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狱   作者:橘子信   受死攻疯、ABO、病弱受、先婚后爱、破镜重圆、我的替身是我、虐恋、追妻、狗血、替身   简介:   他们的婚姻是肮脏的。   外表光鲜,内里糜烂。   18岁时,余温言蒙受诅咒,信息素含毒,只有谢秉川能充当他的解药,无可替代不可比拟。   一纸协议,谢秉川被迫和他结了婚。   八年来,谢秉川从不肯给他终身标记。   饶是他们信息素相悖,每每标记总觉得椎骨刺痛,又受尽谢秉川的冷漠对待,余温言也不愿松手。   他借婚姻之名,将谢秉川一并锁于这灵魂的牢狱间。   尽管余温言清楚,谢秉川不爱他。   可他不在乎,患上绝症,他本就快死了。   愚笨如他,轻视了谢秉川对他的恨。   婚过八年,谢秉川将他送上手术台,挖去了他的腺体。   *   可他没死透。   冷言冷语淡漠疏离实则爱得快碎了的alpha攻×   表面乖巧人妻实则清醒敢爱敢恨内心有点阴郁的omega→beta受   *基调是压抑的、虐的、痛的,不能接受慎入   *披着狗血皮的救赎,互相救赎   *开篇雪山,背景十分复杂,世界观开得不小,通篇反转 第1章 01.“他恨不得离我远点”   又刮起风雪了。   omega意识微微清醒,光透过窗缝洒落眼睑。   眼睛有温度,却很重,阖着的上眼皮黏连着,胶水粘紧似的睁不开,重得瓷实,满是倦意。   耳边掠过风呼啸过的低吼声,裹挟着无孔不入的冷意,直往他身上钻。   细小的门缝被关紧,余温言察觉手脚回温,撑着倦意和难抑的昏沉热欲,将眼睛睁开条细缝。   他的右手依旧没有知觉。   直直地散落在地,贴着冰冷的地板墙壁也觉不着冷。腕间拢着一圈麻绳,起了毛,纤维乱飞,他的腕口却干净,没有破口。   余温言试探地动了动,钳制住他手脚的粗糙麻绳忽地蹭过他破皮的伤口,过了很久,细密的疼传来,他象征性缩了缩,再度闭上眼。   地板铺着陈旧的水磨石,颜色暗沉,上面的水泥白石子在一圈暗红色里显得亮眼,洇了擦不掉的水渍,有些泛黄,看着头晕。   粗糙的、冷的、耐受不住的。   地板的冷意透过略显单薄的衣物直往上冲,刚刚他着急出门,只往身上套了一件白鹅绒羽绒服、又围了一条绒围巾。   可还是抵不住凉意透过两层裤子不停往他体内蔓延,钻骨般刺痛,经久不歇。   余温言想把腿收起来,减少接触地板的面积,可只是稍稍一动,便手脚发软,不住喘气,仿佛已然耗尽了所有力气。   身体异样感更显,面色滚烫。他清楚,他被注射了加速发情期的药剂。   明明早上alpha刚刚临时标记过他,不出两小时,标记又要消失了。   alpha流窜在他体内、冷意凛冽的信息素逐渐被他的血液捂温,而他的毒信息素,已有些许压抑不住的趋势。   一阵从头到脚的冷意骤然袭来。   满盆的雪泼了他满身,寒冷钻进骨头,肆意地撕扯着他的身体,余温言咬着牙,颤着十分不自然的弧度,指甲已然没入手心。   下巴被掰起,一双布满茧的手不收力地拍了拍他的脸——他全然察觉不到,满身刺骨的疼已经麻痹了他的触觉。   余温言费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嘴唇泛白,脸色病态。   “啧,可别死了,你这条命还有用。”眼前人穿着深灰色的宽大皮袍,上面有些许补丁,缝线歪七八扭,看起来压根抵挡不住雪山脚下的恶劣环境。   他头戴金花帽,帽檐上的毛布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瞧得仔细还能看到缝线上的破洞。   余温言认得他,他见过alpha和他讲过话,也曾上门拜访过他们家——雪陵村的村长,脸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意,待人友善。   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冬天,风雪从未停过,若刮起来,出门寸步难行。   所以这里的当地人,脸颊上总是挂着一抹红,看起来极为淳朴。   但此时此刻,村长正掰着他的下巴,逼迫他不得不仰头,脸色本就愠怒,脸颊两边的红斑更平添一分怒意。   “你的alpha,那个谢队长,电话号码多少。”村长问。   余温言不答,犟着将脸别过,挣开村长的钳制。   “躲屁,躲了也没用,除了他,没人能救你。”村长恼怒,拽住他冷白灰发丝,猛地用力一拽,又将他的头用力摁在墙上。   “嘭”的一声闷响,一阵难抑的头昏眼花袭来,余温言嘴角被他咬破,渗出两滴鲜血,还夹杂着某些异样的信息素味道。   他舔了舔嘴唇,把两滴血尽数吞回去,有些脱力开口,嘴角却挂着哂意:“你们工作会来往,怎么可能没有他的电话。”   村长眼眸在他脸上细细逡巡,松开拽着他头发的手,讥讽道:“也对,问你也是白问,毕竟你连他今天易感期请假都不知道,还傻傻跑来给他送早餐。”   像是沾血的一剑,猛然刺入他的心脏,又狠狠碾了两下。   余温言自嘲地笑了两声,抬起浅蓝色的冰眸,盯着村长讥刺的嘴脸,哂笑:“那你们拿我威胁他又有何用,你也知道他厌恶我,恨不得离我远点,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他也会面不改色地继续工程。”   “闭上你的嘴!”又一盆雪朝他泼来,余温言紧绷着身体,也没能抵挡刺骨的冷意钻入骨髓。   诱逼不成,村长烦躁地搓了搓头发,用力咬了咬嘴边的卷烟,朝他啐了一口唾沫,原地跺脚,突然停住,眼眸凝视着他的身侧。   余温言顺着村长的视线下瞥,看见他口袋里露出了一角手机,不顾浑身抽疼,挪着就要将手机藏到身后。   可为时已晚,村长一脚踹在他的腰侧,将手机从他口袋里抽出,眼疾手快扫了他的脸,解锁翻找联系人。   余温言本就惨白的脸色越发白伶,几度试图上前夺回手机,但都被村长躲开,反挨了好几脚。   看着手机播出号码,余温言的脸色彻底变得死灰。   被逼着同他结婚,谢秉川本来就足够讨厌他了,可如今他不仅给谢秉川添了麻烦,还被拿来威胁他们停工。   尽管,他会自投罗网被抓住,全然是因为谢秉川不曾告诉过他何时易感期,落下遭人把握的把柄。   结婚八年了,他丝毫不清楚他的alpha什么时候易感期,谢秉川躲着不告诉他,他也从没遇上过。   但他本就没有立场去责备alpha,这场婚姻对谢秉川毫无好处,从头到尾,谢秉川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无缘无故地就和他绑在一起,却只为了抑制他的信息素。   余温言合上眼睛,一阵酸麻的无力感涌遍全身。   电话很快接通,谢秉川略微沉重、又一如既往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很简单的一声:“喂。”   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谢队长,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疏离地开口:“余温言。”   “不不,是我,雪陵村村长——”   “让余温言出声。”谢秉川打断村长的话。   “啧。”村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踢了踢余温言,将手机递到他嘴边,示意他说话。   等了半天,余温言只闭着嘴,一声不出。   村长越等越烦躁,最后唾骂一声,猛地朝余温言腹部猛踢一脚,大声呵斥:“说句话不会啊,说话啊!”   意识本就模糊,余温言抑制着毒信息素散发就耗费不少力气,被这么用力一踹,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又咬牙将接下来的声音尽数咽回喉间。   “别迁怒,我们好商量。”冷冷淡淡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没有情感起伏,谢秉川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好商量,谁跟你好商量,从前和你好商量你们什么时候肯听过。谢队长,传闻都说你讨厌你的omega,但若他真的出了事,你也不好和余家交代。”村长草草地在他鼻尖探了探气息。   谢秉川低着声音,没有否认:“什么条件。”   主动权被村长握在手里,他便不急了,慢悠悠瞎扯:“啧啧,他现在温度滚烫,面颊通红,整个人都神志不清,发情期快来了吧。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过来,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你过来。他这临时标记也要消失了,要不然。”   村长看着余温言生得标致的脸,起了歪心思:“我帮你标记他——”放下手机前,他按下侧边音量键。   谢秉川没有回话。   村长越凑越近,已经张着嘴露出犬牙,跃跃欲试。   余温言朝手机望了几眼,祈求谢秉川能说句话,什么都行,可听筒那边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他的心逐渐沉至谷底。   骤然失了心气,余温言没压制住他的信息素。   一瞬间,谢秉川早上注进他腺体的信息素彻底消失,滔天的曼陀罗味犹如开阀的洪水,从他身体里喷涌而出,瞬间荡漾开来,游遍木屋所有角落。   没等在场人反应,曼陀罗味信息迅速渗入每个人的身体里,站着的人哐当一声坐下,躺着的人扑通倒下,皆双目圆瞪,很快陷入痛苦的幻觉,扭动着身躯,却挣脱不了一点。   村长手刚搭上他的肩,突然直挺挺地朝后倒,掐住自己的脖子,发出“嘶嘶”的低吼声,脸色憋得涨红,似是在幻觉里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遏制住了喉咙。   短短不到一分钟,木屋宛若人间炼狱。   毒信息素不分差别地影响所有人,不仅alpha和omega会失控,就连闻不到信息素的beta也会受他的曼陀罗信息素影响,无一例外全都陷入幻觉。   包括他自己。   余温言刚刚还浑身发烫靠着木屋被侵蚀的木墙,待他合眼再睁眼那一刻,他顿时立身于漫无边际的雪地间。   四周毫无遮蔽,比方才还冷了好几度的风,钻缝似的往他身子骨里穿,像一把把浑然天成的利刃,扎进他的皮肤、关节、骨髓,刀刀致痛。   他环抱住自己,弓着身子往前走,走一步,陷一步,越往前走,漫上周身的积雪越厚,漫过膝盖,漫过腰线,扯着他的脚步。   余温言挣扎着走,直至抬不起腿,跌在雪地上,蜷成一团。   他的眼角滑过泪珠,滴落雪地,很快便不见踪影。   余温言已经很久没有进入过幻觉了。   谢秉川厌烦他,也总会在出门工作前,给他上临时标记,他再自己打上PCP-12款特殊抑制剂延缓几小时,能够撑到谢秉川晚上回来重新给他上标记。   最近一次受他自己信息素影响坠入幻觉,是在四年前,谢秉川回来晚了,没在他发热前,给他第二次标记。   可今夕不同往日,那时他还不怕冷,受冻也不会彻骨般的疼。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很响的一声,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又像是雪崩的前奏。   凌冽的信息素充斥鼻尖,幻觉似乎有了缓解,余温言有那么几秒,回到那间破败的小木屋里。   木门大开着,光从门外往里泄,一个挺拔的身影停驻在门口,迟迟不动。   翻滚到门口的村长,不知看见了什么东西,突然撑起身子来,撒过手边的铲子,吼叫着就要朝门口身影挥去。   身影弯腰避过卯足力气、横扫过来的铲子,一个回旋踢,将村长踢得翻滚出去好几圈,直到撞到墙边才停下。   随后往木屋里迈了一步。   不能了。余温言想。不能再多害一个人堕入幻觉了。   他指尖蜷缩一阵,四处摸索,摸到放置在他身旁的铁碗,用力朝门口掷去,大喊一声:“滚!”   铁碗撞击地板,发出清脆的“哐当”声,身影似乎停住了脚步。   可余温言尚未分辨清晰那身影的脸,便又再度置身雪山间,冷意袭来,他又将脸埋了回去。   他走不了,疼得直不起身,只是把自己缩成一团,紧绷着身体,仿佛这样便能减缓疼痛一般。   雪山缝隙间,传来遥远又难以辨认的声音,好像有人隔着雪山对着他说这些什么,他什么也听不清,只是本能地拽着能拽得到的一切东西,粗糙的质感摩挲他的掌心。   声音逐渐清晰,四肢传来阵阵暖意。   他听见谢秉川喊他:“温言。”   又听见谢秉川对他说:“忍忍。”   锋利的牙齿刺破腺体,冰冷的冷杉味信息素顺着腺体流入身体,余温言疼得咬牙直抖,想挣脱抱着他的谢秉川,却无济于事。   太冷了。   谢秉川的信息素太冷了。   短时间内标记二次本就疼,谢秉川的信息素又比那幻觉里的雪山还要冷,这分冷流经他的血液,浸透他的骨髓,是由内而外的刺骨疼痛。   可在这刺骨的疼痛间,他还是不可抑制地闻到——   谢秉川身上带着其他omega的信息素香气。   他的alpha,有了其他的omega。 第2章 02.“不用你标记”   那抹清新香甜的信息素味道,萦绕在他们周身,迟迟不散。   疼痛带来的感官刺激,似乎也拉低了余温言的忍耐度,他不知哪来的劲,一把推开谢秉川,微垂着头,冷白灰发丝垂落,遮得他眼眸晦暗不明。   “不用你标记。”他艰涩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来,推开谢秉川的手还在发颤。   尽管他将谢秉川推远了,可那不属于他们两人的信息素味道依然存在。   他不喜欢,他讨厌,他本就是一个有情感洁癖的人,分化前,对于即将分化成哪方,他都无所谓,只要求一点——未来的伴侣能够一心一意地待他。   可分化结果出来当天,他的信息素暴走,在场的所有人都受了影响,余家二少爷信息素有毒的新闻,很快传遍了全城区。   遑论找一个一心一意对待他的伴侣,根本没人敢接近他,甚至给他盖上“危害社会、危害联邦”的章,扬言必须得把他关起来。   就像现在一样。   谢秉川的信息素不仅压制了他的毒信息素,还安抚了在场所有人,将他们从幻觉中抽离。   村长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怒目瞪视着他,枯瘦的指尖朝前指着、颤着,不自觉地退了两步,半晌声音终于从喉咙里奔出:“你信息素有毒,怎么还敢出来外面瞎晃!打算害死所有人吗!”   后面一个头绑着厚布料的男人,犹如劫后余生般喘着气:“我都说了不能绑他了吧,他那信息素,除了同他匹配度相悖的alpha能压制,没人压制得了!”   村长面色难看地打量他们两人,阴着脸,鼻尖耸动:“匹配度0%了还能结婚,余家二少爷架子果然不小。”   “高阶的不会受影响。”谢秉川淡淡开口。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受影响是你们自身的问题。   谢秉川在外总是会维护他的,但也只是出于他的身份,和他们表面的关系。   表面鲜亮,内里早就腐烂透了。   村长顿时暴跳如雷,指着他们“你……”了半天后,又起伏着胸膛平复怒气:“雪山有灵,几十年前便曾经发过一次威,把山脚下的村子全埋了。你们这样胡乱闯,若是又触怒了雪山,不仅害死你们自己,还会害死这里所有人!”   “我们了解过,清楚。”   “你们不清楚!”村长愠怒,“上头派了多少地质队来,你们难道一点也没听说过吗?十几年间啊,断断续续派人来,就为了这所谓的,战略枢纽。”   似乎气急攻心,村长咳了两声,喝了口水才继续说:“那么多人,进去就没有踪影了,山上常年刮风下雪,我们自己都不敢上去,连他们尸体都找不回来,你当我们不惜绑架,就是蛮狠不讲,要给你们添堵的吗!别看外面现在风平浪静,只要你们一跨入红线,那暴风雪立马就刮起来,到时候别说全尸了,都没人替你们收尸!”   谢秉川言简意赅:“我们同他们不一样,是专门探查此类地质的。”   “是啊村长,”队员从门外探头进来,“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他们也不会委托我们来。”   村长冷哼一声:“那你们怎么保证,你们不会碰到山脉,不会触怒山神。”   山神都扯出来了。   队员脸上一阵无奈,正想吐槽两句,想起先前每天早晨,他们队长都会虔诚地去山脚下的山神庙里跪拜,便把话憋了回去,再三保证:“不会碰到的,若我们发觉有什么异样处,绝对收手。”   村长将信将疑,但还是微微颔首,又一思虑,道:“不得行,你们得留个人给我们,安然无恙下来再和我们交换。”   谢秉川轻咳一声:“我留下。”本来易感期也去不了。   “你是这个地质队的队长,留你了,他们怎么出来,”村长挥挥手,让他们带个人进来,“本来我们想着,多抓个人,你们要真对这个omega不上心,就换另一个威胁你们。”   人还没被带来,余温言便闻见那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像受激的猫般,竖起毛发,死死盯着门口。   一个omega被推了进来,跌跌撞撞的,抬眼看见他的时候满脸嫌恶。   是他的哥哥。   身上还带着一抹清新香甜的信息素味道。   是谢秉川身上、其他omega信息素的味道。   本因为寒冷生的疼已经麻木了,在这一刻却越发清晰起来。   怪不得余夏那般不待见他,余温言突然就清楚了。   被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夺走alpha,任谁能对他好脸色。   他别开脸,避开余夏灼热得要将他捅穿的视线。   “这个,和,这个,”村长点菜似的,点点他,又点点余夏,“你们可以带走一个,留下来一个。”   “让余夏走,”谢秉川说,“地质考察需要他。”   尽管是毫无悬念的挑选,可当余温言听见谢秉川没有犹豫地说出“余夏”两个字时,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地抽疼了一下。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是谢秉川的第一选择项。   余温言咬着后槽牙,由内往外的疼痛他都忍住了,此刻却只想捂住耳朵,逃离这里,耳朵捂不了,他把脸都埋进腿间,只留一只眼睛往外看。   余夏被解开绑着手脚的绳子,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甩甩手离开,余温言看着门边的光逐渐熄灭,把留存的眼睛也彻底埋了进去。   队员似乎在和村长说着什么,指责他绑架行为不当,若有下次他们会直接上报联安局。   声音越走越远,耳边安静了,静得只剩屋内人的沉重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余温言才将头抬起。   体内乱窜的冷杉信息素总算彻底压制住了他的信息素,休战似地不乱跑、不折磨他了。   但是这里是雪山山脚,木屋挡了不少冷风,但还是漏了不少进来,少了由内而外的冷意,却少不了冷风刺入皮肤的寒冷。   身上一阵暖和,余温言一愣,低头望着眼前拢了拢的夹绒厚大衣,迟滞地朝身后望去,看见了谢秉川的脸。   “你没有走?”他问。   他内心又开始期待起来。   只要一句,只要谢秉川说一句“想陪你,所以留下来”就好。   但余温言清楚,谢秉川是因为易感期才留下来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谢秉川半晌没回答,余温言也没追问,坐回去,把身上的大衣往里拽了拽,贪婪地汲取谢秉川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余温言都要忘记他问了这个问题,谢秉川突然出声:“嗯,陪你。”   余温言拽着大衣边的指尖顿时蜷缩了一下,抬头看他。   谢秉川靠着墙,合着眼睛,眉眼看起来也比平时柔和不少,似是易感期的影响,至少不再像是一块冷冷的冰砖了。   他踌躇几许,试探开口:“你打抑制剂了吗?”   “嗯。”   余温言从喉咙里小声挤出一句“那就好”,便找不着话题,不再说话了。   这间屋子除了一个看起来神神叨叨的老婆婆外,便没有其他人。   “你的额头,怎么回事,还有右手,怎么垂着。”谢秉川突然开口,眼睛却依旧闭着,没朝他这边看来。   余温言闻言摸了摸额头,才发觉额头覆着一层干涸的液体,还不断渗出新的,顺着额头下滑,直至下巴。   里头的信息素没溢出影响别人,大概是因为被谢秉川的信息素压制着。   “额头应该是刚刚不小心摔的,右手……右手冻麻了。”鼻尖的冷杉味很浓,余温言吸了吸鼻子。   “别碰。”谢秉川攥住他的手拉开,他眼神四处搜寻,停在老婆婆身上,问出声,“婆婆,有没有碘伏和绷带。”   婆婆“啊”了一声,摆摆手:“消毒的东西没有,绑的有,我给你拿,消毒就用雪抹一抹就好了,很干净的。”   说着就去门外抓一把雪来,要往他额头抹,还未触及他的皮肤,余温言就已经感受老婆婆手里雪堆散发的冷意,不由自主地朝后倾斜,只想躲开。   谢秉川挡下:“他怕冷,我来就好。”   老婆婆笑得眼睛都没了:“他们总说你们关系不好,这看着也没不好呐。”   余温言垂眸,又抬眼瞥了谢秉川一眼,咽了口唾沫,违心道:“换谁受了伤,他都会负责的。”又紧张地抬起眼眸等着谢秉川开口说话。   同意也好,反驳也罢,谢秉川不可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但谢秉川神情依旧淡淡的,撩开他的刘海,仿佛刚刚说的那些,到他耳边都自动拐了弯,没一句听进去。   余温言收回眼眸,左手指尖打着木地板玩。   地板有了些许霉点。余温言抬眸环视周边。这间破败的木屋已经算是方圆百里内,住起来舒适点的屋子了。   雪陵村太偏僻,交通经济十分落后,更何况,这里一年四季都飘着雪,中阶层都不肯来,还待在这里的,要么是有牵挂在此,舍不得走的,要么便是一辈子走不了的。   医疗不发达,连日用品都难采买。   若不是谢秉川近一年的地质考察要待在这,余温言也不会重回这里。   谢秉川给他包扎着,老婆婆就坐在他旁边,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一双似能摄魂的眼睛直挺挺地盯着他。   总被打量嘲笑的余温言,也还是被盯得受不了,眨眨眼问道:“婆婆,怎么了?”   “你信息素不好嘞。”婆婆说。   又是因为信息素。   余温言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我们这,之前也有个人,他信息素啊,味道好难闻的,闻到的人总会头晕、生病,大家好讨厌他呢。”   “他现在如何。”谢秉川收拾完东西,坐下问出声。   “后来,我们村子里来了个游医,技术好得不得了,妙手回春呐,一下就把他的腺体治好了,腺体好了,他也就不用躲在这一年四季都下雪的鬼地方,出去闯荡喽。”   “游医?他还在村子里吗。”谢秉川问。   婆婆摆手:“游医嘛,游走啦,不过过段时间可能又要绕来了,等他来,你们找他看看呗。”   余温言和谢秉川对视一阵,又各自别开视线。   谢秉川和婆婆询问游医的长相细节,余温言在一旁出神。   八年前,他们协定结婚时就表明,婚姻持续到他的腺体被治好。   治好腺体就意味着,他们是时候离婚了。   是时候放谢秉川走了。 第3章 03.“我依不依赖,与你无关”   结婚八年,冰块再怎么坚硬也会有融化的趋势。   谢秉川向来待他公事公办,话语间满是疏离,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谢秉川能用温柔一点的语气同他讲话,却也深知只是幻想。   强硬地拉一个不喜欢他的人和他结婚,他难受,对方更难受,离婚似乎本就是板上钉钉的结局,余温言早就给自己打了八年打预防针。   可终抵不过谢秉川一句“陪你”。   冰块才刚开始有融化的趋势,他们就要分道扬镳,迎来结局。   况且。   余温言视线停在谢秉川颈后部的腺体上。   谢秉川身上有余夏的味道,谢秉川又恰逢在易感期,早晨还当着他的面出了门,去找了谁一目了然。   或许,谢秉川对他态度的软化,只是因为看到离婚的曙光。   余温言嘴角苦笑了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药片,倒出两粒,趁没人注意,干吞下去。   或许是动作过大,扯到方才被村长踹到的腹部,一阵酸痛,余温言瞬间弯下腰,捂着腹部咬着唇,安静地等这一阵酸痛过去。   “怎么回事,”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看看。”   腹部遮挡的衣物被撩起,皮肤裸露在低温环境下,惹得余温言一阵哆嗦。   皮肤上一片青紫,甚至泛起点点血丝。   “没事,”余温言将衣服盖回去,“过几天就好了。”   谢秉川的工作常得罪人,这次是明目张胆地威胁到了谢秉川脸上,往常找来家中想对他下手的人数不胜数,多亏邻居帮忙,他自己也学了一身防身用的,顶多擦伤,没让谢秉川发觉。   刚刚纯粹是被发情期绊住了。   alpha的呼吸声有些沉重,老婆婆看着他腹部的乌青,脸跟着失了血色,忙急忙慌跑出去,拿着药膏跑回来。   “他就是个糙人,下手没轻没重的,也只是想拦你们上山。这村子里都是beta,没见过omega,不知道会这么严重,我先代他给你们道歉。待会他回来,我让他给你们磕头道个歉,你们再踹他两脚也好。”说着老婆婆就要下跪给他们磕头,被他们制止。   “不是你的原因,不必替他道歉,我会找他算清楚。”谢秉川说着,搭在余温言侧后方的手,刮过木屋墙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而后不知道待了多久,一边给腹部上药,一边听听婆婆给他们讲村里的故事,又闭目休息许久,看着窗外村里小孩堆雪人打雪仗。   谢秉川还不知道从哪掏出本书来,翻着看,余温言无聊,也凑过去看,谢秉川没推开。   书上密密麻麻全是字,余温言看一眼就犯困,仿佛回到了私立学校上课的日子,没过一会儿便靠着谢秉川睡着了。   耳旁的翻书声仿佛轻了很多。   直到最后,余温言酝酿许久,还是没能问出他想问的问题——等我的腺体治好了,我们就要离婚吗?   不是“不想离婚”,而是“要离婚吗”,决定权在谢秉川手里。   似乎深知很难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直到睡着,余温言都没能问出口。   探险队的人在天色暗下来前回来了,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到谢秉川和村长说着些什么,村长吓得跪倒在地,不停磕头。   谢秉川没叫醒他,背着他回去,余温言也假装没醒,贪婪这一瞬温存。   鼻尖萦绕着越发浓重的冷杉味,久久不散。   没提前打抑制剂,到家没多久,余温言温度很快又烫了起来,一天三次标记,谢秉川动作声音都温和许多,标记他前还顺着他的背拍了好几下。   却还是难抵信息素注入腺体的疼痛,余温言疼得想挣扎,却又不想给谢秉川添麻烦,只是呜咽着,紧攥着手,指甲深深扎入掌心,很快磨破皮。   紧攥的手被掰开,谢秉川强硬地将五指没入他的指间,余温言无意识地攥着、抓着,在谢秉川手背上刮出血痕。   伴随着谢秉川不停低声重复的“不疼了”,和传来的阵阵暖意,余温言挂着泪痕就这么睡了过去。   谢秉川将余温言轻轻抱回床上,盖好被子,他收回手,站在余温言床前。   又突然猛抬起手,清脆的“啪”一声后,空气再度恢复寂静。   只剩谢秉川良久立着,和脸颊新添一片红。   发情期最后一天,余温言状态明显好多了。   谢秉川给他标记完,打完抑制剂又困顿着挪回房间睡觉去。   虽然谢秉川易感期还是不靠他,但总算不躲着他,也没再出门。   余温言煮着糯米粥,望着窗外的雪景。   白雪皑皑一片,平开窗边缘落了不少雪花,堆起了厚厚一层。   掠过一排排云杉树,远处的雪山风雪停歇了一阵,显得寂静祥和,像一幅浑然天成、不加修饰的画。   小时候的记忆几乎尽数丢失,只剩他在雪地上踩雪的点点印象。   分化前,每年冬天,他总会四处找雪山滑雪,几乎整个冬天都会泡在雪山里。   但也止于分化前,分化成信息素有毒的omega,他的人生仿佛被按下加速键,他太容易被认出来,被迫待在家里,被迫接受联姻。   谢秉川工作辗转于各个城区,他没有选择待在哪的权利,离开谢秉川,他的信息素只会置他自己于死地。   两个月前,谢秉川由于新工作,他们添添补补,在离雪陵村稍远点儿的地方买下一栋小独栋。   如愿以偿来到他心心念念的雪山,他本该高兴,可今昔非比,毒信息素的影响下,他怕冷,身上总是会疼,只能待在开着地暖的家里。   昨天的经历虽然凶险,但着实让他靠近雪山,碰到了真正的雪,谢秉川的态度还融化不少,难受是难受点了,余温言想想也不觉得亏。   更何况,今天谢秉川压根就没出门,没去找余夏。   他都要觉得,一切只是他的胡思乱想。   门铃被按响,该是邻居来了。   恰逢糯米粥沸腾,余温言手忙脚乱地关火,洗手擦手,摘掉围裙,踩着拖鞋跑到门边开门。   “嘀”一声开锁,余温言方还笑着,“白”字刚蹦出口,一阵清新香甜的味道袭来,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将剩下的两个字吞回肚子里,闷闷地说:“你怎么来了。”   余夏站在门外,一脸不耐烦:“我爱来不来,开门开半天,你爬着过来开门的吗。”   行李箱“哐当”一声,被余夏丢进来,没等余温言让位,余夏便挤了进来,还用力撞了一下余温言的肩膀。   余温言吃痛揉着肩膀,嘟囔:“嫌我开门慢就别来啊。”   惹得余夏回头过来瞪了他一记。   余温言又比了个鬼脸,待余夏转回头去,才咽了口唾沫,尝出满嘴苦味。   谢秉川没去找余夏,余夏直接住进来了,他就这么看着余夏拖着行李箱,毫不犹豫进了谢秉川房间。   “啪嗒”一声门扣上,整间屋子都没有了其他声音。   余温言还站在原地,指尖攥着衣边,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可无论他怎么听,也听不到谢秉川说一句“出去”。   从前,他无数次误入谢秉川的房间,谢秉川总会冷着脸指着门口对他说:“出去。”   父母来能进去,邻居来能进去,余夏来能进去。   谁都能进去,除了他。   余温言等了好一会儿,没再听到什么声音,他转身走回厨房,将糯米粥装进碗里,洗干净锅和勺,又擦拭了一遍厨房,转头一看,房门依旧紧闭着。   他将装粥的碗用力放到饭厅桌上,谢秉川的房间门正好“咔嚓”一声打开,余夏从里面走出来,轻轻关上门,不见行李箱踪影。   “你的行李箱呢。”余温言说。   余夏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到餐桌旁坐下,自顾自拿起粥就喝。   “这不是给你的!”余温言想夺过来。   余夏一躲,眉头蹙起:“我给谢秉川带早餐了,他那份归我。”   原本雀跃了小半天的心,顿时又溺水般沉了下去。   余温言抿了抿嘴唇,没再说话,也没兴趣继续吃早餐,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继续研究食谱。   见余温言也不吃,余夏把他那碗粥一并喝完,洗完碗后,一副当家模样,翘着二郎腿就在沙发上坐下。   一想到谢秉川喜欢的omega正和他同处一室,还颇有种赶小三的意思,在omega眼里他还就是那个小三,余温言就生闷。   眼不见心不烦,余温言撒起桌上的笔记本,转身就要往房间里走。   “余温言,”余夏拉住他,声音冷冷的,“你不能光依赖谢秉川。”   “和你有什么关系,”余温言挣脱开余夏的手,声音已经有些抖了,“我们是结婚了的关系,我依不赖依赖,想怎么依赖,都和你无关。”   余夏脸上的表情全然可以用“嫌恶”来描述。   他的哥哥从小便讨厌他,总是莫名其妙地给他使绊子,从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余夏并不打算多说什么,拽着他就往地下室走,余夏力气很大,他又还在发情期,标记了也难顶手脚发软。   地下室常年阴冷,没了地暖,余温言刚出门就开始打寒颤,若在屋里还能挣扎几下,到了地下室他就完全挣扎不动了。   余夏打开地窖的门,浓郁的果酒味从里面满溢出,裹挟着冷意,不住往他身上钻。   骨头又疼起来了。   “我不能待在这。”余温言哽咽,摇着头想要往后跑。   “怎么不能,你总得学会自己解决发情期。”余夏钳制住他,把他往里一推,手上不知何时拿了把折叠刀,划过余温言的小臂,留下一道血痕,信息素沿着血痕逐渐溢出。   厚重的一声“嘭”,地窖的门被关上,余温言趔趄跌在地上,又爬到门附近,用力拍门,声音冻得发颤:“开、开门,你放我出去……”   可门外只有钥匙锁门的声音,和渐远的脚步声。   信息素逐渐溢出,余温言拍门的手脱力,沿着门滑落。   这回幻觉来得慢了,他很清醒地痛了很久。 第4章 04.“你是我的,不许出轨”   地窖又阴又冷,明明小臂被划出了血痕,溢出的信息素也早已充满这间摆满一柜一柜酒、留存空间狭窄逼仄的房间。   偏生这回幻觉又迟迟不至,铁门寒气逼人,余温言攀着墙,费劲起身,挪到相较暖和的墙边靠着,曲着腿,挪动一分身体就叫嚣一分,余温言不动了,将眼睛眯开条缝,扫视着地窖,寻找着能够出去的办法。   余夏小时候没少干这种把他关起来的事,一开始他只会坐在原地嚎啕大哭地喊着救命,可从没人听见,每回都是饿得奄奄一息才被发现不见,救出去后急急忙忙送医院打吊水。   后来他便习惯在身上带把小刀或者一把小锤子,被关起来就自己找方法逃走,撬窗撬门,还要去余夏面前晃两圈后,哭着向父母告状。   父母总会站他的。   稍大些余夏就不干这档子事了,他也结婚离了家,这里没人锁他,便失了警惕。   就算几年前,若他被关来这地窖,就算这里面什么工具都没有,要想出去也轻而易举,可他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一受冻就浑身发疼,别说撬锁砸门,他此刻连站立都成问题。   但他只能靠自己,没人能帮他。   余夏没那么好心放他出去,邻居度假完刚回来,应该不会来找他,谢秉川,谢秉川只会在他们两人之间选择“余夏”。   余温言撑着,抬手在周身四处摸索,不知道摸到什么冰冷的东西,冷意顺着指尖渗入骨头,余温言一哆嗦,缩了回来,咬着牙缓了好半天,才再度抬眸望向那块“冰铁”。   寒冷冲击感官,连带着他的思考速度也缓慢了下来,余温言看了好一会儿,才沿着那块“冰铁”的轮廓看出钥匙形状来。   是钥匙。   地窖门是双开的,里面外面都能用钥匙打开,但他分明记得,另一把钥匙放在谢秉川房间里,怎么会出现在这。   没力气思考了,先出去再说。   余温言沿着手臂,将厚外套往外扯了扯,包着手心,伸过去抓起钥匙,咬着下嘴唇挪到门边,钥匙对了半天孔都没插进去,他试两下就得歇下来喘两口气。   有时开着开着,面前昏暗的铁门会有一瞬间消失,只剩雪白得扎眼的雪地,过会儿又重新出现。   他清楚,是幻觉出现的前兆。   余温言有些着急,对着钥匙孔乱戳一通,“咔哒咔哒”几声,钥匙孔终于被他成功戳了进去,他转开门,跌跌撞撞爬出地窖,用脚踹上地窖门,却也难抵地下室的冷。   没几阶的楼梯却犹如被拉长了一般,无论他怎么爬,一抬头,地下室的门总是远在千里之外。   下一秒,门退远去,变成环绕四周的雪山,刚刚逃脱地窖的寒冷又在一瞬间追了上来。   迷迷糊糊间,余温言察觉眼前有一丝光亮,还有人喊他。   但他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只能放任自己再度坠入雪山。   “别进去!”余夏拦住坐着轮椅、秀气漂亮、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男人,“他总得学会自己应付自己的信息素,都是你们给惯的,他才会这么娇生惯养。”   “娇生惯养你爹,”漂亮的嘴出口成脏,文不赖武也没落下,靠手就给余夏来了个过肩摔,摔得余夏眼冒金星,沉声道,“只知道给他使绊子,连他怕冷都不知道。温言忍你,才给你惯的,滚。”   也不顾脏,白依山从轮椅上摔落,拖着动不了的双腿拉开地下室的门,朝里面喊:“温言。”   浓郁的曼陀罗味信息素从地下室溢出,白依山猝不及防饮一口气,顿时退后着咳了两声,扯着嗓子:“谢秉川呢,死哪去了。”   被江无漾扶着过来的谢秉川迟迟赶到,地下室门边一片杂乱,熟悉的信息素味道从地下室里往外不停溢出。   白依山和余夏都撑不住坐在地上,满脸痛苦,江无漾顶着眩晕,上前把白依山捞走,顺脚把余夏一并拖出去,临走前把谢秉川往里轻推,低声催促:“愣着干什么呢。”   谢秉川被推着往前走了几步,走得越近,压抑不住的呼吸声便越重。   冷冽的冷杉味信息素散开来,尽数将曼陀罗味压下,身体传来暖意,余温言还没喘上口气,后劲传来痛意,锋利的牙齿再度刺破他的腺体,注入信息素。   余温言没有挣扎,只是紧紧抓着身边的衣袖,身体抖得不成样。   见他恢复不少,手上划痕渗出的血也止住了,谢秉川欲松开手,余温言却猛拽回去,用力将谢秉川一推,迷糊间,不可遏止地吻了上去。   “又是,那个味道,”余温言面色绯红,手发颤,拽着谢秉川的衣领,下嘴唇被咬得发白,眼眸闪着水光,一字一顿、毫无威慑力地威胁,“你是我的alpha,不许婚内出轨。”   谢秉川没回答,只是沉重呼吸着,突然用力重新将余温言压回墙边,吻上余温言的脖颈。   余温言低喘一声,仰头欲索吻,却骤然听见谢秉川对着他喊了一声:“余夏。”   他停了动作,手压抑不住地小幅颤着,用力把谢秉川往外一推,又跨身在谢秉川上方,再度揪起谢秉川的领子,用止不住抖的声音说道:“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余温言。”   “那你刚刚喊谁。”   “余夏。”   余温言嘴唇颤着,张了张嘴,最后笑了一声。   清清楚楚的“余夏”两个字,没有犯一点迷糊。   “想标记他?可惜你没办法,我才是你的omega,我才是和你结婚的人,”装了那么久乖巧听话,余温言终还是忍不住了,“谢秉川,我们——”   他想说,我们离婚吧,又突然惊醒,离不离婚的主动权都全然不在他手上。   毒信息素下,他离了谢秉川只有掉入幻觉疼死的份。   至少得等他治好腺体再说。   话到嘴边拐了弯,余温言抖着声音继续说:“你别想甩开我。”   谢秉川倒是一改先前漠然的神情,嘴角浅笑,抚上余温言的头发,细细顺着毛:“好。”   割裂至极。   余温言打开谢秉川的手,径直走了,留剩谢秉川靠着墙,脸色晦暗不明。   余夏在小独栋里待了4小时23分钟26秒后,被谢秉川请走了,在雪陵村附近给他找了间屋子住。   当然,午饭也没他的份。   余温言看着余夏骂骂咧咧地走了,盯着扣上的门,沉着脸在计时器走到4小时23分钟27秒时才摁下暂停键。   白依山在他旁边,顺了顺他的背,笑眯眯地让他坐下陪自己画画。   江无漾去谢秉川房间了,不知道在聊什么,似乎很激烈,偶尔能听见江无漾拍桌子的声音,还有怒吼声:“你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每每江无漾拍桌子,他总会被江无漾吓到,那位总被他称为超绝钝感力和好好先生的江无漾,也有这么生气的时候,他担忧地戳戳白依山问道:“他们在聊什么,这么生气。”   白依山脸颊有一条新划伤的划痕,散着不明显的桔梗花香,他眉眼弯弯:“别管他们,聊我们的。”   他沾了沾颜料,在画板上画下一笔,对着紧闭的、时不时传出江无漾单方面怒吼声的房门抬了抬下巴,问余温言:“谢秉川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刚刚不还好好的么,他说什么惹你不开心了?”   提起刚刚发生的事,余温言满脸恹恹的,但对白依山那句“惹你不开心”异常受用,“哗啦”一下就倒苦水似的全倾吐出来了。   把谢秉川当着他的面喊他“余夏”,第二次质问也不曾改口的事,全一股脑告诉了白依山。   “你问第二遍还这么回答,是不是就想让你误会。你哥哥余夏,啧,”白依山温和的面具只戴了一小会,提起余夏就没了,“他是个不婚主义,你忘了吗。”   余温言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刚刚是他先亲的谢秉川,无论谢秉川在意谁,心里想的谁,他都无权干涉,“不准婚内出轨”也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就算谢秉川腻了,厌烦他了,想要离婚,他也没有说不的权利。   他心里清楚,谢秉川只是出于余家的威慑,和社会的流言蜚语,对他负责而已。   按他那些亲戚的话说,就是“他肯标记你,你就感恩戴德吧”。   但唯有一点他能确定,谢秉川现在不会和他离婚。   余温言指尖停在手机搜索引擎的“离婚协议书”上,关掉了屏幕。   傍晚将近,江无漾气呼呼地从谢秉川房间里走出来,似乎也把情绪带出来了,喊白依山名字时,携着些怒气,又在看到白依山沉下去的脸色后,软下声音招呼白依山回家,拒绝留他们下来吃饭的邀请。   一晃神,余温言也瞧见江无漾脖子上有一圈不显眼的红痕。   常有的事,或许是旅游的时候不小心蹭着什么了,余温言没在意。   谢秉川吃完饭又回房间躺着了,余温言收拾完,也蹑手蹑脚地回房。   上午在地窖冻那一遭,他疼了一个下午,不想被发现异样,硬是憋到了现在。   何况他早上刚吞过药,还没消化完,不能多吃,易起多余的副作用,方才在餐桌上,他便有些忍不住了,碗端不稳,汤勺筷子也拿不住,掉了好几次,惹得谢秉川好几回将视线聚焦到他身上。   他抱歉地回望回去,捡起来走去厨房重洗。刚刚还放狠话呢,现在又装上乖了。   余温言蹲在柜子前,颤着左手在里面翻找着,一边撑不住,头低着柜门,咬牙吞声,右手一发病便僵直不能动。   翻找半天,终于听见一阵“沙沙”声,他将一罐药摸出来,单手旋开盖子,放在衣柜边缘,往盖子上倒药片。   他手太抖了,倒了好多回,才倒出两颗药片来,倒进嘴里,就着干吞下去。   等药效发作不知道还需要多久,余温言直起身子,从衣柜里掏出围巾围上,又打算将药罐重新塞回去。   门蓦然被推开,谢秉川站在门外,目光森冷,眼眸在灯底下淬着光。   他朝余温言伸手,声音冷得犹如极寒:“吃的什么。拿过来。” 第5章 05.“你一直在瞒我、冷落我”   “哗啦啦”几声,余温言没拿稳药罐,罐子脱手摔落在地,滚了好几圈,里面的药片洒出来不少,直到撞上衣柜边缘才停下。   谢秉川仍看着他,手依旧悬停在半空中,和隐隐约约散着威压的冷杉味信息素搅和成一团,满是不容置喙。   余温言掩饰,压下声音里的抖,顶着渗进皮肤的冷意道:“没什么,前不久,你带我去看过医生,他让我在标记完后,记得吃钙片,这是钙片。”   滚落在衣柜旁的罐子确实是钙片的罐子,谢秉川走到他跟前,冰冷的深色眼眸盯着看了他许久,仿佛要把他盯穿,看出些异样来。   余温言对上谢秉川的眼眸,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真的,他能减缓腺体多次标记的疼痛,延长标记留存的时长,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医生,我只是想,替你减轻点,如果能够一天只标记一次,你就不用总记着了。”   谢秉川并未对他的这番解释表示接受或怀疑,只是蹲在药罐前,一粒一粒将药收回药罐,还从中拿走了两粒。   对此余温言并不担心。   所有医生都会像他这样说鬼话,没人会告诉谢秉川,里面到底是什么药片的。毕竟,没有人想惹上麻烦。   “江无漾说,他近段时间总闻着你身上有股药味,钙片会有药味么。”谢秉川拿起药片闻了闻,倒确确实实闻到了一抹较为浓厚的药味。   江无漾这个狗鼻子。   余温言在心里暗念。   见谢秉川拿起药片就要往嘴里丢,余温言连忙伸手,想将药片从他手心间夺走,掐着指尖继续胡诌:“这是给omega吃的,alpha吃完会有很多副作用,你不能吃。”   谢秉川收着掌心,将药片紧握着,不让他拿走,带着凉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吃,但我要带走。”   “没问题。”他说。   似是糊弄过去了,余温言缓缓吐了口气,轻轻靠在柜门边。   谢秉川眼神突然在他身上打量,骤然停留在余温言冻僵到不能动的右手上。   一秒被拉得很长。   刚刚放松下来的余温言顿时又屏住了呼吸,像是黎明前,等待宣判的嫌疑犯。   “右手怎么回事。”谢秉川冷冷的声音响起。   还是被发现了,黎明没有到来。   “有些冻僵了,”他抬手拍了拍衣柜里的衣服,指尖微微卷曲,“我多穿几件,一会儿就好。”   不知道第几次被发现了。   谢秉川明显不相信,眉头都蹙起来了,正想说什么,视线骤然停留在余温言身后,一张被揉皱的、安静躺在地上的纸张。   他伸手就要去拿。   余温言顺着他的视线,也停在纸张上。纸大概是他抽围巾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的。余温言脸色一阵白,抢在谢秉川前拿起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里塞。   “喂,你。”谢秉川明显生气了,脸色冷沉沉的,握住他的下巴就要逼迫他张嘴,想把纸从嘴里抠出来,“什么东西,吐出来。”   余温言摇头,把纸藏在口腔角落,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谢秉川说“别吞”,但为时已晚,冷眸落在余温言脸上,冷得他一哆嗦,好半天才从喉间憋出“吞了”两个字。   鼻尖满是冷杉味信息素味道,威圧感随之而至,谢秉川生气了。   余温言只想让他离开,含糊其辞:“我要睡觉了,你走。”被他藏在腮帮子里的纸有些干扰他的说话,听起来略带点磕绊。   谢秉川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托着他的头,把他压到柜门边,极带冷意和威压的吻覆上来,压着他,令他有些喘不上气。   满是冷冽的信息素味道下,余温言的舌尖突然感受到一阵暖意,他触电般往后缩,又意识到谢秉川想要做什么,迎上去想把他拦下,手也往谢秉川肩上猛捶,想让他知难而退。   却只是无济于事。   被他藏在角落的纸片轻而易举地被勾出去,余温言急喘着气,连呼出来的鼻息都带着冷杉味的冷意,药片生效下,他依旧排斥谢秉川冷到不行的信息素。   “不准瞒我。”谢秉川也喘气。   “你就没瞒过我吗。”余温言还没缓过来,大口呼吸着空气,曼陀罗信息素若有若无地往外散,又和那股冷杉味信息素缠绕在一起,互相争夺着领地。   临时标记又要消失了。   余温言微垂着头,眉头微微蹙起。   谢秉川又凑近,托着他的脸,握着他的肩,下一秒,浓郁的信息素刺破他的腺体,冷意四流。   藏匿许久的秘密即将被发现,余温言有些许破罐破摔,身体疼着,颤着,他无意识抓着谢秉川的手,难抑地喘着气,也仍要说:“从我们结婚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瞒我,冷落我,易感期不告诉我,从不给我终身标记,不让我进你的房间,待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你若想离婚,你大可直接了当说明白,我不会拦你,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说到最后全然只剩赌气了。   “没想离婚。”谢秉川说,默然良久,放开了他,打开白纸,在看清楚时变了脸色,举起空白的纸张在余温言眼前晃了晃,“白的?”   上面干干净净,一个字没有。   余温言骤然忆起帮他做检查的人告诉过他,为保护隐私,上面的字溶于水,若打算销毁,浸水就散。   倒不如说,是帮他做检查的医生哀求他,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他患了此病,若是遭他人知道,他给他确诊了病,还开了药方,连带着医生也要遭殃。   “对,白的,”他夺过湿透了的纸,将那团永远不会再见人的秘密丢进垃圾桶,情绪不上不下,他今天一定得把话问清楚,“谢秉川,你讨厌我,对吧。”   谢秉川不否认:“曾经是的。”   那也难怪,曾经出席宴会被人当面说起时,谢秉川从不反驳,原来确有此事。   余温言苦笑了下,心渐渐沉下去了,再开口时,声音很轻很轻:“为什么不离婚。”   “没必要。”   凑合过的意思。   仔细想来,和他的婚姻对于心无定所的人来说,又何尝没有好处——就算在外风流,回家他也不会说什么,甚至什么都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说了,又能怎样,虚张声势的威胁压根起不到作用。   敷衍过去,继续在外花天酒地,只要他敢指责一句、吭半句声,不用谢秉川出声,世面汹涌的责备会将他吞噬。   信息素大规模致幻,好像本就该死一样。   未曾亲历的人,只会闲散站在岸边,望他挣扎,嘻嘻闹闹取笑,临走前再淬口唾沫,叫喊着为民除害。   可信息素致幻并非他想要的,莫名其妙来的诅咒,他也过了莫名其妙的八年,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婚。   现在他有些累了。   “什么时候手术。”他声音有些哑。   只要做完手术,治好他的腺体,就算来一百八十头牛也别想拦着他离婚,离了婚,他也要趾高气昂地给谢秉川甩脸色。   “你怎么知道。”谢秉川有些意外。   “下午听见了,你和江无漾说,找到能治疗的医生了。”余温言闭上眼睛,忍着体内相斥的信息素。   “快了,等调查完他们的底,和手术风险,会告诉你的。”谢秉川恢复了淡淡。   他拉住谢秉川的领子,往前一拽,逼迫后者朝他倾来,“就算是1%的概率,我也去。”   谢秉川只是沉默,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没有任何意见。   总是这样,仿佛他说的话无足轻重。   余温言松开谢秉川,又垂睫替他把领子拍平整,轻吐口气:“我累了,想睡觉,你能出去吗。”   “好。明天带你去看医生,看你的右手。”谢秉川起身,手里攥着两枚药片,走出房门,“晚安。”   “啪嗒”一下,帮他关了灯。   再有手术消息时,已经过了一周。   在那之前,谢秉川开车带他去567公里外的医院看医生时,他的右手已经完全恢复,什么事没有,把所有项目都做过一遍,也都没有查出身体有任何异样。   那两枚药片,谢秉川找了很多医生问,所有医生都只告诉他:普通的钙片,omega专用的。   医生的专用话术了,见谢秉川是alpha,就说是omega专用的。   要是谢秉川来一句:“可我的伴侣是beta。”他们就会说,beta也一样,omega和beta通用的。   反正是alpha不能用的。   尽管那天晚上失了态,但这一周能见着谢秉川的时候,他还是照样维持着谢秉川青睐的人设。   刚结婚时,他费了很多心思去研究谢秉川的各种喜好,谢秉川家道中落,也曾当过一段时间有钱人少爷,总归有人去研究他喜爱什么。   乖巧、懂事、善解人意,是他们总结出来的、谢秉川最喜欢的想型,于是他一装,便装了八年,纵使这样,谢秉川也没对他有任何表示,也从未给过他一个终身标记。   饶是失态时曾提起过终身标记的事,谢秉川也一如既往忽略,没提起,也没在意,更不在意他在不在意。   七天过后,谢秉川一结束易感期,便马不停蹄地上工去了,没有他发情期的牵绊,谢秉川晚上都是挨着凌晨回来,早晨又早早出门,只有昨晚,为了和他交代手术事宜,才早回来了些。   余温言陪着白依山画画呢,又是给他当模特,又是托腮窝在白依山旁边看他画风景。   “明天就要手术了?”白依山挑着沾取颜料的空档问的,有些不经意。   “没错。”余温言回答,屏气慑息,一时紧张起来。   江无漾难得不用回校搞毕设,在旁边陪着他们俩,闻言眼眸飞速在余温言脸上打了个转,笑道:“咋啦,温宝,紧张了?放心好了,谢大饼都打点好,底都摸得不能再清了,况且,他昨天不是告诉你了,手术成功率85%呢。”   “你们觉得,”余温言没回应,吸了吸鼻涕,换了个话题,“他和我结婚是个错误吗。”   一时间,小独栋只剩窗外枯瘦枝干被风雪吹得嘎吱作响的声音,江无漾沉默地敲着电脑,手在键盘上敲得飞快,白依山只想在画上点一点黑色,却歪了一笔,一用力,画成了触目惊心的黑色。   “他要是敢这么想,你白哥不得给他打个满地找牙,”江无漾眉眼含笑,“温宝,怎么做手术前患得患失的,谢大饼他就是不善言辞,只会做……他、他对你的好,我们看得出来的。”   俨然一副洗脑样子。   余温言闷闷:“我怎么没发现。”   “他藏着不告诉你吧,”白依山拿出手机点点,递给他,“你的账号在被扒马后,不是停更了么,不少人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胡乱猜测,谢秉川很快就发帖子澄清了。”   记忆被翻起,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他拍视频的时候不小心漏了脸,父亲的高职位让不少人记得他的脸,也记得曾经传遍全城区、全联邦的“毒信息素事件”。   许多人在他评论底下添油加醋地瞎编,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那几个词,说他是“危害全联邦的毒瘤”、“邻国投来的毒武器”、“受诅咒的灾星”等等。   更有甚者,扒出他和谢秉川这段强取豪夺的婚姻,替谢秉川鸣不平的同时,大骂他“卑鄙无耻”、“手段低劣”。   那段时间,他一上网就看见这些言论,私信骂得更难听,打开任何一个社交软件,上面铺天盖地是各种渠道发表的、各式各样谴责他的视频或者帖子。   说要是他就找地方死了算了。   说他毁了谢秉川的人生。   上升他的环境,他的家人,他的人品。   那段时间,联邦内局势动荡,各党派纷争层出不穷,他只露了下脸,就让各党派同仇敌忾起来,仿佛他才是最罪大恶极的那个。   他不敢上网,害怕出门,不愿同父母见面。   但父母还是来见了他,安慰了他,说:“联邦内局势被趁机控下来不少,你爹因为你升了官,你不是灾星,别乱想了。”   余温言心情纷杂,却也只当是父母别样的安慰方式,不曾在意。   谢秉川没有说过什么,只当日常相处,白天早早出门,晚上晚归。   他倒是真不知道,谢秉川曾为他发过声明。   看着手机屏幕连着发了十几条的贴,余温言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此刻该说什么恰当。   “是呢,最近他也为你手术的事情,忙得团团转,天天晚上往我家跑,我都困到不行还要拉我商量手术的事,一个人一个人打电话询问,”江无漾越说越有些愤愤,狠狠咬了一口谢秉川买来的蛋糕,“就逮着我一个人画饼,说只要帮他就帮我找找有关仿生复制人的外邦论文,说一周了都不见个人影。”   白依山拿起橡皮扔他,精准敲中江无漾的脑袋很响的“哐当”一声,语气很冷:“少吃点,秉川买给温言,不是给你的。”   江无漾眼底沉了沉,继而好像又在吵闹什么,余温言没听清楚,只是摩挲着那张手术须知。   方才紧张的、郁闷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舒畅了。   他拿出手机,久违地给谢秉川发消息。   余温言:[谢谢你]   谢秉川也难得给他回了消息:[谢什么]   余温言:[没什么,就是想说一声]   但余温言错了。   一点维护和态度好转,就能让他信以为真。   他忘了,谢秉川曾经讨厌过他,第一印象总是会影响终身的事。   他太过好骗,他愚笨至极。 第6章 06.“本来,你到死也不会知”   墙上的秒针滴答滴答,余温言穿着病号服,目不转睛盯着时钟,偶尔紧张地咽口唾沫。   他的十指交叠,指尖用力得些许泛白。   谢秉川坐在病床边凳子上,手捧着本书,翻了一页,书页发出“沙沙”声,又很快沉寂。   “别紧张。”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似是安慰,又缺点安慰的意思。   余温言有些许意外,视线顺着谢秉川低垂的眉眼,落在看不见封面的书上。   谢秉川没分一眼给他。   秉持着有话必回的原则,余温言“嗯”了一声,又偷瞄谢秉川的反应。   谢秉川依旧目不斜视、细细读着书,没再多说话了。   余温言也不自讨没趣,将停留在谢秉川身上的视线尽数撤走,静静等待那无意掀起的风雨停歇。   刚结婚那会儿,他总怪谢秉川太过冷漠。   既然都答应和他结婚,尽管究其根本,这只是场看似双方获利的联姻,但也掺杂了些许对他深受信息素困扰的不忍。   谢秉川看着冷漠,对他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总会把别人的事放心上。   会记得江无漾被卡着毕业好久,帮江无漾去说情,江无漾研制复制人缺了材料,谢秉川总会第一时间给他补上,也会帮白依山找最好的医生,隔段时间就叮嘱他去复查。   比起说,谢秉川更多会直接动身做。   只是,余温言看得见他对别人好,却很少体会到谢秉川对他的好。   并非没有,只是屈指可数。   若不是江无漾和白依山告诉他,他至今都要被蒙在鼓里。   时针分针指向整点,医生敲了敲门,告诉他们准备手术。   余温言躺在病床上,被推着前往手术室。   前面耽搁了,他们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余温言实在紧张,扣着手,手心都渗出汗来了。   一阵冷意掠过掌心,余温言一哆嗦,眨眨眼,触到谢秉川深没入他掌心的指尖。   “我在外面陪你,”谢秉川蹲在他旁边,声音突然有了温度,连带着他原本冷冷的气质,都变得温沉了起来,“等你出来,想去哪我都陪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你。”   余温言眼眸落在谢秉川柔和的眼尾,有一瞬茫然,继而眉梢荡开笑意:“你不用工作吗。”   “村民不让我们总上去,”谢秉川提起工作,难得朝他抱怨了一句,又想起什么,罕见地露了个笑影,指腹搭上他冷灰白发丝,轻轻蹭两下,“不让就算了,能多点时间出去转转。”   太像梦里才会发生的事了,余温言抬手抚过谢秉川的脸颊,又用力拽了拽,问他:“痛吗?”   他没收力,谢秉川眯了眯单边眼,点头:“有点。”   是真的,不是梦。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刚说手术完多出去走走,谢秉川已经开始计划起来了:“你怕冷,析木区常年冬天,那我们就先去暖和点的南邦,南边的鹑尾区有个名为卡萨格的天然温泉,里面的池子有很多不同颜色,很漂亮。然后再去邻区的——”   余温言弯眉浅笑,碰了碰谢秉川仍没抽走、停留在他手心的指尖,无奈道:“八字还没一撇呢,等我出来再一起计划吧。”   “都行,听你的。”   骤然想起什么,余温言嘴角的笑意有些下坠,他垂了垂眸,又抬眼眸望向谢秉川,试探地问:“你刚刚说,想干什么都依我……那,等我治完出来之后,能不能也还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谢秉川神情似有一丝松动,他看了余温言良久,将他的发丝别至耳后,很轻很轻地说:“当然。”   又不着力地抚过他的腺体,低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在他的骨头里不停回响:“睡一觉就出来了。”   他握上谢秉川的手,笑着应声。   恰逢赶来的江无漾老远就“啧”了好几声。   “平时没见你们那么腻歪,现在腻歪上了,医生等你们半天啦,早进去早结束,别拖啦。”   谢秉川起身,脸上又恢复那副淡漠的神情,余温言一阵恍惚,仿佛刚才的温存只是他的错觉。   江无漾也说了一句“等你出来”。   手术门合上前一秒,他和谢秉川对上了视线。   深邃得仿佛要将他卷入眼底的浪潮中。   一阵迷蒙,余温言倒趴着,睁开了眼,眼前晃动的线逐渐重合,组成手术室里的地板,手术台的灯依旧开着,只剩他周身这一片有光,别处只剩一片昏暗。   他动了动手,却挪不动,脖颈也被卡紧着,转动不能,余光下,他的手脚皆被锁在台沿,麻药存余,他没剩什么力气,意识却异常清醒。   耳边窸窸窣窣的,几个穿着手术袍的人正背对着他,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余温言有一瞬间空白。   他记得,他被推着进手术室,手术门关上后,医生给他打上麻药,他很快就不省人事、失去意识。   怎么现在清醒了。   余温言费力偏了偏头,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他听见有人说话:“他醒了么?”   有人回头看他:“醒了。”   医生穿戴医用手套朝他走来,余温言不顾嗓子哑,扯着声音问:“医生,我醒过来,是不是麻药失效了,用不用重新打。”   医生戴好口罩,检查他的腺体,说道:“不用,腺体移植要完整地将腺体保存下来,需要你清醒。会很疼,不用忍。”   腺体移植。   犹如当头一棒,余温言一瞬间怀疑自己幻听。   “……什么?不是治疗吗?”   “谁告诉你的。”   余温言张了张嘴,冷汗涔涔。   “我要找谢秉川,你们不是他给我找的医生,肯定不是。”   “你说谢先生?我给他拨个电话,让他当面和你说。”医生有些不耐烦,在手机上戳戳点点的力度不小。   电话“嘟”一声,没过一秒便接通了,谢秉川冷冷的声音再度传来:“喂。”   听到声音那一刻,余温言的眼眶就已经浮上一层水雾了。   他说不出话,似乎不说话,就能骗过自己。   “说啊,电话都给你拨好放你嘴边了,不是要找他吗。”医生不耐烦催促。   “余温言,怎么了。”谢秉川说。   冷冷的声音,比刮风雪的雪山、谢秉川的冷杉味信息素、开了冷气的冰窖都要冷,传入他的耳朵,再由内而外地渗入血液。   “你刚刚明明,”余温言喉间一哽,“明明说过,不会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的。”明明有很多话要质问,可他却独独先挑选了这句。   “你不打这个电话,到你死,你都不会发现,何苦。”   冷冰冰的话像一把利刃,剜出他被冻僵的心,血液已然冻僵,他只觉得呼吸困难。   “……为什么。”他艰难地通着气,呼吸一下,全身上下都疼。   “为什么,”谢秉川嗔笑两声,“我没有选择,被迫和你结婚,若我抛下你离婚,无关人的谴责会把我淹没,这八年,我无时无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和你离婚。”   “我明明提过的,我提过离婚的,是你自己拒绝——”   “无所谓,这场手术过后,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手术失败才造成你的死亡,没有人会怀疑,”谢秉川淡淡地说,仿佛轻舟已过万重山,不带一丝情感,“再见,余温言。”   “啪嗒”一声,电话挂断,被医生抽走。   一条布递来,医生让他张嘴咬着。   余温言依旧睁着眼睛,毫无所动,什么都听不见。   前不久,他刚问了谢秉川,是不是讨厌他,谢秉川说曾经是。   曾经是。   不代表现在不是。   至于什么不会表达只会默默行动,通通都只是演给他看的戏码。   不知道为什么,临到此刻,往前谢秉川所做的种种,忆起来也没那么难受,反而是方才进手术室前,谢秉川那番温和到不能再温和的语气,像一把软刀,直至扎进他的身体了,他才觉得疼。   不和他结婚,谢秉川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会那样温和同他讲话,会陪他去旅游,会满足他的一切愿望。   而不是浪费八年时间,和他蹉跎。   医生等不及,掰开他的嘴,将白布塞了进去。   “我们也是按合同办事,”医生说着,拿着一张纸在他跟前晃了晃,“看看,白纸黑字写着。”   不是什么正规的合同,腺体移植本来就是犯罪,抓到就是死罪,但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谢秉川和他们签了协议,他们只保证腺体完好。   “只要你忍过去,也能活着出去。”医生说。   无稽之谈。   没了腺体,他靠什么活。   接下来近三个小时,是他难以忘怀的、噩梦般的地狱。   他清晰地感受到手术刀在他的侧后颈里搅动,剪刀像剪布料一般随意地剪开他的皮肤,刺破他的血肉,在里面来回捣鼓。   余温言一开始还咬着牙不出声,很快就憋不住了,呜咽好几声,身体不停地抖,额头密布的汗不住下滴,“好心”的医护人员往他下方放了脸盆,隔一会儿便帮他倒掉水。   锥心的疼痛刺入他的骨髓,游遍全身,可他余光仍旧不死心地盯着门边,渴盼门外有谁听见,把门撞破,带他走,带他出去。   他想缩起来,可四处不能动,他只能蜷着手指,颤抖着攥成拳头,掌心被他攥出得皮开肉绽,嘴角咬破了,血一滴一滴沿着嘴角下滑,递到盆里,好几滴血水,染红了整个盆。   余温言张开手指,抓着木板,发出刺耳的声音,指甲刺入木板间,折断在里面,手指指腹被木板锋利的裂缝刺破,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触觉麻木,意识模糊,似要坠入幻觉,眼前倏地亮了起来。   分化报告出来,他没抑制住,信息素四溢。   余夏刚帮他说了一句话,被那群人逼迫着,要余夏标记他,放眼望去,四下无人敢靠近,父母站在圈外,耳边满是同龄人的指责谩骂,周围躺倒一片。   一个身影挡在他身前,二话不说标记了他。   又闪过几个画面后,那身影再度出现,在不远处朝他招手。   “去哪。”他问。   “陪你到处走走,你想去哪。”