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鸟》作者:夜很贫瘠   文案:   他长得太像,是绝佳的替代品。   李家最疼爱的小儿子死了。   游跃的长相酷似死去的小儿子,李云济亲手将他接进家门,让他代替自己的亲生弟弟活下去。   伪骨科,狗血无三观,同性婚姻,男性生子 第1章   [8月24日21时许,漓城中环圣堂道高架桥上发生一起车祸,一辆轿车与一辆大货车相撞后双双冲下高架桥,货车司机与轿车上三人当场死亡,一人重伤昏迷,事故原因正在调查......]   电视的夜间新闻上,一则突发新闻出现在新闻画面下方的轮播条上,没有现场画面,没有公布任何身份,新闻在第二次轮播后就不再出现,很快消失在庞然的信息流中。   因而人们还不知道,这场车祸中死亡的人里,有漓城李家最受宠爱的幺子——李梦真。   距离车祸已过去两天。   李家大宅夏园坐落飞鸿区,漓城黄金之地。往常平日里的这个时候都是李梦真从大学回家的时间,家里为迎接幺子热闹不已。   而此时,整个家只有死寂。   大门打开,大家抬头去看。季若亭独自回了家,他穿着一身西装,身形修长,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管家与佣人前来迎他,季若亭脱下外套,问:“桐桐吃饭了吗?”   管家答:“吃过了,正在房里看书。”   “看着他,别让他下楼来。”   一阵急促脚步传来,白萱闻声匆匆过来。她已在自家佛堂里跪了一天一夜,此刻面容憔悴,双眼中尽是血丝:“若亭,云济没和你一起回来?”   “妈,云济还有事要办。”季若亭过来扶住白萱,“您快坐下休息,吃饭了吗?”   白萱怔怔地,一身苦涩的檀木燃香久久不散:“在忙小真的后事吗?”   静了片刻,旁边有佣人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季若亭冷声道:“安静!”   他扶着白萱到客厅沙发坐下,管家为两人端来热茶。白萱一夜白了头,失魂落魄地呆坐:“若亭,你说我们是不是在做梦?这种事不会发生的,对不对?”   季若亭闭了闭眼,轻轻搂过白萱低声安慰。不过一会儿,大门再次响了。   “云济回来了!”   “李先生......”   季若亭和白萱同时起身,看着李云济走进客厅。紧接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从他高大的身形背后犹豫地走出一步。   白萱看着那个身影,眼睛忽地睁大。   李云济抬手放在那少年的肩上,把人往前轻轻一推。少年向前走一步,抬起头。   白萱茫然看着少年,眼中一瞬的光熄灭了。   “他叫游跃。”李云济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他的哥哥叫谢浪,这次和小真坐在一辆车上,目前重伤昏迷,还在医院抢救。”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叫游跃的男孩。有那么一瞬间,大家都以为小真少爷回来了。但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区别。   长相和身形极似,气质却全然不同。   游跃知道大家都在看他。他咽下唾液,努力让自己镇定。李云济带他回来之前已经把全部情况与他说明:李梦真死了,李云济是李梦真的亲生哥哥,而李云济把长得像李梦真的自己带回来,只有一个理由——   兄弟二人的奶奶如今近九十高龄,心脏做过搭桥手术。一旦老人得知此生最疼爱的幺孙离世,当下的情况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游跃尚沉浸在哥哥重伤昏迷的惶恐中,不仅是害怕哥哥出事,也害怕那高额的医疗费用。从小到大他与哥哥二人相依为命,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哥哥只比他大四岁,却担负起养家的重任。与此同时,谢浪还患有先天心脏疾病,治病和药费把他们两个人的小家掏成了虫蛀后的空壳。   就在这个时候,李云济来到游跃的面前,告诉他哥哥的一切医药费都由他们承担,只需要游跃配合他们,在一个老人面前扮演一个已经死去的孩子。   白萱盯着游跃:“你带一个陌生人回来做什么?”   李云济答:“妈,我没办法告诉奶奶真相,这是唯一的办法。”   白萱的嘴唇不住颤抖:“他不像!”   李云济低声答:“如今没有比他更像的了。”   白萱绝望地捂住脸,跌坐在沙发上失声痛哭起来。季若亭陪伴母亲坐下,眼神示意丈夫先把人带走。李云济转身离开客厅,游跃跟在他身后,上了二楼。   李云济把所有人叫到书房。   “从现在开始,这场车祸你们全部都当作没发生过。”李云济站在他们面前,高大的身躯落下阴影,游跃低头望着地毯,地毯看起来很昂贵,而李云济仍穿着黑色皮鞋,踩在美丽的花纹上。   “奶奶问起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只有一句话:小真去美国交换学习。”李云济缓缓开口,深黑的双眼扫视在场所有人,律师,管家,佣人,厨师,花匠......还有游跃。   “我不允许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一个字流入到老人家的耳朵里。”   李云济是这个家的主人。他言简意赅,无形的威压却充斥整个书房。说完这番话后,李云济让律师,管家和游跃留下,其他人全都离开。   “坐。”李云济说。   律师和管家看向游跃,游跃局促站了会儿,往后看看,找了张椅子坐下。李云济靠在书桌边沿,他一夜未合眼,眉间一股疲惫之意。   “接下来至少一周的时间,我都会忙于处理小真的后事。我的律师姓赵,他很快会拟出一份协议,协议会至少规定在我们家老太太的面前,你都将尽职尽责地扮演李梦真这个人。你将全权配合我们对这项扮演工作的全部要求,即使这项工作可能对你的个人生活和人际关系造成影响。”   赵律师递来一张名片:“您好,我叫赵森。”   游跃站起来接过名片,也学赵森的模样对他鞠躬,小心地对李云济说:“好的。”   连声音都像。   李云济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弟弟的影子恍惚出现在他的身上,像一个虚幻的、还未远去的曾经。   李云济移开视线。   “......还在读书吗。”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游跃答:“在读高中......高三。”   李云济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随便问了个问题。他拿出一根烟,到书房阳台去抽烟。   他好像仍在一场噩梦里,从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到眼睁睁看到弟弟李梦真的遗体。他的大脑告诉他裹尸袋里不是他的弟弟,只是一个破碎的肉体,充斥血和污秽。   可他的内心必须承认,那明明是小真的脸,那双眉眼,鼻梁,嘴唇。   背包里摔碎的手机,包上的怪兽娃娃挂件是他让乐园方留给小真的限量款。   以及小真脖子上戴的玉佩。玉佩是奶奶送给小真的成年礼物,在车祸现场被捡回来,归还到了李云济的手上。   “云济......云济......”   医院里,身旁的妻子季若亭抓住他的手臂。李云济抬起头。季若亭怔愣看着一个方向,李云济顺着他的目光,在医院人来人往的白色光线里,看到呆坐在医院长椅上的少年。   小真。   李云济下意识向前一步。季若亭牵住他的手,苍白着脸转头看他。   “云济,那孩子......怎么长得那么像小真.......”   那个长得像小真的少年,在他亲眼目睹小真死亡的下一刻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李云济的手里仍攥着那枚带血的玉佩,干涸的血迹被皮肤融化,粘上他的掌心。   如同一种降临的预兆。   李云济回到书房。三人都在等他,管家给游跃倒了一杯水,游跃心神不宁,一口没喝。   “......另一条基本协议,就是我会负担你的哥哥全部的医药费,直到他能够出院为止。”   游跃攥紧水杯:“......好的。”   李云济:“还有别的条件吗?”   “没有。”游跃偷偷松了口气:“非常......感谢您,愿意救我的哥哥......我没有任何条件,我会努力配合你们。”   李云济略一点头,赵森提着公文包离开了书房。   “我会为你请来家教上课,同时李叔会告诉你关于‘李梦真’以及李家的所有信息,你要刻在脑子里,一个细节也不能记错。”   “好,好的。”   “李叔会带你去旁边的副宅,你暂时住在那里。我回来之前,你不可以外出,活动范围仅限于整个副宅内部。”   游跃抬起头,尝试开口:“我想去看望哥哥可以吗?哥哥他还在重症监护室......”   李云济漠然答:“不行。”   游跃闭上嘴,不说话了。李云济坐进靠椅,又拿出一根烟。他点燃了烟,管家李叔来到游跃面前,轻声道:“我带您过去。”   游跃跟在李叔身后离开书房,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   游跃的身上什么都没有。他在赶去医院的路上摔了一跤,衣服和裤子脏兮兮的,只有手上的两个手机,一个是自己的手机,一个是哥哥的屏幕碎掉的手机。   他的哥哥叫做谢浪。他们从小在一个福利院长大,虽没有血缘,却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哥哥聪明又努力,不仅打工挣出两人上学的钱,还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个手机。   前一天晚上哥哥还给他发消息,说第二天要去参加市里一个很重要的活动,机会难得。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就让他差点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游跃跟着管家下楼,穿过水晶的装饰,墙上巨大的古典画。他看到一展玻璃柜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奖杯,奖杯上有李梦真的名字。   佣人沉默地低着头,没有看他。季若亭和白萱已不在一楼客厅,管家带着游跃离开住宅,穿过植物园中的小径,来到离住宅不远处的副宅前。   比起主宅的灯火通明,副宅漆黑得有点幽静。管家进入大门打开灯,灯照亮房间,走廊,洁净的地面和房顶,静谧的绿植。   游跃站在这栋精致的房子门口,背后是一片幽幽的花园。他一身脏污,衣服松垮,眼下挂着哭过的红肿,头发乱脏脏的,像一个误入伊甸园的乞儿,看着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游跃手指一痛。他把哥哥的手机攥得太紧了,碎屏的渣割破了他的手指。   游跃无视了手指的伤痕,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抬脚走进大门。 第1章   当晚游跃的所有吃穿用度被置办好,第二天一早,管家李叔拿走他的宿舍钥匙,去他的学校拿他的证件和书包。   游跃在李家吃了第一顿早餐。烤吐司夹糖浆,荷包蛋和热茶,摆在精致的小盘子里。游跃饿了,囫囵把早餐吃下。他不爱甜口,而且分量也好少,他其实还能再吃下一碗牛肉面。   游跃吃完早餐,佣人说:“老师正在书房等您,今天上午的课程是英语和数学。”   “哦!”游跃忙赶去二楼书房,这个家好大,连人来人走都不知道。   李云济这就请来家教给他上课了。游跃根本没法听课,他脑子都是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哥哥,不知道哥哥醒了吗?李家是漓城有名的上流阶层,他们那么有钱有势,应该不会食言。   他又想起在这次车祸中死去的人。除了李梦真,他都不知道其他人是谁。这两天他不敢看新闻,不敢看那些描述车祸的文字和图片。   他已经是幸运的,至少他还有一点希望。   而昨晚匆匆一面的李家人,李云济——这个沉稳不近人情到令他有些害怕的男人,昨晚在书房里的时候,他感觉到这位“哥哥”非常难过。   老师布置了几道题,游跃慢慢做了一会儿,他心思不在这里,抬头问老师:“老师,可以休息一下吗?”   老师说可以。游跃离开房间打开门出去,管家李叔正在走廊不远处与佣人交待家务,见他似乎有话想说,很快走过来。   “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没有什么需要。”游跃拘谨道:“我只是想知道哥哥的现状。”   “请稍等。”   李叔拿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与对方交谈几句,把手机递给游跃:“我联系了你哥哥的主治医生,请接。”   游跃接过手机,医生在电话里说他们已经把他的哥哥抢救了回来,但各项生命体征还不算稳定,人一直处于意识减退状态,需要做好坏的打算。   游跃站在走廊上:“请问,坏的打算是......”   医生:“就是病人可能明天就醒了,也可能一直醒不过来了。”   “那还可以继续治疗吗?”   “请您放心,李先生叮嘱过我们,我们会尽全力为病人提供最好的医疗救助,一定不会放弃病人。”   游跃再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孤零零地傻站着,答:“谢谢你们。”   游跃把手机还给管家,又说了声谢谢,乖乖回房里去继续上课了。   下午不是上文化课,李叔亲自拿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个文件袋过来坐在游跃身边,把电脑和文件袋放在桌上。   “您辛苦了。”李叔对游跃说。   游跃局促摆手:“不不,我没什么辛苦的。”   李叔说:“我们为您初步的安排是,上午补文化课,下午则带你了解小真......李梦真少爷的个人情况。鉴于您对这个家很陌生,大概也不了解一些礼仪和细节要求,晚上还需要您花费时间进行额外的学习,希望您能够谅解。”   “好的。”   李叔打开电脑,点开第一个视频:“这是李梦真少爷去年参加国际青年音乐比赛录制的双语自我介绍视频。”   视频开始。镜头里的李梦真穿着高中校服正装,俊美白净,笑容自然灿烂:“我叫李梦真,今年16岁,很荣幸在这次音乐比赛中担任漓城圣保罗中学代表队队长,我将参加的是大提琴组比赛。”   大提琴?游跃紧张地握紧手指。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碰过这种高级的乐器,他连五线谱都不会认。   游跃恍惚看着视频里这个与自己容貌和身形相似、气质却全然不同的少年。少年吐词清晰,落落大方,双眸明亮,用中文自我介绍完毕后,又用流利的英语自我介绍了一遍。   视频结束。李叔问:“请问您的英文如何?”   游跃低下头:“......不太好。”   李叔点点头,没说什么。他点开另一个视频:“这是李梦真少爷17岁生日的时候拍摄的视频,时间相隔不远。”   视频里传来众人齐唱生日歌的欢乐奏响,人群的中央,李梦真戴着生日帽,穿着漂亮的小礼服,蛋糕上的蜡烛光芒映得少年双颊红扑,他笑着闭眼许愿,睁开眼吹灭蜡烛。   众人欢呼,李梦真被簇拥着切蛋糕,他笑着切下顶端一大块,捧着蛋糕转身跑出去:“奶奶——”   镜头跟随他雀跃的身影,李梦真来到一位坐在不远处微笑看着他们的银发老太太面前,一手端着蛋糕,一手搂住老太太使劲亲:“最大的一块蛋糕给奶奶,爱你爱你,最爱奶奶!”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捧住李梦真的脸也亲了一口。李梦真又切一块蛋糕给他的妈妈白萱,在白萱脸上亲一大口:“也最爱妈妈!谢谢宝贝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   白萱笑得温润,捏捏李梦真的脸。李梦真满场转,给长辈们分好蛋糕,捧着一块蛋糕冲到李云济面前:“接下来这块蛋糕,由我隆重交给我亲爱的哥哥——哥!你看,我多给了你两颗蓝莓,你说我是不是很爱你?”   镜头框住兄弟二人,李云济穿着闲适,比李梦真高出一个头,手里端一个水杯,笔挺而悠闲地站在他的弟弟面前。   “算吧。”李云济垂眸看着弟弟,眼中带一点笑意。   好温柔。游跃的心中闪过这个想法。   李梦真拉着他哥要他弯腰,李云济不弯,兄弟俩拉拉扯扯,旁边人笑道:“云济,你就让你弟亲一口吧!”   李梦真抓狂:“就是啊,让你弟亲一口吧!”   所有人大笑,李云济无可奈何,俯身让他弟在脸上叭地亲了一口。李梦真笑得眉眼弯弯,接着去给其他人分蛋糕。   “这是嫂子的,祝嫂子和我哥长长久久!桐桐宝贝,你还小,少吃点奶油,就给你这一块好不好呀?......”   视频中欢声,笑语,蜡烛的光芒温暖摇曳。李叔时而暂停视频,告诉游跃视频中的人都是谁,叫什么名字。李梦真的生日,几乎整个李家的人都来了,还有李梦真的同学和朋友。   这是为他一人举办的盛大的宴会。   视频停在李梦真与朋友们在花园里放烟花的画面。黑夜之中,花园像大地上闪烁的一片星空,少年们在花园中央笑闹,烟花飞溅的光芒照亮李梦真大笑的脸,像夜空中熠熠闪光的星。   李叔关掉了视频。他没有问游跃看完视频的感受,只把文件袋里所有的文件拿出来,放在游跃面前。   “这是李家的家族脉络,有全部家族成员的背景信息和照片。老太太年近九十,很重视家庭成员和家庭关系,在这件事上一定不能出错。”   游跃有些紧张地接过文件:“好的。”   “还有集团的介绍,这个不用了解太详细,李梦真少爷很少接触家族事业。这是李梦真少爷从小到大的学习履历,兴趣爱好,生活习惯......”   第一天的整个下午直到晚上,游跃都待在房里捧着一叠资料读和背。光是李家的众多人员和亲缘关系就快把人绕晕了,还得记住每个人的脸。再翻开关于李梦真本人的资料,那一长串兴趣爱好,特长,参加活动和比赛拿过的荣誉又让游跃眼花缭乱。   李家受尽宠爱的幺子,活泼开朗,能言善辩,几乎全能。游跃捧着资料,他难掩心中惶恐,抬头看向面前的电脑屏幕里那暂停在李梦真笑脸时刻的视频画面。   他从来没有像那样开怀大笑过。   深夜的殡仪馆仍灯火通明。工作人员来往忙碌,赵森提着公文包从车上下来,匆匆走进大堂。   他在会客室等了一会儿,李云济从外面推门进来。赵森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李云济。   “游跃的所有信息都在这里了。”赵森说:“他的个人信息和社会关系不复杂,刚生下来就被送到漓城大釜区福利院,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小学到高中都是在大釜区的学校念书,没什么朋友,绝大部分学费和生活费都是福利院和政府基金提供的。”   “谢浪呢。”   “谢浪比他大5岁,也是刚生下来就被送进同一个福利院,听院长说他们俩从小关系亲,谢浪小时候捡废品,给人帮零工挣钱,考上漓大后勤工俭学养他自己和游跃。”   赵森喝了口茶水:“李先生,有一点需要和您说明。”   李云济翻看过游家兄弟的档案,看一眼谢浪的大学成绩表,还不错;再翻一页,看到游跃的高中成绩表。   惨不忍睹。   “什么?”李云济皱眉问。   赵森放低声音:“根据我的调查,游跃在读初中的时候,有过考试作弊......以及其他不端的行为。”   “说。”   “我也是多方打听得来,并不确认信息的准确性。”赵森无奈道:“......游跃的舍友和同学告诉我,游跃曾靠出卖身体赚钱,并因此在学校很闻名。”   李云济沉默不语。   “云济。”   季若亭不知何时来到会客室,安静地站在一旁。   “来看看小真。”季若亭轻声说。   穿过殡仪馆主楼的回廊,廊外月色寂寂,映照一地黯淡的花草。楼上的每一扇窗户里都亮着灯,那是殡仪馆的一个个灵堂室,守灵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灵堂里的灯总也灭不了。   每一天都有人离世。   空旷的仪容室,花床上静静躺着宛若沉睡的少年。在车祸中丧生的李梦真被修补得完好无损,脸白净无暇,双眸安然阖着,面色红润,穿着他生前常穿的白衬衫,黑长裤。   白萱猛地抓住花床,工作人员连忙过来拦住她,白萱死死盯着小儿子的脸:“小真?”   李云济上前来把手放在白萱肩上:“妈。”   “小真,你骗妈妈的对不对?”白萱喃喃:“是不是又淘气,明天一早就睁开眼睛了?”   赵森不忍再看,转身离开了仪容室。白萱双眼通红,她这几天已情绪崩溃数次,无法控制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的孩子?他什么都没做错......他才17岁啊!”   李云济抱住白萱,把痛哭的母亲搂进怀里。他怔怔看着躺在花床里的弟弟,痛苦已经近乎让他麻木了,心脏像被挖空捣碎一番,再拼起来的时候,已经少了一大块。   冰棺在他们的面前合上。李云济转过身,已无法再看。   这个家里,他是绝对不可以垮掉的。 第1章   李梦真的死讯被最大程度的压了下来。除了李家内部,外界几乎无人知道这件事。为了减小影响,悼念仪式在李家主宅进行。   到场的人除了李云济,季若亭,白萱,赵森和李叔,还有平时与主家亲近的旁支。所有人穿着黑衣,佩戴白花,几乎没有交谈。李家的长辈都疼爱李梦真,平辈也无一不与李梦真交好,这场简单的葬礼上,有人的悲痛没有生息,有人哭得脱力。   午餐准备得简单,大家都没什么胃口,白萱因精力不济已被送回房间休息。席间李云济放下餐具,开口:“我有件事要与大家商量。”   其他人都抬头看向他。李云济把接游跃进家门这件事以及之后的安排简单讲明,也说明了理由。   “明年三月就到奶奶的九十岁寿辰。”李云济说:“无论如何,至少让老人家在寿辰上开开心心的。”   众人一时说不出话。李云济的大伯李清平揉着眉心,第一个开口:“云济,你也太大胆了,你知道老人家寿辰那天会有多少人来祝贺吗?”   李云济:“我会以奶奶年事已高为由,尽量减少来宾探访。”   李清平的大儿子李拙始终安静不言。有人问:“云济,那孩子现在在这里吗?”   李云济说:“李叔,带人进来。”   游跃已经在门外站了十分钟。   十分钟前他正在房里翻看李梦真的学习课本,李梦真的字飘逸灵动,游跃尝试仿了几个字,但他的字一笔一划,他仿不来李梦真的字。   然后李叔就敲门进来,带他到楼下餐厅边等着。这一周他连房间都很少出,每天除了给哥哥的主治医生打电话确认情况,游跃就是在学习,看书,学做李梦真。   游跃低着头站在餐厅门口,他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衣和长裤,头发也修剪了。之前他的头发太长了,都快挡住眼睛。   李叔低声道:“头抬起来,背挺直。”   游跃抬起头站直深呼吸,双手松开放下。李叔敲了敲餐厅的门,带着游跃走进去。   游跃一进餐厅,有几个人就下意识从餐桌旁站了起来,呆呆看着游跃。李云济眼看着游跃向自己走过来,他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很快握紧手指,镇定下来。   “他,他是......”   李清平的小儿子李岚几步冲到游跃面前,抓住他的肩膀震惊看着他。游跃肩膀都被抓疼了,他不敢乱动。   他在李梦真的生日视频里见过这个人的脸,李梦真把切好的蛋糕给他,叫他“岚哥”,结果蛋糕上的巧克力片撞掉了,李岚揪着李梦真,说笨蛋小真,你赔我的巧克力。   李岚死死盯着游跃看了几秒,胸膛起伏。他松开手后退几步,神情都恍惚了。   游跃听到有人颤声开口:“太像了......”   李云济站起身,游跃站在他身边,所有人看着这个画面,皆是一脸的荒谬和难以置信。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各位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下去。”李云济说:“伯父,你们现在与奶奶住在一起,还请你们安顿好奶奶,不要让她起任何疑心。”   “烦请在场各位告知其他亲属,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外漏,以免传到老人家耳朵里。无论谁问起,只有一句[小真出国念书]。”   宴席散去,李云济一个人坐在餐厅。他燃起烟,李叔端来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   “云济,你最近太累了。”李叔说:“上楼休息一下吧。”   李云济恍若未闻,不知在想什么。他问:“他学得怎么样了?”   “他”是指游跃。李叔答:“基础有点薄弱,学东西比较慢,得多花时间。”   李云济掐了烟,起身往楼上去。游跃在李家人面前露了个面就回到了楼上,李云济推开他房间的门,游跃转过头见是他,马上站起身,像是想朝他走几步,看见他的表情,又没敢动。   李云济来到书桌前,看着桌上摊开的弟弟的课本,右边放着一个空本子,上面都是游跃模仿李梦真写的字,仿得半点不像。   李云济说:“不需要你仿他的字。”   游跃把本子盖起来,小声答:“好的,对不起。”   “刚才那些人都认识吗?”   “认识。”游跃把手背到身后,偷偷地一个个伸手指:“您的妻子季若亭,您的伯父李清平......”   李云济打断他:“现在开始,把你当作李梦真。”   游跃把手指握起来,低头看着地毯,重新伸手指:“小真......我,我的嫂子季若亭,我的大伯父李清平,大伯母严乐晴,堂哥李拙,李岚......”   游跃把十个手指都伸完了,他很紧张,说错了两个人的名字,李云济没再让他说下去。   “整整一周,连名字和人脸都记不住。”   李云济的声音很冷。游跃脸色发白:“对不起,我会记住的。”   他见李云济没说话,抬起头看向男人,鼓起勇气:“明早之前......我一定会全都记住的。”   李云济与他对视两秒,有些许烦躁地转过脸。他很少情绪外露,沉默片刻后,李云济朝外走,看也不看他。   “跟我来书房。”   游跃端坐在书房椅子上,腰背不自然地挺直。他的面前放着两份协议,赵森和另一名律师站在旁边,李云济坐在他的对面。   赵森在一旁对游跃讲解协议的每一条,但游跃其实没有听得太仔细。赵森温声提出他需要暂时与在读的学校和亲朋好友切断关系、伪装出远走他方的情况,游跃说:“可以。除了哥哥,我没有亲朋好友。”   赵森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还需要您尽量待在这个家里,减少非必要的外出,不知您是否接受这个条件?”   这其实相当于软禁。不让游跃外出,用牺牲他的自由来换取稳妥行事。   游跃却没怎么仔细想就点头:“我接受。”   李云济看他一眼。该说他是愚笨还是大胆?协议一签,就代表他自愿被关在这处宅子里,随他们这群陌生人摆弄。   但李云济也不在乎。他无暇去顾及一个小孩的心情。   事实上对游跃来说,抛弃曾经灰暗的人生不是什么难事,现在竟有人愿意救他的哥哥,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双方签好协议,晚上游跃独自在卧室里,抱着李家的家族谱系和视频照片一遍遍地看。直到时钟指向一点,游跃放下纸笔和平板电脑,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   仅仅是一个卧室就比他曾经在福利院住的房间大了。那个房间能睡下二十个小孩,而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游跃还不太会用淋浴,也不敢用别人家的浴缸泡澡,草草把自己洗干净就出来了。夏园坐落飞鸿区的山顶,从窗外看去,可见远处的大海,海上光点闪烁,山下一圈圈公路的亮光交错。   游跃第一次俯瞰这片富裕之地繁华的城市夜景。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漓城八月的夜风潮热,游跃被风吹得回过神,忙关上窗户,关灯爬上床。明天六点半就要起床,他要上专业课,礼仪课,还得学大提琴。李梦真从小就学大提琴,早就考过大提琴十级。   游跃不敢去想自己能不能做到,事到如今,他拼命也得做到。他蒙上被子闭紧眼睛,催促自己入眠。   别害怕,别害怕。游跃把脑袋埋进被子,自我催眠似的不断默念。他又开始在脑子里一个个背李家人的名字,背英语单词,回忆今天一整天在餐桌上吃过的菜肴,都是李梦真爱吃的。   游跃在思绪混乱的糟糕状态里睡着,他没睡安稳,混乱地做梦,一会儿梦到小时候在福利院的生活,一会儿梦到哥哥在他眼前出车祸,车被撞飞、翻滚,砸在地上,血从破碎的车子里涌出来,淹没他的脚。   游跃从噩梦中挣扎醒来,蜷在床上难受地喘了会儿,背上都出了冷汗。他坐起身,余光却瞥到黑暗之中,一个人影立在卧室的门口。   “!”游跃吓得倒抽一口气,上半身一下后仰,脑袋“咚”地撞在床头。   人影晃了晃,一步步朝他走来,走进单薄的月光里。白萱披着身睡衣,身形瘦挑,摇摇欲坠如风中叶,铺头散发,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床上的游跃。   游跃头疼都顾不上,他吓得不轻,僵在床上差点以为自己生出幻觉:“请问......您有什么事......”   白萱停在床边。   “你的目的是什么?”白萱漠然道。   “什么......目的......”   “为什么偏偏是你出现在那里?”白萱死死盯着游跃:“怎么可能就那么巧?小真一出事,你就出现在云济面前?”   游跃无措地跪在床上,白萱冲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游跃不敢反抗,被狠狠拖下床,没站稳差点跌倒在地上。白萱紧紧掐住他的手腕:“这是不是你的阴谋?是你害死了小真,对不对?!”   佣人被动静吵醒,匆匆跑进来哄劝白萱,白萱抓着游跃不放,指甲陷进游跃的手臂肉里,疼得游跃冒汗。   “妈!”季若亭从主宅赶来游跃住的卧室,上前几步扶住白萱。这阵子他都带着孩子住在主宅,李云济今晚赶回了公司,他听到白萱半夜去了副宅的消息时头都疼了,他也连续几天没睡一个好觉。   白萱终于放开游跃,呜咽地哭。佣人抱住白萱,扶着她离开卧室。季若亭看一眼游跃,游跃面容苍白,睡衣乱七八糟,手腕被抓出了血痕。少年光着脚站在浅淡的月色里,脚踝瘦得突出。   季若亭说:“妈情绪不好,请你体谅。”   游跃点点头,手腕上的伤口疼得很,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季若亭叫来一位年轻的女佣:“拿医疗箱来处理一下。”   他吩咐完了,临走前站在房间门口,转身看向游跃。   “做好你该做的。”季若亭淡淡开口:“不该做的、不该想的,全都别起心思,知道了吗?” 第1章   早晨六点,游跃在闹钟铃声里一个激灵睁开眼,忙看一眼时间。他怕自己睡过了,提前半个小时定下了闹铃。   一醒来就睡意全无。佣人帮他处理了手上的抓伤,可他还是疼得一夜没睡好。他顶着黑眼圈起床洗漱,天还蒙蒙亮,游跃用冷水冲一把脸让自己清醒,到衣帽间去选衣服。   灯打开,衣服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游跃不懂穿搭,还好所有衣服都是成套搭配好的,都是李梦真平时的穿衣风格。游跃拿了一套手边最近的衬衫长裤穿上,从衣帽间出来时,正巧李叔带着佣人敲门进来。   李叔扫一眼游跃的穿着,礼貌道:“您忘了系腰带。”   游跃愣一下:“对不起,我平时没有系腰带的习惯。”   游跃回衣帽间找腰带,李叔在一旁道:“梦真少爷注重穿着打扮,根据不同风格的服饰会佩戴相应的装饰物,衬衫务必扎进裤腰。今天有大提琴课,您挑选的这一身很合适。”   李叔捧来一个盒子打开:“请戴上衬衫夹。”   游跃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僵硬地脱下长裤,佣人为他扣上大腿环,皮带夹住衬衫下摆,游跃穿上裤子,衬衫妥帖地裹住皮肤,腰带扣上,沿着他细窄的腰扣紧,勾勒出单薄的弧线。   “早餐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游跃像经历了一场考验,肚子都快饿瘪了。早餐是烤吐司,鸡蛋和热牛奶,游跃早起口中寡淡,吃甜口吃得反胃,但他还是认真吃完了。   他一个人在副宅住,一日三餐也都是一个人吃。吃完早餐就开始上课。上午游跃要学习英语,语文和艺术,下午学大提琴,晚上学礼仪。他的课程也很有针对性,因李梦真从前是艺术生,偏文科,据说李梦真的理科成绩挺差,因而针对游跃的教学计划中几乎只涉及基本的理科知识。   一上午过去,中午游跃匆匆吃过午饭,他没有午休,正在房里捧着书背,佣人来敲门,说大提琴老师到了,可以下楼去上课。   教游跃大提琴的老师唤作许琳宜,是李梦真曾经的大提琴老师,著名大提琴演奏家,漓城音乐家协会学会主席,大学荣誉博士。是李云济亲自出面,这位大忙人才同意上门指导一名什么都不懂的新人。   许琳宜已从李云济那里得知事情的起因,她仍为失去一名优秀的关门弟子而悲痛,此刻看到朝她走来的游跃,即使见过诸多场面,也不禁生出混乱的感觉。   “许老师,您好。”游跃对许琳宜鞠躬。   连声音都相似。许琳宜恍惚片刻,但她也能看出来,实际上这是两个人。每次李梦真见到她,第一眼就是笑,笑得眉眼弯弯,活泼地三步并作两步跳过来打招呼,说许老师,您今天也好美呀。   而眼前这个少年清瘦苍白,静得像一株无人问津的小草,视线落在地上,睫毛挡住清亮的眼眸,如果不开口叫他,他是不会靠近一步的。   只是个孩子罢了。   “请坐。”许琳宜心中生出点可怜,语气也不自觉温和了些:“我们开始上课吧。”   许琳宜教游跃认琴,指导他的姿势,告诉他四条弦的音名和唱名五线谱位置,游跃眼花缭乱,看不懂那些陌生的字母。说来无奈,在李家奶奶九十大寿的贺宴之前,游跃必须至少要学会演奏一首曲。老人家喜欢听幺孙拉琴,届时在贺宴上演奏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从前李梦真喜欢在老人家面前表现自己的才艺,总是学会一首新曲子就一定要在奶奶面前演奏。   游跃的手指僵硬地放在琴弦上,金属弦丝冷硬,与游跃如在互相排斥。许琳宜耐心地调整他的手势,掰游跃的手指就像在掰粘在冰面上的钢丝。   许琳宜对游跃说:“你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其实是适合拉大提琴的。”   煎熬的大提琴课结束,游跃垂着头跟在许琳宜身后离开琴房,不料在客厅看到李云济。李云济面前放着一杯半冷的咖啡,见他们出来,从沙发站起身。   简短打过招呼,李云济问:“教起来感觉如何?”   游跃不敢抬头,许琳宜委婉道:“需要时间。”   李云济:“可惜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许琳宜无奈:“学琴最需要练习,就算是天才也要几年的时间去打磨呀。”   “不需要他达到多么专精的水平,至少能演奏出正常的乐曲就行。”   这李家的当家年轻人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许琳宜正要开口反驳,身后游跃忽而开口:“许老师,请问每天要练习多长时间,才可以达到李先生的要求?”   许琳宜愣了一下。李云济看向游跃,沉静的目光有一丝变化。   “按照我的教学方法,每天至少五个小时。”许琳宜只好说。   游跃说好的,对许琳宜道谢。李云济问许琳宜是否留下一起用晚餐,许琳宜礼貌谢绝,坐车离开了李宅。   今天的晚餐游跃多了一个伴。虽然还不如没有。李云济坐在餐桌对面令游跃压力很大,晚餐是美味的煎牛排,但游跃食不知味。   白天李云济收到这次车祸事故的完整调查报告。司机叫做邱复,圣文伦中学助学会副主任;副驾驶海杉,圣文伦中学董事之一,同时也是他的妻子季若亭的表弟。这些日子季若亭既要协助处理小真的后事,还要去母亲那边处理表弟的后事,说来这次车祸失去亲人最多的是他,季若亭这阵子来回奔波,回家后还要陪孩子,连悲伤的时间都来不及有。   李云济问:“若亭和桐桐吃过了吗?”   李叔答:“已经在主宅那边用过晚餐,歇下了。”   他们本是一同参加一场教学界的慈善活动,主办方是圣文伦中学助学会,邀请了教育界各机构和人士前来,那一天李梦真作为圣文伦中学优秀学生代表出席并发言,而游跃的哥哥谢浪也在大学的优秀学生代表团之中,被安排为海杉的现场助理。   活动结束后,原本应由海杉将李梦真送回学校,这也是白萱特地电话来叮嘱的。那天她正好在国外探望亲戚,没能亲自陪同小儿子出席。   但司机变成了邱复。邱复是海杉的下属,主动充当司机大概是为了讨好上司与李家,而谢浪会坐上那辆车,也或许是因为谢浪所念的大学顺路,海杉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大概是顺便捎上这个给他打了一晚上工的现场助理。   大货车司机是个普通人,做过很多工,那天夜里疲劳驾驶,加之下了雨,货车斜行撞上轿车,悲剧在一瞬间发生。   晚餐端上桌,煎得生嫩的小牛排,甜点和水果。游跃饿得肚子差点叫出声,他谨慎地看一眼李云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先吃。   李云济没有看他,面色淡然:“从现在开始叫我‘哥哥’,养成习惯,不要叫错。”   游跃点头:“好的。”   “吃吧。”   游跃拿起刀叉,按照李叔的教导,在吃牛排的时候小心地不让刀叉碰到。这种费劲让他看起来相当笨拙,他自己不知道,李云济坐在他对面,看得面色不豫。   “放轻松。”李云济对游跃说:“吃饭的时候表情不必这么僵硬,而且你吃得太快了。”   游跃忙放慢咀嚼的速度,吞咽后解释:“对不起,我......我饿了。”   李云济:“午餐没吃饱?”   游跃马上说:“吃饱了。”   李云济转头看向李叔,李叔思索片刻:“一日三餐是按照梦真少爷平时吃的分量做的,或许游先生平日吃得多些。是我疏忽了。”   游跃有些面热,李云济倒没当回事,随口道:“等他上完课送份宵夜上去,往后三餐多添点量。”   游跃小声道:“谢谢李先......呃,谢谢,哥。”   这一声哥叫得李云济些微失神。游跃与李梦真的声音相似,但游跃的语气平缓收敛,是总怕吵到别人的低微模样。李梦真说话时则是上扬的,引人注目的。 实际上仔细一听就可听出差别。   但这一声“哥”叫得温软,仿佛就像小真坐在他的面前,可怜巴巴地对他撒娇。   李云济压下心头上涌的情绪,游跃则如受到他一点口头关心的鼓舞,鼓起勇气道:“我,把李家......把家里人的脸和名字都记下来了。”   李云济看着他没说话。游跃的勇气在这双冷淡的黑眸里飞速逃离,他讷讷说完:“......不会再说错了。”   “你要做的还有很多,每一项都不能出错。”李云济说:“出现差错就是违背协议,违背协议的后果你应该很清楚。”   若违背协议,漓城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看护室里维持哥哥生命指征的仪器随时都可以撤下。游跃白着一张脸,李云济放下餐具起身,直到他走出副宅的大门,游跃都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面前吃剩的牛排再没有动一口。   李云济回到主宅。自父亲病逝后,李云济全盘接手李氏,忙于工作,奶奶嫌主宅太大,大儿子李清平将她接出去,在飞鸿区大湖边住下。李云济和季若亭总不着家,平日里偌大的宅子只剩白萱带着桐桐住在这里。   从前热热闹闹的夏园快空了,夜幕下树木的黑影随风摇动,笼罩白墙。李云济独自穿过满园植株与水面,走进家门上楼,母亲和妻子想来已经歇下了,他本要直接去冲个澡就睡下,站在昏暗的走廊上转念一想,走到一个房间门口。   他打开房门,干净温馨的卧室,地毯上的毛绒娃娃排排坐,一个看上去六七岁大的小孩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被子踢到一边,手上摸一个小海豚娃娃,听到声音抬起脑袋,看向李云济。   小孩面容粉白,五官俊俏,双眸乌黑明亮,看见李云济却也不笑,低头继续摸怀里的娃娃。   李云济走过去坐下:“桐桐,怎么又不睡觉?”   李君桐不说话。李云济耐心问:“听说今天妈妈带你在花园里种花,好不好玩?”   李君桐摇头。李云济问:“那桐桐喜欢玩什么?”   李君桐稚嫩的声音答:“没有。”   李君桐把娃娃放到枕边,躺到床上。李云济为他拉好被子,李君桐闭上眼睛,他不想睡的时候大半夜都不睡,想睡的时候躺下就闭眼睛,谁都不理。   李云济都拿他没办法,坐在床边陪伴许久,直到儿子睡熟,这才起身离开房间。 第1章   清晨五点,游跃在铃声中睁开眼,关掉闹铃。   他不敢眨眼睛,怕自己眼皮一合就又睡着了。他下床去洗漱好,去衣帽间仔细按照李叔教的挑一套衣服穿上。配饰让人眼花缭乱,游跃完全不懂时尚搭配,纠结地选择了一个简单看似绝对不会出错的男士手表戴上。   迎着晨曦微光,远方的大海如在沉睡。游跃坐在桌前,拍拍自己浸过冷水的脸。一盏灯落下温柔的光,英语书和笔记本摊开放在面前。李家给他配了一套全新的电子产品,他打开手机播放英语听力,电脑和平板那些都不太会用,只能先放在一边。   李叔敲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伏在桌前埋头认真学习的游跃,露出吃惊的表情,而后默默关门出去。   快七点的时候,李叔正要让人上楼去叫游跃下来吃饭,楼上传来脚步声,游跃已自己快步下楼来到餐厅,与他打招呼:“李叔,早上好。”   李叔忙让佣人去端来早餐。他对游跃说:“您今天好像很早就起床在念书了。”   游跃答:“是的,因为我的基础太差了,所以我想多挤出时间学习。”   李叔的语气温和了些:“还是要注意休息。”   “没关系,我晚上都会早点睡。”   “需要来杯咖啡吗?”   游跃还没喝过咖啡,但咖啡有提神的效果,他担心自己待会儿上课犯困,便点点头:“谢谢李叔。”   李叔亲自为他泡来一杯咖啡,游跃又吃了一顿西式早餐,想念豆浆面条的心情简直要达到顶峰。他捧起咖啡杯正要喝,李叔提醒:“单手端就行。”   游跃忙改用单手端杯,尝了一口咖啡。   他差一点要吐出来,好悬强忍着咽下去。他没喝过这么苦的饮料,一口下去差点流泪,整个人也真被苦得精神抖擞了。   李叔见他皱眉,dao“我去给您加糖。”   “不......没事。”游跃端起咖啡,“我回楼上......看书,咳。”   一上午课程结束,老师留下了课后作业,午后游跃吃完饭就在房里写作业,依旧没有午休。   下午他有一节马术课,场地在李家的马场庄园。这是自游跃走进李家的大门以来第一次能够出门,游跃坐上门口来接他的车,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天空和街道,一时间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还要继续这样被关在李家、被允许才可以出门,直到李家不再需要他吗?这些天他已见过太过从未见识过的新事物,普通人根本难以想象的富裕,以及其带来的一切从容和美丽。   明明是这样令人难以企及的生活,游跃却坐在高级轿车里胡思乱想,想医院里的哥哥,想吃加入油条的豆杂面。   车抵达马场,游跃被引领进更衣室换衣服,他换上白色马裤和深褐色长靴,抱着头盔起身离开更衣室,竟在门外遇到了李云济。   李云济也穿一身马服,上身宽阔健壮,一双腿修长有力,看一眼怔住的游跃:“跟我来。”   游跃连忙跟在他身后。李云济放慢脚步,让他走在自己身边:“在外你就是李梦真,尽量跟在我身边,如果有人找你说话,记得笑着回话。”   游跃紧张道:“好,好的。”   “不要畏畏缩缩的。”   游跃用力咬一下自己的舌尖,深吸一口气:“好的。”   两人走进马场,马场的草地绿茵一望无际,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得恰到好处。   李云济让人牵出两匹马,一匹漂亮的白色阿拉伯马,一匹健壮的黑色混血种马。李云济接过缰绳就让所有人都离开了,马场上就只剩李云济和游跃两人。   “这匹叫做玛格丽特,是小真曾经最喜欢的马。”李云济对游跃说,“先与它亲近,不要紧张。”   白马盯着游跃,摇摇头打个喷嚏。游跃实在是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亲近?要和它说话吗?”   李云济:“......摸它,会不会?”   游跃脱下手套,抬手轻轻地放在马的脖子上。玛格丽特的毛干净顺滑,游跃还没摸两下,玛格丽特甩着尾巴扭头走开,拿屁股对着他。   游跃求助地看向李云济,李云济没搭理他,拿起响铃的手机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玛格丽特......”   游跃走到白马面前,又尝试着摸了摸它,小声叫它的名字。玛格丽特看着游跃,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带着如人类情感般的疑惑,在分辨他究竟是否是自己从前的那位小主人。   “玛格丽特,对不起。”游跃小心地捧住白马的头,喃喃道:“我不是你的主人,你的主人已经......离开了。我因为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替代他的身份活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要替代多久,请你帮帮我好吗?”   游跃悄悄和白马说话,李云济打完电话转头看见这幅场景。   他仿佛看到小真就在自己的面前,正亲昵地抚摸他的爱马。   李云济静了片刻,移开目光。走过去把缰绳放进游跃手里,示意他抓好,捉住他的另一只手放到后鞍桥上:“扶好,我托你上去。”   李云济弯腰托住游跃的一条小腿,游跃忙抓紧马鞍,被李云济一下送到马背上。李云济说:“放轻松,背挺直,让它先带你慢慢走两圈。”   游跃怕自己坐不稳,双腿下意识夹紧了马肚子,玛格丽特抬起蹄子就往前走,游跃被这几步晃得差点摔下马:“啊!”   李云济迅速抓住缰绳,喝止住了玛格丽特。他对游跃说:“玛格丽特很活泼,说过了让你放轻松。”   “对、对不起,我不动了。”游跃惊慌地抓住马鬃,脸都吓得有点白了。   李云济本打算骑自己的马跟随他旁边指导,却是好久没有见过如此僵硬的生手,他无可奈何,抬手抓住游跃身前的马鞍,翻身上了马。   游跃都没看清他是怎么上来的,李云济就已经坐到他身后,从后抓住了马的缰绳。   李云济身形高大,游跃还在长身体,仍是少年纤瘦的骨架,整个人如同被李云济抱在怀里。男人的气息炽热,靠近时还有好闻的男士淡香,令游跃更不知所措起来。   “你再这样胆小,我就把你扔下去。”李云济警告的声音传来。   玛格丽特慢悠悠朝前走,游跃努力让自己身型摆直:“对不起,我坐好了。”   “不要再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李云济冷冷道:“从今天开始放弃你的这句口头禅,小真最不会说的就是对不起。”   游跃低声答:“好的。”   “腿放松,上身保持力量,不要垮掉。”   “今天你也没有吃饱饭吗?”   “我吃饱了......”   李云济坐在自己身后,游跃心理压力太大,怯怯问:“请问,教练什么时候来?”   李云济面无表情看着他侧过的脸:“我就是你的教练。”   游跃懵了:“......噢。”   “小真的马术就是我教的。”李云济说:“你不需要学得太精深,能够与玛格丽特自然相处即可。”   怎么样才叫自然相处?游跃茫然。他觉得自己仅仅是出现在这座大庄园里就是一件怎么看怎么不自然的事情了。   两匹马在阳光晴好的庄园中前行,在李云济的指导下,游跃终于把自己掰出个自然点的姿势。有李云济在,玛格丽特也不敢造次,乖乖地慢走。   李云济忽而开口:“为什么不说话?”   游跃一惊:“什,什么?”   “听说你已经看完了小真从小到大所有的照片和视频录像,说说看,小真是个什么样的人?”   游跃不敢随意答,慢慢道:“您的弟弟活泼开朗,性格非常可爱,很......很外向,喜欢交谈,朋友很多,和家人关系也很好,有很多才艺.....”   李云济:“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学他?”   游跃一呆。男人依旧握住他的缰绳,有力的手臂环住他,身体温热可靠,声音却是冰冷的。   “我让李叔亲自照顾你,请来老师一门课一门课地单独教你,结果过了这半个月,你还是一副扶不上墙的烂泥模样。请问你这么多天都学了些什么?”   游跃手脚冰凉,低着的头不敢抬起:“对不起,我......”   “说对不起前,想想自己是否尽全力去达到目的过。”李云济语气平静,一字一句,却如毫不留情的一把刀:“否则你连说出这三个字的资格都没有,明白了吗?” 第1章   下午有大提琴课,课程设定是三个小时,在游跃的请求下,许琳宜又往后延了一个小时。   晚上上完课后,游跃又抱着笔记本钻进家里的大书房继续看书了。他是无意中发现这个可以用来看书学习的地方的。李家大书房的规模快逼近一个小型图书馆,光是副宅的书房就分上下两层打通,一头钻进去都能迷失在书海里。   游跃一直在大书房里待到十二点,李叔进去请他回房休息,游跃看书看得眼睛都红了,明明脑子和身体都很疲惫,洗完澡躺在床上,游跃却怎么都无法入睡。   他能够像李梦真那样开怀大笑吗?游跃望着昏暗的墙顶,脑海里反复播放看过的视频中李梦真的一举一动,李梦真的脸上出现过各种各样的笑,大笑,坏笑,温柔的微笑,逗人的弯眼笑。这种对大多数人来说简单的表情,于游跃而言几乎陌生。   他都快忘了自己有多久没笑过了。   仅有形似而全无神似,这样的自己出现在那位老人家面前,一定一眼就会被看出破绽吧?游跃呆呆地想。如果是那样的话,李家人一定就会把自己赶出去了。他不能达成协议,医院就会停止维持哥哥生命的仪器和药物。他根本无法支付医药费。   游跃抬起手,大拇指和中指抵住自己嘴角的两边,往上推挤。他保持着这个动作闭上眼睛,心里开始默背今天专业课上学到的所有知识点。   凌晨一点,游跃疲倦地睁开眼睛,眼中红丝更甚。他默然坐起身,深夜失眠令他开始头痛。   [过了这半个月,你还是一副扶不上墙的烂泥模样。]   游跃喉咙干涩,整个人像一片萎靡的干瘪纸条。床头柜的水杯空了,他拿起杯子下床,小心地离开卧室。   他又忘了卧室的洗手台旁就有烧水壶。这栋房子太大了,他仍不清楚每个房间的用处。他怕自己走错房间吵醒睡觉的人,光着脚无声地下楼,摸进了厨房。   游跃绕过中台,正要去摸热水壶,冷不丁见中台底下躲着一团黑影。   “啊!”那团黑影发出女孩的小声尖叫。   游跃吓得杯子差点掉地上,惊魂未定:“谁?!”   “少少少爷,是我,阿梅。”女孩连忙从地上滚起来:“您别害怕!”   阿梅穿着身睡衣,双手背在身后,游跃却仍闻到一股......辣片的味道。   “非常抱歉吓到您!我没有偷吃家里的东西。”阿梅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是我自己周末休息的时候在外面买的,真的。”   游跃也慌:“我没有说你偷吃,你别紧张。”   他话说出口,自己愣了一下:什么时候轮到他告诉别人别紧张了?   阿梅看起来年纪也不过十六七,与游跃差不多大的模样。女孩偷偷松了口气,“谢谢少爷。”   游跃被空气里咸中带辣的香味勾得有点受不了,空空的腹部如感受到召唤,咕地叫了一声。   阿梅傻楞了一下,游跃羞得脸通红:“我可能是晚上没怎么吃......”   阿梅把手从背后伸出来,小心地捧起一袋还剩一半的辣片:“......少爷,一起吃吗?”   于是躲在中台下偷吃小零食的变成了两个人。   阿梅和其他女佣住一间房,晚上实在嘴馋得不行,又不敢在房里吃,怕味道太大,就偷偷躲到厨房来吃。   “少爷,这是盛隆家卖的辣海带片,漓城最好吃的海带片。”阿梅从袋子里挤出一条给游跃,一边真诚介绍。   游跃拈一条吃:“嗯,我知道,我也常吃。”   阿梅吃惊:“您也吃这种平民小吃吗?”   好久没尝到咸辣口,游跃简直如获新生。他却很不好意思朝女孩再要一口,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也不是少爷。”   阿梅很大方地把袋子塞进游跃手里:“少爷,您多吃点,我还藏了好多。我知道您不是小真少爷,但我也不知道您是谁,从哪里来。您长得这么好看,我还以为您也是好人家来的呢。”   游跃腼腆多吃了两口,再不肯吃了,还给阿梅:“不,我家里很穷。”   不如说,他没有家。   “我家也穷,我念完初中就出来打工了,安妮姐带我来做佣人,我去年才来这里的,这里真的好大啊。”   游跃问:“那你见过李梦真少爷吗?”   阿梅答:“见过一两次,您和梦真少爷长得真的很像。但我和您说话,又觉得你们不像了。”   游跃垂下眸:“因为我不会笑吗?”   阿梅愣了下,仔细想想:“的确没有看见您笑过。”   游跃扯起嘴角,问阿梅:“这样像吗?”   阿梅被他奇怪的表情逗笑:“不太像。”   游跃心中失望,他站起身:“我回房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阿梅跟着起身,把剩下的辣片放进游跃手里:“少爷,这些给您吃。”   “不用了......”   “没关系,我看少爷您很喜欢吃!明天我再给少爷拿两包。”   阿梅到水池边洗过手,囫囵漱了漱口,有点冒失地小跑回去了。游跃只好揣着辣片上楼回房,把剩下的一点辣片吃完。   游跃感觉自己没睡一会儿就被闹铃闹醒,他强打精神爬起床到桌边念书,一整个早晨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直到吃早餐的时候,一个消息把他给生生激灵醒了。   李梦真的奶奶要和“李梦真”视频通话。半个月没联系,用小真去国外交换学习的理由顶了这么些天,即使是到国外玩得乐不思蜀也该与家人联系了。老人家几次问起小真,李清平不敢再拖,联系了李云济。   李云济早在几天前就让李叔带人收拾出一间房间,布置成国外常见的学生公寓房间模样,一切细节具是按照李梦真生前的生活习惯摆设。再过十五分钟,游跃就要和他的“奶奶”在这个房间打视频电话。   一名女佣为游跃化一点妆,遮盖去他不像李梦真的部分,令他几乎变得十成十就是李梦真。游跃穿着一身松垮的衬衫,领口口子解开两个,他的腹部出现轻微的绞痛感,不知是早餐食不知味没吃几口的饥饿,还是巨大压力前的过度紧张。   “李,李叔,我......”游跃不断深呼吸,手指都有些微微地发抖:“我想喝杯咖啡,可以吗?”   李叔答:“当然。”   冒着淡淡热气的咖啡送到面前,咖啡豆是早晨刚磨好的,游跃捧起杯子喝一口。这次李叔多加了一块糖,但还是苦,只是这一次他喝出了一点点厚重的黑醇余味。   “咖啡其实是一种水果,有不同的颜色,不同种类。”李叔在一旁道:“最初入口常觉苦或酸,但留在舌尖的后味会渐渐生出一点果甜,口腔里也是香气。”   原来是这样。游跃又喝下一大口咖啡,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原本就心神不定,好像真的没有最初那一口那么的苦了。   李云济来的时候,游跃放下没喝完的咖啡站起身,他下意识拢了一下衣领,好在很快想起来这是李梦真的装扮,放下了手。   李云济一身黑色西装,打了领带,他上午有重要会议需要出席,留给这通意义不寻常的视频通话的时间并不多。他走过游跃身边,只留下一个背影:“进来。”   游跃忙跟着他进房,门关上。窗帘半掩,房间里的光线暗淡下去。   李云济与游跃没有一句多言,他转身站定在游跃面前,游跃愣一下,李云济已抬起手,将一枚玉佩轻轻挂上他的脖颈。   李云济沉默地坐到床边,示意游跃打电话。   游跃没见过那枚玉佩,不知是何意义,只不敢去触碰。他坐在床对面的桌边,拿起手机,手心不知何时出了汗。   李云济对他说:“奶奶脾气很温和,就把奶奶当作是你的家人来聊天。”   大概李云济看出了他太明显的不安,终于分出一点耐心来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但游跃心想,他没有家人,该如何当作?   视频电话拨出去了。一声,两声,游跃双手捧着手机,眼睛盯着屏幕。   视频接通。画面里出现一位银发的老人。老人面容瘦而不削,银发梳得整齐,穿一身居家的淡色毛衣,戴一副老花镜凑近镜头,待看清了,本就有笑意的眼角眉梢更加温和。   “小真——”老人在电话那头唤:“总算想起我啦?”   游跃咽下唾液,对手机露出一个他已经练习了很多次的笑容:“......奶奶想我了吗?”   吴商记想念幺孙,不住凑近手机视频想仔细看。一旁有人轻声劝她别太近看手机,对眼睛不好,老人只好扶着眼镜拉开距离。   “你说呢!小机灵鬼。”吴商记笑道:“就知道玩,出个国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啰,连个电话都不知道给奶奶打回来。”   “奶奶,我来这边还得安顿呢,上课也很忙的。”   “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一睡懒觉就忘记吃饭。家里有没有人陪你一起去美国念书呀?”   “没有......奶奶,我都多大人了,自己一个人在美国念书也没问题的。”   吴商记在电话里笑呵呵地:“真真好像是长大了噢?以前回回都逮着机会说好辛苦、好累,要奶奶哄你,现在都不和奶奶撒娇耍赖了。”   游跃面色一怔,他看向李云济,李云济的目光始终放在他的身上,安静没有打扰。他用眼神示意游跃继续,不要停顿。   “离......离得这么远,在电话里和您撒娇,也没有用么。”游跃简直要把这辈子的急中生智都用完了,他在桌子底下狠掐自己手心,不让自己僵掉的嘴角掉下来,强迫自己看着手机屏幕,“等我回家了,再和您耍赖。”   “好、好,等过年叫你妈妈把你接过来,到时阿岚和小拙也都在,你不就是喜欢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玩吗?再把你哥哥也叫着一起,让他别老忙着工作,要多陪陪若亭和桐桐......”   游跃安静听着,吴商记忽而停下来,“小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游跃忙道:“没有,我好着呢奶奶。”   “你啊,肯定是和朋友玩到现在才回来,玩都玩累了。”吴商记笑道:“好了,我不吵你了,你要自己注意休息,一定要按时吃饭,知道了吗?”   “知道了,奶奶。”游跃说:“那我先挂了,之后再打给您。”   “好,要记得多给奶奶打电话,让奶奶知道你过得好。”   视频通话挂断。   游跃如被抽空所有力气,他惴惴站起身看向李云济,第一次与老人家的沟通显然是失败的,仅仅是隔着手机,吴商记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好在老人只是以为他困倦不在状态。   如果是面对面相见,不仅是面对奶奶,还有李家的所有人......情况会有多糟糕?   李云济起身朝他走来,游跃没有动,李云济将他僵硬的模样尽收眼底。是以为自己要打他吗?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做得差劲。   李云济对方才那一场足够拙劣的表演心烦意乱,他取下游跃脖子上的玉佩,越过游跃,到阳台去抽了根烟。   一根烟燃尽,李云济平静一些,转过身向房外走去,看也不看游跃:“跟上。”   游跃匆忙跟在李云济身后,他的背后仍残留一点汗,是方才打电话的时候冒出来的。他心想是准备和他解除协议吗?还是要把他赶走?   如果跪下来求李云济,他会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第1章   李云济径自走进他的卧室,老师已经在房间里等待上课。   李云济问老师:“他的学习情况如何?”   老师答:“虽然基础不大好,但他的学习态度很认真,是有在慢慢进步的。目前小测成绩还不能看出大的变化,但我想保持这样的进度的话,后期会有更明显的效果。”   李云济点头,礼貌地请老师到隔壁房间等候。老师离开后,他坐在椅子上,示意游跃坐。   李云济看起来情绪还稳定,似乎没有要辞退游跃的意思。男人一开始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除了你的哥哥,从前还有没有其他关系亲近的人?”   游跃答:“没有。”   “朋友也没有?”   “我上学以前都住在福利院。”游跃谨慎回答:“上学以后就住校,我在大釜区念小学和中学,学校......都很一般,我没有交过朋友。”   李云济想起赵森告诉过他的游跃的信息,游跃在校期间曾有过不端行为,考试作弊,以及出卖身体。   如果这个信息是真的,那么眼前的这个少年就是一个极为擅长伪装的“骗子”。装作可怜,装作配合他们,目的是为了让他们代为支付谢浪的高昂医疗费用,同时他自己也可以从大釜区——漓城有名的“贫民区”脱离出来,得到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人生。   但是,如果这个信息是假的......   李云济看着游跃。这张与自己的弟弟相似的一张脸,表现出的苦闷和胆怯,谨小慎微,逆来顺受都不掺假,若说是骗子,却半点精明的模样都没有。   李云济不在乎无关人的过去。实际上在李云济看来,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出生于贫民区、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少年,就算走错了路也可以理解。   距离农历新年还有不到半年,他不会选择再把时间浪费在再找一个比游跃更像的少年上,无论游跃的人品、当下的表现有多差劲,他都必须想出一个解决办法。   李云济对游跃说:“无论你的过去如何,现在你与过去都暂时切断了所有联系。你身在李家,与我签了协议,一切就要听我的话。”   游跃没有犹豫地点头:“好的。”   李云济站起身:“学会无论是在公开还是私人场合,都要叫我哥哥,也把我当作你的亲生哥哥。”   游跃顿了片刻,李云济继续道:“我也会把你当作亲生弟弟对待。”   游跃茫然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李云济说:“把这里当作你的家,这就是你目前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   游跃低下头,答:“好的。”   他知道李云济说这些话的用意。不把这里当作家,他就永远是个浑身不对劲的外人,永远胆怯不敢作声,笑都不敢笑一下。   随着对话落下,李云济周身冰冷的气压忽地消散,像一台切换自如的精密仪器。   他低声说:“现在就叫一声听听。”   游跃迟钝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李云济在说什么。他轻唤一声:“......哥哥。”   他没有抬头,目光看到李云济抬起一只手,接着他被摸了摸耳畔,温柔的力道,以及男人低缓的嗓音:“嗯,小真。”   两人如同终于开始适应各自角色的新演员,拿着剧本磕磕绊绊数次,到现在终于勉强达到一副平和而温馨的画面。   可在这稀有的、第一次的温柔里,游跃只感到寒意,面对虚假的一切从脚底蔓延而上的冷,浸透他的全身,蔓延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每一处角落。   上午游跃做了一套测试卷,正确率勉勉强强。老师夸他进步快,每天留下的作业都完成得很认真,当天让背记的知识内容,第二天抽查的时候基本不会出很大的错。   “但是要注意休息。”老师对游跃说:“一上午咖啡喝了好几杯了。”   游跃答:“我会的,谢谢老师。”   结束课程后游跃下楼去餐厅,他隐隐听到谈话声,到了餐厅一看,李云济,季若亭,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孩坐在餐桌边,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李云济开口:“下课了?来。”   游跃谨慎走过去,只有李云济旁边有一把空椅,他过去坐下,另一边坐着小孩。小孩非常安静,从刚才开始没有看他一眼,只不声不响地乖乖坐着等午餐上桌。   季若亭坐在游跃的对面,笑了笑:“就等你一起吃饭呢,学了一上午,肯定饿了。”   午餐很快端上,一桌精致的菜肴。季若亭穿一身雪白上衣与黑色长裤,他的头发略长,一点碎发随性地挽到耳后,面容俊丽挺拔,气质闲适而优雅。这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如油画般令人赏心悦目。   季若亭问游跃:“还有没有想吃的菜?让厨师给你去做。”   游跃略紧张回答:“没有,这些就够了。”   四人坐在一起进餐,两个成年人,一个高中生,一个六岁的小孩,画面古怪而平静。李云济低头为李君桐放好餐巾:“桐桐,吃饭了。”   李君桐嗯一声,拿起筷子自己夹菜吃。游跃想这是他们夫妻的小孩吧?长得真漂亮,就是感觉比同龄孩子都安静许多,好像也不大关心周遭。   “桐桐,这是小叔。”季若亭温声说。   李君桐看了游跃一眼,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望着他:“什么小叔。”   小孩的声音稚嫩,李云济和季若亭都是一怔。李君桐平常很少开口说话,即使是面对李云济也常不搭理。   李云济和季若亭对视一眼,季若亭试探道:“就是你的梦真小叔呀,桐桐不是见过很多次吗?”   李君桐又看游跃一眼,转过头去吃饭,不说话了。桌上气氛有些凝滞,李云济转而问起游跃的学习,这次没问他学了多少,而是问他学得累不累。   “李叔说你晚上总是学到很晚,中午也不休息,在琴房练琴。还是要注意休息。”   游跃仍无法习惯面对这位“哥哥”突然的好脾气和关怀,尽管他知道大家都是在演戏。他努力让自己跟上李云济的节奏,答:“我会的。”   “下午不要把课排得太满,可以去外面走走。家里庄园很大,主宅那边你也可以去。”   季若亭顿了一下:“云济,妈妈这些天都住在主宅......”   李云济:“没事,总要见面。”   午餐结束后,李云济回主宅去看望母亲。弟弟走后,母亲日夜都待在佛堂里,李云济需要处理诸多事宜,已尽力奔波挤出时间陪伴母亲。   李云济从佛堂出来时,季若亭在等他。今天天气不错,两人一同上楼,阳光透过玻璃窗沿台阶落一地。   季若亭问:“妈妈还好吧?”   “不太好,好在请了寺里的慈通法师来劝她,她总算答应出门了。”   “想必也是去庙里烧香拜佛。”   “有个念想总比没有好。”   李云济进了书房,季若亭也随他一同进来,“云济,你呢?你总是把担子都挑到自己身上,从来不说累。”   李云济一笑:“你总是最心疼我。”   有人说做李云济的爱人很幸福,李云济英俊潇洒,年纪轻轻掌管家族集团,对待外人彬彬有礼,对家人皆是呵护有加。也有人说做季若亭的爱人同样满足,季若亭俊美高挑,是有名的艺术家与设计师,虽是个冷美人,却唯独在丈夫面前温柔腼腆。   “云济......”季若亭抚上李云济的腰,隔着衣服轻轻按摩:“下午休息一下吧?我让人煮了花草茶,你待会儿喝点暖胃。”   季若亭靠上李云济的胸膛,一种依恋的姿态。李云济拢住他的背拍了拍,目光却无意捕捉到花园里的一抹身影。   按他的吩咐,李叔带游跃到花园里散心,还有一名佣人陪伴左右。阳光照得满园花朵和绿植明亮夺目,李叔似乎在给游跃一个个讲植物的种类,游跃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远远看去,就像看见他的弟弟小真在家中的花园玩耍,那清瘦的背影简直如出一辙。但李云济又能一眼分辨出差异——小真喜欢在花园里到处跑,拉这个人说话,找那个人拍照,一定要玩得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而不是像这样安静地站在原地很久,观察一朵花,一片叶。   “云济?”季若亭唤他,声音温软,含一点被忽视的不满。   李云济收回视线,在季若亭的唇上落下一个吻,以作安抚:“我还不累,你先去休息吧。”   季若亭再抬眸时眼中多了一丝幽嗔:“我们都多久没见面了。”   “昨天不是见过?”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李云济对他很有耐心,也比对旁人更温和:“抱歉,我马上要开视频会。”   季若亭吸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表情笑着说:“那好吧,就不打扰你工作了。花草茶会送到书房来,你记得喝。”   季若亭离开了书房。李云济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准备开会。   拒绝了季若亭的邀请,他不因此对自己的妻子有歉意或是如何。关于自己对性事冷淡、欲望低这件事,他们在结婚之前已经坦白过,李云济也看过医生,但一直没有什么改善。   季若亭表示了可以接受,那么这就是他们夫妻之间具有共识的“自愿条例”之一,列在婚姻这一纸协议上,默认不可因此发生不必要的矛盾。 第1章   时间过了深夜十二点。阿梅端一杯刚冲泡好的热牛奶从厨房悄悄出来,做贼般溜进大书房。   大书房的角落亮着灯光,阿梅走过去轻声唤:“少爷。”   穿着睡衣的游跃从书里抬起头:“梅?怎么还没睡。”   阿梅把冒着热气的牛奶放到游跃手边:“您又学到这么晚,明早又要五点起床吗?”   “嗯。”   “少爷,您快去睡觉吧。”阿梅嘀咕:“您还要长身体呢。”   游跃看一眼钟:“没注意时间,是该睡觉了。”   他合上书,阿梅忍不住瞄了眼,又是些物化生的书。每天结束一天的课后,游跃都会在所有人睡下后一个人悄悄来大书房继续看书。游跃叮嘱阿梅,一定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晚上在书房看书这件事。   “少爷,您喜欢理科吗?”阿梅问:“让老师给你增加理科的课程可以吗?自学太辛苦了。”   “老师的课程都是安排好的,不能变。梅,这些话一定不要对别人说。你就当作我是睡不着起来看书吧。”   游跃接过牛奶,小声与阿梅在楼梯口分别,摸黑回到房间。   游跃的学习进步很快,这是几位老师们反映给李云济的一致评价。游跃的记忆力很好,书上需要记背的知识点,他自己会反复背,基本不会忘。即使在一开始最难接受的英语课上,老师也渐渐能中英混杂地授课,也鼓励游跃在掌握一定单词量的基础上全程进行英文交流。   再过一周游跃就面临他的首次月考测试,他的所有科目成绩必须达到李梦真曾经的平均成绩水平——好在李梦真的文化课成绩一般,以游跃的努力程度,要赶上标准倒也不是天方夜谭。   难的是大提琴课的测试,为此游跃都快焦虑了。   今天李云济也来副宅一起共进午餐。自从那天他们“约定”以后,李云济忠实地履行着他作为“哥哥”的职责和义务,百忙之中都会抽空来到游跃这里,即使有时候只待几分钟。   “怎么吃这么少?”李云济注意到游跃的状态:“你好像没怎么长肉。”   游跃夹一块肉放进自己碗里:“......可能是快测试了,有点紧张。”   李云济提醒他:“太瘦了不像。”   游跃“嗯”一声,低头吃肉。过一会儿,他咽下食物,抬起头看向李云济:“哥哥......如果这次月考我达到了标准,我可以提出一个要求吗?”   李云济看他一眼:“说。”   “我想去医院看一眼我哥。”游跃流露出恳求的表情:“只需要一小会儿,可以吗?”   “你的月考项目包含了大提琴的考试,这一点你清楚吧?”   “我......清楚。如果没有考过,就请当我没提过这个要求......”   “如果这次月考你有任何一门没有考过,按照协议的规定,都会有相应的惩罚。”   “是,我知道。”   游跃不知何时又低下头了,筷子规矩地放在一边,默默坐着。李云济顿了片刻,难得开始想他的态度是否又太过严肃。他应该是作为“哥哥”来与眼前这个少年交流,让他放松下来适应他作为弟弟的身份,而不是总不自觉地把他当作外人对待。   他偶尔会想这样一个自卑怯懦、都不敢抬头看他的小孩,又能做成什么呢?李云济没有表现出多余的情绪,但心中不可抑制地失去耐心。他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厌烦于在一个外人身上投入的精力与所得收益完全不成正比。   下午游跃刚结束一节英语课,李叔适时敲门进来:“打扰二位。小真少爷,李岚少爷来看望您,正在外面等着。”   游跃没想到竟然还有除了李云济一家的人来“看望”自己。李岚是李清平的小儿子,李清平一向看重李云济,从前李梦真也与李岚交好,仔细一想,要演好这场戏,李清平一家的配合也是不可或缺的。   游跃不敢怠慢,起身正要出去,门口已晃来一人,正是李岚。   李岚个子高,肩宽腿长,面容俊逸,穿一身休闲的外衣长裤,像个没什么距离感的帅气大男生。他在念大学,身上仍有一股清爽的学生气质。   “别这么客气,我就是来陪他玩会儿。”李岚自然地走进卧室,看一眼游跃面前摊开的书:“在学英语?下节课教什么?”   老师答:“下节课准备进行口语实景模拟教学。”   “我来吧,老师您歇会儿。”李岚冲老师一笑:“我口语也不错,教他应该没问题。”   老师点点头,起身随李叔离开卧室。佣人送来饮品和点心,李岚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翻看游跃的笔记本,饼干碎渣不小心掉在笔记本的纸页上。   游跃欲言又止,盯着自己笔记本上的饼干渣。李岚瞥到他纠结的表情,“怎么了你?”   游跃伸出手,弄掉饼干渣:“......没事。”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李岚把零食放到一边:“这时候你应该说,‘李岚你把我笔记本弄脏了,再这样你就不准吃饼干’,明白吗?”   游跃“哦”一声,鼓起勇气道:“那你不准吃饼干......了。”   李岚都乐了:“有点气势行不行?”   游跃深呼吸,李岚却说:“算了,不急一时。云哥让我有空就来陪你玩,顺便帮你找找感觉。你的性格和小真差异太大了,是不能操之过急。”   游跃只好笑笑:“谢谢。”   比起面对李云济,与年龄差不了几岁的李岚相处让游跃不至于太过紧张。当初李岚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脸时,整个人几乎失控地抓住他,死死盯着他不放。游跃还记得在李梦真的生日视频里,李岚亲密地称呼李梦真“笨蛋小真”。   他们的关系那么好,眼前这个人看到自己,一定很难过吧。   “要叫你小真还是太奇怪了。不过以防日后出错,我还是叫你弟。”李岚微皱着眉翻书:“你叫我岚哥就行。”   “嗯,岚哥。”   “基础这么差?怎么还在学高一的内容?”   “我高中知识学得都不好,老师干脆从头开始系统地跟我讲。”   游跃清了清嗓子,拿过笔记本给李岚看后半部分的内容:“但是我......学得还挺快的,高一一学期的内容已经快学完了。”   李岚挑眉看他一眼,抢过笔记本合上放一边:“行啊,那我们来练练,我看看你学得到底怎么样。”   李岚随手点了一个口语场景模拟,开口和游跃练。他的英语说起来一股流畅的英伦腔,游跃词倒是都记得,就是说起来全是中式味,听得李岚难受。   “你有没有看过小真说英语的视频?他口音比我还正,你这样完全不行!”李岚一脸烦躁。   他语气很凶,游跃缩了缩肩膀:“我会继续练习的。”   他都不敢说最初自己的口语有多差劲,是老师专业素养好,听了以后才没闭眼扶额。   李岚勉强耐着性子和游跃练了半节课,最后还是太过嫌弃而放弃了,把游跃交给老师继续教。晚上李岚留下吃饭,餐桌上,李岚对游跃说:“待会儿我陪你去花园走走,这里你应该还没怎么逛过吧。”   游跃答:“花园我去过了,很漂亮。”   “哦,那去骑马?”   “我还是马术课的时候再去马场吧,待会儿还要练琴。”游跃看一眼李岚,担心他因为自己的拒绝而不快,毕竟对方完全没有义务特地过来陪自己玩,想来是李云济交待过,让他好生点态度对待自己。   “我很快就要月考了,不多花时间学习,我担心自己考不过。”游跃解释。   李岚哼一声:“你要是个笨蛋,花再多时间也没用吧。”   “嗯,是的。”   李岚和游跃说话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懒得理游跃了,反正云哥让他做的他都做了,是游跃自己拒绝。   游跃问:“岚哥,你回去以后,要是哥哥问起今天的事,你能说我表现得还可以吗?”   李岚看游跃一眼——他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点意思了。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表现得可以吗?听你说英语比让我吃香菜还难受。”   “我......”游跃羞愧地低下头:“至少态度还可以吧。”   李岚盯着他:“你该不会是装作努力学习,其实就是来骗云哥钱的吧?”   李岚说话太直白,游跃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但他还是认真道:“我的哥哥还在医院里,我不会拿家人的生命开玩笑的。”   到目前为止,李岚只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云哥找来的一个“假弟弟”,他的哥哥是那场车祸里唯一的幸存者——虽然目前看来,比死了也好不到哪里去。   除此之外,李岚一概不知,也没敢朝李云济瞎打听。   “云哥是不是给了你爸妈一大笔钱?”   李岚在游跃面前没有顾忌,想问什么说什么,也不会考虑游跃的感受。   游跃平静答:“我没有父母,从小在福利院长大。谢浪也在福利院长大,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李岚顿了一下,目光移开半晌,“唔”了一声。原来是孤儿,难怪一身畏缩胆怯的气质,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对话时连对方的眼睛都不敢看。   但他努力想要让自己达到他们严格要求的样子又全不似假。一个来自底层泥泞中的小孩一夕之间踏入他原本一生都触不可及的云端世界,如果他没有迷失在这流光溢彩的富奢之中,没有被滋生和催发出愚蠢的贪欲和迷失——   那么他一定心怀目的。可他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维持他所谓的哥哥的生命体征吗?一个躺在床上的植物人,可能这辈子都无法醒过来,有的人尚可选择放弃一个已经走向死亡的至亲,何况没有血缘的外人。   李岚的思维忽而就落进某段过去的记忆里,他心生复杂与烦躁之意,一句话也不想再和眼前这少年继续交谈下去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李岚起身。   游跃跟着站起来:“岚哥,晚饭不吃了吗?”   “不想吃了。”   李岚一挥手,示意不必。随后他不再去看身后无措的游跃,径自离开了副宅。 第1章   游跃的月考测试当天,也是游跃来到李家满一个月。游跃从早上吃完饭后开始考试,文化课和礼仪课的考试第一天考完,考完一门老师们很快就把分数批出来,游跃的文化课成绩全部过线,虽然分数都不高——倒是符合李梦真的考试水平。   礼仪课的考试也过了。毕竟即使不专门上课,每天照着李云济的举止照葫芦画瓢也能学个几分像。   第二天早上考马术,游跃到庄园的时候,李云济已经在等他。   李云济依旧一手把游跃托上马,马术课的考试不严格,游跃只需要完成快慢步、起坐这些基础练习,以及简单的障碍。好在一个月的相处下,玛格丽特也算接受了游跃,游跃坚持不懈地追着它说话、带水果给它加餐这些讨好行为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   完成最后一道障碍跳,游跃驱马回到李云济身边:“哥哥,怎么样?”   李云济难得点头:“仪态不错。”   游跃松了口气,从马上跳下来,李云济自然地抬手扶一下他的背。游跃问:“那我合格了吗?”   “嗯。”李云济说:“下个月开始减少马术排课,换成大提琴。”   想到下午要考大提琴,游跃心灰意冷。中午两人就在庄园吃午饭,游跃没想到的是李云济把李君桐也接来了,小孩坐在两人中间吃苹果片,在游跃眼里,这个小孩子好安静,好漂亮。   李君桐注意到他的目光,望向他。游跃与他打招呼:“桐桐,你好。”   李君桐以为他想吃自己的苹果片,拿起一片递给他。游跃受宠若惊,接过来:“谢谢。”   李云济若有所思看着他俩,转头给李君桐切盘子里的鱼排:“桐桐很喜欢小叔吗?对别人都爱答不理,今天竟然主动把苹果片给小叔吃。”   李君桐于是又拿起一块苹果片递给李云济。游跃不禁笑了笑:“把我当成从前的......小叔了吧。”   “他对小真也不这样。”李云济吃下苹果片,不再提此事。   下午游跃考大提琴,第一次考试,许琳宜主考他的基本功,15分钟空弦,15分钟音阶,两首练习曲。游跃穿着白衬衫和黑长裤,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放松。经过一个月的紧凑练习,他的姿态已具成效,在频繁的把位练习中练开了指距,指腹在琴弦上摩擦出茧,一开始疼,后来就习惯了。   游跃握住弓,依次进行基本功练习和练习曲演奏。一场考试一个小时,全部考试内容完成后,游跃背上已出了汗。   他握弓的手指有些抖,按弦的手指也红了,许琳宜靠近过来轻轻托住他握弓的手腕:“疼吗?”   游跃惴惴地:“有一点。”   许琳宜看一眼他,没有急着对他这场考试发表评价,只轻轻叹气:“手臂不放松,自然是疼的。”   游跃握着琴不说话。许琳宜在他的考试计分表上写好分,想了想,对他说:“我要肯定你这一个月的用功。我让你记的乐理知识、姿势、大提琴的弦音......你都记住了,这很好。但是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游跃低声答:“我没有音乐天赋。”   “不,是你不自信。”许琳宜平静道:“演奏练习曲的时候音准错了好几个地方,一下没有找准就滑偏。你太执着于要找准所有正确的音,却忽略了大提琴的演奏像流水,像月光,是一种自然的抒发,而不是机械地打点。”   “许老师......”   “分数已经打好了,总体来看,这次你的表现不算合格。当然,你也不要沮丧,一是你练习时间太短,二是我的要求高,即使你是新人,我对你的要求也不会放低。”   游跃有些无措地起身:“好的,许老师。”   许琳宜稍缓语气,对游跃说:“调整心态,勤加练习,会有进步的。”   游跃知道许琳宜只是在安慰他。他看到许琳宜放在桌上的计分表,他练了一个月的大提琴,每天下课后还要再花三个小时待在琴房独自练习,拼命恶补乐理知识,最开始的时候手臂酸得发胀,不得不用热敷缓解。   即使如此,第一次考试,他仍然连及格都拿不到。   游跃失魂落魄地站着,他看到门口不知何时到来的李云济,正与许琳宜在交谈。两人看他一眼,游跃难堪地低下头,悄悄把桌上的积分表折叠起来,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   他不想这份有详细分数和评语的不合格积分表被李云济看到,虽然李云济已经知道了结果。   许琳宜离开了。李云济走进琴房,游跃握着琴站在琴房中央,落日的光辉拉长两人的影子。   “哥哥。”游跃不敢看李云济,不安地叫了一声。   男人站在他面前,声音听不出情绪:“又想说对不起了?”   游跃握紧手指。他不敢开口,连说对不起的勇气都没有。他要成为李梦真的样子,却无法掌握李梦真最擅长的东西,无论是大提琴,还是那副灿烂的笑容。   “算了。”李云济忽然道。   游跃怔一下。李云济说:“给你出一个手腕受伤的医院证明,往后再与奶奶见面,你就装作手腕受伤,没法拉大提琴了。”   李云济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离开。游跃站在原地,却不知哪来的冲动,忽而提高了一点他向来微小的声音:“......我能不能再试一下?”   李云济停下脚步。游跃抬起头,脸颊因紧张而染上一点绯红:“哥哥,我想再努力试试......如果在奶奶的寿宴之前我还是做不到的话,再选择放弃,可以吗?”   李云济回过身。这一次游跃站在他的面前正视着他,目光流露出恳求。这小孩是如此胆怯弱小,倒令他这突如其来的坚持显得新奇而特别。   李云济打量游跃片刻,忽而开口:“‘小真’,你的语气不对。”   游跃呆愣一秒,反应过来。他调整好呼吸,把琴放好,有些僵硬地朝李云济走近一步,轻轻拉住李云济的衣袖。   “哥哥,你......答应我吧。”游跃望着李云济那双淡然的黑瞳,压下心中所有慌乱和不安,让嘴角牵出一个算不上自然的笑脸:“我一定会做好的。”   那一瞬间小真的脸与游跃重合,就好像弟弟真的站在自己面前,一脸委屈又不甘心地请求他的帮助。李云济与游跃站得很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抚上了游跃的后脑勺。   李云济垂下眸,忽略心中涌起的情绪。   “既然如此,按照要求,如果这次月考你有任何一门没有通过,都会有惩罚。”   游跃的心悬了起来。李云济说着这样的话,大手却温柔抚过他的耳畔:“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依旧不能独自出门。不可以去医院看望你的哥哥,也不能从医生那里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游跃一下变得无措,他着急想说些什么,但李云济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明天你的所有课程取消,就在琴房里禁闭思过,哪里也不许去,听见了?”   游跃白着脸垂下眼眸,眼里的光忽地熄灭了。   “......我知道了。”   李云济没有在夏园留宿,他回到城中心的公寓睡了几个小时,接着就起来工作了。妻子季若亭是艺术家,原本也忙,这次抽出时间陪母亲住了许久,之后便出国忙展览的事情,已走了近一周。   夫妻二人忙起来互相都见不到面,桐桐便只能长期被放在母亲身边照顾。李云济吃完早饭到书房拿东西,无意扫到书桌上一个立起的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正是他自己,奶奶和弟弟李梦真。   这是当初李梦真初中毕业典礼上,他们一家人一同去学校为李梦真庆祝时拍下的照片。   [哥,看我们和奶奶一起拍的这张照片!不错吧?放你书桌上了哦,不许换,要一直放着!]   [你工作那么严肃,看看这张照片就可以放松一下啦,你看,我在对你笑呢。]   李云济站在书桌边,拿起相框。照片里的李梦真穿着校服,站在他和老人中间,在花树下笑得神采飞扬,熠熠生辉。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李云济轻轻放下相框,离开书房,关上了门。   处理完小真的后事后,李云济安排好家里所有人对小真的事守口如瓶。接着他投身于工作,照常处理文件,面见合作方,开会,回到夏园看望家人。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与他从前任何时候都没有不同。   很难说这种忙碌是否掩盖了一部分难以处理的情绪,李云济习惯了将个人情绪中难以控制的一面最小化处理,以此达到现实事务效率的最大化。   但自从小真离世,他每每生出一种被抽离的错觉,人还坐在桌前,灵魂却悬在头顶,无法降落。   下午李云济接到季若亭的电话,季若亭今晚回国,问李云济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在家吃饭。   李云济:“可以。想吃什么?我叫阿姨做。”   季若亭在电话里温声说:“我和阿姨联系吧,你忙就好。”   夫妻俩都不善厨艺,季若亭好歹还会把食材和调料放进万能煲一通煮熟,李云济是压根不下厨。好在公寓不常开火,逢年过节也能回夏园蹭饭。   李云济刚挂电话,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李叔。   李叔很少通过私人电话联系他,因为大部分的突发情况李叔都可以解决。   李云济接起电话:“李叔,有什么事?”   电话里李叔的语气有些自责:“云济,那孩子在琴房待了一天,我们送饭进去,可他都没有吃。我担心这样下去会出问题,不得已只好联系你。”   “随他。”李云济平静道:“等他饿了,自然就知道自己吃饭了。”   李叔一下噤了声。李云济没有一句多言,挂断了电话。 第1章   手机嗒地放在桌上,李云济站在窗前沉默思考。高挑剪影落于林立大厦之间,玻璃反射天空的蓝色,无数片拼成满目钢铁的海洋。   他的身影也与无数人一样,淹没在这片海洋之中。   太阳落下海平面,天空中留下淡紫的余辉。明亮的琴房里,桌上散落几张纸,纸上画满了各种乐谱。   游跃把椅子搬到了窗前,面对窗外被夕阳染得朦胧的天空,树与花的交影,他抱着大提琴,手持弓拉出一道长长的空音。   他按住琴弦,弓贴着弦滑动,耳朵仔细辨别音阶的变化,他低垂着头专心去听,没有察觉到有脚步声来到自己身后。   沙的一声,桌上的纸被拿起。游跃这才回过神,转头看到李云济不知何时站在桌边,他忙扶着琴起身,站起来的一瞬间头一阵晕眩。   “哥哥。”游跃小声唤。   李云济没有回应他,举起手里的纸:“这是什么?”   游跃赧然答:“练琴的时候实在练不好,就写乐谱让自己平静点。”   李云济放下纸,来到他身边坐下,游跃也跟着坐下。窗外掠过鸟雀的振翅声响,日落鸟归巢,夏园一片风吹过的静谧。   李云济托起游跃的手腕,弓搭在琴弦上,李云济微微用力捏住游跃的腕骨:“既然我已经给了你可以放弃学习大提琴的选择,就不必这么紧张。放松,手臂下坠。”   游跃被温暖的掌心握着手,手臂肌肉放松下来。他诚恳道:“我还不想放弃,我会努力的。”   “我知道。”李云济平淡开口:“李叔告诉我,你每天熬夜念书学习,练琴也很刻苦,也没忘记定期给奶奶发消息。”   太阳余辉中交错的光影落在李云济的脸上,照得他眼眸深邃,从高挺的鼻梁到唇,将他眉目里那股天生的温柔感放大。   被这双眼注视的时候,身体里流动的血液如忽然凝滞一瞬,从干涸枯缝里涌起一股酸麻之意。游跃茫然偏过头,弓划过琴弦,发出一声没有章法的短音。   “我让你在琴房禁闭思过,有说过不让你吃饭吗?”   “我......练不好琴,吃不下饭。”   “跟我赌气?”   “不,不。”   游跃真的不是和任何人赌气,他就是在气自己的无能,焦虑得实在食不下咽。他马上站起来:“我现在就去吃。”   谁知他刚站起,眼前骤然昏黑,人软绵绵地往下倒。李云济很快抬起手把人托住,“怎么回事?”   游跃只觉四肢发软,天旋地转说不出话。李云济把他抱起来往外走,一直等候在外的李叔见状忙跟上来,李云济说:“叫何连复来看看。”   李云济把晕倒的游跃抱上二楼卧室,这小孩好轻,放进床里是清瘦的一团,脸色苍白,衣服也乱了。李云济抱起他的时候没留神手臂勾起他的衣角,此刻游跃晕躺在床上,衣摆下露出的一截腰上,赫然有一小片突兀的红。   李云济注意到那片红,他面露疑惑,伸手拂开游跃的衣角,只见游跃白皙单薄的侧腰上生着一片红色的斑痕。红痕从后背跨到腰上,不大不小,像一片形状散漫的红色肿块。   这小孩的腰上还长着一块有点丑的血管瘤胎记。李云济没有多看,把游跃的衣服拉下来盖好。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李云济看到季若亭的来电显示,这才想起与妻子的晚餐之约。   李云济接起电话:“若亭,抱歉,晚餐我或许要爽约了。”   季若亭在电话里担忧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小孩突然晕倒,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请了何医生来家里。”   电话里沉默几秒,季若亭柔声开口:“又去夏园了?云济,你最近总去那边。”   李云济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游跃,坦然答:“小孩不让人省心。”   “嗯,我不是小孩,倒是让你省心。”   李云济失笑:“这是什么话。”   季若亭如在和他开玩笑,语气轻松道:“好,不逗你了。你忙完就早点回来吧,我让阿姨把你的那份晚餐留好。”   游跃陷在柔软的床被里,清淡舒适的香萦绕周身,游跃昏昏沉沉之间,一时不知自己身处哪里。福利院的床板又硬又薄,动一下就嘎吱响,夏天潮热,冬天湿冷,十几个小孩挤在一个房间里睡,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沉闷的难闻气味。   从福利院到学校宿舍,他没有自己的家。睡的永远是坚硬的小床,面朝污渍长霉的墙壁,不朝阳的房间仿佛一年四季都没有光。   他不知是在梦里梦外,一下看到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教室很乱,打闹的同学撞掉了他桌上的书和文具;一下听到李云济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于他而言却尽是遥远与冰冷。   游跃慢慢睁开眼,他看到李云济坐在床边,一下子想起刚才发生什么,急忙想坐起来。   李云济按住他的手:“别乱动。”   游跃晕倒的时候,正巧他们的家庭医生何连复就在主宅例行检查白萱和李君桐的健康状况,顺便带来游跃的体检报告。他来得很快,游跃见竟然把医生都叫来了,心中羞耻:“我真的没事,不用这么麻烦。”   何连复也是那些为数不多知道游跃真实身份的人之一,此时淡定坐下:“别紧张,现在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   “不晕了。”   李云济在一旁道:“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吃饭。”   何连复佯装质问:“云济,你们这么大的李家,竟然虐待小朋友吗?”   何连复与李云济既是从小认识,还是大学同学,关系匪浅。李云济听这话想笑,反而是游跃着急了:“您误会了!是我自己有些......低血糖,没吃饭就,就......”   李云济礼貌地替他说完:“饿晕了?”   游跃那表情好像快丢人哭了,他红着耳朵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何连复为缓和气氛,笑着说:“好了,你不要欺负小孩,快让人送吃的上来。”   佣人已端着晚餐在门口等候,闻言进来把晚餐放下。何连复给游跃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安慰游跃:“你好好吃饭,我去写个食谱,以后让他们厨师给你按食谱做餐。你太瘦了,要补充营养。”   游跃小声道:“谢谢医生。”   “不客气。”   两人看着游跃吃饭,游跃不敢吃快也不敢吃慢,一顿晚饭吃得消化不良。   等他吃完了,李云济问他:“以后还不吃饭吗?”   游跃诚恳答:“我以后再也不会不吃饭了。”   李云济与何连复这才起身离开, 游跃坚持把他们送到门口,李云济站在门前套上外衣,随意地摸摸游跃后脑勺的头发:“回去休息吧,不要再熬夜念书了。”   游跃点点头,对二人挥手:“哥哥再见,何医生再见。”   回主宅的路上,何连复问起游跃为何一天不吃饭,李云济简单把缘由说了,何连复听完一笑:“看起来挺柔弱的孩子,脾气竟然这么犟。”   “钻牛角尖罢。”   “他是在通过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何连复说:“这种性格的人通常有自虐倾向,在没有达到目标的时候,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弥补情绪上的缺陷。”   李云济无动于衷:“看不出来他是个这么追求完美的人。”   何连复无言:“你表面上对他那么好,怎么实际一点都不关心他?”   “我还不够关心他?”老师请了,马术教了,饭也陪着吃了,晕倒了还亲自抱回房,还要怎么样?   “你倒是演得如鱼得水,也不想人家小孩才多大,被你一副好哥哥的模样骗得团团转,以后该多伤心。”   李云济提醒他:“我没有骗他,这是在双方都知情并自愿的前提下建立的协议。”   何连复无奈又好笑:“云济,我早就想说了,你真的是个表面温柔有礼貌、实际上非常冷酷无情的一个人呢。”   “身为你的朋友被你这样评价,我可就伤心了。”   何连复一笑:“好好。不过你这样也不错,把真心留给最重要的人,提高人际交往效率。世上千万浮华,都是过眼烟云,难怪若亭那么喜欢你。”   当年他们三人念一所大学,季若亭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冷美人,又是才华横溢的艺术生,不知多少公子小姐着迷于他。可季若亭偏偏钟情李云济,几年下来还颇有些倒追的意思。好在两人门当户对终成眷属,全了两家人和一众亲友的美好心愿。   李云济说:“可惜工作后陪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你啊,结婚这几年都不知道多陪陪夫人,亏得若亭忍你。”何连复调侃:“喂,你那毛病到底能不能治好啊,要不我给你开点药吧?”   李云济和善答:“你管得太宽。”   “我这叫关心朋友的个人生活!”   “说起这个,他的体检结果如何?”   何连复已仔细看过游跃的体检报告,闻言答:“首先,他的确与李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世界上存在太多小概率事件,‘双生陌生人’就是其中一种。”   “双生陌生人?”   “两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基因组合中多个方面出现巧合,最终呈现出不同程度相似的容貌。虽然概率非常小,但也不可否认这种情况的存在。”何连复拍拍李云济的肩膀:“放心,你家真没有遗弃和流落在外的小孩。”   李云济略一点头:“其他呢。”   “其他指标都不错,腰上的血管瘤胎记也没有任何影响。就是营养不良,贫血,另外就是脾脏上有点血肿,我问过他,他自己说应该是以前上体育课不小心被篮球砸到肚子。我看了下不严重,就给他开了药。”   李云济没放在心上,又问:“他的身体有孕育条件吗?”   何连复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微妙:“你问这做什么?”   “反正全面体检有这项检查,我问问怎么了?”李云济表情则依旧很礼貌。   “他还未成年,孕育条件看不出来!”   “别人看不出来,但你可以。”   何连复瞪着李云济,无可奈何。   每个男性在成年后不久都会做一项全面的身体检查,其中就包含检查是否拥有孕育条件。实际上拥有这项条件的男性少之又少,而在拥有孕育条件的情况下能够顺利诞下婴儿的男性更是稀少。   “好吧,他是具备一定的条件,但只是有孕育的可能性而已。我说,问这种问题显得你很可怕噢。”   李云济置之一笑:“抬举了,我能做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两人闲聊之际,只字不提那场车祸。何连复知道那是李云济的伤痛处,除非李云济主动提起,否则不可轻易掀开。   一场悲剧引发一场戏剧,何连复很难用荒谬去形容游跃的存在。他知道好友重视家庭,他小时候常去李家玩,李云济的奶奶将他也视作自己的孙子,对他疼爱有加。那样一位慈爱与严厉兼备的老人,谁又舍得让她伤心一分一毫。   只是独自撑起了这一切的李云济,又能这样好似若无其事地抗多久呢?何连复知道李梦真是个多讨喜的小孩,也清楚李云济疼爱自己这个亲弟弟。   在看着游跃那个孩子的脸时,李云济又是如何作想? 第1章   李叔对游跃的作息规划不再纵容,不许他再熬夜泡大书房。游跃只好在晚上十二点前入睡,第二天依旧清晨起床念书。   上午许琳宜过来,大提琴课排满一上午,游跃认真上课,没有出过琴房的门。   课结束后,游跃正在小心收琴,佣人从外面进来道:“李拙少爷今天来了,在等您下课一起吃午饭。”   李拙?李岚的哥哥也来了,难道也是李云济喊来陪他的吗?   游跃加快收拾的动作:“他等多久了?”   “来了有一会儿了,李拙少爷让我们别打扰你,然后就进去大书房了。”   大书房?游跃一惊:他放在大书房桌上的那些书还没收起来!游跃连茶也顾不得喝,连忙跑去大书房,书房的门半开着,游跃推门进去,一排排大书架挡了视线,游跃试探叫了声:“李拙......哥?”   阳光从窗间投落,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书架另一头。李拙一身简单的衬衣长裤,黑发黑眸,皮肤白皙,姿态挺拔,手里正捧着一本书。   李拙冲他一颔首:“你好。”   游跃走过去,看到李拙手里的书正是他放在桌上的那本《基础医学概论》,书签还夹在书页中间。   “想学医?”李拙是笑着问的。他笑时眉眼如弯月,温柔而清雅。   游跃谨慎答:“就是看到书架上有,随便翻来看的。”   “那么你的读书习惯很好。随便翻来看的书,笔记都做得那么认真详细。”   游跃的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他有好几个笔记本,生物,化学,物理,医学的,每一本上都写得很多,还学着书上的样子画了各种各样的示意图。笔记本就和书一起放在桌上,方便直接阅读和写。毕竟在今天之前,这偌大的书房都只有他进出。   他当然不敢质问对方为什么擅自翻看自己的东西,李拙拿起他的一本笔记,翻开其中一页:“这里的笔记有点小问题,三羧酸循环的酶位于线粒体基质,不在线粒体内膜。”   游跃愣一下,接过笔记本坐下涂正修改:“......谢谢。”   他忍不住问:“李拙哥,你是医生吗?”   李拙笑道:“是,我从医很多年了。就叫我拙哥吧,随意点。”   “小时候我与我弟弟就住在这栋副宅里,我喜欢看书,阿岚喜欢看漫画,后来我从医,他从商,当年看过的书都留在了这里。”   难怪大书房的书新旧不一,许多都有翻阅过的痕迹。很多医科类书籍上漂亮俊秀的字迹,想必就是李拙的了。   李拙气质温和,谈吐亲切,游跃在他面前逐渐放松下来:“我看也有不少小说,都很有趣。”   “嗯,从前家里有人喜欢看小说。”   他直起身,目光在书架之前寻找:“其实我这次来就是找一本小说,但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放在哪里了。”   “这里的书太多了,你要找的那本叫什么名字?我也一起找。”   “《银河铁道之夜》。”   两人分头在浩荡的书海里寻找一本书。李拙来到这里不是受谁之托,也不是特地来见他,反而让游跃松了一口气。   游跃最终在角落里一堆摞起来的书背后翻出了那本《银河铁道之夜》。蓝色的书封都起皱了,纸张也泛黄。游跃小心地抽出来,交给李拙。   “谢谢你。”李拙接过书放进包里,转头想了想,“作为交换,要看看你的哥哥吗?”   游跃猝不及防,连忙点头:“现在就可以吗?”   “很抱歉只能通过手机。”李拙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与对方交谈几句,过了一会儿,一个视频电话拨过来,李拙把手机的视频方向调转朝外,递给游跃。   手机屏幕里正是躺在病床上的谢浪。病房是单人间,窗明几净,床铺也都整洁,谢浪的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心电监护仪显示数据平稳,谢浪始终处于无意识状态,但看起来并未消瘦得厉害,身体干净,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好。   游跃捧着手机,眼圈微红:“谢浪?”   李拙:“现在恐怕很难叫醒他。”   李拙很委婉,游跃也明白怎么回事。电话那头医生道:“病人罹患先天心脏病,这让一开始的抢救难度很大,好在是挺过来了。”   “谢谢,谢谢你们。”   确认谢浪的情况后,李拙挂断视频电话:“要谢就谢谢你云哥吧。他让我们务必照顾好这位病人,多贵的仪器都照开。”   游跃当然明白。仅是这一点,他都不知该如何报答李云济。明明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至亲,却仍愿意为了他这个外人去救治另一个幸存者。   尽管这一切都基于一场协议。   说起李云济,游跃对李拙说:“拙哥,可以请你不要对哥哥提起我在自学医科的事情吗?”   “可以。不过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游跃诚实回答:“这是我个人的行为,说到底,都是在利用哥哥给我的时间和资源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我本该需要做的事......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但是我,我真的很需要......”   “你真的很想学医,来治你哥哥的病?”   游跃点头:“嗯。”   李拙没有一点吃惊或不快的表情,他垂眸笑笑,神情依旧温和:“我觉得这样很好。”   “这样......很好?”   “当你想做一件事的时候,不必太顾虑其他,可以再大胆一些。”李拙看向游跃,一双黑眸平静无波:“这样的选择会让你更像小真。你越像小真,就越符合云济对你的要求,这何尝不是一种双赢?”   他开始像李梦真了吗?   入睡前,游跃擦干湿漉漉的头发,站在衣帽间的穿衣镜前出神。他不敢让李云济知道自己天天泡在大书房里既不是在学文科,也不是在学艺术,而是在拼命看理科与医学的书。他像一个趁虚而入的小偷,手里捧的书,每天吃下肚子的佳肴,躺在床上看见的窗外的美景,都本不该是他的。   [跃跃,班主任今天打电话给我,说班上只有你没交资料费了,怎么不和我说?]   漓城的夜晚与白天是两个模样。白天极尽喧嚣繁华,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这座城市的高楼之间流连与穿梭。   入夜后,漓城只剩寂静的浪迹。游跃学校后的小街漆黑破落,远处高楼的光遥不可及。游跃穿着旧外套,裤脚长了,头发有点邋遢,站在嗡嗡响的路灯下,看着谢浪手里装药的袋子。   谢浪也背一个书包,下了晚自习来找他。谢浪需要定期去医院拿药和检查,所以他可以自由进出学校。   谢浪拿出一个信封,拉过游跃,把信封叠好放进他的口袋,捏捏他的脸。   [明天去把资料费交了,这个月食堂卡也充上,好好吃饭,知道吗?]   谢浪的手指冰凉,身上有一股廉价快餐店里的油炸味,还有棉布衣服洗了又洗后陈旧的去渍粉味,以及药的味道。漓城规定禁止不满16岁的未成年人打工,但谢浪总能想到办法做各种各样的兼职。   一阵突兀的铃声打断了游跃的神游。他回到桌边拿起手机,看到手机上显示——奶奶打来的视频电话。   游跃火速拿着手机下楼,跑进专门布置成他在美国念书居住的“公寓房间”,关门开灯,窗帘全部拉上,布置妥当后,游跃爬上床裹住被子,作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给吴商记拨回视频电话。   吴商记很快接了。游跃先开口:“奶奶,我刚睡醒,没接到你的电话。”   吴商记在视频里眯眼仔细瞧他:“哎呀,还以为你已经起床准备去上课呢,小懒虫,这都几点啦?”   “今天上午的课十点才开始,我还想多睡会儿。”   “好,是我打扰你的美梦了。”吴商记笑眯眯道:“小真自从去了美国,都不跟我打电话了,外国是不是更好玩啊?”   游跃装作迷糊道:“这不是有时差嘛。”   “小真呀,是不是瘦啦?”   “没有吧......”   “怎么脸色也没以前好了。”吴商记心疼道:“上次和你视频,看你精神也不好。小真是不是在美国水土不服?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游跃揉揉眼睛,挤出笑容:“没有啊奶奶,我都挺好的,是不是视频失真啦?”   吴商记不认同地摇摇头:“不行,奶奶不放心,得让云济去看看你。”   “哥哥他很忙——”   “工作能有弟弟重要?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给云济打电话。”   吴商记竟说一不二,把视频给挂了。游跃心里七上八下,心想奶奶该不会真的去给李云济打电话了吧?他有没有哪里说错?有没有哪里表现得不正常?   直到回到楼上卧室躺上床,游跃还在怀疑地摸自己的脸,真的太瘦了吗?看来要多吃点。也要早点睡,不然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不像......   游跃翻来覆去才睡着,第二天上一整天课。心吊了一天,在吃过晚饭后终于放下来,心想应该不会惊动李云济了。他安心地去琴房练琴,直到晚上十点才出来。   今夜下起了雨,雨势急,转眼一片雨滴声响。游跃洗完澡,刚走到楼下要去大书房里看会儿书,听到外面大门声响。接着李叔的声音响起:“外头雨这么大,还以为您今晚不来了。”   游跃快步到客厅去,就见李云济正脱下外衣换鞋,闻声看他一眼。   游跃讷讷地:“哥怎么来了?”   “嗯。”李云济漫不经心道:“来看看你有没有水土不服,好好吃饭。” 第1章   游跃不敢多吭声,李云济边走边道:“我今晚在这里睡,明早一起和奶奶视频。”   游跃小声说好的,李云济没多管他,径自去楼上浴室。他的确累了,白天才从外地飞回来,处理工作到晚上,没想到又下起大雨。然而无论如何也得遵了老人家的嘱咐,完成这项突然多出来的“任务”。   夜深,李云济脱下衣物,赤身泡进浴缸。水波没过修长壮实的躯体,李云济抬手拂起额前一点垂落的黑色短发,细碎水珠滑过他英挺深邃的五官,顺着线条凌厉的下颚线落入水中,啪嗒轻响。   热水与熏香舒缓了风尘仆仆的身体和精神,李云济洗完澡穿上睡袍从浴室出来,没料一眼看见守在门口的游跃。   游跃见他出来,上前递来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花草茶。   “哥哥,喝点热的吧。”游跃有点讨好地,“今天好像降温了。”   对于游跃这种守在浴室门口等自己洗完澡的行为,李云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他接过杯子:“看电影吗?”   “啊?”   李云济端详游跃傻乎乎的表情,偶尔还觉得他挺有意思:“楼上有个影音房,没去过?”   游跃从来没有擅自去过三楼,这好像是李云济第一次邀请他......共同进行休闲活动?   游跃答:“我想看。”   李云济让人送瓶红酒到影音室,带着游跃坐电梯上三楼。随着李云济推开影音室的门,游跃看到一个昏暗幽静的空间,房间不小,墙上是厚厚的隔音层,地上铺着柔软的厚地毯。沙发宽大,但相当矮,正对大荧屏。   佣人把红酒和酒杯放到一边,离开时关好房门。李云济坐到沙发上,自然地伸长双腿,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双眸开口:“自己挑电影。”   游跃还是第一次见到李云济这副放松的模样,他却不太自在,房间太暗,他摸半天找到遥控器,好不容易笨拙按开了显示屏,却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操作。   李云济睁开眼,拿过他手里的遥控器教他:“按这个键进入电影选项,按这个键选电影,也可以在搜索栏里找电影名字。这里是调节音量,这里是切换字幕。”   游跃努力记住所有功能:“好的,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李云济的语气如在逗他:“每次我和你说什么你都说好,你真的全都明白了吗?”   游跃坐在沙发上,捧着遥控器哼哧半天:“......其实没有全都明白。”   李云济差点被他气笑,干脆重新闭上眼,眼不见傻小子为净。   游跃摸索着慢慢在大屏幕上选电影,他按了一会儿,回头看一眼李云济,还是忍不住出声唤:“哥哥......”   李云济没有睁眼:“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   游跃问:“你为什么带我来看电影?”   还以为你很忙。还以为你除了必要时间都不会想看到我。   李云济答:“想多少培养一点你的艺术气质。以后你下了课,可以自己来这里找电影看。”   游跃噢一声,手指按了下遥控器,点开一部电影。   乐声在房间回响起来,李云济睁开眼,看到屏幕上正在播放的电影——   宫崎骏的《天空之城》。   李云济眉头一动,涵养令他没有发出任何质疑的声音。游跃目不转睛看着电影,当看到一群海盗在飞行器上吵吵闹闹跑来跑去的时候,他忍不住笑起来。   游跃回过头,见李云济看着他,收住笑迟疑问:“可以看这个吗?”   ......算了。李云济起身去给自己倒红酒。动画电影虽然是动画片,但也是电影。“可以。”   “你喝茶。”李云济把游跃泡给他的茶递过去,“我喝酒。”   游跃捧过茶杯,试着问:“可是酒杯有两个。”   “小朋友喝茶,酒是大人喝的。”   游跃就老老实实喝他的花草茶。他专心致志地看电影,他没有看过宫崎骏的动画,只在福利院的电视上看过一些不知所云吵吵闹闹的动画片,后来去学校念书,看电视就更少了。班上同学会约着一起去看电影,但他没有朋友,也没钱,从来没去过电影院。   在这昏黑安静的影音室里,游跃看到大屏幕上电影里的色彩好漂亮,好梦幻,音乐或舒缓、或激昂,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优美悦耳。故事的内容也精彩,一个拥有魔法的女孩逃出了禁锢她的地方,从天而降,缓缓落在一个朝她奔来的男孩怀里......   游跃看入了迷,茶都冷了也不记得喝。他安静得像融入了荧光与黑夜的光影里,李云济喝了点红酒,神经渐渐舒缓,倚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不知浅睡了多久,李云济感到一点暖意覆上来。他睁开眼,见游跃牵一条毯子轻轻盖在他身上。昏暗中他注意到游跃的脸,愣了一下。   “怎么哭了?”李云济刚醒,还有点懵。   “啊?”游跃以为自己已经把眼泪擦干净了,没想到湿润的眼睛和绯红的眼角还是出卖了他。他擦擦眼睛,有些难为情:“因为电影很感人。”   游跃给李云济盖好毯子,表情仍失落:“守护天空之城的机器人死了。”   那只是个动画片。李云济想这么说,但他见游跃真情实感,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如果现在坐在这里哭的是小真,他会如何做?   他不会再看到小真哭了。看着面前与弟弟相似的一张脸,仍能哭、能笑,虽不尽像,却仍然喊他“哥哥”。   这究竟是对他的一种慰藉,还是戏谑亦或惩罚?   “来。”李云济抬起手,示意游跃来自己身边。   他的声音低缓,不知是何情绪:“别哭了。”   电影中温柔的乐声在昏暗的房间里徜徉,男人的浴袍前襟略微散开,裸露的胸口紧实细腻,随着呼吸起伏。游跃一直觉得李云济身上有一种冷冽的淡香,是让人能短暂失神的好闻。   而此刻淡香混入红酒的香气,游跃在黑暗中失了判断力,他不自觉地跟随李云济的“指令”靠近过去,膝盖触及柔软的沙发垫,缓缓下陷。   他小心地找到合适的姿势,既不太过亲密、也不太过僵硬地挨到李云济身边。李云济抬手把人搂到怀里,就像从前搂住小真那样。   他摩挲游跃耳边的短发,低沉的声音似是安慰:“那些机器人活了那么多年,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游跃靠在李云济胸口,他听到李云济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沉稳有力,抚摸他耳畔的手温暖,干燥。   “哥......哥哥,原来你也在看?”   “嗯。”   “你觉得好看吗?”   “还不错。”   电影进入尾声,载着主角们的飞行器没入粉色的云霞之中,渐渐变成天空中的一个小点。心跳的声音好像在缓慢地重叠,从暖热的耳朵,逐渐到四肢百骸,陌生的温度烘遍全身,游跃若失去了大脑的平衡感,也在那片朦胧的粉色云霞中漂浮起来。   这温柔是给他的吗?意识渐梦似醒之间,游跃的脑海里起伏无数念头。   当然不是给他的。是因为他更像了一点李梦真,所以愿意对他如此耐心吗?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价交换。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轻柔地落在李云济的脸上。李云济睁开双眼,他躺在沙发上,身上盖一条毯子,睡袍有些乱,手边一杯残酒。除了一条腿落在地毯上,一条手臂有点酸麻,没有很大的不雅。   李云济坐起身,捋一把头发。怎么就这么睡着了?虽然昨晚睡得还不错。李云济系好睡袍离开影音房,楼下大家已各自忙碌起来,李云济自己换了身衣服,早餐也差不多准备完成。   李云济闻到一阵咖啡的香味。游跃正在料理台前捣鼓什么,他转身见李云济下来,主动道:“哥哥,我自己学煮了咖啡,尝尝吗?”   游跃从李叔那里得知李梦真擅长手磨咖啡,于是跟着李叔学了好几天,算是摸出一点门道。李云济顿一下,说:“可以。”   游跃泡好一杯咖啡,端来放到李云济手边。李云济尝了一口,游跃试探问:“怎么样?”   李云济有些意外,放下杯子:“还不错。”   游跃松一口气。咖啡豆的质量自不必说,咖啡豆和水的比例、水的温度、需要研磨多久、甚至过滤的速度,游跃全都拿笔记本记下,一丝不苟地按照李叔教他的来,可以说分秒不差。   吃完早餐后,两人去房里给奶奶打电话。窗帘全都关紧,窗户调成夜间模式,游跃拨通吴商记的视频电话,吴商记很快接了。   “奶奶,我哥来美国看我了。”游跃朝手机屏幕挥挥手,“我们刚吃完晚饭,哥哥把我送回来呢。”   吴商记在电话里不停笑:“好好,我就说你哥哥最疼你。云济啊,你就在美国多陪小真几天,正好可以带小真去海边玩,小真最喜欢海边了对不对?”   游跃点头嗯一声。   他记下了:李梦真喜欢海边。真是个美好的爱好,大海辽阔而蔚蓝,喜欢海的人,一定都是快乐而心胸宽广的人吧。   李云济俯身一手撑在游跃手边:“知道了,明天就带他出去玩。这边没人盯着他,他就知道挑食,确实瘦了。”   “小真!你看你,挑食的毛病从小到大都不改。”   从来不挑食的游跃心虚笑了笑:“奶奶,我知道错啦。”   三人没聊太久,挂断视频电话后,李云济看一眼腕表,拉开门走出房间问一旁的李叔:“行李都收拾好了?”   李叔答:“全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司机会在那边接您。”   李云济对跟着出来的游跃说:“走吧。”   游跃茫然:“去哪里?”   “美国。”   游跃的脑子好像飞去了外太空旋转:“啊......啊?我们要去美国吗?做、做什么?”   李云济礼貌道:“刚才不是在电话里说了?出去玩,去看海。” 第1章   游跃第一次坐飞机,吓得腿差点要打战。头等舱的空间宽裕,空姐送来甜点和饮品,柔声询问他还有什么需要。   另一边李云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给他戴上降噪耳机,开一部动画片。”   空姐微笑道:“您不用紧张,飞机在飞行过程中会出现一定程度的颠簸,这都是正常的。”   游跃:“我不紧张。”   李云济:“再开瓶红酒吧。”   “我真的不紧张!我准备睡觉了。”   游跃吃下一点甜点,戴上降噪耳机,空姐为他操作屏幕上的电影选项,没有宫崎骏的电影,游跃挑了一部科幻片。   他抱着毯子靠在座椅上,身体可以自由舒展。坐飞机都是这么舒服吗?耳机里轰隆爆炸,游跃竟然还生出困意。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他都在睡觉,起来吃东西,去卫生间,回来接着睡觉。   下了飞机,李云济挺诚心地问他:“你是怎么做到能一直在睡觉的?”   游跃脑袋都睡懵了,顶着一脑门睡乱的头发傻乎乎看着李云济:“可能是太害怕坐飞机了,就睡觉逃避现实吧。”   李云济被这番胡言乱语闹出点不忍卒读的表情,他抬手试图理顺游跃的头发,因为并不知道要怎么理顺而一秒放弃了,随他头发乱翘:“跟着我,别走丢了。”   不用他说,游跃也会紧跟他左右。波士顿洛根机场来来往往都是人种各异的面孔,耳边充斥不同国家的语言,游跃不敢乱跑,手指小心地勾着李云济的行李箱拉杆。他抬头看墙壁上的广告牌,背着大包小包的外国人,慢吞吞晃过的地勤,一切都新奇得不可思议,让人眼花缭乱。   李云济带着游跃离开机场上了车,此时已近中午,游跃好奇趴在窗边,看形形色色的行人,异国建筑,各种风情。   落脚点在后湾区的老式联排公寓,早年父亲因病去世后,公寓归到了李云济名下。房子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家伙,游跃跟着李云济上楼,管家走在前面讲述房屋的保养情况,李云济示意管家先停,他说了些什么,管家点点头。   李云济转身揽过游跃,让他走上前。   “你来沟通。”李云济对游跃说。   游跃站在褐发碧眼的管家面前,表情略显惊慌:“沟通什么?”   “从现在开始,我们在波士顿的吃住用行都由你来主导沟通,我在旁边辅助。”李云济说:“锻炼你的口语和胆量。”   李云济简直是个冷酷的严师,游跃一点心理准备没有,管家微笑着对他说了些什么,游跃压根没听清:“什、什么?我听不太懂......”   李云济:“禁止一天内超过两次对外国人说中文。”   游跃汗都要下来了,管家也懂中文,笑着换用简单词汇,告诉他卧室在哪里。游跃听懂了,连忙用英文说谢谢,就两个单词,差点咬着舌头。   管家带游跃进他的卧室,卧室铺着暗绿色的地毯,床铺是橙色格子花纹,墙面暖黄干净,挂一幅油画。小桌前一盏绿色台灯,桌上放着纸笔。窗外可以看到远处三一教堂的尖顶。天空蔚蓝如洗,十一月的波士顿已是冷冬,淡黄的树叶随风轻轻摇曳。   这彩色明艳的房间仿若电影里的布景,然而游跃无心赞叹,管家正在对他说明浴室的使用方法,那一口纯正的美式口音太陌生了,游跃的英语老师可是一位正统英格兰人。   李云济在他身后同步翻译:“左边把手是热水,右边把手是冷水。浴缸上的开关按下去就能排水。”   游跃在这前后中英文夹击之下快要晕头转向,他磕磕绊绊用英文与管家交流,尽管对方的态度非常耐心,面露鼓励,游跃依然为自己蹩脚的口语感到绝望。   最后,李云济在游跃破碎的自尊心上轻轻踩了一脚:“现在知道自己的口语有多差劲了吗?”   游跃初入异国的新鲜和惊奇已荡然无存,罚站似的站在李云济面前:“知道了。”   李云济看一眼手机:“我们这次会在美国待一周,除了我有公事的时间,其他时候我都会尽量把你带在身边。希望这一周你的英文能有所进步。”   游跃又提起一点精神,知道这是个难得锻炼的好机会:“好的,我会加油。”   “现在,去找管家说我们要出门吃午餐,让管家安排好车和餐厅。”   游跃机械地转过身,笨手笨脚去找管家了。经过一番艰难的交谈,游跃与李云济终于坐上车前往餐厅。   然而到了餐厅,点餐这一环节才是地狱。游跃捧着一张图片都没有的菜单,菜单上的字母单个看还能认识几个,组合在一起却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菜品。游跃求助地看向李云济,李云济也看着他,那神情端得平静如水,可分明是在看热闹。   ”来瓶葡萄酒。“李云济终于大发善心,指示游跃。   游跃赶紧拿手机查葡萄怎么说,李云济继续道:”点一份黑松露蛋糕,一份烤鳕鱼排,一份龙虾,一份通心粉,一份蘑菇浓汤,一杯菠萝汁。”   游跃很崩溃。他连拼带凑地报菜名,语义不通词句不畅,头顶都冒烟了,最终在服务生满脸微笑的全力配合下点完菜。   可能是他笨拙的模样太明显,周围频频有人看他。游跃感到难堪,低头拿过杯子喝水。   李云济问:“低着头做什么?”   游跃小声道:“我知道自己挺丢人的。”   “你没有做坏事,有什么丢人的?”李云济淡然道:“万事开头难,谁都有第一次。别人的目光与你无关。”   游跃呼出一口气,挺起腰坐直。餐品一个个上桌,李云济端起酒杯:“来,祝贺你迈出第一步。”   游跃学他的样子端起菠萝汁,与他轻轻碰一下杯。   “我迈出的什么......第一步呢?”游跃疑惑又好奇地问。   餐厅的灯光温暖而有氛围,淡淡的香槟雪色落在李云济的眉间,鼻梁,修长的手指上。如一幅冷肃的线条勾勒,光影的交汇又透出暖意。   “改变的机会,思维的领悟,所见,所想。”李云济饮下一口酒,黑眸看向游跃:“随便哪个都可以。”   柔和弥散的灯光下,游跃与李云济对视。他的胸腔不可抑制地为这番话而震颤,仿若新的未来近在眼前。   但他不知道李云济此刻对待他是真实的态度,还是惯性以上位者的视角用话术鼓舞人心。他在心里问:他自踏入李家至今所做的一切,是游跃迈出的第一步,还是一个无名的替代者向离去的李梦真迈向的第一步?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尽管温度依然很低,游跃已经习惯了天没亮就起床,他套上毛衣长裤下楼,进厨房准备早餐。   昨晚他开着平板电脑练习口语到半夜十二点,李云济外出赴宴归来,见他房间里竟还有亮光,敲门进来拎人去睡觉。游跃洗了澡上床,台灯关了,又蒙着被子偷偷用手机查早餐菜谱。   游跃花时间摸索一番厨房的各种用具,他磨好咖啡,等李云济下楼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早餐,咖啡,鸡蛋三明治,烤虾。   李云济看一眼时间,八点未到。他拉开椅子坐下:”几点起来的?“   游跃坐在他对面,“六点起来,看了会儿书。”   “睡得晚,起得早,小心长不高。”   游跃被三明治噎一下,李云济看一眼他手边的咖啡:“听说青少年摄入过多咖啡也不利于骨骼生长。”   游跃迟疑地放下只喝了两口的咖啡,默默去给自己泡了杯热牛奶。李云济一边吃早餐,喝完自己这杯咖啡,顺手把游跃那杯咖啡也拿过来喝了。   游跃看着他自然的动作,李云济注意到他的目光,说:“咖啡很好喝。”   这是李云济第二次夸奖他的冲泡咖啡技术了。游跃心里高兴,腼腆笑了笑。接着莫名其妙的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比起李梦真的手艺如何呢。   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忙驱赶掉脑子里古怪的想法。   司机已在门口等候他们,车离开后湾区,路上李云济开着电脑边看邮件边与秘书通话,安排国内的工作。   他真的好忙。游跃望着窗外后退的街景,心想这么忙还抽空亲自带自己出来玩,只为满足奶奶的心愿。他的思维漫天发散,又想起李云济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是如此耐心和周全。   儿子,丈夫,父亲,男人一生中重要的三个角色,李云济都扮演得没有丝毫差错。   车跨过查尔斯河上的桥抵达剑桥市,驶入一座面积广阔的大学城。寒冬中的枝桠近乎凋零殆尽,校区内行人来往,游跃下车后跟着李云济走到一处白顶红墙的建筑前,波士顿的冬天寒风凛凛,游跃裹紧了围巾。   “和奶奶打电话。”李云济说。   游跃拿出手机和吴商记打视频电话,那头接起来,漓城早已天黑,吴商记已换上睡衣,正戴着眼镜仔细看手机屏幕。游跃唤她:”奶奶,准备睡觉了吗?“   “没有呢,等着你的电话。”   “哥哥带我出来玩了。”   吴商记看清他们背后的建筑,笑起来:“好,原来是回哈佛玩了呀。”   回哪?游跃还以为自己幻听。李云济来到游跃身后入镜,与吴商记聊天:“奶奶,我可是兑现承诺了。”   吴商记:“你真会偷懒,也不晓得带小真去新鲜点的地方玩。你的母校他肯定去过了呀。”   游跃心中震惊,面上还装作冷静模样,笑着说:“来的也不多,和哥哥一起逛,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也是,你哥哥对哈佛熟,让他带你多逛逛。”   电话那头响起李清平的声音:“妈,该休息了。”   国内的时候不早了,老人依依不舍与游跃聊了一会儿,这才挂断电话。   游跃捧着手机:“这里是哈佛大学?你的母校?”   现在李云济已经开始觉得游跃睁大眼睛的惊奇模样很有趣了。他回答:“我大学在这里读书,本科经济学,研究生法律。”   游跃仰头看着李云济,眼中难掩明亮的崇拜色彩:“哥哥,你太厉害了。”   李云济随口问:“你也想来这里念书?”   游跃忙说:“我当然不行。”   “还没开始做,就说自己不行吗?”   游跃垂下眸,围巾挡住他的半张脸,他若自言自语:“可是,我连圣文伦都考不上。”   李云济没听清:“什么?”   游跃不敢在李云济面前说太多丧气话,摇头说没什么。两人走上了台阶,一扇门从里面打开,一位穿着外套牛仔裤的健壮男人走出来,亲切地过来与李云济打招呼。   “这位是我从前的学长,现在是法学院的副教授。”李云济对游跃说:“他没有见过小真,你不用紧张。”   李云济与男人寒暄几句,两人语速有些快,游跃在一旁连猜带蒙,似乎此行是这位教授带他们在学校里走走,看他们的意思,主要针对的也不是李云济,而是游跃。   李云济与教授简单交谈完毕,一齐看向游跃。   游跃心中大呼完蛋,抓住李云济的袖子试图救自己一下:“哥哥,我、我还是想就和你在学校随便走走......”   “这位教授不大会中文。”李云济抽走袖子,没给游跃留一线生机:“今天他正好有空,就由他陪你游览,中午他也会带你去吃饭。我还有事,傍晚来接你,走了。” 第1章   李云济的确有事,他应邀前往多佛尔出席一场全球论坛,刚抵达会场门口,他接到了季若亭的电话。   “若亭,这么晚还没睡?”   季若亭在电话里道:“睡不着,就起来随便画点东西了。”   “大艺术家的灵感总在深夜迸发,看来又有不得了的作品要诞生了。”   电话里传来季若亭的笑声。“你嘴上是会哄,人却是经常不在身边。”   “等我下周回来一起回夏园看望妈妈,我给你们都带了礼物。”   季若亭若随口问:“听说你还带那孩子一起去了波士顿?”   “嗯,顺便带上他。”   “我看你最近隔三岔五就去夏园,是与那孩子越来越亲近了。”   李云济答:“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谈不上亲近与否。”   “云济......”季若亭的声音低而轻:“为了演好这一场戏这样劳心费力,值得吗?”   李云济站在无人打扰的大堂角落,眼望人来人往的大门,阳光从高处洒落,若神圣的悬临。   “我高中那年父亲去世,母亲信佛不问家事,是奶奶一边撑起公司,一边照顾母亲和弟弟,督促我念书上学,教我管理家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始终站在我这边。”   “我如今所做的这些,都不及她为我们做的一片鸿毛。”   电话里静了片刻,“云济,我很抱歉......”   李云济说的这些事,季若亭都知情,只是今日提起的不是时候。妻子的声音充满歉意,李云济没再多说,结束了这场对话。他进入会场坐下休息等开场,另一边游跃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教授很亲和,有耐心,已经尽量用简单的词汇放慢语速与游跃沟通,然而走在学院阳光通透的建筑里,听教授与他介绍学校的历史,墙上挂画的来历,不同教室的功能,游跃不得不边在手机上查翻译边满头大汗地给回应,手机键盘都快敲出火了。   彼时他还没学会运用可以实时进行语音翻译的软件,李云济又不在身边,教授看出游跃快哭了的表情,大笑着安慰他放轻松。   “李这个人就是喜欢搞魔鬼训练。”教授笑着说:“我带你去吃三明治吧,吃点东西会让你放松一些吗?”   游跃忙说谢谢。教授带游跃去另一个院区的就餐区买三明治,游跃趁空闲低头给李云济发消息。   论坛会场上,李云济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下。李云济拿出来,看到游跃发给他的消息。   [哥哥,今天能不能早点来接我?]   后面附一个哭的表情。李云济看着那个眼泪不停的表情,忍不住一笑。   游跃接过教授递来的三明治,在这一下午强大的心理压力与精神折磨之下,游跃食之无味地吃着冰凉的三明治,忽然就想开了:反正他已经是个众所周知的差生了,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呢?自己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别人不也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吗?人家教授都没当回事,他还扭捏个什么?   游跃提起点精神,主动对教授说:“谢谢您的三明治。”   教授笑道:“不客气,打起精神了吗?”   游跃半懂不懂的,还是点头:“我可以去学校的图书馆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带你去拉蒙特图书馆吧,那里的氛围会更轻松一些。”   日近斜阳,李云济来到拉蒙特图书馆,在公共讨论区找到了游跃。游跃坐在一圈肤色各异的学生之中,身旁就是教授。学生们氛围活跃,乐于讨论,只有游跃像一只格格不入的呆滞考拉,挤在一众大学生中间抱着水杯瑟瑟发抖。   游跃第一个看到他,那目光宛如看到天降救星。李云济走过去,教授终于停下意犹未尽的讨论,起身朝李云济走来:“李!你的工作结束了吗?时间过得真快。”   游跃跟着过来到李云济身边,李云济抬手放在他的肩上把人揽到身边,算作安慰。教授笑道:“我带你的弟弟来图书馆,恰好遇到我的学生们在讨论作业,我就拉着他一起加入了。我们聊得相当愉快,对吧弟弟?”   游跃听了一下午高强度的学术英语,现在正头昏脑胀,只知道教授问他对不对,他点头:“对。”   李云济笑着与教授道谢,邀请对方一起吃晚餐。然而教授与学生们正讨论到兴头上,只将他们一路送出图书馆,道下次再聚。   “你的弟弟很棒。虽然他目前的基础还不大好,另外还有一点点可爱的笨拙。”教授对李云济说:“但是他很勇敢,从未逃避与我们交流。他会变得更优秀的。”   李云济淡然答:“我也这么认为。”   游跃听懂了。他抬头看向李云济,李云济带他离开学校,垂眸看他一眼。   “看什么?”   游跃想问,我竟然很勇敢吗?   你真的也认为我会变得优秀吗?   但他没有问出这个问题。“我还以为你要好晚才会来。你说你要参加一个会议......”   “原本是这样。”李云济漫不经心道:“但我提前离开了。”   游跃愣一下:“为什么?”   “你不是希望我早点来接你吗?”   李云济低头看他的时候,那双黑眸受温暖的阳光影响,其中星点的笑意也像能够融化。   最初的冷漠和不耐似乎已全然消失了。   游跃低下头,小声而谨慎地回答:“是的......我希望。”   晚上回到公寓,游跃吃完饭后说自己想回房学习,李云济心想这小孩倒是积极,随他去了。夜里冷风呼啸,李云济洗过澡回房翻一会儿杂志,关灯睡觉。   半夜一点,游跃从台灯前抬起头。   白天时受到大量信息的冲击,导致一直到现在他的大脑皮层都处于兴奋状态,神经元活跃得满脑子乱蹦。他从平板电脑里找出一篇电影片段原文,把电影下载下来翻来覆去重复看那个片段,然后模仿演员的口音和语气背。原文的单词量很大,游跃一边背一边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坐在桌前,一会儿爬到床上站着,又回到桌前把整篇默写了一遍。   夜风吹得窗户微微作响,游跃背完原文,感觉还不错,没有忘词,很流畅,口音好像也模仿到了。他觉得自己进步了一点,如果明天再进入一个全英文的交流场合,他或许不会再那么害怕了。   下午在学院精英的环绕下彻底感受了一场深度的学术氛围,当时的游跃一度为自己和精英们天差地别的悬殊中自卑到尘埃里,但从嗡嗡的图书馆议论声中脱离出来后,这种无比的自卑和羡慕又化作一种亢奋,持续刺激着游跃的神经。   “咚咚”,很轻的敲门声。李云济从睡梦中半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做梦幻听。然而门轻轻打开了,一个人影悄悄走进来,那谨慎的样子,李云济差点以为是贼。   “哥哥。”一身睡衣的游跃摸到床边,规矩地爬上来跪坐在床沿的位置,只占很小的地方。   他双手撑在床上,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仍能听出点雀跃:“你睡着了吗?”   李云济吸一口气,开口:“你觉得呢?”   他的嗓音里还有刚被吵醒而带来的低气压与沙哑。