阿谭砸过去,失笑道:“谁?我怎么不记得我去问别人要过微信?”   “记不清啦。”阿谭说,“反正好像长得也挺帅的,有一点点像陈……”   阿谭的声音陡然顿住,回过头看了彭予枫一眼,发现彭予枫面色平静,什么反应都没有。两人对视几秒,阿谭说:“有一点点像陈礼延。”   “才怪。”彭予枫波澜不惊,说出陈礼延的名字也很寻常,“陈礼延最近几年变得太精英了,不敢认。”   阿谭大笑起来:“是吗?世事果真难料。”   这是真的。彭予枫没有说谎。   陈礼延现在有个正儿八经的公司,好像在做一些艺术杂志出版和策展方面的工作。当然也不止做这些,这两年他们还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潮玩品牌,前阵子在网络上迅速走红了一把,如今陈礼延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跟着他干活,一睁眼就要算今年、明年、后年的计划。   彭予枫听张浩然说过几次,说现在陈礼延越来越忙,人影都见不到。   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要去开公司的。彭予枫有时候会想,现在的生活是陈礼延喜欢的吗?谁会想到陈礼延说自己只喜欢杭州,可是近几年却总是往国外跑?谁会想到彭予枫去南京待了一两年又再次回来?谁又会想到,陈礼延说的有空喝咖啡,中间会相隔这么久。   讲老实话,彭予枫曾经相信他们会重新在一起。但实际上就是,错过太多似是而非的东西,现在的他和陈礼延之间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一段旧情横亘在两人中间,但彭予枫不保证他是不是原来的自己,也不相信陈礼延会什么都不变。   “我问你个问题,行不行?”阿谭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   “说。”   “你是不是还在等陈礼延?”   “嗯……”彭予枫想了想,“没有。之前可能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这几年你怎么不去谈新的恋爱?南京没有帅哥吗?”阿谭说。   彭予枫笑了:“肯定有帅哥,但就是……工作忙,没往这方面想吧。”   “你想不想重新跟谁谈个恋爱试试看?”   “嗯……”彭予枫纠结起来。   阿谭恍然大悟,说:“那你就还是喜欢陈礼延吗?”   “也不是。”彭予枫赶紧否认。   “喜欢还是不喜欢?”阿谭坏笑。   “那当然还是……”彭予枫投降了,“有一点吧,但很微妙。阿谭……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觉得这种喜欢不是以前的那种了,就是很欣赏他,很怀念他,但不是很’爱’,你懂吗?以前,我是很爱他,现在不一样。”   阿谭笑了半天,又安静片刻,说:“我懂你。”   “陈礼延住在你的心里,你就是心里有这么一个人,你还没丢掉他。”   “嗯,我没丢掉他,我还记得他。”彭予枫笑了笑。   但是也不会主动做什么。   甚至说,如果这时候陈礼延再来找彭予枫,他可能还会觉得有点不自在。   冰雪消融,春天转眼到了。彭予枫重新在杭州继续他的生活——今年开春,他爸爸说要来杭州看看他。这是第一次,彭予枫记忆里的父亲会出远门,离开那个小城市。   父子俩之间仍然很沉默,几年前彭予枫没头没脑地回家,对爸爸说过内心深处的一些问题。爸爸仍然给不了他很多回答,但彭予枫能感受到,爸爸后来有努力想说什么,只是不会表达。   于是他又想,好吧,无论答案是什么,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如果他的前半生总是承受着天狗食日一般的“消化不良”,那么呕吐过后,就不要再去重蹈覆辙。   彭予枫带着爸爸在杭州逛了三天,清明节难得有假期。他带父亲去坐船,看十分有名的三潭印月。两人还去了西湖边的紫薇厅,价格昂贵的饭菜对于现在的彭予枫来说,也完全可以消费得起了。春日的杭州像一个生机勃勃的花园,空气格外得好。   “你一个人在杭州,要照顾好自己。”爸爸和彭予枫在车站告别,拎着彭予枫给他买的新衣服。   “好,知道了,爸。”彭予枫笑着对爸爸挥手。   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不见,彭予枫这才转身去坐地铁,谁知道他恍惚中又好像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彭予枫!”   那种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雾,有时候不怎么真切,但有时候又十分清晰。   彭予枫下意识地回过头,电梯身后的陌生人群已经涌上来了,他只能看到后面人的下巴。   是爸爸吗?彭予枫想,爸爸又出来了吗?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他很快又去坐上行的电梯,重新回到明亮的火车大厅,并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   彭予枫放心不下,随即又发消息过去询问,得知爸爸已经在候车室里坐着了。   听错了吧。彭予枫想。   张浩然和小沫的婚期也在接近,两人时间都比较自由,选在初夏来临前的一个周末,办了一个没有任何老套流程的婚礼。   新郎新娘包了一个户外大别墅,有泳池有花园,开头两人随便说了几句,便当场开了一瓶香槟,接着直接进入到吃席阶段。   彭予枫觉得这简直是他参加过的最好吃的婚礼,简洁明了,忍不住多塞点红包给这对新人。   在婚礼上还发生了一件令彭予枫有点惊讶的事情,那就是……   他被人要微信了。   还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大学生。   嗯,长得很高,肌肉练得很好,会弹吉他,染着一头耀眼的金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很有亲和力,不笑的时候有点冷冷的。   “我吗?”彭予枫被搭讪还有点不相信。   “嗯,对呀。”   “你……还在上学吧?”   “你不是吗?”男生很惊讶地反问。   彭予枫忍不住笑起来,对方在他眼里几乎是个弟弟,搭讪的方式简单又直接,没有那种令人讨厌的油腻感,他便也没有做出防御的姿态,“我不是,我都快三十了。”   “真的假的?”男生说,“看不出来。”   “你是新郎那边的,还是新娘那边的?”   “我是新郎表哥的弟弟的同学。”男生一直盯着彭予枫笑。   “好吧,张浩然表哥的弟弟的同学,我……”彭予枫犹豫起来,“我其实……好吧,你扫我。”   彭予枫无意中转过头,看见阿谭拿着饮料在笑他。彭予枫趁着加微信的过程,狠狠瞪了阿谭一眼。等到搭讪的小男生走了阿谭才过来,用肩膀碰碰他,像接头似的:“有情况?”   “没。”彭予枫笑了笑。   阿谭说:“你还是喜欢这一款,我知道。”   彭予枫有点心不在焉:“我不喜欢。”   阿谭说:“话说早了,他让你想起陈礼延了是不是。”   彭予枫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一时之间也无法用力反驳阿谭。是有一点像,像以前的陈礼延,那种洒脱、阳光又仿佛没有烦恼的样子。但是彭予枫,原本也快要忘记这些了,只是真的见到的时候,才想起来他最初遇见陈礼延时的感觉。   “怎么我一说陈礼延,他就来了。”阿谭啧了一声,打断了彭予枫的思绪。   他抬起头,顺着花园中吹过的微风看过去,一片不知名的白色花瓣被风荡起,落在不远处陈礼延的肩膀上。那个长大的他,已经没有以前的笑容和打扮了——今天的他是伴郎,正要跟着张浩然和小沫去拍照。   彭予枫远远地看着陈礼延,看着他在阳光下垂着眼睛,拿走肩膀上的小小花瓣。倏然之间,陈礼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也朝彭予枫的方向望过来,彭予枫很快地笑了一下,再转头离开。   作者有话说:   ps:没有替身,也没有谈另外的恋爱 第73章 Delicate   张浩然表哥的弟弟的同学加上了彭予枫的微信,彭予枫偶尔和这个男生打打游戏。   两人之间没什么越界的行为,彭予枫和他相处起来的感觉还挺轻松。只不过,他又不怎么记得对方的名字,只是叫他的微信名:大米。   大米青春年少,以前练过一阵子体育,但最终还是没走体育生的路子。他运动很好,会打网球、会游泳,高尔夫的水平也不错。   彭予枫:[高尔夫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大米:[我也不知道。但我爸爸经常让我去打,有时候他就和别人谈生意。]   彭予枫:[听起来很高级。]   大米:[还好。你想试试吗?我可以带你去。]   彭予枫没有去,他找了个万能的理由——“工作忙”——搪塞过去,依然在网上和大米当个游戏搭子。   有一天彭予枫忽然问大米:[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男人的名字和姓氏都是大米吗?]   大米:[我知道。]   彭予枫有点惊讶:[你知道?]   大米:[那个歌手是不是,Damien Rice?]   彭予枫:[对,dami,Rice。]   大米:[我很喜欢他,第一次听到他是我哥哥的磁带……你知道磁带吗?]   彭予枫看到这句话不免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个,怎么这个小孩总是觉得自己年纪很小吗?   彭予枫:[我知道,我用过。]   大米:[第一次听过就很喜欢他,《O》是我心目中的神专。]   那天晚上,彭予枫下了班睡在沙发上,打开音乐软件,找到了大米心目中的神专,播放后的第一首歌便很熟悉。   彭予枫安静地听了一会儿,让整个人舒缓下来。他拿起手机看到这首歌的名字叫做——Delicate。   原来是这首歌啊。彭予枫身体深处的某些记忆又不经意地浮现出来。他记得这首歌和陈礼延相关的场景。第一次是在理发店,两人都顶着凌乱的头发,大晚上忽然决定去剪头发。第二次则是在那时候张浩然刚刚开业的酒吧里,陈礼延喝得醉醺醺的,看着自己的眼神却亮得可怕。他无可奈何地带着陈礼延一直走路,一直走到了太子湾公园。   Delicate。   Delicate。   Delicate……   精美的、易碎的、脆弱的……两个人。   彭予枫久违地失眠到凌晨两点,最后是从列表的深处,找出一个积满灰尘的古典乐歌单,戴上耳机后才慢慢有了睡意。   可是不久之后,彭予枫没想到的是,他却偶然地和陈礼延联系的更多了。   两人分开的这些年,除了节假日彼此问候一声,就是时不时在朋友圈里帮忙点点赞。陈礼延很少找彭予枫聊天,更不会像是以前热恋时候的那样,一天能聊上那么多没有意义的内容。   这回陈礼延倒是没找彭予枫说些别的,只是拜托彭予枫做了一个巨长无比的调查问卷——有关之前陈礼延做出来的潮牌。   彭予枫看了又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耐心快耗没之前,忍不住在微信上对陈礼延冷嘲热讽:[太长了吧,不会我填完之后抽奖又给我抽个兰博基尼5元代金券。]   陈:[不会。]   陈:[填完了我给你发奖。]   陈:[张浩然他们都拒绝我,只剩下你了,彭彭。]   彭予枫:[……]   他是什么可以搓圆捏扁的怨种吗?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填了,甚至还给陈礼延写了改进建议。要知道,彭予枫以前填这种东西,一看到有无改进建议这一栏,他都是填的无。   陈礼延给他寄了个礼物,没有问他要不要,直接寄去了公司。这地方他熟悉,毕竟以前他也在这儿工作过。那天彭予枫吃完午饭去公司的快递驿站,拆开陈礼延给他寄的东西。   彭予枫叹了一口气,又笑着摇了摇头。   他站在以前放自动贩卖机的地方——后来这块地方一直空着——打开手机找到陈礼延,给他发谢谢。走上楼之前,彭予枫又有点后悔,想要赶紧撤回,却看见陈礼延给他发了语音。   5s。   怎么就,忽然开始给他发语音了呢?   彭予枫微微愣住,手心捏着手机竟不自觉地开始出汗。他犹豫着,心跳不知道因为什么而陡然加速,等到坐回工位上,他才决定听一听。   陈礼延那边的风声特别大。   他说:[不谢,喜欢的话可以再给你寄,样品做多了。]   哦。彭予枫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样品做多了……大概每个人都有。   周六他去Abyss,果真看见吧台后面放着陈礼延做的玩偶——彭予枫的脸不自觉地黑了一些,心想,啊还真是每个人都有!   彭予枫问:“阿谭,你做陈礼延的问卷了吗?”   阿谭说:“怎么可能,那问卷傻子才填。”   彭予枫:“……”   阿谭忽然明白过来,笑得花枝乱颤:“你就是那个傻子。”   彭予枫:“…………”   是啊。彭予枫就是那个傻子。才知道无论做不做,陈礼延都会送给他们。才忽然明白,他和陈礼延好像又可以重新当朋友了。不,或许很早以前就可以了,只是他们不再是很亲密的那种朋友。   或许。彭予枫纠结起来,或许他可以真的去考虑一下大米弟弟?   不不,大米弟弟实在太年轻了……   但是大米弟弟的脸他还是挺喜欢的。   啊,彭予枫,啊!你要干什么啊,你终于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的人了吗?