看不清脸,但余温言觉得他在笑。   他也笑:“先去卡萨格温泉吧,我还没去过呢。”   “好。”   “噔”的一声,他彻底和世界断了联。 第7章 07.“人都死了,还演什么”   耳边传来阵阵玻璃磕碰的清脆声,隔段时间便响起一阵,零零碎碎,稀稀拉拉。   余温言眼前一片黑暗,四下无知觉,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手和脚,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好似成了空有魂魄的个体。   又是一声清脆的玻璃碰撞声。   麻意渐散,身体各处有了感知,垒俄罗斯方块一样,拼凑着、摆弄着,浇筑成型。眼前浮现一丝微弱的光,恍惚间,只察觉周身环境昏暗,灯盏暗黄色,铺开一片。   随着玻璃又“嘭”一声,他迷蒙的视线彻底清晰起来,昏黄的雾散了少许。   模模糊糊的,在他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曲着腿坐在茶几边的地板上,瘫靠沙发,垂落着脸,手上拿着做工精致的玻璃杯,光照在上面,打搅了酒水,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他又仰头,喝着什么。   余温言睫羽微颤,逐渐适应周围黑暗。   熟悉的格局,却失了以往的井井有条。   桌上堆杂,摊开的纸张一张叠过一张,堆起些厚度,杂乱无章,像是被随手扔在桌上一般。   除他以外的地方,沙发上胡乱放着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像是为了找什么翻出来,又不管不顾扔在上面。   眼睛越发适应黑暗,面前玻璃杯被猛地放在桌上,磕碰出清脆的响声,他也顺势看清那人影的面部轮廓。   头发杂乱,脸型瘦削,在只有微弱的暖黄光下,却显得些许病态。   分明是谢秉川。   余温言垂了垂眼,手无意识用力,指甲刮过沙发,发出刮擦声。   谢秉川似是听见声音,突然抬眼朝他看来,预备喝酒的手便如此悬停空中。   他停住了动作,只空洞地直视前方。   余温言有些不清楚。   他是否活着,活着又怎么会这么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死了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是“嘭”一声,玻璃杯被彻底放到桌上,谢秉川撑着桌角边缘起身,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迈近来,眼尾存着藏匿在冷淡下的破碎,没注意,踩到地上散落的纸张,趔趄地朝他跌来。   “温言。”谢秉川喊他,也只是喊他。   温热的温度触上来,余温言不着痕迹地缩了缩,却只感觉谢秉川就快要将整张脸都埋入他的颈侧了。   “……温言。”谢秉川的声音哽咽。   颈间一阵冰凉,余温言没忍住耸了耸肩,试着出声:“你喝醉了。”   一瞬间,谢秉川仿佛被按下静止键,仿佛刚才只是在演一场没有观众的苦情剧,外放的情绪顿时被收走,摁下了熄灯,宣告剧集结束。   他收回手,暗淡的暖黄色灯光下,眼眸里的光却万分冷漠。   谢秉川又恢复那副冷冷的神情,转身走回去,边走边掏出手机,划拉几下拨出电话。   “喂。江无漾,复制人提前醒了,还会说话。”   ?说的什么话,他当然会说话。   余温言轻挑眉毛,骤然抓住关键词。   谢秉川说他是复制人。   “我定制的,但不想他有意识。”   谢秉川定制的。   “能关掉么?”   关掉什么,他的意识?   不知听到什么,谢秉川眉毛拧了拧:“他不是余温言。”   他抬眸望向不远处的电视,屏幕黯淡,冷冷清清倒映出他的模样,俨然长着余温言的脸。   一模一样。   余温言一时觉得有些无语凝噎。   在他死前,谢秉川装得一副态度软化模样,只为给他送上手术台,死后还假情假意定制一个他模样的复制人,在复制人有意识那一刻又变得冷漠。   似是从江无漾那里得到了否定的回答,谢秉川轻叹一口气,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不再作声,默默坐回茶几边的地上,给空杯满上酒。   余温言很清楚,他此刻和谢秉川的婚约还在。   江无漾是延毕的仿造师,他也曾了解过“复制人”。   与人毫无二致,有血有肉,一样有着器官,有着心跳,流通着血液,称为复制人只因为初始阶段打样时,复制人是靠线缝起来的,放置久后,血肉逐渐缠绕,吞并缝合,成为一个像人的人。   复制人制作逼真,耗财耗力,每个复制人身价足抵十几套房,能有这财力制定复制人的人不多。   联邦似是为了鼓舞仿造师多发掘复制人制作新技术,降本增效,为以后充军考虑,规定复制人能享受原主拥有的所有权利,以该律条吸引贵族等光顾该行业。   其中自然包括婚姻顺承。   就算没有婚姻的束缚,他是谢秉川定制的复制人,自然属于谢秉川。   江无漾之前曾给他普及过,复制人会有爱上定制者的设定,前提是定制者也有爱。   复制人与人唯有一点不同,每个复制人的心脏里都有一块芯片,里面放置着定制者交予的“回忆录”。   那“回忆录”就是定制者的爱,在复制人有意识的一瞬间,便会连通复制人的大脑,成为复制人记忆的一部分。   可他没有。   他感受不到心脏里芯片的存在,感受不到“回忆录”,感受不到定制者的爱。   谢秉川从未给他拍过照,也从未给他拍过视频,他们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又哪来“定制者的爱”。   余温言抬手碰了碰腺体,又试着释放,惊觉他的腺体没有任何信息素。   他被改造成了一个beta复制人。   既然没有毒信息素困扰,这场因利益而起的、混乱的、肮脏的婚姻也不必继续维持。   他现在只想离婚,离开谢秉川。   缝合期晒不了太阳,他先走正规途径离婚。   余温言从沙发上起身,身上零件似乎刚刚装好,嘎吱嘎吱地响,走一步便响好几声,身体里器官都要换位置一般。   像余家花园里放着的那把比他年纪都大的摇椅,一坐上去椅子扯着喉咙嘶哑。   谢秉川冷眼看着他,微微后靠,靠着沙发,晃晃酒杯出声提醒:“正常复制人制作周期半年,需要放置三个月才会有意识,你是加急的,又提前清醒,身体各处没连接好,别乱走。”   唬不住他,从前谢秉川说什么是什么,不让他进房间,余温言就真不再去了,但如今他只当耳旁风。   他轻车熟路绕过沙发,打开房间门,他的房间里没有他意料之内的混乱,甚至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丝毫未变,甚至干净得连灰尘都没有。   但余温言并不在意,他拉开抽屉,从压在一堆书本最底处,抽出他八年前便签好名的离婚协议书,走回谢秉川跟前,拍在茶几上,冷冷地说:“离婚。”   谢秉川表情静止许久,而后缓缓抬眸,问他:“你怎么找到这张的?”   余温言一时被噎住,半晌不出声。   “你又为什么会比其他复制人更早清醒,却没有接收到芯片,你是谁。”谢秉川拉住他的手腕,滚烫的,泛着淡淡粉色。   没有接收到芯片。有芯片吗。   “我读到江无漾放置的芯片,有什么问题?”不愿被察觉身份,余温言拉江无漾挡枪。   意外的,谢秉川没再说什么,轻轻松开他,重新垂落头,又恢复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你的房间在楼上,一楼的房间都不许去,特别是温言的房间。”   “别装了,”余温言从今天开始就要改名余冷言了,“人都死了,没人看。”   谢秉川没有反驳,他也没给谢秉川时间反驳,转身就走上楼进了房间。   新房间空荡荡,衣橱放着三两件新衣服,床上放着崭新的床被套,桌上、床头柜、架子上什么都没有,除了地上放着一个长木盒,置于阳台的落地窗边。   余温言在木盒边蹲下,掀开木盒盖子一看,里面除塞满放缓冲的棉花外,就只剩江无漾所在科室的名称了,什么都没有。   是运输复制人的盒子。   他在里面翻翻,翻出夹在棉花里的一张纸,江无漾的字:秉川,药剂已经托人去查了,尸检结果出来,手术前温言的器官就有衰竭趋势,怕是和那罐药有关。   完了,药。   余温言将木盒盖上,猛地起身就要出门下楼,他要去把那份医学证明销毁。   “撕拉”一声,似是起身太急,膝盖裂了一条缝,泊泊的血从缝里流出,余温言一下子滞在原地,新身体果然对痛觉敏锐,只是裂开个口子,那火辣辣的感觉直朝他涌来。   他之前瞒着谢秉川,不让他发现他吃药,只是因为不想他挂心,不想影响谢秉川的工作生活,总是要死的,他只想过好剩下日子。   可他已经死了,死透了。   没必要瞒。   门被打开,谢秉川瞥了一眼他膝盖上的裂缝,扔给他两支膏体,“修复剂,自己抹。”   “嫌麻烦,和我离婚就不麻烦了。”余温言接话。   “不离。”   谢秉川睨他一眼,重新关上门。   药膏很好用,裂缝很快愈合,余温言耳朵贴着门边,听着外面的声响,在楼下全然寂静下来后,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   谢秉川不让他去他的房间,他偏去,不仅去,还要捎个大袋子去。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他都快无聊死了,至少拿几本书什么的回来看,也总比现在无所事事好。   再说了,那是他的房间,他拿他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   一楼两个房间,一个杂物室,杂物室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锁起来了,他的房间也上了锁,余温言转半天打不开。   明明掏钱补贴买下这套房,如今却连自己房间门都打不开。   余温言冷笑一声,转身走出落地窗,准备从阳台翻进去。   拉开窗前一秒,余温言突然顿住了。   谢秉川正坐在地上,倒趴在他的床边,手上还拿着那张他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   他的房间一如既往地整洁。 第8章 08.“八年前就想离婚了”   雪山附近总是冷的,夜晚温差在这里也一样大,白天还有点暖洋氛围,晚上就只剩呼啸的冷风,掠过空荡的白色,敲得窗台哐响。   外面悄然刮起风雪,雪落在后院,积起薄薄一层。   余温言杵在窗边,手覆上窗沿,指间粉色,掺着白,迟迟挪不动脚。   该走了,谢秉川在他房间里,贸然进去只会打草惊蛇,要是让谢秉川察觉,下回也把窗锁上,就麻烦了。   他不停催促自己迈步离开,可身形依然伫立,移不动半分。   房间内的人似是听闻什么声响,窸窣一阵,默默抬头,同他对上了视线,也不作声。   一段很长的空白,客厅壁上挂着的时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很响,月色滩成水,抹开谢秉川眼里沉底的黑。   真该走了。   余温言深吸一口气,离开窗台,快步往客厅里走。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谢秉川从房间里出来,撞上他正巧路过,伸手一拽,咳了一声,声音讷讷:“这么晚了,不回房间睡,你去哪?”   刚刚还一本正经地告诫他,不许进这间房,让他到二楼睡呢,现在又让他回房间睡了?   余温言一脸狐疑地望向谢秉川,后者长睫微垂,脸颊浮着一片不自然的红,嘴唇抿直,难得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连带着谢秉川周身的气势都弱了不少。   他草草掠过谢秉川脸颊那片红,余光惊觉一阵刺眼,又顺势朝客厅茶几望去,唯见上面竖的横的放了不少酒瓶,在洒落客厅的月光反射下,显得异常耀眼。   余温言不由得蹙了蹙眉。   喝这么多,怪不得认错他。   “我是谁。”他指了指自己问。   “温言,”谢秉川喃喃,又突然往他肩上靠,“我的omega。”   余温言把他推开。   “可我不是omega,”他拉开谢秉川,语气淡的、平的,什么浮动都没有,“我没有信息素,我只是个beta,我不是余温言,你看清楚。”   他从没见过谢秉川把自己灌醉过,也不知道酒鬼有这么难沟通。   谢秉川全然听不进去半分,顺势在他的腺体上蹭了蹭,目光微沉,思绪早飘到九霄云外去了,无厘头地低声念着:“……毒信息素。”   算了。   余温言拍开谢秉川的手,浅笑问:“余夏是谁。”   谢秉川不回答。   他又问:“打算怎么处我的毒信息素。”   谢秉川还是不回答。   “腺体手术——”   谢秉川突然抬手搭在他的嘴唇上,轻轻捂住,一边举起食指挨至唇边。   “嘘,不能告诉你。”说完又别过头轻咳,似是生了病。   余温言舌头抵着齿列,再度拉开他的手,皮笑肉不笑道:“要骗我,所以不能告诉我对吧。”   谢秉川点点头。   似乎由于早就有了心准备,又或者,他早就因为谢秉川的哄骗,死在了手术台上。   余温言并不意外。   谢秉川拉了拉他,往后指了指房间:“睡觉。”   余温言这回没拒绝,跟着谢秉川进了房间,一进房间便从抽屉抽出支笔来,拿过放在床上的离婚协议书,指了指仅剩的那处空位,对谢秉川说:“这里,签个字。”   “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也没见得谢秉川好好回答过。   “你……”谢秉川欲言又止,他轻轻依靠在门上,鸢尾蓝黑发丝垂落,遮住眼睫,显得眼眸无光无亮,“为什么八年前就准备好了这张纸。”   “……”余温言一时语塞。   谢秉川原来知道。他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的。   开始确实有离婚的念头。那时他觉得,谢秉川应该很想和他离婚,可谢家借余家起势,才刚有了好苗头,谢秉川不好提,那就他来提。   可那张纸他终究还是因为私心,没拿出来。   再往后,他就更不想离婚了。   早知今日,八年前刚结婚时,他就不应该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不离婚。   早一点死和晚一点死有什么区别,至少能少掉撕心裂肺的痛。   “为什么,因为八年前就想和你离婚,现在你知道了,签吧,明天就去办离婚。”   谢秉川没说什么,把笔从他手中抽走,又拿走纸张,半推半就地把他推上床:“晚上冷,该睡了。”   帮他盖好被子后,又觉得不够,从衣柜里拿来厚厚一床,给余温言铺好。   “明天离婚。”余温言说。   谢秉川顺势趴回床边,一句话没听进去,掰着手指不知道在数什么,抬手拍他:“明天该标记了。”   没等余温言回答,便起身拉窗帘,关了灯。   眼前一片黑暗,新身体新机制发挥作用,余温言只觉得困意上涌,很快便睡着了。   眼睑落了光。   余温言尚未睁开眼睛,只察觉后颈一阵疼,曾经被标记的痛楚涌上心头,余温言猛地一颤,吓得惊醒。   谢秉川睡眼惺忪的脸映入眼帘,背上有温暖的触感,谢秉川拍着他的背,轻声哄着:“不疼了。”   “喂,”他挣开谢秉川的手,往后挪了挪,揉揉后颈,蹙起眉,“酒还没醒吗?”   他早不是依赖谢秉川标记的omega了。   谢秉川一瞬间清醒,脸色很快降温。   “你怎么在这里,我说过,不许你进这间房。”   余温言脸色也跟着冷下来。   “你拉我进来的,我只是路过,你昨晚喝断片了吗,早知道我就该在院子架台相机,全给你拍下来,”虽然是有目的地路过,余温言往后轻靠,微微仰头,“断片也别想跑,昨天你答应我离婚的。”   余温言掏出那张纸,纸张被他们折腾来折腾去,已经揉皱不少。   谢秉川冷冷:“我不记得,不作数,出去。”   “你可真爱赶人出去。”余温言笑。   他在的时候赶他出房间,变成复制人了也还赶他出房间,还是他自己的房间。   谢秉川脸上的冷意有一瞬间松动。   一抹熟悉的味道钻进余温言的鼻腔里,他认得这个味道,冷冷的,凌冽的,是谢秉川信息素的味道。   不同于平常的beta,他竟然闻得到信息素,可他并未感受到丝毫威压,也感知不到信息素里携带的任何情绪。   味道,就真的只是个味道。   “你忘了?我只是个beta,你的信息素对我不起作用,”余温言嘴角扬笑,又突然收了笑,“我会让你同意离婚的。”   离婚也不只有协商离婚这一种方法。   余温言离开,摔上门。   谢秉川还站在原地,看着紧扣的门,脸色掠过一丝错愕。   他明明头一次赶复制人出去。   近来谢秉川总是在家,江无漾偶尔会来,总是在谢秉川的耳边念叨着“快开始工程”“别天天在家里躺着了”“复制人都给你送来了可以继续工作了吗”。   谢秉川被烦得不行,戴上了耳塞。   江无漾便转了目标,看向余温言的目光里总是荡漾着些许期盼。   “小复制,你简直就是我的毕业之光,”江无漾亮着眼睛,四下打量他,边打量还边晃头,一脸赞叹,眼眸在他身上乱翻,似是发现了什么宝藏,突然抓住他的肩膀,“求你了,让哥研究研究,两个月做出来的复制人,还能提前清醒提前说话,这回毕业答辩一定能过!”   余温言觉得吵,从江无漾进这家门一刻起,嘴巴就没停过,他捂着耳朵摇头:“除非你劝谢秉川和我离婚。”   “咋这么执着呢你,你就别嚯嚯你爹我了,我帮你提,谢大饼得和我翻脸。而且,你离婚干啥呀,他把你做出来的,你本来就属于他。”江无漾使劲揉着他的头发,余温言喊着头缝要裂开了,江无漾才松开。   “他对原主那么差,能对我好到哪去。”余温言着被揉乱的发丝,淡淡说。   江无漾突然抓住他的肩膀,晃着迫使他不得不正视对方。   “芯片出问题了?我记着我没放那些个回忆啊。”江无漾一脸不解,眉毛蹙起好看的弧度。   你压根就没放吧。余温言无语。   不管放没放,总归他没受芯片影响。   江无漾一边和延毕斗争,一边在联安局分局当复制人顾问,处过不少复制人和人的八点档狗血案件,茶余给他们讲了不少。   余温言记得清楚,有好几起案件都是复制人受芯片影响,爱得死去活来,结果定制者早已变了心。   尽管复制人同原主享有同等权益,尽管复制人受芯片影响,无法自主从满腹的爱里抽身,但联邦局审下来,皆是判定允许离婚。   那些复制人在案件结束后,就没了影,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江无漾也不曾收过回炉的、被抛弃的复制人,那些复制人好像就此人间蒸发了。   若他体内有芯片,且发挥了作用,他都不知道他会受芯片影响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就此将旧恨忘却干净,他不知道,也庆幸他还记得。   只不过,灵魂换了地方,他还是没从婚姻的牢狱里逃出去。   谢秉川路过,想起什么,问江无漾“你只放了你的芯片么?里面是什么内容。”   江无漾:“我发誓,芯片的问题,我绝对没放错,也没多放没必要的。”   谢秉川“嗯”了一声,收回视线,套上浅灰色冲锋衣拉拉链,准备要出门:“算了,什么芯片都无所谓,再怎么像,他都不是余温言。我去队里看看。”   什么牌的塑料袋啊,这么能装。   觉得他不是余温言,又要把他造出来,还不肯同他离婚。   他现在觉得谢秉川就是一个大写的“自我矛盾体”。   门“嘭”地关上,江无漾也反常地不闹腾了,垂着眸不看他。   “白依山呢?”他问。   “叫什么全名,叫白哥,”提起白依山,江无漾脸色好转些许,可只是转瞬,江无漾嘴角的笑意很快消失了,“他有些难受,不肯来。”   余温言垂落身侧的指尖缩了缩,不知所措地垂了垂头。   下一秒便被江无漾语气又轻松起来:“别放心上,小复制,大家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温言离开,并不是抵触你。没有你,我们也没法再看到温言。”   说着,江无漾突然不自然地看了两眼杂物间。   “我不在意。”他甚至并不觉得谢秉川会那么想,只是替江无漾和白依山难受。   生死离别,痛苦的永远是留下来的人。   急匆匆接了个电话,江无漾和他说了抱歉,“导师要我回去,抱歉小复制,我先走了。”   余温言点点头,要送江无漾离开。   江无漾在门口拦住他:“送到这就够了,你现在不能晒阳光,没几步路,我走出去就好。”   余温言想起来,江无漾曾经说过,复制人在不会说话没有意识的放置期内,必须存放于阴凉地,晒到阳光会开裂。   那时候他还开玩笑说,那哪像人啊,明明就是吸血鬼。   现在想来,哪是吸血鬼,什么都不能干,叫复制废铁还差不多。   江无漾走出去的时候,正好冲撞上门口送葬的队伍,拐个弯逆向走了,余温言还一直趴在门边,直愣愣地看着那支庞大的丧葬队伍。   村子里没什么人,每当有人去世总会办得隆重。   或许是不能外出,一直在房子里待着,快给他闷泡发了,丧葬大队磅礴、死沉,他不由得思绪飘摇。   去世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帮他办了葬礼,父母会难受吗,哥哥有来看他吗,其他人呢,是难过的,还是喜悦的,争相走告毒瘤已除。   送葬队伍最靠近他的某个人突然抬眸朝他看来,余温言没看清呢,身体就先做出反应了,往旁边的墙边一躲。   躲过这一阵了,余温言才屏气慑息、蹑手蹑脚地朝门外张望,一时回神才想起,他已经没有毒信息素了,何必这般怕人。   谢秉川不在家,他便在家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摸摸这个,蹭蹭那个,倒是发觉少了不少值钱东西——他买的几乎都还在,谢秉川的却见不到多少了。   怪不得整间屋子看起来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似的。   茶几边杂乱的纸堆杂物堆,被收得干净,没露一个影。   行至杂物间前,余温言想起谢秉川曾告诫过他不许进杂物间、刚刚江无漾也莫名朝那看了两眼,不由得起了好奇心,他转了转把手,杂物间的门果不其然被锁上了。   可杂物间的门年久失修,总是关不紧,余温言稍稍用力,就推开了一条缝,趴在门边朝门里望去。   里面灰尘很重,余温言被呛得连咳好几声,挥挥手散开灰尘气,再度凑至缝前,往里张望。   一张熟悉的脸一晃而过,余温言一时愣住。   同时,门外响起门铃声。   他被吓一大跳,撑着门的手失了力,门猛地扣上,猛砸在他的鼻尖上。   余温言吃痛揉揉鼻尖,走到门边喊道:“谁啊。”   便毫无防备地开了门。   一开门便撞上一双眼睛,目光如炬,老人脸色苍白,正死死地盯着他。   “余温言,你还活着。”   他退了一步,迅速关上门。   老人还在门外拍着,喊他开门。   他迅速将门锁紧,并搬来椅子箱子堆在门口,有啥堆啥。   如炬的目光在他脑海中久久不散,余温言又骤然想起刚刚杂物间里一闪而过的那张熟悉的脸。   是他的脸。 第9章 09.“不是早厌烦我了吗”   余温言不顾外面拍打门的声音,折回杂物间,用力往里推了推,可缝似乎被卡紧了,他没能再次开出条缝来。   不知道试了多久,久到余温言都想一脚把门踹开,还是没能打开。   算了。知道里面有他的脸又怎样。   堆积杂物,灰尘满地的杂物间,或许是谢秉川在他死后,把他的所有东西都藏起来,不想再看到而已。   门外的拍打声停了,余温言细细听了听,听见来人远去的脚步声,从窗翻进房间,找到不知道为什么充满电的手机,给江无漾发消息。   [余温言]:你走怎么没关院子门,刚刚有村民跑进来了   [江无漾]:我关了的,可能没关紧   [江无漾]:你别出去,等谢大饼回来   [江无漾]:你哪翻出来的原装手机??有什么话发给我就好,先别发给他们,知道吗小复制   他人都是原装的呢。   念归念,但余温言还是赏了江无漾两个字。   [余温言]:知道   回完放下手机,余温言环视房间四周,走到衣柜边,一拉开衣柜,迎面扑来一阵洗衣服的清香。   谢秉川居然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拿去洗了一遍吗?   洗衣服的味道还很熟悉,清新香甜,和余夏的信息素一个味道。   余温言顿时恹恹,屏住呼吸,伸手往里翻找药瓶。   他是无所谓被谢秉川发现,但来都来了,就拿走好了。   结果他摸了好一阵,都没发现药瓶所在,他整个人都快钻衣柜里了,都没找到药瓶。   余温言从衣柜夹杂着一堆讨厌味道的衣服里抽出脸,厌恶地在鼻子前扇了两下,转回身重新环视这间房间。   外表维持着原样,但在他不知道的某些地方,还是少了不少东西。   那他那些表面写着《甜品制作与人形糕点研究》《探秘甜品的原料工艺》《甜点与信息素的结合工艺》,实则纯纯24k小H书呢。   余温言刮了刮鼻子,挪到下一个柜子前,拽出放置最底下,写着“甜品书籍大全”的书盒,拉开来一看,还在。   上面落了不少灰,应该没人碰过。   谢秉川不肯终身标记他,他总得找找其他的转移注意力吧。   还好谢秉川没发现,要不然他伪装了八年的乖巧,顷刻之间就分崩离析。   不过。   余温言又刮了一下鼻尖,无意识蹭上点点灰。   他现在巴不得让谢秉川厌恶死他,然后把他退回原厂也行,赶他走更好,最好在走前和他彻底断绝关系,二话不说把签好名的离婚协议书甩他脸上——   不对,他把离婚协议书甩谢秉川脸上还差不多。   余温言想着,正好翻出他从前按他们两人定制的棉花玩偶,看着玩偶上如同谢秉川那张冷漠到不行的、如出一辙的脸,用手朝那张被棉花撑得淡漠又满眼睥睨的脸猛砸了一下。   结果砸歪了,不小心扭到了手腕,痛得他揉着手腕蹲了好久。   新身体的痛觉真敏感,他好久没因为这点麻意察觉疼了。   余温言将想带走的东西尽数收走,又将房间恢复原样,翻墙出去,拖着大袋子回了他现在的房间,把东西都藏了起来。   安顿好后,余温言坐在书桌前,掏出一副他好几年前买的细边平光镜,给自己戴上,翻开草稿纸,在上面洋洋洒洒写下四个大字——离婚计划。   写完又轻轻撑了撑眼睛鼻托,俨然一副写完了10万字地质汇报的模样。   如同他记忆里,那间不允许他进入的房间里,书桌前的人一样。   模仿过了,觉得无聊了,余温言将眼镜摘下随手丢到一旁,撑着下巴开始计划离婚。   还没写具体事项呢,门被“哐当”一声用力推开。   余温言将纸倒扣上,抬眼,看见谢秉川一脸怒气,还闻到一股浓郁的冷杉味道。   余温言先发制人:“我同意你进来了吗?出去。”   “你去碰杂物间门、还进房间拿东西了?我再警告你一遍,不许进去。”谢秉川似乎是跑回来的,说话也掩饰不住语气的喘息。   令余温言有些意外,他明明把房间恢复成了原样,谢秉川又怎么知道他拿走了房间里的东西,他明明查过了,整个家里都没有监控。   “我是继承余温言所有权利的复制人不是吗,那他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拿,”余温言起身,走到谢秉川跟前,“若你不想我去他的房间,拿他的东西,享受他的权利,又何苦把我做出来。”   余温言轻轻抬手一推,将谢秉川推出门。   谢秉川脸色很冷,很沉,余温言短短一天,就见到曾经见不到的两种神情。   不是淡淡的,看似毫无喜怒哀乐的冷漠,而是愠怒的、阴沉的,富含生气的。   谢秉川还是那样,对谁都比对他有情感。   “离婚就好了,”余温言扬起一抹笑,诚心诚意地提建议,“离婚就能摆脱我了,至于把我制作出来花费的钱,我贷款也会还你,反正你把我骗上手术台,不也是厌烦我了吗。”   说完他就要把门关上,谢秉川拦住,一把将门拉开,黑沉的眼眸死死盯着他,似要将他盯穿。   “你怎么知道。”谢秉川声音低沉。   余温言一愣,“知道什么。”   “手术台,你的芯片怎么会有这段,不可能有。”   完了,说快了。   余温言仿佛被按下静止键,他索性睁着眼睛,假装复制人突然掉线,头脑疯狂转动,回转着开脱话术。   “喂。”谢秉川喊了喊他,等了好一会儿,又“啧”一声,拿出手机给江无漾打电话,“复制人突然不会动了,怎么回事。”   江无漾:“可能芯片在传输,传输过程会有些卡顿,是不是你家WiFi卡?”   谢秉川:“我连了你家的。”说完,在江无漾那句“我靠——”出来后,迅速挂断了电话。   余温言趁谢秉川不注意连眨了好几回眼睛,此刻已经近乎撑到极限。   结果谢秉川这个死脑筋居然就这么靠在门边,等着他“重连”。   眼睛越来越酸涩,在他即将要撑不住的那一瞬,眼前突然猛地坠入黑暗,他全然感受不到四肢,熟悉的走马灯再次袭来。   这回却像是要将什么东西深深刻入他脑海里一般,一件场景一件场景呈现在他眼前。   伴随着“咔哒咔哒”的、影视机转动的声音,他看见很多余温言——   在花园里种菜,种着种着突然起鬼点子,试图拔苗助长的。   大咧咧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又突然起身,在阳光下突然回头大笑的。   在厨房煮饭炒菜的,尝到盐下重了,没忍住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的。   ……   他自认为藏得很好的小表情,就这么全部出现在视频里。   毒信息素不发作的日子,他也曾经过得多姿多彩,自从他患病,除了痛,就只剩下痛,哪都不能去,只剩下无止境的、被剥夺了生命力的空壳。   视频直至结束,都是满满当当的日常,温暖,阳光,是他梦寐以求,后几年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丝毫没有毒信息素的困扰。   可视频只起到承载回忆的作用,里面的一切都已然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但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毒信息素,只记得谢秉川的冷,还有折磨他许久的病痛。   人都是这样,为了几个瞬间而活,却又总是对痛苦的、难堪的、难捱的感觉念念不忘,记忆尤深。   覆过细水流长的甘甜,没过栩栩如生的瞬间,时不时想起那些刺痛的、溃烂的伤口,用锋利的刀挑得稀巴烂,再一遍遍舔舐伤口。   贪恋痛。   “噔”的一声,他从芯片存放的视频中回神,模模糊糊间,他看见身前一直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余温言眨了一下眼睛,眨落眼泪,才终看清。   谢秉川脸色不忍,掏出纸巾递给他:“擦擦,别用这张脸哭。”   他接过,抹掉眼角即将落下的眼泪。   “你为什么不在芯片里放。”他问。   “放什么。”   “毒信息素发作。”   谢秉川微微蹙眉,轻吐口气,眼睫微垂:“我没有记录痛苦的习惯,也没必要也让你体验,”谢秉川停了停,继续说,“是江无漾放的芯片告诉你的?还有手术台的事。”   一瞬间的恍惚瞬间消散干净,余温言点头,将纸巾扔进旁边的垃圾篓里,似笑非笑:“差点受芯片影响忘记了,你可是把他害死了的。你抽掉那部分,我现在越发怀疑,你只是想要一个、没有那段记忆的余温言,对不对。”   谢秉川没有反驳,一如既往。   “那你失策了,我已经知道了,”余温言淡然,又笑笑,“这么会算计,不如算算自己良心值多少钱。”   房间门“嘭”的一声关上,徒留谢秉川盯着门板出神。   门铃被按响了。   谢秉川走下楼梯,挪着步子走到门边打开门,村长皱纹纵横的老脸骤然出现在他眼前,“扑通”一声给他跪下,泣如雨下。   “谢队长,你们行行好吧,这个月,光这个月,村里已经走了三个老人了,还都看着全身一点一点变僵硬,器官衰竭走的,肯定是那个病,山神发怒了,山神发怒了啊,你们别再上去了,求求你们了。”   “您先起来。”谢秉川要去拉他,却拉不动。   “不,不,您先答应我,我知道,您的omega去世,您很悲痛,我们也很悲痛,我问过我内人,她也是被逼迫的,才和你们说那个什么神医,她不知道会害死余温言啊,她现在手脚都僵住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你们大人大量,救救她,救救她好不好,别再上山了。”   谢秉川脸色有些苍白,似是想起了什么,问村长:“你说的这个病,是什么病,有什么特征。”   村长摇头不肯说:“说出来会触怒山神的,不能说。”   “四肢僵硬,是否从部位开始?器官还会开始衰竭?”   “是,是啊。我们并不是有意忤逆联安局,也不是有意忤逆余家,我知道余家家大业大势力大,但山神发怒,真的会将山脚下全都埋了,这里也逃不了啊,求求你……”   村长还在哀求,谢秉川已然听不进去半分。   他沉重呼吸着,想起余温言尸检报告赫然写着“死前器官衰竭”,又想起从很早很早前,每每发情期,在他注入信息素后,余温言的右手就总是自然垂落着,他问起,余温言会说“冻僵了”。   还有前不久研药所发来药的成分,告诉他,这是某种疾病的特效药。   可他一直搜寻无果,没有任何一种病对得上名。   谢秉川深吸一口气,在搜索中输入“雪松柏症”四个字,屏幕缓冲少许,只跳出来一条词条:   雪松柏症。   慢性绝症,潜伏期3-10年,多出现于析木区雪陵村。   发病期间头发一夜银白,睫毛眉毛变淡至完全变白,且部分身体部位雪松柏一样僵硬,器官逐渐衰竭,异常怕冷,致痛。   该病于十年前,雪陵村最后一位患者去世后,彻底消失。   无对症。 第10章 10.“听见你快死了”   谢秉川一直在深呼吸,却只觉得空气越发稀薄,稀薄得令他快觉窒息。   “您说的,可是雪松柏——”   完整的名字还没念完,村长突然猛地一蹿高,抬手捂住他的嘴,不住摇头,双目圆瞪,满脸恐惧:“说不得,说不得啊!说了山神就要发怒了,说了村子就要被埋了,说不得啊!”   谢秉川拉下村长枯槁的手,再三保证不说名字。   他艰涩地咽下唾沫,安慰村长:“我会帮忙请最好的医生过来,帮村里人看看的,近段时间雪山风雪也不曾停,我们不上去。”   “没有的,没用的,”村长退了半步,扶着门框,大口吸着气,脸颊因太过用力已经显得有些瘪,一吸一放犹如给干瘪的气球充气,又猛地放掉,“只有来这里的人会得病,上面只想让我们全死光,全死光!之前这里旅游业多发达,这村子住得满满的……”   说得急了,村长说两句便喘口气。   “若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又会把这里封死,他们怎么会那么好心来这里救治!十年前就打着救治的幌子,把我们关在这村子里,也不给进物资,白白耗死多少人!”村长满眼激得通红,似是将谢秉川当成了发泄对象,抓住他的领子,唾沫星子乱飘。   “来村里的人也会遭殃吗。”谢秉川蹙眉。   “触怒了山神,一个都跑不掉,”村长突然有些脱力,刚还拽着谢秉川的领子,这时已经蹲坐到了地上,手顺着下滑,掠过alpha劲瘦的腰身,攥住了alpha的衣尾,“你们也跑不掉。”   谢秉川恍惚间,眼眸掠过村长发丝间,若隐若现的一抹银白,顿时脸色也跟着变得苍白。   “您最近怕冷吗?”谢秉川撑住村长将要歪倒的身形,从厨房给他搬来椅子。   “怕。我大概也是中招了。一着冷,浑身发疼,那冷意就像钝刀子,一刀一刀往我骨头里扎,”村长弓着腰,忆起那冷意,不时抖两下,又忽地想起什么,眼眸瞪大看着谢秉川,“等等,余温言那时候是不是也这般怕冷?”   谢秉川喉结上下滚动少许,沙哑道:“他很早就怕冷了,应该和他没——”   “就是他!”村长从椅子上跌下来,怒意尽显,“这病已经有十年没出现了,只有一个人出现才会大范围传播,是他,肯定是他,他的头发来时就已经是银白色的。”   “他头发本来就是冷白灰色。”   “肯定是他,肯定是他!他们说得没错,余温言果然是毒瘤,灾星!他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村长拽住谢秉川的袖子。   “够了!”谢秉川一把甩开,声音冷了好几度,“没有证据就张嘴造谣,侵犯他人名誉,绑架威胁,故意伤害,阻碍联安局研究地质,几条命都不够你判。”   村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跌坐在地上直喘气。   “你以为温言现在没法开口说话,造他的谣便不犯法了么。我手里证据一向够,若当初不是温言就算不舒服也要劝我别计较,你现在也不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   “你还耍起威来了,反正我也是要死了的,谁怕谁,你告啊,你去告啊!我说的哪句话有错,他最先出现的症状,除了他是传染源,还能是谁!”村长也怒了。   谢秉川冷冷:“你拿出证据先。”   “跟他们讲什么道,”懒懒的声音从二楼传来,“脖子上顶个脑袋当摆件,都几十年没用,早生锈啦,似人当久了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村长抬眼一看,赫然看见一抹冷白灰,眉眼标致的男人手臂轻搭在扶手上,笑容如沐春风。   “扑通”一声,村长跌至地上,犹如见鬼,手指着余温言,瞪大眼睛张着嘴:“你、你、你……”   “跟不上人类进化,语言功能也退化了吗。嘶,外面雪下大,好像更冷了,再不回去可就回不去了。”声音没有起伏,很平淡。   村长涨红了脸,气得摔门而出。   “终于安静了。”余温言揉揉耳垂,转身要折回房间。   “你站住,”谢秉川出声,“谁让你出来的。”   余温言语气依旧懒懒:“你家住大海吗,管这么宽。雪山下有海也冻住了,怎么没把你的嘴一块冻实。”   谢秉川快步上楼,抓住余温言的手腕:“别给余温言添麻烦。”   叫活人别给死人添麻烦。   余温言哂笑:“谢队长还是想想怎么向上面交差吧,工程拖快半年了。钱花掉不少,戏倒是一点不减,再怎样他也不会回来,麻不麻烦又有什么所谓,死后才开始担心他的声誉,不觉得晚了么。”   紧攥着的触觉骤然消散,谢秉川缓缓松开了他的手,余温言没抬眼看他,眼眸略微失焦地望向远处落地窗。   从这个角度,总能看到雪陵山的。   可自他清醒以来,那山上常常风雪肆虐,不曾停歇,将雪陵山也藏得干干净净。   余光中,他瞥见谢秉川喉结上下滚动少许,低声问他:“你听见多少。”   “听见你快死了。”余温言淡淡。   他清楚雪松柏症的症状。   潜伏期那么久,只要周边出现一例,方圆百里内的雪松柏症都压不住,尤其雪陵村,感染率是最高的。   他本不是余家的小孩,他是被村里人排挤、驱赶,不得不跑上山,才被来度假的余家夫妻带走,当小孩养的。   可惜那场规模巨大的“雪陵村感染事件”,他没有印象。   被带回家后,他发了高烧,烧掉不少记忆,余母总说:“忘了好,忘了好,把邪祟诅咒也一并烧走,你以后就是余家的小孩,是爸爸妈妈的心头宝。”   但将他带离雪陵村,带不离他体内蛰伏的雪松柏症,具体发作的时期他已经不记得,只记得他越来越接受不了谢秉川的信息素,觉得好冷。   可他和谢秉川的信息素匹配度本就只有0%,相悖的信息素流入腺体,他本来就难受。   好在他意识到自己发病时,周围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反应,说明他们身上都并未带有雪松柏症的因子。   只是,那时不带,不代表现在没有。   毕竟,他们现在待在雪陵村外,距离雪陵村最近的地方。   余温言的视线从远处落回谢秉川身上,在他头发、脸上细细逡巡,找寻着任何一抹银白色的痕迹。   没有找着。   谢秉川垂了垂眼,自言自语了一句:“那也好。”   什么也好。   染病去世也好?   余温言挑挑眉,没落心。   他似乎已经开始对谢秉川这类发言习以为常了,无甚波动。   余温言看了看谢秉川身后的楼梯,又抬眼看了看谢秉川,眼底沉了沉。   他在稿纸上写的第一条离婚计划是丧偶。   联邦规定,一方死亡,可视为离婚,另一方可选择继续婚姻,或者恢复自由身。   那他把谢秉川从这里推下去,谢秉川若是死了,他便恢复自由身了。   余温言想开心了,嘴角不由得带了点点笑意。   但也只是想想。   先不说他继承了原身所有的权利义务,他本就是爱邦敬业待人友善的好区民,动手推人下楼梯这事,太过明显了,不好,不好。   推了他也别想安然无恙从这里离开。   联安局总有手段抓到他,故意伤害致死,至少十年铁窗泪,那他会成为第一起惊天动地的反杀定制者案例,被消灭亦或抹去意识都是轻的。   让谢秉川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好。   余温言扬起微笑,对谢秉川说:“反正你也不知道你还能活多久,今晚我给你煮饭吧。”   谢秉川眼神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又挪开,“随你。”   随我那我可就随便发挥了。   他研究烹饪足足不足十余载,但也有八年多了,谢秉川爱吃什么,惯什么口味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能够全都避开得干干净净。   谢秉川吃不了太重口的东西,只要他下得足够咸,足够辣,足够甜,谢秉川总会受不了。   他记得谢秉川的习惯,总会把所有的菜都吃一口。   在家里通常不用他煮,结婚后他才试着学,刚开始学烹饪,他煮出来的,要卖相有洋相,要口味没胃口,连他自己都难捏着鼻子咽下去,谢秉川却足足往嘴里勺了一大口,尽数吞下。   继而被送进了肠胃科。   他胆战心惊许久,谢秉川出来还能朝他笑笑,说:“肯定是原料有问题,不怪你。”   那只要他做得足够多,谢秉川全尝完,医院整套系统,他肯定能全体验一遍。   到晚饭时间,谢秉川摘掉眼镜,揉了揉眉心,将报告发给联安局,合上电脑走出房间,又滞在门口,对着摆满桌的菜揉了揉眼睛。   “重影?”谢秉川喃喃。   他折回房间戴上眼镜走出来,桌上二十三道菜越发清晰。   还都是他讨厌的、食不下咽的菜品。   谢秉川:“……”   余温言见他走来,合掌微笑:“也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你最后一顿,所以做得丰盛了点,别客气,都试试。”他脸上容光焕发,散着即将丧偶的欣喜。   “辛苦。下次节省,两个人吃不完。”谢秉川摘下眼镜,拉开椅子,在桌旁坐下。   余温言应下,替谢秉川打饭,堆堆堆都快堆成小山了。   只剩一个人就不用省了,直接开席,宴请宾客,秀一把他那足足快足十余载的烹饪技术。   “嘭”一声,“小山”挡在谢秉川跟前,惹得谢秉川剜了余温言一眼,满脸不解:“之前饿着你了?”   余温言生气地笑了笑,拍拍电饭锅:“煮多了,不能浪费。”又在谢秉川身边坐下,示意他快吃。   他想看。   谢秉川右眼皮跳了跳,摸起筷子,先试了一口白米饭。   进口一瞬间就变成出口的了。   谢秉川一口将饭吐在一旁,抓起放置旁边、勺好的浓汤,猛喝一口。   又猛吐回去。   口中还残留着那股腥辣的口感。   谢秉川抽纸擦了擦嘴,朝余温言怒视。   余温言还笑着,一脸期待地问他:“好吃吗?”   “好吃,你也尝尝。”谢秉川夹起一口菜便往余温言嘴里塞。   余温言“唔”了一声,蹙着眉嚼两口,眉头缓缓舒展,脸上神情逐渐变得错愕。   不咸不淡,刚刚好。   从前,他陪着口味淡得不行的谢秉川吃饭,连他口味也变淡了。   但今天煮的才是正常的味道,复制人是新身体,自然更好恰当的咸淡。   怪不得邻居不爱来他们家吃饭,也不爱招呼他们吃饭呢。   谢秉川放下筷子,准备回房间。   余温言一把拉住他,“你不都试试吗?你以前都会试一遍的。”   被他拉住的身形顿了顿,余温言闻到一抹若有若无的冷杉味。   谢秉川回身,声音压着什么,冷冷低低的:“以前?” 第11章 11.“死后仍在利用他”   空气中泛着淡淡的松木气息、清新凌冽,又带清甜回甘。   屋里开着地暖,却似温度骤降。   是谢秉川的信息素味道。   余温言拉上外套拉链,在桌前坐下,自顾自拿起筷子,端碗吃饭,边吃边淡淡回复:“嗯,以前。”   事不过三,差点掉两回马了,他总算适应不少,具备临场发挥能力。   也叫瞎扯。   “你怎么会知道以前的事?”谢秉川的声音冷冷地在他身后响起。   余温言到嘴边的解释突然一拐弯,他勾了勾嘴角,夹起桌上的白斩鸡咬了一口,有点咸,“字面意思,以前嘛。”   他咽下那口真下咸了的鸡肉,蹭了蹭嘴走到谢秉川跟前,指了指自己:“我是余温言,你信吗?”   谢秉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错愕,方才满脸冷意不知何时早已消散得一干二净,讷讷出声:“你真的……”   真信啊……?   “是啊,我接下来还要去应聘销售,卖保健品,你会是我的第一位客户。”余温言转回身去,背对着谢秉川,不住眨眼。   空气又冷下来了,冷杉味又重起来了。   余温言微不可见地松口气,满嘴跑火车:“第一位客户优惠可不少呢,打骨折,你要是现在立刻马上签署离婚协议书,我保证你这辈子尽享荣华富贵,出门都不用自己走路——”   “嘭”的一声,一双手横隔在他身侧,手上的带着点点透明的果肉白串珠与岩板餐桌磕碰,“咔哒”好几下。   余温言视线被谢秉川的手串吸引了去,手串上多为乳白色半透明的珠粒,上边刻着近似果肉的纹,唯独有一颗橙红色的,显得些许格格不入。   他有过一串,近乎一模一样。   应该说,是他为谢秉川求过一串。   刚结婚时,谢秉川总是身体不好,在家还好好的,离了家就总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地犯,总不见好。   那时他趁着发情期未到,谢秉川生病回家养病,偷偷跑去寺庙求福。   大师让他常备随身物品,只要谢秉川打算出门,让谢秉川随身带着他的东西。   又给了他一串乳白色的透明手串,告诉他,这串手串能定神固魂,抵御外侵,大珠子不可动,三颗小珠子可分别滴入新鲜血液,可稳固开光手串的功效。   余温言二话不说就买下了。   那时就算大师掏出一台复古电视机,告诉他钻过去谢秉川的病就会好,他也会钻的。   买下后,余温言便急匆匆要往里滴血,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划开食指指尖的血,尝试多回,都没能将乳白色珠子染红。   大师什么都不肯说,只念着:“时机未到,施主莫急。”   活脱脱谜语人一个。   那串手串谢秉川最后没戴也没带,只带了他别的随身物品,还真如那住持所说的,物在病消,谢秉川不再那么频繁地生病。手串也被他忘却脑后,不知道去了哪。   谢秉川手上戴的这串,看起来可太像他求来的了,可多了一颗橙红色的珠子,和他买的不一样。   哪来的?   乳白色的透明珠也越看越熟悉。   还没等他想起什么,身后有冷意贴近,谢秉川一个绕手,将手串换至掌心,抽手藏进口袋里。   冷冷的声音在余温言耳边响起:“这一整桌的菜,全部收拾干净,不许倒掉。”   “是你口味太淡,”余温言往旁边错身,顿觉安全不少,“食盐能维持人体内的渗透压平衡,人体离不开盐。”   余温言话一停,突然很夸张地吸了一口气,脸带微笑,很抱歉地对谢秉川说:“我差点忘了,是人才需要盐呢,不是故意戳你的,你别在意。”   说完脸上的笑立马垮了下去,坐回桌边,夹了一大筷子咸炒白菜,大口往嘴里塞。   吃就吃,谁怕谁。   谢秉川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甩下一句“慢慢吃,吃干净”,走回房间了。   余温言风卷残云解决三盘菜,打了个嗝后,决定寻找外援,瞄了眼谢秉川紧闭的房门,掏出手机拨电话给江无漾,说要请他吃饭,把人骗来了。   江无漾站在玄关,看见余温言嘴里的,先到先得,所剩无几的饭菜,摆满了一整桌。   “全打包走,到时候我帮你毕业。”余温言说。   “你也画饼,别成天好的不学学坏的。”江无漾皱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眼眸在他脸上打了个转,拿来饭盒打包。   “你记不记得,他有一条手串。”余温言问江无漾,指了指远处紧闭的房门。   “他?”江无漾抬眼看了一眼,又垂下眼,“啊,嗯。你瞧见了?不用在意,他总得留些念想在身上。”   “真是余温言的?”自己念自己名字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打结的手停了下来,江无漾的神情有些严肃,拍了拍他的肩:“毕业之光,别怪你爹我没提醒你,有些事,不该掺和的就别掺和。”   “那你干脆现在改造,抹消我的意识。”   “别怄气,”江无漾敲敲他的额头,“算了,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好,能告诉你的我一定说。手串是温言给他求的,保佑他健康用。温言……走后,秉川总是生病,戴着手串才好多。”   在他死后手串终于派上用场,余温言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寒心。   到现在,谢秉川还在利用他。   “有余温言的东西在,他才会少生病是吗?”   江无漾很快答了是,完全没听出复制人声音里的颤抖异样。   “所以,把我做出来,是为了代替余温言的作用,保证他自己不生病是么。”余温言眼眸落空空的,嘴角却挂着一抹笑。   醒过来当天,他仍记得,谢秉川连着咳了好几声,整一副久病折磨的消瘦态,这才过去几天,面颊红润了,凹陷的地方饱满不少,走路抖擞了,宛若焕发第二春。   他这么管用?怎么,他是用药组成的复制人?包治百病?   “怎么可能,瞎想什么,你前不久不刚刚接通了芯片,应该没全部传输完毕,但也看到不少了吧,要是秉川他只是想利用你,你怎么能看到。”   “是啊,怎么可能看到,”江无漾一提,他倒是想起来了,“可是就算我看到了,和没看到也没有区别,光凭几个片段能让我知道什么?”   看到谢秉川的漠视,看到曾经存在过、如今不复往日的美好光景。   他都要怀疑,那些视频片段,只是家里安了摄像头,恰好拍下来的几幕罢了。   复制人接收到爱,也会回复爱。   可他要怎么从这寥寥几段视频里看到压根没有的爱。   江无漾没有说话。   余温言也安静了好一段时间,在江无漾即将出门前出声:“替我向白哥问好。”   “嗯,”江无漾应下,“谢谢你的饭。”   门合上那一刻,又突然被推开,江无漾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知道依山的发情期?”   白依山发情期总是爱吃平时不爱吃的菜,刚刚满桌的菜里,有一半都是。   “不知道。”余温言说。   “那你怎么会做他爱吃的菜。”   “巧合吧,冰箱里有啥我就做啥。”尽管冰箱里的菜都是他早上刚买的。   “谢谢,你……”江无漾没再探究,有些欲言又止,“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他,有时候又不一样。”   “那你要把我带回去回炉重造吗。”   复制人的作用唯有重现逝世者在世的模样,所以复制人并不被允许有自己的性格,不被允许有自己的想法,不被允许有自己的喜好。   江无漾笑:“不用,大饼说不用。”   门“啪嗒”一声合上,屋子又恢复寂静。   余温言坐回椅子,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声音不大不小:“可是,余温言本来就是这样的呢。”   只是没人知道。   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谢秉川的房门拉开一条缝,没一会儿轻轻扣上。   近几天外边小道上,总是有许多不同丧葬队路过的声音。   地质探险被村民卡着,不给上山,谢秉川向上级上报,没提起雪松柏症,只提起近日天气恶劣,不宜上山,申请探测工程延缓。   联安局很快回信,言简意赅,资源战迫在眉睫,要他们将这处重要枢纽尽快查清,他们好派开发队过来。   没了例行公事,谢秉川终日待在家,倒给余温言不少计划的时间。   上回的“针对谢秉川的超咸超辣饭菜计划”没有成功,余温言转移了目标。   谢秉川常常生病,他知道。   过没几天,就是谢秉川的易感期,alpha的易感期总是很容易敏感、易怒、躁动不安。   若在谢秉川易感期来临前,先生了病,加上抑制剂缺失,就算谢秉川有铜墙铁壁也抵不住,到时候他就拿着抑制剂和离婚协议书威胁他。   要么离婚,要么丧偶。   易感期随至,余温言提前收走家里所有alpha适用抑制剂,趁谢秉川洗澡关了热水阀,又在他出来前关了地暖,却眼睁睁看着谢秉川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出来,身上散着冷气,脸上却丝毫不见冷,似乎习以为常。   难道谢秉川不怕冷?   谢秉川路过他时,垂眸睨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余温言不信邪,打算再试。   晚上,他趁谢秉川睡着,偷偷溜到后院,打开连通谢秉川房间和院子的窗户,外面很应景地下起了雪。   隔天早上他溜到院子外,躲到树干后方,准备看谢秉川出糗。   谢秉川起床,面庞绯红,又跌回床里,不多时,呼呼睡了过去。   余温言一愣。   谢秉川就这么睡了?   他终止录像,搬来椅子摆在树下,拿来一纸离婚协议书和一箱alpha专用抑制剂摆着,翘着二郎腿,就看谢秉川什么时候打算起床。   等了近半小时,谢秉川似乎有了动静,余温言举起手机,打开手机准备录像。   谢秉川起身,当着好整以暇准备看好戏的他的面,从床头柜掏出抑制剂打入腺体。   余温言:“……”   他忘了,alpha的室内怎么会少放抑制剂。   计划失败,余温言绞尽脑汁地想着下一个,收起折叠椅准备回屋子,却发现alpha的行动有些奇怪。   打完抑制剂的alpha似乎依旧有些迷糊,窝在床上给脸轻轻扇风,待脸上红晕消散不少,又从衣柜掏出一整套外出的衣服穿上,再掏出一个常用黑色斜挎包,又拿出羽绒服,掏出棉花,往斜挎包里塞满,再拉上拉链,背包看起来鼓鼓的。   什么东西?   棉花?   羽绒服里掏出来的?   余温言本来打算今天给他全掏走的,敢情谢秉川真的一点也不怕冷。   他开始心疼起之前给谢秉川买的那些羽绒服了。   “浪费我的钱。”余温言嘀咕。   谢秉川出门前了衣服,迈出门后,他的脚步便沉稳起来了。   绕过半个屋子,谢秉川走到他曾经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见里头没反应,又转头走向厨房掀锅,当然,里面什么都没有。   余温言一整个早上都守着等着看谢秉川出糗呢。   他就看着谢秉川毫不拖泥带水地,简单煮了一顿早餐,而后背上背包,“嘭”一声,开关门十分利落地走了。   就这么走了,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易感期从不待在家里。   但谢秉川什么都没带。   余温言揉了揉眼睛,觉得极其不可思议。   就算要出远门,谢秉川他什么都没带,包里只有一大团棉花,一大团棉花能干什么?卖了换钱?   余温言拿出手机,准备给江无漾打电话,问谢秉川是不是去了隔壁。   余光骤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绕过院子的墙,眼瞎一般略过他,直直往里走。   江无漾在电话里“喂”了半天,余温言眼神跟随着那个人影,微张着嘴巴,没出一点声音。   接着,他就这么看着谢秉川翻过窗,回了房间,将棉花掏出来,塞回羽绒服里,换掉身上的衣服,坐回桌前。   余温言:? 第12章 12.“拙劣的模仿者”   余温言站在窗前连着眨了好几回眼睛,确定他没有看错。谢秉川当着他的面,背着一个只装了棉花的空包出门,然后绕过大半个院子,从窗户翻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之前呢?   之前,谢秉川当着他的面,在易感期时期出门的时候呢,也会这样绕大半圈回房间吗?   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让他误会他出了门。   他都已经不敲门,不去打扰他了,谢秉川到底还要什么。   亦或者,里面有着他不知道的、需要瞒着他的事情。   会有可能有吗。会是什么。   房间内的人似乎被他不曾移开的视线吸引,轻轻扭头朝他望来,当即如梦初醒,从方才的迷茫中抽离。   余温言还站着,一动不动。   就这么看着谢秉川脸色骤变,起身拉开衣柜掏出件衣服,翻越窗户,很快离他近了,拿衣服盖到他头上,带着他往里走。   行至客厅,没等余温言反应,谢秉川松开他,冷冷道:“若你打算靠伤害自己来达成离婚的目的,我劝你放弃。”   “迟早的事,我自然用不着伤害我自己。”余温言淡然。   谢秉川眉心轻蹙,没说什么,折回房间拿来药膏递给他。   药膏?余温言后知后觉,身体已有好几处都泛起了火辣辣的疼,还有暖热的液体顺着皮肤滑落。   啊。他忘记在天彻底亮前走回能遮挡亮光的屋子里了。   余温言将视线从谢秉川身上抽离,神情依旧淡淡,他想低头看看此刻情况,却发现脖子正巧裂了缝,渗着血,他难以低头。   “动不了吗。”谢秉川说,声音沉的、低的,一反常态。   余温言没答应,试图抬手接过药膏,只听得一阵“撕拉”,刚刚在裂开边缘徘徊的手终还是没抵住,裂了一道口子。   他身上穿的衣服尽数被血液染红,看起来应该挺触目惊心的,要不然谢秉川呼吸怎么会沉重成那样。   “喂,别愣着了,我动不了,不帮我补,你可就又丧偶了。”余温言耷拉着脸,到最后还得求他。   丧偶是离婚的方式之一,哪方丧,哪方被丧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都能达到他想达到的目标。   只不过,四舍五入,他活了快三十载,却自分化起便被他自己困于狭窄的屋子里,出不了门,遗憾颇多。   屋子其实也并不狭窄,谢秉川在买房方面从没亏待他,他住的房子总是周边最宽敞、最大的。   是他足不出户,觉得狭窄。   信息素幻觉严重起来后,出门小磕小碰总会抑制不住,还遭人闲话,他便把自己关在了那宽敞又狭窄的屋子里,画地为牢,作茧自缚,把他的世界缩小到仅仅几百平范围。   重活一次,终于摆脱了困扰他许久的毒信息素,他只想好好看看世界,却不曾想,身体各处还没连接好,他又被困在这一隅之地。   血还在流。他早已适应身体、适应了疼痛,比不上先前万分之一,若不是行动受限,余温言甚至能像个没事人一样。   但谢秉川反应有些过度了。   药膏从谢秉川手中掉落,砸落在地板上,发出闷响,谢秉川的手依旧停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瞳孔微震,睁大扫视他身上、渗透衣服的血液。   “喂。”他又喊。   谢秉川还是没反应。   他记得谢秉川并不晕血。   “喂!”他再喊了声,声音带了些许怒气。   谢秉川终于有了反应,他趔趄着,向后退了两步,张口用力喘着气。   饶是余温言再迟钝也看出来了,谢秉川此刻正应激。   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越来越高,却杂乱无章,犹如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却困于这狭窄的方圆之地,无处可散。   “你的信息素很乱,怎么了?”余温言试图温和语气安抚他,但丝毫不起任何作用。   信息素紊乱和过度应激容易导致信息素攻击自身,他制定的第一条离婚计划,不会以两个人一块丧偶结束吧。   谢秉川活不活无所谓,他可不想站在这感受自己血流光。   “滴——”一声,门口的指纹锁被摁开。除了他和谢秉川,在他们家录入指纹的就只有江无漾和白依山了。余温言心底腾升起希望,试探地喊:“江无漾吗?”   “是我,我带依山来——”闲散的问候戛然而止,江无漾声音有些颤抖,声音紧绷,“你在干什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有些不对劲,信息素有紊乱趋势,你能压制吗?”空气中的冷杉味太重了,裹挟着冷意朝他袭来,冷得过分熟悉真实,余温言有些幻痛,说话声音都压低了不少。   尽管他知道江无漾压制不了。谢秉川的信息素极其优质,在最优质的那一批里拔得头筹,江无漾当然压制不住。   他只是希望江无漾能让谢秉川回神。   “秉川?谢秉川!”江无漾释放向日葵信息素,试图压下谢秉川杂乱无章的、四处逃窜的信息素,却无济于事。   “让位。”白依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等余温言反应,他便从余光瞄见,轮椅跟开了加速一般,从玄关斜坡直奔阳台边,闯入他的视线,接着,白依山单手撑着一边,借力起身,控制力度,往谢秉川后脖颈一敲。   谢秉川应声前倒。   江无漾默契配合,上手捞稳,忍着信息素相斥的晕眩,将谢秉川扶进房间。   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余温言圆睁着眼睛,怔愣目视扣上的房门。   白依山是omega,长着一张漂亮气质的脸,身上却很紧实,他知道白依山曾经身体素质极佳,江无漾也跟他提起过,说白依山腿还好的时候,从没有哪个alpha打得过他。   余温言问起白依山腿疾原因,江无漾每回都只沉默。   可谢秉川只是看起来虚弱,易感期的alpha才是最危险的,迫于条件反射,加上白依山腿患了残,谢秉川完全有可能躲掉白依山那一记,反手反击。   郁结在空中的冷杉味终于消散,白依山跌回轮椅上后,一直喘着气。   余温言记得白依山发情期刚过,还是omega,怎么这般乱来。   他眉头一拧,低声道:“在茶几隔层,我放了一些omega的通用抑制剂,你打上一支吧,下次别胡来了。”   白依山没动。   “依……白哥,你听得见我——”尚未说出口的话被余温言堵在了喉间。   白依山缓缓转回头来,眼睛落在他浸血的衣物上,顷刻红了眼。   “那天,也是这副模样吗。”白依山问,声音抖着。   “嗯,别看了。我给他缝合。”江无漾正巧走出来,别上谢秉川的房门,在白依山肩膀轻轻一落,朝他走来。   余温言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   在说做手术那天,医生没下软手,喷溅的血液把他的病号服都尽数染红。   他看不见,但他感受得到,衣物都湿湿黏黏紧贴在他身上。   江无漾给他抹药膏缝合,余温言别过视线,低低地说:“对不起,我晒到了太阳,开裂了。”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能晒太阳,晒到一点、察觉到要开裂就得抓紧回来,你在想什么?”江无漾也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对不起。”他又道歉。   一只手颤着覆上他的背,余温言对上白依山略微湿漉漉的眼眸。   白依山只是看着他,目不转睛。   余温言轻轻摇头,想让白依山移开视线。   他很清楚,白依山过去经历太多血腥,对这类场景向来接受无能。   但白依山依旧看着他,似乎要将他这幅模样深深刻入脑海里。   江无漾一边帮他缝合,一边伸手要去捂白依山的眼睛:“行了,别看了,别给自己找罪受。”   “别碰我。”白依山眼眸闪过一丝厌恶,躲开江无漾的手,深吸口气,蹙着眉毛,也要继续往下说,“疼吗……要是我们能早点发现不对劲,你也不会,唔——”白依山捂住嘴,不让呕吐物往外溜。   江无漾眼疾手快,随手拿来袋子递给白依山,顺着他的背,推着轮椅将他带离。   脖子开裂处合上了,余温言终于能够低头,一看,眼眸映入遍地红。   他里三层外三层地穿,可连最外层都毛绒外套都被尽数染红了。   江无漾折回,帮他脱下衣服,语气间,愠怒意味尽显:“起因,经过,结果,全部给我交代清楚。”   余温言没回答,他只问:“谢秉川每次易感期都会假装出门吗?”   对牛弹琴,江无漾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为了这个?啊,对,是,他每次都会偷偷绕回去,不让温言发现,都说了有什么问题来问我,不能晒太阳是原则问题,能不能遵守?至少不要再把自己搞得浑身是血,好不好。”   余温言这头牛依旧很倔:“为什么。”   江无漾不说了。   余温言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江无漾吐了口气,让余温言在沙发上坐下,问他:“你以什么立场问这个问题。如果你担心谢秉川易感期会依赖你,放心,他不会,他只是躲温言躲惯了,条件反射。”   “但如果,你是想知道细节,”江无漾叹了口气,“那没有必要,我们并不想提起,也不希望被提起,至少,把你做出来,我们只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开心就好了,至少能保证,不会害你。”   可他根本不信,也不敢相信。   他甚至都要怀疑,江无漾和谢秉川打一开始就是一路的,他们清楚地一起规划着,让他一步一步走向绝路。   不愿打草惊蛇,不想暴露身份,余温言将疑问吞回肚子,闷闷出声:“抱歉,我不问了。”便没有再开口。   收拾完残局,时候不早。   复制人在楼上深睡,白依山刚刚也被江无漾送回家里去了。   江无漾敲敲谢秉川的门,里面无人应答,他轻轻推开,发觉里面空空如也。   “又去杂物间了吗。”江无漾关上房门,左转往杂物间走去。   杂物间留着缝,江无漾推开,问他:“好点了没。”   里面的人坐着,抱着一件带血的病号服,上面的血渍已经干涸,氧化成了深红色。   他朝江无漾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觉得,复制人很奇怪。”江无漾停在门口,没有走进去。   里面的信息素味道很浓,乱的、散的、东逃西窜,盈满整间杂物间。   “太像了,”谢秉川喃喃自语,“我总是分不清。”   “如果他就是呢。”江无漾猜测。   “他不是。”谢秉川立马否定了,兀自轻笑,满是自嘲,“他若是,我该被他千刀万剐好几回了,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他只是个替代品,拙劣的模仿者,他不是他。”   