游跃却宛如一个学魔怔了的小神经, 又靠近一点:“我今晚背下一篇英文原文,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李云济都快气笑了:“你不会明天早上再背?”   “我怕我明天早上就忘了......而且你也不会有空等我复习好再听的。”   如果是平时的游跃,一定不会做这种半夜把人吵醒就为了让人听自己背书的神经事,但今晚的游跃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的学习能力,那股骨子里的轴劲在此时此夜展现得淋漓尽致。   李云济头好痛,他本想拉起被子把这直头楞脑的傻子掀走,目光却瞥到他光着的双脚:“怎么鞋也不穿?”   “我怕穿鞋过来吵着你。”   李云济挺有礼貌地:“你不是直接把我叫醒了吗?”   游跃终于意识到自己学习一晚的成果此刻无法有展示的机会了,他默默且郁闷地准备爬下床,李云济却重新闭上眼睛,往旁边挪了一点:“进被子里来。”   游跃怔了怔,乖乖掀开被子窝进去。被子里温暖,李云济躺在他的旁边,昏暗中看不清脸,只听见他低哑的声音:“背。”   游跃就像一个被按下开关的小机器人,马上张口开始背。李云济听了一会儿,咬字的确比之前听起来舒服一点。再听一会儿,听出来是电影《傲慢与偏见》里的台词。   游跃就趴在他的枕边,隔着半臂的距离,声音轻而温和,含有少年人的一点稚气与清澈。   “你必须知道......你一定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做的。”   “以前我几乎不敢奢望。请你老实告诉我,你的心情是否还和四月里一样?”   “我的心愿和情感依然如旧。”   “如果你的感觉改变了的话......我想告诉你。”   “你把我的躯体和灵魂都占据了,我......我......”   窗外的风声好像变小了,宁静如田野上的薄雾包裹。枕边传来的诵念带着笨拙的模仿,似含有投注的感情,像雾里一飞而过的蝴蝶,翩翩然晃出一条无规律的行迹,飞进绵长的梦境。   第二天一早李云济醒来,枕边已经空了。他换好衣服下楼的时候,游跃已经准备好早餐,给他泡好了咖啡。   李云济坐下喝一口咖啡,注意到对面游跃带着期待的目光,不紧不慢道:“口音有进步。”   这是迟来的对游跃半夜背书结果的评价。游跃等了一晚上,此刻终于放下心,“那就好。”   李云济提醒:“但是不可以再半夜爬我床上背英语了。背诗也不行。”   游跃赧道:“昨晚我有点冲动,以后我会控制好自己的。”   “看你这么爱学习,上午再带你去麻省理工逛逛?”   游跃一口气差点堵在心口,嗫嚅:“说......说好的带我去看海呢......哥哥......”   李云济淡然吃早餐:“你不会想去看的。”   要连续两天高强度浸泡纯外语学术环境对游跃来说还是太心累了,游跃鼓起勇气道:“我想去。”   李云济看他一眼,一笑:“好。那就去看海,走吧。”   游跃本以为自己今天能逃过一劫,然而当站在海岸线上被来自北冰洋寒流席卷吹来的西北风抽打全身的时候,游跃终于明白李云济今天早上那个微妙的笑容的意义了。   李云济的风衣被吹得飞舞,他淡定地低头问:“去沙滩上走走?”   游跃实在冷得受不了,背过风埋头躲在李云济的大衣后面:“不不不了,还是回去吧哥!”   “你看海面上那些正在训练的帆船队迎风起帆多有激情,难道不比你练英语有趣?”   狂野的冷风加上李云济的冷幽默,对游跃简直是双重暴击:“我练,我回去练英语,还是大学城最有趣!”   李云济这才拉开大衣把游跃一裹,把人拎回了车。下午两人去了大学城,中途还和奶奶打了视频电话。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李云济不忙工作,他就会带游跃外出去各种地方,植物园,博物馆,艺术展,波士顿周边的小镇等等。当然,一应交流依然是让游跃进行,李云济只在一旁负责救场。   如果李云济有事,游跃就在公寓看书,或者坐在沙发上看新闻,看电影。   在一周快结束的最后两天,波士顿下雪了。   公寓背后的小花园里积起一层雪,从未见过这么大雪的漓城人游跃宛如发现新大陆,一早醒来就趴在窗户上傻傻地看。吃过早餐后,李云济见他往花园跑,提醒:“要玩雪就把手套和围巾都戴好。”   游跃远远答:“好的。”   李云济穿好羽绒服,正要出门,脚步声又很快过来。游跃快步到他面前,取过衣架上的围巾,递到李云济面前:“哥哥,围上吧。”   李云济弯腰,一手放在柜子上,身体倾向游跃。游跃懂了李云济的意思,举起手臂踮脚,给李云济戴好围巾。   真是位很会被伺候的大少爷。游跃心想。他这样的念头全无贬低之意,仅是单纯的感叹。有的人生来就被好生对待,时而流露出矜贵的姿态时都不令人感到讨厌,至少游跃是如此感受。   两人的距离很近,李云济对游跃说:“玩一会儿就进屋里去,外面冷。”   男人身上温暖好闻的味道,已经是游跃熟悉的气息了。游跃的手从围巾滑落,他回答:“好的。”   游跃目送李云济出门,直到李云济坐上车,黑色的轿车渐渐消失在白银的雪景之中。 第1章   游跃一个人奋力在花园里堆出一个雪人,期间管家来检查暖气和送食材,帮游跃用石子和掉落的枝条给雪人装上眼睛和手。   游跃三五不时就要下楼来看看他的雪人,每一次都要把雪人摸得更圆。   偶尔从书中抬起头走神的间隙,下雪的天色灰蓝,异国的建筑层层向远,天黑以后,点点的光从一个个窗户中亮起。   游跃总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也看到过这样灰蓝的天空,走过大釜区经年老旧的钢筋水泥,一排排住户像千层蛋糕叠上天空,天空被密密交错的电缆线和水管切割成碎裂的蓝色糖片,洒在这块坚硬的蛋糕上。   李云济从公司回到公寓的时候,夜空仍飘着小雪。他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想到什么,来到后门拉开半掩的门。   游跃果然在玩他的雪人。花园里的灯开着,游跃又在大雪人旁边堆了个小的,他的帽子和围巾上都落了雪,玩得不亦乐乎。他转头看到李云济,露出开心的笑容:“哥哥,你回来了。看我堆的雪人!”   一瞬间李云济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少年的脸短暂的与他脑海里的小真重合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看到游跃发自内心的笑容。   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孩子,即使过去的人生孤苦贫困,即使遭遇可怕的人生变故,也依旧会为微小简单的快乐而露出笑容。   这不正是自己想看到的结果吗?他所做这一切不过就是要让少年沉入这场现实的美梦之中,再多像他真正的弟弟一些。   正如从前每一次为了达到一切自己预想的结果而付出的时间和耐心,这次也是一样。   “很可爱。”李云济如此回应游跃,面色沉静温和:“给你拍张照?”   “好。”   游跃没想到李云济会主动这么说,忙到雪人旁边站好。李云济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准备了。”   游跃很少拍照,他有些害羞地站在雪地里,对镜头露出一个不大自然的笑,抬起一只手比一个耶。   李云济拍下一张照片,对游跃说:“好了。今天玩了这么久,该休息了。”   游跃听话地跑上台阶,李云济把照片发给他,游跃拿出手机点开看:“拍得真好。”   游跃的脸颊红扑,鼻子和嘴唇都通红,既是冷,又是玩得兴奋。李云济对他说:“去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   游跃很喜欢他拍的这张照片,看了又看,抱着手机上楼去洗澡。李云济回到客厅坐下,拿出手机点开相册,删除了刚才拍下的那张游跃。   他点开云端把备份的照片也一并删除,随后把手机放到一边,拿过电脑打开办公。   一周的时间飞快过去,离开的前一天,游跃一整天没有出门,因为李云济自早上出门后就一直没有回来过。   没有李云济的允许或陪同,他不敢独自出门。花园里的雪已经快化了,他与管家一起打扫花园和房子,壮起胆子主动和管家聊天,管家是位身材健美的女性,为他做了可口的午餐,还与他分享健身心得。   “您比第一天来的时候看起来开心得多。”管家笑着说。   “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很沮丧吗?”   管家思考了一下,认真回答:“不能说是沮丧,不如说您在我心中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忧郁的美少年。”   游跃拿手机查了一下“忧郁”这个英文单词的意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自己,心想我不是忧郁吧,应该用“没精打采”来形容?还是......嗯,穷酸透顶?   夜幕降临,街灯亮起,管家也离开了。游跃洗过热水澡,抱着平板坐在一楼客厅沙发上学习。   时钟指向十二点,游跃终于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他放下平板从沙发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背,走到玄关见李云济进屋,反手将寒风关在门外。   李云济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游跃走近过去,这才闻到淡淡的酒味。   他试探问:“哥哥,你喝了很多酒吗?”   李云济抬起头,黑眸沉沉的。他面色正常,答:“没有很多。”   李云济与他擦身而过,去了客厅。游跃去厨房用温水泡一杯蜂蜜水,端到客厅时见李云济坐在沙发里,刚燃起一根烟。   李云济极少在室内抽烟。他自己解开了衣领,露出衣领下的锁骨和微红的皮肤。   游跃不知道李云济究竟醉了没有,也不知道他醉后是何状态。他小心地走过去,蹲下来把蜂蜜水放在李云济面前的矮桌上。   “哥哥。”游跃小声唤。   李云济安静地抽烟,垂眸俯视蹲在自己腿边的游跃,烟雾掠过他的双眸,挡住其中所有情绪。   “喝点蜂蜜水,我扶你上楼休息吧。”游跃说:“你看起来好像醉了。”   李云济的唇离开烟,雾落到游跃的脸上,游跃轻轻咳一声,避开烟雾正想站起身,李云济抬手放在他的耳边,指腹抚过他的耳畔。   游跃半跪在地毯上,怔愣地不动了。   “为什么觉得我醉了?”李云济的声音低沉,像是冷的,又好像含着温柔。   “我......”   游跃的声音在李云济的手掌覆上脸颊的时候戛然而止。男人的手心温暖,手指一遍一遍抚摸他的眉眼。酒精的味道像在缓慢地蒸发,上升,弥漫在二人周身每一寸的空间。   “有时候,我依然以为自己在做梦。”   李云济注视着游跃,从游跃的眼睛,鼻子到嘴唇,手托着游跃的脸,令他仰起脸,另一只手上的烟还在缓慢地燃烧。   “为什么你们这么像?”李云济低声喃喃。   “为什么你会......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   游跃双眼眨了一下,像轻轻一颤。他不知如何回答,李云济按得他下巴有点疼,他抬起双手轻轻放在李云济的手臂上,却不敢真的开口让李云济放开自己。   李云济也没有想从他的嘴里得到答案。一夜的觥筹交错,有互敬也有独酌,最后已懒得去管几杯过喉,手中是红酒还是香槟。   如果是小真,他会如何对待一位喝醉的兄长?李云济如何去想,也只能想出一个模糊的景象,因为他们之间没有过这样的场景。实际上他与弟弟的相处时间寥寥,他在高中毕业后前往哈佛念书,那时小真才6岁。大学课业繁重,他还要兼顾公司事务,一年只回家一两次。   后来他研究生毕业回国,进入集团分公司高层,一步步往上到集团核心,期间结婚成家,即使身在漓城,每月回夏园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总是小真主动与他打电话,发消息与他分享生活,即使他无法每一次都回复。   他不会缺席重要的家庭聚会与家人的生日,但若还要要求日常的陪伴,于他而言实有难处。还好除了自己,小真还有很多人陪伴。   直到车祸发生——   直到李云济发现连李叔对小真的了解程度都比自己细致,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李云济,你把一个和小真相像的孩子接回家,亲自指导,费心费力,只是为了奶奶吗?   你是否存有丁点的私心,也是为了慰藉与原谅自己?   “小真,你怪我吗?”   李云济低头,脸庞轻轻蹭过游跃的侧脸。烟被按熄在桌上,他的额头抵在游跃肩上,声音中有一丝隐忍的痛苦:“小真......我也想你了。”   “我不是个好哥哥。”   “我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   游跃跪在李云济面前,男人的手臂环住他,将他紧紧抱进怀里。他听李云济叫自己小真,呼吸很重地落在他的肩头,那浓烈的情绪随着紧贴的身体入侵进了他的心脏,令他也找不着方向地跟着痛苦起来。   李云济抱得他好紧,他却只敢小心地把双手放在男人的背上,一个字也不敢开口。   他不敢打断李云济此刻的“幻想”。异国的夜晚,将寒冷隔绝在外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间,醉意层层发酵。或许对李云济而言,也只有在这个时候, 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痛才能片刻地发泄出来。   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以后,这一夜就会如同黎明前的融雪,静悄悄地流逝而去。 第1章   从美国回来后,游跃继续按部就班地上课、练琴,比之前更加认真对待所有学习课程。除了上课、吃饭和睡觉,他不是在琴房,就是在大书房。   阿梅拉他去外面散步:“少爷,您每天也是要运动的!”   阿梅说得也没错。游跃放下笔,和阿梅出去散步。天气已进入秋冬季,漓城白天的气温仍快二十度,夏园的花开得繁盛,植物园中绿意盎然。   两人沿着花园道走了一圈,躲在树荫下一起吃阿梅买回来的小零食。阿梅知道他吃不惯家里的甜口菜,时而就从外面的街角小店买来零食给游跃调调口味,免得他总是被一日三餐腻得生无可恋。   “少爷,您的大提琴拉得越来越好了。”阿梅吃得嘴巴鼓起,不停夸奖游跃:“我今天蹲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比从前好多了!”   游跃专心吃一块薯角,舔舔手指:“有什么好的,一首练习曲都拉不顺。”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呀,许老师不是也夸了您吗?其他老师都和李叔说,您学习进步好快。”   听她这么卖力鼓励自己,游跃笑道:“嗯,我会再接再厉的。”   两人把吃完的零食袋扔进垃圾桶,刚从花园道的拐角走出来,游跃就看到了站在花圃边望着一朵花出神的白萱。   白萱转过头,怔怔看着游跃。距离游跃上次见到她,她的鬓发白了许多,头发松松挽着,身形消瘦,五官秀美,一双美目却了无神采。   游跃轻声对阿梅说:“你先回去。”   阿梅哪想到会遇到夫人,忙鞠躬打个招呼,小跑走了。游跃面对白萱,想起最初来到夏园的那一晚,这位失去孩子的女人情绪失控地冲到自己面前。他为此心有余悸,怕自己说错一个字、做错一个动作就会触及到她敏感的神经。   “夫人,您好。”游跃谨慎地措辞。   白萱听到他的声音,缓步朝他走近几步,又走近几步,直到来到他的面前。那目光太复杂了,像是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偶遇一个许久不见的宝贝,又是在看一个已经离去的亡魂,下意识想要给予思念和温柔,却清醒地认知出虚假,而感到失控的痛苦和恨意。   “云济怎么教你的?”   白萱的眼角发红,双臂横在胸前抱紧,声音有一丝颤抖:“谁让你出来乱逛了?”   游跃后退一步:“对不起,我这就回去。”   游跃正要转身,却听白萱喃喃开口:“你一点都不像。”   “你只是个替代品。”白萱红着眼眶冷冷注视游跃,眼中泪光隐现:“无论云济如何对待你,教你......你永远都没法代替小真的位置。”   明媚的阳光洒落生机勃勃的花园,游跃站在阳光下,面色白而浅淡。他诚心诚意地开口:“是,我永远都不会真正代替他的。”   他的声音降得低弱,如随风轻散:“因为......我也有自己的名字。”   白萱直直看着他,惨淡的唇微微颤着。不远处绿茵白墙下出现一道人影,李云济高大的身影从花丛中走来,行至二人面前。   “妈。”李云济仿佛没有看到白萱眼中的泪痕,似乎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的模样,“我和若亭来看你,到处没找到你的人,原来在这。”   白萱僵硬地转过头,胸口仍在微微起伏,无法平静。李云济平淡开口:“该吃饭了,走吧。”   李云济看向游跃,示意他也过来。游跃还没说话,白萱就先开口:“我不想看到他。”   “您需要习惯。”即使自己的母亲如此开口,李云济的情绪也没有一丝变化:“到明年过年聚会、奶奶的寿辰,你们都要共处一室。”   白萱僵硬站立片刻,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游跃走上前来,李云济揽过游跃的肩膀走向主宅,游跃怕刺激到白萱,试着问:“哥哥,要不还是下次再......”   “没有那么多下次。”李云济说:“听我的话。”   游跃不再说了。   他再次来到主宅,奇怪的是分明都在夏园,比起更小更偏的副宅,主宅的气息总让他感到压抑。   午餐已经准备好,季若亭带着李君桐坐在桌边,见李云济与游跃一同进来,脸色微微变了变。   季若亭看一眼白萱,白萱面无表情到李君桐身边坐下。五人各自落座,游跃面对眼前一桌精美的菜肴,预感自己这一顿饭又要胃痛了。   季若亭主动开启话题:“妈妈,云济这次从波士顿回来给我们都带了礼物。您的礼物放在客厅了,吃完饭就拆开看看吧。”   这一路走回来,白萱竭力平复了心情,也知道季若亭在缓和气氛,勉强接道:“好。云济送了你什么?”   季若亭笑道:“云济拍了列维坦的一幅画送给我。”   “他最会投你所好,疼你得很。”白萱深吸一口气,转而面向李君桐:“桐桐,爸爸这次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回来呀?”   李君桐慢吞吞咀嚼,没回答。季若亭替小孩回答:“云济给他带回一套作者亲笔签名的自然生物绘本,他已经看了一上午,喜欢得很。”   白萱却只看着李君桐:“桐桐,怎么不理奶奶?”   李君桐看她一眼,目光清凌,依旧不声响。游跃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感到一丝静谧的窒息。   白萱得不到小孩的回应,固执地又问了一遍:“奶奶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就不理奶奶呢?”   李云济放下餐具。季若亭反应很快,倾身搂住李君桐,手不着痕迹地护住小孩的身体:“妈妈,你知道桐桐不爱说话的。”   游跃不敢动筷子,紧张地看向李云济。李云济沉静道:“妈,桐桐谁都不理,不是只对你这样。”   白萱紧闭双唇,勾起一个自嘲的笑意。   气氛实在算不上和睦,季若亭转移话题,问游跃:“去美国一趟回来,感受如何?”   其他人都看向他。游跃骤然成为视线焦点,手心一下就紧张得发热了。   他想出一个词:“我受益匪浅。”   他看到李云济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心中放松一点。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季若亭也笑起来:“听云济说,你连出国去玩都在学习,还和哈佛教授与学生一起研讨,相当了不起呢。”   这可太往他脸上增光添彩了,他只是杵在那群学生里充当木头桩子而已。游跃讷讷地:“我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   白萱忽然开口:“听说你从小在大釜区长大?”   游跃没想到话题怎么突然跳到自己的真实经历上,他回答:“是的。”   “读的什么学校?”   “小学和初中在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高中在崇明中学。”   这两个学校皆位于大釜区,都是不入流的差校。   白萱:“听云济说你学习很认真,那为什么当初没有考上更好的学校?”   季若亭在一旁道:“妈妈,他在福利院长大,经济条件和学习环境都很有限。”   “我记得政府一直有这方面的救济金吧?”   “的确如此......”   游跃忽然镇定开口:“是的,有救济金,我的哥哥谢浪也一直在勤工俭学,给我生活费和学费。他与我是相同的生活环境,但他就很优秀,考上了大学。”   一直沉默没插话的李云济静静看他。游跃尽力让自己平静地与白萱对视,诚恳答:“曾经是我不懂事,不懂得什么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现在我受到了你们莫大的帮助,我......我什么都没有,我无以为报。但我会竭尽所能达到哥......达到李先生的要求,我一定遵守承诺。”   桌上静了,只有李君桐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兀自吃自己碗里的食物。   “妈。”李云济终于开口:“伤害他也不会让你得到任何缓解,别再这样做了。”   白萱面色苍白,细瘦的手放下餐具,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我吃饱了。”   白萱离开了餐厅。李云济见游跃一副毫无胃口的样子,说:“吃饭,吃完回去继续练琴。”   游跃感觉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但李云济很淡定,季若亭很淡定,李君桐......比谁都淡定。于是他也只能好好吃完饭,赶紧回副宅去练琴。   李云济与季若亭难得都回到漓城有空,便把李君桐接回公寓住。白天季若亭在家陪儿子玩,李云济晚上回到家时,夜已深,小孩大概已经睡下了。   他洗过澡回到房间,房里灯光半暗,有淡淡好闻的熏香味道。季若亭穿一袭丝绸睡袍半靠在床上,落地窗外远见高楼与海湾,繁荣之城的华灯倒照夜空,勾勒季若亭映在窗上美好的身形。   季若亭拿起遥控器,降低荧幕音量:“等你等得都要睡着了。”   季若亭是个气质清冷的美人,对谁都淡然有礼,只在李云济面前流露出生动鲜活的一面。他拉过李云济的手,起身吻上李云济的唇,李云济搂过他柔软的腰。   季若亭抱紧李云济的脖子,唇舌缠绵间喘息嗔怪:“还以为你今天也没兴趣......”   李云济低笑一声:“我有那么不识趣吗?”   或许是太多天没见,也或许是氛围正好,长久沉积的情欲终于被缓缓点燃。季若亭纤白的手臂抚摸男人健硕的脊背,呻吟一声接一声。   “云济,云济......”季若亭鬓角出了汗,“这次不要戴套吧......”   李云济停顿片刻,笑道:“一个都顾不上了,还想要一个?”   “可是——”   季若亭的话语断在短促的叫声中,呻吟渐渐支离破碎,不成语调,他轻易迷失在李云济给予的欲望浪潮之中,再无法思考任何事。   第二天李云济早早起床出门,公司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处理。到公司后处理邮件和文件,开会,转眼一上午就快过去。   李云济刚回办公室坐下喝水,秘书的电话打进来:“李总,李岚先生来找您,正在会客室等候。”   李云济:“让他直接进来。”   不一会儿办公室的门打开,一身休闲西装的李岚走进来:“云哥,没打扰你忙吧?”   李云济说:“装模作样。有事就直接打我私人电话,还让秘书转述做什么。”   李岚煞有介事:“我今天是来例行汇报工作的,见我上司当然要按规矩来。”   李岚现在李氏集团名下一家科技公司任总经理,他自己从小爱好新潮,喜欢各种高科技,自己做老板后更十足锐气,公司已在国际移动端与游戏市场牢牢占据一席之地。   李云济:“有话就说。”   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李岚这种天天浪得找不着人的。李岚扯扯领带,在沙发坐下:“前几天海龙王那小蛮子不是回来了嘛——”   “......”李岚一开口李云济就无言:“好好一个小姑娘,不要给别人起这种外号,没修养。”   海家的宝贝女儿海松月,也是他的妻子季若亭的表妹,精灵可爱的一个女孩,只因属相为龙,性格——稍有娇蛮,就被李岚这口无遮拦的竹马哥哥取了个既不优雅也不可爱的外号“海龙王”。两人一见面就吵闹,年年如此。   李岚小声嘁一声:“什么小姑娘,小霸王还差不多......好吧,海松月她回来过生日,然后她爸妈我爸妈非要我带她去吃饭,这吃饭的时候吧,我们就聊起海杉......”   海杉是季若亭的表弟,与小真一同在那场车祸中丧命。听到这个名字,李云济手中的笔一停。   李岚观察他的表情:“云哥,我也不想在你面前提起这件事,但是我确实绕不开。”   李云济平静开口:“你说。”   “你可能不大清楚,海松月和海杉虽然是兄妹,但两人关系一直不算好。海松月不喜欢他的哥哥,当时我们说起车祸,她说了一句话——她说,‘还不是海杉造下的孽’。”   李云济皱起眉。   “当时司机是圣文伦中学助学会的副主任邱复,为了升职的事几次登门拜访海家,但海杉一直按着他没动。”李岚说:“听海松月说这邱复就是海杉的狗腿,天天跟在海杉屁股后面鞍前马后,但海杉不喜欢他,有一次他们还在家里的书房争执起来了。”   “我查了一下邱复,这人风评不好,助学会的人都不喜欢他。云哥,你说......”   李岚说出自己大胆的猜想:“这场车祸,会不会是人为造成的?” 第1章   李云济:“你的意思是,邱复为了报复海杉没有提任自己而制造了这场车祸,不仅拉两个无辜的人下水,还顺便把自己也撞死了?”   李岚挠挠头:“也不是这么想。哥,你觉不觉得既然邱复人缘这么差,说不定是有人想报复他?”   “警察已经调查过那名疲劳驾驶的大车司机,他与当时车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存在社会关系,也没有过往犯罪记录。”   “好吧。”李岚悻悻道:“其实我是觉得奇怪,邱复这人能力那么差,之前一直在圣文伦做行政,不知道海杉为什么会看中他,后来关系又那么僵。”   海杉此人,李云济并不了解。他与海家来往不多,海家的事情向来都是季若亭去打点。只是从前见过几次面,面观这人笑脸盈盈,亮白水滑的脸上一股纵欲之气,从此就微妙嫌弃地保持了距离。   李云济思考半晌,对李岚说:“我知道了,这件事你不用再过问。”   云哥这么说,那就是心里有了打算。李岚站起身:“行,我肯定不跟你添乱。走了云哥。”   “急着去陪松月吃饭?”   李岚像被踩了尾巴的大猫:“我陪一小屁孩吃饭干嘛?”   “男人陪伴自己的未婚妻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当代的指腹为婚就是封建余孽!”李岚气哄哄逃出门,扔下一句:“云哥你的思想太不开放了!”   思想不开放的李云济下班回到家,进李君桐房间看看儿子。李君桐正坐在桌前画画,听见声音转头看他一眼。   李云济到他身边坐下,捏一捏儿子的脸。   “我不封建吧。”李云济说:“你都这么大了,也没急着给你找媳妇。”   李君桐没理他莫名其妙的爸,专心画画。季若亭走进来,笑着说:“干嘛一回来就骚扰桐桐。”   “想儿子了。”   “儿子下周过生日,有没有想好带他去哪玩?”   季若亭不提,李云济还真忙忘了。他面色不改,答:“就近去新加坡玩两天吧,可以吗桐桐?”   李君桐点头。李云济又问李君桐:“也带你小叔一起去玩好不好?”   季若亭一听这话,面色微僵。他皱起眉刚想说话,李君桐就问:“哪个小叔?”   “那天和你一起在家里吃饭的小叔。”   李君桐头也不抬答:“可以。”   两个大人离开房间,季若亭在走廊上拉住李云济:“云济,我们一家人出去玩,带一个外人做什么?”   李云济说:“你把他当作小真就好。”   季若亭气窒一下,无奈又好笑:“要培养他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在乎这一两天吧?”   “没那么多时间。要尽快增加他的见识和对家庭的认知,以免他总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况且桐桐不是挺喜欢他?难得能给桐桐找个伴。”   “你怎么看出来桐桐喜欢他?”   “桐桐要是不喜欢,就不会答应我们带上他。”   季若亭不说话了,李云济看向他:“你好像不大喜欢?”   季若亭目光微闪,偏过头:“......我只是还不习惯那张太像小真的脸。”   ——况且无论他说喜欢还是不喜欢,都不会改变李云济的决定。季若亭太清楚自己的丈夫表面有多温柔,内在就有多自我。   而他也正被这样的李云济牢牢握住,深陷其中。   游跃得知自己要和李云济一家人去新加坡游玩的时候,下意识开口拒绝:“我就不去了吧。”   李云济正坐在一旁翻看他的作业本,闻言抬眸:“怎么?”   “你们一家人出去玩,带上我好多余。”   李云济提醒他:“你现在的身份也是我们的家人。从前我也会带小真一起出游。”   游跃只好说:“我还要练琴。”   “我发现偶尔带你出门比让你天天在家里上课更有成效。从波士顿回来后,你的状态变好不少。”李云济看完他的作业本,放到桌上:“作业完成得不错,字也端正了。”   能得到李云济的夸奖,游跃很高兴。都这样说了,他也只能答应下来。   游跃发现自己渐渐能面对一个个突发事件,或是一些原本他光是想象都恨不得逃离地球的场面了。或许是在住进夏园后,近距离接触到在这座庄园中生活的人,那种遥遥仰望的光环感便逐渐淡去。无论如何,大家也只不过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凡人罢了。   但只有李云济在他心中的光环感始终不曾淡去。不知为何,明明见过他的冰冷无情,见过他的痛苦脆弱,游跃却仍忍不住地仰视他。   是因为他拥有太多自己希望拥有的特质了吗?稳重 ,强大,与生俱来的傲慢,自如的冷漠与温柔。不畏惧任何人与事物,也不受世俗条框的束缚拘泥。   为了达到目的,早已计算好所有的代价。   李君桐的生日前一天,一行人抵达新加坡。游跃一人一间房,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季若亭不大喜欢自己,或许是因为自己站在一家三口中间真的很像一个大号电灯泡,也或许是自己顶着一张和死去的李梦真太像的脸,让人观感不适。   游跃婉拒了他们一起前往酒店顶楼吃晚餐的邀请,他说自己的课还没听完,也想早点休息。李云济没有强求,让酒店给他送晚餐到房间。   游跃洗过澡,戴着耳机坐在床上听英文教学的专业课。他听到门铃响,起身去打开门,门外李君桐穿一身整齐的睡衣,站在门口。   “桐桐?”游跃没想到他一个人来找自己:“怎么了?”   李君桐说:“我也想看宫崎骏,爸爸说你的平板电脑里有。”   游跃稀里糊涂让开,李君桐问:“我打扰你了吗?”   游跃忙答:“没有。”   李君桐这才走进来。他去沙发上坐下,游跃拿起平板投屏到房间电视上,他的确在平板电脑里下了好几部宫崎骏的动画。他问:“桐桐,你想看哪部?”   李君桐:“看猪在天上飞的那个。”   游跃呆滞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默默翻出了《红猪》。他转头见李君桐远远地坐在沙发上,拍拍自己身边:“过来坐床上看吧,你那里离电视有点远。”   李君桐爬起来,到游跃身边坐下。电影开始了,游跃关掉大灯,抱来两个枕头,递给李君桐一个。   “桐桐。”游跃试探问:“刚才你们聊起我了吗?”   李君桐专心看屏幕:“爸爸说你喜欢看宫崎骏的动画片,我说我也喜欢,爸爸就让我来找你玩。”   “噢。”   是要过夫妻二人世界,所以支走了小朋友吗?游跃想着。他不打扰李君桐看电影了,《红猪》他看过一遍,但他很愿意再看一遍。一大一小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电影,气氛奇怪的和谐。   电影进度刚过半的时候,门铃又响了。游跃跑过去开门,这次是李云济站在门口。李云济穿一身深色浴袍,身上有沐浴后的清爽香气,浴袍领子低,隐隐裸露结实的胸肌和被热水冲浸后清爽的皮肤。   “还没看完?”李云济问,声音低缓。   游跃的视线短暂地不知往哪放,他看向地毯:“没有。”   李云济走进房间,李君桐看得太沉浸,完全不理周遭,李云济自然地到床边坐下。   游跃不知道自己该去哪,李云济见他傻站在墙边:“床这么大,我占你位置了?”   游跃这才挪过去,爬床上坐好。李云济揉了揉眉心,出一口气。   游跃:“哥,累了吗?”   “还好。打了一晚上电话,才抽空洗了澡过来。”   原来是忙工作去了。游跃说:“要不你回房去休息,等桐桐看完,我送他回来。”   李云济不答他的话:“明早和我们一起吃早餐,然后去环球影城。总是躲着我们做什么?”   游跃只好说好的。他的身份实在是尴尬,其他人都对他不冷不热,只有李云济不与他开一点玩笑,一丝不苟地把他当作亲弟弟对待。   李君桐看完电影,李云济牵着他回房了。游跃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堪堪睡着后,又做起梦。漓城的夏天漫长而湿热,每当台风挟裹暴雨过境,学校宿舍的那扇小窗就摇摇欲坠,游跃每次都担心它被彻底吹垮,但每一次,小小的窗户都从暴风雨中勉强挺了下来。   游跃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宿舍像大雨中漂流的鱼缸,奔流的水汽,漫天折射的灰蓝色彩,自霉斑蔓延的墙顶漂流、闪烁。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宿舍的门打开了,发出悠长的木头嘎吱声。   谢浪修长高挑的身影站在门外,狂风暴雨在谢浪的身后上演一场世界末日的景象。   “跃跃。”谢浪叫他:“走了。”   游跃从床上坐起来:“去哪?”   “带你去游乐园玩。”   游跃穿好鞋起身。末日的暴雨之幕与灰光模糊了谢浪的身影,游跃牵住谢浪朝他伸来的手,没有实感,像握住一把冰冷的空气。   游乐园,谢浪只带他去过一次漓城的游乐园。谢浪拿了奖学金,让游跃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可游跃无论看哪一个游乐项目都觉得很贵,最后也没玩几个项目,让谢浪请自己吃了一顿车仔面,就回学校了。   “你又拿奖学金了吗?”游跃问。   谢浪不答,牵着他离开宿舍。走廊外狂风大作,扑面的水汽让游跃快难以呼吸。游跃说:“谢浪,我们还是去吃车仔面吧。”   “不喜欢游乐园吗?”   游跃抬起头,牵着他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李云济。狂涌的天空暗了下来,黑云如千军万马杀城而来,暴雨雷鸣咆哮。   游跃的心跳声疏忽重了。李云济的手心很热,像火一般烫到了他。黑暗模糊李云济的脸,他像一道漆黑的守护神伫立漩涡的中央,高大的身影挡去所有风雨。   “喜欢。”游跃喃喃。   “喜欢为什么要逃走?”   因为我是假的。游跃无声回答。   “对你这么好,还不够吗?”   李云济的手心太烫了,热化作迸射的火星冲入重重大雨,沿着亿万雨珠的来处烧至云层,天空烧裂开无数光迹的碎痕。   “......够。”游跃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脏深处寂静的回响,没有暴雨的震荡,也没有火星的碎落,愈渐平缓,熄灭。   当然够。   即使这一切皆是镜中花,水中月。 第1章   第二天四人前往影城。游跃是第一次走进这么大的游乐园,花车巡游的时候,他惊叹地看着一个个卡通人物坐在花车上,走在最前面胖胖的仙女教母摇晃着魔法棒冲他抛飞吻,游跃受宠若惊地挥手,等巡游队伍都走过去了,他还巴巴地看。   一回头,就看见李君桐背着星黛露书包,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自己。   游跃很尴尬,不远处李云济和季若亭买来冰淇淋,给他们一人一个。夫妻俩戴着大黑超,为了配合这次游玩主题,穿着都比平时休闲许多。   季若亭对李君桐说:“桐桐,你带小叔去玩好吗?”   李君桐点头,示意游跃跟自己来。游跃像个跟班跟在他后面,李君桐带他玩太空堡垒,游跃坐在过山车第一排大叫,李君桐一脸冷酷坐他旁边;去玩黑暗过山车,激流勇进,两人被水淋得一头湿,出来没一会儿就晒干了;又去玩变形金刚大对决,太空站。   这么大的游乐园,游跃竟然一点都不累。直到快日落斜阳,李君桐去纪念商品店买东西,店里琳琅满目,游跃眼花缭乱。   李云济来到他身边:“想要什么?”   “我没有想要的。”   李云济转头对李君桐说:“桐桐,你挑。”   李君桐自己去逛,买了一篮子东西,结账后从袋子里拿出一根星星仙女棒,递给游跃。   众目睽睽之下,游跃好难为情:“给、给我的吗?我不用的。”   李君桐把仙女棒放到另一个袋子里,又拿出一对小黄人放进去,一起递给游跃。   “桐桐送你的。”李云济说。   游跃没想到李君桐竟然会给自己买礼物,他接过袋子:“......谢谢你,我很喜欢。”   几人离开纪念品店,李云济见游跃在想什么的样子,问:“怎么了?”   游跃抬起头,踯躅道:“我都没给桐桐准备礼物。”他没有钱,想来就算有点钱,买来的礼物桐桐也看不上。   “你陪他一起玩就很好。”李云济随手整理一下游跃因玩得太欢乐而乱翘的头发,“他今天很开心,多亏有你。”   游跃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看出他开心的?”   “如果他不想玩,就会坐着不动,什么也不做。”   “原来是这样......”   不远处季若亭给李君桐整理好衣服,他看一眼站在一起的李云济和游跃,目光落在游跃的脸上。   晚上在餐厅吃饭,李云济带李君桐去了甜品区,游跃与季若亭对坐,面对季若亭的时候,游跃不知该如何找话题,只好拿起水杯喝水。   季若亭开口:“你今天应该玩得非常开心吧。”   这不是个问句。游跃以为自己今天一直和桐桐在一起,让季若亭不高兴了,忙说:“我很少去游乐园,今天可能有点忘形......抱歉。”   “有什么好抱歉的呢?”季若亭面色淡淡的,“云济要把你当弟弟,只会不遗余力地对你好,关心你,宠着你。谁遇到这样一位‘哥哥’不会开心呢?”   游跃一愣。季若亭看着他的脸,声音渐渐降得缓慢而冷:“所以你一定要再更像小真,你越像,他就越疼你;你越符合他的期待,他就更多把目光放在你的身上。现在看来,你做得很好。”   “从前小真就像你这样粘着他的哥哥,比谁都喜欢云济,把云济看作世界第一。”季若亭笑了笑:“我猜你也是这么看待云济的,对吗?”   游跃下意识答:“不,我只是......”   “从前云济只要得了空闲出游,就一定把小真带在身边。小真最会撒娇,只要他求云济,云济就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一种隐约而古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游跃从季若亭的话里模糊体会出些不寻常。他尚不能分清这种不寻常是季若亭所描述的李云济与亲弟弟之间的亲密关系,还是其他什么。   这时李云济带着李君桐回来,季若亭若无事发生,转头对李云济露出笑容。游跃低下头看自己眼前的盘子,精美的餐具,美味的食物,昂贵的餐厅,与窗外同样昂贵的梦幻夜景。   这一切与他而言原本如此的陌生。他从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在虚假的欢愉中忘我,妄想一份谁都想要的快乐。   这顿晚餐游跃几乎没有说话。他不敢看季若亭和李云济,好容易挨到回酒店房间,手机响起,李云济打来的电话。   游跃接起电话:“哥哥,有什么事?”   李云济在电话里反问:“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当然可以。”   “今天晚上怎么都不说话?”   “我......玩累了。”游跃发觉自己口不对心的能力越来越强,这也算是成长之一吗?“刚洗完澡,现在困得眼睛睁不开。”   李云济在电话里笑了一下:“那就睡吧。明天回家,晚安。”   游跃放下手机,闭上眼。   一个小时后,游跃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到桌边坐下,打开平板电脑,调出课程开始听课。   他就这样复习完一套生物基因课程,放下笔的时候,窗外已晨光熹微。游跃镇静地去床上躺下,睡了一个小时后起床吃早餐,与李云济他们坐下午的飞机回国。   那天晚上季若亭说过的话如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梗在心口的角落里,时刻地让游跃别扭和不自在。他直觉地感到季若亭不喜欢李梦真。这种不喜欢隐藏在季若亭对谁都冷淡的外表之下,从不在李云济面前展现一丝一毫。只有在他这个与李梦真面容相似的外人面前,才会有所泄露。   十二月的漓城微有寒意。夏园仍是一片绿,山茶与瓜叶菊开得茂盛,植物园温室中的花快开满玻璃墙。到了游跃第二次月考的日子,这一次他不仅顺利通过所有专业课考试,在大提琴考试结束后,许琳宜大笔一挥,终于给了他一个及格分。   游跃都快感动哭了:“许老师,多谢您手下留情。”   许琳宜被他的话逗笑:“我可没有手下留情,你的进步我都看在眼里,你是凭自己的本事及格。”   说来丢人,光是及格就已经这么费劲了。这一个月游跃练琴练得快废寝忘食,手臂疼了好,好了疼,好几次梦里都在拉琴,醒了耳朵里都是嗡嗡的琴弦震鸣。许琳宜改变了对他的教学方式,她发现与游跃去讲一些抽象的感受反而很难引导他,便干脆教游跃如何正确地打点,根据五线谱判断某个音阶应该让弓抬到哪个位置、某一节空弦应该精确到几秒以内。   许琳宜其实不喜欢这种教学方式,让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填鸭。但没办法,要教会一个没有天赋又要短期出成效的小孩,她只得因材施教。   游跃把自己的成绩表拍下来发给李云济:[我各科都考过了!]   半小时后,李云济回复他:[不错。]   游跃有点着急,非常想问那他可以去医院探望哥哥了吗?但他又想,李云济应该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游跃辗转忐忑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一辆车驶入夏园,李拙来到了副宅。   “云哥说今天给你放半天假,我带你去医院。”李拙仍是一副温和内敛的模样,一身妥帖的大衣,高挑玉立:“我们现在走?”   游跃刚吃完早餐,连忙往楼上跑:“我去拿东西,马上下来。”   李拙开车带游跃抵达医院,谢浪的病房在住院部大楼高层,单独一间。游跃走进病房,房里整洁安静,空气中是消毒水和清爽的淡淡皂香味,病床上,谢浪静静躺在那里,瘦而苍白,被仪器和导管包围。   游跃来到床边。谢浪剃光了头发,脑门上留着开颅手术后的缝合疤痕,脸、脖子上仍残留车祸发生时的伤痕。那张原本温柔俊美的脸也在伤痛的消耗下失去了神采。   谢浪被照顾护理得很好,除了消瘦与伤疤,浑身几乎与从前没有变化。游跃轻轻摸谢浪骨节突出的手指,小声唤:“谢浪。”   病房里两名护工提着毛巾和刚换下来的床单被套离开病房,一旁医生对游跃说:“护工刚给谢浪清洗过身体,饭也喂过了,每隔一个小时他们会来翻身按摩。”   游跃十分感激:“谢谢你们。”   “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李拙问:“恢复程度如何?”   医生清清嗓子,有一点紧张,毕竟这位医院院长的儿子、年轻有为的肿瘤科主任就站在自己面前。“身体各项机能都还可以,目前在用脑深部刺激术进行治疗,意识水平还没有很明显的改善。”   游跃默默看着谢浪,李拙在一旁温声道:“可以与你的哥哥说说话。”   游跃转过头:“他听得到吗?”   “说不定呢。”   李拙与医生暂时出去,把病房留给他们兄弟俩。游跃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装起来的护身符,放在谢浪枕边,小心地往枕头底下塞了塞。   “这是我拜托梅去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游跃说:“我现在住在别人家里,梅是他们家的佣人,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大。”   “出车祸的时候,和你坐一辆车的李梦真不在了。”游跃趴在病床护栏上:“他的哥哥找我,让我扮作李梦真。他的奶奶九十岁了,做过心脏手术,他不想让奶奶伤心。”   “我答应了。谢浪,你住院的钱全都是他给的,他还给我请老师教我念书,礼仪,大提琴......我现在还会骑马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虽然我知道,这些其实都不是给我的。”   “谢浪......我又想考大学了。”   游跃的声音很轻:“我还是想学医。等你醒了,我想办法给你治病。”   “这一次,我不想再放弃了。” 第1章   “圣、圣诞节就要和奶奶见面?”   游跃手一抖,手里的小饼干掉在地毯上。李云济露出微妙的嫌弃表情,游跃忙拿过纸巾把饼干捡起来,就要往嘴里放。   李云济眼皮一跳:“掉在地毯上的就不要吃了!”   游跃吓一跳,讪讪把饼干扔进小垃圾桶。两人正在影音房看电影,电影放起结尾曲的时候,李云济提起圣诞节要带他去见奶奶这件事。   “美国学校圣诞节放假,你也要从圣诞节开始放假,一直到明年二月收假。年末先带你和奶奶见一面,等二月过年还要一起吃年夜饭。”   游跃放弃挣扎:“好的。”   电影结束了,李云济拿起酒杯:“好了,去睡吧。”   李云济已经洗过澡换上睡袍,看样子是还要独自喝点再回房睡觉。他今天白天与季若亭一起把李君桐送到夏园母亲身边,然后季若亭回去了,李云济却过来副宅和游跃看电影。   还是动画片。   游跃也逐渐察觉到了李云济在家庭角色中的一种微妙感。毫无疑问他是个有能力、有责任心的男人,是个耐心好脾气的父亲,温柔对待妻子的好丈夫。   但仍有一种隐晦的距离感藏匿在李云济与他的妻子和孩子之间。游跃渐渐发现这种距离感并非李云济刻意为之,李云济周身的空间边界很长,只不过一层层的光辉掩饰了他不对外开放的内心。   这是个骨子里就冷淡的人。   晚上游跃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小黄人,一直在想李云济的那些表现。不与妻子一起回家,也不和母亲孩子住在一起,却反而经常来副宅过夜,宁愿和他这个假弟弟一起看动画电影。   是回避亲密关系吗?游跃脑子里冒出这种词。他最近在大书房翻到心理学相关的书,讲的是人在社会关系中的心理呈现。书上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顽疾和伤疤,再如何去治愈,也会留下疤痕。   这样一想,李云济在他心中竟然变得更生动了一些。   无论再如何逃避时间一天天过去,与奶奶见面的日子还是到了。游跃早上四点睁开眼,强迫自己闭眼一个小时,重新入睡失败,他只能爬起来洗漱穿衣,游魂般下楼给自己煮咖啡。   他钻进琴房,低沉的琴音隐隐传出,连绵不绝。早上六点半,李叔和佣人起床,阿梅睡眼朦胧地从房里探出一个脑袋:“乐姐,我怎么听到家里有船在鸣笛?”   乐姐训了一声,把她拎回房间。等到李云济九点来接人,他一进门看到李叔和几位佣人趴在琴房门口听,奇怪:“怎么了?”   一佣人面露感动:“云济先生,少爷的大提琴造诣又有精进,今天的琴声好有情感,让人听起来悲伤又感动。”   李叔:“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   李云济无言。他推门进去,游跃已经换好衣服,一身淡蓝色的高领毛衣衬得他皮肤白皙。阳光照亮他的脸庞,他低头专心拉琴,脸色......纠结郁郁。   李云济敲敲门:“该出发了。”   游跃如梦中惊醒,忙放好琴过来。等他走近,李云济抬起他下巴端详他的脸,皱眉:“和奶奶见面有这么痛苦?”   游跃镇静道:“不,我很高兴。”   李云济好笑:“放心,李岚和李拙也在,如果你露出马脚,他们也会帮你圆回去。”   游跃像个即将奔赴考场的考生,尽管努力做了准备,依然患上考前综合征: “好的。”   李清平一家住在赤波湾新渡区,低调的主宅掩映在街道绿树中。车拐进绿茵道,游跃跟在李云济身后下车,走上台阶的时候不小心绊到脚,一脑门撞李云济背上。   李云济被撞得一顿。游跃捂着鼻子尴尬站在他身后,李云济叹一口气,抬手揽过他的肩膀,与他一同进门。   家中布置清雅温馨,李云济与游跃慢慢走过走廊,李云济问:“你也和奶奶通过不少电话了,觉得奶奶如何?”   游跃答:“很好,很慈祥,爱笑。”   “你别看她对你温柔,当年她督促我念书可是严厉得很。”   游跃听了笑一下:“奶奶肯定很爱你,对你寄予厚望。”   “就是这样。”两人走到楼梯前,李云济站定脚步,转身面对游跃:“笑一笑就好了。”   游跃愣住,李云济取出玉佩,挂上他的脖颈,接着将他搂进怀里,抱住了他。   熟悉的、淡淡的冷香再一次拢住了他。他听到李云济的声音很低地在自己头顶响起:“这样抱着你,感觉好点了?”   李云济的怀抱温暖好闻,游跃的鼻尖曾到质地柔软的毛衣表面,甚至感受到毛衣里暖热的皮肤。   这个拥抱让游跃想起在波士顿的那个夜晚,暗光摇曳的房间,李云济紧紧地抱着他,他能看清李云济脖颈皮肤的细腻纹理,近看无比漂亮的鼻梁,淡色的薄唇。   游跃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松开,反复几次。他最终受无名的情绪驱使,迟疑地环住李云济的腰,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李云济安抚地摩挲他的背,耐心十足:“抱一会儿,就开开心心地进去见奶奶,知道了吗?”   游跃“嗯”一声。紧张的情绪逐渐褪去,这时,楼上传来淡然的一声:“云济。”   游跃心中一惊,想从李云济怀里抽离出来,李云济却稳定地环住他,神情自然地抬头看向楼梯上站定的季若亭。   “该进去了。”季若亭温和道。   李云济退开一点,低头看游跃的神情:“可以了?”   游跃深呼吸,点头。李云济与他一同走上楼,经过季若亭时对他说:“还以为你今天不来。”   季若亭冲他一笑:“我也想奶奶了。刚刚还和奶奶聊起你,就想着出门来看看你们到了没。”   他的目光落在游跃身上,面色淡了,挪开目光。李云济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推开房间的门。   房中吴商记,李清平和他的妻子严乐晴,李拙与李岚一齐看向他们。   吴商记喜上眉梢:“小真!”   李云济的手自然地放在游跃背后,稍往前一推,若有一股力量注入游跃的后背。游跃快步过去,弯腰抱住老人:“奶奶!好久不见。”   李清平笑道:“小真可是一回国就马不停蹄来看您了。”   “好,好。”吴商记捧住游跃的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小真知道我想他,一放假就过来了。”   身后李云济开口:“奶奶,我呢?”   李清平接一句:“你还用说么?你奶奶最爱的就是你,我这做儿子的天天陪在身边都不够,就惦记你呢。”   李云济没接腔,坐下时顺势让游跃坐在他身边。李岚问:“小真在波士顿住得还习惯?”   “那当然,我去哪里都能适应得很好。我哥还带我到处玩,奶奶,我买了一条围巾,特别软,你试试。”   李清平说:“小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到哪里都惦记您。”   游跃从袋子里拿出围巾——在波士顿的时候,李云济让游跃挑件礼物送给奶奶,游跃就挑了这条围巾。他轻轻给吴商记绕上围巾,吴商记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抬头微微眯着眼看他。   “小真,你好像......”吴商记抬手抚摸游跃的脸,仔细看他。气氛一瞬无声的紧张,众人微妙地沉默,游跃没有躲避,那一刻心跳却猛地加速——   “——气色比视频里看到的好了不少。”吴商记笑起来,“小真越长大越帅气,和小明星似的。”   所有人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吴商记问游跃:“寒假有什么打算没有?”   游跃答:“当然是和朋友出去玩了。奶奶,难不成你希望我放假在家里写作业吗?”   “我可不说这话。”   严乐晴微笑着揶揄:“妈聪明着呢,知道督促小真念书的任务是咱姐的。”   李拙说:“小真自从念高中,也知道认真念书了,有时候还会问我不会的题目。”   游跃看李拙一眼,李拙对他一眨眼,示意没关系。在场所有人都配合着游跃的步调,既不让他演独角戏,也不让他太沉默,合力营造出一派欢乐温馨的氛围,不让老人家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异常。   到午饭时间,大家下楼去吃饭,游跃坐在吴商记身边给老人夹菜。他牢记吴商记的口味,吴商记喜欢吃鱼,他就仔细挑出鱼肚子肉放老人碗里。   吴商记夹一筷子菠萝肉给游跃:“小真,你也要多吃,看你这小尖下巴。”   “谢谢奶奶。”   吴商记温柔瞧着游跃:“几月不见,感觉小真好像一下长大了,沉静了好多。”   游跃捏着筷子的手一紧,李清平与严乐晴暗暗看李云济一眼,李岚急中生智,提高声音:“奶奶,上次您和小真打完电话也跟我说小真沉稳了,什么意思么,暗示我二十好几了还毛毛躁躁长不大呗?”   众人笑起来,吴商记没好气道:“谁觉得被刺挠了,谁就认领去吧。”   李云济缓一步开口:“我这次去波士顿也与小真聊过,他出一趟国,的确有不同感受。”   吴商记:“噢?小真遇着什么事了?”   李云济说这话,是给游跃递个剧本,让他顺着往下好好演。好在之前李云济就预料到过这种情况,也告诉过游跃该如何解释。   游跃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和不自然,主动捉住吴商记的手,让自己的语气更夸张点:“奶奶你是不知道,我那学校里里全是牛人,贵族家的,政界名人家的,还有总统家的小孩呢。虽然我这人从没不自信过吧,但是那些人的思维方式就是和我们不一样,一个个见识多又优秀,我一开始都插不上话。你也知道我学习成绩不算太好,过去以后最开始那会儿我可受打击了。”   吴商记心疼道:“难怪那时候和你打电话,你都没精神。现在谁还以成绩论天下啦?我们小真会拉大提琴,会马术,朋友多性格好,哪一点比不上他们?”   游跃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也没自卑,我就是有一种看见世界很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感觉。我也想变得更好,所以我下定决心沉心念书。我想好好学习变得更优秀,我......”   游跃心想李梦真是一个很自信、外向可爱又会活跃气氛的人,接下来他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才能表现出这种特质?   游跃干脆心一横:“我......我也想考哈佛!”   此话一出,李岚直接呛咳出声,一桌人连同吴商记都震惊地看着他。   下一刻李清平夫妻俩忍不住笑起来,李拙也忍俊不禁,含笑看着他。李岚一脸的无语至极:“你小子还想考哈佛?你知道你当年考个圣文伦都多费劲吗?”   吴商记竭力忍着不笑,训了李岚一句:“想考哈佛怎么了?小真现在开始努力,不会有问题!”   游跃紧张之下闹了个大笑话,他通红着脸,一边内心极度羞耻,一边配合老人:“就、就是,我努努力就好了。”   他禁不住去看李云济,李云济也正在看他。那目光似有调笑,似是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还隐隐有一点......欣赏的意思?   接下来的时间都在一个和睦的气氛中度过。李云济不会让游跃待太久,掐着时间便说要带他离开了,吴商记送到门口,让游跃有空就过来玩。   “你要是过来,就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叫岚岚和小拙回来,这样你就不无聊了。”吴商记说。   游跃与她牵着手:“奶奶,我和你在一块一点也不无聊。”   “好好,小真,我们下次见。”   老人搂过游跃,拍拍他的肩。吴商记身体瘦削,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馨香,她拥抱过来的时候,游跃嗅到这股淡香,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   他小心地回抱,不敢用力,怕弄痛老人。这感觉无比陌生,游跃从小在福利院里长大,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被年迈长辈宠爱。   尽管这一切都与“游跃”无关。 第1章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游跃惴惴不安,几次偷瞄李云济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见奶奶,在一大家面前作为李梦真“出演”,他紧张过度稀里糊涂,不知自己初次的表现能否交差。   李云济开车,季若亭坐副驾驶,游跃坐后座。游跃本以为李云济看不到自己,谁知李云济忽而开口:“老看我做什么?”   游跃吓一跳:“你怎么知道我看你?”   “后视镜。”   一旁季若亭淡淡道:“你再不评价他几句,他就要急得上火了。”   游跃讷讷地:“我......也不急。”   李云济终于道:“勉强及格。”   游跃握紧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他松了口气。   李云济忽然问:“李拙真的教你做题?”   游跃愣一下:“......是,有时候看书不太懂。”   “不是有老师吗?”   自从上次他与李拙在大书房见面,李拙得知他想学医,就告诉他先把物化生学好,基础打牢,如果遇到不懂的地方不方便问私教老师,可以问他。   游跃也有理科私教老师,但一开始计划的侧重点就不在这些科目,所以他的课程表上分配在理科学习上的时间很少,学的内容也都很基础。游跃独自学了一段时间物化生,自己也在看医学书,然而无人引导,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梳理起。有李拙在一旁为他指点一二,他的自学之路都顺畅许多。   游跃绞尽脑汁想说法:“有时候我晚上一个人学,碰到实在不懂的地方会请教拙哥。”   李云济:“多难的题,老师都不会?晚上拿给我看看。”   游跃又要流汗了,一直少言的季若亭笑起来:“云济,有时候你的好胜心真的很像小朋友。”   “我只是好奇。”   “晚上又去夏园吗?”   “嗯,去看看妈妈和桐桐。”   季若亭温和道:“正好我去看秀展,晚上和朋友们聚会,也不在家睡了。”   李云济说:“好,我送你过去。”   李云济开车把季若亭送到大楼下,对下车的妻子说:“玩得开心。”   季若亭笑着与他们挥挥手,游跃透过车窗看季若亭转身离开的背影,又看一眼李云济。   是不是一段完美的夫妻关系就是像他们这样,相敬如宾,相互尊重体贴对方?   或许是他在大釜区见过太多吵吵闹闹的夫妻了,老婆骂丈夫的,丈夫打老婆的,再带上小孩混合双打,从早到晚鸡犬不宁。大釜区是个没什么秘密的地方,房子挤挤挨挨,一户户人家挤在水泥墙的小窗口和小门户里,窗对窗、门对门,跨越楼栋之间的管道和电线就像传递声音的电话线,把每家每户的吵闹、谩骂声都传远。   上流人家的夫妻家庭关系好和睦优雅。喜欢安静的游跃如是想。   李云济与游跃回到夏园,李云济先去主宅,分开之前,游跃把脖子上的玉佩取下来,交还给李云济。   李云济收下玉佩,与他一同走进副宅。游跃问:“你不去主宅那边吗?”   李云济看一眼手表,答:“还有一刻钟许老师就来上课了,她会与小真曾经的一位好友一同前来,那孩子名叫张钦植,自小学小提琴。”   游跃又被弄得措手不及:“啊,现在吗?我、我要准备什么?”   “他们都知道你不是。”李云济低头,抬手为他整理一下衣领:“我就是来陪你的,不用紧张。请他来是因为我另有安排,待会儿你就坐在我旁边认真听。李叔,麻烦泡壶茶送进琴房,四个人。”   李云济对时间把控很准,十分钟后许琳宜走进琴房,随后又进来一位男生。   游跃抬起头,与男生视线碰个正着。张钦植一身简单的学生装,提一个小提琴盒,身量修长高挑,浓眉黑眸,鼻梁高挺,走进来时眉峰微微拧着,看见游跃的那一刻僵直了身体,定在原地。   李云济起身,游跃站起跟在他身后。许琳宜转头见张钦植浑身不自然的样子,提醒他:“钦植。”   “没关系。”李云济开口道:“许老师,钦植,请坐。”   游跃见张钦植一直盯着自己,主动道:“你好。”   张钦植生硬避开他的视线,飞快答了句你好,然后放下琴盒,沉默地坐在一旁。   游跃没想到他会如此明显地抵触自己。是因为曾经与李梦真是好友,所以在得知好友离世后竟被找了一个“替身”继续活着而悲伤和愤怒吗?   面对一场骗局,有人被安慰,有人会愤怒。游跃心想真对不起,自己是个假的,无论如何粉饰,也无法掩盖悲剧已经发生的事实。   “关于小真的事,想必许老师已经和你解释清楚了,钦植。”李云济缓声开口:“这次是我对二位有一个不情之请。”   许琳宜:“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再过两个月就是我们家老太太的九十岁生辰,我原本计划让——”李云济顿一下,自然地说下去:“——游跃在寿宴上演奏大提琴,这样符合小真喜欢在亲朋好友面前展现自己才华的性格。”   游跃听到自己的名字,怔了神。   李云济若无事继续道:“要练好大提琴非一日之功,他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但要他几个月内就练到十年的水平,还要在大庭广众前独奏演出......还是太勉强了。”   游跃听得惴惴,心想自己果然还是不行,在这最重要的一点上,他无论如何都达不到要求。李云济大概还是想放弃这件事了吧。   然而李云济的下一句是:“钦植,我想请你与他合奏,可以吗?”   三人都有些吃惊,游跃完全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他下意识看向张钦植,张钦植也看向他,却在目光触碰的那一刻又移开了视线。   “您是希望我和他一起在吴奶奶的寿宴上合奏吗?”张钦植问。   李云济答:“是,你的小提琴水平非常优秀,我希望到时你能在演奏的过程中引导游跃,至少不要让他琴声里的缺点太暴露。”   许琳宜听明白了:“那么我得挑一首适合的曲子,最好改成钦植的琴声能巧妙地托住游跃的,既不让他的琴声太突出,也不能太过掩盖。”   “是的。”李云济问张钦植:“钦植,可以吗?”   张钦植人已经来了,也没多少拒绝的余地,只好答:“......可以。”   李云济对张钦植道过谢,商量之后的计划,与张钦植约好每周二和周四晚上来上课,周末两个下午也都过来。   之后的时间许琳宜与张钦植一起选曲,游跃与张钦植两人试着一起练了练,效果不尽人意。游跃今日的丢脸份额已经透支了,自己搬张椅子到角落去默默练琴。   许琳宜和张钦植临走前,李云济亲自开车送他们。游跃把他们送到门口,与许琳宜挥手说再见,刚转向张钦植,张钦植却已经转身下了台阶,钻进了车里。   张钦植不喜欢他。这是游跃在这一下午的时间里得出来的结论。不过他也知道要求一个人与一个已经死去的好友的替身和睦相处是强人所难。游跃又开始担心自己未来的提琴双重奏,当然他要忧心的事情太多了,他糟糕的演奏技术,还要登台演出,与吴商记老人家的下一次见面,笑起来一脸僵硬......等等。   人生的每一刻都很艰难。游跃想起之前看过的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成年人的生活没有容易二字。]   他在琴房里练琴到漫天晚霞,琴房门被敲了敲,李云济打开门站在门口:“休息吧,来吃饭。”   游跃没想到李云济还在这,忙放下琴过来:“哥,你没去妈妈那吗?”   “下午去过了。”   李云济的语气就好像他说自己刚开完一个会,或者刚结束一顿饭局。游跃有时候看到李云济对家人面面俱到、呵护有加,可又在某些时刻模糊地感受到李云济的疏离。那种疏离似乎不是针对某一个人或某一个群体,而是李云济本人对待周遭一切的态度。   “在想什么?”李云济见他慢慢咀嚼出神,问。   游跃看向他。李云济的目光中是沉静与关怀的神色,但游跃知道,这大概只是他向外呈现出的一种状态。   他答:“我在想合奏的事情。”   “合奏的事情让许老师安排好就可以,吃饭的时候不要走神。”   游跃就专心埋头吃饭。李云济等他咽下食物,说:“吃完饭换身衣服,晚上去听场音乐会。”   游跃已经快习惯李云济的这种独断了。他乖乖吃完饭去换好衣服,与李云济一同出门。会场坐落市中心高楼林立之间,车从地下车库进入,工作人员带他们上电梯直接到演出大厅二楼。一楼已渐渐坐满,二楼仍空无一人。   游跃第一次来到这种场合,他有些拘谨地随李云济坐在第一排最靠中间的位置。工作人员离开后,全场的灯逐渐变暗,舞台中央的灯光亮起。   游跃左右看看,疑问:“二楼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李云济答:“是的。”   游跃天真道:“太好了,我还以为音乐会就像演唱会一样需要抢票,原来观众没有那么多。”   “原本人很多,但是我包下这一层了。”李云济说:“包厢的位置都不大好,要想不与熟人撞见,只能这样。”   游跃张嘴两秒,“噢”一声,还没从这句“包下这一层”的冲击中回过神:“麻烦你了。”   李云济调整一个舒适的姿势坐好,目光看向楼下正前方的舞台,音乐会已快开始:“不麻烦,我也喜欢清静。”   悠扬欢快的音乐在大厅中响起,会场布置得很有圣诞气氛。当一场如同拉开节日帷幕的乐曲结束,游跃才迟钝地想起来:今天好像就是圣诞节。   他们刚才没有从大门进来,所以游跃不知道这场音乐会是圣诞主题,大门外的海报上就有写。   游跃转头看向李云济,李云济一直安静坐着听,昏暗中他的目光都没转过来:“怎么?”   “今天是圣诞节。”游跃看着李云济始终平静的侧脸,尽力想出一个委婉的问法:“桐桐......平时过圣诞节吗?”   李云济这才转过头。他察觉到了游跃的好奇心、克制和对自己的探究,这种关心让他感到挺有趣:“不过。他不大关心外界的变化,而且他常年住在夏园,他的奶奶从不过这些节日。”   “你呢?”游跃问。   李云济反问:“不是正在和你一起过吗?”   下一首音乐在大厅中央奏响,磁性悦耳的男中音伴随音乐歌唱,歌声温柔动听,而钢琴与提琴的伴奏又流淌着隐隐的悲伤。游跃在乐声中想起在波士顿的夜晚,大雪覆盖街灯和道路,他捧着书坐在桌前,台灯点亮无数个如他面前一般的窗,街上空无一人。   “谢谢你。”游跃低声答。   无论为何我和你坐在这里,听这一场音乐会。   都谢谢你陪我过圣诞节。 第1章   午间游跃吃完饭,和阿梅一同出门散步消食。两人穿过门前的草坪,然后拐进植物园,一溜烟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分吃零食。   为了缓和游跃一天天被精致但甜口的一日三餐折磨的胃口,阿梅每周都会趁休假时间上街“偷运”各种咸口零嘴进夏园,一般都是趁游跃出门走路的时间给吃了。   今天的零食是脆脆方便面,游跃吃得很开心,阿梅也坐他旁边的小石凳上啃方便面,一边啃一边发牢骚:“少爷,我发现自从李叔回主宅后,咱们副宅里的好几个人都不把您当少爷了。”   游跃一副完全没放在心上的样子:“我本来也不是少爷。”   “可李叔在的时候大家都对你很客气啊!结果现在每餐饭都不好好做了,你每回都没吃饱。”   “我没吃饱是因为不太合胃口。”   阿梅泄气地扭过头:“卫生也不好好做了,我上次放完假回来,竟然看见您自己在洗衣服!房间里的卫生也没有打扫干净——”   游跃小心地:“我只是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没有自己洗。”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们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嘴脸。”   游跃吃完方便面,把袋子叠好,擦干净嘴,认真对阿梅说:“现在的生活对我而言已经足够好了,你说的那些小事根本不算什么,我全都不在意。但是梅,这些话你只能对我说,一定不可以对其他人讲,知道了吗?”   游跃与阿梅相处是向来是朋友模式,他从不拿自己当什么少爷,两人都知道对方来自底层,便更多一层互为同类的亲近。   可阿梅越来越感到,分明与自己差不多同龄的游跃正在飞快地成熟起来,一日比一日更像兄长一般。阿梅望着游跃诚恳的双眼,小心点头:“好的。”   游跃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放进阿梅手心:“梅,谢谢你给我零食吃,这个送给你。”   阿梅摊开手掌,手里放着一个钢笔盒。阿梅忙要推回去:“不行,这个一看就好贵重!”   “没关系,这支钢笔是我之前专业课测试成绩还不错,老师给我的奖励。”游跃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实在没有别的东西能拿出手了,只能送你这个。零食都是你花自己的钱买的,平时你又那么照顾我,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这支钢笔你一定要收下。”   阿梅珍惜地捧着钢笔盒,表情欢喜:“谢谢少爷,我第一次收到这么好的礼物。”   “嗯,我们再走走就回去吧。”   “好!”   两人起身走进小路,刚穿出花丛,游跃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倒着一个人。   阿梅也看到了,一下倒抽气捂住嘴。游跃连忙上前,跑近才认出晕倒在地上的人竟是白萱夫人。白萱面色苍白,脸颊消瘦,手臂因摔倒而擦破了皮,游跃不敢随便碰她,只着急呼唤:“白夫人,您怎么样了?”   好在白萱没有失去意识,只是痛苦地蜷在地上用手抵住自己的额头,冷汗沁满了额角,紧咬的牙关不住喘息,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头疼。”   一旁阿梅忙道:“我记得姐姐们提起过,夫人、夫人平时好像是有头疼的毛病!”   游跃这才把白萱扶抱起来,白萱今天穿一身长裙,外加一套薄薄的丝绸长袖小开衫,她方才犯头疼得厉害,一下没撑住倒在地上,肩头衣物滑落,露出一片清瘦的肩背。   游跃在扶起她的片刻之间,看到她雪白背上青红的淤痕。   游跃心下一惊,下意识迅速移开目光。一旁阿梅想绕到另一边帮他一起扶起白萱,游跃马上拉住她:“梅,快去主宅叫人过来,说夫人头疼犯得厉害。我马上背夫人过去。”   阿梅听他的话,赶紧起身跑了。游跃拉好白萱的开衫挡住她后背的痕迹,小心地把人从地上背起来,疾步往主宅方向走去。   夏园太大了,茂密的花叶快要长到天上去。游跃自己也只是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年,他竭力托好白萱,背上的人不住急促喘息,瘦白的手臂不知何时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勒得他几乎窒息。   “白、白夫人......”   “小真,小真......”白萱的声音不住颤抖,一双手抱紧他,汗湿的脸颊紧贴他的脖子,癔症般喃喃:“别离开我,只有你爱妈妈,只有你......”   游跃一怔。   “妈妈最爱你,只爱你,小真......别离开妈妈,求求你......”   前方终于有人从主宅的方向匆匆跑来,一群人簇拥上来,从游跃背上接走了白萱,急急忙忙又跑进主宅。游跃一个人喘着气站在原地,不知何时已是一身汗,阳光热烈扑洒,照得他有些晕眩。   阿梅远远跑过来拉着他进阴凉地,没让他傻站在太阳下。两人到主宅自己找个地方坐下,阿梅倒来一杯水给游跃,拿毛巾给他擦汗。   很快何连复就来了。白萱服下了药在楼上休息,何连复下来对佣人说:“既然知道夫人容易犯头痛,就不能让夫人独自外出,不然出了意外谁负责?”   佣人怯怯答:“是我们办事不周,非常抱歉。”   何连复朝游跃走来,游跃站起身,何连复对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多亏你及时发现,否则夏园这么大,夫人又不爱带手机,太危险了。”   游跃点头:“夫人没事就好。”   “我已经联系过云济,他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里等一下吧。”何连复客气道:“桐桐那孩子似乎和你相处得挺融洽,他就在楼上,要么你陪桐桐玩会儿?”   游跃迟疑:“我和桐桐很融洽吗?”   何连复一笑,笑里多了一分亲切:“嗯,作为李家的家庭医生之一,我一直在跟进桐桐的心理状况变化。桐桐对你印象还不错,这很难得。”   何连复这样说,游跃只好让阿梅先回副宅,自己起身上楼去。走过长长的楼梯,主宅的层顶高如城堡,玻璃窗几乎与墙一般高,纳入无边无际的风景和阳光。   游跃随佣人的指引来到李君桐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佣人轻轻为他打开了门。   房间里,李君桐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机。小孩转头看过来,望着游跃。   游跃朝他挥挥手:“你好。”   佣人将饮料和小吃放下就关上门走了,游跃站在门边,左右看看,小心地挪到一张小凳子上坐下。   他对李君桐说:“你玩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不会打扰你的。”   李君桐却没动,漂亮的大眼睛始终望着他,半晌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游跃没想到他主动和自己说话,还挺受宠若惊。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试探道:“我是小真小叔呀。”   李君桐回过头,留给他一个面无表情的侧脸:“梦真小叔死了,我知道。”   游跃这下愣了:“你怎么知道?”   “听到大家说。”   这小孩好聪明。但是小孩子对死亡有多少感知?同样的年龄,有的孩子会模糊地感到悲伤,有的孩子却不会。游跃说:“桐桐,你别难过......”   李君桐却说:“我不难过。而且他不是我的小叔。”   游跃呆了几秒,面露困惑。李君桐平静道:“从前他们说我脑子有病,不想要我,奶奶就把我接过来,给我改了名字,让我以后就是爸爸妈妈的儿子。”   游跃万没想到李君桐竟然不是李云济和季若亭亲生的!他心中震荡,尽力消化着李君桐的话:“可是......可是你明明很聪明,看起来一点病都没有啊。”   李君桐答:“因为奶奶和爸爸妈妈给我治病。”   游跃茫然点头,一时间一大一小陷入古怪的沉默。游跃在努力思考,李君桐则依旧是对什么都没感情无所谓的模样。   游跃的思路不知拐上哪条分岔,忽而喃喃:“我们两个,都是被他们救了一命呢。”   李君桐看着他,游跃说:“我的哥哥出了车祸,伤得很严重。我没钱,是你爸爸出的医疗费,如果没有他,我就没有哥哥了。作为交换,我就来做你的小叔了。”   游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说这些,他从小没朋友,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把李君桐当作朋友一般在聊天。他对李君桐说:“我觉得你现在的爸爸还是很好的,你说呢?”   李君桐低头看着游戏机,过一会儿点头:“嗯。”   游跃笑了笑,继而道:“我的名字叫游跃,跳跃的跃。在外人面前你就叫我小叔吧,虽然我不是你的小叔。”   “跳跃。”   “呃,是游跃......”   “游跃。”李君桐的目光没有从游戏机上离开,稚嫩的唇吐出几个字:“他们都不喜欢你。”   游跃怔住。   李君桐终于看向他,漂亮的大眼睛里是不符合年龄的、无机质般的静冷:“别再来这个房子了。”   李云济刚坐上会议室的椅子,助理为他端上一杯咖啡,李云济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味道不太合意。咖啡向来是公司咖啡机里倒出来的,端咖啡的也向来是他这位助理。他对食物不挑剔,怎么今天就感觉不对了?   一个清瘦的身影,在早上朦胧的晨光中站在厨房里磨咖啡豆的画面忽而浮现在李云济的脑海里,伴随咖啡机工作的声音与咖啡豆的香味。   李云济片刻走神,再把目光放在咖啡上时,耳边已是经理在汇报上季度某项目数据结果的声音。他把咖啡推开一点,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再喝过。   李云济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赵森正在等他。李云济经过他时顺手拿起桌上茶水喝一口:“来得正好,待会儿一起吃饭?”   赵森站起身:“不吃了,下午还有事。老板,你让我查的事有点眉目。”   “说。”   “邱复在圣文伦中学任职期间从学生家长和学校合作商手中收受巨额贿赂,再通过圣文伦助学会以及圣堂道红十字会走账。海杉是圣文伦学校最大的董事,同时他们也掌握着圣堂道红十字会,这两个人之间存在密切的利益关系。”   赵森翻下一份文件,递给李云济:“另一件事就是关于那个大货车司机,汪新。汪新和现任结婚有十几年了,但是在这期间,他应该还有过一个情人。”   李云济听到这里皱起眉:“这种事都没查到?”   赵森知道李云济这句话说的是之前的官方调查组。他说:“也不能全怪别人办事不力,汪新老家在海南一个村子里,十几岁就离家来漓城做工,做过很多活。我一个一个地方去找,才碰巧在他之前进过的工地附近遇到他当时的工友,工友大哥说他和一个女人同居过,邻居也不知道他有老婆,后来汪新换了工作,他们就断了联系。”   “那女人在哪?”   “打听来的消息都很模糊,但大概是去了广东。汪新瞒得太严实了,汪新的前妻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件事。”   “你带个助手去广东,其他工作都暂时往后放一放。”李云济回身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赵森:“所有花销都刷这张卡,该吃好该住好,别委屈了自己。”   赵森爽快地接过卡:“行,老板给的活,我肯定尽力去办。下午我收拾收拾就赶去广东,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联系您。”   实际上赵森这一趟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赵森在律师行业内混迹多年,人脉广布,若是要使出浑身解数,也总能想出点办法来。   赵森离开后,李云济接到何连复的电话,得知母亲在家中晕倒、还是游跃把人背回来的事。   李云济得知消息没有一丝慌张,问:“游跃呢?”   何连复答:“和桐桐玩呢。这小孩把白夫人背进家门后就一副想一个人走了的样子,也是够老实的。我让他留在主宅,晚点你来亲自接他吧。”   李云济挂掉电话后便收拾东西离开了公司,驱车经过商场的时候,李云济想了想,一转方向盘开进商场的停车场。   进入新年,天越发冷。李云济提着几个购物袋回到夏园,他先去看望了母亲,确认母亲没有大碍,然后径自去了李君桐的房间。   他推开房门,看见游跃和李君桐趴在地毯上,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玩游戏机,闻声又齐齐转过头看向他。   游跃马上爬起来坐好,叫一声:“哥哥。”   李君桐落后好几步,慢吞吞也爬起来坐着:“爸爸。”   李云济微一扬眉,这对搭配新奇的玩伴倒是融洽。他走过去单膝跪下,从袋子里拿出一套崭新的帽子和手套给李君桐戴上。   “喜欢吗?”李云济问。   李君桐点头:“谢谢爸爸。”   李云济摸摸儿子乱七八糟的头发:“不客气。”   接着他又拿出另一套,同样给游跃戴上。   游跃像个被他随意摆布的玩偶,老实地被套上暖和的帽子围巾,巴掌大的脸被裹进毛茸茸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李云济端详游跃片刻,摸一把他的脑袋:“你呢,喜欢吗?”   游跃点点头,他好像看到李云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笑意与以往好像有所不同,游跃看不真切,也看不明白。   李云济给两人取下帽子围巾,游跃接过来,仔细地叠好放进袋子。李云济站起身,“桐桐,爸爸送小叔去副宅了。”   李君桐点头,站起来牵住李云济的手。   李云济低下头:“怎么了?”   “爸爸,小叔告诉我,你很好。”   李云济看一眼游跃。游跃不知为何有些羞赧:“嗯,那个,刚才和桐桐闲聊......”   李云济温柔摸摸李君桐的脸:“嗯,桐桐和小叔也很好。”   李君桐在三岁的时候开始表现得不同于正常小孩。他的生父有先天性的精神障碍,李君桐的生母是白萱的一位远房亲戚,在数次劳累过度精神崩溃后意欲将李君桐送人,是白萱可怜无辜的小孩,与李云济商量过后,将李君桐收养到了他们夫妻名下。   何连复联系各科医生对李君桐做过会诊,之后开始做干预治疗。李云济的确感觉到李君桐与普通小孩不一样,但要说哪里不一样,他只觉得儿子聪明又安静,会思考还爱干净——简直就是个不同于普通小孩的完美小孩。   李云济带游跃离开了主宅,回到副宅。进门后游跃问李云济:“哥哥喝咖啡吗?”   他往厨房走,李云济也与他一同进厨房:“你怎么知道我想喝咖啡?”   游跃已经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咖啡豆:“你每次来不是都要喝吗?而且我也需要一杯咖啡,下午要上课。”   李云济站在一旁,看着游跃熟练地磨咖啡豆,放滤纸,煮水。游跃泡两杯咖啡,递一杯给李云济。   李云济接过杯子,开口时声音里含一丝调侃:“原来你还会背着我偷偷夸我?”   游跃哪想到不爱说话的桐桐会突然“告密”,他的表情还是挺不自在,但仍然回答:“你本来就很好。”   听到这句话,李云济却静了。游跃抬起头,与男人沉沉的目光对上。   “即使最初我那样对待你吗?”李云济的声音低缓。   即使最初他连冷漠和不耐都懒得掩饰,不公地俯视他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他也依然觉得自己很好吗?   游跃轻轻一眨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的双眸仍如初见时那样纯粹,在这数月里的训练和见闻中迅速清扫掉大半自怯和躲闪的灰暗,已愈发澄澈明亮起来。   此刻站在李云济面前的游跃已不再是一团弯曲绻缩的枯黄杂草,而是长成了一杆细直的植物,即使茎秆仍脆弱娇嫩,却已隐有一股拔地冲天的势头。   “我认为任何人在失去亲人后都无法维持正常的情绪。越痛苦,就越失控。”游跃安静开口:“哥哥,白夫人,岚哥......你们那么爱小真,无论当时你们对我多愤怒,多冷漠,我都可以......理解。”   游跃低头摩挲咖啡杯的杯壁:“因为我是假的,所以你们看到我,只会越痛苦,我明白这一点。”   两人静静站在料理台边,咖啡的香味缓缓弥漫,浸润阳光穿透的空气。李云济沉默许久,微微启唇:“我......”   与此同时,游跃笑着抬起头问:“哥哥不回主宅去吗?”   李云济把话咽了下去。他收起情绪,答:“不回,晚上我在这睡。”   游跃把滤纸扔进垃圾桶,闻言有些不解:“可白夫人应该很需要你......”   “下午我会过去。”李云济的表情淡下些许:“不用操心这些,上楼去准备上课吧。”   李云济端起咖啡离开了厨房。 第1章   许琳宜给游跃和张钦植定下合奏的曲子是舒曼的《梦幻曲》,许琳宜把曲谱改编成两套伴奏,张钦植的任务就是配合游跃来调整小提琴的节奏。   自从专业课的水平稳定下来后,游跃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不再是练习英语,而是改成了练琴。他会一直在琴房待到八点吃早饭,如果下午是大提琴课,晚上他就再练两个小时;如果不是,就练三个小时。   他依然常常在凌晨十二点后仍泡在大书房里,阿梅劝不动他,只好晚上偷偷去厨房煮热牛奶,打着哈欠送去大书房。   因为练习频繁而持续时间长,游跃的食指和拇指握弓的地方再磨出红肿后长出厚茧,有时因揉弦手指太痛而不得不休息。他一坐下就一个小时不起身,肩膀和腰也常常酸痛,阿梅会定期给他按摩和热敷。   最开始游跃练琴那段时间大概是个噩梦,不仅是游跃的,也是副宅里住的所有人的。从早晨天不亮到晚上天黑,除了上课、学习和吃饭时间,不算悦耳的琴声几乎没有断过。游跃自己被折磨得头晕脑胀,其他人一听到琴房里开始练琴,都自觉默默地离琴房远点。   每天重复练六个小时琴,剩下的时间也都是上课、学习,游跃竟在这种极度枯燥中麻木地习惯了下来。连李叔看游跃的目光都渐渐不一样,在一次与李云济交谈的时候,李叔对李云济说,这孩子好学,很静得下心。   “应该是个从小学习成绩就好的好学生。”李叔多闲聊了这一句。   李叔不知道游跃来夏园之前的背景情况,李云济没有多说。实际上李云济心中也隐隐有这个想法:从游跃这几个月的表现看来,他在拼命逼自己接受变故发生后强加在他身上的一切,这看似弱小胆怯的小孩,身体里却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这股力量令他没有放弃一分一秒,就像一把墙角的树藤,借一点点阳光和雨露就开始疯狂地向上生长攀爬。   这样的孩子成绩差,作弊,出卖身体......?是生活所迫吗?受困于泥沼的人可能会被扭曲成各种形状,这都不是可以随意想象和议论的,因而李云济从来没有去问游跃。   下课后游跃把许琳宜和张钦植送到门口,许琳宜对游跃说:“目前看来你的表现比我最初预计的要好一些,刻苦练习不会白费,继续加油。”   “谢谢老师。”   游跃知道许琳宜是个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严格的人,能这样一而再鼓励自己,已经是对自己非常有耐心了。   他有点想得到张钦植的点评,于是看向张钦植。但张钦植的目光紧接着移开了。   游跃仍没有找到与这个少年之间一个合适的相处方法。男生话不多,他会按照约定的时间与许琳宜一起来上课,上课期间几乎只与许琳宜交流,似乎是特意不愿与游跃多言。   但他很配合练琴,无论游跃出错几次都可以重来,从不表现出不耐烦。奇怪的是,尽管他不大与游跃正面沟通,游跃却感觉到他经常会看向自己。   “谢谢你,小植。”游跃试探着按照李梦真曾经称呼张钦植的方式来叫他,“我的水平不好,还要请你多多包容和指教。”   张钦植又看向他,目光定定的:“......嗯。”   把两人送走后,游跃吃过晚餐,又练了一个小时琴,之后回房学习。他基本不会让自己的一天有空闲的时间,除非——   游跃从书本里抬起头,看一眼时间。已经九点了,李云济还没回来,今晚大概是不来了。   游跃拿起笔继续做题。晚上十点半,他起身去洗澡,洗完后擦着头发回到桌前,准备继续看书。   手机响起一声。自从换了新手机,除了李云济,几乎没有第二个人找过他。   游跃马上拿起手机打开,是李云济发来的消息:[电影?]   李云济洗过了澡,坐在影音室的沙发给自己倒一杯葡萄酒。消息发出去没几分钟,影音室的门打开,游跃跑进来。   游跃是小跑上来的,呼吸还有些起伏:“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李云济笑:“这么着急跑上来见我?”   游跃拿起遥控器在屏幕上找出自己提前准备好想看的电影,背对着李云济:“嗯,我......我挺高兴见到你的,哥哥。”   李云济若有所思看着游跃的背影。游跃能渐渐信任自己、对自己产生安全感、甚至喜欢上自己这个“哥哥”是件好事,他已经发现当处于放松的状态下,游跃可以表现得更好。   他表现得更好,就会更像——这似乎已经成为他们二人之间不需要宣之于口的共识。   李云济开口:“过来坐。”   游跃蹭过去,坐到李云济腿边。   “哥哥。”   “嗯。”   “我今天背白夫人的时候......”游跃犹豫着,但还是说出实情:“不小心看到夫人背上有淤痕。”   他担心白萱在李云济不知情的情况下受到不好的对待——虽然这种情况按理来说是不大可能的。   昏暗中,李云济神情莫测。过一会儿游跃才听李云济开口:“可能是不小心撞到哪里了,别担心,会有人照顾她。”   李云济这么说,游跃才放下了心。   接着一个凉凉的东西贴到他脸上,游跃一激灵,李云济拿开手里的酒杯,逗他:“喝酒吗?”   游跃抬起头:“你之前说,酒是大人喝的。”   他这么认真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李云济觉得怪有趣的。已经有很多个时刻让李云济从游跃身上感到有趣了,比如这小孩意外的执着和毅力,唯唯诺诺里突发的莽撞和勇气、懵懂时的奇言妙语——还有泡得一手好咖啡。   李云济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游跃谨慎观察李云济的表情,以为他突击考查自己,背出了李梦真的生日:“6月11日。”   “我是问你的。”   “噢......12月25日。”   李云济顿一下:“你的生日是圣诞节?”   “嗯。”   “那天怎么不说?都没有为你准备礼物。”   游跃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李云济。圣诞节是游跃的生日,又不是李梦真的生日。   为什么要给游跃准备生日礼物呢?   对他这么温柔,是真的把他当作弟弟了吗?还是......依然只是为了让他能够更加融入“角色”、为了让他更好地成为李梦真而做出的“牺牲”?   “那天你带我去听音乐会,那是我第一次听音乐会。”游跃真心诚意说:“那对我来说就是很棒的生日礼物。”   电影已经开始了。游跃选了一部法国文艺片,他的观影爱好很直白——不是动画片就是打击感十足的科幻片。选一部叙意晦涩的文艺片拿来放,就差把想体现艺术品位这几个字放在脑门上给李云济看。   电影中的画面色彩朦胧,屏幕放射出梦幻漫游的光线。李云济的身影被彩色光线切割,明明暗暗,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那么,你还有近一年才长成大人。”李云济的声音低沉舒缓:“这酒我该不该给你喝呢?”   游跃没有碰过酒,对这据说能迷倒心智、让人浑浑噩噩失去常态的饮品抱有好奇。他跪坐在李云济腿边,直起腰往上凑了凑:“四舍五入,也可以算成年了?”   男人发出很轻的一声笑,接着酒杯递到他面前。没有第二个杯子,游跃双手接过酒杯,杯子里是李云济喝剩的一半残酒,散发着浓郁而带一点苦涩的酒香。   游跃仰起脸饮尽,一张脸皱成一团,苦涩地把酒咽下。李云济被他的豪爽震撼,一时竟没回过神。   “怎么干了?”李云济哑然。   游跃第一次喝酒,被冲上脑的酒精味道刺激得眼睛都红了:“咳、咳!那应该、怎么喝?”   李云济拿过酒又倒一杯,让游跃拿稳酒杯,教他:“小口喝才好品出味道。”   游跃按照他的指教,拿起酒杯放在唇边慢慢喝一口。李云济问他:“形容一下?”   游跃犹豫答:“没有葡萄的味道。”   李云济一手抵着额头,发出闷闷的笑声。游跃有些窘迫,他又试着喝了几口,努力品尝其中的味道:“好像有点酸木头的味道。”   一杯酒被他品尝光了,游跃自己主动又倒一杯,喝一口,他终于像李云济教的那样,“品”出点涩味后的回甘。   他手里的酒杯被拿走,李云济靠回沙发上,将杯子里的酒液饮尽。   “好了,再喝就醉了。”   游跃爬到沙发上来,抱着膝盖坐在李云济身边。“你每晚睡觉前都要喝酒吗?”   “偶尔。”   “若亭哥哥会不会管你喝酒?”   “为什么这么问?”   游跃说:“从前我住的福利院在一个很大的楼栋里,对面楼的夫妻常常吵架,有一天丈夫喝多了躺在楼下,妻子站在楼上喊,‘喝这么多酒就让他死在外面算了’,好几栋楼的人都能听到。”   李云济不知从何回答这番话,是批评这个粗俗故事与自己的夫妻关系的不恰当联系性,还是表达对游跃在这种糟糕环境下长大的怜悯?   他又一次在游跃面前无言。“他不管我喝酒。”   “那你们也经常一起看电影吗?”   “我们从不一起看电影,他没兴趣,我也没有。”李云济答:“陪你看是因为你学习太刻苦,我怕你学成个书呆子,所以带你放松放松。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小醉鬼?”   游跃认真回答:“我没有喝醉,不是醉鬼。”   “好,你没醉。”李云济掰过他的下巴,让他脸朝屏幕:“那你好好看电影。”   游跃很听李云济的话,坐好乖乖看电影。他的脸好热,脑袋顶也热,这个电影究竟在讲什么?到底是在讲少女和外地男人的爱情,还是少女和同村竹马的友情,还是少女一边养羊一边种地的农业经?电影画面唯美,色彩充满浪漫的拼接与搭配,女孩旋转的白色裙摆,在空中飞扬的帽子,随着音乐流淌的河流,都汇入令人迷茫的意识流中搅糊了游跃的脑子。   要是待会儿李云济问他观影感想,他该怎么回答?他根本什么都没看懂,只听到羊在咩咩叫,还有少女如日记记叙自言自语的脆音。一场电影的虚幻程度堪比他进入这座夏园后的人生,没有陈旧被褥经一场回南天的潮湿后的霉味,没有隔壁楼扯着嗓门的争吵谩骂,没有扔在他课桌抽屉里的食物垃圾和飞虫,没有嘲笑他埋头看书的同学,没有......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被提到一片梦织作的云上,云上洁白宁静,云下是车祸现场鲜血与残骸堆起的河流,他正是被这条河流从地底冲上云端。   没有这条残酷的河流,就没有扮作李梦真的游跃。   李云济好像叫他了,但是他越来越困,在影音室适宜的温度和昏暗中往沙发里滑。他只穿着睡觉的短袖和短裤,脸上红热,身体却有些冷,下意识往暖热的躯体上靠,像埋头要往自己窝里钻的小鸟。   迷糊之间,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无可奈何又好笑的叹息。他不知是梦或真,只不住攥着热源呢喃地唤。   “哥......”   李云济听到这声低喃,这让他原本要拎开游跃的手停了下来。游跃的脸埋在手臂里,屏幕的光散落在他紧闭的眼睛上,那小小的侧脸令他看起来几乎就是李梦真了。   李云济的手停在游跃耳边。他无意识地去抚,游跃痒得瑟缩,一下拱进他的手臂,只剩一个后脑勺对着他。   李云济忍不住笑一下,他张了张嘴,一声“小真”却卡在喉间,在他片刻的犹豫晃神中无缘由地消散了。 第1章   第二天清晨五点,已经养成生物钟的游跃迷蒙睁开了眼睛。   天还没全亮,熹光从一点打开的窗户缝外落进来,游跃晕头晕脑,第一感觉是热,第二感觉是奇怪,说不上哪里奇怪。   他动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挤在沙发缝里了。他的身上裹一条凌乱的毯子,被熟睡的李云济一条手臂搂着,两人睡在一张沙发上,沙发不小,奈何李云济高大,游跃半个身子都在李云济的身上。   游跃头一次碰酒,后劲绵延,他迟钝地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自己身上奇怪感觉的来源——他的大腿根被什么东西顶住了。   游跃艰难地动了下,他穿着短袖短裤,睡觉时衣角推到腰上,小腹紧贴李云济的腹部,腰上红色胎记若隐若现。他的裤边卷到上面,露出白皙的腿肉,游跃茫然低头往毯子里看,他睡在李云济胸口,男人的睡袍敞露,大半结实的胸腹几乎贴着他的腰,随着平稳的呼吸起伏。   男人身上好闻的气息被近在咫尺的暖热蒸起,游跃洇红了耳朵,僵硬地推开毯子,一点点从李云济和沙发之间的空隙里把自己撑起来。他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但李云济还是醒了。   两人在昏暗中对视两秒,李云济开口:“窗帘打开。”   “噢,好......”游跃话没说完,房间里响起轻轻的滴一声,窗帘自动拉开,整个房间顿时亮起来。   游跃讪讪地:“原来是自动。”   李云济刚醒时有点低压,声音沉哑:“昨晚你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游跃一时紧张不已,生怕自己酒后失态:“我做什么了?”   “你非要我听你背唐诗宋词。”李云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整整听你背了十三首,从李白背到李煜,你才放我去睡觉。”   游跃面红耳赤坐在毯子里:“不、不会吧。”   李云济坐起身。他现在和游跃姿势有点挤,没办法,昨晚被迫听这小神经背完诗词后,他实在困,也懒得把游跃抱回房,干脆倒头就地睡了。担心游跃半夜被自己挤掉到地毯上去,李云济还把人放到沙发内侧,裹上毯子。   李云济这才发觉自己起了点反应,他见游跃红着脸缩到沙发另一边,猜到是两人睡觉时挨得太紧,身体碰到了。   他挺好笑:“你自己没有过?”   游跃呆了两秒反应过来,吭哧一句:“也有过。”   他的耳朵都要红透了,小孩脸皮太薄,李云济没再逗:“出去吧,我再睡会儿。”   游跃得令,忙不迭滑下沙发跑了。现在还不到五点半,这对于大多数男人而言正常的晨起生理反应对李云济来说不算常见,他的欲望常年维持在一个较低水平——即使如此,李云济对自己眼下的生理反应也没有兴趣,他重新躺了回去。   看游跃这种单纯又生涩的反应,说他从前靠卖身赚钱,李云济怀疑这种说法的真实性。那个年纪的小孩有许多不明善恶,不知道流传这样的谣言对当事人有多大的伤害,是因为游跃太好欺负?还是单纯对相貌出众的人产生排斥心理?   不过那些事都与游跃再没有干系了。他进了李家,签了协议,已经从过去的生活中彻底脱离。为了弥补一个高中考生承担他们李家家务事的付出,无论如何李云济都会让游跃念上一所大学——虽然按照游跃目前的学习情况来看,他自己考上大学的可能性还挺大。   游跃顺利通过了一月的所有周期测验,专业课成绩进步很快,英语也不错,大提琴的测验仍是刚过及格线。他没日没夜地练琴背谱子,现在至少能与张钦植完整地拉下一首《梦幻曲》,虽然时而错漏,水平也一般,但有张钦植小提琴的配合,他在演奏时的许多细节的不足都被高超的小提琴乐声巧妙地掩去了。   这次游跃可以去医院探望谢浪更久的时间。游跃一早吃过早餐后就来到医院,他到谢浪床边坐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平安符还在。   他按照护工教的手法在谢浪的手臂上轻轻按摩。谢浪身上的肉掉得快成皮包骨,游跃想起自己从小也是瘦,住校后在学校食堂吃饭,总舍不得拿肉菜。谢浪有时候周末来看他,会带一些吃的过来,或者给他一笔现金,让他给食堂卡充钱,不要舍不得吃肉。   游跃不想要谢浪给的钱,也不想他把钱花在给自己买吃的上面。他只是吃不太饱,可谢浪是要治病。   游跃把手机拿出来,点开一段自己拉大提琴的视频,放在谢浪面前:“谢浪,你看我现在都能拉完整的曲子了,虽然不大好听。我要是给你放我以前练琴的视频,说不定你会被难听得醒过来。”   游跃放完视频,把手机收起来,坐在床边怔怔看着谢浪。   “我在网上查过了,医生也说如果你很久不醒,以后大概也很难醒过来了。”   “你要是醒了,就会看到我振作起来在好好念书,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谢浪,对不起......我总是让你担心。”   游跃絮絮叨叨与谢浪说了一会儿话,虽然不舍,但他不会让自己待很久,他还得回去看书和练琴。   游跃戴好口罩和帽子,刚从病房出来,碰到从不远处走过来的李拙。   “好巧。”李拙一身绿色手术衣,走近时飘来一股消毒水味:“今天有空来看你哥哥?”   游跃嗯一声,好奇问:“拙哥,你刚从手术台下来吗?”   “是。我去办公室换身衣服,待会儿一起回夏园吧,我把书还回去。”   “我可以给你把书带回去。”   “没事,我顺便去那间书房挑几本。”   李拙的办公室就在这层楼,他的办公室不大,与大多数主任医师的办公室一样,游跃跟着他进去,李拙去屏风后洗手换衣服,游跃看看墙上的人体剖面图,墙边是衣架,柜子里放满了文件夹,办公桌上也堆着文件,还有几本书和手册,窗台上几盆吊兰养得郁郁葱葱。   游跃很好奇,但没有乱碰李拙的东西,他规矩地站在桌边,问:“拙哥,你从医多少年了?”   李拙边洗手边答:“从本科毕业开始算起的话,到今年有十年了。”   “你研究的是什么?”   “脑肿瘤。”   李拙换好衣服从里面出来,他从衣架上拿过大衣和包,游跃与他一起出门,又问:“拙哥,学医需要天赋吗?”   李拙笑起来。他笑时很温柔,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学医可比学大提琴简单得多。只要你把大学期间的考试都通过,剩下就是日复一日的练习。”   游跃面露担忧:“如果没有通过考试呢?”   “你还有补考的机会呢。”李拙觉得游跃很有趣,笑道:“每次你碰到我就喜欢问来问去,需要我也给你开一门理学课吗?”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简直再好不过了。游跃心想。不过他知道李拙是在开玩笑,也就摇了摇头。两人到了地下车库,游跃坐司机的车,李拙自己开车与他们一同回到夏园。   游跃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李云济与李叔站在玄关处交谈。四人相顾,李拙先打了个招呼:“哟,大忙人。”   李云济看了眼游跃,目光转向李拙:“没有我们李院长忙。”   兄弟二人一笑,李叔过来迎接:“正在与云济商量小少爷的排课,小拙今天怎么有空来?”   “我来书房找点书看。”李拙开玩笑:“李老师这么关心小朋友的学习?”   李云济说:“看他每天学习太辛苦,准备把他晚上的课减掉。”   游跃抬起头,李云济也正好低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李云济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游跃不知为何,今天早晨的那点尴尬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而李云济的触碰加重了这点敏感。但李云济神情举止自然,他也只好装作自然道:“喝咖啡吗?”   李云济:“谢谢,给你拙哥也泡一杯。”   游跃钻去厨房,李拙与李云济继续往里走。李拙开口闲聊:“经常过来这边?”   李云济本想说没有,但仔细一想,自从游跃住进副宅,他来的次数可谓频繁。   “我需要关注他各方面的学习进度。”李云济答。   李拙随口问:“是关注员工工作进度的那种,还是关注捡回来的弟弟成长情况的那种?”   李云济失笑:“你找茬么?”   李拙打趣:“还不是怕你把小孩当成员工,缺乏人文关怀。”   “我没那么无情。”   “与其说你无情,”李拙淡淡道:“不如说你总是在刻意选择忽视情感本身。”   兄弟二人站在客厅窗边,窗外绿意如静悄的潮水缓缓涌动,投落两人沉默的影子。   李云济静静开口:“根据我从这个家一次次吸取到的经验来看,重视情感可不是件好事。”   李拙一笑,一双柔和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这一点,我倒是没有异议。”   “尝尝咖啡吗?”   游跃的声音由远及近,两人转过身,游跃端着咖啡过来,李拙拿起一杯尝一口:“嗯,很不错。谢谢你。”   李云济说:“中午留下来吃饭?”   李拙随口答好,端着咖啡转身往大书房去:“我去书房找书,游跃来么?”   游跃马上答应:“好的。”   游跃跟过去,李云济微皱起眉:“找几本书还要使唤人一起?”   李拙头也不回揶揄:“你还是别管太宽了吧。”   两人进了大书房,游跃轻轻关上门。他去桌边捧过自己的笔记本蹭到李拙身边,小心翼翼地:“拙哥,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做的减数分裂知识点?这一块有点难,我怕自己又记错笔记。”   李拙接过他的笔记本看了看,来到桌边拿起一支笔,一张白纸:“像这种母细胞分裂过程可以这样画思维图,更好记忆,等你熟悉以后,还可以把整张内容画成一个图,用软件或手绘都可以。”   李拙一边画给游跃看一边讲,十分钟不到就把整个思维图画出来,包括分支和标注。他问游跃:“网课听过了吗?”   之前他给游跃推荐了一些线上课程,是他曾就读的母校里几位学弟学妹与工作室合作做出的一整套高中物化生课程,李拙认为做得很好,推荐给了自学中的游跃。   “课程我都看完了,还剩一些课后习题没有做完。”   李拙有些惊讶:“全都看完了?你晚上都不睡觉的吗?”   游跃回避了这个问题,把平板电脑拿出来:“正好拙哥,我把我做错的习题都归到了一起,有几道题我还是不太懂,麻烦你......”   李拙无奈笑:“你这是逮着机会薅我呢?”   游跃实在是太需要李拙这位老师了,小心地抿嘴笑:“谢谢拙哥。”   两人坐在桌边,一个讲一个听,游跃认真改错题,李拙言简意赅,思路清晰,很快帮他把知识点都梳理清楚。游跃改完题放下笔,目光无意瞥到李拙挂在旁边椅子上的包。   他忙道:“抱歉,你明明是来拿书的!拙哥你要哪几本书?我去找。”   李拙好脾气地说没关系,他取出包里的那本《银河铁道之夜》,没有急着起身去还,而是安静地用手指摩挲片刻。   “每次回到这里,总让我想起从前年少时的生活。”李拙垂眸看着书的封面:“只是在这张书桌前坐坐,心情也会平静许多。”   游跃问:“小时候你常常和岚哥在这个书房一起看书吗?”   “他?屁股上像长了蒺藜,一刻也坐不住。”李拙笑了笑,“那时家里还有个弟弟,常常是他坐在我旁边看书。”   游跃回忆一遍已经背熟的李家人名谱,他记得李拙只有一个亲生弟弟李岚,为什么李拙会说还有一个弟弟?   “是、是我记错了吗?我只记得有李岚......”游跃迟疑开口。   “你没有记错。”李拙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淡了,他垂着双眸,目光始终落手中的书上:“他是当时家里保姆的孩子,而且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就病逝了。”   游跃愣了愣,他对上李拙的目光,感到那片温和静默的双眼下藏着更深的情绪,那更像是经历过巨大痛苦后的镇定,或者说时间冲刷后的麻木与冷静。   “他从前也喜欢追着我问这问那。”李拙依旧笑着,神情不变:“我有时候觉得,你这股认真劲和他还挺像的。”   忽而大书房的门传来两声叩响,接着门打开,李云济的声音响起:“李拙?”   李拙听到门敲响时已无声地伸出手把游跃摊在桌上的笔记本收起,游跃反应慢半拍,转头时李云济已经来到他们身后。   “在做什么?”李云济问。   李拙坦然答:“和弟弟谈谈心,怎么了?”   李云济低头看游跃,态度和气地问:“是什么秘密,怎么不和我这个哥哥谈?”   游跃有些紧张,怕李云济看到自己桌上的医学书:“没有......秘密,就是闲聊。”   李云济笑了下,一手自然地放在游跃颈后:“打扰你们闲聊,我有事找他。”   李拙颔首答应,兀自起身找书去看。游跃乖乖地跟李云济离开大书房,来到客厅。   李云济说:“请来了先生给你做套衣服,之后参加奶奶的寿辰用。”   “好的。”   游跃站在原地,请来的裁衣先生一边给他量体,一边报数字:“身高173。”   游跃张开手臂,给人量过肩宽和胸围,师傅拿软尺绕一圈他的腰:“腰围65,这么瘦。”   李云济:“平时都是按医生给的食谱配餐,怎么还是不长肉?”   李叔说:“每天用脑念书也是很大消耗呢。”   等终于量完试完,游跃正要回大书房去,手腕却被不轻不重地一握。   游跃站定在原地,回过神看向李云济。   “回书房?”   “嗯。”   “快到饭点了。”李云济低头看着他,对他说:“去餐厅等着,有什么话以后再聊。” 第1章   李拙下午还要回市里参加会议,吃过午餐就与他们告别走了。游跃一上午没念书,他吃下最后一口饭,正要起身告退赶紧上楼去补功课,李云济叫住他。   “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   游跃闻言看向窗外,午后阳光温暖,不似入夜后满园清凉,时而有清脆鸟鸣远近起伏。李云济主动邀请,游跃从不拒绝,他听话地拿来自己和李云济的外衣,两人一同出门。   说是出去走走,其实仍在夏园。穿过曲折的林间小径,游跃的视线悄悄落向自己侧前方的李云济,男人步履沉稳,不急不缓,身姿优越而挺拔。游跃也渐渐学着他的样子走路,让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些。   “和李拙在书房里都聊什么了?”   游跃老实答:“拙哥提起他从前有一个弟弟,很早就病逝了。”   李云济“嗯”了一声:“你们的关系已经变得这么好,他连这件事都对你说?”   “这是什么秘密吗?”   李云济沉思片刻,答:“的确该让你知道。那孩子名叫沈昀,是当年家里保姆的孩子,比李拙小几岁,从前每到假期就被送来夏园和他们兄弟俩住在一起。沈昀性格单纯,安静,有点像......”   李云济顿住话头,看了游跃一眼。游跃茫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温润清澈,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李云济收回目光,没有把上一句话说下去。“他后来因脑肿瘤去世了。”   脑肿瘤?游跃想起李拙告诉过他,他就是研究脑肿瘤的,在医院担任脑肿瘤科主任。   游跃又有些出神了。   “怎么了?”李云济低声问。   他们已经穿过绿色的植物园,不远处白房掩映,水声淙淙。李云济对他耐心温柔,这低声而专注的询问,仿佛有多么重视他,关切他。   这样的李云济太好了,游跃已然把最初见面时那个冷漠的、无法靠近的男人忘在了脑后。   “我在想......”游跃说:“是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伤痛,藏起来不愿意让外人看见。”   “或许吧。”   游跃鼓起勇气:“我......很少看见你难过。”   李云济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游跃慌忙解释:“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只、只是偶尔在想,你会不会......很累。”   游跃懊悔自己冲动说出口,李云济的心里在想什么,又怎么是他一个外人能随口打探的呢?即使他是出于关心,这关心却发自于毫不相干的“游跃”,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游跃害怕惹李云济生气,磕磕巴巴自我补救式地在末尾加了一句:“......哥哥。”   似乎是这一声唤拨动了一点李云济的情绪。李云济笑了下:“嗯,关心哥哥,这很好。”   “我不喜欢情绪外露,这是性格使然。”李云济平和道:“小真与我不同,他外向,又是个孩子,需要人照顾。”   游跃默默地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场对话不需要是“小真”与李云济的。他想问:那在你的眼中,我又是怎样的人呢?   他不至于没脑子到真的问出这种问题。只是他的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闪过关于李云济的许多奇怪的想法和问题,比如那场刮起暴风雨的梦,比如他此刻竟然想与李梦真有所比较。   “你小时候是谁照顾你长大?”李云济问。   这是在问我。游跃有点开心,仔细想了想,答:“谢浪,福利院的做饭阿姨,小学的生活老师。初中......以后,我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谢浪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最初其实我们不太亲近,因为我们两个都不爱说话。他比我先离开福利院去上学,周末他会来看我。虽然我们没法天天见面,但是我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就把他当作我的哥哥了。”   “听起来是个好哥哥。要是你受了欺负,他肯定会保护你,对吗?”   游跃愣一下。李云济注意着游跃的神情,游跃垂下眸,纤长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睛。   “会吧。不过,我也没受过欺负。”   李云济的视线往下,移到他交握在身前看起来有些紧张的手指上。他的声音依旧平缓:“看来你的学校环境还不错,老师和同学都对你很好。”   游跃的手指更紧地握在一起了。游跃微微偏过头,那是一种逃避与对方深入交谈的姿态——李云济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还,还不错。”游跃低声答:“我运气挺好的。”   不知不觉两人走入一片花墙,长长的花墙比人还高,繁盛的绿叶之间,一朵朵深红浅红的野蔷薇探头冒出,在蔚蓝晴空下欢快摇曳。漓城的冬季温和,蔷薇开得肆意,游跃还是第一次走进这花墙构筑的迷宫般的道路,他抬起头,若不是李云济走在前方,他就要迷失在繁花与天空构筑的奇妙世界里了。   这个奇妙的世界里只有唯一一条道路,李云济的背影高大、宽阔,笔挺如一棵漂亮的树,与他一同穿越美不胜收的花墙,令人充满安全感。   夏园于游跃而言,就像爱丽丝的一场梦境,令他远离了遍布泥沼的现实,短暂地忘掉斑驳污浊的过去,可以不再无数次从噩梦中惊惧醒来,抑或是害怕第二天的到来。   梦境何时结束?蔷薇柔软的花瓣拂过游跃的脸,他怔怔望着李云济走在前方的背影。   他何时交还这不属于他的一切,独自回到那片黑暗里?   “唔!”   游跃出神得太厉害,脚下被路上小坎一绊,脑门撞到李云济背上。李云济停下脚步,转过身扶住他的肩膀。   “怎么不看路?”   那面容柔和英俊,就像......   就像游跃在李梦真的17岁生日视频里所看到的,李云济对李梦真露出的笑。   不知是花太迷眼,还是天空太蔚蓝,游跃竟一时有些眩晕。   “好多花。”游跃的声音有些艰涩:“......真好看。”   李云济转头看向身侧的花墙,他找了一会儿,抬手从中摘下一朵蔷薇,递给游跃。   “这朵开得最好。”   游跃接过花,蔷薇开得烈艳,茎刺却一瞬间刺进了游跃的手指。游跃不感到痛,问:“送给我吗?”   “满园的花都是你的,你想摘就摘。”李云济说:“等你18岁生日那天,再送你礼物。”   游跃珍惜地把花握进手心,蔷薇的茎刺沿着花枝一个个刺入掌心,痛感真实,他有种恍惚的满足,心底深处却淌出难言的失落。   届时那份18岁的生日礼物,是送给李梦真的,还是送给游跃的?   熏风吹拂花墙,快淹没两人的身影。主宅三楼的一间房间窗户半掩,季若亭站在窗后,静静看着不远处蔷薇花墙中那二人之间的一幕幕。   他面若冷霜,放在窗台上的一杯热茶已经冷透。良久季若亭转过身,漠然离开了窗前。   琴房的窗台前多了一支绽放的蔷薇。李叔为他拿来一个漂亮的玻璃花瓶,装上水,蔷薇放在花瓶中,每次游跃练琴中途休息片刻,抬头就看见窗前的蔷薇沐浴阳光中,美得热烈招摇。   “我走了。”身旁传来张钦植的声音。   游跃忙收回视线,放下琴起身:“我送你。”   “不用。”张钦植收拾好琴盒,提着琴盒起身,“这次练习课视频我已经录好,回去后会发给许老师。”   最近许琳宜在国外演出,都是张钦植按时按点过来陪他练习。随着接触时间变长,张钦植也渐渐能与他多说几句话,而不像最开始板着脸生人勿进的模样。有时许琳宜太忙来不了,张钦植也会教一教游跃,他是个很好的练琴搭子,水平高,话不多但有耐心,每次都能精准找出游跃的不足。   游跃很感激张钦植,他几次想留张钦植一起吃饭,但张钦植都拒绝了。   张钦植大概还是不习惯看到自己这张和李梦真太过相似的脸。游跃可以理解张钦植对自己的疏远和冷淡。越是与李梦真亲近的人,就越难接受一个假的他。   “小植。”游跃与张钦植一同出门,小心地唤张钦植:“今天司机把车停在了大门口,我陪你走过去吧。”   张钦植正要回答,就见台阶下不远处停下一辆车,李云济走下车,与两人迎面走来:“钦植不留下吃饭?”   张钦植答:“不了,谢谢。”   游跃说:“我送他去门口。”   李云济抬手搭住游跃肩膀,动作自然地让游跃停下了脚步。他对张钦植说:“钦植就坐我的车去门口,免得走路太远。”   张钦植道了谢,上车走了。李云济与游跃上台阶进家门,游跃问李云济:“今天忙吗?晚上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李云济一笑:“今天来检查你的功课。”   游跃顿时不太自信:“是检查大提琴吗?”   “不。听说你每晚练琴练到很晚,专业课已经学得很好,半夜却还在大书房挑灯夜读到深夜。”   李云济垂眸看向游跃:“没想到你这么好学,让我看看你的学习成果?”   游跃一怔。他的笔记本还摊开放在大书房的书桌上,桌上都是理科书籍,笔记本上密密麻麻,是各种标注和画图。从前李云济每次来都不会去大书房,所以他已经习惯了把那里当作自己的“秘密基地”。   可他又忘了,这里是别人的家,怎么会有他的秘密基地。   “哥哥。”游跃心中慌乱,下意识叫了一声。但李云济没有理会他,已打开大书房的门,径自走了进去。 第1章   当着游跃的面,李云济翻看完了他的笔记本,也看了书桌上的医学书。   游跃站在他面前,白着脸不说话。李云济将他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半晌两人都是沉默。   “想学医?”李云济开口。声音平稳,依旧温和。   游跃喉咙干涩,话堵在喉间不敢出口。李云济又说:“想给你哥哥治病?”   游跃低头看着地毯,他知道自己不可以撒谎,小声答:“是......是。”   李云济笑了笑,“先不说你哥哥的先天心脏病好不好治,万一他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呢?”   心脏霍地一沉,寒意如从心底深处蔓延,那是熟悉的寒冷感,包裹在李云济温柔的外表下,与李云济第一次轻柔地抚摸他,唤他“小真”的那天一模一样。   “对不起。”游跃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相握,声音变得气弱:“我再也不会自己偷偷学这些了。”   “你错在哪里?”   “我......没有遵守协议的约定,没有按照你们的要求行动,我、我隐瞒了你们......”   游跃的声音局促不安。协议白纸黑字要求游跃不可擅自做出决定,不可擅自行动,对李云济不能有所隐瞒,必须按照李云济的要求行事。   李云济站起身。男人高大的阴影笼罩了游跃,那股熟悉的冷香萦绕而来,游跃感到一丝惧意。   “你比我想象得更聪明。”李云济开口,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做到了协议要求的内容,在此基础上,你花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来达到你自己的目的,目前为止没有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协议,所以我不介意你未经允许利用我给你的任何资源。我也很期待,这么会抓住机会的你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实现多大的价值。”   两人离得很近,李云济的气息无所不在地压向游跃,游跃屏住呼吸,窒息的眩晕袭来,他听到李云济的声音既温和,又漠然的冷淡:“至于你喜欢怎样透支自己的身体,有多不顾长久,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管你。”   李云济离开了。直至夜幕深沉,游跃独自待在琴房里,偌大的琴房灯光明亮,静得寥落。   门轻轻响起,阿梅端着热牛奶过来,把牛奶放在游跃手边。   “小少爷,您在大书房看书的事情不是我告诉李先生的。”阿梅委屈解释。   游跃说:“我知道。”   他知道是李叔告诉李云济的。自己在夏园的所有行踪,李叔都会定期报告给李云济,这也是一开始协议约定好的内容。游跃必须接受“监视”,并被限制自由。   阿梅又说:“李叔去了白夫人那里,以后再不在我们这里管事了。”   游跃愣了下:“为什么?”   阿梅偷偷对游跃说:“我也是听姐姐们说的。那天白夫人晕倒后,李先生说白夫人和桐桐更需要人照顾,就把李叔重新安排去主宅了。以后咱们这儿就自由啦!”   阿梅还是小孩心性,一听没人管,乐得放羊。游跃也想的确如此,白夫人身体不好,桐桐还小,需要更周到的人陪护。   但他仍忍不住想得更多:李云济是觉得已经再没有监视他的必要了?还是认同了他的努力,认为他如今已经可以还算不错地扮演李梦真了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游跃总是失眠。失眠的时候他会打开床头灯看书,但今晚游跃只是抱着小黄人蜷缩在被子里,小黄人是桐桐送给他的,他一直放在床头陪自己睡觉,和仙女棒一起。   漓城的二月已温暖如春,可游跃缩在轻盈的绒被里,觉不出暖意。转眼间就快过年了,这是他第一个在夏园过的年。   从前过年学校放假,学校将他这种无家可归的贫困生集中安置到员工宿舍住,晚上六点后不准私自出校。大年初一的时候,游跃就偷偷跑到学校操场边的围墙外,等着谢浪从杂草丛底下围墙的破门外钻进来。这条隐蔽的出入口还是谢浪找到的。谢浪总有办法。   然后谢浪会把买来的烟花全在操场角落放了,和游跃一起分吃买来的鱼丸和年糕,给游跃塞一个过年红包,走了。   游跃总是问谢浪能不能带他一起打零工,他自己找不到门路,学校附近的小店老板听说他想来帮工,都摆手说不行。   谢浪说不行,你还没成年。   游跃嘀咕:“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赚钱了。”   谢浪笑着捏他脸:“跃跃乖乖念书,要是被我知道你打黑工,你就完蛋了。”   游跃常感觉自己是谢浪身后的一个拖油瓶。他都不明白,谢浪为什么就非要带着自己这么一个累赘辛苦地活。   “你都可以,凭什么我不行。”   “你是小笨蛋,能和哥哥比吗?”   “我不是笨蛋。”   谢浪叹一口气,愁眉捂住胸口:“跃跃再这样气哥哥,哥哥天天担心你,愁得心脏都不舒服了,怎么办才好......”   游跃吓一跳,忙扶住谢浪小心摸摸他哥的胸口,不敢再提打工的事情了。   除夕前夜,夏园张灯结彩,是一年里难得能热闹的时候。按照惯例,大家都回到夏园过除夕,李清平一家将吴商记接到夏园主宅,楼上楼下都是人,团年饭准备了数桌,源源不断的美食端上桌,游跃坐在主桌,他第一次见到食物多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团年饭。   不断有人过来敬老太太,探寻的目光落在游跃身上,游跃竭力压下坐立不安的情绪,专心扮笑脸与吴商记说话,他在今晚之前已提前准备好许多话题,反复练习到深夜,只为用来逗吴商记开心。   果然吴商记与他交谈甚欢,几次笑得合不拢嘴。少数知道那场车祸真相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放在游跃的身上,显然比起那个第一天踏入李家畏缩苍白地站在他们面前的少年,这场除夕夜团年饭席上的“李梦真”已磨炼出七分冷静的演技,加之八分相似,已足以以假乱真。   “......云济。”   觥筹交错的光影之间,李云济被这一声唤回目光。他看向身边的季若亭,目光适时地柔和下来:“怎么了?”   季若亭定定看着他,而后露出个笑容:“看什么这么入神?”   “我入神了吗?”李云济笑了笑:“那孩子让我觉得神奇,有时候表现得不尽人意,有时候又给人带来惊喜。”   季若亭依旧笑着,清冷的眸却一瞬不瞬看着李云济,如有一团无声暗火在其中燃烧。他轻声开口:“原来是这样。你看他那么专心,我还以为你把他当作真的了呢。”   两人目光相触,李云济神情不变,依旧温和开口:“不像吗?我以为我教得还不错。”   季若亭深吸一口气,轻声吐出几个字:“当然像,那孩子很聪明。”   “他今晚的表现比起刚来的时候天差地别,想来是你的亲身教导起到效果。”季若亭的手轻轻放在李云济的手腕上,沿着男人宽大的手背缓缓向上摩挲,他的动作亲昵细密,一双清冷美目注视李云济,声音如切切耳语。   “你从来不把没用的蠢货留在身边,云济......”季若亭缓缓道:“不知有多少人都拼命想做你眼中有价值的人。”   李云济失笑:“怎么把我形容得这么冷酷。”   “冷酷?为什么不是呢......你总是在冷落我。”   “噢,我很抱歉。”李云济温柔道:“你知道这段时间我太忙了,没有照顾好你的情绪,都是我的错。”   他诚恳地承认错误,耐心的模样简直是模范丈夫完美的回应。   但季若亭却烦躁不已,像面对一堵坚固的墙所产生的无法跨越打破的无力与恼火。他的丈夫温柔备至,从不与他高声一句,不知多少外人艳羡他拥有一位如此帅气多金、温柔专一、专心工作和家庭从不花天酒地的好丈夫。   他们结婚七年,李云济对待他的温柔体贴,数年如一日地不变。   李岚嫌主桌来来往往敬酒的人太多吵闹,加之他年纪轻轻在集团旗下公司任总经理,许多人上前来与他攀谈,一来二去,李岚烦了。   他起身绕过李云济和季若亭,拉起吴商记身边的游跃:“走,跟哥喝酒去。”   游跃没防备被拉起来,吴商记忙按住游跃手腕:“小真还不能喝酒!”   李岚和自家奶奶抢人:“知道了,我喝酒,他喝果汁!”   李岚拉着游跃到离主桌远一些的角落坐下,他让人送来一瓶酒和一瓶饮料,兀自开了酒瓶给自己倒上。游跃没有开饮料,他对李岚说:“谢谢你。”   李岚自斟自饮,瞥他一眼:“没事谢我干嘛?无聊。”   游跃笑笑。离开了主桌,他一坐下就一口气缓缓泄出去,整个人疲惫不已。但他不能表现出疲态,依旧挺直了脊梁坐好,把杯子往李岚那边推推:“我也想喝点酒。”   “不行。”   “拜托,岚哥。”   李岚看了会儿游跃,神色些许复杂:“你的确和刚开始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游跃依旧笑着:“嗯,我就当作你在夸我,岚哥。” 第1章   李岚拿的是威士忌风味调制酒,度数不高,他侧身靠近游跃,挡住桌子上的酒给游跃杯子里倒了点:“你偷偷喝,别让他们看见我给未成年倒酒。”   游跃捧着杯子喝一小口,酒精的刺激气味顿时直冲神经,游跃捂嘴呛咳一声,这酒比李云济给他的葡萄酒烈,味道也完全不一样,但游跃已经比第一次喝酒的时候表现淡定许多。   李岚观察他的表情:“你怎么一背着人群,笑脸就没了?”   “因为我心里害怕。”游跃低头看着酒杯里凌凌的冰块,“我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   李岚嗤笑:“这是家宴,也叫大场面?等下个月奶奶九十大寿,一堆外人来凑热闹,到时候才是你的重头戏。”   游跃无奈心想你能不能别说了,又添一份心理压力。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云哥肯定会一直待在你身边。”李岚说:“今晚他不就一直把你放在身边,没离开你一步吗?照平时他早就和人喝酒去了。奶奶寿辰那天他更不会让无关人员随意靠近你,云哥办事一向周全。”   游跃神色一滞。   [我也很期待,这么会抓住机会的你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实现多大的价值。]   数天前李云济说过的话仍在他的脑海里徘徊,那声音平淡,冰凉,好像自己坐在一个巨大的天平一边,周身都是铁质漆黑的冰冷,另一边是等值的砝码。而李云济一手托着这座天平,黑色的双眸垂下,估测着他的“价值”。   “两个小朋友在聊什么?”   李拙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李拙坐在游跃的另一只手边,他看到游跃杯子里的酒微一挑眉,但只是笑了笑,没有阻拦。   李岚郁闷道:“哥,我可不是小朋友了。”   “好,你不是,他是。”李拙顺手拿来一盘小烤鱼排放在游跃面前:“肚子饿不饿?我看你今晚都没怎么吃东西。”   游跃当然饿,他一整晚都在费尽心思逗奶奶笑,装作李梦真开朗健谈,实在无心进食。现在李拙和李岚兄弟俩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为他挡去大半视线,他终于打起精神拿起刀叉,开始喂饱自己。   李拙托着下巴看着游跃吃东西,他一定饿了,不然不会吃得这么认真。但他不急不快,动作从容,安静地切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如此反复。   比起他最初时候一切都局促难以上手的胆怯模样,如今他已经变了许多。   李拙温声道:“今晚你表现得很不错,比我想象中更好。”   游跃面对这份夸奖面色微红,他放下刀叉诚恳道:“谢谢。”   他这样竭尽全力,想要的也不过是一份肯定而已,可惜李云济没有给他。但李拙给了,多少让他终于能放松紧绷的神经,感受到一点可怜的安慰。   游跃一边吃鱼排,一边小口喝酒,酒虽不好喝,但刺激的液体流入食管进入胃里让血管都变得暖热舒张的感觉对这一晚的游跃来说很有用。   喝了酒的缘故,李岚的话也多了起来。隔着一个游跃,他闷闷与李拙聊天:“今年这年过得累得慌,既要演戏,还要装开心。”   李拙安慰:“为了让老人家安心,你就忍忍吧。”   李岚饮下一口酒,神情放空而倦怠:“自从那场车祸,我就感到世事无常。一夜之间,小真和海杉都走了。”   游跃知道“海杉”这个名字,是季若亭的表弟。海杉的亲妹妹叫做海松月,也是与李岚有婚约的未婚妻。   车祸发生当天,他一心在医院里焦急等待谢浪的消息,关于车祸的一切都不知情。后来他被接进夏园,有关这场车祸的信息被全面封锁,游跃是今天听了李岚的话才知道,除了李梦真,那辆车上竟然还坐着一位与李家有联系的家眷。   也就是说,季若亭也在那场车祸中失去了亲人。游跃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无声叹了口气。   “人生本就无常。”李拙静静摩挲手中的酒杯,神情依旧淡然:“这世上每分每秒都有生离死别。”   “哥,你是医生,你看得开。”   游跃看向李拙,却莫名想起他那名叫做沈昀的另一个弟弟。后来游跃又在副宅大书房的书海里发现诸多沈昀留下的痕迹,沈昀喜欢看小说,悬疑,幻想,武侠,不仅爱看,还喜欢随书留下一纸读后笔记,字迹俊秀端正。   游跃还记得他无意中拿起的一本悬疑推理书的内壳里就夹着一张硬壳书签,开头是几行沈昀的字迹,描述了自己对故事精彩反转程度的喜爱,结尾最后一句却一转:[不过,如果这位作者有拙哥为其提供医学意见,书中一部分涉及人体死亡的内容就不会显得不够专业。]   接着这句话下方,留下另一个人清逸的字迹:[小昀好抬举哥哥。]   沈昀字回:[一点没有抬举。]   这种一页纸大的硬壳书签散落在大书房各个角落的书页里,游跃偶尔放松想看些闲书时就会翻到。这些留下的痕迹让游跃意识到,难怪即使已经搬出去这么多年,李拙还是会时而回来看看。   沈昀这个弟弟于他而言,或许是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   当李拙说人生无常,究竟是如李岚所说已经看开,还是面对生死离别时的无能为力?   眼见兄弟二人都情绪不高,酒一口接一口地喝,游跃左右为难。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人,脑子里不住想,如果是李梦真会怎么做呢?   游跃伸出手小心地抽掉李拙手里的酒杯,拿一个新杯子倒上果汁,把杯子放进李拙手里:“拙哥,少喝点酒。”   李拙愣一下。接着游跃转向李岚,李岚已经一手撑着额头面颊绯红,游跃犹豫片刻,抬手环住李岚的肩膀,笨拙地拍拍李岚。   李岚茫然:“你干嘛?”   “安慰你。”游跃自己也挺不自在地:“别伤心。”   李岚哭笑不得:“你小子——”   他话没说完,一只手从后不轻不重地按在游跃肩上。   “聊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李云济低沉的声音响起,游跃松开李岚抬头看去,李云济也低头看着他,眼眸深黑,厅内柔和流转的灯光挡在他的背后,逆光隐去了李云济脸上的情绪。   游跃顺从地站起身:“哥哥。”   李岚已经有些醉了,嘀咕:“我们可没聊开心的事。”   李云济低头看游跃:“累了吗?”   不知不觉,游跃吃完了烤鱼排,喝完了一整杯酒,他的反应比平时迟钝了一秒,没听清般毫无防备地望向李云济。   宾客来往、交错,光线柔和熠熠,在光泽的大理石地砖与玻璃灯窗间如水波游弋,穿过谈笑的人群,漫漫落在游跃的身上。游跃今晚一身量身定做的浅茶色小西装,西装外套垂坠有致,腰部一点空间感的修身弧度恰到好处,白色金环腰带自然而显眼地勒出游跃细窄的腰线。   小西装内搭雪白半领,游跃颈间一条白金细链细细闪光。他做了发型,鬓边碎发修剪过,露出精致美好的脸庞,从项链,腕表,腰带到皮鞋,他今天从头到脚都是李云济让人送到副宅的一整套高定。   是按照李梦真的风格丝毫不差地打造出的一身外壳。   在李家的夏园绿茵繁花深处藏了近半年,李云济亲自教他,陪他,给他一切亲生弟弟拥有的。此时此刻站在人群中的游跃白净剔透,挺拔玉立,光如同穿透了他纤薄的身体,令他从里到外流光溢彩地生辉。他喝下一杯酒,皮肤从里透出醺然的淡红,红蔓去他的眼角,嘴唇,耳垂也红了,当他有些迷蒙地抬起眼,温润的双眸光泽盈盈,如一片纯白的不谙世事,又像永远在沉静地思考,收敛情绪。   今晚他是无数目光暗流的中心,审视,观察,吃惊,欣赏,意味深长,不一而足。只是他的身边永远有李家的几个兄弟守卫一般不离左右,叫人想看清又无法靠近,抓心挠肝地伸脖垫足。   游跃察觉到了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目光,所以他更卖力,更全面地伪装自己,从嘴角的弧度到眉眼如何上扬,他计算精准如同在心中绘制加工图纸,昼夜反复枯燥地练习,不容自己出错。   直到李云济站在他面前,挡去将他暴露无遗的刺眼的光,将黑暗带到他的面前,世界才终于趋于他渴望的安静。   游跃再次被好闻的淡香围绕,他在熟悉的气息里飘然朦胧,低喃:“累了。”   他说完这两个字,肩头就被搂过。李云济将他拢进臂弯里,干脆地从李拙和李岚面前把人带走。   李云济带着人到主桌来:“奶奶,小真喝了点酒,我带他回去休息。”   吴商记闻言提高声音:“阿岚!你这闹心孩子,说过不要给小真喝酒!”   李岚远远“唉”一声,心虚答:“就喝了一口,他酒量不好!”而后提起酒杯勾着他哥跑了。   吴商记无奈,关切询问游跃:“小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游跃摇摇头,还不忘连带眼睛一起笑:“奶奶,我没事。”   平日里十分斯文的李清平现下已喝到满面通红,端着酒杯过来:“小真酒量这么好,跟大伯喝一杯?”   游跃傻乎乎说好的,伸手就去拿桌上酒杯。严乐晴刚要拦他的手,游跃已经眼前一晃——李云济一手按住他的额头,将他按得后退一步,后脑勺撞上男人的胸口。   他听到李云济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带着笑意响起:“您就别拿小孩寻开心了。”   李清平眯起醉眼笑:“你这做哥哥的真是护着弟弟。”   