你终于理解那些大人们在忍受孤独之后的选择了吗?你终于,你终于……   你终于想着,还是试一试别的恋爱吧。   这念头一旦浮现出来,就让彭予枫再也无法忘记。他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看着看着,觉得里面的那个彭予枫开始不再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   镜子里的彭予枫先是晃了晃身体,然后动了动肩膀,接着再深深地叹一口气——镜子中的彭予枫好像变得年轻几岁,他开口说:“彭予枫。”   “彭予枫,你想好了吗?”   “彭予枫,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是说让陈礼延变成一个温暖的朋友吗?”   “他在你的心里住了这么久,你到底在和谁较劲?”   “如果想重新在一起,那就去找他。如果不想,那就算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多年,一直没听到陈礼延身边有其他人,所以你也不去找别人?”   “可万一陈礼延只是在忙工作呢?他是真的忙……你知道的。”   “彭予枫啊。”   镜子中的他忽然笑了起来,他凑到真实的彭予枫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快醒来吧,彭予枫。”   彭予枫用冷水洗了把脸,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或者说……怒气?他打开手机,给大米发:[大米,周六一起去打高尔夫吧?]   大米:[啊?]   彭予枫:[你教我打高尔夫吧。]   大米:[好啊。]   大米:[这么突然。]   大米:[哥你等一下,我看看时间。]   彭予枫坐在床上干等着。   大米:[可以!]   大米:[我去接你怎么样?我们先吃个饭。]   大米:[哥……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之前你一直拒绝我。]   彭予枫在对话框里打字,打了删删了又打,最后说:[就是忽然想去了。]   大米弟弟发来一个表情包,不再说话了。   他不是陈礼延的替身,他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彭予枫的冲动过去,留下一地对于自己的无奈。刚才他只是感到一点点害怕,害怕自己会一直一个人。   有些恐惧是很小的。   不会经常出现,只是偶尔闪过。   彭予枫越来越觉得人类真的很脆弱,所以他最近越来越能包容许多。   和大米约好了周六一起打高尔夫,就让他试试从前没试过的新东西。大米要来接他吃饭,彭予枫便选了一家最近新开的餐厅。 他们一起坐地铁去热闹的商场,彭予枫听大米分析了一路昨天晚上游戏中的失误点。   餐厅在六楼,商场里人满为患,正是不巧地赶在了饭点,彭予枫和大米硬是挤不进去电梯,只好退而求其次,慢慢地找手扶电梯上去。   餐厅很幸运的没有踩雷,彭予枫提前预约了座位,和大米一起吃得十分开心。饭后大米要去买单,彭予枫一把按住他的手,笑道:“不用不用。”   大米无论如何地争不过彭予枫,彭予枫去结账的时候,大米只是低着头在小桌上拿了两颗薄荷糖。出去之后,大米递给彭予枫一颗薄荷糖,彭予枫拆开含进嘴里,说:“……下次给你推荐一个更好吃的牌子……”   两人同样不想去挤电梯了,吃饱了正好消消食,于是又再一次地去搭手扶电梯。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电梯带着彭予枫缓慢地向下。而另一边上行的电梯上,陈礼延和一个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女人正往上走。   大米在彭予枫的身边毫无知觉地笑着说话,黑色职业装的女人在陈礼延的身边看着手机,商场里播放着欢快的乐曲,阳光从天顶的缝隙洒下来,陈礼延抬着头,和彭予枫对视的那一刻也微微愣住。   “哥,等会儿我们就……”大米的声音越来越远。   彭予枫无法控制自己,陈礼延好像也没有反应过来。   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   一人往下,一人往上,身边都站着其他的人。   一点,一点。   再靠近一点。   相互错身的那一秒,彭予枫和陈礼延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别处。 第74章 他想回去   彭予枫只去打了一次高尔夫。   大米很耐心地给他讲解了许多,但那一天吃完饭,彭予枫的状态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差。   “不舒服吗?哥?”大米很善解人意,“那不然我们就回去吧。”   彭予枫笑了笑,揉着肚子说:“可能吃撑了一点。”   他没找到高尔夫的乐趣,只是觉得高尔夫的场地很适合发呆,映入眼帘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绿色,像是回到没有尽头的原野。   同样的,大米没找到和彭予枫来电的点。   虽然他以为彭予枫忽然约他是有那么点意思,但真实情况是两人这之后再也没有出来过——他们共同的舒适区还是游戏搭子。   彭予枫松了一口气,本打算跟大米解释一番,不过既然心照不宣,那自然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那天……   他又遇见陈礼延了。   彭予枫当然不认识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但匆匆一眼还是看得出她很漂亮。会有点像那个谁吗?婉瑜?太久不想起这个名字,彭予枫变得有点不太确定。   不怎么像。   但可能陈礼延的偏好在变。   他果然还是又……   彭予枫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晌后决定去阳台抽一根烟。   今年的天气冷得特别快,气温几乎是断崖式地在一周内就突破了极限。   彭予枫的厚实衣服还没来得及重新清洗,就迫不得已地给自己全部穿上。去公司一看,好多人的衣服都是皱巴巴的。   阳台有一盏灯,彭予枫从前在很小的隔断房里时,也喜欢待在阳台。他看看四周,发现生活变得太好了,当初只有很小的地方,但现在他拥有的空间却这么大。   这么空。   只有他。   彭予枫想,忙忙碌碌之中他究竟获得了什么?他为什么在这里?再过十年,他又会在哪里?   而后,又有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跳入他的脑中——今年的天气怎么样?会下雪吗?有一年下雪了,Abyss的圣诞节很有氛围感。有一年下雪了,他和陈礼延一起坐公交去灵隐。   “彭予枫。”   那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彭予枫觉得脑袋的太阳穴莫名地跟着胀痛。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他的身体忽然变得很沉很沉,像是套上一个不合身的皮套,他在这个皮套里生活着,忍耐着,等待着,一如往昔。   彭予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手臂也抬不起来,各种混乱的声音和光线围着他旋转。好似少年时代的天狗食日终于过去了,却发现黑夜中的月亮身后还藏着一个更大的太阳。   之后的彭予枫无缘无故地病了一阵。   阿谭去他家给他送了点吃的,彭予枫说嘴里没味道,让阿谭给他烧水,两人泡了两桶泡面,把脚塞进暖炉的被中,一起面对面吃泡面。   “哎。”阿谭叹了口气,“我不怎么做饭,要不然可以做点东西给你吃。”   “没事。”彭予枫一点也不挑剔。   “以前有人做饭给你吃吧?”   “有啊,陈礼延经常做。”   “他其实也蛮好的。”   “我知道。”   “他说前段时间看见你了,说你周六的时候和一个帅哥在约会。”   “其实没有成功,那个人你也知道,我都不记得他的名字叫什么,只喊他的微信名大米……就是那个张浩然表哥的弟弟的同学。”   “哦。”阿谭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原来是他啊。”   彭予枫也笑了起来。   阿谭端起泡面桶喝了一点汤,发出幸福的感叹,他舒服地往后一靠,靠在沙发上,小声说:“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想读点诗词……以前很多都不懂,现在好像明白过来了。”   “你喜欢谁?”   “李煜。”   “哪一首?”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阿谭轻声说,“太匆匆。”   阿谭微笑着看向彭予枫,这一瞬间他的五官在灯光下也变得模糊起来。彭予枫觉得他好像不是“阿谭”了,他只是一个“朋友”,一直陪着孤独的彭予枫,就像十六岁那年,他遇上的小柳。   年前的最后几天,杭州下了一场雪。早上的彭予枫在被窝里越睡越冷,醒来后拉开窗帘往外面一看,大雪无声地飘下,仿佛要把一切染白。   彭予枫梳洗完毕,心情莫名低落地穿上衣服去上班,公司里在做新年活动,彭予枫随便去抽奖,意外地抽中了一个多功能锅。   这个很好用的。彭予枫想。以前他也买过一个。以前在南京……以前在杭州……以前,以前,总是以前。他怎么会总是想到以前!   停下。停下。   现在也很好。   现在也很好……他一点都不难受。   他一点也不后悔。   他一点也不害怕。   他知道自己不会回去了,他知道自己马上要三十岁了。天啊,三十岁一过,这个世界就会改变了吗?   可是,可是……   彭予枫从肺部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他坐在写字楼的办公室里,眼前是他熟悉的电脑屏幕,上面开着一个空白文档,光标不停地闪烁着。   彭予枫的双手轻轻地放在键盘上,无意识地打出了“陈礼延”的名字。   可是……   他怎么好像不喜欢这个世界。   随便选出来的平行世界,他怎么好像这么讨厌呢。   他想回去。彭予枫死死地盯着那个闪烁的光标。   他想回去!他不要在这里!   他要重来一次,现在是什么狗屁生活。   没有了陈礼延,他怎么样都不会快乐了。   他喜欢他,怎么样都喜欢他。   为什么现在才懂?为什么那么冲动?为什么要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为什么当时那么年轻?为什么不能宽容一点?为什么不早一点解决?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一切压在心里?为什么不珍惜陈礼延?为什么那么绝对?为什么总是等待?为什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不相信他?为什么不原谅他?为什么?为什么……   彭予枫突然“砰”地一声在工位上站起来,四面八方的同事都吓了一跳。彭予枫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包裹在泡泡中,阳光照过来,多彩的色块斑驳一片。   “彭予枫?你没事吧?”同事走过来扶住他。   彭予枫喃喃地说:“我要请假。”   “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了?”   “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彭予枫感觉到脑袋昏昏沉沉,“我想回去。”   “回哪?”   他应该还有机会。   彭予枫一头冲出办公室,往楼梯下走去,他下了一圈一圈的楼梯,却还是没有到达一楼。怎么回事?彭予枫不解地看着外面,就差一点点,怎么出不去了?   他又往上跑,希望能够原路返回去,想要抓一个人问问看,这一切究竟到底是怎么了。但是也不行。同样的,彭予枫好像进入到鬼打墙的状态中,怎么都无法脱离这里。   让他出去。彭予枫默念。让他出去。   他想去找陈礼延。   他想告诉他,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后来明白了,但是想开口挽留他却没有成功。他在等待,不知道为什么就过去好些年,不知道为什么一切都被浪费掉,不知道为什么会困在这里。   彭予枫来来回回地跑来跑去,到了最后崩溃地大喊了一声:“陈礼延!”   他的头越来越痛,像是有根针一样缓慢地扎进去。彭予枫的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他一边哭一边又往楼下跑,很久很久过去,他终于看见楼道外面的那一点光线。   随后,他加快脚步,不顾一切地扑倒在蓬松的雪地中。   今天下雪了吗?   今天几号?   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是在做梦吗?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还是他疯了,他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有了癔症?   