他希望是他,又害怕是他。 第13章 13.“我晕婚”   一觉睡醒,余温言身上大大小小的裂痕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抬手抬脚没有困难。   他穿拖鞋下床,拉开一条小小的门缝往外张望,没闻着丁点冷杉味信息素的味道。   至此,他放心地打开门,下楼溜达了一圈,确认谢秉川不在家,窝进沙发里给江无漾发信息。   [余温言]:复制人beta能闻到信息素吗?   [江无漾]:怎么会。复制人beta自然参照的是正常人里的beta   [江无漾]:你闻得到信息素吗   [江无漾]:你是个beta怎么可能闻得到信息素!难道我给你做腺体的时候做错了?   [江无漾]:完了完了,被我导师知道不得骂死我,你从这一刻起不再是我的毕业之光了   [江无漾]:如果你愿意装作闻不到的样子,我还是愿意称你一声“毕业之光”的   [余温言]:……你有多久没找人说话了   [余温言]:“毕业之光”免了,喊声爹我就装   回复完,余温言放下手机,垂眸注视院子门旁的那扇门,一瞬失神。那是谢秉川的房间门,昨天在谢秉川房门前的经历依旧历历在目,昨晚睡觉他还穿着沾血的衣服,醒来不仅衣服换了,连沾到点点血渍的床单也被换成一套干净的。   昨晚换衣服迷迷糊糊间,鼻尖总闻到那抹很冷很冷的信息素,余温言蹙眉,推开谢秉川呢喃:“你的信息素好冷。”   谢秉川没回答,只是轻轻出声:“温言?”   余温言便噤声了。   同他对谢秉川一如既往的印象,对谁都好,对谁都负责,就算只是一个仿制复制人,就算复制人仿制的是谢秉川最恨的、余温言的脸,谢秉川一样负责。   对谁都好,就是对他不好。   只要他越像余温言,谢秉川总有一天会讨厌他,厌烦他,最后和他离婚。   昨天只是小插曲,不重要,离婚计划得继续实施,只要逼迫谢秉川和他离婚就好,留谢秉川一条命,他倒是想看看谢秉川能装忏悔装多久。   余温言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饮而下,大冬天喝冷水,冷意落肚,冰得不行。   他挪到无线插电板边,给煮水壶装过滤水后放上去煮沸。   余光瞄到垃圾桶旁边放着、昨天未出现的垃圾袋,袋子里装着他昨天穿的沾血衣服、带血的床单,上面还有酒精消毒的气味。   这么嫌弃。   看来谢秉川这条命也没必要留了。   “啪嗒”一声,余温言顺着声源望去。   谢秉川打开杂物间的门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支已经注射空了的抑制剂,停在了离他好几米外的地方。   谢秉川:“你闻得到我的信息素味道么。”   余温言:“闻不到。”江无漾还没喊爹,余温言先给他预支上了。   谢秉川:“那你昨天怎么知道我信息素出现波动。”   他才想知道呢,他现在明明是个beta,前几天才只是闻到味道,怎么现在连信息素里的情绪都闻出来了。   余温言:“你听得到啊,我还以为你易感期会聋呢。那你昨天怎么愣那么久不动,等着我的血流干吗。”   谢秉川没说话,走近了,将手里的空抑制剂丢进垃圾桶里。   不说话余温言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尽管处在易感期的alpha不好招惹,但谢秉川刚打完抑制剂,情况稳定。   余温言决定招惹。   “昨天的衣服,是你帮我换的吗?谢谢你,你真好心。”余温言嘴角翘起蛊惑人心的弧度,热水正好跳档,他拿来谢秉川杯子,给谢秉川倒烫水。   “帮了。因为没人能给你换。”谢秉川走近,拿起那袋沾血的衣服,抓着袋子上端拢了拢,眉头微蹙,别开了视线。   “给你倒了水。”余温言端起谢秉川的水杯,起身朝谢秉川走去。   水没送到谢秉川手里,余温言踢到沙发角,“哎呀”一声,水杯里的水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哗啦”地直直朝谢秉川泼去。   曾经泼过他的冷水,他烧开还回去了。   两人相距不足一米,谢秉川身形微微一侧,还顺手接住抛上空又掉下来的烫杯子,抬脚捞住差点跌地的复制人。   谢秉川:“你晕水?”   余温言:“我晕婚。”   谢秉川:“适应就好。”   适应你爹。   余温言想骂骂咧咧,但还是憋回去了。   谢秉川把杯子放回桌上,收回烫得发红的掌心,抬抬脚把复制人甩回沙发上,拿起衣服走向玄关。   “想扔掉也没必要这么着急吧,”他上前,挡在谢秉川跟前,从谢秉川手里抢回衣服,“不劳烦你,你嫌弃我的衣服我还嫌弃你的手脏呢,我自己扔。”   “不扔,血渍洗不干净,找别人洗,”谢秉川没什么表情,“你也联系了洗衣店?”   原来不是要扔。   余温言把衣服扔还给谢秉川,“没。要洗的衣服你用垃圾袋装,误导我了。”   谢秉川接住袋子,细细端详一阵,抬眼看他,“温言买的袋子,我不知道这是垃圾袋,”他呼吸忽然一滞,“你怎么知道。”   如果现在有一张家政课的传单拍到他脸上,他一定拍到谢秉川脸上并让他滚去上课。   余温言装都懒得装:“你的家政考核是买的吗?常识,味道具有刺激性,塑料材质,只能用来当垃圾袋。”   “知道了。”谢秉川虚心受教。   余温言有种拳头打进松软雪地的无力感。   在谢秉川路过他时,余温言使了坏,伸脚打算绊他。   却没想到,在他将脚伸出去那一瞬间,谢秉川跟开了被动一样,自动抬脚自动跨过,自动询问:“你脚抽筋了?”   余温言:“……我活动活动腿。”   “那边空旷,这边会绊到人。”谢秉川给他提建议。   余温言“哈”地笑了一声。   绊的就是你。   结果,无论他怎么想尽办法给谢秉川找麻烦,谢秉川总能靠他优秀的身体素质躲开。   有够难杀的。   上一个这么难杀的还是隔壁那个,一天之内,早起换裤子抽筋、打哈欠脱臼、甩手甩脱小指关节、陪笑导师笑抽,最后从医院出来,满血复活回家睡觉的,待毕业好几年老年大学生。   明晃晃动手只会把自己赔进去,余温言暂且把丧偶计划列进“伺机待完成”行列。   杀不掉,他逃掉总可以吧。   外面天还大亮着,余温言站在客厅连接院子的落地窗边,将手伸出落地窗,光沿着指节爬上掌根,一阵灼烧感,余温言抽回手。   生前怕冷,死后怕热,结合一下他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了。   余温言嘴角扬起,没有笑意。   白天逃跑显然不现实,余温言打算晚上跑。   晚上门口锁上了,打开门内的锁会发出很大声的一声“咔哒”,谢秉川房间在一楼,他没把握不被发现。   就算等到谢秉川深睡……他睡得比谢秉川还早。   复制人的困顿机制,除了做那那那种事,复制人会到点就睡,上辈子熬夜围观刺激,这辈子到点关机,夜生活一点别想有。   余温言现在都快要觉得他,淡泊如菊,内心平静如水。   正门出不去,就从院子走,经过谢秉川的房间容易被发现,就从他之前的房间那围翻出去。   说干就干,夜深人静,余温言背着他宝贝的《甜品书籍大全》,偷偷溜到院子,借力踩着手攀上围墙。   月光洒落在他脸上,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看到如此皎洁明媚的月亮的,余温言擦擦汗,长吁口气,准备下去。   “待够了吗,可以下来了。”谢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神不知鬼不觉的,拿来条布盖在手上让他踩着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翻墙。”余温言心如止水,毫无波澜,犹如一池死潭。   谢秉川另一只手举着手机给他看,手机不断震动,上面列着他身体的各项数据,什么都有,最顶上落着一个框,上面红色的字显眼刺耳:   !!复制人位置接近围墙,疑似准备逃脱。   余温言眨眨眼,看见数据最下行有个选项,可以选择复制人可活动的范围,谢秉川选了这间屋子的范围。   他抬手捂了捂芯片所在的心脏,难以置信。   芯片能定位他,那他往哪跑啊。   挖芯片他是百分之一百,不,百分之两百不会干的,复制人也有痛觉,和正常人一样,挖芯片和挖心脏有什么区别。   上辈子疼多了,他才不要再体验一次。   从长计议。余温言决定。   他睨了眼谢秉川铺好布的手,抬脚踩上谢秉川的肩膀,从围墙上下来,手机终于停止了震动。   余温言拍拍手,抱着书盒从谢秉川跟前走过。   谢秉川的视线一直落在他手里的盒子上。   等余温言都快走到楼梯了,谢秉川突然出声询问他:“你也对甜品感兴趣吗。”   空气中弥漫的信息素有些焦躁。   余温言闻出来了,他倏地停下脚步,扭回半个头。   “你感兴趣,我会帮你买新厨具和材料。”   “不感兴趣,”余温言声音没有温度,“带着他只是方便当砖头用。”来一个不长眼骚扰的就打跑一个。   说完也不管谢秉川什么表情,就上楼回了房间。   谢秉川目视着复制人走上楼,走进房间关上门,终于收回视线,轻轻往后一跌,靠着墙边。   他打开“看看”APP,点开关注列表里唯一的一个人,往下翻找,随便点进其中一个视频,戴上耳机,静静听着。   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焦躁的信息素被压下去不少。   明明余温言和他信息素匹配度只有0%,100%少见,0%也少见,相配和相悖是一对极端的反义词。   信息素常识考时他曾经学过,相悖的信息素相撞不仅会互相抗拒,容易纠缠打架,而且,就算其中一方散发安抚信息素,对另一方来说也是挑衅与攻击,毫无适配可言。   他和余温言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痛苦的。   但他标记余温言时,除开那苦涩的、辛辣的味道,总会有另一抹清新香甜的味道同时存在。   那抹味道会在他快要坠入幻觉的时候把他拉出来,也从不会和他的信息素起冲突,甚至无时无刻都散发着安抚的意味。   自余温言死后,他便再也没有闻到过了。   直到昨天,他看到复制人身上熟悉的、刺眼的、大面积渗出的血液时,愣住呆在原地,浑身似被百万支尖利的针,打地基般死死钉在地里。   那抹味道时隔三个多月再次出现。   出现在了复制人的身上。   可他记得清清楚楚,在江无漾问他给复制人设定性别时,他强调了好几遍,不要信息素,一点都不要,beta就好。   beta就好。 第14章 14.“要让他也被折磨死吗”   第一阶段的逃跑计划失败,余温言准备尝试2.0。   复制人不能晒到太阳,那运送他来时的盒子肯定能达到“防晒”标准。   谢秉川很早出门去了,晚上才回来。   余温言一大早起床,先捣鼓出来一个信号干扰器,隔绝谢秉川手机定位他的功能。又吭哧吭哧开始研究木盒。   木盒本身不防晒防热,里面加了夹层,才达到了防护效果,为避免热化复制人,最里面还有一层隔热金属层,用于传导散热,复制人被固定在里面,不会发生磕碰。   尽管如此,寄出去路上会颠簸也会闷热,余温言找来白纸,写上“易碎品轻拿轻放”和“放置阴凉处”,又在木盒壁上开了个可以看、能够透气的孔,复制人可以不吃饭不呼吸,但他之前当过人,心里那关过不去。   他联系了靠普快递,让快递员下午两点上门取大件——两点最热,余温言也不想,可只有两点一个选项。   析木区本就较为偏远,雪陵村所在的尾宿常年冬天,雪陵村更是偏上加偏、冷上加冷,只有靠普快递业务肯延伸到这片区。   快递员早上一大早从邻区出发,足足跋涉近六小时才能步入雪陵村。   余温言轻轻一点,近千的费用就从他手机里飞走了。   一千换自由,也不亏。   芯片定位得到他又如何,只要他跑得够快,定位也追不上他,加上房间里新装的信号干扰器,谁也别想找到他。   他搬起木盒,将木盒从房间丢下楼,准确命中垃圾堆,又全副武装,飞快蹿进去,给快递员发备注,让快递员从垃圾堆里带走木盒。   以防万一。木盒太显眼了,谢秉川和江无漾他们都认得,好好摆在门口,准让他们起疑,但若是要丢的垃圾,就能顺成章地出去了。   就是快递员给他发来了一堆问号,他解释了半天,和快递员确认这不是外卖,也不是走私,更不是拐卖。   [快递员]:你这地址,是打算退还复制人吗?   [余温言]:是的,复制人出问题,退回去保修   [快递员]:复制人保修啥,出问题的复制人都是没用的复制人,复制人保修太耗材了。买的时候仿造师没告诉你,不满意直接退换,地址填写玄枵区虚宿,到时候仿造师会给你寄个崭新的吗   余温言手指顿了顿,指腹停留在“玄枵区虚宿”这五个字上面。   手术疼得昏迷前,他听见几个医生对话。   -到时候还要把他转到玄枵区虚宿去吗?   -带去做什么,那边是专门处复制人和复制躯体的,出邦会被查,你要害死我们啊   原来他们嘴里说的“玄枵区虚宿”,是专门处废弃复制人的地方。   [余温言]: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复制人被带过去,会被怎么处?   [快递员]:还能怎么处,你没看过F片吗,坏了的复制人都会被拉去干那个,复制人设置不一样,复制人很容易就能获得快感,你不知道有多合适,啧啧啧   [快递员]:干废了,彻底没用了,就会被送来析木区,挖掉腺体   [快递员]:要不然你以为我们闲得没事跑这条线干什么,有提成的。也是哥你要退复制人我才和你说这么多。那哥,我给你改个地址。   余温言只觉得一阵反胃。   只要谢秉川想退走他,他随时可能会被送去拍F片。   继而不算紧凑的段落,他看到了那刺眼的四个字——挖掉腺体。   他强忍恶心,继续给快递员发消息。   [余温言]:地址先等等。挖掉腺体?复制人的腺体能用吗,不犯法吗?   [快递员]:哥,这就是你狭隘了,新的复制人出现,旧的复制人不就没用了吗,哪谈得上什么犯法,他都只是一件物品,就当人造腺体看,人造腺体哪犯法了   [余温言]:如果我需要人的腺体呢,人造腺体我不放心   [快递员]: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不跑这个的,人的腺体你也不能放心啊,现在有缺陷的腺体那么多,各种基因病的,之前我们就收了一个信息素有毒的腺体,啧啧啧,那个信息素毒的啊,搞晕多少人   [快递员]:还好能压制那毒味道的信息素一块送来了,要不然做手术那群人,全都得遭殃   毒信息素。   余温言心一沉。   [余温言]:那个信息素有毒的腺体,你们怎么处   [快递员]:那个啊,那个是有人点名要的,这透露不了哥,我就是个送货的。   不肯说,余温言也没招,换了个话题。   [余温言]:哪些仿造师和你们合作?   他想问问看,有没有江无漾的名字在。   对面足足有十分钟没回消息。   余温言换了个问法。   [余温言]:我想问问有没有仿造师能把坏了的手脚等部位,变成仿造躯体部位的   [快递员]:这得靠哥你自己找仿造师问哦   [余温言]:问谁?   [快递员]:有渠道都问问,大多数仿造师愿意的,有钱不赚王八蛋   [余温言]:他们不是吃邦粮的吗,不怕被上面抓到   [快递员]:联安局自己也干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快递员]:之前立了法,说不准将复制技术用在人身上   [快递员]:结果他们自己的人最先破例。好几年前救出个潜伏虚宿的卧底,卧底中了毒,毒从腿向上蔓延,不截肢他活不了   [快递员]:结果他们让一个未毕业的仿造师,去把那个卧底的腿变成仿造部位,为了方便以后治疗,让那个卧底站起来,继续给他们当卧底,你说他们贱不贱   余温言倒吸一口气。   没想对号入座,可“卧底中毒”“腿截肢”“未毕业仿造师”,熟悉的元素都指向他所认识的两个人。   他还是问了。   [余温言]:那仿造师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快递员]:不清楚,我是个糙人,没了解,但好像听说他延毕了,你去问问哪个仿造师延毕的,应该就清楚   延毕。延毕的仿造师据他所知,只有江无漾一个。锤到不能再锤了。   不说江无漾有无参与他的腺体移植手术,江无漾犯了法已然是板上钉钉。   余温言还想问些什么,快递员说着聊太多被上面骂了,要快递员别瞎倒苦水,准时接收快递后闭嘴,没了声。   13点,院子的门被“咔哒”一声推开,还没到点,靠谱快递的快递员从来不会早到,余温言知道不是来收快递的。   “怎么说,不告诉你的缘由呢。”谢秉川的声音透过木盒传来,闷闷的,淡淡的。   “因为我不肯帮他们,”江无漾声音恹恹,路过木盒还抬脚踢了一下,“卡着我毕业呢,就算我们明说我们有需求,他们也不肯提供信息,行不通,大饼。”   莫名其妙成了出气盒,刚得知的消息盘踞脑海,余温言很想现在就揪着江无漾问个清楚。但逃离在即,机会难得,先跑为上。   “这个木盒怎么这么重,踢不动。”江无漾疑惑。   余温言瞬间屏息,想起江无漾是个狗鼻子,又急急忙忙想把信息素收回,酝酿了半天发现自己并没有信息素。   “复制人说他要扔东西,可能是他收拾完要扔的。”谢秉川说。   江无漾:“这不是我寄给你的、装复制人的木盒吗,你就这么给他扔啊,温言的东西呢,他也打算全扔了?”   谢秉川:“我收起来了。”   声音渐远,余温言松了口气,继续默默等着快递员到来。   家里很安静,江无漾脱了鞋走进屋子,喊了一声:“小复制?”   安静得都有回声了。   江无漾:“你家里东西也少太多了,空空荡荡的,说话都有回声。”   谢秉川伸手:“你把复制人的定制费还我,我就有钱买东西了。”   “啪”一声,江无漾打开他的手:“上面收的,大部分用在复制人户口登记上去了,我拿的是死工资。再说了,温言的东西都没少,是你不肯拿出来而已。”   谢秉川没说话,走回房间拿东西,江无漾在屋子里四处走,边走边找复制人。   最后纳闷咕哝:“回房间睡觉了吗,咋没声儿啊。”   谢秉川拿完东西,摸出手机,往芯片定位页面看了一眼,打开门快步走了出来,举着手机放置江无漾眼前。   “家里有信号干扰器。”   江无漾神情顿时严肃,沉声道:“快找人在哪,家里进过人么。”   两人在屋子里四处找,都快把家里翻天了也没找到。   余温言捂着嘴,一动不动盯着屋内。   江无漾垂眸几许,指了指谢秉川:“要不,你用你那方法,之前温言手术……的时候,我们找他的时候,你那个方法。”   余温言一愣。   找他?   不就是谢秉川把他送上手术台的吗?   去哪找他。   “嗯。”谢秉川应了一声,单膝蹲下,抬手轻触地面,合上眼,饱含威压的信息素轻慢散开。   余温言一愣,骤然忆起,谢秉川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地质探险队队长是有原因的。高阶的信息素多少有些许独特之处。谢秉川的信息素异于常人,能和地质沟通,区区寻找一个复制人,不在话下。   完了。   冷杉味信息素收回,早就躲到百米开外的江无漾从厕所跨出来,问谢秉川怎么样。   谢秉川冷冷地看了一眼垃圾堆旁的木盒,又抬眼看了看烈日当空,深吸口气,走过去把木盒搬进家里。   江无漾蹙眉:“让你找复制人,你捡垃圾做什么。”   谢秉川拉开木盒,微微垂眼望着余温言说:“房间太大,你睡不惯?”   余温言:“……我隔着盒子,晒晒太阳。”   近千块飞了,余温言起身,眼眸在两人间来回转,轻轻开口:“复制人没用了会被送去哪里,你们知道吗?”   “去哪。”谢秉川说。   江无漾脸色微沉,没有出声。   余温言跨出木盒,冷白灰发丝遮住眼睛,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脚尖点地,平稳站好,又忽然猛地抬脚,踹上江无漾边上的门框,冷白灰发丝下漏出点点漆黑眼底,漫过眼眸的冰蓝色,满是狠意。   “会被送到玄枵区的虚宿,送往亡命之徒的集合地,会受凌辱,被强迫拍所谓的F片,直到复制人废了,动不了了,再把他们的腺体挖出来,当人造腺体卖。江无漾,我说得对不对。”   江无漾呼吸急促起来,眼眸沉如黑水,突然抬手抓住余温言的手腕,声音冷的、颤的:“你得回厂,你有问题,正常的复制人不会说出这种话,设置严格把控,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听到,更不可能知道。”   不可能知道,直到被送去那种鬼地方,亲身体验一遍吗。   “你们瞒不住的,我还知道另一件事呢,”余温言笑得一脸纯良,“白依山的腿,是你,把他变成了仿造的躯体部位,对吧。”   “嘭”的很大一声,两人位置翻转,江无漾很用力地锤了下门框,怒气冲霄:“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我没用了会被送到虚宿,那他终有一日,也会被送到那里么。”余温言冷冷。   江无漾拉着余温言就要把他扔回木盒带走,被谢秉川挡住了。   谢秉川:“为什么要带走。”   “为什么?”江无漾眼眶发红,咬着下嘴唇,别过头去,将头发揉得杂乱,再度吭声,“每个复制人的芯片被控视着,我不带走他,他会被发现。”   江无漾满眼通红瞪着余温言,声音撕裂:“那就真的如你所听,被送去那个恶心到不行的破烂地方。”又转头望向谢秉川:“虚宿那边水有多深你不是不清楚,温言被他们害死,你要让他也被他们折磨死吗!”   “别演了,一个放任仿造躯体大范围出现的从犯,一个腺体移植协作者,余温言就是被他害死的呢。”余温言甩开江无漾钳握他的手,将手机甩到他们眼前,上面,还停留着他和快递员的对话。   江无漾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秉川。   谢秉川捡起手机,看了一眼标记明确的“快递员”三个字,脸色沉了下来:“你联系快递员上门取件,你怎么知道温言的支付密码。”   余温言平静地看着他,眼里毫无波澜。   江无漾手机铃声响起。他掏出来接通,冰冷的机械声从手机里流出:“江无漾,你制作的No.F-476号复制人存在异常,请及时排查,否则将执行销毁程序。”   木盒上挂着一个牌子,外面吹来一阵风,牌子顺着风飘起转了一圈,上面写着——   No.F-476。 第15章 15.臆想被爱   所有人都听见了机械声,冷漠的、无情的、冰冷的。   余温言至此,才终明白江无漾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   “不带走他,他会被发现,会被送走。”   他会死,会与眼放生不如死。   江无漾有些握不稳手机:“什么意思?哪里出现异样?”   机械声依旧冷冷:“复制人制作规范第三章第235条,复制人身上不得私装屏蔽器,必须接受总管的监视。刚才,No.F-476号复制人的话语中,有五句话遭模糊处,疑被私装屏蔽器,请排查后上报。”   正常复制人在听到有关复制人制作等内容,会自动屏蔽,化为一列的刺耳的杂音。怎么这个复制人反着来,反而把主控制给屏蔽了。   江无漾拧了拧眉,有一瞬间松懈,睨了复制人一眼,转身走到一旁和主控掰扯。   “报告主控,No.F-476是以我身边认识的人为原型,所制作的复制人,工程紧张,屏蔽主控纯粹只是他体内的系统出现问题。”   “收到,请提供解决时间。”   江无漾回头看了看他们,“最近维修排班较满,需要较长时间,在此期间,我会手动记录No.F-476复制人意外屏蔽主控的话。”   “了解,请示上级中……予以批准。上级通知:请及时降低保修成本,勿因此影响毕业。完毕。”   “噔”的一声,通话被掐断。   江无漾在手机上点点点,微蹙的眉头舒展不少,朝他们走来的步伐都轻快了。   “画面和声音都被模糊了,虽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我暂且帮你糊弄过去,最好不要再说类似的话。”江无漾说。   余温言还记得刚刚那冰冷的机械声传出的话——及时降低保修成本,勿因此影响毕业。   “你毕不了业是因为,保修环节耗材过高了吗?”余温言问。   耗材过高,所以其他仿造师才会直接将废弃的复制人丢入黑色产业,而恪守原则,坚持保修复制人的江无漾才会被卡着毕业。   仿造师本就屈指可数,若坚守“复制人”道主义就会被针对、被卡毕业、四处碰壁,那这个行业海水底下的冰山深不可测。   至少江无漾接触到的仿造师,都是同流合污的共犯。   “你不用了解,”江无漾随手掏出电脑来,往地上一坐,就开始编辑邮件,脸色沉的,“白依山的腿……现在暂时别告诉他,他自尊心强,现在身体又不好,别让他知道,合适的时候我会亲口告诉他的。”   余温言:“你是被逼的?”   他骤然想起,白依山身上有江无漾的终身标记,但他们并没有结婚。问起也都闭口不谈。   江无漾没正面回答:“他不该待在我身边……当然,你坏了也不会去那里,我会负责把你修好,别再说违禁词了,说完我晚上又得帮你擦屁股。”   余温言刚想应好的,抽了抽手发现,他的手一直被谢秉川禁锢着,四周总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冷意。   “哪来的支付密码。”谢秉川又重新提起。   语气间的冷意无缝不钻,浸透他的骨头,外头天气应景,刚刚还阳光明媚,现在就刮起大风雪,似乎要将尾宿尽数摧毁一般。   冷得有些真实,冷得他都要幻痛了,余温言只想把手抽回。   “……余温言的手机有人脸识别——”   “别骗。我知道没有。”   “……日记——”   “我找过。”   余温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翻他日记做什么?这是他的日记,不是货架上售卖的书。”   谢秉川深吸一口气,在开口时,声音是难以抑制的沙哑:“我找不到其他、有他笔迹的东西了。你又为何,这么替他说话。”   “我长着他的模样,使用他的权利,他被你们害死,我自然担心我的安危。”余温言沉声。   但谢秉川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抓着余温言的衣袖边,拽得十分用力,青筋凸显,用力得颤抖不已,“……温言,你就是温言对不对,你对甜品感兴趣,你明明说过“以前”,你还知道他的支付密码。”   再说出口的话,已经变成了谢秉川对他的自我臆想和强加揣测:“你想去雪山,你很喜欢雪山。但你怕冷,受冷会疼,你会担心我生病,会给我求手串……”   说到最后,已然哽咽。   余温言任凭他拽着,神情出现一丝裂缝。   谢秉川知道他曾经患病了。   可知道了又如何,在只是替代品的他面前忏悔有什么用,去他坟前忏悔啊。   他很快把裂缝藏起来,淡淡推了推谢秉川的肩膀,说:“我没做过的事,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请不要强加到我身上。”   但谢秉川只是一个劲地自说自话:“你就是温言,对不对。你别瞒我了……”   江无漾费尽力气才把谢秉川从余温言身上剥下来,拽着谢秉川往里走,从他身上摸出钥匙,打开杂物间把谢秉川丢进去,“嘭”地将门关上。   余温言全程看着江无漾把杂物间钥匙拿出来,把谢秉川丢进去后,再将钥匙收到身上。   他现在越发想知道,杂物间里到底有什么了。   “抱歉,小复制,今天的日子不大好,他又想起以前的事了,以后在这些时候,可能也得麻烦你多照看照看。”江无漾递给他一份写着标注的日历。   照看?谁照看谁?他照看谢秉川?   一脚踹下楼梯的照看,还是把他推进冰湖里的照看。   “我照看他,等他把我气死,你就得去住孤儿院了。”余温言接过日历。   江无漾气也不是打也不是,来回吞了几口凉气后,垂眼看着他,低声说:“你真的太像他了。”   余温言翻着日历,随口回着江无漾的话:“哪里像了,他也会当你爹?余温言逆来顺受的性格,嘴里吐不出象牙。”   提起余温言,江无漾脸上的笑意明显多了,话题一下子跑偏:“我对温言肯定比你熟悉多,有温言在,我和……依山的关系才缓和多,你的芯片还没加载全吧,加载全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半天都没听到复制人接下一句,江无漾喊了他一声,只见复制人微微睁大着眼睛,看着日历上标记的所有日期。   7月4日,帮我出头/第一次标记   今天,8月12日,结婚纪念日   8月29日,温言给我求了一条荔枝冻石手串   9月5日,第一次旅游   10月18日,(涂黑划掉)   11月23日,温言第一次做甜品   12月6日,他的生日   3月7日,(涂黑划掉)   4月11日,第一次亲吻   5月21日,手术/祭日   没有标明年份,但隔没几天就记一记,他只是看到了这几个显眼到不能再显眼的标记。   5月21日,标着“手术/祭日”的那天,单单五个字,写得歪七八扭,浮浮荡荡,似是费了写的人不少力气,才写出了字形来。   很多日期,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楚了,谢秉川却从八年前开始,从他们结婚前开始,第一次标记的时候就在记了。   那谢秉川又为什么要把他骗上手术台。   为什么一直都对他冷冷淡淡,毫不关心。   为什么要对着他喊余夏的名字,为什么从来不肯给他一个终身标记,为什么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欺骗他。   余温言说:“他有病吧。”精神分裂,第二人格,什么都好。   就好像,只要谢秉川有病,总会有一部分是完完全全对他好的。   但过去的就是过去的,就算现在突然告诉他,其实谢秉川做着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他自己想想都有些好笑,不被爱的人在臆想被爱。   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   无论怎样,他都要离开这里,他没有再被背叛一次的气力了。   “什么……有病,”江无漾紧盯着余温言的神情,“这些日期你熟悉?”   “不熟悉,”怔愣没一小会儿,余温言就恢复了拒人千里之外淡淡的神情,“我只是觉得奇怪,日历看起来就像是正常伴侣会做的事,可他又亲手将余温言送上手术台,除了有病,我想不出其他解释。”   “……”江无漾也跟着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也有错,我没了解清楚,没打探清楚对方到底是做什么的,被摆了一道。”   “不一样。”余温言低声说给自己听。   江无漾是没发现对面底细,谢秉川是明目张胆地和他们合作,告诉他——不打这通电话,你死了都不会知道。   听了八年的声音,他不会认错,他也从来没有一次像那次那般冷淡。   多说无用,余温言在江无漾死缠烂打下,答应暂且不告诉白依山详情,取消快递,付了三倍费用给快递员,瞎掰扯了原因说了抱歉,准备回房间。   突然被江无漾喊住,问他:“谁告诉你的,告诉我,我们在调查温言的事,但一直没找到突破口。”   “待会儿把记录发给你,别发给谢秉川,你最好自己调查,把他也查查。”余温言挥手。   江无漾保证绝对不会告诉谢秉川。   余温言爬上楼,听见楼下杂物间门关上。   他靠在门边,垂眸沉思。   耳边突然响起“咔哒咔哒”声,余温言愣了一下,骤然坠入芯片加载。   一行字先出现在他眼前,这次似乎是江无漾的夹带私货,还专门打了字提醒他:   -小复制,这段秉川不给放,但我觉得需要让你知道,他真的计划了很久很久,只是手术意外失败了。   四周昏暗,只有桌前亮着暖黄色的台灯光。   台上放着密密麻麻的旅行计划,谢秉川清了清喉咙,给他讲解。   比在手术台边提起计划时,要更详细,时间地点全部标得明明白白,计划条清晰,短时间内根本做不出来这么详细的计划。   谢秉川先拍了拍计划,又抬起手机拍自己,扶了扶眼镜,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明天你就要手术,我睡不着,有点紧张。”谢秉川看了眼手表,气质温吞,嘴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也温柔好几个度,就犹如他手术前,谢秉川和他说话的那副模样。   “正好陪你做完手术,总部叫我回去一段时间。所以我打算先拍个视频,告诉你我的计划,等你休整好了,结合你的意见修改计划,我们就走。”谢秉川将手机卡在手机架上,拿着一支笔给他讲述。   讲了多久余温言就听了多久,他看着谢秉川手表上显示的时间从1:45分慢吞吞走到3:06分,谢秉川终于将他的计划全部讲完,却不愿意掐断视频。   “温言,”谢秉川说,声音带着温度,“等你做完手术,我会终身标记你,你等我回来。”   “噔”一声,视频结束。   余温言胸口郁结,怎么大喘气都有些不舒服。   眼前恢复黑暗,却仍未退出。   突然闪过什么东西。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某个瞬间。   他颤着、抖着、咬着,只觉得身上哪里都很疼,逃也逃不开。   两滴温热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颊,顺着流入耳廓,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谢秉川一直在说:“对不起,温言,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像是他梦里常发生的、期盼已久的、谢秉川的忏悔。 第16章 16.“以前的温言多好”   余温言将他和快递员的聊天记录发给江无漾,挣扎了半天,还是多问了一句。   [余温言]:谢秉川很想和余温言去旅行吗?   [江无漾]:芯片加载了?   [江无漾]:对   得到肯定,可他仍旧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谢秉川。   视频已经很清楚了,江无漾的肯定也很清晰。   谢秉川从没和他说过这么多话,那么温和的神情,他只在手术前夕窥见过。   可为什么这么晚呢。   为什么手术的中途那通电话里,又冷冰冰地告诉他:你死了就永远不知道了。   余温言垂眸,将对话框打出的“余温言的死是因为他吗”删掉。   [江无漾]: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余温言答没有。   只有自己能相信。只有他自己站稳脚跟,具备随时脱身的能力了,再来探究这些问题才不会被动。   到时候就算谢秉川全是演的,他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余温言依旧打算离婚。   丧偶和逃匿实现不了,那就让别人劝离。   只要让周边的人,尤其是谢秉川亲近的人都觉得他不可喻、过分至极,让所有人都劝说谢秉川和他离婚,谢秉川总会把他退走。   过几天谢秉川的父母会来拜访,他在谢父谢母前一直都是一副乖巧懂事的听话模样,谢父谢母总夸他,足够贤惠,很有omega的样子。   他心里骂骂咧咧,表面还是笑笑没说话。   余温言这回不打算藏了。   谢父谢母来前,谢秉川都很少待在家里。   谢父谢母来的当天,按照惯例,他会将整个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煮好饭菜等他们来。   “叮咚”一声门开,他笑着喊了一声“叔叔阿姨好”。   谢母看见他先是一愣,无意识呢喃:“像,真是太像了,小江真是太厉害了。”   谢父绷着脸:“叫什么叔叔阿姨,叫爸妈,你虽然是复制人,但也长着余温言的模样,继承了婚姻,你这么喊我们,传出去了得被人说我们家没家教。家里也没收拾干净,在家不勤快啊。”   一如既往的说教。   余温言一脸了然,态度十分诚恳:“对不起啊叔叔,今晚的饭菜忘记买鱼了,您这么会挑刺,肯定很爱吃鱼吧。”   谢父涨红了脸,指着余温言,憋出话来:“长辈说话,你还顶嘴,谁教你的这么没素质。”   “我哪敢顶嘴,”余温言委屈,“我有洁癖,不像您直肠子,想拉就拉。”   “怎么说话的呢!一点omega的样子都没有。以前的温言多好啊,听话懂事,要不是他有致幻信息素,多好一omega。”谢父这就怀念上了。   明明他还活着的时候,也没少挑刺呢。   “您也是,您只是看起来嘴巴不爱清洁,其实还挺没有素质的,”余温言伸手给他们指路餐桌,“还有,我现在是beta,不是omega,还是您儿子亲自挑的呢。”   “嘭”一声,桌子被谢父拍出剧烈声响,谢父一脸恨铁不成钢斜睨着谢秉川:“你把你自己的家底几近挥霍完,就做了这么个玩意?败家子,把他给我退了。”   余温言拧了拧眉。   他还没发力呢,谢父就劝离了。   谢秉川的父母当年靠着他们家重整旗鼓,余家肯帮扶,和他们的婚姻离不开关系。   可谢父谢母和谢秉川的关系总是不冷不淡,一年来不了两回。   结婚时候,谢家也没出多少钱,谢秉川能有今天,全靠他自己一点一点积攒,谢父谢母一点忙都没帮,谢秉川也不肯和谢父谢母开口要帮忙,遇上要跑的关系,自己东跑西跑也跑顺下来了。   他看得出来,谢秉川也不想和他的父母处好关系。   谢父话说得难听,但谢秉川没说什么,径直拿碗勺饭,这些话落在他身上似乎不痛不痒。   谢秉川能忍,余温言不打算忍:“不知道还以为他死后你继承遗产呢,这么担心他的家底,按这么来说,你还得喊我一声爸。”   “你别以为你继承了温言的权利就可以胡乱说话了,只要我们想,谢家随时都可以将你扫地出门!”谢父站起来,指着余温言的鼻子骂,谢母在旁边怎么劝都不管用。   “够了没,”谢秉川将饭放在桌上,清脆的一声,“您决定不了我们离婚与否,若您执意,现在便可以离开了。”   谢母也说:“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别老和儿子吵,温言也煮了顿饭招待我们,要不是你说话难听,他怎么会生气。”   “我不是余温言。”余温言抢答。   准确来说,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该叫什么。   江无漾喊他小复制,谢秉川干脆不喊他,唯一有的标签,就是送他来的木盒上标着的No.F-476。   谢母脸上掠过一丝古怪,也没说什么。   餐桌上的气氛安静到了极点。   或许真是受了芯片影响,余温言把过了一遍白水的菜放在谢秉川座位前,其余菜放得远了些。   谢父夹起一口菜放进嘴里,睨了他一眼说:“也就这样。”又很快夹了一筷子往嘴里放。   谢母打圆场:“别听他瞎说,好吃的,和温言煮得简直一模一样。”   “是吗,谢谢阿姨。”余温言笑。   没一会儿,谢父把他眼前的菜都近乎席卷一空。   “担心你们吃不够,还有菜呢。”余温言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起身。   谢父满意地哼哼两声,两个鼻孔吹气:“算你有心尽孝,也没比温言差多少。”   门铃“叮铃”一声被按响,余温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门接过外卖,还给了外卖员一笔不菲的小费。   接着当着三个人的面,从厨房拿出新盘子,将红烧鱼、清蒸鱼、糖醋鱼、剁椒鱼头倒在了各式各样的盘子里,倒完一伸手说:“不用客气。”   他还贴心地给谢秉川单独买了一道白开水煮鱼。   谢秉川:“……”   谢父谢母:“……”   见大家都不动,余温言也懒得和他们客气,坐下就吃,嘴里还要说着:“还以为叔叔你会喜欢吃鱼呢,刚刚挑多了现在挑不动了?”   谢母拿着筷子,夹也不是不夹也不是,说话一顿一顿的:“你点的外卖啊,那刚刚那些菜……”   “还想吃吗?那我再点。”余温言拿出手机准备再点外卖。   谢父猛地一摔筷子,满脸愠怒:“什么意思,你就拿外卖招待我们?这外卖怎么能和温言之前做得一模一样!”   余温言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煮给人吃,余温言大概也是吧。”   谢父终是忍不住了,要谢秉川现在立刻马上和复制人离婚,把复制人退回去。   余温言两眼放光,从口袋里掏出折叠的离婚协议书,展开放至谢秉川跟前,示意他快签。   谢秉川沉默着,没有动作。   “他也早就想和你离婚了吧,天天把这张纸条揣在身上,签,把他送走,”谢父似乎指责上瘾,喋喋不休,“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吧,那时候叫你别买别买,你就是不听,花那么多钱买回来一个白眼狼,退了还能退点钱回来。”   “等等。”余温言走上二楼,进了书房,过了好一会儿,他从书房出来,带着一张纸,“啪”一下放到谢秉川面前。   “这张,你也签了。”   谢父谢母凑上前去看,那张新打印的纸上赫然写着——断绝父子关系协议书。   谢父毫不意外地又炸了,像爆发的火山,疯狂往外吐黑泥。   余温言捂住靠近谢父那边的耳朵,大声嘀咕:“他是更年期了还是易感期啊,这么暴躁。”   坐在一旁的谢秉川嘴角微微上扬,轻微抬眼,意外和复制人撞上视线,嘴角的笑意坠了下去。   再像,他也是替身。   谢秉川收回视线,拿起笔在那份明显打着玩的“断绝关系协议书”上签字,签得异常潇洒。   余温言忽略旁边吐得更多、范围更广的黑泥,转移战火:“你当批阅文件呢,想签哪份签哪份。”   “你把你的号码给我,我联系那个快递员,就签。”谢秉川画饼。   巧了,他不爱吃饼,还要在心里骂那个表面信誓旦旦不捅出去,转头就把他卖了的爱吃饼人士。   “你先签,我把号码给你。”余温言说。   最后自然谈不妥。   他们把谢父谢母送走,顺带把满是外卖盒的厨余垃圾塞给他们打包带走。   “卡。”谢秉川拦住正要上楼的余温言,跟他要电话卡。   余温言连协议书都懒得掏出来:“签。”   “不签。”   “离。”   “不离。”   那不给。余温言抬手,推开谢秉川就要上楼。   门铃又“叮铃”一声被按响,余温言说:“他们忘记把你也带走了。”   谢秉川:“不离。”   说完就折回门口开门。   余温言双手环臂,饶有兴趣地望向门边。   门打开,余父余母站在门外,似乎还推着一个人。   “来都来了,来看一眼也好啊。”余父劝。   “不……”门外的人似乎十分抗拒。   余温言警惕起来了。   他闻到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味道。   曾经他不知道是什么,只是闻着觉得清新香甜,现在想来,该是荔枝味的,荔枝味的信息素。   他上一秒还慵懒地靠着楼梯扶手边,下一秒便微蹙起眉头站直,盯着门口即将出现的那个身影。   门口洒进来的光被彻底遮住,余温言骤然同余夏对上视线。   时隔好几个月不见,余夏看起来也瘦了不少,身形瘦削。   他就这么站在门口同余温言对视,眼眶却早已洇湿。   余母对着谢秉川说:“小夏的发情期过了,毒信息素不会扩散出来影响你们的,他太想小言了,我带他来看看你们。” 第17章 17.“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   余夏一手撑着门框,眼眸从未从余温言身上移开过半分,尾指轻轻一勾,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余温言。”余夏很小声喊他,有些跌撞地往他跟前迈了一步。   余温言跟着往后退了半步。   自他死后,这样的经历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回,自他开始透过复制人的视野看世界,许久未见的人见他第一面,总是满脸恍惚,含着怀念、不忍……近似的神情会出现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   就好像他生前曾经获得过满载的宠爱,就好像他的死只是一场难以预料的意外。   连余夏脸上也挂着这样的表情。   余温言总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等到丢失了、找不到了、再也看不见了才会表现出来珍惜。   明明之前他求也求不来这些关照。   衣物快速摩擦,余温言只是浅浅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秒余夏的拥抱随至,由轻到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抱着他。   余温言把他推开了:“我不是余温言,我只是用着他的脸。”   余夏喉结艰涩地上下滚动,说出口的话倒是一如既往的难听:“真不想看见你这张脸。”视线却未曾从他脸上移开分毫。   “面瘫早点治,眼睛闭不上是病。”余温言皮笑肉不笑。   所以余夏就是为了来说他一句,专门过来的?   荔枝味不住往他鼻子里钻。   真难闻。   余夏有一瞬间愣神,继而转回头去,对谢秉川说:“跟你说的一样,真挺像他的。”   余父余母还站在门口,不知道哪来的光,照得他们眼底一亮一亮的。   余夏往后退了一步,将他从头看到尾,嘴角挂着一抹笑,笑得牵强,带着些许伤感。   “刚刚他们说,你的信息素有毒,和余温言一样吗?”余温言漫不经心地问。   “一样,也不一样,没有他那么严重,”余夏有些出神地看着沙发,“可能是遗传吧,毕竟我是他哥哥。”   余温言知道余夏清楚,他这个弟弟只是半路杀出来的,夺走父母的宠爱,夺走所有他曾经拥有的东西,如今向复制人解释,却只字不提。   明明正是添油加醋的好时机。   “那怎么办。”余夏说话不再难听,余温言也正常地问。   “不怎么办,发情期不出门就行。”   “抑制剂不是会失效吗。”余温言问。   谢秉川给余父余母拿拖鞋,闻言一顿。   “用MCR-49试剂。”谢秉川低沉的声音传来。   “MCR-49哪行,PCP-12款特殊抑制剂才能起到点作用,Pilocarpine能暂时抑制曼陀罗,但也会失效。”余温言反驳。   “我没提过余夏的信息素是曼陀罗,只有温言的信息素含有曼陀罗,你又怎么知道温言用的什么抑制剂。”谢秉川朝他走来,余父余母和余夏也朝他看来。   他现在表情一定很不好看。   大概在他说抑制剂会失效时,谢秉川就察觉不对劲了,但没有直接了当地问他,而是抛出能更加实锤的问题,引他上钩。   他太想知道为什么他哥哥的信息素也会染上毒了,过分放松了警惕。   “解释。”空气中飘着冷杉味,似是谢秉川没收住,散在空中。   高阶alpha的信息素威压很高,余父余母和余夏都一阵不适,余夏离谢秉川近,拉了拉谢秉川的衣袖,提醒他收着点。   “……江——”   “别拿他当借口,我知道他芯片放了什么东西。”   “旅行计划视频你也放进去了吗。”余温言骤然想起。   谢秉川顿时面色铁青。   看来谢秉川不知道。余温言微不可见地松一口气。   “芯片里还真的放了不少你不知道的东西,你想知道是什么的话——”   “不离。”谢秉川说。   很好,他还没问出口,谢秉川现在已经能条件反射提出“不离婚”,总会有一天谢秉川被他说得受不了,就把婚离了。   不算谈判的谈判再次失败,余温言也懒得继续说什么无用的话,继续和余夏说话。   比起只会说“不离”的alpha,还是会答话的余夏好沟通多。   余夏虽然小时候总捉弄他,甚至三番五次对他下狠手,但因为他的告状,余夏也吃了不少苦头。   可余夏毕竟是他的哥哥,同为omega,在他分化坠入幻觉的时候,余夏再难受也会站出来替他讲话。   虽然是各打五十大板,没有区别地两边都骂。   但至少,余夏长大后,对他不算差,所以之前被关在地窖那次,余温言才会觉得意外。   他明明记得余夏信息素并没有毒,怎么会成现在这样。   “刚刚话没说完,PCP-12对你没有用,那你怎么办。”余温言打算慢慢地、一点一点问出来。   “抑制剂没用,低温有用,”余夏说,“毒信息素发作的时候,我去冷的地方待上一会儿就能抑制住了。”   余温言想起冷得不行的地窖,喉间干涩。   是余夏不曾表达清楚。   也是他误会了。   “我以为,温言的毒信息素也能靠冷缓解,没想到,他会怕冷怕成那样……”余夏咬了咬下嘴唇,声音有些抖,“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你以为我很想来吗……”   余夏说到最后,已经哽咽得不成话了。   余父余母也别开了脸,谢秉川只是看着手机上的一张药片分析截图出神。   说话难听有时候不是本人期望的,余温言清楚,余夏身处的环境注定他说话和行为方式总会有别扭的成分在。   但他并不打算解,只是低低说了一句:“以后别再像条毛巾一样拧巴了。”   余夏没说什么,从口袋拿出一玻璃罐,递给复制人。   余温言:“什么?”   余夏:“香水,温言身上总有这个味道,上次我遇见就买下来了。”   香水瓶上写着“前调荔枝”,余温言指腹从那几个字上方摩挲过,低低地说:“我还以为你的信息素是荔枝味的。”   余夏苦笑:“那不是我的信息素味道,是余温言的。”   他的信息素是荔枝味的?   不是曼陀罗味的吗?   那之前谢秉川身上的荔枝味……   余温言瞪大眼睛:“……怎么会,余温言明明是曼陀罗……”   “我是闻不到,但谢秉川说是,不信你问他,他总临时标记余温言,他最清楚。”   余温言顺势朝谢秉川那望去。   谢秉川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像轻轻扇动的蝴蝶翅膀,在他心底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他想问,为什么他还活着的时候,不肯告诉他,却只是动了动嘴唇,什么话都没说。   余母坐到谢秉川身边,握着他的手,轻拍两下,忧心忡忡开口:“小谢,温言现在不在了,你其实可以离婚的,那时候你们的婚姻本就没有感情基础,这八年真的委屈你了。”   余父也说:“温言多亏遇到了你,你要想离婚,随时可以提出来,复制人我们愿意花原价买回去,户口我们也会迁回我们家。”   他曾经期盼已久父母劝离,此刻却显得没多开心,疑问激起的闷直往他心底充气,胀成气球,浑身紧绷。   “不用,这样就好。”谢秉川说。   任由余父余母再如何劝说也不为所动。   劝说不动他们也不说了,临走前拍了拍谢秉川的肩膀,有些别扭的、磕绊地对着复制人说:“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喊我们一声爸爸妈妈,我们也会把你当作温言对待。”   他想说“我不是”,却发不出声。   送走余父余母,门关上,谢秉川从他身边路过,余温言抓住谢秉川的手,深吸口气,问出了口:“当初,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串通,害死他。”   江无漾交代了他很多遍很多遍,要他不要在谢秉川面前问和余温言有关的、过去的事。   但他现在脑子糊得犹如浆糊,坚持许久的离婚在此刻变得有些摇摇欲坠。   在他死后,他终于从各处、从各种证词,看出了谢秉川曾经可能爱他的迹象。   可曾经他也相信过,在手术前。   手术刀在他后颈里搅动的感觉依旧深刻,同样深刻的还有谢秉川那句冷冰冰的话。   叫他怎么相信。   谢秉川脸色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被他攥住的手却有些小幅颤抖。   他说:“我没有和他们串通,我被骗了。”   “那为什么。”为什么说话那么冷,为什么总是推开他。   谢秉川拉开他的手,没看他:“你只需要知道,我没和那群人渣串通就足够。你只是他的替身,别越界。”   空中的冷杉味信息素紊乱至极,余温言没来得及说什么,谢秉川就打开杂物间的门躲了进去。   “嘭”一声,门合上,把信息素也彻底隔绝在了里面。   “嘭嘭嘭”。   震耳欲聋的拍门声。   雪陵山的村民又来了。   自从上次村长和他见过一面,他还活着的谣言似乎在村子里传开了。   风雪小些的日子里,村民总会上来找他,嘴里无区别说着那句话。   “余温言偿命!”   可他早就死过一回了。   一开始谢秉川会冷冷和他们解释,解释余温言已经死了,他只是和余温言一模一样的复制人。   但村民哪知道复制人是什么,在这个偏僻到不能再偏僻的偏远地区,快被联邦放弃的所谓战略重地,村民和外面的信息差大到难以想象,复制人是近几十年掀起的冷潮,他们没机会接触,连解都难解。   费尽口舌解释明白,村民便转移了对象,要谢秉川交出复制人。   “复制人也一样,也是余温言,雪山神真的发怒了,村子里已经接二连三死了将近五个人了,把他交出来!”   门外的拍门声依旧刺耳。   杂物间里的声音也刺耳。   “哐当”一声,似有玻璃被砸碎的声音,有水洒落的声音。   从杂物间的门缝里,漫出了水来。 第18章 18.对他的好是只是顺带的   “你在里面干什么。”余温言敲门。   谢秉川的声音闷闷的,似乎埋在什么布料里,裹得密不通风,“别管。”   他当然没想管,只是不想收尸,“他们又来拍门。”   “别,别开门。”   “那么爱别,把离婚协议书签了就能和我永别。”   “不签。”   杂物间的门响了一声,再次恢复沉寂。   余温言忽略门外不间断的拍门声,上楼待着。   手机里还存着好几年前,他们刚刚结婚时,他在雪山滑雪的视频,是谢秉川给他拍的。   他拿着滑雪板,踩着雪往前走,没有说话,但时不时望向镜头的眼神总是亮的。   拍摄只是巧合,他喜好记录,每次滑雪胸前都会别一个小型摄像机,偶尔手持着拍自己,那天带去的小型摄像机坏了,谢秉川提出帮他拍。   谢秉川会来也只是他随口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滑雪,谢秉川正好有假,便答应了。   “别受伤了。”视频里的谢秉川说。   旁边的高级道牌子一晃而过。   “不会,这条道我很熟悉。”视频里的余温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很用力,衣服都拍得瘪进去一圈。   余温言记起后面的事了。   高级道他滑惯了,要扑要摔他也早在前几年就摔完了,信息素会大规模致幻其实本不该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场所,可他真的太想滑雪了。   那段时间待在家里,他看了不少滑雪相关的东西,还总是会对着滑雪板出神,连雪山附近甜品店里的小蛋糕都要好吃得多,不会很甜,他很想吃。   没想到熬过七天发情期后,谢秉川给了他一张去往雪山的票,他抓着谢秉川问,你也去吗,谢秉川说,你想让我去,我就去。   高级道上总是会有些自我意识过剩、能力不足胆子硬凑的人,往常余温言总能躲开,躲不开顶多摔摔。   被omega撞了拍拍雪就能站起来,被beta或者alpha撞了可能骨个折,去医院躺段时间,又恢复生龙活虎。   但那天他没躲开。   视频里谢秉川说了好多要他小心的话,正期待头上的余温言哪听得进去,表面敷衍着,心早就飘到了千里外。   滑下去的过程很顺利,谢秉川滑雪技术也不赖,边滑还能分心给他拍视频。   “你很喜欢滑雪?”谢秉川问他。   “喜欢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雪,喜欢雪山,”滑到底了,余温言逐渐减速,“你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为什么陪我来?”   “喜欢的,”谢秉川说,声音不大,他那时候压根没听清,“以后都陪你来。”   “什么?”他大声问。   猝不及防的,从他身后窜出一个“鱼雷”,到底不减速,“嘭”的一声,那个新手alpha撞了他之后,跌出了滑雪道。   谢秉川“喂!”了一声,将小型摄像机放进口袋,朝他奔来。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受了重伤,骨折了,被划伤的地方不停流血,曼陀罗信息素被雪山的冷意压制少许,加上谢秉川的安抚信息素,毒信息素没有扩散开。   周围的人有些躁动。   在人多的公共场所释放信息素是一种极其不礼貌的行为。   alpha的信息素总是会互斥,尽管谢秉川释放的是安抚信息素,周围责备的声音也不曾间断过。   omega也受谢秉川的高阶信息素影响,已经有好几个omega站不稳脚了。   余温言没有掉入幻觉,他愣了好一会儿,摆了摆手,清醒着说:“我没事,你把信息素收起来吧。”   现在想来,那时的清醒,只是曼陀罗信息素被雪山的冷意抑制住了而已。   谢秉川收回了信息素那一秒,他便不可控地掉入幻觉。   本就在分化时大规模影响他人,搞得周围人尽皆知,这次滑雪后,责备的声音满世界乱跑。   后来余温言很少再滑雪,去也只会挑着没人的、安全的滑雪道。   直到大概四年前,“雪松柏症”在他身上初见端倪,他怕冷怕得不行,再也不能去了。   算起来,他也已经足足有四年没去过雪山了,除去几个月前被绑到山脚下那一次,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滑过雪了。   变成复制人后终于不怕冷,却怕起了热,尽管这里几乎成天刮着风雪,天气也从没暖和过,但只要有一点白日光,他就容易开裂。   余温言数着日子,自他醒来,已经过去一个月,再有两个月,身体缝合完毕,他不再惧怕白日,就能去雪山了。   到那时候,他也能随时出门,就算谢秉川不和他离婚,他也有办法跑走。   余温言嘴角还挂着笑意,下一秒,他想起刚刚谢秉川说的话,嘴角下坠。   -我没有和他们串通,我被骗了。   就算让他知道谢秉川曾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对他好过,又能怎样。   他那时候感受不到,就是不争的事实。   手机上方弹来“视频通话”,来信名称处却写着“谢秉川”。   余温言一愣神,指腹蹭过,按下了接通。   屏幕被一片漫无边际的白淹没,他塞着耳机,耳机里只有安静的踩雪声。   接着,拍摄视角缓缓上移,停在雪陵山某座山峰上。   他才发现外面停了雪,谢秉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门。   余温言看着屏幕里的雪山,迟迟没有出声。   这座山峰和他坠入幻觉的那座太像了,每回坠入幻觉,看到那座熟悉的山峰,他总会害怕,如今心底的害怕被取缔,这几分钟好像被拉得很长、很慢,他跟着轻晃,熟悉感腾升。   通话界面里,余温言只露出一角蓝眸,映出一片雪白。   “这里很适合建滑雪场,等解决完一切,我在这里投资一个。”谢秉川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   余温言还是没说话,他没出声让谢秉川认清他是谁,也没问谢秉川为什么要建滑雪场。   他就这么安静着,默不作声,直到屏幕另一边,江无漾的声音出现:“大饼,找到了,好像在前面。”   “噔”一下,视频被掐断,带走了他眼底映照的雪白。   余温言下楼的时候,门外已经没了动静。   谢秉川也不在家,刚刚的视频通话里有江无漾的声音,他们出现在雪陵山上,大概是去雪陵山找什么东西了。   没人在家,白依山似乎依旧过不去心里那一坎,没怎么来找他。   余温言一个人闲得无聊,犹豫再三,还是从柜子里翻出被他藏起来很久的甜品书,准备做一个不是特别甜的甜品。   柜子里原来放满了不少东西,这个柜子离哪里都近,很好拿东西,他之前和谢秉川都很爱把东西放在这里,一人一半,塞得满满的。   他放谢秉川出门可能要带的、他的贴身物品,放了不少从庙里求来的手串香包,还有他自己的东西——甜品类的书,还有一堆研究腺体异类信息素的书。   之前还放满了alpha适用抑制剂,和PCP-12特殊抑制剂,现在PCP-12的应该被清走了,剩几盒谢秉川适用的抑制剂。   谢秉川原先也放了不少东西,他很喜欢戴表,会在柜子里放几个常戴的名贵表,里面之前也还有一些地质圈里绝版的书和资料,有些还是手稿版,现在却都看不见了。   谢秉川那半边的柜子里空空荡荡。   虽然余温言早就知道复制人定制费用昂贵,非有钱到一定地步,仿造师只会劝说放弃。   谢秉川靠着自己一步步爬上去的,沉淀了八年,再怎么赚多钱,也难顶定制一次复制人所需的费用。   最应该被当走的独栋,却被谢秉川留下来了,房子里,他的东西尽数留着——虽然他还是发现少了一些,但那些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破旧东西,卖了也换不了多少钱。   余温言一边打发鸡蛋清,一边看着风平浪静的窗外出神。   在他们来之前,他曾找过相关资料,知道这里一年四季风雪不断,每天都在刮着冷风下着暴雪。   可他们来之后,发现这里也不是每天都在下雪,也会有时不时放晴的时候,只不过一整年都在冬季。   不谈及谢秉川是否和给他做手术的人串通好,明明好不容易摆脱掉绑定他的婚姻,摆脱掉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一不小心就会暴走的毒信息素本体,谢秉川却又定制了个复制人,把自己困在了婚姻里,无论余温言怎么提离婚,都不离。   但余温言清楚,他知道谢秉川为了什么。   谢秉川需要“余温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他在,谢秉川便不怎么生病了。余温言死了,那就再造一个余温言出来,只要保证他不生病,他可以忍受这段婚姻。   对他的好大概率也是顺带的吧。   发着呆呢,门口门铃突然被按响。   “有人在家吗?快递。”快递员的声音传来。   余温言只是警惕地望着门,稍稍往旁边躲了躲,躲过快递员从窗外探头投来的视线。   从前来找事的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哄骗他开门,收垃圾的、收废品的、送快递的……甚至还有穿着衣衫褴褛,弓着腰要口水喝的。   太像了,以至于余温言上当受骗好几回,后来就装作不在家了。   按门铃和拍门声停了,余温言探出一只眼睛,看着快递员走远,上车,离开,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打开门,将快递盒收进来。   快递有点重,里面好像还有水,一摇晃咕噜咕噜。   意外的,快递盒的取件人写着他的名字,寄件人却是一片空白。   知道他住址的人,没人知道他还活着,又怎么会给他寄快递。   本着好奇,他沿着胶纸纹路打开快递,露出里面的玻璃容器来。   一张纸掉了下来。   纸上的字飘逸无形,有些难以辨认,余温言蹙着眉一个字一个字细读。   “作为回报,这是余的腺体,保管完善,合作愉快……你打算不给余下葬了吗……” 第19章 19.“烧腺体给他”   江无漾把车停在谢秉川家门口,解开车门锁。   “有消息再找你,靠,今天扑了个空,不知道是消息本身假的,还是我们又被骗了。”江无漾“啧”了一声。   “就算是假的,也要去看看。”谢秉川低声。   江无漾轻吐口气,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没吱声。   “巫师有消息了吗。”谢秉川突然问。   “没有,抓不到影,神出鬼没的,”江无漾说,“小复制那个样子,真的不用回去保修保修吗?”   谢秉川好一会儿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很闷,“这样挺好的。”   “你交代我查的,我也查过了,历代的复制人里,没有出现你说的情况,知道你信那些,但,”江无漾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复制人是人造的,不是转生的载体。”   谢秉川眼睫垂了垂,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江无漾拍拍他的肩,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话:“人总要向前走的。”   门“咔哒”一声被推开,谢秉川下了车,说了一声“有空常来”,就关上了车门。   焦味从车缝溜进来,很快散了,江无漾歪了歪头纳闷:“哪来的烧焦味……”   车卷着雪驶离,外面又隐隐约约有些刮起风雪的势头来了。   谢秉川一只手揣在兜里,抽出另一只手来,打开房门,屋子里似乎有什么味道,他心里平生一股异样感。   复制人蹲在院子门边,跟前放了一个火炉,里面正烧着什么,燃着熊熊烈火,映照在复制人眼底,显得有些空洞。   “在烧什么。”谢秉川问。   “遗物。”复制人说。   谢秉川关门的手一顿,门顺着惯性猛扣上,他转过身,脸上的不可置信仿佛就要溢出来了。   “……谁的?”谢秉川咬着牙,快步朝复制人走去。   还没走到,谢秉川就看见复制人从堆在旁边的、累叠起来余温言的东西里,拿出余温言曾经从庙里给他求来的香包,平静地丢进了火里。   火摇摆着火星,像猩红的舌头,顿时将香包尽数吞噬,香包沾染上火苗,燃起火来。   “你在做什么。”谢秉川厉声上前,不管不顾将手伸进火炉里,掏出香包,扔在地上把火踩灭。   火炉里温度很高,不知道已经烧了多少东西,谢秉川拿香包带出来的灰烬洒满一地。   余温言没有抬眼看他,视线轻落,停在疮孔再难愈合的香包布料上。   谢秉川半蹲下来,右腿膝盖磕碰到地板,“嘭”的一声,好像一条被抽走颈椎的鱼。   他被烧伤的手,很快局部红肿起泡,皮肤表面被卷得糜烂,露出内里鲜红,尽是疮痍。   谢秉川颤着,抖着被烧伤的手,握住他的肩膀,似乎烧伤的疼难以忍受,谢秉川的声音也在抖:“为什么要烧。”   “烧点遗物给他,”余温言平静地说,“你没给他下葬,那我就在这里烧。”   “你烧了什么。”   “烧了,”余温言仰起头,掰着手指头回忆着,“照片,他闲时能看看。你给他买的所有东西,他可能需要吧,反正我不要了。还有他的腺体,腺体那么重要,怎么能没有腺体。”   