吴商记温和开口:“好了,云济,把小真送回去休息吧。”   李云济对季若亭说:“等我回来。”   季若亭一手轻握着酒杯,仰头冲他温柔一笑,“嗯。”   李云济带游跃离开了宴席。季若亭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他一口饮下杯中酒,浓烈酒味冲过麻木苦涩的喉间,季若亭深吸一口气,郁郁地垂下眼眸。 第1章   夜幕中夏园树影重重,水波折射无边月色,打碎满地银屑。引路灯点缀花丛之间,游跃低头盯着脚下的光,一步一步踩在石板路上。李云济牵住他的手腕,好让这喝迷糊的小鬼不至于走夜路摔倒。   “以后不要再与他们喝酒了。”李云济说。   游跃认真问:“小真不是会喝酒吗?”   李岚曾无意中告诉他,李梦真酒量不错,偶尔与朋友喝点小酒,但从不在大人面前喝过。   游跃低声道:“哥哥,你不知道吗?”   李云济说:“我也不是无所不知。”   李梦真不在李云济面前喝酒,也不告诉李云济这个秘密,为什么?游跃心想。是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这一点点不大好的一面,还是不想被哥哥管教?   他有点犯晕,走路慢下来,不想自己像上次那样绊一跤摔到李云济背上。李云济转过头:“走不动了?”   游跃站在夜色里,身形挺直,温顺地低垂着头:“哥哥,我自己慢慢走,你先回去吧。”   “这么黑的路,你一个人怎么走?”   “有光就能看见路。”   一阵短暂的沉默,游跃感觉自己忽地一轻,稀里糊涂趴在了李云济的背上。   男人的背挺阔坚实,游跃的侧脸贴着李云济的耳畔,他的脸好烫,李云济的皮肤则是温热的。   “如果是小真,就会想尽办法要我背他。”李云济的声音很淡,浸在微凉的夜色里,“你学了这么多,却从来学不会对我撒娇。”   撒娇?这两个字钻进游跃的耳朵,游跃仿佛不认识它们。   不是说不管他如何透支身体,都不会管他吗?   他是游跃,所以不会管他。但如果他作为李梦真去索取,就可以得到很多。   尽管这些得到的关怀和在意,全都落在死去的李梦真身上。   游跃闭上眼睛。风吹过他发热的脸颊,男人身上冷冽的气息像湖水裹住他,令他产生眩晕的窒息感,他想从这种窒息感中脱离,心脏却拖着他下坠。   “我发挥价值了吗?”   李云济背着他稳步穿过花丛,没听清他的咕哝。“什么?”   游跃却快睡着了,只很轻地呢喃:“我开始......有用了吗?”   李云济把游跃背回副宅,阿梅迎过来为游跃脱下鞋。李云济把游跃背上二楼,进卧室把人放在床上。阿梅麻利地端盆热水过来,毛巾打湿拧干给游跃擦脸。游跃已经睡熟了,软绵绵地窝在床上任人摆布。   阿梅把毛巾放在一边,给游跃脱下外套,一粒一粒解开衬衫扣子。衣衫滑落,少年的身体匀称秀净,肌肉纤瘦有型,在夏园里好生调养了这么久,已不再是最初瘦得肋骨分明的可怜模样。   阿梅余光见李云济还一动不动站在床尾,心里嘀咕先生怎么还不走?难道是担心她年纪小经验不足,照顾不好小少爷?可只是换衣服擦个身子,有什么照顾不好的呢。   她小心地解开游跃的衬衫扣子,解到靠近腹部的那颗纽扣时,手指不小心轻轻扫到游跃的小腹,谁想到游跃一下子睁开眼睛,腰无意识地瑟缩一弹。游跃那表情显然是受到惊吓,他拽住自己衬衫下摆望着阿梅,又望向李云济。   阿梅吓一跳缩回手:“少爷,怎么了?”   游跃的脸仍一片晕红,他护着自己的肚子蜷缩成一团转身背对他们,胡乱拉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声音闷闷从被子里传出来:“我待会儿自己脱......不用管我了。”   “这怎么行呢?您都喝醉了,少爷......哎呀少爷,您别闷着自己!”   阿梅想把游跃扒拉出来,可游跃无论如何不肯,一直站在一旁不言语的李云济终于开口:“你出去吧。”   阿梅愣一下,虽不知为何,也只好听话地离开卧室。   卧室门关上,李云济迈开脚步,来到床边一手拉开了游跃裹住自己的被子。   游跃被掀得转过身,一双手还挂在被子上,睁大眼睛望着李云济。黑色发丝散落床间,半褪的衣衫凌乱,露出一把雪白的窄腰。   侧腰上一片形状不规则的血管瘤胎记,在淡淡的光线中转为暗红,却更衬得周围肤白细腻。   李云济与他僵持着,低头看他:“不舒服吗?”   游跃小声答:“我......肚子怕痒。”   李云济一笑,重复一遍:“肚子怕痒。”   他捉开游跃执着抓住被子的手,脱下游跃的上衣,而后去解他的腰带。男人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分明,稍有些用力地按住腰带扣抽出皮带,游跃被按得小腹一陷,应激般抓住李云济的手臂,声音无措提高:“别......!”   李云济没管游跃挣扎,利落地脱下他的裤子丢到一边,这才拿起毛巾打湿拧干,不算温柔地给游跃擦脸,游跃又挡住他的手臂,想躲。   他像揪住一只胆小想跑的猫,捏过游跃的脸。两人在昏黄的房间里对视,李云济看到游跃眼中的紧张和慌乱,几分晕醉,还有一丝恳求。   此时他应该适当地表达对“弟弟”的怜惜,温柔地把人放在床上,拿过睡衣给人穿好。   但他没有这么做。一个想要挣扎躲避的少年,却因敬畏他的权威和力量而不敢乱动。他没想过恐吓小孩,但他们之间已然存在一种掌控和被掌控的关系,而双方在这种关系中都各有目的。   李云济忽而松开了游跃。游跃跌回床上,李云济动作滞了两秒,后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毛巾,拉过游跃的手臂擦拭,再到小腿。   这一次他温柔许多,询问游跃:“抱歉,很害怕吗?”   游跃半醉半清醒,木木摇头:“不害怕。”   李云济拿过睡衣给游跃穿上,游跃伸出手臂。他这次没有挣扎了,因为李云济没有碰到他的肚子,也没有捏痛他。   事实上原本就应如此,李云济的温柔和绅士并非虚谈,他擅长避开让人感到不安的地方,只停留在对方的舒适区进行互动。在对待游跃这件事上,他也早已设定好了最合适的行为模式——他应该表现为如在对待自己的家人,在对待自己血缘至亲的弟弟。   游跃穿好睡衣,拉上被子把自己盖起来。李云济就站在床边看着他。游跃钻进枕头,他已经被酒精熏得昏昏欲睡,还不忘坚持和李云济说话:“哥哥晚安。”   按照李云济设定好的行为模式进行下去的话,此时他应该摸摸游跃的头,等到佣人把蜂蜜水端上来再离开;或是回一句晚安,就像他从前对待小真那样关心和爱护。   何况他一整晚都在笑。在一群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之间交际,既要讨他们欢心,又要自然地流露出骄傲。为了审视自己的培养成果,也为了一旦出现差错可以及时挽回,李云济的注意力一整晚都没有从游跃身上离开过。   他应该奖励他一些什么。但是李云济站在床边半晌,后退了一步。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游跃醒来时睁眼看到天光大亮,他瞬间清醒过来,匆忙起身下床跑去浴室洗漱,穿着睡衣离开房间下楼,正遇见阿梅抱着干净床被上楼来。   “梅,几点了?”   “少爷,这才八点呢,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您头疼吗?有没有宿醉?”   游跃有点郁闷。之前每天早上七点半自己还在学习的时候,阿梅都会来房间看一眼是否有需要换洗的衣服,今早她应该也来了才对。   “我睡过头了,怎么没有叫醒我?”游跃轻声问。   阿梅睁大眼睛:“少爷,您昨晚喝醉了呀,而且今天是大年初一!难道这种日子您也要五点起来念书吗?”   游跃只好不再吭声。在他心里,每一天都是分秒必争的。   他吃过早餐就进了大书房,一泡在里面就是一上午。   为了避免让他出门拜年或是被提出见朋友的需求,李云济提前安排好了对外说辞,说自家弟弟吃过团年饭就赶着回学校赶作业准备开学去了,因此除夕夜里都没和家人一起去庙里烧头香——年年除夕夜里的寺庙人山人海,极易遇见熟人。   游跃吃过午饭,正想联系李云济问他自己是否可以去医院看望谢浪,没想李云济和季若亭就一同来了。   季若亭笑道:“云济怕你一个人孤单,在奶奶家吃过午饭就紧赶着来了。”   游跃现在也渐渐能分辨一些亲近的客气话,以及谁对他虚与委蛇,谁对他全然漠不关心。他回答:“谢谢,其实我一个人待着也挺自在的。”   李云济说:“我们来了,你就不自在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别老是逗小孩了。”季若亭笑得温和,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游跃身上:“大年初一,外面也没什么好玩的,我和云济想在夏园打打高尔夫,你也一起来吧。”   游跃看一眼李云济,犹豫开口:“我......”   李云济:“怎么,你有事?”   游跃垂下眼眸:“......没有。”   他与李云济夫妻俩一同出了门。夏园的西北角有一处高尔夫球场,从副宅过去有一段不断的距离,季若亭想走走,李云济就让车停在一旁。   今日阳光明亮,天空漂浮云块,空气中有初春闷闷的潮意,游跃落后一步跟在李云济和季若亭身后,那高挑的夫妻二人走在前面,路两旁茂密绿意绵延,枝叶间筛落清透的光点。   游跃默默走在后面,没有参与两人的对话,也没有仔细去听。他抬头看向天空,蔚蓝如洗的高空,云如遥远的山峦漂浮。   渡过短暂的冬季,漓城漫长的雨季就要来了。 第1章   游跃出门匆忙,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穿过植物园这段长长的路程,密密的水汽轻飘飘附着上他的皮肤,风穿过衣角,游跃没忍住,捂嘴打了个喷嚏。   前面两人停下脚步。游跃保持捂嘴的动作尴尬没动,李云济转身低头看他:“冷吗?”   游跃摇头:“不冷。”   李云济也只穿了件衬衫,他正要说什么,一旁季若亭已经脱下身上的薄外套,抬手披在游跃身上:“穿我的将就一下吧,正好我有些热。”   季若亭的衣服有一股极淡的、有一点熟悉的香味,游跃刚被披上这件衣服,就闻出来了。   那是李云济身上的味道。   游跃僵硬站在原地,衣料下的皮肤无意识地绷紧了:“我不用,谢谢。”   季若亭一笑:“穿着吧,可别感冒了。还是说你不喜欢穿外人的衣服?”   “不......不。”   李云济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继续与季若亭前行。游跃不得不穿着季若亭的外套,那一点点熟悉的好闻气息,带着点温热裹住他。明明是舒适的衣料触感,游跃却不自在极了。   三人到了高尔夫球场,游跃终于有理由说自己走路身上热起来,脱下衣服还给季若亭。季若亭接过衣服,挎在手臂。   “你好像很不想来。”季若亭说。   游跃不知道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他有些不安:“我......”   话没说完,不远处已拿起球杆的李云济招呼他:“游跃,来我这。”   游跃忙去李云济身边,李云济把球杆放进他手里,站到他身后一手托住他后腰,脚轻轻一碰他的:“脚和肩同宽,杆拿高点,看球。”   李云济调整游跃握杆的手势,游跃低头看球,忽而听李云济在他身后开口:“今天不想出来散心吗?”   李云济看到游跃的肩头轻微一顿,而后少年柔和的声音低低响起:“没有。”   “如果你不想,可以告诉我。”   游跃终于转过头看向他。李云济神情平静,垂眸与他对视:“今天的确是我想带你出门,我以为大年初一你不会想待在家里念书,如果我想错了,那么我很抱歉。”   游跃问:“为什么想带我出门?你和若亭哥哥两个人独处不是很好吗?”   李云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没有立刻回答。游跃似乎也没有很想得到他的答案,只低头去看脚边没有打出的那颗球。   他知道李云济一定不会仔细去想,在这个团聚的重要节日里,他是想去和谢浪待在一起的。就像李云济无论带他去哪里、需要他做什么事情,都从来不会问他的想法。   “而且你刚才,是不是叫我‘小真’比较好。”游跃说:“哥,我担心你总是叫我的真名,以后会不小心叫错。”   李云济没有说话,只有温热的呼吸落下,包裹无言的沉默。   仿佛过了良久,李云济低声缓缓开口:“放心,我不会叫错。”   脚步声传来,季若亭来到两人身边,声音温和:“怎么半天不见挥杆?”   李云济退开一步,目光依旧落在游跃的身上:“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他的手机响起,是公务电话,李云济接起转身走开,留下季若亭和游跃。   游跃一点也不想打什么高尔夫,也不想再与谁交谈。既然今天去不了医院,他只想回去休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看书,或者做什么都好。   他把球杆放进一旁的立筒里,对季若亭礼貌地说:“那我就先走了,若亭哥哥。”   季若亭的手臂上始终挎着他的那件外衣。他对游跃笑笑,目光清冷,不知是什么情绪:“好的。不过,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帮忙。”   游跃面露茫然和谨慎,季若亭自顾自拎起手臂上的外衣:“我刚才原本想看下时间,却发现衣服口袋里的手表不见了。”   游跃愣了几秒。他的皮肤下渐渐洇出红,慢慢从耳根到耳尖:什么......手表?   “那是云济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1941年生产的百达翡丽限量腕表,戴在手上轻盈又漂亮,我很喜欢。”季若亭的声音很凉,沁进游跃的耳朵里,沿着神经一路都凉透了。   “去副宅接你的时候还在口袋里,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就不见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游跃呼吸微急促了些,红从耳朵蔓延到眼角,他鼻息发热,如同受到看似轻巧还彬彬有礼的侮辱。   “我......我没有拿你的手表。”   季若亭面色淡漠地看着他:“我当然不认为你会拿我的东西,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找找。毕竟我还要和我的丈夫单独相处,不是吗?”   “你会帮我这个忙的,对吗?”   李云济结束电话,回到原地时只见季若亭,不见游跃。   “他走了?”李云济问。   季若亭嗯一声,抖开外套穿上,语气自然:“他好像不大想打高尔夫,自己先走了。”   水汽乘风扑满游跃的脸颊,游跃独自沿沿路返回,没有打电话叫人开车来接。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仔细在小路和两旁的花草丛里寻找和辨认。   明晃晃的太阳仍挂在天上,随着水滴间或打在花瓣与枝叶上的轻响此起彼伏。游跃抬起头看向天空,流云短暂地遮蔽太阳,巨大的阴影淌过大地,隐没无边无际的绿木中人的渺小的身影。   雨落了下来。游跃一个一个察看路上的石缝,蹲下去翻两旁茂密的草堆,本就漫长的路,等他走到一半的路程时,已花费一倍还多的时间。密雨打湿了他身上单薄的衬衣,与背上细细的一层汗相融。   他心中焦急,几次想返回重新再找一次,生怕自己看花眼有所遗漏。放在衣服里的手表怎么会掉呢?如果掉了,那么一定就掉在原路的某个地方,一定可以找到的,游跃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因为他没有偷,没有人偷那支手表,所以一定可以找到。   他没有察觉雨越来越大,已经把他逐渐淋湿。耳边黑发濡湿紧贴苍白的脸颊皮肤,游跃的手因翻找而沾上泥土和碎叶,他已经能够看到绿木掩映下另一头副宅的白房顶了,可他仍然没有找到那支昂贵的手表。   如果季若亭说是他拿走的怎么办?从副宅出来后,衣服就穿在他的身上,路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如果真的找不到......会有人相信不是他拿走的吗?   李云济会相信他吗?   游跃从地上站起身,雨随风吹遍他的皮肤,湿透的冷意从脚底攀爬到全身,雨浸透夏园中的每一寸绿,风吹起深深浅浅的冰冷绿潮。   游跃已经找到了副宅门口。他什么都没找到,浑身淋湿,双手脏污。他转过身,再次沿原路离开。   天暗下后,游跃披着一身雨水和黯淡的天色独自回到了副宅。   阿梅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浑身的水都流到鞋底积出一小滩水。她冲上前抓住游跃冰冷的手:“少爷!怎怎怎么回事?怎么淋成这样?!”   阿梅去捧来大毛巾兜头裹住游跃,拉着他要往楼上走:“快快,快去浴室泡个热水澡,千万别淋生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游跃站着不动,抬手一指放在玄关立柜上的座机:“梅,麻烦你给季若亭先生打个电话,打开免提。”   他的声音很低,含一丝紧绷:“你就说,我找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手表。我发动你们一起找也没有找到,问季若亭先生怎么办。”   阿梅惊疑不定,但她不愿游跃一直站在这里不去洗热水澡,虽然什么都没明白,她还是拿起座机,拨通了季若亭的手机。   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阿梅按照游跃教他的说法,把原话告诉了季若亭。   电话那头响起轻轻的咳嗽,接着季若亭平淡的声音响起:“噢,我后来发现手表其实在我的包里。我淋了点雨,身体不大舒服,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抱歉。”   电话挂断,阿梅茫然看向游跃。游跃额前的发梢仍在往下滴水,他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转身上楼。   阿梅跑在他前面,钻进他的卧室给他放热水,拉着他到浴缸边:“少爷,您快洗澡,我去楼下叫人给您煮姜汤。”   阿梅走了。游跃脱下湿透粘在身上的外衣,走进浴缸。热水漫过身体,很快驱散了全身的冰冷和潮意,游跃掬起热水扑热脸庞,水滴滴答答落下。游跃出神望着涟漪错落的水面,心想没关系,只要没有说是他拿走的就好。可惜一下午的时间都浪费了,书没看,课没听,作业没做,琴也没练,得想个办法补回来,今晚可以再晚点睡。   游跃把自己洗干净就换衣服出了浴室,正好阿梅端着姜汤和晚餐上来,她把盘子放在桌上,过来拿毛巾给游跃擦头发,郁闷气道:“厨师竟然提前做了晚饭就走了,我打电话他,他竟然说今年大年初一,他回家过年了——可今天原本就是他上班呀,春节期间的排班表都是我们自己选的时间......”   阿梅放下毛巾,把姜汤端过来:“少爷,这是我自己煮的姜汤,我第一次煮,您,您将就喝吧。”   游跃接过碗:“谢谢。”   他把姜汤喝了,阿梅忙着给他吹干头发,又把晚饭端过来,今天的晚饭是一盅乌鸡虫草莲子汤,一笼酱肉馅的小笼包,甜麦菜和玉米甜饭。因为是提前做好,原本已经放凉了,阿梅全都热过才拿上来。   “是不是都太甜了?”阿梅见游跃不动筷子,说:“我去找点咸菜过来。”   她正要走,游跃叫住她:“没事,放在这里吧,我晚点吃。”   阿梅犹豫站在原地:“少爷,您不是和李先生他们去打高尔夫了吗?怎么一个人淋雨回来?怎么都没人送您......”   “我走到半路才突然下起雨的。”游跃对阿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的脸仍然白着,原本淡红的唇也没什么颜色,“梅,麻烦你忙活这么久,你回去休息吧。”   “我担心您感冒......”   “没关系,房里也有药,如果感冒的话,我自己会吃药的。”   阿梅只好磨蹭走到门边:“那我回房间了,您有什么事就拨电话。晚上我还会来看您的。”   “嗯,别担心,去吧。”   阿梅这才离开了卧室。游跃静静坐在床边,半晌起身到书桌前坐下,把晚餐挪到一边,翻开桌上的习题册看了会儿,拿起笔开始做题。   他的五脏六腑仿佛在缓慢地受到高温熏蒸,灼热的堵塞血管和骨骼的微毫空隙,窒息感胀满整个大脑,周身却仍如同被无序的雨珠拍打,冰冷透顶。   游跃埋头做题,时而闷闷地咳嗽。他喉咙麻痒,喝下两杯热水仍无作用,他勉强写完一套题,对照答案订正改错,人已经咳得面颊绯红。   他头晕得厉害,只好起身从柜子里翻出感冒药,就着水咽下,而后关灯上床休息。 第1章   入夜后雨势愈大,游跃卧室的房门轻轻打开,阿梅摸黑轻声轻脚进来,走近察看埋在被子里睡成一团的游跃。房间里太黑,她不敢开灯,左看右看,见游跃睡得挺熟,没有不对劲。她收好床边拆开的药盒与喝了一半水的杯子,端起餐盘看到碗盘里一口没动的饭菜,叹了口气。   女孩端着餐盘离开了房间。   层层柔软的羽绒被包裹了游跃单薄的身体,游跃的胸口沉沉起伏,临睡之前他还感到身体的不适尚可忍受,就像从前每次感冒发烧那样,只要多喝点水,再不济吃颗药,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但这次他无法深眠,数次都被自己的咳嗽扰醒。游跃头疼欲裂,喉咙干哑生涩,他昏沉爬起来想要拿床边的水杯,忽而一道雷鸣骤起,游跃手指一颤,水杯打翻摔在地毯上。   游跃望向窗户,耳朵里终于涌进急雨不间断拍打玻璃窗的漫天水滴声。树木如齐刷刷的诡影狂舞,世界被黑暗笼罩,又一道雷声自远而来,在漆黑的苍穹之上震响。   游跃收回手,重新蜷缩进被子里。疼痛沿着太阳穴神经攀爬鼓噪,牵扯耳膜阵阵鼓动发热,咳嗽时腹部隐隐抽痛,游跃艰难咽下唾沫,在暴雨声中闭上眼,逼自己睡觉。   雨直到后半夜才停。早上七点时,阳光已穿透云层洒落,阿梅刚从厨房端出早餐要送去游跃的卧室,听见琴房里隐隐传来琴声。   阿梅不敢相信,快步赶去琴房,打开门就看见游跃已经穿戴整齐,正端坐在椅子上练琴。   一边练琴,一边还在咳嗽。   阿梅几步过去:“少爷?您、您几点起的床?您的脸好红!怎么没有在房里休息?”   游跃说:“我休息好了。”   阿梅盯着游跃苍白泛起病态红色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嘴唇,简直说不出话:“您哪里好了?您——快先吃早餐吧,粥还热着,昨晚也没吃晚餐,早餐一定要吃呀!”   阿梅担心着急,游跃只好放下琴,拿起勺子喝粥。暖热的粥滑过舌尖,他尝不出一点味道,草草喝了几口,一手抵着腹部,他越咳得频繁,腹部就越疼痛,好像有一把针死死抵在他的腹腔左上方,每咳嗽一次就重重地扎一次。   阿梅出去拿温度计回来的功夫,游跃已经放下筷子,回椅子上兀自翻看面前的乐谱,念念有词。阿梅看一眼只动了几口的早餐,心中不满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少爷,您多吃几口吧,吃这么点怎么行?”   游跃专注看乐谱,声音沙哑答:“不吃了。”   阿梅忍气吞声,把温度计递到他面前:“那至少量量体温吧。”   游跃双手要练琴,他张开嘴,阿梅把体温计放进他嘴里,游跃轻轻含住,低头按住琴弦拉弓。纤密的睫毛落下,盖住那双莹润的双眸,令他的脸庞更像一个白瓷玩偶,白得没有生机。   阿梅守在旁边,等时间到了拿出温度计一看,游跃果然在发低烧。   阿梅在琴声里开口:“少爷,您发烧了,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去医院?去医院要做检查,打针,一去就浪费大半天的时间,发个烧而已,何必这么大张旗鼓?游跃停下手里的弓弦:“不用,帮我拿点退烧药来就行。”   阿梅还要说什么,游跃已经收回视线,平静道:“谢谢你,梅,我练完琴还要上楼去背书,时间不够用,麻烦你了。”   阿梅只好去拿来退烧药,游跃吃了,还对她笑笑,让她不要再忙活,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阿梅被“赶出”琴房,杵在琴房门口听里面传出的琴声,一股憋闷之气在胸口左突右撞。   她在门口走来走去:“不是练琴!就是念书!每天睡得那么晚,起得那么早,饭还只吃一点点,这么折腾自己,发烧了还只吃药,只吃药能有用吗?肯定没用......”   阿梅离开走廊,看见玄关处的座机电话。她站定脚步犹豫,经过一番激烈思想斗争,女孩蹭过去拿起座机听筒,拨通了李叔的电话。   她是夏园里年龄最小的佣人。乐姐念在她是老家亲戚的孩子,虽然没念过专业学校,但心思单纯手脚麻利,在经过李叔的同意后把她带进了夏园。她一开始不做伺候主人家的活,乐姐平日一边教她规矩,一边让她老实待在佣人的住处,给工作时间长、经验多的佣人打下手,做杂活。   后来是看她意外和游跃合得来,也或许是游跃原本就不是真少爷,有些人便没那么精益求精,随她主动跑去伺候游跃。   阿梅胆子小,平时最多接触的就是几个佣人姐姐和游跃。面对李叔和主人家的时候,她不敢多话,头也不敢抬。她是个极为普通的、从底层家庭中走出来的没念过多少书的女孩,每当面对权威,她总是不自觉地就开始紧张。   电话接通,话筒里传来李叔的声音:“喂?”   阿梅捧好话筒,期期艾艾:“李叔您好,我是梅。”   “梅,有什么事吗?”   “少爷......少爷昨天淋了雨,生病了。”阿梅小声说:“李叔,您能不能带少爷去医院......”   “乐姐呢?”   “乐姐放假,还在老家没回。”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阿梅紧张地站在原地等待,接着电话那头忽然换了个人说话。“病得严重吗?”   李先生的声音!阿梅吓一跳,嗫嚅答:“是、就是发烧......然后咳嗽......”   李云济的声音在电话里很沉:“知道了,我让何医生来一趟。”   这边李云济挂断了电话,站在自家医院安静的走廊上,他把李叔的手机还回去,拿出自己的给何连复拨过去,不一会儿何连复接起:“李总有何贵干?”   “游跃发烧了,想请何医生去一趟夏园。”   电话里何连复哭笑不得:“兄弟,我现在人在中西区,正要进政府大楼开公共卫生政策会呢。何况现在正是早高峰,我就是插对翅膀飞回夏园也要一个小时啊。”   李云济顿了顿,说知道了。他挂断电话,在原地思索几秒。没等他说话,一旁李叔主动道:“我回去看看,你留在这里陪若亭吧。”   昨天下午忽而开始下太阳雨,季若亭淋了点雨,回到市中心的家后便不大舒服,没想到了晚上还出现轻微肺炎的症状,李云济驱车将人送到医院,打电话让李叔大老远从夏园过来照顾人。季若亭输了一晚上液,现在已有所好转。   李云济没有立刻回答。他安静不言,眸中不知是什么情绪。   李叔等待着眼前的家主做出选择——在这样一个本该清晰明了、无须考虑和犹豫的状况前。他从不询问李云济为何而进行考量,他只是一个忠诚的执行者。   “你去吧。”李云济终于开口。   李叔应一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李云济转身走进病房,这间病房是仅供家族成员使用的VIP房间,一应布置设施如同高级酒店,季若亭正靠在柔软的枕头垫里看电视,最后一瓶液快输完了。   “云济。”季若亭温柔看着他:“你回去休息吧,守了我一夜,你一定累了。”   昨晚李云济就在旁边另一张床上睡觉,护士定时进来察看情况,也没有打扰他的好眠。   李云济笑了笑:“你生病了,我陪你是应该的。”   季若亭专注地看着李云济,从男人英俊深邃的眉眼到一晚过去仍得体的衣着,那双垂在身侧修长有力的手曾抱过他,抚摸过他,带给他高涨的战栗和欢喜,和令人难以忘怀的高潮。   他的丈夫明明可以与他无限地融于彼此,拥有彼此,享受世间绝无仅有的亲密和排他性。毕竟他这么爱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占有他。   李云济也给了他作为妻子应该拥有的一切,关心,爱护,专一;金钱,地位......甚至孩子。他是多么完美的丈夫,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就连季若亭也无数次陷入这种甜美的幻想之中。   可他也知道,在他生病的这一晚,李云济仍能睡个好觉。既不会守在床边陪他说话,更不会上床来抱一抱他,安抚他因发炎而疼痛的胸口,直到他能够睡着。   他不会知道自己闭着眼清醒到天明。   阿梅放下话筒,她回到琴房前,想再劝劝游跃回房休息,谁想靠近房门的时候听到里面闷闷的咳嗽忽而转成一串剧烈的咳嗽声,接着“砰”一声巨响,是重物猛地砸到地上的声音。   阿梅打开门冲进琴房:“少爷!”   只见游跃抱着昂贵的手工提琴摔在地上,蜷缩身体咳得撕心裂肺。上一秒他突然咳得猛烈,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沉重的大提琴拉扯他的重心令他从椅子上摔下。摔倒的那一刻他下意识用身体护住琴,大提琴将他砸到地上,那一瞬间从腹部炸开的剧痛几乎令他晕厥,冷汗刷地浸透全身。   “少爷,少爷!您还好吗?!”   阿梅扑过来想扶起游跃,游跃眼前发黑又发白,他痛苦得无法动弹,随着又一串窒息的呛咳,几滴血飞溅到地板上。   阿梅吓得眼泪夺眶而出,随后踉跄起身跑出门大叫快来人。   隔着一扇紧闭的大门,张钦植站在门前的地毯上,略微迟疑地再次按下门铃。   今天他和游跃约好了上午一起练琴。大年初二练琴——说来奇怪。但每年过年的时候张钦植都会变得易怒暴躁,比起在家待着,他宁愿出门找个清净的地方。   因此游跃在过年前的最后一次练习课上很不舍地问他年后最早什么时候可以过来,他想早点一起练琴的时候,张钦植只是短暂想了一下,就和游跃直接约了年初二。   但现在——张钦植站在按了几次门铃的门前,心想没人?出门了?他被放鸽子了?   下一刻门被匆忙打开,一名佣人神情慌张:“张小少爷,很抱歉,我们遇到紧急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咳血了!”   佣人转身往琴房小跑回去,张钦植跟上,只见琴房此刻乱作一团,过年期间留在副宅的寥寥几位佣人围着倒在地上的游跃束手无策,阿梅在打过急救电话后就跪在游跃面前哭,不停地叫少爷。   “怎么回事?”   张钦植上前半跪下来察看。游跃此刻一张脸白得像张打湿的纸,沉重的呼吸伴随轻微的痉挛,他的一只手握成拳放在肚子上,嘴角血迹未干,汗打湿睫毛,混着因疼痛而落下的生理性泪水落下。   张钦植放下琴,因担心可能是内出血而不敢碰游跃,阿梅在一旁哭噎着说少爷昨天淋雨后生病了,今天早上量体温发烧,原本一直在咳嗽,不知怎么就突然倒在地上,还咳血了。   张钦植心想昨天病了,怎么这个时候还在琴房?病成这样,怎么没人送他去医院?   好在离夏园不远就有一个公立医院,救护车很快赶到,大家小心地把游跃放进担架,阿梅跟着担架要一起上救护车,佣人拉住她小声说:“梅,我们在工作期间不能随意离开夏园。”   “可是——”   张钦植见小姑娘急得白了脸,说:“我陪他去吧。”   他来的太是时候,在场除了他没别人,他便跟着跨上了救护车。车一路向医院疾驰,张钦植贴着车厢挤坐在各种仪器工具之间的狭小空间里,长腿勉强曲着,救护人员麻利地连好氧气支架,给游跃插上静脉留置针,心电图机上的数字跳动不稳,张钦植看一眼游跃,氧气罩挡住他半张苍白的脸,急促的呼吸声闷在口罩里,听起来极为痛苦。   “血压80/50,还在降......”   “多半是腹腔内出血......”   张钦植看着游跃微微侧着脸,因疼痛而皱起秀气的眉,还未干涸的泪珠凝滞在他的眼角。那双眉眼与张钦植记忆里李梦真的模样重合,张钦植略微烦闷地别开眼。   但他盯了一会儿车厢角落,又忍不住重新把视线转回到游跃的脸上。   这个与他几乎日日在一起练琴的少年,性情与李梦真截然相反。游跃的眉间仿佛永远萦绕着生活和心事压给他的一层忧郁,习惯性地低垂下眸,不愿与人长久直视,淡色的唇抿着不说话,下巴收起。他好像总是想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仿佛这世上令他紧张不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但令张钦植不解的是,明明在一个举目无亲的陌生环境里如此害怕和不安,这个叫游跃的同龄人却仍留了下来。自己对待他疏远和冷漠的态度,他都察觉了,但为了能练好琴,为了配合李家严苛的要求,他仍然一次次鼓起勇气与自己交流琴技,询问自己可否再多练一会儿,怯怯地请自己下次也一定要来陪他练琴。   那只无力垂在担架上的手轻微地颤抖着,冷汗濡湿的手心里还残留点滴咳出来的血迹。   他究竟是有多痛,连几近昏迷的状态下都疼得身体发抖?   张钦植呼出一口气,抬手轻轻放在那只沾血冰冷的手旁,握住了游跃的手指。   而后直到下车都没有再放开。 第1章   游跃被送进救护车后,阿梅又给李叔打了电话。李叔得知消息,连忙一拐方向盘往医院赶,路上紧急通知了李云济。   李云济原本坐在床边听电话,听到一半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李叔在电话里答:“我也正赶过去,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有旧疾,怎么淋一场雨病成那样。幸好钦植跟了过去,他性情稳重,有什么事应该能处理好。”   李云济挂断电话,而后又拨出去一个,这次是打给游跃被送去的医院院长。电话很快接起,李云济与对话简单交谈一番,而后结束通话。   季若亭见他要走,忙问:“出什么事了?”   李云济说:“游跃被送去医院,我去看看。我让李拙待会儿来陪你,中午让人接你回家。”   季若亭抓紧被子:“很严重吗?你这么着急?”   李云济已经走到病房门口,闻言停顿一下,自然地回答:“毕竟是要养大的小孩,着急也是应该的。”   从自家医院驱车前往飞鸿区需要大半个小时,李云济开着迈巴赫,花十五分钟抵达了医院。李叔正在门口等他,两人一边走进医院,李叔一边说明情况。   “内出血暂时止住了,检查结果出来得很快,核素扫描显示迟发性脾破裂,院长和肝胆外科几个主任亲自下来进了病房,主任说等孩子稳定下来,要考虑手术......”   脾?李云济想起游跃的体检报告,何连复提过游跃的脾脏上有血肿,说是——以前体育课上不小心被篮球砸的?   李云济沉眸不语,很快来到病房门口。病房是单人间,院长与几位主任围在床前,张钦植独自站在不远处,见李云济进门来,依旧不吭声站着。   李云济先看了眼病床上的游跃。游跃正在输液,他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止血与止疼的药物令他暂时平静,虚弱地裹在被子里。他仿佛被疼痛折磨得瘦了一圈,看见李云济的一瞬间有些茫然,迷蒙的目光仿佛在做梦。   李云济收回目光,与院长握手打过招呼,询问情况如何。主任仔细看过所有检查结果,给出答复:“需要尽快进行脾脏缝合手术。”   “裂口很严重?”   “裂伤的口子不大,否则就要切掉脾脏而不是缝合了。这孩子原本脾脏上就有血肿,应该是年轻身体好,加上医生给他开了药,他才没感觉。后来剧烈咳嗽导致脾破裂出血,嗯,他现在还在发烧,先让他尽快退烧再做手术。”   一行人走出病房,李云济问:“原本的血肿是外伤导致的吗?”   “这要看他的外伤病史,不过多半是的。小孩子身子骨长得快,就算受过外伤也好愈合,超声和CT也看不出来。”   李云济点头,客气暂时送走医生。院长哪想到他们李家人竟然会来自家医院,忙要请李云济去办公室坐,李云济委婉拒绝后回到病房,注意到张钦植还站在墙边,看着病床上的游跃。   李云济上前与他简短一握手:“钦植,这次多亏有你。”   张钦植依旧少言寡语:“我没做什么。”   李云济转头对李叔说:“李叔,麻烦你送下钦植,之后你也回去休息,这里有我。”   张钦植便准备离开,他走过床尾,忽而听到一声轻轻的“小植”。   声音很小,但李云济也听到了。张钦植转过头,病床上游跃正望着他,很小声地说“谢谢”。   张钦植“嗯”一声,转身对李云济说了句“再见”,然后跟着李叔离开了病房。   李云济等病房门关上,来到床头。   “还疼吗?”他坐到床边。   游跃没什么力气答:“不疼了。”   “是我疏忽你了。”李云济低声道。   游跃张了张嘴,声音微弱而沙哑:“......是意外,不怪哥哥。”   李云济坐在床边,床有些硬,房间环境也比不得自家医院,李云济无法。再要把人转去自家医院就太折腾了。   “等你情况稳定之后就做个小手术。”   “我......”游跃眉间微微皱着,连鼻尖都像皱起个委屈的弧度,“我不想做手术。”   李云济伸出手摸了摸游跃的脸,触感冰冷柔软,手指碰到的短发里还藏着一点湿意。   他用温暖的手心覆住游跃的脸,驱散那片冷意,声音不自觉地放温和:“为什么?”   “下个月就是奶奶的寿辰了。”游跃尽力让自己轻轻咳嗽,说话都有些艰难:“不能耽误时间。”   李云济拿来水喂他喝了点:“手术一定要做,其他都之后再说。”   游跃着急地摇头,脸蹭过李云济的手心。李云济稍一捏他下巴,不让他晃脑袋:“听话。”   这两个字落下,游跃就不吭声了。李云济问:“身上的旧伤是以前体育课不小心被篮球砸到的?”   “嗯。”   “看不出你是会在体育课上玩得忘乎所以的人。”   “是......不小心。”   他含糊其辞,李云济不再追问,自然地换了个话题:“怎么今天邀钦植来家里?”   “练琴。”   “这么用功,过年都不休息?”   “我也没有家人要团聚。”游跃轻咳几声,试探道:“过年......就是想去看看谢浪。”   李云济这才想起来,初一那天午后,他和季若亭来到副宅时,游跃是一副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的模样。他过来副宅是想叫上游跃打高尔夫,免得大过年这小孩还一个人独处。   但他想起游跃那一瞬间低头犹豫失落的表情,才知道原来那天游跃是想问他能不能去医院看望他的哥哥。   李云济低声道:“好,等你出院。”   游跃这才放下心,开始犯困了。李云济坐在床边,等看着游跃睡着了,起身去走廊拨出个电话。   “李拙,让你们肝胆外科的王教授今天空出时间......嗯,想请他来飞鸿区医院做个小手术......”   好在输液后游跃很快就退烧了。手术安排在中午后,全部由经验丰富的医生进行操作,缝合手术完成得很顺利。游跃被推回病房时已是晚上,麻药效果还没过去,人睡得很深。   李拙派了医院里两名经验丰富的护工过来,李云济必须得离开一趟,昨天守着季若亭,今天守着游跃,秘书和副总打来电话确认几次,今晚要与公司的核心供应链合作方见面,缺席可不是个好选择。   叮嘱过护工后,李云济离开了医院。病房里,护工细心地关掉游跃头顶的灯,房间的光线暗下来,输液瓶中的药物一滴一滴落下,游跃的呼吸平静起伏,脸庞被昏暗覆盖,如同陷入一场梦里。   腹腔的痛感好像从白日剧烈的发作残留到了晚上,即使伤口已经被修复,即使麻药的余效仍在镇定着神经,可游跃无意识地轻皱起眉,如同在逃避什么一般偏过头。   那更是一种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阴影的重量压迫着他的腹腔。封闭的、陌生的房间里,男人的身影像一座山,他惊惧地要逃跑,却被狠狠拎起来摔在地上,暴力连同咒骂如暴风骤雨落在他的身上,游跃恍惚间听到自己的骨头都被捏得发出声响。   [臭婊子装什么清纯!自己跟着老子进了宾馆,现在还敢跑?!]   [哭啊!再哭!想死就再给老子跑!]   他恐惧地大叫,乞求和挣扎都不管用,他的骨架轻窄,男人没留神让他从身下钻出去,随即暴怒地抓住他,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   他被踢飞出去,撞在墙上,像一滩泥倒在地上。他一下就看不清东西了,尖锐的耳鸣穿透大脑,喉间涌起恶心的腥甜,紧接着从胸口到腹腔炸裂开的剧痛淹没了他。   “游跃......”   “游跃!”   游跃一下睁开眼,咳嗽随之冲出喉咙,震动牵扯到手术伤口,游跃疼得紧紧皱起眉,发出痛苦的呻吟。   李云济握住他发颤的手。护工很快带着医生进来,现在是凌晨,麻药效果已经过了,缝合的创口开始疼痛,医生给游跃打了止痛针,伤口重新上药敷好。   结束饭局后李云济回公司处理了一批合同和审批文件,原本准备回家,车在高架上开着,却一拐弯又来了医院。   李云济抚摸游跃的头发,坐在床边俯身低声问:“做噩梦了?叫都叫不醒。”   游跃怔怔看着李云济。病房里只开了盏小灯,护工在屏风那头搭了折叠床躺下休息,李云济不知为何,在这凌晨夜深人静本该休息的时候,却出现在他的病床前。   游跃喉咙干涩,醒来的那一刻,黑暗在他的视网膜前出现扭曲的幻影,但慢慢地,他平静了下来。   “可能是......麻药的作用。”   “麻药作用这么好,怎么还让你痛醒了?”   游跃不语,半晌笨拙地转移话题:“哥,你怎么来了?”   李云济握紧他渐渐不再颤抖的手,逗他:“不知道,反正不是来看你的。”   游跃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点笑意。“现在几点了......”   “凌晨一点,我从公司出来,顺路来一趟。”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俯身低头,像很近地靠在一起说悄悄话。李云济的手一直放在游跃额前轻轻地摩挲,如同在为他赶走头顶盘踞的梦魇。   在这样的安抚下,游跃渐渐地放松下来。他说:“哥哥,你快回去休息吧。”   李云济答:“等你睡着了我再走。不然你要是又疼得哭,我就只能打电话把院长和主任都叫起床了。”   游跃赧然不吭声,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番话,只好扭过头,目光偏到另一边去:“那我睡觉了。”   男人的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蹭过他的脸颊,游跃轻轻一颤,被子底下的一只手紧了紧。   接着他听到李云济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嗯,这次做个好梦。”   游跃闭上眼睛,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李云济仍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手也没有离开。那熟悉的好闻淡香萦绕他的周身,呼吸的温度一点点烘热了冰冷的感官。 第1章   李云济回到夏园副宅的时候已是近凌晨三点。所有人都已睡下,他正要上楼,听到脚步声,接着一个年轻的女佣从走廊另一头快步过来,怯怯对李云济轻轻鞠躬:“先生,您回来了。听李叔说您在医院陪少爷,请、请问少爷情况如何了?”   是常常陪在游跃身边的那名女佣阿梅。“手术很顺利。你一直在等他的消息?”   阿梅:“......是。”   李云济让她到面前来:“梅,年初一那天下午,少爷几点回来的?”   阿梅想了想,答:“大概是六点。”   那天下午游跃两点左右就从高尔夫球场离开了,从球场走回副宅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但游跃六点才到家,隔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   “少爷回来后没告诉你他做什么去了?”   “没,没有。就是一回家就让我给季先生打电话......”   给季若亭打电话?李云济问:“说什么了?”   “少爷让我和季先生说,说他找了很久手表,还叫上我们一起找,但还是没有找到。”阿梅回忆那天的对话:“但是少爷其实没有叫我们一起找什么东西......”   “若亭怎么回复?”   “季先生说,他忘记自己的手表其实就放在包里了。”   李云济没有说话。阿梅惴惴不安站着,想觑主人家的脸色,李云济又开口:“回房去吧。”   阿梅点头,转身飞快走了。李云济独自上楼进了书房,他点燃一根烟,给夏园的安保室打电话。安保室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轮班,电话很快接起:“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李云济说:“把年初一下午一点到六点之间,从少爷住的副宅到高尔夫球场那段路的监控画面同步给我。”   “好的,您稍等。”   李云济坐下打开面前的电脑。监控视频很快同步了过来,李云济点开视频,打开倍速拖进度条。   夏园内部的摄像监控不多,从副宅通往高尔夫球场的那条路上也只有两个而已。视频的画面里最开始是他,季若亭和游跃前往球场,游跃的确穿着季若亭的外套,走在他们身后;进度条往后,雨越下越大,他看见监控画面里游跃一个人来回走着,似在寻找什么。他从两个监控面前来回经过了八次,也就是说那个下午他在那条路上反复找了整整四趟。   那么大的雨,也没想过回去拿一把伞、拿件雨衣。但要说他笨,他又知道回家后打出那通电话,说是叫上佣人们也一起找了,实际上实在告诉对方,东西不是自己拿的,也不是在自己手上丢的,他问心无愧。   李云济关上电脑,烟早就燃尽了。   确实是不同常人的倔强和固执,用几乎自虐的方式来达到证明自己清白的目的。他的确做到了,但却为此承受更多困苦和折磨,其中得失又该如何衡量?   做完手术又过一天,游跃才被允许可以开始进食,且暂时只能是汤水。李叔每天从家里带来各种煲汤,都是清一色的清淡少油,还放各种枸杞红枣和玉米,游跃喝了几天,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住院的第七天,李叔照例来送饭,身边还跟了个阿梅。   “这孩子求我带她来,说很担心你。”李叔无奈笑道:“没办法,只好把她带出来了。”   阿梅眼泪汪汪看着游跃:“少爷......”   游跃忙说:“我恢复得很好,别担心。”   李叔今天带来粥和黑鱼片汤,清淡的白粥,没有一星油点的黑鱼片汤,完美的术后健康饮食。李叔看游跃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吃得乖巧,放心地去拿从家里带来的游跃的换洗衣服了。   趁这个空挡,阿梅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小咸菜,闪电般撕开小口举到游跃嘴边:“少爷,来吃一小口——”   游跃做贼般张开嘴抿走一口咸菜,将将咽下去,李云济的声音就在两人头顶响起:“偷吃什么呢?”   两个没经验的“小贼”吓得僵住,阿梅忙要把东西藏进手心,但李云济已经把那袋咸菜从她手里抽了出来。看了一眼。   “辣咸菜?”李云济挑眉:“游跃,医生怎么跟你说的?”   游跃低头谨慎地舔掉唇上的一点红油,弱弱开口:“只舔了一小口......而且这个也不辣......”   “第一,做完手术不能吃辣。第二,咸菜没有任何营养,吃这种东西完全不利于你术后恢复。”   游跃小声答:“我再不吃了。”   李云济的目光扫过游跃和阿梅,声音也沉了些许:“我听李叔和厨师说你平时在家正餐食量不大,所以你都是吃这些阿梅带给你的零嘴吃饱的?”   站在一旁不敢说话的阿梅闻言鼓起勇气开口:“不、不是这样的!少爷还在长身体,食量很好,少爷很喜欢吃东西。”   游跃压低声音:“梅,别说了。”   李云济:“所以?”   “所,所以是因为——”阿梅心中六分不满,四分紧张,这辈子第一次反驳主人家,底气不足:“因为少爷根本就不喜欢甜口,要是吃多了甜,少爷还会被腻得反胃,家里的饭菜,少爷从来都不爱吃......”   李云济听到这话,才想起难怪每每游跃在他面前吃饭都不急不慢地小口吃,他还以为是游跃的礼仪老师教得太好,原来是他根本就不爱这口味。   他是没发现,还是潜意识中选择性地忽略了?毕竟小真最爱的就是甜食,那么在他心中就认为游跃也应该如此。   游跃还在急忙解释:“那是最开始的时候了。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家里的饭菜都很好吃,哥哥,你别和她生气。”   游跃用眼神示意阿梅快出去,李云济却平静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会和小女孩生气的人吗?”   游跃的表情那么不安,是觉得自己蛮不讲理,还是可怕非常?有那么几秒李云济反思了自己的行为,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对游跃态度不好。   弟弟骤然离世后,那些本只该属于他自己的悲痛和失控如水溅珠落在了游跃的身上,而这小孩就那样一声不吭地全部接下了。   李云济叫来帮工把桌上没喝三分之一的汤粥收走,让人去楼下买一份萝卜菌汤,一份肉末蔬菜粥上来。   这次他亲自尝了尝,舀一勺汤喂到游跃嘴边:“还不错,咸淡适宜。”   游跃懵懵地张嘴喝下,李云济问:“这个味道合适吗?”   “合适。”游跃这样回答。大概是太不适应被他这样喂到嘴边,游跃主动接过汤碗,一口一口喝了干净。   其他人都暂时避开,不去打扰他们独处。   李云济忽而问:“年初一那天下午,为什么一个人找手表找了那么久?”   游跃一愣,随后垂下眸:“我不想麻烦别人。”   “那么大的雨,你宁愿自己淋出病,也不给我打一个电话吗?”   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游跃心想。难道你知道了这件事,就会选择站在我这边吗?   “我......认为我自己可以解决。”   “你的解决方式有待完善。”李云济耐心道:“你可以找其他人帮忙,或者在开始下雨的时候就尽快回家。”   游跃抬起头,目光澄澈、明净,其中没有一丝委屈、愤懑不平或是被冤枉的怒恨,他平静地解释:“不,我一定要亲眼确认沿路的每一寸都没有那支手表,我要确认那支手表绝对不是在我的手上弄丢的。我没有拿它,也没有弄丢它。”   短暂的对视中,李云济看着游跃那双沉静而隐含固执的眼睛,眼梢仍凝着股特别的谧然。这独特的微忧气质压下了他五官中天生的明媚出众,已令游跃在李云济甚至一些人心中的印象越行越远。   游跃没有在成为他需要的样子——李云济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眼前这个少年的表演技巧正在飞速臻于完善,一旦戴上那个面具,他就融于了角色。   但在面具之下,他正在攀向他自己的目的地、他的人生,成为他自己的模样。   “你当然没有拿它。”李云济注视着游跃,低沉的声音令人稳定:“我非常不认可你证明自己的方式,但我相信你。”   他注意到游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局促,接着就像一只幼小的刺猬慢慢放下了它本就不尖利的刺,游跃的肩膀微微放松,他抿嘴笑了笑:“嗯。”   “你呢?”   “我......?”   “你是不是也应该相信我,往后再遇到棘手的事情,首先要和我联系?”   游跃拿起杯子喝一口果汁,新鲜榨的苹果汁清甜可口,滑过舌尖。甜味混着李云济的每一个字,似乎令他陷入一种不清不明的幻觉,他无从去辨明出口的方向,只感到如同被李云济的手掌托住,不断往李云济想要的方向漂浮。   “好的。”游跃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回答,同时他的心中竟真的升起一点期待——   是因为他更像了吗?因为他更像小真,所以李云济认可了他,接受他,甚至......甚至已经在喜欢他了也说不定呢?   他还可以做得更好。   他不想再让自己失望。 第1章   游跃住了一周的医院,出院后,李云济按照承诺带他去探望谢浪。病床上的谢浪依然安静睡着,病房外发生的一切都被隔离在他周身厚厚的混沌之墙外。   游跃摸了摸谢浪枕头下的平安符,还在。护工尽责地将平安符细心保留下来,游跃很感激。   但是距离车祸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谢浪醒来的可能性愈发渺茫,最大的可能,就是谢浪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游跃呆呆看着病床上的谢浪。   他真的要变成世界上孤单的一个人了吗?   回到夏园后,游跃注意到家里出现了新的佣人。新佣人熟练地过来拿出拖鞋放在他的脚边,正要抬手为他脱鞋,游跃忙后退:“不不用,我自己来。”   身后李云济扶住他后背,对佣人说:“少爷不讲究这些,让他自己来吧,辛苦了。”   佣人这才起身离开。见游跃神情疑惑,李云济说:“家里有几个人不上心,我把他们换走了。顺便也给你换了位主厨,从滇南请来的私房菜厨师,今天中午尝尝人家的手艺,不行就再换。”   游跃没想到李云济竟然把人都换了,忙说:“不用换,肯定好吃。”   “嗯,你刚出院,吃完饭就回房休息。”   李云济说完这话没听到回应,转过身:“不愿意?”   游跃跟在他身后站住脚,小心地看他:“我约了小植下午一起练琴。”   李云济无言:“不是给你放了假吗?”   那一股子固执劲又从游跃身上冒了出来。“不行,下个月就是奶奶寿辰了,不能耽误时间。”   他这么认真,李云济盯他半晌,还是被他的犟脾气打败:“......行,你去问问钦植中午要不要来家里吃饭。上次是他陪你去医院,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感谢他。”   游跃点头说好,拿手机去给张钦植打电话了。张钦植一开始不想来,但游跃好说软说,张钦植被他缠烦了,最后还是答应过来。   游跃挂断电话,转头见李云济抱着手臂面色微妙地看着他。   “......哥哥,怎么了?”   “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撒过娇?”   “我,我没有撒娇啊。”   李云济不置可否,换了话:“我也叫了若亭过来一起吃饭。”   游跃低头看地毯,不说话了。   李云济抬起他下巴,指腹轻轻摩挲。“让他来给你道歉。”   游跃没想到竟会这样:“不用,我也没有生气。”   “无论你是否生气,做错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道歉只是最轻易的。”   李云济的声音语气都平静和缓,却隐含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这股威严藏在他绅士而温和的外表里,那内心黑暗深处的不近人情与泾渭分明,极少有人能一窥究竟。   “云济。”   走廊那头传来季若亭的声音。两人转过头,只见季若亭不知何时到了,一身精致合身的浅色衬衣与长裤,一手抱一束花,一手提着一个袋子,见两人看向自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抬步走来,走到游跃面前,随之而来的又是那阵极淡的、与李云济身上相似的冷香。   游跃屏住呼吸。   季若亭将花轻轻送到游跃面前,清冷俊美的脸上露出愧疚和歉意:“原本想在你住院的时候去看你,但又怕打扰你休养。我真的没想到,我的一句无心之言会造成这么糟糕的后果。”   “游跃。”季若亭微微俯身,轻声而诚恳地开口:“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你。我那时候看出来你想走,所以找了一个理由让你回去,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而已?游跃抱着一大捧花,浓郁的花香刺进嗅觉。是这样吗?不,明明那天他不是这样说的。   “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希望你能收下这份小小的表达歉意的礼物。”   季若亭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方盒,在游跃面前打开。盒子里躺着一支百达翡丽鹦鹉螺腕表,流光溢彩的玫瑰金材质,覆荧光涂层,一眼价值不菲。   游跃愣愣看着季若亭手里的手表。季若亭问:“喜欢这个款式吗?”   游跃抱着花束的手指收紧了。他无端的感到心脏像被无数根细刺顶住,胸腔都生出沉闷的窒息感。那是一种如同被羞辱的感觉,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被一份价值高昂的“歉礼”愚弄了,他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场面。   “我......我不需要。”游跃开口。他不知该如何回绝,只好徒劳地重复方才对李云济说过的话:“我没有生气。”   季若亭看着他:“你不喜欢吗?”   “不,我......”   一只手覆在那支表上。“啪”的一声,盒子合上了,李云济拿走了表盒。   季若亭动作一顿。李云济站在两人中间,面沉如水:“这份礼物对他来说太贵重,也没有实际需要。就由我暂时为他保管。”   李云济对游跃说:“去把花放好,准备吃饭。”   游跃嗯一声,转身走了,余夫妻二人对面而立。季若亭定定望着李云济:“云济,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故意欺侮他?”   李云济把玩着手里的表盒,抬眸看向他,目光看不出一丝情绪,只有开口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这不重要,无论你如何看待他,都不会影响我的决断。”   季若亭垂在身侧的手细微地颤抖起来,连一向冷淡高傲的面色也微微变了:“你的意思是,我在你心中一点也不重要吗?”   “怎么会?你是我的配偶,地位举足轻重。”李云济笑了笑。他神态自若地说出下一句话:“但你也知道,我不大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中午张钦植来到夏园,新来的厨子干劲十足,做了一桌丰盛佳肴——凉菜有虫草花拌辽参,金丝鲍片,黑松露拌鹅肝,热菜有宫保龙虾球,红烧黄鱼,辣子蟹煲,鲍鱼鸡汤,主食鲜虾云吞面,一桌菜照顾到咸辣与鲜甜两种口味,菜肴色香俱全。   席间李云济与张钦植闲谈,聊起那首《梦幻曲》,张钦植说:“游跃进步很快,曲子都记得烂熟了。”   李云济笑道:“他学什么都认真,三日不见就该刮目相看了。”   季若亭自上桌起沉默不语,到这里才勉强加入话题:“钦植陪练得好,每天下了课就过来,也不知道耽误钦植上课没有。”   张钦植:“没有。”   季若亭笑笑:“钦植平日除了练琴,还有其他爱好么?”   “游泳吧。”   李云济说:“之前与司长先生聊起钦植,说起钦植还是游泳二级运动员,司长先生很为自家孩子骄傲呢。”   张钦植的父亲是漓城市现任政务司司长。听到旁人提起自己的父亲,张钦植却不为所动,笑都没笑一下,只一点头还没说话,就听李云济开口:“好了,虾球不能再吃了。”   所有目光集中在从开始吃饭起就一句话没吭声的游跃。只见他捏着筷子正要伸向宫保龙虾球,这盘虾球面朝他的那一面已经出现一个浅浅的被吃下去的小坑,他的嘴里还剩半口辣子蟹没有完全咽下去。见三人看向自己,游跃讪讪收回了筷子。   “虾和蟹煲都不许再碰了。”原来李云济与他们闲聊着,目光也没从游跃身上挪开过。他吩咐人端一碗温热的南瓜奶粥给游跃,游跃不敢再碰那几盘口味稍重的菜,在李云济的监督下乖乖捧起奶粥喝了。   午餐结束后,李云济回到了公司。他得知赵森刚回到漓城,人已经在办公室等他。   从赵森前往广东调查车祸肇事司机汪新已过去一个多月,如今总算有了消息。李云济回到办公室,赵森见他来了,起身:“老板,抱歉耽误了这么久。”   赵律师在广东沿海摸查寻找一个月,人也晒黑了,虽来之前匆忙收拾一番,当仍少不了风尘仆仆之感。李云济示意他坐,从柜子里取出瑶庭碧螺春,亲自给人泡上。   “喝口茶。”李云济说。   头采瑶庭碧螺春价比黄金,赵森搓搓手,小心地接过那泡着千金叶的茶杯,生怕洒出一点:“谢谢老板。老板,我多方打听找到汪新旧情人的踪迹,没想到她还给汪新生了个女儿,现在母女俩就住在梅州。”   赵森拿出电脑打开,转给李云济看:“汪新的旧情人曾经在圣文伦初中部做过后勤临时工,但没过两年就被辞了。原因是有一次她把女儿带来学校,碰巧遇到邱复......”   李云济挑眉看他,赵森斟酌措辞道:“她告诉我,邱复这人手脚不干净,乱摸她的女儿,被她瞧见了,她——打了邱复,但结果是邱复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她被辞职走人。”   李云济皱眉:“邱复还有这种癖好?”   赵森无可奈何一摆手。“我原本以为汪新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被骚扰而对邱复怀恨在心,然而汪新的情人告诉我,那时候汪新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他生了个孩子。这女人性情比较刚,和汪新分开后一个人生下孩子,把孩子拉扯大,这么多年在漓城辗转生活,从来没有联系过汪新——直到她的女儿生病了。”   “什么病?”   “肾脏衰竭。她交不上住院费,没办法才联系了汪新。汪新的老婆一点不知情,汪新和老婆没孩子,为了他唯一的女儿的医药费到处拉活赚钱,后来梅州一家医院正好有肾源,她就带着女儿去了梅州。然后没过多久就出了那场车祸......现在他们的女儿已经成功进行肾移植,正在慢慢康复。”   肾源一到,汪新就死了?   赵森喝一口茶,继续道:“老板,梅州那家医院是海明医疗旗下的一家综合医院。”   海明医疗股份有限公司,海杉家的产业。   若迷雾中一团千丝万缕的线,渐渐牵出了头绪。赵森说:“她告诉我,女儿得病后有一段时间她走投无路去找过邱复,威胁邱复要联系媒体告发他,除非给她一大笔钱。邱复没有给她钱,还找人打断了她一条腿,警告她不准再找过来,也不准联系媒体。”   “她等到肾源后,接到过一个电话,对方告诉她这是作为当初邱复骚扰她女儿加上打断她一条腿的补偿,让她不要再闹事,好生陪女儿治病。”赵森蹙眉道:“她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只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老板,你说是不是海杉为了替邱复息事宁人,所以给找来的肾源?”   在李云济的印象里,海杉此人的利己主义特征十分明显,应当不会为了一个脑满肠肥的手下做到这种地步。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当时邱复是圣文伦中学助学会的副主任,一旦他性骚扰未成年少女以及将人致残的事传到大众耳朵里,无论事情是真是假,圣文伦中学的名声都会受到很大冲击。即使海杉本人懒得搭理此事,圣文伦中学董事会也会想办法出手解决。   “那通电话的源头还能不能追查到?”   赵森摇头:“电话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   挺聪明。李云济燃一根烟思考。如果按照这层逻辑往下,海家已经给了那对母女补偿,为什么汪新还是为了报复邱复而造成了那场车祸?的确有一种可能,就是作为一名父亲、一名丈夫,男人无法忍受这对母女受到另一名雄性一而再的侵犯和伤害,不接受这施舍般的补偿而始终怀恨在心。   李云济问:“汪新对待她们如何?”   “挺上心的。”赵森说:“汪新和他老婆结婚十几年没有孩子,知道旧情人给自己生了个孩子后很高兴,对母女俩很殷勤,但也只敢瞒着老婆偷偷去看那母女俩。”   “目前就是我查到的所有信息。”赵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汪新、邱复和海杉都死了,我想再多查出点信息都没办法。”   李云济呼出淡淡的烟雾,从喉咙里沉沉应一声。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平静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回去放个假,好好休息。”   赵森喝完一杯茶,走了。李云济掐了烟起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静坐片刻,他打开手边上锁的抽屉,拿出一份文件袋。   文件袋里只装了几张薄薄的纸。纸张上的内容是旧物的扫描件。李云济抽出它们,一张一张翻开。   他其实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这些都是游跃的成绩单,从初中到高中。赵森的调查没错,游跃的成绩很差,初中历年的大小测试成绩单上的分数都低到让李云济不忍直视。而游跃所就读的初中——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也非常“不负众望”地将“差校”这个标签贯彻到底:学校竟然连游跃的一张考试试卷都找不到,因为他们甚至连一个合规的档案管理室都没有,导致每年都有大量学生考过的试卷被直接扔掉了。   游跃念的高中崇明学校倒是好好保存了学生的试卷,李云济让人扫描了几份游跃的考试试卷,他拿出其中一张看了看,情绪不明地出了一口气。   试卷上不是空白,就是红叉。不及格的红色分数清晰地写在分数栏里,旁边就是游跃自己写下的姓名,班级和学号。当初的字迹当然比不上如今他经过训练后的字,但依然能看出来是本人所写。   从前的游跃确确实实是个差生。   一张张成绩单和试卷散在桌上,李云济看着它们,眼前如同出现一个遥远的少年。经过他的人群和风景都是模糊而陌生的,真假难辨的传言与他如影随形,少年的回应却只有低头与沉默。 第1章   三月,粉色风铃木沿街道洋洋洒洒地盛开。夏园的风里都是花与草叶甜美清新的香气,游跃正趴在书桌前小憩,脑袋枕在手臂里,清瘦的肩背随呼吸微微起伏。   他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头轻皱着,脸颊因轻微的呼吸不畅而泛起微红。   李云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他没见过这么折磨颈椎、影响血液流通与呼吸道的睡觉姿势,他走上前,手背贴到游跃的脸上,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夹游跃脸上的肉。   游跃一个激灵睁开眼,李云济收回了手。   “怎么趴在桌上睡觉?”   游跃顶着侧脸一片滑稽的红印坐直了,茫然看看李云济,又看向他手里的花瓶:“......做题累了,趴一会儿。”   李云济拿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是一束今早刚从花园剪下的新鲜白蔷薇。他来大书房时正巧遇到要送花过来的佣人,顺手接了拿进来。   游跃接过李云济手中的花,抿嘴笑笑:“谢谢哥哥。”   上次李云济从夏园花墙上摘下一朵蔷薇送给游跃,游跃将蔷薇带回房间插进玻璃瓶,细心换水补充营养剂。李云济见他喜欢,便让家中的园丁定期从花园中剪一束花送去副宅。   于是游跃的桌前开始常常有一束花。   “累了就上楼去睡,趴着睡不难受吗?”   “我从前上学的时候就是这么休息的,已经习惯了。”游跃解释:“午休就在教室里趴着睡会儿,这样睡醒了起来洗把脸就可以继续做题。”   “其他同学都这样?”   “不......大多数人下课后都在玩,没多少人在教室午休。”   李云济沉默片刻,开口:“去洗个脸。”   游跃听话地起身去洗脸,出来见李云济等在大书房门口,不知有什么事,快走过去。   李云济抬手放在他的后颈,拇指按在他的侧颈筋脉处,沿着微硬的手感处轻轻地顺着揉。他动作自然,揉顺了游跃酸胀的脖子,游跃舒服地偏过一点下巴,老实地站在原地不动,模样像一只趴在地上被揉脑袋的小狗。   “以后不可以再这么睡了。”李云济说:“不差这一点睡觉的时间。”   游跃嗯一声答应。   “去换身衣服,带你出门。”   “去哪?”   “去大釜区,看看你还有没有要带走的行头,以后就彻底从那个地方搬出来。”   游跃愣了一下,迟疑半晌。   “彻底搬出来......”他小声问:“那以后我回哪里呢?”   两人对视几秒。李云济的眸色很深,让人总看不清他的情绪。游跃则是真心发问,大釜区是他出生的地方,要他从那个地方彻底搬出来,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去哪里。   “你不会再回那个地方了。”李云济耐心地开口:“既然你来到这个家,往后自然是从这个家走出去。最少也会让你念完大学,让你能去更好的地方。”   游跃受宠若惊:“......不,不用,我会自己考大学,我可以自己挣钱。以后的事,我——”   “你自己决定?”   李云济没有被果断拒绝的不悦模样,周身的气质仍是波澜不惊的冷,游跃却不敢再说了。他垂眸站在原地不做声,李云济摸摸他的头发:“去吧。”   游跃换好衣服,与李云济一同出门。飞鸿区与大釜区相隔甚远,在漓城的东西两头。路两旁的风景从高楼大厦、绿植花草到穿过长长的海平线,渐渐出现成排的老平楼与旧城区。直至车驶入大釜区深处,一整片仍笼罩着旧时规划不全的凌乱城寨之影的居民区自不远处显现,像一只外表崎岖不平的灰黑色巨兽,沉默地蛰伏在这片被太阳炙烤的大地上。   看着这片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游跃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明明只离开了不到一年而已。   他离开得匆忙,当初李叔只从学校拿走了他的证件,暂给他办了半年的病假。这次来,李云济的意思是直接给他办理退学,不再考虑会让他回到这种地方了。   游跃念的高中位于大釜区边缘的马路对面,狭窄的一道校门卡在两旁居民楼与商铺之间,此时正是上课时间,偶尔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勾肩搭背从校门进出,门口的保安也视若无睹。   今天李云济以游跃的“家长”身份前来,对学校说是游跃的远房表叔,只有校长被告知了李云济的真实身份。两人一同走进校区,李云济注意到游跃始终垂着眸安静地跟在他身侧,一眼都不往四周看,仿佛对这个他曾经上过学的地方毫无怀念与兴趣。   因为被提醒了一切低调从简,校长只让人在办公楼下等游跃和他的“远房表叔”,领着他们二人上楼,李云济和游跃需要先去教务处完成申请流程。   办公楼里时而也有学生来往,有几个男生懒洋洋地从教导室里出来,正好与他们相遇。男生们看到高大的李云时下意识绕开他走,这一绕开,就看到了李云济身后的游跃。   “我操,这谁来了啊。”男生发出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显得格外刺耳。毛头小子们的目光痞痞地落在李云济和游跃身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牛逼。”男生毫无顾忌,冲游跃竖起一个大拇指,笑嘻嘻地勾肩搭背走了。   游跃不看任何人,略显苍白的脸上只有漠然低垂的神情。李云济扫过那几个男生一眼,老师的呵斥没有任何效果,这个学校的老师在学生眼里毫无威信可言。   退学申请办得很快,从教务处送到分管校长处,申请书是教务处办事员送去分管领导办公室的,李云济没跟着去,就坐在教务处的办公室沙发,让游跃坐到自己身边来。   “那些学生怎么回事?”李云济问游跃。   游跃捧着杯水,手指扣纸杯的外壁:“不知道,不认识他们。”   李云济提醒他:“不要做小动作。”   游跃马上不扣纸杯了。李云济会制止他在紧张或焦虑时出现一些肢体动作,比如抓住手边的某个东西揉捏,手不知该往哪里放,脚不自觉往后踩等等。   “他们这样对待你,你从不回应?”   游跃小声道:“我不想回应。”   从走进这个办公室——不,从走进学校的大门起,一股无法驱散的羞耻和沉闷就萦绕在游跃的胸口。他没有想过李云济会亲自来他的学校,仿佛他一度逃避去提及的过去被赤裸地掀开了遮羞布。这座哪里都不好的学校,过去就装着一个哪里都不好的、灰尘扑扑的他。   游跃从不认为自己离开了大釜区、被李云济带入夏园后就能被高层的云与雨冲洗干净,这一趟大釜之行,只是让李云济看见他更多的不堪而已。   申请很快批到校长手里,校长请李云济无论如何也到办公室一叙,李云济要带游跃一起进去,游跃却对李云济说:“我......出去等你。”   李云济看着他,游跃却避开他的视线,一个人转去空无一人的走廊,像被老师丢出教室罚站的精神不集中的学生,站在围栏前看着楼下的操场发呆。   他开始怀疑在李云济把自己带走之前,他是如何在这种地方度过的每一天?白天在教学楼念书,晚上回宿舍楼睡觉,一周七天,几乎从不踏出校园。他的反应是有多么迟钝,都已经离开了大半年,才感到这个地方无一处不让他感到厌烦和不适。   “唉,那谁。”   有人朝他走过来,游跃转过头,看见方才在走廊上遇到的几个男生又折返回来,来到他面前。   男生手插兜,一脸痞相:“那人是你谁啊?”   游跃看了他一眼,就回过头不再看他,也不答话。男生抵抵他的肩膀,手指没轻重地戳在他的肩膀上,露出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下流笑容:“你新找的男人?”   “包养你?你连学都不用上了?”   仿佛有电流在刺激耳膜,一下一下鼓噪得神经痛。游跃握紧了手指,耳鸣声在脑海里尖锐地震动,那些明明已经被他抛掷脑后的记忆如同倒涌的污水,顷刻堵住了他的五感。   [听说他和年纪大的男人上床卖身......]   [卖身还穷成这样?肯定是在装可怜,靠脸博同情。]   [还假模假样看书呢,真能装!]   [喂,你是不是给钱就能睡啊?哈哈哈哈!]   [离他远点,这种人都是一身病!]   陌生的同龄人肆无忌惮地打量他,靠近他,游跃开口:“不关你们的事,离我远点。”   “原来你会说话啊?”男生哈一声,“看来这次是真爬上有钱人的床了,头一次看你这么硬气——呃!”   男生话没说完,忽而衣领被一股力量拽起。大几十公斤的高中男生几乎被拎起来,紧接着整个人被甩到墙上,后脑勺重重地撞出砰一声闷响。   游跃傻了,怔怔看着不知何时出来的李云济,以及紧随而后赶出来的校长和老师。男生撞得头晕眼花,嘴里发出不干不净的骂声,正要暴怒而起,却见眼前的男人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那居高临下的神情,像在看一个渣滓。   直冲天灵盖的恼怒和羞辱在那一瞬间冷却了。老师们冲上来把这几个学生拖开,校长满脸通红:“都给我闭嘴!把他们带回教室去,之后我亲自处分他们!太不像话了,还敢动手打人!”   李云济看着这群被拖走的学生,他稍一松手腕,仿佛刚才并没有一只手把一个人扔到墙上。他挺和气地问校长:“贵校就是这么管教学生的?”   校长赔笑:“不不不,我们培养学生向来秉持严格规范学生行为的原则,绝大部分学生都是好孩子,您看,就像游跃这样!但每个学校都不免有不好管教的学生......”   汗涔涔的校长一路把李云济送到楼下:“到时我会将申请书的批复亲自送到您府上,李先生,请务必让我这东道主请您共进午餐。”   “我会让人去教委取批复,不劳您挂心。”   “您太客气了!这种跑腿的事当然还是由我们——”   “我说,不必了。”李云济站定脚步,声音无波无澜:“您请回吧。”   终于轰走了聒噪的外人,两人站在盛绿的树下,几秒钟的时间里只有安静。   游跃想说些什么,李云济脸上漠然的神色已经褪去,他注视着游跃,半晌笑了笑。   “好久没遇到蠢货了,真是烦不胜烦。”李云济抬起手,游跃靠近过去。李云济随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声音低沉和缓:“附近有什么好吃的?一起去逛逛。” 第1章   要带着李云济在大釜区找好吃的,实在是个让游跃头疼的任务。他去过最多的也只是福利院的食堂和学校的食堂。   除此之外,谢浪偶尔会带他钻进大釜区纵横交错的小道、幕布与水管天线构造的水泥世界中,在犄角旮旯里找到用黄布或红木牌子挂起来做招牌的家庭作坊,这种小作坊做出的绿豆饼甜味浓郁,牛肉面味重香辣,还有各种炒卤子,都是游跃爱吃的。   在游跃眼里,谢浪无所不能。藏在大釜区庞大城寨中的任何一家美味小店都能被谢浪找到。学校那看起来不可翻越的围墙,谢浪也总能找到秘密的突破口,神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连好好地长成大人都困难。可谢浪那么聪明,一边念书一边挣钱,考了一个好大学。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   为什么厄运不是降临在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人身上?游跃无数次这样想。   他带着李云济来到一座酒楼前。这里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大釜区最好的酒楼了。李云济要了个雅间,门一关,门外大厅食客们的吵闹喧嚣静了下来。   点好了餐,李云济问游跃:“从前平时都吃些什么?”   “食堂。偶尔出去吃点小食。”   “和你哥哥一起?”   “嗯。”   李云济自然地说出下一句:“我记得你说过,学校里没有人欺负你,你说,大家都对你挺好。”   还是问了。游跃低头盯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他很想捏住自己的手指,但是他忍住了。   如果不是遇到那几个男生,今天原本可以平静地度过。游跃非常不希望李云济触碰自己的过往,那感受类似一个面临重大考验的考生不愿意将过去失败的经历展现在考官面前。   又像只是单纯地不想李云济对自己戴上有色眼镜。   “大多同学都很好。”游跃说:“那几个人是学校里的流氓,我从前没见过他们。”   李云济发现比起最初那副畏缩怯懦的模样,现在的游跃说起谎来竟还有点面不改色的味道了。他对此倒没什么不悦,反而欣赏这种成长。他只是不明白游跃究竟为什么要隐瞒。难道对于一个青少年而言,受到校园欺凌是一件难以启齿的羞辱事情?宁愿自己消化苦楚,也不愿意朝他坦白?   李云济换了个问题:“你是个学习认真刻苦的孩子,为什么在校成绩不尽人意?”   游跃答:“因为我很笨。”   “你如今的课程成绩都很不错。”李云济说:“而且你可不笨。”   “这都是你给我的。”游跃诚心地回答:“我的确一直想要改变自己,但过去的生活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条件。哥哥,你为我请来最好的老师,用最好的学习方法,获得最新的信息,让我生活在这么好的环境里。我虽然很笨,但是我也明白机会来临时不可以懈怠的道理。”   就连表达能力都比最初的时候强多了。那双温润的眼睛注视一个人的时候,不知何时多了一丝坚定。   李云济忽而一笑:“比起我们今天见到的那群人,你简直聪慧非常。”   游跃眨一下眼睛,又露出那副青涩赧然的表情。他难为情地侧过脸,点的菜都上了,一盘一盘放在桌上,一眼看去,无论色和香都半点比不上家里厨师的手艺。   “这里的菜不一定合哥哥的胃口。”游跃有些不安。   “我不挑食。”李云济盛一碗饭,放到游跃面前。“福利院还有没有东西要拿?吃完饭可以去一趟。”   游跃犹豫了,迟疑答:“没有。”   “在我面前怎么还是这么小心谨慎的?”李云济话音一顿,转而漫不经心道:“怪我,最初对你不好,又总是与你说那协议,让你一直没法接受我。”   “没,没有。”游跃又开始紧张了。李云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认可他了,把他当作弟弟看待了?连协议这种事都直接地提出来——那么这些话都是对游跃讲的,不是对小真讲的。   为什么要考虑对游跃好不好?游跃是否接受了他,于他而言有任何意义吗?   “我没有不接受你,我只是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游跃小心答。   李云济说:“你可以朝我提出任何要求,是否答应是我的事。”   “那好吧。”游跃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什么东西要拿了。可以的话,我想去看看谢浪。”   游跃基本一个月只去探望一次谢浪。一是他学业繁重,二是谢浪的状态几乎没有变化,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只是日复一日地维持着生命体征。   谢浪的五官很俊美,皮肤透白,鼻梁修长挺拔,眉秀丽深邃,一双眼角勾起天生带笑的桃花眼弧度。车祸发生后,谢浪因做开颅手术剃光了头发,如今才慢慢长出薄薄的黑色短发。他的脸庞也因仪器与药物治疗以及营养不良而消去大部分的脂肪,瘦得骨骼分明。   游跃照例检查一圈谢浪的身体,医院的护理人员很专业,将谢浪照顾得干净清爽。游跃安心地坐在床前与谢浪说话,像李拙教他的那样,将一段时间以来的见闻经历说给谢浪,并时而问谢浪的看法,仿佛两人在交流。   这种没多少临床成功经验的精神治疗法也不知到底是在治疗病人还是治疗家属,总之是在最好的仪器和药物的基础上一种聊胜于无的慰藉。不知为何,有时游跃觉得谢浪好像听见他说的话了,但后来又意识到那只是因为谢浪于他而言太过熟悉,他只是太依赖这种熟悉,以至于产生幻觉罢了。   游跃拿木梳子轻轻梳谢浪的短寸头发,一边念叨:“我现在成绩还不错了,还会拉《梦幻曲》,你听过《梦幻曲》吗?等你醒了,我就拉给你听,你肯定会很惊讶。”   他这么说,如果谢浪醒着,一定会笑着夸奖他。但越是去想象,无根无系的空虚就越是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涌出。   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无路可退的焦虑和被抛弃在众人视线焦点以外的无措中困苦难挨地逼自己睡觉。无论他是否准备好,第二天都会到来。   “谢浪,什么时候醒过来?”游跃坐在病床前,低声喃喃。   赵森休完假回来,紧接着给李云济办了件事。   “已经让学校给那几个小孩办好退学手续了,照您的意思,把他们送进管教所之前一个个问过。”赵森在电话里说:“流言是从游跃的初中传开的,最初是有人亲眼看到游跃和一个中年男人进了宾馆,我找到了那家宾馆,可惜前台换了好几波,宾馆也没留存两年前的监控视频,实在是查不到游跃是和谁进的宾馆。”   “嗯,你辛苦了。”   简单交流几句后,李云济挂断了电话。他收起手机,走向远处等待他的季若亭。季若亭着一身柔亮的丝绸衬衫,浅色西裤,手上腕表闪闪发光,头发梳起,微笑着抬手挽住李云济的手臂。李云济同样一身正装,身姿优越挺拔,两人站在一起如同一对夺人眼球的明星佳偶。   “客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季若亭温声道:“没有闲杂人员,来的都是熟人,你放心。”   “嗯。”   两人一同走进酒店的宴会厅。今晚的宴会上除了李家与旁系亲戚,便是与李家熟稔的各界大腕。酒店是李家的产业,今晚所有宴厅停止对外营业,整座酒店严禁一切媒体人员进入。   今天是吴商记老人的九十岁寿宴。 第1章   宴会后台,游跃一身黑色燕尾服,修身的西装勾勒出单薄的肩背与窄腰,雪白衣领贴着白颈,他的脸微微泛着苍白,低头不语时看起来有些弱气。   一场手术耗费他不少精力,他其实还没有彻底恢复,脸上仍残留点病态。他呆呆坐在凳子上抱着琴,一动不动。   门从外打开,同样一身正装的张钦植走进来,把一份小蛋糕和一杯牛奶放在游跃面前。游跃有些迟钝,看着眼前的点心:“是给我的吗?”   张钦植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稍一挑眉,那表情是不然呢?   有时候游跃觉得张钦植在某些方面和李云济挺像的。骨子里矜傲的气质,生人勿进的脾气,尤其挑起眉毛从上往下看人的时候,那一脸“不要让我多说,请你聪明一点”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谢谢。”游跃不与他客气,拿过小叉吃蛋糕。蛋糕是巧克力的,巧克力是游跃少有喜欢的甜品之一,此时的甜味有助于适当地缓解他的紧张情绪。   “外面人多吗?”游跃问。   张钦植低头玩手机,答:“不多,只有几十个人。”   游跃:“......这么多。”   “吴奶奶曾经是李家的实际掌权人,还是漓城女工协会的总理事,要不是这次李家特意低调,寿宴上少说得来百来号人给老人家贺寿。”   游跃恍然大悟:“小植,你懂得好多。”   张钦植平淡道:“从小在这个环境里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游跃从张钦植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在优渥上等环境里长大的满足,反而有种不太愉快的感觉。他见张钦植情绪不高,把还没碰的牛奶往他面前推了推:“喝点吗?”   “你喝。你做完手术没多久,待会儿别勉强自己。”   游跃笑一笑:“嗯。”   门又被推开,李云济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份巧克力布朗尼,一份红茶。   他看到游跃面前的蛋糕和牛奶,开玩笑:“看来我来晚一步。”   游跃说:“我都喜欢吃,谢谢哥哥。”   他接过李云济手里的甜点,张钦植站起身说“我出去透气”,离开了后台。   换李云济拉开椅子,在游跃面前坐下:“紧张?”   游跃吃完了巧克力蛋糕,吃着松软可口的布朗尼,点头:“有一点。”   “你做完手术没多久,理应让你休息。”   “我可以上台演奏。”游跃认真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李云济注视着眼前这个不肯退让的小孩,挺好脾气地抬手抹去他嘴角一点点巧克力粉:“当然,我也不希望你的努力白费。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待会儿的演出如果出现差错也不要紧张,我会为你兜底,明白吗?”   游跃问:“你不会罚我了吗?”   如果他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演奏上出现了差错,那么他就是违背了他们之间的协议,没有履行好成为“小真”这一职责。按理来说李云济应该惩罚他,或是干脆解除他们的协议,把他从夏园赶出去。   李云济答:“以后我都不会罚你了。”   游跃分不清他说的是否是反话,不安问:“为什么?”   “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也在学着与你相处。”李云济的目光始终放在游跃的身上:“你很特别,用世俗的条件衡量你不是个好选择。”   游跃怔愣住,这时外面隐隐响起乐声,该上台了。   李云济站起身,朝游跃伸出手。游跃下意识把手放进他的手心,李云济的手心宽大温暖,牵着他走出后台,舞台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李云济的那番话,是在为最初的冷漠行为向自己道歉吗?游跃看着李云济的背影,灯光一束一束越过男人的肩膀,他们手心相贴,十指亲密地交握,错落的脚步声在空旷走廊上回荡。   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一而再模糊他们之间的界线,让他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和“小真”说话,还是在面对“游跃”?   灯光亮起,微微的灼热感从头顶投下,游跃坐在了舞台的中央,他的手放在了冰凉的大提琴琴身上,他看到自己的黑色皮鞋在舞台顶灯的照射下发出白色的碎光,他的手背也被照得惨白。   台下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他的双耳发出电波般的嗡鸣,几乎盖去了整个宴厅的声音,连台下众人远远看他的一道道目光都遥远了。耳道传来一阵阵如按压的疼痛,游跃看到自己握着琴弓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身旁传来很轻的一声清嗓,游跃一下深呼吸,回过神来。   “准备开始第一乐句,四度跳进。”张钦植站在他的身旁,沉静开口:“五,四,三——”   游跃的精神在下一秒凝聚。张钦植有韵律的倒数节拍强行令他镇静下来,已经烂熟于心的曲谱浮现于脑海。这是他们一同练习时的一个约定,为了保持双人演奏时步调和节奏的一致性,会由张钦植来进行倒数,用这种简单的方法让游跃能够精准地找到拉开弓弦的那一秒。   “二、一——”   悠扬而沉郁的乐声自舞台的正中心发出,如水波的阵浪旋转着推向整个大厅。舞台中央两名俊逸的少年一站一坐,在纷纷的瞩目下演奏一首《梦幻曲》二重奏。当琴弦的震动从琴身传递到身体的感官时,日日夜夜重复无数次的练习就像在游跃的大脑和肢体中写入一段程序,程序一旦启动,他就像一个构造精密的机器人开始运作。   “《梦幻曲》的结构很规整,和声谱也写得很传统,你要记住整个曲子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呈现段,两个乐句,四个小节......”   为了让游跃吃透这首曲子,许琳宜将曲谱拆成段,拆成节,在曲谱上画出分段的调式和动机,一个个标出英文和数字符号,用纯曲式分析的方式让游跃记住整首曲谱的行进方式,以此来理解如何演奏大提琴。   或许真正有天赋的人在演奏乐器时,脑海里是一个个灵动跳跃的音符,但在游跃的脑海里,只有乐谱本来的面貌、其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点与成百上千幅硬生生刻在脑子里的指法“图像”。   就像分段式解答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每演奏完一段曲谱,就是解出了一个答案。   “接下来有请李梦真大师带来一首——《爱的礼赞》,大家鼓掌!”   十几岁的李梦真穿着圣文伦中学的校服,站在学校音乐练习室的小舞台上,对着镜头笑盈盈一鞠躬:“感谢各位莅临本大师的演出,若要合影留念,请等演出结束后再来!”   镜头后发出此起彼伏的哄笑,在欢愉轻松的氛围下,李梦真坐在舞台中央开始演奏乐曲。乐声柔美丽,细腻,充满自然的舒缓。结束后一片掌声,拍摄者煞有介事凑上前采访:“请问梦真大师,如何才能像你一样演奏完美的大提琴曲?”   镜头里的李梦真面容美好生动,笑起来眸光清亮,隔着镜头都无法掩饰矜持与骄傲:“众所周知,‘大提琴的声音像是深夜的独白,它能够在寂静中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共鸣’。当演奏大提琴对你而言就像在开口说话,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不,我做不到。录像之外的游跃看着屏幕里意气风发的李梦真,如此告诉自己。   有些事情,他永远都做不到。   “当然,修炼也是必不可少的。”接下来,李梦真笑着继续道:“各位同学,天赋只是敲门砖,练习才是真理哦。”   视频里的笑声传到视频外,游跃仿佛也被感染,也跟着牵起嘴角笑了笑。   “我的小提琴是作为你的辅助,但在每一个转折点上我都会引导你,所以不用担心。”   光照透亮的琴房里,张钦植永远是一副沉静少言的面孔,声音不急不徐:“放松,跟着我的琴声走。”   小提琴更显轻快的乐声响起,紧接着是大提琴沉厚悦耳的声音。《梦幻曲》的旋律简短规整,充满温暖与融化般柔和的情谊。许琳宜告诉游跃,舒曼的作品总是如此温柔浪漫,充满对生命的热爱,以及对未定未来的期往。   对待人生的态度正应当如此。许琳宜如此告诉游跃和张钦植。   乐曲进行的第三段,也就是最后一段。大提琴温柔的乐声像一片浪漫的梦乡引人入坠,小提琴的乐声则如同梦乡中飞舞的小鸟,相交又相融。舞台明暗交替的光影之中,游跃沐浴白光下,脚下一片无形的黑影。   既像李梦真,又像他自己。   演奏结束了。台下响起不断的掌声。游跃手脚发麻,如释重负,还不忘履行最后一环:抬头对所有人露出笑容。   很快有人上台来为他搬走大提琴,他与张钦植在簇拥下离开,李云济正在幕后等他。游跃的脸因精神紧张而有微红,他匆匆走进幕后,恍惚到甚至没有注意到李云济。   他被一下握住肩膀,这才抬起头。李云济低头若有所思打量他,他的额角有些细汗,一双眼温润有亮光。   李云济低声说:“辛苦了。”   游跃惴惴不安道:“我好像弹错了好几个地方。”   “不,你做得很好。”李云济眼中有笑意:“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   游跃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从李云济口里听到这样的夸奖,他受宠若惊,讷讷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时想这是在安慰自己吗?一时又想也不会,如果自己没有做好,李云济连安慰都不会给他。   “嗯......谢谢。”   李云济的臂弯分外的温暖,他晕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半搂着带入大厅,来到一圈人面前。   何连复西装革履,笑着对他点头以示赞许。吴商记也在,老人坐在轮椅上,李清平正推着她。   “小真,你实在是太棒了。”吴商记笑着朝游跃伸出手:“来我这,来。”   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老人身边,看上去四十左右,面容英气沉着,对游跃微一点头。   男人对李云济说:“云济,你家弟弟可真是才华横溢,上台夺人眼球得很呐。”   李云济一笑:“司长先生过誉。”   吴商记拉过游跃的手,笑眯眯道:“小真,这位是小植的爸爸张伯伯,在你小的时候还来家里看过你呢,不过你应当是不记得了。”   张钦植的父亲,就是如今漓城政务司的司长。在这样的大人物前,游跃本能地怯场,但李云济的手始终安定地落在他的肩头,如有一个稳定可靠的热源托住他的后背,游跃暗暗用力一握发麻的手指,扬起一个不卑不亢的笑容,朝对方伸出手:“张伯伯,您好。”   张仕杰与他握手,像个亲切的邻居伯伯:“小真和钦植认识这么多年,想必是忍受我家这犟小子的坏脾气已久啊。”   “不,小植脾气很好,对我也很有耐心。”   众人谈笑风生,张钦植站在他的父亲身边,面无表情地笑也不笑,明明上舞台前还挺和气耐心的样子,这会儿又恢复生人勿近的气势。   吴商记说:“这两个孩子从小就一起长大,一个练大提琴,一个练小提琴,如今还一起合奏。这可是我今晚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两个孩子都是既有才华又俊俏,真让人羡慕。”   李清平笑:“两人这么优秀,站在一起都般配得很。”   游跃一怔。吴商记依旧眯眼温和笑着,亲昵摩挲着游跃的手背,抬头看向他:“说起这个,当初我们两家也确实是订过娃娃亲的,不过那是两家人口头的玩笑,仕杰肯定不记得了。”   张仕杰爽朗一笑:“记得,当然记得!您是随口一说,我可一直惦记着没忘呢!”   游跃已经懵了。他动了一下,李云济的手却按在他的肩膀上,令他浑身僵住。   “小真也总是和我说起钦植。”李云济低下头,声音温柔沉稳:“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   一旁何连复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季若亭面色平静,似对此事全然无感。   而游跃已浑身都冷了。老人的手劲瘦,紧握住他的手时,骨头咯痛了他的掌心。吴商记看上去心情很不错:“既然大人和小孩都这么投缘,我想这婚约也是时候可以缔结下来了,小真啊——”   在一众欢欣庆祝的人之间,游跃的脸白得像一片纸。吴商记的眼神已不如早年时犀利,但仍能看出他的不寻常。老人问:“小真,怎么不说话?”   游跃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一丝不稳:“......奶奶,这太突然了。”   吴商记放松了紧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小真,钦植很好,除了他,其他人我都不满意。”   张仕杰对张钦植说:“钦植,人家吴奶奶这样夸奖你,还不过来道谢?”   如果说人群中的游跃是措手不及的惶怔,那么张钦植就是显然早已知晓会发生这种局面的冷漠和不屑。他一身深黑正装,雪白衬衣,容貌俊逸英气,浓眉间拧着一股寒意。   “我没有话想说。”张钦植这才说出自结束演奏后的第一句话。他抬起深黑的双眸,视线却落在游跃身上,游跃像一个木偶被牵制在李云济的怀里,只有那双隐隐泛着点水光的眼睛,才昭示出人的情绪。   张仕杰沉下脸:“我是怎么教你礼节的?”   李云济臂弯里的木偶动了。游跃忽而抬手挡开李云济的手臂,李云济神情微微一动,手臂的力道没有松懈,两人便成了一个看似亲近实则僵持的姿势。   李云济侧身稍挡住其他人的视线,低声问:“怎么了?”   游跃没有抬头,声音紧绷:“我出去一下。”   李云济:“现在不是时候。”   游跃终于抬起头看向李云济,不知是否是错觉,李云济看到那双向来温润的眼眸倏然亮得惊人,含着一簇他从未见过的怒火,耻辱,还有因伤心而迅速洇红的眼眶。   “放开我。”游跃的声音在颤抖。   李云济顿了一瞬,接着游跃从他的手中脱离,暖意也随之从他的手上消失了。游跃依旧在脸上挂出一个笑——在李云济看来,那笑显然是他练习了无数次后的标准模板,没有任何情感含义。   游跃就这样平静地对所有人说他要离开去一趟卫生间,然后转身离开了宴厅。 第1章   少年的身影从侧门穿出,绕过走廊和厅门,纤瘦的影子滑过镜面墙,光泼洒在无数棱角起伏的镜面上,碎成闪耀的白色光芒。   有人在身后叫他的名字:“游跃。”   游跃往前走了几步,停下了。他站在光点璀璨的镜面墙下,胸腔微微起伏,没有血色的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他转过身,李云济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一步一步走上前,镜面墙上出现男人高大模糊的身影。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扮演你的弟弟还需要替他结婚。”   “你和张钦植只是有一个婚约,是否真正实现还需要看未来的时机。”   “如果实现了呢?”   “婚姻是每个人一生中的必经之路。既然注定要走这条路,一个经过严格筛选的伴侣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   游跃感到荒谬。   如果正如李云济所言,人终将走上婚姻的道路,那么对于真正的游跃而言,张钦植的确是一个完美不可企及的配偶。正直,优秀,高挑俊朗,家世显赫,让这样的人与一个来自贫民窟的替代者联姻,张钦植才是真正的牺牲品。   “可我不是小真。”游跃说:“等有一天协议结束,我就离开了。”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对这个家、对眼前的人没有丝毫留恋。李云济注视他的双眼,两人之间萦绕着一种亲密又陌生的联系,这种陌生感来自于游跃一天天迅速的成长。   至于亲密感,则无从辨认起源。   李云济的神情出现一丝变化。   “无论你去哪里,都依旧要生活。你总归要组成家庭,现在正有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未来既保障你的婚姻生活,也有利于家族发展,有何不可?”   游跃定定看着李云济。他再次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对李云济而言,万事皆可归作一桩桩生意,尽可分析权衡利与弊。   他被轻视、被不公地对待,未来被轻易地售卖出去,他为此愤怒痛苦,李云济却认为一切理所应当。   就连婚姻于他而言或许都无须爱情的参与,只须利益的最大化,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稳定和发展。难怪,难怪他对自己的配偶那样温和有礼、耐心备至,游跃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见到李云济和季若亭的相处模式时,那种微妙的错位感从何而来。   与其说是妻子,不如说是合作伙伴。李云济不会无条件地对外人倾注感情。在他手持的天平之上,一切皆有条件。   只要手中握有筹码,就可以与他进行交换。   脚步声传来,两人同时看去,只见张钦植朝他们走来,一直走到游跃身边停下。   “吴奶奶在找您。”张钦植对李云济说,面上彬彬有礼。   李云济的视线这才从游跃身上移开。他看一眼张钦植,一笑:“那两位小朋友好好聊。”   他自然地抬手整理一下游跃的衬衣衣领,手指抚过游跃后衣领下微微的皱褶,温和开口:“如果你想早点回去,就给我打电话,我让司机送你。”   李云济离开了。张钦植与游跃对面而站,良久只是沉默。   游跃忽而自言自语:“如果是小真,会被这样直接安排婚姻吗?”   张钦植说:“我还是我爸亲儿子,他们有谁问过我的意见吗?”   游跃问:“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   张钦植面露烦躁:“我爸要竞选最高执行长官,需要李家的帮助,实际上联姻是他们不久前商定下来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张钦植皱眉注视游跃:“知道与否,对结果又有什么影响?”   是的,他们只是没有任何决定权利的未成年人,就算知晓一切,也无法改变结果。   游跃的脑海里忽然激起一个可怕的想法:李家人那么疼爱李梦真,李家枝繁叶茂,不会轮到李梦真去做家族联姻的棋子。   这场婚约是李云济和吴奶奶与张家在不久前一同商定的,而李云济之所以会这样迅速做出决定,也只是因为他不是真的李梦真。李云济那么疼爱李梦真,不会为了利益而委屈浪漫热爱自由的亲弟弟。   而吴奶奶会同意这桩联姻,要么,就是李云济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她,要么——   就是老人家也知道他不是真的了。   细密的冷汗爬上游跃的背。他站在光晕折射的镜面墙前,看见每一个棱角碎片里自己破碎的脸,他那么像李梦真,一举一动又那么不像李梦真。   是啊,有谁不会看出来呢?任谁都不会辨认不出自己的亲人。朝夕相处的看见,听见,触摸和气息,以及血脉之间不可言的呼应,都让亲人之间形成一套独立的认知系统,但凡这系统中的某个部件出现异常,认知就会响起警报。   这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演戏。游跃心道。   不。他接着否认自己的想法。如果这个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假的,那么或许一开始他被接进这个家,就是为了延续李梦真的“身份作用”,而非延续李梦真本人。   他要顶着李梦真的名字成为李梦真的模样,训练、成长,成为一个合格的“李家幺子”,发挥这个身份的宝贵价值,为李家换来利益。   这种事连李梦真本人都做不到。   因为不会有人让他去做的。   “喂。”张钦植见他的面色苍白,出声叫他:“你怎么了?”   游跃从无缰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我没事。”   张钦植那表情似有些不爽,又夹杂一丝恼火和难以启齿:“......一听说要和我联姻,你这是都要吓晕过去了?”   游跃愣了一会儿,接着竟然很浅地笑了一下。   “不,小植。你是很好、特别好的人。”游跃的表情认真,没有一丝玩笑模样:“如果不是这场阴差阳错,我一生都不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听到这话的张钦植瞪了游跃几秒,他脸上冷漠的表情褪去,耳朵冒出可疑的红色。他尴尬地一清嗓子:“你......以后还长着呢,一辈子怎么过,现在怎么会知道?”   游跃笑笑,仿佛刚才也只是随口一句,无伤大雅。他沉默下去,将视线从镜面墙上无数个棱角里自己的脸中收回。   是,他的一辈子要怎么过?从前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原本只是最底层众生中一只茫然四顾的蚂蚁,觅食,从众地行进,劳作,然后不知所谓地死去。   李云济回到宴会厅,何连复正在不远处等他。   “云济,我有一个疑问。”何连复避开人群,低声问:“难道当初你问我那孩子是否有生育能力,就是在考虑让他联姻的事情?”   李云济不置可否。何连复见状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好友:“......他看起来非常伤心和害怕,我想你也看出来了。”   李云济说:“他或许有点伤心,但算不上害怕。”   “云济,无论如何他都只是个孩子,你这样做与把他当作工具又有什么区别?”何连复极少对好友的决定发表不同意见,但这次他实在看不下去。“你这样做是想把他未来的价值也榨取干净吗?”   李云济略皱起眉,有些不悦:“这只是一场有名无实的联姻,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在你的掌控之内。”何连复提醒好友:“而且,他可不是‘有点伤心’。他是个没有依靠的可怜孩子,你这样做只会带走他仅剩的一点安全感。”   李云济没有言语。那双含着点泪光又绝对不会落下泪水的眼睛再次出现在脑海里。他伤心愤怒措手不及,却没有惧意,他只是看似在颤抖,却并不是一朵脆弱易落的花。   这个少年应该如何被对待才最合适?当李云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感到棘手了。   他竟然至今都没有找出一个最好的方式来对待游跃。   游跃在寿宴结束前离开了。司机送游跃回了夏园,夜已深,游跃洗过澡,把自己关进大书房看书。过了不知多久才迟钝地感到一点冷。   山中的夜时而有凉意,游跃起身过去关窗,收回手时没留神,差点碰倒桌上的花瓶。   他扶住花瓶,玻璃瓶中的蔷薇颤了颤。花是几天前剪下的,到现在已显露颓败迹象。   这时书房门被敲响,门外响起李云济的声音:“游跃?”   游跃关上了窗。李云济开门进来,仍穿着参加宴席的正装,看起来是宴席一结束就来了夏园。   此时的游跃在面对李云济的时候,没有在想他为什么这么晚还要来夏园找他,也没有在想今晚宴席上的那场演奏、那场欢声笑语的婚约之事。   他的情绪已趋近于平和。到如今,他已经能更快地让自己接受所有现实,而不是一味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李云济来到他的面前。   “我们今晚的对话应该还没有结束。”李云济喝了些酒,但他面色如常平静。他总能如此。   游跃的手垂在身侧,有些无力地抓了一把空气。他松开手。好像有一口气从积压的沉闷胸口释放而出,令他的思路反而拨开迷雾清楚了些许。   接着,他也如李云济一般平静地开口:“我认为,这场婚约超出了协议中规定的有关于我的责任范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提出另外的条件。”   李云济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注意力始终放在游跃的身上,而在这样一个小孩竟然朝他提出条件的时候,也没有感到丝毫的不悦和可笑。   “说说看。”   “明年夏天我就要升学了,我希望自己能够进入漓城医科大学,成为一名医学生。”   游跃的心跳很快,但他命令自己不可以露出马脚。他站在李云济面前一字一句把自己的条件说完:“我希望到时无论协议是否已经终止,无论我的升学考试成绩是否够格,你都要保证我可以进入漓城医科大,以正规本科生的身份就读这所大学。”   漓城医科大学是全漓城最好的医学院,世界医科类大学排名前十,筛选机制严格到连漓城最好的圣文伦中学每年都最多只有1-2名学生能够进入这所大学就读。   游跃说完这番话,有几秒钟整个书房都只是沉默。他盯着李云济垂在身侧的手,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发热,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李云济对视。   在难熬的静谧之后,他听到李云济的声音响起:“可以。”   游跃的双耳正在持续地嗡鸣。他听不出李云济的语气是好是坏,只知道在听到“可以”两个字的时候,他没有松一口气,也没有感到欢欣鼓舞。   他只是空白地在心中自言自语:李云济真的教会了他很多东西。骑马,礼仪,镇定和面不改色。   以及去强取一个本不属于他的条件。   “如果你说,你想进哈佛念书。”李云济的声音低沉和缓,朝他靠近了一步:“我也完全可以把你送去美国。”   游跃绷着身体答:“不,我不需要。”   他听到李云济竟笑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怀疑地抬起头。李云济低头看着他,那双向来看不清情绪的黑眸里竟真的有一丝笑意。   “我猜你已经紧张坏了。”不知何时,李云济已经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两人仅有一步之遥。   游跃的后背抵在墙上,他喉咙干涩:“我没有紧张。”   “你只是还不够熟练。”李云济低声道:“你要记住,现在的你拥有与所有人谈判的资格,包括我。”   男人的气息裹向他,那感受像被一头冷酷的成年雄狮入侵了阵地,他除了战栗地等待狮子离开,别无他法。   “如果我触怒你了呢?”   李云济托起游跃的下巴,望进那双谨慎清亮的眼睛,他的指腹轻轻摩挲游跃的脸庞,触感温热细腻。他的动作只是遵循大脑自然的指示,若一个亲近的观察,一个对紧张的少年的安抚,亦或是其他藏在边角、他全然没去在意的多余情绪。   他耐心回答游跃的提问:“那么我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对李云济而言,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吗?作为人生的主角经历一切想要经历的,念书、工作、交际、结婚,就像完成一个个既定的游戏任务,然后得到任务奖励。   李君桐喜欢打游戏,偶尔游跃会在小朋友的指导下也打两把。当游戏通关,快乐不言而喻;若通关失败,还要面临收益损失和成果倒退。   如果李云济的游戏任务失败了,他会如何面对不尽人意的结局?   夏园坐落山中,连夜晚的星星看起来都更近更明亮。无法入眠的游跃躺在柔软的床榻中间,睁眼望着柔纱的床顶。   强烈的自我厌弃感从天灵感冲击到脚底,在他的身体里奔涌回流。他提出了一个内心极度渴望却不该张嘴去要的条件,他不该那样做,那不是他应得的东西。漓城医科大只选取最顶尖的尖子生,从这所大学毕业的学生无一不成为社会上有身份有地位的精英。   他竟然要求李云济必须把自己送进这个学校——游跃在心中拼命地嘲讽自己。他也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了,他竟然也想得到便利和权力,把自己的付出和失去都量化成砝码,放到天枰上去权衡了。   痴心妄念的人会被反噬吗?会被惩罚吗?会因为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而失去另一个重要的东西吗?   宴席上的无数个画面一次次在他的脑海里重复上演,他不断回想李云济按住他的肩膀,说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这句话的场景,那一刻他站在所有陌生的、不陌生的人面前,像一个无所遁形、被出卖的商品。   游跃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夜里山间万籁俱寂,在这空旷的寂静与黑暗中,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亮起,接着开始震动。   游跃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他倏然一阵混乱的心悸,忙忍着头疼起身伸手去拿手机。他闭了闭眼,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李云济的来电。   李云济从来没有在深夜给他打过电话。不知为何,游跃的心绪难以平静,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一定很重要、非常突然,并且与他息息相关。   游跃呼吸急促,手指几乎微微颤抖地接通电话:“哥哥?”   “我猜你没有睡着,游跃。”李云济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今晚两人在大书房结束对话后,他就回到主宅去陪桐桐过夜了。听起来他也没睡,声音清醒沉着。   “有什么事?”游跃急切地问。   李云济答:“刚才接到李拙的电话,你的哥哥谢浪醒了。” 第1章   凌晨两点,车从夏园出发,赶至医院。游跃匆匆进病房,见一群医生、护士和护工围在床前,他都看不见床上的谢浪。   游跃走过去,所有人为他让开一条道。他害怕自己是做梦,一路上几次掐自己的虎口,是李云济攥住了他的手腕,才没有让他把自己的手掐青。   谢浪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游跃走过来,谢浪的视线反应很慢地转过来,落在游跃的身上。   “......谢浪。”游跃声音不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谢浪?”   李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呼叫有反应,神经反射功能也正常,但意识和运动功能还没有恢复,稍后会为他做影像学检查......”   游跃注意不到周围在说什么,只紧紧握住谢浪冰凉的手:“谢浪?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谢浪的双眸像蒙着一层水雾,他只是看了游跃一会儿,就目光涣散地继续盯着墙顶。游跃眼中已有泪光,他不肯放开谢浪的手,直到李云济走上前来,搂住他的肩膀。   “先让医生带他去做检查。”李云济低声对他说。   游跃收紧了手指,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谢浪的手。谢浪被推出病房,游跃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李云济与李拙则走在他的身后,两人都看着他着急的背影。   “看样子出现了功能和认知倒退。”李拙也是半夜从家中赶来,面色稍有疲倦:“只是还不能确定严重程度。”   李云济问:“日后能恢复到几成?”   李拙答:“康复训练可以让他恢复自理能力,但是大脑的记忆和思维能力很难说。他的先心病也是个定时炸弹......”   也就是说,暂时无法从谢浪这里获知关于那场车祸的更多信息了。按照李云济的调查,在车祸当天晚上的那场慈善活动之前,谢浪与小真从未见过面,至于两人是如何坐上同一辆车、在车上又有怎样的交流,如今除了谢浪已无人知晓。   李拙见游跃不安地等在检查室外,安慰道:“我们会为你的哥哥制定一套全方位的康复训练,他会慢慢好起来的。”   游跃仍处在一个心神巨震的状态,这令他看起来失魂落魄。他强打起精神,深深对李拙鞠躬:“谢谢,谢谢拙哥。”   李拙扶起他:“好了,别这么见外。”   游跃直起身抬头,看见李云济一直看着自己,脸上不知是什么情绪。他也想对李云济说谢谢,但话语卡在喉间,不知为何出不了口。   李拙说:“我去里面看看情况。”   他进了检查室,空旷的走廊上就只剩李云济和游跃。游跃说:“这么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今晚想在医院睡可以吗?”   李云济却笑了一下,开口说的是一句全然不相关的话。“你的哥哥谢浪醒了,就不想再叫我哥哥了?”   游跃迟钝地反应慢半拍,忙答:“不,哥哥,我当然想。我、我只是太混乱了,我太激动了,哥,我——”   “好了。”   李云济抬手把他搂到胸口前,拍拍他清瘦的肩。男人的怀抱充满温暖和稳定的气息,游跃被李云济抱在怀里,不稳定的心跳这才一点点平息下来。他闭上眼睛,过几轮呼吸,身体在李云济的怀里渐渐放松。   心慌,无措,惊喜,感激,可笑和荒谬,极度复杂的情感如洪水冲击游跃的胸腔。   在这一夜里,李云济把他放上无形的交易台出售了。   也在这一夜里,李云济救回了谢浪,救回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李云济说:“等检查结束,你和我一起回夏园。”   游跃从他怀里直起身:“可我......”   “明天一早,奶奶想见你。”李云济低头看着他,神情平静:“你是从波士顿赶回来为她贺寿的,明天下午你就要坐飞机回波士顿上课。记住不要出错。”   游跃站在原地静了会儿,而后答:“好的。”   今夜过后,他仍需要马不停蹄地回到现实。协议没有结束,他依然还要做李家的“李梦真”。   回到夏园后,游跃整夜未眠。直到晨曦乍破云端,晨雾于山间和花园缓缓浮动,带来天明的朦胧。   游跃抱着枕头侧躺在床上,静静睁眼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以下缓缓升起,光点点落进他的眼睛,从暗至明。他从床上起身,依旧先去洗漱打理好自己,只是今天的早学时间已经过了,他离开卧室下楼,去厨房为自己煮咖啡。   咖啡的香气弥漫开来时,李云济也来到了厨房。昨夜他就在副宅睡下,早晨也醒得早,原本坐在房里翻阅新闻,听到门外游跃的脚步声轻轻走过,他思忖片刻,也起身下了楼。   游跃专心煮好咖啡,转头见李云济在身旁,于是倒一杯咖啡给他:“哥哥,早。”   李云济接过咖啡,见他眼角微红,“昨晚偷偷哭了?”   游跃掩饰性地偏过头:“没有......只是没睡好。”   “哭的时候怎么不来找我睡?”   游跃不作声了,知道李云济又在逗他。两人共进早餐,游跃心事太多,胃都无精打采,只吃了一小块三明治,喝一杯咖啡就饱了。李云济不认可他吃得这么少,让人泡了一瓶热牛奶,游跃只好喝了。   今早他要去见奶奶,经过昨晚宴席上那一次,游跃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位老人家。   如果老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假的,那么她对李梦真所谓的疼爱备至就不再纯粹。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假的......   他究竟还需不需要继续演下去呢?   到李清平家,今天其他人都不在,只有吴商记在家,佣人陪护左右。游跃跟着李云济进了房间,吴商记正在看书,见他们来了,让佣人先离开房间。   “云济也出去等。”吴商记柔声道,朝游跃伸手:“我想单独与小真说会儿话。”   游跃看一眼李云济,李云济对他说:“下午就要走了,和奶奶多聊会儿,我在外面等你。”   游跃心有压力,面上还得端起笑,过去坐在吴商记身边:“奶奶,有什么话要和我说,还弄得这么神秘?”   李云济离开了,房间只剩一老一小两人。吴商记今天穿一身浅色丝绸长褂,银发梳到耳后,比起昨晚的宴席上那被众人簇拥而高高在上的模样,此刻的老人看上去端庄而温柔,又与游跃恢复了亲近。   吴商记望着游跃在她身边坐下,第一句话就是无奈的一句:“小真一定是和我生气了。”   游跃本想说“没有”。但话到嘴边,他抵住了。实际上他不应该这样说,而且他也不想这么说。   游跃说:“奶奶,你一句商量都不与我说。”   吴商记专注看着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那笑温和,还有一丝欣慰。“小真,奶奶觉得你真的长大了。”   老人已是九十高龄,感官都在退化,戴上眼镜也仍不能看得太清,要一直捉着身边人的手才会有更真实的感知。她握着游跃的手:“以前总是担心你太依赖哥哥,怕你只知道跟着哥哥跑,没有自己的主见。有时候不想你长大,想你永远快乐。又在想,小真怎么还不长大?”   游跃停顿片刻,笑了笑:“奶奶,我怎么不觉得我有那么粘哥哥?”   吴商记摇摇头:“每次你哥哥一回家,你就哪也不去,只想要你哥陪你,也不想想你哥哥都结婚了,哪有那么多空闲陪你玩?”   游跃勉强笑笑:“我那时候还不懂事。”   “你呀,明明是走艺术生的路子,高中却一定要考圣文伦中学,说什么哥哥那么优秀,你也不会落后,还找老师补理科,上了好久的补习班。”   原来是这样......李梦真这么喜欢他的哥哥李云济,甚至为此而去做自己不擅长、不喜欢的事情——   只为了追上李云济的背影。   “我还记得,有一次你从家里跑出来找我,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说话,你说......”   吴商记目光温柔注视着游跃,不知是因为眼皮耷拉下来显得拥挤,还是老化的眼珠容易疲劳,老人的双眸总有淡淡水光,令她看起来虽是笑着,却总似含一丝悲伤。   “你说,‘奶奶,我好希望哥哥带我走’。”   游跃怔愣了。老人的声音缓缓陈述着过去的那段对话。   “我说,‘小真希望哥哥带你去哪里呢?’”   “你说,‘我想离开家,去一个自由的地方。’”   游跃凝神听着,脑海中闪过许多录像画面里李梦真开朗的笑容,如飞鸟一般轻盈自在的身影。   他想和李云济一起去......自由的地方?   “小真。”   游跃回过神:“......奶奶。”   吴商记轻声开口:“小真为什么要那样说呢?后来你就抱着我睡着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答案。”   游跃一下握紧了衣角。老人在询问一个他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但此刻他竟没有慌乱,而是认真地在思考:是啊,李梦真,你为什么要那样说呢?   我以为你已经无比的自由没有忧愁,原来你也有难以言说的苦恼,连亲近的家人都不曾知晓吗?   “我......那个时候被一些事情困扰。”游跃回答:“现在想想,也都过去了。”   吴商记也随之笑起来,她爱怜地抚摸游跃的脸,“你很坚强,以后你会成为一个厉害的大人的。小真......我知道,你不理解奶奶为什么要在寿辰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你和钦植的婚约,但是钦植是个好孩子,他善良,正直,没有坏心。我这一生见过太多人,而有太多的人,连一个普通的好人都无法做到。”   “可是......”   “小真,我如今最放不下的,只有你。”吴商记的目光温暖,平静,“奶奶老了,不能永远护着你、陪着你。这个世界太大了,它那么美丽,又那么危险,我想一生为你保驾护航,可我知道我很难再做到了。”   游跃的胸口微微起伏,一股难以控制的酸涩之意从喉间涌出,堵得他不知如何开口:“奶奶,我......我也会保护好自己的。”   吴商记眯起眼轻轻笑,“当然,你必须学会如此。”   老人终于松开他的手,轻轻拍一拍他:“好了,回去吧。早点回波士顿去,不要耽误了学业,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呢。”   游跃起身,与吴商记道别后离开了房间。李云济正在屋外与李清平交谈,见他出来,便掐了烟等他过去。 第1章   第二天游跃又跑去医院,李云济不在家,是李拙来接他去的。他到医院的时候,谢浪刚做完一套身体检查,护工推他到窗边晒太阳。   谢浪对外界有一定的反应,但是还不能自主行动,也不处于清醒状态。无论谁与他说话,他都只能迟缓地回以无意义的单音节,最重要的是——谢浪似乎不记得人了。   李拙安慰游跃:“能醒来就是个奇迹了,只要能醒、能动,往后都能慢慢恢复。”   游跃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等待。“谢谢拙哥。”   “别这么客气。”李拙刚下手术台,换了衣服来病房与他闲聊:“对了,一直想与你说,奶奶寿宴那晚你和钦植的演奏很棒。”   游跃笑笑:“嗯,谢谢。”   李拙状若随意道:“听说奶奶想给你和钦植牵红线,结果你在宴席上当场离席走人了?”   游跃:“不,不是,我......”   李拙却笑起来,很欣赏地看着他:“不仅如此,你还对云济发火,没给他好脸色?”   这都是哪传出的谣言?游跃忙解释:“没有,都没有。”   李拙忍俊不禁,“云济可是要对你另眼相看了,在我的记忆里,还没什么人敢对他摆过脸色。”   正说着,游跃的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李云济。李拙看着他的手机稍一挑眉,游跃接起电话:“哥哥,有什么事?”   李云济在电话里问他:“还在医院?”   “嗯。”   “若亭也带桐桐来医院做体检,我现在开车过来医院一起接你们回去。”   游跃话一犹豫:“我......”   即使隔着电话,李云济也能够读出他的情绪:“又不愿意了?”   游跃不想面对季若亭看自己时的那种眼神,冷淡疏离下一股掩都掩不住的厌恶和不屑。游跃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   但他没法拒绝李云济,只好答:“好的,我在哪里等你?”   “二十分钟后到医院南门的路边等我。”   “好的。”   游跃挂断了电话,对李拙说:“哥哥来接我们,我准备走了。”   李拙一笑:“就这一会儿也不肯让你一个人多待。”   游跃没听明白:“什么?”   李拙与他一同起身:“没什么,走吧,我陪你一起下去。”   “谢谢拙哥。”   两人坐电梯下楼,在大厅遇到了同样下楼来的季若亭,还有他手里牵着的李君桐。季若亭见了他们二人,淡淡颔首:“李拙,怎么还亲自陪着下来了?”   四人一同往外走,李拙说:“与游跃投缘,就与他多说几句话。”   季若亭笑:“能投你的缘可不容易。”   他转而问游跃:“你的哥哥恢复得如何?”   游跃没想到他会主动对自己开口,只好答:“还没有好的迹象......对外界没什么反应,也不记得人了。”   季若亭平淡“哦”一声,说可惜。看起来只是随口问一句以衬场面,并不是真的关心他或是他的哥哥谢浪如何。   “可惜吗?”李拙温和道:“人能醒过来,还是很值得庆贺的。”   “你是医生,自然会这么想。”季若亭说:“但原本一个好好的人变得不能说话不能动,还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在我看来是很可惜的。”   游跃垂眸不作声,李拙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抚:“那我就送你们到这里。”   李拙走了,剩下三人一同离开医院大门。季若亭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正想点燃,看一眼身边的李君桐。   “麻烦你看一下桐桐。”季若亭客客气气地对游跃说:“我很快就回来。”   游跃答:“好的。”   季若亭转身去一旁抽烟,游跃站在路边的树下,对李君桐伸出手:“桐桐,我牵你可以吗?”   李君桐一路过来都在神游,闻言慢吞吞转回注意力,伸出手握住游跃的食指和无名指。   游跃与他牵着手,抬首去看路上的车,等待李云济来接他们。他的视线范围里出现一辆朝路边靠近过来的黑色轿车,一辆普通的车,他没有见过,黑车却行驶到了他们二人面前。   季若亭听到惊呼时震了一下,他回过头,只来得及看见游跃和李君桐被人抢进了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等等!”季若亭手里的烟掉落在地,他追上去,车却迅速发动,极快地把季若亭抛在了身后。   游跃被扔进车里的时候很快就被蒙住了眼睛,接着手脚被绑住了。他花了好几秒才从震惊和慌乱中回过神来,他感到自己被至少两个人制住,而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桐桐的声音。   “拜托你们不要伤害小孩子......”游跃颤抖着声音开口:“求求你们一定不要伤害他。”   “闭嘴,别动。”有人冷冷道:“否则你们两个都别想好过。”   于是游跃不再开口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狂跳,接着有人伸手过来搜他的身,他强忍着浑身不适不敢乱动,他的手机被摸出来,听声音是被粗暴地拆开掰坏了。   他听到前座传来李君桐发出因被人摆弄而不舒服的声音,情急之下喊出声:“别碰他!”   他被猛一下击打腹部,整个人弹回车座,冰冷粗鲁的男人声音响起:“说了让你别动!”   那一下正撞到游跃动过手术的地方,一股血腥味当即冲上咽喉。有好几秒他几乎晕过去,人蜷成一个虾米,完全直不起腰来。   李君桐手腕上的通讯手表被拽下来砸碎,又被踩了几脚。这时有人注意到游跃的不对劲。   “他怎么回事?”   “多半是装的,喂,你坐好了!”   游跃被扯起来,眨眼的功夫他已满头冷汗,脸上血色褪尽,喘气都在发抖。腹部靠左上方的位置痛到他无法呼吸,血的味道涌上喉咙,游跃逼自己忍住了。   车不知绕了多少个弯,连什么时候停下的游跃也不知道。他被拎了出去,拖进一个地方,然后被扔到了地上。   有人在他头顶讲话。   “怎么回事?就给了他一肘而已。”   “放心,死不了。”   “那边什么时候到?船准备好没有?”   “快了,船准备好了。”   声音越来越远,像在游跃的头顶飘渺回荡。   “小的这个......”   “先找姓李的要一笔钱,然后......”   随着铁门砰然关上,对话消失了。游跃侧身蜷在地上,冷汗已浸湿了蒙在他眼睛上的布,他闻到满是尘埃与废弃铁锈的味道,这里可能是一个废弃的厂房。   “桐......咳,桐桐......”游跃张口呼唤。   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慢慢爬过来,游跃的喘息非常凌乱,他抽着气勉强问:“桐桐,你还好吗?”   一双微凉的小手放在他的脸上,摸了摸他的下巴。   “游跃。”李君桐那没有起伏的稚气声音终于响起:“你怎么了?”   游跃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游跃忍耐着腹部的剧痛,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虚弱:“如果他们再进来,你就躲在我后面好吗?”   “你怎么了?”李君桐重复问了一遍。   “我......没事。”游跃满嘴的血腥味道,他产生强烈的呕吐感,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平静:“别害怕。”   李君桐也被蒙住了眼睛,稚嫩的掌心抹开了游跃嘴角的血沫,抹得游跃下巴上一片惊心的红。   门又砰地一声打开,游跃一惊,他想支起身体挡住李君桐,手臂却没有力气,接着他被拎小鸡一般提起。   “怎么还把他打吐血了?”   “谁他妈知道,没用的东西。”   “算了,送船上去。”   “送走?还是直接扔了......”   “随便,反正让他消失......”   门重重关上,游跃被拖行几米,被塞进了车后备箱。腹部的疼痛已令他进入半昏迷状态,他的嘴角不断溢出血,车后备箱狭小沉闷,异味和稀薄的氧气加剧了他意识的涣散,他在不断颠簸中昏昏沉沉,浑身热了又冷,四肢渐渐失去知觉。   他要死了吗?游跃黑暗的眼前闪过一幕幕,站在大釜区的地底仰望这座城寨巨兽的大口,飞机贴着楼栋的楼顶飞过,巨大的引擎轰鸣伴随他的睡梦;福利院墙上绿色的窗户,绿色的网纱,滤下绿色的碎格子光芒;年少的谢浪独自站在绿色窗户边看着窗外的侧影,看不见太阳的日光拉长谢浪的影子;教室潮湿的角落,被污水泡坏的课本和纸笔。   无尽的蔷薇花墙,李云济高大的背影,抚摸他的侧脸时温暖的手心,伴随而来的温柔和冰冷。   游跃被放上一块甲板,湿腻的腥味涌入他的鼻腔,刺激回一点他的意识。太阳在灼烤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随着甲板起伏,海浪的声音环绕他的四周。   “把他带走,钱今晚打。”有人说。   船夫:“送去对岸还是扔了?”   那人答:“扔了吧。”   船锚摔进水中,激起重重水花。船要准备离岸了,游跃拼命想把自己支撑起来,腹腔疼痛抽走了他的力气,恐惧令他浑身战栗。   船夫来到他身边:“你这么年轻,怎么得罪了他们?”   游跃跪坐在船上,颤声问:“他们是谁?”   船夫:“都死到临头了,还想知道真相。”   下一秒,枪声破空而响。船夫哼都没有哼一声就重重倒在了地上,岸边传来激烈喝骂,但又是几声枪响,所有抵抗的动静就消失了。   船被重新锚住,很快有脚步声靠近,游跃手脚上束缚的绳索被割开,蒙住眼的黑布也解开了,光一时涌入他的眼睛,他紧紧闭上了眼。   “医生还有多久到。”游跃听到李云济的声音在很近的上方响起。   有人紧张答:“五分钟内,已经是最快了。”   “三分钟。”   “我......这就去接!”   脚步匆匆离去,游跃满身冷汗地睁开眼,一只大手抚过他冰冷的脸颊,指腹抹去他嘴边的血迹。   “你可能是内出血。”李云济半跪在他身边,轻轻扶住他的上本身,声音温柔了些许,“我暂时不能抱你起来。”   游跃不知自己是出现了幻觉,还是在做梦。痛感好像减轻了,即使在阳光下,他依旧越来越冷。   李云济说:“医生马上就到了,别闭上眼睛,和我说说话,游跃。”   游跃只好睁开眼睛,他的视线模糊地定在李云济的脸上,天光好亮,他看不清李云济的表情,又觉得李云济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   “桐桐......怎么样?”游跃轻声问。   “桐桐很好。”李云济温声答:“他看起来比你好很多。”   游跃说这一句话已经太吃力,他紧皱着眉偏过头,喘息着闭上眼。李云济抚摸他的手微一收紧:“游跃?”   “我......好痛。”游跃哆嗦着嗓子哑声回答。   他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远处传来车行驶的声音,有人大声喊:“先生,医生来了!”   许多人冲上船来,游跃被小心地放进担架,送进了救护车。李云济稍落后一步,他的手垂在身侧,手指沾满了游跃唇边的血。 第1章   李云济在接到季若亭的电话后,第一件事是打给他的安保人员。他的手中经营一家国际安保公司,人员素养专业,第一时间就有一队人出动。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打开手机里的一个软件,软件激活后显示卫星定位与导航路线,显示器上的定位正在飞速移动远离市区。李云济将定位分享给了出发的安保人员。   把李君桐接来李家的第二年,李云济全面地了解了李君桐身上的与众不同——一种可以早期干预的儿童精神疾病,导致小孩在某些方面极度聪慧,又在某些方面发育迟缓。   经过重重考虑后,最终李云济决定将李家医疗企业与生物科技公司联合研发制作的一款柔性生物芯片植入李君桐的手臂皮下。芯片的功能是卫星定位与追踪,信号范围可横跨整个亚欧大陆,而这种新型可降解芯片会随着李君桐身体的生长和代谢最终被排出体外,对小孩的身体没有明显的副作用。   在小孩身体里植入这种生物芯片存在很多非议,为节省不必要的麻烦,李云济没有与任何人商量,知情人只有他,李拙和何连复——以及李君桐本人。   李云济征求了李君桐的意见,李君桐只答复一个字:“好。”   至于他到底懂不懂生物芯片是什么、有什么含义,这不在李云济的考虑范围内。   李云济与他的安保人员只花费半个小时就找到了那个靠近海边的废弃厂房,安保全副武装出动,眨眼间制服了现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绑匪,厂房的大门打开,李云济只在里面看到坐在地上的李君桐。   他上前去抱起小孩,解开李君桐脸上的蒙布。