但不管如何,郁结很久的、始终挥之不去的痛却在这一刻,在不知道虚幻还是真实的国度里,如同一把利剑,将彭予枫狠狠地钉在雪地中。   他很冷。流下的眼泪却带着彭予枫体内的温度,缓缓地融化进冰冷的雪中。彭予枫就这么保持着脸朝下的姿势,在冰天雪地里一个人默默地哭了一会儿。   也许十分钟,也许五分钟……彭予枫泪眼婆娑地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天地都是一片寂寥的白茫茫。他迷茫地转动脖子,到处看了半天,发现整个熟悉的世界变成了……空的。   写字楼、街道、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路边的玉兰、花园、小鸟……什么都没有了。   彭予枫在雪地里向前走,留下一串寂寞的、歪斜的脚印。   他一直往前走,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彭予枫意识到什么了——这不对,这肯定是他在做梦,这不可能是真的。然而一旦他开始产生“怀疑”,脚下的土地却陡然地剧烈抖动起来。   彭予枫特别害怕,却在此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在雪地的那头看见了一个黑影。   “你好!”彭予枫心头一跳,不管不顾地喊叫道,然后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你好!”   走近一点才发现,那是个裹着军大衣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和彭予枫的年纪差不多大。年轻男人在小马扎上坐着,手里拿着根鱼竿,居然很莫名其妙地在雪地里钓鱼。   他看着一边喊着“你好”,一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彭予枫,露出一个十分惊恐的神情,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彭予枫喘着气。   陌生的年轻男人挠了挠头,眼神闪烁,奇怪地说:“你不应该在这里啊。”   “这里不是现实,是不是?”彭予枫像是疯了一样地问。   “对于你来说,不是。对于我来说,是。”年轻男人回答。   作者有话说:   小枫,你是不是也在浪费了多年以后,突然在某一个瞬间想回到过去。如果给你一个机会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第75章 千山万水   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拿出另一个小马扎,让彭予枫在他的身边坐下。   彭予枫显然不是特别能理解这句话,但他感受到男人的眼神中并没有恶意。   不是现实吗?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   大地的颤动停止下来,随即刮起一阵狂风,吹得彭予枫和男人差点儿坐不稳,他紧紧地握着鱼竿,对彭予枫说:“你先冷静一下!情绪不要激动!”   “我没法冷静!”彭予枫对他喊。   “深呼吸……”   “我、我试试……”   不知道过去多久,彭予枫慢慢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感到狂风渐渐地变小,渐渐地变得柔和——彭予枫再次睁开眼,看见面前的雪地已经融化了,天上悬挂着温暖的太阳,面前一条清澈的河流在阳光下泛着波光。   彭予枫想了很久,说:“清安河。”   “是的。”年轻男人说,“清安河……你跟我是老乡吗?哦,那我可能知道为什么我会看见你了……”   “之前我回老家去看了清安河……很漂亮,水很清。”   男人的脸上扬起一个笑容,眼神里带着怀念的神色,说:“真好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彭予枫问,但他心底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   “不能告诉你。”男人笑道,“但我知道你必须得回去了,我就跟你聊一会儿,然后我给你送到森林的路口那边,那边我过不去,你只能一个人走。”   “嗯。”彭予枫点点头。   “再多说一点吧。”男人收起鱼竿,“你会钓鱼吗?”   “不怎么会。”彭予枫想了想,犹豫地开口,“不过我以前有个朋友,有一年夏天他经常在清安河边钓鱼,那时候……那时候我才十六岁,遇到了一些事情。他就……他一直陪着我。”   “是吗?”男人很认真地听着,“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小孩,总是跟在我的后边,不知道他后来如何了,听说他学习成绩不太好,但他很喜欢看书,经常看一些我看不懂的书。”   彭予枫安静地听着男人讲话,眼眶莫名其妙地酸胀起来。他快速地抬起手背擦擦眼睛,男人假装没有看见,只是说:“以前我俩有时候会去钓鱼,他比我小,我就像带着弟弟一样带着他玩儿。”   “嗯。”   “好了。”男人安静片刻,像是很开心能和彭予枫这么说说话,他站起来收好东西,“我带你去吧,你赶紧回去,不要再留在这里。”   彭予枫浑浑噩噩地跟着男人一起出发,转眼间的冰天雪地已经再一次改变,露出黑色的大地。他们沿着闪着光的河边走,两人像是在散步,但是行进的速度却比彭予枫想象中快很多。   他在步行的间隙抬起头,看见河水延伸进一片幽暗的森林,而在森林的另一边,是一片巍峨的群山——彭予枫的手机已经打不开了,他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原始人,无法判断那些山离自己究竟多远。   “喏。”男人的神情变得严肃,对彭予枫说,“你要一直沿着河走,但是森林中的河水有时候会有分开不同的河道,当你要选择的时候,就记得看着那边的山,你要去的地方就在山脚下。”   彭予枫认真地点头。   男人拍拍他的肩膀,把鱼竿递给彭予枫,笑着跟他说:“这个送给你……也许你要走很长时间,说不定还能有点用。”   “好。”彭予枫说,“谢谢你。”   他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   “这个还是不能告诉你。”男人爽朗地笑起来,“快走吧。”   于是,彭予枫就这么拿着鱼竿,告别这个年轻男人,心中默念着“向着山走,向着山走”,慢慢地踏入森林。没走一会儿,遮天蔽日的树林就遮挡住了太阳。再走一会儿,彭予枫察觉到周围的温度变低。一声尖锐的鸟鸣突然响起,把彭予枫吓了一跳。   他是个没有任何户外经验的废柴上班族。   如果不是确定这里并不是现实,彭予枫可能不会有勇气走进森林。   天越来越黑,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唯一的光亮是森林中发出微弱光芒的萤火虫。彭予枫走了很久,走得脚都痛了,他很害怕,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着想着,彭予枫小声地抽泣了一声。不行,不能放弃,不能停下。他得回去,他要回去……彭予枫崩溃地想,他还得回去找陈礼延。他不想错过他。他不想就这么度过剩下的时间。   水流的声音在彭予枫的耳边响起,人类总是本能地惧怕黑夜,彭予枫谁也指望不上,宛如掉进了最深的、最深的深渊,他害怕地浑身颤抖起来,眼泪又再一次落下。   山在哪儿?要往哪儿?河流分开了吗?他选对了吗?   不知道。彭予枫想。他要怎么知道?   谁来帮帮他……   就在下一刻,在森林中游荡的萤火虫彼此行动起来,像是听见彭予枫内心的求救一样,朝着河边聚集起来。渺小的光亮越来越多,最后像是温柔的月光般照亮整条河,彭予枫睁开眼睛,擦掉眼泪,懵懂地跟着萤火虫群继续向前走。   前方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彭予枫眯起眼睛,无意中看见河流中自己的倒影,发现时光在他的身上似乎倒流了回去,他的脸庞是如此青涩。十六岁,这是他的十六岁。   “小枫?”前面的人影主动跟他打了招呼。   走近了看,彭予枫才发现那是个面容和善的女人,她身材瘦削,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眼角的鱼尾纹随着笑容微微显露——她不怎么年轻了,但是却天生有着一种让彭予枫想要亲近的魅力。   彭予枫不认识她,一点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却从看见她的那一刻就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   “你好。”彭予枫喃喃地说,然后在下一秒朝着女人走过去。   “小枫,你怎么在这里?”女人在光下对彭予枫投来温柔的眼神。   “我不知道……突然就变得好奇怪,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我不知道……我之前在外边遇到一个男人,他跟我说要沿着河走,一直往山那边走,他说我……不属于这里。”彭予枫努力组织着语言。   女人说:“他说得对,但是你现在很虚弱,先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我给你做点吃的。”   彭予枫说:“好……谢谢。”   女人借用了他的鱼竿,两人在夜色中的河边钓鱼。女人熟练地生起火,动作熟练地将鱼打整干净,用火慢慢地烤。彭予枫曲起腿坐在地上,盯着女人的侧脸看得出神。他内心的害怕被一扫而空,只剩下河边的这一块小天地,世界陡然间变得如此温暖和明亮。   片刻后,女人把烤鱼递给彭予枫,彭予枫狼吞虎咽地吃着,女人笑道:“慢点,小枫,不够还有。”   “嗯。”   “好吃吗?”   “好吃。”   明明是很简单的烤鱼,甚至连调味料也没有多少,但彭予枫就是觉得非常美味。吃完东西,彭予枫的胃里涌起一片暖意,他怔怔地看着女人,主动和她说:“我要去找……以前很喜欢的一个人,他是我的……前男友。”   女人听完,笑道:“是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彭予枫和她聊起陈礼延,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开始说起,说他一开始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聊,但是后来又觉得他很善良很帅气。他是自己的另一个极端,总是给周围的人带去快乐,每个人都喜欢他,他最后也喜欢上了他。   “可是……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彭予枫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我后来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但那时候我和他都太年轻了……”   女人听完,走过来摸了摸彭予枫的头,笑道:“你才多大啊,你现在也很小。”   “你一定能回去的。”   “就算前面有千山万水,只要你想回去,一定可以回去的。”   “小枫,不要害怕。”   “要相信自己。”   彭予枫和女人面对面,感受到她的声音、她的味道……他像是迷失了很多年的小孩,路过一间温暖的餐厅,坐下来吃一碗热腾腾的面。   他说:“谢谢。”   女人说:“天亮了,你可以继续出发了。继续沿着河走吧,累的话就休息,害怕天黑的话也没关系,萤火虫会来陪你。”   他说:“好。”   女人说:“再见,小枫,一定要回去。”   他点点头,从地上站起来,看见从天穹另一端映射出的光芒越来越亮,太阳又升起来了,可怕的夜晚最终会过去。彭予枫拿起鱼竿继续往森林里走,他回过头,看见女人还在那里看着他,忍不住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不能告诉你。”女人微笑着摇摇头。   “那……你会觉得遇上我很麻烦吗?”彭予枫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   “怎么会。”女人说,“遇见你我很开心。”   彭予枫笑了笑,整个人都开心起来,他用力地挥了挥手,告别了女人继续向前走。   这是一段他不曾想过的旅程。   怎么发生的,怎么结束的,到底用了多久,到底遇上了多少人……彭予枫最后都记不清了。他只是不停地往回走,往另一个世界走。渐渐的,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也遗忘了一些事情。原来如此,人没法同时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得到了什么就必须失去什么。   终于有一天,彭予枫好像真的走过了千山万水,一路风尘仆仆地来到河流的尽头,来到群山的脚下。   有一个小小的山洞,亮着灯。   彭予枫想,就是这里了。   他要回去了。   陈礼延,拜托再等等他。   一走进那个亮着灯的山洞,彭予枫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光芒所吞没——他的一切五感再一次翻天覆地变化着。先是听觉,听到一些人讲话的声音。再是嗅觉,闻到消毒水的味道。之后是触觉,有个人一直握着他的手。