耳边的呼吸声愈来愈重,余温言抬头,正视眼前那张难得露出一丝崩溃脆弱的脸,嘴角带上浅笑:“还没烧完呢,你也来帮忙好了。”   “你把他的腺体也烧了……?”衣领被拽起,余温言依旧没什么表情。   “嗯,反正留着也没用,你是alpha,我是beta,omega的腺体,总不能装到白依山身上吧,做收藏品的话,也太没道德了些。”余温言笑了一声。   说不准呢,谢秉川真打算当收藏品收藏起来。   称其为收藏品或许有些不准,应该叫战利品。   谢秉川松开他的领子,猛推了一把,余温言跌在沙发上,冷眼看着谢秉川来来回回走动。   似乎有些着急,谢秉川从卫生间端着装满水的水盆走出来时,没站稳,一个踉跄,水被泼洒出来不少,坠到地上,绽成靓丽的水花。   “哗啦”一声,火被浇灭,谢秉川的胸膛不住起伏,火盆还没彻底降下温,他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伸手就在一堆灰烬里翻找。   但灰烬就只有灰烬,再怎么翻找,怎么拼凑,也组不成一个完整的腺体。   谢秉川手还搭在火盆边缘,同火盆接触到的腕侧烫得通红,谢秉川弓着腰,垂着头,火盆里的灰烬被打湿。   余温言起身,轻车熟路在柜子里拉出医疗箱,找出碘伏、棉签、烧伤膏和绷带,一并丢到谢秉川跟前。   “紧急处自己做,往北开567公里,有家医院能处烧伤,自己去。”余温言说。   他俯下身要去拿剩余的东西,手被谢秉川握住。   “别烧了,”谢秉川深吸一口气,语气染上一丝乞求,“别再烧了。”   余温言看了谢秉川一眼,将拿在手里的东西递给谢秉川:“行,我不烧,你烧。”   手里没来得及烧的东西被谢秉川全拿走,飞快掏出钥匙藏进杂物间里,东西藏起来了,谢秉川方才的乞求一扫而空,有了底气质问。   “为什么拆我的快递。”谢秉川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快递盒上。   “上面的收件人是余温言,我继承了他的所有权利,连他的快递都不能拆吗,”余温言说,“倒是你,要他的腺体做什么。”   “里面有信或者纸条吗。”谢秉川不正面回答。   余温言也懒得掰扯。   纸条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寄来腺体的人,和当初给他做手术的那群人绝对脱离不了关系,“合作愉快”四个字,就足够了。   平时的好有什么用,谢秉川对谁都是好的,习惯罢了,再讨厌他也不会撕破脸皮。   小事难看出心思想法,大事便看出来了。   余温言低低笑了一下,他曾经很蠢,相信谢秉川真的打算开始对他好了,死过一回,断断续续的事情,又差点让他信了谢秉川。   蠢,太蠢了,愚不可及,痴心妄想。   谢秉川朝他伸手:“在哪。”问的纸条。   “你刚刚不是翻过了吗。”余温言指向火盆。   谢秉川身形一顿,撑着杂物间门的指甲刮过门,发出一阵刺破空气的锐利声响。   “早和我离婚,我也不会去动他的东西,”余温言缓慢走到谢秉川跟前,掏出离婚协议书,摆在他面前,“签吧,签完需要赔偿我都会还你。”   协议书被用力扫开,揉皱的、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不签。”两个字从谢秉川嘴里挤出来。   “怎么这么固执。”余温言蹙眉。   但无所谓,离不离婚,难受的总不会是他。   谢秉川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接连几天都没在家。   烧东西避免不了用火,复制人畏惧火,醒来足有一个月,余温言身上大部分都连接好了,剩余一些,被火这么一烤,还是有些裂开。   他自己翻出修复剂,依葫芦画瓢,修修补补,洗干净沾血的衬衫,直到晚上洗澡时,脱下衣服,他又看见衣背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余温言对照镜子,发现后腰还有一条尚未修复的裂痕,正一点一点渗着血。   但他的视线却被后腰另一处吸引住了。   他原来的身体,后腰部分有块雪花状的胎记,人死胎记消,可他却又在这具只是仿造的复制人身体上,看到了一模一样的胎记。   无论是颜色、形状、大小、位置,都和他记忆里的没有半点出入。   余温言摩挲过胎记,低声嘀咕:“这么专业,连胎记都一模一样。”   为了满足客户的需求,仿造师连细节一等一复刻,也难怪收费那么昂贵了。   谢秉川没回来,白依山却来了,江无漾送白依山过来,又要急匆匆回校,走之前还不忘说他两句。   “真没见过一个复制人像你这样离谱的,最近被屏蔽的话越来越多了,你到底都说了什么离谱的话,大饼宁愿走,也不把你送来维修,倒是把我害惨了,每晚都在替你擦屁股,能让你爹我省点心不。”   “要迟到了。”白依山淡淡出声。   江无漾叹口气,看了白依山一眼,欲言又止,推门走了,临走探头回来,问复制人:“你又出门了?怎么有血腥味。”   “就不能是剧烈运动扯到的吗,你别管了。”   江无漾走后,余温言挪到白依山旁边,问道:“白哥,能不能帮我抹一抹后面的裂痕,我抹不到。”   白依山沉默了一阵,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余温言加码:“我待会陪你画画,给你当模特,余温言还活着的时候不总这样做吗,你把我当成他好了。”   “你啊……”白依山无奈笑了一声,“来吧,我帮你,画画就不用了,现在不画了。”   他搬来椅子在白依山面前坐下,撩起衣服,让白依山帮他上修复剂。   一阵冰凉的触感袭来,白依山就着他的后背摸索好一阵。   “我的后背光滑吧,”余温言说,“新身体很干净的。”   他原来的身体后背上留着很多去不了的疤,原先那些找上门的人,总是二话不说便动手,余温言来不及反应,就只会转身躲。   “光滑,”白依山顺着他的话,摸索到了他裂缝处,碰到了星点血迹,一边给他上修复剂,一边问他,“为什么那么想和谢秉川离婚。”   “他把余温言害死了,我不想成为下一个。”余温言说。   “害死了?”白依山声音里透出一丝吃惊,“你是指他把温言送去手术的事情吗,谢秉川他也不知道。”   他知道白依山不会相信,没有证据无法令人说服,他也不打算多解释什么。   “反正我只想离开这里。”他说。   “可你现在还是不能晒太阳。”   “谢秉川现在也不肯放我走呢,走一步算一步,先提再说,给他点缓冲时间。”   白依山沉默着帮他上修复剂,很长时间都没有讲话。   “那要是……”似乎在组织语言,白依山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出口的话有些干涩,“我以后想见你了,怎么办。”   “我们视频啊,电话呀,甚至我来找你都可以,我只是要和谢秉川离婚,不是要和你们彻底断绝关系。”余温言说,白依山的手顺着他的脊背下滑,有些痒。   手突然停在某处不动,余温言扭头去看白依山,却发现白依山瞳孔微微睁大,神情意外。   “怎么了,白哥?”余温言问。   “这里,”白依山指了指他后腰某处,“你怎么会有这个胎记?”   “啊,我昨天也才刚发现,挺稀奇的吧,我也没想到我有,好像原来余温言就有,仿造师太讲究细节了。”   余温言放下衣服,感觉后背的裂痕恢复得差不多了,起身给白依山拿蛋糕。   白依山接过蛋糕,吃了两口就不吃了,一如既往的没甜味。   他被余温言扶到沙发上,窝在沙发里合眼。   “你知道雪陵村的传说吗,”白依山问,“和你的胎记有关。”   “什么?”余温言收拾白依山不吃了的蛋糕,被淡得吐了吐舌头。   “之前这里还没落魄的时候,有人曾经见过雪陵山的山神。”白依山说。   余温言顿时想起,之前村长就常挂在嘴边的,不让地质探险队上山,说他们上去会惹怒山神。   “山神有着一头冷白灰的头发,”白依山上手揉了揉余温言的头发,“脸上有块雪花状的胎记。”   “眼睛浅蓝色的是不是,”余温言又咬了口蛋糕,无奈,“你想说我现在这个模样很像山神吗,白哥,你不是最不信这些的吗。”   说完余温言才回过神来,作为复制人,他哪知道白依山不信这些。   但白依山似乎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不知道是懒得问,还是真的把他当成了余温言。   “再说,哪有这么废、什么都不会的雪山神,我的发色眸色都是遗传,肯定不是。”   “你要是雪山神就好了,雪山神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白依山垂眸,漂亮的眼睫遮住眼眸。   “……”余温言没说话,机械地吃着蛋糕。   蛋糕吃完,像吃了一块不沾糖的海绵,他把一次性纸盘扔进垃圾桶,说:“真要说谁像,谢秉川应该更像,他能和地质对话,信息素也很冷。”   自他们来这里后,只要谢秉川靠近雪山,雪陵村的暴风雪总会停歇。   白依山笑了笑:“他更不像,哪个alpha标记完omega会头晕想吐的,只有他这样。”   余温言一愣。 第20章 20.被所有人当作替身   忆起来,余温言确实有几回印象,他从发情期状态里清醒得早,抬眸望向谢秉川时,对方眉头总是蹙着,一脸不适。   那时他只觉得,是谢秉川对标记他这件事厌烦到不行。   “可……可我听说……”   “听说谢秉川不会受温言信息素的影响么,他的确不会掉入幻觉,但温言和谢秉川信息素匹配度只有0%,信息素本身就会相斥,避免不了的。”白依山说。   余温言舔了舔嘴唇。   他确实不知道。   谢秉川从来没告诉他,也没让他发现。   怪不得那么讨厌他呢,原来标记完他谢秉川也会难受。   “关我什么事,不想聊他,”余温言岔开话题,也学着他白哥将头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白哥,怎么感觉你现在这么爱睡觉呢。”   白依山笑了两声:“这两天用眼过度,眼睛有点累。”   余温言“哦”了一声,又睁开眼,眼眸微微顺着白依山的身体下移,停在那木头腿上,想起江无漾说的话,终还是憋住没有朝白依山透个明白。   可他憋不住想问其他的,便借着新身份问了个爽:“白哥,你的腿,以后再也不能好了吗?有去检查吗?”   “可能吧,站不起来也没关系。有检查,他会陪我去,你们都很关心。”白依山说。   “那你和…和江无漾,是怎么认识的呀?”余温言紧张地眨了眨眼。   江无漾和白依山表面上看起来相敬如宾,但他总觉得两人关系有些违和,余温言只知道他们一直没有登记结婚,也隐隐约约察觉两人之间扯着一根模糊的杆,凑不近,拉不远。   若不是半年前某天,他送走江无漾和白依山后,发现江无漾落了一支签字笔在客厅桌上,他追出去要递给江无漾,碰巧撞见两人起分歧,余温言真以为两人伉俪情深,只是没结婚。   他还记得那时候,轮椅停在院子外,白依山坐在上面,垂着眸,漂亮的侧脸落下一层阴影,怪暗的,他轻轻推开江无漾,眼底卷着深黑的湖水,很冷地说:“离我远点。”   “白依山,”江无漾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只是有些哑,“你要逞能到什么时候。”   “是我在逞能吗,”白依山轻笑一声,转瞬即逝,“谁都有资格说,你没有。”   江无漾脸色微变,没有接话,迟了些转变话题:“藏好了,别让温言发现。”   余温言捂着嘴,偷偷躲在柱子后面,没有出声。   江无漾和白依山不让他发现他们关系不好,余温言也便假装不知道,可他实在好奇,既然两人不爱,又何必在他面前装好关系,又为什么迟迟不结婚,仍要同住一间屋子。   “很早就认识了,”白依山嘴角没有笑意,“只是室友。”   “芯片说你们结婚了。”余温言又拉芯片出来瞎扯。   白依山神情滞了一瞬,低声呢喃:“怎么会…他不会…”   没等余温言接话,白依山脸色已经恢复正常:“不会的,我看过芯片内容,没有任何关于我们关系的东西,最多只能看得出,我们在温言面前关系很好。”   “那为什么要假装关系好。”   “因为温——”余温言期待着呢,白依山骤然回神,冷眼朝他一瞥,在看到他脸的一刹那,又收了即将发作的怒气,“没什么,不想让他尴尬而已。倒是你。”   话锋一转,白依山突然开始数落他。   “以后你可不能随便开门,要看清楚外面有谁再开,被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就打电话给我。”   之前白依山就常对他说这番话,余温言耳朵都快听起茧了。   “知道知道。”   “今天要不是谢秉川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也不知道你们又闹矛盾了,你后背这条裂痕,不知道要挂多久。”   “下回一定给你打电话。”   白依山叹气:“那还是不要有下回了,不要总是受伤。”   谢秉川不在家这几天,白依山总会来,江无漾处完事务也会过来待着,直到谢秉川回来。   看着谢秉川回来后直直走进杂物间,江无漾拍了拍余温言的肩,对他说:“既然他回来了,我们就走了,你别老和他对着干。”   “……不是小打小闹。”余温言喃喃。   但没人会信他,他再清楚不过了。   对江无漾和白依山来说,他不是余温言,比起相信一个连芯片都没加载全的复制人,他们自然更愿意相信已经结交好几年、互相熟知的朋友。   至于对他好,耐心和他讲话,全然是因为他长着一张余温言的脸。   他没有归属感,感觉卡在半途,不上不下的,被所有人都当作替身。   但从没有人瞒过他,毕竟复制人被做出来的那一秒,就只有被当作替身的命运。   为此,他才想奋力逃离开。   尽管早就有了准备,但这种被人时时刻刻从身上找影子的滋味一点儿也不好受,就算找的是他。   江无漾和白依山一走,整间屋子都沉寂下来了,四周寂静无声,杂物间里也没有半点声响。   懒得做饭,又不想饿死,余温言看着外头暴风雨停歇,点了外卖,照常给外卖小哥一笔不菲的小费。   从大老远跑来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外卖小哥挺辛苦的。   余温言照例将菜都分成两份,给谢秉川的那份过一遍水,拿盘装好,就去敲杂物间的门。   “喂,吃饭。”余温言说。   反正刷的是谢秉川的卡,多一份少一份都无所谓,一份他也吃不完,当积德了。   杂物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从里面透出星星点点光来,灰尘乱涌。   谢秉川这回忘了锁门。   像是即将看到那日一闪而过,他那张脸的真相,余温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心额头都出了冷汗——复制人对各种情绪的反应总是很明显。   他蹭了蹭额头的冷汗,深吸口气,缓缓推开了杂物间的门。   杂物间的门老旧,移动一分就“吱呀”一分,但余温言现在没有闲心去管门,他微微睁大着眼睛,将视线落在杂物间正中间。   那是一个很长很宽的玻璃水池,水池上方吊着灯,照射下来,水池波澜不惊的水面显得异样波光粼粼。   细小的光闪进他的眼底,他看见了水池正中央漂浮着的,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是他的身体。   水池正中间躺着的是他的身体。   他听见心跳传来的剧烈轰鸣声,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伸出来,捂住了他的耳朵,又封住了他的口。   躺在水池里的身体换上了他曾经最喜欢的、谢秉川买给他的一套衣服,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血迹,神情祥和平静,头发深棕色的,每一处、每一角都被擦拭、打扮得漂漂亮亮。   尽管再漂亮,也难以遮掩他原体身上的细小伤口——手腕挣扎出来的挫伤,指尖被木碎刺入的破口,脖颈的红痕,还能从偶尔漂浮的衣服下,看见身体的伤痕,那是陈年旧疤了。   唯一缺失的,是他的后颈处,那片刺眼的空缺,那里原先放着他的腺体,现在却成了一片空白,因为他的腺体在昨天被他烧掉了。   怎么回事。   为什么?   他的头脑里不停叫嚣着两句话,瞳孔地震,抑制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谢秉川没有给他下葬,没有将他火化,而是把他带回了家,用不知道什么防腐液体将他保存了起来。   为了什么?   相悖的想法不住在他脑海里冲撞,一好一坏。   好的觉得,谢秉川在后悔,在忏悔,再也见不到他的脸,谢秉川痛苦万分,不愿将他下葬,更不愿火化他。   坏的觉得,这一切本来都是谢秉川的意图,谢秉川有着他从来都不了解的另类癖好,喜好将人做成标本,用液体永久封存,之前早就尝试过千百万遍,只不过,这次终于对他下手了。   余温言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每往里迈一步,都觉得头晕目眩。   杂物间里并不算宽敞,灰尘遍地,只有水池干干净净,干净得宛若和周边不是一个图层,是从其他地方扣下来,剪贴上去的一般。   太闷了,这里面。   他停在水池前,谢秉川正靠着水池边,手上还拿着一条用于擦拭的、沾染上一点灰尘的白布。   周围全是脏的、黯淡的、布满灰尘的,包括靠在旁边的谢秉川。只有正中间的水池干净如新,只有水池里的他依旧漂亮。   灯打下来,宛若神坛。   地上摆着很多酒,烈的浓的,淡的苦的,应有尽有,全是空瓶,余温言稍一不注意,踢倒了一瓶。   他连忙屏住呼吸,掩耳盗铃一样,但酒瓶还是倒了,摔在杂物间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余温言慌乱望向谢秉川,后者只是熟睡,什么反应没有,鸢尾蓝发丝垂落脸颊,遮出一片安宁的阴影,仔细看能看到眉头微微蹙起的弧度。   谢秉川单塞着一边耳机,白色的耳机线散漫垂落,在深发色和深色衣服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刺眼,耳机口连着手机,手机上的录音还在播放,没有标题,只有一个光碟样的东西在一直转。   另一边耳机散落着。   余温言深吸一口气,在谢秉川身边蹲下,伸手去抓另一边耳机。   准度突然失效,他的指尖有些颤抖,抓不住耳机,抓住了也总拿不稳,反反复复好几回,他终于将耳机塞到了耳朵里。   呜咽的、痛苦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似有刺破他耳膜的迹象。   是他的声音。   是他手术那天的声音。   余温言微微张着嘴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呼吸像被堵住,从心脏到鼻尖,没有一条顺畅的路。   手术进行到最后,他都已经疼得麻木了,意识也逐渐模糊,只记得憋着声音不喊疼,其余,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他已然全没印象。   手机录音还在播放着。   足足三分钟,全是他喊“谢秉川”名字的声音。   播放几万回。 第21章 21.“…你爱过我吗?”   手机上的进度条从0:00一直播放到3:07,播完卡了一下,又从头开始播放。   可左下角显示的状态明明是“列表循环”。   耳机声音开得不大,余温言却听得很清晰,乞求的、痛苦的、麻木的、溺水般的,伴随着手术刀在腺体边缘搅动的声音,还有指甲刮过木床的嘎吱声。   从头至尾,耳机里传出来的碎念声中,只有“谢秉川”三个字。   纵使声音本就来源于他,余温言还是觉得一阵胸闷,一声一声、音调起起伏伏、急促不一的声音像一把又一把沉重的铁锤,砸向他的心脏。   瞬间把他拉回了那明亮的手术台,眼前是昏暗的入口处紧闭的大门。   没有人会打开,没有人会出现。   为什么谢秉川会有这段录音,又为什么反复听这段录音。   待余温言回神,他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搭上了谢秉川的衣服。   身边的人睫羽微颤,缓缓睁开眼睛,顺着他的手,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冰凉的触感袭来,谢秉川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他指腹在余温言眼角摩挲一阵,呢喃道:“别哭。”   复制人是beta,却有着如同omega一样精致的脸,余温言卸下防的时候总是温顺又惹人怜惜的,浅蓝色的眼眸,在眼泪的浸透下,显得越发晶莹剔透。   谢秉川还惺忪着眼,眉心却微微皱起,他轻轻拉过余温言,将脸埋到他的肩上,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冷吗,”谢秉川抬起手,在余温言的背上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又改成顺背,“我没闻到曼陀罗的味道,应该没有事。”   身侧有贴近的温度,后背也传来轻抚,余温言有些无措地眨着眼睛,水池上方的灯打下来的光,将长睫毛的阴影投射在他的脸上。   “你……”他想问为什么,却问不出口。   他费劲力气搭建铜墙铁壁,费尽心思说服自己离开,终于要成功了,却在此刻隐隐有些摇摇欲坠,下一秒就将要轰然倒塌。   谢秉川没有出声,也没有挪移。   余温言也跟着拨停了自己的时间,他不愿动了。   但他清楚的,谢秉川现在只是把他当成依旧受信息素困扰的余温言,明明不是在致幻信息素发作期间,谢秉川却能这么温柔地抱着他,哄着他。   他不曾有类似的记忆。   结婚八年,除开标记需要,谢秉川从来不肯抱他,不肯同他亲吻,他们之间的吻总是意外的,漂浮的,若非他主动,谢秉川从来不会吻他。   唯有的几回亲吻记忆,都是在他深受致幻信息素困扰期间,每每记起,都像是一场无休止的凌迟——他只会不停想起,他们的婚姻是难堪的、威逼利诱的,一切都只建立在他毒信息素的基础上。   是他强行把谢秉川绑在身边的。   这个拥抱太温暖了,若问了为什么,仅存的温暖就会被打得粉碎,他问不出口,也不想问出口。   余温言垂了垂头,伏在谢秉川肩上,咬了咬下嘴唇,问出了他一直、一直、一直想问,在心里排练了八年的问题:“……你爱过我吗?”   这个问题宛若深水炸弹,触水即炸,余温言从没问过,他甚至不敢问“你爱我吗”,那太奢侈了。   谢秉川轻轻松开他,垂着眼睫看着他,眼眸绕着一团丝线,和他的视线纠缠在一块,难分难舍。谢秉川的眼眸从他眼底溜走,停落在他的唇间,眸间闪着黯淡又惹眼的亮意,逐渐俯身朝他压来。   余温言合上了眼,抿了抿嘴唇。   触感却迟迟未至。   再睁眼时,谢秉川棱角锐利的脸颊依旧近在咫尺,却微微偏倾,只停在旁边的水池里。   水池太亮了,波光粼粼又平静的水纹,透过吊灯反射而来的光太亮了,除了腺体空缺的黑。   谢秉川眼底的缱绻旖旎,被一瞬间擦亮得干干净净。   “哐当”一声,余温言被推开,他为了保持平衡,推倒了身侧满地摆放的啤酒罐,撑着手跌至地上,空罐纷纷倒地,犹如几重奏。   又犹如他心底那口摇摇欲坠的钟,终还是砸到了地上,发出沉闷悠长的空响。   “谁允许你进来的,出去。”谢秉川冷着声音,胸膛不住起伏。   余温言垂着头,冷白灰发丝挡住眼睛,只能在嘴角看出星点笑意,有些惨淡。   “他也不想被你放在这里。”   “滚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保留起来,为什么要把他放在水池里,为什么要听那么多遍——”   “滚!”谢秉川的声音有些嘶哑,似乎濒临崩溃的边缘。   狭窄的杂物间满是浓郁的冷杉味信息素,余温言闻到了,太过密集,密集得他有些喘不上气,大概是带着强威压的信息素了。   可他感受不到。   他如今不是omega,只是个beta。   刚刚的问题得不到回复,余温言没有赌的勇气,他不想用自己的未来去赌谢秉川曾经爱过他。   他赌过,但赌输了,什么都没剩,连命也留不下来。   一句“我是余温言”或许就能够解决问题,但他不说。   有太多太多阴暗的臆测能解释谢秉川现在的行径了——标本收集癖好、离了他就容易生病、为了减缓自己的罪恶感……   唯独“爱过他”这个选项,他不敢轻易相信。   八年都感受不到的东西,又怎么会在他死后出现。   又怎么来得及。   余温言这回没说什么难听的话,转身便走了。   身后杂物间的门“嘭”一声猛扣上,隔绝开浓郁的信息素,充沛的空气袭来,余温言深吸一口气,又颤着吐出。   杂物间传来闷响,像是拳头砸在墙壁上。   谢秉川靠着水池坐着,低垂着头,发丝被他揉得杂乱不堪。   水池里的水摇晃着,连带着那具安静的身体也摇动着。   似有水滴坠落地面。   “啪嗒”。   打湿了地面的灰尘。   很晚了谢秉川也没从杂物间里出来,饿的不是他,余温言也懒得管。   准时吃饭对谢秉川来说,似乎并非必须项,往常出门在外,谢秉川总忙于工作,经常忘记吃饭。   地质队的队员总是来找他,问他谢秉川在家里是不是也总不吃饭。   [队员]:余先生,你多劝劝队长好好吃饭吧,他总是连着两三天不吃饭,等我们问起才想起来   余温言去问谢秉川,谢秉川很少回消息,所以他打了电话,听半天才听懂的谢秉川只说:“忘记了,不饿,会记得吃。”   又是不饿又是会记得吃,从以前就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   在家的时候,谢秉川每顿都会吃,甚至还会包揽煮饭,余温言从不用操心他吃不吃饭的问题。   “那你下回别再忘了,我还不想守寡。”余温言低声。   谢秉川没回应这句,过了很久才说:“我有时候记不住。”   “吃饭的事怎么会记不住。”   “不饿。”   绕来绕去又绕回来了。   余温言抓着手机,有些紧张地攥着拳头,小心翼翼试探:“那我以后发信息提醒你?”   那边信号应当是坏极了,谢秉川过了好久才回:“嗯。”   又很快接上:“到点打电话。”   后来谢秉川出差,他总会在饭点给他打电话,谢秉川每次只是接起,听他说完就挂断,从来不说话。   再过段时间,似是厌烦了,让他别打了,余温言就再没打过,也不给谢秉川发信息了。   想起以前,他仍旧清楚地记得这些令他不开心的事,方才尚且摇摆的心又再度沉入湖底。   他找到手机,给江无漾发消息。   [余温言]:为什么他要把余温言放在杂物间里   继而眼睁睁瞧着上方名字频繁变换成“对方输入中”,却迟迟等不来江无漾的回复。   后腰突然一阵刺痛,余温言靠着房间门坐下,短促吸了口气,朝后腰摸索着,停在那雪花状的“余温言”防伪标上,蹙了蹙眉头。   胎记怎么会疼,还是个假胎记。   又是一阵,余温言咬着下嘴唇,胎记疼得有些厉害了,耳边还响起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求求您保佑保佑我们吧,我们不是故意触怒您的,村里已经死了七个人了,求求您网开一面吧。”   “保佑我的爷爷奶奶身体健康,不要染上那个恐怖的病。”   “希望村子里能来一个高阶的alpha,能够喜欢上我,带我离开这里,我受够这里了,我真的受够这里了。”   ……   声音不是一句一句响起的,是一窝蜂冲进他的脑海里的,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余温言甚至没来得及听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胎记的疼痛抽离,携带着声音也逐渐远离他去。   余温言睁大着眼睛,冷汗从他的额角坠落,打在地面上,在他眼前变得模糊,又聚焦清晰。   他没听清楚内容,只有密密麻麻的“保佑”,数量多到尖锐刺耳,犹如要刺破耳膜一般。   每一种声音的出现,总少不了“保佑”两字。   他抬手捂住耳朵,逐渐听见房间四周寂静的声音。   窗外落雪无声,冷风呼啸有声,他收收腿,衣料摩挲的声音明显,他的耳朵还没坏,还听得见。   听觉恢复,被他丢在一旁的手机不停“叮咚”,余温言朝手机望去,上面一整页都是江无漾发来的信息。   -你究竟想打探到什么程度   -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   -别的复制人巴不得抛开过往,甚至有些复制人只想让主人记得现在的他   -你为什么那么想知道过去的事情   -温言的过去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如果你真的担心你会步上温言的后尘,那我明确地告诉你不会   -温言是因为腺体被人盯上,才遭人陷害,秉川顾及这一点,才不让我给你安omega的腺体   -你总说是秉川害死了温言,好,我听了,去查了,也到处问清楚了,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全告诉你   -秉川一开始联系了给温言治病的游医,他其实是个巫师,他同意帮忙治疗温言的腺体,他告诉秉川,说他有办法……   手术已经过了四个小时,手术室顶上的灯还亮着,却听不到半点声响,没有动静。   “怎么这么久,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江无漾说。   谢秉川垂着头,指尖交叉揉搓着,从冰冷的长椅起身,找了一块空地单膝跪下,缓缓闭上眼,伸手轻触。   他的指尖颤着的。   看出谢秉川在紧张,江无漾打趣道:“你不会要找土地爷出来问吧,再等等,肯定快了。”   谢秉川没有回答,突然睁开眼,虹膜残留一抹白圈,晃目刺眼,他脸色苍白,呢喃气音:“温言不在这。”   “什么?”江无漾一愣。   “他不在这,他被转移走了。”谢秉川稳着呼吸,一脚踹开手术室的门,把周围经过的医生护士吓一大跳,纷纷往后连退好几步。   江无漾帮忙道歉,余光扫过手术室内——手术室哪有余温言的影子,甚至一个医生都没有,只有那位游医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谢秉川摇晃着游医,想让他清醒过来,却只是徒劳,他把游医丢给周围的医生,让他们看紧:“别让他跑了。”   又继续单膝跪下,合眼同地质沟通。   再起身时,谢秉川身形都有些摇晃,额头隐隐有滚烫趋势——他身上没有带任何一件余温言的东西,他以为他们只是短短分别几小时,距离这么近,没关系的。   “在哪?”江无漾问。   “雪山里,在雪陵山里。”谢秉川扶着墙。   不顾村民劝阻,他和江无漾两人上了山,地质给的线索在某一个圈外就断了,似乎被什么东西恶意切断一样。   山上刮起狂风暴雪,比他们来这之后的任何一场雪都要猛烈。   他不怕冷,但江无漾不同于他,江无漾是常人,他怕。   “你回去吧,我自己找就好。”谢秉川说。   “冻一会儿而已,我帮着找找温言,万一有用呢,能快一些。”江无漾裹了裹衣服执意。   幸好,他们很快就找到了。   凭借生病症状的缓解,谢秉川知道余温言在附近了,围着圈往里走,他们找到了一处被刻意藏起的门。   门内似乎是个废弃已久的医院,空无一人。   谢秉川急促呼吸着,额头滚烫的温度已经消下去,余温言肯定在附近,大概只是被俘虏过来,他攥着拳头,无意识发颤。   只要余温言好好的,无论对方要什么他都会答应。他想。   行至标着“手术室”的房间前,他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谢秉川搭上门把手的手一滞,他头一次觉得把手很冷。   可他没闻到曼陀罗味,更没闻到荔枝味,不会有事的,他告诉自己。   直到谢秉川缓缓拉开门,映入眼帘一片血色。 第22章 22.“只要他能活过来”   信息一条一条弹出来,从余温言眼底溜走,总叫他来不及抓住。   江无漾不停地发,一句发过一句。   -还记得你那天不小心晒到太阳的时候么,浑身是血,整个人就像浸在血水里似的   -那天你就是那个样子,很安静,没有生息地躺在上边   似乎打得着急又混乱,江无漾把余温言说成了他。   -周围都是血迹,到处都是   发来这一句后,那边很久都没有来信。   [余温言]:然后呢   他问。   [江无漾]:他站在手术台边,抱着你,你还在源源不断地渗血,蹭得他也浑身是血,手术室里很冷,我只敢站在门外劝他   [江无漾]:有人折回来,要抢走你,被他用信息素压走了,可惜没看到真面目,不知道对方是谁   [江无漾]:从那之后,秉川反反复复生病,有你的东西在也不管用,他成天待在杂物间里守着你,生怕你被人抢走   [江无漾]:他早就崩溃了   [江无漾]:所以,你能别再刺激他了么   字里行间,好像都在说谢秉川爱他。   除开什么都不清楚,揪着八年前信息素失控那件事就不断指责他的人,接触过、了解过他们的人,和他们关系不错的朋友,多时向着谢秉川。   若他提起这段不堪的婚姻,怀疑谢秉川似块冰山,撼动不了一分,融化不了一点时,总会有人告诉他——他对你很好的,他对你不错的。   你得知足。   余温言没相信过,只觉得他们在说风凉话——因为致幻信息素,所有人都敬而远之,有人肯管你不错了。   直到这回,他亲手抓住了这条藏匿已久的线,从满是泥泞又潮湿不已的地里连根拔起,将泥土拂拭干净,剖析在他自己眼前。   余温言将这长长的一大段话,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又一遍,停在江无漾那句“他早就崩溃了”上边。   所以谢秉川才会频繁地待在杂物间里。   所以他走进杂物间的时候,才会看到过去四个月,却仍旧漂亮干净的他。   所以他才会听见,耳机里一直重复播放着的,三分钟录音。   可是为什么。   他总是不清。   为什么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谢秉川从不给他终身标记,总是把他推远,总是冷冰冰地对待他,直到手术前,才流露一丝温情。   又在手术台上告诉他,本来,你到死也不会发现。   心脏处疼了疼,谢秉川放置芯片里的影像又再播放了一遍,停在了结尾。   谢秉川说:“温言,等你做完手术,我就终身标记你。”   手术像是一条分界线,只要越过这条线,越过这面墙、这座高山,一切都将会变好。   窗外呼啸的风雪停歇了,只剩鹅毛雪轻飘着,裹挟着浓重的冬风,落地无声。   后腰的胎记又一疼,此时此刻已然深夜,祈福求愿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谢秉川的声音:“只要能让温言活过来,让我做什么都好。”   破碎又清晰。   声音散去,胎记的疼痛也散尽,可他的眼前却依旧模糊。   隔天清晨起床,杂物间依旧锁着,余温言敲了很久门,趴在门上听了很久,都没听到动静。   走到玄关鞋柜一看,看见谢秉川整齐摆放门口的拖鞋,才知道谢秉川早已出了门。   他给谢秉川发消息。   [余温言]:你在哪   消息石沉大海,他等了很久都没人回。   谢秉川不爱看消息,他知道的。   心里憋着不少问题,余温言怀揣不安地在家里来回走,隔五分钟就看一遍时钟。   他不知道谢秉川去了哪里,还活着的时候谢秉川就不会和他提起,更别说现在更为表面的婚姻关系。   手里的手机震了震,有人发来了消息,余温言突然不敢看,他希望是谢秉川,又不抱希望。   犹豫再三,余温言闭着眼睛解锁手机,点点听歌软件,又刷刷短视频,缓够了,才再度闭上眼,轻车熟路打开聊天软件,点开置顶,深吸口气,猛地睁眼。   [谢秉川]:不离   余温言:“……”   [余温言]:没离   至少先等他问清楚问题。   [谢秉川]:不签   [余温言]:爱签不签   他光速失去在软件上聊清楚的想法。   沟通不了。   发了一句“今天早点回来”,就没看手机了。   干等也等不到人,余温言又琢磨起了甜品,上回那个蛋糕味道有些淡了,这次得下多点白砂糖。   余温言看着食谱上标着的80克糖,下了8克。   做完切了一角一尝,还是太淡了。   没人吃得下,只能留给谢秉川了。   中午他向来默认谢秉川不回来吃饭,只煮了他自己一个人的份,盐下少了,有些淡,他还吃不完。   没办法,也只能留给谢秉川了。   谁让他吃不完又吃不下呢。   “叮铃”一声敲门声。   余温言眼眸一亮,却还记着白依山叮嘱过的话,打开智能门铃看。   不是谢秉川。   是那些村民。   余温言蹙了蹙眉,关掉了门铃声,耳不听为静。   待他把蛋糕和饭菜都放进冰箱冷藏完,一转身,撞上村长站在客厅里,满头银发,身形佝偻,左腿僵着,怒目圆瞪直视着他,身后跟着四五个村民。   “私闯民宅,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要吃牢饭的。”余温言说。   村长没搭话,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要出门。   早前和白依山学过一招半式的余温言哪会受他们牵制,一个过肩摔就把村长摔在地上,退后好几步,冷眼看着村长躺在地上呻吟。   “你、你怎么会打架,复制人不应该和原体一模一样吗。”村民们迟迟不敢走上前来。   “我当然会打架,余温言本来也会打架,狂犬疫苗都打了,又怎么会怕你们。”   村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暴跳如雷:“你竟然骂我们是狗!”   “不是么,母猪会上树,狗急了也会跳墙,”余温言从大开着的门往阳台望,落在边缘墙上,笑着说,“今天算是让我见着了。”   一群人叽里呱啦地骂着方言,余温言听不懂,气不着。   有几个脾气爆的似乎冲上来就要干架,被其他人拉住。   余温言随手撒起手边的家伙当武器,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拿的是一本书,书名写着《婚姻的八大好处》,上面还用油性白板笔写了两字——不离。   他一顿,把书翻过来看背面,后面果然写着“不签”。   余温言:“。”   有个村民挑起一边眉毛,一脸嘲弄地看着他:“你还爱看这种书呢,余温言靠毒信息素把谢队长套牢,你个beta复制人没有信息素就只能靠这些不入流的伎俩了。”   旁边该是那位村民的老婆,也跟着搭腔:“怪不得你没人要,你配被喜欢吗。”   余温言敷衍:“嗯嗯嗯,你们配你们配,垃圾分类挺到位的。”   突然,余温言忆起女方的声音来,昨天晚上他听见女方的祈祷声,说她实在太喜欢隔壁家的老王了,希望保佑她偷情不被发现。   真敢许。   他指了指女方,又指了指男方:“可重复利用垃圾和绿色垃圾,可太配了。昨晚她不在家吧,家住得近偷情就是方便,一个翻墙就到了。”   男人怒视妻子,妻子百口莫辩,又心虚至极,直直噤了声。   男的在这么多人跟前丢了面子,憋着一口气,脸都憋得涨红,突然阴森森地说:“那我们就当帮你好了,把余温言的信息素还你。”   说完就从身后掏出一根针管,要往他脖颈上扎。   余温言轻松躲过,一脚把男人踹飞。   这世界真是疯了,什么时候信息素都能用针管存放了,还有人存放他那毒信息素。   害死了人算谁的,他不会还要担责吧。   还没来得及调整身位,就被喊叫着“去死吧”冲上来的女人,抓着针管扎进了他的腺体里。   千防万防单人难防,余温言捂着腺体,背靠着大门,瘫坐在地,他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腺体里乱创,被锁住的关卡一道一道打开。   “走,快走,”有村民喊着,“巫师的药剂很毒,他活不了了,很快就会和余温言一样散发曼陀罗信息素,快走!”   “别恨我们,我、我们也不想死,都是山神的意思,只有你死了,这场荒诞的病才会停止散发。”最后一位村民走前,颤着声音甩锅。   余温言想追,想把门锁住,可他掌心搭着吧台,用力到指尖都泛白了,却连起身都做不到。   找人,救命,找人,救命。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面色滚烫,手脚发软,喘气声难抑,连带着眼前一片晃荡,摸不清路,鼻尖充斥着荔枝味信息素的味道。   从进门到客厅有两层矮矮的台阶,余温言早熟悉了,此刻却撑不起劲儿下楼,磕碰着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余温言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症状,发热发烫,手脚发软,面色绯红,这是发情期,而且来势汹汹,他连起身去给自己拿抑制剂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都做不到。   几个村民,用一支不知道哪儿来的试管,让beta有了发情期,还当什么村民,去搞科研啊,妥妥学术界的泰斗,坦克中的战斗机。   他握着手机,模糊着视线点开通讯录,打给谢秉川。   没接,还是没接。   “接啊,快接啊……”他小声嗫嚅,双手捧着手机,忙音长久,余温言的喘息声也越发浓重。   “咔哒”一声,门开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让我早回来做什——”   很快,带着外面冷意的、却有着暖和体温的温度贴上了他,腺体一阵刺痛,谢秉川拿着omega抑制剂给他注射。   但他现在已经不是omega了,omega的抑制剂又怎么会对他有用。   继脱离常人三种性别成为beta复制人后,他又成了一个会散发信息素,有发情期且抑制剂无效的beta复制人。   他好像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他都难以猜想,这个世界最后到底要怎么接纳他。   很久没感受抑制剂注射的疼痛,余温言一阵挣扎,抓着手边抓得住的衣尾,一直重复地、很小声地、哽咽地说着:“……谢秉川。”   谢秉川身形一顿,没回应他,摩挲过他正散发着信息素的腺体,声音迟疑:“你怎么会有……荔枝味的信息素呢。” 第23章 23.“轻点……”   “我……我不知道……”余温言深吸口气,想把即将吐出口的喘息尽数压下,却只是徒劳。   环绕周身的荔枝味越发浓郁,余温言收不回来,却清楚地知道,这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的信息素味道。   可他明明是个beta复制人。   谢秉川问他为什么,他更想知道,一个beta复制人怎么会有荔枝味信息素,刚刚村民说的、巫师给他们的试剂,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余温言咬着唇,脸颊发烫,说出口的话已经来不及细想,“你那时候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的信息素味道。”   “……”谢秉川的呼吸声有些破碎,又有些沉重,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他指尖勾着余温言的袖子,逐渐收紧,“什么时候?”   冷杉味安抚信息素释放了出来,身上那股燥热与疲软似被缓解少许,余温言昏昏沉沉继续说。   “你明明标记我了,你明明闻到荔枝味了,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还要让我……误会,是我哥的……”身体哪里都在烧,余温言只觉得思考迟钝,贴近他的温度逐渐温暖起来,与过往重合,拽着他沉浸其中。   谢秉川的指尖还是冷的,抖着触及他发烫的脸颊时,冷意袭来,余温言还以为他怕着冷,瑟缩了一下,低声呢喃:“冷……”   又贪恋那一抹冷意,抓住谢秉川的指尖,不让他抽离。   “温言?”短短两个字,却好像碎成了千万块,一块一块碎片从谢秉川嘴里吐出,接触到空气才艰难地拼成字,“是你吗?”   余温言听不清,他顺着谢秉川的指尖往下探,只想找到凉一点的地方,他太烫了,烫到他仿佛就要融化。   腺体肿胀着,发着疼,又好像不是很疼了。   “你总是瞒我,什么都瞒我,什么都不告诉我,”余温言哽咽着,在信息素安抚下舒服多,才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肯终身标记我,我们结了八年婚,却还是只有临时标记。”   脸颊一阵凉意,余温言抬手一触,只有指尖被打湿。   谢秉川轻轻摇了摇头,僵硬着身体没有动。   “我知道你不肯……我也不总说了,但你能,你能抱抱我吗?”   谢秉川没有说话,他胸腔起伏着,小心翼翼地、收着力把复制人轻轻抱进怀里。   滚烫的温度很真实,这一回是真的吧,不会下一秒就消散了吧。   “温言……温言……”谢秉川只低声喊着,“我没有,没有不肯。”   余温言已经烫得有些失去意识,手拽着谢秉川的衣尾,拽得用力,安抚信息素起的作用逐渐消失,他的喘息从喉间溜出,压抑不住了。   谢秉川松开他,下一秒,溢出的喘息被堵住,冷杉味在他的口腔中散开,发着疼的腺体被很温柔地抚过,唇齿碰撞间,总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他的脸颊两侧。   吻轻柔地落在他的唇瓣,又撬开他的唇齿,谢秉川舌尖探入的动作很温柔,压迫感却也不减。   周身萦绕着比方才更加浓郁的冷杉味信息素,减轻不少发..情期带来的难受。   分开时,余温言眼睫颤着,唇边余留藕断丝连,他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落在谢秉川的眼底,迷离涣散,嘴唇微张。   谢秉川轻轻撩开他脸颊边黏连的冷白灰发丝,手探入膝窝,将他打横隔抱起来,回了他曾经的房间。   第二次拥吻来得更加难以招架,后腰垫着枕头,他被抵在床头横木前,退无可退,微微仰着头,喉结泛着粉,被动承接着谢秉川汹涌的亲吻。   谢秉川吻得急促凶狠,一只手挡在余温言身侧,另一边抓着余温言的后颈,钳制着不让他后退。   可从谢秉川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杉味信息素,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轻柔的,安抚的,又强势地占满余温言周身的全部空间。   谢秉川也跟着喘气,额头与他轻叩,哑着声音问:“……你是真的吗?”   余温言握住谢秉川的手,拉着放至他的人造心脏上,心脏跳动着,铿锵有力,暖意染上谢秉川的指尖。   “我是真的。”他说。   脸颊被吻过,顺着落至锁骨,脖颈,指尖的凉意探过他身体的每一处,谢秉川指腹抹过他的下颚,轻舔过他的喉结。   余温言难抑喘息,每一分凉意都足以让他颤栗,被触碰过的地方总是火辣辣地疼。   复制人感官会被放大,尽管谢秉川落下的吻再轻柔,也会激得平静湖面频频泛开波澜。   指尖的冷意攀上他的腰,干净无尘的被单被他揪起,难以忍受的快感频繁袭来,每一次纳入都是大小正适的、完美的契合。   碎成片段的声音从他喉间溜出,纵使他再怎么咬着嘴唇,再怎么抓着枕头闷着声音,也难拦声音频频泄出。   一阵天旋地转,余温言急喘一声,对上了谢秉川眼底汹涌的波涛。   他抬手挡住了眼睛,却被谢秉川拉开。   “不要挡,温言,我想看你。”谢秉川吻得轻缓,余温言的声音却更加破碎。   “轻……轻点……”他呜咽两声,喉咙发哑。   谢秉川突然停了下来,抹开余温言额角湿黏着的发丝,指腹微凉。   “很疼吗?”谢秉川声音在抖,“我停下……”   余温言没说话,只是拽着,不让谢秉川离开。   结束欢愉,体内成结,余温言面色的绯红还未散,微张着嘴,小口通气,浅蓝色的眼眸落在谢秉川紧锁的眉头,一时发愣。   周遭的冷杉味迟迟未散。   谢秉川就这么终身标记了他。   beta不能被标记,他明明还是个beta,谢秉川却成功标记了他。   床头灯开着,谢秉川的眼角被照得通亮,垂落的眼泪尚且挂了一秒,就像突如其来的盛夏骤雨,猛地砸落在他的眼角侧,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打湿被他揉皱的枕头。   他睁大着眼睛,后背被谢秉川的手绕过,冰凉的眼泪滴入他尚未散完热气的肩侧,将脸埋进了他的颈间。   “对不起……”谢秉川说。   从刚刚到现在,说来说去就只有这一句。   余温言有些困顿,脸上热气未散,硬打起精神,抬起的手悬停在半空,他问:“什么?”   “我不是,没终身标记过你,”谢秉川身体有些微微颤抖,似乎连说一句话都费劲力气,吸鼻涕的声音也很急促,“我试过的,我试过两回,可你……你每回都……”   脑海里似有什么在松动,方才散发荔枝味信息素的时候就翻出来的记忆,彻底浮了上来。   刚结婚没多久,在他某一次发情期时,谢秉川就曾压着他的幻觉,吻着他上了床。   可除开他那致幻信息素,他们的信息素匹配度是0%,相悖的信息素成不了结,谢秉川压根没办法终身标记他。   他还记得那时候的那份痛楚。   AO的交..欢一旦开始便由不得停下,他只能忍着,咬着,憋着,疼到不行就咬嘴唇,咬被子,咬手,迷迷糊糊中,谢秉川轻抚着他的脸,一直在说着什么。   他听不清,听不见。   信息素在体内乱窜,成不了结,压不住幻觉。   掉入幻觉最后一秒,他听见谢秉川说:“……以后不会了。”   醒来后,他的身上什么标记都没有,整个发..情期都在沉睡,同样带走的,还有他这段记忆。   第二次是四年前,他开始怕冷了,发..情期随至,他打了抑制剂延缓幻觉,却迟迟等不到谢秉川回来。   坠入幻觉前,谢秉川带着满身酒气回来了。   在余温言印象里,这是谢秉川第一次喝酒,也是他死前唯一一次。   空气中,冷杉味和曼陀罗味信息素不停纠缠打架,满是冰凉的吻袭来,余温言连骨头都在抽疼,可发..情期手软脚软,压根挣扎不开。   喘气间隙,谢秉川抵着他的肩,自言自语:“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可那时余温言都快疼疯了,没有细问,眼泪糊满面,一直喊着让谢秉川“出去”,又一边承受幻觉里,满山冷意带来的刺骨疼痛。   谢秉川的酒瞬间醒了。   骤然忆起曾经,余温言后知后觉想起,谢秉川日历上被黑色签字笔划掉的两个日期,正是谢秉川尝试终身标记他的日期。   “那时候,你就已经得了病,对吧,”谢秉川抓着他的衣背,用力攥着,每说一句都要大口喘气,像是延后的凌迟,“你会……会疼,连骨头都在疼,却从不和我讲……”   “我知道你很不对,问了很多医生,却从来没人愿意告诉我,”谢秉川声音越说越小,头越埋越低,“我不知道你不只是怕冷,还会疼,我只知道,冷能抑制幻觉,我才接下这份工作。”   余温言轻轻咬着下嘴唇,什么都没说,手落在谢秉川背上,缓缓拍了拍,眼睫微合,复制人机制又开始发挥作用,疲倦冲击着他的感官,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   声音在他耳边忽远忽近,逐渐模糊,余温言抵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对你冷漠到什么程度,才能救回你……曼陀罗信息素在,我没法终身标记你,那我就找人治疗你的腺体。”谢秉川还在说,不知道身边的人已经沉睡。   “我以为,我从所有你会死亡的结局里,挑选一个看不清的、模糊的结局,你就能活下来了……”谢秉川哽咽,“可它才是最接近死亡的一项。”   谢秉川的声音变得破碎:“是我害了你……” 第24章 24.“若我的死能够结束一切”   眼前有光,余温言微微眯眼,抬手挡在眼前,揉了揉眼睛,忍着酸涩起了身,被站在床头的谢秉川吓了一跳。   “你……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余温言想起昨晚的事,眼眸闪躲。   “昨晚的事,记得什么?”谢秉川说,声音没有感情。   余温言脸色一红,下意识遮掩:“……没。”   “……”谢秉川垂睫没看他,再出声时,尾音被沙哑吞了个干净,“原来只有你不清醒,我才能见到他。”   余温言:“。”   要不你多问一句呢,还给他找了个看起来离谱又合的由。   不过,他的灵魂都能钻到复制人身体里了,又有什么事不可能。   想起昨晚谢秉川说的话,余温言嘴角笑意坠了坠,他抬手摸了摸腺体,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冷杉味,谢秉川并未散发信息素,这味道是他身上的。   原来谢秉川曾经试过终身标记他,并非如他所想。   余温言咽了口唾沫,纠结语言:“我其实就是——”   “不离,不签,别耍手段,你走不掉。”谢秉川一口气说完,打开门背上包离开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连给他说个“等等”的时间都不剩,回过神来视线里早就没有谢秉川的身影了。   余温言不信邪,拿出手机给谢秉川发消息。   有了昨天前车之鉴,这回就算鸡同鸭讲,他也要一口气全发出去先。   余温言编辑了足足十几行,按下发送键时,却只看见鲜红的感叹号。   还有一行字:消息未送达,您已被对方拉黑。   余温言:“……”   这下连对牛弹琴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骤然觉得好笑,余温言蹲在床边,摩挲着腺体,笑意沉至眼底,很快消散不见。   既然真相如此,每逢他问起时,谢秉川又为何总是遮遮掩掩,闭嘴不言。   一句“你没法终身标记”就足以解决所有问题,可谢秉川却从不说。   余温言思考着从谢秉川嘴里骗出真相的方法,后腰又一阵疼,余温言弯下腰去,缓缓扶着柜子边蹲下,脑海中顿时充斥满各式各样的声音,同昨天一样。   又来了。   余温言眯了眯眼睛,意图隔绝声音,可声音直达脑海,遮耳朵不成效。   乞求雪松柏症消失的,乞求家人平安无难的,乞求温度别再下降的,乞求为满足自己私欲。   应有尽有。   这回不怎么杂乱,却仍旧伴随着难以抵御的耳鸣,标记发烫发疼。   余温言咬着牙,等着这阵子过去,听着村民们的乞求,他只觉得头疼欲裂,似将庙宇的监控器装在他的身体里,还是个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的监控。   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间,余温言听见熟悉的声音。   谢秉川上供上香,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合眼,将指尖抵至鼻尖,微微低头。   他是去还愿的。   “感谢山神,我见到他了,愿心已了。”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祈愿。   余温言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胎记疼痛感被分走,温度不再滚烫,他指尖无意识刮过地板,抓住散落一旁的衣服。   他此刻只希望自己能够变成一个对讲机,对着远在不知道几公里外、雪山脚底庙宇里的谢秉川大声喊,喊他就是余温言。   耳边声音渐息,余温言莫名其妙觉得累,有些困倦,可他明明才刚睡醒,能睡是福,余温言没作挣扎,放任自己再度坠入睡眠。   眼前漫上一片黑暗,深不见底,突然有光划破黑暗,他听见门铃声,条件反射埋伏在门后。   谢秉川推门走进来,他该是憋许久了,一脚踹上门框,将谢秉川圈在里面,双手环抱胸前,道:“我就是余温言。”   谢秉川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开口:“假扮温言提离婚我也不会答应的。”   余温言气笑了,忆着细节开口:“你曾经终身标记过我,但碍于我无法成结,且异常痛苦,没有成功,对吧。”   谢秉川身形都是僵硬的,半晌从喉间摘出几个字:“你真的是……”   “是,你能不躲我了吗?”余温言说。   眼前画面一转,气温降至冰点,冻得他浑身发疼。   三面玻璃墙环绕四周,窗外雪山一览无遗。外面下着暴风雪,不见停的趋势,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场暴风雪都要大。   他不受控,拿着一把利剑,猛朝谢秉川的心脏刺去,剑刃往里扎,血不断喷溅,染上他的手,他的脸,他的目光所到极之处。   旁边有个看不清脸、穿着优雅的男人,站在一旁拍手叫好,夸他即将成为下一代“审判者”,扶持新神。   他在用力,想将剑抽离,却拔不出来——谢秉川握着剑,抓着往里更深入几分,嘴角流出泊泊鲜血,却满是疲倦的笑意。   “这样就好,若我的死能够结束一切,我毫无怨言。你不要有负担。”   蓦地惊醒,满眼鲜红尽数褪去,余温言攀地起身,靠着墙愣神喘气。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砸进他的掌间,又溅起,分散成许多小水珠,四处砸落。   “刚刚那是…什么?”余温言轻声呢喃。   他知道这只是个噩梦,可噩梦太真实。   那份刺骨的冷意依旧往他身上钻,剑柄的凉仍残留于手,剑刺入身体的感觉仍旧历历在目。   像是某种警告,某种预示。   余温言将手放在跳动过快的心跳处,平息跳动过快的心跳声,半晌缓不过神来,眼前不停回播,噩梦历历在目——梦里的他,不受他自己的控制,用一把尖锐的剑刺穿了谢秉川的心脏。   他将手张开,又合上摩挲一阵,颤着吐出一口气。   晚上,谢秉川等到很晚才回来。   余温言站在门边截他,一脚踹上门框,双手环抱胸前,欲开口向谢秉川挑明身份之际,突然将话吞回肚子里。   即视感。   他想起早上刚做过的梦,梦里也是这般场景。   在他挑明身份后,画面便一转,他握着剑刺入谢秉川的心脏。   “要说什么。”谢秉川淡淡。   余温言收回脚,睫羽微颤,轻声道:“没什么。”   “没什么就吃饭吧,吃完陪我喝两杯。”谢秉川错身走进来,回房间换了身休闲的睡衣出来,围上围裙开始煮饭。   待谢秉川端着饭菜出来,放在餐桌上时,余温言正蹙着眉,坐在客厅桌子上打坐。   “下来,别坐桌子,”谢秉川说,“不吉利。”   被惊醒的余温言不满:“…睡不饱才不吉利呢。”   他本来想再试试能不能睡着的。   早上的噩梦究竟只是噩梦,还是真的有某种预示作用,他想探究清楚。   “吃饱饭也吉利,过来吃饭。”谢秉川拉开椅子坐下,拉开身边的椅子,拍了拍。   余温言“哦”了一声,慢悠悠下桌,挪到餐桌边坐下。   摆在他位置跟前的菜,都是正常的菜,下满了恰当的调味料,和外面的饭菜没差。   “这些菜,”余温言随便指了一盘,摆在他眼前的菜,“你能吃吗。”   “不能,吃你的,”谢秉川等余温言吃得差不多,给他拿来杯子,倒满酒递给他,“喝醉。”   余温言拿着酒杯,晃了晃杯子,视线落在摇晃的酒面上,问谢秉川:“你很想见他?”   “喝,”谢秉川只说,“怕一杯就倒?”   小看他。   余温言嘴角一抽,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在谢秉川面前,将杯子倒置,抖了抖,没有酒滴下来。   谢秉川微微点头,下一秒接住醉晕了的余温言。   “温言?”谢秉川声音很低,试探地问。   有些晕,余温言眨了眨眼睛,晃晃脑袋,脸颊泛起了红晕。   这杯酒度数也太高了。   “是你吗?”谢秉川说。   余温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眯了眯眼睛,说:“晕……”   “我是谁。”   “谢、谢大饼……”余温言咬牙切齿。   “昨晚,”谢秉川顿了顿,略带冰凉的指尖探入他的掌心,勾了勾,又摩挲了几下,“会疼吗?”   昨晚?   余温言面色瞬间变得绯红,撑着椅子直起身,垂头支吾:“不、不会……”   倒不如说,他犹如偷尝禁果,身体各处敏感的反应,如今想起,都让他觉得万分羞赧。   “咚”的一下,谢秉川将头埋在了余温言脖颈处,发丝扫过他的皮肤,软软的,痒痒的。   “……”谢秉川没说话,五指探入他的指尖,握着摩挲他的掌心,轻声问,“那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   “什么?”温言困倦眨眼,一脸乖相,不满努了努嘴。这句话他来问是不是更合适。   “你的病,什么时候得的?”谢秉川从他身上起来,垂眸看着他。   “四年前,我的右手就偶尔动不了了。”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了,余温言全盘托出。   谢秉川咬了咬下嘴唇,呼吸声一滞,而后断断续续地吐出来,破碎的,颤抖的。   “所以,四年前开始,你就怕冷了……那我的信息素……”   “都过去了。”余温言只说,他并不想回忆。   就算他不怕冷,谢秉川的信息素他也承受不住,一样难受一样疼,没什么区别。   他早就疼麻木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谢秉川执着。   余温言垂了垂眼睫,眼神闪躲。   为什么呢,他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对谢秉川没有任何好处,他连保证不被讨厌都要耗费心思,就算告诉谢秉川他生病了,得了绝症,又能如何。   无论谢秉川对他带着何样的情感,一旦提起绝症,他们之间感情的平衡绝对会被破坏。   更遑论,雪松柏症没有任何对症下药且根治的方法,只能延缓,然后痛苦地活着。年少时在雪陵村的记忆存留些许碎片,他见过不少卧床苟延残喘的患病者,甚至有痛苦得活不下去的村民,当着他的面跳下了悬崖。   “说了没用,反正我总是要死的。”余温言说。   两人一起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期间余温言抬眸在谢秉川发丝里,寻找着有没有那一抹可怖的、亮眼的银白色。   村子里已经有很多人遭了殃,他实在不能不在意。   还好,他没有看到,说明谢秉川还没有症状。   “挖走你腺体的人,我找到过,可是被他们跑了,”谢秉川说,又深吸口气,“我那时候应该彻底打探清楚…”   时间太晚了,余温言困得摇摇欲坠,谢秉川的声音忽远忽近,他没听清。   “别睡。”谢秉川说。   但困意不受他控制,余温言闭上了眼睛。   唇瓣传来一阵冰冷的暖意,余温言无意识地仰了仰头,回应着这个吻。   一个深入的吻便解开了困倦的机制,余温言微微喘着气,脸颊浮现的红久久不散,他抬起上目线,望向谢秉川。   “我们回房间。”谢秉川也喘着气,压着声音说了一句,拉着他回了房间。   房间昏暗,他们只开了一盏床头灯。   被抚过的地方总是火辣辣的,他们交换了很多的吻,再次沉沦于爱欲中,双双沉醉,直到他失去意识。   黑暗中闪过一抹光,余温言知道他又开始做梦了。   这次的梦很新,谢秉川脸色惨白站在他眼前,声音很哑:“你是……温言,对吗?”   他站在阳台边,只要再一步,就会迈出去,行至白光底下,他的身体会被灼烧,撕扯,开裂。   余温言眨了眨眼,低低地说了一声:“我是。”   “别出去,别走。”谢秉川拉住他,把他揽进怀里,抱得很紧。   尽管在做梦,余温言依旧觉得很不可思议。   “嗯,我不走。”他说。   眼前场景一转,他又回到了那间三面透明的屋子里,他依旧控制不了身体,拿着剑再度刺穿谢秉川的心脏。   鲜血从谢秉川嘴角坠落,他又听见谢秉川说:“这样就好,若我的死能够结束一切,我毫无怨言。你不要有负担。”   他还是控制不了他自己,只能任凭瞳孔震颤,看着谢秉川失了生命力,在他眼前死去。   梦境重头,他试了不知多少种办法,推开他,拒绝他,走到太阳下被太阳灼烧……   却都无一例外,看到一模一样的场景。   谢秉川在他眼前死了几十遍,他却连流泪出声都做不到。   余温言只觉得他要疯了。 第25章 25.“是不是你以后都不走了”   蓦地惊醒,身旁已然没有温度。   谢秉川依旧一大早便出了门,晚间才回来,有时让他喝酒,有时昏昏沉沉,抓着他的头发就往上吻。   冷杉味混着荔枝味,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一同坠入滚烫的梦里。   困倦的机制失效,余温言总是夜不能寐,撑着不让自己掉入梦境中。   身边贴着的身体温度真实,谢秉川匀速悠长的呼吸从他上方滑过,偶尔那抹温度会压下来,蹭一蹭他的额头。   缱绻温柔。   余温言微微仰头,一旁的窗帘没拉上,外头雪停了,带走了一片雾蒙,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台,爬上被子,洒下一片冷意。   冷意漫上谢秉川的脸,溜过余温言的眼底,反射出眼尾一抹亮光。   他拉住谢秉川的衣袖,抬起头来,在谢秉川唇边落下轻轻的一吻。   谢秉川无意识把他往里抱了抱,脸埋在他的颈肩,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我最近梦不到预知梦了,是不是你以后都不会走了。”   余温言一怔,继而嘴角带上一抹苦涩的笑意。   原来是谢秉川的预知能力转到了他身上。   那,谢秉川到底见过他多少次死亡。   余温言嘴角颤着,低低地说:“不会了。”   直到谢秉川沉睡,余温言也再度坠入梦境。   已经不知第几回,无论他做何挑选,手里那把尖利的剑,总会刺穿谢秉川的心脏。   再度回到开头。   他依旧站在院子的门边,沉默看着开门走来的谢秉川。   来人步伐有些恍惚,呼吸急促,很快走到余温言面前,沙哑出声:“你……你是温言。”   “嗯,我是。”他答。   已经不知道第几回,他也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温言……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谢秉川,”他听见自己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   后面那段只剩一声“哔——”。   