李君桐睁着一双安静清澈的眼睛,沾了血的双手放在身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旁边人迅速过来解开李君桐手脚上的缚绳,李云济随手抹去李君桐脸上的灰尘:“桐桐,知道小叔去哪里了吗?”   他抱着李君桐转身朝外走,坐进车里。李君桐坐在他怀里答:“船上。”   “还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吗?”   “ ‘送走,还是直接扔了。’”   “‘随便,反正让他消失。’”   李君桐清晰地重复出他听到过的对话,他想了想,又答:“他们把游跃打吐血了。”   李云济对司机说:“去最近的码头。”   他用纸巾擦干净李君桐手上的血,温和问:“桐桐怎么知道小叔的名字?”   李君桐答:“我告诉游跃,我不是你和妈妈亲生的,作为交换,游跃告诉我他的名字。”   李云济说:“看来桐桐已经把游跃小叔当作好朋友了。”   李君桐不置可否,从李云济腿上滑下去坐好。李云济的判断没有错,游跃被送到最近的码头里的一艘渔船上,再晚三分钟船就彻底离岸了。   他也通知了医护人员来,以防不好的情况发生。   但是在真的看到游跃面色苍白、嘴边的血都染红了半边脖子的时候,李云济忽而发现在预想一件事与事情在自己眼前真正发生的时候,二者的感受还是截然不同。   游跃被送往医院,他的腹腔出血严重,经过一轮紧急外科手术后情况才勉强稳定下来,被送进监护室进行看护。李拙亲自过来盯手术,下手术台后离开手术室,见李云济还等在外面。   “这种事再不能来第三次了。”李拙对李云济说。   李云济答:“不会再有这种情况发生。”   李拙捕捉到他话里的意思,眼神询问他。李云济说:“等他情况稳定下来,有空请教授们过来一起聊聊生物芯片。”   李拙看着李云济,他这向来喜怒不现、平静自若的兄弟在谈论这种事的时候好像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李拙好意地提醒:“你确实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我既然把他接进夏园,自然要保证他的安全。”李云济泰然道:“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云济,我记得他的主要职责应该只是在奶奶面前扮作小真。”李拙说:“可你现在不仅为他安排了家族联姻,还想为他植入追踪的生物芯片。”   李云济笑了笑。   “我想在这世界上,我很难再找到像他这么合适扮演小真的人了。”李云济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如果他再出事,我很难再费心费力去找一个能够比他更好的,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李拙便不再说了。李云济转而换了个话题:“这次绑架事件我有了些头绪。”   即便是李拙也露出点吃惊的表情:“这么快?”距离找回游跃和桐桐到现在也不过过去了不到三个小时。   李云济:“我想妥善处理这件事,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两人对视片刻,李拙没有说话。李云济在面对自己的兄弟时,比对待旁人更放松,更多一分真诚:“李拙,你可以选择帮我,也可以选择不帮。”   游跃醒来的时候,守在床边的护工很快按铃叫来医生,随同而来的还有李拙和李云济,两人站在床尾等待医生确认完游跃的身体状况。   医生问游跃:“身体感觉如何?”   游跃仿佛瘦了一圈,苍白着脸躺在病床里,半晌微弱答:“我......还是有点不舒服。”   麻醉药效还没完全过,按理说他不应有强烈的感觉才对。医生想指他的腹部,正要问他是不是这里不舒服,然而手才刚挪过去,游跃就反应强烈:“别碰我!”   医生马上收回手。李拙走上前:“其他指数如何?”   医生答:“需要再观察几天,但整体没什么大问题。”   李拙就让其他人先离开病房。李云济坐到床边,摸摸游跃的头发:“怎么反应这么大?”   游跃有些紧张地躲在被子里,露出恳求的表情:“别碰我的肚子,好疼。”   “好,不碰你的肚子,放轻松。”李云济的声音低沉好听,含着点蛊人的和缓哄慰:“我保证再没有人能未经你的同意碰你。”   他完全是哄小孩的语气,也不知游跃是不是被残留的麻醉药效迷得人不太清醒,也真的被哄住了。李云济的掌心垫着他的脸颊,他把额头蹭进李云济的手指,平静了下来。   李拙识趣地离开了病房。游跃枕着李云济的手心再次睡去,这次他睡得还不错,等他再一次睡醒,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麻醉的药效彻底消退,这下做了手术的地方是真的在疼了。他轻轻出一口气,忽然感觉到一只手在间或轻抚自己的头顶。   他感到那只手在摆弄自己的头发,把发丝卷到手指,又随意地拨开,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重复,好像十分的亲近,又好像不带多少感情含义。   游跃转过视线,看到李云济坐在病床床头的椅子上,人侧对着他,天空成为一道深蓝的幕布,映上李云济黑色的剪影,利落,挺拔,英俊得没有一丝多余线条。他没有抽烟,只是沉默地坐着,面对黑暗的角落思考。   李云济感受到游跃呼吸的变化,他低下头,与游跃睁得圆溜溜看着他的眼睛对视个正着。   李云济用指节钳一下游跃的脸:“睡傻了?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我。”   游跃问:“你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李云济顿了一下,笑着说:“难道我看起来很烦恼?”   不。你看起来......   “有点难过。”   游跃的心中抱着这样的疑问。不知是术后带给他的反应迟钝,还是他真的在李云济面前胆子变得更大了一点,他竟然就这样把心里想的话说出了口。   话说出了口,游跃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他马上就忘记手术伤口还在痛,呆呆地看着李云济,一脸希望时间倒流回三秒前把自己的嘴摁住的表情。   李云济若有所思地看着游跃头顶的那一撮发旋。他现在才注意到,在自己持续无意识地摆弄下,游跃头顶的那一小撮头发已经被盘到卷翘起来,配合游跃紧张呆滞的表情,这画面有点太生动,连李云济的思路都不受控制地岔开了。   “你很敏锐。”李云济拉回思绪,他回答游跃的疑问,“我在想一些旧事。有些过去回想起来算不上愉快。”   游跃说:“还好,不愉快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李云济没有立刻接话,他静静地看着游跃,夜的深蓝更深了,眼前明明那么昏暗,游跃却在某一瞬间捕捉到了李云济眼中的情绪。   在他与李云济对视的那一秒里,那双深黑的眼睛让游跃没有缘由地想起他曾经在大书房的书海里翻阅过的一本诗集。他忘记了诗人的名字,只记得那首诗叫做《我再不认识黑夜》。   ——[自岩巅宣布黎明   我的双眼催你起航]   [当我含泪走过永恒的海......]   [我认识的夜就不再是黑夜了。] 第1章   一周后,李云济来接游跃出院。游跃恢复得还不错,唯一就是他仍时而感到腹腔疼痛,即使在全面检查过后,除了他腹部上正在愈合的伤口,没有发现其他任何问题。   李拙与何连复一致认为游跃出现了心理化的症状。在经过与游跃细致的谈话后,何连复告诉李云济:“他的脾脏受过多次伤害,最后一次又伴随糟糕的经历,这种反复的伤害让他产生了对疼痛的警觉,也就是对疼痛威胁的过度注意和敏感。他可能已经在不自觉地放大疼痛感。”   李拙说:“一旦他产生不安或紧张的情绪,就会感到伤口处很痛,接着他的注意力会过度集中在痛感上,从而进一步导致疼痛感加剧。”   李云济问:“怎么解决?”   何连复说:“先带他回夏园吧,医院人来人往的环境对他来说太不安定,让他回到熟悉的地方或许会让他平静下来。我也会做一套心理干预方案,希望能有助于他恢复。”   李云济把游跃接回夏园副宅,家中厨师做了一餐清淡但可口的饭菜,吃完饭后游跃自己洗了澡,换上平时穿的居家服,坐到书桌前翻开书。   等李云济再上楼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放松身体伏案看书了,手边放着一杯阿梅泡给他的热牛奶。   李云济站在门口礼貌地稍一叩门,游跃转过身,李云济牵着李君桐进来,松开李君桐的手:“打扰你看书了,但是有位小朋友很想来见你。”   游跃放下书起身,李君桐朝他走过来,游跃放下笔弯腰抱抱他,李君桐没明白,仰起脸问:“为什么要抱我?”   游跃一下红了脸,以为自己的行为越界:“对不起,我看你没事,我很高兴,就......就抱了一下。”   李君桐“哦”一声,也对游跃伸出双臂,学他的样子抱了一下他。   李云济坐到游跃旁边的椅子上:“桐桐,今天过来要和游跃说什么?”   李君桐:“谢谢游跃保护我。”   游跃赧然道:“我什么都没做,不用谢我。”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玩死亡迷宫。”   死亡迷宫是李君桐最喜欢玩的一款迷宫探险游戏,游跃和李君桐一起玩了几次,不说游戏难度太强,光是恐怖片级别的视觉画面和音效就让他够呛了。   “游跃不喜欢玩那个,他害怕。”李云济提醒李君桐:“你可以和他玩其他的游戏。”   游跃感觉挺丢人的,李君桐很好说话,点头答应了。李云济对他说:“出去自己玩会儿,今天桐桐就和游跃一起吃饭。吃完饭,你们还可以一起打游戏,好不好?”   李君桐点头,自己离开了房间。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游跃有些疑惑李云济今天为什么让桐桐独自留在副宅,他还没来得及想,李云济已经开口:“敷料该换了吧。”   游跃的手术伤口贴了敷料,到时间该换一片了。他说:“我现在换。”   他拿过敷料拆开一片,李云济却从他手里拿过来,对他说:“扣子解开。”   游跃才知道他是想帮他贴,不自在道:“我自己弄就好。”   “听话。”   李云济好着脾气说话,游跃只好解开睡衣下摆的扣子,把衣服褪下来点,自己撕掉敷料。李云济用棉签擦了擦伤口周边的皮肤,贴敷料的时候,他关注着游跃的表情。   “连复说你一直觉得疼,可能有一部分心理作用的原因。”李云济说:“他们为你制定了一套心理干预方案,之后会有医生来定期与你聊聊天,可以吗?”   游跃听话地点头:“好。”   他嘴上答应了,心里却还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只是因为他觉得有点痛,就要分析他为什么痛,还要给他请心理医生呢?   游跃想起李云济提过的一个词:成本和收益。   他这样大费周章,难道不是成本超过了收益?   敷料轻轻地覆上伤口,李云济的手马上没有离开。他隔着敷料摩挲,抚摸的力道滑过游跃的皮肤,引起一阵轻微的战栗。游跃瑟缩一下,他不明所以,但没有躲开。柔软的睡衣挂在肩上, 白皙的锁骨下青色脉络隐隐交错,随着呼吸的起伏,胸口前淡色的乳尖轻轻碰到松开的衣襟,又随着呼吸轻轻落下。   “我碰你的时候,伤口痛了吗?”李云济问。   他一手能托住游跃胸口下一圈肋骨,游跃被他这样握着,一只手有些不安地抬起,放在他的手腕上:“不......不痛。”   “别紧张。”李云济把声音和语气调节至合适的低柔频率,他俯身与游跃拉近距离,双腿分立椅子两侧,把游跃包进他的身体范围之中。   “你看,我不会伤害你。”李云济注视着游跃因下意识紧张而细微颤抖的睫毛:“也不会有其他人伤害你,你的伤口会痊愈的。痊愈以后,你就不会感觉到痛了。”   男人修长的手指压过敷料,发出胶体薄膜被推开的细微声响。如果他的手再往下移,就能碰到游跃侧腰上的红色胎记,攀附在少年的薄腰上的红,有一种破坏美感的突兀。   不知道触碰上去的话,会有怎样不一样的手感?   “谢谢。”   游跃的声音拉回了李云济的视线。少年敞着衣服,没防备地坐在他面前,还诚心地看着他:“谢谢你安慰我,哥哥。”   李云济停顿几秒,神态自若地收回手,为他一颗一颗系上纽扣:“不用谢,这几天好好休息,课程我暂时为你取消了,闲下来的时候就让桐桐和你作伴。”   游跃疑问:“桐桐要在副宅住几天?”   “嗯。”   “为什么?”游跃小心地问:“我怕我照顾不好他。”   “会有人照顾他,不用你担心。”李云济失笑:“只是看他亲近你,所以让他和你一起玩,不可以吗?”   游跃受宠若惊:“当然可以。”   近午时的时候,李云济离开了游跃的房间,楼下李叔正在等他。两人一同离开副宅,走下台阶的时候,李云济脸上的最后一点笑意已经消失了。   “其他人都到了?”李云济问。   李叔答:“都到主宅了,随时可以上菜。”   李云济点头:“走吧。”   今天是李拙的生日。李拙已经多年不在家过生日了,医院工作繁忙,李拙每年以此为由拒绝母亲希望为他在家庆生的愿望,严乐晴为此很是不满,但也对大儿子无可奈何。   今年李拙破天荒主动提出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李岚还在国外出差,未能到场;吴商记最近几天心脏不大舒服,需要静养,李云济便把聚餐地点定在了夏园的主宅。   李云济抵达主宅的时候,白萱,李清平,严乐晴,李拙和季若亭已经到餐厅。白萱见他与李叔进来,问:“桐桐呢?”   李云济:“在副宅玩。”   白萱皱起眉:“怎么把桐桐一个人放在副宅?他也该过来吃饭。”   “让他和游跃一起吃了。”李云济走到桌边从容坐下。   “云济。”白萱的脸色渐渐阴沉:“你这是想假戏真做吗?”   李云济还没说话,李清平忙缓和气氛:“两个小孩喜欢在一起玩也很正常,况且他们俩才一起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情,关系自然会更亲近。”   严乐晴也劝她:“桐桐有个伴也很好呀。”   白萱不作声了。一旁季若亭问:“游跃恢复得如何?”   李云济答:“还不错。”   严乐晴捂住胸口:“这种事太可怕了,还好你及时找到了他们,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白萱道:“再怎么说,你怎么能往桐桐身体里植入......芯片?这种东西一定有副作用的!”   他们已经得知李云济在桐桐身体里植入芯片的事,众人态度不一,但事情已经发生,即使反对也已无用。   李云济:“没有芯片,我就不可能那么快找到他们,他们现在说不定也无法安全回家。”   “可——”   李拙说:“您放心,那种生物芯片对身体无害,而且随着桐桐年龄的增长会慢慢消解掉的。”   白萱面色郁郁:“小拙,你竟然也跟着云济胡闹。”   一桌丰盛的菜已经上齐,严乐晴举起酒杯:“好了好了,今天是为小拙庆祝生日,大家先碰个杯吧。”   所有人举起酒杯一碰,李拙饮下一口酒,放下酒杯问:“那几个绑匪怎么样了?”   李云济答:“说辞都一致。他们原本打算绑架桐桐朝家里要钱,他们不认识游跃,以为是顺手抓了个不相干的人,就想把游跃丢进海里。”   季若亭思索片刻,疑道:“我们几乎没有带桐桐出席过公开场合,对外也没有公开过桐桐的身份,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桐桐是我们的孩子?”   李清平也思索推测:“第一,他们为了钱在跟踪你们,见过云济和若亭在学校门口接送桐桐,或者在其他类似的场合认出了你们;第二,他们——会不会是桐桐的生父母那边雇的人?”   李云济略一点头:“绑匪说他们跟踪数天,已经盯准了我们的行踪。那天桐桐去医院体检,私立医院门口人流量少,他们遮住面部从车上下来干脆利落地把人带走,车很普通,牌子是套牌,摄像头拍不到他们的脸,原本他们的计划应该很成功。”   季若亭面色愧疚:“云济,这一切全都怪我。”   李云济温声安慰:“事发突然,幸好你没有受伤。”   接着李云济客气地询问李清平:“伯父,关于这次绑架事件,您还有其他看法吗?”   李清平愣一下:“这个——还是要尽早把他们交给警察?云济,虽然你有自己的安保公司,但审判一事还是交给公家更好。”   李云济笑了笑,说:“这样不好吧?我倒是希望能够内部解决,把不良的影响降低到最小。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您说呢?”   一向斯文雅致的李清平霍然看向李云济,脸色微变:“......云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桌人听到李云济的话,一时间神色各异,或惊异,或沉默。只有李云济面色不变,淡淡道:“我是说,既然伯父是这次绑架事件的始作俑者,那么我们就自家人的事自家解决,不劳烦外人了。” 第41章   “啊!我又输了。”   游跃郁闷地放下游戏机,巴巴去看李君桐的“战况”。他们在联机玩一个拼装竞赛游戏,玩家要比赛拼起一个东西,每一关都会给出不同的东西,限时内让玩家记住这个东西的所有部位,然后原样拼出来。不仅限时拼不出来会输,拼错次数超过限制也会输。   游戏的难度在于,随着关卡越难,给出的东西就越复杂,要拼起来的零件数也越多。现在他们玩到第三十二关,竟然要拼出一个有三百多个零件数的机械转盘,而给玩家记住这个转盘原貌的时间只有半分钟。   游跃玩到三十多关已是头顶冒烟,他看着李君桐一个个把零件复位,手指灵活地动作,只花了两分半钟就把转盘拼出了原貌。   游跃真诚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李君桐打游戏时也没有表情,答:“我记性好。”   “感觉已经是超人级别的记性好了。”   李君桐抬头看游跃:“超人?”   游跃点头,崇拜地说:“桐桐像个小超人。”   李家很少有人知道,年幼的李君桐记得在他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他记得生父生母的名字,记得自己从前的家庭地址,生父疾病发作的时候如何砸坏了家里的每一样物件;生母又如何在一次次疲于照顾家庭和工作奔波之间最终崩溃,哭着把他送到了夏园。那天是个晴朗的天气,他闻到夏园满园的绿植花香,生母在离开之前,说了五十三遍对不起。   之后他就留在了夏园。夏园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只猫狗,虫鱼和飞过的鸟与蝴蝶,他都记得。爸爸和何医生带他去医院做测试,问他很多问题,让他辨认大量不同的卡片。他看到爸爸看向自己的目光含着惊奇,并问了何医生一句话:这孩子不是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吗?   何医生说:可他几乎不开口说话。根据生母和其他亲属的描述,对外部刺激也缺乏正常反应。   爸爸说:他可能只是性格喜静。   何医生说:别捣乱了你。   后来他又被带去做了很多测试。再后来爸爸就没有再让他做测试,把他带回了夏园。   “从今天起你需要接受长期的治疗,何医生每周都会来看你。”   李云济对李君桐说:“在治疗的过程里,你只需要学会一件事。”   “你要学会忘记。把不重要的、没有意义的记忆从大脑里删掉,不要让记忆成为你的负重。”   游跃做完手术的那天下午,李云济与李拙在办公室里有过一段对话。   李拙在听到李云济的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云济没有重复,他靠在桌边平静地看着李拙。李拙静了几秒,那一瞬惊讶的表情已经消失了。   李云济对他说:这次的绑架事件应该是伯父做的。   李拙问:“你的依据是?”   李云济:“桐桐听出了绑匪的声音。他说他曾经在伯公打电话的时候,听到电话对面就是这个声音。”   半晌后,李拙才低声开口:“......你确定桐桐没有记错?”   李云济说:“你知道,桐桐不会记错。”   关于桐桐的治疗方案,李拙也有所了解。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连白萱都不甚清楚桐桐的真实病情,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这个小孩仅仅是患上了儿童自闭症。   “......所以,你要查下去吗。”李拙低声道。   “我的人已经从那群绑匪身上审出了眉目。”李云济说:“没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我不会对你提起。李拙,伯父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我的底线,但你,我始终视你为我的亲兄弟。我不期待你会站在我这边只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答案。”   李拙取出一根烟递给李云济,李云济接下。他又取出一根,兀自点了,一向挺拔的身躯此刻流露出些许疲惫。他垂眸静静抽烟,看着桌上摆放的自己的主任名牌。   他已经做了七年的脑肿瘤医生了。   “有件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李拙声音微哑:“七年前父亲把小昀一家送出漓城,那时候的我什么也做不到,用尽手段也找不到小昀。是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帮了我一把,帮我一起找到了小昀。如果不是你,云济......或许直到小昀病死了,我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李云济沉声道:“都过去了。”   “不。”   天光阴沉,在人的身躯上留下切割的光与影,目之所及都是斑驳与模糊。李拙的思绪短暂地远去了,来自过去的阴影如同每分每秒都在缠绕他,那是曾经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站在他的身后,从未离开过。   “就算这么多年来,我治好了很多人。”李拙喃喃道:“可我永远也治不好小昀了。”   病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苍白得像一片轻飘飘的纸。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少年好面子,见李拙的时候一定要把帽子戴上。但他两条手臂上青青紫紫的针孔痕清了,他每分每秒都头部剧痛,无法进食,也无法起身。   他正在李拙的眼前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倒计时。   “拙哥,我没想到......还能回到你身边。”沈昀已经瘦脱了相,他再也回不到从前那副灵动生气的模样,即使如此,他与李拙说话的时候,声音里仍是充满了亲近与爱慕。   “我好高兴......我真的......”沈昀因过度虚弱和无力而喘息着,他费劲地看向李拙在的方向,即使如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说:“拙哥,你抱抱我。”   李拙环过沈昀的背,把少年抱进怀里。沈昀依恋地靠在他的臂弯,李拙吻过他青白的脸,吻用力落在唇上,传递战栗的力度。   别离开我。李拙感到自己的胸腔被一把巨斧劈开,狂风灌入,令他的胸口疯狂地鼓噪,撕碎他在心中重复了千万遍的“别离开我”。他该恨把沈昀赶出夏园的父亲、恨因经济负担而放弃治疗的沈昀的家人、还是恨来得太迟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亦或是悲哀命运非要他们分离?   怀里的少年贴着他的胸口,好像听见了他无声的乞求和无助,抬起手摸摸他的脸。   “拙哥别害怕。”沈昀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没有一丝力气,却温暖得让他快要发抖:“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在夏园那几年......和你一起......”   “拙哥。”   少年的声音像徘徊不去的蝴蝶,一只一只停在李拙的脑神经上,一天比一天多,爬满了他的大脑。   [我走了以后,你要忘了我。]   [你一定要忘了我,继续你的人生。]   “云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李清平一脸荒谬的表情:“你是在说我让人绑架了那两个孩子吗?”   严乐晴也十分茫然:“云济,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白萱和季若亭在此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李拙独坐一旁,垂眸看着手里的酒杯。   “根据我从绑匪手机里听到的所有你与他之间的通话录音来看,我想我没有弄错。”李云济平静地陈述:“奶奶寿宴后的第二天,你开始与绑匪联系,你让他们找机会绑走游跃和桐桐,告诉他们不要伤害小孩,但是要把游跃送上离开漓城的船。至于桐桐,你让他们制造出绑架是为了勒索钱财的假象,等我们给了钱,他们就可以把桐桐放了,然后带着钱远走高飞。”   “你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让游跃消失,是因为他与张家的联姻让未来家中的实权真正地落在了我的手上。张仕杰将竞选漓城最高行政长官,一旦他当选,我与张司长互惠互利,届时我必定会清理门户,不会让你李清平一家多拿一分好处,所以你必须要让这个假弟弟消失,至少破坏这场联姻。毕竟你的大儿子在婚姻一事从不听你的管教,而你的小儿子也早已与海家那小姑娘订了亲。你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能得到——我猜,您是这么想的,对吗伯父?”   李清平难以置信地看着李云济,好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听不懂:“云济,你是疯了吗?你是怎么能对着你的大伯说出这种话?”   李云济:“需要我放上录音吗?”   李叔走上前,把一部手机放在餐桌上。手机里开始播放录音,里面出现李清平和一个男人的对话。   “......到时候你就想办法放了小的,大的那个随你们怎么处理,只要不要再让他出现在漓城。”   “这不是......您亲侄子的儿子和弟弟吗?这——”   “照我的话去办,钱先打到你的账上。放心,只要小的不出事,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   “老板,不是我们贪心,您家亲侄子可是有自己的安保公司的,要我们做这亡命事,还像从前那么给可不行!”   “定金一倍,事成后再给三倍......”   李清平伸手按断了通话录音。他冷冷道:“这又是你从哪弄来的假声音?”   李云济说:“李叔,把伯父和那些人的银行交易流水也拿来。”   “云济!”李清平勃然发怒:“这些流水凭证你想作假多少张都可以!你要是想把莫须有的罪证栽赃在我身上也是轻而易举,我只是非常困惑,为什么你要对你的伯父做出这种事?伯父平时究竟哪里得罪了你?我早就退休了,如今只是在医院做一个挂名院长,实权全都交给了小拙,我每天守在你的奶奶身边照顾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看护她,我所做的这一切又是哪一点惹到了你?!”   严乐晴开口:“是啊,云济,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伯父平时那么疼爱桐桐,怎么可能让人绑架他?”   李云济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耐心有礼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聊聊伯父和这群人结识的渊源。”   听到这话时,李清平瞬间变了脸色。   “根据那群人提供的证据,以及我冒昧地通过一点手段查证了您的通讯工具,大概在十年前,您加入了海杉和邱复的‘社交圈’。”   李清平猛地起身:“你翻了我的手机?你什么时候去了我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竟敢——”   李清平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终于反应过来,缓缓转头看向独自坐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自己的亲儿子。   “小拙......是你做的?是你听了他的指示,翻我的个人隐私?”李清平的脸色非常可怕:“你们两个是中了邪吗?”   “中邪?”李云济一笑,那笑却没有入眼,全无温度:“我想,应该是选择聚众亵玩未成年、并将这种行为拍摄录像上传到网络上供同类人‘欣赏’的您,才更像中邪了吧?” 第42章   一大盒录像带被哗啦一声放在餐桌上,与一桌丰盛但无人动筷的佳肴混在一起。   李清平瞪着那一大盒录像带,脸由红转青,又转成苍白。严乐晴怔怔站起来:“清平,这不是你一直收藏在家里的老式录像带吗?你说......你说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电影录像带,是现在有钱也买不到的古董。”   “我佩服伯父的勇气和智慧。”李云济道:“把秘密放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反而谁都不会怀疑。我猜您这次来参加李拙的生日聚餐也是秉持这种心态,您以为计划不会出错,却没想到我竟然会在桐桐这个非亲生的儿子身体里置入追踪芯片。您担心那群人会说漏嘴,但等了一周,一切风平浪静。于是猜测他们没有供出您,接下来您一定会来参加这次生日聚餐,因为这是您亲儿子的生日,若是不参加反而显得可疑,来了还可以打探消息,一举两得。我说的对吗?”   “你......你......”李清平整张斯文俊逸的脸此刻已经涨成猪肝色,他失了风度,此刻几乎是在对李云济咆哮:“这都是假的!是你污蔑我!你想害我!”   严乐晴后退一步,双眼无神地看着录像带。从这场闹剧开始就一言不发的白萱此时此刻已惨白着脸,她就像下一秒就要病倒了的样子,麻木地开口:“云济......别再说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李云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的母亲身上。   李云济淡淡开口:“李叔,扶母亲休息去吧,让厨师送点吃的上去。”   李叔应下,过去扶起白萱。白萱浑身无力地站起,经过李云济的时候,她一下抓住儿子的手臂,发红的眼中是责怪,是惧意,也是请求:“你别太绝情......云济,你别做得太绝情了!”   李云济没有动。李叔低声劝了几句,白萱挫败地松开手,被带离了餐厅。   季若亭如同风暴外的一粒被遗忘的砂,他不知何时在桌下抱住了自己的双臂,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一句也不插嘴,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李云济,清冷的目光下含着千丝万缕的惆怅,茫然和仰慕。   李清平在盛怒之下要朝李云济冲过来,严乐晴惊呼一声,李拙和季若亭已起身要拦,而从餐厅门外更快地冲进来几个人,那是李云济的安保人员,他们把李清平生生按回了座椅。   李清平颜面全失,怒道:“放开我!放开我!”   严乐晴颤抖着捂住嘴看着这一切:“别这样,有话我们好好说!小拙,小拙你快让他们别这样对你爸爸!”   李拙一手按住餐桌站起身。李清平停止了挣扎,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儿子。   “——所以,那群人的任务就是找来未成年的小孩,为你们提供狂欢时不可或缺的助兴。”   此时此刻,李拙的身上已没有一丝往日的温柔与和气。他的眼睛是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这样的眼睛笑起来时如同一双蛊惑人心的弯月,全然不笑时,又冷得令人心寒。   “这箱子里的每一盒录像带我都看了,逐帧逐秒我都没有放过。您知道为什么吗?”   李拙一步步踱向李清平,他的父亲被按在座椅里,向来精心打理的头发乱了,那双藏在看似英俊的眉目下实际早已浑浊的目光怔怔望着他。李拙来到父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当我得知你那不为人知的癖好竟然是玩弄未成年,而且男女不禁的时候,我立刻就打电话给了沈昀的母亲。我请求她告诉我实话:当初我的父亲有没有对沈昀行过不轨之举?”   “从前我一直以为,小昀总是避开你,不喜欢你,是因为他畏惧长者的威严。没想到事到如今,他已经走了这么多年,我才得到事情的真相。”   李清平颤声道:“你在胡说八道!我没有碰过他——不,我没有参加过这些事情,我根本不认识邱复,我从来——”   “你的确没有对他下手。”李拙漠然道:“但你骚扰他,威胁他,在我出国念书那段日子,他就活在被你恐吓的阴影里。他不肯就范,你就恼羞成怒把他们一家人赶出夏园,还借口说是因为不想我和他在一起!”   李拙一把钳住李清平的衣领。他那副温和的表象被他得知到的真相一步步逼迫到彻底脱落粉碎,露出内里那个被年复一年的痛苦极尽折磨无路可去的困兽。他死死揪住李清平的衣领,对亲生父亲因窒息而涨紫的脸视若无睹:“我联系不上小昀,我坐十六个小时的飞机回来,跪在你面前求你告诉我他在哪,你无动于衷。”   “我翻遍了你的手机,电脑,一帧一帧看完了你那些恶心透顶的录像带。我只想确认一件事:那就是小昀没有被你侵犯。”李拙的手指如钢铁般抵住父亲的咽喉,李清平发出艰难的哼气声,目眦尽裂地瞪着自己面目全非的儿子。   李拙声音嘶哑,神情已是失控:“你要庆幸你当初没有下手,否则我不会放过你......李清平......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严乐晴已脱力滑坐到座椅上掩面流泪。   李云济低声道:“李拙,冷静点。”   李拙与李清平僵持半晌,才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李清平得救般大口吸入空气,他呼哧呼哧地剧喘,脸上的肉震颤,他的嘴唇在发抖:“你们别太过分了,你,你......李云济,你就不怕我把你那假冒弟弟的事情都告诉你的奶奶?!”   李云济站在李清平面前,低头端详着这位如丧家之犬般的长辈。   “你不会这么做的。”李云济说:“这几年你的身体每况愈下,导致你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医生说需要减少外部环境对你精神上的刺激,我想,最好的治疗方案就是把你送去一个清净幽雅的疗养院好好休养。”   李清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软禁我?你这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李云济!你敢这样做,我的律师第二天就会把你送上法庭!”   李云济侧身让开:“请。”   安保们把李清平从座椅上提起来,李清平被拖离餐桌,歇斯底里:“你这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当初你爸死了,你一滴眼泪都没掉!这么多年,你对你妈妈不闻不问!我早就知道你这家伙是个什么德行,小拙、小拙!你一定要听爸爸的,往后李云济一分都不会给我们家,医院,公司,股份,还有你奶奶的遗产,他一分都不会给我们!”   “李云济!你以为我的母亲偏爱你,你就能得意一世吗?你今天把我关起来,你这样对待你的亲人,往后不会有人愿意站在你这边!你等着看吧,你这种冷血无情的——”   直到被拖出了门,李清平还在怒吼,余音绕过整个餐厅。   严乐晴呕一声吐在了地上,李拙快步过去,拿过桌上的餐巾纸俯身为母亲擦拭。   严乐晴一下攥住李拙的手,语无伦次道:“小拙,对不起,我当初也不希望你和沈昀那孩子在一起,所以你爸爸送走他的时候,我没有反对,我......但是我不知道他生病了,小拙,我真的不知道这么多年你都忘不了......”   当年丈夫把沈昀一家送走的时候,严乐晴的确不知道那时沈昀已经病了。她只是不希望自家已经半大不小的大儿子与一个佣人的儿子厮混时间,白费大好前程。   等后来再见到沈昀,那孩子已经快病死了。恶性脑肿瘤来势汹汹,严乐晴不忍心,默认了李拙日夜守在那孩子身边,权当送人最后一程。   比起沉着温和又常常不在家的大儿子,她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更能闯祸的小儿子李岚身上,而这直接导致了她在多年里习惯性地遗漏了李拙的感受,再一回首,竟是已千疮百孔。   严乐晴抱着李拙哭,李拙拍了会儿母亲的背,对李云济说:“我先带妈妈回去休息。”   李云济颔首,在李拙扶起严乐晴经过身边的时候低声开口:“抱歉,毁了你今年的生日。”   李拙无声苦笑:“谁叫人生处处是‘惊喜’。”   李拙扶着母亲离开了餐厅。李云济回到餐桌边坐下,看着这一桌一口未动的佳肴,随手把桌上的录像带提起来放到一旁,对一旁的季若亭说:“饿了吧,吃点。”   季若亭脸上的表情复杂又精彩:“......我现在不太吃得下。”   李云济没有要求他,只兀自切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季若亭见状只好拿起餐具,食不知味地把食物放进嘴里。他时而看一眼自己的丈夫,李云济面色沉静,仿佛刚才彻底扯下家族中一块腐烂遮羞布的人不是他,挥手卷起狂风的也不是他。   在多数人的眼里,李云济与李拙这对兄弟都温和有礼,不急不躁,是十足好性情的绅士。尤其李云济对外彬彬有礼,对家人耐心备至,以至于——连李清平都一度误解了,抑或是说,被表象迷惑了。   李云济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季若亭的胃像被堵住了,他的每一口进食都味同嚼蜡。   规则由他制定,胜者留下,败者退出。他不给任何人特权。   他的心仿佛不像一块跳动的血肉,而是一场又一场无形的裁决。 第43章   月上中天,副宅的灯都熄灭,一片静谧。   游跃和李君桐躺在床上,各盖条毯子睡得正熟。晚上李君桐洗完澡来找游跃,游跃陪小孩玩累了,难得早早和李君桐一块爬上床睡觉。   房门打开,微弱的月光下,李云济站在门边看了会儿床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随后关上了门。   随着脚步声轻而有节奏地远去,游跃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他睡眠浅,听到一点动静,于是醒了。他坐起身看了眼身边的李君桐,确认他还在良好的睡眠当中,又看紧闭的房门。   他闻到即将消散在空气中的一缕极淡的冷香。   游跃踩上拖鞋,轻手轻脚离开卧室。昏暗的走廊上只有一排小小的地引灯亮起微弱的光,游跃顺着光点摸下楼,一楼也都是漆黑,只有隔着一层落地窗的院外亮起点温暖的光。   游跃看到见李云济独自坐在院中,一盏柔和的灯照亮方寸之地。李云济注意到一窗相隔另一边的游跃,他掐了手里的烟,手指一点桌子,示意游跃来。   游跃推开落地窗,走进绿叶与鲜花围绕的院中草地。   “哥哥,怎么不睡?”   “来坐。”李云济说。   游跃过去坐下,李云济随手搭上他的椅背:“怎么不睡?”   冷香又将他裹住了,在这星光与夜风都温柔的静谧夜色里,渐渐生成一种看不见的幻觉。   游跃注视自己规整平放在腿上的双手,他抬起头,天空一轮泛红的明月,从云层中显现。   漓城的夏天炎热难耐又漫长,大釜区的城寨疏于管理,卫生条件不尽人意,区周边有一片大型垃圾填埋场,城中大大小小的门面里流出的污水、腐物和垃圾堆在烈日炙烤下滋生出强壮的蚊蝇,飞虫的嗡鸣伴随着游跃长大。   可在夏园里,同样是炎夏,还有如此繁茂的植株与花圃,游跃却从来没有见过蚊蝇。   这在庞大、幽香又美丽的花园之中,他没有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我有些疑问。”游跃说。   李云济也看天上遥远的月轮,漫不经心地:“请讲。”   “是谁绑架了我和桐桐?”   “自家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愚蠢的人会有一千种愚蠢的想法,我没空一个一个去和他们促膝谈心。”李云济说:“你应该问我,他们是否受到了惩罚。”   “你亲自惩罚了自己的家人吗?”   “嗯。”   那一定是个不算平和的场面。从前即使和谢浪发生很小的争执,游跃的心情也会变得很不愉快。   游跃说,“我看书上说,亲人之间有血脉的联系和呼唤,这种联系来源于人类基因的共同点吸引和人类社会几千年亲族文化的积累,很难斩断。如果有人试图弱化或是斩断这层联系,一定会产生生理上的本能抵触和不适。”   李云济笑:“你读的书还挺杂的。”   “我没有亲人,所以想了解真正的亲人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牢固的联系。”   “世上最牢固的联系,一是利益,二是欲望。除此之外的联系都要为它们让步。”   游跃坚持道:“虽然你这么说,可你也很爱奶奶和小真不是吗?”   李云济的神情像一个耐心的大人看着一个天真的小朋友,没有一丝嘲讽,也无怜悯。   甚至,像在看着过去的自己。   “爱是人独有的词语。”   星夜之下,李云济与游跃的身影近得像一个隐晦的秘密。李云济的声音低沉悦耳,柔和的语调隐藏挥之不去的冷意:“爱一定不纯粹,正如人自己。”   游跃第一次如此靠近地在那双深黑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可他忘了惊异,忘了所有应该发生的情绪。   下一秒李云济偏过了头。游跃如从幻觉中惊醒,他随李云济转过视线,看见落地窗上映着白萱的影子。   白萱不知何时站在黑暗的那一头,一身午时宴席的装扮还未换下,披散着发静静地看着他们。   游跃下意识起身,李云济抬手按在他的肩上。她一步步走过来打开落地窗,面色苍白没有表情地扫视过游跃,目光定定落在李云济身上。   她沙哑开口:“白天刚在家里掀起一场闹剧,现在就有闲心在花园里和一个外人秉烛夜谈,云济,你真是铁石心肠。”   李云济从容起身,挡去了游跃的大半身影。他不接母亲的话:“您这么晚来,有什么急事?”   白萱冷冷道:“我来接桐桐回去。”   “桐桐已经睡了。”   “这里不是他该睡的地方。”   李云济:“请您不要任性。”   白萱出言讥讽:“究竟是当众羞辱长辈的你任性,还是只是想保护小孩的我任性?”   游跃听到这话暗暗惊异,李云济神色不变:“桐桐已经睡着了,何必又把他吵醒。”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把桐桐交给一个外人,让他们走得这么近!你真把他当成小真了?你真觉得他像了?!”   李云济揽过游跃,低头对他说:“你先上楼休息。”   游跃刚点头要走,白萱却如哪根神经被挑动了一般,她的情绪激动起来:“你还要护着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我都查清他的底细了!没有学识、缺乏教养,靠给男人卖身赚钱!这就是你眼里的‘好弟弟’!这种人你也敢找来代替小真!”   游跃那本就垂下的肩忽地一下更低了。眼前昏暗的地板像陷入旋转,他仿佛被打了一耳光,然后被踩在脚底。   “我没有。”游跃颤声开口。   握住他肩膀的手收紧了,一股力量将他塌下去的精神提了起来。李云济低沉冷淡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把情绪发泄在一个无辜的小孩身上可不是正确之举。”   “是你错了,云济!”白萱怒道:“你不该这样一而再地伤害我们,无论是你的伯父,你的父亲,你的兄弟......还有我!”   李云济站在静美的花园里,一盏灯照下他颀长的身影。他看着不断指责自己的母亲,漠然开口:“在伯父策划绑架游跃和桐桐的这次事件里,我只有一个疑问,那就是绑匪为什么会知道那一天游跃会去医院看望他的哥哥,而若亭又正巧在那一天带桐桐去医院体检。”   白萱忽然不说话了。   “那一天他们都是从夏园出发,若亭还赶来与你一同用了早餐,才带着桐桐离开。我想不会是若亭,否则他这样做太过愚蠢。那么唯一了解他们双方时间和路程安排的就只有你了。”   女人红着眼眶僵立在黑暗里,瘦削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所以呢?”白萱冷冷开口。   “刚才你告诉我你调查了游跃,那么你已经给了我答案:你认为游跃配不上你最爱的小真,也无权待在夏园。你认为他选择留在这里是别有用心,你想彻底驱赶他,所以你与伯父合作了。”   游跃睁大眼睛看着白萱,白萱深深吸气,很重地吐息,血色爬上她美丽的眼珠。每当她看向自己,都是满目的厌恶;可当她听到李云济的声音,面对李云济的神情又混杂不可置信、悲愤、惊惧和胆怯。   “我怎么可能让他们带走桐桐?”白萱咬着牙,声音从嗓眼里挤出。   “所以绑匪没有伤害桐桐,就像伯父所言,他们会假借索要钱财的名义,借口把桐桐安全地回来。”李云济静静道:“但伯父不会在乎一个从旁家收养来的小孩,在乎桐桐的是你。”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白萱后退一步,眼泪从她的眼中滚滚落下,她如同一朵低垂委顿的花,任谁见到她这副痛苦无助的模样,都会同情不已。   “我只是想保护这个家,不让它四分五裂,不让它塌陷。”白萱恨恨怒瞪李云济:“我从嫁给你的爸爸那天起就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我收养桐桐也是为了你和若亭,我做什么不是为了你们?你呢?你只为了自己,你做什么都只为了你自己!”   静悄悄的房宅之中,月夜填满每一个角落,这场母与子的对峙之中,黑暗而苦涩的秘密果实被一刀一刀划开,流出陈年腐烂的脓水。   游跃感到握住自己的肩膀的手松开了。麻意从他的肩头散开,他才意识到李云济抓得自己有点疼。   “我以为父亲离开后,你就解脱了。”他听到李云济对白夫人如此说道:“但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已经骗过了你自己。” 第44章   李云济让人把白萱送回了主宅。他让游跃回房睡觉,游跃见他脸色,不敢多问,听话地点头。   “今晚你听到的话,就放在心里。”李云济对游跃说。   游跃迟疑看着李云济:“其实你可以选择不让我知道。”   “你不是小孩了,有权知道这次绑架的真相,以及......这个家里,谁对你怀有恶意。”   游跃问:“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李云济一笑,那笑扫去了星点他脸上的阴霾。他随手捏一捏游跃的脸,觉得他很可爱的样子:“然后你就可以跟我说,我去收拾他们。”   游跃也笑笑,未把这话当真。   他转念又想到方才白萱崩溃的场景,他笑不出片刻,默然垂下眸:“嗯,哥哥晚安。”   李云济:“晚安。今晚我也会睡在这里。”   游跃转身上楼梯,他感觉到李云济就站在身后看着自己,接下来他不打算去睡觉吗?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难过,愤怒还是悲伤?还是......依旧平静无波,如同今晚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游跃刚拐上楼梯,迎面就与李君桐撞上。李君桐穿着睡衣,抱着腿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见他走上来,安静地看向他。   游跃捂住嘴,怕自己发出声音让李云济听到。他放轻脚步上去,朝李君桐伸出手,李君桐把一只手给他牵,游跃一路做贼般把李君桐牵回房间,关上房门。   他问:“怎么坐在台阶上?”   李君桐答:“好吵。”   游跃给他拉上被子:“对不起,吵醒你了。”   李君桐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被子外,漂亮的大眼睛望着房顶。游跃躺在他旁边,小声说:“桐桐,奶奶今晚说的话都是气话,你别当真。”   “我知道。”李君桐答。   游跃:“你知道奶奶说的是气话?”   “我知道奶奶不爱我。”   “怎么会?奶奶一定爱你,只、只是......”   “奶奶只爱小叔。”李君桐也侧过身面对游跃,稚嫩的嗓音,平静的语调:“奶奶看着小叔的照片哭,吃饭哭,睡觉哭。”   听到小孩这番话时,游跃感到胸中涌起一股沉闷的酸苦之意。明明不是他失去了至亲,他在这世上连血缘亲人都没有,可他却为他人的痛苦而动摇。   这样的情感在李云济的眼里是累赘吗?游跃越来越频繁地思考自己在李云济心中是怎样的形象,他可以拿出多少来与李云济交换,得到抑或是失去。   “你是什么感觉呢?”游跃问李君桐。   李君桐说:“爸爸说,我喜欢怎么样都可以,我想要什么都会有,所以我不用不开心。”   “那桐桐想要什么?”   李君桐与游跃很近地挨着脑袋,月光悄悄落进房间,洒在他们的枕边。李君桐被他问住,老实回答:“不知道。”   游跃笑了笑。   “如果有一天,你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你就会有新的感受了。”   “什么感受?”   游跃想了想,答:“像普通人一样的感受。”   因为想要得到而付出一切,为追逐目标而孤独和疲惫,为不可得而惶然与懊丧,为得到而狂喜,为想要更多、欲望不可终而辗转反侧,尝尽悲欢喜怒。   “妈妈。”   时年未满十岁的李云济抱着作业站在父母的卧室前,望着这扇紧闭的房门。   他忘记把写完的作业给父母签字了,现在是晚上九点,大人应该还没有睡。   他敲敲门,又唤了一声,还是无人应答。作业明天就要交上去,李云济没有多想,抬手按下门把,推开了门。   他听到奇怪的声音,接着随着门轻轻地推开,他见到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他看到在自己的爸爸妈妈平时睡的那张大床上,爸爸和大伯把妈妈夹在中间,妈妈匍匐在床上,三个人赤条条、白花花的身体交叠。他看到男人病态涨红的脸,肥厚膨胀的肉体压在纤瘦的女人身上,掐着女人的脖子,那一层层白色的肥肉在古怪地抖动,随之而来是动物一般的叫声。   李云济握着冰冷的门把手关上了门。他沿着长长的、无人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放下作业,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他阵阵眩晕,冷汗从脖颈落下。   接着他从桌前站起身,进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他吐得昏天地暗,胃酸反流食道,咽喉都在灼烧。那一夜李云济滴水未进,直到李叔进来看他是否好好睡觉时发现他已经脱水,急忙把他去了医院。   那夜他躺在医院的床上,父亲和母亲站在床边关切地询问他,他们穿戴整齐、体面,头发一丝不苟。可李云济晕晕沉沉间看去,仍只能看到他们赤裸苍白的肉体。   “云济,你怎么样?”父亲关切地抚摸他的额头。   病房的白灯刺眼,李云济闭上眼,偏过头。   别碰我。他满脑子只有这一个想法。他空荡荡的胃又开始泛酸。   好恶心。   李云济再也不靠近父母的卧室了。他拒绝李清平来到自己的家,连带对李拙和李岚也冷漠起来。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李拙和李岚都不明白李云济为什么对他们态度转变,这种状态直到李云济长大后才逐渐恢复原状。李拙和李岚对那些龌龊事并不知情,可怜的伯母也被蒙在鼓里。   李云济无法忘记那天晚上看到的母亲脸上涨紫的痛苦表情。他在无人的地方拉住母亲:“妈妈,晚上我们一起睡吗?”   白萱少见大儿子主动这样问自己,笑道:“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要妈妈陪睡觉?”   李云济没有回答,又问:“你爱爸爸吗?”   “今天怎么净问怪问题?”白萱说:“爱,当然爱。”   李云济注视着母亲美丽平和的脸庞,他从中不能再找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了。他无法理解,十岁不到的年纪,只感到此事棘手无比。   他说:“如果你要和爸爸离婚,我也不会伤心的。”   白萱终于皱起眉,面露不悦:“我为什么要和你爸爸离婚?听谁瞎说什么了?”   李云济愣愣看着母亲,他感到一切都怪异至极。   他的母亲不愿意脱身吗?   她不愿意保护自己吗?   “我不想他们伤害你。”李云济在面对自己柔弱的母亲时,还是选择了坦言:“妈妈,我都看见了。我希望你和爸爸离婚,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他说出这番话,以为母亲会松一口气。但他看到母亲露出可怕的表情,她伸出双手钳住他的肩膀,那双手臂那么瘦弱,却钳得他一动不能动,肩膀锐痛。   “你看见什么了?”母亲变了一张脸。   “你什么都没看见。”母亲几乎凶狠地对他说:“忘了你看到的一切,不许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我不会和你的爸爸离婚,我很爱这个家,我也爱你。我过得很好,不要再说这种话。”   冷月清辉下,院中最后一盏小灯也熄了。李云济仍坐在院中,手中的烟燃了又熄,已不知过了多久。   父亲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就已经病了,药物和纵欲毁了这个男人。在外人眼里,他的父亲事业有成,家庭和睦,是个完美的男人。   但当他站在父亲的棺椁前,看着鲜花簇拥下父亲平静安详的脸,在众人的哭声之中,他一滴泪也落不下来。   [......如果有人试图弱化或是斩断这层联系,那么一定会产生生理上的本能抵触和不适。]   他竟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想起游跃的话。李云济兀自一笑,把燃尽的烟彻底按灭。   他必须承认这种抵触和不适是存在的。只不过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里,它们已经从心理的位置内化进了生理上的厌恶,再受一层日积月累炼化的理性包裹,从此不再显于人外。   夏园主宅,白萱拉开酒柜,拎出一瓶酒。她挥开想要劝阻的佣人,砰一声把自己关进房门。   酒落入杯中,白萱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痛贯穿大脑,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她嫁入李家三十多年,具体多少年?她已经不记得,也不想去记了。从小她的父母就教导她,家是最重要的,家是维系和稳定一切的单位。   她也谨记此条,忠实地履行着这一准则。她爱她的丈夫,爱她的孩子,为了他们,她可以付出一切。   [小萱,这位是我的大哥李清平,你也来叫声哥。]   [小萱,我爱你。]   [小萱,来这里,别害怕......]   [不,不,我不想这样,不要这样......]   白萱被她的丈夫牵到丈夫的大哥面前,他们站在自己面前,慢慢脱下她的衣服,白萱恐惧地抱住自己,挣扎着逃脱了。   [小萱,怎么不听话了?]   [别这样,别这样对我,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人......]   [我也爱你,我永远爱你。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快乐,这样不可以吗?]   白萱哆嗦着手指抓住酒杯,又饮尽一杯。来自过往的丈夫的声音像一道道魔咒在她的脑海里徘徊,加剧她的痛感,连带记忆中的触摸、温度和气味,都令她一同倒胃起来。   不可以。最初她反复对丈夫这样说。她是他一个人的妻子,是不可以被分享的。但在经受丈夫长期的冷落和忽视后,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中妥协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的世界只有你和孩子,可不可以不要伤害我?]   [我是在爱你,小萱。我们都会很爱你,不会有人伤害你。]   [相信我,你一定会非常、非常的快乐。]   是这样吗?   这也是爱的一种吗?   她的丈夫说得没错。那的确是无与伦比的“快乐”,如同直接打进大脑神经深处的强烈刺激和幻觉快感,只要尝过一次,她就被拖入男人给予她的无上肉欲的天堂,她可以在其中忘记一切,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然后......然后当她不在天堂的时候,她就坠入地狱。在每一个平静的白天,每一个安静躺在丈夫怀里的深夜,每一次面对她的孩子,她的家人。   她在极度的作呕感和飘飘然的快乐之间徘徊,没有中点,没有缓冲。每当她感到痛苦已经具象化成为一块巨石压迫她的神经,恶魔就温柔地伸手包裹住石头,将它们藏于黑暗。   “妈妈。”   她的儿子站在他面前,用还稚嫩的声音对她说:“我不想他们伤害你。”   “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那一刻,她优秀的完美无缺的儿子的声音与她脑子里丈夫念下的咒语重合了。   [小萱。我们都会很爱你,不会有人伤害你。]   白萱甩开李云济,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对待她无辜的儿子,她应该满含纯洁高尚的爱意。   但此时此刻,她只感到恨之入骨。   为什么要发现这个秘密?   为什么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让她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在天堂,仍在地狱?   她明明已经很快乐了。她为了这个家,已经付出了她的一切。她没有犯错,她的人生在无波的海洋中平稳地前行,她一切都很好,所有人都爱她。   白萱醉得浑浑噩噩,她摸索抓过床边的玉佛像吊牌,冰冷的玉石抵在她同样冰冷的额前,清醒与沉沦片刻不停地在她的身体里交织作响。   “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已经骗过了你自己。”   她的孩子站在她的面前,那双注视她的眼眸如同冰山漆黑的底部。他怎么能那样看着她?他怎么能不接纳自己的母亲?   小真就从来不会那样看她,她最爱的孩子,却已永远离她而去。   她所求只是想要一份爱。但直到如今,最后一份也没有了。   她已被剥夺了一切。 第45章   第二天的餐桌上很平静。李君桐像忘了昨晚听到什么,埋头安心吃自己的早餐。游跃吃着的时候抬头看一眼李云济,恰好李云济也看向他。   “看我做什么?”李云济问。   游跃问:“昨晚睡好了吗?”   “和平时一样。”李云济答。“我上午要去趟医院,一起吗?”   游跃马上点头:“要。”   两人吃过早餐后出发,到医院时,李拙过来接他们,“你哥哥正发脾气呢。”李拙笑着对游跃说。   游跃吃惊:“他都能发脾气了?”   “倒不是对医生大吼大叫。做复健的时候,病人浑身就没一处不疼的。他犟着不肯动,医生也拿他没办法。”   三人到了康复科,隔着一层大玻璃,可以看见楼下一层的复健区几位医生护士围着坐在轮椅里的谢浪,正在哄劝他起来再动一动。   游跃顺着楼梯下去了。他来到谢浪面前,大家为他让开位置,谢浪看向他,目光渐渐集中。   “谢浪,你累了吗?”游跃拿来纸巾,擦擦谢浪额角的汗。他接过护士手里的水果切,插起一块喂到谢浪嘴边:“给,你喜欢吃的青提。”   谢浪静静看他一会儿,张嘴把青提吃了。一旁护士说:“总算肯吃了,刚才水都不喝呢。”   游跃接过水杯,给谢浪喂水喝。谢浪喝了几口,游跃把水瓶放到一边,对他说:“谢浪,今天的复健量完成了吗?要是没有完成,就再努努力吧,我在旁边陪着你。”   李云济和李拙站在高处的玻璃窗外,看着游跃很近地与谢浪轻言细语。过一会儿谢浪动了下,其他人上前来把他扶起,谢浪抓着扶手,在辅助装备的帮助下沿走道缓缓行走,游跃亦步亦趋跟在身旁。   李拙:“怎么一脸不高兴?”   李云济转过视线,不再看楼下:“你哪里看到我不高兴?”   李拙一笑,没有接这话:“今天找你来是有事想和你说。”   “大伯的?”   “不。”李拙摩挲下巴,难得露出不确定的神情:“我想,应该是关于游跃的。”   “什么叫‘应该’?”   “来我办公室说吧。”   李拙转身往外走,李云济又看一眼楼下,游跃走在谢浪身边,兄弟二人的身影贴在一起,游跃抬起头,不知在与谢浪说些什么。   平时都没见过他这么多话。   来到办公室,李拙反手关上门。他打开办公桌上自己的私人电脑,示意李云济坐。   “我翻看了他电脑里所有的视频和照片,其中有一个视频让我很在意。”李拙点出一个视频,对李云济说:“不太雅观。”   李云济:“你放。”   李拙点了播放。视频画面显示是一个普通的宾馆房间,视角面向床,大概是放在电视机的位置,但位置偏矮,不正,应该是卡在了电视机旁边的某个角落或是缝隙里。   视频里出现两个人,但画面没有拍到两人的脸,只能从身形判断出一个是肥胖的中年男人,一个是清瘦年纪小的少年。那少年还背着书包,两人面对面站着不动,李云济才发现这个视频没有声音。   “这个男人是邱复。”李拙说。   李云济凝神看视频。邱复开始拉扯那个少年,少年一开始还有些无措,没有抵抗地就被拉到床上去了。接着邱复压上去,少年开始反抗,邱复被少年踢打了几下,扬起手给了少年一耳光。   邱复开始打那个少年,他下手很重,即使隔着无声的视频,李云济也看到少年单薄的身躯都被打到晃动,然后蜷曲。邱复身形肥大,完全挡住了那个少年的整个上半身,只看到男人身下一双挣扎的腿。   李拙按下暂停。他指向画面中的一处:“看这里。”   他把画面放大,偷拍摄像机的画质不好,放大已快成模糊的一堆方块。但李云济依然看见了。   少年被粗暴地提起上半身,他的校服上衣被拽起,露出一截很瘦的腰。那截腰很白,因而显得腰上的胎记很红。   李云济盯着画面里那一点模糊的红色,半晌不发一言。   李拙取消暂停,视频继续的下一秒,少年被邱复踹飞出去。邱复起身整理衣服,朝画面外走过去。   然后视频就停止了。   几秒的沉默后,李云济开口:“那一脚是踢到肚子了?”   李拙说:“我反复看了很多遍,的确就是踢在了脾脏所在的位置。”   李云济的第一个想法是,果然不是被篮球砸的。   “确认是他吗?”李云济问。   “父亲只是个观众,邱复和海杉又都死了。”李拙说:“这件事你只能问游跃本人。”   “他已经不止一次没有对我说实话了。”   “不愿说出实情的原因有很多。”李拙关上电脑,“至少他是个好孩子。”   李云济接过李拙递来的烟,靠在椅子上抽烟。   身形相似,穿的是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的校服,横过侧腰的红色胎记,位置和形状都如出一辙。   至少符合流言中的一部分描述。游跃的确是与一个中年男人——邱复走进了宾馆,进入了房间。从视频里看来,游跃是自愿与邱复走进房间的,而直到被邱复上手才开始反抗。   烟燃尽了,李云济站起身,漫不经心道:“我想起来,芯片已经送来医院了?”   李拙愣一下,答:“送来了。”   “今天就给游跃打进去吧。”   李云济说得温和,却没有给任何人回绝的余地。他离开了办公室,李拙无奈,但还是拿出手机联系芯片公司的技术员,让他们尽快赶来医院。   走完一段长长的步道,谢浪已是疼得一身汗。游跃扶着他到沙发上坐下,拿来毛巾给他擦汗。   “谢浪,你做得真棒。”游跃很高兴,笑着与谢浪说话:“你一定要再接再厉,按照医生的话每天按时复健,不可以偷懒。”   谢浪注视着游跃,视线始终随着游跃的移动而动。他的胸口在微微起伏,疲惫和疼痛令他的呼吸变重。在步道上走个来回,他苍白的脸上竟还浮起点血色。   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不像从前那样总含着笑,自谢浪失忆后,这双眼睛看任何人都没有多余的情感。只是随着游跃到来的次数增多,谢浪就越频繁地把目光放在游跃身上,长久地不挪开。   “嗯。”   游跃拿过水杯调整一下吸管,递到谢浪嘴边。谢浪张嘴要喝,游跃像只反应慢很多拍的小熊,吓得一下缩回手,睁大眼睛看着谢浪。   “你刚才发出声音了吗?”游跃小心问。   谢浪还张着嘴,也看着他。   一旁护工笑道:“他刚才嗯了一声,回应您了呢。您以后要常常来,一定有助于他加快恢复。您在的时候,他不仅动起来很卖力,连反应都比平时多很多。”   游跃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把吸管递给谢浪喝水,等谢浪喝完了,他摸摸谢浪的脸,“谢浪,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我呢?你叫我游跃,让我听听看吧。”   游跃有意识地在对谢浪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比如要他想起自己,要他说什么话,要他努力复健。谢浪一直专注地看着他,好像真的在认真地听他说的话,记下他的要求。   谢浪在医生的指导下扶起谢浪的手臂,托住他的大臂,一手握住他小臂轻轻抬起、放下。谢浪的身体在车祸中多处受伤,他每天都要活动一遍身体各处的关节,但这一般都是医生和护士来做,而不是动作不太标准的游跃。   谢浪微低着头,唇抿着,这是他忍耐疼痛时的神情。   “疼。”谢浪又开口了。   游跃轻轻放下他的手臂,好奇问他:“我要是每天这么折腾你一遍,你会不会很快就会正常开口讲话了?”   谢浪不吭声了。游跃又笑起来,他觉得傻乎乎模样的谢浪实在是太少见、太难得了。   “游跃。”   游跃愣一下,忙从沙发上起来。他看见李云济从楼上下来,这才看一眼时间,惊觉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了。   “我待太久了。”游跃歉意地上前,“要回去了吗?走吧。”   他不舍的表情实在藏不住。开心也是,笑也是。   李云济从来到玻璃窗前到走下楼来,他甚至感到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里所看见的游跃的笑容,比他从去年来到夏园至今的还要多。   “跟我来。”李云济对游跃说。   李云济走在前面,游跃跟在身旁。两人从康复科穿行而出,坐电梯上楼,进入一个几乎没有人的楼层。透过巨大空明的玻璃窗,游跃看到阳光被过滤后清凉的光线,繁茂的树木遮蔽蓝天。   两人进了一个空荡荡的病房,李云济到床边坐下,让游跃到自己面前来。   “知道你和桐桐被绑架那天,为什么我那么快就找到你们吗?”李云济说。   游跃摇头。李云济托过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腕攥在手心。他的动作太自然了,游跃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   “我在桐桐的身体里植入了一枚生物芯片,这样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能追踪到他的卫星位置。这枚芯片平时我不会去管,只有在我认为桐桐进入了不安全的情景时才会查看。”   李云济看着听得有些懵懂的游跃,耐心地对他说:“现在,我要在你的身体里也植入这样一枚生物芯片。”   游跃花了好几秒理解李云济的话,他依旧茫然:“为什么?”   李云济笑笑:“为了你的安全。”   游跃想抽出自己的手,但他被攥紧了,无法挣脱出来。他开始感到紧张:“我......不需要这个,哥哥。”   李云济:“如果你又出事了呢?”   “我会小心的。我会尽量不离开夏园,出门也只来医院。我......我也可以把手机紧急联系人设置成你的电话号码。”   “这里虽然是家里的医院,但医院里有太多外人,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安全。”   “我......”   “如果你可以只待在夏园,哪里也不去,包括医院。”李云济的手牢牢地握住游跃的手腕,他注视着游跃的眼睛,那目光如同要把游跃圈在原地:“我可以考虑放弃芯片这个选择。”   游跃着急道:“不,我们说好了,我可以定期来医院的。”   李云济手上的力度加重。“你的哥哥恢复得很好,有这么多人照顾他,你可以和他远程联系。”   游跃被攥得有点疼了。他感到眼前的李云济变得有点陌生。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医生说,我多来见谢浪,他会恢复得更快。”游跃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但他仍然固执地拒绝了李云济。   他看起来很紧张,还有几分不理解和无措,但那股骨子里的倔强又冒出来了。在此刻李云济的眼里,这样的游跃尤像一棵褪去了静谧外衣的幼年植株,每随着阳光和雨露往上窜一寸,就剥脱出鲜活生动的内里,在广袤的森林中不为人知地笔直向上,奋力长大。   这样的游跃,让他感到非常的——吸引视线。   “那就只能选择我的方法了。”李云济说。   游跃不明白地看着李云济:“为什么?”   “你有什么疑问?”   “我再次出现风险的概率很低,你却投入这么高的成本,你......”游跃低声说:“你获得的回报就降低了。”   李云济从游跃口里听到一种很新奇的说法,勾起嘴角重复一遍:“回报?”   游跃垂着眼眸站在他的面前,那双漂亮的眼睛,半分不张扬、不明快,它们总是沉静而含着一抹无法化去的忧郁。这不符年龄的郁郁本应带来沉闷和无趣,但时间越久,李云济就越无法从游跃身上得到任何沉闷或无趣的感受。   游跃是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门外响起敲门声,游跃一动,李云济就拉过他,几乎把他拉进怀里。   “请进。”李云济说。   李拙带着医生和技术员进来,见两人这种亲密姿势,见怪不怪。游跃看着他们拎着一个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全是他没见过的仪器。   游跃想后退,李云济搂过他的双腿,好像没有看见这群人,放低声音继续回答游跃的疑问:“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注重利益的商人吗?”   游跃不安地看着这群人拿出一个枪械般的医疗器具连上线,朝他走过来。他已经无心去与李云济讨论,只想推开李云济:“我不想打这个。”   技术人员和声道:“别紧张,只会在你背上有一点点灼热的刺痛感,一秒钟就打进去了。”   身后不断传来摆弄器械和插线的声音,游跃挣脱不了李云济,他无计可施,“我真的不想打,我……我肚子痛,哥哥。”   他的双手按在李云济的肩上,想推开又不敢真的用力,请求又求饶的语气令他听起来就快像是在撒娇,这对李云济而言够新奇的。   李云济把游跃抱到自己腿上坐好,抬手解游跃的衬衫纽扣:“靠着我就不紧张了。游跃,看我。“   游跃僵硬地坐在李云济腿上,男人的怀抱温暖,好闻的气息是致命的。李云济褪下他半边衬衫,游跃的肩瘦白,从脖颈到背的弧度单薄而美。他被李云济一手握住腰,面对那双深黑的眼睛,他几度感到自己快要被吸进去了。   他究竟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   一点酒精擦拭在游跃的肩背上,接着仪器的枪口抵在那处皮肤,医生说:“请不要乱动。”   滴一声响,游跃背上一小块皮肤像被电击了一下。他浑身一颤,李云济抱稳他,手掌放在他上腹的位置覆住:“好,我们完成了。是不是不痛?”   热麻的感觉只是一瞬而过,游跃的肚子也没有痛。他不回答李云济,李云济为他拉上衣服,他呆坐几秒,起身到旁边站好,低头自己扣扣子。   医生与技术人员离开后,游跃也走向门口,拉开门。门刚开到一半,李云济的手覆上来,连同他的手一起按住门把。   “生气了?”男人站在他身后,温和地询问。   游跃看着自己被覆上的手,闷闷答:“没有。”   “我担心又把你弄丢了。”李云济的声音充满了礼节的温柔与距离,落在游跃的身上却是隐性的不容抗拒。“希望你可以理解我的心情。”   不。游跃心想。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对象,就像你对待除了家人以外的任何人。   没有否定的权利,挣扎和惧怕都是无用功。在李云济的眼里,自己和一个会说话的物件有什么区别?   游跃的余光看到墙角的一面镜子。他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转向那面镜子。在光线不够充足的镜子的世界里,他看到李云济和一个少年站在门前,少年望向镜子,整洁的衣衫,白皙挺拔的身体,那张脸庞,从眼睛到嘴巴。   多像小真就站在他的哥哥的身前。   李云济想要抱住的、想要哄慰的——   那道似他的身影。 第46章   太阳消失后,整座漓城被天幕的深蓝笼罩。一切都趋于朦胧,界线、视野、判断和理性,都在日与夜的轮替间隙中模糊。   季若亭一身淡紫睡衣,领口松松敞着,脖颈和胸口瓷白漂亮。他坐在客厅阳台的窗前,深蓝覆盖他修长的身体,他的面前是两瓶已经喝空的红酒。   整整一天,他什么也没做,哪里也没去。   大门响了,季若亭一动。他转过头,看到李云济走出玄关,注意到了他。   李云济:“怎么一个人在家喝酒?”   这应该是句平常的问话,但现实是他的丈夫已经一个月没有回过他们两个人的家了。当然,他的丈夫是个洁身自好的男人,甚至有一定程度的洁癖。他知道这一个月里李云济大多都在公司和夏园过夜,而在夏园的时候,他都睡在了副宅。连桐桐都被他安置在了副宅。   他该感到荒谬和可笑吗?他应该早就接受了才对,他们的婚姻原本就是如此,从一开场就充满了礼节的协商和声明,以免双方在未来携手的路上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和矛盾。   季若亭唯独没有与李云济坦白的,就是告诉李云济,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解闷。”季若亭回答。   李云济随手解开衬衫袖口,他问:“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季若亭站起身:“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不久前不是才在夏园一起吃过饭吗?”   季若亭不知自己此刻该露出什么表情。他本性高傲,却一而再在李云济面前给不出从容的回应。那顿原本为了给李拙庆祝生日的聚餐,最终演变成撕开家族遮羞幕布的残局,而他被邀请一同参加那场聚餐——是作为他应该知情的妻子,还是作为一名见证者,还是另有含义?   “我最近一直在想......”季若亭踩着一地深蓝的朦胧光晕走向李云济,他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试图从他眼中寻找到一丝为自己而动摇的神色。“你还在为我让那孩子找一块手表而生气吗?”   “当然不。”   “自从那天后,你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家。”季若亭自顾自地往下说:“你找我只为了公事。从前我还有过自己在你心中是独一无二的伴侣的错觉,可如今我只感到我是你的一个合作方,仅此而已。”   季若亭身量挺拔,李云济却是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此时李云济垂眸看向他,那目光波澜不惊,是温和,也是无法跨越的距离。   “你醉了。”男人说:“今晚早点休息吧。”   李云济转身走进李君桐的房间,他今天回来是顺便给小孩拿点衣服和用品回夏园。季若亭看着他打开衣柜,从原本就空荡的衣柜里取出仅剩的几套小孩的衣服。   “你要走了吗?”季若亭怔怔问。   李云济答:“我去夏园住。”   “我犯了错,所以你再也不打算原谅我了,对不对?”   “我们之间不应该用这种严重的词。”   “是,是,当然不应该......”季若亭低声笑起来:“没有深刻的感情,怎么能用深刻的词语?”   “可是你不爱我,也不想要我吗?”季若亭靠近李云济,抬头时一双美丽的眼眸中除了悲哀,还有执拗:“还是说,我连最浅显的表面都不能再吸引你了?”   李云济任他的双臂环住自己的肩膀,两人呼吸相闻,在这样咫尺的距离下,李云济的声音平和得像一场幻觉:“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你总是最美的那一个,永远都是。”   [这是你画的吗?]   年幼的季若亭从画里抬起头。同龄的李云济托着下巴站在他身后,一本正经欣赏他的画。   [真好看。]少年笑着对他说。   季若亭仍记得那天很热,他与家人受邀来到夏园作客,他一个人躲进植物园画画,大人们让李云济来找他。植物园太大,李云济找了他很久,即使如此,小小年纪的李云济也没有半点不耐烦。   他还记得......那一年的夏园开满了花,他正是被那片花海吸引,也因而与李云济有了第一次的交集。他抱着快和他一样大的画板,以防他在茂盛的花海里摔倒,李云济一路牵着他回到了主宅。   [云济和小亭手牵手回来的呀。]   [小亭平时都不喜欢别的小朋友牵手呢。]   [云济喜欢小亭吗?]   季若亭听到李云济笑着对大人说,喜欢。   后来过了很多年,他们在他的画展上相遇。那是季若亭大学办的第一场画展,观者形形色色,他却一眼就看到了驻足在自己最喜欢的作品前的那个人。   画中盛开大片紫色的鸢尾,沿着河流从大地生向天空,画中人沿着这条鸢尾铺织的河流,走向暗无光辉的远方。   李云济就站在盛放的鸢尾花下,一道高挑挺拔的背影与旁人区别开来。人群之中,只有他独特到无法忽视。   与李云济同行的何连复注意到他,提醒身边的友人:[看看这是谁来了。]   背对着他的李云济终于转过身,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季若亭的心脏微微加速着,他仍一副清冷的模样,问,[你有什么感想?]   李云济绅士地回答他,[依旧画如其人。]   难道不断的重逢、相遇,站在相同的高度观赏共同的风景,不曾对任何人有过的热烈与爱慕,这些都不足以证明他们之间应当密不可分的联系吗?季若亭曾一度认为自己注定独属于李云济,就像上天给予他创作的天赋,而他的丈夫也应当是爱情独一的馈赠。   为什么一切都不按照他的预想与期待发生?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错起,是从他答应这场本就不公的协议婚姻开始,还是从更早、更早一切,他无法自控全无理智地爱上眼前这个男人开始?   “你到现在也从来没有爱过我,是吗?”季若亭抓紧李云济的衣衫,通红着眼眶看着他:“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做不到,我说得对吗?”   李云济任由他抱着,沉默却刺红了季若亭的双眼。他偏头吻上李云济的唇,炙热的呼吸急速升温,他吻得太用力,咬住了李云济的唇,下一刻他被托起腰推开了。   温度骤然冷了下来。   李云济整理好被扯乱的衣领,即使热吻落在他的唇上,他的神情也依旧镇静:“我以为我们在结婚前已经把所有事宜都摊开说得很明白了。”   季若亭被推得后退一步站定。他的睡袍已经乱了,胸口浮起一片嫣红,美目中含着水光,他喘息片刻,渐渐笑起来。   “你是指婚后对我实施的不定期冷暴力吗?”季若亭轻声开口:“还是你向我展示的你有多关心你的家人——尤其是你的弟弟,而有多忽略我这个伴侣?”   李云济平静道:“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扯上小真。”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去告诉你的弟弟,让他不要再一而再地占据原本应该是属于你和我的时间?”季若亭提高了声音:“我等你工作结束回家等到晚餐都冷了,你告诉我你在夏园陪你的弟弟;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出门旅行,你也要带上你的弟弟;你可以出差都带上他一起,就为了让他散心,而我就只能在家等你的电话!我和你的宝贝弟弟李梦真,你有哪一次是选择了我?”   李云济微微皱眉,他看着眼前已濒临失控边缘的妻子,这一幕是极为少见的,季若亭从不在他面前情绪不稳,他对待他永远都温柔而体贴。   但李云济却不感到陌生和古怪。仿佛他们都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这一幕一定会上演。   “我没有发觉你对小真的偏见已经这么严重。这已经影响了你对现实的认知。”李云济说,“你是妻子,小真是弟弟,身份性质完全不一样,你为什么会想与小真比较?”   “既然身份不同,你为什么不用正确的方式对待我们?最悲哀的是你就连对待那个假的,比你对待我都要更悉心百倍!”   温馨的儿童房间,夜色透不过昏暗。李云济不发一言,积年的沉闷和痛苦从季若亭清冷的外壳里喷发而出,流淌进他们夫妻之间不知何时已如深渊的沟壑裂隙,滚滚不见底。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明爱人近在眼前,为何又远在天边?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季若亭的眼中落下伤心欲绝的泪,那双美丽的眼眸中怀着震颤的爱和喷薄的恨:“我已经付出所有我能付出的一切......我有多爱你,你不会不知道......”   “——但你全都视而不见。”   听到这话时,李云济竟很浅地笑了。   “你的话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李云济站在季若亭面前,挺拔的身形不见一丝动摇和变化。他的眼中没有居高临下的嘲讽,也不怜惜和悲悯,好像这场荒谬摇摇欲坠的婚姻与他无关。   李云济稍弯腰,低声对季若亭说:“你们都自认为我要为你们而活,只因你们口中所谓的爱。”   季若亭脸色苍白,失了魂般怔怔站在原地。李云济提起手里的东西,经过他离开了卧室。季若亭抬手扶住门,转身机械地走出几步。   “云济......”   “云济!”   李云济换过鞋,打开了大门。   “你以为你把你的感情投射在那个小孩身上,你就会得到救赎吗?!”   季若亭盯着李云济离去的背影声音哽咽:“这世上不会有人是你想象里的样子——任何人都有秘密,没有人是纯白无暇的,你爱的也不过是一个旧日的假象罢了!”   “砰”的一声,那扇门在他的面前关上了。 第47章   夜的深蓝前调褪去,黑幕笼罩漓城灯火通明的市中心。车驰向飞鸿区,城市的光海在窗外流逝,李云济独自驱车前往夏园。   他的脑海再一次闪过季若亭的话。   [任何人都有秘密......你爱的也不过是一个旧日的假象罢了!]   虽然李云济始终不理解季若亭对弟弟李梦真的敌视究竟从何而来,在季若亭的话语里,他总是与自己的弟弟过度亲密——可在他看来,自己常常没有尽到做哥哥的义务。   但他回味起了这句话里的几个字——“秘密”,和“假象”。   谁的秘密?他是在说小真所表现出来的模样并不是真实的样子吗?这是当然的,他投放在小真身上的注意力还不足以他发现弟弟不同于平常的一面。除非需要,他从不主动探寻过谁的秘密。   在他疏于观察的角落里,悲剧就这样发生了。而诸多的信息都在告诉他这一切皆非偶然。   油门加速,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李云济驱车抵达夏园,他把桐桐的衣物用品交给佣人,独自走进主宅。   白萱今晚不在家,她每月定期会去寺庙渡过一段时间。李云济踩着昏暗的光上楼,来到了阁楼的房间。   弟弟死后,原本他在二楼的卧室原原本本保留,一丝一毫都没有挪动。但白萱总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小儿子的卧室里哭,后来大家不得不把卧室里李梦真所有的遗物收起来,放进了顶楼的房间。   李云济打开灯,坐下打开李梦真的遗物。   时隔大半年,李云济终于开始摸索弟弟留在世间的痕迹。他的靠近似乎总是迟来一步,等到失去或错过才恍有所悟。李云济看过一个个关于弟弟的物什,许多东西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太少参与小真的人生,因此每当有机会时,他都会尽力为他们兄弟二人留出相处的时间。   角落的大提琴收在透明的琴盒中,昏暗的灯光下,琴身仍流溢美丽的光泽,只是琴的主人已不在了。   [哥哥,下周来看我的演出吗?我准备了很久,一定会表现得很棒!]   [抱歉,下周我不在家。奶奶和妈妈会陪在你身边的。]   ......   [哥哥,我的生日要到了,我猜你一定为我准备了礼物。]   [当然,可惜无法当面送给你。下次我们一家人出去旅行吧。]   ......   [哥,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你不喜欢待在家里吗?]   [......]   ......   [哥哥,我想快点长大,去到你的身边......]   “......你只为了自己,你做什么都只为了你自己!”   你这自私、唯利是图、逃避现实的——   李云济放下手中自己与小真的合影。   月已没入云层,阁楼一盏灯如雾海中的小船。小船托着被遗弃的记忆摇摇晃晃,驶入大海更深的黑暗。   他检查过了小真所有的遗物,所有物件全都保存完好,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关于“秘密”或“假象”的只言片语。   只有一点。   李云济重新拿起一个纸盒。这个盒子里收纳着李梦真从小到大的各种证件,身份证,护照,学生证等等,非常齐全。   但这摞证件里唯独没有高中联考证明和联考成绩单。   当年李梦真的初中念的是漓城体艺中学,漓城最好的艺术类学校。按照漓城的中学升学制度,他原本可以直升学校的高中部,但李梦真执意要考漓城最好的学校圣文伦中学,因此他必须要通过漓城高中联考。   圣文伦中学是综合性高中,对文理基础要求严格,长期在国外出差的李云济得知李梦真备考辛苦,抽空与弟弟通过几次电话。   好在李梦真踩着线考过了。李云济还记得那天弟弟和自己打电话的时候非常高兴,暑假时李云济回了一趟国,特意带弟弟与妻儿一同外出游玩。   高中联考证明以及成绩单对于注重仪式感的小真而言一定是有重要意义的,为什么此时它们不在这里?   确认阁楼的遗物里没有后,李云济去母亲的房间和书房找了一番,依然没有找到。   一摞普通的证件里缺少了两张看似无关紧要的薄薄的纸,却引起了李云济的注意。第二天一早,李云济电话叫来赵森,两人一同去了趟漓城考试中心。   李梦真考入圣文伦中学是两年前的事。办事员坐在电脑前查询当年的考生信息,老台式机运转慢,办事员滑动鼠标搜索,忽而疑惑地“嗯?”了一声。   李云济和赵森等在办公位外,赵森问:“有什么问题吗?”   办事员摸摸下巴,眼睛还盯在电脑屏幕上,小声嘀咕:“没事,就是看见有一个学生和这个小孩有点像,我差点以为看错人......”   赵森一愣,飞快与李云济对视一眼。李云济面色不变,问:“那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考生的信息都是保密的,虽然已经过去两年,但还是不方便......”   赵森已经起身探过去看对方的电脑屏幕,办事员不满抬起手臂拦住他:“喂!你这人怎么回事?”   然而只几秒的功夫,赵森就看到了。电脑大屏上显示着学生们的联考证信息,虽然证件照的显示尺寸很小,可眼尖的赵森还是看清了——除了李梦真的联考证,还有一个学生的证件照与李梦真的模样相似,而那个学生的姓名栏赫然是——   游跃!   办事员推开赵森,正要按铃叫保安过来,赵森马上举起双手后退:“我只是好奇看一眼,冒犯了您非常抱歉。”   办事员瞪他几眼,最终还是没有按铃,没好气地坐下来。赵森回到李云济身边,低声道:“......是游跃。他怎么会参加高中联考?”   漓城的中学多是六年制,大部分学生都选择直升,只有一部分希望能够去更好的高中的学生会选择参加高中联考。按理来说,像游跃这种学校差、成绩也差的学生应该不会选择参加这种竞争力强的考试才对。   那么,游跃想考的又是哪一所高中?   办事员把李梦真的考试证打印出来,办好手续后交给李云济。李云济离开考试中心,赵森走在他身旁:“老板?”   “把游跃的联考证和成绩单也申请打印出来。”李云济说。   赵森点头去办了。李云济离开考试中心,驱车回到夏园。他一路沉默,他的心中深处已酿出一股猜疑的暗流,从那场车祸,到一段录像,再到如今不见踪影的联考证和成绩单,还有参加了同一场联考的游跃——   李云济站在夏园副宅门前。这栋漂亮的白房子,绿藤生机勃勃地攀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盎然。   他意识到了那个看似惶恐不安、无依无靠的小孩竟然就这样揣着满怀的秘密度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在他的面前看似全无防备,实则密不透风。   李云济竟然感到一丝自嘲。   他实在太小看他了。   李云济走进门。正是午餐时间,他来到餐厅,却只见李君桐坐在桌前吃饭。李君桐转头看到他,唤了他一声:“爸爸。”   李云济过去坐下,佣人很快为他端上餐食。李云济问:“游跃呢?”   “医院。”   “什么时候去的?”   “做完功课以后。”李君桐说:“游跃说去陪哥哥吃饭,吃完饭就回来练琴,和我玩。”   李云济问:“和游跃住在一起开心吗?”   李君桐点头。李云济不再问了,让儿子专心吃饭。他没有动筷子,让人泡了杯咖啡来,他喝了一口,又放下了。   味道一般。   他想起游跃说过,他冲泡咖啡的技术是李叔教的。李叔也说,他只是演示了一遍,游跃就学会了。   奶奶寿宴结束的那天夜晚,他顶着一双委屈的泪眼都能冷静地与自己谈判,索要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多聪明的小孩,难怪把秘密藏得那么深。那张低顺温软的外表下,又裹着一层多坚硬的内壳?   医院康复科的复健区有处餐厅,游跃与刚做完复健的谢浪坐在餐桌前吃午饭。谢浪还不会用餐具自主进食,游跃就自己吃一口,喂谢浪一口。   谢浪因为出了太多汗,刚才还去洗了个澡,换身衣服才过来。游跃舀一勺饭菜喂到他嘴边,看着他慢慢咀嚼后吞咽。   游跃问:“好吃吗?”   谢浪:“......不。”   “你要说,不好吃。”   “不......好吃。”   “这是你的营养餐,在你好起来之前,你都只能吃这个。”游跃舀一勺南瓜羹喂给谢浪,“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吃猪扒饭,我们还可以喝柠檬茶。”   “到时候我说不定已经在念大学了呢,谢浪......”   游跃稍稍放下手里的勺子,有些出神。他本想告诉谢浪,自己可以进入一个非常好的大学念书了,但他转念又一想,自己得来这个机会的手段并不光明正大,又有什么好炫耀提起?   “吃。”   游跃回过神,谢浪盯着他,等他勺子里的南瓜羹。游跃喂到他嘴边,谢浪吃了。   医生都说游跃来的时候,谢浪就会很听话,会老老实实复健和吃饭。游跃也很想多陪在谢浪身边,可惜他还有许多事要做,这顿午餐结束,他就要回夏园了。   “我走了,谢浪。”游跃对谢浪说:“你一定要配合医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多运动多说话,知道吗?”   谢浪抬起头看着他起身,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游跃被拽住,只好又坐下来:“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去哪?”   “去我现在住的地方。”游跃不厌其烦地回答,“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现在的谢浪在他眼里成了一个小朋友,有时候谢浪望着他的时候,那眼巴巴的表情会让游跃产生一种倒错感,仿佛他成了哥哥,而谢浪成为了他需要照顾的弟弟。   谢浪依旧不松手,游跃为难,他不知道谢浪现在的心智到底是多少岁的水平,让他一个人留在医院,他应该会孤独吧?游跃这样想着,安抚地摸摸谢浪的脸。   “谢浪,你别害怕......”   “游跃。”   游跃愣一下,转头看到李云济站在楼梯旁,正看着他们。   游跃放下手,没想到李云济会在此时出现。李云济走过来,一手放在他的肩上,温和的力道:“我来接你。”   游跃低下头,轻声对谢浪说:“谢浪,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站起身,谢浪的目光追随着他,似是感觉到他这次是真的要走了,捉住他的手慢慢松开。李云济看着那只大而瘦削的手从游跃的指间滑下,这个苍白病气的年轻男人,一双眼明明是忘记了一切的迟滞和茫然,却每每在游跃出现的时候就固定地凝视着游跃,像某种遗忘了也都刻进本能的联系和呼应。   李云济揽过游跃的肩拉开距离,游跃和谢浪牵在一起的手便彻底松开了。 第48章   回夏园的路上一路无话。游跃从包里掏出一个单词小本,挨着车门低头默看,与李云济隔两人的距离。   “你的哥哥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李云济主动开口。   游跃答:“这一切都要多亏了你和拙哥,我非常感激。”   他们相处愈久,游跃与他说话的语气反而越客气了。李云济在来接游跃之前仍在想上午查到的高中联考一事,等到他见到了游跃,这些思绪却短暂地退到了一边,为他们之间的交谈留出额外的空位。   “我承诺的事情自然都会做到。”李云济说。   游跃安静答:“我也是。”   李云济看向他,深黑的眼眸中流露出点趣味。   “等你的哥哥恢复后,他见到你如今变得这么优秀,一定很为你骄傲。”   “我......还算不上优秀。”   “他看起来非常依赖你。想必从前他一定很重视你。”   游跃的指尖轻轻抚过单词本上的字母,他低声答:“因为我们只有彼此。”   游跃说完这句话,就转过头看向车窗外,不再开口了。李云济的手放在车门扶手上,手指轻敲。车内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李云济压下心中一丝隐约的不悦。   在李云济的心中一直萦绕一个隐隐的猜想。这种猜疑没有证据,仅全凭感觉,只是在得知游跃和李梦真都参加了同一场高中联考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   直到赵森将两份重新从系统里导出打印的两张高中联考证放在他的面前时,李云济的目光落在这两份证明上——在黑白证件照略微失真的效果下,是两张七分相像的容貌,以及——报考的志愿学校都是圣文伦中学。   不同的是,游跃和李梦真在不同的学校考场进行考试,游跃在大釜区考场,李梦真在飞鸿区考场,两区相去甚远,这也是导致两个相似的人参加同一场考试,但并未遇见过彼此的原因。   每年全漓城考完的联考试卷都会被送到漓城考试中心存档,一年后进行销毁。赵森拿不到两人的试卷,但当年的成绩还是可以查到的。李云济把两份联考证明放到一边,拿起两份成绩单。   小真当年是刚刚过线,总成绩不打眼,其中理科综合考得最好,其次数学,成绩最差的是英文。游跃则离过线还差一截,其中英文倒是考得相当好,然而数学和理科综合差分太厉害,导致整体没能过线。   [哥哥,我这次理综考得很不错哦!我努力备考还是很有效果的,对吧?]   [嗯,小真很棒。]   循着回溯的脉络去探寻记忆深处,许多模糊遥远的片段一点点在李云济的眼前变得清晰起来。他想起他回到家的那天,所有人都在恭喜小真,他当然也加入其中。小真只过来找他,满面笑意地拉着他说话。   这笑脸是真的吗?   他的弟弟仿佛站在他的面前,重现那一天的画面,而李云济试图从这虚幻的影像中、弟弟含笑的双眼里找出一丝一毫的不寻常。   小真,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你是真心在笑,为自己的努力而欢快吗?   这是否——就是你的秘密?   小鸟扑扇翅膀的破空声掠过,游跃抬起头,被早晨的阳光晃一下眼睛。   他的面前放着一份还未填完的申请表。   漓城医科大在每年秋天会开放一个特招通道,特招通道包含类目繁多,旨在招到拥有不同特长和多样化背景的学生。而李云济为游跃选择的,就是推荐形式。游跃自己填好申请表,再交由李云济去联系合格的推荐人写推荐信,这样的话只要游跃能在中学文凭考试中过线,就可以进入医科大。   这份申请表游跃斟酌了许久,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仔细。他的字仍有些圆润,但在长期练字后已越发端正好看。   他已经不再纠结心中的感受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有回头的余地,也没有精力评判自己。   游跃正要继续填表,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李云济。   游跃接起电话:“哥哥。”   李云济在电话里言简意赅:“让李叔送你来医院一趟。你的哥哥摔了一跤,不过现在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游跃呼吸一滞。   实际上等游跃急忙赶到医院时,才得知事情并不像李云济冷静描述的那么顺利。   谢浪是半夜从医院楼梯上摔下去的。他不知为何离开了病房,然后消失在了走廊摄像头的视野范围。等他被巡视的护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倒在楼梯下失去了意识。   谢浪摔破了头,差点就那样摔死在医院。好在护士发现及时,值班医师把刚从植物人状态恢复不久的谢浪抢救了回来。   “......他心脏不太好,好在用药后稳定下来了,谢天谢地......”李拙说着,见游跃煞白着脸,打住了话头:“但他现在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游跃,别怕。”   李云济皱眉看着他,那表情是很不赞许他就这样说出实情。游跃站在原地,模样六神无主:“真的没事了吗?他现在身体还是很不好,他、他车祸的旧伤还在身上,得做全身检查确定......”   “游跃,我们已经做过仔细的检查了,除了心脏,其他部位都没有受到很大影响。”   “怎么会摔下楼梯呢?”游跃面色焦虑,他看向李拙,又看向李云济,如同自言自语地问:“我和他说过了晚上要好好睡觉,一个人不要乱跑,他都听见了的,他怎么会半夜一个人跑出去,还摔下楼梯了呢?”   李云济抬手放在游跃肩上。游跃轻轻一瑟缩,那是想躲开的第一反应,但他僵住没有动。   李云济察觉到他的僵硬。他在害怕谁?在紧张什么?自己的靠近竟然让他如此不适应吗?   “冷静一点。”李云济注视着游跃,“这件事我会弄清楚,谢浪也不会有事。”   男人的手心干燥暖热,让游跃稍平静下来。他调整呼吸,点点头。李云济收回手,对李拙说:“等谢浪回病房后让他们多待一会儿,我晚点来接他。”   李拙送游跃回到病房,轻声与他说话,游跃一句一句应着,但他似乎什么都没听清,他只是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谢浪。谢浪自醒来后就一直茫然地睁眼看着墙顶,在游跃进来后转过视线,看向他。   “谢浪。”游跃站在床边,低声呼唤谢浪的名字。   李拙见他魂不守舍,只好先离开房间,让他们兄弟二人独处。游跃靠近谢浪坐下,谢浪的额头摔破一道血口,已经包扎好。   “你一个人跑出病房吗?”游跃的声音很轻,“不是说过晚上要躺在床上睡觉吗,谢浪?”   谢浪静静看着他,他的脸色更白了,额头上的纱布刺眼。他不会回答游跃的问题, 摔一跤令他的身体更虚弱,反应也仿佛退回到初醒时的状态。   游跃忽而站起身。他叫来护工看好谢浪,然后打电话给司机,独自从医院回到了夏园。他匆匆走进副宅,直奔二楼卧室,谁知他刚打开卧室房门,一眼就看见季若亭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份资料——那正是他还未填完的医科大申请表和申请资料。   夏日浅灿的光落在季若亭的身上,更衬他修长挺拔的身形。他肤色透白,阳光下映照出透明阴郁的美感。   季若亭看着僵硬站在原地的游跃,他笑了一下,摇了摇手里的申请表,轻薄的纸张发出哗啦声响。   “云济告诉你,你可以念漓城医科大?”   “你们又交换了什么条件?”季若亭缓步走向游跃,脚下拖出一道长影。游跃想要后退,可他的双脚如灌了铁铅,他的脸发烧一般热,从脖颈烧到耳朵。   “你是不是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会给你?”季若亭来到游跃面前站定脚步,阴影从头顶笼罩游跃的身体。他的声音很轻,含着压抑的讽刺和笑意:“除了一张脸长得像他的小真,你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可以给你足够的幻想和美好梦境,让你以为全世界唾手可得。直到你失去所有利用价值......你一定很想继续留在他身边吧?”   游跃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不......”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怜?”季若亭笑起来,他拿手里的申请表轻轻拍拍游跃的脸,阴影里的眼眸中不知是自嘲还是嫉妒:“我告诉你,最可怜的是我才对。你至少有一张像李梦真的脸,我呢?我哪里都不像,所以这么多年,我什么都得不到。”   游跃怔愣地呆在原地,好像季若亭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令他感到陌生。季若亭起身与他拉开一步距离,表情恢复冰冷的漠然:“你我都是沉浸在一场虚假美梦里的人,你以为你手里这几张纸能为你带来一个美好的未来吗?你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来自哪里,你都忘了?”   游跃单薄的身躯立在季若亭的阴影里,他的声音比一阵风还要轻:“......我没有。”   季若亭冷冷看着他,目光透过他的脸,厌恶而忌惮地看向另一个少年的幻影。李梦真这三个字就像他生命里的三个魔咒,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都一般地折磨他,阻碍他的一切。   季若亭抬起手,随意地撕掉了游跃的申请表。游跃眼睁睁看着纸的碎片在自己面前落下,他扑过去:“不要......!”   季若亭抛下碎纸。碎片飘落到游跃的手上,到地上。   “无论你再努力,不是你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属于你。”   季若亭疲惫地走过游跃,冷淡的声音落在地上,空荡回响。   “他的心里永远只有那个死去的弟弟,容不下任何人。” 第49章   季若亭发动车,穿过盛开的繁花与夏日绿荫,透过车前窗,他看到夏园的大门半敞,一辆熟悉的车横在门口,那是他的丈夫的车。   衣料下的肌肉进入紧绷的状态,但几秒后,季若亭又慢慢放松下来。   他打开车门走下车,与此同时,李云济也从那辆拦在他前方的车里下来。当他们再一次站在一起,不像是一对结婚数年的夫妻,而仿佛是两个面对真正的彼此的陌生人。   而到来的这一刻竟是如此平静,在无法前进也再无退路的悬崖之畔,无论风或是雨,都只令人麻木。   李云济的第一句话是:“来找小真的联考证和联考成绩单吗?”   季若亭呼吸一滞。   在去副宅之前,他独自进入主宅的阁楼翻找许久,然而一无所获,这原本也是他来到夏园的目的。但此时他已经知道,一切为时已晚。   “如果是我,我会在他们的联考成绩出来后立刻销毁证据,而不是任它们被送到各自的主人手里,导致引起如今这场大麻烦。”   季若亭面色苍白地站在车旁,垂眸:“云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云济来到季若亭面前,与他相隔一臂的距离。他的态度平和,一双黑眸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却令人感到无边的压迫。   “我看过几次游跃曾经的在校成绩单,其中的割裂感总是让我疑惑。”李云济注视着季若亭避开他的双眼,声音平缓,“他沉静专注的品行和糟糕的成绩太不相称,而直到我看到他和小真的高中联考成绩单,我终于找到了一点头绪。”   李云济身高笔挺,站立在夏日的烈光下,静得像一座森寒的冰山。   “——调换他们高中联考成绩这件事,是你安排的吗?”   风静了,连声音都消失不见。季若亭的胸口微微起伏,他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抬起双眸,淡然地望向李云济。   “这种事,你难道不是应该去问你的母亲和奶奶?她们那么疼爱你的弟弟,这种干涉你弟弟人生大事的选择,又怎么会让我一个外人插足?”   “圣文伦中学董事会前董事长海杉是你的堂弟,能做出调换两个考生的联考成绩这种事的人不多,海杉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抱歉不能满足你的猜想。”季若亭摊开手,“你说的调换成绩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我只能说,当年我也完全没想到小真会真的考上圣文伦中学,我也认为妈妈和奶奶采取了一些手段,至于是什么手段,我一点也不知道。”   “更何况还有一点,当然我知道你不会想到。”季若亭轻声道,“如果真的是我替换了李梦真和游跃的成绩,我在知道游跃的存在的前提下,怎么可能还会在李梦真走了以后,又让那个孩子出现在你面前?”   “你明知我有多讨厌你的弟弟。”季若亭直直地注视着李云济,那目光既似冰,又似火。“你明知我有多不想一张同样的脸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夺走你本该属于我的注意力,还要眼睁睁看着你围着一个假货打转,把所有感情倾注在一个虚假的替代品上。”   李云济面色沉沉,半晌冷冷开口:“所以你嫉妒小真,策划那场车祸杀害了他。司机汪新的女儿肾脏衰竭,那颗救她性命的肾脏就是从海明医疗贡献的,而你正是海明医疗的股东之一。你没有参加那场慈善会,但你知道在我的母亲的叮嘱下,在场的海杉会负责把小真送回家,你抓住了这个机会,即使有无辜的人在场,你也依然让汪新执行了这场杀人的计划。”   季若亭竟忽而笑起来。   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只不住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李云济,过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意识到我嫉妒李梦真了?”季若亭的笑声尖锐而脆弱,他仿佛发了疯一般,“这是不是说明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你终于看到一点点我的心了?”   李云济霍然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浮起血丝:“......真的是你杀了小真?”   他的手劲大到快捏断了季若亭的骨头,可季若亭浑然看不出痛,他猛地伸出双手抓住李云济的衣领,要扼断李云济的喉咙一般痛恨地看着他,他喘息着,泪从他美丽的眼中滑落。   “害死小真的不是我,是你。”季若亭的脸上出现痛恶至极的表情,烧红的恨意和痛苦扭曲了他冷美的脸,令他已然失去理智:“你毁了他,也毁了我!李云济,既然你不会爱人,为什么要把我们留在你身边?!杀了他的不是我,不是别人,只有你!”   李云济脱开季若亭的双手,季若亭被扯到一旁,他在李云济的面前身形也脆弱单薄得像一片叶,飘落在地上碎裂。   “你还会杀了你身边的所有人,妈妈,奶奶,你的亲人......还有那个假货!”   李云济紧绷声音:“闭嘴!”   “你的世界只有你自己!”   季若亭的声音在无边的夏日花园前回响。   “所有想靠近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这种糟践真心的人最好一个人孤独地老死,活得越久就越痛苦,越发狂——李云济,我等着看你失去一切的那一天!”   阿梅轻手轻脚上楼梯,小跑到游跃的卧室门口。   “少爷,我刚才看到季先生进了您的房间......”   阿梅站定在门口,睁大眼睛看着游跃跪在地上捡碎纸。她忙过去蹲下一起捡,捡起纸一看,更吃惊了。   “少爷!这不是您的学校申请表吗?”阿梅压低声音,气道:“是、是季先生撕的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事,是不小心的。”   “怎么会是不小心——”   游跃捡起所有碎纸,站起身平静道:“不用在意,电脑里还有电子版,我重新打印一份就好。梅,我要收拾点衣服,这几天我去医院住。”   阿梅跟不上他的思路,无措道:“怎么突然要去医院住?少爷,您和李先生提过了吗?他同意了吗?”   游跃没有回答阿梅的疑问。他很快收拾好简单的行李,背起包离开卧室。阿梅匆匆跟在他身后,茫然看着他坐上车,车驶离副宅。   游跃赶到医院,直到再次看到好生躺在床上的谢浪,他的内心才真正稍微松出一点气。谢浪正半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播放新闻的电视,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看,还是只是在发呆。   谢浪转过头,看着游跃走过他的床前,把背包放在一边,然后过来坐在床边,摸摸他额头上的纱布。   “还疼吗?”游跃问。   谢浪“嗯”一声。   “对不起。”游跃双手捧住谢浪清瘦的大手,“我很没用,谢浪。”   谢浪仍很虚弱。他的身上有多处擦伤和挫伤,最惊险的是谢浪在摔倒后出现剧烈胸痛和呼吸困难的症状,但凡巡视的护士晚发现几分钟,可能游跃就真的再也见不到谢浪了。   游跃把脑袋埋进谢浪的手背旁边,一动不动地趴着。谢浪低头盯着游跃的脑袋顶,手的小拇指被游跃压住了,他动了动手指,无名指抬起来一点,碰了碰游跃的额头。   游跃感觉到他的触碰,抬起头。他眼眶微红,温润的眼中闪过水光。游跃擦过自己眼角,再抬头时已是对谢浪露出浅浅的笑容:“我会守着你的,我不会再让你出意外了。”   他像是在对自己强调来增添勇气,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手无寸铁的少年。谢浪半靠在床头,面容苍白俊美,一双漆黑而略有涣散的眼眸望着游跃。   “游跃。”谢浪开口叫他的名字。   游跃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坐近到谢浪面前,倾身靠近,“我在。你要说什么,谢浪?”   谢浪的手没有力气抬起,只虚虚地攥住游跃的手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游跃,游跃若有所感,托起谢浪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前,扶住谢浪无力的手臂。   谢浪的手指僵硬不自然,但还是放在游跃的额前,看起来已经努力地作出抚摸的动作。游跃心神一动,抚摸额头是曾经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常见的一个抚慰动作,当游跃出现忧虑或烦恼的表情时,谢浪就会摸摸他的额头,温声地安抚他。   “谢浪。”游跃被这样笨拙地触碰着,眼眶禁不住又红了。他挨过去,好让谢浪方便抚摸他,“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谢浪的手滑过他的额头,慢慢掠过眼睛,落到脸庞。游跃被摸得有点痒,他见谢浪认真地摸自己的脸,仿佛在通过描摹他的五官来加深记忆。这种自主行为让游跃的心情好了一点,他任谢浪摩挲自己的脸,抬手覆在谢浪的手背上,“谢浪,我想过了,你是晚上一个人睡病房害怕吗?还是说你见不到我、想找我?总之,不管怎么样,这几天我就在医院陪你,以后我也会尽量多地来陪你,你答应我,一定不要一个人乱跑了好吗?”   他话一多,谢浪就迷茫地望着他,大脑无法接收那么多信息量。游跃执着地问:“好不好?”   谢浪答:“好。”   游跃刚露出一点笑意,病房的门打开了。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李云济一身黑衫黑裤,英俊的脸庞不见一丝柔和善色。他面色淡漠,看着病床上亲近靠在一起的游跃和谢浪。   李云济走进病房,随着皮鞋鞋底嗒一声落在光洁的地板,病房的门随之关上。   “你擅自离开夏园,经过我的允许了吗?”   游跃放下谢浪的手,从病床上站起身。   李云济站定在病床前。他的目光随意地滑过谢浪,最终落定在游跃身上。窗外的光落在游跃的背上,令他薄瘦的身体看起来更朦胧,更飘渺,仿佛他随时会消失在李云济的面前。   李云济忽略了在看到他们兄弟二人过分亲密的举止时的不适感,最近接连的事端令他心情算不上好,而游跃的擅自离开将这种不悦推到了顶峰。   他再开口时声音又降了几度:“什么时候你都学会这么擅作主张了?”   游跃低着头,声音也低:“......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   李云济笑了一下。   “所以你先斩后奏,想来医院陪你的哥哥住?不守在他身边,你就不能安心?”   李云济漠然道:“还是说,你认为我根本不会保护你的哥哥,我对他的生死全无所谓,我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游跃白着脸色,“不......我没有这么想。”   谢浪盯着游跃的手,又抬头看游跃的表情,他伸出手,仍想牵住游跃。   李云济看着谢浪笨拙的动作,即使差点被夺取生命,即使全都忘了,也依然本能地想要安慰游跃,护住游跃。   一对没有血缘的所谓兄弟,没有家庭的加持,在破旧的福利院野蛮生长,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缘由发展出这种深刻的情感?   “那就来我这边。”   李云济对游跃说。他看着游跃抬头时慌乱无措的眼睛,如同他第一次来到夏园时的模样。那个稚嫩生涩的少年再次回到了游跃的身体里,只有在面对李云济的时候才会流露出的巨大不安。   游跃恳求道:“哥哥,就让我在医院住几天,我哪里也不会去的。”   一股冰冷的怒火在李云济的胸口燃烧,他从不介意游跃的反抗,但这一次他的耐心急剧消泯。他应该控制住自己不在一个可怜的小孩面前发火,但这一瞬间他没有理由地把某些原则抛弃了。   “游跃,把你的东西拿好,来我身边。”   游跃身形一颤,他僵硬站在原地,谢浪不懂他们之间的气氛,他牵不到游跃的手,也唤了一声:“游跃。”   游跃拿起一旁的背包,垂眸绕过病床走到李云济身边。李云济握住他手腕,转身打开病房的门,头也不回地带着他离开了病房。 第50章   得知游跃去而复返,阿梅忙从房间出来。她赶到楼梯边,见游跃与李云济一同走过来,游跃面色微郁,再看李先生的脸色,阿梅心下一跳。   发生什么事了?   游跃走过她面前,没有看她。阿梅望着他与李先生走上楼梯,背影消失在转角。两人之间氛围不对,连阿梅都察觉到了,她想起方才擦身而过时游跃苍白的唇角和隐忍的垂眸,手脚快过了脑子,她抬脚跟上了楼梯。   “少爷......!”   阿梅追到走廊上,游跃和李云济回过头,她硬着头皮低头过来抱住游跃背上的包:“少爷,我我帮您拿包,整、整理东西......”   游跃没想到她会跟上来,推开她的手低声道:“不用,你回去。”   李云济低头看着两个小孩,模样像两只紧张靠在一起的小动物,防备着他这个具有危险性的天敌。   他抬手放在卧室门把手上,目光落在游跃的脸上,温和开口:“你的人缘很不错不是吗?不管是动弹不得的病人还是纯真的女孩,都想要保护你。”   游跃不说话,李云济的神情又冷了几分。他打开卧室房门,客气道:“需要请你的好朋友就站在这里看着我们吗?”   游跃终于小声开口:“不用。”   他主动走进房间,把阿梅关在门外。   门沉沉合上,李云济提起他背上碍眼的包,随手放到一边。   “你去医院和你的哥哥一起住,意义何在?”李云济开口。   游跃背着手站在李云济面前,声音低弱谨慎:“他受伤了,我想陪在他身边,不让他害怕。”   “然后你擅自认为我不会同意这件事,跑出了夏园?”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也从不认为你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哥哥......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就行动?”   “我......”   “你不信任我。”   游跃背在身后的手松开,交叠到身前紧张地握住:“不是这样的。”   李云济冷声道:“无论我做什么,你只把我们看作对立的两方。我在你心里没有一刻是所谓的‘哥哥’,我只是你的雇主,上司,一个陌生与你无关的男人。”   “哥哥”?这一刻游跃也不禁感到混乱。他是在说自己在扮演李梦真的时候仍然不够用心不够像吗?还是说,这一刻他又在对“小真”说话了?他已经为了更像李梦真而绞尽脑汁,而那条横亘在他与李云济之间的界限,李云济是在要求他跨过吗?还是他依然必须守在己方的一侧不可僭越?   “我......我很抱歉。”游跃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想不出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哥哥......可以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吗?”   夏日灼热的光线缓慢消退,在窗边留下云层的阴影。沉郁的蓝浸透房间,映入少年的不安和男人的沉默。   “不要再叫我哥哥。”李云济的声音没有情感,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房间。   游跃惊吓地抬起头,只看到男人的背影。他忙追出房间,“哥......”   话音卡在喉咙,他僵硬立在门口,而李云济已经离开了走廊,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阿梅怀抱着一摞纸等在楼梯下,她见李云济下楼来,忙低着头往旁边让。然而李云济下了楼梯,停在她面前。   “怀里抱的是什么?”阿梅听到主人家开口问自己。   阿梅忙答:“是小少爷的大学申请表撕坏了,我看很多内容都是小少爷手写的,就捡起来粘好了,想拿给小少爷 直接誊写。”   李云济抽出她怀里的申请表,扫视一眼。   “谁撕的?”李云济问。   “今天只有季先生去过小少爷的房间。”阿梅诺诺答:“我上楼的时候只看到季先生走了,小少爷在捡地上的申请表碎片。”   表上游跃的笔迹工整干净,一笔一划都写得认真。但皱裂的纸面撕开了字迹的工整和认真,令整个纸面看上去可笑的滑稽。   李云济对阿梅说:“给我吧。”   阿梅把怀里的材料全都递上去。李云济接过纸张,对阿梅道声谢,而后走出了副宅大门。   游跃在窗前独坐到夜幕降临。   月升上赤波湾之顶,照亮这一道蜿蜒的蓝色丝带。游跃拿起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拙哥,这么晚打扰你了。”   “没关系,有事找我吗?”   “请问谢浪吃过饭了吗?”   “刚刚吃过晚餐,护工正扶着他在楼下散步。”   “谢谢你,拙哥。”   “游跃,和云济吵架了吗?”   游跃如同恍然惊醒,忙答:“不,怎么会?我们不会吵架的。”   手机那头,李拙的声音温和:“那么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不,拙哥,我只是想麻烦你照顾好谢浪。他现在就像个小孩子,我放心不下。”   “让病人在医院里出现意外本就是我们的失职,照顾好你的哥哥不是麻烦,是我应该做的。”李拙说:“医院已经加强巡视和轮班看护,一定不会再让你的哥哥出现任何不妥。”   游跃与李拙道谢后挂了电话。   他发呆坐在桌前,胸口仍如被石块堵住,情绪无法排出令他的头两侧阵阵发疼,他切换手机界面,点开和李云济的通信,低头打字。   [哥哥,今天真的对不起......]   他的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半晌删掉“哥哥”两个字。过一会儿又删掉整句话。游跃把手机放回桌上,推开书本和笔,额头抵在桌面上一动不动。   不能再叫哥哥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合格了吗?他因为冲动做了错事,所以被李云济判定出局吗?   会不会今晚一过去,李云济就要和他解除协议,把他赶出夏园了?谢浪好不容易醒过来,依然需要得到好的治疗和康复,他身无分文,拿什么给谢浪治疗?   原本应该早期进行手术的先心病,因为没有钱,谢浪只能吃便宜的药,不能剧烈运动,一累就面色发白。一回想起谢浪从口袋里拿出一版皱巴巴的便宜抗生素药丸的画面,游跃就本能地心悸。   申请表也撕碎了,如果他重新再写一份,李云济还愿意帮他去拿介绍信吗?上不了大学,不能给谢浪出住院费,他就是个废人。   他究竟还能做什么,才能平息李云济的不悦,继续留在夏园?   游跃持续地头疼,太阳穴阵阵鼓胀,他不耐地抬起头,看到摆放在桌角的那朵盛开的蔷薇。   [除了一张脸长得像他的小真,你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季若亭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句话如同他在走投无路的绝望时忽然从迷雾里浮现出的一个指路牌,游跃还无法分辨这无名的路牌究竟是来自天使还是恶魔。   [你至少有一张像李梦真的脸,我呢?我哪里都不像,所以这么多年,我什么都得不到。]   [他的心里永远只有那个死去的弟弟,容不下任何人。]   游跃盯着那株鲜嫩美丽的蔷薇,一个奇异的、冲破他认知的想法随着季若亭咒语般的声音顷刻占据了他的大脑。   是这样吗?   是他想的那样吗?   异国寂静的雪夜,喝醉的李云济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叫他“小真”;李梦真的生日录像带里,一声声亲昵的哥哥,和李云济温柔的笑容。   初来乍到的夏园书房,李云济坐在他的对面,温暖的手抚过他的脸庞,声音温柔地让他“叫一声哥哥试试”。   嘈杂的医院,他看到第一眼看到他的李云济,那双从来都平静无波的眼中的难以置信和理智回笼后的失魂落魄。   每一次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靠近,触碰,无数次自然而然跨过界线的话语和行动。原来不是他做得不好学得不像,而是他真的越来越像,在所有人的眼中,在李云济的心中。   李云济爱他的弟弟。不......应该说,李云济爱李梦真。   起伏的锐疼奇异地从太阳穴周退去了。游跃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模糊不清的情感,重视,偏爱和独一无二的温柔,都是给李梦真的。   原来他做得这么好。   原来他已经学得这么像了。   游跃如一座石像坐在椅子上。他太在乎谢浪了,为了谢浪而违背了李云济的指令。这是游跃才会有的行为,而李梦真是不会这样做的。   所以李云济才那么生气。在他的身上出现了一个不像李梦真的漏洞,一个没有满足李云济愿望的错误。   这段感情极度的隐秘、不伦和违背常理,但游跃在发现它的那一刻,竟空前的冷静。   他该如何修正错误,让一切恢复正轨?   李云济每月会定期带李君桐出门体检和测试。自李君桐被接进家门不久,李家医院在赤波湾旁设立一个独立的区域,作为儿童康复教育中心进行运转,如今已然是国际有名的儿童康复教育机构。   李君桐会定期在中心待几天,然后回家。李云济过来接他,依旧接回夏园。   车里父子俩对话,李云济问:“桐桐手里的袋子装的是什么?”   李君桐从袋子里拿出一幅木版画给李云济看。这是他绘画课上老师交待的作业,主题是《我的朋友》,李君桐画了一个大一点的人,牵着一个小一点的人。   李云济:“这是谁?”   李君桐:“游跃和我。”   “怎么不把爸爸也画上去?”   李君桐答:“爸爸不是我的朋友,是爸爸。”   “游跃也不是你的朋友,是小叔。”   李君桐一副不想和他爸胡搅蛮缠的镇定表情,李云济把画交回去:“那你现在想去见游跃吗?”   李君桐嗯一声,把画收起来,袋子抱在怀里。李云济没再说话,待车驶入夏园,停在副宅门外,李云济走下车与李君桐一起进了家门。   李君桐拎着袋子上楼去找游跃,李云济跟随儿子身后。李君桐到游跃卧室门口敲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传来游跃有些惊讶的声音:“桐桐,你一个人吗?”   游跃的身影出现在房间门口,他蹲下来抱抱李君桐,李君桐也有样学样搂住他的脖子。游跃这才看到不远处的李云济,他看起来有些慌乱,张开嘴的模样应该是想叫他哥哥,但李君桐从他怀里出来,把袋子给他:“给你。”   “什、什么?谢谢桐桐......”   李云济转身离开。他应该去书房处理一些工作,但他忽然没了心情,便上楼去了影音房。影音房的隔音效果上佳,是个安静休息的好去处。   他开了瓶酒,随手点开一部电影,扯开领口半躺下闭目养神。手机响起,李云济看是赵森的,接了电话。   赵森在电话那头说:“老板,对您和季先生的财产清查已经全部完成了,离婚协议书和证明材料我也全部准备好了。”   李云济没有睁眼:“嗯。”   “可现在季先生把自己关在家里,完全不出门见人......”   “别让他出事就行。也不用担心他会突然消失,我已经让保安公司的人随时随地跟着他。”   赵森在电话里欲言又止:“老板,我看季先生的情绪不太稳定......”   李云济漫不经心道:“我也没有高兴到哪去吧。”   赵森边闭口不再提季若亭,而是提起另一件事:“我与李清平先生也见了一面,李先生承认了当年是白夫人找了他,然后他去找了海杉和邱复,让他们为您的弟弟高中联考的事帮忙。”   “李清平和我的母亲参与了多少?”   “他们都没有参与到具体的运作,听李清平先生说,是邱复当初拍胸脯给他打包票,说交给他一定全都办好,当时海杉也在一旁点头答应,所以......”   “知道了。”   “老板。”赵森在电话里有些尴尬开口,“李清平先生说想回家看看。”   李云济靠在沙发上,淡淡答:“不行,家里人可以去看他,他不许出疗养院大门一步。”   他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手机扔到一边,拿过酒饮下一口。窗帘半遮的影音房隔绝噪音和过度浮躁的光线,在电影柔缓的人声与伴奏中,李云济闭着双眼,眼前却浮现起那双温润漂亮的眼睛,含着警惕和无所适从,永远没有多余的语言。   他竟从那双少年的眼中体会到神秘。越来越多的回忆正在塑造着游跃在他眼中、在所有人眼中的形象,当足够的特征完整地构造出游跃的人格模样,不知何时,他已经与李梦真的容貌相去甚远了。   没有谁能抓住一个心无杂念的人。他们不为诱惑所动,一心只为实现唯一的愿望。难怪令他感到棘手,反常地屡屡失去耐心。   李云济喝了些酒,枕在沙发上小睡,他睡得不深,断断续续的梦境里总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如无法触及的水波晃荡。他听到细微的响动,这微不可察的细响一下摇碎了那双眼睛,李云济睁眼醒过来。   游跃正在小心地收起小桌上的酒瓶,他听到动静转过身,与李云济的视线对个正着。   “我担心酒瓶倒了,就想把它收起来。”游跃说。   李云济支起上身。游跃半跪在沙发边清理桌面,居高临下看他的脸时,那双眼睛就被睫毛挡住,看不见全貌了。   “你上来做什么?”李云济开口,嗓音里的沙哑还未褪去。   游跃没有抬头,低声答:“桐桐睡着了,我上来看看。”   游跃平日很少出门,但为了训练仪态,他每天都规矩地穿着整齐的衬衫和长裤。修身的薄薄衣裤贴合起伏的线条,一览无余勾勒少年劲瘦的身段,电子的彩光落在他的脸庞,与昏暗交界出朦胧的错位感。   游跃注意到李云济盯着自己的脸,胸腔里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但他冷静地半跪在李云济面前,目光上移,正正与李云济对视。   “哥哥。”他轻声开口。   李云济没有说话。   “哥哥别生我的气了好吗。”游跃轻轻覆上李云济的手背,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目光紧紧放在李云济的脸上,观察他的神情变化。冷度适宜的房间里,他的身体却因过度紧绷而发热。   李云济开口,“你很在意我对你的态度吗?”   “当然,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我非常在意......非常在意你。”   游跃直起腰,一手撑在沙发上,拉近与李云济的距离。他们只隔一掌的距离,彼此呼吸相闻。游跃的耳畔快被自己的心跳淹没,但他没有第二项选择。   “哥哥,”游跃轻声说,“我们可以更亲近一点吗?”   梦里那双温润光泽的眼睛此时此刻就在他的面前,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其中的情感,令它们看上去充满隐秘的暧昧。   他闻到游跃身上清爽好闻的淡香,他应该给出更多合理的反应,但这一刻他看着游跃的眼睛,只是问:“你想怎么更亲近?”   他没有拒绝。   游跃心想。原来季若亭说得真的没错。   拒绝了更多暴风般的思考和惧怕犹疑,游跃的膝盖压上沙发。沙发下陷发出嘎吱一声,游跃跨坐到李云济的身上,当两具身体贴合,热度传递上升。   游跃抬起双臂轻轻放在男人的肩上,细细颤抖的唇暴露了他的极度紧张:“怎么样都可以......哥哥,我都听你的。”   灼热气息交错之间,游跃感觉到自己被很硬的东西顶住,他还生涩懵懂地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腰就被一只手握住了。他腰身一颤,整个人就滑到李云济的腿上,被托住的身体从起到落,而后失去重心倒进沙发里。   李云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一只手仍握住他的腰,手心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衬衫衣料,灼烫了游跃的皮肤。太阳已落下地平线,电影进入暗无光亮的情节,蒙蒙闪烁的黑暗里,只剩李云济微哑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说怎么样都可以,是吗?” 第51章   游跃已不知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自己是如何度过的。   李云济的手指抵开他的牙关,男人的手指修长有力,刺激得游跃忍不住咬了李云济的指根。李云济抽回手,游跃呛咳红了脸。黑色长裤褪到膝盖,李云济拨开大腿环上扣住衬衫下摆的皮带扣,提起游跃的一边膝盖,手指压进来的时候,游跃倒抽一口气。   游跃被揉得不住喘息,细密的水声里,他听到李云济低声开口:“你还记得我是有妻子的吗?”   游跃的手死死抓住沙发布,他强迫自己压下异物进入的不适和心悸,闭上眼竭力平静地回答:“......你爱的不是你的妻子,是我。”   李云济都有些惊奇了:“什么?”   他按到很深的地方,游跃捂住自己的嘴,发出颤抖的唔鸣。少年隐忍的呻吟像一味药灌进李云济的咽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沉寂的欲望为什么突然苏醒得这么猛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手指已经用力到快弄哭了游跃。   游跃蜷缩在沙发上请求:“轻点,好痛。”   他吸咬得太紧了,李云济必须拓开青涩的入口才能进入。他扯下衬衫,壮实的后背已有些许汗,他把躲进沙发角落的游跃拖回来,握住紧紧扣在大腿上的腿环,用来固定衬衫下摆的金属带扣陷进掌心。   “你是故意这样穿的吗?”   “什、什么?”   他太青涩了,身体收缩到难以打开,疼痛则令他更加紧绷。李云济失去耐心,提起一旁的酒瓶喝下一口酒,俯身掐过游跃的下巴吻下去。   苦涩的酒被强行渡进咽喉,游跃深呼吸仰起下巴,酒液溢出唇角,从脖颈滑下。男人的唇很热,是不曾想象过的柔软炽热,游跃被酒呛到涨红脸咳嗽,李云济扣住他的后脑勺,两人的唇舌很快缠住,影音房里响起缠绵亲吻与喘息交错的声响。游跃被吻得晕头转向,在这充满掌控和压制的深吻里,受到侵入的痛感被短暂抽离,少年初经人事的身体被不留余地地引导和控制,游跃无法可选,只能在男人给予的节奏里随波起伏逐流。   “呜、呜......唔唔!”游跃的腰霍地弹起,他满头大汗地偏过头想推开李云济,一双手却按在李云济坚实的胸腹上,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这里吗?”男人低声在他耳边开口。手指抵住这被初次开发出来的点用力按压,游跃被压住膝盖无法挣脱,生理性眼泪顷刻间飞溢出来:“不不、啊!轻点......轻点!”   汗打湿了薄薄的白衬衫,游跃无处可逃,只能用手臂挡住脸,咬住自己的衬衫袖子竭力忍下呜咽。但李云济拉开了他的手腕,低头很重地吻他,唇舌反复碾出缠绵的水响,游跃喘不上气,胸腔仿佛快被烧干,男人的手指进得越发深,每一次都顶进不同的角度,游跃的腰抖得不像话,李云济放开他的时候,他已经快晕了过去。   他第一次弄脏了衬衫。李云济终于放下游跃的腿,他解开游跃狼藉半湿的衬衫,少年的身体白皙劲瘦,起伏的胸膛上盈着点点细密的汗珠,乳首浅淡,莹润而漂亮。   他不应该被一副单薄瘦削的少年身体吸引,它还没有成长到最具力量与诱惑的时候。但事实上李云济甚至清晰地感受到兴奋的青筋缠绕攀爬,强烈的充血几乎令他痛了。   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感受。高昂的生理欲望正在控制他的大脑,而他竟完全不感到反感。他任自己掐过那把充满韧劲的腰,缓慢、充满占有欲望地吻身下的游跃。湿热的唇舌相抵纠缠之间,一种奇异的心悸如同电流在周身闪烁迸发,搏动的心跳透过双唇传递共鸣,当浑身的血液在血管中冲击加热,连沉寂的骨骼与细胞都在叫嚣放纵和愉悦。   李云济握住游跃的手腕,炽热的手心紧紧贴在脉搏的位置。他拉过游跃的手按在自己腹下西裤鼓起的位置,沉沉气息贴着游跃的耳畔落下:“你来脱。”   游跃从缺氧的晕眩中喘息着回过神,男人扣住他的手像一道枷锁栓住他的所有行动,他的身体里仍残留酸胀感,腿还微微颤抖。