彭予枫尝试着动动手指,发现那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喊他:“小枫!小枫!”   彭予枫用了很大力气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爸爸。   他爸爸的头发白了一半,看见彭予枫醒来后立刻哭了。   之后是阿谭,他瞪大眼睛,转身出去一路喊着:“医生!”   彭予枫终于彻底想起来了。   他……搬家的那个雨天,陈礼延送他过去,也就是最后一公里的那个路口,他们根本没能继续往前。   一场意外,谁会想到就是那一天,那一刻。   “陈、礼……延。”彭予枫说,“他怎……么、样了……”   爸爸趴下来在他耳边说:“都好,都好……你俩都没事。”   “爸……今天,是……几号啊?”   爸爸红着眼眶又说了一个日期。   三天。   幸好只是三天。   彭予枫走了那么远,那么努力地回来,离他搬家的日子才过去三天。   他泪眼朦胧地笑起来,心想,什么啊,那他这回应该可以让陈礼延去他家楼上坐一坐了。 第76章 去见他   “今天感觉怎么样?”阿谭坐在彭予枫的身边给他削苹果。   “越来越好了。”彭予枫笑了笑。   阿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彭予枫说:“陈礼延今天怎么样?”   阿谭削好苹果,往彭予枫嘴里塞了一块,说:“你过去看看?病房就在隔壁。”   “算了吧,他家里人在那边……”   “他爸早就来看过你了,你爸也早就过去看过他了。”阿谭放下水果刀,“我有时候也觉得挺神奇的,你俩闹掰了后开始见家长。”   彭予枫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阿谭拍拍他的被子,说:“休息吧,过两天出院了回家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外面的阳光正好,阿谭的侧脸被照得透亮——他平时早上都会睡懒觉,下午才去酒吧上班,自从彭予枫住院,阿谭就会提前过来看看他。   彭予枫说:“阿谭,谢谢你。”   “不客气。”   “我……”彭予枫又说,“我其实好像梦见你了,在梦里也跟你做了很久的朋友。”   “你抢救的时候看见走马灯了?”阿谭张大嘴巴,故意逗彭予枫。   彭予枫笑道:“不,好像也不是走马灯……就是一个梦吧,嗯,一个梦。”   “休息吧,多睡觉。”阿谭说。   “嗯。”彭予枫闭上了眼睛。   醒来后的日子过得很快,来探望彭予枫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   父亲一直陪着他,老家的亲戚朋友们派了代表过来,大伯和大伯母拿了很多营养品。同事们也来了,让彭予枫不用担心工作。还有张浩然和小沫、周韬和妙妙……许许多多的人经过彭予枫的病房,来看望他,又很快离开。   医院有租售陪护的折叠床,时隔很多年,父亲睡在彭予枫的身边,两人的呼吸在深夜里可以彼此听见。爸有时候会小小地打呼,他帮彭予枫做一切,彭予枫不记得父亲会这些,毕竟小时候都是他妈来做。   但意外的是,爸做的不错。   彭予枫再一次忍不住对他爸说:“爸,我做了一个梦。”   爸刷着手机的动作停住,眼神从屏幕移开,注视着彭予枫,等待他说接下来的话。   “梦里面,我跟你的关系好像还不错。你来杭州玩过一次,我还给你买了新衣服,我们总是在周日下午打打电话。之前冬天我突然跑回家又离开……我应该把那顿饭吃完的。”   爸的表情柔和下来,他看着彭予枫,脸颊微红,却还是说:“小枫……爸爸想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   那三个字低沉得像是一声叹息。   彭予枫难以置信地看着爸的面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小枫,爸爸从来没有不爱你。”爸说,“我也做错了很多事情,但爸的人生不会重来了。”   “爸……”   “我很软弱。”男人继续说,“我至今不知道什么是’爱’。这些事情太复杂了,过去的时代也太复杂了。但你很好,小枫,你很勇敢。”   彭予枫的心头顿时一松。他想,他竟然真的等到了此刻。他爸在和他说对不起。他爸说没有不爱他。   另一个来探望的人是陈礼延的父亲。   彭予枫坐在床上吃完药,看见一位气质不凡的男人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助理带了花和果篮。彭予枫喊他叔叔,他则关心地问彭予枫的身体,其他的一概不谈。   可是彭予枫知道,陈礼延他爸知道了一切。他叫出彭予枫名字的那一刻,彭予枫就知道,陈礼延一定去找他爸说过了。他们没有聊很久,仍旧是嘱咐彭予枫好好休息,其余的事情不需要他来操心。   又过不久,彭予枫办理了出院手续,张浩然推着轮椅过来接他,几人在医院门口围着彭予枫拍了一张照。   彭予枫说:“这也要纪念?”   “要。”小沫摆了好几个pose,又笑着捏了一把彭予枫的下巴。   彭予枫问:“陈礼延什么时候出院?”   “也是最近吧。”阿谭还在笑着看镜头。   彭予枫侧着脸想再问点什么,却被张浩然用手摆正脑袋,说:“看镜头,不要关心你的陈礼延了。”   “什么我的陈礼延……”彭予枫有点不好意思。   拍完照,彭予枫终于可以喘口气,他坐在车上,对张浩然和小沫说:“你们知道吗?我做了个梦,我梦见……”   阿谭说:“又说起你的梦了,你再编点我听听,张浩然和小沫在你梦里怎么了?”   “你们结婚了。”彭予枫说,“我还包了不少红包呢,你们在婚礼上开了一瓶香槟。有一年,我还和你们去江边。”   小沫仔细思索一会儿,说:“就一瓶香槟吗?总感觉有点寒酸。”   张浩然:“……”   “那必须。”张浩然笑道,“整个巨型香槟塔。”   小沫眼睛一亮,说:“这个不错!”   辛苦很久的父亲回老家了。张浩然和小沫说中年人挺不容易,正好他们两个有时间,每天过来照顾一下彭予枫就行。彭予枫便开始在家休养,过去一周,彭予枫再次“不经意”地问起陈礼延。   小沫在厨房给他烧饭,调侃道:“陈礼延,他也已经回家了。”   “哦……”   “你为什么不给他打个电话?”   彭予枫坐在沙发上,过了很久才说:“其实我想去找他,我觉得……有些事情在电话里说不太行。有些事情,可能就要当面说出来。”   “哦哦哦——”小沫一脸兴奋地怪叫,“彭彭,你俩终于要和好了?你打算去找他和好是吗?我就说你俩分不了。”   彭予枫的脸悄悄红了,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说:“我不知道行不行。”   “啊?”小沫听不见,“你再说一遍?”   彭予枫把脸转到另一边,说:“听不见算了。”   小沫笑了半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还是看别人看谈恋爱有意思。”   很怪。   彭予枫是唯一那个从另个世界回来的人。时间过去得越久,留给他的记忆就越少。但感觉始终在,他想,如果真的可以重来一次,他想要主动一点。   晚上,彭予枫打开手机,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还是鼓起勇气给陈礼延发了消息:[你怎么样?身体好一些了吗?明天有空吗?]   陈礼延秒回:[我没事。怎么了?]   彭予枫没有料到他回得这么快,就像是提前守在这里等他一样,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起来,犹豫了半天才发:[我想去看看你。]   陈礼延这回也输入了很久,说:[太麻烦了,不用了。你在家好好休息。]   一阵无可奈何的失望顿时笼罩了彭予枫,他关上手机,蒙上被子打算睡觉。   足足睡了两个小时,怎么也睡不着。   他打开手机再看,陈礼延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你腿不方便。]   第二天彭予枫起来吃早饭,张浩然和小沫过来看他,两人鬼鬼祟祟,彭予枫一看就知道他们昨天晚上肯定讨论很久,先发制人道:“我给陈礼延发信息了,说想去看他,他让我别去。”   张浩然:“?”   小沫:“?”   彭予枫说完就有点后悔,怎么感觉自己这句话怨气十足。   张浩然立刻严肃道:“我给他打电话。”   彭予枫被吓了一跳,用尽全力扒住张浩然,惊恐地说:“你不要打。”   “他不应该啊。”张浩然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不知道他之前有多颓废有多伤心,怎么你现在都说主动去看他,他还装起来了!”   彭予枫听了心里莫名的难过,问:“他之前怎么了?”   张浩然赶紧转移话题,说:“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是他自己活该。我们不要老是烦恼过去,要把握住现在,畅想未来!”   “对!”小沫激情大喊,“把握现在!”   彭予枫:“……”   他怎么觉得这两人比他还急。   张浩然和小沫是行动派,知道彭予枫想去看陈礼延,一下午就租好了轮椅,还买了果篮和鲜花,不由分说地把彭予枫推了过去。   彭予枫心跳得厉害,这完全不是他谨慎小心的作风,但他又是少见的,想做点出格的事情,想快点见一见陈礼延。   说点什么好?他们分开了好几个月。是不是又能看见猫了?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梦中的世界里,彭予枫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这一次,他和陈礼延还能不能……   张浩然站在门口,小声对小沫和彭予枫说:“你们先别出声。”   彭予枫胡乱地点点头,不想承认自己现在紧张得快吐了。   张浩然输了密码开门走进陈礼延的家,说:“陈礼延,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陈礼延迷茫的声音响起来。   “我把彭彭带来,他想——”   “什么?!”陈礼延表演了一个男高音。   彭予枫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飞速窜过一个高高的人影,一下子从客厅逃到房间里面,然后是咔哒一声,陈礼延锁门了。   “喂你别太没礼貌了!”张浩然追过去。   彭予枫当场愣住,久久说不出话。不是没想过陈礼延不想见他,可今天见到他最真实的反应时,彭予枫还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好。陈礼延不一定想见他。彭予枫慌乱地想。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自己之前一直那样,从来都是陈礼延去迁就他……   小沫把彭予枫推进客厅,彭予枫为难地说:“我们还是走吧。”   “别走!”陈礼延的声音陡然在房间里响起。   “啊?”彭予枫彻底晕头转向。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彭予枫在外面听见陈礼延喊道:“彭予枫你别走!”   彭予枫还是:“啊?”   片刻后,外面的三人看见房间门悄悄打开,陈礼延戴好帽子,又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站在客厅的角落那儿,低着头说:“我……我头发太丑了,不能见人。”   彭予枫:“……”   好的。 第77章 这么可怜   彭予枫自认为对陈礼延的了解,始终无法还原一个最真实的他。   如同在他的梦中,陈礼延说得很少,不怎么笑,带着疏离和礼貌,一直在忙碌地到处跑来跑去——这并不是完整的陈礼延,这只是彭予枫潜意识里的一部分。   “没人注意你。”张浩然无语。   陈礼延“罚站”了一会儿,跟张浩然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服输地斗嘴了好几个回合,像是要把先前的那些尴尬全部赶走。   彭予枫在旁边听了听,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就是说啊,这么呱噪的帅哥才是小陈。   忽地,一抹熟悉的橘黄色咚咚咚地翘着尾巴跑来,蹲好,瞄准,起跳!   “哎。”彭予枫被热情的猫吓了一跳,连忙抱住跳到他膝盖上的猫,结结实实地撸了好一会儿。   “罗程秋!”陈礼延心里不平衡,“你怎么又这样,我告诉过你不能这样了。你个胖子有没有数啊……”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彭予枫走过来,彭予枫捂着猫的耳朵不给它听。   陈礼延手忙脚乱地要把猫拿走,一张俊脸很红,伸出的手却被彭予枫轻轻打掉,两人温热的手短暂地接触,都像过电般缩回去。   “没事,我抱一会儿。”彭予枫小声说。   “那你抱吧。”陈礼延也小声,“我给你拿点猫条。”   站在一旁的张浩然和小沫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异口同声道:“点点外卖来吃吧。”   是有点尴尬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尴尬并不致命,反而令人有些怀念。   或许是因为彭予枫和陈礼延的“分手”情绪完全被一场意外打断,走出很远的彭予枫又倒退回去——他们重新来到第三次“和好”的机会之前,陈礼延还没有送彭予枫到他的新家,彭予枫还可以试着去邀请他。   