只见谢秉川脸色犹如被刷上白油漆,满脸惨白。   “你知道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但你做了,没错吧。”余温言退了一步,暴露在白光下。   身体开始开裂,渗血。   梦里的疼痛也依旧清晰,比起身上开裂的疼,钝刀慢刮心脏的疼让他更觉得难以忍受。   “别退了,你不能晒太阳。”谢秉川要上来拉他。   余温言掏出攥在手里许久的离婚协议书,摆在谢秉川眼前,淡淡地说:“离婚。”   “不离。”谢秉川声音破碎。   又是一阵消音,他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十分过分的话,接着,他拿起刀,一刀一刀,当着谢秉川的面,刮开心脏。   血液染红衣服,将他整个人都浸透,仿佛从血池里刚捞出来,难以入目。   他不敢看谢秉川,只闭着眼,耳边满是谢秉川破碎的乞求声,乞求他:“你别这样,别划了!我离……我和你离……”   还不够,只到这里还不够,昨天晚上他也梦到这里了,可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他一咬牙,狠心从心脏里掏出芯片,折断,扔在谢秉川跟前,说:“带我去洗标记,我明天就走。走了之后,你不许来找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眼前的谢秉川逐渐变成沙砾消散,画面一转,他手脚被绑住,还待在那间三面透明玻璃房里。   还是没变化。   还是没变化。   为什么?   为什么……?   他想挣脱锁链,想将这一间房间所有的透明窗户都砸个粉碎,将那面雾蒙蒙、乌漆麻黑的墙,全部砸碎。   干脆把这里全都烧掉好了,烧掉就没有机会来了吧。   余温言咬着牙,骤然发现,他能够动了。   他只是被锁住,没有被定身。   余温言一愣神,微微抬头环视自己。   手腕上停着一层凝结的血痂,是被锁链长久摩擦出来的,上面还不停渗着新血,血肉模糊。   他的身上没有一处能落眼的地方,全是划伤和破口。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却找不到源头。   门被用力推开,碰到墙壁那一瞬间,又往回弹了回去,发出二次响声。   他又看见那个穿着优雅的男人,尽管他看不清男人的脸,却感受男人投来的一股锐利的冷意。   下一秒,他看见男人笑得花枝招展,对着身后带进来的人说:“该你审判了。杀了他。”   谢秉川撞进了他的眼里。   余温言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   没错了。   死亡的对象换成他了,是个候选结局。   谢秉川满眼恐惧,和身体对抗着,不肯朝前走。   男人收了笑意,声音犹如寒冬刮脸的冷风,再度命令:“杀了他。”   下一秒,尖锐的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一瞬间觉得解脱。   骤然惊醒,余温言依旧有些恍惚。   时候尚早,谢秉川还在他身边沉睡。   他睡不着,爬起来,挪到院子边坐下,看着外面又开始落下的雪,张口却再难出声。   梦里他窥见,同谢秉川决裂那天,在下周周六,他还有一周多的时间,却每一秒都觉得煎熬,犹如凌迟。   谢秉川曾经也能窥见未来,是不是也经历过数不清多少次的凌迟倒计时。   余温言不敢深想,靠着院子门边,等着天亮。   日子越发近了。   他和谢秉川,白天见不着面,晚上缠绵。   然后他再继续在梦里,试着改变未来,找寻让他们两人都一并活着的方法。   可结果无一例外,全是他操着剑,刺穿谢秉川的身体。   他只能过好剩下每一天,将仅剩的温存深深刻进脑海里。   谢秉川会拍着他的背,问他:“之前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痕。”   总是和他道歉,告诉他:“挑个时间,我带你去卡萨格温泉。”   “好”字卡在他的喉间,他张着嘴,撕扯到喉间溢满血腥味,也说不出口。   他答应不了,更做不了莫须有的承诺。   周六还是到了。   谢秉川出门去定制假腺体。   既然有机会见到余温言,他打算用假腺体将余温言的原体补全,然后再给他下葬。   驱车近500公里,到了交货地点,谢秉川惊觉,给他货的对方,竟然是那逃走了的巫师。   他一个扫堂腿将巫师绊倒,抓住他的手摁死在背上,冷冷道:“这回你别想跑了。”   巫师咳出一口血,脸色苍白,嘴角挂着的血滴显得异常显眼。   “我告诉过你们,我也被算计了,腺体我不是已经寄给你了么,为何又要定制一款。”   “你被算计的证据呢。”   “我没想害你们,”巫师又咳了咳,吐了口血,低低地说,“余温言能活着,全是因为那条荔枝冻手串。”   “什么……”谢秉川喃喃,“活着……温言活着?”   巫师扯起嘴角,病态一笑:“你现在养着的复制人,就是温言。”   “我不会再信你的花言巧语。”   “复制人和原体行为说话方式一模一样,在之前可没有这样的例子。我骗你有什么用,我只是想同你们合作。”   “能够屏蔽主控,说明他有了自主意识,而且是原体的自主意识。这是第二起,你知道的,江无漾是第一起。”   谢秉川不在家,门外门铃响起,余温言并不打算开门,也并不打算询问来者何人。   是江无漾亦或是白依山,他们会自己推门进来。   余温言窝在沙发上,有些困倦,他打算再睡一觉。   “咔哒”一声,门开了。   余温言被吸引了注意力,朝门口望去。   “江无漾?白哥?”他出声。   来人身形高挺,却没有江无漾的气息。   “你是谁。”余温言警惕。   “别紧张,你看看我的脸,熟悉不熟悉,”男人笑了笑,举起双手,“我听说小羊最近做了一个新的复制人,和以往的都不一样,我来看看。密码是他告诉我的,他说,敲门你不会开。”   小羊?江无漾?   这张脸瞧着和江无漾是有几分相似。   他曾经听江无漾提起过,他的父亲也是仿造师,不过在江无漾和白依山住一起前,便好久没联系了。   男人笑着,笑意却未达眼底,余温言反而从男人眼里看出来一丝疯癫的狠意来。   “您又和江无漾联系上了?”余温言说。   男人嘴角的微笑一滞,继而笑容更深,依旧未达眼底:“他什么都和你说么,果然如我所想。我只是来给谢队长送点东西,他在我这里定制了些荔枝冻手串和荔枝冻石,我帮他送来。”   “您还做这种生意呢。”仿造师明明是铁饭碗,不愁吃穿,他怎么会干上玉石交易。   “住处附近尽是这些石头,看外面缺,就做点小交易。”男人笑。   余温言可笑不出来。   荔枝冻石在这一片可从不出现在寻常地方,不是寒冷的雪山腰附近,就是陡峭严峻的悬崖边。   都不是什么宜居住处。   一个厚重的盒子被摆上客厅桌子,男人撇了他一眼,神情略微意外:“我曾觉得,谢队长口中那位念念不忘的、五岁遇到的小孩,该是你才对,如今看来,貌似并非。”   “什么意思。”余温言心底骤然一凉。   “谢队长小时候被人救过,那小孩挂着荔枝冻石手串呢,他才一直挂念着的。”   尘封的回忆被打开,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四五岁的年纪,他曾在雪山救过一个小孩。   小孩浑身破破烂烂的,这里破洞那里漏风,饿得只剩骨架子了。   那时候,自己手上就戴着荔枝冻石手串。   是谁,干涉了他的记忆,又是为什么干涉。   男人朝他笑,“你也不必太过挂记于心,毕竟你本来就只是个仿体,顺承婚姻,就算有着前世的灵魂,可谢队长是个普通人,年限一到,你们照样被迫分别。”   颇有种破罐破摔,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的意思。   余温言抬眸,眼神锐利:“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人只笑:“别装了,不是秘密。我知道你就是本人,小羊的判断没出错呢,你是个很合适的实验体。”   门被打开,谢秉川站在门外,面色很沉,冷着声音:“滚出去。”   男人抬起双手,往门口退了出去,“别生气嘛,我来给谢队长你送点东西。”   “带着你的东西滚。”谢秉川将桌上的盒子扔了出去,正中靶心。   男人被砸得头晕目眩,却也不生气,只笑着顺带帮他们关上了门。   是时候了。   余温言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院子边。   谢秉川拖着步子,眼眸落在他的身上,睫羽翕动。   他一步一步走到余温言面前,沙哑出声:“你……你是温言。”   “嗯,我是。”他如梦里一般回答。   “温言……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谢秉川的声音在颤抖。   “谢秉川,”余温言声音很冷,“我一直都是替身,对吗。”   “不……我只是不知道你是温言,我以为你是复制人……”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余温言笑,“你和我结婚,只是因为,我手上戴着一条荔枝冻手串,和你当初遇到的小孩一样,没错吧。”   谢秉川无语凝噎,脸色惨白。 第26章 26.“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街上又刮起雪来了,冷风呼啸而过,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   谢秉川没吭声,眼底倒映着窗外掠过的风雪,急促又模糊,一片雪白,和谢秉川苍白的脸色摆放在一起,犹融为一体。   “是吧。”余温言两个字都吐得困难,气息沉重。   听起来就像他的心在滴血。   风衣摩挲一阵,发出沙沙响声,谢秉川往前踏了半步,抿直嘴唇,又轻声开口:“你知道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做了。”余温言说,多说一个字都是煎熬。   他扶着落地窗沿,往后退了一步,踩入院子积雪的水泥地。   风雪刮急也才过去没几分钟,院子里已经堆积起了一层雪来,软的,厚的,踩下去,雪吞噬了他的脚,直到脚腕,细听还有些许嘎吱响声。   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可不知为何,在他彻底踏入雪地前,谢秉川快步往前走了两三步接近他,将他往里一拽,紧咬牙关:“不准后退。”   余温言一阵错愕,被拉着往客厅里趔趄几步,鞋底携带不少残雪,散落在地,很快化了。   怎么不一样。   余温言面庞僵硬,在风雪交加的天气里,竟起了一身薄汗。   和他梦里演练上百遍的预演出现了严重的偏差。   从未经历过的发展,可能只会导致更严重的结果,比如,他们都活不下来。   余温言敛声屏息,咬着后槽牙,手一使劲,甩开了谢秉川的手,还顺带将谢秉川推远好几步,借此空档,退至院子中央。   “别过来。”余温言厉声。   他整个人都融在了雪幕里,冷白灰发色和猛烈的暴风雪交融得没有一丝异样,浅蓝色冰眸在纤长垂落睫羽的遮盖下,越发难寻。   白日有光却无温,可寒冷的冬风抵及他毫无遮蔽的身体各处,犹如一团携带火星的秸秆,落入堆叠的稻草中,瞬息引起燎原烈火。   身体尚未连接好的地方开始开裂,已连接好的部分外表正常,内里也在一层一层断裂。   血漫上衣服,漫上指尖,悬成血滴,将掉未掉,风雪肆虐,卷走了悬停的血滴,染红了一片又一片雪地。   灼烧的、滚烫的、锋锐似刃。   谢秉川脸色煞白,一对眼珠子像嵌在脸盘上的细缝里,仿佛一瞬间就比刚才老了好几岁,凝滞着,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好久都只有沙哑低低地吐息。   一把钝刀,刮的是两个人。   他只想让谢秉川别再看了。   “你回来,你不能晒太阳,别再往外走了。”谢秉川声音很轻,一经出口,很快便飘散在风雪中,不见踪影。   揉皱的离婚协议书被余温言掏出来,抖了抖,立于谢秉川眼前,他声音也碎得一块一块的,拼不起来:“离婚。”   “好,离……”谢秉川声音在抖,“我和你离……”   再度偏离既定的梦境轨道了,梦境里谢秉川最开始说的“不离”。   但行至此,余温言深知,他没有退路了。   折叠刀折射着光,落进谢秉川眼底,惹得谢秉川一阵错愕,讷讷几许,唇瓣翕动:“我已经答应你离了……温言,够了,不要再继续了。”   “不准过来。”余温言拿着刀,刀锋对准谢秉川。   准头似乎有些歪扭,抖来抖去的。   余温言不知怎的,思绪飘摇地想,他的准头哪有那么差,读私立院校的时候,他总是射击课的top1,没人比他准度更准了。   “你往我身上划。”谢秉川说着,又往他走近一步。   他转而即刻将刀锋指向自己的心脏,谢秉川果不其然停住了脚步。   “你停下。”谢秉川胸膛不住起伏。   余温言舌尖掠过齿列,咬紧牙关撩开外套。   “噗呲”一声,刀尖刺入心脏,新疼加旧伤,疼得余温言额角直冒冷汗,眉间蹙起。   谢秉川只剩下时不时淌出的“别”字,不停摇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了。   他一刀、一刀,清醒缓慢地划开他的心脏,整个人已经被血色浸湿,找不出一处干涸。   曾经,他落入圈套,被锁在手术台上被挖走腺体,谢秉川来迟,只见到满间手术室,随处可见的、喷溅的血。   如今,他当着谢秉川的面,拿着一把刀,划开自己的心脏,一点一点被血吞噬。   余温言疼的,咬着牙,身体颤着,却一声也不肯呜咽。比起身体的疼,心脏的疼更是无所遁形,不住地抽。   他固步自封,不敢冒险,也不愿冒险。   或许另辟蹊径,也能遇见藏在折角后的新村,可他不敢。柳暗花明的代价并不沉重,可他需要拿谢秉川的命去赌,他怎么敢。   “行了……行了……温言,”洇了血的刀被谢秉川抓住,抓握得用力,指缝探入指尖,谢秉川要将刀从他手中夺走,冷杉味漾开来,同他满身的荔枝味混在一起,声音破碎,满是乞求,“别划了,你别划了,我现在就签离婚协议,你停下。”   心脏里的芯片露出一角,余温言拣着边角,将芯片拖拽出来,折断扔开。   “带我去洗标记,我明天就走。走了之后,你不许来找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他听见他自己说,却疼得站不稳,坠着往前跌。   眼前又白,又红,他身上甩出的血珠,又将那刚被覆盖薄薄一层雪、透出丁点红色的雪地染红,血顺着渗入一层又一层雪地,鲜红刺眼。   积了几层雪了,应该能把他整个人都埋进去。   堵住他的呼吸口、他的嘴巴、他的心脏,砸出个适合他的雪坟坑。   可他没砸下去,被谢秉川接住了。   搭在他脸侧的指腹摩挲着、颤着,好像很冷,但他没感觉到,不多时,便被谢秉川扯着,拽着,拖回了客厅里。   暖意袭来,屋子里地暖开得很足。   谢秉川很快从桌底抽出一盒子,里面放置着不少修复剂,他抓出一只,旋开扭盖,撕掉上面附着的锡箔纸封口,轻缓着力度捧来他的手,往裂口倒着挤药膏。   明明正对着裂口,谢秉川却三番四次倒偏,修复剂冰凉的液体滴落他旁边尚且完好的皮肤、滴落浸血的袖口、浸满指尖。   余温言垂着眼睫,要从谢秉川手里接过修复剂:“我自己来。”   谢秉川依旧没搭茬,也没将修复剂给他,他疲倦地眨眨眼睛,喉结上下滚动,瞄准伤口,轻轻帮他上修复剂。   试剂沿着缝融合,肉眼可见的血丝缠绕、交融,组成新的血肉,布满一层又一层。   谢秉川挪到他左边,开始处他的左手。   这回谢秉川的手稳了不少,余温言轻咽唾沫,低垂的眼眸顺着谢秉川布满青筋又蹭到不少血渍的手臂,又顺着上移,掠过还没血渍红的泛白嘴唇,停留在谢秉川垂落的眼睫上方。   几经细看,余温言才发觉,谢秉川曾经冷峻的、宛如山顶飘零清雪的气质,被眼底的疲倦吞走不少,眼梢里常年含着一抹平静如湖的冷意,此刻却也平静,却似死水。   他不知道谢秉川能窥见未来的能力起始于何时,也不知道谢秉川结婚初期对他的冷漠态度究竟是源于本来就厌恶、亦或是挑选了一个他不会死的未来。   八年来,每当谢秉川遇见不随梦境发展走的困境时,他会怎么做?当试过千百个结局后,却终迎来他更早的死亡,谢秉川又怎么想。   每每触及类似想法,他总觉得心脏憋着一口气,不敢细想,不敢触及其内核心。   但他不能问。   问了相当于告诉谢秉川,他也能看到未来了。   未来或许会因此再度改变,他不想再看谢秉川千百万次死在他眼前了,过于煎熬和折磨。   “还怕冷吗?”谢秉川声音含在喉间,有些难以听清。   “不冷。”余温言咕哝。   修修补补许久,终于将全身上下开裂的地方都修补干净,谢秉川折回他房间,给他找来一套崭新干净、他曾经很爱穿的衣服。   上面还有隐隐约约的荔枝味。   “香水么?”他问。   谢秉川轻点头,又缓缓吐气喟叹,掀起眼皮看他:“离了婚,你也可以继续在这里住,我走。”   “没必要,我有地方可以去。”余温言只说。   身体很快就不开裂了,这回开裂处已经少了很多,更多是划开心脏取芯片流的血。   其他复制人依靠芯片提供记忆和情感来源,一旦剥离了芯片,复制人会被抽离记忆和感情,变得行尸走肉、浑浑噩噩。   但余温言没有,他记忆和情感皆来源于他自身,就算剥离折断芯片,也只是断掉同主控的联系,解开芯片自带的跟踪,芯片里曾经放过的东西,已经深刻地刻进他的脑海里了。   如今仍保持意识同谢秉川讲话,就算谢秉川不信他是余温言,也不得不信。   谢秉川没回应,只重复道:“我走就好了。”   标记清洗很顺利,一睁一闭出来,他身上就没有了谢秉川的终身标记。   执着了许久的终身标记,他也就握了不到个月,就被他拱手送回去了。   清标记应该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梦里的他,被谢秉川举剑刺穿时,身上便没有谢秉川的标记。在这之前的任何一个梦境里,终身标记都在。   离婚的进程也很快,大概是因为他在户口上本就名存实亡,尽管谢秉川定制了复制人,也掩盖不了他已经死亡的事实,离婚的程序都是谢秉川去跑的,很快便被批允了。   挑在一个风雪停歇的日子,余温言身上各处也都缝合严实了。   他带上两支修复剂、他自己的存折、一张他们的照片和婚戒,轻便离开了这栋小独栋。   门轻合上,仿佛只是日常的一天,他只是短暂出门,晚上就会回来。   衣服还挂在阳台上,滴着水滴。   啪嗒、啪嗒 第27章 27.他想活   雪不下了。   尽管如此,在析木区这处常年倒雪的地方,整个区都被盖上一层白雪皑皑,像掉进了泡沫板的世界。   路上的雪都是新的、松软的。   余温言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路都走得很慢,抖落枝叶新雪,又蹲下身去,捻一把雪来,揉搓着散落,继而将指尖尽数探入雪中。   他终于不畏惧冷意,终于能肆意行走于白日之下,终于能像个常人一样惬意自由地正常生活,接触阳光雪地。   这一天他等了八年。   明明应该特别高兴的,但他的高兴却仅浮于表面,浅尝即止,找不到通往心底的路。   他心里团着一团乱如麻团又难以疏解的闷意,不知如何疏散,余温言只能沿途多看点他爱的风景,感受他怀念已久的松雪,告诉自己,终于离婚了,他该开心的。   不远处走来乌泱泱一片黑,夹杂着些许刺眼的白。   是丧葬大队。   他们身着一席黑色长袍,面色蜡黄,眼底青黑,仿佛熬了很久都没能睡个好觉,迈出的步伐悬浮,摇摇晃晃的,连带着中间被他们抬着的棺也吱哇乱响,棺里的人晃着,敲击声音梆硬,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棺里坐起来。   余温言套上连帽和口罩,低垂着脸,就着缝隙从这黑乌泱人群身边擦肩而过。   路过某个村民时,身边的黑袍突然一下子摊成水,抽走了脊椎般缩在他旁边,紧攥他的裤腿,拽得很紧,余温言眉头很轻地蹙起,试着将腿抽离,却抽不走,也挪不动腿。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还想多活几年,好不容易把儿子送去外面闯荡了,他总是没回来……好几年了,没见着他,我不能死啊……”犹如抓住路边随意生长的稻草,骤然泪流满面,涕泗横流,啜泣着嗫嚅。   声音有些熟悉,他仿佛听见过,可他从未见过这张脸。   更何况。   他是稻草,不是救命稻草。   村民很快也看到了从他帽子里探出来的、压不住胡乱翘的白色发丝,像见鬼一样撒开手,尖叫着后退,双手抓着已经白了半头的头发,一个劲揉搓着。   原来他抓的是棵毒草,都白了头发,谁能比谁好。   大家都被他吓一跳,刚刚还抬着的棺本就摇摇欲坠,此刻少了个人抬着,终不受控朝一边倒来。   棺没绑紧,绳子咕噜噜抽离松落,盖子从那口棺上滑了下来,“嘭咚”一声坠至地上发出剧烈闷响,从棺里滚落一片雪白。   在看清那浑身穿着雪白人的脸时,余温言的脸色登时也随着变得惨白。   是老婆婆的脸。   是村长妻子的脸。   滚落在地时,像泼落的雪,硬邦冰冷,浑身泛白。   她死了。   余温言胸膛起伏着,不知所措后退着,视线紧落在老婆婆满头的白发、银白色的眉毛眼睫上,还有那明显僵硬不能动的四肢。   她像一块直挺挺的人型砖,拍在地面,声音冰脆。   似是受极了刺激,那个崩溃的村民瞪着一双嵌缝贴皮的眼珠,飞速晃着脑袋,边叫边吼叫着:“我不要变成这样,我不能变成这样,求求你了,山神,求求你了,保佑我们,原谅我们……”   村民一手撑着地,爬起来的姿势十分用力,腿却又犯了软,整个人朝前跌,鼻尖和刚扫开的地面来了个亲密磕碰,或许是磕到了石头,鼻梁被划开一道血痕,泊泊渗血。   他却犹如没被剜走了痛觉神经一般,无动于衷,撑着爬起来,转了方向面对雪山,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膝盖磨着地,朝着雪山顶的方向跪拜,合眼虔诚,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   磕到头蹭破了,泛血了,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   余温言只愣着,又往后退了半步,捂住后腰生疼的胎记。   他又听见了,村民在心里祈祷的话。   “山神保佑,山神保佑,我们已经阻止地质队上山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指示我们,给我们指明一条路吧……我上有老母,下,我的儿子,才刚刚有出息,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见上一面呢,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哀切恳求,泣不成声。   他听着很难受。   村里最近死了7个人了,算上老婆婆,8个。   这个8不止是一个数字,也不止是一个冷冰冰的数据。   那是八个人,八个支离破散的家庭。   然而可能的罪魁祸首就站在这里,安然无恙,借着复制人的身体活了过来。   不论其他,最先染上雪松柏症的的确是他,也的确是他来了这个村子后,这个村子才开始大规模地出现死人。   余温言微微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雪陵山,注视一阵,又回头望了望那座他曾经待过的、还崭新着的小独栋。   一股浓烈的灼烧感,夹杂着烦闷意,不知从何而来,他垂下眼睫,念着做了断,合眼朝山下走。   眼前伸来一只手拦住了他。   村民透过他垂落的冷白灰发丝,盯着他,轻声开口道:“配合一下,把帽子口罩摘下来看看。”   被村长盯上了,是因为他没藏好的头发丝吗。   余温言退了半步,蹙着眉将老婆婆捞回棺材盖好,又一个跃步,撑着冰冷冻手的板跳过棺材往另一边跑。   “站住!果然是你吧,余温言!”村长怒吼,指挥着接近他的村民拦住他。   在他左后方的村民突然一个前扑,不要命地把他压住,边喊着:“我抓住了,我抓住他了,杀了他,我们就有救了!村子里不会再死人了!”   余温言本来都抓住了来人的手臂,准备一个翻转给他来个过肩摔,闻言却一滞,缓缓松开了村民的手,没有挣扎,任由他抓着自己。   他们像一个死局,绕着错综复杂的缠线,打了十几个死结,解不开。   他想活,村民也想活。   村民要活,只有他死。   但他不能在这里死,预知梦里,他被谢秉川持剑刺穿心脏,那才是他应该死的时候。   骤然被拉拽头发,一个趔趄,余温言的背狠狠砸在路边干枯的树干上,他翕动着睫羽,冷白灰发丝遮住大部分浅蓝色眼眸,只露出标致的、漂亮的下半张脸。   他不知道他该当如何。   好像他总是遇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面面俱到的结局,他总是在经历唾弃、厌恶、生离死别。   如今尚未丢失对生命的敬畏心,余温言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他……他还会散发那个恐怖的信息素吗?”一个女人问。   在场所有人皆朝他张望来,仿佛他会知道。   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上回遭他们注射试剂过后,他有了发情期,却仍旧不能自主控制他的信息素释放,广义上讲,他应该还隶属beta,狭义上,他应该是个新物种。   他大可告诉村民,他此刻控制不了他的信息素,虽然存在发情期,但发情期间的信息素非曼陀罗,已经不含毒了。   但没必要。说了村民也会揪着其他不放,他们认定了,总会有千奇百怪的说法,将一切罪责安在他身上。   倒也没安错就是了,此般骇人听闻的病正是他携带来的。   “对啊,我们上回不是给他注射了毒信息素吗?那个人告诉我们,只要把信息素还给余温言,他活不过几天,等到他死,村子里就会消灾。”   “你怎么没死?”有人探头问他,眼眸里的探究很真,问得急切,似乎真的想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怎么还能活着。   换作从前,余温言高低说两句“因为还没把你送走”,但余温言心口堵着事呢,想从村民嘴里套话。   “那副药剂是不是不正,谁给你们的?要不跟他再拿支新的,在我身上重新试试。”余温言说,语气平淡,无哂笑也无怒意,询问得真切。   “那个巫师……他又骗了我们。”一个男人愤慨,说完才后知后觉,捂住嘴巴。   可余温言早已听见,他嘴角挂笑,又咧开嘴,笑得花枝乱颤,惹来不少愣直的视线。   “那个游医?”他问,看到村民迟钝点头后,又息了笑接茬,“挖走腺体我都能活,就算再注射一次毒信息素,我也有其他方法活。试试吧。”   一时间都没人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村长才道:“试什么?”   “试试,再注射一次,我会不会死。”   “你不怕死?你死了,我们怎么和谢队长交代。”村长说着,陡然一哆嗦。   怕,他当然怕,怕得要死。   但村长这话回得奇怪,余温言掀起眼皮看他。   短短三个月,村长苍老许多。   一轮一轮送别曾经同窗的、共事的、交好的朋友,又丧了妻,颓靡和疲惫没放过他。   前不久尚且领着不少人,翻他家的墙,进来围堵他,现在却又担心上无法和谢秉川交代。   怕是那天后,谢秉川找过他们,说了什么话。   余温言也不知道,再来一次注射,再激发一次发情期,他能不能稳住信息素,能不能度过去。   没有适用抑制剂,没有谢秉川在,他就只能靠他自己。   这是他该跨的坎、该的结。   他没由逃,也不会逃。   “什么试剂,试剂能杀了他吗?”抓着头发崩溃的村民突然坐起身,挪着,趔趄着,掏出小刀朝他刺来,“既然你不会死,那就让我挖掉你的腺体吧,挖掉腺体,献给雪山神,他会原谅我们的……雪山神保佑……会原谅我们的。”   余温言一偏身,躲过扎来的一刀,条件反射就要还手,却在即将踢到男人时,收了力,悬停在半空。   后腰胎记发疼,男人念念有词的保佑逐渐变成清晰在他脑海里的回响。   他心一颤,没踢下去。   反被男人抱住腿,抓着刀就要往他腰上扎。   “嘣”的一身,一颗石头从不远处高速掠过,精准打中男人的手,男人应声痛呼,刀从手中坠落,哐哐当当坠至地上。   “你们在做什么。”母亲的声音。   余温言睁大着眼,看着陶晚快步走上前来一脚踹开男人,挡在他身前。   “给你们胆子了,敢对温言动手。”陶晚声音很冷,冷意沁扉,男人却双目圆瞪怒视着陶晚,支吾着再难出声。   母亲、应该喊养母,陶晚挡在他身前的场景,还是头一回。   养父养母对他总是很好的,那份好夹杂着随意、放养和安心,更多时候,他提什么,父母总会给他什么。   小时候余夏说话难听得要命,尽往他伤口上戳。   他和余夏打架,他总会先哭着告状,父母看着浑身衣物被拽得破破烂烂的余夏、和整身干净如洗的余温言,却总会站他。   只要他先哭了,余夏总难逃一顿打骂和面壁思过。   受宠爱的小孩总是很容易被宠坏。   余温言曾经的性格可谓嚣张跋扈,桀骜不驯,遇事就装可怜——这么想来,他倒是很早就会装了。   后来觉得哥哥可怜,他便也折腾少了。   可养父养母的爱又虚无缥缈,小事爱他,大事怕他。   他永远记得,分化那天,父母退避三舍的模样,嫌恶的、厌弃的、满眼畏惧……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心疼和担忧。   反而是他的哥哥一个劲帮他说话。   这天,在他恢复自由的这天,他头一回感受到了迟来的、自发的母爱。   可他现在不是余温言啊。   他现在是复制人。   是余温言的替身,余温言的载体。 第28章 28.浮木栓磁石   “温言……”陶晚轻声念着,拉着他的手,车内应该很暖和,陶晚的掌心很暖,“妈妈听说了,谢秉川和你离了婚——”   “是我提的,不赖他,”余温言在笑,眼底却没有笑意,他抽开手,明眸皓齿间染上一丝忧郁,像盛开在寒冬里,摇摇欲坠的花,“我不是温言。”   “妈妈知道你是,”陶晚声音哽咽,“妈妈都知道了,这八年,你有多难熬,妈妈知道。妈妈带你回家。”   暖意覆上手背、顺着肩膀挪上后背,陶晚抱着他,暖意浸着他。   他指尖发酸,轻轻搭上陶晚的肩,又骤然泄气,耷拉着,垂直地上。   要是他没能想明白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心安得毫无负担地接受这份温情。   陶晚有什么渠道知道他是余温言,谢秉川出了一趟门,说要去拿定制的腺体,回来就知道他的余温言了,大概是制作腺体的机械师有什么途径得知。   可陶晚没有由接触到制作腺体的机械师,更何况,离开的事,他谁都不曾提起,陶晚却能找到他。   身上的东西都是结婚后才有的,余温言噙着笑意,声音散漫得快要听不清:“监视多久了。”   似是没想到余温言会说这么一句,陶晚有些迟滞:“什么?”又打岔笑着,“宝贝你说什么呢,妈妈只是碰巧。”   “碰巧听到我和谢秉川的对话,碰巧知道我是余温言,又碰巧知道我今天要离开么,”余温言声音没了温度,冰得像块铁,很轻的,掷地无声,“把我抛给谢秉川的时候,您也觉得摆脱我轻松很多吧。”   每逢新建房,他的父母总会提起,他们有认识又能信赖的全屋装修老板,装修风格想法由他们提,督工和验收都是他父母负责的。   现在想来,之前在南邦建那栋海边小别墅时,他和来访后预备要走的余夏碰面过。   余夏怒气冲冲,甩开陶晚的手往外走,边走还边念念有词:“真是疯了,这叫什么房子,叫监狱还差不多。”   出门正好和他打上照面,余夏眼眸一暗,嗔怪道:“别住了,别到时候被拍了小电影儿了都不知道。”   余温言当时只觉得余夏是在嫉妒,嫉妒他的屋子有父母经手,嫉妒他住处能一处换过一处。   现在想起来,只有余夏在说真话。   “怎么会呢,你是妈妈的心头宝,妈妈怎么舍得,”见隐瞒未果,陶晚语气轻慢,眼帘垂着,做伤心态,“你离妈妈太远了,妈妈只是想多看看你。”   余温言没接话,只干咽着,抿直了唇。   每一间屋子都经手陶晚,那自八年前,父母便一直看着他了。看着他在不同的地方受冷落、受欺负,看他煎熬地度过每次发情期,看他病发惧冷。   看看,就只是看看。   细细回味,从前便这样了。   余夏使坏把他关起来,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却总要等到保姆司机发现他不见了,急急忙忙告诉余父余母,他们才会吩咐下人找。   直到最后,保姆找到被关在花园一座杂物间里,饿得奄奄一息的他,余父给他披外套,帮他顺背,陶晚把他揽进怀里问他:“还好吗宝贝。”   可迷迷糊糊间,他的眼睛太好使了,总是能看得清楚,余父余母在拐过拐角走来前慢慢悠悠,丝毫不急躁。   余夏后来像是意识到了,余父余母对余温言的爱似是有限度的,只在余温言面前对余温言好,只会在余温言面前对他显露关心,往后余夏便再没给余温言使过绊子。   父母也是不可信的。余温言清楚。   他感谢养父母给他一个像家的家,给他看得见的温情,好像看得见、却只把他蒙在鼓里的爱,该尽的赡养义务他会做到。   除此外,他要远离。   “我想回我自己的住处,我自己住。”   他曾经开过网课班,教做甜品,赚过不少,预料到以后或许会离婚,便在北邦中心买过一套小公寓,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住哪对他来说区别不大,结婚离家后,他总是频繁搬家,家对他来说太模糊了,他说不清楚哪里当是他的家。   犹如浮木,栓着磁石,漂泊八年,终还是沉了底。   那间小公寓也经陶晚手,余温言继续说:“把摄像全部拆了。”   “好,妈妈都听你的。”陶晚神色淡淡。   村民在旁边看着他们叙完这场温情渐失、还越发惊悚的旧,在陶晚准备带余温言离开时拦住吱声:“你带走了他,我们怎么办,我们还……”   陶晚剜来一眼,村民越说越没底气。   余敬叱咤官场多年,从未传出过桃色新闻,陶晚出身贫寒,却能把余敬锁牢抓紧,自然不会是什么省油灯。   居高临下睨一眼,那眼底的厉色总让人不寒而栗,她曾在底层挣扎过,费尽手段只想往上爬,盼着有好心人能拉她一把,如今终于站稳脚跟,偶尔装装样子,看起来善心大发地拿她最不缺的钱做做慈善,稳固风评,不给余敬添麻烦事儿,便足够了。   余温言再清楚不过,却细细密密泛起一缕怆然。   雪陵村的事情和他脱不了干系,陶晚不愿管,他不能不管。   陶晚却说:“我推进了谢秉川向上级的反馈,上面派来驻外医生,相关药剂在研制,现有的药能延缓些许,当初温言就靠它稳住,”陶晚神情复杂地睨他一眼,“毕竟上面也不希望病蔓延开来。”   资源战在即,邦内近来频频经济危机,到处赤字,快有被压垮的趋势,各处的资源开发得七七八八,政客便将目标落在这片边界的未完全开发区。   从前还有常态一年四季的时候,析木区也是块旅游胜地,除却这一名头,析木的这座雪陵山也有“矿藏名山”的盛誉。   可十年前,雪陵村一朝爆发大规模的雪松柏症,范围不广,只圈限在雪陵山周围不出几百公里,无对症,研制不出靶向药,上面实行一刀切,围起析木区,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知道余温言曾经患病隔天,谢秉川很快向上报,当天远隔两千公里的北邦中心南斗宿出现了一例症状近似的病历。   时隔十年重现,范围变广,加上余敬和陶晚推进,经济压力在即,上头顿时重视起来了,拨了款和人。   陶晚指向不远处,那边停着一辆车,车上下来的医护人员全副武装,口罩面罩防护服都套着,见他们往来,挥手。   余温言眉头轻蹙道:“不是借空气传染的病。”   陶晚:“在未探清病源所来何处时,防护自然要做好。至于你们所说的,温言是传染源,恕我不能认同,请静待官方通报。”   余温言掀起眼皮,在陶晚脸上细细逡巡。陶晚做了微卷的深棕长发随意耷拉,偶尔平翘的发丝掠过纤长睫羽,眼眸一合一闭,显得越发袅袅婀娜。   很精致,很漂亮。   但没做任何防护措施。   “您不怕么。”余温言说,没什么关心的意思,猜疑意味更显。   “我倒是希望我能体验一遍你体验过的痛苦。”陶晚满眼愁容。   “那是没必要的苦。”余温言很想纠正,正常的父母应该会说——我真想代替你体验这份痛苦。   但他没说。   就停在这里吧,他不想再继续深究下去了。   丧葬队收拾收拾着又继续往前走,摇摇晃晃,铃铛叮叮铃铃,余温言杵着,凝视着逐渐离远的那一片乌泱泱黑,眼眸落在铃铛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吧,送你回北邦,”陶晚已经走出几步路,转回半个身子对他说,“之后我差人给你送些新衣物和日常品。”   “我自己买就好。”余温言拒绝。   “等等,温言,你要去哪!”手骤然被拉住,余温言别过头,看见江无漾有些失色的脸色,随意披了件外套,穿着拖鞋,还喘着气,应该是急急忙忙跑出来的。   “我们离婚了。我回我家。”余温言言简意赅。   “什么你家,先住我这……陪陪依山也好,”江无漾视线在陶晚身上打个转,压低声音,“离我们远了不好照应。”   可他本来就打算逃离他们所谓的“照应”。   “江警官,家事您也要管么。”陶晚笑意盈盈,说出口的话却步步相逼,“你们提起要将温言当研究标本,我们才未插手温言的病,如今温言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已经不患病了,您还仍有监视任务吗。”   余温言心一坠。   江无漾和白依山对他态度总是没由来地好,他清楚中间或许掺杂了什么利益交换,却只当是多两个可以聊天的人,没有深究。   果然如此。   白依山是六年前潜伏虚宿的、救出后双腿残疾的卧底,江无漾同白依山同住六年,没有正当名号,两人未曾结婚,江无漾怎么可能只有仿造师这层身份。   照顾白依山大概也是上面派下来的任务,盯着他也是,只是江无漾性格好,到哪都能和人打成一片,他也不愿细想——他的周围真的没有其他能与他聊天的人了。   细细想来,自从四年前开始,江无漾和白依山便同他们认识,总是跟着他们搬家,其心昭然若揭。   “……是有任务在,但我和你的来往也都是真心的,”江无漾舔了舔嘴唇,没有味道,“上面只让我记录你的日常,我不知道你得了病,更和依山无关,他是真的关心你。”   “嗯。”余温言疲于应对,只想离开,到一个没人发现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待着,他抽手朝前走。   江无漾也没有办法再多说什么,只得收回手,给谢秉川发消息。   谢秉川很快回信息。   [谢秉川]:我在北邦,现在赶回去   [谢秉川]:拖住他,不能让他上陶晚的车   不远处“嘭”一声,车门摔上,汽车卷着雪,徐徐开走。   “温言,你落了东西。”江无漾在车驶过时猛拍车窗。   车没停下,余温言拉了条缝下来,道:“扔了吧。”不管是什么。   拦不住车,江无漾告诉谢秉川,顺带记下了车牌号,让谢秉川要是碰上注意些。   可开车压根开不到北邦。   这段路打不到车,余温言关上那条缝,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雪景和人,微垂眼睫。   “放我到最近的、能打得到车的地方下就好。”余温言说。   窗外开始倒雪了。   陶晚轻叹一声:“这段路妈妈能开。”   两千多公里开什么车。   “我有其他地方要去。”   “那要是你跑了怎么办,妈妈去哪里找你呢。听话,车是妈妈租的,我们去还完车,妈妈就和你一起去坐飞机。”   “我自己回。”余温言坚持,手搭上车门,察觉异样。   “那样我会很困扰的,”陶晚嘴角挂着笑,艳丽,晃眼,她抛来余光,轻轻喊他,“温言。”   “亦或者,应该尊称你一声,雪山神。”   车内很暖,还有一分软烂的麻意,余温言撑着身子,搭在车门把上的指尖却承不住,食指滑落。   冷白灰发丝遮住他的眼眸,后腰的标记隐隐作痛,他落在陶晚身上的眼眸很冷。 第29章 29.“刻进灵魂的诅咒”   余温言睁眼。   耳边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地板那条歪曲八扭的线在他的眼前乱晃,歪左,扭右,再逐渐重合。   一阵头晕目眩和耳鸣,余温言轻眯眼睛,又缓了缓睁开。   四周有三面透光又透明的墙,外面雪风呼啸,群从盯准猎物出击的虎豹,倏地掠过,毛发杂乱的、无章的、急促的,甚至不能称之为雪,更像一把把锐利的刀刃。   眼前正对着他的那面墙应该是面反着装的单面镜,漆黑一片,看不见那头人影。   余温言冷着眼在单面镜上搜寻,描摹不出墙后的人影。   是他梦里的场景。   原来是他陶晚绑的他。   余温言大意了,再如何给自己做心建设也抵不过二十几年来情同母子的习惯,以为陶晚不至于那么狠心。   图什么呢,陶晚图他什么呢,连最后的温存体面都不留,图什么呢,他又有什么可图的,图他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神,还是图他孑然一身。   余温言动了动,手脚皆被绑着,没有创口,腕间皮肤还很完好,倒是后颈有些疼了。   “劝你别动,”陶晚的声音响起,很冷淡,“扯到伤口,没人24小时盯着你给你止血。”   后颈有刀伤撕裂的疼痛,腺体处尽是异样感,他好像能够控制信息素的释放了。   “这是哪。”余温言的声音有些暗哑。   “不认得么,山神,”陶晚笑了,“你的雪山。”   一阵尖锐刺耳的喊叫声传入脑海,胎记一疼,余温言蹙眉闭眼,低声喃喃:“听不懂。”   “我找了你很久很久,”陶晚有些出神,不知在回忆什么,突然一笑,“却没想到,原来我儿子就是我一直想找的雪山神。怪不得,你的灵魂能从那具受诅咒的身体里逃走,钻到复制人身体里。”   余温言蹙眉,不作声。   “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前代神给我们下咒,这咒最后不也还是回到了你身上,忍了八年不现身,不愧是山神。”   陶晚眼眸微厉,洇着大仇将报的光,“那咒会把灵魂困于一具躯体内,被下了咒的人,永世不得超生,下了这么狠毒的咒语,你却从那具身体里逃出来了,还好我捡到你那刻,找催眠师清了你的记忆。”   “你又从哪得知我是。”余温言沉声。   甚至比他还提前知道。   一支灌满药剂的试剂扎来,冰冷的试剂冲破阀门,肆意涌入他的血管间,带着冰冷和滚烫的相斥,余温言察觉到了体温的反常腾升。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我知道你是,就足够了。”陶晚明艳的笑在寒冬里显得毒辣,像毒蝎的尾勾,洋溢着刺中目标的洋洋自喜。   她一圈、又一圈缓慢解开余温言手脚上绑着的麻绳,满不在意,动作轻佻慵懒,彻底抽开一瞬间,余温言整个人顺势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心脏跳动的速度在飙升,空气燥热,地下踩着的冰冷地板骤然摇身一变,浮着滚烫的红,他被架在炙烤的铁架上,灼热的火烤着他,热欲难掩。   和三个月前,他给谢秉川送餐、被村民抓住注射东西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是加速发//情期到来的药剂。   纳闷了许久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却是以他被擒作交换——村民没有渠道获取试剂,但陶晚有,是陶晚给的试剂。   喘息压抑不住,从缝里频频泄出,后颈刚被动过手术,此刻还在隐隐作痛,荔枝味信息素不受控散出来,飘散在空中。整间屋子都是清新香甜的味道。   他再度被改造成了omega。   陶晚脸上艳丽的笑一下子失了路,落下了帷幕。   “为什么不是曼陀罗味!”陶晚抓着他的肩侧,不停奋力晃动,目眦欲裂,“你身上的诅咒怎么会消失,为什么会消失!这不是刻进灵魂的诅咒吗!”   余温言喘着,笑着,眼眸黑沉,衬得笑意危险至极,像盛开在悬崖边的仙子草,“你觉得,把我重新改造成omega就能代替余夏接替诅咒了,被你们当了23年棋子,你什么时候赔偿我精神损失费。”   “这二十多年果然是白养,没我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陶晚一使劲推开他,余温言磕着架子,满目眩晕。   “我倒是希望没被你找到。”   痛苦了将近8年,在此刻终于让余温言知道察觉到了,为什么那时候雪陵村还闹着无法医治的病灾,陶晚还敢回去,能在雪陵村捡到他。   因为他们被下咒了,他的宝贝儿子被下咒了,她回去找解药,找方法,恰好遇上他——无父无母,伶仃一人,多合适的替罪羊。   余温言希望23年前那场大雪,能将他彻底埋了才好。   陶晚眼里的沉色消散不少,垂落视线看余温言,眼底荡着一抹不忍。   “养了你那么久,就算铁石心肠也……”陶晚咬着下嘴唇,积郁起黯淡的红来,骤然带上浅浅的苦笑,“要怪,就怪你爹,怪前代雪山神,他淹了整个村子,毁了我的家,还给我、给我的儿子下了狠毒的咒。”   猝不及防地,陶晚瞳孔颤着、收缩着,十年前呼啸的雪崩依旧历历在目,啸叫着朝她压来。   发//情期的潮热一浪一浪,余温言忍着、吞着,荔枝味四处寻缝钻。   是他解能力有问题么。   若真非铁石心肠,怎会开始便奔着找替罪羊的目的收养他,又怎会作壁上观看他痛不欲生度过八年,不曾过问,虚假关心。   “宝贝,”陶晚半蹲下,冷意的手拂过他的脸颊,顺着他的下巴轻挪,勾着指尖一抬,“听话,将雪山温度降至最低限度,妈妈不想和你作对。”   余温言哂笑:“休想。先告诉我,你从谁口中得知我的身份。”   陶晚说他是神,后背的胎记也在隐隐作痛,可除了预见未来,听得见庙宇里的祈祷,他哪来半分样子像个神。   当得他自己都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做到控制雪山温度。   陶晚也太看得起他了。   他要是真有什么操控风雪的能力,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间破房子冲了。   “可惜,谈判失败,”陶晚起身,冷淡如刀的眼神扎在余温言身上,从口袋里掏出抑制剂,往透明玻璃上一扔,“好好享受完整的发//情期吧,雪山神。”   抑制剂破碎,满打碎片哗啦坠下,药剂散落满地,很快没了踪影。   耳边传来陶晚嗤笑声:“他果然没说错,神就是废物,什么用没有。什么都护不住,什么也留不了。甚至会受易感期发情期影响。”   眼前迷蒙,接触的地板忽而滚烫,忽而冰冷,冰火两重天,余温言蜷缩在地板上,指尖软的,磨过地上的沙砾,轻轻攥起。   脚步声越离越远,门被很用力关上,徒留一片寂静。   余温言却听见了热气腾升的声音,噼里啪啦,把他的发丝都烧了个干净。   该是麻药未散,限制他的行动了。   “…山神…保佑…”   “救救我的小孩……”   “爸爸——”   撕心裂肺的声音骤然在他脑海中响起,余温言一怔愣,浅蓝色的瞳孔亮起一圈白。   他看见。   有人被压在雪崩推倒的木屋下,嘶哑着声音念着什么。神对他来说是信仰,是活下去的意念,他只是念着,祈祷着,瞳孔渐散。   声音很快息了。   有人把小孩紧紧抱在怀里,挡着洞口的风雪,浑身已经冻得僵硬,直愣着,气若游丝,小孩在他怀里,怕得发抖,着急地喊着:“爸爸……爸爸……!”   却得不到她爸爸的回应。   余温言看不清他们的脸,却看清了满目疮痍。雪崩来得突然,山脚下常年有准备,这回压根没来得及准备。   上一秒还看着不远处的山体开始崩塌,下一秒雪便冲来了。   求救声,喊叫声,声声锤入耳,肝肠寸断。   余温言攥着心脏,泪渍打湿地面。   他看见了,他全看见了。雪山崩塌,大面积涌散房屋,目及之处都有人被压在雪底。   余温言急促喘口气,不由得开始祈祷,祈祷能帮他们挡住雪崩。村民给他使过绊子,却也只是为了活着,病症来得突然,他本来就是最可疑的外来者,余温言也不愿再看到村子前仆后继死人了。   视线停在洞里,被冻僵的父女堵着洞口,父亲已经冻得毫无知觉,紧紧抱着小女孩,小女孩缩在父亲怀里,满眼惊恐,冷得上下牙不停打颤,咯吱咯吱作响,涕泗横流。余温言不知道在向谁祈祷——帮帮他们。帮帮他们。   似是祈祷起了效,父女周身有一圈耀眼光圈,小女孩的哭声停了,试探着将手伸出圈外,触及冷意又缩了回来。   “暖的,圈里面是暖的,爸爸。”小女孩吸了吸鼻涕,抬手捧了捧父亲的下巴,又轻轻弓着掌心,捂上父亲的脸颊。   察觉父亲脸颊回温、眼睫轻颤时,小女孩“哇”一声哭了出来,“爸爸,呜呜呜,太好了,你还活着……”   村民眯开眼缝,眼眸在看到光圈一刹那,有浑浊的眼泪从眼角流出。   “山神保佑……”他说,皲裂的嘴唇艰涩蠕动,“山神保佑……”   余温言嘴角有笑意,像寒冬腊梅。   这一回,是他能够自主控制的,并非只作旁观,眼睁睁地看着积雪埋人。他是不是还有些用。   余温言给他能看见的村民都上了光圈,隔开倒塌的木屋,渗入衣物的冷雪,灌入空气和暖意。   在看见不知道第几个村民劫后余生后,扑通跪下,喊着“山神保佑”,余温言终抵不住,绯红着面色,一阵晕眩后闭上了眼睛。   虹膜间的白圈仍在,他看见了最后一个人。   跋涉于狂刮风雪的雪山间,一脚深一脚浅地一步一步前挪。明明看不清脸,却看出了那人一脸迷惘茫然,偌大的雪山间,找寻不到想去的去处。   狂风暴雪还在刮,利刃刺过他的脸颊,他抬手遮挡着,一点一点朝前走。   最后一个了。余温言给他套上了暖光圈,那个人在看见光圈一瞬骤然浑身僵直,脖子一卡一卡地扭头,隔着不知道多少公里,诡谲地同他对上了视线。   余温言分不出心去探究对上视线的诡异处,发//情期还未熬过去,他整个人滚烫热腾,喘息频泄。   体内似乎有什么在上涌,直挺挺冲上喉咙。   虹膜亮起的白圈渐散,他猛咳一声,咳出口血,血渍很快渗进地面。   不见踪影。 第30章 30.“冷漠自私的东西”   余温言是被腕间的细密刺痛疼醒的。   雪山夜里依旧寒风呼啸,窗被撞得杂乱响,今晚的冷风太焦躁了,撞得也比以往要响。   他手腕有伤,腕间套着麻绳,伤口不是麻绳磨出来的,麻绳飞翘的线头碰到他手腕的伤痕,带来一片麻意。   身上划满了伤痕,长长短短、层层叠叠,利刃划穿皮肤,留下一片殷红,伤口新的,不住渗血。   被陶晚摔碎在角落的抑制剂碎片上沾着血丝,很惹眼。恍惚间,余温言眼眸虚焦,月光照进来,碎片反射来的光在他眼里亮着。   皮肤的滚烫仍未消散,灼烧感还存留着,但他有些庆幸,至少不像刚刚那样难受,难受到他抓起玻璃碎片就往自己身上割。   一有意识,耳边的声音便不曾消停过。   那场雪很大,雪陵村的房屋尽管加固过了,依旧不禁冲,庙宇大概也倒得七七八八,祈祷声却没有停歇。   玻璃窗外雪山黑压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吝啬的月光施舍一点光亮。   余温言收回视线,在不算亮的房间里眨了眨眼,吐出口浊气,轻阖眼睫,倾听耳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现在雪山上风雪还刮着,雪崩应该停止了,析木区的夜空向来很亮,天上很多星星,一闪一闪,不少村民裹得严实,自发前往庙宇四周跪拜。   没有香火,雪掩埋了神像,冲散了庙宇,祈祷声也没有散,错落的“感谢”响在他脑海里,伴着劫后余生的战栗。   余温言睫羽微垂,被拨开云雾的月光映得亮堂。身后的胎记好像不疼了,身上的伤口也没了痛觉,皮肤烫意消失,他唇边挂着一抹笑意,好像一切都又值得。   不同以往,今日的祈祷没有恳切乞求,只有哽咽的感谢。   天未亮,星星还点着灯,村民安置好老人小孩,背着大包小包,一边清扫沿路雪,一边朝着雪山处朝圣跪拜——余温言短暂瞧见了。   他们身形佝偻,包厚重地垂落后背,走出一小段,村民弓着手背,匍匐在地,双手前探,尽管已经冻得通红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额头磕出一片雪印,嘴里念念有词,眼眶打转着泪花,比晚上的月亮还亮。   这是雪陵村的习俗,也不只是雪陵村的习俗。雪山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太冷清,附近的雪山总会挂满五彩斑斓的彩旗,写满祈愿,祈求平安吉祥,虔诚祈望能被听见心底的声音。   朝圣者总会沿着雪山边缘,一路朝拜,庙宇成为小憩场所,成为神的回音。   每座山各有各自的庙,承载各自的神,朝圣习俗不曾断过,除了雪陵山。   十年前大雪后,整个析木区风雪不要命地刮,不说朝圣路被掩盖厚雪,能否活着都成严峻的困境。彩带被淹没,心底的声音被藏入深处,无处可去。   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村民的信仰就快被磨灭殆尽,百念皆灰。   余温言虹膜的白圈变得透明,渐渐散了,气血翻江倒海上涌,他蹙着眉,又咳出一口血,不知道哪来的水,拍在血珠上,溅起一片,将血珠稀释出空档的白。   “…何必呢,”陶晚沙哑又悠悠的声音从角落飘来,余温言眼眸扫过黯淡角落,月光上爬,落在陶晚失神的眼底,“你忘了他们怎么对你的么。”   “我没忘,也不曾吃亏,”余温言说,“希望和信仰构成了我,我只是将信仰还给他们。”   他没有年少时的记忆,曾经听信陶晚诱导,耳听心受,相信是他发了高烧,才丢了他的年少。若他是雪山神,便也解释得通了。   黑夜在角落蔓延,遮住月光,光消失那刻,余温言看见陶晚嘴角的笑意,讥讽万分。   “愚蠢,”陶晚嗔笑,“说得一副高尚模样,你不就是在忏悔么,忏悔你将雪松柏症携带来,致使雪陵村接连死了近十人,你于心有愧,你只是在补偿。”   腕间紧箍的麻绳微动,余温言没搭腔。   “骗过自己,骗过村民,骗过所有视你们为信仰、为天光的人,什么狗屁神,不都是些冷漠自私的东西,你们也配叫“神”!”陶晚越发激动,直瞪双眼,指尖指着余温言,又愤懑划开。   锋利指甲在沉沉入水夜色中划过,在余温言脸颊侧留下一条长痕,没有火辣辣的痛感,余温言缄口不语,视线所落之处燃不起什么火星。   “温言,你就听妈妈一次,最后一次,”陶晚在求他,声音却没有温度,冰冷得像一块铁,“你肯救他们,那你救救我,救救你哥。”   余温言还是不说话。他还没从这场足足长达十几年的骗局里抽出神来,陶晚怎么能做到,在他面前演了十几年,又在一夜之间,将那些看起来真得不能再真的情感全部收回,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迟钝地想,这份“不真的”爱似乎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刻意回避开了。   还是他也在陪他们演戏呢,在谢秉川陆陆续续冷落他的八年间,抓住他唯一能瞧见的情感。   没有从前的记忆,余温言不知道父母的爱究竟应该长什么样,既然陶晚说爱他,那就爱吧。   只是现在到期了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   “给个准话。”陶晚还在为她的亲儿子求他。   内心烧着火,滚烫得难受,难言出口,更难疏解。他不清楚是不是发..情期的症状,只轻阖双眼。   陶晚似乎也没指望他答应,突然自说自话,“要是我从一早就知道,你便是那雪山神,我一定…”   余温言知道的,陶晚一定不会捡他回来。   可他还是低估了陶晚对雪山神的恨意,陶晚磨牙凿齿,眼神阴翳,好似正一口咬住他的手臂,势要撕咬下血肉般切齿开口,“一定不会让你活到现在。”   余温言闷笑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用余夏的命换我死,不是很值。”   陶晚盯着他,骤然失笑,抚上他的脸颊,蹭走他沾上的灰,温声道:“宝贝,你想多了,神不是什么稀缺玩意,也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东西,死一个,再补一个的事,很方便的,只需要继承衣钵,神就是表面上“永生”的信仰。”   余温言喉结上下滚动。   “怕了,”陶晚漾开笑意,“不怕,你答应妈妈,控制雪山温度,谁来妈妈都护着你。”   “不用了,”余温言垂睫,“这不等价,我不需要。”   交易换来的爱,能称作什么爱。   该是好笑极了,陶晚骤然笑出声,“等价……你怎么能这么自私自利呢,余温言。你用着我们家的姓氏,住着我们家的房子,这些年没有余敬替你打点,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活到现在?余夏曾经真的把你当亲弟弟对待,我们也真的把你当亲儿子……”   似是自知亏,陶晚声音越发小了,散在夜里,又很快提高音量,来回踱步出声:“是,我的确恨你,但在知道你身份前,我也不曾亏待过你,这么多年情分,你说丢便丢,真够狠心的。”   又成他的罪孽了。   “妈妈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陶晚循循善诱,“你心里还是有你哥哥,有我们的,对吧。”   该说陶晚愚蠢,还是说陶晚太恨他。   陶晚明明清楚,他之前有多信任他们,自洽逻辑也要相信的程度,陶晚只需要再演几天,哄着他骗着他,解决完余夏的信息素,他也便彻底失了作用。   自小耳濡目染,余温言见识过太多陶晚舌战群儒、叱咤名场的场面了,陶晚出了名的能忍,也出了名的记仇。   在他面前,却一刻也不能忍。   余温言说:“你没说错,我的确冷漠、自私、无情。你猜对了,我和历代雪山神没什么两样。”   此刻惹怒陶晚并不明智,余温言也不只是想逞个口舌之快。   后腰胎记又再度滚烫起来,灼热万分,他俯瞰整座雪陵山,在这栋屋子附近察觉到了新的热成像——有人靠近这里了。   他留有后手,不能让陶晚现在走。   新身体终于适应了新身份,麻绳同他腕间接触的地方,已经开始烧焦瓦解。   陶晚眼里燃着怒火,掰起余温言的下巴,指甲深深没入皮肤,“你若是想马上去见历代山神,可以再多说一句,我念在曾经母子情上,同你好说歹说,你不领情,也别怪我心狠手辣。”   刀锋偷来月光藏进余温言眼底,锐利的刀光袭来,他沉着气,随时准备挣脱麻绳反制。   楼下骤然传来猛烈爆炸声,整栋楼不停晃着,陶晚没站稳,刀脱手跌地。有人推开门跑进来,在陶晚耳边小声道:“姐,有人把半边楼都炸了。”   陶晚错愕一瞬,戾气染上眉头,冷声:“自投罗网。”   又指挥来人:“你,看着他,别让他跑了。”继而匆匆走出门外。   来人应声,还未转身,就被余温言用绳子裸绞得失去意识。   扔开绳子,余温言一瞬腿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逃出门,步入长走廊,朝越来越近的热像走去。   没有打草惊蛇的打算,但热像来的方向总归和门口相通,无论来者何人,同陶晚有什么过节,又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甚至能瞬间炸毁半边楼,他都打算避开,至多瞧一眼长相。   越来越近了,余温言停下脚步,躲进一旁的折角,屏气吞声,背靠墙壁大气不敢出。   热像很快路过,戴着黑帽黑口罩,却瞧出玉树临风来,步伐沉稳,不紧不慢,宛如在散步。   他没能看见脸。   余温言也没放在心上,等热像远离了,才藏踪蹑迹返回走廊。   没能走出几步路,那热像骤然消失了,闪移出现至他身后刚拐过的拐角。   一阵骨寒毛竖,余温言蓦地回身,撞进一双不知为何万分熟悉的琥珀色眼眸间。   疼意袭来,待余温言回神,才发觉自己被彻底钳制住了,挣脱不开。   热像摘下黑帽,露出深棕色发丝来,笑得纯良,出声却浸了寒冰:“复制人No.F-476,很遗憾告诉你,你的身上不止芯片具有监视功能,损毁芯片触犯《复制人守则》第一章第1条,复制人必须服从管控,第三章第107条,复制人不得损毁芯片。”   谁?   余温言一阵战栗,惊恐望向那双熟悉的琥珀眸,忆起江无漾电话里那冰冷的机械声。   他就是背后的管人?   余温言挣脱不开,死死咬着唇沉声道:“带走我。”   “他不会带走你,”陶晚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气定神闲地走来,将手里拖着的人丢到他们面前,“你也不会走。睁眼看清楚这是谁。”   鸢蓝色发丝惹眼得很,余温言瞳孔骤缩,颤着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音词。   “炸了半边楼,还以为有多大能耐,不还是被我们巫师提前预测了走向,”陶晚嫌弃地拍了拍手,“谢秉川聪明点,就该和你划清界限,从此不再往来了。”   原来陶晚口中的自投罗网,是真的早有准备。   他曾听江无漾提起过巫师,这个人身世浮沉,百般迫不得已,当初的手术只是被当作枪使。   江无漾又被骗了,巫师分明和陶晚是一伙的。   陶晚轻笑:“和我配合,我不会对他动手,别再起逃走的心思,我知道他不能离了你,你更不能离了他。” 第31章 31.宣告死刑   陶晚换了铁链绑着他,除却周围三面透明的墙,最后一面墙消了雾面,他能清晰瞧见被绑在正对面隔间里的谢秉川,昏迷不醒。   “宝贝,该履行承诺了。”春风拂面,陶晚眼尾蕴着笑意。   皮肤还滚烫着,余温言只觉得恶心。   “真恶心,”余温言没有遮掩念头,“你收古玩吗,见谁都喊宝贝。”   “那你肯定是最值钱的古玩。”不痛不痒,陶晚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余温言的话没在她心里留下什么痕迹,“你看看对面是谁,再斟酌斟酌你的说辞。”   谢秉川在隔间呢。   余温言也懒得继续打哑谜了,直言,“我不会。”   “你怎么可能不会。”   “你比我还先知道我是神,肯定比我懂,要不你教我。”   陶晚的脸上出现短暂空白,她愣了愣,犹豫着望向倾靠在边上的巫师,巫师依旧戴着黑帽黑口罩,帽子布料垂落,遮住半边琥珀色眼睛,闻言挪着眼眸朝余温言看来。   “你没有和前一代神接触过么。”巫师问。   “谁。”余温言说。   陶晚冷着脸对巫师出声:“你明知道雪陵山前一代神死于天罚。”   “余温言如今26岁,上一代神消散于21年前,中间没有其他神出现,”巫师眼眸明明是暖色,说出口的话却总是冷的,“接替神位仅有两种可能,继承或者被审判者钦点。”   “我可记得上一代神有个儿子,”陶晚付之一笑,眼眸黑沉,“白发蓝眼睛,一模一样的特征,余温言就是那个小孩吧。”   “你是吗。”巫师说。   “我不清楚,”余温言说,“我只记得在余家的记忆。”   陶晚有些不自在。   巫师说:“记忆怎么会缺失。”   “我不想让他记得以前流浪的日子,太难受了,就让巫师把他的记忆封起来了,”陶晚眉头微蹙,愁意似水,“你同为巫师,也能帮他解开吧。”   巫师眼眸仍旧停在他身上,“只有下咒者能解咒,恕我爱莫能助。”   “我去联系。”即放即收,陶晚脸上的愁容很快散干净了,转身那秒满脸烦闷。   偌大的房间只剩他和巫师两个清醒的人。   巫师的黑袍有些落地,朝他走来时不住沙沙作响,冷意攀上下颚,巫师捧起他的脸,一阵端详,眼眸的琥珀色骤然有了温度,一声若有若无的“不怕”钻入他的耳朵,很不真切,不知从何而来,又很快钻进夜色间瞧不见了。   “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巫师问。   余温言盯着巫师那熟悉至极的眼眸,出声只问:“为什么要挖走我的腺体。”   意外闪过巫师眼底,伴着一阵复杂的感情,揪成一团。   “你的腺体被人换过,你本来是Alpha。”巫师说。   “我从分化起,就一直是omega。”   “那你的记忆在分化前后间断过。”   “收养后到婚前这段时间,我的记忆没有间断过。收养前我也记得一些,去余家之前,我一直待在雪陵村——”余温言骤然噤声,瞪着双目望向巫师。   他被套话了。巫师只想问出他最早的记忆出现于什么时候。   冷意重新漫上巫师眼底,他低声道:“你不是。”   “不是什么。”   巫师拐开话:“胎记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你作为复制人管者,会不清楚么。”余温言沉声。   巫师没有笑意,只看着他:“从哪知道我是管人的。”   “你方才——”话吐一半,余温言再度噤声。他想起刚刚巫师列举条例,提起过守则第一章第一条:复制人必须服从管控。   可复制人守则第一章第一条分明是“复制人不许伤害人类”。   所有人造物的第一条守则都是不许伤害人类。   “……你不是。”短短相处不到半小时,他已经被拐跑了两回,余温言眼底有怒意,“巫师嘴里果真没有一句真话。”   “承蒙夸奖。”巫师眯起眼笑了。   “那你又怎么找得到我。”   “你刚刚才提过,我是巫师。”   巫师看起来比他这个神有用多了。   余温言脸轻轻垂落,不知哪来的风,吹起他额前的冷白灰发丝,他轻声开口:“我不跑,你们能把他带走吗。”   “小谢?”巫师问。   余温言愕然,抬头望向巫师,巫师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分不清这声称谓有几分真切。   他很快回了神,暗念几声“巫师说话不可信”。   “你好好配合,我们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等满足陶晚要求后,他自然会放你们走。”   巫师无意识地给他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饼,余温言却由此确定巫师和陶晚的串通并不深,陶晚万分厌恶他,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放他离开。   有人敲门,喊走巫师。   门一关,屋内又静下来了。   窗外风雪仍旧呼啸着,余温言反复吞咽许久的血终于憋不住涌了上来,他轻咳两声,鲜血顺着唇角滴落,余光似乎瞥见谢秉川有动静,猛一抬头,却又什么都没见着。   