他移开视线,从男人健壮微湿的胸口到肌肉分明的小腹,往下到黑色的裤腰,他的手指被按在坚硬的金属腰扣上,他的力气虚软,羞耻地打开腰扣,拉下拉链。   “用手摸。”李云济哑声开口。   游跃闭上眼,泪还残留在他绯红的眼角,酒精与羞耻热红了他的脸。李云济盯着他的眼睛,又低头吻他的眼睛,发烫的脸颊,吻他的唇。游跃被吻得糊涂,行为听从李云济的指示,手笨拙地探进裤腰,可他马上又吓得缩回了手。   李云济不耐扯住他的手腕:“握好。”   游跃被惩罚性地咬了一下唇,疼得不敢说话。他快被逼迫哭了,无措地小声讷讷:“我该怎么做?”   李云济低头含住游跃被咬疼的嘴唇,大手拢住他的手指,挺腰开始抽送。挤过那双手心的感觉美妙无比,游跃的手因频繁看书写字和练习大提琴而生茧,李云济被这样一双手紧紧包着,沉睡的快感如爆炸般苏醒喷涌,男人用力掐紧游跃的腰,精液一瞬喷脏了游跃的身体。   火热突起的青筋仍在游跃的手心里鼓动,游跃的衬衫一塌糊涂,他不敢看李云济,李云济却低喘着来吻他,唇湿热无比。   吻太深情太温柔,游跃心头剧跳,忍不住偏开脸:“......别亲了。”   李云济微微停下,声音低哑:“不喜欢?”   游跃心口小跳一下,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表现出了抗拒的意图,他回过脸,轻轻地亲了一下李云济的下巴:“......喜欢。”   话音落下,他被一下托抱起来,跨在男人身上。李云济靠在沙发上,长腿垫住他的身体。男人有力的大手抚上他侧腰的红色胎记,手指滑过小腹。   “肚子痛不痛?”李云济轻吻游跃汗津津的胸口,抬起深黑的眼眸看向他。   游跃被他托抱在怀里,身体不知到底是紧绷还是放松,默默摇头。李云济低头含吻他的乳首,游跃喘一声弓起背,乳尖被含在唇舌里舔弄,热得快化了。含吻从胸口到锁骨,游移在白皙的皮肤之间,游跃控制不住心跳和喘息,视线都变得模糊晃荡起来。   别亲了,别再亲了。   “痛就告诉我。”李云济的吻落到他的小腹,温热的呼吸贴着身体起落,磁性的声音如同裹着蛊惑,“我会停下的。”   被顶开入口的时候游跃本能屏住了呼吸。饱胀的性器顶端撑进来,拖着粘腻的声响缓缓插入,游跃一下抓住李云济的手臂,双腿开始打颤。   李云济停下了。他把人放在沙发上,俯身吻他满是汗水的额头:“痛了?”   游跃差点眼前发黑晕过去。青涩的穴口极限地包住男人的阴茎,粗大的硬物卡住,被过于紧致的甬道推挤到无法前进一寸。   游跃不知何时满眼泪水,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无助地抱住李云济,埋进男人火热的颈窝里用皮肤的热度来安慰痛感,声音都在发抖:“不......不痛。”   李云济抽出来,抱着他亲吻低声安抚,一边握住他软下的性器揉捏。强烈的压迫感撤出后,游跃才渐渐放松,李云济的吻充满了让人沉溺和沦陷的温柔感,大手在他的身上缓慢而不容抗拒地点燃欲望,游跃不再哭了,李云济的怀抱和爱抚像一张无形柔软的网将他笼住,收起,消去所有的警惕和不安。他被玩弄得呻吟高潮,男人也射到他的身上,浓稠精液流到了他侧腰的胎记上。   游跃发泄出来,迷蒙攀住男人的手臂:“哥哥,你再进来吧。”   李云济掐了一把他的腿肉,游跃唔一声缩回腿。   “今天不行。”李云济的声音很低地在他耳旁响起,“说好不会让你痛的。”   意识沉浮之间,电影似乎已经结束了。黑暗的没有第三个人的房间,一切交融都如此令人疯狂地心悸和颤动。游跃陷在李云济充满热度和力量的怀抱里,他得到了李云济真正的注视和温柔以待,他们之间的界线终于被跨过了,这应当就是李云济所期待的结果——   由他来代替他的弟弟来爱他。   游跃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将大脑中痛苦的尖啸、质问和巨大分裂感统统抛入黑暗,不再多看一眼。 第52章   第二天游跃醒来时是在自己卧室的床上。   闹钟已是早上八点,他忙撑着酸软的身体去洗漱。游跃进了浴室一照镜子,发现自己的嘴唇有些红肿,睡衣下是一片被吻出的红痕,从脖子一直到下腹都有。   等到游跃下楼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他平时没这么磨蹭。他把衬衫一直扣到最上面,下摆一丝不苟地扣上大腿扣,面色还有些微红,阿梅过来和他说话,他都垂着眸不敢看人。   到了餐厅,李云济正坐在桌边看报。他见游跃进来,放下了手里的报纸。   “有咖啡喝吗?”李云济神色如常,平静地看着他。   游跃没有走近他,小声答“有”,然后去料理台前磨煮咖啡。李云济就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细碎的黑色发尾与严谨收拢的衬衫衣领之间露出一点白净的皮肤,在谁都注意不到的衣领边缘的位置,露出了一小片红痕。   李云济镇静地解开一颗衣领扣,调整了坐姿。早餐端上,游跃也煮好咖啡,端来一杯给李云济。李云济接过咖啡,两人手指一触,游跃顿一下,咖啡差点从杯子边缘洒出来。   “小心烫。”李云济接过咖啡,自然地放下。游跃全然没有他的镇定自若,只能僵硬地坐下,埋头吃自己的早餐。   一顿食不知味的早餐结束,李云济示意游跃坐着,不急上楼。   “李叔,让人把他的行李收拾一下,中午之前我带他走。”李云济对李叔说,然后转头对一脸震惊慌乱的游跃说:“带你换个地方住,怎么了?”   游跃这才回过神,忙让自己冷静:“怎、怎么突然要换地方?去哪里住?”   “我和市区里一所中学谈好了,每周下午学生放学后,他们的实验室可以借给你,老师过来教你。”李云济说,“学校离夏园太远,我在附近有一处公寓,之后你就住那里。”   游跃这才反应过来。   报考漓城医科大的考试中有做实验这一环节,而从未正经进过实验室的游跃之前几度担忧自己该如何是好,无论把理论和实验操作流程背得如何滚瓜烂熟,实操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想到李云济已经都为他办好了。游跃松了一口气,心中感激:“谢谢哥哥。”   李云济挑眉看他:“还这么客气?”   游跃红了脸,低头没有说话。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李云济从报纸下又抽出几张纸,一支笔,放在游跃面前。游跃一看,是医科大的特招申请表空表。   “现在重新写一份吧。之前写过的内容你应该都记得。”李云济对他说,“我看着你写。”   他知道原来那份申请表被撕毁的事情了?男人看上去平静自然,看着他的目光温和,既没有要问他事情原委的意思,也不催促他。   他会怎么对待季先生?游跃的脑子有些乱。又让季先生来与他道歉吗?那他需要向季先生道歉吗?昨晚他刻意引诱了季先生的丈夫,行不轨之举,季先生那么讨厌他,他又如何面对季先生呢?   可是,这既是一场没有爱的婚姻,也是一场没有爱的出轨。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飘渺的浮华,终有彻底破碎结束的那一天。   游跃看着眼前的申请表。   他只是想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想要的。   游跃拿起笔,从头开始,在姓名那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必须得到,仅此而已。   写完长长的申请表后,李云济亲手收起他的表,放进了包里。佣人们很快收拾好了游跃简单的行李,李君桐穿着睡衣站在副宅门口,看着大家把游跃的行李放上车。   “游跃去哪?”李君桐问。   李云济抱起儿子:“游跃要备考,爸爸给他换个地方住。”   “我也换。”   “怎么,你要备考小学部?”   “对。”   李云济笑起来。游跃走出来,李云济把李君桐放下,小孩望着游跃,游跃却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都不太敢直视小朋友的眼睛。   李云济:“桐桐每个周末都能见到游跃小叔,这样可以吗?”   李君桐没那么固执,本质是个没什么欲求的小孩,好脾气答:“可以。”   游跃站在楼梯下,对李君桐挥挥手:“桐桐,那我走了。”   李君桐也对他挥手。游跃坐上车,车离开夏园,驶向山下。   公寓在临飞鸿区另一片城区的繁华市中心,从贫穷的大釜区到远离人烟的夏园,在这之前游跃其实没有见过漓城真正的繁华之所。但当他跟着李云济坐上电梯,看着电梯外的高楼大厦,心中却少有惊叹激动之感。   随行人有条不紊地将行李搬进公寓,游跃问李云济:“今天下午原本和小植约了练琴,可以让小植来这里练吗?”   李云济低头看他一眼:“可以。”   又说:“你们关系不错。”   游跃秉持着谨慎少言的原则,点头嗯一声,转头提起琴去琴房了。等他和其他人一起收拾好琴房和自己的卧室再出来时,李云济已经离开了公寓。   布置好整个公寓后,李叔就带所有人离开了。李云济没有为这个房子配置佣人,只让人定期上门准备餐食和打扫清洁,此外最常来的就是游跃的家庭教师。   游跃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楼宇和绿树,独处的静谧和自由令他整个人自在许多,他躺倒在沙发上,呼出一口气。   这是昨晚那场“交易”过后,李云济给他的甜头吗?游跃望着客厅的墙顶,呆呆地想。   下午张钦植如约而至。公寓的一切都比夏园小,两个提琴往琴房里一放,空间竟然显得局促了一些。但游跃的心情还不错,甚至抽空去给他们两人泡了一壶咖啡。   “尝尝看。”游跃把热腾腾的咖啡递给张钦植,“我自己磨的,哥哥都说好喝。”   张钦植接过咖啡道谢,疑问:“他为什么让你从夏园搬出来?”   “哥哥帮我找了一所学校的实验室,我搬到学校附近来住,以后每天晚上可以自己去实验室练手。”   张钦植没说话了,低头喝一口咖啡。阳光明媚的午后,两人在琴房练琴,休息时就聊聊天。没有时而进来关照的佣人,不用一个人坐在长长的餐桌前面对一桌佳肴,更不会面对一个偌大的宅子差点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在哪。离开夏园住进市中心,让游跃生出一种终于回到人间的错觉。   太阳西沉时,琴房的门打开了。李云济按着门把手站在门外,此时张钦植正抓着游跃的手,费劲给他掰顺那几根不太灵活的手指。   两人同时转过头,张钦植放开了游跃的手。游跃下意识叫了声哥哥,李云济嗯一声,笑着看着他们两人。   “钦植晚上留下一起吃饭?”李云济问。   张钦植站起身,“不用了,我回家吃,谢谢。”   他弯腰收拾琴盒,游跃也站起来,跟着张钦植送到玄关门口,“小植,明天还来吗?”   张钦植换好鞋,看了一眼李云济。李云济抬手放在游跃肩上,依旧笑着:“小植自己还有学业安排,也没办法天天陪你练琴吧?”   游跃这才想起来,歉意地对张钦植道歉。李云济说:“我送钦植回去,你在家等我,晚上一起吃饭。”   李云济送张钦植下楼,车没有停进地下车库,就在路边。张钦植不太情愿,但碍于李云济主动提出,还是坐进了车里。   李云济亲自开车,路上自然地与张钦植闲谈:“令尊最近还是那么忙吗?”   张钦植坐在副驾驶,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嗯,很少回家。”   “看你和我家弟弟相处得这么融洽,大人们想必也都是放心的。”   张钦植放在腿上的双手握成拳,他拧眉道:“我和游跃是作为朋友在正常地相处,与家族强加的联姻没有关系。”   “当然,我很高兴游跃能拥有你这样的一位朋友。”李云济笑笑,随即自若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下午我外出办事时正好路过南清路中学,顺便进去看望了你的哥哥张耀通老师。”   张钦植猛然转头看向李云济。   李云济如同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道:“我有些个人私事想寻求你哥哥的帮助,但他似乎不太愿意见我。”   张钦植偏过头看向车窗外,声音绷紧了:“......他的性格原本就古怪,而且,他很久没回家了。”   “是吗?我倒是认为张老师性格正直,为人厚道。”李云济淡淡道:“当初听说张老师从圣文伦中学被下调到南清路中学,我很是吃了一惊。”   圣文伦中学是漓城最好的中学,而南清路中学则是除大釜区的学校以外几乎最差的学校之一了。张钦植的亲哥哥张耀通从前在圣文伦中学负责教学多年,为人低调,外界极少听到关于这位司长先生家的大儿子的传言,直到——   “我记得两年前小真参与过的那场高中联考,你的哥哥正是那场考试的纪律监察组组长。”   李云济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观察到张钦植的下巴抽动了一下。   “不到三十岁就坐到那个位置,未来可谓不可限量。”李云济温和道:“所以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那年联考结束后,张老师就突然去了一个三流学校?”   张钦植生硬回答:“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没有问过。”   “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   “我哥没有做坏事!”   李云济收起遗憾的表情。张钦植也意识到自己着急了,嘴抿成一条直线。   李云济轻描淡写地说,“联考的纪律监察组需要核对每一个考生信息,并在考试结束后再次审核确认每一张考卷与考生对应一致。”   张钦植抓住车把手:“我要下车。”   “其实我今天我根本没有见到你的哥哥。”李云济平静道:“他已经失踪三天了,学校到处找不到他。你们没有联系过他吗?”   车停刹在路边,张钦植一脸震惊地转过头。李云济从文档里抽出两张纸,两张薄薄的纸,轻飘飘地落在张钦植的手上。   那是游跃和李梦真当年的高中联考成绩单。   张钦植的呼吸都停了。两张分数不同的成绩单,名字不同,照片上的脸却那么相似。明明只是数字上的差距,却宛如天堂和地狱之间永远无法丈量的距离。   [你好。钦......钦植。]   第一次亲眼见到那张与李梦真相似的脸时,张钦植以为自己掉进了一场噩梦。真实的力量撕碎了幻想和粉饰,那一瞬间他用浑身力气制止了自己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小植,麻烦你陪我一起练琴了。]   [对不起,陪我练琴很耗费时间吧?]   [小植,谢谢你陪我!]   与李梦真不同的是,游跃几乎没有真正开心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地垂着眸,年少清亮的眼中含着一丝忧愁的郁色。而当有人走向他的时候,他又抬起头露出笑容。   一株竭尽全力在荣华富贵之地站稳生长的小草,连落下的眼泪都是静悄悄的。每当游跃轻声叫他“小植”,缠绕的噩梦就退减一分。   你还是在无光的夹缝里开始长大了。   这样的话,可以原谅我了吗?   可以原谅我们吗?   [爸!我做不了这种事......]   [你几岁了,还需要我来哄你吗?]   两年前漓城高中联考结束后的一个夏夜,张钦植听到从书房里传来哥哥和父亲的对话。他悄悄站在书房大门的门缝前,看到哥哥站立的背影,和书桌后父亲模糊的身影。   他听到哥哥激动的声音说,[怎么能对换两个孩子的成绩?就因为他们长得像?]   父亲说,[这是李家请你帮的忙,你帮不帮?]   [这孩子是大釜区的,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困难才考过线,李梦真想读好学校有那么多方法......]   张钦植听到朋友的名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这个就是最好的办法。]   [爸——]   [耀通,我知道你的脑筋有时候不变通,我让你坐上这个纪律监察组组长的位置,就是希望你成长。]   [......我做不到。]   [你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父亲冷漠的声音响起。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教出你这种儿子。]   阳光落满张府前院的青草地,张耀通拖着行李箱,独自穿过草地,走向大门。   张钦植从家里追出来,[哥哥!]   他跑到哥哥面前,兄弟两人面对面站在阳光下,阴影无声拖长。   [你从圣文伦中学辞职了?]   男人脸庞瘦削清逸,闻言努力挤出一个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是,我想换个工作环境,以后就不住家里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荒废学业,要继续好好念书。]   男人转过身,拖着行李箱走出大门。张钦植睁大眼睛瞪着哥哥离开的背影,泪光滑过他的双眼。   [你要逃走了吗?]张钦植忽然提高声音。   男人的背影一顿。然而渐渐的,那身影一点点塌下去,而后缓缓地继续一步步离开。   张钦植强忍住哭腔,对哥哥的背影发怒:[如果你逃走了,我绝对不会去看你的!]   哥哥走了,消失在了他的眼里,仿佛也从这个家里消失了。父亲如同没有这个儿子存在过,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哥哥,他沉默、瘦削、有些微微佝偻背的高个子的哥哥,在父亲面前总抬不起头的“没有上进心”的哥哥,只有站在三尺讲台上,才会生出光辉的哥哥。   无论他考试成绩好坏,都会给他买好吃的哥哥,带着一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从这个家逃走了。   “......别告诉他。”   李云济挑眉:“什么?”   张钦植苍白着脸,手死死攥成拳,向来冷淡高傲的声音里竟有一丝恳求:“这件事,请暂时不要告诉游跃。” 第53章   夜幕再次降临。李云济点一根烟,火星在深蓝天幕中亮起,像一颗坠落的彗星。   他靠在沙发上,手中的文件袋轻轻飞到桌上,滑到对面季若亭的面前。   季若亭穿一身睡袍。他很久没有出过门了,表面上自从那次撕破夫妻二人之间最后的和谐假象后李云济再没有管过他,但实际他的身边遍布盯防的眼线,他无处可去。   他瘦尖了下巴,眼下挂着淡淡的黑,仍姿态端正地坐在沙发上,勾唇冷笑:“这是什么,离婚诉讼书?”   “不急,我们一步一步来。”李云济一抖烟灰,淡淡的烟雾四散离去,男人声音沉厚镇定,“我查看了谢浪出事那天晚上住院楼周边的所有监控,你很聪明,知道从后门绕进消防通道上来,也作了伪装,但你还是被摄像头拍到了背影。”   季若亭漠然开口:“一个背影你也能指出来是我?”   李云济笑笑:“夫妻多年一场,你的外形我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   季若亭看着李云济,面色惨淡地沉默下去。李云济说:“你应该思考更缜密一些的方法才对,还是说你急着要给谢浪灭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因为他醒了,而且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好?”李云济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漫不经心问:“还是说他掌握什么关键证据,足以捶死那场车祸是你的策划?”   季若亭忽而笑起来。   “云济,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呢?”他温柔开口,目光却冷冷地注视李云济,里面再没有一丝爱意,唯有被彻底抛弃后的隐隐疯狂。“你一定已经掌握了很多信息吧?那么你为什么不亲手去掀开真相的幕布呢?”   “你只差一步了,走近它吧。”   季若亭状若痴癫,在深蓝的夜色帷幕中像一幅破碎的美人画像。   “李云济,你知道吗?当你掀开真相幕布的那一天,就是你失去一切的一天。”   深夜的公寓里一片昏暗寂静。游跃已经睡着了,他在空间较小的副卧安了家,桌上摞起书,床头一盏小夜灯,人埋在被子里微微呼吸起伏。微弱的月光落上他的鼻尖,一点润泽的白净。   他的房门打开了。男人高大的背影伫立在床边,黑影笼罩床头。接着一阵床被起伏摩挲的动静后,游跃在睡梦中被人从后抱住,吓得睁眼醒过来。   “好小的床。”男人低沉的声音里略带不耐,在他耳边响起。   游跃狂跳的心脏慢慢平息,小心问:“哥哥?”   李云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游跃的发间还有淡淡的沐浴清香,李云济闻到这股香,鼻尖靠近游跃白净的后颈轻蹭,唇落在温暖的皮肤上流连亲吻。怀里的人轻轻一颤,似是想挣动,他有所不满,手臂收得更紧。   吻从脖颈到耳朵,男人灼热的呼吸落满颈窝,引起阵阵颤栗。游跃已彻底清醒,心跳再次不可抑制地加快,他抓紧了被子,被李云济抱紧吻得面颊发热微微喘息,小声唤:“哥......”   他话音没落,整个人就被抱了起来。他吓得抽一口气,被子呼地落回床上,李云济把他从床里抱出来,走出副卧。   “是主卧太大,你不喜欢睡吗?”李云济问他。   游跃紧张地抱住他的脖子,“嗯,我喜欢......小一点的房间。”   穿过昏暗无光的走廊,李云济抱着游跃走进主卧。空荡荡没有摆设与装置的偌大房间,唯有月光与月色洒落中间的大床。李云济俯身把游跃放进柔软的床里,逗弄般轻吻他,“好,随你。但今晚得用大床。”   游跃还没听明白这话的含义,男人的大手已经抚进他的睡衣下摆,沿着窄削的腰线抚摸他的胎记。游跃痒得忍不住蜷起双腿,李云济吻住他的唇,他被迫仰起脸,在越来越深的湿吻里渐渐呼吸急促。   “哥哥,我......”游跃被灼热的手心抚摸得不住敏感颤抖,他请求地抵住李云济的肩,“我明天还要早起。”   男人高大健壮的身躯压在他的上方,气息占满了他的全身。李云济拉过他的手腕,哑声道:“嗯,那我怎么办?”   手心里的硬物触感鲜明霸道,游跃通红了脸说不出话,男人没有等他的回答,吻落在立起的乳尖上,游跃发出生涩的呜咽。   “别......”游跃慌乱得声音都不稳,他的乳尖快被李云济吮麻,下身被强行抚慰出快感,腰不住颤抖,“哥哥别舔那......”   李云济摸摸游跃的肚子:“肚子痛不痛?”   游跃已被折腾出一身薄汗,闻言茫然答:“不痛。”   李云济低头亲他的眼睛,声音低缓:“嗯,好乖。”   沾上润滑的手指缓缓顶进,随之挤入的是被掌心暖热的润滑,游跃不住喘息,直到男人修长的手指一直深入抵到了指根,他一下抓住李云济的手臂,手指攥出紧绷的白。   月光铺上游跃的身体,照亮凌乱睡衣下赤裸的白腰和大腿。随着李云济拓开他身体时动作的深浅进入和角度变化,游跃的呼吸和意识仿佛也被牢牢控制,他只能随着身体被反复入侵和玩弄的节奏喘息呻吟,满溢的粘液从湿热的穴里被手指挤出,水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像粘腻的潮浪声在游跃的耳朵里拍打回响,一遍遍冲击他的道德感和羞耻心。   “呜......呜——!”眼泪从游跃的眼中溢出,李云济的手指轻易找到他身体里的敏感点,不给他喘息机会地极尽玩弄与爱抚,游跃被高潮猛地推向顶点,挺立的性器抽缩着射在李云济手里,粘稠白液飞溅到男人的手背和手腕。   他脱力地喘气,湿漉漉的屁股还夹着李云济的手。李云济随手抽弄了几下,游跃刚高潮完快虚脱,求饶地扶住李云济的肩膀:“别弄,歇会儿吧。”   李云济笑了下,亲昵拍拍他汗湿的脸,低声道:“怎么还是这么紧?”   他给了游跃一点点休息的时间,然后再次开始为他扩张,他的动作更重,指根撞出肉响,游跃哆嗦着腿不住求饶,他置若罔闻,胯间性器硬到他的太阳穴持续突跳,那一腔柔软、流满润滑液的肉穴紧紧吸裹他的手指,随着进出起伏的动作被强硬地拓开、鼓胀,液体四散溅开,被撞出白色细沫。游跃一直呜咽,汗水从他的额角落下,他被插得受不了挺腰,月光照亮他腰上的红色胎记,红鲜明艳丽。   当李云济抽出湿润的手指,他仍衣装整齐,只起身解开腰带,金属扣撞出几声轻响。   他拉开游跃的腿,清冷的月光铺落下,游跃的背瘦白得像一条深海波光中的鱼,洁净得没有一丝瑕疵,李云济欣赏这幅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他握住游跃的腰,扶起性器慢慢挺进湿润柔软的穴口。   “醒着吗?”李云济哑声笑。   昏昏沉沉的游跃一个激灵睁大眼睛。他趴跪在床上,男人硬挺的阴茎正一寸寸插进他的身体,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胸腔一下下震鸣的声响一下鼓到他的耳膜,后穴被粗大阴茎插入的巨大压迫感令他眼前发黑,尖锐的耳鸣几乎刺破神经。   “啊......”游跃的双腿控制不住剧烈地发抖,他抓不住床单,承受不住的腰抽搐拱起,弯起一道极致脆弱美丽的弧度。   “别......”受到过度刺激而产生的眼泪模糊了游跃的眼睛,他语不成句,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都破碎,“不行,哥......”   汗珠从李云济的脸上砸落到他爆出青筋的手臂上。他还没有完全插入就受到重重阻力,抽缩的穴肉几乎在啃咬他,大脑的神经网络已经兴奋到报警,他猛一下掌住游跃的臀肉,深深出气。   “别怕,放轻松。”他的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我们慢慢来。”   他扣紧游跃无力的身体,慢慢摆腰抽出,在只留阴茎顶部卡在穴口的时候再插进。每一次随着他插入的挺腰,游跃都浑身颤抖地弓腰蜷缩,发出哭泣的哀叫。   游跃已经达到承受的极限,他从没哭得这么可怜,“我不行......真的......啊!”   他几乎快被劈开了。浑身的血直冲他的耳膜,他一下看得清眼前的床,一下看不清,李云济的手好烫,像铁锁一样禁锢着他让他逃跑不得,每当被插进身体,他都像死过了一回。   李云济俯身抱住他,吻他的脖颈,耳朵,脸颊上滑落的汗和泪水,脊背贴上胸口,两条心跳的声线便重合在了一起。   “我已经尽力在忍耐了。”李云济的声音哑得像一把粗粝的沙,他的身体像一块在沙漠中暴晒的石头,坚硬有力,烫得游跃要融化。他发泄似地咬游跃的耳朵,落嘴又只留下浅浅的牙印,“游跃,为什么会这样?”   游跃已经听不清李云济的声音。李云济一手横在他胸前箍住他,抽送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有更多润滑液落在他的股间,随着后穴里越来越湿润,液体越来越多,阻力不断减小,粗硬的阴茎每次进都推进一点,每一次都插进更深的地方。   游跃不知道自己发出了什么样的声音,他几次快晕过去,又被强烈压迫的异物感顶得回神剧喘,他的哭声被撞碎在咽喉里,李云济一手提着他,像操弄一个动弹不得的娃娃在操弄他。   “啊、啊!呜......”   “停......哥、哥!我......啊!”   无数条青筋蔓延到紧绷的下腹,李云济掐着游跃的腰连根插进最深的地方,硕大囊袋狠狠撞上游跃的屁股,被打成沫的粘液从两人交合的地方流下,游跃的脸埋在床里发不出声音,垂在腿间的性器往下滴落水液,拉出细细的丝线。   李云济的胸口沉沉起伏着,他卡住游跃的膝盖把人翻过来,差点窒息的游跃满脸泪痕瘫在床上,只这头一次的做爱就几乎把他干坏了。   李云济抬手握住游跃被撞得通红的腿根,指腹抵着腿根处下陷的部位缓缓按下抚摸。那位置太敏感,还在哭着喘息的游跃被按得挺腰微微抽搐,刚刚才被操红了的后穴把还插在里面的阴茎咬得更紧,“别碰了,求求你。”   游跃的眼前如有飞星,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云济架起腿,两条有力的手臂托起他后腰,接着李云济很重地撞进来,游跃张嘴发不出声音,下一刻交合碰撞发出的肉响和水声再次高频响起,李云济从正面操他,他连腰都落不到床上。   “哈啊......呜、呜......哥......”游跃被顶得颠簸起伏汗水飞落,粗长的异物插进身体的感觉太强烈了,东西好像直直顶进了他的胃里,令他的咽喉都产生窒息和堵塞的感觉。大力的撞击令食管里的液体无法咽下,游跃痛苦呛咳出声,他张嘴说不出话,好在李云济停了下来,把他放在了床上。   “肚子痛吗?”李云济哑声问。   游跃说不出话,缺氧一般的晕,他酸痛发抖的腰终于落在实地,李云济仍深深地埋在他身体里,倾身过来压住他的手腕,低喘着吻他的唇。   “痛不痛?”李云济又问一遍。   游跃被吻得喘息不止,迷糊答不痛。他的脑子转不过来,没有去想今晚李云济为什么总是问他肚子痛不痛。   “好热。”李云济的呼吸很重,热汗的健壮身体像燃着火,蒸腾两人亲密无间的身体。凌乱的被枕里,李云济安抚地吻游跃,按住游跃手腕时温柔抚摸他细细的脉搏上皮肤,“我太热了,没有控制好力气,抱歉。”   他这样说着,胯压住游跃的屁股,阴茎挤开股缝,深深插进不能再深的地方。游跃崩溃地抻紧脖子,被压向两边的腿哆哆嗦嗦抽搐,夹住李云济精壮的腰。   “别......太深。”游跃的声音也哑了,李云济吻他的唇,他躲不开,只能含糊地求,“唔......出去......”   男人起身解开衬衫脱到一边,分开他的膝盖抽出阴茎,再连根从上往下撞进。游跃被猛地挤出一口气,床发出震动的声响,接着李云济再次抽出、插入,如此密集地反复,穴口被撑到极致,每一次抽插都溅出液体,游跃发不出声音地哭喘,他抵住自己被折叠到发麻酸胀的大腿,每次李云济压下来,他都感觉自己被撞散了浑身的骨头。   “好,不哭了。”李云济抚摸游跃的泪水和汗,身下有力的撞击不停,声音却是沙哑的温柔,“你做得很好,我们马上就结束好吗?”   游跃被狠狠撞到敏感点,含着哭腔惊叫出声。李云济不再顶他最深最可怕的地方了,他被毫不留情地反复冲击内壁深处最敏感的那一点,只是几下的功夫游跃就像被强行扯断了电线的娃娃,意识被甩出了身体,哭喘戛然而止。   李云济被过度高潮收缩的内壁咬射,精液冲动地全部喷洒出来,他差点把游跃的腿攥青,喷涌的精液混着润滑液涨满了游跃糟糕的后穴。他射到下腹发麻,阴茎却仍被蠕动的肉套紧紧抓住,他的身体仍如同在燃烧,他掐过游跃的下巴,游跃已精疲力竭,几乎半晕厥过去。   李云济忽然发出自嘲一般的低笑。他像被下了什么烈性的药,慢慢抽出来的时候,混合的粘液从红软的穴里涌出,一股股流了很久。   他轻轻弹一下游跃的脸:“游跃?”   游跃的脸上湿透了,他的呼吸很弱,听到声音迟钝地掀开眼帘,露出一双湿润可怜的眼珠,也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嗯”一声答他。   这一声含糊得像小猫,李云济低头吻他,邪火再次从体内燃起,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这欲望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就是烧不尽,扑不灭。   接下来的一整夜,他们断断续续又做了几次,没人去数,也没人分清。衣服被全部丢到一边,两具完全赤裸的身体贴在一起,在黑暗的月色里尽兴律动。少年的白皙柔软和男人修长壮实的身躯无时无刻不交缠在一起,床成为一个颠簸的小船,夜色成为他们的波涛,呻吟,低语,无力的哭泣和喘息都是浪声,消散于夜的巨大海面。 第54章   游跃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在精疲力竭中彻底晕了过去。夜里他几次昏睡后又被弄醒,李云济已经完全找到了他的敏感点,也知道如何玩弄他,他总是在被侵入的痛和酸胀中被迫清醒,然后被亲吻着送上高潮,直到身体只剩颤抖。   他好像做了很多混乱的梦,因为醒醒睡睡而头痛不已,睡不安稳。等到他再次醒来,已有阳光照入房间,而李云济正坐在床边,把他抱在怀里低头看他。   一根吸管抵在他唇边,他听到男人说:“喝点果汁。”   游跃的唇红肿发疼,嘴角还有点磨破了皮。他像一个脑袋和身体断开了连接的小机器人,脖子以下都不是自己的,只是一个散架后又被强行安在了一起的一堆废铁。他的头很疼,闻言慢半拍张开嘴,含住吸管喝果汁。   甜甜温热的液体入喉,游跃才好过一点,喉咙虽疼得像刮刀子,但不再干得冒烟,身体部件好像也被糖分稍微连接起来了。他喝下大半杯果汁,李云济把杯子拿走放到一边,又拿什么东西在他的额头上“滴”了一下。   李云济看眼温度计上的数字:“发烧了。”   游跃屁股太疼,不想这样一直坐着:“我想躺下。”   李云济把他放进床里盖好被子,摸摸他的额头,“我去给你拿早餐。”   游跃一沾枕头就又开始睡觉了。李云济没让他真睡,端着早餐进来又把人抱起来,游跃哪都疼,歪在李云济怀里浑身都抗拒,“让我睡会儿吧。”   “吃了早餐再睡。”李云济哄他,“让阿姨煮的小馄饨,你不是爱吃吗?”   游跃闻到馄饨汤的小虾米香味,这才后知后觉地体会到自己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胃都在严重抗议。他发觉自己的姿势非常不得体,忙要从李云济怀里出来,但紧接着他被扶着坐好,后背塞进一个厚实的靠枕。李云济端过碗,舀起一颗小馄饨吹吹,送到他嘴边。   游跃下意识退开一点,伸手想去接:“我,我自己吃。”   李云济说:“烫。你别乱动。”   馄饨还冒着热气,游跃实在饿得肚子咕咕叫,闻着馄饨的香味,他一时没精力多想,忍不住张嘴吃了。   小馄饨皮薄馅嫩,一个个煮得鲜香软滑,游跃就着李云济一口一口地喂,专注地吃完了一整碗,把汤也喝光了。   李云济:“还想吃什么?”   游跃吃饱喝足回过神,讷讷地抱着被子:“饱了。”   李云济端起碗筷,起身离开房间。游跃刚费劲从床脚捞回自己的衣服,李云济又进来了。   李云济一眼看穿他的意图,说,“上午就好好休息,不要再看书了。”   游跃:“噢,那我回自己房里睡。”   他要下床,李云济却过来弯腰把他抱起,离开主卧往副卧去。游跃趴在男人肩上,低头看到自己睡衣下遮挡的手腕还残余红痕。李云济的身上总有股淡雅好闻的味道,这股淡香昨晚缠绕了他一整夜,从清冷到滚热。   他的目的是不是已经达到了?游跃想。因为他找到了李云济的欲望症结,满足了李云济想要的,所以李云济也回馈他以相应的报酬,比如真正的温柔和耐心。   他会答应自己更多的要求吗?会给自己更好的东西吗?   游跃被李云济抱进副卧,放到柔软的床上。游跃扶着李云济的手臂,抬头望着他:“哥哥。”   李云济顺势吻了吻他的额头:“嗯?”   “我的申请......”   “放心,信已经让人写好了。”李云济失笑:“怎么整天都只想这些事情?”   游跃“哦”一声,又问:“我今天可以去医院看谢浪吗?”   李云济不经意扫一眼游跃衣领里隐隐的红痕,耐心道:“我建议你今天在家休息,明天再去。”   游跃没有放弃,坚持问:“那我以后可以自己给司机打电话,让司机送我去医院吗?哥哥,我知道你很忙,我不想总是用这种小事麻烦你。”   李云济看着游跃,游跃被两人之间的沉默弄得坐立不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李云济说:“可以。”   接着李云济捏了捏他的下巴:“而且我没说过麻烦。”   李云济说出口的话都会兑现。游跃在家休息一天,第二天他就开车把游跃送去医院,并嘱咐自己晚些时候会过来接他。   随后李云济驱车离开医院,前往赤波湾新渡区。老人家自入暑后一直精神不济,前阵子住了几天医院,人住得不快活,又搬回来在家休养。李云济得空就来看望奶奶,总是坐一会儿就走了。   “你总是来做什么呢?”   吴商记靠在垫子上耷着眼皮休息,手边放一个老式收音机,人日渐瘦了,只有说话时仍旧平静淡然:“浪费你的时间,你与我也不谈心。”   李云济笑笑:“不浪费时间。您要是愿意谈心,我乐意至极。”   “我已经把我的所有都教给你了,你如今不需要我再教你什么。”吴商记说,“我自认年轻时已经发挥所有价值,现在整日躺在床上也没什么遗憾。”   “别人家的老人都喜欢子孙绕膝,您却嫌我们吵闹。”   吴商记笑:“儿孙自有儿孙福。”   家里人都告诉吴商记她的大儿子李清平生了病,去疗养院休养了。老人也不多问,有时候像年纪大了犯迷糊,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   “奶奶,我也想问您一件事。”李云济镇定开口:“当年小真高中联考的事,您知情吗?”   好一阵老人没有言语。沉默的分秒越长,答案的痕迹越明晰。   “这件事情里,我只在意您的看法。”李云济沉声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您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吴商记温和笑笑:“你是在质问我吗?”   “这些时日我越来越发现,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这个家,还有我身边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些人。”   “因为你从来都不仔细看他们。”吴商记垂下眼眸,缓缓道:“云济,你身在高处,从不低头去看走在你身后的人。你永远在为这个家前行,你守在门外,却看不清门内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李云济没有说话。吴商记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摇了摇头:“云济,你多么像年轻时的我。我也是直到行将就木时才知道反思自己,是否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让我失去了我的两个儿子,害小拙失去了他的弟弟,又害小真走上那样的道路?”   真实如同一根呼之欲出的丝穿过李云济的大脑。李云济喃喃:“奶奶?”   “人都会犯错,但不是每一次犯错的结果都容易让人承受。”老人的声音愈低,只是这样坐着与晚辈说说话,就让她老化的身躯感到疲惫。   “从前我告诉自己必须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就是方向。可如今我甚至无法面对亲人犯下的错误。云济,我竟然真的老了,我必须认清许多事情我都已经做不到了。”   李云济握住老人孱弱的手,低声道:“交给我,奶奶。”   “可往后谁陪在你身边呢?”吴商记似乎也知道自己问出了一个无解的问题,她松开李云济的手。“你我都是一类人,都有一样的视野盲点,到时若是你也遇到与我一般的困境,谁来帮你呢?”   这场对话无疾而终。老人年纪大了,又受病痛折磨,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对家族未来的忧虑时刻缠绕着她,无论她看到多少、知道多少,都已经超出了她的解决范围,她只能将一切交给她唯一信任的亲孙,即使这一切都如同重蹈覆辙。   “过段时间,也带那孩子来。”吴商记闭上眼睛,低声缓缓道。   “我想再见见他。”   李云济将游跃从医院接回家,游跃回家后依旧习惯性地泡一壶咖啡,给他送来一杯,再自己回房间念书。李云济独自待在书房,刚端起咖啡,电脑就显示邮件提醒。   赵森的消息随之而来:[老板,视频找到了,已发邮箱。]   李云济点开邮件,下载赵森发来的视频文件。但在点开视频前,他还是微妙地做了一下心理准备。   自从从李拙那里看到那段邱复和一个高度相似游跃的少年的无声视频后,李云济通过一些手段获得经手邱复遗物的权利,让赵森去找这段视频的原版。   奈何邱复手里相关的影像资料太多,翻查视频一事又不可借外人之手,赵森查了数天,查得食欲大减精神烦躁,总算把这段原版视频大海捞针翻了出来。   李云济点开视频。   视频的高度恰好卡在邱复的肩膀下,游跃的脖子以下。视频里邱复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和善笑意响起:“当然,小游你放心,我是这个联考的负责人,一定能帮你查到成绩。”   “老师,您刚才说要回宾馆和其他老师一起讨论一下这件事,其他老师什么时候来?”   “不着急,小游,你先来坐,来这里。”   “老师,我就站在这里等就好......”   “其他老师要过一会儿才来,我们再聊聊你考试的事情怎么样?你是不是说,你觉得你的考试成绩和你的估分相差大,所以才申请复查的?”   “是的。”   “你过来,小游,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   “老师......老师?!放、放开我!”   “别乱动!是你自己送上门的,给我乖乖的!”   “别碰我......救命——唔!”   ......   最终拼命反抗的游跃被暴怒的男人甩出镜头画面,发出沉重的碰撞声。男人喘着粗气从床上起来朝游跃的方向走去,镜头里只剩一张床。   “他妈的简直找死,还敢咬我——你!你给我站住!”   随着男人的怒喝与房间大门猛地打开撞在墙上的声音混乱响起,十几秒后男人扑到镜头前抓起摄像头,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操竟然还能跑”,随后镜头一黑,摄像头被彻底关闭。   李云济看完了视频。手里的烟燃尽,他合上电脑,又点燃一根。   他静静坐了十五分钟,抽完两根烟,把咖啡喝尽,杯子当啷一声放在桌上。他强行撇去了情绪的影响,进行逻辑思考:游跃知道自己被替换了考试成绩吗?从这段视频看来,他只是通过考试后的估分认为自己的成绩不如预计的理想,所以朝当时的圣文伦中学的负责人邱复提出了成绩复查的要求。至于他为什么会找到邱复,李云济认为更大可能是邱复主动出现在了游跃的面前,不仅是为了确认替换成绩的结果已经达到,也是为了满足邱复个人那上不了台面的“爱好”,也正如视频中发生的一切那样。   游跃有可能见过李梦真吗?李云济闭了闭眼,一秒就否认了这个想法。但凡游跃在两年前见过或是听说过李梦真,他在来到李家后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一个小孩子的演技不可能有那么好。   李云济靠进座椅里,盯着眼前空空的咖啡杯。   那么,游跃可能把对考试成绩的猜疑、以及被邱复欺凌过的经历告诉他关系最亲近的哥哥谢浪吗?   如果此事属实,谢浪会作出什么反应?   谢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出生贫困区福利院,从小勤工俭学,靠自己的努力考入一所还不错的大学,成绩优秀,首先绝对是个头脑不笨的人。他会主动调查成绩的蹊跷吗?如果他调查了,那么他会知道小真的存在,既然如此,慈善夜那天晚上他究竟和小真交谈了什么,两人又如何登上同一辆车?   不知何时,李云济已经来到游跃的卧室门前。他敲了一下门,门里传来游跃的声音,请进。   李云济打开门,看到游跃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书和演算纸,他正望着自己,目光清澈:“哥哥?”   如果他就在此时此刻询问游跃是否把事情告诉了谢浪,告诉游跃他当年的考试成绩的确被换掉,还是被他所替代的小真换掉,他会是什么反应?他还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坐在这里,每一次看见自己都唤一声哥哥吗?   他还会留下吗?李云济的心中甚至出现他认为荒谬的、并不应该出现的想法:他会从此恨他们吗?   游跃问:“哥哥,有什么事吗?”   李云济走过去,他看见游跃在书上写下的笔记,演算纸上的草稿,字迹工整清秀,一如他本人。在这个阳光正好的午后,不在幽深空旷的夏园,而是共处于更有烟火气息的公寓之中,窗外是层层的高楼与遥远的大海,楼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他竟不想打破这样的平静。   李云济摸摸游跃的脑袋,面色如常问,“晚上想吃什么?”   “我吃什么都可以。”   “让阿姨给你炖点汤,你喜欢的猪骨汤怎么样?”   “好,谢谢哥哥。”   一个十几岁的无依无靠的少年,为了考上理想中的学校努力读书,在考试成绩公布后发现成绩与自己估算得有所差别,他应当是鼓起勇气去找到学校的老师表达了自己希望复查分数的请求,然而学校的老师是早就被邱复打点好的,所以邱复主动找到了他,以可以帮助他为由将他引到酒店,再对他下手。   本该进入圣文伦中学就读的游跃最后仍没能改变人生的轨迹,进入了一个三流学校读书。如果没有那场车祸让他们遇见,游跃的人生还能改变吗?   可如果不是他们李家,游跃的人生也本不该如此。他会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得更好,在与他们完全平行的另一条线上平稳行走,过他自己得来的人生。   “哥哥。”游跃的声音唤回李云济的思绪。李云济抬起眸,看到游跃已经放下笔,转身专注地看着他。   “发生什么事了吗?”游跃问。   李云济笑了笑。   “什么都没有。”他这样说着,起身从游跃身边离开,走出了房间。   他应该隐瞒真相,还是尽力补偿游跃?   他应该怎样做,游跃才不会恨自己、恨这个家的所有人? 第55章   老旧的社区街道,一个清瘦的男人穿着普通,独自提着一袋刚买的新鲜菜从菜市场出来。穿行过狭窄道路拥挤的人群和车流,他回到自己居住的低矮楼房前。   男人停住了脚步。   张钦植穿一身黑色运动外套和长裤,戴一顶鸭舌帽,站在居民楼的入口处阴影里。他不知等了多久,看见男人的时候,皱着的眉头更深。   “哥。”张钦植低低唤了声。   男人走上前,面色瘦而憔悴,看见张钦植时却是笑着的,开口声音温和:“还以为你不愿意叫我哥了。外面热,上去吧。”   张耀通如今的家又老有小,客厅背光阴暗,除了简陋的家具,满屋子都是书。张钦植跟着他踏进屋里的时候,内心一时涌上难以忍受的感觉。   他的哥哥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窗外阳光热烈,张耀通打开客厅的灯,弯腰从沙发上清出一块地方给他弟弟坐,又要去给他倒水。   “别忙了。”张钦植生硬开口。   张耀通于是停下脚步,站在杂物和书堆之间局促的空隙里。   “小植,对不起,哥哥又让你失望了。”张耀通微低着头站在张钦植面前,明明是哥哥,在张钦植的面前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弟弟。   张钦植说:“你辞职了,为什么不和家里说?”   张耀通无奈答:“我想家里应该没人想听到这个消息。”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辞职!”   “我没法做老师这份工作了。”张耀通说,“这两年里,我每天看到讲台下一张张孩子们的脸,就想到那个被换掉成绩的孩子。”   张钦植不说话了。张耀通笑了笑,说:“我总是在想,那孩子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依旧在一个不够好的学校念书,明明是个聪明又努力的孩子,却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我却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无能为力。”   “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公正的事情......”   “是,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公正的事情。”张耀通无奈笑笑,“只有我走不出自己的心魔。对不起,哥哥真的很没用。”   不。张钦植倔强地盯着杂乱的地面,心想,不是这样的。   “那个被换成绩的人,我想办法调查过他。”张钦植说。因为与李家的保密协议,他无法对自己的哥哥说出实情,只能道:“他......受到了资助,后来也进入不错的学校念书,听说正在备考医科大。”   张耀通的眼睛亮了一瞬:“真的吗?那很好......很好,他会考上的。”   “哥。”张钦植说,“和我回家吧,不做老师就不做老师,就算不工作了也好,我......我不想你过现在这种生活。”   张耀通愣了一下,随即神情平静下来。他温柔地把手搭在张钦植肩上,摸了摸弟弟的头发。   “好硬的发尾。”张耀通笑,“还是这么倔,不听爸妈的话,一个人跑过来找我。”   张钦植甩开他,没好气地:“你就听爸妈的话了?”   “小植,哥哥早就让爸妈失望透顶了,他们想要的,我都给不了。”男人垂着头,如喃喃自语:“有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再让爸妈失望,但有时候,我又希望你还是你,不被任何人的期待裹挟。”   张钦植捏紧了拳头:“你又要丢下我离开了吗?”   “小植,对不起......”   “你这样做除了折磨你自己,毁你自己的前程,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张耀通垂着手站在愤怒的弟弟面前,低声答:“小植,你一定不要学我。”   张钦植后退一步,转身拉开门,离开了这个狭小的房子。他快步下楼,铺天盖地的阳光涌上来,将他身后无尽的黑暗抛却。   两年前,李家为了庆祝李梦真考上圣文伦中学,邀请李梦真的朋友们到夏园聚会,张钦植也是其中之一。那天张钦植站在人群欢闹的草地上,看着远处站在餐台边的李梦真。   李梦真最喜欢热闹,这场聚会他是主角,他本应站在人群的最中心做最耀眼的那一个。但今天不知为何,李梦真没有和谁打闹谈笑,只独自站在人群的边缘。   张钦植走过去。李梦真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到是他,露出一个笑容:“小植,来吃东西吗?”   他看得出来,这个笑容有一丝勉强。李梦真有心事,在这个本该庆贺的好日子里。   所以张钦植直接开口问了。   “你的联考成绩是你自己考的吗?”他盯着李梦真。   他看到李梦真的脸一秒钟就白下去了。李梦真愣愣站在他面前,一时间手足无措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钦植冷冷开口:“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不、不是我做的。”李梦真煞白着脸,紧张地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人群,转头小声答:“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这件事......我之前真的以为是我自己考上......”   “那你现在去让你的家人把成绩换回来。”   李梦真涨红了脸。这个向来开朗可爱的少年此时此刻在张钦植面前像个被欺凌的可怜孩子,眼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换不回来了。”李梦真说,“成绩公示,通知书也发了,要是这个时候换回来,所有人都会说我们家做了手脚。”   “所以你眼看着你的家人毁了另一个人的前程?!”   “我——”   “怎么回事?”   白萱来到两人面前,看到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李梦真。她抽出手帕给李梦真擦眼角,把人半搂到怀里,带着些怒气地皱眉看向张钦植,尽量客气地问:“小植,我怎么看到你对小真发火?”   李梦真挣开白萱:“没有,我们只是在聊别的事情。”   张钦植面无表情看着这对母子,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李梦真在身后叫他,他没有再回过头,径直离开了夏园。   张钦植兀自冲出居民楼,站在人来车往的街边,污水从他脚下的沟槽流过,太阳明晃晃地在他头顶灼烧,他感到胸腔里有一团火在冲突地打转,无论如何都排不出去。   手机叮地响一声。张钦植烦躁地捋一把头发,拿出手机点开,是游跃发来的消息。   [小植明天下午练琴吗?]   接着又跳出一条。[买了新的咖啡豆,我们可以一起试试味道#笑脸#]   焦躁的火忽而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彻底平静下来后的冷。   是的,他没有资格愤怒,更没有资格谴责任何人。他不过也是个知晓秘密却不敢说出口的懦夫罢了。张家,李家,都是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掠夺他人,被改变了命运和未来的游跃如今却又正被他们环绕左右、控制左右,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一件事。   他无法面对游跃。   张钦植打字回复:[明天我有事,许老师会来给你上课,你自己好好练。]   他发完消息就收回手机,沿着长街独自离开。   日落后,城市华灯升起。随着夜生活开始,酒吧里逐渐热闹起来。一楼舞池音乐轰鸣,拐角楼梯通向的二楼却是声音被层层隔离后的安静。   包间的门打开,李云济走进来。房里几人立刻站起身,其中一男人被安保围在中间,额头顶着一片红肿局促不安地看着李云济。   李云济走到沙发坐下,对那人说,“请坐。额头怎么回事?给他弄点冰敷来。”   那人忙摆手:“不不,不用。”   那人不敢坐,安保在一旁道:“老板,他就是当年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的副校长,我们已经问清楚了,让他亲口跟你讲。”   安保高大魁梧,朝那人稍一抬下巴,那人就老老实实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满头大汗道:“大老板!这件事真的不能怪我!是邱复找到我,让我把游跃的考试试卷全都销毁,把游跃初中三年所有登记过的考试成绩也改了,就为了这件事,我只能把当年一部分试卷存档都销毁......”   李云济:“邱复给你什么好处?”   那人讷讷,一旁安保道:“老板,他原本被提到大釜区教育处做行政副部长,但海杉和邱复出事后,他就被调回了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   李云济挺有兴趣地“哦”一声,“原来是前部长先生,是我们失礼了。”   男人抹汗:“不敢当,不敢当。”   安保提醒他:“把该说的都说完。”   此人应是被教训过,对安保格外畏惧,唯唯诺诺点头:“还有,还有一件事,也是邱复让我去做的,他让我......散播游跃、咳,不好的传言......”   李云济的神情已渐渐冷了。   “那些说游跃和男人出去开房的传言是你散播出去的?”   “是邱复让我这么做的!我当时也不想这样,我觉得太......太下作了,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游跃反抗了邱复,从他的手里逃出去了。李云济只花几秒钟就想明白了原委。游跃会想尽办法躲着邱复,不会再让他得逞,而他也无法再光明正大地把人骗走,所以他恼羞成怒,不仅销毁了游跃的初中考试试卷,篡改游跃的成绩,还让游跃身败名裂,断了他进入所有好学校的可能。   那段日子,他是如何度过的?李云济的思绪忽而岔开了。   他会委屈得掉眼泪吗?李云济若有所思地靠在沙发上抽烟,脑海里出现游跃哭泣的模样。他哭的时候,有人会抱着他安慰,帮他度过困境吗?当然,这个人大概只会是他那个叫做谢浪的哥哥,他们相依为命,情同手足。   李云济站起身,踱步朝门外走去。那人伸长脖子望着他:“请问,这位老板......”   李云济挥挥手,不欲与他多言。   “你不适合教书育人。”李云济随口扔下一句,“换份工作吧。”   他离开了包间,安保关上门,送他从电梯下地下车库。李云济坐进车,看着车外沉沉的夜色,莫名地就想起季若亭对他说过的话。   [李云济,你知道吗?当你掀开真相幕布的那一天,就是你失去一切的一天。]   他应当是个冷静且靠逻辑行事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在此时此刻再次回忆起这句看似荒诞不经的一句话,却忽而生出一种奇妙的因果感受。   他似乎就要接近真相了。与此同时,他也无端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离他远去,消散。   那是一步一步走向孤独境地的预兆感。   手机突兀地响起,李云济偏过头,看到来电显示是李拙。   他接起电话,李拙沉静的声音响起:“云济。”   李云济答:“是我。”   “奶奶不太行了。”   李拙的声音一下远,一下又拉近回来。   “我们在医院等你。” 第56章   雪白病床上,吴商记静静躺着,脸上戴着呼吸面罩,胸口缓缓起伏。即使李云济走到床边唤她,老人也没有反应。   老人的各项身体功能正在肉眼可见的衰竭。   李拙:“心脏不适突发昏迷,怎么叫都叫不醒。”   李云济安静站立,看着病床上的老人。他们都已经为这一刻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叫李叔和律师来。”李云济面色不变,淡淡开口:“把伯父也接来吧。”   李云济在场的时候,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旨意行动。李拙出门去联系人,李云济在走廊上遇到刚回国内的李岚,几个月不见,李岚看上去又成熟一些。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女孩,正是他的未婚妻海松月。   “云哥。”李岚勉强笑笑,叫他一声。   海松月还在念高中,今天特地赶过来,平时一与李岚照面就吵吵闹闹,现在只安静叫了李云济一声:“云哥。”   李云济点头,对李岚说:“阿岚,我很抱歉。”   “云哥没什么好抱歉的。”李岚这么说着,面色沉郁地垂下眸。“我哥都跟我说了,云哥,我真的从没想过他是那种人。”   李云济:“至少他对你而言是个不错的父亲。”   李岚没再说什么,海松月与他挨着肩膀,两人低声说话。很快,陆陆续续有家族成员赶来医院,李叔与律师也赶来了。为免受路人和媒体关注,吴商记所在的这一层楼都被清空。   有人忙碌,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沉默不语,病房中昏沉不醒的吴商记如同烙印在李家标志上的一个深刻印记正在宣告它的淡去和消亡,而站在走廊上与律师和来往人员交谈的李云济已然成为一个新的印记。   “妈......!”   李清平从走廊另一头赶来,匆匆进了病房。病房里传出他不断的呼唤,但老人没有回应他。   李清平从病房出来,面色憔悴茫然,疗养院的生活快逼疯了他,母亲病重的消息则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的神经。   他指着李云济的鼻子:“我的母亲都病成这样了,你一天也不让我见她!李云济,你究竟有没有心?”   李岚赶过来拉住他:“爸,你别在这里闹!”   李清平转头愣愣看着自己的儿子:“阿岚,连你也觉得我没资格见自己的母亲吗?”   李拙走上前,“不要在这里吵,奶奶即使睡着也会听得见。”   李云济没有理会李清平,对李叔说:“先带大家去休息室,不必都在这里站等着。我去接个人,晚点就过来。”   李云济离开了。李叔和李拙几人一直忙碌到日落,夕阳斜斜打进走廊,拖长他们来来去去的影子。李拙正在与李叔核对名单,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母亲严乐晴匆匆过来,“小拙,阿岚!奶奶醒了,松月,你也来。”   李拙和李岚忙放下手里的事进去病房,没想到白天时还昏迷不醒的老人此时竟睁眼靠坐在病床上,见他们来了,还露出笑容。   “好孩子,来。”吴商记朝他们招招手。   李拙和李岚做梦般靠过去,李岚抓住老人的手:“奶奶,你还好吗?”   “我还不错。”   “我去叫爸来!”   “不。”吴商记温和开口,她的氧气面罩换成鼻吸氧,说话时缓慢沙哑,掺着漏风般的喘,“让我和你们说说话。云济呢?”   李拙答:“去接人了。”   “好,我会等他的。”吴商记笑着。   “小拙,阿岚,你们听着,不要恨你们的爸爸。”   李拙垂眸沉默不语,李岚已是眼眶通红,强忍着眼泪不落下。吴商记继续道:“不是让你们原谅他犯下的错,而是希望你们不要用上一辈的错惩罚自己,你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   李拙低声答:“我知道了,奶奶。”   “也不要记恨云济。是我没有把我的两个儿子教好,是我犯下的错。云济这是用他的方式为我善后,他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李岚哽咽:“奶奶,不是您的错,也不怪云哥。”   “你们和云济是最亲的兄弟,他想不明白的事,你们要帮他想明白。”   李岚:“云哥那么聪明,能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呢?”   “这个家太大了。云济是一家之主,他要将精力投入到这个家,就必然难以看到自己。往后你也会有同样的困境......但至少有松月在你身边,阿岚,这实在是你的好福气,松月是个聪明善良的好女孩。”   海松月抿紧嘴唇红了眼眶,低头不作声擦眼角。   病房外走廊忽而躁动。随着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合上,众人看着李云济从电梯里走出来,身旁是一名少年。   游跃一身白衬衣和深色长裤,李云济牵着他的手,带他穿过众人的视线。他紧张不安,从出门开始就大脑一片空白:奶奶要走了?   “云济!”白萱拉住李云济,恼火压低声音:“怎么把他带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游跃站在李云济身边不敢作声,只听李云济平静的声音响起:“因为奶奶想见他。”   白萱和李清平都愣了。白萱松开李云济,李云济握紧游跃的手,转头对游跃放缓声音:“我和你一起进去。”   游跃点头,与李云济走进病房。病房里,李拙,李岚和海松月站起身,李拙揽过眼眶通红的弟弟,说:“我们先出去。”   李云济点头,牵着游跃的手来到吴商记床边坐下。吴商记的面色竟有一丝红润,她朝游跃笑笑,摊开自己苍白瘦削的手,“让奶奶也牵着。”   游跃听话地把手放进吴商记手心,他想叫一声奶奶,可在这个时刻,他却叫不出口。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骗老人吗?透过冰冷的肌肤相贴,游跃感受到老人的虚弱,如同一捧来自火焰正在消散的烟。他的心中不知是为老人难过,还是为死亡悲伤。他没有亲人,从未体会过被家人长辈疼爱的温暖——这陌生的感受,没有人带给他过。   他应该作为“小真”陪在老人身边,送老人离开。这是他应该做的,无论真相如何,又被谁知道。   “奶奶。”游跃轻轻握住吴商记的手,唤了一声。   “好孩子。”吴商记轻声开口:“真是个好孩子。宝贝,你这么俊俏,又爱念书,所有的事情你都做得很好,我相信你从来都没有让你的哥哥失望过,我也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   李云济沉默站在一旁,没有言语。游跃听了这话眼眶一酸,“嗯,我......我会一直努力做好的。”   吴商记:“我想,比起做好,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游跃愣住。吴商记温和笑道:“看在我这个老太太的份上,希望你可以原谅我擅自为你安排婚姻这件事,也别与你的哥哥生气。无论如何,他一定不会害你,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奶奶。”   在游跃的心中,没有原谅与否一说,也不应当用信任来形容他与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一切应当都是等价交换,他认为李云济和吴商记虽冷酷无情,却有原则和契约精神,只须这一点就可以给他足够的勇气站上天秤的一端。   但老人对他说的这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所有执着,只想与家人相伴诉说吗?   游跃心绪纷乱,但依然开口:“我相信您,奶奶。”   老人的双眼微微弯起,其中盛着温柔,跨越漫长时光的静谧,和无情岁月掩盖下的悲伤。   “老天多么眷顾我......让你来到我的身边。是你陪伴我们走过最痛苦的日子,如果没有你,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地狼藉的家?”   吴商记抬起手抚摸游跃的脸庞。她的眼中无声滑落一滴泪。   “小真。”老人轻声喃喃,衰老的双眸怔怔看着游跃,呼唤着她的小真。她如同陷入半醒的梦境里,既透过游跃的躯壳去望一个她爱的灵魂,手中触碰的又是真实的温度,一个与她交谈、陪在她身边、有着全然不同独立思想的孩子。   她的眼神让游跃明白了一切。   爱着小真的她,早就分清了真实和虚假。   “叫其他人都进来。”吴商记低声道。   不多时病房里站满了人,李云济,律师,医生,公证处负责人和李家兄弟站在离吴商记最近的位置,游跃回避地站在李云济身后,如果不是李云济攥住他的手,他都想退到病房的最角落。   吴商记对公证处负责人微微点头,负责人拿出文件:“我们依照吴女士的意愿,决定选择在这个时候、在大家都在场的场合宣读吴女士的遗嘱。该遗嘱已在两个月前写好并由吴女士本人确认无误,除遗嘱外还包括公证协议、股份转让合同、固定资产转让合同等附件,我们依照吴女士的意愿将在现场与相关人员在协商一致无异议的基础上签字,并再次进行公证和存档。吴女士?”   在众人纷纷的眼神交流中,吴商记点头:“是。”   李清平忍不住问:“妈妈,这是什么意思?”   吴商记淡然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张。我的遗嘱,就要按我的意思来。”   李清平不说话了。公证处工作人员开始读遗嘱。在李云济掌握公司最多股份权的前提下,吴商记将自己手中的股份按比例分给李云济,李清平,李拙和李岚,接着是各种资产的分配。作为长孙以及实际掌权的李云济所得最多,无人有异议,接下来工作人员开始宣读遗嘱的最后一部分。   “吴商记董事名下公司3%的股份、漓城赤波湾公寓、美国波士顿韦斯顿公寓,无条件赠送给漓城公民——游跃。其性别男,身份证号码......”   此发言一出,如同抛入平静水面的一颗巨石,众人哗然。游跃那一刻如同被掀下面具的蹩脚演员,还没彻底领会此份遗嘱的含义,就在听到自己本名的那一刻下意识惊慌地想往李云济身后躲。但李云济松开他的手,随后紧搂住他的肩膀,几乎把他抱在怀里。男人挺拔的身形未动分毫,如一棵不动的巨木。   李清平颤声质问:“妈妈!这是什么意思?这太荒谬了!”   公证处工作人员一板一眼,将遗嘱念完:“......并成立‘为真教育慈善基金’,旨在为漓城所有福利院的儿童及青少年提供教育资金及渠道培训援助,符合条件并登记在册的儿童及青少年在校期间的学杂费与生活费全免,期限从幼儿园至硕士研究生,具体认定条件将交由专业机构拟写确认。以上为吴商记女士的全部遗嘱,吴女士,请您确认。”   吴商记接过文件,伸出手指蘸了红泥,在自己的签名上按下手印,交给工作人员。“遗嘱中涉及的所有人都签字,按手印。”   遗嘱于是一个个传下去,李云济先签盖,接着他递给了李清平。李清平涨红了脸,如同一只被羞辱的狮子:“我不同意!妈妈,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时候看出他是冒牌货的,但把资产分给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您老糊涂了吗!”   “我是否糊涂,还轮不到你来评说,清平......”吴商记微微阖眸,疲惫地靠在床头,“签字按印才能拿到我的遗产,不签字按印,什么都拿不到。”   众人死寂般的沉默,只剩李清平沉重的呼吸。有人开始低声劝李清平,李清平僵持良久,才咬牙签字按下手印,遗嘱转了一轮,到李拙,到李岚,最后到了游跃这里。   游跃不伸手接,他仍沉浸在巨大的冲击和不敢相信中,只逃避地躲在李云济臂弯里不肯抬头,低声说:“我不签。”   被当众拆穿的慌乱和羞耻笼罩着他,他也不信老人会无缘无故把这份巨大的财富砸在他的头上。李氏3%的股份?这是一笔他几辈子花不完的钱,奶奶为什么会在认出他是假的以后,还要把这种东西给他?   李云济拿着那份遗嘱,弯腰温和与他说:“这是奶奶要给你的,你就拿着。”   男人仍搂着他,有力的手臂给了他一些安全感。游跃抬起头,躲开众人的视线,小声问李云济:“可我不是小真......”   靠在床头如同已经半入眠的吴商记此时淡淡开口:“这是给你的,游跃,不是给我的幺孙梦真。在我最后的这大半年里,陪在我身边的......陪在我们身边的,不就是你吗?”   “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光不是假的,所以你也是我的好孩子,游跃。”   始终沉默站在病床远处的白萱听着这话,泪水不知何时从她的眼中怔怔流下。   在李云济半是哄劝半是强迫之下,游跃被捉着手在那份遗嘱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公证处,律师与李家各执一份遗嘱,在完成这一切后,吴商记躺在病床上,身形如同又瘦了一圈。   “好,事情办完了,都走吧。”吴商记闭着双眼谁都不看,平静道:“忙了这么久,我也该休息了。”   游跃被李云济护在身边走出了病房,随着人群离开,他满怀不解和小心翼翼,悄悄回过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人似乎已经睡着了,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如清柴,老人看起来那么平静,如同世间一切已再与她无关。   一天后的清晨,吴商记在睡梦中平静离世。因前来悼唁人数之多,悼念会持续了近一周,李云济等人繁忙不停,不知为何,游跃也没能脱身。他被李云济带在身边片刻不离,明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他不是李梦真,可他却仍然站在李梦真应该在的位置,继续这场做梦般不可思议的戏剧。   休息的间隙里,游跃一个人在餐厅角落吃饭,李岚端着盘子过来坐他旁边,“干嘛老一个人钻角落待着?每次云哥都让我找你,光找你都累死了。”   游跃说:“我想回去,不想在这里待着。”   李岚板起脸:“奶奶分你那么多遗产,你送一送她都不愿意?”   游跃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我可以不要遗产......我的意思是,我本来就不应该得到奶奶的遗产,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奶奶和云哥的意思你还没有明白吗?”李岚对他说,“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之前你的确是签了协议,但是现在奶奶和云哥都想把你好好养大,为你的未来铺路,给你的都是你应得的。”   李云济想把他好好养大?坐在黑白剔透的大理石长座前,窗棱倒映飘飞的苍白花缨。在这样一个肃静而哀伤的时刻,游跃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出现他现在住的公寓。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华灯通明的夜晚,李云济的手心宽阔而滚烫,触碰他身体的任何一寸都令他想战栗。拥抱的力度会让他感到清晰的痛,尽管他知道,李云济已经在温柔地对待他。   李云济对偏爱的人会给无限的包容,像一罐永不封顶的玻璃瓶罩下,阳光和空气都充足,阻挡全部的风雨,唯有玻璃外永远美丽的云层和色彩。   游跃知道这一点。他深深地明白,李云济有多爱他的弟弟小真,就多想把自己罩起来,放在他能看见的高阁。   他所得到的,都不是游跃的。   游跃怔怔望着玻璃窗外灰蓝色的天空,白色花缨飞舞过光线的留痕,一下明,一下暗。   他告诉自己没关系。   反正无论是他还是李云济,一个远远没得到,一个再也得不到,对各自想要的东西,他们都付出了代价。 第57章   吴商记离开了人世,留下的遗嘱却在李家引起风波。不少李家长辈对分到游跃头上的财产极为不满,一个外面的小孩来到李家不过一年,竟然得到比大部分家族成员还高的遗产,简直荒谬至极。至于遗嘱上的签字,也是因为吴商记生前的威严所迫,老人就像一个目光精明灼亮的判决人,凭着临死前最后一口气把所有人逼迫到不得不顺从她的意愿。   争论从老人离世后没有断过,李清平被“软禁”在疗养院一事也不知从何处悄悄传播开来,白萱也几次找上门,要求李云济不能分给游跃遗产。   李云济深夜回到公寓,他接到安保打来的电话,说季若亭跑了。   前阵子他让安保放松监视,果然季若亭找到机会逃走了。李云济对电话里的人说:“跟着他别让他发现,看看他要做什么,去哪里。”   安保:“离婚协议书上季先生还没有签字。”   “不急这一时了。”   “老板,”安保是跟随李云济多年的老员工,迟疑开口:“如果如您所说,季先生的确犯下杀人罪行,我认为此人不可久留,否则对您和您的家人有较大安全隐患。”   “不用担心,你们好好盯着,别让他跑了就行。”   “是。”   李云济挂断电话,手机和钥匙放到一边,舒一口气解开衬衫扣。最近烦心事太多,他都懒得分出精力去盯季若亭了。他打开副卧的房门,床上隆起一个小包,游跃的脑袋埋在被子里,睡得正沉。   李云济简单冲了个澡,穿一条短裤赤着健硕的身体就进房间来拉起被子睡进去。游跃一下被抱进一个炽热还冒着点水汽的怀抱,迷糊没睁开眼,就已经被李云济吻过唇角。   他已经快习惯了李云济每晚都在这间公寓过夜,反正不是过来挤他的小床,就是被抱去主卧的大床。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李云济竟然还挺喜欢身体接触和亲密行为,这一点总是让他不自觉把男人想成一只大型猫科动物,看起来冷冰冰的,实际竟然会蹭人。   游跃熟练地在李云济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脑袋一歪继续睡了。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李云济为游跃带来一个消息。   “漓城医科大和哈佛医学院今年新合作一项交换研学项目,如果能进入这个项目并拿到好成绩,对你这种特殊渠道招入的预备生很有益处。”   游跃根本没有思考,叉子上还叉着咬了两口的荷包蛋:“我想去。”   李云济看他,似笑非笑一挑眉。游跃顿了一秒后才回过神来,“啊......什么时候去?需要交换多久?我、我有资格参加吗?”   “你当然有资格参加,只要你能较好地使用英语。”李云济的语气轻松得好像只是去为游跃买一张游乐园的入园门票,而不是让他进入世界顶尖医学院交流研学项目。“如果你愿意参加,我会为你申报,下个月就去波士顿开始学习,直到明年暑假结束。”   游跃吃惊:“这么快就要去?”   李云济坦言:“算是为你插了个队。放心,多要一个名额过来而已。”   这机会于游跃而言太珍贵了,游跃仍记得那个寒雪飘摇的冬天,李云济第一次带他去波士顿,走过宁静充满岁月感的大学校园,路上形形色色的师生,还有那场激烈的、他听得一头雾水却满心羡慕的图书馆讨论。   可是谢浪怎么办?   李云济一眼看穿游跃在想什么,开口道:“如果你想把谢浪也一起带去波士顿,恐怕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他现在的治疗方案进行得很顺利,效果也不错,如果冒然把他换到一个陌生的新环境从头开始,可能会对他产生不好的影响。”   游跃谨慎答:“的确是这样没错。”而且这是李云济给他的机会,并不是给谢浪的,他不可以要求太多。   可他要抛下谢浪吗?他一走就这么久,要是谢浪一直见不到自己,会怎么样呢?他不在的时候谢浪能安全吗?他会因为找不到自己又一个人跑出病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摔倒吗?   “我想想。”游跃说,“半天的时间就好。”   李云济对他足够有耐心,就算他要一直思考到出国的前一天也没关系。吃过早饭后,李云济把项目的资料全都发到他的电脑上,游跃坐在电脑前一页页翻完,他的心跳变得很快——他非常倾心且渴望这个研学项目,他简直迫不及待想加入其中,获取自己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信息和资源。   游跃拜托李云济把自己送去了医院。他来到谢浪的病房,谢浪正在用钝口的塑料水果刀切一个削好皮的苹果,他切得费劲,这也是他的康复训练项目之一。   游跃一来,谢浪就不埋头切苹果了,抬头坐好望着他。游跃坐过去,拿起一小块苹果喂给他,谢浪张嘴吃下。   “谢浪,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游跃握住谢浪的手,把交流研学的事情一五一十将给谢浪听。谢浪当然没听懂,只望着游跃,即使在游跃说“要明年夏天才能回来见你”的时候,也依然没什么反应。   “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不要乱跑,要听医生的话,乖乖的,你答应过我的,谢浪?”游跃捏捏谢浪微凉的大手,为了引起谢浪的重视,他伸出双手捧住谢浪的脸,与他拉近距离,一字一句道:“你答应过我的,谢浪。”   谢浪终于点头,“嗯”了一声。   游跃并没有放下一点心。他仍感到愧疚,他认为此时此刻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和渴望放弃了谢浪,他做出了一个自私的选择——从前谢浪为了他付出了那么多,一个自己都不大的少年,把另一个更小的少年拖在身边养大。   谢浪总是选择他。   “不......算了。”游跃放下手,垂下脑袋喃喃,“我......我还是不去了,我得看着你,在你好之前,我怎么能离开你?我不能这样做,谢浪,如果你有什么差错......”   一双微凉的手捧住他的脸,还残留点苹果的清香。游跃茫然被捧起脸,望进谢浪漆黑清澈的眼眸。   “不去?”谢浪如同一个学他说话的稚子,“去,要去。”   “不,我不去了。”   “去。”谢浪专注地看着他,随后笨拙地把他抱进怀里,就像游跃有时候哄他睡觉一般,拍拍游跃的背,“去!”   那一刻游跃忽而生出想哭的冲动。谢浪的怀抱是干净的消毒水味道,没什么温度,也几乎没有了从前熟悉的味道。可当他听到谢浪近在咫尺的心跳,当他听到谢浪反复说“要去” 的时候,就像穿过一片重重迷雾,冥冥中他们仍能感受到对方的心声和愿望。   游跃埋在谢浪肩上片刻,随后从谢浪怀里出来,抬手擦擦眼角。他重新拉住谢浪的手:“好,我去。谢浪,我会定期给你打视频电话,你要接。”   谢浪:“接。”   “如果你想见我,就对医生护士说‘手机’,好吗?”   谢浪听话地回答:“手机。”   得到了谢浪的肯定——尽管不知多少出于谢浪本人的主观意识,游跃稍稍心定。他一旦下定决心,便不再作多想,从医院回来后就告诉了李云济想要参加的想法,李云济便着手为他准备相关事宜。   由于是半路加入的名额,游跃需要在下个月前往波士顿前消化掉项目方发来的所有医学基础书籍与论文资料以作项目入门准备。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日没夜地看文献,李云济给他办手续,收拾行李,交待医院看好谢浪,里里外外竟然都是亲自去办。   李拙在医院和李云济对接谢浪的康复进程,还有些新奇:“这些事让其他人来做不就好了?你一个大忙人,怎么还为小事跑前跑后。”   李云济答:“我不亲自来做,游跃不放心。”   李拙闻言笑了下,好像听到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还以为你只是不想搭理家里给你找麻烦的那些人,所以假装在忙别的事情。”   “也有这个原因。”李云济坦言,“奶奶走后,家里一时乱得很,我想干脆把游跃送出去安心念书一段时间,我也出去度个假。怎么样,你和李岚来吗?”   “你和游跃出去玩,我俩就不凑热闹了。”李拙笑,“祝你们旅行开心。”   自从李拙大学毕业回国,他就再也没有出过国,连出门旅行都极少。他日复一日待在漓城,不是医院,就是一个人的家里。工作认真,生活规律,上班时工作,下班后做研究,寥寥而固定的朋友,没有多余的娱乐和爱好,每年都是一个人。   不知何时起,他对除工作外的一切都失去兴趣。身边人来来往往,都与他无关。   李云济也不明白,就那么忘不了一个人吗?就那么难以从失去和遗憾中走出来,迎接新的人生吗?这其中浓烈的感情究竟从何而来,如何走向刻骨铭心到需要用一辈子来消解的程度?   李拙不说,李云济就从来不问。尽管与自家兄弟对于感情的态度和观念千差万别,但李云济也从不认为李拙奇怪。这个家里不寻常的人与事太多,他早已习以为常。   秋天到来的时候,李云济与游跃踏上飞往波士顿的飞机。游跃怀着即将进入高等学府与更广阔世界的憧憬和怯意,他尚不知将来会发生的一切,未来是好或坏。   在命运的分岔口,人只能迈向其中的唯一的方向。离开人间的少年不会回到身边,撞毁的车辆不会拼回原型,堕入的地狱也不会变成天堂。   时间不会倒流。   人也不回头。 第58章   北美洲东北部大西洋沿岸的冬天漫长得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雪世界。每当游跃清早起床,就看到街上又是一片白皑皑的雪,雪若下得厚了,李云济就会出门去铲雪,铲出条路才能把车开出门,送游跃去大学学习。   游跃的研学之行进行得还算顺利,课业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繁重,就是最开始时一茬又一茬的小组研讨和展示让他颇费劲。身处一众自信、优秀、口语流畅的同龄人中间时,所有人都在自然而然地发表看法、思想碰撞,只有他的局促紧张和口语短板暴露得不留情面,课上了一个星期不到,他已经一天三顿都想逃避现实,回国不想继续了。   但他最终都没有回国。李云济每天都陪在他身边,早上送他去学校,有时中午也来学校与他一起在食堂吃饭,有时与他的教授朋友一起过来,和他聊今天的学习内容。每当这时就会有一起研学的学生也凑过来聊天,有李云济坐在身边的时候,游跃会轻松许多。   下午下课,李云济就过来接游跃去吃饭,吃完饭后游跃通常会自己去图书馆或者实验室,如果游跃学得累了,李云济就开车带他出去玩。或许是因为不是独自一人,身边有李云济这样一个安定可靠的人随时相伴,游跃在初来乍到时满心的焦虑也渐渐被抚平,直到他能够慢慢地适应。   李云济教游跃一个方法,如果他能够用英文对自己这样一个医学门外汉阐释清楚那些新学的知识点,那么他就可以算是学会了。起初游跃阐释得磕磕巴巴,讲几句就要拿起文献焦头烂额地看,李云济撑着下巴坐他对面听,看着他那努力到涨红了的小脸,埋头在文献里翻找笔记的模样,简直百看不腻。   圣诞节期间,所有大学都放假。从繁多的学业任务中进入短暂的休假,连游跃也难得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床边已没人了。   他以为李云济出门去办事,谁知下楼见李云济就坐在餐厅看报纸,桌上是准备好的早餐。一看就是在等他起床吃早饭。   游跃早就心有疑惑,自从来到波士顿,李云济就再没回国,一直在这间公寓与他同住。虽然白天也会出门,但再没有在国内时那样忙碌到天天不见人影。   是不是公司经营情况不好了?游跃坐到李云济身边,偷偷看他手里的报纸,试图从上面看出点金融现状和市场发展情况,还没看两眼,李云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生日快乐。”李云济把视线从报纸移到游跃脸上,见他懵懵的表情,一笑:“该不会连自己的成年生日都忘了吧?”   差点忘了,今天原来是圣诞节。游跃也笑:“谢谢哥哥。”   “有什么心愿?”   “没有,现在一切都很好。”   “那我就擅自帮你决定今天的日程了。”李云济随手翻一页报纸,说:“我向你的同学和老师们发出了生日会的邀请,有不少人都愿意来参加。我原本打算就在家里办,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要来,所以我把生日会的地点定在了查尔斯河边的一家酒吧。放心,我包了场,今晚的生日现场上也不会有酒。”   游跃呆呆看了李云济几秒,终于反应过来:“不......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了。”   “为你过生日有什么麻烦?”   “圣诞节大家都放假了,而且外面还下着雪。”游跃局促道:“一个生日而已,让大家顶着这么大的雪为我过生日......”   李云济逗他:“那怎么办呢?酒吧已经订好,邀请也都发出了,还有那么多人高高兴兴地说要来,难道我现在告诉他们生日会的主人不想办?”   “呃,不。”游跃疑惑地吃一口荷包蛋,问:“他们是真的自己愿意来的吗?”   “难道是我威胁绑架?”   “我没这么想。”   “我问过了。班上很多人对你印象很好,但以为你不爱与他们来往,没想到你过生日愿意邀请他们。正好下雪哪也去不了,放假留在波士顿的就都说要来。”   游跃忙道:“我没有不爱与他们来往。”   李云济“嗯”一声:“我说游跃同学只是语言沟通不太顺畅,一紧张就更说不出话,希望他们以后多多体谅。”   游跃默默把荷包蛋吃掉。   “谢谢哥哥。”   游跃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因为陌生的环境、被太多不熟悉的人和文献压到喘不过气,只是因为李云济在他身边,仅此而已。所有生活、人际甚至心理上的困难,无形之中都被李云济解决了,他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应该为此而安心。也的确如此,他很安心。但是偶尔有时候,莫名的空无和疲惫仍裹住了他,就像它们从未离开过一样。当夜深人静李云济躺在他的身边,温暖的怀抱像舒服的被子包住他;当他们坐在餐厅一起进餐,李云济开车送他上下课。   当雪落在发梢上时,李云济抬手过来轻轻挥去雪子,随着那安静温柔的目光落下,雪的冰冷也被指腹的温度融化了。   在无数个瞬间里,游跃却无法控制地如同一个局外人,站在界线的这一端,看着另一端的李云济和“自己”。   然后心中一个声音轻轻地说,那都不是给你的。   生日会定在晚餐时分,游跃算好时差,出发前给谢浪打过去一个视频电话。不一会儿视频电话接起,画面晃半天,终于出现谢浪的脸。   在他锲而不舍的远程“指导”下,谢浪已经意识到并学会了把手机随身放在口袋里,在游跃的视频电话响起时把手机拿出来,按下接听键,并把手机屏幕对准自己的脸。   游跃对手机挥挥手:“谢浪,现在早上几点了?”   谢浪慢吞吞答:“六点。”   “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知道。”   游跃有点难过,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笑着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起我就十八岁了,你可以对我说一声生日快乐。”   谢浪似乎没听明白,只望着他。游跃想这次就算了,等明年生日再让他祝自己生日快乐吧。   “我待会儿就去参加生日会了,有同学和老师为我庆生。虽然要是你也在就好了......谢浪,你记不记得以前每年我过生日,你都带我去餐馆,点下一碗长寿面?”   谢浪“嗯”一声。游跃知道他是没听明白,只是单纯的回应自己。但他依旧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情,直到李云济过来敲门,告诉他该出发了。   游跃与谢浪道别,收拾好东西后与李云济一起出门。正如李云济所言,所有留在波士顿没回家也没出去玩的学生几乎都来了,以及一些已经与家人团聚过的当地学生也来了。   生日会现场布置得很漂亮,中央放置一个多层蛋糕,大家甚至给游跃准备了惊喜:所有人纷纷举着“祝游跃十八岁生日快乐”的光牌和横幅从黑暗中显身,然后游跃就被眼花缭乱的礼物淹没了。   这是游跃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过这么热闹、被人簇拥的生日。他成为众人的焦点,人们把礼物塞给他,祝他生日快乐,拉着他一起合影,要和他唱歌,去舞池跳舞。游跃应接不暇,他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他很高兴,他一直想和班上的同学好好认识一番,为了交朋友也好,为了小组作业也好。还好在如此人多混乱的情况下,李云济时而出现在他的身边,在他不知如何应付某个社交场面的时候帮他轻轻一接,而后若无其事退开,转身与老师们聊天。有时候,穿过喧嚷的人群,游跃会与李云济遥遥地碰上视线。   短暂的视线相交让游跃的脑海里无缘由地出现一个于他而言十分熟悉的画面。那段同样热闹的视频录像,同样是蛋糕,气球,热闹的人群,还有......英俊高大、面色温柔的李云济。   [笨蛋小真,生日快乐!]   [哥!你看,我多给了你两颗蓝莓,你说我是不是很爱你?]   [云济,你就让你弟亲一口吧!]   [就是啊,让你弟亲一口吧!]   “游跃!我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哥哥!”   游跃猛然回神,周围的人邀着他大声笑道:“要是我家里人给我办这么豪华的生日会,我发誓三个月内再也不跟他们作妖了!”   哥哥。   可他根本不是他的哥哥。   “游跃?”   李云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高大的身影挡去光,将他与人群隔离。   大手抚上他的脸,李云济俯身靠近他,注视他的眼睛:“累了吗?”   游跃怔怔抬头,刚想说不,李云济已经揽过他,对围在身边的青少年们说:“我想起来他的那块蛋糕还没吃,他应该饿了,你们先玩。”   大家听话地让开路,李云济带着游跃离开,一路走出了酒吧。   圣诞夜的街头空寥,大多店面都关了,只有偶尔的行车与路人来往。夜里下小雪,李云济把游跃的帽子拉起来戴好,端详他:“是不是嫌吵了?”   游跃摇头:“不吵,热热闹闹得很有趣。”   “你怎么总是有心事的样子?”李云济笑着捏捏他下巴,“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让你弟亲一口吧!]   在起哄声里,李云济无可奈何俯身,李梦真踮起脚抱住他,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游跃紧掐自己手心,让残余难以挥去的画面从自己脑子里消失。他对李云济说:“我当然很开心。”   “嗯,毕竟你这么受欢迎。还有人想邀请你跳舞。”   “可惜我不会跳那种......双人舞。”   “只是最简单的交际舞罢了。”   游跃被李云济握住手,接着被拉过了腰。下一秒李云济已经抱着他在雪地上转了一圈。   “哥!”游跃差点栽李云济怀里,脸红了:“我、我真不会。”   李云济稳稳地托住他,一挑眉:“这不是跳得很好吗?你看,只需要抓住我的手,然后动脚,就可以了。”   微光寥落的路灯下,细雪落上两人的发尾和肩头,游跃被捉着跳了几步,忙乱地怕踩到李云济的脚,又怕两人一起撞路灯上。李云济被他逗乐,转一圈后干脆把人直接抱离地面,站定了。   游跃撑住李云济的肩膀,人差点被转晕了。李云济抬头望着他,声音平和:“好了,笑一笑吧。”   游跃止住喘气,怔怔看着李云济。   “做这些事情,也就是想看你笑一下。给个面子?”   游跃好像听到从没听过的话,他愣了片刻,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哥哥......说什么呢。”   李云济这才把他放地上,“好,进去吧,外面冷。”   可一阵又一阵的心跳已经淹没了游跃的耳畔。   别跳了。伴随心跳的耳鸣袭来,游跃有些眩晕。   这些都不是你的。   所以别跳了。 第59章   生日会直到近深夜才结束,还有不少人闹着要去下半场,游跃不懂什么下半场,更不懂什么“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一晚的社交已经让他精疲力尽,李云济帮他委婉回绝了大家的邀请,谁想继续玩就叫车把人送到目的地,要回家的送回家。   游跃回到公寓时已经困到神游,洗过澡就钻床里埋头睡了。过会儿李云济也睡上来,拉开被子把游跃往怀里搂了搂。他的手碰到游跃的肚子,手心覆在上面摸了摸,自言自语:“晚上吃多了?”   游跃已经睡熟了,一动不动任他摸。李云济正要把游跃抱起来,以免他躺下不消化。但他忽而一想,今晚自己一直看着人,游跃只吃了一块蛋糕,几块水果,一杯饮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吃多了。   李云济打开床头灯,迟疑摸游跃的肚子。游跃被摸得嗯一小声,一手拍在李云济的手背上,嫌烦。李云济只好不碰了,只撑在游跃上方,就着一点微光打量他的肚子。   李云济坐了一会儿,起身下床。他拿过笔记本电脑坐桌边查阅很久,后来不想敲击键盘的声音影响游跃睡觉,就拿起电脑离开了卧室。   一晃眼到天光亮起,游跃从睡梦中醒来,李云济还在一旁没睡醒。游跃坐起身打个哈欠,低头看李云济,奇怪,昨晚没睡好吗?怎么有点黑眼圈。   他一起身李云济就醒了。两人目光相对,李云济一下坐起身,吓了游跃一跳:“哥?”   李云济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捋了一把额前的头发,用力按下因一夜未睡而紧绷的太阳穴:“没事,肚子饿吗?先下去吃早饭,吃完后我们......出去一趟,做个体检。”   游跃茫然:“怎么又要做体检?”   “特定疾病基因筛查,常规要做的。”李云济已下了床,随手理一下游跃睡乱的短发:“管家今天来做清洁,顺便给我们准备了早餐,换好衣服就下来。”   游跃没有多想,爬起来换好衣服下楼去吃早餐。吃完后李云济开车带他一起去医院,一路上李云济都没什么话,只紧牵着他的手,无论他做什么检查项目都跟在一旁。   游跃疑问:“哥哥,你不做检查吗?”   李云济答:“我先等你做完。”   游跃总觉得男人今天有点怪。平时的李云济总是淡定自如,要么生人勿近。但今天李云济不仅老跟着他,还总微微凝着眉,说不高兴吧,似乎也不是,说高兴吧,好像又有点忧虑。   两人坐在医生面前,医生看完所有检查结果,又看了看游跃的肚子。   “虽然外表很难看出来,不过也的确存在这种非常不明显的情况,”医生说,“从各方面判断可以确定孩子已经五个月了。”   游跃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什么孩子五个月了?”他问。   李云济同时与他站起身,握住他的手。可游跃马上甩开了,他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医生和李云济,李云济举起双手:“好,我不碰你,你别紧张。”   医生是李云济的老同学,见状奇怪地看一眼李云济,扶了扶眼镜对游跃道:“你目前已有孕期5个月,虽然从你的肚子上看不出明显区别,嗯,不过宝宝很健康,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咳,李,你的——呃,小朋友看起来要晕过去了,真的没事吗?”   李云济:“游跃,要不你先坐下来?”   游跃深呼吸着,他要喘不上气了,这一切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什么几个月的孩子,在他肚子里?不可能......不可能,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肚子也没有变化。绝对不可能。   “我......”游跃心跳加速,声音发颤:“我不要。”   “什么?”   “我要打掉。”游跃从极度的混乱和恐慌中突然跌入一片虚无的冷静。他咽下唾沫,站在李云济面前,重复了一遍:“我要打掉。”   李云济显然没想到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竟然是这种近乎冷酷的反应。李云济静了片刻,随后平和地开口对他解释:“五个月大就需要引产了,对你的身体损害很大。”   游跃已经退到墙边,倏然间眼泪从他的脸上落下,在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缠绕奔涌的复杂的感情决堤而出,最强烈的恐惧笼罩了他,他吓得浑身都在发抖,直到李云济把他紧紧抱进了怀里。   “李,虽然我们两个认识已久,但这孩子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他不知道自己是可受孕的体质吗?你没有教过他?”   医生的话从李云济背后响起,像隔着厚重的水波,一阵一阵模糊地撞在游跃的耳膜上。李云济把他抱起来放到沙发上坐好,单膝跪在他面前:“游跃,放松,别害怕。”   医生还在一旁唠叨:“而且我明明记得你已经结婚了,你的妻子不是还很漂亮吗?当然这个孩子也非常美丽,我只是觉得好像不是这一个......”   李云济对他说:“你先出去一下。”   医生:“你是在让我从我自己的办公室出去一下?”   李云济对他做一个“请”的手势:“麻烦你,给我十五分钟。”   医生摇摇头,转身出去了,诊疗室里安静下来。游跃哭得脸上都是泪水,李云济擦不完他的眼泪,只能把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不哭了,游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别害怕。”   游跃推开李云济,通红着眼睛看着他,李云济竟第一次从这双温润的眼里看出恨意。   “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游跃哭得短气喘息,他几乎是在对李云济发泄:“你还想要孩子?那你准备给我什么东西来换?!”   李云济愣了几秒。   “我没有什么想换。”   他很快识到游跃在想什么,也意识到游跃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他起身静静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后拿过桌上柔软的湿纸巾,重新半跪下来给游跃擦脸。“游跃,我不是为了要一个孩子才和你在一起。”   “我们没有在一起。”游跃应激般猛地站起来,李云济马上让开位置。游跃焦虑地来回踱步,在窗边站定,“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李云济谨慎地选择不向他走过去,面对精神不稳定的游跃,他依旧有最大的耐心:“当然,你可以这么说。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和季若亭名存实亡,还没有完成全部离婚手续是出于一些特殊原因——”   “这和我没关系。”游跃冷冷看着他,苍白的面颊透出哭过的红,“无论你和谁结婚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和你签了一份协议,我们双方都要达到协议上的要求,我认为我已经完成了一部分要求,你也是!但是,但是......”   李云济不可置信道:“你一直都是这样的想的?”   从这一刻起,李云济终于意识到他与游跃在某些事情上的认知或许并不一致——或是说,他们两个人产生了巨大的认知偏差。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李云济感到天大的荒谬,他甚至感到一丝可笑,却不知是可笑谁。   “游跃。”李云济认真道:“协议早就结束了。你忘了吗?奶奶已经走了,她在走之前认可了你的陪伴,所以留下一笔遗产给你,这标志着你来到这个家最初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可是你还在承担谢浪的全部医药费。”   “这已经是我单方面的义务了,协议里写得很清楚,即使奶奶去世以后,我也依然会承担他的所有医药费,直到他能够出院。”李云济说,“在这个过程中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来进行所谓的‘交换’。”   游跃根本不相信他:“那你为什么让我去和张钦植联姻?”   “那只是一种合作方式!它可以只是一纸婚约,只要它的存在达到应有的效果,我可以不让它实际发生,你明白吗?”李云济见游跃被自己的气势吓得瑟缩一下,他马上收敛好自己,放低声音和游跃解释:“况且我现在怎么可能还让你去和谁联姻?这种事再也不可能发生。”   游跃陌生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你真的把我当成小真了?”   “你说谁?”李云济在这短短几分钟内体会到这辈子都没体会过的情绪不稳,要不是现在不敢轻举妄动,他只想一步过去抓住游跃给他测体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一直都是在叫你‘游跃’,我在叫你本人的名字,这意味着我知道你是谁,这没错吧?”   “你当然知道我是谁,你只是从我的身上获得你想要的东西,从我这张脸,到我的身体。你培养我,教导我,让我和李梦真之间变得只差一个名字,这样就能越来越满足你。”   “你......”   从一个昨天刚满十八岁的小孩子身上,李云济还是头一次深深地体会到“怒极反笑”这个词的含义。他简直要冲出诊疗室去把老同学兜里的打火机和烟抢过来狠狠抽完一整包,但他又想起在现在的游跃面前禁止抽烟。他又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他想一定是游跃当下遭到太大的精神冲击,所以在这里胡言乱语。   “你的意思是我喜欢的是我的亲弟弟,想上的也是我的亲弟弟。”李云济的声音都不稳了,他抬起手告诉游跃:“这种事根本不存在,既不符合伦理,也不符合逻辑。”   游跃却镇静地开口:“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应该是,你不可能在面对一个和你的弟弟相似的人的时候不想起你的弟弟。”   李云济一脸荒谬:“你们是不一样的人,只要稍微跟你们多相处一段时间就可以完全分辨出你们的不同!”   “这些不同对你来说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李云济强按下内心的怒火,“你身上所有的不同都会让你变得独一无二,外表早就不重要了,我们朝夕相处这么久,难道还不足以让我把你的形象从所有人中独立出来吗?”   游跃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泪痕已在他脸上干了。   “你和你的弟弟朝夕相处十几年。”游跃面色漠然,“他在你的心中是什么样的形象?”   诊疗室的门呼一下拉开,百无聊赖等在走廊的医生吓一跳,接着就被李云济推进去,门被关上。医生看一眼躲在角落一声不吭的游跃,再看一眼神情十分不对的李云济,试图开口缓和气氛:“要不我去拿点曲奇饼干一起吃?你们有什么话坐下好好聊聊可以吗?”   李云济忽然问:“有没有对他身体的伤害和疼痛程度都降低到最小的引产方法?”   医生微张嘴巴呆片刻:“什、什么?李,这都五个月了,孩子都多大一个了......!”   “他不想要的话,我也同意。前提是有这种方法。”   李云济面色冰冷,医生被他盯得害怕,只好拿起桌上的检查结果又看一遍:“可是他很健康,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健康,再加上周数这么大了,这......这也没有引产的医学理由啊。是怕痛吗?还是不喜欢孩子?其实孩子在这里生下来的话会有很多福利政策——”   游跃忽然走过来绕开他们,打开门快步离开了诊疗室。李云济马上追出去,外面的雪还没化,游跃一出医院就一脚踩进厚厚的雪地。他彻底爆发情绪不管不顾一般,踩着雪闷头往前走,李云济一步不落跟在后面,他该庆幸游跃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跑出来前还记得把棉袄套上。   “外面太冷了,游跃!”李云济像个焦头烂额追在自家闹脾气的小孩身后跑的家长,“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回去继续谈。”   游跃停下脚步回过身,这短短一段路就走得他鼻尖通红,呼出重重白气。   “你为什么要管我冷不冷?”游跃问,“你最近对我很好,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怀孕了吗?”   李云济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认真回答:“我是昨晚开始怀疑,今天同一时间和你一起知道的。”   “谢浪以后健康出院,我现在的研学项目,以后念医科大,都是用来换这个孩子的吗?”游跃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也不认为李云济说的任何一句话是真的。他白着脸,用通红的泪眼定定看着李云济:“还是说为了这个孩子你可以给我更多?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雪地里,风夹着细雪直吹进发根,有那么片刻,李云济感到一种陌生而难言的窒闷和无所适从。   仿佛他从前多年奉行的原则忽然被打破了,又像从前他习惯忽视掉的某种东西开始浮上水面,一点一点汇聚成海上的巨兽卷起风暴和巨浪,顷刻间撞碎冰山和石地。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李云济低声道:“无论有没有这个孩子,游跃。”   他弃之如敝屣的,在这一天将他惩罚;原来他不肯接受的,正是他所求的。   在这场白色的静谧天地里,从经年的惯性和过去堆砌而成的固有思维中脱离而出,李云济终于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而当下的一切荒诞不经就是他犯下的错的结果。 第60章   后来不知是李云济耐心的哄慰,还是游跃站累了,冷了,李云济终于能走近游跃,把人抱回车上。   回家后游跃就把自己关进卧室,再不出来了。他不出来,李云济不可能看着他不吃饭,端着饭上楼来进了卧室,桌上和地上还堆着昨天同学们送他的礼物,李云济绕开礼物,把吃的东西放到床头桌上。   “总要吃东西吧?”李云济无奈看着床上鼓起的小包,“肚子不饿吗?”   游跃背对他裹着被子,脑袋躲在枕头里,睁着双哭成兔子红的眼睛呆呆看着窗外。   “我要回国。”游跃哭哑了嗓子,低声开口:“我今天就想回漓城。”   “可以,我先和医生确定你是否可以坐飞机,可以的话,我马上买机票。”   “我一个人走。”   “这个不行。”   游跃:“你怕我偷偷把孩子打掉吗?”   血压又要上来了。李云济忍耐着发热的太阳穴,温声道:“我是怕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和孩子没关系。”   游跃不说话了。李云济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等你吃过午饭,我们就可以出发去机场了,下午直飞回漓城。”   游跃听了这话才撑着自己坐起来。李云济识时务地起身离开卧室,一个多小时后,游跃自己提着一个行李箱下楼来了。李云济说话算话,就在楼下等他,过来提起他的行李箱,与他一起出门上车。   从进飞机场到上飞机,游跃一句话也不主动和李云济说。李云济给他拿来热果汁和零食,他就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吃,棉袄裹住他大半个脸,好在也看不清红肿的眼睛了。   雪停后,机场上空渐渐晴朗。飞机穿过阳光和云层,李云济接过空姐递来的咖啡,看一眼过道另一边的游跃,虽然舱室挡了一大半,他几乎看不到什么。他知道游跃只想一个人待着,也不太想靠近自己,就让他一个人在里面休息。   李云济对空姐说:“请给他多拿一条保温毯,他的身体不是很舒服,需要多注意他的需求。”   空姐答好的,又拿一条保温毯过去轻轻盖在睡着的游跃身上。李云济调了下座位前的电视频道,但他没有心情看内容,注意里总落在一条过道另一边的舱室里。   他冷静得很快,从最初把游跃接回家开始捋清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过往,李云济得出的结论是游跃的确可以充分的不信任自己。他们最初建立的是一种商业合作关系,而由于自己在正确认识情感和表达情感这两个方面显然存在一定程度的缺陷——这一点他在青少年时期就意识到自己受到家庭尤其是父母之间怪异依存关系的影响,但随着他逐渐长大成人,在他心存刻意的自我矫正和奶奶的严格引导下,他很快学会扬长避短,将这种缺陷埋藏在了深处。   在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不需要面对、更不需要修正这种缺陷。船锚即使生锈也能为船锚定,人再不完整也能在世上过完一生,何况诸多的金钱和权力的光环加持,足够掩盖灵魂真实的缺憾。   他可以不用做出任何改变,不用耗费心神面对自己的缺陷,还要费劲地为其缝缝补补。但显然这种缺陷在直面游跃的时候遭遇了滑铁卢,他十分棘手,甚至不得章法,真是够新鲜的感受。   他还在脑海里搜寻自己究竟做过什么让游跃会认为他竟然深爱自己的亲生弟弟,不过片刻他就得出了结论:应该是季若亭刻意误导了他,或者应该说,季若亭的确是这样想的,然后出于一些原因告诉了游跃。   他应该把游跃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好。   不,他应该从根本上解决他和游跃之间的矛盾,这才是当务之急。李云济揉揉眉心。他发现自己时而会出现情绪化的判断,尤其在游跃的事情上频频犯这个毛病,这与他秉持的理性和逻辑可大相径庭。李云济甚为不解,他怀揣着疑问,一直到抵达漓城下飞机,把游跃带回公寓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游跃要去见谢浪,他便带游跃来到医院,自己去找了李拙。   李拙刚下手术,清洁一番后换身外衣出来,坐到李云济对面:“这是要回来和我们一起跨年吗?”   李云济问:“家里如何?”   李拙笑笑:“你走后,我和阿岚都躲着不见我爸,他也就没兴致闹了。叔母好面子,你不搭理她,她还能找谁吵去?最近总待在寺庙里,听说都不大回家。”   “嗯。”   “你呢?我刚下手术台还没来得及见游跃,他一切都好吧?”   “他,”李云济只是思考片刻,就决定对自家兄弟坦白,“他怀孕了,我的。”   李拙端着水的手静止半空,他打量李云济片刻,确认这个人没有在跟自己开玩笑,自己也没有幻听。   “你......”李拙放下水杯,“孩子多大?”   “五个月。”   “云济,”李拙用力捏住眉心,难得不太冷静,“你甚至还没有和若亭离婚。”   “这只是一个手续的问题,我和他实质上已经分居很久了。”   “你的意思你让游跃有了你的孩子,但你还不打算给他一个名分?”   这真是一个犀利的问题。李云济镇定道:“我现在反而是觉得他并不想给我这个名分。他不想要这个孩子,并且非常笃定地告诉我,‘我们没有在一起过’。”   李拙咳出了声。他这下憋不住了,扶住额头满脸不可置信和荒谬的笑:“天啊!”   “我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你......你也有今天,云济!”   李云济不置可否,就着李拙的笑声点燃一根烟。   李拙缓过来,琢磨:“不过这的确像是游跃会说出的话,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好脾气小孩。”   李云济缓缓抽了口烟,呼出一口气:“我最不理解的是他竟然认为我是在把他当作小真,这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我倒是有些理解。我最初对他印象不错,也是因为他安静认真的样子和小昀有些相似——你不用这么看着我,那只是一种瞬间有一点重合的感受而已。这世界这么大,人的性格、相貌和遭遇发生重叠的概率足够大,灵魂相似而又不同。但是对你我而言,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永远都不会和其他人重合,因为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联系和经历是独有的,他们永远不可替代。”   “所以你忘不了沈昀,小真也永远是我的弟弟。”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界限分明。多少人沉浸在假象带来的快乐里,就算是你和奶奶当初不也被他的表象迷惑了吗?”   李云济说:“因为那时候我还不够了解他。”   李拙:“那么他也应该是不够了解你,不够靠近你,所以才不信任你。”   李云济把身体往座椅后靠,“我正在为此思考解决对策,坦白说,想出来的许多办法都不够合理,像是情绪化的产物,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因为爱情是盲目的——李拙的脑海里第一个冒出这句话。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灵感激了一下,难道说眼前这位冷静思维如同人工智能缺乏丰富情感的堂兄弟竟然真的走上了爱人的道路?   李拙仍清晰地记得,在他们还小的时候,有一天李云济过来找他,要给他道歉。   “对不起,我把对大人的愤怒转移在了你和阿岚的身上,我知道你们是无辜的,我不该这样做。”   后来叔父病逝,葬礼上,他看到李云济一滴泪也没有掉。   “你不伤心吗?”李拙谨慎地问李云济。   李云济回答他:“我对父亲没有那种感情。”   再后来他参加李云济和季若亭的婚礼,外人盛赞他们二人登对,而李拙看着台上的一对新人,只隐隐预感到不对等的爱在一场婚姻中终将导致的不幸。   “这很正常。”   李拙想了半晌,最后如此回答李云济:“情绪化的产物,这再正常不过了。”   游跃去找谢浪的时候,谢浪正在一楼的器械区做康复训练。他在医师的指导下训练手臂肌肉力量,游跃站在不远处看着,谢浪每做完一组训练,医师就帮他按揉放松肌肉,如此反复数次后,谢浪终于注意到了游跃。   他一开始还没有认出来,反复转头看了几次,是医师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头过来看,说了句“这不是你的弟弟吗”,谢浪才放下手环,直起身在医师的搀扶下朝游跃走过来。   游跃也朝他走过去,几步来到谢浪面前,抬手抱住谢浪的腰,脸埋进谢浪胸口。   医师松开谢浪,暂时退到旁边去了。谢浪被游跃抱着,站立有了支撑点,他抬手也抱住游跃,却感到游跃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游跃。”谢浪疑惑喃喃。   游跃在谢浪怀里掉眼泪,他闻到谢浪身上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和淡淡皂香味,更紧地抱住谢浪。   “谢浪。”游跃闷在谢浪身前,抽泣着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带你一起走,可我什么都没有......我们连家都没有。”   “家?”   “没有家,能回哪里去呢?”   游跃松开谢浪,双手扶住他的手臂,抬起泪眼望着他,谢浪低头看着他的脸,握住自己袖子笨拙擦他脸上的泪水。   “谢浪,我肚子里竟然有个小孩,这种事是不是很可笑?”   谢浪放下袖子,“嗯?”一声,没有听懂地看着他。游跃呆呆坐到沙发上,谢浪跟着他一起坐下。   “是李云济的,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哥哥。”游跃紧挨着谢浪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无助问:“好像已经打不掉了,怎么办?”   谢浪弯腰看他的表情:“怎么办?”   游跃抓住他的手:“如果我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找他要一大笔钱,我们两个找个地方活下去,你觉得能行吗?”   谢浪睁着双温和茫然的眼睛望着他,小孩般回答:“行。”   “不。”游跃又否认自己,“这不是长久之计。我还要回波士顿把课上完,上完课后要尽快准备申请学校。而且你还没有康复,我不能带着你到处走......”   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他,游跃停下了自言自语。谢浪把他抱在怀里拍拍,学着他之前对待他的方式,摸摸游跃尚有泪痕的脸。   “游跃别害怕。”谢浪的咬字还不太自然,但依然温柔地重复。   “游跃别害怕。”   游跃逐渐平静下来。他从谢浪怀里出来坐直身体,低声如同对自己说:“对,没什么可怕的,我不该为这种事情绪失控......谢浪,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谢浪没有回答。游跃抽出纸巾擦干净脸,吸吸鼻子爬上沙发,侧躺在谢浪的腿上。   “我想休息一会儿。”游跃闭上眼,抓住谢浪的衣角喃喃。   谢浪就拢住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两人一坐一躺,阳光浅浅游移,落在他们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游跃的睡眠质量逐渐有所提升,他变得入睡快,也很少再因思虑睡眠或是惊醒了。   如果留下这个孩子......   陷入睡梦之前,游跃迷迷糊糊地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孩子,课业,李云济,谢浪。他没有思考出任何结果,没有理出一点头绪,他想,就这样走下去吧,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   或者都交给李云济去解决......这样也不错。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游跃便彻底睡着了。 第61章   他醒来时隐隐听到有人低声说话,睁眼看见李云济的脸,还有点迷糊。   李云济刚弯腰把他放到床上,床边又冒出个小脑袋。游跃这下彻底醒了:“桐桐?”   李君桐趴在床边,睁一双大眼睛望着他。李云济说:“桐桐为什么要来找游跃小叔?”   李君桐对游跃说:“想你。”   他张开手臂抱抱游跃,然后安静地坐在一边。李云济才从夏园把他接来公寓,有桐桐在,游跃的心情显然好了些。   李君桐对游跃说:“游跃,我也想去波士顿。”   游跃问:“你去做什么?”   “和你们一起生活。我一个人很无聊。”   按照游跃对李君桐的了解,他就算一个人待很久也不会觉得无聊的。他怀疑有人教李君桐这么说,他去看李云济,李云济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房间,留他们一大一小聊天。   游跃只好问:“那你上课怎么办呢?”   “去波士顿也可以上课。”   游跃微低着头坐在床边,没有说话。李君桐还不能理解要求不被接受的信号,游跃不说话,他也不觉得不自在,倒在枕头上玩游跃的衣角。   游跃忽而开口:“是......你爸爸为了让你陪我,所以让你这么跟我说的吗?”   李君桐老实回答:“是爸爸让我说的。”   游跃笑了笑,摸摸李君桐的头发。   “我不想因为我打乱你的生活。所以桐桐就不去了吧?”   李君桐听到这话,爬起来坐好。他看到游跃的表情,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如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   从夏园被接出来的路上,李云济教李君桐,“就对游跃说,‘我不想你离开我’。”   “我不想你离开我。”李君桐对游跃说。   他看见游跃愣了一下,随后无奈地笑了。   “好吧。”游跃被打败了。他可以反复拒绝李云济,在李云济面前失控,发泄抗拒和不满,但他无法拒绝桐桐,这大概也是李云济把桐桐送到他身边的原因。这个男人太精明了。   李君桐在公寓和游跃一起度过短暂的假期,就与他们一起离开漓城。游跃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学业中去,李君桐也暂时换到这边来上课,李云济需要照顾看护的小朋友变成两个,连他也变忙了。   李云济不介意生活变得繁忙,只要是为应该的人和事。让他较为头痛的是在某些时刻必须面对游跃的抵触和不高兴,比如定期做产检的时候,委婉地表达希望游跃少喝咖啡的时候,试图让游跃多吃一点补充营养的时候,等等。   “我不想喝牛奶了。”游跃把温热的牛奶杯推到一边,他正在啃一篇令人头痛的文献,李云济却让他把牛奶喝掉,坐在旁边与他说话,实在是太烦人了。   李云济哄他:“已经很晚了,喝完了早点睡,明天精神百倍地起来继续看怎么样?”   “喝了咖啡才能精神百倍,你又不让我喝。”游跃焦虑地放下笔,“牛奶喝多了我犯恶心,你还让我喝,我......我现在正看书呢,你总是打乱我的思路!”   李云济拿起牛奶杯举起手:“好,好,对不起,我这就出去,不打扰你。”   他算是被赶出了房间,和走廊上换好了睡衣准备进去和游跃一起睡觉的李君桐面面相觑。   李云济牵儿子回他自己的房间门口,把牛奶杯塞李君桐手里:“桐桐不要打扰你小叔看书,来,把牛奶喝了。”   李君桐抱着牛奶杯:“我在走廊上等,没有打扰小叔。是爸爸进去打扰小叔。”   “是是,都是我做错。”李云济拿谁都没法,“喝完牛奶记得刷牙,今晚你自己睡。”   李云济安顿好小的,又在外面耐心等了一个小时,等他再进房间,游跃终于关灯睡了。李云济走近看游跃窝在被子里睡熟了,这才离开卧室关上房门。   游跃不想和他一起睡,自从回波士顿后,两人一直都是分床。为了尽量避免惹游跃生气,李云济会满足游跃的绝大部分要求。   但他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游跃和李君桐身边,很多时候他会因为工作需要离开波士顿。李云济权衡再三,还是将自己信任的安保人员从盯梢季若亭的任务中抽了过来,专门保护游跃和李君桐的安全。为此游跃也与李云济闹过矛盾,随着后期临近研学最终项目作业、论文与孕后期的身体压力加重,高大的随行安保人员让游跃陌生和不适,而无论李云济用什么办法想哄慰或是拉近两人的距离,游跃都不接受。   他虽然接受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却从来没有从心底接受李云济,即使李云济已经坦白至此,即使他对任何人都从来没有做到这个地步。   春日里一个休息天的午后,李云济驱车带游跃和李君桐去公园散心。游跃很快就要住院观察,在这之前,李云济想带他出门逛逛,以免他又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独处。   车停在公园停车场,管家带李君桐去湖边玩耍了,李云济与游跃坐在草坪长椅上,草地连着蓝粼粼的湖泊,人零零散散聚在远处,时而有笑语传来。   李云济问:“我们可以谈谈吗?”   游跃裹着外套,安静地看着远处的人群:“谈什么?”   “我不确定圣诞节的时候我对你说了那些话以后,你对我是否还有误解。”   “哥哥,我对你没有误解,而且这也不重要。”   “这当然重要,游跃,我们之间把话说开是最重要的。”   游跃偏过头,过会儿才转回来。   “你就像以前那样对待我不好吗?”他问。   李云济:“以前哪样?”   “正常的样子。”   “你还在生气吗?因为我以前对你不好,利用你,忽视你的感受,所以你放不下对我的讨厌。”   游跃平静道:“我没有生气,哥哥,你以前对我就够好了,你给了我这么多,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是说,你就像以前那样正常地对待我,不要对我......对我......”   “不要真心对你?”李云济问。   游跃不说话了。   李云济低声问:“游跃,你究竟是不想接受,还是不愿意相信?”   游跃逃避地垂下眸:“我不想谈这个问题。”   他的手被一只更大的手握住,游跃一惊,想把手抽回来,但李云济握紧了他的手指。   “那我就继续留在你身边了。”   男人的气息仍是冷冽,靠近时却有温热。李云济低沉好听的声音平稳传进游跃的耳朵。“很抱歉,我不大听取别人的想法。等到你真的要拒绝我的那天,我再重新考虑吧。”   微红浮上游跃的脸颊:“你——”   管家带着李君桐走过来,游跃闭上嘴,手握成拳从李云济手心里抽出来。李君桐在室外待一会儿就不想走了,过来找他爸和游跃想回家,李云济把儿子抱起来,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地去开车了。   游跃心情烦乱,李云济总是干扰他的情绪,让他不能静下心自己一个人待着,这也是他越来越想避开李云济的原因。为什么不和再和他保持距离?   为什么不继续冷落他呢?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无论有没有这个孩子,游跃。]   谎言,骗子。   每当游跃的脑海中出现那一天的圣诞节,雪覆盖长长的街道,李云济的声音像一道背景的念白,温柔和稳定都是固有的,可以给台下所有的观众,当然也可以给他。   蛊惑的外表下,只有一颗能够冻伤人的心。他不应该说他骗人,李云济不需要欺骗任何人,他愿意相信一切都是李云济自愿的选择,只不过是一颗寒冷的心脏里放不下有温度的人罢了。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这场让他身心俱疲的漫长剧目,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 第62章   春天最后一点末尾的时节,游跃生下一个男孩,肚子上添了一道横亘的疤。   游跃身体疲惫,每天沉睡很久,醒时则总恍惚。李云济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坐到游跃床边,李君桐支着下巴看李云济手臂里的婴儿,一脸观察和判断的表情。   “想什么呢?”李云济觉得李君桐的表情很好笑。   李君桐说:“宝宝熊。”   “你是说你喜欢的那个玩具熊吗?”李君桐有一个玩具熊,品牌名叫宝宝熊,是李云济从前买给他的一个小礼物,圆眼睛圆鼻子圆脑袋,浑身都圆圆的一只熊。李云济看他的目光在小孩脸上,反应过来,“弟弟长得像你的宝宝熊?”   李君桐点头。李云济失笑,想了想,说:“宝宝熊名字太长了,就叫宝宝吧。”   小孩出生的消息传回国内,李家差点炸了锅。李家的掌权人还没与现任妻子扯清楚,就与一个刚十八岁的小孩育出一子,这小孩还是老人家生前强硬认进李家家门的所谓“幺子”,简直是疯了。对此极端离经叛道的行为,指责砸了李云济一头,李云济随手挥去,权当拂走纸屑。   “你是发疯了吗!”好友何连复对此评论。   “我挺正常的。”李云济回复。   没人能撼动李云济的决定。一段时间后,指责渐渐平复,家里人又开始催促李云济把孩子接回国,自家血脉要回家认亲排辈,这是规矩。   李云济一一作了回复,安抚好各方长辈。李拙与他通电话,说你俩倒是逍遥快活,家里人天天敲打我,说我也不管管自己兄弟,家里一个个都乱套了。   李云济说我不是不想回,游跃课没上完,不敢打扰他念书。   李拙太无语了,没见过李云济这副面孔,只能挂了电话。   彼时李云济正在和李君桐观察护士给自家小婴儿喂奶,护士一边喂一边给李云济讲如何给奶瓶消毒云云,不知为什么,李君桐也睁大眼睛趴在一旁听。过一会儿游跃从卫生间出来,他洗了把脸,自己换上衬衫西裤,埋头整理书包里的资料。资料是昨晚李云济回家给他带过来的,今天是他答辩的日子,待论文一过,这次的研学之旅就正式结束了。   游跃收拾好书包过来,李云济问他:“可以出发了?”   游跃点头。李云济出门去开车,游跃跟在他身后,经过护士怀里的新生儿时,他些许迟疑地停下脚步,看了小孩一眼。   不知为何,从这个孩子出生起,他对于拥抱和抚摸这个孩子就下意识有抗拒的心理。他想自己至少可以抬手碰一碰小孩的脸,可他看着护士怀里的孩子,一股升起的陌生感又打消了他的念头。   最后,他只能对李君桐说:“桐桐,在医院等我们回来。”   李君桐点头,游跃步伐匆匆地离开了。   开车送游跃去学校的路上,李云济随口与他谈起:“宝宝该起个名字,你觉得叫什么好?”   游跃抱着自己的书包,答:“你来取吧。”   “我想让他跟你姓游,如何?”   游跃愣一下:“为什么?”   李云济若漫不经心道:“桐桐跟我姓,宝贝跟你姓,不是正好?”   “这怎么正好?”游跃又开始烦闷了。“你这样做,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的。”   “这是我们的孩子,起名不用听旁人意见。”李云济目视前方开车,“你让我来取,那叫‘照清’怎么样?和你的姓也很相配。”   游照清。游跃出神片刻,默默咀嚼这个名字。   他觉得......还不错,他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还不错。   可是如果小孩姓游,仿佛就进一步加深了他与这个孩子之间的联系,让他更加难以回避这种联系。   游跃没作声,李云济就当他默认了。游跃话少,李云济习惯了直接做决定,他们在一起相处久了,渐渐生出这种不多言的默契。   李云济把游跃送到学校,顺道去办了小儿子的出生和身份证明,办完后正好再回学校接游跃。游跃的答辩结束,几天后学校举办毕业仪式,游跃领了毕业证书和优秀生证书,回家后就马不停蹄开始收拾回国的行李。初夏来临,他还得抓紧时间回去办理申请漓城医科大的一应事项,如若顺利,今年的夏天一结束,他就可以进入医科大就读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回国的飞机抵达漓城国际机场,游跃牵着桐桐,李云济抱着小儿子,身边便衣安保人员随行,刚下飞机还没出机场,安保人员快步过来,低声告诉李云济一个消息。   季若亭摆脱了安保的追踪,人不见了。   “是我的失职。”安保说。   李云济摆手:“是我把你们调到波士顿来,换了其他人过去,怪我疏忽了。查到他去哪了?”   “刚刚收到消息,季先生已在早些时候进入漓城海关。”   季若亭竟然又回到了漓城?李云济沉思片刻,“继续盯着他。”   “好的。”   “再让两个人去医院守着谢浪......”   李云济话没说完,手机响起,来电显示是李拙。   不详的感觉升起。李云济避开游跃,接起电话:“李拙?”   “云济。”电话里李拙的声音严肃,“谢浪不见了。”   李云济看一眼安保,安保迅速转身去联系同事。李云济镇定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现在是晚上,半小时前护士还查过房,半小时后护士再来一趟,床上已经没人了。李拙正好在急诊值夜班,与一众医生护士找遍整栋楼,现在还在一帧一帧地放监控画面,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找到。   “云济,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医院内部的工作人员藏起来或者带走了。”李拙在电话里说,“如果不是内部工作人员,怎么可能对护士轮班时间和医院的监控位置这么熟悉,这么巧地避开了所有视线?”   医院里能有谁要带走谢浪?对自家医院熟悉的人,与谢浪有牵扯的人,与那场车祸有关的人,除了季若亭和他的母亲,其他那些该死的、不该死的人全都死了,还能有谁?   李拙那边传来一阵嘈杂声,李云济听到李拙的声音提高了些:“什么?你确定没核对错?”   李云济:“怎么了?”   “柜子里的麻醉剂少了一支。”镇定如李拙此刻也开始着急,他对电话那头的人吩咐:“快去查药房那一层的监控!”   李云济:“你先处理你那边的事,我这边也会派人去查。”   李云济挂了电话,他转身快步回去,不远处,游跃正和李君桐坐在椅子上聊天。李云济走过去,游跃刚站起来,李云济就牵住他的手。   “先送你们回夏园。”李云济面色不变,温和对游跃说:“公寓要收拾,夏园也有人照顾照清。”   游跃听他的话,与他一起上车回夏园。李叔和佣人过来小心抱起游照清,游跃牵着桐桐走上台阶,梅欢呼地跑过来迎接。游跃若有所感转过头,“哥,你不进来吗?”   李云济站在台阶下:“我去办点事,晚上回来和你们一起吃饭。”   游跃点头,和众人一起进了副宅。李云济回到车中,安保也上了车,李云济说:“母亲在寺庙,李清平在疗养院,看好他们两个。”   “已经叮嘱好了,老板。”   “还没查到季若亭的踪迹?”   “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到现在也没有使用过银行卡,我让人去了所有他名下的房产,包括您的,他都没有出现......”   李云济知道,一旦把人跟丢了,等季若亭回到他最熟悉的漓城,便如鱼进入大海。他担忧的是即使他全方位地保护住了游跃不受伤害,可失踪的谢浪怎么办?   手机铃声响起,他再次接到李拙的电话。   “李拙,有什么发现?”   电话里,李拙的呼吸有些重。几秒钟的静默后,李拙的声音在一个听起来空无一人的空间中响起:“云济,我看过了药房的监控。”   “的确有一个人去药房领走了一支麻醉剂。”李拙的声音低沉紧绷。“这个人个子很高,戴着手术帽和口罩,戴一副眼镜,穿着工作服。药房负责人没仔细看,以为他是麻醉科室的副主任刘主任,他签的也的确是刘主任的名字。但是他领走麻醉剂后,又有麻醉科的护士来领麻醉剂,负责人这才察觉到不对。”   李云济沉声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李拙平静回答:“因为刘主任今天请了一天事假,只有我和人事部门知道他请假,平时他也经常不在办公室。我刚才给他打电话,他一整天都在陪妻女购物,买蛋糕,然后回家给女儿过生日。”   “云济,我有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   “你说。”   李拙说:“我在想,或许游跃的哥哥,那个叫谢浪的年轻人......早就痊愈了。”   可怕的沉默蔓延。李拙深呼吸的气息扑到手机听筒里,让事情的真相变得冷酷而扑朔迷离。   “我是说,或许他早就清醒过来了。”   “你有什么证据?”   “他和刘主任一般高,身形也相似,他需要复健,每天都要在医院上上下下来回走无数次,护士为了锻炼恢复他的记忆力,不厌其烦地教他认人,认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电梯口、消防通道、紧急通道,什么都教他认!”   李拙显然也被自己荒谬的猜想和太过紧凑的证据震慑到,他的语速都变快了:“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扮成刘主任拿走麻醉剂,避开摄像头离开医院——云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云济低声喃喃:“他的目的是什么?”   