他会同意吗?彭予枫有些走神。   “给。”陈礼延给彭予枫拿了点猫条,帮他拆开让他拿着喂猫。   彭予枫的注意力一下子从陈礼延的身上转移,自然也没看见他低着头的时候,陈礼延终于敢时不时地飞速看他一眼。只看一眼,他觉得很庆幸。陈礼延不禁想起他失去意识前所感受到的那种恐惧——他明明说好要送彭予枫回家,怎么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他记得自己一直在试图喊彭予枫的名字,可当时整个世界剧烈地旋转起来,那时候的陈礼延什么也没能做到。   好在他没事。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事。   陈礼延出院后就在找机会想去看望彭予枫,可他一来是缺少了勇气,二来是真的想等头发稍微正常点再去。谁能想到,彭予枫会先来了……   他还没清醒吗?   彭予枫喂完猫,习惯性地把空掉的包装袋扔给陈礼延,陈礼延下意识地接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彭予枫不好意思地唔了一声,陈礼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笑。他低头傻傻地笑了一会儿,听见彭予枫说:“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陈礼延抬起眼睛看向彭予枫。   瘦了。憔悴了。得养很久才能养回去。陈礼延想,爸给他买的那堆营养品等会儿得让彭予枫带点走。   陈礼延的心不受控制地乱了节奏,觉得他和彭予枫之间的感觉怎么忽然好了起来——这可能吗?陈礼延又变得紧张和局促。他那天去找彭予枫,其实还想……   “你们吃什么啊?”张浩然和小沫选好了东西,把手机隔空扔给陈礼延,“你们吃什么再加一些,不要说悄悄话了。”   “没有说悄悄话!”两人同时。   接着,两人又:“……”   小沫说:“快点!我要吃饭!吃完饭我想打会儿游戏。”   彭予枫在陈礼延没问他之前就先说:“我随便。”   “那我点。”陈礼延快速地接道。   外卖送到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又彼此问起对方的身体。彭予枫说要拄拐一段时间,不过已经习惯了。陈礼延则给彭予枫看了一下他的手臂,说也快好了。   “你俩复查的时候一起去呗。”张浩然一边嗑瓜子,一边调侃道,“难兄难弟,互帮互助。”   两人还是:“……”   怎么这些人的爱心,消失得这么快?   吃外卖的时候,彭予枫终于不抱着猫了。陈礼延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猫的屁股,让它走远了一点。陈礼延吃着东西,忽然后知后觉地想,以前的很多时刻,他都是这样,和彭予枫,和朋友们一起度过的。当时不觉得,只有失去一切之后又重新拥有,才会有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但不管怎样,彭予枫还是得回去了。   陈礼延硬是坚持着不把帽子拿下来,戴了好几个小时人在冒汗,再不走他的脑袋要蒸熟了。   “拜,小陈。”彭予枫在门口说。   “啊?”陈礼延愣了愣。   “拜——小陈。”彭予枫对他温柔地笑了起来,又重复了一遍。   陈礼延胡乱地点点头,眼眶忽然酸胀得有些痛,呆滞半天才低声说:“拜……彭予枫。”   关上门,陈礼延立刻把那该死的帽子扯下来,然后左摇右晃地进了房间,把自己缩进被子。只过了一分钟,陈礼延的手机震动,他拿起来看——   彭予枫:[忘记问你了,要不要来我新家参观。你想吃点什么我叫个外卖,反正我最近也出不去。]   陈礼延把彭予枫的消息看了好几遍,心里升腾起不可思议的怀疑。他心想,彭予枫你个骗子,你才不是忘记了,你就是故意等下去了才发消息过来。   车里的彭予枫又经历了一次紧张到快吐的感觉,陈礼延那边始终在正在输入,每回彭予枫以为他要发来接受或者拒绝的内容,最后等到的却都是一片空白。   彭予枫:“……”   他无奈地笑起来,心想,什么啊,陈礼延你怎么这么纠结。他以前会这么纠结吗?不是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吗?怎么也偏偏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等红灯的间隙里,小沫突然说:“我们今天应该动用武力,三个人怎么样都能控制住陈礼延,把他帽子揪下来看看。”   彭予枫笑着说:“哪有三个,我算半个。”   张浩然切了一声,说:“不是我说,还用得着你们?我一个人就能搞定,给他个面子算了。”   三人安静一会儿,最后一齐大声地在车里笑起来。   张浩然和小沫像是终于找到吐槽陈礼延的机会,把他以前那些臭美爱装的毛病都拖出来鞭尸一遍,听得彭予枫笑得停不下来。而后他们继续在夜色中行进,彭予枫的手机震动一下——   陈:[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   彭予枫悬着的心落下来,打字回:[明天。]   陈:[你现在住的那个地方是不是也能看见钱塘江?]   彭予枫:[能看见一点。]   陈:[能看见我家吗?]   彭予枫:[那不能,没有千里眼。]   陈:[开到哪里了?到家没有?]   彭予枫:[定位。]   陈:[我最近都不敢开车了,有点害怕。]   彭予枫:[这么可怜。]   陈:[本来在搞事业的,现在也搞不了了。]   彭予枫:[这么可怜。不然还是收租吧。]   陈:[你们走了,猫开始大喊大叫了。]   彭予枫:[你陪它玩一会儿。]   陈:[没空啊。]   彭予枫:[怎么没空啊。]   陈:[我不是在陪你聊天吗?]   哦。是这样?彭予枫在车后座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他想,怎么回事,陈礼延的纠结是已经结束了吗?他俩好像还没有和好,但是又开始说废话了。   彭予枫点开和陈礼延的聊天记录,看见前面的一大片空白,再看见空白之前两人互有联系的每一天。这一刻,他忽然想到自己从前的那个旧手机,里面还留着他们是朋友时说的许多话。   张浩然和小沫把彭予枫送回去,小沫问:“你跟陈礼延聊天呢?”   “嗯。”彭予枫没否认。   小沫又问:“不是说有些话想当面对他说的吗?今天说了没有?”   彭予枫说:“还没有,但是我和他约好了,明天让他到我这里来。”   张浩然一脸正气,十分配合地说:“哦,那我们是不是不用来了?”   “来了也是当电灯泡。”小沫很懂。   彭予枫笑道:“不不,你们来啊。”   “不来了不来了。”两人嘻嘻哈哈地对彭予枫道别,“你俩聊吧。”   彭予枫回自己的房间,睡下去了还在看手机。   陈:[到家没?]   彭予枫:[到了。]   陈:[我明天几点去,我想吃牛排。]   彭予枫:[你想几点来都可以。]   陈:[那六点。]   彭予枫:[早上六点?]   陈:[嗯。]   彭予枫:[你这个年纪怎么不睡觉!]   陈:[我可能今晚都有点睡不着了,不知道为什么。]   彭予枫:[你如果明天不戴那个帽子,我就六点起床等你来。]   陈:[别了,真的很丑。]   彭予枫:[真的很想看看。]   陈:[发型就是一切。]   彭予枫:[那中午十二点见。]   发完消息,陈礼延给他打了个电话。彭予枫的呼吸暂停了一会儿,深呼吸几次才点开来听。   “喂?”   陈礼延很久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了。   “没事。”过了很久,陈礼延那边才笑了笑,“我就是确定一下。”   “确定什么?”彭予枫声音软软的。   陈礼延还在笑:“确定你是彭予枫本人啊,别到最后……你撩了我半天,你跟我说被盗号了……”   “啊。”彭予枫感觉脸颊的温度蹭得一下升起来,“我没撩你。”   “才怪。”陈礼延说。 第78章 走错也没关系   陈礼延在头发长好之前真的没有把帽子拿下来过,甚至有一天,为了防止有人手贱,他还特地戴了可以系绳的款式。   彭予枫的新家比那间小公寓大了许多,但他的东西还是很少,显得新房子到处都很空。客厅没有正式的沙发,只有一张地毯和两个懒人沙发。   牛排买好了,彭予枫给陈礼延煎了吃,陈礼延紧张得要命,正襟危坐地在桌子旁边等待着。他又失眠了,想过彭予枫突然的转变是因为什么,想过是不是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他们,想过彭予枫会不会想要和他和好。   “不是……”陈礼延吃了一半,抬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彭予枫,“你就看着我吃啊?”   “嗯。”彭予枫竟然点头。   陈礼延说:“你吃过了吗?”   彭予枫又笑:“嗯,吃过别的了。”   很怪。   陈礼延火速地吃完东西,帮彭予枫收拾了残局,竟然在这种干活的间隙中获得一种强烈的满足感——靠,太久没有干活了,男人还是要有活干才心里踏实。最好,最好……陈礼延低着头傻笑,最好彭予枫再无缘无故骂他一顿才好。也不要骂的太狠,就是一些小事情,只有这样……   陈礼延的笑容微微收敛,心想,原来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阿谭又做了一次代购。   彭予枫给陈礼延准备了一点去除疤痕的膏药,让他之后记得定时涂。   陈礼延认真地答应下来:“好的,一定。”   彭予枫有话想对他说,陈礼延看出来了——他一直期待着,可是见到彭予枫在房间里转来转去,陈礼延就知道他是在焦虑。于是,陈礼延主动说:“我明天还能来玩吗?”   “能。”彭予枫顿时松了口气。   陈礼延笑道:“那明天来的时候我送你一个东西。”   “什么?”彭予枫很警惕,“你不用给我买什么很贵的东西。”   “不贵。”陈礼延保证。   陈礼延在门口换好鞋子,一本正经地对彭予枫敬了个礼:“首长好,明天见。”   “神经。”彭予枫在里面笑得不行。   陈礼延下楼打上车,他最近是真的不开车了。上车后他跟司机聊了一路,发现最近这几天都是大晴天,一点阴雨都没有。回到家,陈礼延一个人在客厅里面跟着音乐开心地扭了一会儿,然后去抽屉里的深处找出一堆没拆封的亚克力立牌。   杭州热心市民。   这还是几年前他在淘宝上定做的,想着要给朋友们拿了当纪念品,但最后还是剩下许多。   陈礼延拿了一个立牌去送给彭予枫,但彭予枫却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对他说:“你之前给过我。”   “是吗?”陈礼延顿时有点语塞,“你一直留着吗?”   陈礼延没事的时候天天来彭予枫家玩,两人最后真的一起去医院复查。因为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再过不久,彭予枫就能回去工作,只不过走路的姿势还是有点别扭。   两人再次“暧昧”了一段时间,张浩然和小沫先是激动万分,每天都暗戳戳地打听,没过几天便失去耐心。阿谭冷笑,说早就告诉你们别管了,分分合合随他们去。   意外得来的最后一天“假期”,整个城市仍然保持着难以形容的好天气。彭予枫觉得他和陈礼延之间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这一天他约陈礼延去外边玩。   “去哪儿?”陈礼延又恢复了每天跟彭予枫打打电话的习惯。   “就……西湖,龙翔桥?”彭予枫说。   陈礼延说:“那很挤啊,我怕你摔着。”   “那我们早点去吧,去坐第一班船到三潭印月那儿。”彭予枫说。   那真的很早很早,彭予枫为了方便,时隔很久第一次住在陈礼延家的客房。晚上临睡前,彭予枫悄悄打开门缝,对陈礼延笑道:“我锁门了。”   陈礼延还在隔壁洗漱,很大声地说:“你锁!但是我不是那种人!”   “你哪种人?”彭予枫笑得不行。   陈礼延假装生气了,冷着脸回到主卧,彭予枫站在门口喊他:“喂。”   陈礼延唰地一下把门打开,也学着彭予枫的口吻说:“我也锁门了,晚上不要袭击我,谢谢。”   彭予枫说好,陈礼延再次关门,对着枕头打了一拳——你还真的做正人君子,彭予枫!   两人一早便出发了,如愿以偿地去了空无一人的三潭印月。天是一种雾蒙蒙的暗蓝色,日光仍未完全冲破夜的怀抱。因为彭予枫还是不能走太多路,所以他们还第一次坐了西湖边上的观光车。   渐渐地,天亮了起来,游客也慢慢增多,彭予枫和陈礼延坐在观光车的最后一排——这里的座位是反着的,往前行进的时候,他们的视野是在不断地倒退。   风从两边吹来,持续多日的晴天像是一个祝福,彭予枫和陈礼延坐在一起,肩膀互相靠着,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和温度。阳光下,彭予枫悄悄转过脸,盯着陈礼延的侧脸看,他很久不戴耳钉,但凑近了看还是能看见小小的耳洞。   景色还在不停地倒退。   世界还在不停地倒退。   仿佛时间也在不停地倒退……   下车前,陈礼延先走下去,然后把手递过来,彭予枫低头抓住陈礼延的手借了把力,结果陈礼延就再也不放开了。两人到郭庄那一段的湖边散步,在露天的茶馆坐下来,点东西的时候陈礼延还是没有放开彭予枫的手。   彭予枫看着平静的湖面,第一次和陈礼延提起他快要遗忘的梦,另一个平行世界。   “是吗?”陈礼延愣了一下,“从哪儿开始?”   “从你送我去新家的那天开始。”   