刮起雪来村民便躲回能躲的地方了,偶尔出来晃荡遇上猛烈风雪,余温言会帮着挡一挡。   不知道神是否有寿命,也不知道复制人的身体能否扛得住,余温言只觉得他这个神当得很没用,像是一项设定好的程序,一旦触发便只会跟着程序走,必须保护隶属该地的所有人,必须承受身体内非同一般的翻江倒海。   比复制人还没有人权。   他非但没试过,只要他有想对陶晚巫师动手的心思,手臂腿脚就会像灌铅一样重。   神不许反抗,必须爱所有人。这是他获得新身份至今,唯一能悟到的霸王条例。   瞳孔白圈消散,余温言疲倦合眼,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出现了。   声音很急促,似乎急喘着气,太熟悉了,余温言怔愣万分,倏地睁眼。   江无漾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快跑……雪山神,快跑!”   声音很快断止,徒留他肤粟股栗,似是压顶的乌云,就近了。   没能等陶晚找来巫师,门被骤然推开,白依山独自一人推着轮椅进门,横冲直撞的,眼眸四处逡巡,直到停落于他身上,两人双双愣住。   “白哥…?”余温言低声轻喊,嘴角还挂着血迹。   白依山杵在原地,似是过了许久才回神,漂亮的眼眉带着不忍,沙哑出声:“温言,我终于找到你了。”   关着谢秉川房间的门锁被白依山撬开,余温言想起江无漾刚刚没来由的呼喊声,迫切又惊恐,吞咽了一口唾沫,哑声道:“白哥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绑着谢秉川的绳索被白依山解开,他思忖片刻,悄声道:“江无漾让我快来带你们走。”   “你的眼睛不是已经…”趴在白依山身上的谢秉川蹙了蹙眉,对上白依山视线那一秒登时怔愣噤声。   余温言松了口气,脸上的担忧隐隐显露,“白哥,你怎么能自己来呢,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的,”白依山望向余温言,扬起安抚笑意,推着轮椅出隔间,“我很快带你走,就不会被发现。”   隔间是单面镜,余温言能从这边瞧见谢秉川和白依山,那边却看不见他。   谢秉川垂着脸,手上戴着手串,跟着白依山走出门外,彻底出现在余温言视线里,也没有抬眸看他。   “谢秉川?”余温言错愕。   谢秉川缓缓抬头,平淡疏离地朝他淡笑一下。   “温言,”白依山喊他,余温言分了神来,“你也成为助长他们威风的推手了呢。”   像一记猛锤,砸进余温言心底,拖拽着他的心向下坠,尽管如此,余温言仍旧没能解白依山话里的意思。   “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依山脸上闪过一瞬空白,眉间满是慌乱,他将轮椅朝后退了两步,眼神失焦,像是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一样,眼眸不知停留在哪里,一边念念有词:“温言,带着谢秉川走。”   谢秉川眼里的淡然变得锐利,他伸手拖拽白依山的轮椅,就要把白依山带走。   “停下。”白依山眉眼舒展,一颦一蹙怪惹眼的,慢条斯从轮椅上起身,视线聚焦,重新落在余温言身上,不知何时,手里多出了一把剑。   这天还是到了。   原来白依山便是梦里指挥谢秉川挥剑的人。   胸闷来得突然,心底骤然天雷滚滚,余温言目不转睛盯着那把剑,抿直嘴唇,顿起一身薄汗。   一如梦境,白依山将掌心所握的剑递至谢秉川手中,笑得花枝招展。余温言之前从没见白依山这么笑过。   他说:“该你审判了,杀了他。”   剑锋裹了层月色,谢秉川惨白脸上撞进他眼底,余温言只闭上眼。只要他死了,一切都能获得了结,倒不如是,他早该死了,在好几个月前,他就该死了。   若那时死透,雪松柏症不会扩散,陶晚再厌恶他,得知他死了也会消停,谢秉川无休止的梦会停歇,也不必继续受制于这场婚姻中。江无漾结束监视任务,白依山更不会出现在此,余夏腺体也不会染毒,诅咒不攻自破,阖家团圆。   刺破皮肤的冷意久久未达,余温言轻缓睁眼,剑锋悬停在胸前,毫米之差,谢秉川抓握着手腕,剑颤得起劲,谢秉川咬破唇角,血顺着漫出蜿蜒小河,“哐当”一声,他扔开剑,哑声道:“不准。”   又同梦境不一。   白依山沉下眼眸,将剑捡起重新塞至谢秉川手里,眼瞳再度变红:“动手。”   谢秉川不吭声,僵持着,带着威压的冷杉味信息素满屋子溢开,谢秉川愣是扛住了。   明明冷杉味很浓,高阶alpha的信息素很浓,白依山一个omega却泰然自若,丝毫不受影响。   怕是最后一次见到这张脸了,余温言恨不得将谢秉川的一切都彻底描摹进脑海里。   复制人身体遭破坏后,意识会去哪里,他还会钻到新身体里去吗,若仍有生还可能,他的死便是唯一的破局法了。   谢秉川还会再造一个复制人吗?应该不能了吧,堆上全部家产,谢秉川也没有财力再造一个他了。一个复制人催生出这么多破烂事,就算江无漾愿意做,上面也不愿提供材料了吧。   可是,为什么谢秉川要造一个他呢,再造一个他,一切又会陷入死循环。   细想来,谢秉川对他的感情也没由来觉得奇怪,心甘情愿忍受八年煎熬的梦境,却也没生出丢下他远走天边、放任他自生自灭的想法。   他们之间的感情从何而来。   缺失芯片的缺口越来越大,空荡荡的黑洞充斥整座心脏,脑海里似乎又跟维系许久的红丝断了。   对了,哪来的感情。   余温言微微抬眼,轻声呢喃道:“我为什么会,需要你的爱呢?”   为什么总是难过谢秉川冷落他,为什么总是讨厌谢秉川身上的味道,为什么总是执着谢秉川的终身标记。   他需要什么。他明明什么都不需要。   谢秉川惨白的脸更找不出一丝血色来了。   “我不爱你,”余温言声音太轻了,“也不需要你。”   他在笑,释怀又轻松,谢秉川只小幅摇头。   “嘭”一声巨响,余温言挣脱锁链,迎上剑锋,血色绽开花。   谢秉川一脸空白,接住倒来的余温言,断断续续地说:“你也……看得见未来……是吗?”   “…不重要,”眼前朦胧,余温言说,“让我消失。”   别再想方设法找他回来了。   入目遍地血色,谢秉川睁着空洞的眼眸,抓不住余温言垂落的手,腕间手串磕出清脆响声,珠子沾染血色,宣告死刑。   月色太冷了,冷得谢秉川发丝都褪了色。 第32章 32.“活不活的,有什么所谓”   “神的更迭换代是常态,无能的神本就该被换代,”白依山轻轻仰头,视线睥睨,笑容洇着疯意,“你可以扶持‘新神’了,白依山。”   谢秉川眼眸黑沉,视线锐利得仿佛要将审判者的心脏剜出,“江凭。”   江凭是江无漾的父亲,也是制作江无漾的仿造师。谢秉川在白依山脸上的疯意里看出了熟悉感,和江凭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白依山脸上的笑颜一断,被意外代替,又很快勾起唇角:“谢队长敏锐。等新神出现,记得让白依山告诫他,别再步前两个神的后尘了。”   他猜对了,江凭操控了白依山,江凭才是审判者,白依山只是傀儡。   白依山怎么会被江凭控制。   “他们做了什么非死不可!”   “包庇黑色产业。”江凭借白依山的身体道。   “温言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只是听令办事,再说了,”江凭走近,抹走谢秉川脸颊的血,“无能的神,还当什么神,聚众祈盼而来的意识,散就散了。”   怀里的温度冷得太快了,荔枝味也在消散,谢秉川捂也捂不热,止不住清醒香甜的味道被血腥味侵占。   谢秉川感受不到余温言的存在了。   “滚出来。”他低声呢喃,白色漫上发丝,空气中冷杉味浓重。   “你的头发怎么变白了,余温言死了,雪松柏症该消失了才对。”江凭意外。   谢秉川头发变得全白,没有存留一丝蓝色,发丝抽丝般延长,很快散落一地,他深蓝虹膜覆上一圈亮眼白圈,锁定远在藏匿虚宿、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凭,将江凭拉拽到了这间房间里。   一同被带来的还有江无漾。   复制人总有根瞧不见的线,同定制者连接。江凭既是江无漾的制作者,也是江无漾的定制者,谢秉川将江凭拉拽来,也把江无漾一同拉拽了过来。   江无漾上一秒还在漫天雪地里跋涉,冻得指尖通红,下一秒骤然出现在比雪地更冷的这间房间,看着发丝呈棕色、浑身血色不省人事的余温言,看着被摔在墙上的江凭,看着白依山一瞬间瘫软跌地、眼眶洇着红,咬牙切齿低声重复着“江凭”。   怎么回事?   谢秉川的头发怎么变成了长白发。   余温言的头发怎么成了棕色,怎么又浑身血色躺在地上。   江凭…江凭和白依山碰面了。   “就是他吧,”谢秉川问白依山,“杀害你父母的罪魁祸首。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你要不要。”   “…不是说过不再提了吗?”江无漾脸色空白,高压信息素压得他动弹不得,声音颤抖。   谢秉川没有搭他,眼眸的白圈亮得摄人、令人发怵,他对白依山说:“温言被他害死了,你的父母被他害死,还把你丢进虚宿,让你过了那么多年不是人的日子,不是他撺掇,你一个画像师不会被安排去做卧底。”   江无漾退了半步,惊恐地望着江凭。   旧仇总有一天会被翻新,他想过会有这一天的,会有白依山亲手杀了江凭这一天的。他们之间的仇堆积了太多太多,很难清算。   每个区都有各自的信仰,每个区都有各自的神。神的诞生只为了聆听祈愿、实现祈愿,没有感情,没有人性。   但有些神却有了感情,有了七情六欲,会包庇会偏袒,审判者便起监督作用,神不犯错,审判者永远不会出现。   神有世袭,审判者也通常是世袭。   白依山的父亲曾是前代神的审判者,二十年前,前代山神陨落便出自白依山父亲之手。   江无漾的母亲上山拜神祈福遭波及,祈福成丧葬,江凭一夜白头,寻仇上门,当着白依山的面杀害了他的双亲。   那时候他捂着白依山的眼睛和嘴巴,藏在柜子里,嘱咐他不许出声。   血液透过柜门喷溅进来,察觉脸颊一片温热,白依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颤抖着挣脱江无漾的手,尖叫出声。   江凭握着红刀子,打开柜门,问他:“哪来的小孩。”   “爸爸,是我刚刚在外面……看他太好看了,捡来的,”江无漾继续捂着白依山的眼睛和嘴巴,“他被吓到了,我会告诉他,不许把今天看到的全说出去的……”   小孩被他保了下来,好像真被吓傻了,好长时间都没缓过神,似是丢了魄,再回神时,已经记不清那天的事。   如今像是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杀了他。”谢秉川笑,脸颊雪花状胎记绽放,骤然一亮,他将剑递至白依山手里,助他站稳,赋予他短暂行走的能力。   “原来你也是神,你才是前代神的儿子…杀了我,你也活不了,”江凭也在笑,似乎笃定白依山不敢,谢秉川更不敢,“神不允许伤害圈地内所有民众,杀了我,触发白依山身上的审判者意识,你也会死。”   “活不活的,有什么所谓,”谢秉川说,“你死了才重要。”   “……别。”江无漾无意识呢喃。   白依山挪着步伐朝前走,锐利的剑峰拖地,发出刺耳响声,他眼眸失焦颤着,手频抖,死死咬着下嘴唇。   再一次站起身竟然是为了杀人。   “他总是被迫干这种事,谢秉川,你不要逼他。”江无漾嘶哑着声音喊道。   “那你来替他。”谢秉川看来。   “……疯了,你是不是疯了谢秉川!让他付出代价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要这么极端,对你也没有好处,你会死你知道吗!”   谢秉川充耳不闻,拦住即将走过头的白依山,温声道:“就在你眼前。”   “…谢秉川。”余温言咳出一口血,朦胧的视线拼凑出眼前景象。   “余…余温言还没死,谢秉川,你回头看一眼!”   谢秉川什么也听不见。   白依山举着剑,对准江凭的心脏就要下扎,江凭眼底疯意未减,此时此刻仍旧能笑出声:“你杀了我,江无漾也会死。”   剑刃止住了,白依山问为什么。   “江无漾早就在二十年前死了,我的妻子和儿子,全都被你父亲波及,他只是个复制人,我做的复制人,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江凭的话实在令人动摇,白依山意图甩开手里的剑,却被谢秉川连着手一块握住,一寸一寸往里扎。   “不……”白依山要挣脱,摇着头支吾,“松开我谢秉川,你放开…”   江凭笑得肆意,“好!杀了我,你们一个都别想活,一起陪我下地狱!你的腿被江无漾改造成了仿造结构,你以为你也能活得下来吗!”   剑刺穿江凭的身体,刺耳的啸叫声也停歇了。   江无漾像被抽离了骨髓,磕至地上,拽着胸口布料,大口喘气。白依山松开剑,操着失焦的眼眸和失了血色要回头找江无漾,膝盖却没了力气支撑,摔在地上,爬着匍匐前进,四下摸索,抓不到半分暖意。   “谢秉川…你在干什么?”余温言拽着谢秉川的裤腿,满眼错愕。   谢秉川在他面前蹲下,把他抱紧,嘴角还扬着,眼眸却空洞,一边念念有词:“下回不能让你跑走,不能让你被他们抓走,温言是代神,江凭原来就是审判者……”   像游戏结算后的无端复盘。   “谢秉川!”余温言咳了两声,想从谢秉川怀里挣脱开。   “没事的温言,再死一次而已,没什么大不了。”谢秉川话里还有些淡然的笑意。   不知何时,白依山已经重新站了起来,睁着空洞亮红的眼眸,音调无起伏:“伤害民众,失职。”   下一秒便高举手里的剑,面无表情朝谢秉川挥来。   “谢秉川…谢秉川!跑啊!”余温言推着谢秉川,要他离开,谢秉川没有动。   剑刃穿透谢秉川的身体,衔着血珠,滴落余温言的掌心,冷杉味瞬间散了。   余温言张着嘴,发不出半个音节。   到最后,他们谁都没法活下来。   谢秉川腕间的手串绳子骤然崩断,乳白色珠子夹着三颗血红色珠子,咕咚咕咚全滑落,犹如阵雨。   震耳欲聋,要将血色都刷洗干净。 第33章 33.“不爱我就别管我了”   雪卷得猛烈,雪山上的冷杉树窸窸窣窣,四处无遮蔽,谢秉川背着余温言,跌跌停停走出几步路后,狠狠摔进雪地里。   蜿蜒血迹跟在他们身后爬了一路,一阵风雪吹过,又很快被掩盖。   余温言终归还是复制人的身体,心脏处破了洞,血流不止,信息素往外泄,他的行动也受限。   方才心脏被剑刺穿那一瞬间,他的意识有一瞬间短暂抽离,入目满眼朦胧白色,他透过那片朦胧的白,亲眼看着剑刺入自己的心脏。   意识再回归时,他只觉得身上有股暖流,维持着他的生命,缓和血液流失速度。   他没死,谢秉川被捅了一剑之后也没死。   余温言忆起那散落满地的手串珠子,乳白色大珠子里夹杂着三颗血红色的小珠子。这条手串是他求来保佑谢秉川用的,给他手串的大师告诉他,往小珠子滴入血液能给手串开光,曾经他试了千百回也没法将小珠子染红,可在他死后再见到这串手串时,已经被染红了一颗。   方才他被刺剑时意识抽离,再看清谢秉川手上的手串时,手串上已经有了两颗血红珠子,谢秉川被审判后,三颗珠子都被染红,手串断裂。   原来手串真的能保住命,不仅保住谢秉川的命,更护了他两回。   那时候,白依山抢夺审判者意识,短暂恢复神智,江无漾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将眼眸空洞的白依山揽入怀中,让他们快走。   离开的时候,他们被折回来的陶晚和巫师碰上,若不是巫师绊了陶晚一脚,他们就要被抓住了。   走出很远都能听见陶晚愠怒的声音,愤慨喊着他的名字,痛骂他不讲信用,冷血无情。   一路染红雪地的血滴太惹眼,他自己分明没有这么多的流血量,余温言挪着手,捂住谢秉川胸前的伤痕,血从他的指缝中滴落,染红一片。   “…别走了,你停一停,”余温言哑着声音,“你流血了,没知觉吗?”   “……”谢秉川充耳不闻,仍旧念念有词,声音透过紧贴的骨骼传来,在余温言胸腔里回响,“手术那天,上雪山找不到温言,是因为江凭……江凭是仿造师,也是温言身为代神时的审判者,和虚宿那群做恶心勾当的勾结,所以地质沟通会失效……”   “喂…”余温言喊他,谢秉川还是没有回应。   风雪围着他们转,风眼中心总是沉寂。   一口淤血堵在喉咙,汹涌着上涨,余温言憋不住,咳了一口,谢秉川轻念的声音停歇了,回神来,抬眼搜寻,背着他挪进了一处山洞。   洞口被谢秉川堵住,外面天刚翻起肚白,透进来些许光,山洞不算大,更不算深,洞壁崎岖,却浑然天成。洞穴沉积着钟乳石,有些年代,长长短短都有,长的就快触及地面了,满壁石灰岩,遮得山洞昏暗。   明明哪里的山洞都长这个样,他曾经去邻区帮谢秉川问神求福时,也曾因为下雨闪雷躲过山洞,那山洞明明也长这副模样,可他就是莫名觉得这间山洞熟悉。   谢秉川柔顺如绸缎白色长发零落满地,在成了昏暗山洞里最易找寻的一抹色彩,他从身上摸索出几支用泡沫塑料精心捆紧的修复剂,剔除压得碎裂的废药膏,一点一点给他的胸口上药膏。   膏体润入身体,将破碎的身体缝补完善,余温言轻轻蹙起眉,他闻到山洞里乱窜的冷杉味信息素,带着安抚意味,却又紊乱至极。   身体的不适被安抚不少,不再发烫,余温言低声道:“不用释放信息素了。”   谢秉川还是没听见,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专心致志给他上药膏,指尖细微的颤抖躲不过余温言的眼睛。   他轻轻攥住谢秉川的指尖,用掌心暖意捂着谢秉川满指冷意,问出口的话却冰冷:“为什么要来,我说过,我不想见你。”   “……不要和巫师周旋太久,早点回去,温言就不用挖芯片了,”谢秉川答非所问,思绪又不知道被牵扯去了哪里,盯着他心脏处逐渐缝合的伤口,自言自语,“不要让温言上陶晚的车,陶晚会带走他,温言会死。”   似是一瞬间回神,谢秉川唇瓣轻碰着,轻声呢喃:“死,温言死了,死了就该结束了,”又垂睫注视掌心,“我不是死了么。”   “手串护住了我们,我们都没死,”余温言好看的眉毛微微拧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来。”   “手串……手串是你送我的,我们小时候总会在下雪天躲到这里来,风雪很大,我们回不去,你从来不害怕,你还会抱着给我取暖,”说到这里谢秉川轻轻笑了笑,抬手揉了揉余温言的棕色发丝,“可你一点都不暖,还总问我,暖和吗。”   “……”余温言抿着唇齿,眼眸不自觉染上伤感,再回神已有些怔愣。   他的情感似乎总是脱离他的掌控。   他会无由地想要谢秉川完全的爱,会为全然没有印象的故事伤感,明明都不该是他该有的东西。   谢秉川冰冷的指腹摩挲过余温言的脸颊,骤然想起什么,眼尾笑意更深,“小爸看我总粘着你,总跟爸一块打趣我,说我以后的媳妇要吃你的醋,我就总说,让你来当我老婆就好了,我只想让你当我老婆。”   “啪嗒”一声,余温言眼尾毫无征兆地滴落一滴泪。明明谢秉川在笑着讲述这个故事,明明他从未参与过,可他却仿佛看见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两位父亲正逗着一个漂亮的小孩,给他惹急了,脸色还冷冷的,眼泪一点也控制不住,低声说“我只要他”。   山洞的风也太大了,卷来了外面的沙砾,害得他眼睛不舒服。   “谢秉川…”余温言压着鼻音喊了一声。   “你总嫌弃我呢,嫌我太黏你,太烦人,你就总是跑,我每回都要找你很久很久,”谢秉川摩挲着手腕,似是少了手串,怪不习惯的,“爸很忙,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祈祷,我就跑去和小爸告状,小爸很爱刮我的鼻子,说你肯定是被我惹烦了,让我摘野桑叶做凉粉给你吃,你总是很爱吃。”   “我不记得,那不是我,我不需要你的爱。”   “找回你了我就总是抱着你不撒手,你会嫌弃我把鼻涕蹭到你身上——”   “谢秉川!我知道你听得见——”   “我不想听!”   山洞里一下子静了,席卷过洞口的风似乎被他们吓得不轻,路过的时候放轻了脚步。   谢秉川胸膛起伏着,似是疼了,瑟缩了一下。   “你自己没法处伤口吗?”余温言担忧地望向谢秉川的脸,没瞧见那一秒谢秉川伤口一瞬间的愈合趋势。   “我不能,”谢秉川睫羽翕动,拉住余温言准备探探情况的手,“你不爱我,就别管我了。”   “我不会弃你个伤员不顾。”余温言脱掉一件内搭,帮谢秉川缠紧,打上结,“这样应该能止血,外面风雪好像小了,我们抓紧时间离开。”   “不离开,”谢秉川说,“就在这里待着。”   余温言一怔愣,还没来得及转回身子,颈边触及一阵冰凉,谢秉川抓着一把折叠小刀,抵上了他的脖颈。   他听见谢秉川愉悦地轻笑了一声,声音轻快:“温言,我们一起死吧,死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第34章 34.“爱不取决于性别”   脖颈旁的刀锋尽是冷意,一阵尖锐的火辣,余温言的脖颈开始渗血。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余温言讷讷,轻抚过谢秉川脸颊的雪花状胎记,低声说,“你想放弃?我们现在还能站在这里…预知梦在我死的时候便断了,一切都是不定数,或许我们能走出属于我们的一条生路呢。”   一条两全其美合家欢的生路。   “没用的,别想把我留在这里,”谢秉川神色淡漠,无甚波动,“温言死了…你们每次都会造一个像他又不像他的人,意图将我困在梦里,休想。”   什么梦?   余温言怔愣片刻,睁着早已变为棕褐色的眼眸,骤然想到某种可能性。   难道谢秉川觉得,他还在梦中?   一口气堵着通气口,余温言胸膛小度起伏。谢秉川八年都在梦里沉浮,梦境又与现实相近,也难怪分不清。   余温言也才梦过不足个月,也总是分不清现实和梦。   梦里的场景都是跳跃的,皆以他被剑刺死,亦或是谢秉川被他举剑刺死收尾,下一秒他又睁眼,回到最初。   他分不清什么时候睁眼是他醒来,什么时候睁眼是他在延续梦境,好几回睁眼见到谢秉川在他身旁熟睡,余温言总要默然良久,思索是新的梦还是他醒了,一阵愕然后,试图起身才逐渐确认他已经脱离了梦。   梦里太真,什么都真,谢秉川的温度很真,雪融肩头也会带来一片湿意,剑刺破心脏也会疼。   “…这不是梦,谢秉川。”余温言哑声,说完又一怔,如果现实中他会提起这句话,那谢秉川梦里的余温言也会说的。   谢秉川果然不信,“我已经听过千百遍了。”   不能走寻常路,余温言忖度着,换了话问,“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梦,梦里的场景很跳跃,一段一段,可我们共度这段时间都是完整的。”   “我的梦本来就是完整的。”谢秉川轻念,抓握刀柄的手骤然脱力,锐利刀锋不再用力地抵着他的脖颈,“只有在梦里,我才不会做梦。”   所以那天悱恻缠绵后,谢秉川才会说:“我最近梦不到预知梦了,是不是你以后都不会走了。”   那只是谢秉川的奢望,说出口就没想过能够成真的奢望。他认为他在做梦,在梦里都只敢借着迷糊说出真心话,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句话,梦又得重新开始。   “…我下不去手。”谢秉川哑然,抓着刀退了两步,对着自己的脖颈就要往下扎,被余温言慌忙拽住手腕,谢秉川的温度有些滚烫,山洞里弥漫的冷杉味滞重,同荔枝味纠缠着,难舍难分。   “等等,你确定你已经把这个梦里的所有信息掌握透了吗。”余温言仓促开口。   “你不是他,你能知道什么。”空气中冷杉味弥漫,谢秉川心脏处的伤口在愈合。   “我为什么不是。”   “你没有蓝色的眼睛,也没有冷白灰的头发。”   “在你杂物间里的余温言,不也是一头棕发。”   “……”谢秉川神情痛苦。   “我只是脱离了‘神’这个身份,头发和眼眸都变回原本的颜色而已,我还没有死,一切都还在继续,谢秉川。”   “…你停下,别再说——”   “别逃避。”余温言知道他在躲什么。谢秉川现在已经过分依赖梦境重启,从前不知道有过多少回,撑不住了谢秉川便会选择自戕以将梦刷新。   谢秉川呢喃:“你的头发本来就不该变颜色。”作为神的孩子,谢秉川本该成为下一代神,可不知怎的,他明明还活着,却让余温言成了代神。   余温言很小就有一头冷白灰发丝,谢家那时如日中天,余家同谢家来往不算密切,却频频能在各式各样的宴会上碰面。   很早很早以前,余温言就成了代神。   “你本不该为我替罪,也不该死。”   “你就该吗。”余温言沉声,面色绯红,他软着手,探了探谢秉川额间温度,轻蹙眉头,“在我眼里,神不是满足私欲的工具,不是接纳祈祷的机器,你有喜怒哀乐,吃饭知饥饱,穿衣知冷暖,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凭什么一点错不能犯,孰能无过,神也需要宽恕。”   “更何况,”脑海中闪回某些画面,他看见历代神临死前嘴角上扬的笑意,看见怔愣着被推远的谢秉川,余温言的头很痛,他轻揉太阳穴,“又不是你们的错。”   谢秉川垂睫,哑声:“我不知饥饱,也不知冷暖。应该说,我本该不知。神生于祈愿,聚由信仰,不会偏生多余情感,不惧饥饿不畏严寒,不会分化,没有性别。但我不是正统的神,我身体里…留着一半人类血液,我只是半神。”   冷杉味越发浓重,余温言数了数日期,谢秉川的易感期是该到了。   “神有了感情也会受罚么。”烫意抵制肩侧,余温言轻轻揽住谢秉川。   “要的,”脖颈一阵滚烫的痒意,谢秉川似乎笑了一下,“按他们的标准,我早就十恶不赦了。”   “谁定的标准?”   垂落余温言手肘的白发丝一滞,谢秉川轻轻抬眸,问他:“你没见过?神在成为神的时候,标准会自动成型于脑海。”   余温言摇头,没再继续往下问。   谢秉川只说:“那是好事。”   背靠着冰冷洞壁,身侧温度却滚烫,余温言打了个寒颤,低声问:“难受吗?”   “…没事,”谢秉川说,明明余温言温度也滚烫,谢秉川却贴得离他很近,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又开始说起从前的事来,“爸没有腺体,小爸是beta,你不我的时候,我总是很喜欢粘着小爸,让他抱我…缠着他给我讲故事。”   余温言微微睁大眼睛,他又看见了,一个丁点儿大的小孩踮起脚尖朝一个笑意温和的大人伸手。   “小爸,这是什么?”小孩碰了碰大人的后脖颈,“我看见爸爸咬它,是要咬下来吗?”   大人脸色腾红,耐心向他解释这个世界上的三种不同性别。   “那小爸你是什么?”   “我是beta。”声音潺潺流水,温润如玉。   “那爸爸。”   “爸爸没有性别。”   “为什么?”   “爸爸是神,神是没有性别的。”   “那他怎么爱你呀?”   似是被小孩逗笑,大人弯眉浅笑,“爱不取决于性别。”   小孩没听懂,拧了拧眉。   “你说,你想让他当你的老婆,那你希望他是什么性别呢?”大人指了指他,小孩也顺着朝他看来。   “我不能决定。”小孩晃晃脑袋。   “那如果只要他是omega,就能和你结婚,你会希望他是吗?”   小孩看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才开口,“他是什么样我都喜欢。”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余温言骤然回神,“我明明和小爸说,你什么样我都喜欢,最终也还是干涉了你的腺体。”   颈后腺体被轻抚,他听见谢秉川说:“你还是变回了omega。”   干燥的嘴唇覆上一层暖意,余温言颤着眼睫,引颈受戮般仰起下巴。   他们明明在亲吻,明明紧贴着彼此,明明身侧温度还滚烫,却察觉两颗心渐渐冷了沉了,在油尽灯枯前,给灵魂刻上独属于对方的烙印。   至此,余温言也分不清他是否仍在梦中。   锐利虎牙刺破腺体,冷冷的信息素四处游走,余温言攥着谢秉川的衣袖,抓住谢秉川的手,要将他捂暖,他也太冷了,只有额头滚烫,指尖太冷了,眼眸也太冷了,一点生气都没有。   “…做吧。”余温言轻念。   谢秉川蹭过他的脸颊,在他脖颈落下一吻,背脊一阵冷意,余温言抖着合上眼,喘息迎合。   “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于救我。”余温言咬着拳头,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眼角有眼泪坠落,深棕色的眼眸很暗淡。   “…我想救你,我只想救你。”   “就因为我戴着手串?”余温言压下喘息,指腹颤着没入谢秉川的发丝,逼迫谢秉川直视着他,“谢秉川,我不需要你救,多活几年我也不会开心,我本来早就该死的,无依无靠没有牵挂,死了也不会有人挂心我。”   谢秉川急喘着气,抓着余温言意图推开他的手,深覆墙上,在繁杂的祈祷中捕捉余温言难耐的轻吭,哑着声音开口,声音含在喉间,“那你要我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本来就快要救回你了,巫师诈出来,是你被迫代替余夏受诅咒,毒信息素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你身上,是陶晚擅自转移了诅咒,巫师有办法帮你解决,本来就快了的……”   余温言微微睁大眼睛,又趋于平静,吞咽满嘴苦涩。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明明他才安慰过谢秉川“一切还没结束”,却无法放任自己预设好最坏的结果。   也不是他太悲观,谢秉川违了规,他们被找到是迟早的事情,至于他,无论是由于定制者消失复制人也会消失的条例,亦或者陶晚对他的恨意达到顶峰,他都活不下去。   怎么能算他悲观呢,明明是清醒地明白无路可走了。   余温言也想骗自己这是梦,只要他死了,他们死了,这一切就会重新开始。但他骗不了自己,他知道这不是梦。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麻意涌来,余温言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说,“我不受毒信息素影响,也洗掉了…你的标记,你不过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你不上陶晚的车,也不会被她抓住。”   他们在互相指责,互相埋怨,渴盼能够打碎身体交融带来的沉醉,渴盼着互相刺伤。   可一切源头并非由他们所起,却总叫他们无休止的互相责备,自我埋怨反思。   “你也不爱我的,不是吗?”余温言抵不住啜泣,挣扎着要谢秉川放开手,“在你发觉你讨厌我的时候,就应该彻底离我远点,滚远点……我明明也不爱你……”   暖意扎人,余温言忍不住瑟缩。   谢秉川冷着声:“不爱我没关系,我会把你关起来,剩下日子都这么过,也好。”   “我们躲一辈子,也算一块过了一辈子。” 第35章 35.糊弄幸福,就把幸福弄丢了   谢秉川拿围巾给余温言围上,只绕了一圈,余温言便摁住了他的手。   “放我离开。”余温言说。   “不好好戴围巾会着凉。”谢秉川笑意含着三分薄凉,分明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窗外风不停吹,窗内风也不停吹。   “你把门打开,我要走。”余温言不懂,明明吹耳旁风的是他,怎么被吹得摇摇欲坠的也还是他。   自从谢秉川把他带来这里,他们的对话便再没能对上频。   谢秉川关心他的吃穿住行,语气里都是靓丽鲜艳的色彩,余温言反而机械得像一个真正的复制人,反反复复说着程序设定好的一句话:“放我走。”   两层小独栋并不崭新,装修风格老式,古色古香,既有交错房梁,也做打通挑空,门外一道碎石铺就的甬道,扭着通向院门。   路边竹叶婆娑,四处可见杂草鲜花的影子,一片春意盎然。   只是出了院门外仍旧落满地雪,白墙一样,把他们框定在这一隅之地,院内风和日暄,院外北风呼啸。   “外面阳光很好,你总念着想有座秋千,我用树藤木板在院子里修了一座,坐在秋千上正好能晒得到太阳,”谢秉川轻轻坐在他的床边,温声耳语,“我带你下楼转转,你不想坐秋千,我们就找找其他乐子。”   余温言垂着视线,不作回应。   他记得,不知什么时候在绘本上瞧见了秋千,那时他年纪小不会说话,举着绘本在跟他一般大的小孩跟前晃晃,指着秋千“唔唔”两声。   小孩语气明明冷淡着,却往他跟前一凑,问他:“你想要秋千吗?”   他点头。   小孩应了声“好”,转眼就去拉不远处大人的衣角,说,“小爸,我想要一台秋千,绘本这样的秋千。”   大人正手拿一柄刀,削走今天新砍冷杉树翘起的刺,闻言笑着问他:“你想用什么做?”   小孩指了指院子里的古树。   “要是砍了这棵树,夏天我们就没地乘凉啦。”   他们总是爱在树底下乘凉的,大人会陪他们玩儿各种幼稚得不行的小游戏,偶尔房间里留一头白色长发的大人也会来,还装腔作势就要把他带走,惹得小孩每次都撅嘴不满。   树不能砍的,小孩稍一思索,问大人:“那我重新种一棵,什么时候能砍树做秋千呢?”   “等你长大就可以,”大人刮刮小孩鼻子,伸手把他一块抱过去,“爸爸和小爸都陪着你做秋千,小言也会一起帮忙的,对吧?”   他又点点头。   “在这之前,小爸先用冷杉树干给你们做台秋千,”给树干裁边是个体力活,大人脸上看不出疲惫,“你们爸爸的椅子太吵了,吵得我睡不着,顺便给他做把新的。”   日光晒进来,回忆渐渐散了,余温言视线停留在房间不远处木椅上,木椅又旧又新,明显闲置太久了,椅腿椅背都有被侵蚀的痕迹,可上面的灰尘又被擦得干干净净,连缝隙里都没有灰尘。   擦得再干净,也难以消磨十几年岁月留下的痕迹。   “好吗。”谢秉川说,拉起他的手。   “我留在这也行,你走。”余温言突兀开口。   “在说什么呢,”谢秉川说,“小爸在下面等我们,不要让他等急了。”   喉咙被一团棉花塞住,余温言挤不出半个字来。窗外春日正好,阳光洒进来,落满房间,但他知道,洒进来的阳光是冷的,没有温度。   院子外依旧寒风啸叫,院子里再如何掩饰也都是假的,尽管他看见暖黄色阳光一瞬间,会觉得暖和,但终究只是掩耳盗铃,触碰便知冷暖。   小时候的阳光很暖,晒得人懒洋洋的。那时候他就爱和谢秉川一块窝在大人怀里,晒着太阳睡觉,睡得暖和,也不用盖被子,直到到点两人一块被晃醒,温柔的声音在他们耳边轻轻响起,“该吃饭了小朋友们。”   和普通家庭没什么两样。   甚至余温言在余家也没体会过。   谢秉川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余温言说了千百遍“我不爱你”,没有一句被谢秉川听进心里去。   “我不是你记忆里的小孩。”余温言淡淡说。   “你当然不是小孩,”谢秉川笑了,狭长的眼尾眯起好看的弧度,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暧昧道,“你是我的omega。”   各说各话,却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谢秉川一如既往难以沟通,余温言挪开视线不再作声。   院子里太阳熄了熄,没方才惹眼,谢秉川怔愣地注视许久,回屋从衣柜拿出件绒外套来,自顾自给余温言穿上,垂睫低声嘱咐:“天气一会儿一变的,多穿一件,才不会着凉。”   余温言没接话,等谢秉川松手,又将外套脱了下来,放在一边。   “不想穿这件吗?”谢秉川脸上一点怒色都瞧不见,满脸柔和,余温言却从他眼底的笑意里捕捉到了一丝厉色,“在怪我不肯和你办次像样的婚礼吗?”   话题跳得太快了,余温言神情一滞,“我们办过婚礼。也已经离婚了。”   婚礼办得低调,舆论汹涌,余家谁都没请,两家人办了个简单的婚礼,草草了事,过程极简,没有证婚人,没有亲朋好友,只有轻便的婚礼仪式。   婚礼的时候他们并不熟,亲吻用交杯酒代替,他们明明站得很近,却离得很远。   余温言那时候还在庆幸,还好仪式从简,若真要他发请柬,来的大概全是来看他笑话的。   他没有朋友。   婚礼上谢秉川什么表示没有,一脸平淡,平淡地同他互换誓言,互戴戒指,互相许下伴彼此走一生的诺言。   该是他们心一点都不澄澈,混杂了太多虚假糊弄,才落得今天的境地吧。   那时糊弄了幸福,就真把幸福弄丢了。   “不要说气话。我答应过你的,会给你办一场正式的婚礼,爸太忙了,脚不沾地的不去打扰他,小爸在呢,让小爸当我们的证婚人,”谢秉川不知哪找来了结婚时两人的合照,拿着剪刀十分小心翼翼地将照片上的两人剪出来,放在崭新的木质相框里,又把陶晚也剪出来,不过半路便从膝盖处划拉了出去,“差点忘了,她一直念叨着要你好看,那我得把你打扮得漂亮的,让她看看。”   古怪极了,余温言干咽唾沫,踌躇开口,“没办证,婚礼不能作数。”   “谁说我们没有证,”谢秉川从口袋里拿出两本结婚证来,摊开放在余温言眼前,神色低落,轻声呢喃,“我们八年前便办过证,你怎么能忘记呢。”   余温言呼吸一滞,声音抖得要劈叉,“…谢秉川,你别告诉我,你没有和我离婚。”   “没有。”谢秉川眼尾笑意散了,冷冷出声。   “离婚证——”   “伪造的,”谢秉川说,“只要你看了开心,伪造一本不是什么难事。”   余温言咬牙切齿:“你觉得我只是要本离婚证开心开心?”   “我当然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冷杉味凑得近了,威压感袭面而来,余温言有些喘不上气,谢秉川仍旧一脸淡漠,“树挪死人挪活,你别想跟着梦走。”   犹如当头一棒,痛得余温言半晌回不过神来,脑袋一片空白。   果然如此。   谢秉川果然是故意不按梦境走的。   “你知不知道,一点不一样都会导致结果发生变化。”余温言抓住谢秉川的领子,声音哑得不行。   “那你知不知道,按原来的梦走,你会死。”   “…你看得见?”一阵脱力,余温言空洞着眼眸,松了手,雨点落棚般,砸在床上。   “我看得见。你每一次选择,我都看得见,”谢秉川替余温言了发丝,搭至耳后,在他脸侧落下一吻,很轻很轻,“所以我不信你不爱我。”   “……自作多情。”余温言吐着气音。   “就当我是吧。”谢秉川笑。   门被推开,来人脚步轻缓,语气轻慢:“还不下去。”   棕色发丝落入余温言眼眸,他一瞬间警惕起来,拽住谢秉川刚刚没来得及扯平褶皱的衣服,拉着就往身后藏,挡在谢秉川跟前。   “你怎么在这里。”余温言屏气敛息盯着巫师,听不见身后那一声笑吟,也看不见谢秉川脸上停留片刻的笑意。   “小爸,你易容了温言认不出的。”谢秉川对着巫师说。   “…你看清楚些,他是巫师,怎么能乱认——”   话音未落,巫师便已经走上前来了,面容和刚刚不大一样,变得熟悉又陌生,眼眸还是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眸,泛着笑意朝他凑近,温声喊他:“小言,是我。”   余温言磨蹭着地板,退了半步。   和记忆里的那张脸,真的一模一样。   巫师就是谢秉川的小爸?那为什么之前一直在给他们使绊子?   见余温言没动静,只瞪着双眸直勾勾看着他,巫师很快收了笑意,直起身子对着谢秉川说:“他貌似没记起来。”   “温言,你记得的对吗。”谢秉川问他。   “我都说了我不是——”   “你会经常梦到过去,梦到我们一家四口待在一起的时候,”谢秉川打断他说的话,“你知道我有办法看到的。”   巫师看了谢秉川几眼,很快挪开视线。   余温言至此终于放弃辩解,没有吭声。   巫师变得太多,除了模样,和曾经的巫师找不出半点相似的地方。   面容瘦的,脸色淡的,声音机械无感情,只在刚刚朝他透了点他熟悉的笑意,却一点也不熟悉。   记忆中的那张笑脸,总是时时刻刻挂在脸上,揶揄他们的时候是含笑的,招呼他们吃饭是温和的,偷偷带着他们溜出去捡石头是灵动的。   不如现在,死气沉沉。   “下楼荡秋千。”巫师说完,转身走了。   门吱呀吱呀,余温言舔了舔干皮,低声问道:“他是,复制人吗?”   “不是,他就是小爸,”谢秉川说,“别让小爸等了,走吧。”   余温言踌躇着不愿走。   楼下骤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尖锐刺耳的女声:“温乔,原来是你下的咒…是你下的咒!!!”   余温言怔愣着,走快几步下了楼,只见陶晚被套上狗项圈绑在院子里,瘫坐在地,目眦欲裂,指甲抠入泥土,抓起一把就往巫师脸上丟。   巫师一脸淡漠,就站在陶晚跟前,眼睛眨也不眨。   “不用害怕,”余温言满眼惊恐,谢秉川觉得他在害怕,“陶晚的腿断了,跑不了。”   场面万分诡谲,他看见过去,温乔满脸愁容,替他们捡来的小狗包扎断腿。   而现在,温乔打断了陶晚的腿。   “让余家发现我不见了…你们一个都别想好过!”似是痛极了,陶晚一边呻吟一边喊叫,“温言…宝贝,你来,你来替妈妈解开,你知道吗,你身上的咒就是他下的,他才是毁了你一切的罪魁祸首!”   见余温言不动,陶晚哀求着、恳求着,终于哀莫大于心死,怒极反骂,“余温言,你吃余家的,穿余家的,用余家的,现在还要胳膊肘往外拐,站在温乔那边,你个白眼狼,我那时候就不该把你捡回去!”   谢秉川走近了,只见血液喷溅,陶晚没法再吭声。   “听她说话你会伤心,我们不听。”谢秉川回头朝他笑。   余温言眼前白茫茫一片,只看见无休止的冤冤相报,什么都瞧不见了。   徒留满心悲哀。 第36章 36.“宣泄私欲的工具”   “喂,”手机铃声响得及时,谢秉川抹走脸上的血渍,朝余温言走来,帮他围上围巾,接通电话,“你说。”   “…你又做什么了?”江无漾的声音传来,细听一声闷哼,“别再触犯禁令了行吗。”   谢秉川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摔东西声音,“啪嗒”一声,江无漾挂断了电话。   “江无漾吗?他还活着对吗?”余温言问。   他还记得不久前江凭说过的话,说江无漾也是和他一样的复制人,说白依山被迫成虚宿卧底是江凭安排的,说。   说江无漾会死,白依山会死,谢秉川会死他也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但刚刚从谢秉川手机传出来的声音分明是江无漾的声音。   谢秉川神色有些冷了,冷得发沉,还是“嗯”了一声。   余温言扯了扯谢秉川的袖子,想让谢秉川把两个人一块拉过来,他也是头一回知道,神能够隔空拉人。   可白依山的身份特殊,真让他找到谢秉川,谢秉川难逃一死。   手串三串珠子都已经染红了,手串绳子也早就崩断了,他们再没有任何容错率,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   脚腕缠上一双枯槁的手,陶晚张着嘴,嘴里盛着血,晃一路滴一路,给他的白色拖鞋也染上血红色。   谢秉川眉心微蹙,一脚将陶晚踹开。   陶晚滚了几圈,又被铁绳扯着回弹,原本洁白的香风外套已经沾得脏了,露出疤痕遍布的腹部来,一个坑一个坑,皱巴巴的,晒到太阳那一瞬间便发了红,被火烧着一样滚烫。   说不了话,陶晚“唔唔”好几声,声音闷在喉间翻滚,忙急忙慌地扯着衣服盖住腹部,阴鸷地死死盯着温乔,眼眸锐利得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   温乔脸上没有表情,踩着泥地在陶晚跟前蹲下,勾起陶晚一缕发丝,冷淡道:“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把你儿子的咒转移到小言身上,你身上果然有施咒的反噬,是你亲自给小言下的咒,对吗。”   余温言一愣。   施咒的反噬?什么?陶晚腹部那些坑吗?   陶晚一下子没了声音,躲避余温言投来的视线。   “那温言会成代神,也是你干的么。”谢秉川目光森然。   陶晚很用力地摇头,发出的“唔唔”声更加急切,一边抬起手指指向温乔,谢秉川短暂地赋予她说话能力,温乔声音尖得刺耳:“是他,是温乔让余温言成为代神的!等…等余敬找到这里来,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温乔面色如旧,“余敬不敢来。”   “他会来的…他会来的…”陶晚碎念。   温乔轻轻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为一个抛弃家人,抛弃好友也要逃离析木区、不惜让所有人染病的叛徒吗?他为什么带你走,你当真不清楚?”   陶晚胡乱抓挠着头发,喊着要温乔闭嘴。   “你出生在雪陵村,作为一个beta,村子封闭,你不是alpha也不是omega,没身份,你只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你不甘心,”温乔起身,垂眼睥睨,“恰巧余敬来这里投掷窝点,你一心想离开这里,答应帮他投放病毒,代价便是带你走。”   病毒?什么病毒?   余温言看着陶晚脸色越变越白,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   “雪松柏症最先出现于你家门口不远处那口井周围,喝了井水的村民全都中招了,为了不让其他人怀疑,你甚至对自己的父母下手,让他们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地在床上煎熬,而你,跟着一群村民指责我,认为是我误入雪陵山深处触怒山神。”   “那时候你就已经和余敬联系上,第一次投毒被我求神平息,余敬研制了那么多、准备用于武器的病毒全都白搭,统计数据缺失,被上面否决,被雪山神打搅的不满浮上心头,那时你们就开始打起雪山神的主意。”   “我把你当好友,什么都和你分享,恋爱和你说,有了秉川也和你说,到头来却变成你刺向雪山神的利剑,你甚至将余敬也一并告给审判者,意图连同余敬一块一网打尽。”   “审判制度因为你的检举改版,不完美的人造出完美的神,还用满含缺陷的制度圈住神。有再多神有何用,不都成为你们宣泄私欲的工具了!”   温乔越说越激动,这是余温言再见温乔以来,见到他情绪起伏最大的一回。   “我还纳闷,虚宿挨着南斗,在中心城旁边,怎么会成为滋生犯罪的温床,原来是南斗也早就烂了。封锁村子一刀切,只有南斗出现了病例才重视,是因为南斗爆发的病例,只是虚宿的研究泄露吧,装模作样来析木区找寻源头,表面说着不是小言,背地里已经将小言当作源头上报,拿着上面批下来的肯许。小言要是真的死了,你们还能借此升官,站稳脚跟是不是。”   “你手里握着余敬那么多把柄,他以结婚为要求,把你绑在身边。这么多年,余敬不曾出过桃色新闻,是你都封锁干净了吧,和江凭来往,余敬会知道你曾经想把他一起一网打尽的意图,你落在我们手里,他更巴不得你能死在我们手里。”   “被背叛的滋味好受吗?”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陶晚尖锐失声,“陶温乔,这几年你睡了不少高官吧,你也早就是烂人一个了!”   “没错,”温乔在笑,“包括余敬,他还和我说,希望我生个正常的孩子呢,千万不要像余夏那样,我问他,要是我生出来了,余夏怎么处,他说随便处,还说要让我上位。”   说着温乔装腔作势地揉了揉肚子,笑得冷意瘆人,“最近我总是厌食乏力,头晕恶心,怕是真的有了,担心余敬反悔,我就把余夏——”   “你把余夏怎么了?”陶晚就要冲上来拉扯温乔,“你把他怎么了!”   温乔笑而不语。   陶晚尖叫着,撒到什么东西都往温乔身上丟,不知道过了多久,啸叫变成狂意的笑,她眼眸狠戾,指了指温乔,又指了指余温言,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球体。   “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余温言的记忆,想要吗?”陶晚笑,“真当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么。余温言之前的记忆都在这里面,这颗球碎掉有什么后果,你也会巫术,我想你比我更——”   温乔和谢秉川的脸色都变了,谢秉川意图控制陶晚的肢体,温乔就要伸手上去抢夺记忆球,余温言还愣神着,下一秒,陶晚捏碎了球,球化作粉状,消散在空中。   余温言的眼眸登时变得空洞。   “咔哒”一声,好像有什么也跟着一块散了。   白依山眼瞳亮着红色,在呼啸的寒风暴雪里显得吓人,他的手被卡在江无漾的身体里,不知道隔多久,审判的意识被再度触发,白依山扭动着手,欲把手抽出来,机械地念着重复的话:“伤害民众,失职。”   白依山将手抽走一点,江无漾就拽着他的手往里伸,摸来修复剂,颤颤巍巍给缺口封上试剂,将白依山的手融进身体,大概能再撑一小会儿。   眼眸的红色黯淡了,眼底蓄满的眼泪终于不堪重负下坠,白依山睁着眼睛,抬起另一只手四处摸索着,一点一点触上江无漾的脸颊,就着记忆里江无漾的模样,慢慢在他脸上描摹,抹走他脸上稀了水的粘稠液体。   “你回来了。”白依山听见江无漾语气里故作轻松的笑意,他的手被江无漾握住,只是轻轻一动,江无漾便受不住倒吸凉气。   白依山摇头,声带像被剥走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已经多久了,自从他们让谢秉川带着复制人快走,白依山的意识被抢占了无数次,无数次回过神来,都能感受到他的手穿透了江无漾的身体。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白依山颤着吐出一口气,他不敢去动他的手,只是小幅度地微垂下头。   “…对不起。”江无漾凑近了,把白依山抱进怀里,靠在他的肩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待得这么近过了。   自从白依山看不见之后,白依山的日常起居受限,本来腿脚不便,坐着轮椅就鲜少能到处去,跟着余温言来到析木区,换了新住处后,白依山才刚适应完这间屋子,又很快失明。   失明来得突然,像是电源被骤然切断,眼前的大屏幕骤然失色,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上一秒白依山还在和江无漾吵架,下一秒眼前一阵黑,他不受控前跌,被江无漾接住。   “太黑了…太黑了…我看不见了江无漾,我怎么看不见了……”白依山紧紧攥着江无漾的衣袖,却听不清江无漾在和他讲些什么。   摔倒是常态,摔东西是常态,有些是白依山不小心的,有些是他故意的,黑暗太可怕,他在黑暗柜子里度过最难忘的一天,在暗无天日的虚宿度过生不如死的好几年,他需要听见什么响声,提醒自己他在哪里。   江无漾后来也很少去学校,留在家里陪着白依山,说话给他听,在他要摔倒的时候扶一手,帮他收拾地上碎裂的玻璃碎片。   那段时间白依山说过最多的话便是:“我要联系联邦局,我已经能够很好融入社会,不需要继续与你同居。”   江无漾只说:“我是你哥。”   是江无漾一贯自认的哥,白依山不认的,他们曾经私定终身,怎么卧底回来,只剩下“兄弟”名分。   江无漾不愿同他结婚,只把他当弟弟,却又处处照顾周到,承担每月的发情期临时标记。   一直追着江无漾跑,白依山也很累,追久了便不愿追了,抵触江无漾的接触,处处和他犟嘴,江无漾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   那时白依山觉得是江无漾嫌弃他不完整的身体,现在想来,分明是因为他们之间横隔的血海深仇。   “…依山,”江无漾很低声地念着白依山的名字,嘴角有一点笑意,“你还记不记得,你读大学那会儿,刚学了擒拿,每天回家都要拿我当沙包。”   “记得,”白依山深吸两口气,“那是你欠揍,说我手无缚鸡力,刻板印象,omega怎么不能进联邦局。”   江无漾低低笑了几声,又很快锁着眉头闷哼两声,惹得白依山也跟着紧张。   “你在家明明什么都不干,全都吩咐我去干,懒透了你。”   “我让你干你也真干,就是因为你太爱管事了,你的导师才不让你毕业吧,便宜又好用。”   “诶,你小子,”似是戳到痛点了,江无漾干咽了口唾沫,忖度片刻,恍然大悟,“怪不得谢大饼总吩咐我做事呢,联安局把你塞给我,又让我实时汇报温宝的情况…”   空气一下子冻住了。   江无漾轻轻摩挲着白依山的发尾,用气声在白依山耳边说道:“要是我们是普通人…就好了…”   “嗯…”白依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那你就能按时毕业了。”   “还能蹭上学分呢。”   “什么学分。”   “大学期间结婚加学分。”   白依山愣了愣,将脸轻轻埋进江无漾怀里,只露出一双失神的漂亮眼睛,眨着纤长眉毛,低声道:“和你心底的白月光?”   “嗯,也是竹马。”   “……”   “等我们结婚后,我们就去南斗,那边晚上也很亮,一点都不黑。”   析木区晚上都看不见星星,实在是太暗了。 第37章 37.绳趋尺步,丈量前行   谢秉川总分不清,眼前的日子是梦还是现实。   他们的婚姻准备得太匆忙,不曾深入了解,谢秉川对余温言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虽然曾经讨厌过,但讨厌被怜悯抵消,谢秉川不会对余温言的毒信息素有反应,所以他只觉得受信息素困扰的余温言很可怜。   一个人过日子是过,两个人过日子也是过,只需要承担临时标记,对他来说不是难题。   决定不结婚的omega太多,新生儿的出生率日益降低,在某高阶alpha专家的建议下,联邦婚姻法出炉新条例,开放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制。   这项规定对omega并不友好,alpha临时标记多人并不会产生排异反应,但omega被临时标记会迫使omega排斥其他alpha的信息素。   合约婚姻的案例越来越多,许多omega眼红圈内高阶alpha,不惜手段也要往上凑。   分化后,谢父谢母只把谢秉川当作维系关系的手段工具,频繁要求他给不同的omega标记,很快,他具有高阶信息素的消息在大学里传开,教室门口,路上,甚至宿舍门口总有人来堵他,一见面就开屏似的展露腺体、释放引诱信息素,乞求临时标记。   无论是出于躲避父母,还是躲避学校里那些疯狂的omega,那日阴差阳错临时标记余温言后,谢秉川主动提出同余温言结婚。   由于联邦发生很多新条例引发的恶性事件,那项荒唐的婚姻条例很快被取消。不是omega的血腥争抢案件引起重视而促进条例取消,而是低阶alpha和beta多次意图袭击高阶alpha,才让那群高阶alpha决定将条例取消。   婚后没多久,他们在余敬陶晚帮衬下,在南斗买了房,余温言的情况没法继续完成学业,但谢秉川的学业还要继续,于是房子安置在了大学边。   日子很平淡。除临时标记外,余温言从不向他开口求助,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少爷试着学煮饭,做家务,但受伤了总会触发毒信息素扩散,需要谢秉川赶回去标记,谢秉川便不让他做了。   那时余温言眼睫垂着,过了很久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又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让我做,我就不做了。”   可余温言以前从来不需要小心翼翼。   他们第一次见面在一场宴会上,余温言是那场宴会最吸睛的。   瓷白灯光下,余温言的冷白灰发丝洁白无瑕,肤如凝脂,很亮、很白,浅蓝色冰眸柔和,垂落的眼帘琵琶半遮面,得体与来人攀谈,浅笑时眉眼柔和,惹来不少直愣目光。   余温言看起来太乖太顺从了。   前来攀谈的名家少爷不少,在得知余温言两指不沾阳春水后总要说上两句:“你这副模样以后就是当omega的料,什么都不学,要是以后我们结婚了,你怎么包揽家务。”   那群少爷都是高官的独子,互相之间说话彬彬有礼,怕是看余温言太过温顺,一副好欺负模样,不再掩饰塞满脑子的恶意。   不知道余温言说了什么,那几个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   陶晚轻轻搭上余温言的肩膀,问他们聊得是否愉快,余温言神情自若,笑得温和答道:“很愉快,妈妈,我觉得哥哥会和他们聊得来的。”   “你哥哥不如你讨人喜欢,他嘴笨,和他们聊不来的。”   余温言仍笑着,应声点头。   突然有个alpha冲出来对着陶晚指责那些公子哥,把那些公子哥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小,在场很多人都听见了,听得陶晚脸色越发难堪。   “温言,你告诉妈妈,他是不是在说胡话。”   余温言仍然保持着他那张完美笑脸,仰头睥睨这个高出他好几个头的alpha道:“是的。”   谢秉川站在不远处拧眉。   而后不久,宴会持续到中间,谢秉川离开会场外出喘口气,正巧撞见余温言一脚将刚刚替他说话的alpha踹开,语气轻慢又玩味:“你什么档次站我旁边。”   于是,谢秉川彻底给余温言贴上虚伪的标签,那时他需要整日面对谢父谢母的虚伪嘴脸,便一并将余温言也纳入同类,十几岁的年纪,谢秉川正血气方刚,看待问题非黑即白。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alpha借着同余家频繁往来的缘由,骚扰余温言很久了,尾随跟踪,好几回对余温言动手动脚。   但他从来没得逞过,还时常反带一身伤离开。   余温言的眼眸里总是有光的,在温顺的遮掩下锐利而耀眼。   婚后却只剩下试探和小心翼翼。   谢秉川身体自小不好惯了,谢父谢母表面对他温和得体,背地里试图把他丢弃千百回,只因为他体弱多病。   刚结婚的时候,他出外工总生病,没由来的,只要离家远了,咳嗽发烧头疼全找上门来。   对谢秉川来说,他早就适应了,三天两头生病,已然是常态,他能顶着高烧下海,能忍着头疼上山,小病小痛,成不了气候。   外界常说,他在婚姻里从未获利,被当作交易的棋子,被逼迫着结婚,其实不然。   谢秉川已经获得最大的利了。   有余温言在身边,他再没生过病。   接触着,谢秉川对余温言先前的印象也尽数颠覆了个干净。余温言的乖巧的确是装的,讨好他的意图太过明显,周身的锋芒都被收敛尽了,那抹桀骜肆意被他藏了起来。   刺猬收起硬刺,露出脆弱的、温热的肚皮。   余温言会替担忧他的病,四处托人询问偏方。接触过太多虚情假意,又在朝夕相处中逐渐将余温言看仔细,谢秉川很清楚,余温言的好不带目的,只是纯粹地对他好。   余温言会趁着刚临时标记完的空档,为一个听起来便可疑的“偏方”,跋涉几百公里,跑去拜所谓的“药神”。   他不信的。但余温言将求来的手串递到他手里,眼睛发亮地向他描述手串的功效时,他也没有拆穿。   他乐于看余温言身上时不时散出来的洋溢色彩。那张漂亮得明光锃亮的清秀脸蛋,就应该意气风发才好看。   自那时候起,余温言说什么他都会信。余温言说药神帮了他,谢秉川便每到一处,都到当地的庙宇里祭拜。   所求没变过——乞求保佑他们安康,乞求余温言的腺体能够早日治好。   时常光顾的病夺不走他的命,只让他满含倦意,面色疲惫,余温言若只为了临时标记讨好他,完全可以敷衍地、象征地关心两句,婚姻维系着,他总会负责。   但余温言没有。   密不透风的墙被撬开细缝,光找着角度投射进来,打在他的身上,温暖的、新奇的,他将手串珍重地藏起,对那束暖光趋之若鹜。   余温言眼底的小心翼翼和讨好乖顺消散不少,耀眼灵动的光穿破雾霾,弥漫开来。   可光还是熄了。   谢秉川的梦开始变得诡谲多变,真实得令人发怵。   余温言很喜欢滑雪,谢秉川很忙,总是没有时间陪他,正好近段时间有了空档,谢秉川答应余温言滑雪的邀请。   当晚他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余温言滑雪受伤,毒信息素泄露,看见余温言眉头微蹙着窝在他怀里,腿骨渗血,周遭全是谩骂。   谢秉川惊醒,却也只当做了一场噩梦。   可枝节横生,梦成了现实。   自那时起,深度睡眠变得可怖,整整近八年,只要谢秉川有一丝对余温言好的苗头,余温言就会横死在他的千百万个梦境里。   无可倾诉、无处发泄,谢秉川只要合上眼便是破碎的梦境。   不能对余温言好,也什么都不能告诉余温言。   直到某次偶然拜访,他发现陶晚余敬的目的——收养余温言只是为了破咒。可他却什么都不能说。   说了余温言会去找陶晚余敬对峙,会误伤余夏,会被陶晚算账,落得悲惨结局。他拦不住的,在梦里已经试过很多回了。   谢秉川头一回发现自己如此软弱无能,连自己的omega都护不住。   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余温言会知道陶晚领养他的目的,但他隐瞒,至少余温言能安然无恙度过八年。陶晚需要余温言破咒,一时半会不会对余温言动手。   谢秉川别无他法,深夜买醉,第一次喝得脚步浮悬,忘却了余温言同他信息素极度相悖,无法标记,成不了结。   他无数次咬着牙往自己脸上挥拳,未来近在咫尺,他却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做不到,挫败感无时无刻侵蚀着他。   而余温言眼底的光,在这八年间被一点一点磨灭殆尽,存余一片黯淡。   谢秉川亲手将余温言蒙尘的眼眸擦拭得干净靓丽,却又亲眼看着余温言再度变得小心翼翼,绳趋尺步,丈量前行。   每时每刻都犹如对他的一场极刑,余温言眼底每消失一缕光,都会化为灼心的火,在谢秉川心底腾烧。谢秉川只得减少在家里的时间,温习即将迎来曙光的未来,找寻压根不存在的更优解。   八年将过,谢秉川松懈了些,手术前夕,他满脑子都是余温言腺体治疗成功后,他们平淡的、温和的日常。   他终于能够脱离这场绵长的噩梦,拯救余温言,也拯救他自己。   可他松懈早了。   满地鲜红,余温言像被抽离了支架的木偶,躺在手术台上,身上的痕迹告示着他生前曾遭受如此虐待。   他的灵魂被拍成了碎片,消散殆尽。   聚成血,一滴,又落下一滴。   往后谢秉川再也分不清现实梦境。   都还在梦中吧,现在也在梦中吧。   要不然他精心搭建了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想帮余温言忆起曾经小时候一同度过的平淡日子,余温言怎么舍得满眼惊恐推开他,捂着腺体躲在角落冷得瑟瑟发抖,问他:“你是谁。”   一切又回到原点。 第38章 38.“能不能…不要冷落我”   院子里的阳光散了,古树肉眼可见地迅速枯萎,花草蔫了,竹叶萎靡,被呼啸而来的风雪掩盖。   一瞬入冬。   余温言睁着眼睛,就着角落一隅地缩着,手紧紧搭在腺体上,似是被寒风冲撞门窗的动静吓到,瑟缩一阵,惊恐朝外面望去。   “…你不知道我是谁?”谢秉川喉咙发干,朝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余温言高声呵斥,瞳孔骤缩,撒起手边的花盆就朝谢秉川扔过去,“不要动我的腺体。”   花盆落地碎了,土散落满地,掩埋了残枝断叶。   “我不过去,也不会动你的腺体,”谢秉川咽了口唾沫,尝出满嘴苦涩,“你还记得什么,记得你叫什么,记得年龄吗?”   谢秉川不知道余温言现在还记得多少,记得什么。只是拿走四岁前的记忆,怎么会影响到后来他们的相识呢。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要出门了,我得去准备早餐,还得放几个香包在他包里,要不然他会生病。”余温言碎念,眼眸不知道在看着哪里,又忽然警惕地看着谢秉川。   谢秉川呼吸一滞,哑声道:“他是谁?”   余温言也跟着一愣,像雕像一样静止,过了好久小声呢喃:“我不记得了。是因为总是见不到,才忘记的吗。”   花盆碎片响了一声。   谢秉川突然觉得,余温言不记得他,好像也挺好的。   “我们认识吗?我身上有你的味道,”余温言问他,蓦地怛然失色,“…我怎么有你的标记。”   “我们结婚了,所以你有我的标记,你只是忘记了,温言。”谢秉川尽量放缓语气,朝余温言伸手,想让余温言从角落里出来。   但余温言明显不信,额角渗汗,不自然发颤,“你的信息素很冷,我怕冷,才不会找信息素那么冷的alpha。”   可余温言没生病以前,根本就不怕冷。   谢秉川指节微微蜷缩,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我的手是暖和的,你摸摸看。”   “不要,”余温言拒绝,“摸了你肯定要拉住我的手,你很冷,信息素很冷,手肯定也很冷。”   “我不会拉住你的手,”谢秉川把手握成拳,“这样我就没办法拉你了,你试试温度。”   余温言眼眸落在谢秉川紧握的拳头上,时不时流露出些许犹豫。   “你不放心,那我把我的手绑起来。”谢秉川拿来一条领带,缠着绕上拳头,打了一个死结,重新递到余温言跟前。   余温言试探地伸出手,还一边抬眸观察谢秉川的神情,触及谢秉川指节那一刹那,暖流顺着余温言的指尖渗入皮肤。   原来没有骗他,真的是暖的。   暖意平息骨髓里传来的阵痛,余温言放下戒备,捧起谢秉川的手,将上面的死结费劲解开,探着将指尖勾进去,直至完整地将谢秉川的手都握住。   绷紧许久的肩膀放松了下来,余温言肩膀自然耷拉,连带着不排斥冷杉味了。   “我会和你结婚,是因为你很暖和吗?”余温言说,“你为什么突然握紧我的手。”   谢秉川抬手都迟滞了,他将余温言轻轻拉进怀里,哑着声音说:“这样更暖和。”   大概是暖意近人,这回谢秉川靠近得很顺利,尽管余温言还有些僵硬,但至少不躲他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动你的腺体?”谢秉川问,在余温言背上顺了顺。   “总是有很多人找上门,他们想要我的腺体,”余温言不知道想起什么,缩了一下,“是我的腺体很好吗?他们都想要。”   “…嗯,”谢秉川从喉间费劲挤出字,“他们嫉妒你。所以你总是因为这样受伤是不是?”   “没有,”余温言轻轻笑了笑,“没认识他之前总是的,他们灌醉我,绑架我,拿我当筹码…但认识他之后,我知道他总是会找他们算账,我偷偷跟踪过他,我知道的。”   