李拙声音严肃:“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一定知道车祸的真相!”   潮热的风吹过狭窄的街道。大釜区的空气永远都掺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混合味道,鱼虾,米油,干涸的混凝土,汗臭,枯焦坠落的树叶,劣质奶香。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季若亭站在路边,看着眼前墨绿色的老旧门牌,上面四个字“路安大厦”。门牌下面,一道仅容一个半人通过的生锈铁门紧闭,背光的铁门深处,黑暗如冰冷的海潮卷动。   他两手空空,无所背负,也就没有踪迹。关闭的手机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数十个小时以前,他还在一座海风吹拂无人旷野的小岛上,从漓城离开以后,他无数次想,要不就这样算了。   爱人,真相,破碎消失的一切,已经没有攥紧的意义。   可他知道即使一切消失,也不会结束。   手机上跳出一封电子邮件的时候,季若亭还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因为那是一个秘密的邮件地址。一个本该再也不该启用、不可能收到新消息的邮件地址。   可是那封电子邮件跳出来了。伴随一个未知的发件人,和一行字。   [若哥,我在老地方等你。] 第63章   “若哥。”   夏季潮湿闷热的风扑面,季若亭回过神,汗打湿他的鬓角,他抬起头,谢浪正站在他面前,拎着一杯冰气泡果酒,笑吟吟地低头看着他。   “想什么呢?”   谢浪坐下来,桌子太小了,两人的腿碰腿,膝盖撞膝盖,一动就晃桌子。季若亭故作嫌弃:“你就不能坐开点吗?”   “啊,可我想把我刚学会调的气泡果酒给你喝。”   谢浪煞有介事地在玻璃杯沿插上一片柠檬,递给季若亭,“若哥,你尝尝。”   天太热了,谢浪租的这间房子只有四五十平,谢浪还要往里面放一张床,一个吧台,一个电视机,一堆植物,季若亭转个身都费劲。如此狭小的空间,偏偏还喜欢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停电,每次季若亭听到这破房子房顶的破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就觉得头痛。   “出去开房。”季若亭忍无可忍。   谢浪睁大眼睛。明明是双上挑的桃花眼,还要装作清纯无辜。“这不好吧?若哥,我们是偷情,开房太光明正大了。”   对,他们是在偷情。季若亭有丈夫,谢浪是他的情人。为了谈一场地下恋爱,靠勤工俭学的谢浪一定要花自己的钱在陆安大厦租下这间房子,只为与季若亭见面。   谢浪按住玻璃杯,俯身靠近季若亭,笑眼温柔又漂亮:“而且我想和你离得更近一些。”   谎言。   季若亭闭上眼睛。吻覆上他的唇,比漓城盛夏的风更潮湿,更窒闷,他们的身体紧贴到一起,滴落的汗液像从蜡像中融化出的液珠相交融,难分彼此。谢浪在吻他、安抚他的时候,充满年轻男友的占有欲和讨好,仿佛把一切都交给他,也索要他的一切,而不是像他的丈夫那般俯视如同施舍他,好似温柔却冷漠到令他不堪。   只要他们见面,他可以白天黑夜地与谢浪纠缠,调情,把床弄得一团乱,赤裸着汗湿的身体喝一杯谢浪给他调的冰气泡果酒。他们可以挤在出租屋的小沙发上看情色电影,趴在床上一起看他的出版画册,然后靠在一起睡觉。   反正他的丈夫不管他,不问他去哪,不问他是否回家。   反正他的丈夫不爱他。   是为了报复李云济,还是被谢浪给的爱迷惑?或许都有,也或许两者他都不会得到。他在自己选择的婚姻里迷了路,兜兜转转,费尽力气,到如今只想找到一个出口,怎样的出口都好,让他喘一口气吧。   如果谢浪的出租屋能让他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从无尽的得不到的痛苦和窒息中逃离出来,为什么不?   从大厦的窗户向外看去,仍是无数个大厦的无数个窗户。每当夜晚降临,窗户就变成遥远的星光,像是温暖,又让人感到寒冷。   “若哥,为什么不去过自己的人生呢?”   季若亭出神地看着窗外。那一个个紧挨在大厦楼栋上的方格,是他的世界里少见的拥挤局促。   “或许我已经没有自己了。”   谢浪笑道:“没有自我的人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你呢?”季若亭露出嘲讽笑意:“你为什么不干脆抛下你那可怜的弟弟,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夜风静静地拂过,谢浪的声音温柔好听,他似乎永远不会发怒。“因为我也没有自我。”   “你只爱你的弟弟。”季若亭按熄手里的烟,雾四散而去。他漠然道:“和李云济不同的是,李云济至少还爱自己,但你连自己都不爱。”   “若哥,怎么这样说我?我也爱你啊。”   “骗子。”   “真的。”谢浪说,“你看,我们这么像。”   因为相似,所以相互吸引,即使缺乏爱的能力,即使想要的都得不到,也能够相互依偎取暖。   他们在一场艺术品慈善拍卖会上相遇,谢浪是会场的临时工作人员,季若亭是慈善会的重要嘉宾。他们似乎是偶遇,但后来季若亭也知道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   他明知如此,却依然放任自己沉沦其中,是他太孤独,还是太痛恨?与谢浪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交谈绘画和电影,甜味的冰气泡果酒,电影还没看完就歪在一起倒地毯上睡着,出租屋里闷热出的汗水,潮湿的吻,所有稍纵即逝的快乐和满足,季若亭都无法全部判定为假。   他知道自己软弱。即使快乐的底色是虚无,也想让自己得到满足。   谢浪的眼睛乌黑,像有光透进去的清澈与温柔,垂眸时尽是深情。他说的话,总是在季若亭的大脑里徘徊。   “既然我们都想让李梦真消失,何不就让我去做呢?”   “若哥,你什么都不用做,所有的罪,都我来承担。”   不,他没有罪。他只是厌恶一个缠着自己深爱的丈夫的人而无计可施,他陷入长久的困境,而谢浪告诉他,可以给他一个出口。李梦真可以永远消失,而他无须付出代价。   “你只需要让你的丈夫看到我的弟弟。只要让他看一眼,就足够了。”   谢浪的声音轻柔入骨,轻易地在季若亭的心脏上落进一颗种子,季若亭眼睁睁看着种子落进自己胸腔的血肉深处破开发芽,生长的藤蔓一寸寸爬满心脏。   “没关系,若哥。到那时候,我也是会死的。”   “等我和他们都死了以后,你就把真相忘记,好好地活下去吧。”   他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他厌恨李梦真,但他明明知道李梦真是李云济的亲弟弟。   他应该是清醒的。他只是有过瞬间的一念,想要从谢浪给他的出口离开这场偌大的迷宫。   他没有想过当自己真的从迷宫中一脚踏离,迎接他的却不是一个能够呼吸的自由世界。   迎接他的只有谢浪留下的虚妄的一念之间,百念千念,缠住他的四肢,拖他下入地狱。   季若亭推开了那扇门。   门暗沉生锈,熟悉的纹路和把手,没有上锁,只为了等他。从前等,如今也等。   随着门缓缓打开,他看到修长苍白的男人站在屋子中央。车祸的后遗症残留进他的全身,他面前的谢浪病态,瘦削,唯有一双温柔的多情眼,依旧黑如清澈的水。   “若哥。”   谢浪对他笑,眼角和唇都弯起。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谢浪轻声慢语地开口,“你把我从医院楼梯推下去的那天晚上,我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季若亭要张口,但他的脖子上忽然闪过一丝刺痛,液体被一下推进血管带来一瞬间阻塞的剧痛,接着麻意散开。他还没能说一句话,力量就开始从身体里流失,他开始晕眩,脚步往前踉跄,接着摔倒在地。   “现在你要杀我了?”季若亭含糊不清地开口。   他摔在地上,视野里谢浪的双脚没有移动,他的身体已无法再动弹。   “我很抱歉这么对你,若哥。”   季若亭摔倒在地,睁着双眼。在昏迷过去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谢浪朝他走来,慢慢蹲下,抬手抚过他被冷汗浸湿的脸庞。   只有冰冷的触感,如同没有活人的气息。   夏园的副宅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大家聚在一起围观游照清,游跃离开人群,自己去整理从波士顿带回来的各种文献书籍。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声。游跃以为是李云济发来消息,拿出手机打开一看,消息发送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游跃的目光往下,看到消息的内容。   [现在来大釜区陆安大厦2701-b,否则谢浪很快就死。]   手机啪地一声重重掉在桌上,游跃强突然猛烈的心慌,他捡起手机给这个号码打电话,显示电话已关机。   游跃飞快翻出李拙的手机号码拨过去,这次很快就接通了。李拙的声音响起:“游跃?”   游跃问:“谢浪呢?”   李拙沉默了。游跃心脏紧缩,精神陷入紧张,“他不在?他去哪了?谁把他带走了?!”   “游跃!你先冷静,我们正在找他,云济也在——”   游跃挂断电话,拿起外套飞奔下楼。李叔怀里还抱着游照清,见他一路跑出大门,惊诧唤:“少爷,小少爷!您去哪里?”   阿梅唤着游跃追出去,可游跃已经上了安保停在副宅路边的车,他对司机说:“现在去大釜区陆安大厦,现在就走!”   司机惊疑不定从后视镜看追上来的同事,受李云济吩咐守在副宅的两名心腹安保飞快上了车,对司机略一点头,司机马上踩下油门,车驶出夏园。   安保小心翼翼地对游跃说:“少爷,我们有义务将您外出的行踪报告给老板。”   游跃呼吸急促,他紧绷身体僵坐在座椅上,双手紧紧捏住手机,手机屏幕上仍显示着那条未知手机号码发来的短信。   “问他,找到谢浪没有。”游跃开口。   安保给李云济打电话,低声报告了情况,接着把电话给游跃。   “游跃......”   “找到谢浪了吗?”   “我会找到他,而且他不会有事,游跃,你先回......”   游跃哑声道,“我已经相信过你很多次了。”   李云济按住眉心:“......游跃,我不希望你过去,我可以保证把谢浪安全地带回来——”   电话挂断了。李云济静了片刻,让司机改变行车路线前往陆安大厦。他放下车窗,烟从窗缝飞出,飞散虚空。   他无法强行阻拦游跃,有人告诉游跃谢浪不见了,这个人是谁,季若亭?还是谢浪本人?事已至此,他心中的怀疑已基本定型。他没有选择立刻与季若亭斩断关系,正是因他始终对事情的真相抱有怀疑,如果季若亭就是那场车祸背后的幕后黑手,那么许多环节仍然存在漏洞:当晚季若亭不在慈善会现场,他如何能确定小真会坐上那辆车?海杉是他的堂弟,他即使要杀小真,怎么会把自己的亲人也拖下水?漓城中环城区车流量巨大,难以做到远程对一辆行进中的车定位,让那辆货车准之又准地撞上来。   再者,假如季若亭真如他所说那么痛恨小真,恨他与小真之间所谓的亲密关系,那他怎么可能在杀了小真以后,又找出一个与小真相似的人推到自己面前?   除非他实际上并没有像他所表现出的那么爱他,或是背后还有人,在推动着这一切的发生。   李云济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车停在了陆安大厦楼下,他看到游跃从前面的车上下来,匆匆跑进大厦。他也下了车,大步跟上去。   但一个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回响。   来不及了。   事已至此,早就来不及了。 第64章   游跃从电梯中匆匆出来,他要推开2701-b的门,但紧随其后的李云济拽住他的手,游跃挣扎:“放开我!”   李云济拦腰把游跃抱进怀里,安保挡在他们前方,打开了那扇没有上锁的门。   穿堂风呼地飞过,门里四五十平米的小屋一眼就可以望到头,高空的风从那唯一的一方小小阳台上肆意飞掠,游跃被李云济牢牢抱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阳台上,从最开始的慌乱焦急,到一瞬间的空白,接着变成呆滞的茫然。   风吹过谢浪的黑发,他像个正常人一样好好地站在阳台上,这是游跃曾无数次幻想过的画面——但游跃看到谢浪的手里拖着一个人。他认出来那个人,是季若亭。   季若亭的大半边身子已经被拖出阳台外,他像一片布挂在水泥墙上摇摇欲坠。而谢浪抓着他,只差一步就可以把季若亭拖出阳台,从27层楼高的高空扔下。   谢浪怔愣看着李云济怀里的游跃,表情空白了一秒。等他反应过来时,手已经先于大脑把季若亭按在了阳台上,阻止他的进一步下坠。   诡异的僵持静谧下,李云济镇静开口:“谢浪,你先把他放下来,放回地上。”   “谢......谢浪......”游跃不再在李云济怀里挣扎了,他看着眼前这让人不敢相信的一幕,“是你吗?”   谢浪没有说话。   “你什么时候清醒的?你还记得我吗?你是怎么从医院到这个地方来的?”   面对游跃一连串的追问,他只是注视着游跃,在所有人提心吊胆的几秒时间里,他如同突然放弃了什么,垂眸笑了笑。   接着他稍一用力,把季若亭从阳台上拖了下来。昏迷的季若亭摔在地上,安保立刻冲上前去把季若亭抱回屋内,谨慎地按住谢浪。   游跃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浪走向自己,他再看谢浪的脸,谢浪已经没有一丝一毫在医院做康复训练时的笨拙费劲,当谢浪看着自己的时候,那温柔的神情是那么熟悉,分明是从前他看自己的眼神,可此时此刻,游跃只感到彻骨的荒谬和寒意。   “你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游跃如同一只濒临发怒边缘的小兽,死死盯着谢浪。   谢浪无法靠近游跃,在离游跃好几步远的地方被按住无法前进。他看了眼李云济环住游跃的手,抬起眼眸。   “我从睁开眼的那一刻就是清醒的。”谢浪的声音依旧温柔,“医院的复健训练计划很完善,第五个月的时候我就基本恢复了行动能力。”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游跃简直要疯了,“你那么早就清醒过来了,为什么还装作糊涂?我每天害怕你摔倒,怕你吃不好,怕你走丢了,那天你从楼梯上摔下去,我都快——”   游跃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尖锐的耳鸣冲击他的神经,他头痛欲裂。   “你是清醒的,你有行动力,为什么你从楼梯上摔下去?”游跃怔怔喃喃,他的目光落在一旁昏迷不醒的季若亭身上,难以厘清的巨大信息量冲进他的脑子,他置身事外,对真相一无所知,可真相的结果却以这种极端的方式血淋淋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游跃。”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云济谨慎地握住他的手,试图安抚住他,“之后让他慢慢给你解释,现在我们先回去......”   游跃挣脱开他的手:“你想把季先生扔下楼?为什么?”   头痛冲击着他的太阳穴,可他的思路却渐渐清晰了:“是季先生把你推下的楼梯?他想害你......为什么?你们从前就认识?你为什么会认识季先生?”   “跃跃。”谢浪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看着游跃苍白不对劲的脸色,放缓了声音:“别想了,我都会告诉你的。”   游跃才生产不久,身体的虚弱还没有完全恢复,李云济托起他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的身体,眼见他嘴唇都白了,他攥住游跃僵硬的手腕:“游跃!听话,先跟我回家。”   游跃被李云济强行拖抱起来,他的手发抖到抓不住李云济肩膀的衣服,被最亲的人欺骗的怒火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再说不出一句质问,强烈的晕眩让他感到恶心。他被李云济整个抱进怀里,像一只伤心欲绝的、瘦弱的猫。   游跃被李云济带回了家。他从下飞机起到现在都没有进食,阿梅端来吃食,游跃一口也吃不下,昏昏沉沉陷在被子里,手脚的麻意到现在才开始退去,他又坐起来。   “我要找谢浪问清楚。”他说。   李云济没有离开他,坐在床边平静回答:“现在不行,你必须休息。”   “他为什么会认识你的妻子?”   “季若亭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了。”李云济耐心道:“关于为什么他们会认识,我也需要调查。”   “他不会伤害别人的。”游跃喃喃,“是车祸让他发生了改变吗?他不是从前的谢浪。”   “游跃。”李云济起身关上房里的灯,搂过游跃。   “如果你得不到答案,就不要胡思乱想。”李云济的声音低沉平和,拥有一种安定的力量,“等你平静下来了,我就让他来见你。如果你愿意睡一觉,你们明天就可以见面。”   李云济的怀抱温暖有力,游跃躺回床上,李云济抚摸他的额头,指腹摩挲短发。游跃渐渐安静下来,他睁眼茫然抱着被子,李云济俯身过来吻他,淡香暖热的气息落进冰凉的颈窝,他被拥进男人的怀抱,一时间疲惫如潮水涌来,将他淹没。   听着李云济稳定的心跳,游跃终于肯闭上眼。一直等到他呼吸平缓睡去,李云济才抽出手臂,把被子拉好,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走下楼梯,庭院中满是银白月色。正是群花盛开的时候,李拙正在庭院里等他。   李云济抽出根烟,有些疲倦地走过去坐下。李拙说:“季若亭被注射进一定量的麻醉剂,现在已经没事了。谢浪……除了身体比较虚弱,肌肉恢复不完全,其他没有大问题,我已经把他带来夏园,现在就在一楼房间。”   李云济静静抽烟,半晌开口:“我不想让谢浪和游跃见面。”   “为什么?”   “我现在大致有一个猜想。”李云济淡淡道:“谢浪知道了游跃的成绩是被替换,也知道游跃后来遭受的欺凌,他通过某些方式确定了是游跃和小真的成绩互换,并查出经手人邱复和海杉。谢浪为了报复他们,找上了季若亭,并最终说服季若亭协助他制造那起车祸。只不过在谢浪的设想里,他并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幸运地活下来。”   “你的意思是,若亭最开始就知道凶手是谁?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谢浪的真实目的?”   说完这句话,李拙猛地反应过来。   “所以谢浪摔下医院楼梯,是若亭下的手?”   李云济略一点头:“季若亭知道我快查出来了,谢浪是个定时炸弹,他想铤而走险杀了谢浪,但失败了。我想,一直到他逃走了,他都在赌谢浪不会醒,只要谢浪不醒,他就是无辜的。”   “可是谢浪醒了,他联系了季若亭,季若亭知道瞒不住了,干脆在与谢浪定好见面地点后,给游跃也发了一条消息。”   李拙问:“因为他知道游跃在场的话,谢浪不敢对他下手?”   “不。”李云济平淡道,“因为他知道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布置好一切阻止游跃以那种方式得知真相,谢浪也不想让游跃看到自己杀人,他知道一旦游跃崩溃,我和谢浪都不会好过。恐怕他从一开始没有供出谢浪也正是因为如此。”   他想得到游跃的信任和依赖,谢浪想在游跃面前继续做他的好哥哥。但经季若亭这一回鱼死网破,他们两个谁都别再想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李拙半晌哑然,沉思良久后,他低声道:“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叔母知道,否则叔母真要疯了。”   “我已经叮嘱李叔,让他管好佣人不要乱传。”   李拙又说:“……假如你的猜想是真的,你更应该让他们兄弟俩见面,把事情都讲清楚。”   “我不想让游跃知道让他的人生变得糟糕透顶的是我的家人。”   “——你在害怕游跃会讨厌你吗?”   李云济沉默片刻,答:“如果他认为周围一切都不值得信任,那他就再也不会靠近我了。”   银白月色落在满园夏花之中,如异色的霜冷,平添残酷。   仿佛有一声低低的叹息,李拙说:“让他自己选择吧,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游跃睁开眼时,天已露出曦光。他坐起身时额头牵扯神经痛,缓了好一会儿才下床洗漱。大家已经在楼下餐厅等他一起吃早餐,李拙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夏园,此时正坐桌边与李云济闲谈;阿梅和李君桐趴在婴儿床边看小孩,游照清精神十足地四肢乱动,一双大眼睛圆溜溜地看人。   李拙与游跃招呼:“早,游跃。”   游跃有些困顿与他道早安,吃早餐的时候,他问起李拙:“拙哥,季先生还好吗?”   李拙答:“没有大碍。”   等游跃吃完早餐,李云济才开口:“谢浪就在夏园,你什么时候想见他,我带你去。”   游跃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犹豫片刻,说:“我......一个人去吧。”   李云济语气平和,“我只是坐在旁边,不会打扰你们。”   游跃只好不做声了。又到了漓城夏日潮闷的时候,夏园位于植被茂密的山腰,还算凉爽。李云济带着游跃穿过花园的小径,来到暂时安置谢浪的小宅。   李云济走在前推开门,游跃低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忽然不想和谢浪见面了,不知为何,他感到如果与谢浪见了这一面,就连当下这种古怪僵持的平静都会消失了。   可李云济走在他的前面,替他打开了那扇门。总是这样,在他优柔寡断进退不决的时候,李云济都站在他的前面,为他做出了决定的方向。   谢浪正在书房里等他。他穿着干净整洁,头发修剪过,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游跃怔怔的,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平静的某一天,他还没有长大,而谢浪如常地在等他。   李云济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对二人示意:“请便,想说什么都可以。”   谢浪将目光从游跃身上收回,温和笑道:“李先生,我真心感谢您善待游跃。他在您的照顾下过得很好,我可以看出来。”   李云济正要回应,游跃开口:“我过得好不好,你都可以擅自决断了吗?”   李云济稍一挑眉,识趣地闭上嘴。谢浪似乎没想到游跃一大早火气这么大,他谨慎看游跃的脸色:“是我说错话了。”   游跃又沉默下去,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李云济倒了杯热茶放进他的手里,游跃捧着茶杯,另外两人静坐不言语,只等他开口。   游跃问:“昨天你在阳台上,想对季先生做什么?”   谢浪注视着游跃,一双深黑的眼眸无论蕴含着怎样的情绪,总是一汪温柔的清澈。   “我想把他扔下楼,杀了他。”谢浪轻声回答。   游跃握紧茶杯。他胸口起伏,眼前一阵眩晕的发黑。   “为什么?”他的声音不稳。   谢浪看着他的脸色眼见着白下去,他张了张嘴,似乎他不该再继续说下去了。可游跃想知道真相,而且他长大了,也该知道真相。   “原因有很多。”谢浪说。“其中之一就是,我是策划那场车祸的主谋,若——季先生,算是被我强行拖下水的从犯。我们两个都想让最后的知情人消失,他把我从医院楼梯推下去,但我没死成;现在我想让他死,只不过我也失败了。” 第65章   李云济抬手握住游跃手里的茶杯口,游跃的手在发抖,他不希望热茶水烫到游跃,便把茶杯抽走了。他将杯子放在桌上,端详着眼前这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你威胁季若亭?”他简洁地发问。   “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强行满足他的期望,通过他并不太期望的方式。”   谢浪说:“我还是从头讲起吧。跃跃参加高中联考那年,他原本考过线了,但出于种种原因,最终他的成绩与李先生的弟弟李梦真的成绩互换,于是李梦真进入圣文伦中学就读,跃跃落榜了。”   游跃呆了。他看向李云济,李云济十指交握端坐。这一刻还是来了。   “这件事我也是通过调查才知情。”李云济抬起头,迎上游跃的视线,“是我没有管理好家庭成员的行为,对不起,游跃。”   游跃看陌生人一般看着李云济:“什么时候调查出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很抱歉。我只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开口。”   “跃跃。”谢浪的声音响起,“在这件事情上,李先生也是受害人。”   “那你呢?”游跃强忍着太阳穴的锐疼,他转向谢浪:“因为我的成绩被换了,你就杀人?!”   谢浪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任自己承受游跃的怒火。   “还记得出分那天,你来找我,说你算了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低吗?”   “你不相信自己考得这么低,你说要去找人查分,可几天后的晚上你来找我,说你肚子痛,我带你去医院做检查,我问你怎么了,你说不小心被篮球砸到肚子。”   游跃怔在原地,泪水忽而盈上他的眼眶。李云济沉默地垂下眸,阴影盖住所有的情绪。   “可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睡着以后,都在梦里一边哭一边喊疼。”   谢浪平静地叙述从前发生的每一件事:“后来你就再也不提查分的事情了。你连圣文伦开张榜都没去看,但我去看了。我看到李梦真的照片,他的分数和你估算的分数差不离。那天把你带进宾馆的是邱复,后来你初中的成绩单全部被篡改了,也是他让人做的,所有谣言也都是因他而起。因为这些,你进入高中后几乎想放弃学业,你问我可以去哪里打工,说你不想念书了。”   谢浪始终看着游跃,目光温柔:“后来我认识了季先生,通过季先生确认了事实。后来是季先生介绍我进入那场慈善会做助理,因此我才能有机会接近海杉,邱复和李梦真。海杉欣赏我,邀请我与他们坐上同一辆车,我答应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游跃如坠梦中,谢浪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感到陌生。   李云济平静问:“货车司机你们是怎么联系的?”   “汪新的女儿肾脏衰竭,急待换肾,不换就死。我请季先生帮忙为他们家找到肾源,并打电话告诉汪新的妻子,这是作为当初邱复骚扰她的女儿外加打断她一条腿的补偿。用汪新女儿的命,换汪新一条命。”   原来是谢浪给汪新的妻子打的那通电话。这样说的话,就可以让人误认为汪新是为了报复邱复而制造了那场车祸。   李云济:“季若亭这么听你的话?”   谢浪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李云济。   “我与季先生,归根结底还是利益交换。”谢浪笑了笑,“我满足他的情感需求,他动动手指帮我一点小忙,仅此而已。”   李云济略一点头:“所以季若亭会在医院把游跃指给我看,也是你让他做的?”   谢浪答:“是,我告诉季先生,让李先生看到跃跃就好了,李梦真的身份很重要,李先生爱自己的弟弟,会把跃跃接回家的。就算不会,我在公证处指定了跃跃是我的唯一财产接收人,至少政府还可以将我的丧葬费和补助金补贴给跃跃......”   哗一声,已经温热的茶泼到谢浪脸上,茶杯砸向谢浪,瓷杯啪一声碎开,碎片划破了谢浪的下巴。   李云济马上伸手揽腰拦住游跃:“游跃!”   “你凭什么做这些?”游跃崩溃大哭:“你问过我没有?你问都不问我,就把我往别人家里送?我是垃圾场里的一块石头,还是没人要的狗?!”   谢浪被按进沙发,任游跃在他身上踢打。李云济抱开游跃:“好了,游跃!他还是病人!”   “你根本不问我是不是想离开你,谢浪!你这自私——你这个疯子!”游跃痛苦地捂住脸跌跪在地上,真相带来的巨大分裂和疯狂吞没了他,他的心脏犹如被撕裂,如同坠入烈火地狱。   谢浪慢慢起身,看着李云济怀里的游跃,像被一根线就撕扯粉碎的落叶。   谢浪一步步朝他走去,跪在他的面前。   “跃跃。”谢浪喃喃。   游跃挣开李云济的手臂,抓住谢浪的衣领将他扑倒在地,谢浪的脊背撞在地上,疼痛钻心刻骨,但谢浪喘息着托住游跃,没有让他摔倒。   滚烫的泪砸在他的脸上。谢浪愣愣的,看着上方游跃通红的眼睛。   “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等你醒来,你不明白吗?!”   游跃哽咽痛哭的声音响起,像雪落下覆盖,又像冰冷的刀,插进谢浪的心脏。   他听到游跃说:“一辈子和你相依为命,过怎样的生活都好。这才是我唯一的愿望,谢浪!”   “你竟然从来都不明白吗?!”   如同剧场上灯光切换的咔当一声巨响,白日的戏幕撤下,夜月高悬星空。   谢浪站在月色洒满的窗边,像一个沉默的独角,看着满园银白花色。   李云济推门进来。谢浪转过身,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跃跃怎么样了?”谢浪问。   李云济答:“有人陪他。”   “李先生,能有您陪在他身边真是太好了。”   “可惜我并不是他希望的那个人。”   “跃跃是个非常单纯的孩子,恐怕他到现在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感情。无论如何,我在他心中终究只是‘哥哥’。”   谢浪转过身,找张椅子坐下。   “李先生,如今真相大白,我知道道歉对您来说毫无意义,您想如何惩罚我,我都全盘接受。”   李云济说:“你伪装得很完美,我差点就要打消对你的疑虑了,谢浪。策划这场车祸是你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你毁了自己的未来,也毁了游跃的希望。”   谢浪温和答:“我们这种生于福利院的孤儿,从出生起就没得选。即使竭尽所能搏出个生路,可一旦有谁想来夺走我们仅存的自由,我们没有抗拒的力量。不瞒您说,我因身患心脏病费用负担重,原本没有什么想活下去的念头,只是因为想把跃跃养大,所以才念书,打工,一天当作一天地过。”   “他原本是个成绩不错的孩子,为了能够考上圣文伦中学而更加努力念书,他的中学没资源,我就去找我的同学要来他们以前的习题册,找我的老师借英语磁带和播放器。李先生,您看,跃跃也做得很好,他本来是考上了的。”   李云济呼吸沉缓,没有说话。   谢浪说:“可是他的成绩被换了。邱复改了他的所有成绩单,造他的谣,伤害了他。当我查到邱复做过很多无法无天的事,但他仍然是圣文论中学助学会的副主任时,我就知道通过常规的方法无法替跃跃讨回公道。”   “所以你就想直接杀了他们,你也一起陪葬?”   “真正的主谋是我,正好与他们一起死了,也免得拖累跃跃。”   眼前坐在面前这个病态苍白的男人的确是个疯子。他有足够温柔多情的伪装,清晰的头脑和表达能力,实在是能够让人一不留神就掉进陷阱。   “你漏说了一点。”李云济冷淡道:“你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赌徒。当你看到小真的时候,你就作出了决定:你不仅要让伤害游跃的人付出代价,还要让游跃代替小真,跨越阶层,不再受命运桎梏。我说得对吗?”   谢浪静静坐着,半晌低头笑了笑。   “你在赌靠游跃这张脸,李家会对他给与关注;你在赌李家总有人会愿意收养游跃,即使仅仅凭他一张脸,他此生也不会再为生计发愁。”   李云济高大的身影静立,月色之下,他俊逸深邃的脸上落下无情的阴影。   “此事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无论你还是游跃都会失去一切。”李云济沉声道:“因此我说这是你做过最愚蠢的选择。”   “世上少有您这样的聪明人。”谢浪笑笑,“我们这种人本就没有出路,如果只有赌才能换来一线生机,那我别无选择。”   “小真!来,这里。”   慈善会结束后,海杉在约定的地点等李梦真,朝他挥挥手。邱复殷勤地去开车,站在海杉身边西装革履的高挑男人,正是谢浪。   李梦真小跑过来,海杉介绍两人:“小真,这是我今晚慈善会的助手小谢,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学长。他今天一个人过来,暂时没有车回去,我就顺路一起送他回学校。”   李梦真与谢浪握手:“学长好,我叫李梦真。”   谢浪也笑着与他握手:“你好。”   四人上车,车汇入高峰车流。谢浪坐副驾驶,李梦真和海杉坐后座,车缓缓行驶,四人在车里谈笑,明显李梦真是话题的中心,海杉与邱复都有些哄着李梦真聊天的意思,还好李梦真性格外向,也很健谈。   邱复:“小真越来越优秀了,今天在慈善会上的演讲真是惊艳四座、光彩照人啊!”   海杉笑道:“我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你妈妈,你妈妈为你骄傲得很呢。”   李梦真不好意思道:“我就是照着稿子念,这有什么的。学长,你在漓大念书吗?”   海杉提醒:“小谢,一直和谁发消息呢?”   谢浪自然地收起手机,笑道:“抱歉,我弟弟来学校找我了,他等了我很久,一直催我快点去见他。我是在漓大念书,这次有幸担任海先生的现场助理,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邱复呵呵笑道:“小谢一表人才,还是漓大高材生,前途不可限量啊!我们圣文伦的学生毕业后都是进的名校,以后小谢可以保持联系,在我这里多结交朋友。”   邱复从后视镜里朝谢浪挤挤眼睛,笑容隐有猥琐之意。谢浪依旧笑着:“那实在是太荣幸了。”   李梦真转过头:“是你的亲弟弟吗?我也有哥哥,可惜他没空来陪我参加慈善会,他总是没空。”   车已驶出繁忙的车流,上中环圣堂道高架桥。桥上车流通畅,邱复终于能提速了。   谢浪看着李梦真,目光温和:“不,他不是我的亲弟弟。”   海杉随口问:“噢,堂弟,表弟?”   谢浪答:“我与我的弟弟没有血缘关系,我们都是孤儿,从小一起在福利院长大。”   李梦真:“啊......抱歉。但是你们一定也与有血缘的兄弟一样亲近。”   邱复唏嘘道:“没人教导,还能考上漓大,不容易啊!你弟弟一定也和你一样聪明,他现在多大?在读什么学校?”   “很不幸,他现在在读一所不入流的高中。”   谢浪把玩着手机,又看李梦真一眼,微微笑起来。   “说起来,小真。你和我的弟弟长得有几分相像呢,难怪我一眼见你就感到很亲切。”   海杉微皱起眉,脸色渐渐变了。   李梦真仍未有所觉:“是吗?那真是太巧了,说不定我和你的弟弟很有缘分。不如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改天约你弟弟一起出来玩......”   海杉忽然问:“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车在高架桥上飞驰,邱复也忽然沉默下来,通过后视镜看后座的情况。   车里的气氛变了,李梦真不明所以,抬起头看一眼大家。   “我以为各位都认识我的弟弟。”谢浪轻声道:“不正是您二位将我弟弟的高中联考成绩与李梦真的互换了吗?这件事还未过去太久,小真,我想你应当也还记得。”   李梦真睁大眼睛,脸色瞬间惨白。邱复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发颤:“你——他、他什么时候有了个哥哥?他就是个孤儿——”   海杉冷冷呵斥:“你在说什么胡话?根本就没有换成绩这种事,圣文伦的考试一向秉持公正!邱复,现在就停到路边,让这来路不明的人滚下车!”   李梦真急促道:“等等......等等!你是游......游跃的哥哥?我、我——”   海杉怒喝:“不要与他多话,我说,停车!”   一辆货车已从后驶来,如一只轰鸣的机械怪兽朝他们靠近。   谢浪的胸腔发出震动。他笑得浑身都在轻颤,而后呼出一口气。   “不,世上最公正的是死亡。”   在三人惊惧、愤怒或动摇的目光里,高架桥闪过的灯滑过谢浪苍白的脸,明暗生灭之间,那双深黑的眼眸如同泥沼中的黑恶之花绽放,温柔花瓣之下,闪烁致命毒光。   “为了纪念这美好的夜晚,就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去作伴吧?”   货车撞上轿车,铁皮变形扭曲了当中肉体发出的尖叫和哀嚎,车冲下高架桥,再没有一切能阻挡它们的势头。   然后彻底坠落,粉身碎骨。 第66章   空旷的医院走廊响起脚步声。李拙来到住院楼层,走进其中一个病房。   病房开着灯和电视,季若亭半躺在床上输液,看起来他并没有在看电视,只是在发呆。   “云济让我来看看你。”李拙说。   季若亭一笑:“来看我是不是又逃跑了?”   李拙没有搭话,拿过电视遥控器:“这么晚就不要看电视了,休息吧。”   他关掉电视,病房安静下来。季若亭无所谓地靠在枕头上,“李云济怎么不亲自来确认我是死是活?还是他忙着陪他的小情人和亲生儿子,已经把我抛在脑后了?”   李拙双手放在白大褂衣服口袋里,他莫名地想起多年前的那天,他去找李云济帮忙找小昀的时候,李云济抓住他的肩膀,告诉他冷静。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小昀。]   [李拙,我知道你有多在乎他。]   “若亭,你知道从前云济有多厌恶两性关系吗?”李拙忽而开口。   季若亭漠然说:“我知道,他是性冷淡,所以很少碰我。”   “因为他的父母和我的父亲所做的那些事,他一度看到稍有裸露的肉体就会出现生理恶心。”李拙说:“当然,在经过长期心理治疗后,他的症状有所缓解,只是这种厌倦从未消退过。”   季若亭冷漠而不耐:“你想说什么?”   “他原本不打算结婚。”李拙笑了笑,“若亭,你有没有想过,有那么多更能带来利益的家族想和李氏联姻,为什么云济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季家?难道你真以为是因为你的表弟海杉吗?他根本瞧不上海家那点慈善会和医疗资源。”   季若亭沉默了。   “只是因为你很爱他。”李拙静静道:“因为你一直都爱他,仅此而已。”   季若亭冷笑:“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怎么,李云济想和我起诉离婚?还是准备把我和谢浪的罪证公开于世,需要我出庭作证?”   “云济知道自己有心理障碍,或许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选择开始一段婚姻。”李拙没有接季若亭的话,也没有管季若亭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自顾自道:“但是他一向有改变自己的勇气,这正是我佩服他的一点。”   季若亭怒道:“少在我面前摆出这副虚伪的样子了!他爱离不离,我也根本不在乎他接下来会怎么对我!”   “他只做自己想做的选择。”李拙平静地把话说完,“他选择与你结为夫妻,我想,是因为他也想改变自己,希望能够学着你爱他的样子,同样地爱上你而已。”   季若亭喘息着,牙关颤抖眼眶通红,他抓紧被子,用力扯下手背上的针头,抓过床头边的水杯砸到李拙身上:“滚出去!”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季若亭怒吼道:“他要是真的爱我,我会不知道?我会看不见?!”   李拙被泼了一身水,他后退一步,不喜不怒地看着季若亭。   “你的爱掺进了杂质,你连自己都看不清,怎么看得清他?”   季若亭歇斯底里喊:“滚出去!”   李拙打开病房门,挡住匆忙赶来的护士,关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压抑痛苦的沉闷哭声。   漓城已到了六月。距离谢浪被送进夏园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大家都围着游照清和李君桐转,尤其快把粉嫩的游照清捧到天上去。而谢浪所住的小宅每天除了人送饭,无一人进出。   夜深,白日的喧嚣静了。一轮暗淡的月遥挂,清冷无垠。   房门被轻轻叩响,房里传来李云济的声音:“进来。”   游跃推开门。李云济没睡,正坐在桌前不知想什么事。“这么晚还没睡?”   这一个星期,两人都没有好好说过话。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起谢浪或季若亭,但似乎不提起这两个人,他们就无话可说了。不将石头搬开,水流就一直堵塞在那里。   游跃关上门,站在门边也不走过去,清瘦的身影被灯的光映在墙上,空落落的无处可依。   “我想......”游跃双手背在身后,微低着头,轻声开口:“我想,我还是不去医科大念书了。”   李云济仿佛早料到游跃会来找他说这话,也不回答他,只说:“过来。”   游跃走过来几步,停在离李云济两步远的地方。李云济耐心地,“再过来点,怕我吃了你吗?”   游跃只好又走近,李云济伸手握住他手腕,把人拉到面前,将他整个手收紧握住。   游跃茫然看着李云济的手,他的目光向上移,想看李云济的眼睛,想知道此时此刻李云济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会怎样看着自己,用什么样的眼神?   可游跃的视线停住了。他不敢看李云济的眼睛,只能愣愣看着男人的衣领,往上是锁骨,咽喉。   他想了一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想不出来,哭得眼睛都干涩发痛,后来也不想哭了。李家换了他和李梦真的高中联考成绩,他念不了圣文伦中学,不想考大学了,没了前途。可谢浪杀了李梦真,李梦真连命都没了。   他原本是顶替李梦真成为李云济的弟弟,如今却为李云济生下了一个孩子。   命运就是荒诞戏剧的源头,他们身处其中,谁能做主?   “如果你要让谢浪坐牢,就让他去坐牢吧。”游跃有些恍惚,喃喃低声道:“我也该走了。”   李云济说:“你想去哪?”   “回大釜。”   李云济闻言笑了笑,好脾气道:“游跃,这件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还是照旧念你的书,在这个家生活。”   游跃:“怎么会没关系?”   李云济垂眸摩挲他的手腕,将那温暖的肌肤握着。游跃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就像谢浪所说,游跃是个单纯的小孩,许多事情他都不明白。没有人想要他触碰,他是风暴正中风轻云淡的眼。   “如果一定要厘清关系的话,你和谢浪实质上没有任何血缘和法律上的关系。”李云济与游跃讲道理:“但现在你已经是我白纸黑字上承认的家人了,未来更是。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以你为重,你能明白吗?”   他一看游跃的表情,就知道游跃没明白,或是说——游跃根本不认可他说的这番话。他不相信自己,自始至终都不。   “那你要怎么处置谢浪?”游跃问。   李云济说:“我决定把他送进疗养院,这样既可以免去他牢狱之苦,也可以照顾他的病,你觉得呢?”   游跃说:“然后他永远都不会从那里出来了,是这样吗?”   李云济:“这已经是我能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为什么不让他坐牢?”   “你希望他坐牢?”   “他杀了人。”游跃低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就要受到惩罚。否则你们不会原谅他,我也不会。”   李云济沉默片刻,他原本想说些什么,但他转变了想法,决定告诉游跃自己真实的考虑。   “我不想让他去坐牢,因为在这之前要让他接受法庭的审判,而如果法庭要审判他,检察院和警察就会查清真相。”   游跃不解地抬起头。   李云济说:“一旦查明车祸真相,替换考试成绩一事就会曝光于世。这样的话对李家的名声非常不利,游跃,我希望我这样对你说的时候,你不要对我太过偏见。”   游跃迟钝地想了一会儿,才“哦”一声。李云济竟然这样对他坦白,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   但李云济仍有一点没有告诉他。当初游跃和李梦真之间成绩互换是圣文论中学和漓城教育中心都要承担主要责任的大事,如果此事曝光,对目前时任行政司司长的张仕杰更是不亚于一颗炸弹,不说竞选最高行政长官,这种涉及以权谋私、教育腐败,纵容漓城最好的高级中学在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的事所引发的舆论都可以一夕之间把整个漓城行政司掀了班底。   而李家在其中不仅是“加害人”的身份,更与张仕杰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这样。”游跃很混乱,“你要把谢浪一辈子都关在疗养院吗?”   “看情况吧。”   “以后我还能和他见面吗?”   “你说呢?”   “我......哥哥......”   李云济说:“谢浪对我提出一个请求,他希望能够给他一天的时间,和你一起回福利院看看。游跃,你答应吗?”   这一天的时间,是谢浪最后自由的时光吗?自谢浪被关进夏园一周来,他一次也没有去看过谢浪。是不想,不敢,还是不愿面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游跃理不清头绪。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好的。”游跃说。   李云济松开游跃的手,后背靠在椅背上。他取下手腕上的手表,随手放在桌上。   李云济忽然说:“明天是小真的生日。”   游跃一下怔住,僵硬地站在原地。   “我去给小真扫墓,给他过个生日。明天你和谢浪去福利院,我会让人和你们一起,只为保护你们的安全,不会打扰你们叙旧,可以吗?”李云济面色平静道。   游跃如同灵魂出窍,白着脸身形不稳,只嗯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外走。   他走到门口了,又听李云济在身后开口:“你们兄弟二人好好聊,明天过后我就准备把谢浪送去疗养院。记得早点回房休息。”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到几乎冷漠了,游跃恍惚不已,扶着扶手慢慢下了楼梯。冰冷的月色撒一地银,他出神看了会儿月亮,身后响起脚步声,李叔来到他身边,“云济让我送您回房休息,走吧。”   游跃如同一个牵线木偶,身边有人让他走,他就沉默地迈开脚步。李叔把他送到卧室门口,游跃回到房间,关上门。   谢浪醒了。李云济不会舍弃他,依旧要把他认在李家。   他出国研学,暑假过后就可以进入医科大念书,财富,地位,甚至......甚至有了一个血脉至亲的孩子。他应当已经达成了所有的心愿,拥有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可今夜此时此刻,游跃只恍如世界只剩他一人,孤立窗前,眼望无边清冷的月。 第67章   漓城常年被称作黄金之地,有人说在这里连一口呼吸都是贵的。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却有一片地区多年来未曾有过变化,大釜区,若坐轻轨从飞鸿区到大釜区,就会眼见从摩天大楼到一片钢筋水泥胡乱堆砌的城市坟墓。   六月的漓城潮热,谢浪从车上走下来,他穿着长袖长裤,挡住阳光抬头看这片自己曾经长大的地方,感叹:“这里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热闹。”   游跃从另一边下车,看着眼前街道门市人来人往繁华不息。药店,牙医,点心,跌打损伤,理发......印象里的店铺仍开着,当然,有些店在游跃和谢浪出生以前就开着了。那些狭窄的店面和街上曾经有他们一同走过的身影,那时候......那个时候的日子不太好过,总吃不饱肚子,被同龄人欺负,被大人驱赶。但是只要回到谢浪身边,游跃就是感到安全的。   两人经过一家糖水铺,谢浪转头问游跃:“给你买份炸鱼丸?”   游跃看也不看谢浪,只往前走:“不吃。”   谢浪一个人留在原地,笑笑:“嗯,现在你应该也不吃这些东西了。”   兄弟俩一前一后上台阶,福利院在台阶上的高处,要走很多阶,还要拐过迷宫般的小路。游跃一个人在前面走了一会儿,回过神来,站住脚回头看。   谢浪落在后面有点远的地方,等他慢慢走进来,游跃才发现他面色微白,有点喘。   谢浪倒不以为然,见他停下来等自己,依旧笑着:“走吧,马上就到了。”   游跃不再走在前面,他落后谢浪一小步,有些僵硬地跟着谢浪的步伐走,眼眶不知何时红了。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小小的少年谢浪,牵着更小的游跃,走在这阳光都难照见的石砖路上。头顶挂满了电线和衣服,从墙另一边传来垃圾泔水的味道,洗衣粉的味道,糖水铺的味道。   游跟在谢浪身后,谢浪却停下脚步,朝他转过身伸出手。   “跃跃,牵着手走吗?”   游跃擦擦眼角,勉强平静道:“不了,没什么好牵的。”   “跃跃。”谢浪轻声唤游跃。两人站在墙下,影子落在脚下,有小孩从他们身边跑过,掠起风和笑闹。   “我只要这一天就好。”谢浪说,“今天这一天,我们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想牵手就牵手,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今天一过去,你再恨我、讨厌我、不理我,好不好?”   “我不......”   一句“我不恨你”卡在喉咙,游跃僵硬垂在身侧的手被谢浪轻轻一碰,没等他回答,谢浪已经牵住他的手。   潮湿的地砖台阶,只有两人沉默的脚步声。拐过小坡,两人抵达曾经的福利院地址,抬头时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表情。   当年的福利院只有一栋青灰水泥的平房,一片坑坑洼洼的平地,现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却是一栋崭新的白色洋楼,平地被铺上塑胶跑道,成为一个小运动场,外加一个小篮球场。周围砌起新的围墙,要不是门口仍挂着福利院的名称门牌,两人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院长已经在大门口等待他们,见到他们来便亲切迎上前:“小谢,小游,都长这么大了!李先生说你们今天会来,我一早就在这儿盼着你们。哎呀,两个孩子真是越长大越俊俏,快进来。”   院长仍是从前那位,只是如今已两鬓霜白。游跃疑惑没有应答,在他的印象里,院长从没对他们这么热情过。   谢浪客气与院长一握手:“多年不见,这里是全部翻新过一次了吗?”   院长说:“你们还不知道吗?去年李先生投资把我们这里整个翻新,住宿、教室都配上新设备,增加了一批师资和后勤保障,后面还建了个小食堂,还有从各地送来的干净旧衣,稍微改改就能给孩子们穿了,来,你们来看。”   运动场上有不少小孩在玩,游跃看到他们都是干干净净的,穿着款式还算新颖的旧衣和鞋,没有特别消瘦的小孩,有人在打球,有人在运动设施旁玩闹,看起来这里不像一个都是孤儿的福利院,而是一个小学校。   谢浪对游跃说:“比我们当年住的条件好多了。”   院长殷勤地想为他们做向导,游跃却觉得对方聒噪,谢浪看出游跃的想法,对院长说:“不麻烦您陪在身边了,我和跃跃随便逛逛就走,谢谢。”   被下了逐客令,院长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两人走过运动场跑道,谢浪笑道,“风水轮流转,如今都轮到院长对我们点头哈腰了。”   游跃说:“想借我们讨好哥哥罢了。”   “没想到李先生竟然投资改造了这座福利院,真是有心了。这些原本无家可归的孩子至少能拥有一个衣食无忧的童年。”   和风徐徐,两人在树荫下的长椅坐下。   谢浪:“跃跃,李先生这么做是为了你。”   游跃看着远处玩耍的小孩,“这只是他慈善事业的一部分。”   谢浪笑起来。   游跃 :“有什么好笑的?”   两人似乎终于能回到像从前那样对话、相处,就像谢浪所说,假装忘记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假装他们回到了过去。   谢浪放松地倚靠在长椅上,说:“那天我看到你和李先生相处的时候,你不怎么搭理李先生,但是李先生总是哄着你,不敢让你生气。”   “我没有发现有这种事。”   “你是个固执的小孩,想做的事情,你会全力以赴去做;不想面对的事情,你就全当从没发生。”   “你想说什么话,就不能直说?”   谢浪耐心道:“跃跃,你既然愿意为李先生生下这个孩子,为什么不尝试着接受他呢?你们已经建立了深刻的联系,这一点你没法回避。”   游跃:“我没有‘愿意’为他生下这个孩子!我只是......我只是为了我的目标满足他的需求,我们做交换而已。”   “你已经几乎拥有一切了,跃跃。你已经什么都不再需要和他交换了。”   游跃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今天把我约出来,就是想催促我和他在一起?谢浪,你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他爱的不是我,而且,你杀了他的弟弟!今天就是李梦真的生日,你......现在你跟我说,让我和他在一起?”   再这样聊下去,这趟出行就该提前结束了。谢浪及时道:“不,我没有想要你做任何事,只是想和你聊聊天,对不起跃跃,别生我的气,我们再去草坪那边走走吧?”   游跃转身就走,谢浪忙追上。游跃直接离开福利院,他心烦意乱极了,离开福利院走过小巷,很快就可以到他曾经念过的中学,不知为何,游跃想起曾经他带着李云济来到这里,走过同样的路。曾经的学校于他而言像一场噩梦,可那天李云济陪着他,他们一同走进校园,游跃却不再有那种强烈不安的感觉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少再从旧日的噩梦中醒来了。   游跃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谢浪从后面跟上来,抬头看看:“走到这里了,饿了吧?走,进去吃面。”   游跃这才注意到自己走到了一家面馆前,这家面馆从他和谢浪还很小的时候就开着,到现在店面也不曾变过,仍是很小的几平方米地,小桌摆在狭窄的小巷上。   谢浪点了两碗面,两人坐在店外小桌前,直到一碗盛着满满鱼丸的面放到游跃面前,游跃才开口说话。   “就算......我想。”游跃低声说,“也不可能了。”   他说这话没头没脑,谢浪却明白他在说什么,温声说:“有什么不可能呢?”   “太多。”游跃认真道:“谢浪,你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一点我承认。但是你只以自己的想法行事,你的思维方式太奇怪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谢浪闷闷笑起来,把自己碗里的鱼丸又给游跃夹了几个。游跃气道:“又笑什么?你总是笑我。别夹了!我吃不了那么多。”   “我只是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才笑的。”谢浪说,“跃跃,你就是个很可爱、很招人喜欢的小孩,你总以为没什么人爱你,事实上只是你没有察觉。”   游跃不说话了。 两人吃完面,谢浪又说:“跃跃,以后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隔一段时间,会吧。”   “嗯,我们也可以写信。我给你写,你每个月给我回一封就好了。”   游跃真不明白谢浪竟然是真的很轻松的模样,似乎还为他们这共度的一天倍感愉快。谢浪总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他却很难明白谢浪,谢浪于他而言,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亲近的、却时而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亲人。   仔细一想,他也常常不懂李云济眼中的情绪。或许不怪李云济或是谢浪,而是他自己太笨,什么都看不懂,看不透。   “我会的。”游跃答应谢浪。   太阳落下地平线后,两人回到夏园。游跃注意到李云济还没回来,满园的花冷冷清清地盛放,夏园的高墙如同一道分割的界线,当他们跨过界线,漫步于旧街小巷的平静白天就结束了,他们重新回到冰冷的夜,面对满地狼藉的现实。   阿梅抱着游照清在花园里散步,两人隔窗远远看着这一幕,谢浪说:“都忘记问了,小孩应该已经取名字了吧?”   游跃答:“照清。”   “真是个好名字。有你和李先生陪伴着长大,这孩子一定很幸福。”   游跃说:“你又在用自己的想法去定义别人的幸福。”   谢浪顿了顿,想说些什么:“跃跃......”   游跃打断他: “谢浪,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这段时间总在想,为什么你会做出这些事,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谢浪一时没有说话。游跃出神道:“算了......反正,明天你就去疗养院了。如果没有意外,以后......你就在那里了。”   谢浪对自己未来的处境丝毫不在意,只温和笑笑:“李先生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他恨我,却不想让你伤心,这是他能做出的最折衷的选择。”   “那你呢?”   谢浪一怔。   游跃看向他,双眸清澈微明,月光落进他的眼睛,照出一片空落和悲伤。   “你没有想过我会不会伤心,谢浪,我把你视作世上唯一的亲人,但你却认为我失去了你也无所谓,是这样吗?”   谢浪的呼吸窒了几秒,他想握住游跃的手:“跃跃,不是这样......”   游跃却避开他的手,收回目光,只望着眼前地板上昏暗的光发呆。   他们的“一天”结束了。从假装的温馨中脱离,残酷像海啸扑面而来。   谢浪静下来,低声道:“是我做错了,跃跃。我也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游跃还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你为什么自作主张,要把我送到陌生人的家里;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受委屈,为什么瞒着我去杀人,还要付出自己的性命;为什么不想想以后,无论是他们两个的,还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的。   但当游跃渐渐意识到谢浪或许是个疯子的时候,他就不想再多问一句话了。他身心俱疲,无论质问还是大哭都没有了意义,世界不是他想象的模样,不是他认为谁该爱自己,谁该理解自己就可以。他最不该做的,就是一厢情愿。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从明天开始,我就当你坐了牢,终身服刑。”游跃的声音隐含一丝颤抖,“我不会去看你。”   谢浪目不转睛看他,“嗯”一声。   他似是想靠近游跃,哪怕一点也好。但方才游跃刚避开了他的触碰,他只好定在原地。   “今晚可以陪在我身边吗?”谢浪轻声问。   “不。”游跃站起身,“我走了。明天也不会来送你,反正你去了疗养院,有人会照顾你的病,就这样吧。”   他转身要往外走,下一刻却被握住手腕,猛地捉紧了。   “跃跃,没关系。”谢浪在游跃身后温柔开口,“我怎么样都好,只要你别伤心,我都没关系。”   游跃一下红了眼眶,转身就要发怒:“你现在还——”   “这世上我只在乎你一个人。”   谢浪抬头望着游跃,银白的月光落在游跃的身上,照得他皮肤雪白,柔软的黑发如同染上夜的深蓝,一身轻柔的白色睡衣罩在他仍在成长的清瘦身体上,从眉眼到唇,到他握住的温热手腕,白色睡衣袖口的褶皱里藏进深深浅浅朦胧的光晕。   在他的面前好像站着一个小小的月仙,纤尘不染。到如今这种境况,竟还对他这种人怀抱怜悯与不舍。月色笼罩他的纱,如同他身体里发出的光,从始至终、无时无刻不照耀着他,从他们相遇后的每分每秒,都蒸腾他世界里的黑暗。   他已与死神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那场车祸,第二次是季若亭将他推下楼梯,心脏病更是将他悬在死亡的悬崖高空之上,却没有一次让他坠落粉身碎骨。这晴朗的一天他还与游跃漫步街头,这一刻他还竟然能与游跃平静地共处一室,触碰游跃温暖的肌肤,体会他身上清淡的香。   这是命运给他最后的一点眷顾吗?   “跃跃,你是我唯一.......”   他话音未落,房门被打开了。两人同时抬头望去,李叔站在门口,黑暗之中,李叔神情复杂,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收回视线。   “夫人想见二位一面。”李叔沉声道,“请。” 第68章   游跃和谢浪没有被征求意见,几人上来将他们强硬地拖上了车。车门关上,他们被迅速绑上了手腕。   “李叔?”游跃还没能完全反应过来,李叔是整个夏园里除了李云济和梅他最相信的人,因而李叔进来房间的时候,他没有丝毫他想。   但李叔在车外背对着他们,没有转过身来。   车里的一人手里拿着开免提的声音,里面传来白萱平淡的声音:“找找他身上有没有芯片。”   游跃被拽过去,睡衣被粗鲁扯下,有人拿着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扫。谢浪被另一人制在后座,低声开口:“夫人,您有什么话要说,找我一个人就可以......”   “要是有,直接挖出来扔掉。”白萱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仪器在游跃的背后嘀嘀嘀地响起来,他听到背包被拉开的声音,接着刀具碰响,冰冷的利器感抵在了他的背上。   游跃的呼吸停了。他的瞳孔微微紧缩,一只手用力捂住他的嘴,身后谢浪忽而怒吼:“别碰他!”   刀划破皮肤,刺进皮肉,血争先恐后涌出。剧痛一瞬间让心脏疯狂加速,痛呼被全部堵住,游跃强势压进车座,刀在划开的伤口里用力翻搅,冷汗爬满了游跃的背,痛楚令他耳膜嗡响,谢浪也被堵住了嘴,只不住在后座挣扎闷吼。   仿佛只是几秒,又像过了一个世纪。刀从游跃身体里挖出一个连半个拇指大小都没有的芯片,连血肉一起抛出了车窗外。   飞鸿区,漓城山顶。   子时已过。高空的夜风拂开乌云,银月一览无余,星辰暗淡遥不可及。   李梦真葬在山顶墓区,一块洁净的墓碑前放着雪白的鲜花,还有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   白萱一身黑色长裙虔诚地跪在墓前,手中捻串佛珠闭目念经。其他来探望李梦真的人都走了,连李云济也走了。   山坡下传来汽车驶来的声音,不多时,游跃和谢浪被提上来,扔在地上。   游跃一背的血,血污脏了凌乱的白色睡衣,他倒在地上,浑身失去力气,失血已让他身体发冷,意识趋近模糊。   谢浪同样狼狈不已,请求白萱:“夫人,事情全都是我做的,和游跃没有关系,求您放他回去吧。”   白萱置若罔闻,念完了一轮经,她站起身,纤白手指一点墓前的空地,轻声道:“来,跪。”   游跃和谢浪被拖到墓前,被按着噗通跪下。游跃苍白着脸喘息抬起头,看见墓碑上李梦真的照片,李梦真穿着校服,一脸少年的青涩与阳光,也笑着看着他。   游跃闭上眼,冷汗从他的额角落下,连同一起滑落的还有泪水,一同砸在这片狭窄的墓地上。   “磕头。”白萱说。   游跃和谢浪被抓住头发,头被砸向地面,咚咚闷响。夜风中尽是野草、泥土和焚香的气息,白萱握着佛珠站在墓前,像一道黑色的瘦影。   “小真,妈妈把害死你的凶手带来见你了。”白萱的视线转向李梦真的墓,当她看着墓碑上少年的照片,死一般青白的脸上才浮现出一点温度。她的语气变得温柔,“我就知道是他们害死了你,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看,妈妈说的没错,我一定不会让你妄死的。”   “小真,你的哥哥变了。他不再是从前那个爱你的哥哥了,他现在为一个外人得了失心疯。你爸爸不在了,奶奶也去陪你了.......我们的家因为你哥哥分崩离析。”白萱喃喃,“我只剩一个人,只有李叔还可怜我,愿意帮我。从小李叔就疼你,你走了以后,他也痛苦得很......妈妈一个人好孤独啊......没关系,好在我找到他们了,我让他们给你磕头,让他们给你赎罪。”   游跃和谢浪的额头撞得血流不止,谢浪挣扎开口:“夫人!游跃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白萱笑道:“你决定要杀了小真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吗?如果游跃哪天也死了,必然就是你害死的。”   谢浪看向游跃。游跃被按着跪在地上,被风吹乱的黑发一丝丝黏在他苍白的脸上,混着流下的血丝和汗滴,白衣成了件血衣。   白萱做个手势,谢浪被拖到前面,几乎摔在李梦真的墓碑上。白萱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当时和小真坐在一辆车上。”白萱好声问:“你们聊什么了吗?”   谢浪跪在李梦真墓前,他被抓着头往地上撞的时候咬破了舌头,血从嘴里流下。他回答:“没有。”   白萱抓起谢浪的头发,看着这张狼狈不堪漂亮的脸。   “车撞上来的时候,”白萱的声音渐渐颤抖,“小真一定很害怕,对不对?”   谢浪被迫与她对视,定定回答:“是。”   身后游跃痛苦地蜷起身,他不想再听他们对话,也无法去看李梦真的墓碑。他的腹部死命地绞痛,几乎让他呕吐。   白萱静静站在风中,黑色裙摆如水波轻涌,而她面若死灰。   她忽然说:“有一年春天,我发烧了,浑身都痛,小真知道后从学校跑回来,抱着我睡了一晚上。我疼得翻来覆去,他就给我讲笑话,讲他在学校遇到的趣事,讲到凌晨三点,我们两个都困得眼睛睁不开了。小真说,‘妈妈你快睡吧,我太困了,明天醒了再继续跟你讲’。”   谢浪静静听着,游跃哭得满脸泪水,跪在地上直不起身。   “我说,‘好,那你明天起来再继续和我讲’。可第二天我们睡醒了,我的烧退了,小真耍赖不和我讲,背起书包就跑去上课了。”   “夏园里有两只猫,一只白色,一只狸花,是小真从前捡回来的流浪猫,现在都快十岁了。”   白萱陷入了回忆里。她注视着墓碑上李梦真的笑脸,她好像听见小真在自己耳边说话,笑着叫她妈妈。   “我最爱的孩子......小真......就是我的命。”白萱双目空洞,自言自语着,“现在唯一爱我的人走了,我的命也不在了。”   她弯腰将手里的佛珠轻轻放在李梦真的墓碑上,直起身摊开手。一旁的人把一个东西放进她手里,她接过来。   那是一把刀,刀上还残留着游跃背上的血。   两个人上前来一左一右抓住谢浪,游跃意识到什么,惊惧瞬间让他清醒过来:“夫人......白夫人!”   风猛地穿过山林,像无形的神灵发出死亡降临的咆哮。游跃如坠冰窟,恐惧到浑身发抖:“夫人,他知道自己犯罪了,他愿意接受惩罚!您把他关起来,把他送进监狱,一辈子不让他出来再犯罪,夫人!求求您——”   游跃被粗暴地捂住嘴拖到后面,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挣扎,战栗的瞳孔中倒映出白萱走近谢浪,将刀放在他的脖子上。   “唔——唔唔!”游跃在叫谢浪的名字,但他发不出声音,他被人抓在手里,与谢浪几步远的距离,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靠近。   白萱看一眼满眼泪水充满乞求的游跃,笑着问:“你不是学医吗?你看看这个位置,是不是大动脉?”   游跃拼命摇头,他哭着要朝谢浪过去,被扯回来摔在地上。谢浪背对着他,跪在白萱和李梦真的墓前,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没有回头。   游跃听到谢浪的声音轻轻响起:“跃跃,你闭上眼,别害怕。”   下一刻白萱举起刀,刺进了谢浪的脖颈。   漓城盛夏的阳光炫目到令人头晕。福利院前有一块小草地,是孩子们为数不多户外游玩的区域,不集中教导的时候,有的小孩就在草地的绿荫处玩耍,都是些淘来的旧万物。   少年瘦小身个的谢浪站在走廊拐角的窗边,低头看着这些小孩。   [先心病,家里养不起,就送过来了。]   [都长这么大了还送过来......]   [成日也不说话,哎......]   谢浪漠然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这里是四楼,他站在窗边往下看,现在是休息时间,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撑住窗棱,一只脚正要踏上去,忽听碰咚一声,有杯子掉在地上摔得老远,接着一个小孩痛呼。   谢浪猝不及防,放下脚转头看去。一个比他小的小孩似是上楼梯时绊了一跤,手里的水杯飞出去,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福利院楼梯和走廊都是水泥地,有些地方坑坑洼洼,摔一跤能疼死人。那小孩爬起来,眼泪直往下掉。   谢浪知道他,叫游跃,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没有朋友,没营养瘦瘦小小,总被欺负。   游跃的膝盖摔破了皮,他坐在地上起不来,小声哭着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在窗边不知在做什么的谢浪。   小孩不敢主动说话,只不停抹眼泪,膝盖伤口流出血,手也擦出伤口。他几次想爬起来去捡杯子,却又摔回去,反复几次越来越无助,小心地又看了谢浪一眼。   谢浪不想去管,转身静了会儿,不知为何,想着那双不敢看人的泪眼,又转过身去。   他走向游跃,把人抱起来放到台阶旁,捡起水杯进卫生间接了点水,从一个空办公室里找出干净的卫生纸,过来给游跃弄干净手和膝盖上的伤口。   “你上来做什么?”谢浪问。   四层楼是大人办公的地方,平时几乎没有小孩上来,也正因人少,谢浪才选择在这里。他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会有一个孩子突然跑上来,出现在他的面前。   游跃抽泣回答:“楼下饮水机坏了......口渴,想上来接水喝。”   谢浪把游跃的伤口都擦干净,又拿他的水杯去饮水机接好水,过来看见游跃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孤零零地茫然看着他。   他把水杯递给游跃,把游跃背起来,下楼去找大人给他处理伤口。   [他有病!老师也说他有病,你看他跑步都跑不动。]   [打他他也还不了手!]   [哈哈哈,废物!]   谢浪背着灰扑扑的书包回到福利院,包里是被撕烂的课本。他一瘸一拐走到楼下,楼上传来游跃的声音:“谢浪!”   他抬起头。小孩跑下来,捧着一幅画递给他:“谢浪,祝你生日快乐,这是我画的......”   游跃看到他脸上的伤,愣愣收起画:“谢浪......”   “摔了一跤。”谢浪把他手里的画抽出来,展开:“我看看,嗯......咳,这是什么,虫子吗?”   游跃撇着嘴,小声说:“这是你......”   “噢。”   “你,你笑什么?别笑了,谢浪,走,去水管那给你擦干净。”   谢浪把画卷起来收好,和游跃到树荫下水管旁擦掉浑身伤痕与灰尘。   圣文伦中学联考公示后的某一天,台风登陆漓城,谢浪让游跃来自己宿舍睡,直到晚上,游跃才裹着风雨声打开宿舍的门。   “跃跃?”谢浪看到游跃满脸苍白地进来,“发生什么事了?”   游跃轻轻地抽气,答:“没事,我去洗澡。”   那晚风雨大作,谢浪和游跃挤在一张窄窄的宿舍床上,半夜谢浪惊醒,游跃在他怀里发着抖说梦话,谢浪捧住游跃冰凉的脸:“跃跃?”   游跃不停往他怀里钻,在噩梦里反复呢喃:“好痛......痛......”   谢浪掀开被子,看到游跃抱着自己的肚子蜷缩起来,流着冷汗不住喊疼。谢浪掀开他的衣服下摆,看到游跃的腹部上方有一片不明显的血肿。   从今晚进门起他就是失魂落魄的模样,成绩公示几天了,他算了几遍分,仍不相信自己没能过线,他说想去学校找老师问问,他去找了吗?问了谁?   谢浪放下游跃的衣摆,躺下拉好被子,把人抱进怀里。   “不痛,不痛了,跃跃乖......”谢浪抚摸游跃的后背,轻轻拍,“起来,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跃跃不怕。”   “有哥哥在呢。”   [谢浪,你会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吗?我没有爸爸妈妈,从出生起就在福利院了。]   [不会。]   [谢浪,等我们长大以后,你会离开我吗?]   [跃跃,我不会离开你。]   鲜血从谢浪的脖子喷涌而出,时间好像停滞了,如同极度缓慢流动的沙,淹没眼前的夜色和山丘。尖锐的耳鸣铺天盖地炸响游跃的大脑,几秒里他眼前漆黑,意识断线。   白萱用力抽出刀,刀扔在地上。血喷了她满手满身,谢浪倒在地上。她完成人生最后一个心愿,释然地晃晃悠悠退到一边。   “佛祖说,杀业是极致恶业,恶心越重,罪过越大。”白萱跪倒在李梦真的墓碑前,也不靠近,只小心地跪着,不碰墓碑,鲜花和那块小蛋糕。   “小真,你一定早就入了轮回,你天性善良,无罪无过,佛会渡你去好的来生。但是妈妈杀了人,就不和你去了,免得脏了你的轮回。”   [小真!你在做什么?]   李梦真从燃着的火焰中抬起头,一双隐隐的泪目看向焦急跑来的白萱。火焰之中,燃烧的是他的高中联考证明和联考成绩单。   白萱想抢出那些纸,纸页却很快烧得只剩残骸,而后化为飞灰。   [妈妈。]小真的声音中含着一点悲伤。[是你要求他们替换我的成绩的吗?]   小真落寞地站在白萱面前。那双看着她的眼睛明明和从前一样柔和,却让她不敢对视。   [我只是请他们多关照你一些,小真,你这又是怎么了?]   [妈妈,你总是这样。]   小真脸上那忽而万念俱灰的表情,让白萱下意识地停住了话头。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考虑我的想法?]   山坡下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李云济焦急的声音响起:“游跃!”   游跃急喘一声,从崩溃的意识黑暗中惊醒。   “......我无法原谅伤害你的人,这是我的罪,妈妈愿意下地狱......”白萱低声温柔与李梦真的墓碑说话。   “谢浪......谢浪......”游跃支撑起身体,他的身下洇着一滩血。他眼前一时昏,一时亮,谢浪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血从那头一直弯弯延延,流到了他的身前。   李云济跪下抱住一身血的游跃,李拙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谢浪,又看向背对着他们自言自语的白萱。他冲向谢浪,脱下上衣卷成一团,堵在谢浪脖子的血口上。   “来世......算了,来世妈妈肯定也见不到你。”白萱笑了笑,从身后摸出一把枪。   李拙见到此景,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仓促大喊:“叔母!”   李云济霍然抬起头。   “小真,妈妈爱你,对不起。”   白萱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李拙扑过去,然而一切已经晚了。   枪声在漓城山顶响起,惊起山中沉睡的飞鸟。几滴血溅在李梦真的墓碑上,缓缓滑落。李拙扑在白萱脚边,子弹打碎了白萱半边脑袋,血肉飞到李拙的身上。   声音从山与树木中消失了。李云济慢慢起身,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从监控里查到白萱的车离开了夏园,李叔也与他坦白了,他一路狂飙追到山顶,看到倒在地上的游跃时,他的心脏几乎骤停。   而后的那一声枪响,却如同贯穿了他的胸口。   游跃挣开了他,踉跄爬到谢浪面前,“谢浪......谢浪你撑住......”   他的双手还被束缚着,他用力把李拙的衣服按进谢浪的脖子,从血口喷出的血已近流干,谢浪的脉搏停止,面如一层灰。   “谢浪......谢浪......”游跃死死堵住谢浪的伤口,他一遍遍叫谢浪的名字,俯身捧住谢浪冰冷的脸,“你没死,你没死,谢浪我求你了......”   有人要掰开他的手指,有人和他说话,他听不见,像掉进一片黑暗的海里,水蒙住他的耳朵,像千万根针刺穿他的神经。谢浪的全身都是苍白的,死亡的白色,黑夜也蒙不住他的眼睛,让他看着自己失去谢浪,把他与世界上唯一的联系切断。   无穷无尽的水波仍在推他,涌向他。   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天光从遥远的海面一闪而过,归于寂静。   他被吞入漆黑的海底。 第69章   “快一天了,怎么一直不醒?”   “伤口都处理好了,可能是精神冲击过大......”   天亮了又暗,晚霞如血漫天。李云济和李拙坐在床边,床上是昏睡不醒的游跃。从午夜到现在,李云济把他从医院接回公寓,游跃再没醒过。   两人静静相对,李拙让弟弟李岚留在医院处理叔母以及谢浪的后事,尽管李云济没有多说一句话,但他还是跟在李云济身边,与他一同回到公寓。   短短两年不到,小真走了,奶奶走了,李云济的母亲在他们面前开枪自杀。   李拙时而产生一种恍惚感,仿佛时间尚未飞走,在那片阳光温暖的夏园里,顾昀和李岚仍一左一右坐他两边,一个看书,一个看漫画,有时小真跑过来找他们玩,李云济回来得最少,但总不忘给他们带回礼物。   沿着时间线倒退,所有失去的都将回来。没有遗憾和痛苦,不会再独自一人走向寂寥的终点。   “云济。”李拙开口:“你还好吗?”   李云济靠在椅子上,赤红晚霞落在他的身上,拖出长长的阴影。当李云济注视着沉睡的游跃时,冷峻的眉峰似有所消融。   [你还会杀了你身边的所有人,妈妈,奶奶,你的亲人......还有那个假货!]   [所有想靠近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这种糟践真心的人最好一个人孤独地老死,活得越久就越痛苦,越发狂——李云济,我等着看你失去一切的那一天!]   这一天里,季若亭所说的话时而在他的脑海里回响,如同一种铭心刻骨的诅咒对他命运轨迹的判定。但一切既已发生,他不得不回过头去理解这些话的含义。   “母亲拒绝我的靠近。”李云济说,“她害怕我,好像我也是拖她进泥潭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李拙说:“别怪自己,不是你害的她。”   李云济缓出一口气,出神静坐,良久不语。   “自从游跃有了孩子后,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错了。”李云济低声道:“他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全因我从前不是真心对他,只是为了利用他的价值。我犯下的错,如今都返还到我自己身上。都是应该的。”   李拙:“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往后如何做才最重要。何况游跃愿意为你生下这个孩子,他还是在乎你的,总归还有机会。”   这时门铃响起,李拙主动起身去开门,李云济看了眼游跃,也起身出去。几名安保带着行李过来了,一人抱着游照清,阿梅跟在他们身后,手里牵着李君桐,也来到了公寓。   李云济没有辞退李叔,只让他跟在李岚身边去安排白萱的后事。他让人陆陆续续从夏园搬出行李,游跃就安置在公寓,把李君桐和游照清也接了出来。   渐渐的,那偌大美丽的宅院已快完全空了。   李云济抱过游照清,牵着李君桐带他们去小孩的房间,游照清似是刚哭过不久,睁着双泪眼朦胧的的大眼睛不高兴地望着李云济,小手抓来抓去,抓住李云济的手指。   抱他过来的人说:“睡醒没看见爸爸妈妈,来的路上一直哭。”   李云济把游照清放进婴儿床里,李君桐趴在床栏边看看婴儿,李云济摸摸他的头发:“桐桐,辛苦你照顾弟弟了。”   李君桐问:“游跃呢?”   “他在休息。”   李君桐就不问了,自己爬到床上去摆弄玩具。   家里来了人,李云济本打算让李拙留下等游跃醒来,自己去医院为母亲和谢浪处理后事,但李拙坚持让他今晚留在家里,明天再去医院。两人一同商量安排好之后的葬礼殡仪事项,李拙便走了。   李云济回到房门口,推开门。   太阳已完全落下地平线,天又黑了,公寓各处亮起温暖的灯光。   游跃不知何时醒了,坐在床上发呆。   李云济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游跃,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游跃听到声音,转头看过来。他茫然看着李云济,眼中像蒙了一层雾,他仿佛还在深眠的梦里,看什么都不真切。   李云济心下一沉,刚要开口,却见游跃一眨眼睛,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哥!”他抱住李云济,声音雀跃:“你怎么回了?哎呀——我的背好痛......”   李云济下意识地抱住游跃。游跃松开他:“你特地回来为我过生日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想我!让我看看,礼物在哪呢?”   游跃在李云济身上找来找去,李云济僵硬半晌,抓住游跃的手臂拉开他。   游跃睁大眼睛与他对视,又开心地笑:“哥哥,你这是什么表情?”   李云济怔怔看着游跃脸上没有一丝阴霾的笑,他迟疑不定,唤一声:“游跃?你还好吗?”   游跃疑惑地皱起眉。   “谁是游跃?”   李云济的脑子一瞬出现空白。游跃不满地挣开他,抓住他的手打了一下:“喊谁呢!我是你最宝贝的弟弟小真!”   ......是了,他找到了不对劲的来源。游跃的一举一动,神态变化的每一个细节,笑容,声音上扬的语调——   分明都是他的弟弟李梦真的模样。   游跃从床上起来绕着李云济转一圈:“我的礼物藏在哪里呢?啊,怎么天已经这么晚了,妈妈她们还没来吗?哥!我们今年还是在夏园过生日吧?快出发吧!”   李梦真今年的生日礼物,李云济已在白天的时候放在了他的墓碑上。一份李梦真生前喜欢吃的甜点,一束花。   李云济忽然攥紧游跃的手腕。   游跃停下来,李云济将他拉回自己面前,双腿分开,依旧握住游跃的手。   “游跃......”   “哥哥,你再对着我喊别人的名字,我就生气了。”   游跃垮下脸,连从开心到不悦的表情变化都一模一样。当记忆里相同的神态附着到类似的脸上,重合度便瞬间累积到令人恍惚的程度。   李云济松开了游跃的手。游跃转身出去,门外传来他的声音:“哎,阿梅,你怎么在这里?这是给我吃的吗,谢谢。”   门外阿梅端着一盘点心,呆呆看着游跃拿起盘里的一小份点心,又转身去另个房间,像个好奇探索四周的小孩。他走进李君桐和游照清在的房间,见了李君桐,开心地过去捏捏李君桐的脸:“桐桐!原来你在这呢。这是谁家的小孩?好可爱。”   李君桐放下手里的玩具从床上爬起来坐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游跃。游跃趴过去看婴儿床里的游照清,一脸惊奇:“哥,你又领养小朋友回来了吗?”   李云济站在房门口,阿梅被游跃这副样子吓得快不行了,手里的盘子都要端不住,她躲在李云济高大的身影后偷偷看游跃,哆嗦小声说:“李、李先生,小少爷这是怎么了......”   李云济沉默地看着游跃伸手碰一碰游照清圆嘟嘟的粉嫩小脸,那双眼中流露出的明亮、面对游照清时的陌生和好奇,以及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间还停留在多年前的夏园时的那种毫无忧郁的眼神,都做不了假。   仿佛一夜过后,游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李梦真的灵魂返还于世,连同他的鲜活肉身一起。   李云济终于开口:“小真,来。”   阿梅惊悚地退后一步,不认识般看李云济。游跃听话地过来,李云济转身往外走,游跃跟着他一起回到房间,连紧随其后甩不掉的小尾巴的模样都和李梦真一样。李云济从前归家甚少,因而每当他在家,小真就这样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李云济示意游跃坐回床上,自己则坐到椅子上,与他面对面。此时游跃看他的时候,眼中满是对他的倾慕和喜爱。   “哥?”   “今天白天已经为你过生日了,大家一起聚餐,快傍晚才散的场,怎么睡一觉就忘了?”李云济紧盯着游跃的眼睛,说。   游跃傻了一会儿,拍拍脑袋:“啊,是这样吗?哦对,我想起来了,妈妈和奶奶她们都来给我过生日了,后来聚会散了,我累了就睡着了......都怪我做了好多梦,都把我弄糊涂了。”   “做了什么梦?”   “我梦到大海。”游跃出神道,“我一直在海里游,游了好久好久,总算看到岸,一上岸就赶快来找你了。哥,我游得可累啦。”   李云济没有说话,游跃伸手想抱他,往他怀里蹭,那依恋的姿态正是从小到大李梦真面对李云济时的模样,越熟悉李梦真的人,越不觉得有任何异常。   李云济却卡住游跃的胳膊,把他托起来放回床上。   “嗯,累了就再睡会儿。”李云济说。   “哥,我刚睡醒,还睡什么?”   “你摔了一跤,背受了比较重的伤。”李云济一指他背上的纱布,“医生嘱咐你静养,不要乱动。”   游跃被李云济一手按下躺回床上,表情还有些迷糊:“哦,说的也是,那......”   “你睡一觉。”李云济低声道,“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你。”   游跃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乖乖自己把被子拉上:“好。”   游跃闭上眼睛。又一轮星月升空,描摹少年秀丽的眉眼,鼻梁落下一片静谧的雪色。随着他闭上双眼,仿佛在他的身体里,一个不安的灵魂终于肯进入休憩,而李云济沉默的背影岿然不动,如同守着一片无人踏足的花园的卫士。   如果连他也离开,这片花园或许从此便遗落人间之外,再也不相见。 第70章   白萱的葬礼秘密进行,李云济对外宣称是突发疾病,极少有人了解实情,即使知道,也三缄其口。   在李叔的操持下,葬礼有条不紊地进行。到得李云济面前的时候,李叔脸色灰白,这个为李家做了大半辈子管家的男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片。   他双手将一个盒子递给李云济,里面是谢浪火化后的灰。李云济接过来,“辛苦你了,李叔。”   李叔的嘴唇有些颤抖:“云济......”   “您要注意休息。”李云济如同无事发生,平静道,“之后许多事还需要您操持。”   “如果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不会答应夫人的请求......”   “选择总在人的一念之间,不怪您。”在众人面前,李云济没有表现出多少悲伤或愤怒,只是把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到时不用把母亲葬在父亲旁边,挑个安静的地方就行。”   李叔走了。第一天停灵,李云济让李拙和李岚回去休息,自己在灵堂守了一夜。白萱在自家不受重视,当初能嫁入李家,只因李云济的父亲一眼看中了她,至于白萱本人是否愿意,没什么人问她的意思。   如今白萱走了,白家人也未对死因追根究底,来看望的人虽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冲着李云济来的。白天时李叔和李拙怕李云济烦,为他挡了不少这些人,现下深夜了,面对一群觑自己脸色讪讪的客人,李云济失去兴趣,独自去阳台上抽烟。   自从少年时他撞破父母那些烂事后,父母这两个角色就渐渐不在他的世界里占据主要位置了。李云济没有去细想过这样的他们已经不在正常的家庭关系范围之内,但他似乎是个天生不需要很多爱就可以活下去的人。当然也可能是奶奶给予了他足够的支持和教导,让他早早生成了属于自己的心理界线。这条线保护住了他自己,也隔绝了其他人。   总之他自己不需要,也就没想过要特地给别人。   但不知何时开始,他终于发现身边的一些人,母亲,还有曾经的妻子,他们都很需要。这种渴望被爱到快扭曲的需要,来自于常年的空白和孤独,他们围绕在他的身边,只是想从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丈夫身上得到这点应得的东西。   [你别太绝情......云济,你别做得太绝情了!]   [李云济!你这种糟践真心的人最好一个人孤独地老死——]   李云济没有挥开脑海中的这些声音,他兀自看着远方的天从暗到一线破白,朝霞四射入云,守在灵堂的人纷纷醒了,李拙、李岚和何连复早早过来,何连复还有点困,手里提着给他买的早饭:“快吃,吃完了赶紧回去睡一觉。”   李云济一宿没睡,脸上一丝困意也无,连衣领都没乱。他转身走过来,“李拙,连复,找你们有点事。李岚,上午你和李叔在这儿守着。”   李岚茫然:“哥,你都不用睡觉的吗?”   李云济拍拍他,与另外两人一起走了。见李云济离开灵堂径自往车上去,李拙自觉地去驾驶座开车,何连复见他什么都不问,只好把早餐塞给李云济,也不问了。   他们一路抵达李云济的公寓,早上不到七点,阿梅才刚起床准备做早餐。她看起来也一夜没睡好,一脸忧愁,见李云济带着李拙和何连复来了,忙过来为他们拿东西。   “游跃醒了吗?”李云济问。   阿梅答:“没有。”   何连复想让气氛轻松点,笑着说:“小游不是每天都早起念书么?不过这都快上大学了,确实不用再那么紧张。”   阿梅不说话,李云济对她说:“不用叫他起床。我们去书房。”   阿梅应了,去厨房做饭。李云济与另外两人进了书房,门一关上,何连复意识到不对劲,问:“怎么了?”   李云济需要他们两个为游跃做初步诊断,将游跃自昨天醒来后的言行举止都说了。李拙听得皱起眉,但何连复的主攻方向正是精神医学,他认真听完后,一改之前的不在状态,陷入沉思。   “他这是怎么回事?”李云济问,“多重人格吗?”   “这种症状之前出现过吗?”   “从来没有。”   李拙说:“但他这两年一直在按照要求全方位地模仿小真,有没有可能这种长时间的模仿也会促进这种症状的出现?”   李云济沉默不语,何连复说:“等他醒了,我与他交流看看。也有可能这种症状是偶发性的,不会持续。”   李拙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可能让李云济心里不好过,“云济......”   李云济说:“没事,我们想办法解决。”   他不常让自己陷入自责,若是做错了,就想解决办法。然而这次的对象是游跃,李云济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但凡自己再错一步,恐怕他会真的失去游跃。   几人等到九点多,游跃还没起。自从来到李家,他从没睡到这么晚过。阿梅把早餐热了两道,最后还是李云济进卧室把游跃叫起来。   游跃睡得迷迷糊糊,被李云济从床上抱起来,两只胳膊搭在李云济身上:“嗯?哥哥......几点了?怎么这么早把我叫起来......”   游跃昨天傍晚开始睡,到现在睡了十个多小时,竟是还不愿起来。李云济当然不能让他继续睡,见他仍然是李梦真的神态和语气,便叫他自己去洗脸刷牙,来餐厅吃早饭。   游跃洗漱好进餐厅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差别。若是游跃本人,一定会把自己都收拾整齐,安静地过来与他们打招呼,然后坐下吃自己的。但现在的游跃头发还乱着,睡衣没整理好,也不急着吃饭,先惊讶地问李拙和何连复怎么来了,再去逗一会儿李君桐和游照清,然后才晃到餐厅,紧挨着李云济坐下开始吃饭。   何连复试探问:“今天怎么起这么晚?”   游跃说:“我喜欢睡懒觉嘛。”   “你哥说你睡了很久哦。”   “嗯,我老是做梦,头好痛。”   “都梦见什么了?”   游跃却不答了,埋头吃饭,没听见一般。几人对视一眼,作自然状开始闲聊,实则注意力都在游跃身上。等游跃吃完了,何连复从包里翻出本子和笔,叫游跃一声:“小真?”   游跃拿过果汁喝,望他,“嗯?”   何连复和他玩游戏一般,笑着说:“帮我个忙怎么样?”   “你说吧。”   “我最近在做一个青少年行为样本采集项目,你让我采访一下,记点数据?”何连复摇摇手里的笔记本。一旁李拙有些紧张地注意着游跃的神情变化,李云济则始终坐在游跃身边没有离开。   游跃果然被引起了好奇心,“你要采访我什么?”   “我就随便问你几个问题,你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越自然越好。”   游跃想了想,“可以,你问吧。”   “我们找个你觉得舒服的空间吧,你的房间?书房?”   “那就我的房间。”   何连复起身对游跃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先走。李云济这才站起身,“我在外面等。”   游跃一下抓住他的胳膊,整个人抱上来:“哥哥,你要去哪啊?”   李云济愣一下,何连复反应快,马上说:“你哥哪也不去,就在旁边看着你呢,走走,咱们一起进房里去。”   何连复给李云济打眼色,李云济略一点头,进了游跃的房间,找了个地方坐下。游跃却紧随他其后,也搬个椅子过来,坐在他旁边。   何连复没椅子坐,只好坐床上。他摊开本子,“小真,那我开始问了?”   游跃还捉着李云济的手指不放,笑着说:“你问吧。”   “你的名字就叫小真吗?”   “这是什么问题?”游跃笑得不行,“我的名字叫李梦真!要这样回答你吗?”   李云济偏过头,沉默不语。何连复也笑笑,“嗯,小真今年多大了?”   “17岁。”   “今天早餐怎么样,合口味吗?”   “唔,就那样吧,有点咸了。”   “那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我喜欢吃甜的呀。”   李云济忽然开口:“上次你说好吃的那家布朗尼蛋糕店,他们家出新品了,我待会儿去给你买一份?”   游跃停了一下,马上说:“好啊,我也要去,我们一起去吧哥哥。”   李云济点头,不再插话了。何连复继续问下去,问的都是些寻常的爱好、学习这类问题,不到十五分钟,何连复就起身表示结束了。   “小真,我和你哥单独谈谈行吗?”何连复问游跃。   游跃不情愿地站在李云济手臂后面,不松开李云济的手:“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李云济对游跃说:“你去挑身衣服换上,然后我带你出门买蛋糕。”   游跃眼睛一亮,跑去衣帽间了。李拙这才上前来问,“怎么样?”   何连复说:“我都记录下来了,回去马上联系我同事过来给游跃做诊断,我现在不确定他是创伤应激障碍,还是已经进入DID的阶段了。”   李云济沉思片刻,说:“他现在所有的表现和回答,都是基于‘游跃对李梦真的认识和理解’来作出反应的。刚才我说的那家布朗尼蛋糕店是我编的,而且游跃对甜食没有兴趣。也就是说如果超出了游跃对小真的认识范围,他就会应付敷衍过去。”   “暂时不要在他面前提游跃这两个字。”李拙说:“更不能提昨天发生的事......先别刺激游跃,让治疗师来和他聊。”   何连复说:“而且他根本离不开你,你发现了吗?我不确定这是他认为李梦真应该做出的行为,还是他的潜意识里认为你的身边是最安全的。”   李云济说:“还有一点,小真从小和你关系亲近,把你看作哥哥,但是游跃刚才一直在和你保持距离,没有任何亲近的意思。这是不是说明,游跃即使现在把自己当作了小真,但实际上他依然是靠自己的意识在行动,并没有分离出一个其他的人格?”   何连复不是专业的分离性障碍治疗师,李云济这样问他,他也答不上来,只能把情况全都记下,赶紧去找自己同事。不一会儿游跃换好衣服过来,很期待地要和李云济一起出门,李云济只能让李拙先回去,自己带游跃出门,先去找一家布朗尼蛋糕店。他要把游跃安抚住,至少在治疗师来之前让游跃保持平静,不能离开游跃,这也是何连复临走前叮嘱他的。   但他必须回去主持母亲的葬礼,难道把这种状态下的游跃也一起带过去吗?李云济买好布朗尼蛋糕给游跃,游跃坐在车里吃蛋糕,李云济斟酌如何与他开口。   “味道怎么样?”李云济问。   游跃说:“很不错。”   “别吃太多,回去就要吃午饭了。”李云济尝试开口,“我中午外出有事,不在家吃......”   “哥,你有什么事?”游跃放下蛋糕,面露不安的神情,“你和谁出去?不可以带我一起吗?”   “我今晚就会回来的。”   “你为什么总是丢下我一个人出去呢?”游跃喃喃问,“昨天你那么早让我睡觉,我知道你也出门了。今天你也要让我睡觉吗?可我睡了好久,现在已经睡不着了。”   游跃说话开始有些颠三倒四,李云济心中警铃敲响,他马上对游跃说:“没有丢下你,你可以和我一起外出,但是要听我的话,可以做到吗?”   游跃又高兴起来,重新拿叉子吃一口蛋糕,点头:“我一直都听你的话。”   “我要去参加一个葬礼。”李云济一边谨慎地开口,一边观察游跃的表情,“葬礼上都是你不认识的人,你也不认识逝者,所以你最好不要出现在葬礼上。我会让你待在一个房间里,你哪里也不要去,我就在房间外面,只要你给我打电话,我就随时会进来找你,这样可以吗?”   李云济不能让游跃出现在母亲的葬礼上,更不能让他看到母亲的遗照,万一对游跃的精神造成进一步的刺激,后果是他无法接受的。因而他只能编出一个谎言,以此来哄骗不愿与他分开的游跃。   好在游跃勉强理解了他的话,不大情愿道:“你就在门外,随时可以进来陪我是吗?”   “是的。”   “好吧,我答应你。”   李云济这才发动车子,游跃吃完蛋糕,把盒子收起来。他忽而想起什么,说:“哥哥,你去参加你认识的人的葬礼吗?”   李云济顿一下,没想到他还是问了。他正要回答,游跃却又说:“哥哥,别难过,无论这个人生前是快乐还是痛苦,死亡都是宁静的,就像沉入一场永眠。”   李云济看向游跃,游跃没有看他,只出神地望着车前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头人群和车流,白日的人间喧嚣,楼宇密密林立,连天空都没有生存的空间。游跃的灵魂仿佛短暂地离开了他的躯体,他的脸上戏剧性的显著表情消失了,堆积在他外壳上的错乱精神线条被拨开,只是几秒的时间,那个不爱言语的游跃重新回到了这副躯壳里,安静地告诉李云济,别难过,死亡是一场沉眠,所有人终将睡去。 第71章   李云济带游跃来到了母亲的葬礼。他与李拙、李岚和何连复商量好几人轮流照看游跃,何连复约好的治疗师正从国外赶回来,要明天才能与游跃见面。   几人都去忙了,留下李岚和游跃坐着。李岚才从李拙那听说游跃的情况,见游跃神情自然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看不出生了病的样子,但那姿态和表情,又确实不像他见过的游跃。   游跃问:“岚哥,这是谁的葬礼?”   李岚先前被叮嘱过,答:“你不认识的人。葬礼晚上结束,云哥就带你回家了。”   游跃点点头,冲他晃晃手机:“打游戏吗?”   面对这样的游跃,李岚神情复杂,叫游跃也不是,叫小真更不是,只不知该如何开口。纵然游跃与小真的外貌是相似的,可一旦与他们两人都接触过、相处过,时间越是长久,李岚的心中就不自觉地生出一种认定:李梦真就应该是李梦真的样子,游跃就应该是游跃的样子。   “行。”李岚拿出手机,陪游跃打游戏。游跃玩得投入,手法却奇烂无比,李岚打个游戏打得一个头两个大,好几次血压都要上来了,一看游跃专心致志的表情,又只能强行冷静。   “啊,怎么又输啦?”   “你说呢?你小子就会乱按技能......”   李岚正憋不住要训游跃两句,忽而门开了。他马上倾身挡住游跃,却见张钦植站在门外。   李岚:“怎么跑这间屋子来了?这儿不是挂祭的,出去找我哥。”   张钦植说:“我找游跃。”   他与游跃许久没联系,这次来说是同父亲参加葬礼,实则更多是想与游跃见见面。至于见了面要聊什么,他没有仔细想过,说起来,连这份想见游跃的心情都来得没有缘故。   游跃从李岚身后探出脑袋,笑眯眯地:“小植!”   张钦植愣一下,皱起眉。李岚忙起身推他出去,低声道:“你别喊他名字,他现在——算了不好说,你先出去。”   “他怎么了?”张钦植一眼就看出游跃不对劲,他站在门口不走,游跃好奇地望着他俩:“你们干嘛呢?小植一起来打游戏不?”   张钦植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游跃,他心下发凉,瞬间想到许多可怕的事情:游跃为什么像李梦真一样在和他说话?他是伪装成这样在保护自己?还是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张仕杰带着小儿子来参加白萱的葬礼,李云济亲自过去迎,夫妻二人表达了悲伤之情,张仕杰与李云济一同走到门外走廊,绿荫遮天蔽日,灵堂里僧人安静进出,白萱生前信佛,死后李云济便请来寺庙的僧人为她念经超度。   张仕杰说:“这样念三天三夜的佛经,就可以送亡魂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吗?”   李云济说:“活着的人求个心安罢了。”   “你也有求助神佛的时候?”   “活到一定岁数,就会发现自己处处力不能及,办不到的事,就只能求求神,拜拜佛了。”   张仕杰笑了笑:“李老板自从离了婚,境界倒是远超我等俗人了,究竟是什么让你想开了呢?”   “司长先生就不要取笑我了吧。”   “哪敢取笑我的老朋友?我这次来还想顺带再恭喜你,”张仕杰若随口道:“听说你有了个孩子,这么大的喜事,也没听你说起。”   李云济半点没停顿,自然地接下这句恭喜:“多谢,到时小儿百日宴,也请老朋友过来赏光。”   张仕杰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李云济。李云济没有公开游照清的身份,只有家族内部人员知情,但张仕杰身居高位,又与李家合作关系密切,想知道这事不难。李云济被戳穿了也不在意,他知道会有这一天。   “云济,你这事可做得不地道。”张仕杰低声道:“我们与老人家约好的事情,你却倒打一耙?”   李云济答得云淡风轻:“司长先生也知道他是假的,如今他不再顶着我弟弟的身份,没有了这层身份,自然就失去了联姻的价值。”   “老太太临走前可是把他认作了自家孩子,没了你小弟的身份,就算是他自己,如今也是李家的人了。”   李云济:“我们之间的合作难道只靠一纸婚约才能维系?”   “哎,云济你不知道,现在竞选激烈,即使我竞选成功,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我收拾,难呐。”张仕杰叹口气:“漓城半壁江山都在你们李家手上,没有你的全力帮助,可见我未来举步维艰......”   “你冷静点,别吓着他!”李岚拦住情绪不稳的张钦植,迫不得已小声解释:“他受了一点刺激,现在不记事,时不时把自己当小真了......你注意点说话。”   张钦植:“谁刺激他?”   李岚不耐烦:“这是我家私事,你管那么多?”   他想赶张钦植出去,不想节外生枝,更不想吓到游跃。但他的态度却让张钦植愈发狐疑,游跃站在他们身后,有些茫然的样子。   他忽然伸手抓住游跃的手腕,游跃被他一下拽过去,张钦植认真问:“他们欺负你?打你了?”   李岚恼火:“你有病吧?别碰他!”   张钦植却比他更火大,抓住他的衣领怒道:“你们搞清楚了!他不是李梦真,也没有义务为你们做牛做马,而且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别太逼人太甚了!”   “你他妈真是疯了——”李岚知道张钦植从前与李梦真是好友,是个面冷话少的男生,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为了游跃跟自己发难,难道张钦植认为游跃现在变得不对劲,是因为他们强迫虐待游跃?   门霍然打开,李云济和张仕杰站在门外,张仕杰沉声道:“小植!怎么能在这种场合胡闹?”   张钦植松开李岚,李岚甩开他,没好气整理衣服,张仕杰对自己儿子说:“还不跟人家道歉?”   李云济说:“应当是发生一些误会,没事,李岚你先去吃饭。”   张钦植却谁都不理,转身对游跃说:“我有话和你说,游跃。”   游跃有些不安道:“当然可以,但是......我,我不叫游跃啊,为什么你们都叫我这个名字?小植,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李梦真啊。”   在场所有人都静了。张钦植难以置信地盯着游跃,下一刻李云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们两人中间,挡住了张钦植所有视线。   他彬彬有礼地开口:“到用餐时间了,有什么话我们稍后再聊,二位请?”   张钦植张了张嘴,却被他爸扣住肩膀,不容抗拒的力量压在他的肩头,游跃被李云济彻底挡在身后了。他抬起头,用非常复杂的目光看着李云济,像一只尚未完全长大的雏鹰面对充满危险与压迫的成年雄鹰。   张钦植被他的父亲带走了。李云济等人走后,对李岚说:“收一收你的脾气。”   李岚:“他突然闯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揍我,我都以为他也疯了!”   李岚话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噤声看游跃一眼。李云济没有责备他,只摸摸游跃的头发,吩咐:“拿两份饭来,我就在这吃。”   李岚老实出去给他们拿饭。李云济陪游跃在房里吃完饭,让游跃睡会儿,游跃听话地躺沙发上去午休,这次换何连复进来,李云济出去,亲自送张家父子离开。   从白天直到深夜葬礼结束,李云济几人就这样轮流守在游跃身边,只要李云济时而出现在游跃面前,游跃就看起来很正常,至少在外人眼里,他没有丝毫的不对劲,活泼开朗且亲近人,甚至很是可爱。只有守在他身边的几个人暗自心紧,不敢再让游跃与任何外人接触。   第二天一早,治疗师抵达漓城,来到公寓为游跃做诊断。治疗师来之前已经与何连复沟通过,再从李云济口里听取全部前因后果后,治疗师低头在平板上整理记下的内容。   何连复问:“情况严重不?”   治疗师头也不抬:“以后不能再强迫他模仿任何人,也不能贸然切断他的旧有人际关系和生活环境。幸好他本身有一定的承受能力,情况还没到最糟。”   何连复顿时面露尴尬,看李云济一眼。李云济没有一丝辩解,只点头:“一定谨记。”   治疗师拿好东西,进屋去找游跃了,李云济跟在后面,治疗师却对他说:“您在外面等就行。”   李云济说:“他离不开人,我担心他控制不住情绪。”   “我可以解决。”治疗师礼貌地说,李云济只好停在门外,房门在他面前关上。   他回到客厅,何连复刚结束电话,对他晃晃手机:“我给你也约了个心理医生上门,现在就让人过来?”   李云济:“为什么给我约?”   他一直关注着关闭的房门,游跃没有跑出来找他,看来治疗师的确有他自己的沟通方法,能够消除游跃的不安。   “你的表现实在太冷静了。”何连复有些头痛地叹一口气:“但凡你来找我抽根烟诉诉苦,我都觉得没什么大问题。我现在怀疑你给自己临时设立了一道太坚固的心理暗示防御机制用来隔绝你的情绪,好让你把该做的事都先做完。但是你要知道这些情绪不适当宣泄出来是很危险的。”   “再说。”李云济漫不经心道。   何连复提醒他:“作为一家之主,你的情绪对游跃和两个孩子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云济,你可要谨慎。”   李云济静了片刻,低声道:“你说的很对。让医生来吧,你在外面帮我看着游跃的情况。” 第72章   李云济这边先结束了心理咨询,医生与他们道别,何连复送医生下楼,路上询问:“怎么样?”   医生说:“他根本没想寻求心理疏导,都懒得跟我聊啊。”   “好歹说了两个小时,总有点东西吧!”   医生无奈道:“我不能根据这次对话给出明确的结果,我只能初步判断,你的朋友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包括在面临当下这个境况的时候,他选择了压下所有不良的情绪,着重解决现实问题,尤其是他的伴侣所面临的困境。”   何连复乍一听到“伴侣”二字还没习惯,反应过来才知道医生所指的是游跃。这么说来,李云济在交谈的时候,或许谈话的重点一直落在游跃的身上。   何连复问:“他这样强行压抑自己的情感,难道不会有不良影响?”   “我反倒认为他选择面对现实困境正是他缓解不良情绪的手段,而且他本人也知道这一点。”医生说,“他很重视他的伴侣,认为处理好他与伴侣之间的问题为当务之急,一旦解决这个重点矛盾,良好的感受就会扩散开。我其实赞同他的想法,毕竟离开了的人已经是过去,活着的人还要面对未来。”   何连复送走医生,回到公寓时,游跃的治疗师也结束了首次诊断。李云济去房里看游跃,游跃却已经不知何时睡了。   李云济出来问:“怎么睡了?”   治疗师接过阿梅递来的水喝,答:“他的精力有限,许多问题他不愿意回答我,就当作这是他逃避的一种方式吧。“   何连复问:“情况很严重吗?”   治疗师说:“初步判断不是典型的did,或者说,分离不完全。与我交谈的‘小真’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格,而你们所说的‘游跃’也始终没有出面与我交流。假如说他当前正处在分离期,我也不能贸然采用催眠疗法,这就像要强行把一个躲在门里的人拽出来,属于完全不遵循他的意愿。“   李云济低声问:“他为什么要躲起来?”   “因为门里安全,门外充满威胁。”治疗师答:“或者另一个理由:他认为世上已经没有需要他联系的人了,在绝对的孤独面前,大多人都难以面对。“   李云济一时没有说话。治疗师道:“等他好一点了,把他带来我这里继续治疗吧,他这种情况也需要开药。”   何连复说:“我有个疑问。假如他真的认为自己已经不需要与任何人产生联系,为什么他会这么离不开他哥?”   “这也是我在思考的问题。”治疗师思索片刻,说:“我不确定是‘李梦真’离不开他的哥哥,还是‘游跃’的内心深处认定哥哥是安全的。从这次谈话来看,我更偏向于后者,因为我还并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否处于分离阶段。就像我刚才所说,‘李梦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格,他的表现中仍残留‘游跃’的本体意识,了解游跃的人应当能够看得出来。”   “是。”沉默倾听的李云济开口,“谢谢你,医生。我会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完成治疗。”   几人意见达成一致,何连复知道自己也该走了,随后与治疗师一同离开。   李云济一个人坐在客厅喝茶,去阳台抽一根烟,随后走进游跃的卧室。   游跃仍蜷在床上,面对墙背对他躺着。李云济走过去坐下,床陷下一边,他稍稍倾身,一手撑游跃面前,身体的阴影将游跃覆住。   游跃肩膀微微一缩,转头睁着清明的眼睛望着他。果然没睡。   “哥哥。”游跃如同被抓包的小孩,讪讪一笑:“干嘛呀,吓我一跳。”   治疗师所说的每一句话仍被李云济拿来咀嚼,他看着一脸不知世事的游跃,那双眼睛没有一丝忧虑和躲闪。   游跃不想见他。这就是治疗师想要告诉他的真相。李云济至今在游跃身上所做出的诸多选择都显得可笑,比如他用协议把游跃签进李家,现在又不再履行协议;比如他要游跃和张家订婚现在又要毁去婚约;再比如他要游跃模仿自己的弟弟,现在却想法设法,想让游跃做回自己。   “那天在医院,你是气我言而无信,还是气我薄情寡义?”李云济如自言自语。   游跃茫然看着他,李云济注视那双明明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睛。正如季若亭所言,随着真相一步步降临揭露分崩离析的内在,他已经失去太多重要的东西,这不断的失去正警示他的目中无人和狂妄自大。   李云济旁若无人地低声说:“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如果来自游跃的惩罚可以拉住这辆狂奔疾驰的“诅咒”马车,他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游跃翻身坐起来,捧住李云济的脸:“我为什么要惩罚你?哥哥,我最爱你了。”   李云济问:“为什么最爱我?”   “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哥哥呀,而且你也很爱我,我能感受到。”   “那为什么不最爱妈妈?妈妈才是最爱你的那个人。”   游跃停顿片刻,李云济安静地看着他,注视他脸上每一此的神情变化。   “有时候妈妈让我不自由。”游跃回答。   “为什么会这么想?”   “妈妈很孤单,需要很多爱,你不在妈妈的身边,她只有我。”   李云济有些怔神。他知道游跃无从得知从前小真和母亲相处时的那些细节,那些掩藏在亲密和睦母子关系下不曾外显的斥力。游跃的感受是如此敏锐,连母亲带给小真的愁绪都能捕捉得到,那么,他带给游跃的那些冷漠和不近人情呢?   游跃只是从不说出口。他在李云济面前唯一一次爆发就是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即使如此,游跃也从来没有伤害过李云济。   “是我没有做好。”李云济说。   “没关系,就算是哥哥也不是十全十美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李云济的呼吸稍重了。这的确是小真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游跃。他荒谬地想即使游跃不想见他,但游跃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么这句话也应当包含游跃的真心,哪怕只有一星半点。   游跃又不想睡觉了,虽然他表现得对李云济热情很高,却不怎么喜欢长时间与李云济交流,他下了床,离开房间去外面喊阿梅,李云济察觉到游跃对待自己看似亲密依赖、实则充满距离感的态度。   这是一层自我保护的厚厚伪装。而他不能无礼地擅自揭下这层保护游跃的外壳。   门外忽而传来游跃的一声叫,李云济起身大步出门,接着响起刀摔在地上的声音。   李云济赶到厨房,阿梅白着脸撑在料理台边,她被游跃吓了一跳,刀脱手落下划破了她的小腿,拖着血丝躺在地上。一旁游跃整个人背贴着墙,睁大眼睛看着地上那把带血的刀。   “我我......我在备菜。”阿梅苦忍住腿上伤口的疼痛,手脚微微发着抖,“小少爷?怎、怎么了?”   李云济指厨房门外:“去包扎。”   他来到游跃面前挡住他的视线,捧起他的脸让他看自己:“看着我,别害怕。”   游跃抓住李云济的手腕,他如同突发过呼吸综合征艰难喘息,冷汗爬满额头和脖子,瞳孔放大,神采如潮水从他双眼退去,他的双唇剧烈颤抖着,一双定定的眼睛好像穿过了李云济的身体,钉住地上的刀和血。   李云济要把游跃抱起来离开厨房,游跃却应激般突然大喊:“不要!”   他打红了李云济的手,要从李云济身前挣脱出去,李云济不敢放开他,拦腰将他抱离地面,把人按进自己怀里:“你不记得阿梅了吗?她只是在备菜,你进厨房来是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拿。”   “不、不......”游跃竭力推开李云济的肩膀,他如同陷入巨大的惊恐幻觉中,李云济甚至可以听到他强烈的心悸。他浑身都在抖,李云济把他抱回房,游跃被放回床上,他呆呆坐着,此时又紧抓着李云济的衣袖,他似乎慢慢镇静了下来,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无形。   他不再发抖了,一句话都不说。   李云济单膝跪在他面前,轻轻摸摸他的脸,想叫他游跃,又不确定是否可以在此刻说出这个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游跃忽然拉住他。   “谢浪呢?”游跃的目光终于落在李云济身上。他焦急地询问:“谢浪还在医院吗?”   李云济没有说话。游跃站起身,开始在房里四下寻找。   “游跃?”李云济试探唤一声。   游跃没有回头,没有一点回应。他摸过书桌,进去衣帽间,掀开床被,到处找谢浪。   游跃什么都没找到,打开门往外走。他刚迈出一步,被李云济握住肩膀,转了回来。   “谢浪不在这。”李云济说。   游跃抬头认真问他:“他在哪?”   李云济看着游跃的眼神,说不出话来。   “我去找他。”李云济对游跃说:“我问问有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可以吗?”   游跃点头。李云济起身拿出手机给治疗师发消息,治疗师很快回复,让他们在家等,自己马上带着药过来——治疗师才离开他们家不久,又要赶回来。   等待的期间,李云济为阿梅处理好了伤口。治疗师赶到后带来了药,李云济哄游跃说是感冒药,游跃没感冒,但他自询问谢浪在哪里后便一直没有再说话,反应下降,李云济把药喂给他,他就吃了。   半小时后游跃在床上沉沉睡去。李云济看着游跃安静的睡态,问治疗师:“他现在回来了吗?”   “他现在很混乱。”治疗师说:“要让他保持平静,一切可能刺激到他的物品全都收起来。根据你的描述,他的哥哥谢浪之前长期住院,我判断医院环境也会对他的情绪产生刺激,还是暂时让他在家治疗。”   “现在怎么办?”李云济极少发出这种缺乏头绪的提问。   治疗师说:“我尽快给出一个初步的治疗方案,计划每周3-4次上门治疗,服药须知我写在这里,一定让他按时吃药。”   李云济谢过治疗师,将人送到门口离开。他回到房间,游跃睡得很沉,不知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又是怎样的神态。   窗外传来轻轻的玻璃敲响,天暗了。一场雨来临,玻璃窗很快变得模糊,游跃沉睡的剪影倒映不清。雨声淋淋沥沥,在阴云灰天之间奏响轻悄游荡的安眠曲。 第73章   “你觉得云济真的分得清吗?”   李拙正在给游照清喂奶,他今天过来帮忙照顾小孩,给阿梅的腿伤换了药。公司事务堆积如山,李云济必须回去处理,知道李云济不喜外人,李岚在公司辅佐处理事务,李拙也没等李云济联系,自己就来了。   他闻言看一眼同样过来探望的何连复,何连复问这话的时候也没说分清什么,但他们都知道。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耐心。”何连复说:“游跃现在状态不稳定,加上两个孩子,他竟然完全不愿意交给外人帮忙,宁愿自己天天守着他们。你说,他到底是怎么看待游跃的?”   李拙知道何连复至今仍认为李云济对待游跃所有的好都有“移情”的作用,认为他对自己的弟弟李梦真怀抱愧疚,因而通过对游跃好来弥补从前与弟弟之间的空缺。   李拙反问:“你分得清吗?”   何连复说:“一开始真分不清,后来发现他和小真的性格差异太大了,从举止到神态,完全不一样。”   “可是他一直在学习小真,很多方面都越来越像。”   “嗯,从外表看的确越来越像,深层的内在却没有改变。可人不就是容易被表象迷惑吗?”   “纷纭的表象就像沙漠里众多的沙砾,无论形状是否相似,于你而言大差不差,都是沙子罢了。”李拙垂眸轻轻摸游照清的额头,平静道:“沙漠里只有唯一一棵树,是你生命的乐园。当某个人成为你的这棵树,表象就不再存在了,你的一生将只为沙漠中竟然出现这棵树而欢欣鼓舞,为它愿意给予你甘霖而感激涕零。它扎根在你的灵魂里,无论它是什么模样,你爱上了它,它就独一无二。”   何连复呆愣半晌,诚挚开口:“没太听明白。”   李拙:“快四十了还没带女人回过家的男人当然听不懂。”   “什......我没有快四十啊,我和李云济一样大!”   一旁坐在沙发上陪李君桐一起看书的阿梅忽然开口:“游跃小少爷不会和谁一样的。”   她迎着李拙和何连复的目光抬起头,认真道:“他勇敢,善良,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游跃小少爷就是他自己,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漓城又是一年漫长炎夏,随着夏园最后一任主人的离去,满园绿木疯长,一场雷鸣的大雨后,蔷薇凋零殆尽。   来自漓城医科大的录取通知书冒着风雨送到了公寓,信封无人问津。李云济深夜回到公寓,进房间见游跃窝在床角落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他随后洗过澡,上床来抱着游跃睡下。   他忙碌一天,直到把游跃温热的身体抱在怀里才稍微安心,放松了神经。夜晚又下起雨,雨啪嗒嗒地打在窗外,在静谧的黑暗中回响,所有人都在这舒适的白噪音中沉睡。   李云济忽而惊醒。   他的怀里空了。他起身打开门出去,整个公寓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光。雨到后半夜变大,雨幕笼罩了高楼大厦,他站在客厅,周身都是哗啦啦的雨滴声。   他去看李君桐和游照清的房间,没有。厨房,卫生间,阿梅的房间也没有。李云济打开阳台落地窗,到阳台上去,阳台的窗户紧闭,但没有封窗。他拉开窗户,雨声更大了,世界一片昏黑,他看着窗外,视线往下移,高楼下方的黑暗像一道巨口,几乎要让李云济产生幻觉。   他关上窗户离开阳台,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直到他打开书房的门,房里亮着一盏灯。   地上,桌上,书柜里都很乱,李云济看到游跃的小腿,他在书桌后面的地板上。李云济走过去,游跃穿着白色睡衣,坐在地上,暖黄的光照亮一点他白皙的脖颈。书房里所有的抽屉都被打开了,东西都被翻出来,游跃的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盒子,里面是谢浪的骨灰,盒子旁边是谢浪的遗照。   李云济放轻脚步走过去,游跃回过头,那双清澈明净的目光在朦胧的灯光下看不真切里面的色彩。   “找到了。”游跃把照片拿起来,给李云济看。   李云济在游跃面前半跪下来:“嗯,找到了。现在睡觉去吗?”   游跃没说好,也没说不。   “我梦到自己在海里,头顶有光,但我游不上去。”游跃轻声道。   李云济问:“你做了噩梦,所以醒了?”   游跃喃喃自语:“那天我肚子很痛......谢浪应该有话想跟我说,但我没有听到。”   李云济意识到游跃没有在和自己对话,并且说话颠三倒四。他谨慎地没有开口,却见游跃坐在地上,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了。   “游跃?”李云济试探开口。   游跃像是睡着了,身体慢慢倾向他。李云济接住他,将人托抱进怀里。游跃埋在他颈间,像一个会呼吸的柔软玩偶,李云济收起谢浪的骨灰盒与遗照,锁进抽屉,起身把游跃抱回房间。   台风途径漓城,自午夜到白日,窗外尽是狂风骤雨。游跃听话地吃了药,除了李云济叫他吃饭,就只是在床上睡觉。但李云济守在他身边,每次看他的时候,又见他没有睡,只是睁着眼面朝墙发呆。   他不再表现出小真的样子,然而如今又只剩沉默。   李云济问:“要不要看看宝宝?”   游跃背对他,良久低声答了:“不。”   “那和我说说话吗?”   无尽的雨在窗上拍打,乌云遮天蔽日,白日如同黑夜。   “医科大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李云济温声与游跃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开学,你不是一直很期待去大学念书?”   游跃纤瘦的肩膀埋在被子里,他动了动,脊背又塌陷下去。   “我想......”李云济听到游跃模糊的声音。   然后声音止住了,像卡壳的磁带。游跃的肩膀出现细微的颤抖,他发出一点痛苦的喘息,李云济起身揽过他,想把人抱进怀里,游跃却抓住床单,垂头埋在枕头里,不肯回头让他抱。   游跃又不说话了,他抖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去,像又睡着了。他始终不正面朝向李云济,好像李云济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漓城被狂风骤雨笼罩,治疗师无法上门,询问过游跃的状况后,让李云济依旧按时让人吃药,尽量让游跃不要白天一直睡,否则晚上睡不着。如果游跃不肯讲话,也不要逼迫他交流。等风雨稍小,治疗师就会上门。   治疗师让李云济务必保持耐心。李云济不缺乏耐心,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未来的多种打算:如果游跃能恢复正常,他就和游跃登记结婚;如果游跃一直好不了,但至少如今的游跃知道他自己是谁,他可以带着游跃和两个小孩离开漓城,找一个没什么人打扰的地方住下,然后度过余生。   有时李云济会错觉命运让他一再失去曾经拥有的东西,直到侵蚀海岸的狂狼潮水退去,只剩游跃和他带来的小生命还留在他的身边。这不可谓命运作祟,也难言是恩赐,更没有如果和重来。   最后只剩他和游跃,只是他们之间在既创造又摧毁的时间洪流中的注定,仅此而已。   午后李云济就睡在游跃身边,他已多日没正经睡过一觉,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当他醒来时,雨仍未停止,游跃不知何时醒的,坐在书桌前看阴沉沉的雨。   李云济坐起身:“睡醒了?”   游跃说:“哥哥,对不起。”   李云济:“别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游跃这是清醒过来了吗?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侧脸秀丽白净,含着一抹难以触摸的朦胧思绪,如洇晕的画纸与雨幕融作一团。   “哥哥,其实我已经感受到你对我的感情了。”游跃轻声道:“但我没法面对。我很惶恐......从踏进夏园的大门开始,一切对我而言都是不真实的。”   李云济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   “为什么是我?”   “我只是就这样被你吸引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让我感到......混乱,和满足。我确信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游跃弯起眼角笑了笑。   李云济很久没有见过游跃笑了。游跃连笑都内敛,藏在垂下的睫毛和淡红的唇里。   李云济低声开口:“游跃......”   游跃抬起头,当他们目光相触,李云济看到游跃眼中的情绪依旧是一片雾似的朦胧,像永远不会停的雨。   李云济在猛烈的心悸中翻身而起,打飞了床头的水杯,杯子摔在地上,滚到墙边停下。   是一场梦。雨声已经停了。书桌前没有游跃,他的身边也没有游跃。房子里静悄悄的,阿梅昨天回夏园取自己最后的一点行李,因雨势太大而没能及时赶回公寓,家里只有他,游跃和两个孩子。   李云济大步走到门边,又突然停下。他在临睡前喝了些红茶,此时剩余的茶水全部泼到地上,他看到淡红的液体里有一点点浑浊的细微物质。   粉末。李云济辨认出来。他顿了两秒,回去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治疗师给游跃开的一板镇静类药物。药每次都是李云济按计量数出来喂给游跃吃的,他清楚地记得游跃已经吃了多少药,还剩多少。   他看到这一板药上多了一个开孔,少了一粒药。   李云济把药放回抽屉,他去看了李君桐和游照清的房间,两个小孩还在午睡,他们的水杯里的水都是正常的——当然,小孩子的睡眠质量不需要怀疑,只有他这种随时都可以醒的人才会被下药。   这一次游跃不在公寓的任何一个角落。李云济开始打电话安排找人,他想拿起衣服立刻出门去把游跃找回来,但此刻他只能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守着两个还在沉睡的小朋友。   李云济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他没能做到像从前一样把它们全部按下,那些念头像疯了一般在他的脑子里疾奔,其中一个越来越叫嚣,越喊越大声。   游跃从没想过留在他身边。   暴雨初歇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挤挤挨挨的渔船在岸边停泊。这里不是漓城市民休闲区,地处偏远,游跃沿着海岸走了很久,只远远看到几个骑着车匆匆而过的人。   他穿过快一人高的杂草丛下坡,来到海边。海风吹起他单薄的衬衣,他踩进被海水浸透的污泥,白鞋陷进去大半。   他看着一望无际的海平面,阴云未散,海也是黑色的。   远远的,他看到礁石后一个少年站在海面,模糊的身影时而被海潮打乱。那个身影似乎朝自己招了招手,游跃看不清了。   “小真。”游跃低声喃喃,眼中一片迷茫的空白,“是你吗?”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海里。浪潮把他扑到礁石上,他摔了一跤,浑身被打湿,接着潮水回退,把他拖进海里。   游跃又踩到石头上,踉跄站起来,继续往海里走。   “我来换你吧......你回来以后,让一切重来......”   游跃眼望着那少年亦真亦幻的身影,他好像在对自己笑,一只手一直在挥舞,不知道究竟是在招呼他过去,还是让他回头。   “跃跃。”   游跃听到谢浪轻轻地在耳边响起,谢浪冰凉的体温在他的背后,他的手好像与谁十指相扣,又恍惚只是海水飞溅手心的潮湿。   谢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跃跃,你还没对他说再见。”   海水已经淹过游跃的腰。   可你也没对我说再见。   远处的少年消失在了阴云和黑潮之间。接着一股海浪翻涌扑来,游跃的身影消失在了张开漆黑的大口里。   海面已翻涌了数十亿年,一个少年走进了它。那只是它生命里不及尘埃的一朵浪花,转瞬被无穷无尽的黑色浪潮吞没。 第74章   漓城少年康复与教育中心,前身是李氏创办的漓城儿童康复中心,主攻儿童精神疾病治疗与康复。后来李氏进一步在世界范围内联合高校、医院与教育机构对中心进行扩展,不仅负责儿童精神疾病治疗,同时加入教育功能。   短短三年,中心已成为欧亚地区著名的儿童治愈与成长机构和研究基地,这是一片淡绿为主体的建筑,坐落在漓城郊区生态植物园之中。阳光从天顶的玻璃墙落下,温度适宜,空气中飘散淡香。公共区域的饮水机旁免费提供的水杯上画着可爱的小动物图案,工作人员为大人和小孩提供引导,基地还配置了可爱的工作犬。在这座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优秀的医生、学者与志愿者的机构里,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家庭都可以得到专业系统的治疗和教育方案。   圣诞节快到了,为了庆祝节日,中心提前一个月公布圣诞演出晚会的计划,并鼓励中心所有小孩积极参加。不久演出名单公布,所有参加演出的大人和小朋友都在紧锣密鼓地排练,为此李君桐已经快连续一周在放学后继续留在中心,直到晚饭前夕才回家。   李君桐今年满10岁,已经修完整个中学段的中文、英语和数学课程,目前正在学习法语,最喜欢的课程是文学和戏剧课。这次他参加中学部组织的儿童戏剧演出《布莱梅大乐队》,老师和志愿者们在这次演出中加入音乐表演的部分,李君桐饰演一个配角,还有一点需要唱歌的部分。   今天的排练顺利结束,李君桐收拾好书包,提着自己的演出服离开演出大厅。一路上时而有大人和小朋友与他打招呼,李君桐都是“嗯”一声点头,一个人背着包走远。   他走进白色的办公大楼,一楼是会客楼层,大多是老面孔,每天也有新面孔。李云济就坐在大厅靠窗一侧的沙发上翻看杂志,身旁坐着个小孩。   温暖的大厅内,李云济的大衣放在手边,他随手翻杂志,三岁的游照清裹一身白色外套,围巾搭在脑袋上,正翻来覆去玩李云济的大衣。   游照清先看到李君桐,扭过头背对不看他。李云济把游照清从沙发上抱起来站好,拿起自己的大衣,过来拿李君桐手里的演出服袋子:“今天排练得怎么样?”   李君桐:“和昨天没有变化。”   当然没有变化,他第一天就把自己的台词和走位全都背下来了,至于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一向没有。   李云济:“宝宝说想一起来接你。”   游照清终于扭过头,抓着李云济的袖子仰起脸认真道:“我没有说这句话哦,爸爸。是你要带我出门的,你不能骗人。”   “好好。”   李云济穿上大衣,往地下停车场走,顺口道:“桐桐牵着宝宝......”   游照清:“我要爸爸牵!”   李云济不敢怠慢,伸手去牵游照清,把他脑袋上的围巾拉下来围到他的脖子上。李君桐自己背着书包走在李云济另一边,游照清时而隔着李云济的腿偷偷看李君桐,见哥哥始终不搭理自己,撇起嘴生气。   游照清有一双浓密的长睫毛,每次快要哭的时候,睫毛上都挂起小小的水滴。   李云济开车回到家,如今他们住在一片僻静的淡水湖别墅区中,两层小别墅掩映树木与花草中,院子里传来欢快的狗叫,一只大白松犬跑过来迎接他们。游照清想养狗,李云济就为他抱回来这只白松犬,游照清给狗取了一个自己喜欢看的动画片里小狗角色的名字,叫波特。   游照清跟着波特跑了。李云济对李君桐说:“今天多陪你弟弟玩会儿吧,不然他又要哭了。”   李君桐问:“他怎么了?”   “你最近一直排练,他很孤单。”李云济稍作提醒。   李君桐想了想,提着演出服袋子上楼去了。李云济在客厅坐下打开电脑,落地窗外,阿梅正在照看玩耍中的游照清和波特。   去年李云济将阿梅送去荷兰学习管家课程,回来后阿梅一边继续修大学课程,一边开始在李家担任管家一职。她已褪去那些年在夏园中青涩的小小佣人形象,工作不忙的时候,她就坐在电脑前看书,听课。   李云济的邮件里收到一份新的报告。来自海上救援船的最新搜救记录会定期发到他的邮箱,每一份记录都没有结果。那年他们只找到最后把游跃送到码头的出租车司机,却没有人知道游跃最终去了哪里,是离开了漓城?还是走向大海?整个漓城的警察找遍了地上和离海岸几百海里的海域,到后来救援船的负责人对李云济说,那几天的漓城台风频发,海流强劲,如果孩子真的掉进海里,找不回来的。我们最好一起祈求孩子是在陆地上走散了,而不是海里。   可游跃怎么会在陆地上呢?