他讲到记忆中的小雨,讲到自己被借调到南京,讲到陈礼延的创业,讲到阿谭谈了一段很短的恋爱,讲到周韬和妙妙买了房,讲到张浩然和小沫结婚,讲到一个和自己搭讪的男生大米,讲到陈礼延让他填了一个很长的问卷……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电梯上的互相错身。   彭予枫尽量讲述着很细小的东西,陈礼延始终默不作声地听着。   “还有一些,但我记不住了。”彭予枫又说,“最后是很长的河流和很高的山……很奇怪的一个梦。”   陈礼延听完后想了很久,说:“也许那的确是一个平行世界。”   只不过,陈礼延觉得很荒谬的是——那个平行世界里,自己还是没有和彭予枫在一起。   他以为两人只会在这个世界里分开,没想到其他世界中的他会更笨更傻,居然没有再去找彭予枫。   “跟你说完我就忘了吧。”彭予枫缓缓地舒口气,他和每个人说起这个梦,别人都会笑着说,这只是个梦。   但唯独只有陈礼延说,也许那的确是一个平行世界。   彭予枫站起来去了一下洗手间,回来后从背后摸了摸陈礼延的头,就这么问他:“陈礼延,我们能不能和好?”   陈礼延没有动。   彭予枫说:“我也有错,我不应该那么绝对,我想了很久……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有点后悔了,可是又一直没有去找你,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我知道是我自己的缺陷……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没有好好珍惜你……是我不对。”   陈礼延还是没有动。   风静静悄悄地吹过高大的水杉林——彭予枫想,好吧,他可以不用立刻回答。   他把手收回来,转身又坐在陈礼延的身边,却看见陈礼延的眼泪沉默地流下来,顺着他的下巴一直滴落在桌面上。   “哎!”彭予枫头脑一片空白,“你别……对不起。”   他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给陈礼延擦,擦着擦着,陈礼延突然笑出声来,手心覆在彭予枫的手背,说:“我没想到你会说这些,小枫。”   彭予枫心里忽然难受极了,可陈礼延还是捂着眼睛说:“嗯……嗯,但是,我们还是不要和好了。”   “啊。”   “因为,我要重新追你。”陈礼延手上用了点力气,把彭予枫拉到自己的怀里,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啊……”   “走吧。”陈礼延擦干净眼泪,俊脸又挂上灿烂的招牌笑容,“带你去吃饭。”   他们去商场吃饭,到了饭点又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彭予枫和陈礼延只好一起去坐手扶电梯。彭予枫走得稍微有点快,陈礼延在看手机,不确定是要再往上一层,还是就在这一层。   陈礼延抬起头,下意识地朝着彭予枫的方向伸出手,说:“哎,小枫!”   “嗯?”彭予枫已经踏上了电梯。   陈礼延仰着头对他说:“就是这里,不用再往上了。”   电梯缓缓地向上,彭予枫出神地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陈礼延,回头对他喊道:“你等会儿,我再下来。”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彭予枫看见陈礼延对他挥挥手,然后也走上了电梯。他怎么也上来了?彭予枫想,明明在那等着自己就行。彭予枫先到达后站在原地,看着陈礼延走上来,然后揽住自己的肩膀,两人又重新坐电梯下去。   陈礼延说:“你看,这一次我们两个就在一起了吧。”   彭予枫说:“嗯。”   陈礼延说:“走错也没关系。”   彭予枫说:“……嗯。”   陈礼延说:“你等我一下就好,我会追上来的。”   彭予枫说:“好的。”   陈礼延说:“不要走得太远了。”   彭予枫说:“一定等你。” 第79章 男朋友   陈礼延第一次追彭予枫的时候花了大半年,第二次“追”彭予枫只花了一天。   两人那顿晚饭彼此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陈礼延控制不了地总是想盯着彭予枫看,一会儿给他拿调料,一会儿给他递水。   “不要你管了,你吃吧。”彭予枫笑道。   “我在吃。”陈礼延也笑道。   中途,彭予枫看见阿谭给他发消息:[在哪儿?今天有空想去看你,没找到人。]   彭予枫拍了一张陈礼延在对面吃饭的照片给他:[吃饭。]   阿谭:[……]   阿谭:[哟,怎么个事,每天和前男友约饭是你们那儿的风俗?]   彭予枫:[应该要重新变成男朋友了。]   阿谭:[那恭喜你,再次脱单。]   阿谭:[好一通折腾,这阵子搞得我们也郁闷,现在好了。]   彭予枫:[嗯,有空请你们吃饭。]   陈礼延盯了彭予枫一会儿,不经意地问:“你跟谁聊天?”   “阿谭。”彭予枫把手机在他面前快速地晃一下。   “等会儿。”陈礼延翘起嘴角,抓住彭予枫的手腕,眼神在那几句话中间转了几圈,“我看看……这说的啥呢……’应该要重新变成男朋友了’、’有空请你们吃饭’……你说的是谁?”   彭予枫把手抽回来,不想回应陈礼延的得寸进尺。陈礼延手撑着下巴,又一个人傻笑很久。   “是你。”彭予枫叹了口气。   “我知道。”陈礼延笑得更大声。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一切又鲜活起来。   两人结账出门,商场外面的夜已经降临。彭予枫深吸一口气,却恍惚在空气中闻到一阵淡淡的香味。白日虽然连续放晴,但晚上的温度却还是下降不少。   陈礼延摸了摸彭予枫的手,问:“冷不冷?”   “不冷。”彭予枫笑道,“我没那么虚弱,我只是暂时不好行动罢了。”   陈礼延说:“你会好的。”   还有一些时间,虽然两人谁也没提,但是该去哪里这件事却好像被刻在了骨子里,下意识地就往湖边走。   这里永远都这么热闹。彭予枫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自觉地向陈礼延的身边贴近,两人靠在一起,陈礼延伸手环住彭予枫的后背。下一秒,陈礼延却回过头,夜风把他额前的发吹得有些凌乱,却还是难掩他的英俊。陈礼延笑着说:“不行。”   “什么?”彭予枫怔怔地看着他。   陈礼延拉着彭予枫,说:“我带你走小路。”   彭予枫失去了方向,又一次地任由陈礼延带着他走——他们调转方向,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人群的喧哗声顿时被阻隔大半。巷子口有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不少花,像是在卖花。   全都是单只的红玫瑰,没有其他的种类。   彭予枫以前上学的时候跟周韬和妙妙出去玩,最怕遇见这些卖花的姑娘。有时候她们强买强卖,总有不好意思的人掏钱买下。   但今天遇到的这个姑娘不一样,只是远远地看了陈礼延和彭予枫一眼,就又散漫地在路边走来走去。   倒是陈礼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玫瑰上,彭予枫忍不住在心里喊:“糟了!”   果真,陈礼延走过去问:“花怎么卖?”   “不卖。”姑娘抬头懒懒地看了陈礼延一眼。   陈礼延笑了一声,蹲下来和小姑娘齐平,他说:“那送哥哥一朵行吗?我送我对象。”   “你对象?”小姑娘张望一眼,和彭予枫对视上,“你后面那个是你对象?”   “是啊。”   “男的啊?”   “是啊。”陈礼延非常骄傲,跟小姑娘挤眉弄眼,“怎么样?帅吧?可爱吧?”   彭予枫听不下去了,走过来从背后捏住陈礼延的后颈,“说什么呢,走吧走吧。”   “哎哎哎,疼疼疼。”   小姑娘看了两人一会儿,露出一个十分沉稳的笑容,像个小大人一样递给陈礼延一只玫瑰,说:“你没说谎,送你吧。”   陈礼延转身把花递给彭予枫,一晃神的功夫,他想回头再向小姑娘道谢,却发现没人了。陈礼延揉揉眼睛,紧张地看向彭予枫,说:“她人呢!我靠!我这是不是遇到什么灵异事件了……不对啊,花还在啊……”   彭予枫面无表情地说:“你刚回头的时候她跑走了,不是灵异事件,只是小孩速度太快。”   陈礼延:“……哦。”   彭予枫把玫瑰花插在陈礼延T恤的领口,笑道:“送你了。”   “我俩送来送去……”陈礼延深沉地说。   “还挺腻歪的。”彭予枫说。   陈礼延笑了一声,他今天笑得实在太多了,但感觉怎么都停不下来。   “我背你走。”陈礼延说,“前面路不平,也没人。”   “好吧——”彭予枫也笑。   陈礼延的背很宽阔,手臂捞起彭予枫的腿弯,不怎么费力地把彭予枫背了起来。彭予枫一只手搂着陈礼延的脖子,一只手又拿回了那支玫瑰,一会儿用花瓣扫过他的脸颊,一会儿想把花别在他的耳朵上。   陈礼延说:“哎你烦不烦。”   彭予枫说:“我很烦。”   “那怎么办。”陈礼延微微侧过头,睫毛在深巷的灯光下忽闪着,“是不是就我不嫌你烦了,但我觉得你以前也没这样啊……是不是?以前你就是纯可爱,现在是可爱加烦。”   “是吧。”彭予枫用脑袋蹭了一下陈礼延的脸,低声说,“那还不是遇见了你!”   “好的,都是我的错。”   “嗯,是你的错。”   两人一直走到这条小巷的尽头,拐角处一楼的民居做成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店门敞开着,屋内没客人,但是能听到角落的唱片机传来一阵温柔的歌声。   “停停停。”彭予枫指挥着陈礼延停下。   “怎么了?”陈礼延照做了,“渴了?想喝点什么吗?”   “不是,不是……”彭予枫又仔细地听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是那首歌。”   “哪一首?”陈礼延问。   “Delicate。”彭予枫说。   是在理发店的那一首,是在酒吧的那一首,是在梦中的那一首。第一次听到是心动,第二次听到是失控,第三次听到是已经分开了。   但无论哪一次,彭予枫都总是一个人听见这首歌。这样和陈礼延一起停下来,还是第一次。   两人安静地在咖啡店的窗下听完了,彭予枫久久地回味着,陈礼延一言不发地背着他继续往前走,终于在完全走出巷子时对他说:“我们的关系不会再是这样了。”   夜晚渐渐变得沉静,游客们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陈礼延还是背着彭予枫向前走,彭予枫手里的玫瑰花不知为何快要落下一片花瓣,被风一吹,先是停留在陈礼延的头发上,随后又很快地离开。   彭予枫看着小小的花瓣飘向未知的夜色,但和梦中不一样的是,他这一次没有再走开,而是努力地把陈礼延找了回来。片刻后,陈礼延一路把彭予枫背到湖边的长椅上,两人坐了下来。   陈礼延张开手臂,把彭予枫整个抱在怀里,彭予枫的脸靠在陈礼延的颈窝里,呼出的热气让陈礼延半边身体都变得酥麻了。陈礼延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说:“是不是我们太大胆了。”   彭予枫把脸埋得更深,说:“你知不知道这一排有多少情侣?路过的人恨不得什么也不看。”   “好。”陈礼延低头亲了他额头一下。   “要么我可以假装是你弟弟。”   “怎么就是我弟弟了?”   “你以前让别人给我们拍照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吗?”彭予枫掏出手机,他的屏保始终还是那张他们在雪天里的合照。   陈礼延思索一会儿,笑着说:“我想起来了。”   冬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在这里玩打水漂的时候也碰上过彭予枫。此时再回想,陈礼延却觉得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很久。许多事情都和这里有关,陈礼延在这些年里不断地来到湖边,不断地看每一次日落,直到这一刻,他在夜色下凝视着泛着涟漪的湖水,把彭予枫抱在怀里,他才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离开了。   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吧。   他得赶快重新把自己的事业做起来……   他要忘记过去了。对不起啊,妈妈,他不能再画你了……   他已经体会过一次失去,可他又获得了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所以……”陈礼延笑着问,“我们在一起吗?彭予枫?”   “行。”彭予枫答应得特别爽快。   陈礼延说:“真的啊?说出口就不能后悔了。”   彭予枫说:“嗯,真的。”   陈礼延又说:“今天晚上要跟我回家吗?”   彭予枫在他怀里笑了一会儿,连带着陈礼延的胸腔也跟着震动起来,他说:“可是我腿还没完全好啊。”   陈礼延啧了一声,忍不住逗他说:“也不要你动。”   “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彭予枫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啊!我被支配了啊!”陈礼延把他抱得越来越紧,在他耳边说,“我就是特别俗一男的……不,特别俗一帅哥,就是会对喜欢的人有感觉不行吗?这我也控制不了,这我怎么控制……”   “啊。”彭予枫也叫,“啊!我快呼吸不过来了!你松开我一点!”   