谢秉川顺背的手一顿,声音细微颤抖:“之前?”   “但我都逃走了,没让他们得逞。”余温言说。   谢秉川骤然想起,余敬陶晚出席宴会向来只带余温言,从不带余夏,名圈里谈及余家,总会唏嘘余夏的不受关注,再唾弃余温言的受宠,还会疑惑一句:“真不知道余敬怎么想的,余温言哪一点比得过余夏,除了那张脸。”   他那天宴会见到的那个alpha对余温言有想法,那余温言肯定不止遇到一个。   余敬和陶晚的态度他稍稍一想就能想到,肯定只是劝余温言看在父母还要同他们交往的面上,息事宁人,再多买点东西给余温言。   分化现场余温言信息素意外泄露时,他要标记,余温言只是死死捂住腺体,明明浑身发疼也不放开。   婚后,余温言第一次发情期到来时,余温言主动露出白洁的脖颈,那时毒信息素不猛烈,但也依旧幻痛,余温言硬是一声没出,姿势僵硬。   等毒信息素平息,余温言还客气地和他说了一声谢谢。   “你不疼?”谢秉川蹙眉,抓住要走的余温言。   初印象影响占大比,他人言语又犹如洪水猛兽,谢秉川凭生恶劣揣测,以为余温言是故意把自己腺体搞坏,只为了和他结婚。   “已经不疼了,谢谢你。”余温言扯起一个勉强的微笑,似是觉得不够,还补上一句,“对不起,浪费你的时间了。”   刚结婚不久,余温言对他说过最多的是“请”“谢谢”“对不起”。   分化前谢秉川从没在余温言嘴里听见这三句话。   余温言从没和他聊起他的曾经,也从没问过他的曾经。   谢秉川一直以为,余温言身上的伤是那些寻仇的人所为。   他能够秋后算账,能够提前拦截,就是不能在他们找上余温言的时候挡在余温言面前,不能和他们清算彻底,他不被允许动手,连维护自己的omega都做不到。   余温言婚前从未被坚定选择过,婚后还要继续受他冷落。   早知道无论怎样都会迎来同样的结局,余温言会死,他也会死,他就应该不管不顾把那群人揍个半死。   “对不起…我们现在已经结婚了,我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说他的,你不要生气。”余温言轻轻挣了挣。   “他冷暴力你,他一点也不好。”   “…好的,他很好的,”余温言舔了舔嘴唇,“他会夸我做的饭好吃…会、会给我们买各种甜品的器材和材料,会给我们买很多暖和的衣服。”   可他夸完余温言做饭好吃,是在余温言做饭受伤后,标记完他便不让余温言做饭了。   甜品风波他也什么都没说,在那件事后余温言也不爱做甜点了。   买完暖和的衣服,谢秉川就带着他来了最冷的析木区。   这些怎么能算得上好的。   余温言薄得跟一张纸一样,谢秉川抱在怀里总觉得空荡:“你不能太好满足了。”   “那你会夸我做饭好吃吗?”   “会,我不会不让你做饭。”   “会买材料给我做甜点吗?”   “想要多少我都买给你。”   “你很暖和,还愿意把暖和分享给我,你挺好的。”   “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愿望?”谢秉川问。   余温言迟滞了一下,歪头思考,最后摇了摇脑袋,“没有。”   又很快改口了,“好像…有一项。”   “你说。”   “你能不能…不要冷落我。”   “不会了…不会再冷落你了,温言。”   应该是谢秉川的体温太暖和了,余温言觉得谢秉川这么暖和,做不出冷落的事,见谢秉川有些颤抖,还抬手拍了拍谢秉川的背。   “谢谢你。”余温言说。   谢秉川蹭了蹭余温言的耳侧,轻轻摇头。   “我…我已经很暖和了。”余温言不自然地说,拍拍谢秉川的手。   谢秉川这才听出余温言那句谢谢的意思,却没有松开他,“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煮——”余温言说到一半噤声,似乎在思考给谁做,“我给你做饭。”   “你饿吗。”   余温言摇头。   “那就这样陪我一会。”   “门有没有锁?”余温言问。   问得奇怪,谢秉川还是回了,“锁了,想要防谁?”   “他不在,会有很多图谋不轨的人找上门来,锁上才安全。”   谢秉川喉间一哽,过会儿才低低地说:“我在呢,我们都是安全的。”   余温言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语气染上惊恐,“只、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吗?他要是回来了,会看见的,我怎么会和你结婚?被他看见会和我离婚的——”   谢秉川终于确定了,余温言目前的记忆全都杂乱地混在了一起,全是碎片。   “你忘记了吗,因为我暖和,你才和我结婚,他不会回来的。”谢秉川说。   过去的记忆消失,怎么没把不愉快的碎片一块带走。   余温言很快冷静下来了,任由谢秉川抱着,眨着眼睛说:“嗯,你很暖和。”   余温言很快接受,谢秉川有些意外。   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很暖和,所以结婚了也无所谓,被标记了也无所谓吗。   异样感到达顶峰,一股麻意从脊背往上窜,谢秉川沉重呼吸着,吞吐半天才终于哑着声音问:“你接受了?你爱我吗?”   余温言也跟着怔愣,顿时支吾:“我…不知道,我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接受?还是不会爱?   “之前的呢,之前那个人,你爱他吗?”谢秉川抓着余温言脊背的衣服。   余温言眉头微微蹙起,迟疑地摇了摇头。   像一记重锤,猛砸进谢秉川心底。   余温言问:“一定要爱才能结婚吗?”   谢秉川突然学不会呼吸。 第39章 39.“你亲超时了”   谢秉川向来很会自洽,他将一切全都归结为余温言记忆缺失,才把爱也忘记了。   出去走了十几个小时,谢秉川已经不在意了。   爱余温言也要和他待一辈子,不爱也要待一辈子。谢秉川踱步到院门前,再上了一层锁。   重新走进房间的时候,余温言正匆忙往嘴里塞东西,而后慌忙将手里的瓶罐藏到身后。   谢秉川以为余温言没吃饱,轻笑一声说:“偷偷摸摸看起来更明显,你可以当着我的面吃,不用背着我,我不拦你。”   尽管他们并不需要吃饭,吃饭只是满足感官满足情绪的一种途径。   余温言闻言也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舌尖还含着碎药片。   惊愕漫上谢秉川面色,他三步并作两步,抓住余温言的手腕,厉色质问:“你吃的什么!”   余温言被吓一大跳,眼睛朝右上方乱撇,支吾其词,“没吃什么,钙片而已,我只是吃了钙片。”   “钙片?”熟悉的记忆涌上来,谢秉川轻舔齿列,手上使劲,“为了延缓腺体发疼,延长标记存在时长的钙片是吗?还是吃了才不会怕冷的钙片?”   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边,余温言听得出谢秉川有些生气,他活动活动被捏疼了的手腕,耷拉着眼睛说:“你不要生气,只要你问我就会说的。”   谢秉川张嘴想说什么,又缓慢将话吞了回去。   他和余温言一直都很缺乏沟通,他们很少聊天,很少互相关心。他是不能关心,余温言呢。   “为什么你不主动提呢?只要你告诉我,我——”谢秉川说着,骤然噤声。   他想问,是他给余温言的安全感太少,以至于余温言一点都不信任他吗。   怎么不是呢。   冷落了余温言八年,余温言凭什么信任他。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习惯。”余温言不安地绕着食指,钩紧又松开,踌躇着继续说,“我不知道说完,会不会让你更讨厌我,你问问我,我就敢说了。”   谢秉川深吸口气,心中五味杂陈,悔意夹杂着抽疼,沉默半晌,愣是说不出口。   余温言拽了拽谢秉川的衣袖,在谢秉川的柔顺长发上打圈,挪着凑近些,说悄悄话似的:“你问问我嘛。”   “你…你是不是生病了?那不是钙片,是药片对吧。”谢秉川尾音都听不见了。   “我有点怕冷,吃药会好点。”余温言如实说。   只要问出口就好,只要一开始不冷落了就好。谢秉川怎么会不清楚,只要他有对余温言好一些的势头,梦里的余温言都会很快相信他。   迟来的补偿都不能叫弥补,梦里的补偿又怎么够。   刚开始做梦,谢秉川还会尝试各种可能性,想着只要试得多了,每次改变一点,总有一天,总能被他摸到两全其美的结局吧。时间久了,除了那个戛然而止的朦胧结局,其余的结局无一例外,不管他会不会死,余温言的结局从来没变过。   饶是铜墙铁壁也挡不住水滴石穿,谢秉川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在梦里如一而终地选择对余温言好。   负罪感被减轻一点,直到他清醒,见到余温言每每欲言又止,最后总是选择沉默不说,负罪感又像甩不掉的包袱,很快爬上他的肩膀,缠着不愿离开了。   有时候他也会故意整宿整宿地熬,等升空的月亮逐渐黯淡,等风雪停了,窗外静了,谢秉川会推开余温言房间吱呀的门,什么都不做,就在床边干坐着,只是沉默。   余温言的房间总是很干净,干净到什么味道都没有,只有橱柜会有一阵淡淡的清新香甜气味。   余温言的信息素和他一样,小心翼翼又客气。   天刚翻白,晨光熹微,谢秉川一夜未眠,眼睛泛红,满脸憔悴,难顶困倦,俯身轻轻抱了抱余温言,离开余温言的房间,重新躺回床上,紧攥拳头,小憩一会。   无处可躲,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躲。   余温言现在告诉他“只要你问我就会说”,要谢秉川问问他,像是给谢秉川撕开一条喘气的口子,给他重新选择的权利。   眼前的omega还在思考怎么精确形容他的病,omega的发色早就不是冷白灰了,是深棕色的,瞳孔也变成了琥珀色,他从没在梦里见过余温言这副模样,是不是余温言带着他从往复的怪圈里逃脱出来了。   “吃药片管用,靠近你也管用,”余温言说着,整个人都贴到谢秉川身边,“你很暖和,靠近你我就不会生病了,我可以不吃药。”   “我看看药罐。”谢秉川朝余温言伸手,余温言没有躲藏,将药罐很快放到谢秉川手心。   和之前一样,药罐上确实原原本本写着维生素B6,谢秉川打开盖子,这一罐里面也的确装着维生素B6。   谢秉川倒了两颗到手里,准备往嘴里送,突然被余温言拉住,说:“你不能吃。”   “维生素也分omega吃的和alpha吃的吗。”   “不是,现在太晚了,你吃了会睡不着,”余温言指了指窗外,窗外已经暗下来了,“而且,维生素B6我吃了不会失眠,你吃了好像反而睡不着了。”   谢秉川一怔,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着。”   余温言咕噜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好像有印象。你还是别吃了。”   谢秉川晃晃维生素瓶,确认瓶子里没有其他药片,才将维生素递还给余温言,“怕冷就来找我,药三分毒,维生素也不能频繁吃,容易依赖。”   余温言点头,想起什么,抓着谢秉川的领子,迫使谢秉川弯下腰来,唇瓣一阵滚烫的湿漉,很快分开。   谢秉川脸色不是很好看,他问:“这是交易吗。”因为他暖和,能让余温言不怕冷,所以余温言才主动亲他么,无论是谁和余温言结婚,余温言都会主动亲吗。   “不是,但好像这一步不能缺。”余温言说。   谢秉川一时半会没听懂,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之前他发现余温言藏药罐的时候,余温言还将一张纸塞进了嘴里,他强硬地用舌头将纸张勾出来了。   “那时候才没有亲得这么浅。”谢秉川说,托着余温言的发尾,重新咬上了余温言的唇瓣。   分开时余温言还喘着气,小声算账:“你亲超时了。”   “那你把超时的时间亲回去。”谢秉川用食指碰碰嘴唇温声道,听起来像是在很认真地和余温言商量。   “哪能这么算,瞎掰扯,”余温言低声说,又扯了扯谢秉川的长大衣问,“家里有抑制剂吗?”   谢秉川嘴角有一点笑意,他说:“家里没有,有我在,你需要抑制剂吗?”   “你很暖和呢,但我需要提前打好抑制剂,”余温言苦恼,“还要PCP-12才能起作用,不然你就得标记我三次了。”   余温言能清楚记得需要什么抑制剂,却记不得他们为了什么结婚,记不得他的腺体为什么总遭人惦记。   记忆不全,这里空一处那里缺个口的,余温言会很没有安全感。   谢秉川还是决定尝试帮余温言把记忆找回来,他没有替余温言把曾经的记忆都丢掉的权利,先帮余温言找回来吧,如果余温言不想要了,他也可以用一颗记忆球存起来。   “你试试释放你的信息素。”谢秉川说。   余温言脸色登时变得白伶,“我不能释放…”   “你可以的,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释放了会有人来挖我的腺体吗?”   “我在呢。”谢秉川朝余温言伸手,余温言握住,掌心的暖意烫人。   余温言放心释放信息素,没有加剧的冷意,没有骨头阵痛,只有一抹清新香甜的味道环绕在他们周围。   “我的信息素是…荔枝味的?”余温言说,眼底亮了亮。   “嗯,”谢秉川眼尾浮红,好像不用给自己加热也很热了,“你为什么释放引诱信息素?”   “什么?”余温言咕哝。   “我说……”谢秉川好像说了很长的话,但声音突然很远,余温言听不见了。   谢秉川看着余温言眼眸的光蓦地熄灭,不再对外界作出反应,变回他刚将复制人收拾好后,轻轻放在客厅沙发上的模样。   复制人关机了。   谢秉川记得复制人使用手册上写着,复制人开机后就不会再关机,怎么余温言关机了,他的魂魄会跑吗?   “温言?温言?”谢秉川干咽了口唾沫,无论他怎么摇晃眼前的复制人,都得不到任何反馈。   一看时间,才想起,复制人应该是到睡眠时间被强制关机了。   怎么这回强制关机这么奇怪,连眼睛都没闭上。   谢秉川无奈地笑了一声,帮余温言合上眼睛,将他打横抱起,塞到被窝里裹好,耳边的窸窣声更大声了,声调不同的“祈祷”接踵而来,谢秉川蹙眉,选择全部无视。   余温言轻轻睁开眼,脸色煞白。   他知道自己关机了,知道自己在做梦。   手腕有一条乳白色的手串,手串将消散的记忆还给了他。   他在梦里全记起来了,却只能将记忆留在梦里。   梦外的手串已经碎了。 第40章 40.“温言,你不开心了”   谢秉川敲开温乔房门的时候,温乔正坐在窗前,对着花盆发呆。他什么动静都没有,手垂放在木椅上,木椅很老了,一动就吱呀,温乔坐着却无声无息。   “小爸。”谢秉川喊。   温乔还是没反应。   “小爸。”谢秉川又喊。   木椅才吱呀了一声,带着温乔转回半个身子,落空着眼眸看向谢秉川。   谢秉川轻轻抿了抿嘴唇,也不作声。他在等温乔反应过来。   不知道多久,温乔眼眸逐渐聚焦,停留在谢秉川那双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眼睛上,嘴角有了笑意:“小谢。”   “您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您这么喊我的。”谢秉川松了口气,拉来椅子在温乔身边并排坐下,接水给那盆枯萎了的花浇水。   “小言怎么样。”温乔问。他清醒的时候总会挂心的。   “他的记忆有些混乱,小爸,他的记忆回不来了吗?”谢秉川倒了杯温水递给温乔。   温乔眼睫垂落着,接过谢秉川递来的温水,递到嘴边轻抿一口,慢慢摇了摇头:“巫术会反噬,陶晚把小言的记忆收走再捏碎,那些记忆就真的散了。”   覆在杯壁的指背用力得泛白,谢秉川盯着温乔一瞬露出来的手腕出神。温乔的手腕也全是一个坑一个坑的疤痕。   “你刚刚说,小言的记忆混乱?”温乔问他。   谢秉川点了点头,“也是因为反噬吗。”   温乔面露疑色,“不会的,空出来的记忆只会一直空着,怎么会混乱。”   谢秉川喉结上下滚动,迟疑开口:“那温言记忆混乱,是因为什么?”   “你看看他的魂魄吧,”温乔拧着眉,“魂魄不稳记忆才会乱跑。”   复制人还窝在被窝里深睡,听不见均匀起伏的呼吸声,像一块冰冷的铁石,直挺挺躺着,谢秉川摸索着握上余温言的指尖,直到触到一角暖意,才长吁口气。   谢秉川捧起余温言的手,轻轻合上眼眸。耳边的祈祷声被他隔绝。   人的魂魄有七情六欲,交杂在一起,但谢秉川却看见余温言的魂魄少了一角。   有东西丢了。   余温言的魂魄里有东西不见了。   谢秉川猛然睁眼,半晌直愣神。   欲念都在,七情却少了一样。喜怒哀惧爱恶欲,喜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的。   门响了一声,温乔推门进来,轻声询问:“怎么样。”   “…喜不见了,”谢秉川呢喃,“小爸,魂魄是那么容易缺块的东西吗?”   只是丢了记忆,就把一角魂魄也带走了。   温乔似乎也有些愣神,许久才惊觉他起了一身薄汗来,摇晃晕乎走到余温言床边,仍未回过神。   “他…总是不开心吗?”温乔问。   谢秉川也被温乔问愣住了,指节攥紧被子,想起曾几何时,他提前回了家,家里白依山陪着余温言玩呢,他便绕过大半个院子,在院外窗台底下找块地方坐着听他们唠嗑。   白依山在画画,余温言斜靠在沙发边站着,坚持了许久不动的腿有点酸,趁白依山在画板上来回涂鸦的间隙,余温言松了松腿。   “别动。”白依山余光撇来,“光影都变了。”   “白哥你脑补脑补嘛,都两小时了,太阳早歪屁股歪去另一边了,光影怎么可能没变化。”   白依山莫名其妙地看了余温言一眼,无奈笑了笑,“再坚持一会儿,快画完了。画完我带你去海边玩玩。”   余温言撇了白依山轮椅一眼嘟囔,“到底是谁带谁去啊。”   “嗯?”   “说什么呢!”余温言和自己吵起来了,“白哥愿意陪你去就不错了,有轮椅多好啊,玩累了把白哥搬开你还能坐着歇会儿呢。”   “嗯,我篡改一下画面,多画两小时。”白依山沉吟,拿起橡皮擦在纸上一顿擦。   “我错了白哥,别把我画丑。”余温言立刻立正挨骂,白依山每次都能很准确地揪住他表情乱飘的时候,把他画得生龙活虎但很丑。   白依山轻飘飘瞅他一眼,嘴角上扬。   见白依山不作声,余温言恳求,“白哥,再画两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了,海边没阳光拍照不出片。”   “你出什么片?”   “拍几张好看的照片,我才不用当模特…”   “你很常去吗?谢秉川带你去过?”白依山问。   余温言一下子噤声,刚刚还满脸笑意呢,很快不见了踪影。   “…很久之前去过,我小时候也去过海边玩啊,去过的。”余温言说。   白依山收尾最后一笔,盯着余温言看了许久,轻声说:“温言,你不开心了。”   余温言一脸迷惘,似乎没明白白依山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白依山推着轮椅走到余温言跟前,拍拍余温言要他蹲下,余温言很乖地照做,转眼就被白依山扯着嘴角向上拉扯。   “你在笑,但你不开心。”   “白哥你还当过情感顾问呐。”   “别打岔。”   “哎呀,”余温言拉开白依山的手,摆到白依山腿上拍了拍,“我没什么不开心的,再不出门赶不上日落了,总得去看看日落吧。”   余温言说完就开始收拾东西,谢秉川从窗台往里望,看见余温言脸上一瞬出现的麻木。   他从来没问过余温言开不开心,比起关注余温言开不开心,他似乎更在意余温言在他的梦里能不能活下来。   当初余温言和白依山说的“没不开心”里有几分真切,谢秉川不知道。   温乔问他,余温言是不是总是不开心。   他不知道。他只能告诉温乔他不知道。   眼看温乔陷入沉思,谢秉川突然也不明白了。把活着看得比什么都重,为了活下来舍弃一切能够舍弃的东西,值得吗,是余温言愿意的吗。   谢秉川总觉得,只要余温言能活下来,一切都会变好。可他明明没看见变好的未来,那只是谢秉川一厢情愿地觉得,未来会好的。   窗外亮了。温乔回房间去翻他那叠厚重的巫术书,谢秉川就在余温言身边坐着,等到天亮。   余温言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睁眼,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你没睡吗?”余温言顿了顿再说,“我怎么睡着了。”   “我问你。”谢秉川艰涩启齿。   “你问我,你问。”余温言朝谢秉川竖起大拇指,要是大拇指上有红花就更好了,作为认真听讲的奖励,印到谢秉川脸颊上,还能和他脸上的雪花状胎记做对称呢。   “你开心吗?”   余温言眨眨眼,一脸茫然,沉思片刻,纠正谢秉川的问法:“你应该问得更仔细一些。”   “怎样问才算仔细。”   “比如,你可以问我,睡饱了开不开心,见到你开不开心,不会怕冷了开不开心,直接问我开不开心,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开不开心。”   “那你感受得到开心吗?”谢秉川问。   余温言眉毛都揪起来了,看向谢秉川的眼神恨铁不成钢,“老师讲东你往西。”   “老师,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谢秉川凑到余温言跟前,嘴唇与嘴唇的距离咫尺,见余温言没有躲闪意愿,谢秉川才轻轻碰了碰。   余温言眼神一拐,从谢秉川眼底滑出去了,“我当然能——”他突然噤了声,脸上真的只剩下茫然了。   开心。不开心。什么是开心。   两个字在他眼里扭曲,旋转,明明没有字在眼前,可他仿佛看见两个字就立着,伸手也抓不住。   什么才叫开心。   余温言很快放弃,“…我不想纠结这个。开心与否对我来说不重要,但你在我身边我很安心。”   “好……”谢秉川低声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余温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问。   “如果,”谢秉川组织着语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有两个选项摆在你面前,你会选择短暂的美好快乐,还是苦尽不一定甘来。”   “我可以将这两种选项解为,及时行乐与杞人忧天,”余温言说,“你觉得这两种态度很消极么。”   及时行乐只顾眼前,杞人忧天过度担忧,谢秉川轻轻点头。   余温言笑了笑,“可我不觉得。”   “该行乐的时候就要行乐,该谋划未来时便不能含糊敷衍。知足常乐也可以谋虑深远,忧心未来也可以安逸如今,它不该是两个对立的选项。”   “我可以苦中作乐,能感受到快乐的苦,不能称为苦。”   谢秉川张了张嘴,没有出声。或许他应该问,毫无期盼地活和满怀期待的死应该选哪个,但大概也会被小老师以“过分消极”驳回。   谢秉川轻咽唾沫,抬手在余温言那压根没睡乱的棕色头发上揉了揉,夸赞道:“老师说得很对。作为回报,你想去哪里玩,我送你去。”   “怎么送我去?”余温言问。   “你告诉我你想去哪,打开院门就是了。”谢秉川说得玄乎。   余温言才不信,“那我说我想回房间,院子门打开就能是房间吗。”   谢秉川知道余温言不会信,拉着他来到院门前,拉开院门一看,还真的是他的房间。   “我…我刚刚不是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现在能信了,还想去哪里?”谢秉川站在院子里问他。   “你怎么办到的,好厉害!”余温言惊呼,又疑惑,“你为什么不过来。”   “我不能过去,我得一直待在这里,所以只能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余温言从房间跨步返回院子,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开口:“我想去卡萨格温泉。”回过神来时,只见谢秉川脸色苍白。   “我想和你去。”余温言说,“等你能离开这里,我们再去也好…”   “去,我送你去,”谢秉川艰涩地说,努力扯起嘴角,“你现在打开门看看。”   “可你去不了。”余温言忧心忡忡,还是没有打开院子门。   “我在这里看着你呢,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谢秉川笑,催促余温言快开门。   “那下次…”   “下次我们一起去。”谢秉川说。   他突然觉得余温言说得很对,不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当下作出诺言,他就对未来有期待了。   “好吧,”余温言两步三回头,“你不许骗我哦。”   “不会骗你了…”谢秉川自言自语。   余温言推开院子门,清晨金黄色的光洒在层层叠叠的树尖上,给云杉裹上一层金黄酥脆的面包糠,另一边的云杉裹着冰糖葫芦的糖浆,雾气氤氲,池子周围围成一圈的石头若隐若现,好不真切。   池水潺潺,招呼着余温言朝前走。   余温言只觉得这温泉太心急了,他还没走出院门呢,那雾气把他的双眼都遮得朦胧,鼻子上下不通气。   是谁和他说过呢,卡萨格温泉很漂亮的。   真的很漂亮。 第41章 41.他选择当自私的人   “我能玩多久?”余温言泡了会儿温泉,拿着手机拍了照片,又走回门前问,用泡过温泉湿漉漉的指尖碰碰谢秉川的手,“你摸摸,真的很暖和。”   谢秉川眼眸落在余温言很亮的眼睛上,笑意柔和,喉结滚动着说:“多久都可以,想去其他地方我送你去,晚上记得回家就好。”   余温言闻言雀跃欢呼,跑回去继续泡着了。   “温泉不能泡太久,半小时就要记得上来。”谢秉川说,拿起手机给余温言抓拍。   闪光灯没关,声音也没关,余温言听着机关枪似的快门声,缓缓回过头,无奈道:“一模一样的照片有什么价值吗。”   谢秉川笑:“可以当逐帧动画看。你比个动作,我给你照。”   一听要照相,看到对准他的镜头,余温言连都僵硬了,抬手僵硬地比耶,僵硬眯眼微笑,僵硬地问:“好、好了吗?”   谢秉川舔了舔嘴唇,按了两次都没按到快门键,鹦鹉学舌:“没、没好呢。”   余温言放弃了,放下比耶的手埋冤地看了镜头一眼,鼓着嘴“哗啦”一声泡回去了。   “咔擦”好几声,谢秉川拍到了气鼓鼓的河豚,还不忘说一句:“荔枝胀气就不好吃了。”   胀气的荔枝和气鼓鼓的河豚,还真有点像,余温言不知道想到什么了,脸色嘭的通红,红通通的气鼓河豚,和荔枝更像了。   谢秉川不由得笑出声。   余温言嘟囔:“给河豚吃我也不给你吃。”   谢秉川搬来椅子,在门边坐下,拿来一本书翻着,偶尔和余温言说说话,或许是泡了温泉荔枝真的胀气,要说好多话才能把气排走,余温言叽里呱啦不带停,问东又问西。   “你能够想去哪就去哪,怎么做到的呀?”   “我是神,所以我做得到。”   余温言惊诧一小下,很快信了,“神都像你一样好看吗?”   翻书页的声音停了,谢秉川抬起眼眸,轻轻落在余温言这张唇红齿白、神清骨秀的脸上,低声说:“我只见过两位神,都很好看。”   “都对你很重要吗?”   谢秉川点头。   “神也有家庭吗?”   “我们结婚了,你身上还有我的终身标记。”谢秉川敲了敲书提醒。   余温言更诧异了,“神也需要结婚吗,原来神也有腺体。”   “神是人造的,”谢秉川想起小爸那段话来,眼眸黯淡,“本来不该结婚,也不会有腺体。”   “那我们是一样的,”余温言欣喜,“我也是人造的,怪不得我们天生一对呢。”   谢秉川一愣,继而上扬嘴角,笑得无可奈何。   “我是人造的,温泉是不是能泡得更久点。”余温言试探。   谢秉川一看时间,接近半小时了,“之前泡得够多了,快上来。”他一直都觉得,复制人也是人。   “之前我什么时候泡过。”余温言慢吞吞从温泉里起身,又磨磨蹭蹭地钻回去多泡了一会儿,他将一半脸埋在池子里,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泡。   “复制人前期制作的时候,是一直泡在防腐剂里的。”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参与了监制吗?”   “朋友是制作复制人的仿造师,我清楚步骤。”谢秉川说,摁开手机,垂眸看了眼信息。   发给江无漾的信息对面总是很快就回了,无论问的什么,江无漾回复就只有一句话:“没事。”   有时候还会多回一句:“我控制住了,你别冲动。”   但谢秉川能看见,远在雪山另一边那栋被他炸得只剩半栋的屋子里,江无漾用自己的身体限制住了白依山的行动,余夏被陶晚打晕后,也放在这栋屋子里,余夏帮过他很多,他并没有对余夏怎样。   恨陶晚连带着恨余夏的是温乔,温乔十几年前就给余夏下过咒,没想要余夏的命。   “你的朋友…”余温言一瞬迟滞。   谢秉川抬眼望着余温言,“叫江无漾。”   余温言愣了愣,轻蹙眉头。   “他的发小叫白依山。”   余温言眉头蹙得更深了,“好熟悉…想不起来。”   看来不行。   谢秉川语气轻松:“想不起来就算了,等见面就能想起来。”   “他们现在还好吗?”余温言问。   “……”谢秉川一时不知道作何解释,半天只说,“会好的。”   他减缓江无漾的痛觉,给他们注入暖意,除此之外,谢秉川什么也做不了,审判者意识被触发后,他的所有能力都会对审判者失效。   只要他活着,这就是一个死局。   神好像都很会普度众生,心里总是牵心他人,但他谢秉川不是。   他很自私。   他只想要余温言活下来。   半神半人,他选择当自私的人。   趁着余温言慢吞吞从卡萨格走回院子这段路,谢秉川将他手术前列出来过的旅游计划简略地列了出来,等余温言趿拉脚步走到他跟前时,谢秉川将写完计划的纸张递给他,问他想去哪里。   余温言说他哪里都想去,什么都想吃,一天之内谢秉川送余温言去了好多地方玩,足出半户,东南西北都跑了个遍。   晚上余温言玩不动了,说什么也不愿继续,回来就着木椅窝着,喊着“吃太多了好饱”。   谢秉川收拾很多余温言只咬了一口就不愿再吃的残羹剩饭,蹙着眉把那些重油重盐的咸食甜食全吃了。   “你要是觉得不好吃就别吃了,我晚点再吃。”余温言看着那堆美食,平添往外吐的心,硬是绷着脸憋了回去。   吃一顿够他肚子撑一个月了。虽然这一顿从早吃到了晚。   “你晚上没时间吃。挑几样喜欢的,我留给你明天吃。”谢秉川说。   余温言现在听不得“喜欢”,一想撑得发胀的胃就要抗议了,他眨眨眼睛:“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说归说,还真有一样喜欢的。   余温言从里面拉出一个小袋子,说:“特别是这个,小粘饼。”   谢秉川呼吸一滞,问余温言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它没有很甜,吃起来不会腻。”余温言说,“而且它很像你。”   谢秉川缓缓放下手中的袋子,沙沙啦啦的,只沉眸看着余温言。   余温言以为谢秉川没听懂,要解释得更清楚一些,“我买到这块饼的时候,它就是冷冷的啦,像块软冰砖,和你的信息素一样,但外面好像在过夏天,又冷又软的饼很好吃。”   “你说粘饼像我,”谢秉川哑声,起身双手撑着木椅边,微微倾身注视着余温言,“我很冷吗,我很软吗。”   谢秉川凑得很近,滚烫鼻息在余温言肩颈打了个转,余温言不由得瑟缩一阵,谢秉川没再有什么动作,眼眸落在余温言唇角。   余温言以为谢秉川在等他回答呢,咽了口唾沫,磕磕绊绊地说:“你…你很暖和——”   嘴唇被堵住,半晌才分开,藕断丝连。   谢秉川眼睫微垂,遮得眼眸晦暗不明,“你要是怕冷,我也可以很烫。”   ……   烫意迟迟不散,余温言感觉自己正四处冒着热气,一会儿变成清晨包子铺新鲜出炉的一笼包子,一会儿变成隆冬咕咚冒泡的麻辣火锅,还是荔枝伴冷杉味儿的麻辣火锅。   困意袭来,余温言昏昏欲睡,谢秉川在余温言唇瓣上轻啃,声音锤进余温言心底:“别睡。”   余温言一瞬间又清醒了。   他头一次痛恨身体这么听话,蜻蜓点水的亲吻就能收买走他的所有感官。   “我困了…”余温言声音含在喉间,摩挲谢秉川的发尾,仰头讨好一吻,“让我睡吧。”   谢秉川没再做什么,只轻轻撩开余温言有些黏腻贴着脸颊的发丝,在他额间轻轻一碰:“睡吧,晚安。”   困意卷着黑暗涌来。   新记忆和旧记忆在梦里融和,余温言看见小时候的自己,戴着那条手串,捧着新鲜出炉的粘饼,一步一步走到发着呆的谢秉川跟前,将手中的饼递给谢秉川:“小粘饼,给,小爸烤的,你最喜欢的饼。”   “小荔枝…”谢秉川鼻音很重。   余温言走近了才发现他在掉玻璃珠,不怪他没发现,谢秉川脸上总是没表情,笑也淡,哭也淡,粘着他也淡。   “哭什么呢,小爸没生你的气。”   谢秉川又把鼻涕蹭他身上了,余温言嫌弃地把饼举高,“拿面巾纸擦,别把饼弄脏了。”   “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没有故意把鼻涕蹭你身上。”   “我没有生你的气,你把爸爸送给小爸的花剪了,你得去道歉。”余温言推了推小粘饼。   “是爸爸说要剪枝,我想帮忙。”小粘饼支支吾吾。   那也不能剪得只剩一点冒头枝。   拖拖拉拉地解释半天,小粘饼终于肯去道歉了。   山神还在笑,说小粘饼太像温乔,第一次见面就当着他的面砍倒雪山一棵杉树。   余温言站在很边的地方,看着一家四口打打闹闹,分着把粘饼都吃完,突然蹲下抓住头发,手串在手上磕碰出响声。   他疑惑许久的问题,在梦里记忆回来的时候,全都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他总是不受控对谢秉川产生感情。   因为他的所有情感都是谢秉川给他的。   重来无数次,忘记无数次,他也会在第一眼见到谢秉川时,心生慕意。   余温言醒来时候浑身酸痛,头重脚轻,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却记不起梦的内容了。   睁眼的时候谢秉川正在他身边睡得正熟。   简单收拾过后,谢秉川问他想不想再出去玩玩。   “过几天再玩也好呢,让我歇歇。”余温言垂了垂腰。   “…要没时间了。”谢秉川低声说。   “什么?”余温言没听清。   “没什么,”谢秉川说,“再不去过段时间学生放假,我就很难找到没人的地方开门了。”   有道,余温言点了点头。   来到院门前,余温言在旅游计划上面挑选一处想去的地方,告诉谢秉川。   谢秉川在打开院门一刹那,耳边的祈祷声骤然吵闹起来。   耳膜刺痛,谢秉川揉着耳朵,没发现院门已经被他推开了,和雪陵山联通,雪花落在他的指尖,不知道谁更冷些。   一个浑身冻僵,头发眉毛眼睫都被白雪染白的omega突然冲进来,抓住余温言的手,声音抖成了筛子:“救救我,求你们了救救我,我不想被他们抓去拍F片,我还不想死,我不要死……”   余温言看着他这张脸,总觉得熟悉。   omega大多长相精致,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总有共通性。   没等余温言说话,谢秉川的手已经掐上了omega的脖颈。 第42章 42.“他是你的软肋”   omega被拎着压到墙上,他抓挠谢秉川逐渐收紧的手,不受控制张大嘴巴,喉咙断断续续发出几个音节,脸一片死红,悬空的脚像受惊的鹅一样扑腾,四处乱蹬。   “你听听他要说什么先。”余温言拍了拍谢秉川骨节分明、青筋泛起的手背。   谢秉川充耳不闻,一星半点的余光都不分给他,只能看见映照在他眼底,挣扎渐渐弱了的omega。   余温言呆滞了一瞬间,打了个寒颤,咽了口唾沫,望着院子外逼近的那个身形魁梧的alpha,抓着谢秉川的衣袖说:“外面的人要进来了。”   谢秉川余光朝院门撇去,院门外的风雪绕成白墙壁,掩埋了这栋复式楼,谢秉川伸脚将院门踹上,一个脱力,omega从手中逃脱,瑟瑟发抖躲到余温言身后,抓着余温言的衣服失神呢喃:“我的alpha让我去拍片……”   “把他给我。”谢秉川朝余温言伸手。   余温言很快撤了一步,壮胆出声:“他需要我们的帮助。”   他有些怵这样的谢秉川,太没有人情味了,总能让他想起一些很碎很碎的、并不愉快的记忆。   取分化报告时,抬眼望去看见一圈又一圈的厌恶神情。   手术台灯照下,主刀医生帮他抹走他嘴角咬出的血滴。   翻墙进他家里,男女老少声泪俱下控诉他。   雪山透明屋子里,女人绘声绘色讲述他的恶行。   还很小时在山上待着,总被无缘无故踹一脚。   还有很多很多,迷迷糊糊间,那个他看不清脸的alpha,总是留下一个冷漠的侧脸。   谢秉川手在半空中滞了滞,勾了勾指尖,将手收了回来,说:“把他留在这里,他会带着挖走你腺体的人找到这里。”   “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藏匿在余温言身后的omega似乎濒临崩溃,抓着余温言的裤腿,揉皱成一团,眼泪混着鼻涕流进大张的嘴巴里,说一句话都要大喘上一口气,“我不想去拍片,拍完片没用了我就得死,我不想死…”   余温言睨了谢秉川一眼,后者眉头还蹙起,一错不错看着omega。   omega似乎有些发愣,轻轻开口念了两个音节:“…山…神?”   余温言挡在omega跟前,挡住谢秉川锐利得要穿透骨髓的视线,安抚道:“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慢慢说——”   猝不及防被omega推开,余温言满眼迟滞,趔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omega还没冲到谢秉川跟前,膝盖就已经触底,他在距离谢秉川一两步距离,一个响头磕在石板小路上,嘴里念念有词:“山神保佑,山神保佑…”   谢秉川眉头紧锁,一抽手退了半步。   “是我啊山神,我、我二十年前误打误撞闯入山上神庙碰见您,和您许过愿,希望您能重新赐给我一双腿,”omega说,“后来,我遇上了我命中注定的alpha,他带着我找了一位仿造师定制一双仿真腿帮我接上,我去神庙给您还过愿的,每年都来,您忘了吗。”   “那代山神早就死了。”谢秉川沉声。   犹如晴天霹雳,omega神色出现一瞬间空白,指了指谢秉川的脸,又指了指谢秉川的长发,无语凝噎。   谢秉川记得,父亲说他早年无聊爱闲逛,遇见一位失去双腿的omega,omega当着他的面在庙里祈祷。   神提供不了肉体支持,omega扛过来全靠他自己,但omega后来接上仿造腿后,来还愿了。   父亲说完小爸就不高兴了,过了两天冷不丁问了句:“比起beta,你更喜欢omega?”   “你、你的意思是,我当初见过的山神已经死了?神会死吗?”omega有些吃惊,在看见默声站在不远处的温乔时,更吃惊了,“陶温乔?你还活着啊,陶晚怎么说你早就死了。”   “差不多,”温乔声音低沉,“你可以当我死了。”   omega看起来年纪不大,能和温乔说上话,年纪也不小。   “小爸,”谢秉川说,“他什么来历。”   “同村小我十岁的弟弟,自幼残疾。”   “我和你刚刚说的什么,挖腺体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omega连忙否定。   “听听他怎么说吧。”余温言也说。   谢秉川看了眼时间,“五分钟,说完。”   omega很快把他的故事说完。   这个村子能出去的,除了alpha就是omega,甚至不挑信息素是否优质,只要能送出去和外面的,村长都会帮忙联系。   omega先天双腿残疾,连拜庙也是被父母推着忽悠上去的,上去之后就把他丢在那里了,要说山神做了什么,顶多就是把他安然无恙送回家。   村子里大家都认为他会是个beta,连父母都这么认为,分化当天着实给他挣了口气,村长把他库存里未过期的omega抑制剂都给了他,喜出望外帮他联系联系外面的人。   运气不错,很快有人看上他了,带着他离开村子,找仿造师仿制腿,过了好长一段安稳日子。   但后来,好日子到了头。   他的仿造腿突然出了差错,这里破口那里抽丝,alpha帮他联系仿造师,才得知仿造师已经去世了。   继续修复需要的费用一大笔,omega也不如十年前有姿色,alpha带着一个刚分化的omega回了家,咨询其他仿造师后,决定把他送去拍F片。   “你知道那个片是拍什么的吗。”omega说。   “知道,我玩腻你了,你已经没用了。”   “我不是东西。”omega咬牙切齿。   可再咬牙切齿也难逃被送来的命运。   恰好看见这扇若隐若现的门,omega便逃进来了。   谢秉川呼吸一滞:“他要送你去拍片,把你送到这里来了吗?”   omega点头。   “这里不安全了,”谢秉川说,他曾以为是这个omega带来的威胁,目前看来,是他们的位置本就危险。   “我会帮你,送你离开这里,很抱歉,我信赖的仿造师目前没时间替你修复,过段时间我会联系你。”谢秉川随便挑了一处地方,打开院门,示意omega离开。   omega很快离开了。   谢秉川迅速关上门,默念他在南邦某处屋子住址,重新打开院门,“温言,小爸,你们走吧,这里不安全。”   “那你呢?”余温言说。   “我不能走,我离开,这里的风雪就压不住了,”谢秉川垂了垂眼睫,“山下村民在建房屋。”   “那我也留下来,”余温言说,“我可不能离你太远。”   谢秉川看了看余温言,呢喃道:“你真的是余温言吗。”   他不知道梦是否还在继续,但他继续做预知梦了,说明眼前的余温言是真的。   是失忆了的余温言。   真如余温言所说,一切都还在继续,还没结束。   手串已经散了,在这一轮梦里,他们再没有任何犯错的空隙,谢秉川不想让余温言留着陪自己赌。   “听话,很快就会回来。”谢秉川说。   距离他梦里一切发生只剩不到两分钟。   没时间了。   谢秉川不管余温言怎么抗拒,答应余温言回来好好解释,就把余温言温乔一块塞出院门外,独自待在院子里等待。   关着陶晚的圈看得见陶晚半张脸,她说不了话,脸上的笑容却十分阴森。   谢秉川看了一会儿挪开视线,有些没明白,只是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陶晚的面相怎么会变化如此大。   秒针逼近,谢秉川默念着五四三二一,虹膜覆上白圈,静待倒计时归零。   整点,院子一片寂静。   什么事都没发生。   只是陶晚消失了。   谢秉川倏地起身,拧眉确定余温言和温乔很安全,又锁定陶晚位置。   陶晚位于院子下方。   下方?   谢秉川一怔。   很大声的碎裂声,哗哗啦啦的,院子外的结界破了。   刚刚被他送走的omega出现在院子里,还有白依山,连带着硬撑着意识的江无漾,一起出现在院子中央。   “你做什么了…”白依山说,“你很想死吗,把我拽过来,你知不知道,我出现在这里,江无漾前面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我在呢,不会有事。”江无漾声音只剩下气音了,他靠着白依山的肩膀,在白依山耳边轻轻说。   “不是我拉你过来的。”谢秉川说。   白依山更希望谢秉川承认,是谢秉川把他们俩一块拉到了这间院子来。   “那是谁。”白依山警惕压下眉毛,四处搜寻异样痕迹。   谢秉川咽了口唾沫,攥紧拳头,摇了摇头。   现实和他的梦境又出现偏差了。   他把omega送走,把余温言温乔送走,和梦里已经不一样了。   “我怎么在这,”omega情绪有些崩溃,“我好不容易跑了,我怎么还在这,我怎么在这!”   院子外一个alpha破门而入,拽起omega的手腕往上拽,语气狠恶:“再跑一次,你可以试试。”   “你都不要我了,我想怎么处置我自己,是我的权利吧。”omega低声说。   地面骤然晃了晃,一条裂缝沿着古树开裂,噼里啪啦地发出剧烈声响。   alpha把omega扔开,扶着墙站稳,谢秉川靠着古树,白依山抱住没有力气再行动的江无漾,看着裂缝越来越大。   像棋盘崩盘,棋子落雨似的全掉进地底。   谢秉川给白依山江无漾和那个omega做了缓冲,alpha狠狠摔到了地上,摔得眼冒金星,在那狂吐脏话。   alpha要上来继续拽走omega,被谢秉川一个反手撂倒,alpha又开始骂骂咧咧,一会儿骂omega“恩将仇报白眼狼”,一会儿骂谢秉川“多管闲事”。   陶晚坐在不远处拍手,笑得肆意,仿佛看了一场好戏,她透过栏杆看他们,仿佛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山神,您好,”余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或者,我喊你小谢,你应该更愿意些。”   “我受不起。”谢秉川说。   他现在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周围很暗,没有光,他们似乎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   怎么会?   余敬的窝点就明目张胆地藏在父亲屋子正下方。   但只要余温言和温乔不在这里,他没什么好惧怕的。   “您一点都不紧张,这样我们怎么谈判。”   “我们没什么好谈判的。”   “是吗。”余敬轻笑。   咔哒咔哒,卷帘门缓缓升起,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瞪大了双眼。   眼前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很亮,左边是紧闭的单间房,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传来拍打,低吟和啜泣的声音,右边有几个大号标本罐,泡着许多用管子连接的人,旁边打着标签,写着复制人的标号。   但谢秉川眼神停留在余敬身旁,脑袋宕机。   余温言双手被反着绑着,嘴唇被胶带封着,满眼惊恐,脖颈被余敬架着,小刀已经抵上余温言的皮肤。   谢秉川懊悔。他怎么能没发觉,omega和白依山身上都有仿造部位,他们会被拉过来,全身上下都是仿造部位的余温言,怎么能逃过一劫。   余敬笑,朝谢秉川身边的omega招招手:“干得不错,过来吧,我考虑把你放入神的候补名单中。”   在谢秉川不可置信的目光间,omega摇着脑袋朝余敬一步步走去。   “如何,我应该很有诚意了,山神,愿不愿意同我合作。”余敬说。   余温言用力摇晃着脑袋。   擦出血液,空气中泛起淡淡荔枝香。   谢秉川咬着下嘴唇。   “犹豫了,”余敬很可惜,“你来吧,这是第一关。”   余敬将手中的小刀递给omega,omega接过刀后便一直颤抖。   余温言瞄准时机就要挣脱,omega的刀已经扎进腹部,余温言痛哼两声,被余敬再次控制住。   “他是你儿子!”谢秉川哑着声音大声呵斥,他往前迈一步,余敬的刀子便接近一步。   “他是吗?”余敬说着,从口袋里掏出象棋兵,丢入一旁的火炉,“他是你的软肋。” 第43章 43.情种和蠢货   “你想要什么。”谢秉川沉声。   余敬依旧笑脸盈盈,打起了圈儿,“神不会有感情,也不被允许有感情,从前从来没有越界的神,却偏偏出了你和你爸两个情种。”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白依山和江无漾,“还有两个心甘情愿替你们卖命的蠢货。”   “你在我身上安了什么东西。”白依山说。   “一块芯片,复制人和仿造部位都需要安装芯片,便于主控中心实时观测状态,江凭私自把江无漾身上的芯片剥离,我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账呢。”余敬笑。   原来江凭也是棋子,放任棋子间互相残杀,然后招揽剩下来的棋子。   江无漾一滞,讷讷道:“依山是我经手的,我没有给依山装芯片,他突然看不见的时候,伴随着心脏阵痛,是你在他卧底的时候给他安的,你拿他做实验,为了亲眼监视温言,害得他失明…”   余敬:“聪明,又不太聪明。原本,选择和我合作,谢秉川死了,你们就自由了,结果你们演什么朋友之间情比天高,明明六年以前,你为了能够继续卧底,也或许是为了活,当着那些人的面,将自己人的腺体全都刺破,面不改色喝下用他们腺体炖的汤。”   白依山不自然地发颤,江无漾厉声呵斥:“闭嘴!”   “原来是你,”白依山用力吸了口气,低声说,“你背叛联邦,和他们勾结,正巧看见我,十年前我们曾在联安局有过一面之缘,是你把我的身份告诉了他们。”   “我可没有告诉他们,是他们不小心看见我们十年前的合照了,会被彻底暴露,是因为你没能打消他们的怀疑。”   白依山下嘴唇咬得泛白,拳头漫上青筋。   “江凭也是,为了把你毁了,把你送去当卧底,没想到你压根没死,还把其他卧底都害死了,现在又演这一出,迟迟不审判,是不想动手,还是不敢动手。”余敬说。   “别听他说的任何话,他只是想策反你,我们不听。”江无漾捂住白依山一边耳朵,一边怒视余敬。   “其他话你可以不信,有一件事你得认清。”余敬一脸无所谓。   “别听。”江无漾沉声道。   “你没发现你哥哥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发声越来越无力吗,复制人不能无限次修复,他们只是一堆材料堆出来的东西,修复的次数多了也会皱会烂,所以复制人才需要保修。”   “假的,他在骗你。”江无漾抱紧白依山,白依山卡在他身体里的手又往里伸了几分,发丝摇曳着蹭过他的下巴,白依山连连摇头,气声念出来的“哥”也被淹没。   “你可以摸摸看,江无漾伤口周围的皮肤早就已经坏死了,坏死的皮肤会沿着身体蔓延开,直至整个人都变皱,变烂,”余敬拉来omega,将omega的领子往下一拽,露出里面皱烂崎岖的皮肤来,“就像他一样,他是江凭改造的,江凭死了,他也快死了。”   白依山颤着手,想要伸进江无漾的衣服里,触摸他的皮肤,被江无漾抓住了手。   “不要相信他。”   “我不信,我不信他,江无漾,你让我碰一下我就知道了。”   江无漾没有说话,只是死死抓住白依山的手,默不作声。   “你让我碰一下,就碰一下。”   江无漾还是不肯松手。   “为什么不松手,你松手啊,哥…你松开…”眼泪打湿他们交叠的手,湿漉漉的。   江无漾总是有法子管他,小点儿的时候,他爱玩水,洗澡要洗很久,江无漾总是黑着脸破门而入,抓着他出门,吓唬他,洗太久腺体以后就不会分化了。   他那时候讨厌呢,江无漾语气太凶,脸总是黑黑的,整天一副很不喜欢他的样子,他也不喜欢江无漾。   大点儿白依山上学,太怕生了,被班里的同学欺负,有天江无漾来接白依山放学,收获一个全身湿漉漉,眼眶也湿漉漉的小孩,往他怀里钻着,哭着小声和他商量:“哥,我不上学了好不好。”   江无漾也大白依山没几岁,问清楚谁欺负了他,就把白依山往江凭身边一推,撸起袖子从草坪捡了根水管,到水龙头底下接上水,找到那几个人,对着那几个人的脸一顿乱滋,隔天白依山走进学校,都是昂首挺胸的,没再被欺负过了。   自那时候起,江无漾说的他都听。   但他现在不想听了。   他想留着以后听,他以后还想听。   omega被余敬拉走,刀子从余温言身体里拔出,谢秉川将余温言身上的刀伤抹平,释放安抚信息素,余温言的神情还是惊恐,但已经冷静了不少。   余温言嘴上的胶带他没办法掀开。   一旁的omega念念有词:“我不要杀人,我不当了…我不当了…”身体却动态不了半分。   omega也被余敬控制了,和白依山一样,他的身上有余敬安入的芯片。   谢秉川说:“你想让我假装从没来过这里。”   余敬微笑。   “神是你们造的,规则是你们制定的,自己违反了自己定下的规则要和我协商,不觉得自相矛盾么。”   余敬说:“你只需要答应,我就会抹走白依山身上的审判意识,他们俩也能活,两全其美。”   “神最早生于民众的祈愿,神的心中自有一杆秤,是你们在神这里吃尽苦头,才开始干涉神的产生,用威逼利诱的方式,哄骗心有所倾的复制人成为你们满意的、可操控的神。”   谢秉川说,“你们把复制人关在那些玻璃罐里,重置记忆,抽走他们的情感,挖走他们的腺体,植入对你们有利的思想,将他们变成你们的傀儡,也对温言做过,但是却受毒信息素牵绊,没有成功。”   他喉结上下滚动,“可我的父亲冲破了感情桎梏,他嗅到不对劲,抓到了你们露出的尾巴,你们试图谈判,父亲不答应,你们没有尝到甜头,你们制造的神没有办法代替我,才要骗我同你合作。”   余敬脸上的笑出现一丝裂缝。   “但父亲他没有想到,窝点就藏在我们住处底下,全村的人都被你害惨了,父亲没能找到源头,神意识觉醒,触发审判意识,父亲被迫换代,”谢秉川沉声,“没了我父亲,也会有我,我死了,以后也会有意识觉醒的神。”   谢秉川朝一旁情绪明显失控的白依山看了一眼,伸手隔空将一旁的陶晚拍到墙上,“把温言放了,把白依山身上的审判解开。”   余敬又笑了。   陶晚说不了话,一直在挣扎,却没在看余敬,只死死盯着谢秉川。   违和感越来越深,谢秉川想不通余敬为什么要主动暴露地址,余敬做事缜密,这么多年从没被怀疑,怎么会在这时候松懈。   陶晚挣扎间,一张折叠的纸张从她口袋中掉了出来,谢秉川眼疾手快将纸张勾了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ai声音使用协议,被融ai的是他的声音。   什么?   谢秉川惊愕地看向陶晚,让陶晚开口。   陶晚声音沙哑,发疯似地吼叫:“蠢货蠢货蠢货蠢货!你们都是蠢货!!”   “夫人,你忘了我同你说过什么吗,在外要注意得体。”余敬说。   “我呸,二十年前我就应该趁你不注意把你掐死,烧死,砍死!”陶晚破口大骂。   谢秉川又封上了陶晚的口,举起手中的纸条问余敬:“这是什么。”   “ai,模仿了你的声音,为了让温言乖乖听话,我们费了不少心思。”   谢秉川面色出现一阵空白。   余敬以为他不信,拿出手机播放录音。   -“喂。”   -“余温言,怎么了。”   -“你不打这个电话,到你死,你都不会发现,何苦。”   -“为什么,我没有选择,被迫和你结婚,若我抛下你离婚,无关人的谴责会把我淹没,这八年,我无时无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想和你离婚。”   -“无所谓,这场手术过后,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手术失败才造成你的死亡,没有人会怀疑。”   -“再见,余温言。”   手机传出来的声音机械冰冷,明明是谢秉川的声音,却冷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谢秉川在余温言进手术室前身上装过一个不影响手术的小型录音器,后来导出的对话里,没有这一段,进手术室到正式开始手术前的声音都是空白的。   他的录音器早就被发现,并且关掉了一段时间。   余温言眼眸的惊恐又再度流露,瞳孔骤缩,比刚才还害怕。   余敬发现了,在余温言耳边轻声说:“熟悉吗,这段话,就是你面前这个人说的。”   余温言摇头,一开始只是小幅度地摇,继而变得用力起来,余敬贴心地帮他把胶带轻轻撕开。   “不是,不是他,他说他不是来挖我的腺体的,他很暖和,他不冷,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他呢…”   谢秉川指甲没入掌心,用力得泛白发抖。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余敬不惜暴露地址也要把他们拉来了,陶晚身上有这张纸,早晚会被他们发现,与其坐以待毙等他们想完对策,不如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至于陶晚,对余敬来说根本不重要。   “那不是我的声音,温言。”谢秉川说,说完也只觉得根本站不住脚。   “你想知道,他听到你这些话,是怎么回答的么?”余敬问他。   “我不想知道。”谢秉川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   余敬既然说出口,就不是询问的意思,他的指腹在手机屏幕上戳戳点点,余温言的声音很快从手机听筒里播出。   -“你刚刚明明,明明说过,不会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的。”   -“……为什么。”   -“我明明提过的,我提过离婚的,是你自己拒绝——”   余敬播放了一整段的录音,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缘由留下这些录音,手机扩音里,谢秉川的声音被二次磨损,听得不真切,只有余温言的越来越无力的声音显得刺耳。   谢秉川心脏很疼。   听到他的声音,余温言第一句话不是先问为什么,而是问他,为什么要用那么冷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明明答应过不会的。   余温言停止摇头,听着近在咫尺的录音,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一会儿看看谢秉川,一会儿眼神不受控制地往白依山那边望。   “最后一次,”余敬说,“你没得选。”   谢秉川没有回话,他抬手将那些封存复制人的玻璃罐全都打碎,又捡起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刺进omega的心脏。   血漫上omega的衣料,omega脱离了控制,突然用猛劲把余敬推开,跌跌撞撞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将余敬牢牢锁住。   谢秉川又动手了,白依山的眸色一瞬间变红,将手又抽出来一阵,江无漾咬着下嘴唇闷哼两声,死死抓住白依山的手往里伸,掏出修复剂颤颤巍巍往上抹。   江无漾破洞处的皮肤已经溃烂了。   不知道僵持多久,白依山瞳孔依旧呈亮红色,眼眶底却已经积起一湾水月亮,他胡乱抓起漂移来的一块玻璃碎片,要递进江无漾手里,低声重复着:“杀了我吧…杀了我…”   江无漾置若罔闻,他嘴角有笑意,向日葵香淡淡的弥散开,江无漾接过玻璃碎片丢远,抓着白依山的指尖,很轻声的说:“你摸摸我外套左边的口袋。”   白依山被江无漾拉着去探他的口袋,触到一个硬邦邦的小巧盒子。   眼泪兜不住拍打在地,白依山没有力气把盒子拿出来。   江无漾抹走白依山眼角的眼泪,将盒子塞进白依山手里,示意他打开。   盒子里安静躺着两枚戒指,是能够拼在一起的向日葵和紫风铃花。   所有人都觉得白依山的信息素是白风铃花,但江无漾知道,白依山的信息素是紫风铃花。   是一株低垂的紫风铃花。   江无漾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第44章 44.风铃花的花香散了/副cp   嘭咚一声,有人从筒子楼顶层坠落,摔在救生气垫上,筒子楼6层,不算高,摆好姿势跳下来顶多受点轻伤。   那个人拖着一条腿跌跌撞撞越过栏杆,从顶楼跳下来的时候,身形僵硬得像一根杆,直直拍在救生气垫上,没了生息。   江无漾坐在警车里,看着不远处警员的紧急救治,眉头紧锁。   好几天前他接到消息,六年前卧底虚宿的最后一名卧底,执行任务期间被发现,急需联安局营救。   听说两条腿被打断了一条,还挑断了脚筋,需要仿造师协助。   导师把他推出去了,联安局找他谈话,希望借助仿造师的力量,听说卧底情况很不乐观。   江无漾拒绝了。   结果今天傍晚一出教学楼大门,被联安局几个警员压犯人一样压进了警车里。   “我说过,我不去,你们到底清不清楚,给人安上仿造部位,属于犯罪,是联邦明令禁止的东西,”江无漾愤慨,“我不想帮我也不愿帮,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可以找愿意帮忙的仿造师,我不会上报也不会投诉!”   “若您是在担心后续担责,我可以向您保证,绝不会由您担责,归属特殊情况,我们已经取得上级同意,这位卧底十分重要,他搜集了六年的证据,要将虚宿藏窝许久的黑色产业一网打尽,我们需要将他接应出来。”   江无漾不满地“啧”一声,掰了掰车门把手,车门已经被锁上了,在他们谈话间,车子已经开出去好几十公里。   他两年前听过这位重要卧底的“风光伟绩”,前后两年送进去的卧底,在两年前全都惨死在这位卧底手里,死状凄惨,不约而同都少了腺体。   在这位卧底的掩护下,其他卧底的尸体被运送出来,他听法医提起过,那几位卧底侧后颈的伤口全都奇形怪状的,分辨得出手指的痕迹,应该是被活生生挖下来的。   从上面提取不出其他人的DNA碎屑,无法进行比对,根据伤口形状可推测,下重手的人,指节细长,身形中等,力气不小,且伤口上都残余花香,初步推测是omega。   联安局少有omega,除了突然一声不吭销声匿迹的白依山,剩下的便是六年前送进虚宿里、目前唯一幸存的卧底。   法医没有多说,江无漾出门就听见有人在讨论。   “就是那个omega卧底干的,omega当什么警察,来添人命吗。”   “听说是其他卧底被发现,那个omega也被怀疑,他就面不改色地将几个人的腺体全给挖走了,生挖啊。”   “我看他就是被策反了,源源不断给那边通风报信,要不然为什么每次我们一有动静,总能被他们提前得知。”   “不应该啊,卧底只能通过联络员联络,信息差严重,行动时间有暗语,他怎么可能清楚知道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行动。”   “诶小江,你刚刚跟着法医进去了,是不是他。”有人喊住他。   江无漾沉着脸,双手插兜低声回答:“不知道。”   在那之后他便没有听见其他消息了。   他忙着和导师斗智斗勇,一边钻研复制人一边躲避导师给他推来的所有仿造部位手术,没时间再去打听,早已在心里暗自打上“懦弱无能”和“苟且偷生”的标签。   看着卧底砖头似的直挺挺从六楼拍在救生气垫上,一动不动,江无漾在心里暗骂卧底干什么吃的,连专业的跳楼姿势都不会。   有个见习警员敲了敲他的窗,江无漾摁下车窗,示意小警员开口。   “江师傅,您要不来看看吧。”   “看什么。”   “老大说,让您来看看需要做什么救治措施。”   “你们医师吃的白饭吗。”   “是这样江师傅,伤者情况严重,医师会采取截肢措施,老大说您能给他重新安上腿,我们不懂行,担心好心办坏事,所以还得您亲自去看。”   江无漾垂睫,见习警员站在警车旁,背挺得笔直,静候回复,过去一秒,却仿佛过去一个世纪,江无漾终于开口:“走。”   见习警员给他带路,走在前面不由得龇牙咧嘴暗自腹诽,怪不得老大说这些文绉绉读死书的身上总有股目中无人的清高傲气,刚刚说半天,这个姓江的一个眼神也不分给他。   走到救生气垫旁,见江无漾放下工具箱,半蹲下给自己戴手套的时候,见习警员钻到老大旁边,低声嘀咕:“也不知道他脸这么臭做什么,跟谁都欠了他钱了似的。”   “他是这样,仿造师里脸最臭的就数他一个,但也能解,我是他我也脸臭。”   “老大,你胳膊肘往外拐。”   “你想想,相依为命的弟弟突然消失不见了,学业一直被导师卡着毕不了业,白天在密闭空间里做一天复制人了,下班还要加班帮联安局救人做手术,你脸臭不臭。”   “江师傅有个弟弟啊,失踪报过案没有。”   “自己走的,还留了字条,报案也不了了之。”   “那他还挺可怜的…”   “什么可怜。”江无漾冷不丁出现在他们身后,吓两人一大跳,两人连连摇头。   “处完了?”   “嗯,伤口感染引发高烧,上肢下肢、骨盆脊柱和肋骨多处骨折,得截肢,不然活不了,装了腿也只有小概率能站起来,让搬的人小心点,别整死了。”江无漾交代。   江无漾摘了手套,掏出手机,点开置顶,发了条信息——我今晚晚点回,别等我   随后蹲下收拾工具箱。   几个医护人员将伤者稳妥搬起,放在担架上,稳稳地从他身边走过。   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风铃花味道钻进他的鼻腔,江无漾收拾东西的手一滞,还没回神就已经开口:“等等。”   “怎么了,江先生。”   “风铃花…”江无漾缓缓站起身,望向担架上的人。   伤者坠楼的时候是直挺挺拍下来的,后续临时治疗时,都没有人去动过他,他的肋骨折了,一不注意就容易扎进心脏,太过危险,整张脸都侧着往里埋,上半张脸被头发遮住,只露出瘦削的下半张脸。   “我也闻到了,刚刚还没有呢。”小护士说。   江无漾的心跳得很快,他迈了半天,发现自己只跨了一步,伸手的时候,指尖有些不受控制。   他用指尖勾起伤者柔顺的发丝,轻轻撩直一旁,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   一张同他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脸。   他的心脏好像不会跳了。   “这张脸漂亮吧,感兴趣啊无漾,改天我给你牵个线。”老大晃悠了过来,听见江无漾喉结不住上下滚动,好像要说什么,却迟迟没说出声。   老大凑近了听,江无漾过了很久很久,才哑着声音轻喊了一声:“…依山。”   在手术更衣室脱掉帽子手套,江无漾坐在中间的长木凳上,手肘搭在大腿上,指尖自然垂落,后知后觉地发颤。   一闭眼就看见刚刚躺在手术台上,双眼紧闭口戴呼吸面罩的白依山。   白依山消失了六年,卧底行动始于六年前,他连家人都不肯通知。   一阵悠长尖锐的耳鸣,他听见很长的“嘟——”,听见心跳仪宣告心跳停滞的声音,他的心跳也跟着停止跳动。   江无漾十指交叠,轻轻叩在额头眼睛处,颤着长舒一口气。   手术更衣室门被推开,老大探头:“无漾,他们把白依山送去特殊病房了,还要观察一阵子,目前稳定。”   江无漾点头。   “你不去看吗?”   “他醒了吗?”   “还没有。”   江无漾吐了个“好”字,起身拖着腿出门,又突然停住,说:“等他醒了,别和他说他的腿是仿造的,告诉他腿保住了就好。”   林曾天挑起一边眉毛:“轮不到我和他说。”   