那天暴雨初歇,船夫和渔民还没开始出门干活,一整天一艘离开码头的船都没有。如果他回到了城内,李云济已经把整个漓城掀了个倒底,抖也能把人给抖出来了。   到如今三年,救援船还在高额的佣金支持下忠实地为这个男人搜寻一个不可能的结果。负责人有时想劝李云济,这茫茫大海中连飞机的残骸都捞不到,遑论一个肉体凡身的人?但他们的雇主从不听这种话。   李云济扫一遍报告,正要关上邮件,忽然一封新的邮件跳出来。是一所高校发来的邀请函,诚挚邀请他以及中心的主要负责人参加这场学术报告会,报告会的主要内容是公布该高校科研团队最新研究出的认知调控和神经调控治疗仪器与辅助诊疗智能机器人。这封邮件应该也发给了中心研究基地的研究人员,内容提到如若中心的研究人员愿意到场指导和交流,主办方将感激不尽。   李云济看完邮件,关了电脑。院子里安静了下来,楼上传来游照清的一声大叫,接着小孩笑着喊了声“强盗头子”。看来李君桐穿着演出服去哄弟弟开心了,他在这次《布莱梅大乐队》的音乐戏剧中出演一名冷言冷语的独眼大反派——强盗头子。   就在不久前,何连复在一次例行对两个小朋友的诊察后,认为李君桐在接受长期治疗的过程中,情况正在逐步稳定。至于游照清,何连复认为他具有高敏感的性格特征,这种性格尤其体现在对他最亲密的人身上,一旦这些人表现出对他的语言和行为的不理解、或做出与他想象中不一致不合理的行为,游照清就会固执地要求他们理解或改变行为,有时会急得哭起来。游照清也几乎没有朋友,听老师说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对同龄人表现出略微的冷漠,实际上如果他独自在家,也大多时候都和波特玩,直到李云济和李君桐回家才开始不停地与他们说话。   游照清的语言能力惊人,三岁就拥有丰富的词汇量和表达能力,有时他和李君桐一起去上课,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看绘本和小说,回家就会与李云济或阿梅绘声绘色地讲完自己一整天看的所有书里的内容。   游照清聪慧,安静,大多时候喜欢独处,对外界环境拥有敏锐的感知力。这样的性格,总让李云济想到他的母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游跃了。最初一年他频频梦到游跃在海里朝他呼救的场面,他总是惊醒,白天无法集中精神,最后只能寻求医生的帮助。但经过治疗服药后,他又不再梦到游跃了,后来他自己停了药,即使如此,游跃也很少再到他的梦里来。   他也没想到过了那么久,竟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存下来。游跃来到李家的那段日子里,所有人都有意避免让他的痕迹留下太多,仿佛是对小真的一种小心歉意,亦或是为了不让自我的认知被混淆。在波士顿的公寓里,他原本给玩雪的游跃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游跃难得对他露出害羞的笑容,但那时的他正是被以上可笑的原因操控,把照片删了干净。   如今他的手里竟然只剩下当年游跃报考漓城高中联考时准考证上的证件照。照片上的游跃仍是那个小小少年,只剩面对镜头时的不自然和青涩,黑白处理后模糊化的外貌细节。   如果找到了游跃,不知道还能不能从游跃的手机里把照片要过来。   但是游跃从前的手机也可能早就不用了。   时而抱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李拙有时看出自家兄弟在想些让人感到不可理喻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李拙从来不劝,只拎着酒过来与李云济聊天,顺便还能陪游照清玩。   “这不是很好吗?你还能想点什么,我什么也想不了了。”李拙如此对李云济说。   如果何连复加入,可能会觉得这是两个精神病人在对话。他不愿意看到朋友受缚于过去,每每想劝他们向前看,但李拙一定就会拿他快四十岁还没谈恋爱这事来取笑他乏味的人生经历......而且三年过去,他真的快四十岁了,也真的还没谈恋爱结婚,简直字字戳心见血。   于是没有人能劝李云济了。没有人拉住他,他也变成了一个固执的男人。这个固执的男人在这几年里最反思和后悔自己的一点就是,在医院里给游跃植入生物芯片的那天,他应该把游跃抓得再紧一点,就算游跃哭也无所谓。   他应该让医生把芯片钻进游跃的骨头里。 第75章   早上八点,南方宁市大学的男生宿舍内,叶盛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按掉床头的闹钟声。   “起床了。”他对床对面下铺微微鼓起的小包说。   没动。叶盛只好坐到床上拍拍被子,还没醒。   叶盛凑到枕头边严肃道:“老师说你论文要重写。”   “呃!”   游跃吓得惊醒,顶着一头乱发惊慌地从床上坐起来。两人面面相觑,叶盛乐得起身去收拾书包,游跃昨晚改论文改到三点睡,一醒来头疼欲裂,一看时间八点了,八点半有早课,他连忙下床换衣服。   今天是周二,满课。上午数学分析和概率论,下午英语,还有一节游跃选修的计算机和软件,另外游跃自己报名了学校外教组织的英语角,晚上还得去听课。   升入大二后,游跃和叶盛加入一个有关机器学习的课题组进行科研训练,课题组大多是研究生,教授主做数值解,教大学本科生的数值分析课,在班上就挑了游跃和叶盛两个人进他的课题组。   游跃已经连着三天晚上没怎么睡觉了。白天下课回来先把作业做完,然后就是埋头演算,有时稿纸写了一大堆,最后可能结果错了,要么证不出来,又要重头开始算。   游跃平时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这个怎么证不出来?”   叶盛只会翻出A3稿纸给他:“草稿纸小了不够写,换张大的。”   游跃眼睛底下挂着黑眼圈,随便收拾了一下就和叶盛赶紧出门。叶盛骑一辆电动车,载着游跃风驰电掣冲到食堂,买两份早餐,游跃多买一杯咖啡提在手里。再风驰电掣地冲进教学楼,到教室正好赶上上课。   数学系是游跃自己选的。当初他不知道要考什么专业,只是不想再碰医学,但学生物不太好找工作,游跃便想着学数学好了,这样以后更好找工作,就算真的学不懂,也能转专业。小植的意思是随便他喜欢学什么专业都可以,他都支持,但是希望游跃可以在外面租房子住,而不是住集体宿舍。   当初张钦植从大海里把游跃救回来,之后就把他送到了宁市,一个离漓城上千公里的内陆江南城市。第一年的时候,游跃什么也没做,只养病,看医生,吃药。张钦植无法一直陪在他身边,只能保证每天与他通电话。   后来或许是时间久了,长期的心理治疗和药物发挥了作用,也或许是离开漓城,离开了那些人,在这个古朴又热闹的城市里独自居住半年,也或许是死了一次,不想再死第二次了,总之,游跃竟然真的渐渐好转。   张钦植也不希望他一直这样待着,建议他可以念个大学。   游跃就开始备考。张钦植为他落户宁市,在一所高中里办了借读手续,游跃就在那所高中上课。他的新身份证明上改小一岁,姓名改作“游晓”,户籍也更改。   他不再是漓城的游跃了。   半年后游跃考上当地的宁大,张钦植在新加坡念大学,特地飞过来为他庆祝。   虽然游跃觉得没什么好庆祝的。他一直没有什么感到高兴的事情,像从不知名的地方回到了人间,然后按照人的身份按部就班地活下去而已。   他也不想租房子住。张钦植为他花了很多钱,他已经放弃算账了,反正还不清张钦植对他的恩情。尽管小植一再说他不欠他什么,也不需要还任何东西。   游跃运气好,开学他被分进四人间宿舍,其中一名男生退学出国,一名男生在外与女友租房住,于是宿舍里只剩他和叶盛。   叶盛是游跃见过最厉害的人之一。他没大见过叶盛学习,年级第一永远是叶盛。大一刚开始那会儿,游跃每天晚上开着灯紧张地预习课程,否则第二天的课他就会出现突然听不懂的状况。然而叶盛作业也不做,只戴着耳机打游戏,看番,有时候无聊,就滚进床里睡觉。   他们俩最初很少说话。游跃不爱讲话,叶盛也不,整个走廊的男生宿舍都吵翻了,就他们宿舍最安静。直到第一次高等代数考试叶盛考了第一,游跃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舍友是个学霸。在一次作业写不出来的痛苦挣扎后,游跃鼓起勇气转身询问叶盛是否可以帮他讲题,没想到叶盛取下耳机,拖来凳子就坐到他旁边给他讲了。   叶盛讲题的思维明确简洁,比一到关键步骤就跳过、说“这里很简单,不用细讲”的老师讲得好多了。游跃终于可以不用通过抄答案来理解题目,他几乎是虔诚地请教舍友,但后来他就发现自己的舍友是一个很随便的人,没有一点架子,说话也很直接。   游跃顺利度过大一,并拿到不错的绩点。大二刚开学时,同系另一个同学邀请他们一起组队参加全国数学建模比赛,叶盛毫无兴趣,但游跃真的很想参加,叶盛只好也加入了。结果题目选的是计算机相关,没有计算机基础的游跃不得不在课余时间一边做题,一边自学计算机知识。有时他们在图书馆小房间里一直待到凌晨,游跃回宿舍后还要再翻计算机的书,直到很晚才睡。   那段时间游跃真的以为自己要猝死了。   叶盛说:“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到底为什么?”   游跃有气无力地:“我也不知道。”   游跃不会告诉舍友的是,在这种连轴转的做题、画图、拼命啃知识的忙碌中,他竟然真的没有精力再去想什么“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类的念头了。   他从海里被救起来了,但他的意识好像还留在漓城的大海,随着浪花的翻涌一下起,一下灭。有时游跃也觉得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了,可有时他又感受到残留的后遗症还在他的脑子里,让他一下发起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觉无限的空洞,还不如离开这一切,放弃这不知所谓的人生。   难道是一种累冲垮了另一种累?游跃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以前他试图想要选择,后来发现命运不曾留给他任何余地。他是一个被海浪卷起的螃蟹,海浪把他扔到哪里,他就只能在那个沙坑里拼命爬。老师说学数学就像是一场朝圣,可游跃只会想求求了,让我算出来吧......算完这个,又算那个,证明,所有过程都必须严谨证明,一步也不能出错,不容许一丝杂念。无数变形的数字和公式在他脑子里拥挤地转圈,把最后剩下的那些虚无念头都挤出了脑外。   还有一周就圣诞节了,学校正在组织圣诞和元旦晚会,学院里热闹非凡,游跃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想着圣诞节前夕的那场课题组学术报告。他要在教授和一众学长学姐面前报告自己的大学第一篇论文......游跃快犯焦虑了,一看叶盛,论文的word文档开着放在一边,人正在拿手机打麻将。   游跃凑过去想观摩一下学霸的论文,看了一眼,疑惑:“是不是写得太少了......”   叶盛:“不是只需要800字吗?”   说是这么说没错。叶盛甚至还没开始做PPT,游跃羡慕地坐在一旁:“我也能像你一样这么冷静就好了。”   叶盛说:“你做自己就很好。”   游跃收到张钦植的消息,说过两天会来宁市和他一起过生日,顺便问他汇报准备得如何。   游跃:[我觉得我研究的课题太低级了,老师和学长学姐都不会愿意听的。]   张钦植:[学术没有高低之分,怎么又这么想自己?]   游跃睁眼躺在床上发呆。他不擅长在众人面前表现,也总觉得自己做不好,但说到底会这么在乎,也只是因为想得到认可罢了。叶盛说不就是站在台上先和所有人说声好,然后把论文的大标题和小标题念一遍,最后复述结论。游跃想他要是有这样的心态的话,很多事情或许也会想明白吧。   他已经刻意忘记很多事了。可他仍然感觉不到轻松。或许他是一个希望自己能更好一点的人,但事实上他的人生从没有一刻“更好”过。   两天后,张钦植飞抵宁市。张钦植在宁市有一套租房,那是之前游跃治病时住的地方,后来游跃去念大学了,这处住宅就几乎空置下来。为了避免来往频繁被家中察觉,张钦植只有在寒暑假或节日期间才以旅游、见朋友、学校团建等各种理由来宁市见游跃。   游跃的情况好转后,张钦植才与他说起那天的事情。自在白萱的葬礼上见过面后,张钦植一直怀疑李家虐待游跃,才导致游跃的精神出现问题。后来他从父亲那里得知游跃竟怀了李云济的孩子,张钦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他气得浑身发抖,认为李云济以掌权人的威压强迫了刚刚成年的游跃,这更证实了他怀疑李家虐待游跃的想法。   那天张钦植前往李云济的公寓,他想见游跃一面,并想带游跃走。游跃是个不懂得拒绝的人,他太没坏心了,李家总有一天会吞了他,就像吞下李梦真和白夫人那样。   张钦植没想到他竟然看到游跃从社区走出来,一个人坐上计程车走了。张钦植忙开车追上去,他看到游跃在码头附近下了车,他停车跟在后面,直觉游跃状态不好,他在后面唤了几声游跃,游跃却什么都听不见一般,就那样走进了海里。   张钦植当即脱下衣服冲进海里,海浪太大了,他几次差点被海浪卷走,还好他水性不错,侥幸抓住游跃,被一个海浪送上了岸。他拖着游跃爬上岸时满脸青白,被礁石撞得浑身淤青,脚底被海石上的贝壳割破,一路走一路淌血。   张钦植强忍剧痛穿上衣服和鞋,把染血的石头捡起来扔进海里。他抱着游跃上车,一路飙车把游跃送到哥哥张耀通的家里。   三天后,张耀通为游跃办到新的身份证明,把游跃送出了漓城。   兄弟二人瞒下了所有人,张钦植冷静地看着李云济翻遍漓城,找遍大海。哥哥和他一起骗过了父亲,告诉父亲,那天他们兄弟二人哪也没去,就在哥哥的住处聊天。   父亲对他说:“不要再与你哥浪费口舌,他都放弃了自己,怎么还会在乎我们?”   张钦植说:“好的。”   他利用了被家族漠视的哥哥,但哥哥毫不介意自己成为这场“失踪案”的共犯。   “如果这是一件错误的事情,我做过的错事太多了,不差这一件。”张耀通说。“他对你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吗?张钦植没有喜欢过谁,校园中的学生恋爱在他眼里就像一场场没有结果的游戏,他兴趣缺缺。但游跃......游跃不是他的同学,不是他的朋友。游跃是......一个被选入李家做替代玩偶的人,他本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人,他们原本一辈子都不会相遇。   在遇到游跃以前,张钦植没有想明白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父母要他学提琴,学游泳,他学了;要他好好念书,他念了;教他礼貌,交什么样的朋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张钦植都按照父母的要求行动了。   很早以前,他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哥哥,他很爱哥哥,却也像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那样,痛恨他、谴责他、瞧不起他。   直到遇见游跃,张钦植才在与游跃的相处中渐渐放下了对哥哥的成见。他开始渐渐明白,哥哥只是想做出一些自己的选择,在密不透风的包裹中撕开一点裂口呼吸,仅此而已。   那是与游跃身上同源的倔强和生命力,让他们变得与众不同。   游跃在寝室里改好汇报PPT,匆匆套上棉袄,拿起围巾和包,对叶盛说:“我今晚不回寝室。”   叶盛:“知道了,会给你打掩护的。”   游跃离开学校,宁市的冬夜冷风刺骨,游跃裹紧围巾到路边扫开一辆共享自行车,现在是晚高峰时间,他改PPT改晚了,得赶快先去买点吃的,然后赶回家等张钦植。   游跃先赶去张钦植喜欢的一家餐厅打包饭菜带走,然后赶去出租房。然而等他骑到小区门口,却见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张钦植从车上下来,迈开修长的腿朝他走过来。   游跃的脸被风吹得发红,在寒风里有点喘,歉意地望着张钦植:“弄晚了,本来想先回去等你的。”   张钦植接过他手里的打包盒,说:“刚才在车上就看到你了,大晚上骑得这么快,还闯红灯了?”   游跃认错很老实:“对不起。”   “下次再这样我就直接去你寝室楼下接你了。”   “好好,再不会了。”   张钦植捋捋游跃的头发。游跃很久不打理头发,头发又长又乱,衣服也是乱套,张钦植对他无话可说,牵着他进小区。   两人坐电梯上楼,游跃摸出钥匙开门,楼道里有点暗,他开了门,进去摸索墙上的灯开关,还没摸到,身后张钦植已关上门,房里彻底黑了。   打包盒被随手放在鞋柜上,游跃的腰被搂起来,他差点被一下抱离地,而后张钦植吻住了他的唇。   吻很热,带着几分急切,游跃被亲得仰起脸,他抓住张钦植的衣服,出租房里很冷,羽绒服擦出沙沙的声响,游跃被吻得喘息,张钦植咬住他的唇,呼吸热得惊人。   “滴答”一声,张钦植打开了灯和暖气。空荡荡的房子清冷,两人轻轻抵着额头,张钦植盯着游跃绯红湿润的唇,低声问:“冷吗?”   游跃勉强压下喘息:“还......还好。”   张钦植抱起游跃,走向卧室。游跃的脸浮起一层难堪的红:“我还没洗澡......!”   张钦植却只是侧过头用力吻住他的唇,抱着人走进了卧室。 第76章   第二天李拙来到家里,给李君桐和游照清带来不少礼物。他目前是这个家里除了李云济最受游照清欢迎的人。   游照清有一阵没见到他二叔,扒着李拙叭叭不停讲话,李拙抱他在小花园里玩,一边嗯嗯地听。吃饭时李云济对游照清说:“爸爸过两天要出趟差,宝宝做个决定,是要和爸爸一起出差,还是去和二叔住,还是和哥哥住?”   游照清顿时停住筷子,陷入沉思。   如果李云济对他说“爸爸过两天要出趟差,你乖乖待在家里”,那游照清就会认为是爸爸为了工作而抛下了他,并对李云济进行至少三个小时的不满输出。但李云济这么说,游照清就陷入选择的困境,并重点纠结到底要怎么表达才不会让没被选上的那两方心里受伤。   李拙看小孩支支吾吾纠结的样子,心想李云济你这大人做得心真黑。游照清左看看、右看看,爸爸好整以暇,二叔面带微笑,哥哥不为所动。   游照清最终做出艰难抉择:“我......我和桐桐住。但是二叔也可以过来睡觉!嗯,然后爸爸早点回来,就可以见到我了。”   李云济点头:“圣诞节前会回来,还要看你哥哥演出呢。”   李拙:“哦,是迷人的反派角色小强盗头子吗?”   李君桐沉吟,游照清替他回答:“是的,二叔也来看!”   “当然。”   临去宁市前一天晚上,游照清拉着李云济哄自己睡觉。小朋友的房间关了灯,只亮一盏小小的床头灯,李云济坐在床边,低声与小儿子说话。   “爸爸,你去宁市出差也不要忘记每天给我和桐桐打电话,要记得给我们和波特买礼物。”   “好。”   游照清抱着一只白色的宝宝熊——李君桐在他满周岁时送他的礼物,侧躺在床上小声问李云济:“爸爸,你这次出远门是为了找妈妈吗?”   自游照清开始理解事物起,他观察到其他的小朋友大多都有妈妈,也总是妈妈陪在身边。可自己和桐桐只有爸爸。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爸爸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妈妈,既不曾说过妈妈走了,也没说过他们没有妈妈这种话。   但游照清观察他的爸爸,渐渐地感觉到爸爸一直在寻找什么。只有缺少什么,才会去寻求,他们的家里什么都不缺少,只缺少一位很多小朋友都会拥有的妈妈,所以游照清自然而然地自己理解成他们缺少了妈妈,而爸爸从来没有说妈妈不要他们了,所以爸爸在找的就是妈妈。   尽管游照清本能地对这种关系残缺存在长久的敏感和孤独,但是爸爸和桐桐在对待这件事上的冷静与自若又总在安抚他的焦躁,让他不至于思念到哭着问妈妈在哪里的程度。游照清甚至自主地想象爸爸是一个佩剑的王子,为了寻找被恶龙带走的公主而踏上冒险的旅程,他和哥哥则是王子身边的两名护卫精灵。通过这样的想象,游照清可以做到淡化内心的不安和焦急,为这场漫长的寻找增添一点神秘的色彩和希望。   “只是出差而已。”李云济笑笑,“想什么呢。”   “我在想妈妈呀,爸爸也想对吗?我知道桐桐也想妈妈,桐桐说,妈妈是我的妈妈,是他的朋友。”   “你们俩怎么什么话都聊?”   “因为爸爸又不和我聊妈妈的事情,我也很想妈妈!我没见过妈妈长什么样子,爸爸连照片都不给我看。”   李云济低声说:“我没有你妈妈的照片。”   游照清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他傻了几秒,小心地安慰他爸:“没关系,等找到妈妈就可以拍了。我们一起拍照,拍很多!”   李云济笑着摸摸游照清的小脑袋:“好,拍很多。现在睡觉吧。”   李云济也想告诉小儿子不是不想聊妈妈的事,只是每当谈起这个话题,他就隐隐生出微妙的失控感。这种感受没有消失过,李云济担心有一天它会积累到一个可怕的量,从而引发不可想象的后果。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希望可以自控。从他的家庭中得来的教训来看,失去理智和放纵会毁了一切。   直到深夜还没能入眠,李云济只得服药再躺下。夜里万籁俱寂,有时他恍惚像听到枕边有同频的呼吸,很轻的,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如同曾经某一段温存的时光,短暂到仿佛是一瞬间的相伴。   “哥哥......”   李云济呼吸一窒。   游跃埋在他怀里,轻轻吻他的下巴,脸庞,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温热的身体贴上来。   李云济低头吻那双柔软的唇,随后却被推开了。   “哥哥,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一直在找你。”   “我走的时候,你没有追上来,也没有找到我。”   游跃在他怀里哭,李云济想把人抱起来,却像是触碰一片纱,一段柔软的布。游跃一直在哭,不断地在他耳边啜泣呢喃。   “哥哥,我想你。我想你,别离开我,别抛弃我。”   “我每天都想你,哥哥,我好冷......”   “哥哥,抱着我吧,求求你抱着我......”   可李云济无论如何也抱不住游跃,游跃的身体像风吹散的沙从他怀里流失,直到怀中空得冰冷,李云济才会在心悸中醒来。   那是梦魇,还是幻想?是过去心魔的纠缠,还是根深难除的欲念,会缓解失控亦或加深,都不重要了。 三年过去,除了清明地醒到天亮,在时间流逝中不得不等待第二天的到来,什么都不会改变。   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张钦植被光线照醒,有点毛躁地起了。昨晚忘记关窗帘,游跃睡觉有戴眼罩的习惯,否则太容易被光线变化弄醒。游跃的皮肤白净细腻,眼罩下的鼻梁挺直,唇微红,他蜷缩着睡在床另一侧,锁骨上的红痕还未消去。   游跃长大了,五官渐褪去少年的青涩,长开以后,内在的特质显露于外表,令他的外貌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特点,俊美润泽如一块精雕细琢的冷玉。他也长高了些,腰身和双腿抽条,显得越发修长漂亮。   张钦植下床找自己睡裤,穿上出去做早餐。他抽条到一米八五的身高,大学进入游泳社后又增肌不少,四肢修长有力。他成年后仍是一副冷冷不爱搭理人的脾气,平日在学校里只与少数的朋友和社团成员一起玩,参加聚餐的时候也只是坐在旁边低头玩手机——大多时候他都是在和游跃发消息。在许多同学眼里,张钦植实在是个很冷峻的大帅哥。   张钦植做好早餐,游跃也醒了,洗漱好过来做咖啡。两人坐在桌前吃简单的早餐,游跃一边喝咖啡一边看自己的PPT,明天就要上台讲了,他一再确认演示稿件无误。   张钦植:“课题是什么?”   游跃:“机器学习和递归演算。”   “听不懂。”   游跃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不难,只是你没有接触过这些名词而已。”   他终于不再微微拧着眉,张钦植便引开话题:“寒假想去哪里玩吗?”   游跃只顿了一秒,张钦植就看出他的想法,“我只是随口问问,如果你没空,我就回漓城。”   游跃便说:“我想留在学校,找一份实习工作。小植,过年你还是......回家更好,不然你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张钦植没说话,起身收拾碗筷。游跃过来与他一起收拾,略微不安看一眼他的表情。每次提起父母,小植就不高兴。   “小植?”游跃跟在张钦植身后离开厨房,试探道:“我的奖学金发下来了,中午我们出去吃好吃的吧?我请客。”   张钦植:“可以。”   游跃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小植......”   张钦植忽然转身揽过他,低头用力吻他。   “游跃。”两人站在客厅中间,张钦植注视游跃的眼睛,声音低沉:“我今年大三就可以把全部学分修满,我想明年提前毕业,毕业后去澳大利亚参加水下作业训练,成为一名潜水员。”   游跃跟不上他的思路,愣愣道:“噢,这、这很好......你游泳游得很好,我记得以前你说过你喜欢海。你会做到的。”   张钦植笑了笑,凝起的眉头微微松开。   “我爸妈可不会希望我这么做。”他说。   游跃说:“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了,你这么好,想做什么都会做到的。”   张钦植低声说:“那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游跃怔怔垂下眸,无意识地看着张钦植胸口的衣服纹路。   张钦植平静道:“如果你不愿意,就直接开口告诉我。游跃,你的意愿最重要,而且无论你是否同意,我也都会去的。”   “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觉得......”游跃不断组织语言,低声说:“我......我或许不是那个陪你到最后的人,小植,这三年永远是你照顾我,你回应我的心情,可我却很难做到这样对你。”   “你不是不想回应,你只是生病了,所以办不到。”   “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游跃说,“我不想让你越来越疲惫,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张钦植认真道:“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疲惫过,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开心的。”   游跃有些出神地放轻声音:“当然,我也是。”   张钦植笑了笑,笑里却藏不住那一点难过。   “我可能也不会再像喜欢你一样去喜欢其他任何人了。我只想对你说这些话而已,游跃。”   张钦植不太记得他们究竟是怎么在一起的。他本以为游跃会拒绝他,因为他完全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偷盗者。   但当他稀里糊涂地吻上去的时候,游跃没有推开他。他记得游跃先是怔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他看上去既茫然,又仍然平静。自从他接受治疗逐渐清醒过来后,就总是这幅状态。   张钦植想过游跃或许是为了感恩,甚至只是不忍心拒绝他。总之他占据了天时与地利,他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无法放弃这个机会。张钦植不能控制自己不被游跃吸引,即使游跃只是坐着不说话,那一身静谧郁然的气质也让他不自觉地想靠近。   他应该更理智一些,但所有的选择只在一瞬之间。   而所有的瞬间都早已写入了命运的轨迹。   课题报告会当天早上,游跃匆忙检查演示文稿和论文,他从衣柜里捞出衬衫和长裤,天啊,他很久没有整理衣柜,衬衫全都皱成一团了,还好宿舍里有小熨烫机。   叶盛:“阿玛尼的衬衫你就这么当酱菜塞在衣柜里?”   游跃忙着熨衬衫:“阿玛尼是什么?”   叶盛:“你认真的吗?你每天穿的背的不就是爱马仕阿玛尼......”   游跃到现在还不知道整个数院几乎都认识他,只因他不仅容貌出众,成绩优秀,还天天全身奢侈品出门,头发老不剪,从不和同学聚会吃喝玩乐,永远只能在图书馆找到他,外表富二代,内在拼命三郎,进入大学两年,游跃已经成为同学口中的神秘传说。   游跃终于反应过来,看一眼衣服牌子,没话可说,只能“噢”一声。   他的吃穿用度都是张钦植置办的,或许是怕他穿得太朴素在学校被欺负吧,但小植实在是想多了。他从来都不认识什么品牌,即使从前在李家,穿的衣服也都是裁缝上门量做。进了大学后,游跃才从同学口中稍稍知道一点奢侈品品牌的名字。   他昨晚抽空去剪了头发,露出额头和俊丽的眉眼。从前礼仪课的老师教他出席正式场合须仪容得体,是对其他人的尊重,游跃至今仍保持这个习惯。他穿上白衬衫,黑色西裤,一件西装外套外面套件长羽绒服,头发整理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和叶盛一起出门。   叶盛骑电动车,路上寒风瑟瑟,游跃戴上帽子裹紧围巾,叶盛问:“圣诞节和你男朋友过吗?”   游跃:“嗯,你呢?”   “准备和朋友吃饭,心池也来,晚上去唱歌。”   心池是叶盛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大学异地,节假日见面。整个学校只有叶盛知道游跃有个不常见面的男朋友,也只有叶盛知道游跃的生日在圣诞节。想来如果游跃的男朋友不来陪他过生日,叶盛就拉他一起去聚会了,生日如果一个人过,未免太孤单了些。   电动车驶向综合楼,游跃的声音随风渐渐飘远:“U盘没忘吧......”   叶盛的声音:“忘了就不讲了,正好回宿舍睡大觉......”   一辆车停在宁大综合楼另一侧的停车场,李云济与研究人员下车,学校接待人员上前:“李先生,我代表研究团队衷心感谢您以及研究基地团队的到来!”   一行人握手寒暄,接待人员引领李云济等人上楼,他们将要举办的学术报告会在综合楼报告大厅1号厅。游跃和叶盛要参加的数院课题组报告会,则在报告大厅5号厅,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第80章   游跃排在第三个做汇报,他看着台上学长学姐们侃侃而谈,游刃有余地汇报,时而翻看一下自己的论文,时而让自己专心听台上的汇报。   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是小真来做这件事,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紧接着游跃回过神,竭力按下这个想法。一些顽固的旧疾总想在他的身体里复发,令他烦不胜烦。   叶盛忽然把手机递给他看,游跃茫然凑过去,手机里是一只狗追着一只鸡转圈跑的搞笑短视频。   叶盛憋笑到浑身都在抖,游跃无奈一笑,他真是不懂叶盛奇怪的笑点。但他的心情终于放松些许。   1号厅正在展示神经调控治疗仪器的操作方法,李云济坐在第一排看,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是游照清打来的电话。   李云济与身边的负责人交代几句,起身暂时离开报告大厅接电话。   “爸爸,你出去玩了吗?有没有给我和桐桐带礼物?”   ”还没有,明天出去给你们买礼物。“   “你什么时候回家?有没有买好回家的机票呀?你现在没有买好机票的话,说不定就不能按时回来了哦。”   游照清在电话里问来问去,每次李云济出差,头两天都会被这么电话轰炸一番,直到游照清面对分离的不安感随时间缓解后,小朋友的来电才会恢复成一天一个。   李云济一边回答小孩的问题,沿着走廊走向更安静的楼梯拐角。寒冬校园寂寥萧瑟,冷风吹过李云济的脸庞,带来远远不知何处的冰凉气息和声音。   李云济抬起头。   “爸爸,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游照清在电话里问。   李云济答:“听到了,穿得很严实,不会着凉。爸爸晚上给你回电话?”   游照清乖乖答:“好的,那爸爸再见。”   李云济挂断电话。   他应该已经不会再出现幻听这类症状了才对,但是风拂过耳畔的时候,分明在他的耳朵里落进了一点极其模糊的讯息。那应当只是一种类似的讯息,就像这世上充满的类似、相像,掩埋真正的独一无二,无时无刻不迷惑感官。   李云济走到那扇门前。   5号厅的门虚掩一条缝。门里很安静,只有一个温润的男孩声音从里面传来,透过麦克风略带杂音的音量扩大,李云济甚至可以听到男孩声音里隐隐的紧张和生涩。   他站在虚掩的门前,没有推开那扇门。   ”递归神经网络在处理连续数据流上具有天然优势,包括预测数据变化,未来趋势,并随着计算效率的提升进一步拓展成多个新的模型结构,本论文所采取的模型......”   室内暖气充足,游跃脱了羽绒服和西装外套,穿简单的白衬衫,黑长裤,手里拿一只激光笔,挺拔又略显紧张地站在投屏前演讲。投屏的光映在他白净的脸上,折射进那双瞳孔,又焕发出微微的光。   叶盛坐在台下给游跃拍了一张照,发到游跃的手机上。   每个人有10分钟的汇报时间,游跃结束汇报后,台下教授和学长学姐们提问,给出建议。教授稍显严肃,但学长学姐都在夸奖游跃,游跃下来坐下,叶盛给他看照片:“数院新鲜出炉的帅哥小鲜肉一枚。”   游跃笑:“拍得不错。”   他完成一项任务,终于可以开始想圣诞节和小植去哪吃饭了。节假日餐厅不好订,他想用自己的奖学金请小植吃点好的,躲在课桌后悄悄拿手机搜餐厅。   课题报告结束后,游跃与课题组成员跟在教授身边一起下楼,叶盛说:“去食堂吃?”   游跃说:“去外面吃吧,我请客,你帮我这么多忙,都没请你吃饭。”   叶盛:“你又来了。”   叶盛拧眉,游跃忙换个说法:“我是说我就想请你吃饭,行吗?”   他好脾气地拍拍叶盛,叶盛便答应了。两人走在后面,课题组成员下了楼,前面传来教授的声音:“陈老师,你好啊。”   他们遇到楼下另一行人,那名唤陈老师的负责人热情与他们打招呼:“这位是我们学校数院研究数值解的刘教授!刘教授最近带的课题也和机器学习有关,刘教授,这是特地从漓城过来参加我们报告会的另一科研团队,就是漓城少年康复与教育中心的科研组......”   游跃抬起头。   视线穿过纷纷的人群,风带来冰冷的信息,无缘由地让注意力锚定。他看到李云济站在台阶下梧桐树边,身宽修长,英俊的脸庞仿佛不曾沾到一点时间遗落的风尘。   风吹落叶,李云济就站在那里,不知看了他多久。   游跃站定脚步,他的视线掉在地上,一时被强烈的眩晕淹没。   “怎么了?”叶盛停下脚步,不解地问。   “这几位都是刘教授带的学生?”中心科研组负责人笑道:“真是年少有为!”   教授听别人夸自己的学生,心情不错地点头:“不如陈老师钻研前沿科技,对各个行业都有贡献。”   李云济和气开口:“后面两位也是刘教授的学生?”   一众人都回头看,所有目光顿时集中在游跃和叶盛身上。游跃的呼吸略显急促,他面色苍白,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地发着抖。   刘教授说:“他们是组里唯二两名本科生,游晓,叶盛。”   李云济的目光锁在游跃身上,他看着游跃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他的面前。   小小的少年长大了,像风中一杆翠绿的竹,水滴绿荷中央静谧的白荷。   “各位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材,幸会。”   李云济与叶盛稍一握手,大家都没想到这名看上去不好亲近的男人这么亲和,叶盛与他握了手,接着李云济向游跃伸出手。   游跃无法拒绝——即使李云济没有要求他,更没有强迫他。他无法拒绝的似乎只是李云济靠近时的感受,一种天生操控一切的磁力。他尽最大努力逼迫自己镇静下来,至少此时此刻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他绝对不能失态。   游跃伸出手,与李云济相握。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霍然收拢。游跃一瞬止住了呼吸。   紧接着李云济松开了他的手。游跃退到教授身后,将出现红痕的手蜷缩进羽绒服袖口里。   李云济转头对负责人说:“陈老师,我们换个地方继续聊聊仪器?”   负责人面露喜色,忙说好好,与李云济一同离开。大家也都各自散去,只剩叶盛和游跃还在原地。   叶盛问:“你今天怎么失魂落魄的?”   “我......对不起,我现在想早点回宿舍休息。”游跃低声道:“下次请你吃饭吧。”   “嗯,你是不是吹冷风感冒了?我们去食堂打包带回寝室吃吧。”   “好。”   叶盛骑电动车,拿出头盔给游跃带。游跃戴上头盔,脑袋被罩住让他有了一点安全感,他坐在叶盛的车上,不敢回头看一眼。   两人买了饭回宿舍,游跃坐在桌前埋头吃饭,他看一眼手机,张钦植问他汇报结束没,怎么样,并说晚上过来接他回家住。   游跃一一回复,放下手机继续吃饭。他食不知味,李云济那一下攥疼了他的手,痛感现在还残留在手上。   他看见自己了,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像陌生人一样握了手,李云济走了,然后呢?   整个下午,游跃没有离开寝室。他好像真的感冒了,午后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时而咳嗽。叶盛给他的杯子里灌满热水放在床头,时而过来提醒他喝水。   “你额头有点发热。”叶盛说,“去医务室看看?”   “不......我先睡会儿,不用管我。”游跃嗓子锐疼,太阳穴突突地跳,叶盛把他拉起来喝几口热水,给他吃了一粒感冒药。游跃躺回床上,闭上眼头疼心烧地昏睡。   有一天张钦植小心地问游跃,还记不记得跳海之前的事。   游跃的回答是,不记得。   他说的是实话,但也有一点点谎言。他还是记得一些事情,比如谢浪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们走过阴天空无一人的海岸线,翻涌的海浪一起打湿了他们的脚。只不过谢浪走在海里,他踩在石滩上。   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离开漓城后,夏园连同所有的记忆成为一片失落的花园被遗忘,是张钦植救了他,带给他新生,那么那些事情就应当算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上辈子的事,这辈子就不作数了......   游跃迷迷糊糊,叶盛过来问他吃不吃东西,他勉强说不用。他不想说话,不想睁开眼睛,只想进入无人打扰的黑暗,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身体不舒服?”   游跃听到张钦植的声音,有温暖的手抚摸他的额头,游跃睁开眼,张钦植扶他坐起来。   天已经黑了,他的手机里只有张钦植的未读消息和未接电话。张钦植给他们带了晚饭过来,叶盛坐在一旁戴耳机边看剧边吃饭,游跃呆呆坐着,张钦植摸摸他:“好像没发烧,去医院看看?”   游跃拉过张钦植,低声说:“我看到哥哥了。”   两人坐在下铺,靠得很近。游跃把事情简单说明,张钦植丝毫不惊讶,只一点头:“嗯。”   “他认出我了。”游跃失神喃喃。   张钦植说:“他不会对你怎么样,更不会伤害你。”   “小植,你......你回学校去吧,这段时间别再来宁市了。”   “这就要和我分手了吗?”   “不、不是,我......”游跃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一时局促起来:“哥哥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查清真相,如果被他和你爸爸知道你和耀哥把我送到宁市,我怕他们会伤害你们。”   张钦植却说:“不会的。”   游跃茫然:“为什么?”   张钦植静静看着游跃,昏暗光线下,游跃的脸庞温润,白皙,美好得像一片玉。   因为他一直在找你。张钦植没有回答游跃。   因为三年过去,那个高高在上的、看似绅士实则冷血的李云济,依然还想挽回你。 第78章   张钦植离开后,没有人再来找游跃。游跃断断续续做梦,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却是同课题组的学长联系他们,让他们马上来教授办公室一趟,有好事要宣布。   游跃头疼缓解,收拾好东西与叶盛一起出门,前往教授的办公室。他们到时,其他人都到了。   学长说:“游晓,叶盛,你们还记得昨天遇到的漓城人吗?他们决定与陈老师的科研团队合作,投资开发陈老师团队研发的治疗仪和智能机器人了。”   叶盛:“那恭喜他们。”   教授:“昨天我与他们的负责人聊过,漓城研究基地科研资源丰富,与世界多个高校都有合作,重要的是,他们主动邀请我们去科研基地参与实地训练。我听说过他们的计算机实验室,的确比校内先进。”   科研基地的意思是只要学生们放寒假愿意来,路费和食宿全包,另外学生若在科研基地参与研究,每日还能拿到学生科研补贴。   中心科研基地的研究方向主要是与儿童精神治疗和教育相关的机器学习和开发,涉及计算机、数学、人工智能、机械和医疗等多个领域,其中又与教授目前带的课题有关。课题组内大都是教授带的研究生,大家显然都很兴奋,难得的科研训练机会,可以出论文、丰富简历,去的是国际有名的科研基地,还能拿钱,这谁不乐意?   连叶盛都心动了——他主要是想去漓城玩。   大家都想去,教授便让他们回去等消息,到时会有负责人联系大家。末了,教授留下游跃一人在办公室,游跃不想叶盛在冷天里等他,让他先回寝室了。   “你不想去吗?”教授问游跃。   游跃没想到教授竟会注意到他的心思,忙说:“我想考虑一下,漓城有点远。”   教授说:“与其寒假在市内找实习,不如去更大一点的地方看看。课题组的同学一起出发,有老师带队,也比较安全。”   “嗯,是......”   “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说,游晓,你太安静了。”   游跃不想让教授担心自己,便勉强笑笑:“没有困难,我知道......机会难得。”   教授点头:“在我们学校要保研就要出成绩,出论文,本科开始就会比较辛苦。我也很希望你能继续学,你这孩子,待在学校里是很不错的选择。”   之前教授就问过游跃想不想继续念研究生,那时游跃还不知道本科毕业后该如何选择,但教授这么问他,隐隐便是有些希望他可以继续读下去,如此游跃便也想着,那就读下去试试。   游跃说:“好的,谢谢老师。”   他离开教授的办公室独自下楼。他走得很慢,渐渐沿着墙壁停下,眼望教学楼外萧瑟的树木,风卷起残叶,天空一望无际。   为什么漓城研究基地的负责人会邀请他们?那种地方,每年一定有很多人争抢科研训练或实习名额,为什么偏偏青睐他们这群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包吃住,包路费,还倒贴钱......   游跃停在原地,他感到气闷,难以言喻的沮丧和不安。他又想折回去,告诉教授他不想去......他没办法去。   “游同学,打扰了。”   游跃一惊,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前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衣着正式,像老板的秘书,对他友好地打个招呼。   男人对他说:“您好。李先生想与您说几句话,他现在就在楼下咖啡厅等您。”   游跃僵硬站在原地:“我不……我不认识李先生。“   来人礼貌地朝他走近几步,停在一个不会让他感到空间被侵犯的位置,拿出手机捧在手里:“那么李先生会简单地通过电话与您交谈。”   游跃想转身就走,但手机打开免提,里面传出李云济的声音。   “游跃。”   男人略微低冷的声音,含着不知名的情绪响起,将游跃钉在了原地。   “明天桐桐会参加圣诞演出,他参演的节目是《不莱梅大乐队》,演一个不爱说话的反派,为此还练习了唱歌。”   游跃的手无意识握住衣角,他的胸口又开始抽紧了。   李云济问:“要来看吗?”   游跃:“……不。”   “我很遗憾。”李云济听到他的答复没有丝毫意外,从手机里传出来的,依旧是他温和镇静的嗓音。   “那么,就预祝你21岁生日快乐,游跃。”   在人们期待雪降临的这天,雪如约而至。花束与彩灯装点大厦橱窗,情侣,友人,家人,从玻璃倒映的彩色光点中芸芸穿过。   张钦植坐在车里,车载音响随机播放到电影大话西游的插曲《一生所爱》,张钦植的手指放在方向盘上频繁地点,他有点烦躁地抬手想切掉歌,但他看到游跃从校门里走出来,就忘了歌的事情。   他打开车门下车,到副驾驶这边拉开车门,游跃穿着白色羽绒服,戴了帽子,他看起来不能算高兴,但还是对张钦植露出一点笑容:“小植,圣诞快乐。”   张钦植说:“生日快乐。”   张钦植低头亲了亲游跃,游跃也回吻了他,只是唇凉得像冰,那双眼睛也穿过他的脸,有些迷茫地看半空中落下的雪。   张钦植捏回他的下巴,让他看自己。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不许走神。”张钦植声音低沉,目光定在游跃脸上:“一年只有一次的生日,我希望你开心地过。”   漓城少年康复与教育中心的圣诞晚会如期举行,剧场内热闹非凡,李云济父子、李拙、何连复、李岚与他的未婚妻海松月坐在第一排,台上正在表演的是《不莱梅大乐队》改编的儿童音乐剧。   李君桐戴着假发,假胡子,一只海盗眼罩遮住眼睛,冷漠地揣着道具长刀与反派头子的下属甲乙丙站成一排,由于他个子高,其他小朋友够不着他的肩,他只能弓背弯腰,姿势奇怪地站在舞台前唱歌。   游照清和李岚笑得在第一排滚,李岚被海松月打了一巴掌,爬起来正正衣领坐好。李拙笑着拿相机录像,李云济也面带一点笑,看着自家不爱与人交往的大儿子竟然有一天会站在舞台上和同学勾肩搭背地唱歌。   “爸爸,你看桐桐!真的太奇怪了!”   游照清滚到李云济怀里叫唤,李云济把他抱到腿上,“嘘,别嘲笑哥哥,你看,哥哥都看过来了。”   游照清马上噤声看向舞台,李君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游照清讨好地对他露出可爱的笑。   圣诞夜的高楼餐厅座无虚席,优雅的伴奏与人声混合,稍有点嘈杂。游跃的奖学金不够订更好的餐厅,何况小植带他去过的餐厅需要会员制,他也没有资格。   “好像有点吵。”游跃歉意地对张钦植笑笑。   “不,感觉很不错,今天是个庆祝的日子,大家都很开心。”张钦植对游跃举杯:“喝点?”   红酒是张钦植从家里带来的,游跃感念他的体贴,举杯与他碰一下。两人喝了点酒,餐品逐一上齐,桌上一时却是无话。   张钦植开口:“都忘记问你了,离医生说你可以暂停服药已经过去半年,感觉如何?”   游跃:“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可能平时太忙了。”   “想做的事情你都能做到最好,当初你还有转专业的念头,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很顺利了。”   “那是因为有叶盛帮我。”   说到这里,游跃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张钦植:“有什么事想说?”   “寒假......教授的课题组计划去漓城研学,我也报名了。”游跃说,“去漓城少年康复与教育中心研究基地。”   那天游跃回到宿舍,本一直在想如何合理地拒绝这次研学,但当他一推开门,叶盛就开始问他有没有想好到时候去漓城哪里玩,还说他一定得去趟漓城的游乐园等等。   游跃想拒绝的心顿时就被打消一大半。叶盛难得对一件事情表现出期待,在课题组也只与他相熟,想来已经在想好去了以后他们俩就住一间房,平时休息可以去哪玩,吃什么好吃的。这么难得的研学机会,叶盛根本不会想到有人想拒绝。   当然,比起在宁市随便找一个实习,游跃也很想参加这种研学,只要地点不是漓城......   “这很好。”张钦植平静道:“漓城的研究基地是全球高级研究中心,机会难得。”   游跃发呆看着酒杯。他有一个不自知的习惯,一旦陷入思虑和纠结,他就开始盯着某个东西发呆。   “犹豫什么呢?”张钦植笑着问。   游跃低声喃喃:“你知道我在犹豫什么。”   “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让你去。”张钦植若无其事地拿纸巾擦手:“但你不是那种为了无聊的事情而放弃目标的人。你想要什么,就会竭尽全力。”   游跃勉强笑笑:“可我只是想顺利毕业。”   “‘向数学的朝圣’,不是吗?”张钦植笑道:“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它对你来说很重要,这就够了。”   张钦植的一番话让游跃想开了一些。反正无论他是否回到漓城,李云济都已经认出了他,那么他就不应该浪费这个研学的机会。   何况李云济看上去很平静。当游跃终于开始回忆他们见面的那天上午,他想起李云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穿着体贴,英俊,一如既往的微笑,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惊起波澜的冷静的脸庞。   他不会和我计较当年那些事的。游跃这样想着,像一只沙蟹为了躲避天敌一头钻进沙洞里。   他宁愿就这样认为他们早已都是陌生人。   晚餐结束后代驾过来开车,两人坐在后座,游跃脱下羽绒服,却发现车里有些不一样了。   “车......内饰换了吗?”游跃迟疑问。   张钦植:“终于发现了?这是辆新车。”   游跃懊恼自己实在是太不注意观察了,忙说:“很漂亮的车。”   张钦植随口道:“喜欢吗?送你的生日礼物。”   游跃的注意力顿时落在张钦植身上,发现小植看似随意,眼中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有些慌乱,但还能作镇定状:“别开玩笑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能收。”   张钦植:“嗯,知道你不会收。”   车里再次静下来。游跃坐立不安,直到车开进小区地下车库,张钦植对代驾说:“就到这里,我来吧。”   车已经开到停车位前,但那里停着张钦植的旧车。张钦植坐上驾驶,对游跃说:“闭眼睛。”   游跃听话地闭上眼,他担心张钦植喝酒开车,问:“要去哪里吗?”   “私奔去澳大利亚,去吗?”   游跃笑起来,没有回答。   车只是拐了个弯,进了一个很黑的地方,然后慢慢停下了。游跃听到张钦植下了车,到后座来拉开门,牵他下车。   “三,二,一。睁眼。”   随着游跃睁开眼睛,四周亮起来。这是一个私人车库,一棵圣诞树立在车前,树上绕一圈又一圈的星星灯,灯向四面八方散开,发出温柔的光。车库四周贴上圣诞风格的墙纸并挂画,随着蓝牙音箱里的音乐响起,整个车库充满温馨感。   张钦植说:“游跃,生日快乐。”   车后备箱缓缓打开,一堆可爱的玩偶簇拥着鲜花出现在游跃面前。游跃被这一连串惊喜弄得颇有些无措:“谢谢,小植,这些都太漂亮了,你准备了多久?准备这些很耗费时间吧。”   张钦植:“半天而已。”   游跃走了一圈,笑着说:“我很喜欢,太漂亮了。”   张钦植点头:“以后车就停这,车库我买下来了,车钥匙放你这,你想开就开,不想开就放这。”   游跃又不知该说什么了,站在鲜花和星星灯之间,他不想让小植扫兴,只好说:“我才拿驾照不久,钥匙还是放你那里吧,等你什么时候来宁市,你教我开。”   游跃又把钥匙放进张钦植的手心,并主动牵起他的手晃了晃。张钦植垂眸摩挲他的手背,低头轻轻吻他的额头。   “跃跃。”张钦植低声开口。   “嗯?”游跃抬头。   柔和的星星灯一闪一闪,把光洒进游跃清澈的眼睛里。张钦植的另一只手微微背在身后,他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个戒指盒子,拇指都快把盒子外侧的细绒搓掉了。   “我是个……无趣的凡夫俗子。”张钦植说,“我的大部分快乐都来源于你。”   游跃说:“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快乐。小植,如果没有你陪在我身边,我没法康复得这么快。”   张钦植那冷峻英气的脸上难得露出点融化的笑意。   “你就像我的小神父。”张钦植温柔地注视游跃:“只有你能开解我。”   游跃摸摸他的脸:“你有什么烦恼吗?跟我说说吧。”   张钦植紧抓住盒子的手渐渐放松,停止了颤抖。他平静地呼出一口气,自然而然地把盒子放进裤子口袋,没有让游跃发现。   “......没有,现在一切都很好。“他对游跃说。   热闹的宴会散去,剩天边星辰静静闪烁。李君桐卸完妆洗过澡,爬上床掀开被子,看见本来应该裹在被子里睡熟的游照清睁着大眼睛望着他。   李君桐:“……不困吗?“   游照清从床上坐起来,“桐桐,我看见爸爸一直坐在小花园里抽烟,园子里的花都被他熏死了。”   “冬天园子里没有花开。”   “叶子都被他熏死了!爸爸怎么了?今天大家都很开心,爸爸为什么不开心呢?”   李君桐拉过被子躺下:“不知道。”   游照清挤过来趴到他的手臂上:“我好担心爸爸啊,爸爸这么不开心,怎么办?“   “你为什么知道爸爸不开心?”   “他今天都忘记给我们晚安吻了!”游照清把自己撑起来:“只让我们自己上楼睡觉,就不管我们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能忘记!”   李君桐开始思考,看一眼游照清的圆脑袋。这时李云济敲门进来,监督两小孩晚上有没有睡觉了。   “兴奋劲过了没有?”李云济走过来,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点烟味了,“该睡觉了。”   游照清躲进被子里,乖乖地:“好的。”   李云济摸摸两个小孩的脑袋,关了灯离开房间。李君桐随游照清挤到他怀里,低头亲了下弟弟的额头:“晚安。”   游照清终于不把他挤来挤去了,安静下来闭眼睡觉。李君桐一直等到弟弟呼吸平缓睡熟,一只手伸到床头柜,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自己的旧手机。   他去年就换了新手机,旧的这个还一直留在手边。李君桐把手机开机,看一眼收件箱,没有新消息。   用旧手机的时候,他还没有注册任何社交账号。从前爸爸和奶奶他们都是直接与他电话联系,他没有朋友,很少用到手机。   他的短信收件箱里除了通知消息,就只有来自一个号码的短信——游跃。   最新的一条短信记录还停留在三年前的某一天,李君桐发出的一句问语:   [游跃,你在哪里?很想你。]   这条短信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复。 第79章   转眼到了寒假,课题小组前往漓城中心研究基地的手续全部办好。从宁市到漓城,飞机坐的是商务舱,接机的是高级商务车,路上专人引导接待,等抵达半山腰的海景别墅酒店,漓城风景一览无余,所有人都震撼了。   有人说:“我不是在做梦吧,住这么好的酒店?别墅?!”   接待人员笑着说:“住别墅型酒店更方便大家聚在一起谈论学术,攻克难题。世界各国来中心参观研究的人员都是同等待遇,我们欢迎每一名愿意为世界的美好贡献力量的人。”   叶盛和游跃说悄悄话:“好久没听到这么高级的场面话了。”   游跃推走他,免得让别人听到他的吐槽。其他人都在别墅里逛,游跃在房里收拾行李,他看一眼窗外的景色,这里不是飞鸿区,那静谧的林木和远处的大海,却让游跃恍惚想起曾经熟悉的画面。   透过窗所见的美丽景象,花木,天空,大海,和永恒般的平静,这些类似的风景,即使换了时间和地点,依然没有太大变化。   晚上一群人在别墅一楼客厅开派对,酒店为他们送来餐食和酒水,甚至搬来鲜花和气球一起布置好现场,叶盛礼貌拒绝了酒店想派一群盘亮条顺的服务生过来一起热场的提议。   晚上十二点,大学生们喝完酒还要去KTV房唱歌,游跃实在困得不行了,没有和他们一起去,自己上二楼洗澡准备睡觉。   游跃洗完澡出来,二楼静悄悄的,看来他们今晚是要通宵了。他把叶盛的行李也拖出来都摆好,免得叶盛喝多了半夜回来,连换洗衣服都找不到在哪。   清冷的月光洒落室内,满山静静夜影。游跃听到楼下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这座别墅酒店掩藏林木之中,每座小别墅距离很远,平时都是人影寥寥。游跃起身走到阳台,就着稀朗的月色往下看。   一辆车停在别墅的花园小路上。是小植吗?自从圣诞节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了,甚至没有再说几句话了。   但游跃看到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车里走出来。李云济站在车边,他抬起头时,温和的路灯光照亮他的脸。   二楼阳台离花园小路的距离说不上近,也说不上远。月色洒落的时候,将他们二人都笼罩了。   “怎么还没睡?”李云济仰着头,说话的声音传上来,正好能让游跃听到。   游跃不明白李云济平静的态度。他从来都不明白李云济在想什么。在他的设想里,他们最好一辈子不要见面,否则势必引发种种不良后果:小植和他的哥哥为了救他而承担巨大的风险,李云济为了培养他付出的一切都随着他的跳海付诸东流,他也必须承认他可以在短短半年内顺利考入宁大,与当年在夏园和波士顿获得的一切分不开关系。李云济可以因此愤怒,恨他,惩罚他,也有能力毁掉他如今的一切。   但游跃不知道李云济为什么会在这个凌晨的夜晚驱车来到这里,站在满是月色的花园小路上,平静地抬头问他,怎么还没睡。   或许李云济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计较得失和在乎他。游跃只能这么去理解。   “准备......睡了。”游跃迟疑回答。   “住宿环境如何?”   “很好。”   “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给酒店打电话,不用觉得麻烦。”   游跃的目光再次回到李云济身上。男人自然的态度渐渐影响到了他,他的紧张不安和略微恐惧渐渐减退了,一些想说的话从心中涌出,但此时的游跃没有想要说出口的欲望。夜空太静谧,旷大的天幕下,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这是个美好的时刻,却不是他与李云济如今这种关系应当所处的时刻。   “谢谢。”游跃扶着阳台,谨慎地开口:“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他甚至都不问李云济这么晚来到这里做什么,就转身匆匆回到房间,关上阳台的门,拉上了窗帘。   他们看起来那么像正常的陌生人,却无一不充满古怪。还好这个夜晚没有旁观者。   游跃拉上被子裹住自己,逃避现实一般,比以往都快地陷入睡眠。但他一直做梦,直到第二天醒来时仍疲惫。   好在其他人通宵整夜全都萎靡不堪,所有人麻利地把自己整理出精神且干练的人样,游跃一夜没睡好,早餐喝了杯咖啡也不顶用,萎顿地跟在大部队最后坐上早已等候在别墅外的车。   上车后游跃看了眼窗外的花园小路——当然不会有人在那里,有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今天的任务不重,主要是参观研究基地,中午就在中心就餐,下午早早就可以解散自由活动。中心大楼设施齐全,游跃在自助咖啡机给自己又打一杯咖啡,一口气喝光。   上午大家各自被分配到不同工作组,跟随工程师参观和学习。接着他们被一起带领到计算机实验室,工程师与他们讲完介绍课后,告诉他们工作日期间可以随意使用实验室的所有设备,有疑问就去隔壁找任何一名工程师即可。   有人偷偷在台下交谈:“这也太大方了,一台几十万的机子就这么随便给我们外人用......”   “这里最大的股东是漓城李氏,能不有钱吗?”   “门口免费零食盘子里的巧克力都是歌帝梵的,我都不敢拿!”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实验室外传来一阵小小的躁动,接着平静下去。一身西装革履的李云济从外推门而入,所有人看向他,不约而同地噤声。   游跃坐在一台计算机前听工程师讲解,对方停下,他也不得不抬头看一眼李云济。   李云济自若地走进来,询问坐在第一排的学生:“怎么样,上午有收获吗?”   学生受宠若惊道:“哎?有、有,收获很大!还需要老师们多指教......”   大家先前在学校里已见过李云济,只知他是中心高层,却没想到今天这位李先生会亲自来看他们。李云济身穿深色衬衫,挺拓长裤,大衣随手挂在手臂里,黑发削短,露出英俊的眉眼。他的外形太出众,气质内敛沉稳,如同明星般吸引众人的视线,没心眼又健谈的大学生们迅速对李云济产生兴趣,纷纷与他聊起天来。   李云济笑时温柔亲切,几句话的功夫就与众人拉近了关系,从研究基地聊到课题,又从课题聊到他们的大学生活。只有游跃没有凑上去,一个人低头坐在电脑前,像只不合群的小鸭子。   “您的孩子也在这里上学吗?”   “是的,他小时候在中心接受治疗,取得成效后便开始接受教育,这是他去年在圣诞晚会上的演出照片。”   “哇,你的儿子好帅!他叫什么名字?”   “桐桐。”   游跃终于有些坐不住,他抬起头,却正好撞见李云济看过来的目光。他马上避开了视线。   李云济像什么都没发生,与其他人继续闲谈:“到午休时间了,各位不如先去用餐?”   有人壮着胆子问:“李先生一起吗?”   李云济:“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李先生也一起吃吧!桐桐是不是也在这里?”   “很遗憾,他今天参加户外活动去了。”   众人一同往餐厅去,年轻的学生们都围在李云济身边,游跃与叶盛走在后面,连叶盛都说:“中心的高层还挺亲和的,竟然有空和我们这群大学生吃饭。”   游跃看着李云济的背影,闻言嗯一声。   他本想随便找个借口自己去解决午餐,但是随着情绪逐渐平静,游跃想到一些问题必须要解决。   李云济请他们在职工食堂二楼的一间包房吃饭,说本应为他们开一场欢迎宴,但是宁大老师特地叮嘱所有安排不可隆重,便只好请他们在食堂吃。大家忙说没有没有,已经够隆重了。接着餐食一道道端上来,李云济就像个体贴的大哥哥照顾着所有人的用餐体验,他的态度太真诚,不知不觉中大家已经开始聊本科生活,包括各种趣事和科研经历,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游跃没有参与这场对话。他在任何场合都很安静,没有人觉得他异样。叶盛专心吃螃蟹吃虾,游跃没胃口,给叶盛拆了几个螃蟹和虾,叶盛头都不抬地吃了。   游跃等到午餐结束,大家结伴离开食堂,他落在最后,李云济仿佛有意识地走在后面,与他相隔不远不近的距离。   游跃趁走到空旷少人处,停下脚步等李云济。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游跃说。   李云济背着手站在他身边:“当然可以,下午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聊聊?”   “不,我下午还有课,就现在说吧。”   李云济忽而笑起来。游跃不知道他笑是什么意思,李云济却垂眸注视着他。   “你一点也没变,总是让我意想不到。”   李云济随手推开经过的一道门,那是一个小会议室,午后的阳光温暖游移。游跃走进去,李云济在他身后关上门。   那一瞬将将平息的波澜又惊起,游跃微微挺直背脊,他转过身面对李云济。   李云济说:“你长大了。”   他礼貌地没有走近。游跃想说的话被这四个字轻飘飘打乱,一晃神的功夫,李云济又说:“这三年过得怎么样?”   游跃不能再让他把持节奏,尽力镇定道:“还不错。”   “我很高兴看到你过得还不错。”李云济声音平和,”张家的小孩有在尽心照顾你,我很感激他们。”   尽管已经预料到了,游跃还是升起难言的烦闷:“......你调查我。”   “你消失后,我一直在找你。现在我见到了你,当然想了解前因后果。”   “我必须说清楚,小植和耀哥是救了我,你绝对不能误会他们是故意......”   “当然,你说了算。”   游跃有些气恼:“这是事实!我没有骗你。”   看到他露出生气的表情,李云济竟又笑起来。“好的,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决定原谅他们隐瞒我的行为,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的父亲。”   “你不能......不能对他们做任何不好的事情。”游跃略紧张道:“他们隐瞒,只是因为我不想回漓城,仅此而已。你不能怪罪他们......”   “我不会。”   游跃抬起头,李云济一瞬不瞬注视着他:“承诺你的事情,我都会做到。还有其他需要我保证的吗?”   游跃有些混乱——这是他在面对李云济时的一种常态,三年过后竟也没有改变。   “没有了。”他实在被这种难以理智思考的状态搅得烦不胜烦,既然要说的话都说了,男人也都承诺他了——无论真心与否,他需要尽快离开这个房间。   他走向会议室的门,男人却抬起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   游跃僵住身体。   男人身上淡淡的冷香与熟悉的气息混合,开始入侵他的屏障。日光落在身后,当李云济低头看他,呼吸与阴影一同笼罩而下。   “我还以为即使你无视我,也会至少问一句桐桐和宝宝。”李云济低声说。   一直被强行回避的问题终于还是摆上了台面。像一把钝刀在心脏上划口,游跃低头看向别处。   “他们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会好好照顾他们。”   “严格来讲,宝宝是你和我共同的孩子。”   游跃抬起头,迎向李云济的目光。那一刻李云济所有想说的话都失去了出口。   “那这是第二件我需要和你明确的事情。”游跃镇定开口。他的表情让李云济想到几年前的某个宴席散尽的夜晚,游跃也是这样的神情看着他,脸庞还略有稚嫩和青涩,却与他提出谈判和交换的条件。   “我的确生下了那个孩子,但我不具备养育他的能力,我不会是一个好母亲。”游跃说,“他出生后不到一岁就再也没有见过我,他不会对我有记忆和感情。如果你认为他必须完整地拥有母爱,不如趁他现在还小,尽快为他找到一位合格的母亲。”   “我收回刚才进门前的那句话。”李云济礼貌道:“你还是变了一些,比三年前更冷酷了。”   游跃表情生硬:“我说完了,让我出去。”   “游跃。”李云济缓缓念出他的名字,友好与绅士的气质从他的身上消失了,低沉的声音化作一道磁流从游跃的脊背震入大脑。   “我不会给宝宝找一个后妈。你音讯全无的那三年不会,现在更不会。”   游跃急促开口:“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见他的,而且我现在有男朋友——”   “嗯,张家的幺子是吗?你正在和他同居,你们应该相处得不错,毕竟从前你们就投缘。”李云济笑笑,“当然,这是你的自由,只要你喜欢,想交几个男朋友都可以,我看你和你那位叫叶盛的室友关系也不错?刚才你自己没吃多少,都给他拆蟹剥虾去了,你们相处得很自然。”   游跃也不知道是眼前这人疯了还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正要说叶盛只是朋友,手机响起,是叶盛打来的电话。他一个人好久不回,叶盛想起来找他了。   游跃意识到他和李云济说得太多了。他闭上嘴,李云济为他拉开门。   “等你下次不忙的时候再见一面?”李云济问。   游跃:“我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   手机铃声还在响,两个人的沉默里,游跃攥紧手机,走出会议室。他走得很快,没有再回头。 第80章   游跃没有接叶盛的电话,他等到来电结束,给叶盛发消息说自己去图书馆找书,晚点回。   他离开大楼,独自走进附近的小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游跃疾步走出几百米,终于在路边停下来,站在墙下平复呼吸。   嗡嗡的耳鸣贯穿双耳,游跃在墙下来回走动,胸口窒闷得喘不过去,游跃解开衣领,却仍难以舒缓。   手机又响了,游跃没理。但对方似乎很执着,第一次没人接,又打了一遍。   游跃拧起眉,拿出手机,却不想来电显示是张耀通。   他只得接起来:“耀哥。”   张耀通在电话里问:“跃跃忙吗?”   这世上大概除了谢浪,就只有张耀通会叫他跃跃。   游跃答:“......不,刚才......没听到电话,哥有什么事?”   “没事,听说你来漓城,也不知道你衣服带够没有,想给你送两件衣服来。”   “衣服够。”   张耀通在电话里低声说:“心情不好吗?遇到什么事了?”   游跃没说话。张耀通道:“原本打算约你今晚吃饭,你现在在哪?我来接你,顺便把衣服送你。”   “我在中心。”   “好,等我二十分钟。”   “耀哥,你那有没有......我的药。”游跃说,“我没带在身边。”   电话里张耀通沉默一秒,答:”正好有,我给你带来。”   半个小时后,张耀通在离中心有点远的河边找到沿河独自走的游跃,把人拉上了车。他在看到游跃第一眼就知道游跃现在状态不好,便把药给他,游跃吃了。   张耀通从后视镜里注意着游跃:“把袋子里的毛衣拿出来穿上,你穿得太少了。”   游跃听话地拿出毛衣换上,随后一直到张耀通开车回到家,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张耀通带游跃回了自己家——他依旧住在旧城区的一处租房里,他把游跃放在沙发上,出去买东西了。   张耀通买完东西回到家,游跃已经恢复如常,正在收拾他客厅里有些凌乱的书堆。见他回来,游跃直起身,不安地开口:“耀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张耀通把买回来的零食放到游跃面前,拆一盒酸奶放进他手里:“说了多少次,别跟哥哥这么客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会这样......”游跃喃喃:“我遇到李云济了。”   张耀通平静道:“我听小植说起过。你回来漓城,总会遇到他的。”   “嗯。”   “下午要不请个假,在我这儿休息?”   游跃搓搓脸,打起点精神:“不,下午我还是回去,没事。”   要说谁最了解游跃的病,除了为游跃治疗过的医疗师,或许就是张耀通了。三年前将游跃送到宁市后,因张钦植无法时刻陪在游跃身边,反倒是早已如丧家之犬的张耀通不被任何人放在眼里,来去自如地在漓城和宁市之间频繁往来,头两年几乎是陪游跃住在宁市。   最初为了帮助游跃治病,张耀通自学大量精神医学书籍。后来游跃准备考大学,张耀通又发挥了自己前教师的身份,做起游跃一对一的教学老师。这三年里,若不是张耀通尽心尽力陪伴和教导,游跃的病愈和考学之路恐怕要艰难许多。   对游跃而言,张耀通就像一位真正温柔可靠的哥哥,一位细心认真的老师。   游跃问:“耀哥,小植最近联系你了吗?他很久没有联系我了。”   张耀通戴上眼镜,坐到游跃身边翻书:“别管他,让他自己钻牛角尖吧。”   游跃担忧道:“耀哥,要是你们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   “那也不是你要担心的。”张耀通笑道:“这是我和小植的选择,成年人就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对不对?”   “可是——”   “跃跃,发生在你身上一切不好的事,都不是你的错。”   张耀通抚摸游跃的头发,声音温和镇静:“别用那些事惩罚你自己,无论你失去、遇到还是感知到未来的无常......那都是命运使然,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是很好的孩子,小植太在乎你了,所以他想不通,只是这样而已。”   咖啡店内。   李云济推门进入,风铃轻响。他走进一间包厢,房内只有一个人在等他,张钦植。   “接孩子耽误了一会儿,抱歉。”李云济笑道。   张钦植冷淡道:“不用道歉,反正是我约的您,李先生。”   李云济把外套放在一边,坐下:“想喝点什么?我请客。”   张钦植讨厌这种冠冕堂皇的客套,尤其讨厌李云济现在明知一切却还装作云淡风轻的虚伪面孔。他不耐烦开口:“不必浪费时间了,我来就只和你聊游跃的事情。”   李云济丝毫不生气,作出请的手势。张钦植深吸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已经调查了游跃,那么你应当知道,游跃生病了,他至今都没有完全痊愈,而你的出现对于他来说没有半点好处。”   李云济:“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第一次你们在宁大遇到,那天回宿舍他就发起高烧。他已经快一年没服药了,最近又开始吃药,就是在你出现以后!”   “说到这里,还没有感谢你和你的哥哥在三年前救下游跃,为他安家,帮助他考上宁大,将他照顾得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李云济轻飘飘一句话,仿佛游跃是他家的,而张家兄弟只是帮忙照拂了游跃的外人。张钦植显露怒容:“他早就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你到现在还来找他是什么意思?这三年来他从来都不联系你,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我再说一遍,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张钦植压低声音,“还是说你真想用那个孩子把游跃绑住?他生下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自愿!”   李云济荒谬地一笑:“你似乎对我有很强烈的偏见。”   张钦植忍了多年,今日在李云济面前爆发:“我对你们没有任何偏见,你就是这样的人,游跃就是被你逼疯的!你逼着他要他成为另外一个人,签不平等协议,恐吓他,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强迫他生下你的孩子,如果游跃不那么善良,他完全可以把你告进监狱!”   李云济的脸色冷了下来。   “游跃是这么和你说的?”   张钦植冷笑:“无所谓你怎么想,你想和我爸说就去吧,我没什么好怕的。”   李云济礼貌道:“放心,我不是小孩,不会做告状这种事的。”   张钦植从前想过若有一天被李云济找到游跃,会是怎样的场景。他以为李云济这种没有底线的人会对他展开报复,却没想过他会是现在这样平静的状态。难道眼前这个男人实际上已经疯了,只是在装作冷静?如果他并没有那么在乎游跃,不可能三年间都在寻找游跃。   李云济开口:“还有什么想说的?放心,我不会发火,游跃告诉我,绝对不能怪罪你们兄弟俩,我当然会听他的话。”   张钦植一时无言,半晌生硬道:“我没什么要说的。”   李云济站起身,拿过自己的外套穿上:“那我多嘴提醒一句,游跃已经回到漓城,即使我不说,你的父亲迟早会知道。”   张钦植冷冷说:“这不是正好?当年正是你、吴奶奶和我爸一起给我和游跃定下的婚事,现在正好游跃回了,是时候履行这婚约,全了你们和我爸的心愿。”   李云济的脸上终于不再是那一副礼貌疏离的淡然模样。寒意染上他的眉眼,最后一点平和的余温从他的脸上消失了。那双深黑的眼眸里,锐利的锋芒闪过。   “这道婚约,三年前就作废了。”   “你说作废就作废?”   “你要是这么想和游跃结婚,可以去问问游跃,愿不愿意在毕业后和你领证。”   李云济居高临下看着张钦植,彬彬有礼一笑:“如果他说‘愿意’,我可以亲自送你们二位去民政事务总署登记结婚,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张钦植竟一时哑口无言:“你......”   “你以为我会强迫你们分手,让你们永远不能见面?”只是几秒的时间,李云济就恢复和气的面孔:“我还没有那么愚蠢,这位小朋友。游跃想做什么,喜欢什么人,我都不会阻拦,过去三年是他不愿见我,那么我接受这个现实。往后无论他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愿意满足他。自始至终这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们任何人都没关系,我这样说,你明白了?”   张钦植难以置信道:“你疯了吗?他根本就不是你的人,早就不是了!”   李云济已经拉开了包厢的门。   “还是顾好你自己吧。”李云济微一颔首:“如果你想保护一个人,至少先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对不对?有心而无力,这样可是不行的。”   张钦植脸色一变,咬牙却说不出话。而李云济已经离开了包厢。 第81章   来到漓城已一周,课题组众人很快适应研究基地的节奏,纷纷跟着各自带教的工程师忙去了。工程师们都非常忙,于是游跃在跟随老师学东西的同时,很自觉地承担起助手的一部分责任,比如帮忙跑腿和处理杂事。   一早老师要开会,拜托游跃去给另一栋楼的教学办公人员送签字文件。游跃匆匆吃过早餐,揣着文件下楼从研究基地去教学中心。   游跃到了教学中心大楼楼下,此时正是上学的时间,门口都是送小孩来上学的家长,游跃刚穿过人群,却忽然有一人撞到他身上。   “小心。”游跃扶住对方,是个女孩。   女孩抓住他的手,抬起头。游跃看见女孩的脸,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是阿梅。   三年过去,两人都长大了,容貌都发生变化。比起游跃,阿梅的成长速度肉眼可见的更快,她的面容和外形都更加成熟从容,甚至多了一丝干练与清冷的气质,隐约就像——李云济身上的气质一般。   “小......小少爷?”阿梅紧紧攥住游跃的手臂,她的唇颤抖着,扎起的高马尾都有些散了,“我还以为我看错了,我远远看到你,我、我不敢相信......游跃,是你吗?”   她的身后不远处,李君桐静静站着,定定地看着游跃。   游跃彻底懵了,他不敢看阿梅,更不敢看李君桐,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们两个?就算是遇到其他任何一个人,李云济,李拙,何连复......无论谁都好,也不及让他遇到阿梅和桐桐来得这么不知所措。   “游跃?”阿梅都要哭了。   游跃不得不看向她发红的眼眶:“嗯,梅,好......好久不见。”   阿梅露出一个快哭的笑容,语无伦次道:“李先生知道你回来了吗?我真的以为你不在了,老天保佑,小少爷!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三年你去哪了——”   阿梅已经失态了,路人纷纷往这边看,游跃避开视线,“说来话长,梅,我现在要先去楼上送份文件......”   阿梅完全没想到游跃会是这样的态度,她露出茫然的表情,但还是听话地松开游跃:“是,是这样吗。”   游跃的目光再次与李君桐碰上,他有些难以忍受,回避了李君桐的眼睛。   “我先,我先上去。”游跃胸口发闷,低声说。   “小少爷!”   阿梅追了几步,无措道:“我等你下来?桐桐也一直想你......不不,我是说,我想再和你说说话,我就在这里等你下来,可以吗?”   阿梅的语气充满了恳求,游跃背对着他们,他快喘不上气了,阿梅和桐桐的视线就像火焰灼烧在他的背上,让他浑身都被炙烤。   自从在宁市遇到李云济,一切都仿佛是命中注定。游跃想起耀哥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是的,“命运”。无论他做什么,命运都会降临,他别无选择。   游跃转过身,对阿梅报出一串数字:“这是我现在的手机号码,我中午在这边食堂吃饭,如果你有空......”   “我有空,当然!”阿梅忙记下他的手机号码:“中午我会过来,我们可以一起吃午饭,只有我们三个,可以吗?”   游跃点点头,他不知再该说什么,转身走了。留下脸上还有泪痕的阿梅,和始终一言不发的李君桐。   他不该对阿梅这个态度,他不该连个招呼都不和桐桐打......游跃坐上电梯,愣愣地看着电梯按键。他们什么都没做错,本不应该为他这么难过。   他送完文件回到基地,叶盛坐他旁边,问:“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游跃有些恍惚,当叶盛与他说话,他想起来自己还骗了叶盛,这个他在大学里唯一的朋友。叶盛对他坦然没有保留,只要他向叶盛求助,叶盛就会帮他解决。   可他却连名字都是假的,他的身份,过去,他不说,叶盛从来不问。   “可能是昨晚睡晚了。”游跃勉强露出点笑,主动问:“这周去游乐园吗?”   “好啊,你知道吗,中心还给我们每个人送了一张游乐园的门票!说来他们这里的小孩子多,所以他们每年会准备很多张游乐园门票,天哪,这次研学简直太值了。”   叶盛去老师那领了两张门票过来,给游跃一张,游跃收下了。一上午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跟老师专心算数据,演算的过程能够让他较好地缓解情绪,但当一上午结束,看到墙上时钟指向12点时,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疲惫又困住了游跃。   阿梅定了个包间, 也没有在食堂门口等他。曾经那个半夜躲在厨房偷偷吃零食的小女孩早已长大,一上午的时间,阿梅已经完全调整好情绪。   “小少爷,我按照从前你的口味点了些菜,不知道你还喜不喜欢。”阿梅拉着游跃在自己身边坐下,李君桐坐在另一边安静吃饭。   “喜欢。梅,不用再叫我小少爷,我早就不是了。”   阿梅自然地改口:“嗯,游跃,你这三年都去哪了?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现在在宁大念书,来漓城是为了研学。”   “宁大!那是很好的大学,我——嗯,托李先生的福,我现在也在漓城念大学,去年我还去荷兰学完了管家课程,我现在是家里最年轻的管家啦。”   阿梅说着说着,在游跃面前不自觉流露出一点小女孩的神态,游跃笑着说:“嗯,你很棒。”   阿梅高兴了一会儿,想到什么,又安静下来:“游跃,这次回来了,你还会再走吗?”   游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算不上是“回来”了,如今他于漓城而言如同一个过客,即使他生于此地,可过往的诸多回忆,他都特意不再去回想。   他只好说:“我还要回去上学。”   阿梅忙说:“我不是要你留在这,你想去哪都可以,我只是想和你保持联系。”   游跃不忍看到阿梅这样小心翼翼,说:“当然可以。”   阿梅不住与游跃说话,但决口不问他过去三年的经历,更不问他当年为何选择独自离去,像是生怕一开口问,游跃就又走了。   “游跃,你来漓城后有没有见过李先生?这三年他从没放弃过找你。”   “我已经见过他了。”   “噢。”阿梅不敢多问,她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去一下卫生间,稍后就回来。”   阿梅离开了包厢,留下游跃和李君桐两人,是特意为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他们刚才聊了那么久,李君桐却全程一句话都不说,即使早就吃完了午餐。   游跃的注意力时而落在李君桐的身上,心中惴惴不安。阿梅一走,包厢里安静下来,游跃鼓起勇气,主动与李君桐说出第一句话:“桐桐,你在生气吗?”   与三年前没什么变化的是,李君桐仍是一副没有波澜的面孔。他渐渐长成一个小小少年,脸庞白皙俊逸,姿态端正,然而游跃却发现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看着自己时,竟流露出了情绪。   “我没有生气。”李君桐回答:“我以为是你在生气,所以不愿意和我说话。”   “怎么会?我从来没有对你生气过,更没有生气的理由。”   “那你会去看宝宝吗?”   游跃沉默坐在桌边。安静片刻后,李君桐自顾自开口:“我现在在中心念书,选了一门中外戏剧课,一门文学课。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看戏剧和小说。”   游跃怔了片刻:“看书......很好,不过我没想到你会喜欢看这类的书。”   “我不是出于喜欢去看这些书,最开始看的时候也有很多困难。”李君桐静静道:“我不明白书中人物的情绪为何会那样发生,我不懂他们愤怒或喜悦的点到底在哪里,更不明白在所有小说和戏剧里存在的‘爱情’,为什么让人物都变得疯狂和失控,而这种没有缘由的感情,又在文学作品里被永远歌颂,自从人类文明诞生起就开始描述它的光明和黑暗。”   这还是游跃认识李君桐以来头一次听到他一次说出这么多话,他都有些震惊了,继而回过神来认真思索李君桐的话,试着回答:“或是正是因为这种感情很难解释得清,所以才让人着迷?”   “我读这些书,也因为文字的描述比我眼见的现实更明确。爸爸的喜怒不形于色,太难观察出结果了。但自从宝宝会开口说话,他帮了我很大的忙。宝宝的感知很敏锐,表达能力很强,他天生就能感受周围人的情绪并理解他们,他把得到的感受转述给我,我再回头去看我读过的书,终于能慢慢梳理出人物的情感变化轨迹。”   游跃不知该说什么。桐桐的成长简直是惊人的,他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开口说话都费劲的小孩了,如今虽然他依旧在大多时候都沉默寡言,可显然他已经具备非常完整的自我意识,只要他想开口,他就会展现出那平时不为人知极为聪慧的一面。   是什么改变了他?是李云济,还是研究基地,还是他口里的“宝宝”......宝宝,那是他的......   “游跃。”   游跃有些茫然地看向李君桐,李君桐注视着他,游跃终于看清李君桐的眼中,那双清澈静谧的眼睛里,竟落了一点名为难过的影子。   “‘普通人的感受’,我正在为此学习。”李君桐轻声说:“我不希望如果有一天离别再次发生,我因感受不到而失去,继而成为遗憾。”   如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游跃的记忆。   [桐桐想要什么?]   [不知道。]   [如果有一天,你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许你就会有新的感受了。]   [什么感受?]   [像普通人一样的感受。]   那个月色冰凉的夜晚,他和桐桐躺在床上,如同朋友之间转瞬即逝的悄悄话,游跃却没想到桐桐竟然就这样记了下来。“遗憾”,桐桐竟然也会用这样的词语,他的不告而别,竟然让那时尚且知觉迟钝的小孩感到遗憾吗?   “我......”游跃喃喃:“对不起,桐桐。”   李君桐说:“游跃,今天早上看到你的时候,我非常高兴。这种喜悦的心情,很像莎士比亚用文字描述的夏夜庆典、盛大的婚礼和精灵们在森林中的载歌载舞。我不知道我这样形容够不够准确。”   游跃有点想哭,又被李君桐略不同常人的表达方式弄得忍不住笑,“很准确,真的,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我见到你也很高兴,桐桐,你长大了,比从前更可爱......我真的很高兴。”   李君桐站起身,走过来抱了一下游跃。   那一刻游跃的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他小心地抱了抱李君桐,他就快抑制不住了,即使他刻意遗忘,不去面对,可当他见到阿梅,见到桐桐,见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内心的汹涌把他淹没了。   没有一块宁静的海石让他躲避兜头的浪花。 第82章   周六天气晴好,游乐园人山人海,国内放寒假,大人,大孩,小孩,游乐设施前的长队绕成长蛇。叶盛好不容易买到爪爪冰淇淋,还没吃两口,被路人撞到,爪爪啪唧掉到地上。   对方忙道歉,要给叶盛重新买一个。叶盛无言以对,摆手说不用,把冰淇淋铲起来扔进垃圾桶。   游跃把自己的递给他:“吃我的吧。”   叶盛:“简直乱成一锅粥了!我要回去睡觉。”   “来都来了。”   游跃淡定地把自己的冰淇淋塞给叶盛,“排队吧,坐过山车?”   叶盛只好吃着游跃的冰淇淋,跟他去排长队。幸好两人早餐都吃饱了,这真是个体力活,游跃出门前特地往包里塞了饼干和巧克力,两人一上午只玩了三个项目,游跃带的零食也吃得差不多了。   除开排队太久人太多,玩游乐项目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叶盛也恢复心态,拿着游乐园地图看了看:“再去玩个迷离大宅,然后找个地方歇会儿吃东西吧。”   “行。”   “去个卫生间,等我。”   叶盛去卫生间,游跃在原地等他。正好巡游队伍经过,大家纷纷停驻拍照,路两旁都站满了人,游跃看了会儿表演,不经意低头,看到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小孩。   他吓一跳,小孩穿着鲜亮,背一个玩偶书包,脑袋戴小熊耳朵,正抓着桥栏杆发呆。察觉到游跃的视线,小孩抬起头看他。   小孩模样白嫩漂亮,小小年纪鼻梁挺拔,眉目俊俏,游跃看到小孩的第一眼,心脏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尖锐得令他呼吸停了一秒。   游照清望着眼前的年轻哥哥,没等哥哥开口,微微的忧愁就让他忍不住开始说话:“我爸爸走丢了,哎。爸爸说如果他走丢了,我要不动,等爸爸来找我。”   游跃很少接触小孩,没想到一个这么小的小孩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只能噢一声:“对,是不能乱跑。”   游照清:“哥哥,你能陪我一起等爸爸吗?我怕坏人把我抱走了。我有蛋糕,我们一起吃好吗?”   游跃蹲下来与他平视:“我陪你等,蛋糕你自己吃,我不吃。”   花车队渐渐走远,人群也随之挪走,两人身边的人渐渐少了,游照清从包里拿出蛋糕,一边吃一边对游跃说:“今天爸爸第一次走丢了,你说他怎么这么不小心?”   游跃有些汗颜:“我不知道。”   他陪小孩坐在路边,不一会儿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熟悉的男人声音响起:“宝宝!”   游跃愣一下,游照清已经拿着蛋糕站起来朝男人喊:“爸爸!”   游跃转过头,看到了疾步过来的李云济。李云济抱起他身边的小孩,小孩奶声奶气地责备他怎么走丢了,李云济对他道歉,却看向游跃。   恍惚间如同从环境中抽离,那一刻游跃下意识想转头就走,但他被不知名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小孩与李云济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一下近一下远,那上一秒还可爱的小孩,此刻却令他如坐针毡。   “游晓?”   叶盛回来了。他看到李云济很惊讶:“李先生,好巧。这是你的儿子吗?”   李云济:“是,我带他来玩。你们两个出来玩吗?”   “对,一上午净排队了,准备再去玩个迷离大宅就休息。”   游照清:“我们也要去迷离大宅!我已经玩过三次了,但是我还是要去。”   李云济笑道:“一起吗?正好四个人坐一车。”   叶盛完全不介意:“当然没问题,游晓?”   三人都望着他,多犹豫几秒都会显得古怪。游跃只能说:“可以。”   李云济把游照清放下来让他自己在前面走,游跃不与李云济说话,就只能是叶盛与李云济边走边聊了。于是游跃与游照清走在前面——虽然不管选哪一个都让他感到焦虑。   游照清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游照清。”   游跃浑身一僵,脸色都有些白了。身后李云济开口道:“宝宝,你叫哥哥就可以了。”   游照清便叫游跃哥哥,一边吃蛋糕一边抬头和游跃说话,游跃想让他专心吃蛋糕,别不停地说话,不然蛋糕呛喉咙了。但他又忍了下来,不让自己指导小孩的行为。   他现在只想离开这座喧嚣的游乐园。   四人在项目门口排队进去,室内昏暗,光线幽幽,伴随奇妙的音乐。游跃和游照清坐电磁车前排,叶盛和李云济坐后面,车驶入大宅时,游照清紧挨着游跃,“哥哥,你别害怕,一点都不吓人的,我都玩过好多次啦。”   游跃笑笑:“嗯。”   车一路穿过不同风格的室内,随着略带诡异变调的欢快音乐切换,幽暗光线变化色彩, 游跃看墙上一幅画里的女孩变成美杜莎,变回女孩,又变成美杜莎。   李云济就坐在他后面,呼吸像轻轻地落在他肩上,耳畔,没有一点刻意的打扰,却无处不让他心烦。   进入北欧室的时候,周围温度随之降低,游照清把手放在游跃的手背上:“哥哥,你冷吗?我把熊熊给你抱抱。”   游跃捧着游照清放进他手里的毛绒玩具,小孩的手柔软,却让他感到冰冷的刺痛和烫。   游跃轻声说:“谢谢。”   从大宅里出来,叶盛和游照清兴冲冲地去拿集邮册和买纪念品,游跃和李云济站在路边等,人来人往,远处漂亮的城堡矗立他们两人中间,在阳光下闪烁点点光辉。   李云济终于开口:“抱歉,宝宝刚才没找到我的时候有点紧张,他一紧张就会不停地和人说话,等他平缓下来就好了。”   游跃沉默片刻,问:“为什么?”   “他有点敏感,不是什么大问题。”   游跃忍耐着,那两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的情绪现在太糟糕了,必须有一个出口。   “你是故意的吗?”游跃说,“你知道我今天会来?”   李云济似乎早知他会这样质问自己,认真答:“我有空就会带宝宝出来玩,他喜欢游乐园,你也听到了,我们经常来这里。”   李云济的表情丝毫没有作假,游跃又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神经质。每次见到李云济就让他的心情非常糟糕,然而这混乱之中,又游走一丝无法言说的情感,令他无端更感羞耻。   李云济问:“你讨厌宝宝吗?”   “不。”游跃回答。他警惕李云济看似云淡风轻的行为举止中的一切陷阱,就像从前种种。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就不再多说任何。   李云济注视着游跃,洒满阳光的花园下,少年如玉,掩饰不住由内焕发出温润照人的光彩。即使此刻垂眸微微皱着眉,也让人心生不舍,只想付出一切期望得到他的原谅。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影子。在没有糟糕的过去、也没有期望的未来的每一天里,岁月强行推着他长大了。   李云济低声唤:“游跃......”   “爸爸!”游照清跑过来,给李云济展示自己的集邮册,“全部集齐了!还送了徽章,看。”   李云济笑:“很漂亮的徽章。”   游照清把一枚徽章给叶盛,一枚给游跃:“送给哥哥们,因为哥哥们今天陪我一起玩。”   叶盛很意外:“噢,我也有吗?太感谢你了,我一定会好好收藏的。”   游照清又抱出一个宝宝熊玩偶,举到游跃面前:“哥哥,这个......嗯......谢谢哥哥今天陪我等爸爸,送给你......”   游跃没有接过他的宝宝熊。   “你自己留着吧。”游跃轻声对游照清说。他背着手,手里拿着小孩送他的徽章,也没有摸摸小孩的头,“谢谢你,我心领了。”   游照清收回玩偶,愣愣看着游跃。李云济弯腰把他抱起来:“没关系,我们请哥哥吃好吃的当作答谢好吗?”   游照清嗯嗯点头。叶盛乐得有免费的午餐吃,四人找到餐厅吃饭,游跃与李云济之间全程不说话,连游照清的话也变少了,只有叶盛没注意气氛,也许是觉得游照清太聪明,一直很有兴致地找小朋友聊天,余下游跃和李云济对坐沉默,游跃只埋头吃东西。   下午四人仍同行,游照清刚才莫名失落一会儿,现在又恢复心情,高高兴兴拉着游跃和叶盛玩。李云济见有人陪儿子,便到地方找长椅坐下,看着他们玩。他注意到上午时游照清几乎随时都粘着游跃找他说话,到了下午,游照清就更多与叶盛说话,不怎么找游跃了。   夕阳落下城堡时,四人围坐休息吃东西,游照清和叶盛都想看晚上的烟花表演,游跃心想那岂不是要和一大群人一起闹哄哄地挤在广场,他一露出点郁闷的表情,李云济便开口:“到时候广场人太多,我找个人少的地方,带你们去看。”   叶盛这一天玩得太顺畅了,有人请吃饭,有小朋友送自己礼物,到下午排队时间也减少,晚上看烟花的地方还有人安排,他都想给李先生打个满意度满分好评。   太阳坠下地平线后,天很快变黑,李云济牵着游照清走在前面,穿过熙熙攘攘的小镇,走到坐落高处的一间餐厅,服务生引他们上二楼,楼顶牵起明亮的星星灯,桌椅和小沙发摆在中央,空无一人。   远处的城堡发出温柔的彩色光芒,此处虽比广场远,但却能看清城堡和整个广场,视野极好。头顶星空灿烂,游跃早就玩累了,独自在沙发坐下,看着星星灯下李云济和游照清的背影。   二楼有点冷,游跃拉起衣领,下巴裹在羽绒服里,李云济背对他的时候,他才把视线放在李云济的身上。只要李云济看他,男人的视线带给他的无处可躲的不安感就让他烦闷。   可他现在坐在安静的角落里,李云济说话时低低的声音被风送到他的耳边,轻易地唤起记忆里无数次的耳语,靠近时气息冰冷,体温却热得烫人。   游跃有些难堪地低下头,下一秒感到眼前有光亮闪起,接着听到游照清大喊:“烟花来了!”   楼下传来众人欢呼,游跃抬起头,见城堡上燃起一个个美丽的烟花,随着音乐的节奏在夜空中绽放绚烂光彩。那一幕真如同童话世界里完美的大结局,游跃怔怔看着烟花,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过年的某一天夜晚,谢浪牵着他走过昏暗的小巷,在他们的头顶忽而升起烟花。   [谢浪,烟花!]   [嗯,好漂亮。]   [同桌跟我说,过年他爸爸妈妈带他去游乐园玩,也可以看到烟花。]   [跃跃,我们也去吧?]   [我不想去。]   [我想去,你陪我去好不好?]   [不好,我想回院里吃饺子。]   [好,好,那就吃饺子......]   鼻腔里满是冰凉的风,游跃呼吸得有些困难,他回过神时,看到李云济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的面前。   男人高大的身影为他挡去了风和寒意,甚至送来一点体温的暖意。游跃抬起头,李云济垂着眸,在烟花与星星灯的光晕里看着他。   “见到我让你很难过吗?”李云济低声开口。   游跃看他一眼,低下头。身边一沉,李云济在他身旁坐下。   “游跃,能不能告诉我,你从来都这么讨厌我?从那年你被我带进家门开始?”   游跃:“我有什么可以喜欢上你的理由?”   李云济也看着燃放的烟花,彩色的光照亮他笔挺的侧脸。   “我以为后来那些日子里,至少有片刻你是愿意待在我身边的。”   “我待在你身边的原因,我们都清楚。”   半晌沉默后,李云济说:“所以你已经从我身上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就不需要我了。”   游跃怔怔看着夜空中的烟花亮起,熄灭,光芒照亮他无神的双眼。   “是的。我们一开始就是这样协议好的,得到各自想要的东西以后,就不再需要对方。”   李云济:“可我还需要你。”   游跃:“再去找一个像的不就好了?”   他起身想走,手腕却被用力攥住。   李云济缓缓站起。游跃紧张看一眼还在另一边拍照的叶盛和游照清,着急低声道:“放开我!”   “没有像的,游跃。”李云济挡在他面前,“只有你,我在说的从来都是你。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还在逃避?”   游跃用力甩开李云济的手。   “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谢浪为了我杀了你的弟弟,把我换过来接下所有本该属于你弟弟的东西,最后他被你的妈妈拿刀捅了脖子,你......你却......”   游跃说到这里时呼吸急促起来,他不住喘息,李云济想扶住他:“游跃。”   游跃挡开他的手。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们两个看起来是可以很亲近的关系吗?”   李云济说:“人都不是我们害死的,为什么要把别人犯的错揽在自己身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当然,我做错了一些事情,但与他们都没关系,我只想弥补——”   “可是我恨你!”   两人都静了。游跃这一声引得叶盛和游照清都疑惑回过头,李云济的呼吸顿重,半晌不言。   烟花穿过他们两人的距离,寥寥升入天空,砰地炸开。游跃闭上眼睛。心脏如被刀霍开一条口,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往外掉,最后变成瘪掉的气球,躺在胸腔里。   “你恨我......这很好。”李云济注视着游跃,双手绅士地握在身后,低声如同耳语。   在游跃错愕的表情里,李云济温和一笑,抬手为游跃轻轻整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   “你确实应该恨我,理应如此。我的家族毁了你的一切,我也遭到了报应。我们之间不该建立亲密关系,我就连想要吻你,都是罪过。”   李云济俯身,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游跃,隔绝另外两人的视线。在烟花停歇的几秒里,世界如同陷入黑暗,致命的熟悉气息侵袭而来,游跃止住呼吸,心惊胆战地别开脸。李云济离他太近了。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没有一丝欢欣或喜乐:“但我愿意承担这些罪,游跃。我再也不会让你走。”   游跃被用力掰过下巴,吻不留情地落下。唇上一瞬传来剧痛,那一吻如平静海面下疯狂的漩涡卷起,游跃快被扼住咽喉到窒息,周遭短暂地失去声音,李云济身上淡淡的冷香像瞬间燃起的爆裂火焰烧干一切,把灵魂都灼烧到痛苦翻滚。   烟花在童话般的城堡顶上绽放,那如同完美结局的告白和誓言,原比烟花更灿烂。   在这个夜晚,却比星空更冷,更遥远。 第83章   时钟指针过十二点,游跃躺在床上,手里捏着游照清送他的那枚徽章,一下转过来,一下转过去。   他吃了药,正在等药效上来,自己就可以睡觉了。金属徽章在夜色里折射微光,游跃呆呆看着徽章,没有一丝睡意。   嘴唇破了个小血口,游跃忍着疼,小心地转个身,看到叶盛还躺在床上玩手机。   游跃:“......叶盛,怎么还没睡?”   叶盛:“玩会儿手机再睡,我还以为你都睡着了。”   游跃无奈,翻身平躺,默默叹一口气。叶盛问:“你以前和李先生认识吗?”   游跃一下清醒了,镇定开口:“不,不认识啊。”   叶盛还在打游戏:“噢,我看他的儿子那么喜欢你,李先生也很照顾你的样子,连包都帮你拿,还以为你们从前认识......”   “宝......小朋友不是也很喜欢你吗?徽章我们也是一人一个。”   说起小孩,叶盛感叹:“李先生的儿子真是我见过唯一可以称之为可爱的小孩,今天和他玩了一天,让我爱屋及乌地对我那狗嫌烦的侄子都没那么讨厌了。”   游跃笑起来。   [哥哥,这个......送给你......]   游照清举着草莓熊,期待又有些胆怯地望着他。可他还是被他拒绝了,小孩眼中的失望像潮水淹没他的头顶。   如果有一天叶盛知道他连名字都是假的,也会对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吗?从前他要扮作李梦真,如今他要扮作游晓,好像做谁都好,就是不要做游跃。被套在不属于他的身份里,那虚假身份下的一切也都不属于他。   有路边的流浪狗看起来也想有个家,但是行人匆匆,没有人把它们领回家。   游跃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没有名字的流浪狗。   第二天周日游跃哪也没去,其他人都出门了,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写结业报告,写一会儿停一会儿,思路断断续续,令他心烦。一上午的时间,报告只写了三行字,他时而看放在桌上的徽章,时而在房里走来走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楼下传来门铃声。他以为是酒店送来午餐,到了楼下却发现不是别墅大门的门铃,而是外面院门的门铃在响。   他开门出去,见远门外停着一辆车,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门外,彬彬有礼地对他鞠躬:“游先生您好。”   游跃问:“你是谁?”   男人答:“我是张家管家,主人家想请您到家里共进午餐,现在正在车上等您,敬请游先生移步。”   游跃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是......小植吗?他现在在车上?”   张钦植已有一阵没有与他联系了。游跃犹豫片刻,打开院门跟随那男人到车边。那管家为他打开后座车门,游跃往里看了一眼,一时僵住。   坐在车里的不是张钦植,而是他的父亲——张仕杰。   游跃曾在老人家吴商记的寿宴上与张仕杰见过面,后来也偶尔在电视上看到过。张仕杰如今已是漓城首席行政长官,游跃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过来——接自己到家里吃饭?为什么?小植也会在家里等他吗?   三年多过去,张仕杰两鬓更白,面对游跃也依然是一副亲和的笑意不改。他拍拍身边的座位:“来,请坐。我猜你不会坐上陌生人的车,便亲自来接你。我也喊了耀通回来,小游同学,能否给我这个老家伙赏个光?”   听到开关门声音响起时,张耀通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看到父亲走进来,接着是落后一步的游跃。当他看到游跃的时候,无声而无奈地叹了口气。   “爸爸。”张耀通低唤一声,“怎么把游跃也接来了?”   张仕杰目不斜视走过自己的大儿子身边,随手把外衣递给佣人,“小游现在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家人了,他来漓城这么久,你们也不知道接他来家里吃顿饭。今天小游在,我就不说你了。”   游跃小声开口:“耀哥。”   张耀通笑笑,笑里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张仕杰亲切地邀请游跃:“午饭还要等一会儿上桌,小游,来,我们去书房聊聊天。”   张仕杰只与游跃说话,张耀通只好安抚地示意游跃:“去吧,我就在楼下。”   张耀通穿着简单朴素,与这富丽庄重的大宅格格不入。游跃听小植偶尔提过大哥在家里不受待见,但当他亲眼看到耀哥站在他自己的家里,却像一个透明人,内心还是十分难受。   他与张仕杰到了书房,张仕杰亲自为他斟一杯茶,请他坐下。   “过会儿钦植也该到家了,他本不在漓城,我喊他几次不回,一听说你来了,就马上要赶回来。”张仕杰笑道:“我这做父亲的,说话一天比一天不中用啰。”   游跃问:“小植最近很忙吗?”   “他没告诉你吗?”张仕杰坐在书桌后,端详游跃的表情,仿佛在猜测他内心所想。“前阵子他突然找我,说要去澳大利亚考什么潜水员证,我不过是说他几句异想天开,他就与我大吵一架,离开了漓城。我以为他都与你说了。”   游跃“噢”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了。做一名潜水员有什么异想天开的?不过在他的印象里,虽然小植从小做什么都很优秀,但他并不喜欢父母为他安排好的一切。自从上了大学以后,小植就再也没有碰过小提琴了,小植说过,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这项乐器。   张仕杰忽而换了个话题:“小游,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在漓城吗?”   游跃垂眸答:“您是首席行政长官,总会有办法。”   张仕杰笑起来,而后叹一口气:“想当年云济拜托我帮忙找你,差点就要让我封锁整个漓城,我还从没见过他那样,为了找你,就像魔怔了......不过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的两个儿子竟然都为了你,做出偷天换日这种疯狂的事!我实在是很好奇,你这小小少年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让这么多人为你赴汤蹈火?”   游跃说:“他们只是想救我的命。”   “钦植从小脾气倔,当年他非要去新加坡念书,我随了他;他让我别再管他,我也随了他,随便他去哪玩,花多少钱;结果他现在告诉我他要去做潜水员——先不说海里危险,这个职业的前途在哪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我想了解自己儿子的近况,结果,我就查到了你。多神奇,我的儿子瞒着我谈恋爱,还是和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假如我继续这样放养自己的儿子,他还能做出多惊人的事情出来?就像他的哥哥那样......甚至比他哥还让人大跌眼镜!”   谈及自己儿子的时候,张仕杰平静的外表终究还是破裂开一条缝隙,流露出些许怒意。游跃却不受一丝干扰,面色漠然地坐在那里。   “他们没有做什么惊人的事情。”游跃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张仕杰太大惊小怪。   张仕杰有些出乎意料。他随之改变态度,好声好气地与游跃说:“游跃,我们为人父母的心情,你现在还不一定懂得。我对待他们兄弟二人的教育方式从来都是有商有量,你以为我对他们很严厉吗?实际上他们从小到大,我一句话都没有凶过他们。耀通为人木讷,他不喜欢交朋友,我从来不说他;我安排他到圣文伦中学做老师,他要去三流学校,我也不拦他;钦植呢,你的事情他瞒了我和老李三年,把我们几个大人耍得团团转,我也不怪他。但是现在他要离开这个家,他要自毁前程,你说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接受?我眼睁睁看着他走上和他哥一样的路吗?”   张仕杰已可谓与游跃推心置腹,他今天请游跃来家里的目的,游跃也明白了:他希望自己也能劝劝小植,让小植留下来传承家业,而不是跑到那劳什子大海礁里玩水。   可游跃却在这片刻里走神了。他想起自己备考大学的那段时间,白天他在学校上课,晚上耀哥在家里支起个小白板给他补课,两人常常一讨论题目就讨论到半夜,偶尔甚至会有争论。张耀通在教学时就像换了一个人,为了能够让游跃掌握解题的多种思路,有时游跃已经睡下了,他还在灯下埋头念念有词地解题。   他也想起小植坦言说想成为一名潜水员的时候,自己表示支持他的那一刻,小植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们只是想做一些喜欢的事情而已。   游跃正要开口,门外响起急促脚步声。   “小植!你先冷静点......”   书房的门被用力打开,张钦植一身黑衣,风尘仆仆站在门口,张耀通没拉住弟弟,只得站在门边。游跃不自觉起身,张仕杰微皱起眉:“钦植,你太不稳重了。”   张钦植冷冷开口:“我说过了,有什么话冲我说,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张仕杰深吸一口气:“你现在对待你的父亲就是这种态度?”   张钦植怒道:“我要去哪里、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你——”   游跃忙拉住张钦植,小声道:“小植,别这样。”   他一开口,张钦植浑身怒张的刺瞬间软下,只梗着脖子不说话。父子俩臭脸相对,还是张仕杰先调整好表情:“既然都来了,就开饭吧。”   张钦植认真道:“他不在这吃饭。我现在带他走,再见。”   张钦植攥住游跃的手就要把他拉走,张仕杰啪一声放下手里的茶杯:“钦植!你又要胡闹什么?!”   张仕杰起身从书桌后走过来,不悦看着自家小儿子:“你与游跃既然是恋人关系,我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又怎么了?我不明白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是如临大敌的样子,既然你喜欢游跃,早在三年前就应该把他带到我面前!当初可是吴老太太亲自与我约定下你们的婚约,难道我还会反对你们吗?”   张钦植不耐烦道:“你们定的是我和‘李梦真’的婚约!少跟我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让我和游跃结婚,最好再让游跃为我生下孩子,这样我就会留在漓城,哪里都不会去了,你不就是在想这种事!”   张仕杰怒道:“你这样心性不定、固执己见,再不成家,如何能立业?”   张钦植面色冰冷:“游跃不是你用来绑住我的工具,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站在你面前的是人,不是你想操控就可以操控的物件!”   眼见张仕杰听到这话脸色全变,已快气到要摔东西,游跃也没想到小植在面对自己父亲的时候这么不留情面,想来小植心中多年积怒已久,他担心张钦植太动肝火,小声劝:“好了,好了,小植......”   张钦植拉着他转身就走,张仕杰扬声道:“耀通,还不拉住你弟弟?!”   张钦植听了这话反身回来抓住张耀通,冷笑:“无视我哥这么多年,这种时候又想起他了?哥,你也跟我走。”   两人被张钦植一左一右拽下楼,张仕杰气到血压都快升高,正要喝住他们,又见管家匆匆过来:“老爷,李云济先生前来拜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来这么快?张仕杰转念一想,就知道李云济在游跃身边安排了人。他只好说:“请人进来。”   三人刚到玄关,面前大门打开,李云济裹着一身寒意走了进来。   游跃愣愣看着他,李云济神情冷漠,目光落在他被张钦植紧紧牵住的手上。   张仕杰清清嗓子:“云济,我正要请你一起来......”   李云济抬起手,轻轻一抚游跃唇上不明显的小伤口。众人不言语看着他的动作,张钦植如同一只被侵犯领地的年轻狮子,蓦然抓紧游跃的手。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李云济温声问游跃。   张仕杰脸色铁青。游跃避开他的手:“......我们只是聊了几句。”   李云济彬彬有礼道:“那么我们就可以好好聊聊了,各位。钦植,你介意松开游跃的手吗?他看起来有点疼。”   张钦植马上松开游跃,游跃的手已经被他攥红了。游跃覆住自己微微发疼的手,他看一眼眼眶发红的张钦植,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张耀通,最后对上李云济深黑的眼眸,像一片没有波澜的冰冷大海。   “我......我不想聊了。”游跃面朝李云济,垂下眸小声说。   张钦植没有看游跃,他一下握紧拳头,又松开了,像是握不住什么东西,只得被迫放弃。   李云济笑笑:“那就走了。”   张仕杰勉强笑道:“午饭都准备好了,不如吃完再走?”   李云济:“一顿午饭而已,长官先生就不要为难小朋友了,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何必硬要他们做不喜欢的事?”   张仕杰面露嘲讽:“当然,我怎么会让他们做不喜欢的事?我只是得知小儿与游跃相恋已久,感情甚笃,希望他们早日结成正果罢了。更何况,这还是吴老太太当年亲自牵线的一桩美事!”   李云济神态自然地低头问游跃:“游跃,你想和钦植结婚吗?”   游跃感到难堪,他不知道李云济为什么要当众问他这种问题,他很想瞪李云济一眼,但又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做。李云济是笃定自己说不出“想”这个字吗?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不想?为什么总是对一切都胜券在握,装作一副谦虚的绅士模样,实则傲慢到不可一世,如此令人讨厌......   “我不想。”   张钦植的声音清晰,落地有声。游跃略茫然地抬起头,张钦植正看着他,一眨不眨。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张钦植对游跃说,“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第84章   张钦植的卧室许久没人住了,干净得有些冷清。游跃看到桌上有一张张钦植小时候与张耀通的合影照片,兄弟俩都笑得很开心。   游跃问:“小植,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张钦植关上房门,侧身对着游跃,没有看他的眼睛。   “当年你的成绩被替换的事,我......早就知情。”张钦植反复斟酌,艰难开口:“当年我的父亲是行政司司长,这件事是得到了他的允许才最终被执行。我明明知道真相,却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么多年来......我......我为了保全家族名声......我是个懦夫。”   张钦植鼓起所有勇气对游跃坦白,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迎接游跃的痛骂也好,哭泣也好,就算游跃揍他、从此以后厌恶他、远离他,他也全都可以接受。   可游跃只是点头“嗯”了一声,他的眼中含着一点难过,更多却是如常的安静。   刹那间张钦植被万念俱灰摄中,但紧接着他全都明白了。   张钦植颤声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游跃无奈又温和一笑:“小植,我又没有那么笨。”   “你是怎么......”   “三年前我得知自己被替换成绩,当然就会想到去网上查当年的成绩公布名单。”游跃平静道:“联考考试组的老师名字就在公布名单的第二页,我看到耀哥的名字在纪律监察组组长的位置,那时候我就已经差不多都明白了。我也和耀哥聊过这件事,这没什么,小植......”   “这没什么?”张钦植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难以置信喃喃:“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难道不应该恨我们吗?”   “小植,你听我说。”   “当年知道这件事的局外人只有我,可我没有为你发声,你不讨厌我吗?你不恨我吗?这三年我欺骗你,不择手段得到你,你,你......我这种人,你为什么还答应和我在一起?!”   游跃认真道:“因为我愿意。”   张钦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愿意?”   窗外的阳光斜照,游跃抬起手,轻轻拂去张钦植脸庞落下的一滴泪。   “小植,我还记得......漓城码头很远的海水很冷。那天风很大,海上都是白浪,我明明已经被海浪卷走了,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海里,抓住了我。”   张钦植怔愣看着游跃。   “那天我好像灵魂出窍了,可后来当我回忆起来,记忆的景象都变得清晰。我记得我们被卷到很深的海里,不管往哪里看,视线都是黑的。你拼命抓着我,抱着我不让我撞到礁石上,后来你把我拖上岸,你自己都脱力了,还在给我做心肺复苏。你的脚上都是血,伤口可以看见骨头.......小植,你一定很痛,可后来我都没有问过你痛不痛。”   张钦植连呼吸都在微微发抖:“我......我不痛,那会儿都没感觉了......一点都不痛。”   游跃嗯一声,光攀爬到两人之间,缓慢悠然地游弋,张钦植恍然发觉游跃竟然真的没有一点恨意。他甚至低头摊开手掌无意识地去接那阳光,而后抬头看向自己。   “没有谁不是满身缺点,但是小植你——是很好的人......你是非常好的人。这三年如果没有你和耀哥陪在我身边,我不会好的,你一点都不胆小,正是你的勇敢,才让我的人生能够重新开始。小植,你救了我的命。”   张钦植捂住双眼:“不.......如果我能早点......我......”   游跃把他的手拉下来,擦去眼前这个大男生脸上不断落下的泪水。那泪水充满痛苦,忏悔,对他的眷恋和不舍。   “没有如果,小植。很多事情你和我都无能为力,但是至少现在,你还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游跃露出一点笑容,“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吧,不为别人而活,去澳洲潜水,在海里自由自在地潜浮,去发现很多人没有见过的风景。这么酷的事情,特别适合你去做。”   张钦植双眼通红,良久说不出话。   “我可以给你发海底的照片吗?”张钦植哑声问。   游跃轻声答:“如果很漂亮,当然可以。”   张家餐厅摆满一桌的午宴空无一人,院里空空荡荡。张钦植背一个包站在路边,过一会儿张耀通把自行车骑过来,晃晃悠悠听到他面前。   张钦植跨到后座,长腿拖在地上。弟弟长太大个头了,张耀通费劲踩车蹬,还是张钦植在后面给他蹬地,自行车才动起来。   张耀通骑得喘气:“都走了,挺好的,免得又吵架。饿了吧?哥哥回家给你做饭。”   张钦植忽然问:“哥,当年游跃知道你是那一届纪律监察组组长以后,你们聊了什么?”   “噢,游跃告诉你了?我想想......跃跃问我......从圣文伦辞职......就是因为他的事情吗......”   “然后呢?”   “然后......我说......不全是,我早就......不想在那干了......”   “我说......跃跃......哥哥对不起......你......哥哥有......有罪......”   张钦植:“......你下来,我载你。”   兄弟俩换个位置,张耀通坐在后座,总算喘顺气了:“后来跃跃高考完查分,那天你没回宁市,我们俩坐在电脑前查分,分数出来的时候,跃跃转头就抱住我叫唤,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高兴的样子。”   张钦植坐在前面骑车,闻言也笑着,仿佛看到那鲜活的一幕。   “然后跃跃对我说......说‘耀哥,你没有罪,你是最好的哥哥’。”   风掠过街边绿木树梢,无边无际的寒天旷幕,容纳所有的云,风,雨和飞鸟。   [耀哥,你没有罪,你是最好的哥哥。]   [跃跃,刚才你抱住我的时候,我才终于感到我身上的罪开始减轻了。除了你,没有人有资格原谅我。]   [那我......原谅你,耀哥。]   少年坐在他的面前,在张耀通的眼中似有一团温暖的光晕,令人虔诚地想要得到其中一点点的星辉,用以照亮前方的路。   [从今天开始,你的身上没有任何负担。我希望你真的快乐,耀哥。]   天下起冰冷的雨丝。   街上凄冷,酒吧内音乐轰鸣人声鼎沸,灯光昏暗的角落里,游跃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前桌上几个空酒杯。他叫住路过的服务生,又叫了一杯酒。   服务生见美人独自在角落饮酒,心生怜惜:“先生,需要叫车送您回家吗?”   游跃撑着额头,眼睛都不抬一下:“威士忌。”   服务生只好为他端来一杯威士忌,游跃混着酒喝,几杯就已经开始头疼,加上吵闹的音乐震耳欲聋,但他感觉还不错,他正需要这种极度混乱的体感让他暂时忘记烦心事。自从来到漓城,他没有一天不心烦,当初他的确不应该选择参加这次研学,就在宁市老老实实实习有什么不好的?   迷乱五颜六色的光时而晃过游跃的脸,游跃被光照得微微皱眉不耐,他醉到脸颊一片绯红,眼角眉梢都挂着红,酒吧里太热,他脱了外套毛衣,只穿一件薄薄的白衬衫,衣领被他自己扯乱,脖颈干净纤细,锁骨下淡色静脉蜿蜒。黑发垂下微微挡住他的眉眼,醉意令他露出意识朦胧的倦意神情,低头时秀丽的鼻梁光洁美好,红唇于光影中半隐半现,像昏暗角落里一幅神秘诱人的画像。   游跃被频繁过来搭讪的人弄得已彻底失去耐心,在第不知几个人不知分寸地坐到他身边时,他恼火推开那人搂过来的手:“不开房,走开!”   头顶传来低笑。游跃茫然看着自己手里还剩一半的酒杯被一只大手抽走,接着对方俯身靠近,轻轻拍拍他的脸。   “好,不开房。”男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带你回家。”   又是那道好闻的气息,熟悉的淡香。游跃的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想朝旁边躲,但他被用力握住了肩膀,陷入一个宽阔的温暖怀抱里。吻不打招呼地落下,唇被用力封住,游跃被压到沙发里,他抓住男人的肩膀,吻却热到让他浑身发软,他被抱得太紧了,震动乐响掩盖唇舌激烈交缠的水声和喘息,充满占有欲和力量的吻从唇到脖颈,游跃热到像突发一场高烧,他呼吸不上气,哆嗦着手指抓住李云济的头发,但他很快就再次迷失在李云济强势攻占的吻里。   李云济放开游跃的时候,游跃身上的衬衫已被扯开大半,他黑发凌乱,醉红的脸上挂着泪,眼里全是窒息太久涌出的眼泪,从下巴到胸口已分不清是醉酒还是被亲出的红。怀里的人已意识飞出大半,只抓着他的衣领不知所措地喘,一副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的模样。李云济拎起一旁的外衣,兜头把游跃整个罩住。   他抱起游跃, 穿过喧嚣的人群,离开酒吧。夜里寒冷,雨落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的温度,浇不灭身体里燃烧的大火,怒火妒火也是,欲火也是,烧到神经都在噼啪作响,而始作俑者只浑然不知地蜷缩在他怀里醉到不知东西南北。   李云济把游跃塞进车,直到把人一路抱进家门,游跃都只是时而不舒服地哼两声,根本没挣扎过。李云济淋了点雨,一身寒意,被衣服裹住的游跃没一点受寒,只一头凌乱地左右看看,那副任拐任卖的样子都把李云济气笑了。   阿梅刚哄游照清睡着,出来看到沙发上的游跃,吃惊:“小少爷!”   李云济:“煮碗姜汤,拿醒酒药来我房间。”   阿梅忙去了厨房。李云济抱着游跃上楼回卧室,把人放在床上。   “还认识我是谁吗?”李云济问。   游跃坐在自己的衣服里,抬头茫然看他。   “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李云济定在原地,好一会儿没说话。卧室暖气充足,游跃的脸很快被热红了。李云济从衣柜里拿出睡衣,睡衣正是游跃的尺寸。他拿走游跃身上的外套,把人抱起来。   “一身酒味,给你洗个澡。”   游跃迷糊说:“我自己洗。”   “路都走不稳,滑倒了怎么办?”   李云济把人抱进浴室,游跃趴在李云济肩上,喃喃:“哥哥,我不是小孩了......”   李云济偏头吻游跃的唇角,低声道:“嗯,没有把你当小孩。”   李云济在浴室伺候人洗澡,期间阿梅进来,把盛着姜汤的保温碗和醒酒药放在床头,安静出去了。游跃不胜酒力,几杯酒醉得厉害,一会儿嫌水烫,一会儿喊冷,还说李云济揉得他痛,问他哪痛,头痛嘴痛手痛脚痛,浑身没一处舒服。李云济好容易把人洗完擦干裹上睡袍放床上,傻孩子又开始在问这是哪,闹着要回酒店。   李云济把人抱进怀里,不让乱动:“已经和你们带队老师联系过了,今晚在我这睡,别去闹腾你同学。”   游跃:“我结业报告还没写完呢。”   怎么醉成这样还不忘结业报告?李云济只好哄他,把温热的姜汤拿过来,一口口喂游跃喝了。喝完又把醒酒药和热水拿来,让游跃吃药。   游跃偏过头:“我不吃,我不饿。”   李云济掰过他脑袋:“没事,吃药不顶饿。不是头疼吗?吃了就不疼了。”   游跃不情愿地吃了药,李云济把东西收拾好放到一边,搂过游跃让他躺到床上,给他拉好被子。   “怎么一个人跑去酒吧喝酒?”李云济也躺到游跃身边,轻声问。   被子里温暖柔软,游跃渐渐不再头疼得厉害。他回答:“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和男朋友分手了。”   沉默中,如果此时游跃尚存一丝清醒,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他就可以看到李云济脸上的温柔褪去,只剩冰冷。   李云济摩挲游跃的下巴,低头吻他。游跃被扣着下巴吻了很久,他推了推李云济,李云济才放开他。   “再找个新的不就好了?”李云济压在游跃上方,轻轻吻游跃喘息的唇。   “我不想......”   “就这么喜欢他?”   游跃不愿回答,偏开脑袋,李云济用力掰回他的脸:“小醉鬼,说话。这么喜欢他吗?”   游跃疼得醉意稍减,认清李云济的脸,愤而咬他的手指,却被压进床里封住唇。李云济的身上仍残留黑夜寒雨的冷意,抱住他的身躯却热到发烫,游跃不住挣扎,却被男人扯了衣服,白皙赤裸的身体陷在床里,当李云济握住他的腰,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我不要......!”   李云济扼住他的下巴:“说啊,到底喜欢谁?”   游跃恼羞说:“我讨厌你!你......你......李云济,我不喜——唔......”   李云济拉起他挣扎的手按到头顶,房中昏暗,只剩男人粗重的喘息和男孩的呜咽,两人如同经历一场混乱的争夺与逃脱,游跃几次哭着控诉李云济,却被吻得晕头转向,李云济按得他动弹不得,游跃几乎要崩溃:“放开我......我不想......我不想做!”   李云济几乎将他的肩膀咬出血,贴着他的耳朵哑声开口:“我从在宁市第一次见到你就在忍,游跃,是你把我逼疯的。”   房中喘息与呻吟愈盛,李云济做前戏的动作太粗糙,强行进去的时候激得游跃快大哭:“好......痛!”   李云济胸膛通红急促起伏,他快听不见游跃的哭声了,被囚闭的野兽撞出牢笼大门咆哮侵占了他的神智,理智的弦绷断,游跃温热柔软的身体在他身下颤动,比梦里的感触更真实,更让人濒临疯狂。   吻像吞噬占有着游跃,李云济粗鲁挺腰,撞那令人销魂的入口,“好紧......你们没做过吗?”   身下的人被撞到哭不出来,李云济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亲吻:“游跃,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狠心,嗯?算哥哥求你了,游跃......”   “乖,不哭......”   “别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游跃喘不上气,破碎的气息被强迫从胸腔里猛力挤压出来,让他只能发出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哭得脸上都是泪,酒精醉意让他四肢发软没有力气,脑子像被一层雾蒙着,他在窒息间张嘴发出想叫哥哥的声音,却只有语不成句的断续哀鸣。男人吻得他浑身都痛,视野中的一切都被卷碎,撕扯,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剧烈高烧的欲望伴随痛苦,把他燃成灰烬。 第85章   何连复半夜被叫起来从家里赶到李云济家,看到床上发高烧的游跃时,差点以为自己梦游还没醒,使劲晃了下脑袋,再睁眼。   李云济皱眉催促:“药带来了吗?给我。看看他情况如何。”   何连复:“你......你......从哪找了个这么像的?!”   李云济从他带来的药里先拿出退烧药,抱起游跃喂水给他吃下。   “他就是游跃。”李云济说:“过来看病。”   何连复走近细看,才认出这真是游跃,只是长大三岁,眉目更清朗舒展。然而这只让他更震惊,一边检查游跃的情况一边难以置信道:“找到了?我的天!什么时候?在哪找到的?”   他过来解开游跃的睡衣扣子准备先做冰敷,却撞见游跃脖子和胸口上大片的红痕,没控制住音量:“这哪个畜生干的?!”   李云济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微冷:“让开,我来。”   何连复莫名把冰敷交给李云济,看着李云济为游跃细致做冰敷,反应过来了。   “你......你......”何连复只剩结舌:“李云济,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你这是刚找到就把人上了?”   李云济拿了管药膏,说:“你先出去,我给他上点药。”   何连复被李云济拖起来,他几次指着李云济要骂人,却被干脆地推出房间,关在了门外。   房内,游跃烧得浑身疼痛,汗水打湿了床单。他小声呻吟,在李云济怀里难受地翻来覆去:“好疼......”   李云济抱着他轻轻给他上药,垫着毛巾给他擦汗津津的额头,低声哄:“吃了药过会儿就不疼了,乖。”   “别碰我......别......”   “对不起。”李云济的声音微微沙哑:“对不起,游跃。”   游跃已酒醒了,高烧却又将他拖入乱绪。迷糊之间他听到了李云济和何连复的对话,他浑身像着了火,却又像坠入冰窟,灵魂夹在冰火两重天之间被折磨,被燃烧又冰封。   游跃用力抓住李云济的衣领,李云济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俯身,两人鼻息交错,滚热呼吸咫尺相间。   游跃声音沙哑:“哥哥,我还像他吗?”   李云济忽而被游跃叫一声哥哥,心神几乎飞出。游跃不依不饶地拽着他:“说啊,是不是更像了?让你更喜欢了?”   李云济握住游跃的下巴,低头狠狠吻他的唇。   “你这钻牛角尖的犟脾气还是没改。”李云济已有些恼火:“我爱的是你,从来都只是你,明白吗?”   游跃笑了笑,松开他,软绵绵的身体往他怀里倒,李云济却只想把人摆正摇醒,让他好好听自己说话,听进脑子里去了。但药效发作令游跃昏昏沉沉,已半睡过去,李云济毫无办法,只能把人放回床里,被子盖好。   他打开卧室门出来,何连复正在门口等他:“你什么意思?大半夜把我叫醒来给你干活,就这种态度对我?”   李云济同样心情不佳,礼貌答:“抱歉,这是打扰你的晚间性生活了?”   既没有伴侣也没有晚间性生活的何连复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你......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件事你应该告知我们,当初大家都以为游跃真的走了,连我都难受得很。而且别的不说,你至少要让宝宝知道他妈妈回来了吧?宝宝就算懂事不说,心里一定也是想妈妈的。”   “我会说的。”李云济冷冷道:“刚把他接回家里,这几天我就会和他履行结婚手续,婚礼当天也会请你们所有人来。”   “你......”何连复终于觉出好友的不正常,他观察李云济的神色:“云济,你看起来情绪不佳,要不要明天给你约心理医生聊聊?”   