陈礼延放开了彭予枫,彭予枫的头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陈礼延看了看四周,发现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他放松地靠在椅子背上,拉着彭予枫的手,闭上眼睛说:“亲我。”   “你有病……”   “亲我一下。”   “受够你了!”   “亲不亲,彭予枫你刚谈恋爱就老骂我,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唔……”   片刻后两人分开,彭予枫面红耳赤,陈礼延睁开眼睛笑着看他,低声夸道:“小枫好会亲。”   彭予枫不客气地给了陈礼延一拳。 第80章 happy new year   彭予枫回去上班了,期间他爸爸再次从老家过来看望他。两人在一个晴天去西湖划船,彭予枫给爸爸买了衣服,把他送到车站。父子俩笑着告别,约定好偶尔再打电话。   周韬和妙妙从南京来了一次,知道彭予枫和陈礼延重新在一起,特地给他们拎了很多吃的。   “彭予枫,我听说你做了个梦……你还记得多少?我到底有没有上岸?”妙妙握着彭予枫的手,深情地问。   彭予枫无奈地笑:“……又不准。我只记得你好像签了一家国企,还和周韬在江北买房了。”   “这么具体!”妙妙尖叫一声,打开手机,“哪个楼盘?”   彭予枫苦思冥想,说:“我记不住了。”   周韬笑道:“彭予枫现在像是个预言家。”   “都说了不准……”   妙妙收起手机,探头往厨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陈礼延戴着围裙正在做饭,她低声揶揄道:“怎么又和他和好了?”   “想和好就和好了呗。”彭予枫干咳一声。   “哦——”妙妙笑起来。   陈礼延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忙好了过来跟三人说:“等下就可以吃。”   周韬和妙妙没有留宿,两人如此往返南京与杭州少说也有十几次,这次是专门想来看展,预定的酒店就在博物馆隔壁。   于是,留宿的人便换成了陈礼延。   天气渐渐地冷下来,彭予枫坐在他的被炉里,陈礼延在一边给他剥橘子。他很认真地把上面的经络去掉,又去切了苹果,放在碗里递给彭予枫。   “明天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们?”陈礼延问。   “谁?”彭予枫没跟上他的节奏。   “周韬和妙妙。”陈礼延说。   “不去了。”彭予枫想了想说。   陈礼延不解地看着彭予枫,笑道:“不去了?不是每次朋友来都要陪玩吗?这回就把他们两个放生了?”   “让他们自己逛逛吧。”彭予枫伸了个懒腰,还趴在暖炉的桌上,一边吃水果一边在灯光下看着陈礼延。   陈礼延起初还能假装没看见,但最后也忍不住把手放在彭予枫的脸颊上,轻声笑道:“你老看我干什么,别看了。”   彭予枫说:“我喜欢这一刻。”   陈礼延说:“我也喜欢。”   彭予枫挪动两下,往陈礼延身上靠过去,他说:“让猫住在我家吧。”   陈礼延瞬间清醒,捏住彭予枫的脸颊,铁面无私地说:“不行。”   “罗程秋会很喜欢我的被炉……”   “我不喜欢罗程秋……”   彭予枫直起腰来,顺势搂住陈礼延的脖子,一直拿脸蹭他,说:“让它来吧。”   陈礼延被他烦得笑起来,搂着他的腰,故意板着脸:“不行就是不行,你要听老公的话。”   “老婆。”彭予枫停住动作,也靠在他的肩膀上笑。   开玩笑。陈礼延后怕地想,他如果真的再把猫带过来,那登堂入室的肯定是猫不是他。两人虽然和好了快一个月,但陈礼延还什么都没做,甚至留宿也只是睡沙发。他绝对不能重走一遍老路啊!   他们抱了一会儿,屋里暖气很足,彭予枫往陈礼延身上一躺,陈礼延支撑不住了,也跟着睡在地毯上。彭予枫爬爬爬,趴在陈礼延的怀里。过了一会儿,陈礼延有点心猿意马,呼吸跟着急促,他眼神飘忽,忍耐着对彭予枫说:“你起来一下。”   彭予枫不动,只是说:“硌人。”   陈礼延一下子笑了,说:“废话,不硌人的话……我就要去医院看看了。”   彭予枫低低地笑了好久,陈礼延支起腿,有点羞赧地要去洗手间。彭予枫被陈礼延抱着转了一个圈,但彭予枫还没放开陈礼延,只是手勾着他的脖子往下拉了拉,小声说:“别走。”   “不走下不去啊。”陈礼延蹭蹭他的鼻尖。   “那我帮你好不好。”彭予枫看着陈礼延的眼睛说。   陈礼延的喉结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威胁道:“那这是你说的。”   灯光暗下去,热度却还在不断地上升。   彭予枫被陈礼延抱在怀里的时候,却忽然记起他们快要吵架之前的某一次,陈礼延和他总是配合不好。不像是今天,很有可能是他……体验过的最激烈的一次。   最后的时分,彭予枫失神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记得陈礼延一直在温柔地吻他,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名字。结束后,彭予枫直接短暂地睡了一会儿,陈礼延在他的身后抱着他,手臂压在他的肚子上。彭予枫睡醒了之后,身后的人立刻又蹭上来亲他,问他:“要不要去洗澡?”   “嗯。”彭予枫懒洋洋地说。   “我帮你擦过了。”陈礼延说。   “但还是要洗。”彭予枫揉揉眼睛,起床去洗了个澡。   回去之后他湿着头发,陈礼延去找毛巾,两人坐在床上面对面,陈礼延给他擦头发。彭予枫的脸藏在毛巾之下,陈礼延擦着擦着不动了,彭予枫刚想说小陈你这服务态度不行啊,就觉得陈礼延的手扣着他的后脑勺,又黏糊糊地放肆亲过来。   “我不想洗第二遍了……”彭予枫挣扎道。   陈礼延的理智顿失:“我帮你洗,你不用动。”   “我怎么不用动,这又不是你家,没浴缸。”彭予枫失笑。   “我给你拿个凳子你坐着洗。”陈礼延说。   彭予枫被陈礼延压在床上继续笑:“你吃药了啊,这么疯狂。”   陈礼延捂住他的嘴巴,跟他湿漉漉的眼神对上,说:“是你在勾引我。”   猫没有来。   它还不知道彭予枫认真努力地争取了抚养权,但最终被狠心的陈礼延拒绝。   生活渐渐地步上正轨,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些旧感觉被寻回,也有一些新东西正在发生。陈礼延继续去忙他中断的事业了,幸好只是刚起步的阶段,一切都还来得及。有天陈礼延问彭予枫想不想一起去他家里吃饭,彭予枫想了很久还是说:“我不太想去。”   “那就不去。”陈礼延一点不生气,“那我去,你就在家玩儿吧。”   “把猫带过来跟我一起玩儿吧。”彭予枫见缝插针。   “我说你啊。”陈礼延佯怒,“越来越烦人了啊彭予枫,你自己去我家吧,只能允许你铲屎,其他的不给做。”   “我靠?”彭予枫惊讶一秒,随后笑起来,“你现在真的变了。”   的确改变了不少。   但是无论在外面怎么样,陈礼延回到家,回到彭予枫的身边,都还是那个总是喜欢笑着向他跑来的人。   新年转眼就到,陈礼延在外面忙碌很久,终于空出几天,说要和彭予枫去灵隐上头香。   “你知道那有多少人吗?”彭予枫呆滞。   陈礼延说:“去!”   彭予枫说:“很挤!”   陈礼延说:“我们去去就回。”   彭予枫拗不过陈礼延,只好硬着头皮陪他去了一次,出来的时候两人快要缺氧,在路边彼此看了一会儿,都同时笑了起来。很巧合的是,这一天彭予枫遇见了很久不见的宋景明,也就是当初他来杭州时转租给他房子的学长。两人虽然后来偶尔有联系,但是却没有其他朋友那般这么亲近。   宋景明看见彭予枫和陈礼延在一起牵着手,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   “不是……你们俩?”宋景明脑子不转了。   “哦。”彭予枫说,“学长好。”   “学长好!”陈礼延跟着一本正经地喊。   宋景明说:“妈呀!陈礼延你叫我什么学长!你俩什么意思?”   “我们谈恋爱啊。”陈礼延很轻松地说。   “什么?!”宋景明差点疯了,“什么时候?”   “很早以前……”彭予枫说,“我们已经分过一次手了。”   “what?!”宋景明只觉得自己的世界线在变动,“你们怎么认识的!”   “跟你一起吃火锅的那次啊。”彭予枫和陈礼延同时说。   “啊?”宋景明的眼睛逐渐变成旋转的蚊香,“这之后你们一直在联系?我的朋友和我的学弟?”   三人在冬天的路边笑着说了半天,几句话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对宋景明快速地说了一遍,宋景明恍恍惚惚地回家了。   “新年快乐。”陈礼延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过了零点。   “Abyss还在营业吗?”彭予枫忽然问。   “可以营业。”陈礼延说话很有技巧。   “那我们去看看?”彭予枫笑道。   “好。”陈礼延都听他的。   最近一段时间,陈礼延又开始开车了,只是变得格外得小心。两人到了Abyss,深渊的灯牌还在亮着,他们穿过走了无数次的小巷,看见阿谭在里面一个人喝酒。   阿谭转头见到两人,一点都没惊喜,只是认命地回到吧台,懒洋洋地说:“喝什么?老样子?”   “阿谭你打工的热情去哪儿了……”陈礼延精神抖擞。   阿谭目光呆滞,说:“才送走一批客人,吵吵闹闹的我耳朵快聋了。”   “等下要和我们去吃火锅吗?”彭予枫问。   阿谭说:“那也行,你们请我。”   “陈礼延付钱。”彭予枫说。   阿谭说:“那我要吃三盘肉!”   他们坐在吧台喝了一杯,聊了会儿天。彭予枫和陈礼延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群里无数的消息刷新着,到处都洋溢着新年的氛围——新年快乐,happy new year。   又一年过去了。   这已经是他们认识的第四年。   彭予枫在灯光下笑起来,旁边的陈礼延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纸笔,盯着彭予枫的侧脸,说:“我想画你,小枫。” 第81章 小枫狗(正文完)   新年伊始,陈礼延开始画彭予枫,但话虽如此,很多时候彭予枫只会出现在他画中的一个小角落里。   在陈礼延的画中,世界有时候是颠倒的,河水有时候是黑色的,无脸的神明在空中荡秋千,像是马戏团的倒悬天使一般对着下方的人伸出手臂。   “我在哪儿呢?”彭予枫对陈礼延的想象力感到好奇,“这个倒着的人的下面?”   “不是。”陈礼延摇摇头。   “那在哪儿?”   陈礼延指给他看:“这里,这颗半透明的苹果里面。”   彭予枫:“……”   他摸摸陈礼延的头,笑着说:“画吧,天才。”   天才只有抽空的时候才会画画。彭予枫想起陈礼延说过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但如今再看他认真创作时的侧脸,彭予枫会想,也许陈礼延并不是不喜欢,只是过去的喜欢总有一层厚重的枷锁。   两人的关系重新稳定之后,开始渐渐有了关于彼此更多的交流。他们谈到陈礼延消失的母亲,谈到彭予枫父亲扑朔迷离的性取向,却也忽然发现——自然可以无限地去想象,但这些东西存在与否,或许什么意义也没有,好的坏的,都是一团。   当个故事听吧,听完就算了。   再对自己坦诚一些,抓住此时此刻才是最重要。   如果还能拥有一次机会,他要怎么选择?选择之后,是不是要更加珍惜?   彭予枫和陈礼延把这些问题的回答放在了心里,放在了每个和喜欢的人一起醒来的清晨里。   不久之后,陈礼延自然而然地又住进彭予枫的家,他像蚂蚁搬家一样把那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带进彭予枫的生活。   橱柜中的马克杯终于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牙刷也成双成对地放在一起,陈礼延喜欢的书啊,画啊堆满了客厅的角落。彭予枫把自己的书房腾了出来,给陈礼延做了一间很小的画室。   梦里面的陈礼延总是出差去国外,一年到头离杭州越来越远,彭予枫有时候也会担心这一切是不是即将成为现实,毕竟有段时间,陈礼延想开的那个公司的确跟梦里的大差不差。   他也学会了在外应酬。   彭予枫有天晚上下班回来,打开门还没开灯,就闻见一阵浓重的酒味。   “陈礼延?”彭予枫边脱鞋边摸索着开关。   陈礼延睡倒在沙发上,一条长腿挂在外面,衬衫的领口扣子被胡乱解开,领带还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彭予枫去厨房给他冲蜂蜜水,陈礼延含糊不清地喊:“小枫——”   “来了。”彭予枫叹了口气,忍了半天还是说,“怎么喝这么多,你有点数吧,陈礼延,你就是现在年轻,你再过几年试试看……”   陈礼延眼睛有些红,呆愣愣地听了一会儿彭予枫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只是在彭予枫喂他喝水的时候把他抱进怀里,低声笑道:“小枫你好像我老婆……不对,你就是我老婆……”   “你撒娇也没用。”彭予枫怒道。   陈礼延嗯嗯两声,又拿脸蹭他。   “臭死了。”彭予枫推开他,又帮他脱掉衣服,“你明天起来你头要爆炸。”   “好的。”陈礼延笑着点头,“我下次……我下次绝对不喝这么多。”   意外的是,陈礼延虽然性格外向,但他却很不擅长在生意场上和别人打交道。他总是太天马行空,很难适应那些成年人世界中的弯弯绕绕。很快,他的创业便以失败告终了。   