李云济面色渐缓,他竟又露出点笑意,在何连复眼里简直像一片锋利的冰凌落下,让人不寒而栗。   “不用,我现在很好。再好不过。”   翌日早晨,游跃退烧了,只是身体还有不适。游跃裹在被子里隐隐头疼,昨夜一幕幕荒唐至极的画面开始在脑子里回放,他真要疯了。   房间外响起敲门声,接着小孩稚嫩的声音扬起:“懒虫爸爸,起床吃早饭啦!”   游跃顿时惊得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后腰窜上一阵酸痛,他顾不得痛,慌忙系睡衣扣子,而游照清已在门外扒门把手:“爸爸,我进来啦。”   “不不——”游跃慌忙制止,游照清已经打开门进来了。房中窗帘半掩,早上的阳光温柔洒落,游照清来到床边趴到床上,仰头看清床上的人。   游跃简直不敢看小孩的眼睛,胡乱拽过睡袍披在身上,生怕被看出一丁点的端倪。游照清眼睛发亮:“是哥哥!是游乐园的哥哥!”   “是,是我。”游跃面颊发烧,局促道:“你好。”   游照清好奇问:“你为什么出现在爸爸的床上?”   “我......”游跃难堪得想钻进床底,面对游照清一时又想不出撒谎的理由。   这时李云济从门口经过:“宝宝,爸爸在这呢。”   游照清转过头:“爸爸你看,哥哥在这里!”   李云济说:“嗯,带哥哥也下楼来吃早饭。”   李云济走了,游照清马上趴过来拽住游跃的一只手:“哥哥,欢迎你来我家,我带你去吃早饭。”   游跃只好披着睡袍,踩着拖鞋被小孩牵着手下楼。楼下李云济,李君桐和阿梅已经在餐厅等候,游照清拉着游跃在自己身边坐下,他坐李云济旁边的椅子,他自己的另一边则被大家不约而同地空出了一张椅子。   “哥哥,你喜欢吃什么?我帮你拿过来。”   游照清这么说着,跪在椅子上一顿拢,差点把所有人面前的盘子都拢到游跃面前。游跃忙说:“我就吃粥和包子,来,你坐下吃饭。”   游跃把李君桐的蛋卷给他推回去,李君桐淡定地接回来继续吃。游照清没吃两口鸡蛋,又问游跃:“哥哥,你来我家做客吗?”   “......嗯。”   “今天也在我家做客吗?哥哥,我带你出去玩,我有一只狗,叫波特,我找它和你一起玩!”   游跃不知如何对游照清说自己吃完饭就要走,游照清吃几口饭就凑过来想和游跃说话:“哥哥......”   李云济终于发话:“宝宝,先把饭吃完。你看,你打扰到别人吃饭了。”   游照清这才老实坐回去,虽然不说话了,却总是忍不住看游跃,阿梅只得搬张椅子坐过来给游照清喂饭。   游跃吃完饭上楼换衣服,游照清拆下小围裙蹬蹬瞪跟上去,游跃忙把小孩制止在门外:“我换好衣服就出来。”   游照清守在门边,等游跃换好衣服出来,拉着他:“哥哥,我带你去看波特。”   游跃无法拒绝小朋友期待的表情,与游照清一起下楼去院子,大狗温顺地摇着尾巴过来蹭他们,院中阳光明媚,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李君桐也走出来,坐在一旁看着他们。   李君桐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他在游跃面前提起宝宝,游跃没有任何高兴的模样。最初游跃不与他说话,他以为游跃生气了,可后来游跃与他说话了,他又看到游跃是高兴的——但,也不是完全的高兴,游跃似乎总离他们很远,他的身上像笼着一层薄薄的月光,清冷地与人间远离。   游跃高烧初愈,还有些体力不济,游照清精力十足又太兴奋,像只拴不住的小狗围着游跃打转。阿梅及时过来拉住游照清,引他到一旁和波特玩,游跃这才能休息,到李君桐身边坐下。   游跃问:“他一直都这么活泼吗?”   李君桐答:“他只在家人面前活泼,对外人很少讲话。”   游跃怔了:“......噢。”   “他很早就会自己一个人吃饭,在餐桌上很安静,吃完饭才会找我们说话。”李君桐看着不远处的游照清,问:“游跃,你没有告诉宝宝你是谁吗?”   “......没有。”   “我觉得,他已经感受到了。”李君桐说:“他从来不对外人这么热情,他今天的行为已经有些失控了。”   游跃难受地垂下眼,半晌轻声问:“桐桐,你也生我的气了吧。”   李君桐转头看他,认真答:“不,就像那天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说的,我见到你非常高兴。我对你只有想念,没有一点生气。”   游照清跑着扑到游跃腿上,游跃忙伸手抱住他。游照清仰起脸:“哥哥,你为什么和桐桐说话,不和我说话?”   李君桐:“我才是你哥哥。 ”   游跃摸摸游照清的脑袋:“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嫌我烦人吗?”   “不,你一点都不烦人,你特别可爱。”游跃对游照清说:“你是我见过最可爱、最聪明的小孩,你就是个小天使。”   游照清笑得在游跃怀里打滚,这时李云济走出来:“两位小朋友,到看书时间了。”   李君桐先一步起身进屋,游照清黏在游跃怀里,看自己爸爸的表情像在看一个打扰他快乐时光的坏人。李云济浑不在意小儿子不满的眼光,“宝宝,和哥哥一起回房去看书。”   游照清满脸不情愿地松开游跃:“那我看完书再来找你玩,你要等我哦。”   游跃却想说不,我该走了,以后也不该再见你。 他还没说出这句话,游照清就急忙追着李君桐跑了,一副要赶紧看完书然后来找他玩的架势。   院子里只剩下他和李云济。   李云济说:“今天就在家里休息吧,你还没完全退烧,基地那边我帮你请假。”   游跃的目光从游照清小小的背影上收回。   游跃问:“哥哥,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留下你。”李云济平静道:“不想让你离开,也不想吓着你,想尽了办法,但还是收效甚微。”   “我不会留下!我说过了,要么你就再去找一个像的,要么——”   “那我已经爱上了你了,怎么办呢?”   游跃一下定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云济说:“不管你的模样和多少人相似,姓名和多少人重复,我就是这样爱上你了,我控制不了对你的感情,它每天都在累积,只有你能给我打开出口。我唯一确信绝对不会欺骗你的就是,我爱你的灵魂,你在我眼里独一无二。实际上那年在医院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你,不是吗?从那以后和我朝夕相处的也是你,离开我三年的也是你,现在回到我身边的依然是你,游跃。仅仅因为一张脸,你就要否认我们之间这么多年发生的一切,甚至否认你自己吗?”   “我......我们之间不可能成为你要的那种关系。”游跃慌乱移开视线,“就算不归你的错,就算你想弥补......现实就摆在这里,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李云济一笑,温柔道:“是吗?我还以为你也想要。我试着向你们的课题组发出邀请,但没想过你真的会来。本来我已经在想其他办法了。”   “我不是为你回来的!”   “可你已经站在这里了。”   游跃气得脸庞飞红,就要越过李云济朝屋内走,他必须马上离开了。   但他被箍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放开我。”游跃颤声开口。   李云济低声道:“反正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那我为什么要放手?”   游跃挣不开李云济,气急又心乱如麻:“你这样做只会让我更恨你!”   “嗯,那很好。”   随着话音落下,游跃被拖进屋内,他摔在李云济怀里,被李云济直接抱起。阿梅上楼去陪两个小孩看书了,游跃不敢大声怕吓到孩子,憋红了脸拽李云济的衣服:“你做什么......放我下去,李云济!”   李云济将他抱进房里,砰地关上门。游跃摔进柔软的大床,接着火热的气息铺天盖地缠上,他被男人压进床里,炽热的吻落下,吻到他浑身紧绷又瘫软,大脑发麻无法思考。   “呜......我不想......不想做......”   李云济在热吻的间隙里喘息开口:“嗯,你什么都不想要,只要是我的,你都不想要。”   “放开我!你为什么......就是要这样......唔!”   “要是能放开你,这三年我早就放了。”李云济握住游跃脆弱的脖颈,吻他颤动的睫毛,那双深黑的眼眸里像燃着黑火,又像凝着寒冰。   “游跃,你走以后,我也生病了。你就当可怜病人,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第86章   [最近还常常梦到那孩子跳海的场景吗?]   [吃过药以后,渐渐就没有了。]   [为什么还在找他?]   [我希望他活着。]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到了他,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否还愿意面对你?]   [......]   那是他与心理医生数场对话的其中一个片段,但李云济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给出答案的时候,内心的想法究竟是否与说出口的话一致了。   他说,[都可以。]   医生问:[他对你怎样的态度都可以?]   [是。因为我对他的态度......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游照清看完书,跳下椅子去床上拿宝宝熊,李君桐叫他:“宝宝。”   游照清已经急急忙忙离开房间跑下楼。一楼却一个人也没有,客厅空荡荡的,只有波特趴在院子里晒太阳。   “哥哥!”游照清到处找,抱着有他一半大的宝宝熊找遍一楼,“哥哥,你在哪?爸爸!爸爸呢?”   游照清着急呼唤,他来到父亲紧闭的卧室大门前敲门:“爸爸,你在吗?”   卧室内窗帘半掩,吝啬地漏出一条光带。大床被压出沉闷响声,喘息夹杂哭声断断续续,游跃被皮带束缚手腕,一截汗淋淋的白腰陷在床里,腰间胎记如同一道燃烧的火焰痕迹,随着被冲撞的力度震颤。   他被毫不留情地侵占,肚子被异物胀到疼痛麻木,每次李云济进到最深的地方,都让他激发出濒死的错觉,心理和生理双双抵达极限,像被送进无氧无风的外太空。   紧接着那一口气抽离,他又摔进谷底。   “轻点......轻点......”游跃发抖说不出完整的话,乞求被交合的激烈水声掩盖。   李云济握住他被皮带紧绑的手腕,哑声开口:“游跃,你自己摸摸,肚子上全是你的水。”   “啊......啊!”   房门被敲响,门外响起小孩的呼唤。游跃抖着腿高潮到崩溃,床上湿一大片,李云济恍若不闻,架起他痉挛的腿重重挺干。   “宝宝......”游跃哭着喘气:“宝宝在外面!”   李云济俯身吻他:“锁门了。”   “不、不......呜......”   “宝宝。”   李君桐站在拐角处,叫游照清。游照清回过头,李君桐朝他伸手:“走,陪我玩拼图。”   游照清犹豫不决,李君桐又叫他一声,他便走过去,把手放进李君桐的手心。   “那个哥哥走了吗?”游照清问。   李君桐:“想把宝宝熊送给他?”   “嗯。”   “以后会有机会送给他的。”   “哥哥以后还会来吗?”   “我觉得会。”   李君桐牵着游照清离开了走廊。   游跃在强烈的快感电流中意识断线,又在昏沉中被弄醒,他的腰到背都快被贯穿撞断,男人像被禁锢太久的野兽伏在他的身上索取他的一切,高温和汗水快把他们融化在一起,李云济抓紧了他的大腿压得一次比一次重,喘息愈发粗重,游跃难以呼吸,肚子抽搐到失控紧绞,紧到李云济发出难耐重喘。   “不、不要射在里面......”游跃哆嗦着勉强开口,声音哑透了。   李云济温声安抚:“我吃了药,你不会怀上的。”   性器压迫到最敏感的地方,游跃受不了叫出声,李云济却一下一下地撞那里,游跃开始哭,他被李云济干到情绪失控,随着每一下顶入的动作,他就坏了般射出一点水,腹部和腿根全是汗液混着精水。肺部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燃烧干涸的烈火,连同大脑所有思考全部烧干。   “怎么哭成这样。”李云济咬住游跃的耳朵,随着身下的动作缓慢舔舐,从耳垂到柔软的耳轮,含在舌尖低语。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游跃就会敏感到蜷缩进他的怀里,这是很久之前他就发现的小秘密。   他不愿意,却又躲进自己怀里。他只想离开,身影却像一只孤独的小鸟,这世上没有了他的巢,他又想飞去哪里?   男人拥抱的力度像倾泻爆发的山洪,要把游跃吞吃咽下,将游跃从头到尾全部掌控在手心。在这挣脱不得的方寸之间,连神魂都被挤压出体外飘飞,颠倒,找不到方向。   “游跃,你看你,又湿透了。”   “喜欢吗?”   李云济亲吻游跃湿热发烫的后颈,在他耳边低声问:“游跃,你更喜欢哪一个?”   游跃满面潮红欲滴,李云济一句话如同燃爆羞耻的引信,令他浑身都升温发软。他想开口,李云济却掐住他的后颈,从后狠狠撞进来。   “你有这么多选择,可以告诉我最终结果吗?”   “别说其他人的名字,我听不了......游跃,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不留下来折磨我呢?”   窒息疯狂抽取肺部空气,游跃张着嘴眼前昏黑,他被按在床上,挺起的臀被反复贯穿,被扼住的咽喉勒断了空气,在几乎超越生理极限的缺氧中,游跃被强制顶上高潮,挺立性器射不出一点液体。   感官像被毒药麻痹,很久游跃都感知不到外界。直到浸入温度舒适的热水,淡淡清香与水雾缭绕中,游跃才迟钝觉出自己伏在李云济怀里,脸上泪水被用水擦去。   李云济清洗他身上的污迹,问:“肚子痛吗?”   游跃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好半晌才答:“......不痛。”   李云济摸摸他的肚子:“怎么还在抖。”   游跃只想恨恨瞪他,让他知道自己现在多生气。李云济拿来一杯温水,吸管喂到他嘴边,游跃渴得厉害,张嘴喝了。   李云济抹开沐浴露,把他托到腿上仔细清理,冲洗干净沐浴露,大手顺着光滑的背脊滑到腿间,游跃手软抵住他肩膀,“手!”   “要把东西都弄出来,不然肚子该不舒服了。”李云济亲一下游跃的乳尖,哄他:“我会很轻,别紧张。”   水声在浴室中轻轻回荡,游跃难耐喘息,他没了力气,被李云济有力的手臂托在怀里,手指轻易挑拨高潮后的余韵,像被牢牢掌控在手心里肆意玩弄。   “弄干净没有......”游跃捉住李云济的手腕,红沾着点泪意飞上眼角,他承受不住,颤声说:“快点。”   李云济忽而搂紧他的腰,挺立硬物抵上股间,游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云济抱紧亲吻胸口,乳尖,接着硬物顶开还柔软湿润的入口。游跃急促喘息,被一下插进深处,“嗯!”   李云济有些粗暴地把他按在腿上抽顶,水波一阵阵扑出浴缸,砸得满地水花。游跃已经叫不出声,李云济咬得他好痛,后穴已经被撞麻了,可身体里敏感的神经却还是被撞到发出回应,在极度的虚脱中抽缩发抖,发出尖锐的快感信号。   我快死了。游跃喘息着,发出低弱的呻吟,膝盖撞在浴缸壁上,连疼痛都麻木。   “哥......哥......”   李云济在游跃身上留下红痕,咬印,一切标志占有的痕迹。他想对游跃温柔,想哄着他,不吓着他,不让他逃跑。可所有的火烧光了他的理智,他只想把自己连同游跃一起焚尽。   “游跃,我想你,我从重逢后第一次见到你就想对你说这句话。”   “你恨我,就应该一直看着我,对不对?想好怎么折磨我了吗?要不要我教你,啊?”   眼泪从游跃眼中涌出,他脱力去抓李云济的后背,“没有,没有......呜......放开我......”   哭泣,低喘,夹杂动情的柔软呻吟,随起伏的水纹无限回响。游跃在梦境和现实之间游走,一时感觉到李云济把他抱到床上,一时梦到很久以前的碎片,又梦到那片郁郁的夏园,李云济走在花墙中的小径,他抬头望李云济宽阔高大的背影,鲜艳花蕊向蔚蓝的晴空盛放,绿意永没有尽头。   游跃醒来时,感到有什么在动来动去。被子里温暖舒适,他被换上柔软的干净睡衣,醒来时迷糊了半天,掀开一点被子,看到正往自己怀里钻的游照清。   游跃:“!”   “宝......咳,你怎么......在这。”游跃吓得困意全无,游照清却笑起来,蹭过来挨着他。   “爸爸让我喊你吃午饭。”游照清开心道:“哥哥,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原来你还没走呀。”   游跃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他清清嗓子,整理一下睡衣衣领,“嗯,你先去吃饭,我一会儿就下来。”   游跃起身下床,游照清也跳下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游跃走路还有些不利索,他进浴室洗漱,游照清也跟过来,站在门口好奇地仰头看他。   游跃无奈:“跟着我做什么?”   “哥哥,我好喜欢你。”游照清说,“我想看着你,想和你说话。”   游跃没说话,无措地放下牙刷,与游照清的一双大眼睛对视两秒,重新拿起牙刷。   游照清问:“哥哥,你不喜欢我吗?”   游跃忙又放下牙刷:“我当然喜欢你。”   游照清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在房里走来走去,难掩激动之情。这时李云济打开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份饭菜,见小孩到处扑腾,说:“宝宝,刚吃完饭不要乱动。”   游跃走出来,李云济把饭放在桌上,对他说:“就在房里吃吧,看看菜有没有不合口味的,我让厨师再做。”   清粥小菜还有热气,游跃饿了,坐下先吃再说。   游照清又粘到他腿边:“哥哥......”   李云济:“宝宝,不要打扰哥哥吃饭。”   游照清只好巴巴站在一旁,李云济过来把他抱起往外走,游照清急了:“我没有打扰哥哥吃饭呀!”   “待会儿等哥哥吃完饭,你们再说话。”   “可是我不吵,我一点也不吵!”   游跃忽然开口:“等等。”   李云济停下脚步。游跃说:“就让他待在这里吧,他......他挺乖的。”   李云济便弯腰把游照清放在地上,游照清跑向游跃,爬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哥哥你吃饭吧,我不吵你。”   李云济也过来坐下,看着游跃把粥和菜都吃完,然后开口:“下午我送你回酒店,研学快结束了,不耽误你结业。”   游跃顿一下,点头。   李云济问:“今年在哪过年?”   游跃被他问得愣住,回答:“当然是回宁市。”   “和谁过?”   游跃沉默了。   见游跃不说话,李云济说:“研学结束就留下来,过完年再走吧。”   游照清马上说:“哥哥和我们一起过年吗?真的吗?太好了!”   游跃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李云济温和道:“或者我们去宁市也可以,带着桐桐和宝宝一起。”   游照清欢呼一声,跑出去告诉李君桐这个好消息。卧室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李云济问:“可以吗?”   游跃说:“你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李云济一笑:“不,是你在左右我的选择。我没有主动权,只能跟随你的心意而动。”   仿佛过了很久,游跃终于轻声开口:“我......过完年就回宁市。”   李云济注视着游跃,轻轻一抚他的脸:“我很高兴你愿意留下来,不管你是为了谁,我都很高兴。” 第87章   李云济如约把游跃送回了酒店,叶盛见他回来,说:“家里的事处理完啦?”   游跃身体还有些虚,坐到床边取下围巾,“什么事?”   叶盛茫然:“老师说你男朋友家里有事,你也请假了。你难道不是和男朋友处理家事去了吗?”   游跃的假是李云济帮他请的,也不知道李云济是以何身份、怎么请的假。话说到这份上,游跃没精力去纠结这个“男朋友”到底是说的谁,只能点头:“嗯,处理完了。”   叶盛给他倒一杯热奶茶拿过来,游跃道谢接过。他打开电脑开始把心思集中在写结业报告上,下周研学就结束了,没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他答应了李云济在漓城过年,过完年,他就回宁市继续上学。   以后呢?以后还回来吗?游跃盯着电脑里的电子文献,不受控制地想如果宝宝想他,他能做到拒绝吗?如果他们一辈子都不见面,他可以骗自己没有生下过这个孩子。可他们已经见面了,三岁大的小朋友,像一个漂亮可爱的、他从没见过的小天使,围着他扑腾翅膀飞,把他的心都飞软了。   桐桐也说想他,还有阿梅。如果......如果李云济也这么说,他还能拒绝吗?他还可以做到拒绝多少次?   游跃唤了声:“叶盛。”   躺在床上玩手机的叶盛:“嗯?”   “研学结束后,我留在漓城过年,过完年再回宁市。”   叶盛噢一声:“在你男朋友家过年吗?我记得你说过你男朋友家在漓城。”   游跃笑笑,点头说:“是。”   他仍不想对叶盛开口,要向一个置身事外的朋友袒露自己的过去还是太难了,那些沉重的经历又不是愉快的事,没有什么好值得分享的。无论他叫游晓还是游跃,在叶盛面前的始终是他自己,这就够了。   [从那以后和我朝夕相处的也是你,离开我三年的也是你,现在回到我身边的依然是你,游跃。仅仅因为一张脸,你就要否认我们之间这么多年发生的一切,甚至否认你自己吗?]   游跃竭力忽视脑海里李云济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开始写自己的结业报告。   临近研学结束,课题组大家连着两天两夜在别墅里讨论结业时需要呈现的小组项目,一楼客厅全是笔记本电脑、电源线和散落的纸笔。所有人讨论起来就忘了吃饭,原本打算打电话给酒店餐厅订餐,却没想到服务生已经把餐食全部打包送了过来。   酒店相当自觉,知道他们顾不上吃,便包揽一日三餐的送餐服务,每餐花样不重,早间还会送一次咖啡,午后再送一次奶茶和精致的甜点,再等到晚上过来收走所有垃圾,打扫卫生。   连带队老师都感叹:“这酒店服务实在太好。难怪中心人才多,对年轻学生都这种待遇,谁不愿意来啊。”   有人说:“漓城的甜品实在是太好吃了,都给我吃胖了!”   “漓城消费水平那么高,这么好的酒店竟然能免费住,中心太有钱......”   “你们说我要是现在给中心投简历,会不会直接就被录用了?”   “哈哈哈你小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做梦呢!”   大家边吃甜点边热火朝天地讨论,游跃的手机收到一条消息。李云济给他发来一条视频,视频上是游照清的身影。   他往沙发角落坐了点,调低手机音量,点开视频。   “哥哥!我们给你准备好了房间,过年的时候你可以睡在这里!”视频里,游照清迈着小短腿奋力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给游跃介绍打扫布置好的客房,拍摄者则不紧不慢跟随其后。游照清拍拍床铺,对手机说:“床很大,你晚上要是睡觉害怕,我可以陪你一起睡哦。”   游跃无意识笑起来,旁边叶盛问:“看什么这么开心?”   游跃忙退出聊天框:“短视频。”   吃完下午茶,众人又投入到紧张的讨论之中。晚上洗过澡躺上床,游跃又戴上耳机把视频点开看了一遍,这已经是他今天第四次打开这个视频了。   视频晃一下,出现旁边的李君桐。李云济温柔低沉的嗓音响起:“宝宝不和你一起睡了,桐桐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吗?”   李君桐说:“我也可以过来睡。”   “你们三个人睡一张床,不怕把哥哥挤得睡不着?”   游照清说:“不会呀,我很小的,也不会乱动。”   李君桐:“你会乱动。”   游照清:“我不会!我不会!哥哥不要听他乱说!”   手机屏幕的光荧荧照亮游跃的眼,他看完视频,取下耳机,和手机一起放到一边。   研学的最后一天,大家在报告厅展示研学期间的研究成果,报告厅内坐满了,研究基地的高级研究员,工程师和管理高层都来听他们的报告,李云济也来了,一身西装革履,面容英俊气质斐然,一进来就成为众人注意力的焦点。   大学生们被这开新闻发布会一般正式的气氛震慑住,也不敢插科打诨了,正儿八经地轮流上台报告。游跃上台的时候,与台下坐在中间的李云济视线一触,   他是来接自己回家的。隔着台上与台下的距离,游跃莫名就看懂了李云济眼中的情绪。   报告会结束后,基地负责人为课题组所有人送上一份小礼物,亲自送大家到酒店门口,并已经为课题组预定好明天回宁市的商务舱机票。酒店为他们安排了今晚的游轮票,当作他们研学之旅顺利结束的庆祝。   女孩们忙去收拾化妆,叶盛这一趟来漓城简直吃喝玩乐昏了头,跑过来找游跃:“晚上还能去游轮上蹦迪!”   游跃在收拾行李,听着蹦迪这两个字都嫌吵,“我不去了,晚上想早点睡。”   叶盛看他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和尚:“你也太无欲无求了吧?”   游跃无奈:“就是对这些没兴趣而已。”   叶盛一想他要留在漓城去男朋友家过年,可能早想去找男朋友了,也能理解,便转头去找其他人闹腾。   酒店负责人打电话过来,亲切对游跃说:“李先生说您晚上可能不去游轮,让我们来问问您是否现在就走,李先生就在门口等您。”   游跃被猜中心思,只好说:“好的,我现在下来。”   他去找叶盛道别,其他人看到他提着行李,问:“游跃,你去哪啊?”   “晚上不和我们出去玩吗?”   叶盛说:“他先走,嗯,去——”   游跃主动道:“我男朋友在漓城,今年我和他在漓城过年,现在就准备走了。”   叶盛没想到游跃会主动说出口,但游跃给了他一个没关系的眼神。他也想好了,与其偷偷摸摸含糊其辞,不如就用男朋友这个理由,这样说的话大家都更容易接受。至于教授和老师那边,想必李云济也都事先沟通好了。   反正不管是什么麻烦,李云济都会解决。游跃已渐渐形成这种思维模式,以至于他在脱离队伍、表现得不合群的时候,也抱着一种没太所谓的态度。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吵闹起来:“你有男朋友?天哪,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吧?游晓你太会了吧,竟然有一个漓城的男朋友!”   “长什么样?帅不帅?能让我们看看吗?”   “我就说游晓和一般男生气质不一样......”   “喂你在说谁是一般男生?”   “那不然呢?你看看你,再看看我们游晓!数院院草可不是吹的!”   “别这么说。”游跃听得害臊,开口道:“改日再把他介绍给你们吧,我先走了,祝你们玩得开心,再见。”   大家与游跃告别,游跃提起行李箱出门,服务生在门口等候,为他拿过行李箱,从别墅出来下坡拐了个弯,李云济的车停在路边。   游跃上了车,李云济坐在后座另一边,对他一笑:“听说你在家过年,阿梅让人里里外外把家收拾了一遍,今天一下午都在准备晚餐。桐桐和宝宝还给波特洗了澡,剪了毛。”   游跃嗯一声。过会儿他问:“过年的时候,还有其他人会来吗?”   李云济答:“李拙,李岚和他的未婚妻,何连复,只有他们会来。如果你不喜欢,我就让他们都不要来了。”   可自己已经来到了漓城,和宝宝见了面,答应了和李云济回家过年,事已至此,再隐瞒和躲藏就没什么意义了。   或许从一开始他决定回到漓城,这一个个的结果就已经注定发生了,甚至在再早以前,他为李云济生下这个孩子,他主动引诱李云济......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他再纠结和挣扎,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在上天轻轻的一个玩笑面前,他的所有犹豫不决都很可笑。比如他躲了三年,还是和李云济上了床。比如身为一个母亲,却不愿认自己的亲生孩子。   游跃说:“让他们来吧,过年又不是为我一个人过的。”   “今年这年就是为你过的。”李云济笑笑,“你要是回宁市过年,我就带着桐桐和宝宝去宁市找你,有他们什么事。”   游跃又不吭声了。到家门口,大白狗摇着尾巴来迎接,游照清跟在大狗后面跑过来,扑到游跃腿上:“欢迎哥哥!”   游跃微笑摸摸游照清的脑袋,游照清还不肯放开他:“哥哥抱我,抱我吧——”   李云济已先一步弯腰把游照清抱起来往家里走:“一上来就撒娇,也不怕累着哥哥。”   游跃从包里拿出一袋巧克力糖给游照清:“这个给你吃。”   游照清接过袋子:“谢谢哥哥。”   李云济说:“宝宝记得一周最多只能吃三颗糖。”   “好的爸爸。”   李君桐也在客厅等他们,游跃拿出另一袋糖给他:“给你。”   最后一袋糖他给了阿梅,这三袋巧克力糖就花光了他最后剩下的全部奖学金。   李云济等了一会儿,问:“我没有?”   游跃:“......你不吃糖吧。”   李云济拿过游照清手里的糖,拆开袋子从里面拿糖。游照清急得扒着他爸大叫:“爸爸不要抢我的糖!”   游跃急忙从他手里夺回糖,放到游照清手里,游照清抱着糖赶紧跑了。   “下次给你买!”游跃气道。   李云济礼貌举起手:“好的。”   晚餐格外丰盛,饭菜太合口味,导致游跃吃得有点多。饭后李云济上楼处理工作,阿梅煮了消食的山楂茶,端给游跃。   “晚餐还不错吧?”阿梅笑着问游跃。   游跃也笑笑:“很好。”   “小少爷的口味我都记得。”阿梅说:“宝宝的口味和您也像,更偏咸口。”   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游跃问:“他身体怎么样?”   阿梅答:“很健康,也特别聪明。宝宝现在是还小,等他再长大一点,指不定多鬼灵精怪呢。”   “那哥哥平时怎么教他的?”   “先生平时......好像也没怎么特意教他,就是对宝宝很温柔,有耐心,宝宝对先生话多,先生不管手上的事情多忙,都会停下来听宝宝说话。”   游跃出神应一声:“这样......”   阿梅笑道:“小少爷,你回家后,我能感觉到家里大家都很高兴,虽然平时氛围也很好,但是你回来了,我就觉得......好像一切终于完整了。”   “你走的这三年,所有人都说你已经不在了,我、我也......”阿梅轻声道:“可先生没有一天放弃找你,海上搜救队都劝先生别再找了,先生不听。何连复先生和李拙先生都担心先生状态出问题,我也担心,先生还要照顾桐桐和宝宝......”   阿梅打住话头:“对不起小少爷,我说话都语无伦次了。”   游跃温声道:“没关系,和你聊天很高兴。”   阿梅嗯一声点头:“小少爷,以后就不走了,好吗?我们都很需要你在,宝宝是你的亲生孩子,他是与你有血缘的最重要的家人,我能看得出来,你也很爱他。”   阿梅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歧义,忙解释道:“我这么说不是想对小少爷道德绑架!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那么孤单,我、我只是想说,你和这个世界还是有联系的,我......”   游跃也有些无措,拿来纸巾小心地为阿梅擦脸:“别哭。”   阿梅微微抽泣着:“我舍不得你走,小少爷,我真的舍不得。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游跃安慰道:“我不会再走了。”   “真、真的吗?小少爷,我今天帮你整理行李,我不是故意要翻看什么,但我看到了那些药......你还是需要吃药吗?”   “没关系,不经常吃了,只是偶尔写论文压力大,吃一颗好睡觉。”游跃安抚女孩。   ”那就好。小少爷,你不在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好多事。李叔生了病,回老家后常年卧病在床,一直没好起来过;我再没有听过季先生的消息了,先生让我不用问,谁来问都说不知道;先生把事业都交给了李岚先生,现在家里的公司都是李岚先生和海松月小姐在打理,等海小姐大学毕业,他们应该就领结婚证了。先生现在专心做中心和社会失依儿童大项目,这几年效果很不错呢。”   游跃微微错愕:“社会失依儿童?”   阿梅说:“先生要把整个漓城所有福利院儿童和登记在册的失依儿童纳入系统,从福利院和社区入手,定点提供基本生活保障,保证儿童的义务教育。我们还有一个庞大的志愿团队,为这些孩子提供帮助,并且定期跟踪录入他们的生活情况,这个团队先生交给了我来主管,所以我了解得比较清楚。然后先生还在项目里设置了一项基金,为那些天资聪颖、勤奋上进的孩子提供奖金和学业上升渠道......”   阿梅聊起自己的事业也颇有想在游跃面前展示的心态,拿出笔记本电脑给游跃看志愿团队的各种活动照片,游跃看着这些照片,听阿梅讲述,出神良久。   他忽然想起从前在夏园的那个夜晚,他刚刚与李云济结束一场利益交换的谈判,他满手心的汗,心脏咚咚地跳,他谈判成功了,得到了就读医科大的通行证,但是那天夜晚他躺在床上没有一丝高兴,满脑子翻来覆去只是想着收益、成本,想李云济那么聪明,那么掌控全局,一定不会让成本大于收益,他一定能够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   现在的李云济还是当初那个计算代价的李云济吗?   他得到了很多,但是他也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也会伤心,会痛苦。只是在那沉稳温和的皮囊下,穿过皮囊的一切都被淡化了。   李云济当然也是会病的,即使他看上去多么不近人情。曾经的许多瞬间里,游跃想询问和探究男人眼中永远深不见底的色彩,但事情总阴差阳错,他再也没有问出口。 第88章   晚上游跃洗过澡,刚掀开被子,房门传来几声轻轻的叩响。   游跃过去打开门,只见两个穿着同款睡衣的小朋友站在他的房门前,还冒着刚洗过澡香喷喷的味道。游照清抱着自己的宝宝熊,一脸期待地仰着头:“哥哥,我们晚上一起睡觉好吗?”   游跃无法拒绝,同意了。游照清跑进房间爬上床,李君桐落后一步,对游跃说:“我们不吵你睡觉。”   游跃笑起来:“没关系,一点都不吵。”   李君桐睡进床最里面,游照清躺在中间,游跃睡外侧,侧身给他们把被子盖好,挨个拍拍:“那我关灯睡觉了?”   游照清睁着一点困意都没有的大眼睛精神熠熠地说:“哥哥!听我给你讲一个睡前故事!”   游跃的声音不自觉温柔:“好,你讲给我听。”   李君桐说:“不要讲太长了。”   “那就讲西游记第一回,惊天地美猴王出世!”   “换一个。”   “木偶奇遇记!匹诺曹是一块会哭会笑的木头——”   “讲白雪公主吧。”   “那好吧。”游照清歪头望游跃,说:“白雪公主是一位特别美丽的公主,她善良,大方,可爱,特别好看,嗯嗯,哥哥也是白雪公主......”   游跃忍俊不禁,摸摸小孩软乎乎的脸:“是这样讲故事的吗?”   “我认真讲!”游照清开始讲睡前故事了。游跃把房间灯光调暗,李君桐早已习惯游照清睡前冗长的小故事,白雪公主刚遇到七个小矮人的时候,他就躺一边安静睡着了,对弟弟的声音开启免打扰模式。   直到游照清讲完了睡前故事,两人也都毫无睡意,游跃试探道:“睡觉吧?”   游照清:“我睡不着,我想和你出去玩。”   “明天我们出去玩,现在是晚上,该睡觉了。”   游照清哼哼唧唧地抱着游跃,不愿意。这时房门打开,李云济进来了。   两人连忙闭上眼睛,男人走到床边,问:“是哪个小朋友还没睡觉?”   游照清答:“不,不是我呀。”   游跃想捂小孩的嘴,就听李云济笑了一声,接着灯被彻底关掉。床边被压得下陷,李云济慢条斯理道:“那就是哥哥吵着闹着不肯睡觉了,怎么办呢?”   游照清只好不装睡了:“是我不睡觉啦,爸爸对不起,我错了。”   李云济便说:“好,原谅你了。”   “那爸爸给我们晚安吻。”   李云济俯身过去,在已经睡熟的李君桐额头上亲一下,给游照清亲一下,接着他手撑床头直起身,气息拂过游跃的侧脸。   游跃握紧了枕头一角,没由来地心慌。昏黑的房间里,他看不清李云济的表情,只感到温热的体温包裹住他,那表达晚安好梦的吻似乎也想落在他的头上。   时间缓慢流失,像过了很久,又只有几秒。男人什么都没有做,只给他按好被角。   “睡吧。”李云济低沉缓和的声音自寂夜响起。   背后的下陷感空了。随着门打开,关上,卧室里重归安静,游跃的心跳平缓,轻轻落回地面。   第二天李云济驱车带他们前往网球场。李君桐在上网球课,游照清喜欢拿个小拍子一起玩,通常是李君桐跟教练打,李云济给游照清抛球玩。   游跃坐在一旁看,李君桐运动细胞很好,打球时颇像个运动小明星。游照清则蹦蹦跳跳,球东一个西一个乱飞,李云济也不纠正他姿势,低头笑着与小孩说话。   冬日拂风微冷,但今天阳光很好,绿色的球场和围栏中网球咚咚地落在地上,平静得让游跃心生恍惚。   他看到李云济一手推着一个网球车朝自己走过来,顿时有些紧张。李云济走到他面前,他率先说:“我不会打网球。”   “坐着不动也太无聊了。”李云济取下一个网球拍递给他:“把球打出去就行,随便你怎么打。”   游跃只好跟着李云济到场中间,李云济到他身后握住他手腕:“这样握住拍子,然后转身,球拍转到脑袋后面去,就行。”   李云济给游跃抛一个球,游跃没打着。再抛一个,游跃打到网上去了。   “嗯,不错,打到球了。”   游跃还是没忍住,说:“别把我当小孩哄。”   李云济失笑:“没有把你当小孩,怎么老是这么想?”   游跃不吭声,专心打球。李云济时而提醒他调整姿势,边抛球边问:“中午想吃什么?让厨师给你做。”   “都可以。”   “宁市人过年的时候都会吃什么好吃的?”   “......丸子吧。我也不知道。”游跃把一个球打飞上天,吓一跳。“我没有在宁市吃过正宗年夜饭。”   “那年三十的晚上你们都吃什么?”   “我一个人。”   李云济放下手里的球,听错了般:“什么?”   游跃拿着拍子看他一眼,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小植和耀哥年初三前都在自己家里过,初四后才能来宁市陪我过年。所以年三十的晚上我都是一个人,随便吃点什么。”   当然,小植和耀哥都会给他打视频电话,年货也都会提前给他备好放在家里。因为这件事,小植总对他怀有歉意,但游跃觉得这没什么。   不过,如今他和小植也已经分手了。是他对不起小植,以后他们也没法再一起过年了吧。   “游跃。”   游跃忽然听李云济叫他的名字。冬日浅淡的阳光下,李云济低头看他,目光似是温和,又深如大海。   “你一个人的时候,也从没想起过我吗?”   游跃偏过头。   “没有。”   听到他的回答,李云济笑了笑,低声说:“撒谎。”   “我没有——”   “我每天都想你。”李云济推开网球车,站在游跃面前平静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眼前出现幻觉,耳朵里出现幻听。有时候你白天在我面前和我说话,有时候你晚上到我梦里来,哭也好,笑也好......很生动,就像真的。”   游跃愣愣看着李云济,露出错愕的表情。   李云济继续漫不经心道:“后来医生给我开了药,我就不怎么见到你了。我觉得很可惜,停了药,你才慢慢又出现。但你在我的梦里总是哭,要我去找你,我只好日夜不停地找你......有时候我也分不清你到底是幻觉,还是我的心魔。”   游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有时候觉得,可能快不行了。”李云济 拂过游跃的脸颊,声音轻缓温柔,“但有时候又觉得,看着你的人,听着你的声音,就这样活下去也挺不错。游跃,我也在怀疑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是不是我的又一场梦?”   “你......”游跃心神俱震,他从未听过李云济对自己这般残忍的剖白。李云济欺骗他的时候,他伤心和失落;李云济对他坦诚的时候,他却慌乱不知所措,更涌出一种难以言述的失控感。   “怎、怎么会。”游跃努力组织语言,“当然不是梦,你看起来......很好,应该,应该已经痊愈了。”   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   李云济说:“游跃,你也看起来很好,但我们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我生病,是因为你的离开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我知道你不是。或许你一点都不爱我,没关系,我都接受。”   游跃低下头,盯着李云济地上的影子,那影子落在他的鞋子上。他的手一点点失去力气,球拍滑落一点。   一点都不吗......不,他不知道,他分不清那些感情,藏在乱石堆底下的,被掩埋的,发芽了又被掐灭,被染色、被掺入杂质,被无数次强行摈去又重回心头,像毒草蔓延,没有一点纯粹,无法开口提及。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游跃心乱如麻。   “怕了。”李云济淡然回答:“想对你剖心,把所有心里话都说给你听, 怕哪天你又突然不见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游跃无意识抬起手,球拍却掉在地上,他忙弯腰去捡,这时游照清在那边球场喊他,游跃很快抱着球拍匆匆过去,离开了李云济身边。   “哥哥快来看,桐桐哥哥和教练打比赛啦!”   “来、来了......!”   游跃跑过去,李云济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游跃和游照清坐在球场边看桐桐打球,李云济就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拿出手机拍照。   他只在拍游跃。游跃坐在椅子上看球,清瘦白皙,面容秀丽美好,时而侧头与小孩说话,他太上镜,无论从哪个角度拍都完美无瑕。   他应该拍很多张。应该在他的身边、家里、任何一个所有物上都更多地留下他的痕迹。从日用品,随身物件到思绪和念想,用时间一点点把他们和游跃联系在一起,缓慢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直到他们再也不分彼此。   他们回到家正是饭点,吃过了饭,李君桐想和游跃打游戏,游照清就趴在一边床上看,看了一会儿就抱着枕头趴在一边,睡着了。   游跃有点担心:“我们会吵他睡觉吗?”   李君桐答:“不会。他要是睡着了,雷打都不醒。”   “你和宝宝也打游戏吗?”   “不打,他不会玩,只在旁边看。有时候爸爸陪我玩。”   “呃......他也会?”   “我赢不过他。”李君桐淡定道,“他太强了,还总是算计我。”   游跃忍不住笑。   李君桐问:“家里住得舒服吗?”   游跃愣一下:“舒服?还......可以。”   “以前在夏园的时候,我觉得那里太大了,有很多人住在那里,不像一个家,像一个豪华的酒店。”李君桐手上手柄不停,仍稚嫩的声音静静道:“直到宝宝出生以前,我都以为家人之间就是那样疏远的关系,我的亲生父母是这样,爸爸、奶奶他们也是这样。”   “后来爸爸带着我和宝宝搬到这个家,没有那么大的房子和院子,人也很少,但是我开始觉得舒服了。从前待在爸爸身边,我觉得安全;现在待在爸爸身边,我还觉得温暖。”   游跃轻声道:“桐桐,你也长大了。”   李君桐说:“我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游跃看一眼游照清,小孩睡得滚到床里面去,背对他们裹着被子的样子像只小熊。游跃正要回头,却听到游照清睡觉时的呼吸节奏有些不规律。   游跃靠近过去察看,却见游照清紧闭双眼脸通红。他吓一跳,手一摸游照清的脸,不知何时竟已滚烫。   “宝......宝宝。”游跃下意识抱起游照清:“发烧了?怎么突然发烧了?”   李君桐放下手柄要过来看,游跃已经把游照清从被子里捞出来,抱起来往外走。   “哥哥!”游跃快步出来喊李云济,然后想起李云济下午出门去基地了,此时不在家。   阿梅闻声来到客厅:“怎么了?”   游跃摸到游照清背上的单衣都被汗湿了,抱着孩子下楼:“宝宝发烧了,赶紧......要赶紧去医院。”   阿梅说:“别着急,先给他吃颗退烧药,贴冰贴,我去叫司机。”   李君桐拿着药和冰贴跟出来,给游照清喂了药,冰贴贴在脑门上。他又拿来游照清的棉袄,“衣服给他裹上。”   “对对,衣服。”   游跃接过棉袄裹住游照清,几人匆匆上车,好在社区内就有医院,车没过几分钟就把他们送到医院门口。   “宝宝?”游跃叫游照清,游照清被一路抱过来晃得难受,烧迷糊了又清醒不过来,只不住哼哼。   “他这是怎么了?”游跃无措问。   阿梅小心道:“交给我吧小少爷,退了烧就好了,别紧张。”   阿梅要抱过游照清,游照清却吐了,全吐在游跃衣服上。阿梅忙接过游照清去找医生做检查,游跃顾不得衣服弄脏,紧跟其后。直到检查做完,结果是急性感冒发热,医生说在医院里先观察一下,看吃退烧药后是否有效果。   游跃抱着游照清坐在医院床上,阿梅已赶紧回家给他拿衣服,顺便通知李云济。   李君桐说:“你可以把他放在床上,这样他会舒服一点。”   “啊,对,是这样。”游跃回过神来,小心地把游照清放到床上,脱下棉袄盖上被子。游照清吐完后清醒一些,哼唧的声音更大了。   “我不想盖被子......”   游照清翻被子,游跃给他盖回来,轻声哄:“不盖就着凉了,宝宝听话。”   他俯身抚摸游照清的头发,游照清伸手揽他脖子,暖烘烘的身体费劲想往他怀里拱,滚烫脑门蹭到游跃的下巴,小孩太不安生了,游跃只能托住他:“是不是很不舒服?过会儿就好了,乖,冰贴别弄掉了......”   “我哪里都不舒服,都难受。”游照清攥着游跃的衣服,白生生的额头上都是汗,稀里糊涂的时候仍抓着游跃不肯松手。   游跃握住游照清的手,“宝宝......”   游照清晕晕乎乎歪过脑袋,梦呓般应一声:“嗯,妈妈。”   那一刻游跃如受霹雳,心脏猛地狂跳起来。他差点一口气呼吸不上来,手都开始发抖了,却见游照清赖在他怀里,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着了。   “他......他......”游跃嗓子干涩沙哑,茫然问:“他知道了?”   李君桐坐在一旁安静看着他们,答:“他应该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应该会哭的。”   那这是......为什么......小孩的这一声妈妈叫得游跃魂不守舍,陷入彻底混乱,在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的这一刻,一声稚嫩的呼唤直接而有力地拉起他们之间那根联系的线,像一道凌厉的刀风斩碎所有犹豫和思考,强迫游跃面对他们的联系,面对现实,面对已经发生和存在的一切。 第89章   李云济赶回医院的时候,阿梅已经给游跃换好新衣服,见他来,便带着李君桐先回家了。   李云济看到游跃仍握着游照清的手,上前坐在一边:“吓到了?”   游跃说:“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连桐桐都知道给宝宝拿药和冰贴,我连抱他都不会,害他还吐了。”   李云济失笑:“呕吐是因为发烧,和你有什么关系?宝宝一到天冷就容易感冒发烧,家里常备了药,阿梅和桐桐都习惯了。”   他握住游跃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让游跃转身面对自己。   “养育照顾小孩是需要学习的,没有谁天生就会。”李云济耐心道:“你们才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三天而已。”   游跃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半晌低声开口:“他刚才叫我妈妈。”   李云济也沉默了。两人膝盖轻轻碰着膝盖,过会儿李云济说:“我什么也没说。他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你,想亲近你,你也感觉到了。宝宝不大喜欢陌生人,除了我们,他很少和陌生人说话。我想......这或许是一种血缘之间的感应?我也不知道这个该怎么解释。”   末了李云济说:“别紧张,他烧迷糊了,不会记得说过的话。”   两人守在游照清窗前,好在一下午过去,游照清慢慢退烧了,医生便让他们把孩子带回去,晚上用温水擦擦身子。   这回是李云济把游照清抱回家,游跃注意到游照清被李云济抱在怀里的时候身体姿态很舒服,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李云济胸口,脑袋枕在李云济肩上。   “怎么了,这么看我。”李云济见游跃看他,说:“我还有一只手,你也过来让我抱着?”   游跃不自然地偏过头,“不。”   再说也抱不了这么多。游跃默默想。   游照清烧出一身汗,游跃在阿梅的指导下略显笨拙地给小孩擦身体,换衣服,并督促游照清喝水。游照清水喝多要尿尿,游跃抱着小孩在床和卫生间来回走,一晚上过去,自己也出了一身汗。他坐下来也不闲着,翻来覆去看游照清的儿童病历本,总不放心。   阿梅进去看了几次,出来找李云济,“您和小少爷说说,让他歇会儿吧,我来就行了。”   李云济正在客厅看年三十晚上的菜单。往年家里都吃得简单,今年游跃回来了,李拙和李岚一家说好来和他们一起过年,李云济便安排了家宴——虽说如此,也只有十个人不到而已。   “他刚刚和宝宝重逢,就让他们多相处一阵吧,往后习惯了就好了。”李云济划掉几样菜品,说:“甜口多了点,去掉这两个,换成清淡点的闽菜。”   “好的。”   “我让人年三十早上送条金枪鱼来,验货没问题后就送厨房去处理好。”   “好......”   小孩的病来得快去得快,没两天游照清又活蹦乱跳了,晚上依旧来游跃房间一起挤着睡。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聊天,不一会儿李云济也敲门进来。   他还没走近几步,游照清就说:“这里没有爸爸的位置了。”   李云济一笑:“嗯,把你腾出来,我就有位置了。”   游照清:“把桐桐腾出来。”   此时正在自己卧室看书还没过来睡的李君桐打一个喷嚏。   游跃露出点笑意。李云济逗小孩:“宝宝,你天天粘着哥哥不放,问过别人愿不愿意没有?”   “哥哥愿意的,对不对?”游照清搂着游跃撒娇,“哥哥喜欢我。”   游跃说:“对,我愿意。”   游照清得意地给李云济一个眼神,李云济捏捏小孩的脸,俯身给他一个晚安吻:“好,早点睡觉。”   他微直起身,如随口问:“你要吗?”   游跃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李云济是在问自己,要不要一个晚安吻。   游照清躺在两人中间,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不......不。”游跃忽地底气不足,低声答。   李云济从善如流起身,离开了卧室。   “哥哥?”   游跃回过神,“嗯。”   “哥哥,明天二叔和小叔都来吃饭,我可喜欢他们啦。”游照清兴致勃勃道:“他们都会给我带礼物。”   明天年三十,李拙和李岚一家也来吃年夜饭,他们应该会给宝宝带很多而且很好的礼物。这么一想,自己来时买的糖真够寒酸......可是他没什么钱,该怎么办呢?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送给宝宝的。   游跃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我都喜欢!”   “那......你最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吃牛奶饼干!”   游跃想了想,宝宝的零食柜子里的确有牛奶饼干的盒子,他见过一次,已经快吃空了。还好,那种还是买得起的,明天赶紧去给他买点......   年三十这天上午,李云济带李君桐去研究基地做年前最后一次例行检查。医生说李君桐情况很稳定,疾病的指标一直在下降,投射到智力和专业领域的迹象则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明显。   医生开玩笑道:“这年一过完,估计又有机构想请您去做这类疾病治愈的范例讲解了。”   李云济也笑:“和我其实没什么关系,要不是他弟弟天天缠着他说话,治愈效果恐怕也不会这么好。”   “小照清的智力比一般儿童高,但如果不是家庭教育和氛围好,语言表达能力也不一定就会达到这么高的水平。”   “谢谢你。忙完了就早点下班吧,回家过年。”   “您也是,慢走。”   李云济带李君桐回到家,正好在门口遇到刚来的李拙。李拙一人独居,左右无事,便提着大包小包早早过来了。   “桐桐过年好啊。”   “二叔过年好。”   “个子窜得真快, 幸好新鞋买大一码,不然你都穿不了。”   李君桐接过李拙给他买的新鞋:“谢谢二叔。”   李云济说:“你给他们花太多钱了,光是鞋都塞满一整个衣帽间。”   李拙笑:“没事,今年大都是买给游跃的。不过没买什么衣服和鞋,我也不知道他穿多大码,就买了些书。”   “你就差把图书馆给他搬来了。”   李云济进门见客厅没人,上楼去游跃房间,也没人。以为他游跃和游照清在玩,去游照清房间看,房里却只有游照清还在呼呼大睡——他平时不会睡得这么晚,多半是昨晚和游跃说话说晚了,犯困。   李云济找了书房和前后院,都没人。他去厨房,阿梅和厨师一上午都在处理那条新鲜巨大的金枪鱼,两人都是浑身水,此时还在合力卸肉装肉,忙得脚不沾地。   李云济问:“阿梅,游跃呢?”   阿梅抹头上的汗:“小少爷不是和宝宝在一起吗?”   李云济离开厨房给游跃的手机打电话,打了一个,显示对方已关机。   “云济。”李拙在客厅等了会儿,问:“游跃呢?”   “可能出门逛去了。”李云济说,“等他回来吧。”   李云济没有换衣服,径自上楼进了书房。 房子前后门出口各一个监控,李云济打开电脑进房屋监控系统,查到游跃在上午吃过早饭后没多久独自出的门,出门时身上没背包,骑着家里的一辆自行车。   行李的确都在。他骑自行车出门,应该是想锻炼,或者买东西。   李云济又给游跃拨去一个电话——这是他从进门没看见游跃开始到现在拨出去的第九个电话,依旧显示已关机。   李云济静了会儿,去游照清房间,把小孩轻轻叫醒。   “宝宝。”李云济温声询问:“知道哥哥去哪了吗?”   游照清睡得迷糊,懵懂答:“哥哥在家呀。”   李云济便不再问,把小孩放回被子继续睡。他下楼去借来李拙和李君桐的手机分别给游跃打个电话,都是关机。   李拙问:“怎么了?”   他昨天就通知安保可以放假回家休息了,这些天游跃要么待在家里,要么和他们一起出门,他就松懈了。游跃一回到他身边,他竟然就忘了曾经他是如何离开他的。   李拙进门半天没见到游跃,察觉到李云济神情不对劲,说:“我出去看看。他什么时候出的门?说不定就在附近......”   “不用。”李云济冷静开口,开始给安保打电话。   “让公司还没走的人现在查游跃的手机定位,我给你几个地点......”   李云济话没说完,大门传来输入密码的声音。李云济话音顿住转过头,门打开,只见游跃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   三人站在客厅望着他,游跃一进门就受到此注目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在玄关换了拖鞋,走过来。   “拙哥。”他与李拙打个招呼,见李云济拿个手机站在原地,电话里还有人在和他说话。   李拙先回过神,点头:“游跃,好久不见。”   “......没事了,你们休息吧。”李云济说完这话,挂断了手机。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君桐主动问:“出门买东西吗?”   游跃打开袋子:“嗯,买了牛奶饼干和小蛋糕,桐桐,你看有没有喜欢吃的。”   “好。”李君桐接过游跃手里的袋子,提着上楼去了。   李云济问:“手机怎么关机了?”   “哦,我的手机......”游跃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碎屏的手机,有些不好意思地:“好久没骑自行车了,回来路上没骑稳,手机从兜里掉出来,被我不小心踩碎了屏,好像坏了。”   李云济:“受伤没有?”   游跃:“没有。”   “给你换个新手机。”李云济从他手里抽走碎屏的手机,转身上楼去了。   留下游跃和李拙两人在客厅,游跃不知为何一回家气氛不对,有些不知所措。是因为自己手机摔坏了吗?李云济回来没看见他,给他打电话没接通?   李拙在一旁提醒道:“要不上去安慰一下他?”   游跃问:“他生气了吗?”   李拙委婉答:“他可能是有点紧张。”   游跃脱下外套挂在玄关处,犹豫一会儿,还是上楼了。   书房大门紧闭,游跃站在门前,不知道该不该敲下去。他走上楼梯,来到这扇门前,只因方才看到李云济的神情——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李云济看起来很镇静,但他只莫名地感到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哥哥。”游跃很轻地叫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算打扰。   但门从里面打开了。李云济站在他面前,随之而来是一阵烟味。   游跃愣了,抬头与李云济深黑的眼眸对视。   “手机......我还是自己拿回去以旧换新吧。”游跃说。   李云济注视着他,半晌开口:“游跃,下次一个人出门,记得和家里人说一声。”   游跃下意识点点头。李云济回身往房里走,到桌边按熄手里的烟,打开窗户。游跃推开一点房门,走到房间里。   “我没有这个习惯。”游跃说,“没有一个人出门还要告诉谁的习惯。”   李云济嗯一声:“没有怪你,只是打不通电话,有点担心。”   游跃的注意力不知为何落在李云济垂在身侧的手上。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竟然看到李云济的手指在微微地发抖。   “你先出去吧。”李云济缓声道。   游跃却忽然开口:“我不会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我知道......失去的东西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我既然活了下来,我就会好好活下去。现在我还见到了宝宝和桐桐,见到了......”   游跃停顿一秒,继续道:“我明白活着的人要好好生活,为未来打算。所以我不会再放弃自己的。”   他说完这番话,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便转身拉住大门,正要离开书房,身后忽而覆上炽热的气息,紧接着一只手按住门,门砰地关上了。   身后,男人低沉好听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只是为了宝宝和桐桐吗?”   游跃被困在门前,有些慌乱:“是......是这样。”   吻随着灼热呼吸落在他的发间,向下到后颈,温柔中压抑着忍耐的力度。游跃被吻得整个脊背如同过电泛起麻意,他偏过头,却被李云济含住耳朵,又引发战栗。   “别走。”   男人一只手臂就抱得他动弹不得,沙哑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陪我。” 第90章   咔哒一声,书房大门上锁。   紧闭的实木大门传不出一点声音,走廊静谧无声,光落上地毯,墙边纤细的兰花在温暖的室内开得温柔缱绻。   书房内,大门墙边,游跃还穿着薄薄的黑色毛衣,裤子只被解开脱下一点,露出一截瘦白的腰,被男人的性器粗鲁地贯穿着。李云济解了衬衫最上面的扣子,穿过游跃胸口的手臂爆出青筋,他甚至只拉下拉链,金属腰带啪啪地打在游跃的屁股上。   游跃被压在墙上用力抽插,李云济将他整个人拦在怀里,他不得不踮起脚,腿肚子疯狂打颤。李云济进得太深了,侵犯他的力道像要撞碎他,他上不来气,发不出求饶,只能在破碎的剧烈喘息中任李云济大肆索取。   “哥......哥.......”   “差点以为你又走了......”李云济的大手在游跃腰上留下深深红印,他埋在游跃颈间,好声开口:“游跃,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他捂住游跃的嘴,吻他被激出的泪水,“游跃,你说话要算话,我不骗你,你也不能骗我了,知道吗?”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乖,游跃,我知道你听话......”   束缚的力道猛地抽离,游跃腿软往地上跪,被李云济抱起压到书桌上,游跃被激得抓破李云济的手背,李云济若失去痛觉,只压下他的双腿撞得每一下都响,游跃叫得断续,他不得不搂住李云济的后背,那温柔外表下压抑发酵的情绪在这场交合中彻底爆发,迸射出的火焰要吞噬一切。   游照清已经睡醒下楼了,见到李拙就扑过去:“二叔来了!”   李拙揉揉游照清的小圆脸:“宝宝想不想二叔?”   “想!”   “小懒虫,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晚才起床?”   “因为和哥哥聊天!二叔,我要介绍哥哥给你认识。”游照清左右看看,“哥哥!爸爸!”   李拙把他抱起来坐自己腿上:“他们待会儿就来,宝宝先陪二叔说话,二叔可想你啦。”   游照清勉强答应:“那好吧。”   午餐都做好上桌了,李云济和游跃还没下来。李拙没把自己当外人,招呼其他人先吃,自己也吃上了。游照清吃一口饭就左右看看,坐立不安,被李君桐掰正小脸。   “吃饭。”李君桐说。   游照清煞有介事:“是不是少了两个人呀?”   这时李云济从楼上下来,到餐桌边坐下,衣冠整洁,面色如常。   游照清:“哥哥呢?”   李云济说:“哥哥上午出了趟门,回来有点感冒了,需要休息。待会儿爸爸给他送饭上去。”   “是不是要吃药呀?”   “不用。你吃饭,哥哥给你买了礼物,吃完饭让桐桐哥哥带你去拆。”   “好!”   李拙注意到李云济手背上的抓痕,一时不知该给出什么表情才好,只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李云济简单吃了点,便上楼去给游跃送饭了。直到日头偏西,游跃都没从二楼下来。   李拙正在院子里跟小孩和狗玩,外面有人敲门,是来给李云济送新手机的。李拙拿着手机盒子进屋,李云济正从二楼下来,接过李拙递给他的盒子。   “我本来还想和游跃聊聊的。”李拙委婉地意有所指:“今晚吃年夜饭,好歹一桌子人,你能不能注意下场合?”   李云济拆开盒子包装,“你有什么想和游跃聊的?进门那会儿也问候过了。”   他从里面拿出新手机开机,在屏幕上点进设置,滑到某个地方点了几下,有什么程序跳出来,就在李拙快看到的时候,李云济已经退出界面,把游跃的原手机卡装进手机。   两人对视一秒,李云济礼貌问:“到了需要给你介绍对象的时候了吗?”   李拙:“......算了,我不聊了还不行吗。”   这时游跃终于从二楼下来,他换了身干净衣服,衬衫衣领贴着脖颈,依旧是简单的黑色长裤,仿佛就像从前还在夏园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安静地来去,不沾一点喧嚣和尘埃。   “拙哥。”游跃说:“听说你给我买了很多书,谢谢你。”   李拙说:“不客气,你慢慢看,以后还想看什么书就和我说。”   李云济把新手机递给他:“原卡给你装上了,直接就能用。”   游跃接过来, 说声谢谢,拿着手机到客厅捣鼓去了。   李拙忽而笑一声。   李云济:“怎么?”   李拙:“看到他第一眼,感叹时间如梭,忽然就长得那么大了。结果发现他好像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对任何事都淡淡的样子。”   “他在乎的东西太少,从前有一些,现在也几乎没有了。”李云济说:“除非他愿意,谁也留不下他。”   “你呢?”   李云济看向客厅那边游跃的背影。   “我在他心中不值一提。”   晚上李岚和母亲严乐晴一来,这个几年来难得家人齐聚的家宴便齐了。几年过去,严乐晴不仅不见老,似乎还保养得更好了。   “前几年我还为小拙的个人问题发愁,现在我也不愁了,孩子们自己过得开心就好,哎,人年纪大了就渐渐看开了,没有能强求得来的东西......”   酒过三巡,严乐晴红霞飞颊,拉着游跃说话。她举起酒杯,游跃也拿起酒杯与她碰一下,喝一口。“您说得没错。”   “一个人也可以生活,你看我,对不对?时间真是良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想开了,从此该打牌打牌,该逛街逛街,和姐妹吃茶喝酒,儿子时不时来看望我,和我一起吃个饭,这样平静地过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游跃说:“这是很幸福的生活。”   “是啊,很多人都说人要有个伴,我曾经有个伴,但他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家阿岚是小月的未婚夫,除了惹小月生气,什么事都不会干。”   李岚一口酒差点咳出来:“妈!好好的突然骂我干嘛?”   严乐晴抓着游跃的手:“跃跃,你这么优秀,一定要把书念完,搞好学业和事业,你还小,感情的事先不着急,一定要擦亮眼睛看清男人的好坏。”   游跃点头:“好的。”   桌上其他人表情纷纭地看李云济脸色。   游照清问:“奶奶和哥哥是朋友吗?他们好亲呀。”   李拙说:“不,奶奶只是喝醉了,哥哥......大概也喝醉了吧。”   李云济:“伯母,还是少喝点......”   严乐晴:“没关系,我今天心情好,家里人一起吃年夜饭,热闹!跃跃我跟你说,云济他以前也犯糊涂,但是你不在的这三年,他也遭了很多罪,他天天找你......”   “妈。”李拙开口。   严乐晴醉了,摇摇头放下酒杯,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大红包,起身到游照清身边,亲小孩一口:“给宝宝的红包,可爱宝宝给奶奶亲亲。”   游照清叫唤:“奶奶不好闻!”   严乐晴又拿出一个红包,塞给李君桐,抱着李君桐亲一口:“桐桐宝宝,奶奶的乖乖,来,给你的红包。”   她拿出第三个红包,放进游跃手里:“这是给你的,祝你新年快乐。”   游跃不知道自己怎么也会有:“不用了,我都成年了。”   “拿着吧,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孩。”   一场年夜饭结束,李拙和李岚兄弟俩把喝醉的母亲扶上车回家,游跃陪严乐晴喝了好几杯,游照清跑过来和他说话,游跃只听到小孩奶声奶气地在他耳边嘟囔半天,一会儿说牛奶饼干,一会儿说爸爸、桐桐、哥哥,游跃听得稀里糊涂,攥着严乐晴给他的红包给游照清:“嗯,给你。”   游照清茫然望着戳到自己胸口的红包,从旁伸来一只手按住游跃手腕,给他把手收回去。   “这是伯母给你的。”李云济无奈道。他对游照清说:“哥哥喝醉了,我带他上楼去休息。”   李云济抱起游跃离开客厅,游跃趴在他肩上喃喃:“我没压岁钱给桐桐和宝宝了,买了饼干,真没钱了......”   李云济说:“没关系,我替你给了,每人两份。”   李云济把游跃抱回房,去拿个睡衣的功夫,转头就见人坐在床上低头数钱,一张一百元,几张十元,几枚硬币,来回数了几分钟。   “我只剩下不到两百元。”游跃叹一口气。   李云济忍着笑,过来帮他把钱都收起来:“好,我把剩下的给你补上,桐桐和宝宝一人一百的红包,这样就能平分了。”   “谢谢。”   “不客气。”李云济利索给游跃脱了衣服裤子,把人抱起来:“又成了小醉鬼。伺候你洗澡了。”   热水淋在身上,游跃扶着李云济的胳膊,任李云济为他清洗。从前的年三十夜里都是他一个人过,他会打开电视,把晚会的声音调大,然后边看电视边吃晚饭,晚上很早就洗过澡躺在床上,客厅的电视不关,窗外偶尔传来炸鞭炮的声音,也会有烟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会等到零点张钦植和张耀通给他打完视频电话,再把手机放到一边,听着电视的声音睡觉。   再往前,夏园的年三十很热闹,很丰盛,但没人管他,他依旧回自己的卧室,打开手机里的晚会节目,听着声音睡觉。   再再往前,只有他和谢浪,晚上一起吃顿饺子,那时候的漓城还能放烟花、放鞭炮,谢浪也给他买小烟花玩,两人在空地上把小烟花放完,还可以看城市上空四处升起的大烟花。   然后就没有往前了。这个灯火通明的夜晚,年夜的晚会乐声永远不变地奏响,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的永远离开了,有的还未走。   李云济把游跃包好放在床上吹头,吹完后他离开卧室去看桐桐和宝宝睡了没有,回来时游跃已经自己窝进被子,只剩下一个脑袋。   李云济调低灯光,躺下轻轻搂过游跃。   “游跃,明年还一起过年吗?”   游跃闭着眼埋在他怀里,半晌轻声答:“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会什么时候离开我。所以不知道。”   李云济摩挲着游跃的脸,低声开口:“我不会离开你。”   “你会的。所有人都会。”   “如果你说的是我死的时候,倒也没说错。”   游跃睁开眼,朦胧静谧的暗光里,他与李云济对视,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他好像看到李云济的眼中不再是一团迷雾的黑。他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不相信。”   “你不需要相信。”李云济温柔道:“你只需要知道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这就够了。”   吻落在游跃的额头,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温柔的语调无孔不入,钻透世上所有的心墙。   “睡吧,晚安。” 第91章   在漓城过完年,游跃的寒假也快结束了。离开漓城前往宁市的前一天,游跃在收拾行李,游照清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要离开的事实,开始闹了。   他哭起来不管不顾,只不住喊不要,哭得游跃手足无措,想抱他,游照清却拒绝他的拥抱,想哄哄他,游照清也拒绝与他沟通,除非他说不会走,会留下来。   “宝宝,我,我可以给你打电话......”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自从来到这个家,游跃几乎从未见游照清任性过。他知道此时的小孩也并非任性,他只是无法接受分别而导致情绪彻底失控,小孩尖锐高昂的哭声快掀翻房顶,游跃竭力忍耐这道他从未亲临过的啼哭声。   一旁李云济揽过游照清:“宝宝,你先安静听爸爸说。”   游照清泄愤般打李云济:“你说哥哥不会走,说呀!”   “你听哥哥说为什么要走了没有?哥哥要回学校上课。”   “我不!不能去!”   “宝宝,你这么哭,我们没法跟你好好说。”   李云济把游照清抱起来,慢慢走到房外,低声哄着。小孩在他怀里扭动挣扎,又哭又闹,他却牢牢抱着小孩,一次次重复耐心地解释。   游跃没法继续收拾行李,不安等在房里。李君桐原本在旁边帮他收拾,此时也坐到他身边。   “自从他理解事情以后,爸爸第一次出远门,他不仅像这样大哭大闹,还开始绝食。”李君桐说:“他不是有意绝食,而是真的无法吞咽食物。爸爸不得不临时赶回来,他才恢复进食。“   游跃问:“怎么会这样?”   李君桐平静答:“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比其他小孩更怕孤独,更容易不安。从前我和爸爸会尽量随时陪在他身边,直到他意识到我们不会真的离开的时候,就不会不安了。但是你不一样。“   游跃怔愣沉默。   此时此刻的他,能够到游照清的面前去,对他说一句[我不会真的离开你]吗?   他说得出口吗?他做得到吗?   不远处的小院里,李云济坐在木阶上,抱着游照清逗波特玩,波特直起后腿把前爪搭在他腿上,蹭蹭游照清哭花的小圆脸。   游照清终于渐渐不大声哭了,只小声地抽泣。游跃走过去,小心地蹲下来。   “宝宝,想和哥哥说什么?”李云济耐心道:“好好和哥哥说。“   游照清抽抽噎噎地:“哥,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游跃拿纸巾轻轻擦去小孩脸上的泪水。   有些事情他必须要做,面对一个新的生命出现在自己的人生中,不让他像自己一样的孤单。   “我们定期打电话。”游跃对游照清说:“我放假的时候,就和你约好见面的时间。我会回来的。”   “真的吗?”   “真的,我们拉钩。”   游跃和游照清轻轻拉一下勾。游照清没那么难受了,但还是难以接受现实,一脸郁闷。游跃得去机场了,李云济把游照清交给阿梅,游跃把行李收拾好,与李云济一同离开上车。   车内,李云济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也是我唯一的要求。”   游跃:“什么?”   “我不会强迫你立刻和宝宝相认,但是每个月我想至少带宝宝和你见一次面。”李云济说:“我们来宁市找你,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也随时可以接你回漓城。”   游跃也想明白了这件事,不再犹豫思虑,点头:“可以。”   李云济把游跃送到机场,到安检前,李云济对游跃说:“手机随身带好,刚分开的几天宝宝会每天给你打电话,过段时间就好了。”   “嗯。”   “走吧。”李云济抬手为他整理一下衣领:“下次见。”   游跃转身进入安检口。进入安检门后,他把行李放上检查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李云济还站在原地,高大笔挺的身影没有离开。   游跃以为他会和自己再说些什么。这些天他们共处一室,李云济靠近过来的时候,他都总以为李云济会对他再多说些什么。   可实际上都没有。   他原本已经想好如果李云济逼得太紧,他就回到宁市再也不踏足漓城,就当作在漓城这短短的一个月不存在过。可李云济这样,他反而没了应对方法。   回到宁市后,生活恢复平静。最开始游照清每天都会打来一个视频电话,几天过后的确渐渐不打了,只偶尔打一次电话。   他离开后不到半个月,李云济就带桐桐和宝宝来了一趟宁市,一同过来的还有游照清攥在手里的草莓熊玩偶。   “哥哥,我让草莓熊来陪你。”游照清就像那天在游乐园的时候,把玩偶举到游跃面前。   这一次游跃收下了,把玩偶摆在自己的宿舍床头。周末两天,他自己做攻略带一大俩小在宁市玩, 每到一个景点,李云济都会为他们拍张合影照。   游跃从没有拍照留恋的习惯,李云济拍他拍多了,他还有些不习惯:“拍这么多照片做什么?”   李云济收起手机,自然地回答:“不能天天见到你,只能看照片睹物思人了。这点权利我应当还是有的吧?”   每次李云济说这种话,游跃就无言以对。   “你能别老对我说这些花言巧语吗。”游跃说。   李云济失笑:“说实话怎么成花言巧语了?”   游跃只觉得这都是李云济擅长的伪装,只不过从前他作出冷漠的样子,如今作出温柔的样子,实则都没有区别。至于他自己,也没有任何长进。无论李云济要如何对他,他都只能接受,就像对待无法改变的事情逆来顺受。   李云济只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说破,随口提起另一件事:“上次来宁市我就觉得这里很不错,唯独就是冬天太冷。我准备在这里购置一套房产,方便孩子们来这里过冬,以后你毕业了要是留在宁市,也可以住。”   游跃迟疑:“可你们也不是经常来。”   李云济:“会经常来的。”   游跃便不再坚持:“知道了。”   “过阵子我会来看房子,到时候我们一起,挑个你喜欢的?”   “我要上课,可能会没空。”   “我会等你有空的时候。”   “......好吧。”   周末一过,他们就要回漓城了。游照清又忍不住哭,但好在不闹了,游跃陪他睡在酒店房间,游照清到半夜都不睡,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坚持和游跃说话。最后李云济进房来把小孩抱去另一个房间哄睡,游跃才终于能睡觉。   在定期见面这件事上,游跃和李云济达成了互相约定的默契,唯一不同的是实际上李云济每周都会来宁市,有时带上桐桐和宝宝,有时是自己一个人。游跃说自己可能没空也不是为了回避李云济,而是真的很忙。寒假一结束,他每天的课基本排满,为了保研,今年他需要达到至少两篇论文见刊的目标,以及准备比赛等等。有时他只能简单与李云济吃顿饭,然后就要匆匆回图书馆去了。   李云济遵从他的时间安排,只偶尔接他回漓城,权当散心。宁市的房子已购置好,就在离宁大不远的安静地段,已添置得完全是个家的样子。   有时候游跃会和李云济在那个家里过夜。家里也有一间影音房,游跃挺喜欢待在里面看电影,看来看去,大多都是宫崎骏的作品。李云济有时候陪他一起看,有时候只是坐在旁边喝酒。   李云济没来的时候,游跃从不一个人在那个家睡觉。他的每日行程路线单调到刻板,教学楼、宿舍、食堂和图书馆四个点圈成一个框,他就在框线上闭环跑。   自从从RE回来,游跃就在新学期选课的时候多选了两门计算机专业的课,原本就课满为患的课程表上几乎挤不下去。他自己修计算机,仍保持着学数学时遇到难题就拉着叶盛讨论的习惯,导致叶盛也被迫学起计算机,简直莫名其妙。   “我天天学这么多干什么?”叶盛自我怀疑:“难道我也要保研?”   游跃埋头翻书,说:“你不读研究生吗?读一个吧,反正你做什么事情都有空打游戏。”   这话倒是说到叶盛心坎里去了。叶盛边琢磨边玩手机,刷到几条热点新闻:“漓城高校学生游行抗议政府不作为,坚称执行官竞选有黑幕......世界真热闹,我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吧。”   游跃很少关注新闻,只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听食堂的电视大屏播过一两次。他隐约了解到今年漓城政治局面不稳,也不知道李云济和小植两家会受到怎么样的影响。他们从来不和他谈论这些事情。   说起来,李云济已经连续两周没有来宁市了。 第92章   产生这种念头没过几天,游跃就收到李云济发来的消息。   李云济说已经让人把桐桐和宝宝送到了宁市家里,这次来的还有阿梅。   游跃疑惑,打字问:你呢?   李云济回复:有点忙,下次再来。我让厨师也一起过去了,周末你就和他们在家里吃饭,别老是吃食堂和泡面。这句话随后附一个笑脸,游跃却更不解:让厨师也一起来了?   正好临近下课,游跃与叶盛说这几天不和他吃食堂了,自己回宿舍收拾点东西,往宁市家里去。   他一到家里就有点懵。客厅全是行李,阿梅和厨师正在收拾摆放,李君桐也在房间里整理自己的行李,正在沙发上坐着玩的游照清蹦起来:“哥哥!”   他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从沙发后边蹿出个白色的影子也跟着扑过来,游跃一手接住游照清,一手按住扒上来的大狗:“波特?”   怎么全来宁市了?游跃抱着游照清找到阿梅,阿梅正在铺床,转头对游跃笑着说:“先生说正好桐桐放暑假,孩子们都想见你,就干脆让我们一起过来宁市,住够了再走。”   阿梅忙忙碌碌,游跃跟在她后面,忍不住问:“哥哥忙什么去了?”他知道李云济早就不管公司具体事务了,唯一重心只有RE,平时最忙的事情就是陪小孩。   “不知道,先生没有与我说。”阿梅直起腰,说:“你问他不就好啦?先生什么都会与你说的。”   游跃没问。那之后李云济没再联系过他,他平时仍在学校上课,晚上也抽不出空去陪桐桐和宝宝,周末才去宁市家里住。有时他进出小区会遇到一两个有点熟的面孔,是李云济手下的安保人员。见面时他们客气与游跃点个头,随后又不知去哪了。   有时候游跃会辅导李君桐写作业,李君桐正在看高中数学书,游跃给他讲题,游照清也坐在一旁看。   游跃用笔头轻轻戳一下他的圆脸蛋:“这位小朋友,听得懂吗?”   游照清一本正经道:“我听得懂,你们在说函数嘛,这个,这个,这个是函数。”   “函数两边的数字叫什么呢?”   “它两边的数字一直在变呀,你们刚才换了好多数字。”   “这些变化的数字,称之为变量。”游跃教游照清,“变量的概念来自数学,在计算机中具有存储的意义,是一种独特的语言。”   李君桐说:“老师从前也和我讲过,人大脑的神经网络上就有一个个变量储存单位,单位里储存特定记忆,这些记忆的变量,会随着人的年龄增长和生活环境变化而变化。”   游跃问:“桐桐,你还能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情吗?”   “与其说忘记,不如说是被新的记忆覆盖。”李君桐想了想,答:“老师说,我不会真的忘记,只会把记忆埋进大脑深处的垃圾桶,然后用新的生活覆盖过往,只有这样,我才能长大。”   垃圾桶。游跃咀嚼这个词。   “不是垃圾桶,是......一个收容所。”游跃低声道。   是一个收容他所有痛苦记忆和感受的地方,是一道深谷般的疤,他把它们埋葬在那里,时光再一层一层覆盖,包裹,长满野草和鲜花也好,是空无一人的房间也好。总之,他可以继续前行了。   即使要再扒开覆盖和包裹往最深的地方看,它们从来没有消失过。   [跃跃,你闭上眼,别害怕。]   柔软的感觉挤进他的怀里,游跃回过神,眼前一瞬间的漆黑消失了,游照清不知何时从椅子上下来,爬到他腿上望着他。   “我知道记忆是什么!”游照清骑在游跃腿上煞有介事地解释:“记忆,就是我和爸爸,我和桐桐,我和哥哥,我和梅梅,我和小叔二叔,我和小姨......”   游照清掰手指数了一圈人,最后道:“......的所有的快乐回忆!”   游跃露出点笑意。   “对,宝宝说得没错。”他温和赞许。   天气越来越热,日历翻到期末周, 数院又进入上完一门考一门、一周能考满五门课的地狱节奏。后来班上有人实在不行了,结伴来敲游跃和叶盛的宿舍门,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请他们帮忙补课。   游跃和叶盛便空出一下午,大家约了图书馆的单间自习室,围坐一圈听他们俩划重点讲题。众人边听边奋笔疾书,期间休息的时候,大家便边吃东西补充能量边闲聊。   “游晓,叶盛,幸好你们愿意给我们补课,不然这考试真要挂科了!我靠我数分到后面根本听不懂啊。”   “你俩真是我们系学神,说真的我都想考前拜拜你们吸点儿聪明气什么的。”   叶盛乐了:“哪那么夸张啊。唉,你们暑假都准备去哪玩?”   “家里蹲呗。”   “我家里想出国玩。”   “我和我男朋友准备去西藏。”   “对了,说起这个。”一人挤挤眼睛,看向游跃,旁边人忙踢他一脚示意他闭嘴,那人却已经说了:“游晓,我听说前阵子有男的开豪车在学校附近接你,真的假的?”   游跃正喝水,闻言看他一眼。   “那男的是你男朋友吗?好像比你大不少吧。”   旁人锤他:“你他妈少说两句吧!哪有的事啊。”   那人说:“真的!好几个人说他们都看到了,这事儿院里都在传,还有人说游晓你连孩子都有了,你说好不好笑!”   那人自认幽默,兀自笑几声,却见周围人都不敢说话,有几个人还在瞪他,便有些尴尬地挠挠头。   游跃把水瓶放到一边。   “不关你的事。”他平淡说。   他是一副俊秀美好的面容,气质却是说不出的疏离淡然,在说出“不关你的事”这句话后整个自习室如凭空冷了几度。   旁边人反应过来,连忙骂他:“你也说是传的了,还在这儿多什么嘴呢,傻逼吧你!”   其他人赶紧跟着一起骂他,那人也不知自己哪说错了,还想嘀咕什么,叶盛伸个懒腰,漫不经心道:“行了,不浪费时间,继续讲吧。”   众人便热火朝天继续补课,那人自讨没趣,待了一会儿就自己找个借口走了。   结束补课后,游跃和叶盛去食堂吃饭,回到宿舍。   叶盛坐在桌前开电脑打游戏,对游跃说:“他们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院里是有传言,但没谁信。”   游跃也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本书,他看着书发呆。   “那个人不是我男朋友。”游跃说。   叶盛说:“我当然知道啊,你有男朋友的。”   “我和小植分手了。”   叶盛:“啊?怎么分了?”   “没吵架,就是分了。”   “哦,好吧......”   游跃长出一口气。   “叶盛。”他低声说,“其实我不叫游晓......这不是我的名字。”   这回叶盛真转过身,游戏也不打了:“啥?”   游跃也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我其实叫游跃,跳跃的跃。”   叶盛茫然点头:“哦,曾用名是吗,挺好,我觉得游跃这个名字更好听点。”   游跃笑起来,摇摇头。   “叶盛,接下来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对第三个人提起。别人我不在乎,但是我不想再继续瞒着你了,我......我没什么朋友,我不想因为欺骗你而失去你这个唯一的朋友。”   叶盛一笑:“说什么呢你,哪有那么严重啊,你不会失去我这个朋友的。”   游跃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叶盛听了。当然他省略了很多事情,只告诉叶盛,他从小在漓城贫民区的福利院长大,后来被李家收养,再后来发生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最终他为收养他的那个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孩子现在就在宁市。   “......所以我这阵子老是出去,是因为我去看望小孩。那些传言也没错,来学校接我的那个人就是收养我的人。”游跃说。   叶盛显然脑子快过载了,微张着嘴看他的样子难得看起来不太聪明。   “那,那小孩多大了?”叶盛还结巴了。   “三岁。”   “我去,都这么大了。”叶盛震惊道:“那个男的跟你到底什么关系啊?”   “我叫他哥哥。”游跃一看叶盛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其实不是你想的那种复杂的关系......嗯,是有一点复杂,但是也没有那么......”   叶盛举起一只手示意打住:“好了我知道了,没关系,我不会多问的。我先去洗个澡冷静一下。”   两人拿起盆去冲个澡,再回宿舍时,叶盛看起来已经把很多事情想通了。   “所以那天在漓城游乐园碰到的小孩就是你的孩子。”叶盛使劲擦头发,被自己的发现再次震惊:“他叫李先生爸爸,那李先生就是你的——”   游跃点头:“对。”   叶盛疑惑:“那时候你小孩怎么好像不认识你?”   “我和他很久没见了。”游跃露出点自嘲的笑:“说来话长,反正,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叶盛说:“你也才二十岁出头,别对自己这么高要求。你看我们身边的大学生,有谁能做爸妈的?能把自己照顾好就够不错了。”   游跃笑了笑。叶盛安慰他:“没关系,我看李先生把他养得很好。这么一说,那孩子真像你啊,那么聪明。”   游跃无奈:“你接受得还挺快。”   叶盛无所谓道:“这些都是从前发生的事情了,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就是真实的你,一点都没变。”   两人聊到十一点熄灯,叶盛还想打会儿游戏,游跃便先爬上床,他点开手机,看到十几分钟前李云济发来的消息。   [今天忙吗?注意休息。]   李云济已经很久没来宁市了。他还是会定期给孩子们打电话,时而给游跃发个消息,关心他的日常生活。   游跃打字回复:[准备休息了。]   李云济的消息回得很快:[做个好梦。]   游跃放下手机躺下,过了几秒,又拿过手机点开。   [什么时候来宁市?宝宝总在问。]   手机震动一下,李云济的消息跳出来。   [没关系,我会给他打电话哄好他的。]   接着又震动一下。[这段时间忙,忙完就来见你。]   游跃打下一行字,删掉,打几个字,又删掉。   最后回复:[知道了。]结束这段对话。 第93章   考完最后一门课,游跃和叶盛去食堂吃晚饭,吃完饭他们还得赶紧回宿舍,叶盛买了今晚的机票去别市看比赛,游跃准备送他去地铁站。   两人各点一碗面埋头吃,食堂电视大屏里正在放新闻,叶盛面朝大屏,边吃面便时而抬头看一眼电视,越看表情越不对。   游跃:“怎么了?”   叶盛把他的面拉到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看。游跃坐过去,抬头就看见新闻里出现的那个人名,赫然就是“张仕杰”三个字。   “漓城现任最高行政长官张仕杰,下届最高行政长官候选人,竞任期间爆出受贿丑闻,经漓城警方多方查证,证实其任职漓城政务司司长期间经手圣文伦中学高中联考替考案,牵连范围甚广......”   新闻切到张仕杰被从自家大门带走,漓城记者一拥而上紧追不舍的画面,接着切到漓城政务司大门口,一群人举牌静坐。   “民众在政务司大门前静坐示威,要求警方与检方彻查当年高中联考一事,还孩子清白......”   叶盛看得面都忘了吃:“之前这个姓张的还到处演讲想连任呢,这下好了,全都白干。”   游跃说:“面要凉了,快吃吧。”   叶盛想起自己还要赶飞机,忙埋头吃面。吃完两人回宿舍拿好行李,去地铁站的路上,叶盛还抽空刷了个手机。   “......李氏股值一晚上跌超8%。”叶盛给游跃看一眼手机,小声说,“你哥怎么样了,跟你联系了吗?”   游跃含糊答:“应该没事。”   “行,有什么事跟我打电话,虽然我也帮不上忙。”   叶盛与他在地铁站道别,游跃背起书包,没有回学校,而是独自走回宁市的家。   家里依旧只有阿梅和两个孩子在,游跃回到房间关上门,打开手机开始搜索新闻。   网上消息传得飞快,已经有媒体爆出当年正是漓城的李家为了家中幺子而替换了一名普通小孩的高中联考成绩,如今李家在漓城人人喊打,一夜之间声名狼藉。政务司和行政长官府前挤得水泄不通,发言人在政务司大门前被砸了一头鸡蛋的新闻照片迅速登上社交软件实时热点排行第一的位置,又引起一轮群嘲。   游跃手指往下滑,许多新闻都直接提到了李云济及其父母的名字,还有李梦真......但没有他的名字。所有涉及到他的内容,要么是化名,要么就是用“一名普通小孩”来指代。   接着又跳出一条最新新闻——“漓城李氏相关人员已被全部传讯问话,替考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游跃起身去外面找阿梅,阿梅正在厨房给两个小孩热牛奶,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小少爷,我刚刚也在看新闻。”   游跃问:“哥哥他们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先生没有与我多说。”阿梅认真道:“先生只说,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生活,让我们照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等他回来就好。”   “他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但先生说,之后可能有人想请你回一趟漓城,多半是警方的人,他让您别担心。”   “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阿梅想起先生对她说的那些话。   [我在他那里应该已经没有信用值了。]   李云济对阿梅说:[他把你当作朋友,这些话就你来转达吧。每次他一生气,我也有点束手无策。]   阿梅心想,先生也有觉得束手无策的事情吗?   那时她不敢把这句心里话当着李云济的面说出来,现在面对游跃的疑问,她也只好说:“先生不想惹您生气。”   游跃说:“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他不说,我就不会生气吗?他只是不想面对我。”   “是,是。小少爷也来杯牛奶吧。”阿梅哭笑不得,倒出一杯热牛奶递给游跃。   她其实理解先生的这种想法。随着游跃长大,如同隐藏的锋芒慢慢显露,如今游跃也是个让人轻易不大敢招惹的人了。他冷淡,少言,一双没有杂质的清透双眼泛星点冷意,昭显其心无旁骛。   惹游跃生气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又是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游跃起床洗漱吃饭,家里电视已经不放新闻频道了,他在房里开着电脑看了两篇文献,又打开了新闻网页。   一个名为“亲访漓城大釜区红十字会中学,揭露当年替考真相”的采访视频出现在实时热点专栏上,游跃顿了下,鼠标点进视频。   红十字会中学当年任职的领导拒绝了媒体的采访,于是媒体辗转找到当时与游跃同伴的几名学生,询问他们替考的事情。   “他当时名声不好,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大家都说......”   “他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挺可怜的。”   “其实我记得他成绩很好啊!后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从来不跟我们来往,我们都不清楚。”   ”后来他好像退学了......”   视频里所有提到他名字的地方全都做了声音马赛克化处理,铺天盖地的丑闻中也没有出现他的照片。就连李梦真从前的日常生活照都被挖了出来曝光在网上,但游跃没有。他的所有隐私信息都被保护了下来。   游跃看完采访视频,心中丝毫没有因曾经遭受孤立和欺凌而愤懑不甘。那些事都过去了,那些人都永远不再是他世界里的人了。   可李云济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之前每天还有电话和消息,最近则几乎音讯全无。游跃一整天都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他刻意不去看新闻,但书翻了大半本都没什么收获,吃饭没有胃口,只是当着孩子的面象征性吃几口。   晚上游照清想来挨他睡,阿梅见他情绪不佳,拿图画册把游照清骗着抱走了。游跃一个人坐在床边,他从包里翻出了药,吃下一粒。   第二天清早,大门被敲响。阿梅匆匆去开门,只见几个人站在门口,都是李云济身边熟悉的安保面孔。   “先生说,漓城警方迟早会来找小游先生,让我们先一步送小游先生去漓城,路上保护他的安全。”领头的低声道:“这阵子尽量不要带孩子们出门,不过我会让人看着你们,放心。”   阿梅小声答:“好吧,可小少爷还在睡,他这几天精神都不太好......”   “是来接我的吗?”   阿梅回过头,只见游跃已经穿戴整齐,背着包站在客厅。领头的安保恭敬答:“是,车已经在楼下等您。”   阿梅担忧道:“小少爷醒这么早?稍等,我蒸了包子,还有豆浆,你带点在路上吃。”   游跃一夜没睡着。他接过阿梅递来的早饭,说:“这几天麻烦你照顾他们两个,就和宝宝说,我回学校有点事,很快就回。”   阿梅点点头,游跃便与安保们走了。   迎着清晨的薄雾,游跃坐上前往漓城的飞机,在飞机上短暂闭了会儿眼,被飞机的轰鸣和震动扰得心神不稳,也根本睡不着。   下飞机时安保护送他从专门通道离开上车,暂时回到李云济的湖区小别墅住。不过他没有等多久,只过了一天,漓城警方就找上了门。   谈话地点就在家里,警察对游跃很客气,请他把知道的事情都细细和他们说一遍。   游跃便从头讲起,从他在大釜区的福利院长大开始,遇到了谢浪,到那场车祸后,他被接入李家,再到后来,替考之事浮出水面......最后,谢浪走了,很多人都走了。   游跃在回头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它这么漫长。他喉咙干涩,警察递给他温水,耐心地让他休息一会儿。   “游跃,你确定李云济在整个替考事件中是不知情的?”   “我确定。”   “为什么你这么笃定?”   “哥哥的控制欲很强,还有一定的完美主义倾向。”游跃有些疲惫,但还是强打精神回答警察的问题:“他不能忍受一件事情脱离他的控制,除非他被隐瞒了。替考这种手法对他来说也很愚蠢,如果是他来做,他会用更聪明的方法送他的弟弟念好高中。”   “的确如此。你很了解李云济先生。”   “毕竟相处了很久。”   “那么关于你的另一个哥哥,谢浪呢?他在你们面前亲口承认他策划了那场车祸?”   “......是。”   “在发生那场车祸之前,他从来没有对你提起过他的计划?或者他是否在你面前有过任何不寻常的表现?”   被问到这里,游跃只好仔细回忆,扒开心里深处那道疤痕上覆盖的花和草,往深处去看。   “没有。”游跃答:“上学以后,我和谢浪见面的次数就变少了,他要上课,还要打工,很忙,而且......”   “而且什么?”   “......我没有参照物。”游跃静静道:“我只有他一个亲人,我也没有朋友。我......那个时候只有他,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表现才叫不寻常。”   在场的人都陷入沉默。   “你们要给他定罪吗?”游跃轻声问,“可他已经死了。他杀了人……然后他也被杀死了。”   “我们不会给他定罪,我们只是想了解事实,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他的确被还回了清白,那些压在他身上的谣言,屈辱和不公,如今都大白于天下。   可最在乎他清白的人已经看不见这一切了。 第94章   警方结束了谈话,与游跃道别离开。离开之前,游跃问:“我哥哥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警察答:“很抱歉,结果没有出来前,我们无法给你准确的答复。”   一行人走了,游跃回到客厅一个人坐着。过了一会儿,一名安保从外面进来。   “小游先生,您休息会儿吧。您看起来精神很差。”   游跃说:“好的。”   他起身上楼,把自己关进房间。如今这个房子空空荡荡,他走到窗边,看见院子里的花与草因长时间无人打理,已经衰败了。   他从包里拿出药,又吃了一粒。他的确精神很差,从考完最后一门试到现在两天多的时间,他只睡着了不到一个小时。   游跃走到床边坐下,拿出手机看新闻。他每次告诉自己不要看了,可一空下来就不自觉地打开看。网络上戾气极重,很多人在咒张仕杰死,骂他是漓城烂根里的蛀虫,继而攻击整个张家。游跃又忍不住担心要是小植和耀哥看到这些话,会不会难过。   李家也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尤其是如今虽不管事、但仍作为李家家主的李云济。李云济没有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便有人传扬李云济已经坐牢了,有人说他逃出了国,甚至有人说他已经被张家灭口。   游跃把手机关机,扔进床角落。   胃缓慢蔓延出灼烧感,细细的嗡鸣在耳朵和神经之间跳跃。他拉上窗帘,坐到桌边打开灯,一手撑额头盯着摊开的书。   窗帘外的光线渐渐暗了。有人敲响他的房门,他没有回应,房门便被打开了。   “小游先生,吃点东西吧。”   游跃问:“什么时候回宁市?”   “请您再等两天。”   游跃不说话了。那人在门口等了许久,小心地把吃食送进来放在桌边,安静离开。   饭热了变冷,桌上的书一页未动。游跃拿出药,手指按进药版,发出咔咔的响声。他拿出两粒药,喝水一起咽了下去。   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四面漆黑一片。他抬起头,什么都看不见。   “你来了。”   游跃回过头,那声音很近,就在他的背后,像他自己的声音,又有点像……李梦真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似乎与他背对而坐,他们的脚下是一整片虚空。   “这里是哪里?”游跃茫然问。   那少年说:“当你很累的时候,你就会躲进这里。这一次是什么让你疲惫不堪呢?”   “我……不知道,我等太久了……我睡不着。我就是没办法入睡。”   “需要我出去代替你吗?”   “代替我?”   少年温声道:“我会保护你的。你在这里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所有你不愿意面对的事,我帮你去面对。”   游跃迟疑:“可你不是我。“   “我就是你。我是你心里的收容所,是那道被花草和树木覆盖的疤。游跃,我知道你所有的痛苦,我知道你忘不了谢浪的死,所以你的病永远不会真的痊愈。我知道你对哥哥的感情,你很久之前就爱上他了,可我又是那么恨他。”   “我……我……”   少年倾身侧过来,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柔和低语,“让我代替你,这不就是折磨哥哥最好的方式吗?他再也见不到你了,但你一直都在他身边,你可以看着他一生求而不得,你可以一遍遍验证他对你和亲弟弟的感情究竟孰真孰假,把你和小真放上他内心天平的两端,检验他的真心,玩各种测试他是否爱你的小游戏,游跃,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游跃偏过头:“我不想这样。”   “你想的。他这种男人,根本不值得你为他这么累,让我出去,我替你教训他,好不好?”   “做那些事情没有意义。“游跃低声道:”我不想玩什么游戏,也不想测试谁,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   “游跃,你又在骗自己。”   少年始终背靠在他的身后,声音却从黑暗的四面八方而来。   “你就是想验证他对你感情的真伪,你想剖开他的心,把里面挖干净,只剩下你。你没有别人了,你只有他,就算所有不该发生的都在你们身上发生了,但他必须只属于你。”   游跃迷茫出神,喃喃:“......没有人属于我。”   少年在他的耳畔轻声开口:“如果连他都走了,这世上还有谁能留住你?”   游跃在冰凉中疲倦睁开眼睛。   他的意识还没回笼,听到有人说话:“醒了。”   那人声音沙哑,他差点听不出来是李云济。他浑身疲惫不已,好半晌才有力气开口:“......冷。”   “输液快了,我调慢点。”   手背的刺痛感减轻,游跃看清李云济的身影。输液速度减缓后,冷意也渐渐褪去。   李云济为他掖好被子,抚摸他的额发。   “游跃。”   游跃迷糊应一声。   “有没有哪里难受?”他问。   游跃只觉得困顿,身体乏力,也不理解自己前一刻明明还坐在桌前,怎么睁开眼就躺在床上输液,还看到了李云济。   李云济......游跃以为自己看错了。眼前这个眼眶发红,眼里都是血丝,下巴上还有胡茬的男人是李云济吗?   “没有。”游跃下意识回答。   “肚子饿不饿?”   “有一点。”   “饿了就好。”李云济按下电话,让人送饭上来。   “你感冒了吗?”游跃看着李云济,说:“喝点水吧。”   李云济听他的话,拿起旁边热水壶倒点水,喝了。他放下杯子,轻轻握住游跃的手。   “怎么一下吃那么多药?”李云济低声问。   什么药?游跃想起来,是他吃的镇定类药。   “睡不着,想睡觉。”他答。   “那盒药一次只能吃半片,医生没和你说?”李云济声音耐心。   游跃垂下眸:“......吃了一片没效果,才想多吃点。我就是想睡会儿。”   “没有怪你,我就是害怕。”李云济说,“都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往后再不会了。”   李云济轻托着他输液的手,两人的手渐渐都回了暖。游跃感觉到李云济俯身温柔地吻他,可他被胡茬扎得有点疼,忍不住偏过脑袋躲了一下。   李云济这才想起来,起身去卫生间刮胡清洗,把脸洗干净后出来,正巧安保敲门送饭,李云济接过来,热腾的清粥小菜摆上桌,李云济端起粥,扶游跃起身,一口口吹凉了粥,喂给游跃吃。   “什么时候回来的?”游跃问。   “前一天晚上。”   游跃咽下李云济喂来的一口粥,有些茫然。李云济看他一眼,说:“你睡了一天一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你趴在桌上,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抱你去医院,差点要给你洗胃。好在你没吃太多,人也醒过来了。”   一天一夜。游跃不合时宜地想:难怪一醒来就饿。   他只记得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和他说话,可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是谁,也不记得说了什么了。只记得梦里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像......就像谢浪离开以后,他做的那个漆黑的、漫长的梦。   “我真的只是想睡觉......我太困了,头也很痛。”游跃小声解释。   “我知道。”   李云济拿过餐巾纸给他擦干净嘴,把碗筷收拾到一边。   “我知道你很累。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这么累。”   “......你一直没睡觉吗?”   “我一直在旁边抱着你睡。”李云济对游跃笑笑,“我抱着你的时候,你的呼吸会平稳一些。”   “之后还走吗?”   “不走了,哪也不去,就在你身边。”   游跃靠回枕头,他的胃被食物变得温暖,他竟然又开始困了。他想起自己在吃下那两颗药之前,他已经连续48个小时无法入眠。在拿出那版药的时候,他涣散的意识已经无法控制他的行为。   “你不是说......”游跃开口:“你不想把替考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吗?你说,这样会损害李家的名誉,也不利于你们和张家的利益关系。”   李云济捏捏他的脸:“可以不要拿我从前说的那些蠢话对我公开处刑吗?”   游跃一脸没明白的表情,李云济便与他解释:“现在没有什么比你重要。我不想你都回到我身边了,我还不能做到在这件事情上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们之间的确存在一些难以理清的乱麻,但是我能解决一件就解决一件,你就当我在求取你的原谅,行吗?”   李云济拉开被子侧躺到他身边,将他抱进怀里。男人的怀抱温暖舒适,游跃靠在李云济胸前,听着李云济胸腔有节奏的心跳声,困意渐渐加重。他听到李云济的这番话,又忍不住想收益、成本和交换这些词,他想李云济这次损失这么大,还能有收益吗?好像很难......   游跃窝在李云济怀里睡着了。这次没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没有漆黑的梦。 第95章   早上游跃迷迷糊糊被李云济叫醒,李云济不让他再睡了,把他抱进浴室让他自己洗澡,然后下去吃饭。游跃像个被输入指令的小机器人,刷牙,洗头洗澡,换上李云济放在架子上的睡衣,吹干头发。等再出浴室的时候,他终于恢复到正常的清醒状态,下楼吃早饭。   谁知一下楼,就见餐厅坐了一圈人。李云济,李拙,李岚和他的未婚妻海松月,还有多年不见的赵森赵律师。众人正在谈话,见他下楼,纷纷与他打招呼:“游跃,早啊。”   李云济示意他来自己身边。游跃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下,看一眼对面的赵森:“赵律师,好久不见。”   赵森:“一晃眼游跃都长这么大了,时间不饶人呐!”   早餐端上来,众人动筷子,海松月对游跃说:“游跃,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家里家外都是靠大哥坐镇才没乱,大哥没时间陪你和桐桐宝宝,你别和他生气。”   游跃有点尴尬:“不,我没生气。”   李岚说:“云哥前段时间被政务司下了禁足令,要是赵森周旋,指不定他们那群人还要做什么出格——”   李云济一个眼神抬起,李岚意识到说错话,看了眼游跃。游跃愣了下,李拙适时道:“总之现在我们都回来了,先吃饭吧,好久没这样聚在一起,不谈那些事了。”   几人便岔开话题,李云济说:“明天我就和游跃回宁市,该处理的我都交待好了,接下来公司的事情就交给阿岚和松月。赵森,给你和你的律师团队放个带薪长假,想带老婆孩子去哪休养都行,所有费用记我账上。”   赵森也不与他客气,乐呵呵地:“好嘞,谢谢老板。”   海松月说:“大哥,你放心吧,公司交给我不会有问题的。虽然阿岚这人根本不懂风控,成天只知道在家玩他那堆变形金刚塑料玩具,但是至少他知道不给我找麻烦。”   李岚一口包子差点噎住:“我不懂风控,你就懂了?资产分离是云哥几年前就全做完了!这回公司没出事跟咱俩都没关系好吗?而且那些不是塑料玩具,是分很多种材质的!”   “哼,幼稚。”   “你一小屁孩说我幼稚......”   李拙无奈:“好了好了,别吵架。”   海松月:“你就不能像大哥和二哥一样稳重点?”   李岚:“你就不能像正常女人温柔点?”   年轻未婚夫妻吵吵闹闹,吵下了餐桌,又吵着一同赶去公司干活。李云济和赵森上楼谈事,游跃来到客厅,找到李拙。   李拙:“有话想问我?”   游跃过来坐下,说:“你们看起来都很累,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拙答:“张仕杰认为李家毁了他的前途,想对我们所有人展开报复。政务司对云济下了禁足令,派人监视我和李岚他们,公司收到搜查令,在漓城的大部分流水线被强制关停,法院的通知书都快把李岚家门口埋了,所以他们夫妻俩最近脾气不大好,你别放在心上。”   游跃问:“这么严重,那......”   李拙笑笑,“张仕杰甚至想让人找到你和你们的孩子,不过你们在宁市,很安全。这些事情云济很早之前就想到了,目前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范围内,所以不用担心。”   “他挺辛苦吧。”游跃说。   “他做得再多,家里有人等他,就不会累。”李拙揶揄:“不用心疼他,做这些都是他自己愿意。”   怎么今天听到的话都这么让人不自在?游跃只好说:“我没有心疼。”默默起身走了。   第二天李云济和游跃坐上回宁市的飞机,到家门口时游跃还有些紧张,害怕面对游照清哭的场面。但李云济告诉他不用怕,只要宝宝哭,一直抱着他不放手就行。   阿梅出来迎接他们,接着是李君桐。游跃与李君桐打过招呼,看到游照清躲在李君桐腿后面,与李君桐拉着手,不肯出来。   李君桐往旁边让一步,游照清抬起头,通红的眼眶,眼中泪水未干。   李云济放下手里的包,弯腰把游照清抱进怀里,熟练地边往屋里走边哄:“宝宝,是不是想我了?”   游照清一被李云济抱起来紧紧搂着李云济的脖子不放,呜呜地哭起来。平时总是很多话,这会儿却话都说不出来了。   游跃和李君桐在一旁看着,李君桐说:“每天睁眼就是问你们回来没,一不留神没跟他说话就开始掉眼泪。我做不了别的,只能一直和他说话。”   游跃头一次听从李君桐的话里听出生无可恋的情绪,拉过他小声说:“辛苦你了桐桐,我回来得匆忙,就在机场买了点东西,这本小说集你看你喜不喜欢......”   游跃刚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放进李君桐手里,那边游照清就趴在李云济肩上指着他们哭,说出他们进门后的第一句话:“哥哥给桐桐礼物,没有给我!”   游跃忙从包里又拿出一顶毛绒帽子,赶过来戴到游照清的脑袋上:“这是给你买的帽子,暖和吗?”   游照清头罩一顶尺寸偏大的毛绒帽,自己也有礼物,游照清哭声小点儿了,朝游跃歪过来伸手:“那哥哥来抱我......”   游跃正要接他,李云济却把游照清歪回来,继续抱在自己怀里:“宝宝是不是吃胖了?抱起来费劲,哥哥抱不动你怎么办?”   游照清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这么多天来等不到大人回家的满腔愤怒、委屈和伤心欲绝被他爸一句人身攻击彻底激发:“我没有吃胖!”   “那怎么变重了?”   “衣服穿多了!”   “我看穿得也不多。”   “爸爸!我没有吃胖,我、我都吃少了,因为你和哥哥不回家!”   游照清劈里啪啦朝他爸叫唤,李君桐已经溜回自己房间了,阿梅麻利地来回收拾行李,叫厨师去买菜。游跃自己收拾完行李出来,游照清和李云济的对话已经发展成“是不是不爱我了”“怎么会”“是不是不把我当回事了”“肯定不是”这种魔法问答,游照清忙着和他爸理论,已经完全忘记哭这回事。   游跃对李云济“解决小孩哭闹”的能力敬佩不已。不仅如此,在任何一个游跃会手忙脚乱的场景里,李云济都能从容应对,以至于游跃已经形成一个思维定势:认为李云济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在李云济那里没有难题二字。   晚上游照清终于抓着李云济诉说完了所有伤心委屈,满意地来找游跃,邀请他一起看电影。李君桐由于这段时间成为弟弟唯一的纠缠和倾诉对象,暂时还没从阴影里缓过来,拒绝他弟的观影邀请,睡觉去了。   游照清自己翻出一张《龙猫》放进影碟机。家里有宫崎骏全套动画光碟,是从前李云济看游跃喜欢给他买的。   游跃问:“你也看宫崎骏吗?”   游照清数篮子里的光碟:“对呀,我和桐桐把这些动画片都看完了。”   “喜欢看?”   “喜欢!”   游照清爬进游跃怀里坐好,跟着电影开场音乐摇头晃脑哼哼起来,看来是不止看过一次。一种神奇的感觉涌上, 像忽地一下共鸣在他和眼前这个小孩之间奏响,反复显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刻印在血液和灵魂中的烙印。   游照清指屏幕里出场的龙猫,仰头对游跃说:“我最喜欢龙猫的大肚子啦。”   游跃垂眸笑道:“我也喜欢。”   “就像我的肚子一样大!”   游跃笑起来。游照清捏自己的肚子,屏幕的光映在他圆圆的脸蛋上,从小孩的头顶往下看,睫毛长而密,额头到小小的鼻子,都是圆圆的,可爱的。   游跃喉咙滚动,手指拧在一起,放开,又拧在一起。   “宝宝。”他轻声唤。   游照清仰起脸,圆圆的大眼睛望着他:“嗯?”   “如果,”游跃一字一句问,“如果我想和你成为......家人,你愿意吗?”   游照清转过脑袋,然后整个身子扭过来,电影也不看了,面对游跃。   “我们就是家人呀。”游照清说。   游跃愣愣看着游照清。游照清举起两只手比划:“我是小的宝宝熊,哥哥是大的宝宝熊,我们都是熊熊,就是家人。”   游跃失笑:“熊熊一家人吗?”   “对,哥哥,我们是一家人。”游照清信誓旦旦道:“因为爸爸找到你啦。”   游跃没跟上小朋友的思路:“找到我了?”   游照清说:“爸爸是王子,恶龙把公主抓走啦,王子到处找公主,我和桐桐是精灵,帮助王子找到公主!”   “公主是谁?”   “公主就是我的妈妈!”游照清得意地仰起小脸:“王子一直在找公主,现在找到了,王子就只需要好好休息,守着公主就好啦。你看,爸爸就守着你呀,他再也不找公主了。”   游照清倒进游跃的怀里,与他牵着手,明亮的眼睛望着他,里面满是喜欢和快乐。   “公主就是我的妈妈,公主就是你。”游照清牵游跃的手晃一晃,“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叫你妈妈呀?”   哽咽堵住游跃的喉咙,他握住小孩柔嫩的小手,那直击内心深处的共鸣震感再次席卷全身。原来真的有相连的灵魂,在靠近彼此的那一刻就开始契合。   “现在......”游跃嗓音干涩,也露出一点笑容:“现在就可以。”   “好的妈妈。”游照清钻进游跃怀里,圆脑袋抵着游跃的胸口,“妈妈我爱你,我特别爱你。”   一滴泪从游跃脸上滑落,掉进游照清的头发里。   “我也爱你。”游跃轻声回答。   李云济进来影音房的时候,就看见大屏里的动画片已经停在片尾不知多久,游跃和游照清各自躺在沙发底下的地毯上睡着了,游跃还给游照清盖了条小毯子。   李云济把游照清抱起来,抱回他自己的房间,再回影音房把游跃抱起来,回到卧室。   “成捡萝卜的了。”李云济自言自语,“捡个小的,再捡个大的。”   他低头一看,哪想到游跃根本没睡,这会儿正睁着眼睛,呆呆靠在他怀里。   李云济把人放到床上,摸摸游跃的额头:“怎么了?”   “宝宝认出我了。”游跃喃喃。   李云济嗯一声,把被子给他牵好。游跃转过头问:“你早就知道了吗?”   李云济答:“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总会认出你。孩子都会认出他的父母,何况宝宝这么聪明。”   游跃出了神:“对,他真的很聪明,就像个小精灵。”   李云济笑:“嗯,像你。”   “他也没有怪我。”游跃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面对游照清的喜爱和纯粹,他更讨厌自己的逃避、伪装和懦弱了。   “没有人会怪你。”李云济低头吻游跃的额头,声音低沉温柔:“爱你还来不及,舍不得你走,害怕见不到你,大家都想珍惜你。”   “是这样吗。”   “当然。”   李云济醇厚的嗓音像缓缓奏响的入眠曲,穿过游跃纷杂的脑海思绪,织起一张隔绝噪音的安宁梦网,将他兜头一网,隔绝所有不安和疑虑。   “睡吧。”李云济搂着他,灼热的气息包裹,把夜晚和他的清醒融化,在乐曲的终末画上最后一个音符。   “晚安。”   初夏来的时候,时隔许久,游跃接到张耀通的电话。   两人约在宁大的咖啡馆见面。数月不见,当游跃再次见到张耀通,见他瘦了些,穿着简单朴素,精神倒比从前好了些。   “耀哥。”游跃和张耀通轻轻抱一下,“什么时候回的宁市?”   张耀通口渴了,拿起茶水喝几口,笑道:“昨天才到的。把漓城的事情处理完了,前阵子收到宁市第二中学的聘任文件,折腾这么多年,可算是让我找到正经工作了。”   游跃欣喜:“真的?以后就在宁市工作了?”   “是啊。”   “耀哥有住的地方吗?”   “有员工宿舍,我边住学校边找房子,别担心。”张耀通说:“对了,小植已经去澳洲了。”   游跃愣一下:“这么快。”   张耀通温声道:“他先过去做适应训练,到时候等答辩再回学校。小植说,如果我和你见了面,让我顺便给你带一句问好,还说他也很好,让你不用担心。”   “他一个人去澳洲吗?”   “他有同学在那。等我以后发了工资,也会去看他的。”   游跃忍不住被逗笑,这一笑,心情稍轻松些。张耀通见他笑了,安慰道:“他是个大人了,会为自己负责的。”   游跃嗯一声,终于鼓起勇气问:“家里还好吗?”   张耀通笑道:“如果我说还好,岂不是显得我古怪还不孝?”   游跃说:“我不会这么想。”   “你也知道,我和家里脱离关系很久了,小植么,以后不会再有人阻拦他去做喜欢的事情,或许也是一种好事吧?我们无法阻止坏事的发生,只能在其中寻找希望,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游跃很敬佩张耀通对待人生平淡通达的态度,这三年里,这种态度也或多或少影响了他,让他对许多事情学会看开,慢慢解开心结。   两人离开咖啡馆,道别之前,张耀通问游跃:“以后有什么打算?”   被问到这个问题,一瞬间游跃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许多人。   “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初夏微热的风拂过,游跃站在阳光下,面容沉静,双眸清澈淡然:“从此以后好好生活,不让自己后悔。” 第96章 【正文完】   大四毕业这年,游跃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进行演讲。毕业典礼结束后, 他离开人群,拿着手机到礼堂外左右看看,七月的宁市古城飞花旋叶,风吹过学士服长袍,不远处传来呼唤。   “妈妈——”   游跃回过头,只见游照清一马当先跑过来,把一小束花举到他面前:“恭喜哥哥毕业啦。”   这一声妈妈喊来无数回头,游跃毫不在意,接过花:“谢谢宝宝。”   李君桐慢一步过来,也把手里的花送给他:“恭喜。”   最后是李云济,简单的衬衫长裤,身高腿长,面容英俊沉稳,抱着一大捧花走来时,一路吸引无数视线。   “我这捧就我自己抱着吧。”李云济笑道:“你怀里都满了。”   游照清说:“妈妈,你的演讲太棒啦!我给你拍了好多照片,妈妈特别好看!”   游照清把相机举给游跃看,里面全是游跃在台上的照片。这时叶盛也从礼堂里出来透气,见他们一家人站在一起,过来问:“给你们拍张照吗?”   李云济说:“那就麻烦你了。”   礼堂外有一棵郁郁葱葱的百年老树,筛下夏日的光斑,照得满地碎金。李云济和游跃站两边,两小孩站中间,就站在这棵树下照了一张照片。   游照清和李君桐凑在一起看相机里的照片,指这张四人合照说:“这张照片要打印出来,挂在进门的墙上,我要天天看到它!”   李云济:“家里的照片都快摆满了。”   游照清:“墙上还没有挂满呀!而且照片也可以做成相册。”   家里现在随处可见照片,有的支在桌上、柜子上,有的挂在墙上,且大多都有游跃的身影——有的是他在校期间的合影或纪念照,有的则是家里不知道哪位给他抓拍的照片。起初游跃还对此颇不适应,但家里除了他都很喜欢这种留存影像的行为,连桐桐都在墙上挂了一张他们两人的合影。时间一长,游跃也没有意见了。   晚上同届毕业聚会,众人闹哄哄,游跃和叶盛坐一旁喝酒,两人脚底下的箱子堆了快半箱酒瓶。   叶盛酒力不行,这会儿已经有点醉了:“游跃我发现你还挺爱喝酒的,真看不出来啊你。”   游跃喝得脸颊微红,双眼还清明澄澈:“今天过后,你在宁市,我去潞城,大家各忙各的,估计也不怎么联系了。”   叶盛失笑:“你当手机摆设呢。”   毕业后游跃保研到沿海的潞城一大学,叶盛则留本校读研,两地相隔甚远。叶盛说:“唉,你是不是因为潞城和漓城离得近,回家方便,才去那读书呢?”   游跃说:“潞城大学的数学也很好。”   他想了想,也不想总掩饰,坦白答:“两个原因都有。”   叶盛打趣他:“得亏有李先生带娃,不然你哪还有空读研,俩孩子能把你累死。”   游跃笑笑,与叶盛一碰杯,喝酒。   聚会到十点散,众人吆喝去下一场,游跃扛着醉迷糊的叶盛离开餐馆,叶盛的女朋友心池从外地过来,听说叶盛喝醉,匆匆赶来餐馆门口,接叶盛回酒店。   “对不起,我让他喝多了。”游跃对女孩道歉。   女孩接过叶盛:“没关系,是他酒量太差了,几杯酒就倒。”   叶盛抱到自己女朋友,搂住女孩低头亲亲,女孩摸摸他的头发,与游跃道别,带叶盛走了。   路边坐在车里等的李云济这才打开车门,游跃走过去坐上车。   “把人灌倒了?”李云济笑问,“真厉害。”   “他一直拉着我喝。”游跃刚才没好意思把事实跟女孩说。   家里这几天收拾东西,过两天他们就要去北欧旅游,等到时候回国就直接去潞城家里,再不在这个家里住了。家中摆放箱子和行李箱,有点乱。阿梅给他们留了小灯,李君桐和游照清已经睡下。   游跃一身酒味进浴室,洗完澡后换上干净睡衣出来,正钻进被窝里困得马上就要睡着,又被李云济给捞起来。   游跃:“干嘛......”   李云济捏捏他的脸:“怎么不朝我要你的毕业礼物?”   游跃还以为白天那捧花就是自己的毕业礼物了,茫然问:“什么礼物?”   李云济说:“最近新出那辆新能源车,我看着挺适合你,就给你买了一辆,停在潞城家车库里,到时候你念书可以开。”   游跃酒醒了点儿,望着李云济,想说那车有点贵吧......不过李云济肯定也不当回事。   李云济又说:“我看你前男友送的那辆车你也没开过,我就自行处理了?”   “......”游跃说:“就放那不行吗?”   “放车库里攒灰,然后等到车报废?”李云济故意说:“也不能因为这是别人送你的车,就这么浪费吧。”   游跃只好说:“好吧,你处理。”   他去找来车钥匙给李云济,李云济收下了。他刚躺下,李云济又把他翻过来。   游跃瞪他,李云济被他瞪得笑。   “还有一件事。我把奶奶当年留给你的遗产都转回到你名下了,等有空了你跟我去签个字,把手续走完。”   游跃这下真不醉了,从床上坐起来。   李云济见他这一下醒一下醉的样子真有趣,逗他:“不睡了?”   游跃想说不用,想说他不需要,想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几个念头在嘴边转了一圈,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已经又是一个春秋过去了。游跃已经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未来的很多个春夏秋冬,或许,他都会继续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度过,他与李云济之间也早已不是仅仅用拒绝和分离就能轻易斩断的联系。   “知道了。”游跃回答,躺下去拉上被子,闭眼。“晚安。”   男人似乎意料到他的反应,低笑道:“嗯,晚安。”   一个吻落在游跃的额头,忽地激起游跃的心跳反应。李云济给两个小朋友的日常晚安吻,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落在了游跃的额头上。   从欧洲旅行回来后,游跃便搬进了潞城的家里。李云济若没有工作,平日都住在潞城,潞城和漓城之间航班单程一个半小时,即使李云济要回漓城办事,办完当天也能坐个飞机回来。   为了给游跃营造更舒适的研究环境,家中除一大家都能用的大书房外,另开辟一游跃专用的小书房。小书房比一般卧室还要再小一点,两面都是书架,书桌靠窗,上悬一灯,光线温暖不刺眼。桌上一台电脑,文具,书,地上铺柔软地毯,小书房隔音效果很好,自成一安静的小世界。   自从开学后,游跃常常在书房伏案到深夜,有时李云济半夜从漓城回潞城,还以为家里大的小的都睡了,结果轻手轻脚进门一看,小书房的灯竟还亮着。   几次下来,李云济对游跃这种状态颇有微词。他进了书房,就见游跃埋在文献书堆里,草稿纸散落一桌,人已经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李云济走近,游跃手边的书都与深度学习有关,草稿纸上写满了演算公式。游跃的字端正,写得快时便在笔画末尾洋洒一些,多一丝灵动。他的研究方向偏向数学和计算机结合,如今除了上课,还参与RE的研究项目——与儿童精神疾病治疗相关的神经调控仪器,这种仪器在针对李君桐多年的治疗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李云济俯身轻轻地把游跃从椅子里抱起来,谁知游跃的手还抓着草稿纸不放,嘟哝:“论文还没看完......”   李云济无奈:“明天再看。”   “我不......”   “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什么呢。”李云济把游跃手里的稿纸抽走,把人抱出书房。到把人抱回卧室床上放好,李云济去浴室洗澡,回到床上刚关灯,游跃习惯性挨上他胳膊,他便伸手把人抱进怀里。   “怎么这么晚回?”游跃埋在他胸前,迷糊问。   “和李拙喝酒聊天,不小心聊晚了,改到最晚一班飞机回来的。”   游跃闻到李云济身上若有似无的酒意,他钻进李云济胸前仔细嗅,李云济把他睡衣后领一拎:“请问你是地鼠吗?”   酒的味道没有遮去熟悉的淡淡冷香,依旧好闻。仿佛用眼睛看到本人还不够,得用鼻子闻到才完全放心。   “我不是。”游跃小声答一句,然后闭上眼不再动了。   李云济早就发觉游跃身上这种缺少安全和确定性的诸多细节行为,即使游跃从来不说,甚至大多时候都与他不甚亲密。   李云济捏住游跃后颈,低头亲了亲他。   “对不起,下次我如果晚回家,一定和你打电话报备。”   “......我没有这样要求你。”   “是我自己想这样做,希望你不要嫌麻烦。”   游跃只好说:“我不嫌麻烦。”   他正要躺平睡觉,李云济又把他搂回来:“这就睡了?”   游跃很茫然:“你不是说很晚了,该睡觉了吗?”   李云济礼貌道:“晚安吻,给两位小朋友了吗?”   游跃沉默几秒。李云济对晚安吻这项活动的态度是既然家里的两位小朋友都有,那么这应当作为家庭中的一种日常优良习惯被普遍地保存下来。游跃是这个家庭的一员,当然不能落单,不仅他们两个之间要培养,游跃和两个小孩之间也需要培养。   他问得认真,游跃无法回避,只好答:“......忘记了。”   李云济把游跃拉起来,牵着他去两个小朋友的卧室,让他给早已睡着的俩小孩一人一个晚安吻,并在旁用手机录像为证,等游跃都亲了,这才牵着他回房。   “小孩很在意这些,你忘记了,就算他们不责怪你,这一个晚上也会有点伤心。”李云济把手机在游跃面前晃一晃:“明天早上把证据给他们看,证明你没有忘记,他们会很开心的。”   游跃略愧疚道:“以后我会尽量记住。”   “我会提醒你,别担心。”李云济拉起被子,把他变得有些微凉的手脚捂着,最后把今天的晚安吻落在游跃的额头上。“晚安。”   那天早上小孩醒来后,李云济把视频给他们看,游照清果真一下眉飞色舞,拉着李君桐说:“你看,我就说妈妈不会忘记的。”   李君桐嗯一声,游跃却有点心虚,觉得他一定看出来了。即使没有人责备他,游跃也认识到自己并不太懂如何表达对家人的关心和爱,大多时候,都是李云济在教他。   “你觉得压力很大吗?”   通往漓城公墓的山路平缓,山中林木郁郁葱葱。游跃走上台阶,李君桐走在他右边,问道。   游跃愣了下:“我没有觉得有压力,只是怕自己做的不好,冷落了你们。”   李君桐说:“家里不是只靠你一个人支撑,不需要你什么事情都做好。”   “你说话像个小大人似的。”   “这话是爸爸告诉我的。”   李君桐今年正式开始进入常规中学学校就读,除了不爱说话不爱理人,他的认知水平和表达能力已与常人无异,甚至超过同龄人。李云济安排他按部就班读初中,也只是帮助他融入群体环境,不做学习知识的要求。   对于游跃而言,李君桐更像是个朋友。今天是谢浪的祭日,李君桐主动说想和他一起来,两人穿过一片片静立的石头,来到谢浪的墓碑前。   游跃弯腰在幕前放下花。李君桐的身高快到游跃的耳朵了,两人并排站立如兄弟一般,蓝色天空下的风穿过静谧的墓园,掀起树叶沙沙作响。   “想和他说很多话,可一想到他听不到,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游跃喃喃。   李君桐说:“我最近在和老师学习死亡的课题,有时候宝宝也会参与。你想听听他对死亡的见解吗?”   游跃从情绪中脱离出一些,好奇问:“是什么?”   李君桐垂眸看着谢浪墓碑前轻轻飘摇的白花。   “他说,死去的人躺在墓碑下,也可以闻到花香,感受到风,听到鸟在唱歌,下雨天的时候,雨也会淋湿他们。”李君桐站在阳光下,俊逸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笑意:“他们也能感受到,只是从来不睁眼,不说话。”   游跃也笑起来,问:“你的想法呢?”   “博尔赫斯说,‘死亡,就像是水消失在水中’。”李君桐望向游跃。他在进行自我的思索,也想尽所能安慰游跃。   “如果是这样,是否可以说生命就是水出现在水中?”李君桐轻声道:“既然我们无论生与死,都在这世界的水中,彼此相融,互不分离,死亡还会那么让人恐惧吗?”   “死亡和生命的价值当然是等同的。”游跃回答:“与其说恐惧,不如说活着的人有更多孤独而已。”   “但是我最近......开始习惯现在的生活了。”游跃看着谢浪的墓碑,目光静静,“谢浪,你说得对,你说的很多话,总是对的,有些事情是我不想面对,不愿意承认。”   即使它们一直在那里,被风沙侵蚀,被雨雪掩埋,在无数曲折和崎岖中迷失,也从未真正消失过。   游跃与李君桐走下山坡台阶,墓园的山脚下停了不少车,扫墓的人来来往往,李云济在草坪边陪游照清散步,两人的手腕上牵着一条手绳——在外公共场合的时候,无论谁带游照清,都会用一条手绳扣在游照清的手腕上,以防小孩走丢。   游跃朝他们走去,李云济站起身,将他的手握进手心,戒指冰凉的触感在指节上轻轻一碰。   前不久,李云济若随口与游跃提起想与他办个结婚证,婚礼可以不办,主要是想让宝宝在法律意义上也名正言顺拥有母亲。游跃那时赶论文正脑子一团浆糊,被李云济在床上哄劝逗弄了几次,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了,第二天就去和李云济领了证。   戒指便是领证那天李云济为他戴上的,顺手就从口袋里拿出来,自然得不得了。游跃被他顺理成章的态度迷惑,傻站在原地看着他牵起自己的手戴上戒指,再把另一枚戒指套在他自己无名指上。   “你不会生气我没有仪式感吧?”李云济问。   游跃攥着自己的结婚证,还和做梦一样:“不会。”   “那就好。我办得这么快,只是担心你半途反悔而已。”李云济笑眯眯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亲,“往后等你有心情让我求婚了,我们再补上,任何时候都可以。”   游跃想说他不需要婚礼,而后又看到自己手里的结婚证,觉得又好像重点不在这里。其实仔细想想,李云济骗他不止一两次,那副含笑波澜不惊的面孔总是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清。   他甘愿吗?还是已经习惯,不想反抗了?总之,他不知不觉渐渐地接受了这样一个谁都琢磨不透的李云济。   四人离开墓园坐上车,李云济边开车边问:“晚上想吃什么好吃的?”   游照清说:“想吃奶油面和洋葱圈!”   “好。”李云济问游跃:“你呢?”   “都好。”游跃答。他看向李云济,知道李云济是不想他太伤心,所以找他说话。但他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过或难以面对,他心想陪伴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只是听听他们说话,被牢牢地牵住手指,伤疤就真的没有那么痛了。   “哥哥。”游跃问:“你今天还好吗?”   李云济难得愣一下。   “我还不错。”李云济的嗓音温柔,握住他的手指收紧了些,“一想到今晚和你共进晚餐,我就很有心情。”   游跃每每听到情话都难为情。车开出林区,驶上滨海大道,阳光照耀海面波光粼粼,飞鸟从海上掠过,后座两个小朋友在说话,游跃看着窗外,一手无意识抚摸无名指上的戒指。   “我觉得......也还不错。”游跃低声说。   李云济听到了他的这句低语。沉静不变的外表下,他状若无事地握紧方向盘,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笑着说:“这是我的荣幸。”   车平稳地在大道上飞驰,穿过海岸,穿过绿色的林海,汇入城市中茫茫的车流。   从星辰初落,到夜幕高悬,离开此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在大地上奔波的人们,分离又聚合,失去又重来。   透过车的前窗,游跃看到自家房子的轮廓。他们要到家了,明天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看书,陪宝宝出门散步,教桐桐数学作业。李云济或许会邀请他一起看个电影,看什么电影呢?他现在就可以好好想想了。   以后的日子还有很久,他可以慢慢计划。   对他们而言,新的生活早已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