这件事对陈礼延来说打击很大,某段时间他十分消沉,虽然他爸说,有时候赔钱也是好事情,但却还是让陈礼延沉寂了好几个月。彭予枫和朋友们在周末拉陈礼延去爬山,陈礼延半死不活地跟在他们身后,彭予枫和阿谭在前面走得飞快,一眨眼没了踪影。   陈礼延发现时已经晚了,他连忙追过去,边跑边喊:“彭予枫!小枫!老婆——”   在前方的转弯处,彭予枫和阿谭躲在树后,陈礼延经过的时候两人忽然蹦出来吓他。   “靠。”陈礼延差点心脏停止跳动,“吓死我了。”   “你以前不也经常吓我吗?”彭予枫说。   陈礼延很无辜地说:“我哪次成功了啊,全部被你识破了。”   “那你刚刚怎么没识破?”彭予枫问。   “刚刚你不见了,我太紧张了。”陈礼延委屈巴巴。   阿谭在一边搓胳膊:“我鸡皮疙瘩掉一地,陈礼延你别再说了。”   他们翻过山,又回到几年前一行人爬山时停留的咖啡店。阿谭提起彭予枫那时候还在玩暗恋,陈礼延的眼睛顿时亮起来,笑道:“什么什么?”   “没什么。”彭予枫面无表情。   “你暗恋谁呀——”陈礼延语气超夸张,“这个人我知不知道呀——”   “呀你个头啊!”彭予枫捶了他一拳。   陈礼延的心情终于放晴了一点,阿谭在一边喊彭予枫:“以前我俩是不是坐在这儿说话来着?”   “还真是。”彭予枫走过去看了看。   阿谭说:“时间过去得真快——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想好在这里定居吧?”   “啊。”彭予枫点点头,“是的,毕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彭予枫和阿谭又随口聊了几句,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被陈礼延听去了。   在家继续待业了一阵子,彭予枫的公司举办了一次看电影的活动,报名后可以带着家属过来。陈礼延闲着也是闲着,彭予枫就给他报了名。   再次走到那熟悉的路口,陈礼延难免感叹道:“看,那就是我以前打过工的地方——”   彭予枫说:“别废话,过来填一下访客申请。”   “好的。”陈礼延快乐地向他跑过去。   陈礼延还有不少同事仍然在这里工作,看完电影后陈礼延去挨个打了招呼。回去的路上下起雨,有一班直达公交去往彭予枫现在的家,两人偶尔也会坐坐公交。上车后,车窗玻璃升腾起雾气,彭予枫靠在陈礼延的肩膀上,看见他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两笔。   “还挺可爱的。”彭予枫看了一眼说,“像是表情包。”   “是吗?”陈礼延说,“像你。”   也是很偶然的一句话,陈礼延回去之后真的画了一些表情包,却没想到这一次的无心插柳让这套图迅速火了。陈礼延受到鼓励,又接着画了更多的系列。   “啊。”彭予枫有天突然吃着薯片说,“说不定这回我真的可以预言了……你快专心画这个……’小枫狗’系列……不是,这什么意思!你取这种怪名字?!你对我有意见?”   陈礼延画得如痴如醉,头也不抬地应道:“没意见没意见……在画了在画了!”   小枫狗出了很多表情包。   小枫狗出了条漫。   小枫狗出了自己的周边。   小枫狗后来还做了一些很短的动画……   陈礼延哪能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变成这样,他就这样赚了不少钱,一下子找到了应该努力的方向。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吃完饭去画室画画的时候,却忽然想到小时候妈妈还在他的身边,耐心地告诉他哪里可以改进。那些声音和画面穿过时间,再次如同海浪般吞没了陈礼延。   于是,他给小枫狗画了妈妈。   妈妈的体型比小枫狗大上一圈,黑黑的眼睛明亮得如同珍珠。小枫狗和妈妈站在一起,两只小狗的鼻尖上分别停留着一只蝴蝶,小狗们努力地看着蝴蝶,一齐变成了可爱的对眼。   陈礼延画着画着忍不住偷偷哭了一会儿,他洗干净脸回到房间,上床后紧紧地抱住彭予枫。   “怎么了?”彭予枫睡得迷迷糊糊。   陈礼延把脸埋在彭予枫颈窝里,说:“没怎么……我爱你。”   “嗯。”彭予枫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爱你。”   彭予枫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喘不过气,这才发现陈礼延把头睡在了他的胸口上,彭予枫哭笑不得地看着天花板,然后捏住陈礼延的耳朵,说:“你往那边挪挪……”   “嗯。”陈礼延还没睡醒。   两人醒来吃了个早餐,陈礼延催促着彭予枫出去上班,临出门前还给了他一张手绘的门票。   彭予枫一边穿鞋一边接过来,低头看了看,笑着说:“这什么啊?”   “请你来看我的画展。”陈礼延煞有介事地说。   “你的狗都有画展了?”彭予枫说。   陈礼延说:“不是……我自己’办’的画展,在我家。等下你提前一点下班,我来接你好不好。”   “就我一个人去参观?”彭予枫问。   “嗯。”陈礼延捏住彭予枫的下巴,两人交换缠绵的吻,“就你一个人来参观。”   “今天什么日子?”   “也不是什么日子。”   “好,我知道了,下班就来。”彭予枫对陈礼延挥挥手。   彭予枫悄悄去问阿谭,阿谭也说不知道。   阿谭:[纪念日?你快过生日了?情人节?就是这几个理由吧。]   彭予枫:[都不是。]   阿谭:[啧,退一万步,搞浪漫需要理由吗?]   彭予枫:[不需要吗?]   阿谭:[……]   阿谭:[just enjoy]   彭予枫看着和阿谭的聊天记录笑了半天,就这么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终于熬到下班时间,他走出去的时候看见戴着渔夫帽的陈礼延坐在一辆共享单车上,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对他挥手。   天边的夕阳缓缓落下,四周空气里漂浮的尘埃也染上了温暖的颜色,风把远处的花香送到彭予枫的呼吸之间。陈礼延英俊的脸几乎没怎么变过,只是相比以前来说多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彭予枫曾以为自己每天都和陈礼延在一起,已经习惯了帅哥的美貌攻击,但今天他看见陈礼延的这一刻,心跳居然还是变乱了节奏。他朝陈礼延跑过去,笑着问:“你车呢?”   “隔壁园区。”陈礼延站了起来。   两人肩并肩,在落日的余晖中走向街对面,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长,陈礼延走着走着举起手臂,又拿起手机,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彭予枫,说:“来比个心。”   “不比,好多人啊。”彭予枫无语了。   “来拍一下。”陈礼延哀求。   彭予枫走出几步,只好快速地和抬起手,陈礼延对着两人的影子抓拍,满意地道:“哎——拍到了。”   “神经……”   穿过钱塘江,再一次地,再一次地迎来这个日夜颠倒的时刻。彭予枫把车窗摇下来,江风吹过两人的脸颊,陈礼延看着彭予枫笑了起来。到了陈礼延的家,陈礼延还扮做工作人员,检查彭予枫是否有参观的门票。   彭予枫推开门,发现家里已经被陈礼延提前布置好了。从客厅的某个角落开始,地上甚至还标上了行走的路线图。   “当当——”陈礼延特别兴奋,“从这里开始看,我去给你拿点饮料。”   “好。”彭予枫点点头。   这些画,陈礼延画了很久,一幅又一幅,陈礼延给这些画编了号,彭予枫就被藏在这些画里。   No.1 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彭予枫提着灯和鱼竿,朝着山洞走去。   No.2 河流的两岸,穿着校服的彭予枫正在散步,远处还有一个人正在追赶他。   No.3 下雪天,公寓楼的大厅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彭予枫的脸陷入阴影之中,他身边停着一辆车。   No.4 彭予枫向着雨夜的深处奔跑。   No.5 雪中的灵隐寺,有两个小人坐在去山路的公交车里。   ……   第五幅画实在太小了,彭予枫凑近看了很久,才看清公交车里的两人紧紧靠在在一起。他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   No.21 Abyss的圣诞节,无数彩纸从天而降,彭予枫一个人坐在角落。   No.22 西湖边上的某个长椅,彭予枫背对着,坐在一片金色的夕阳之中。   ……   No.34 火锅店中的匆匆一瞥,光线照在彭予枫的脸上,他带着打量的神色看过来。   ……   陈礼延的画,是倒退的。   彭予枫跟着他的画一直倒退,最后回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   “看完了吗?”陈礼延来找他,“这么快就看完了。”   “看完了。”彭予枫现在的心情仿佛在下雪天,有人给他喝下了一碗暖和的热汤,四肢百骸都洋溢着幸福。   陈礼延说:“不行,我再给你讲解一遍。”   彭予枫说:“那好吧。”   他们又看了一次,看得彭予枫有点想哭,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陈礼延给他抽了一张纸,上面居然也印着“小枫狗”。   “小枫不要哭了。”陈礼延笑道。   于是彭予枫不知道第几次在抗议:“你就不能换个名字!气死我了!谐音梗扣钱啊!”   “我换了啊。”陈礼延死猪不怕开水烫,“但是大家只记得这一个名字……我也没有办法了啊!”   陈礼延走过来拥住彭予枫,拍了拍他的背,不再开玩笑了,认真地说:“还有东西想给你。”   他拉着彭予枫往房间走,打开衣柜后,陈礼延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对戒指,说:“小枫,留下来吧。我赚了一些钱,是我自己的钱……我想给你买套房子,单独写你的名字。我不想离开这里,你也别走了,就一直留下来吧。”   有几分钟,彭予枫才意识到陈礼延在说什么,陈礼延很紧张,却还是装作镇定地在等着他。但是,彭予枫知道的,他在害怕,在发抖,好像只要彭予枫说出一个“不”字,陈礼延这个人就会立刻崩溃了。   但是,但是……   但是,他怎么会拒绝呢?   彭予枫慢慢地对着陈礼延伸出手,笑着说:“好,我留下来,陈礼延……你帮我戴上戒指吧。”   他想过离开。在到达这里的那一刻,有个声音就说——“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   他曾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他却也曾走过千山万水,只为了回来。   陈礼延低头帮彭予枫戴上了戒指,两人在世界独一无二的画展之中紧紧地拥抱。   是陈礼延让彭予枫回来了。   是陈礼延让彭予枫留下来了。   是陈礼延……让彭予枫这只小狗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他告诉他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带他去看了很多的风景,他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他,他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他总是逗他笑,他让他觉得无比心动,他让他不知所措,他让他痛苦。   小狗灰心丧气,小蝴蝶却教会他去追逐这世界上快乐的东西。   小狗和小蝴蝶也许都有不怎么快乐的过去,小狗和小蝴蝶也许会争吵,但小狗和小蝴蝶却始终无法离开对方。小狗不是完美的小狗,他有时候脾气很差劲,性格又孤僻,还不懂表达心意。小蝴蝶也不是完美的小蝴蝶,有美丽的外表,也有脆弱的心,从前活在温室里,看不懂外面世界的运行规则。   但是,但是……   究竟要经过多少条河,要翻过多少座山,才能让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小狗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小蝴蝶相遇?   那么,既然相遇了——   两人就永远在一起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冬至快乐!   小彭和小陈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是一个关于选择和珍惜的故事,也是一个两人主动分开,后来两人又都想找回对方的故事。不过我知道有很多地方我写的很苦闷,可能也有一些比较难看的部分。很多很多缺点和毛病吧,但最终我还是这么写下来了,此时此刻我也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直掰弯是以前我没写过的题材,这篇文有时候也是在回答我对直掰弯的一些思考吧。想在以后尝试更多的题材,试着去写一写没写过的类型,是我2025年的愿望。再过几天24年就结束了,希望大家天天快乐,身体健康!   ps:多谢连载期间打赏评论的各位朋友们。   pps:下个故事见,相信很快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