白依山的病情告知书是他看着医生写的,有救生气垫缓冲,就算直直拍下来,也不会伤得这么重,白依山身上的骨折全是人为的。   他还记得医生眉头蹙得很紧,感叹道:“伤得这么重,他还能拖着身体跑出来,意志力不一般。”   指甲没入掌心的刺痛袭来,江无漾回神,站在玻璃前,看着床上躺着的那抹白。   “通知家属了吗?”医生问护士。   护士面露难色,“他的父母在十几年前就已经……”   “我是家属。”江无漾说。   医生一脸狐疑,“关系?”   “…兄弟。”   老大走了过来,揽住江无漾的肩,对医生说:“他是,白依山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他拉扯大的。”   医生脸色空白一阵,转而愠怒:“术前怎么不说?医生不能给亲人做手术这是原则问题,万一出差池,你知道什么后果吗?”   江无漾没接话。   老大打圆场:“这不好好的,没事呢,我骂骂他啊,你别生气。”   “林曾天,那叠纸你给他看了吗?”医生气消了消问。   林曾天一听,挤眉弄眼地要医生闭嘴。   “什么纸。”江无漾问。   “遗书。”   林曾天后知后觉要捂住医生的嘴,没来得及,那两个字已经蹦了出来。   “你也看过内容,你觉得适合现在交给他看吗?”   “你可以给他打预防针,不该剥夺他看与不看的决定权。”医生说完,拍了拍江无漾的肩膀走了。   “我看,你拿来。”江无漾说。   林曾天劝了几回劝不住,将一叠纸递到江无漾手里。   纸的大小不一,被尽量折成一样的形状,统一在右下角,都写上了“to 哥”。   每张纸翻开,第一行都写着“遗书”两个字,往后的内容有长有短,明明是遗书,内容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像日记一样,想到什么写什么。   -这里很暗,不给开灯。   -没有太阳,植物都养在室内,长不大,也不好吃。   -水都是冷的,我很常感冒。   -虎口皮肤皲裂了,有药膏还好。   ……   江无漾一张一张仔仔细细看下来,直到最后一张纸。   和前面的都不一样,最后一张字迹潦草,写得十分匆忙,前面洋洋洒洒写下一堆白依山掌握到的信息,到最后几段行文逻辑都混乱了起来。   -太暗了,他们不让开灯,外面总是暗的,他们总是进我房间,你总责备我大白天开灯,我知道错了,我听你的,哥,救我   -我想吃你做的饭,我总是饿肚子,只有你不会让我饿肚子,他们总是威胁我,一群恶心的东西   -做错事总会被泼冷水,衣服粘在身上很难受,他们就让我把衣服脱掉,笑得一脸恶心   -逼着我杀人,逼着我吃——   -一群魔鬼,我没想杀人的,他们让我划伤他们的腺体,结果抓着我的手,将他们的腺体挖了下来   -我也脏了   -哥   -我好想你   纸张上蹭满了血迹,很多字都被血迹遮得看不清了。   江无漾每看一行字,总得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读。   怪不得他找了六年都没找到。   “我们比对了字迹,每张纸上面的…‘哥’‘遗书’这几个字都是今天新添的,最后一张也是新的,应该是白依山逃出来之后才写的,之前应该就只是当作日记写。”林曾天说。   江无漾还透过玻璃窗往里望,落在白依山的腿上。   白依山小时候怕生,亲眼目睹父母死在眼前对他冲击很大,见人就躲他身后,只有他们两人在的时候,白依山很喜欢拉着他到处跑,跑到树底乘凉,收集清晨叶尖悬挂的露水,采撷鲜花,捡捡奇形怪状的小石头。   江无漾总是跟在白依山身后,厉声让他跑慢点,或者在白依山要摔倒的时候,拽着他的领子一把提起来。   “还乱跑不,腿摔断了看你怎么跑。”江无漾沉声。   白依山吐了吐舌头,小声地说对不起,把刚刚捡到的一朵漂亮油桐花塞进江无漾手里说:“哥,给你。”   但江无漾口袋早就塞满了白依山捡的鲜花石头。   大了点,白依山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再大点,他也管不住了,大学第二年,突然说要搬出去,嫌他管太多。   江无漾那时候咬牙切齿地说:“你小时候求着我管你,现在又嫌我管太多?我就该把你的腿打断,让你哪都去不了。”   一语成谶。   空气绕着他走,玻璃窗一下子离江无漾远去,拉宽缩窄,他走的每一步都踩了空。   白依山不省人事地躺了两周,江无漾照看了两周,隔一天再来医院,前脚还没来得及踏进病房,只看见保温杯被猛然摔在床尾地板上,发出很响很刺耳的声音,还有白依山的吼声。   “滚!别碰我!滚出去!”   病房里溢出的风铃花香闻得胸闷,江无漾在门外停下脚步,靠着白墙微垂下头,默不作声。   护士答应着,安抚着,从病房里退了出来,见江无漾站在门外,正要出声,见江无漾将食指搭上嘴唇“嘘”了一声,又立马噤声,低声说:“江先生,你要不要进去和他说说话,见了你他情绪应该会稳定很多。”   江无漾只是摇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无漾听见拍打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朝玻璃窗望去,看见白依山正坐着,握紧拳头,一下又一下地往没有知觉的腿上砸拳,被子被打湿。   联安局找来江无漾,询问他是否愿意将白依山接到身边。   “他腿截了肢,又好不容易从虚宿逃出来,需要有人照顾生活起居,和干涉心,思来想去,我们认为,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你们从小就熟悉,他信任你。”   “他只会和我呛,”江无漾拒绝,“你们应该请更专业的人员,我是个alpha,他是omega,也不合适,我的工作学业也不允许我抽出多少时间照顾他。”   “你们亲如兄弟,怎么会不合适,我们会固定时间上门给他做心疏导。”   江无漾还是拒绝,没什么时间来医院,他也不想来,偶尔来了,病房里白依山坐着,病房外他也坐着,也不知道是谁在陪谁。   白依山出院那天,他很巧来看望,突然被林曾天拽着往里走,扶住床尾才没跌倒,同一脸冷漠的白依山对上了视线。   “依山,我把你想见的——”   “带他走,”白依山说,“我不想见他。”   江无漾只是沉默。   “无漾来接你回家的,他每天都会来,兄弟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   “谁要和他回去,江无漾,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讨厌你管我,我不想和你住一起。”   “现在连哥都不愿喊了是吗,”江无漾冷冷出声,“白依山,今天你想走也得和我走,不想走也得和我走。”   林曾天在后面摇了摇头。   白依山看了看墙上的时间,面色变得白伶,不知哪来的劲,将江无漾推开,却一个趔趄往前跌进了江无漾的怀里。   “听话,跟我回去。”江无漾释放安抚信息素,白依山窝在他身上,久久不愿起身。   “轮椅送过来——”护士来送轮椅,突然噤声,和林曾天交换完眼色就离开了,出门还一边小声嘀咕:“他不是不愿给人碰吗。”   靠在他身侧的身形有些僵硬,江无漾抬手拍了拍白依山的背,柔着声音说:“哥在呢。”   刚回家的时候白依山总不爱搭他,常常一个人坐着轮椅,守着落地窗,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他回来。   不知哪来的媒体听见了消息,找上了家门,堵住正好要回家的江无漾,想跟着进门采访白依山,江无漾打了电话报警,一群人很快一窝蜂散了,江无漾也没浪费这个电话,联安局承诺过帮他们隐藏地址,他把联安局骂了个遍。   六年不见,江无漾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白依山相处,小孩变化太大了,和他对骂也好过不搭他。   白依山的身体变得很差,不愿出门,不愿与人沟通,不愿他触碰,江无漾也不着急,他比较着急他的学业。   因祸得福,毕不了业,却让白依山开口问他话了:“你怎么还没毕业。”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可能因为边上班边上学,他的怨气都快把天冲破了,六年没人听他逼逼叨叨,终于逮着个突破口,拉着白依山说了很多,还拉着白依山聊复制人,聊文献,聊论文发刊。   聊到白依山实在受不了,说:“你话好多,之前话有这么多吗?”   “是你话少了。”   “拉倒吧,我都要担心你哪天找不到人说话憋死了。”   “你话少点好。”   沉默一阵,两人相视一笑。   三年间白依山已经适应了不用躲藏的生活,虽然听到剧烈声响还是会定身,不爱吃肉了,晚上睡觉需要开床头灯。   但江无漾会在剧烈声响传来时捂住他的耳朵,会煮素菜豆制品和各种高蛋白食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会开一整天的灯,再挑一个亮一点的小夜灯,给白依山当画画的模特。   后来认识了余温言和谢秉川,白依山偶尔躲他,但看白依山和余温言处得开心,江无漾也重新变得碎嘴不少。   明明一切都已经开始变好了。   江无漾意识开始模糊,只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响指声,白依山虹膜的红色又重新亮起,将手从江无漾的身体里抽出。   江无漾没有力气再去抓了。   他们刚刚还在说誓词,互相给对方戴上了戒指,他还没听到白依山说我愿意。   戒指似乎有些影响白依山的行动,他摘下来丢在江无漾怀里,站起身,血凝成剑,走一路滴一路,最后停在谢秉川跟前,高高举起血剑。   “……依山。”江无漾不断喊着,想喊回白依山的神志。   谢秉川屏息凝神准备躲开,眼眸在同白依山撞上视线时骤然一滞。   余温言靠着墙,不知道该作何描述眼前看见的场景,无意识地说:“…白哥?”   剑峰刺破身体的声音,江无漾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白依山挣脱了审判意识,用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风铃花的花香散了。 第45章 45.“为什么不救他”   太阳穴突突突狂跳,有一滴温热的血粘上余温言的脸颊,顺着下颚线溜了滑梯,掉到了地板上。   他听见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跳越来越慢,听见谢秉川沉重的呼吸声,连余敬都愣住了,omega没了生息,而离他们最远的那个人,连脸都看不清楚。   那个人离他们太远了。   他明明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却觉得很熟悉,那柄剑好像刺的是他。   “依山……依山……”不知道过了多久,离他们最远的那个人最先动身,他抹走嘴角残留的血,扶着墙起身,用力到指尖泛白手背通红,捂着腹部上再难愈合的窟窿,接住朝后跌的白依山。   “别睡…我还没有说完…你还没告诉我——”江无漾攥着白依山肩侧衣料,在手心卷成一沓。   白依山没有睡,他还睁着眼,虹膜的红不亮了,屋里的灯也照不亮了,剑化成了血,咕咚咕咚从心脏的缝里溜走,染红江无漾的手心,遮住江无漾的双眼。   “…我看见了。”白依山只剩气声。   “看见什么?”江无漾抓住白依山抬起来四处摸索的手,握着捧到脸颊边。   “看见…你的样子,”白依山在笑,“也让我重新走了两步,不亏了。”   江无漾摇着头,紧紧抓握白依山就快脱力溜走的手,睁着眼睛眨也不眨。   “我不恨你,哥,你也不要怪我,没有你我早就死了,贷款多活了二十几年,我知足了。”   太小声了,江无漾不得不弯下腰听。   余敬想趁机跑,手被谢秉川掰到身后死死按着,余温言捂住心脏,滞在原地。   “哥…”白依山的声音已经小到快要听不见了,“戒指你帮我保管好,我还要找你要回来的……”   “温言和秉川吵架的时候,你要劝劝……后天是你的生日,我把礼物藏在房间最里面的柜子了,你得去找找……”   “你亲亲我…这样我走路就不怕黑,来生也能找到你了……”   白依山闭上眼睛,等江无漾的亲吻落下。   江无漾轻轻俯身,没碰上嘴唇,眼泪轻缓吻上白依山的脸颊。   他很轻碰了碰白依山没有温度的唇,和他的呼吸一样轻,却再也没能等来白依山重新睁眼。   “…依山…依山!”江无漾撕扯着嗓子,骤然回过头,将白依山拥在怀里,朝谢秉川恳求,“…山神,你是神,我求你,我求你救救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我……做不到。”   “你能把我们从千里之外的地方招过来,能把江凭招过来,什么破格的事你都做了,为什么救不了他!”江无漾骤然咳了口血,谢秉川伸了伸手,江无漾胸口的洞缝合上了。   下一秒,又被江无漾亲自捅破。   “我不需要你帮我愈合伤口,你连余温言都能救,为什么依山不行?”江无漾喘气,指向瞳孔都有些褪色、连着退了好几步的余温言,“余温言死了,你为了报复江凭,假借依山的手,逼迫他再次杀人,然后又疯了一样,疯狂触发审判,我们两个也是随手可丢的棋子,是吗?”   “这是梦,只要我死了——”   “别拿你那套狗屁论搪塞我!梦梦梦,都几年了你还以为自己活在梦里。我早就该认清你的,除了余温言,谁的命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江无漾艰涩蹙眉,轻轻将脸埋进白依山的发丝里,“我当初就不应该接受联安局让我盯梢余温言的任务,不该答应帮你做复制人。”   “既然谁的命都不重要,谢秉川,你杀了我吧,”江无漾轻声说,“让我去陪她。”   空气凝滞住,流通不动。   江无漾忽然颤悠悠起身,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一步一步朝余敬走去,“你才是一切的源头,我就算死,也要先要了你的命。”   “别过来,”谢秉川皱眉,“我不能对他动手,你有伤没法拿他怎么样。”   江无漾只当耳旁风,高举玻璃碎片,尖锐方朝下用力一扎,刚刚余敬还被谢秉川压制着,转眼就抽手来抓住玻璃碎片,笑着开口:“我能让白依山活。”   “你先死。”江无漾用力往下扎。   玻璃锐利,划破他的手心,血滴在余敬手背上,余敬手心却没有出血。   “只要你…当上神了,就能把白依山救活。”余敬咬着牙说,抓握玻璃碎片的手颤得很厉害,也阻挡不住玻璃尖逐渐逼近。   “你许诺给江凭什么?复活我妈吗?江凭信你,我不会信。”   “你看那边。”余敬示意他看碎裂的玻璃罐。   “看被你规训的产物吗。”   “看白依山的熟人,也是你的熟人。”   江无漾分了余光过去看碎裂玻璃罐,恍惚间手上的劲一松,被余敬夺了玻璃碎片,又一脚踹开。   躺在玻璃碎里形形色色复制人里,有除白依山外的所有卧底。   他们侧后颈的人造腺体还连着管,和玻璃罐里的管断开,了无声息。   “选择在倒计时,”余敬朝他伸手,“江无漾,你没有时间了。”   江无漾抬起手,悬停一阵,一点一点朝余敬的指尖凑近,眼前只有余敬放大的指尖,和后面躺倒一片的复制人,都是红色的。   “无漾,”谢秉川说,“温言能活不是因为我,是那条手串救了他,也救了我。”   “你担心我夺了你的位置?”江无漾笑着,握上余敬的手,“我以为我们之间不需要谈论信任。”   江无漾用力踩住玻璃碎片一角,玻璃碎片翻了几个跟头后,被江无漾握住,再次朝余敬刺去,但江无漾没剩什么力气,很快被余敬用力一脚踹开,滚了好几圈,停在了白依山旁边,爬不起身。   下一秒,锐利的玻璃尖朝谢秉川刺来。   “笑话很有趣,意识觉醒,和别的神不一样,彰显不了你们的特殊,只会显得你们愚昧蠢笨,”余敬步步逼近,“你伤不了我,伤不到我,费尽心思和我作对,到头到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还不够彰显你们的蠢笨吗。”   玻璃间逼近谢秉川的脖颈,余温言抖着手拽着余敬的手往外推,边推边商讨:“你别杀他。”   “别忘了,余温言能活,靠得也是复制人的技术。”余敬笑,“唯一能动手的,刚刚拒绝了我的提议,这一场仗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   限制在前,谢秉川做不到丝毫反击,沉声道:“温言,你退后。”   余温言摇头,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却抓不稳,再捡起来,也没办法刺向余敬。   会有很多“警告”,一直在他眼前屏闪,细密电流流通身体,很快就手脚发软。   玻璃尖刺破谢秉川的皮肤,血顺着谢秉川的脖颈滑落,浸湿衣襟。   余温言念念有词地祈祷,不知道在向谁祈祷,“不要杀他,不能杀他。”   不许警告,不准限制。   谢秉川像是听见了什么,错愕望向余温言,手像是有了千万斤力气,骤然抓握着玻璃碎片刺进余敬的腹部。   限制解除了。   “我听见了你的祈祷……”谢秉川讷讷。   是余温言的祈祷,促成了限制解开。   余温言没有回答,只是挡在谢秉川跟前,举着玻璃又给余敬补了一刀。   余敬躺在地上,嘴角上扬,伤口处并没有血迹。   “不错,倒是让我看了一出好戏,原来祈祷也能解开限制,但也只到这了。”余敬身体在消散,余温言见状,抓起玻璃碎又用力往下扎,玻璃碎片用力敲击地面,碎成了渣。   余敬像蒸发的水汽,一瞬间消失了,只留下声音飘荡在空气中:“后会有期。”   “不见了?他怎么不见了。”余温言怔愣。   “他逃不掉的,”谢秉川快步走向江无漾,确认江无漾还有气息后松了口气,“窝点很大,除了陶晚,一个余敬的人都没看见,他早就留有后手,刚刚的余敬,只是余敬的一分意识,小爸已经在余夏帮助下锁定他的位置了。”   听见余夏的名字,在一旁呆滞许久的陶晚顿时有了反应,拖着断腿往前挪,嘴巴大张。   “你放心,余夏很快就能来见你了。”谢秉川说。   陶晚面露喜色,没有舌头的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着什么,谢秉川指了指旁边的柜子,示意陶晚看向反光处。   陶晚面容失色,抓挠着头发退后,不停摇头。   门被踹开,谢秉川朝门内望去,门的那一边是余敬在南斗的藏身处,温乔正面无表情地对着余敬举起刀,用力一扎,四下飞溅。   余敬扭过头,指着谢秉川道:“你也别想活。”   余夏跌在一旁,瞳孔震颤,再一回头,同陶晚撞上视线,看着陶晚像撞鬼一样,挪着变形的双腿找到一出缝就往里钻。   一切都结束了。   温乔拽着余夏从门里走出来,用脚踹上门,将余夏丢在地上。   余夏闭上了眼睛,温乔望着他,问他:“恨我吗?”   “…什么?”   “恨我吗。”   “……”余夏没有回答。   温乔将那把沾着余敬血的刀递给余夏,说:“把我杀了,一笔勾销。”   “小爸。”谢秉川拧眉。   “你也不要再追究谁的责任了,到此为止。”   余夏垂眸一阵,又望向余温言,后者眼眸满是陌生,余夏愣了愣,苦笑一声,“我不会杀你,我知道我的父母犯了错,我是他们的亲儿子,我无法站在任何立场批判谁。……温言替我承受了那么久的诅咒,是我欠他。”   “……”   再也没有人说话。   余温言在白依山身边蹲下,颤着手去碰,触到一阵冰冷后又将手缩回。   谢秉川看向余温言,垂下眼眸攥紧衣边,低声自言自语:“真的不是梦么。”又将视线停在白依山身上,看着余温言脱掉外套,给白依山披上。   “我送你们离开,然后摧毁这里。”谢秉川说,朝他们走进一步,突然看见脚下有一个阵。   温乔学巫术的时候学过样式不一的阵法,没有一个阵是长这样的,但他认得。   不仅温乔认得,谢秉川也认得。   父亲将他们推远的时候,脚下就浮现了这个阵。   可白依山死了,审判者已经死了,哪来的审判。   “快走。”谢秉川呼吸沉重。   还没结束。   原来,父亲的死根本就不是白依山的父亲造成的,是自动锁定,是迟来的惩罚。   谢秉川打开门,门外是他买在雪陵村的小独栋,他将江无漾白依山丢出去,将余夏温乔推出去,温乔面色苍白,厉声喊道:“秉川!”   “小爸,照顾好温言,”谢秉川拉着余温言往门外推,余温言扒拉着门边不愿走,一直在说:“我不能离你很远。”   谢秉川推不动,温声商量:“你先走,我待会就回去。”   “这点我不信你,我不能离你远的,要不然你会生病,我得在。”余温言坚持。   “是我把你送上手术台,是我害你丢了腺体。”谢秉川说。   “我可以听你解释,你不是故意的我会原谅你,你不能把我推远。”   脚下阵法滚烫,谢秉川咬牙一狠心,用力将余温言踹飞。   猛烈的爆炸袭来,余温言撞上墙壁停了下来,看着门那边火光滔天。   然后渐渐散了,只能看见谢秉川安静又空荡的房间。   “谢秉川?”   眼泪从余温言的眼眶滚落,刚刚的场景他太熟悉。   二十几年前,温乔抱着谢秉川和他,被前代神用力推远。   一样的阵,一样的火光。   他和谢秉川都哭得撕心裂肺,却只能看着火光越来越小。   一个场景的刺激,余温言把所有的记忆都想起来了。   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太晚了呢。   眼前很模糊,有个声音一直在询问他,“你需要付出代价,还愿意救吗?”   “救,救。”余温言抖着声音。   “代价是将他的经历经历一遍。”   “我愿意我愿意。”余温言趔趄地走向谢秉川房门,打开,又合上,又再度打开,没能再看到谢秉川。   为什么荔枝冻手串流通市面这么久,开过光的手串那么多,从来没听说手串救人。   因为救他自己的是他,救了谢秉川的也是他。   他是一条荔枝冻手串。   一条谢秉川亲自打磨,亲自赋予意识的手串。 第46章 46.不一样长的一辈子/父母   “神像连脸都看不清,根本就不会显灵啊。”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叉着腰踩在寺庙门槛上,鲤鱼打挺地来回晃。   “谁家小孩?跑来这里大放厥词。”   妇女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上过香,朝神像磕了三个响头,闻言惊诧回头,满脸羞愧难当,起身走到小孩身边,抬手往小孩背上猛地打了一巴掌,声音比任何一个磕头都要响,小孩没站稳,拌着脚摔倒在地,五官皱在一起,嚎啕大哭。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许在山神庙说这句话!”妇女怒斥。   “哦,不许在这里说,可以在其他地方说喽,不信还来拜什么,说了坏话拜个心安么,还要把小孩也一块带过来,怎么当的妈。”   妇女抓起角落的笤帚,挥起就往小孩身上打:“叫你乱说话!叫你乱说话!成天给我丢脸,你那个父亲不着家,你还把他的话当宝贝一样信,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   小孩被打得吱哇乱叫,在庙宇里来回跑,路过温乔时,领子被温乔拎起,小孩扑腾喊着:“乔哥哥,你放开我,我妈要来了!她要打我!”   “你安静点,”温乔抓住挥过来的笤帚,对妇女说,“秀姨,不要在这里打小孩,也不要在这里大声喧闹。”   “就是,”小孩见有人撑腰,对妇女摆了个鬼脸,“打什么打,母老虎。”   “怎么和你妈妈说话的?礼貌一点。”温乔放开小孩,小孩一溜烟跑没了,跑前还踩着门槛往外飞跳,秀姨鞠着躬到处道歉,跨过门槛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讨厌死他们家那混小子了,学他那个爹,一个模子蛮横,他妈怎么忍得了。”   “惯坏的,你以为,上回那小孩跑人田里一通乱跑,给人家庄稼都踩烂了,被人抓住走了好几拳,芳秀抓着那个人,非要他赔钱赔医药费,要我看她也是活该。”   “儿子有什么宝贝的,不知道还以为她生了个alpha或者omega呢。”   “她觉得她儿子脾气爆,是当alpha的料啊,”那人嗤笑一声,“整个村子也就只有温乔能和他们家好好说话了。”   “她还瞧不起温乔嘞,觉得温乔是个beta,没出息,温乔去雪陵山禁区跑一圈,安然无恙被送下来了,是被山神眷顾的,她儿子连神都嫌吧。”   “温乔啊,你以后不用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   温乔笑了笑,说没关系。   “人家温乔都不放心上呢。”   温乔没有搭话,搬来梯子,爬上去给神像擦灰。   这是他的职责,神像总是蒙着一层擦不干净的灰,据说,是因为禁区里另一间寺庙神像无人擦拭,所以山脚的寺庙才擦拭不干净,山神才没有显灵。   温乔用布将神像覆上的灰擦拭开,露出神像俊越的五官来。   余光瞥见有人朝他招手,温乔顺着望过去,看见陶晚举着一个红袋子在朝他招手。   “你怎么来了?”温乔收起梯子。   “我妈新做了桂花糕,我给你送点来,热的,趁热吃,这袋给叔叔阿姨,”陶晚说,把袋子往温乔怀里塞,“陶温乔,我听他们说,刚刚秀姨那小孩又闯祸了?”   “谢谢阿姨的桂花糕,里面不会有你做的吧。”温乔打开袋子扒拉。   陶晚咬着牙轻轻打了温乔一下,埋怨道:“我就做了一回难吃的饭,不用天天拿出来说吧。”   温乔笑了:“说什么呢,我们陶晚做得再难吃,那也是我们陶晚做的。”   陶晚也笑:“我们温乔说话再欠揍,那也是我们温乔说的。别岔开话题,刚刚陶芳秀她是不是带着儿子来你这里闹了?”   “哪有闹什么,她揍儿子,吵到别人上香了。”   “现在知道揍她儿子了,”陶晚嗤之以鼻,“早干嘛去了,把她儿子当宝一样,别人一管就要叽歪。”   “少说别人闲话。”温乔戳了戳陶晚。   “她可没少在背后说你闲话,”陶晚说,“你从山上安然无恙下来之后,大家不是总说你是被山神眷顾的小孩吗,后来村子都风调雨顺,年年丰收,每年都有旅客来,除了那个奇怪的病。”   温乔垂睫,“那个病,害不死人,但传播太广了。”   “陶芳秀总是暗地喊你‘祸星’,到处给你造谣,说是因为你,村子才总是陆陆续续死人,还好大家有眼睛会看,没有信她的鬼话。”   “病确实是在我回来之后才出现的。”温乔说。   “那要是你带来的病,你人怎么没事,别自己吓自己,”陶晚抓起一把瓜子啃,“当初你上山还是为了帮我爷爷祈福呢。”   温乔想了想说:“我记不清了。”   “你忘了?我爷爷病危,你觉得山下的庙宇不显灵,要跑到山上去拜,村里说你贪玩才跑禁区里去的,放他们的屁。”   “说就说吧,我不在意,”温乔抓了一把陶晚磕出来的瓜子肉就往嘴里送,“我有得吃就行。”   陶晚朝他背上砸了一巴掌,“你倒是看得开。”   温乔揉着辣疼的背,将手里的瓜子肉重新倒回陶晚手心:“我又不和他们处朋友,也不和他们当家人,他们坏事做多了,自然就会遭报应,这可是山神庙。”   “你多祈祷祈祷山神能护你一辈子。”   “诶,你别瞎骂他们啊,骂也别包我的份。”   “骂了,还说是你指使的,”陶晚没好气,“还跟他们说,打伤了找你要医药费。”   一个alpha跨过庙宇门槛,左顾右盼,看见陶晚后微笑朝她点头致意。   陶晚就此熄火,在alpha走来时,夹着嗓子说话:“你怎么来了?”   “听了你的推荐,过来看看,正巧我想来这里投资,顺路考察,这位是?”   “他擦神像的,你忙一天工作了吗……”   是陶晚近来和他频频提起的新猎物。   alpha举止得体,一颦一蹙都十分礼貌,按陶晚的意思,这位alpha是南斗某个有头面人物的亲儿子,信息素高阶,反正哪哪都踩在陶晚喜欢的点上。   陶晚总说:“这个我是真的很喜欢!”   以往也说,见到优雅的alpha旅客,考察的alpha政客,沉稳的alpha商圈大佬,陶晚总说,但这次陶晚向他重复了三十遍,以往需要温乔牵线,这回陶晚主动出击。   看来是真的喜欢。   温乔摇摇头,笑着识趣出去走一圈,回来时候alpha已经不见了踪影,陶晚一脸意犹未尽,捧着脸放空,嘴角扬起。   “走了,还想呢?”温乔在陶晚跟前打了个响指。   “他约我明天吃饭。”陶晚说。   “注意安全啊,这种表面得体的男人才最会装。”温乔隐隐约约有些担心。   高阶alpha看上边缘地区的beta本来就值得怀疑。   “他和你们这些男人才不一样。”陶晚白他一眼。   再见到陶晚,是几周后在路上碰面,陶晚从诊所出来。   “你最近怎么都没来了,去你家也找不到你。”温乔眉毛拧着,见陶晚低着头,抓住陶晚的手腕问,“你还好吗?那个男人——”   “他没什么好的,”陶晚吸了吸鼻涕。   温乔看了一眼诊所门牌,问陶晚:“你身体不舒服么?”   陶晚摇头,声音更低:“昨天我的父母呼吸困难晕在家里,我找了医生,他说…是得了病,现、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医院里今天也来了很多人,都是一样的症状。”   陶晚话音刚落,从门里爆发出一声哭丧,依稀辨别出,是一个老人过世,没抢救回来。   “是他!陶温乔就在门外!是他带回来的病毒!”老人儿子指着温乔,步步逼近,拽起温乔的领子用力一推,温乔踉跄两步,被陶晚扶住。   “你们瞎扣什么帽子?”陶晚说。   “陶晚,你父母现在还在医院里吊着口气,你简直就是在寒他们的心!”   “我只知道,胡乱猜测,给被人安上罪名是最没用的表现。”   男人被激怒,就要都没感受,被温乔抓着拦了下来,周围劝的说的,男人最后咒骂嘀咕着走了。   温乔和陶晚站在诊所前,安静了好一会儿,看着医院变得热闹,又看着医院一片死寂,温乔开了口:“你回去吧,你回去陪叔叔阿姨,替我问个好…”   陶晚应了一声好,磨蹭着往回走,一步三回头,在即将没入走廊时,隔着很远对他说了一句话。   那时候温乔没有看明白,后来明白了。   陶晚在对他说对不起。   陶芳秀死了儿子又死了丈夫,整天跑到庙宇门口哭丧,她不进去,两瓣屁股往地上一坐,她就堵着门口不动了,两行泪挂在皱巴巴的脸上,伸手四处拽,来一个跪拜的,就拽一个,听她声泪俱下哭诉。   “都怪他啊,都怪他,他不上山,不闯禁区,我儿子怎么会死,他前天还活蹦乱跳的,昨天就呼吸困难,今天就走了啊,我的儿子,他还不到七岁,他以后会成为一个alpha,是我的希望,他把我的希望都给摧毁了啊……”   往常来跪拜的村民听见陶芳秀抱怨,从不搭,偶尔嗤笑两声,只当听见什么惊天笑话,近来雪松柏症大规模传播,来庙里跪拜多是为了卧病在床的亲人。   前不久还替温乔打抱不平的村民顿时换上另一副面孔,温乔的衣服被扯烂变形,雨点一般的拳头砸在他身上,人越来越多,陶晚站在很远的地方,满眼惊恐,要挤着人群走进来,被一群人拉住,不让她往里走。   温乔依稀能从那群人口中听见“祸星”“罪魁祸首”“活该”的字样,活生生将他吞噬。   “他把他父母也害死了!”有人说。   温乔一滞,“我今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他们出来送我了。”   “送完你就倒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温乔和一箭之地外的陶晚对上视线,陶晚眼里只有空落,黑漆漆的,像一湾死水。   温乔扒着人往外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绊了一跤,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医院,站在父母病床前。   陶晚停在病房外,双手藏在背后,眼眸不流转了。   “我想办法,我去擦神像,我去拜山神。”温乔趔趄往外走,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狗啃泥。   在陶晚面前摔的,陶晚没扶他。   温乔不顾破皮膝盖,一瘸一拐走回庙宇,搬来梯子爬上神像边,拿布守着神像,盖一层灰便擦一层灰,擦完上香,跪拜,再把庙宇擦得干干净净。   可神像很快就脏了,温乔根本擦拭不干净。   “你每天就在这里擦拭神像有什么用!”签盒被扔来,砸中温乔的额角,“山神的神像擦不干净,山神明显发怒了,是你误闯了不该去的地方,凭什么整个村子都跟着你受牵连!”   温乔没有回应,他背上行囊,重新来到雪陵山禁地口,一跪就是一整天,下山的时候冻得不行,眼前的路都变成了两条,村民也变多了,指着他的鼻子咄咄逼人:“说是上山跪拜,你只是找山洞躲了起来了吧,今天死了更多的人,你真是个灾星。”   村民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走,只剩下陶晚站在温乔面前。   “你能帮我吗?”温乔深吸一口气。   “帮什么。”   “我要去把山上庙宇里的神像擦拭干净,我听说过,同时将神像擦干净,山神就会显灵——”   “不能。”陶晚回绝得飞快。   “我知道你也怪我,但这是我目前能够想到的唯一一种可能性了,陶晚,你帮我吧。”   “你小时候差点死在那里,万一……”陶晚哽咽,“我不想看你出事。”   “不会的,”温乔不知道为什么,松了口气,“我可是被山神眷顾过的。”   陶晚还想说什么,被温乔制止,“就这样,我没有别的选择了,不要阻止我。”   温乔让陶晚每天早晨六点擦拭神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找到庙宇,但他相信他能找到,相信总能撞上两座神像同时被擦拭干净的时候。   花费两天站在禁地入口,看着禁地里肆虐的风雪,温乔攥着掌心,深吸口气,迈步朝里走。   越往里走,风雪肆虐得越发凶猛,温乔平时没锻炼,成天待在庙宇里,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打扫庙宇,爬上梯子擦拭神像,一身瘦骨头,被风一吹就倒。   温乔跋涉足足三天,迎来第四天清晨。天刚泛白,温乔撑着树枝,往前迈一步,见到了静寂无声的雪白庙宇。   庙宇陈旧破败,门窗没有一处好落眼,温乔往里走了两步,树枝不堪重负一折,温乔没站稳,往地上一跌。   已经走断十几根树枝了。   但他终于找到了。   精神一瞬间松懈,温乔发出声音哈哈大笑,躺倒在雪地里,望着澄澈的天空,心情前所未有地好。   躺够了,数着时间六点近了,温乔从雪地上爬起来,抓着最近的杉树就往上砍。   雪白柔顺的发丝轻落在他的肩上,冷意攀上温乔的脸颊,温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砍什么呢?”   温乔挣脱,转过身来,一张十分熟悉万分俊美的脸映入眼帘。   “我见过你。”   “别套近乎。”男人,应该是男人,长头发的男人说。明明是疏离的话,但男人的声音太温柔了。   任务在身,温乔不打算继续沉迷美色,点头后,继续砍树。   这是一棵小杉树,枝干不粗,用刀也能砍得动。   “没听懂我的意思吗?这里的树你都不能砍。”刀被抓住丢开,男人问他,“为什么砍树,你要什么。”   “我需要支撑我走的树枝,”温乔敲了敲腿,“我有点走不动了。”   “走不动却有力气砍树,你很厉害。”男人夸赞,指了指一旁地上,那里正躺着一根树枝。   “我刚刚怎么没看见,”温乔嘀咕,又朝男人笑了笑,“谢谢你夸我。”   男人眉毛一跳,脸上笑意不减。   温乔拄着树枝往庙宇里走,又被男人拦住:“你去里面干什么?”   “擦神像。”   “为什么要擦神像?”   “擦完…”温乔落寞,“擦完,我就能向山神祈祷,让我的父母,让村民们好起来了。”   “为什么他们只让你上山。”男人跟着温乔进了庙宇。   温乔边擦拭神像,边和男人闲聊,把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个整,“所以,我上来试试,能不能让山神显灵。”   说了很多,说到口都渴了,男人却只听见“瓜子”两个字,问他:“瓜子好吃吗?”   “你没有吃过?”温乔吃惊。   男人摇头。   温乔思考了几秒,朝男人招手让他过来,从包里掏出一个密封袋子,在里面抓一把瓜子出来,放到男人手心。   “你试试。”   男人拣起一粒,放到嘴里嚼,顿时蹙起眉头,将瓜子吐了出来,“这不能吃。”   “吃法错了,等等,我擦完教你。”正好六点,温乔擦拭完神像,走到男人身边,男人有些举止古怪,像是听见什么声音,揉了揉耳朵。   温乔教了男人正确的吃瓜子方法,在抬眼看见男人眼睫的一刹那,有些呆滞。   真的很好看,真的很眼熟。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山神?”温乔指着神像,又指了指男人。   “我就是。”男人说。   温乔一脸欣喜:“你是山神!”   “嗯,”男人有些意外,笑得温和,“你很吵。”   “那…”温乔的欣喜被冲散,脸色白伶。   “已经没事了,你的父母,还有村民。”   “…真的?”   “真的。”   “山神真的显灵了。”温乔呆滞着喃喃。   “嗯,显灵了。”山神笑,“多谢你擦拭了神像,让我重新听见大家的祈祷。”   “这是我应该做的,”温乔绕着山神转了好几圈,边打量边感叹,“太标致了,神会有性别吗?”   “有,我是男人。”   “不是男女性别,是alpha、beta和omega,有的话,你一定是最顶级的alpha吧。”   山神看起来一头雾水,温乔扯东扯西,给山神讲了很多很多,讲到太阳落山,温乔面露难色,说:“今天下不了山了。”   “那你愿意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吗?”   温乔抬眼环视四周,问他:“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一个人,但我不住这,”山神带着他往里走了走,突然凭空出现一间古色古香小独栋,“我住这,你愿意留下来,我给你收拾一间房间。”   “我当然愿意,”温乔说,“你有多久,没和人说过话了?”   “多久…”山神思索片刻,笑了笑,“忘记了。”   温乔陪山神聊了三天的天,冷暖吃喝全靠山神负责,最后交换了姓名,山神给了他一块玉牌,约定一周见一次面,每周见三天,带着他到院门前,让温乔开门,一开门就回到了温乔的房间。   门外父母正在找人询问,“温乔呢?我儿子呢?他去哪了?”   被问的人支支吾吾,甩开手说:“不知道不知道,别问我啊。”   陶晚正好赶来,“什么不知道,他上山进了禁区的庙宇祈福,都是被你们逼的,他要是回不来——”   “谁咒我回不来呢?”温乔打开门探出头去,陶晚眼眶很快洇湿,上来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   村里得了“雪松柏症”的村民一夜之间好了个彻底,生活归于平静,雪陵山不再刮大雪,村民开始敢上山,大家也重新乐呵乐呵地喊温乔叫福星。   山上的庙宇被修整干净,也有人擦拭神像了。   温乔时不时上山和山神见面,陪山神着说了很多外面的事。   “和我一起下山吧,”温乔说,“光听我说多没意思,我带你去看看。”   “我不能下山,”山神说,“我不能离开这里。”   “一辈子?”   “一辈子。”   “……”温乔抿了抿嘴唇,半垂下眼睫,支吾开口,“我也得在庙宇里待一辈子,我陪你一辈子。”   山神笑了,“我们的一辈子长短不一样。”   “我知道,”温乔微微笑,“我觉得值得。”   直到嘴唇覆上一阵冰凉,温乔都没有回过神。   一年后,他们有了他们的小孩,温乔给他取名秉川。 第47章 47.“…老婆?”/回忆①   “温乔?秉川怎么样了?”秉承将木门推开一小条缝,探出眼睛来小声询问。   温乔坐在床边,面露愁容,将秉川额头用于降温的布拿走,放进温水里浸湿拧干,抻一抻,再轻轻放到秉川额间,对秉承摇了摇头。   “还烧着呢。”温乔给秉承让位,秉承在床边坐下,伸手轻碰小孩的脸颊,后知后觉一阵滚烫。   “你处完了?”温乔问,微凉指尖蹭过秉承耳尖。   “嗯,这段时间庙宇来祈祷的人少。”   温乔唇瓣一张一翕,眼睫微垂,还是没有说出口。   秉承捉住他发凉的指尖,低声呢喃:“你怪我吗?回应那么多祈愿,却对秉川的病束手无策。”   “我们应该一起问问秉川,”温乔咬了咬嘴唇,“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血液互斥会导致体弱多病,我不能要他……”   “我才不会怪爸爸小爸。”秉川还眯着眼,吐了口气低声说。   “秉川?你醒了?”秉承揉了揉秉川的发丝。   “我喜欢爸爸和小爸。”小孩说。   温乔和秉承都笑了。   “等秉川病好了,你带秉川去问问药神吧,我和药神有些交情,她会有办法。”秉承将手递到秉川掌心间握住,又牵起温乔的手,不轻不重捏了捏。   等小孩病好了,温乔带着小孩去了药神的寺庙,一路遮掩口鼻,迈百步梯登顶,烧香跪拜,默念祈祷。   秉川也有样学样,跟着高高抬起脚,迈过寺庙门槛,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虔诚闭眼。   “不要睁眼。”飒气的声音涌入脑海,温乔和秉川都愣了愣,眼睛闭得很紧。   “秉承和我提起过,旁边的小孩就是秉川么。”   温乔在心里默念“是”。   “神的血和人的血互斥,隔三差五打架,需要疏通。人用的药不管用,你们去找一块有灵气的荔枝冻石,随身携带,能疏通血脉。”   声音很快散了,温乔问石头筛选要求,石头该去哪找,迟迟听不见回音,才缓缓睁眼。   一睁眼就和小孩那双清澈的眼眸对上视线。   温乔揉开小孩蹙起的眉心,说:“小爸想办法。”   温乔也没办法,回去告诉秉承。   荔枝冻石不难找,难找的是有灵气的荔枝冻石,近来联邦大肆发展矿业,玉石业蒸蒸日上,入行的人争先恐后的,哪还有灵气的荔枝冻石。   不知道石头在哪,温乔回家的日子近了,也只好先搁置。   走的时候,温乔站在院门口朝父子俩挥手,又快步走到两人跟前,紧紧抱住,四下叮嘱。   “小饼,你不许吃生的喝冷的,穿衣要保暖,不舒服要及时告诉爸爸,知道吗?”   小孩点点头说知道,抓着温乔的衣袖说:“小爸你要想我。”   “小爸答应你,我很快就回来了。”温乔在秉川跟前蹲下,轻轻抱了抱他。   再起身时,温乔同秉承对上视线,秉承眉眼柔和,笑意也柔和,声音轻飘飘的:“等你回来。”   “等我的好消息。”温乔笑。   无心栽柳柳成荫,温乔真的带回了个好消息。   回来的时候,小孩正迷迷糊糊窝在秉承怀里,秉承手忙脚乱地给他擦脸抹汗,朝温乔投来求救的眼神。   “又生病了?”温乔问。   “今天刚加重的,说是想小爸想的。”秉承说,“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温乔没有回答,只从兜里掏出一块玉石来,递到秉川手心。   过没一会儿,石头被捂热了,秉川迷迷糊糊睁眼,眼睛变得清明,拉着温乔的衣袖就要往他怀里钻,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小爸,你回来了,这次太久了。”   “小爸的错,握着这块石头,你有没有感觉好多了?”温乔接过秉承手里的布,给小孩细细擦拭。   “我把它捂热,我就不热了,小爸,这是荔枝冻石吗?”手里的石头沉甸甸的,小孩有些拿不住,双手捧着。   “是的,你要保管好,随身带着,这样你就不会再生病了。”温乔说。   小孩抱着荔枝冻石,靠在温乔怀里,很快又睡着了。   温乔探了探秉川的额头,确认温度降下去不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和秉承相视一笑。   “你怎么这么厉害,”秉承说,“哪找来的?”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有个好朋友,叫陶晚吗?”   “记得,她经常联络你,石头是她找来的?”   “嗯,她……她要走了。”温乔说。   秉承轻轻刮过温乔的鼻尖,说:“离开雪陵村吗,她离开了,你想去找她随时都可以去,告诉我她在哪就好。”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温乔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好半天才组织好语言,“她答应和南斗一个叫余敬的男人结婚,那个男人是个高阶alpha,我担心她受骗。”   “余敬……”秉承虹膜亮起一阵白色,又很快熄灭了,“我查不到照片,但目前已有的信息来看,是个很正气的alpha。”   “他是官员。”温乔疑惑,他在手机上明明查得到照片。   他点出照片来给秉承看,秉承看了一眼,揉揉双眼说:“我看不清脸。”   “你是不是劳累过度了?”温乔说,“你歇一会儿,我把小饼带回房间里,你陪我去外面散散步。”   秉承应好。   散步时,秉承又问起陶晚怎么会有荔枝冻石。   “余敬给的。我回去四处问村民,有没有荔枝冻石的消息,陶晚知道了,就帮我去问余敬,为了等石头,我才在村里待久了些。”   “人都挺不错的。”秉承说。   “真想带你见见他们,他们肯定会喜欢你。”温乔的小拇指和秉承的小拇指勾着,怎么甩都分不开。   “我知道,”秉承轻笑,“我每天都听得到。”   “听得到什么?”   “听得到他们对我的喜欢,”秉承指了指耳朵,“就是有点可惜,总是听不到你的。”   温乔踮脚捧起秉承的脸颊,轻盈落吻,说:“行动胜于言语。”   陶晚的话题被他们翻了篇。   后来温乔没日没夜地后悔,在秉承看不清余敬五官的时候,他就应该警惕的,可他太相信,相信陶晚和他的交情,相信幸福不会逃走。   荔枝冻石被小孩整天揣着,睡觉抱着睡,吃饭放怀里,连洗澡玩乐也带在身边,一个月下来,一场病都没有生。   “这么喜欢,爸爸和荔枝冻石你更喜欢谁?”温乔使坏。   秉川疑惑地歪头看他,停下细细擦拭的手,拍拍温乔的背,闭着眼睛说:“我都喜欢,也喜欢小爸,我们是一家四口。”   秉承在一旁乐了,“你,我,你小爸,谁是第四口。”   “它。”秉川举起石头。   “那你是哥哥还是弟弟,有灵气的荔枝冻石可是滋养了上千万年,你是弟弟吗?”温乔帮秉川擦手。   小孩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怎么算,再眨眼时,思绪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小爸,我想把石头磨成手串,可以吗?”   “小爸决定不了,你得和荔枝冻石商量商量。”温乔笑。   小孩照着话问石头,石头大概真的有灵气,混浊的白倏地一亮。   温乔从前就爱磨石头做手串,玉的木的檀的,各式各样,小孩玩够了就窝在温乔身边看他磨手串。   秉川不敢上来就拿荔枝冻石做手串,怕磨坏了,到处找石头试水,试到炉火纯青,才小心翼翼地上手磨荔枝冻石。   他先照着爸爸小爸腕间宽度各做了两条,又根据自己腕间宽度做了一条,剩下边角料就磨了三个小珠,穿孔后和大珠子一起用白头发串了起来。   荔枝冻石磨成的手串圆润光滑,往腕上一戴冰冰凉凉的。秉川帮温乔戴上手串后,又悄声摸进秉承房间给秉承戴上,再蹑手蹑脚出来,最后给自己戴上。   秉承和温乔把手串收起来安置好,唯独秉川天天戴着手串,爱不释手,洗澡手串先洗,吃饭手串先吃,连摔倒也要伸手护着手串,手肘膝盖磕破皮流血还蹲在原地,检查手串上有没有裂痕。   温乔找来的时候,秉川将手串捧到温乔眼前说:“没有磕到。”   “你磕到啦。”温乔无奈,拿碘酒来给小孩消毒。   才刚抹上碘酒呢,小孩手脚上的伤口就愈合好了。   药膏停留在温乔指腹,温乔指尖停滞在空中,秉川拽过温乔的手,抹在已经愈合好的膝盖上,伸手揉开,还给手串也抹了一些。   温乔见状笑开了,用指背替秉川撩开白色发丝说:“这么宝贝你的手串呢。”   秉川闻言,就着尾巴也给温乔抹了抹。   秉承休息,出来找他们,温乔听见声音,抬起头拽了拽秉承的裤腿说:“和你一样,伤口没一会儿就愈合了。”   “这回也没来得及抹药膏了?”秉承笑。   温乔无奈:“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个样。”   “爸爸也很快就愈合吗?”秉川问。   “嗯,你小爸每次看我受伤,都火急火燎地回屋子拿药膏,等他出来伤口都愈合好了,”秉承说着,转而对温乔说,“你也是,这么久了,还没习惯。”   “习惯不了,我就是操心的命。”温乔说。   秉承笑了笑,跟着在温乔身边蹲下,把秉川抱到腿上坐着,握着他的手细细端详他的手串,打趣道:“怎么办呢,这么宝贝你的手串,你以后老婆吃他的醋可怎么办。”   “她接受不了我的手串,我就不娶了,”小孩晃晃手腕,垂眸淡淡地说,“我不能没有手串。”   “打算让手串当你的老婆吗?”   “一起过一辈子就是老婆吗?”秉川点头,“那它就是。”   温乔和秉承听到“一辈子”的时候迟滞了一秒,很快又笑起来。   小孩也跟着浅浅地笑,余光中看到手串又亮了一下,便又举起来炫耀:“它也同意呢。”   可明明是用同一块石头做出来的手串,小孩自己那串总是丢。一丢他就茶饭不思,非得把家翻个底朝天,找到手串才安生。   每回丢手串,秉川都会先去温乔秉承放手串的地方翻找,每回都没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串又自己出现了。   这天小孩一睡醒,发现手串又丢了,睡眼蒙眬就跑到院子里,扑进温乔怀里,声音闷闷不乐:“怎么我的手串总是跑。”   温乔捏捏他的脸,帮他擦去嘴角的口水:“手串怎么会跑呢。”   “是不是你太粘它了,它才跑了。”秉承说,“你都不粘爸爸小爸。”   秉川眼泪说来就来,见温乔眼珠子都快瞪出火星来了,秉承连忙好声哄着:“粘,我们秉川可粘了,爸爸帮你找啊。”   “它不喜欢我吗?”小孩眼泪在滴,面上倒看不出什么波动。   “爸爸和小爸喜欢你呀。”秉承掰着秉川的脸,硬是掰不回来。   “好了,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温乔笑着给失落的秉承拍拍背,“小孩注意力不在这呢。”   可今天找了小半天都没找着。   小孩吃饭眼眶红红,拔草眼眶红红,踢树眼眶也红红,搬来一把木椅在院子坐下,陆陆续续地说:“你在哪里,你不在我会生病的,你不喜欢我太粘你,我就不粘了,我们不喜欢玩躲猫猫。”   “是我把鼻涕口水蹭到你身上你不开心了吗?我给你洗干净,我以后睡觉把你放旁边,你不要生我的气了。”越说越委屈,眼泪又开始往下滴。   温乔和秉承在后面听着,不约而同挑了挑眉毛,温乔甩手拍了拍秉承,歪头问:“咱们儿子之前话有这么多吗?”   秉承仰天45度长望,叹了口气,“长大了。”   在院子里说了很久,直到温乔来催他睡觉,秉川才不情不愿起身,搬着椅子闷闷不乐走回房间,一回房间就看见手串崭新又安然无恙地停在桌上。   “你在这里。”秉川捧起手串,眼泪决堤,鼻涕也决堤。   有了前车之鉴,秉川拉着温乔的手,仰起脸要温乔给他擦鼻涕。   “不擦它又要跑了。”   鼻涕是没有了,放不住眼泪,手串一亮一亮又一亮,小孩握着手串暖和,又握紧了些。   过了段时间,温乔抱着秉川在院子里闲坐着,要给小孩讲故事。   “小爸,这是什么?”秉川碰了碰温乔的后脖颈,“我看见爸爸咬它,是要咬下来吗?”   温乔脸色腾红,耐心向他解释这个世界上的三种不同性别。   “那小爸你是什么?”   “我是beta。”   “那爸爸。”   “爸爸没有性别。”   “为什么?”   “爸爸是神,神是没有性别的。”   “那他怎么爱你呀?”   温乔笑了,“爱不取决于性别。”   小孩没听懂,拧了拧眉。   “你说,你想让它当你的老婆,那你希望它是什么性别呢?”温乔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手串,小孩怕给手串留下划痕了,刚刚把手串摘下来放一边了。   “我不能决定。”秉川摇头。   “那如果只要它是omega,就能和你结婚,你会希望它是吗?”   秉川看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它是什么样我都喜欢。”   第二天起床,小孩习惯性往床边一摸,没有摸到手串,一瞬间从床上蹦了起来,看见窗边发呆的背影。   背影转过来,一头柔顺的棕色头发,脖颈侧隐隐约约看得见翘起的发尾,眼眸琥珀色,和温乔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发色,唇红齿白,肤如凝脂。   “…老婆?”秉川看直了眼。   “喊的什么。”   温乔本来靠在门边看好戏,正往嘴边塞了一个灌汤包,本来就被烫到前仰后合,听见秉川开口更是没忍住捂了半天嘴。   秉川朝坐在木椅上的人走过去,左看看又看看,端详半天,呢喃道:“好像荔枝,你是我的手串吗?”   手串点头,不可置否,下一秒就被秉川抱住,声音在耳边炸响:“爸爸小爸!我的手串变成人了!”   手串嫌弃地推开他。   秉承闻言赶来,头一次觉得他儿子浑身上下都在发光。   手串推不开小孩,“嘭”的一声又变回手串,安静躺在木椅上。   秉川抱着抱着扑了个空,也不恼,捧起手串就夸:“你还能变回去,好厉害,之前你每次消失不见,是不是都变成人跑了。”   “嘭”的一声,手串变回人,扑在秉川怀里,“嗯”了一声说:“你鼻涕都蹭我身上了。”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不能不见,我以为你丢了。”   “那时候我不会说话。”手串摇摇头,挣脱了一小会儿没挣脱开,就随他去了。   “小手串,”温乔走近,蹲下打量,“你真的成人了啊。”   “我先喊的小手串……”   “你先喊小爸就不能喊了吗?白养你。”温乔敲了敲小孩的脑袋,“要给他取个正式的名字吗。”   小孩点头。   打算用温乔的姓给手串取名,但名字还没想好,就任由秉川先小荔枝小荔枝地喊他,温乔和秉承喊小手串。   后来他们发现手串很爱吃咸咸的饭,秉承和秉川口味都淡,温乔跟他们吃久也淡,正巧手串抓起盐就要往汤里倒,被温乔制止。   “没煮开,不能直接下。”   温乔制止完才后知后觉,这里四个人,另外三个人都是在陪他吃饭,都是不用吃饭的主,配料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秉川突然一拍桌子,给所有人吓一跳,道歉后说:“就叫你温盐,这个盐。”他指了指那罐盐。   “你儿子跟你学的取名吧,”温乔对秉承说,“你一开始也想给秉川取名秉串。”   吃过一次烧烤串串后,秉承就对串串情有独钟,一有机会就让温乔带几串回来,但秉承吃不惯咸味,带回来了还要用清水过一遍。   温乔怀了那段时间,秉承吃不着,怕是念久了,取名张口就喊的秉串。   温乔无奈地改了个同音字,听起来好听些,寓意也好。清阔秀美,川流不息。   秉承也笑:“还得是你会取,帮小孩改改呗。”   温乔念了十几遍温盐后,决定把盐字改成言。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能言善辩,一诺千金,如何。”   秉川戳了戳小手串,期待他的回应。   小手串晕乎点了点头。   温言这个名字就被敲定下来了。   秉川还借着这个名字要小手串多说点话,说名字都带言了,不说话就要改名叫温默。   多了新成员,日子过得鸡飞狗跳的,但也足够开心,秉川每天都在单方面和温言闹不开心,温言每天都在嫌弃秉川太粘人,温乔和秉承每天都在挑起两人之间的矛盾,然后津津有味看他们闹矛盾,看秉川很快憋不住跑到温言跟前,把脸凑到温言跟前,问:“你真的打算不我了吗。”   他能问一天,直到温言开口说话。   直到某天,幸福到头了。   秉承听见了熟悉的祈祷声。   有人说:“雪松柏症又出现,保佑我们全家人健健康康,健健康康,把陶晚和陶温乔家都围起来,别让他们再祸害人了。” 第48章 48.黄粱一梦/回忆②   温乔脸色苍白,哑然失语半天,轻声呢喃:“你刚刚说什么?”   “你的家人都患上雪松柏症了,”秉承神情严肃,眉头紧锁,眸色不忍,“我干涉不了。”   “…为什么干涉不了?”温乔抓住秉承的衣袖,“上一回,上一回他们患病,你告诉了我,我的父母没事了,村民也没事了,他们就真的没事了啊……”   温乔没站稳,秉承接住他,把他拥进怀里,轻轻拍着温乔的背,低声说:“放心,我知道怎么回事,我来想办法。”   “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我怎么样才能够帮到你,帮到他们。”温乔站直起身。   “你安心等我的消息就足够了。”秉承说。   “很难办是不是。”温乔说。秉承此刻的神情阴沉沉的。   秉承身形一僵,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带上笑容,“别担心。”   “是…他们察觉到我们的关系了吗?”   “不是,和你们没有关系。”   “秉承,”温乔冷静下来了,“我想替你分担。”   “我没有隐瞒你的意思,这件事情不简单,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们有事,你平时操心得够多了,歇会儿,听话。”   “我也不希望你有事,”温乔说,“一开始我们便说好了,同甘共苦,我不想后悔一辈子。”   正值秋季,风沙沙吹过,院子的古树被吹落不少枯黄叶子,温言很喜欢踩枯黄落叶,左脚踩完右脚踩,秉川就在他旁边待着,时不时踩两脚,眼睛没从温言身上离开过。   落叶被踩的清脆声悦耳,等两小孩脚再抬起的时候,枯黄落叶一片平整,悄无声息。   “像落叶一样,”秉承苦涩地笑了一声,收回视线,“一脚就能被踩平。”   “你记不记得,前不久来拜访我们的那对夫妻?”   温乔点头。那是一对十分温和的夫妻,拜访前提前得知他们家里有两个小孩,带了不少小孩喜欢的蛋糕零食玩具来,见面就夸小孩有他们两个的影子,都讨喜。   “他本来是来,”秉承顿了顿,“取走我的命的。”   一瞬间,温乔觉得后背都在发麻。   “为什么要取走你的命…?”   “简单来说,我是神,我也是欲望和贪婪的产物,是他们操控思想的手段,”秉承说,“他们要在雪陵山上,建一个用于腺体移植的基地,我拒绝了,自那时起,我听不见村子的祈祷。”   “腺体移植明明是犯罪。”   秉承点头,沉默一阵,沉声开口,“为了研制人工腺体,他们在复制人身上不停做实验,暗中做了很多仿造部位手术,逼迫废弃的有自主意识的复制人拍F片。”   “因为复制人有了自主意识?那你发现他们的意图,他们——”   秉承深深看了他一眼,只一眼,温乔就打滑了脚,跌下万丈悬崖。   “我已经被发现了,他们给我安上放任黑色产业流通的罪名。”   “那对夫妻是,那些人的刀?”   “只有男人是,他本该审判我的行为,抹走我的存在,但万幸,他在找上我之前挣脱了控制,找到我,告诉我,那边应该也已经发觉了,才会限制我的能力,我打算和那对夫妻合作,将主导权夺回来。”秉承说。   “雪松柏症发作需要时间,短时间内不致命,我先回去安抚大家。”温乔说着就要往外走,秉承拉住他。   “雪松柏症很容易传染,你回去接触他们也容易患上,这回的病我束手无策。”   “只是当前束手无策,你们已经在找方法了不是吗,不用担心我,”温乔拍拍秉承的手背,垂眼望向院子里玩累了的两个小孩,“我一时半会回不来,你照顾好他们。”   最后他们交换了一个拥抱。   余温言记起了那一天。   温乔和秉承在楼上阳台相拥许久,分开时温乔看了他们一眼,他和谢秉川躺在树荫下草坪上。   他将腿搭在谢秉川腿上,谢秉川将另一只腿搭上来,两个人就这么玩了半天争高低。   余温言听出温乔走下楼的步伐很急促,他爬起身朝温乔走去:“小爸,你要去哪里呀?”   温乔在他身边蹲下,细细将他耳边的发丝撩起,满眼笑意,“小爸要回去,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烧烤串串吗?还是粘饼呢,我不想吃粘饼了。”余温言抓着温乔的手转啊转啊转,扭半天,谢秉川也跟过来了,就这么看着余温言扭。   “那你告诉小爸,你想吃什么,小爸给你带。”温乔捏了捏余温言的脸颊,被谢秉川制止。   谢秉川说:“小爸,总是捏脸颊,小荔枝长大会流口水。”   “你啊你啊,”温乔把两人一块揽进怀里,一边一个,“有了小荔枝之后,在你心里谁都没有小荔枝是不是。”   谢秉川一反常态,没有纠正温乔不能喊“小荔枝”,只是垂眼把弄指节,余温言看着谢秉川,拉过谢秉川的手,又抓住温乔的手,牵着甩了甩,说:“小爸和爸爸在我们心里明明都很重要的!”   温乔笑了,揉揉余温言的发丝说:“怎么长大了,小饼又不爱说话,变成小言爱说话了。”   “我学他的。”余温言说着,捧起温乔的脸,嘟着嘴亲了一口。   温乔有些意外,谢秉川见状也跟着在温乔脸上亲了一口。   “小爸早点回来哦。”余温言说。   “你这是和谁学的?”   余温言指了指谢秉川。   温乔乐了,指着两边脸颊说:“再来一个。”   “等小爸回来我们再亲。”余温言说着,又笑嘻嘻揽住温乔脖子抱了抱。   “越来越有人情味了。”温乔低声呢喃,笑意柔和。   “好啦,别粘你们小爸了,爸爸也需要关心。”秉承在旁边蹲下,朝他们示意脸颊。   “才不要,”余温言嘻嘻哈哈躲过秉承伸来的手,躲在温乔背后,“爸爸你天天要我亲。”   “那我呢?”谢秉川问。   “我也不要你亲我,”余温言吐了吐舌头,扮鬼脸,“你每次都糊我一脸口水。”   谢秉川还没来得及伤感,和余温言一起被秉承捞了过去,一人亲了一口。   “爸!爸!”余温言怪嗔,搓起了脸颊。   “你还说你喜欢爸爸,现在都开始嫌弃爸爸的亲亲了。”秉承作势就要把余温言捞过来再亲一口,余温言见状跑得七上八下,边跑边放声大笑,最后扑进谢秉川怀里,把谢秉川当盾牌使。   嘻嘻闹闹好一阵,温乔要走了。   “小爸拜拜。”余温言挥手。   “要说再见,还要再见的。”谢秉川说。   “小爸再见,再见!”余温言立马改口。   “等我回来。”温乔笑,一如既往地说。   门被推开,余温言拉着谢秉川,往门外探。   “你果然会从这里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余温言看见温乔停住了,他抓着温乔的衣袖,低声轻喊:“小爸?”   门那边站着很多人,一窝蜂涌上来。   温乔把他往旁边推,谢秉川拉着他往身后拽。   “你躲起来。”谢秉川说。   “他们是谁?”   “不知道,但我觉得很危险。”   谢秉川牵着他的手,抓得很紧,余温言还是头一次看见谢秉川脸上出现这么严肃的神情。   “我没有说错,陶温乔,和神私联通婚,还生了小孩。村里会闹灾病,都是因为他,他诱惑了神,都是他的错。”女人咄咄逼人。   “陶晚!”温乔挡在秉承跟前,胸膛起伏,“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我在揭发你,你的父母在榻上苟延残喘,你在这里享乐,你凭什么!”   四周一闻言,指责顿时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痛哭流涕抓着温乔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哭着喊着说家里老人毫无征兆地走了,有人红着脸义愤填膺地指着唾骂温乔,指尖距离温乔的眼睛只有咫尺距离,呼声越来越高,大家都在喊着要温乔“给个说法”,都在喊着“杀人偿命”。   里面不乏有异样的声音,高声喊着:“神和人结婚生小孩怎么了!自由恋爱是我们的权利,也是神的权利!”   那个人很快被人捂上嘴,他的父亲含笑面对四周白眼,鞠躬哈腰:“我家娃刚从外头回来嘞,学傻了,这就回去打一顿。”又抓着那个人的领子逼着他道歉。   不知道什么东西飞过来,“哐当”一下砸到温乔的额头,余温言亲眼看着温乔额头有血落下,温乔依旧半步不退,堵着门不让村民进来。   “小爸…爸爸,爸爸,你救救小爸!”余温言焦急,挣脱谢秉川的手,冲过去,就这边缘推搡涌上来那黑压压一片,“你们干嘛呀,出去!别打我小爸!”   谢秉川也跟着上前来帮忙推。   “秉川!”温乔厉声道,“把他拉走。”   谢秉川不为所动,摇了摇头,咬着牙使劲。   “我来。”秉承皱着眉,捂着半边耳朵,将两个小孩拽到一旁,用力将温乔往后一拉,快速关上院门。   声音熄了。   余温言被吓得不轻,眼泪决堤,哭着钻进温乔怀里,谢秉川站在一旁,身体不停发抖,眼泪从眼窝滚落。   “不哭不哭,小爸没事呢。”温乔抹走余温言脸上的泪水,将谢秉川一并拉过来,顺顺两小孩的背。   “我不说拜拜了,我不要小爸走,”余温言话说得含糊,又眨着眼睛去拉谢秉川的手,呜咽地说,“小爸没有事,你不要哭了。”   谢秉川脸色发白,朝温乔身后的秉承伸手,低声喊着:“爸爸。”   秉承脱力坐在原地,眉头紧蹙,一只手捂着一边耳朵,另一只手拽着柔顺的白色长发丝,不知道谢秉川喊多久了,秉承听见,扯起一个笑,拉了拉谢秉川的手说:“爸爸也没事。”   秉承艰涩起身,在温乔跟前蹲下,抚过温乔额角的伤,将血止住,伤口很快愈合了,抹走温乔脸上的血,秉承将三个人一并拉进怀里,一块安慰:“没事了,你们在这里待着,爸爸很快回来。”   “爸爸,你不能去。”谢秉川拉住秉承,声音还在抖,眼泪还在滴。   余温言闻言就开始哭了。   “两个哭包,小言怎么也和秉川学的,变得爱哭了?”秉承还在笑。   “你要去哪儿?我们一起在这里待着就好,我找机会去看看父母,把他们一并接过来——”   “温乔,”秉承轻声说,“我们很快就会被找到,我们没有时间。”   秉承起身,朝院门走去,余温言听见他自言自语:“原来梦都是真的。”   “秉承…你脚下是什么?”温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   秉承顺着往下望,只见脚下浮着一个阵,血红一片。   “爸爸!”余温言就要跑过去。   “别过来!”秉承睁大着眼睛,对余温言吼道。   余温言被吓住,呆站在原地,看着鹅毛细雪落在眼前。   “爸爸,我害怕。”余温言哭。   “不怕,听话,你们现在,”秉承深吸一口气,推开院门,走出院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现在回屋子里。”   “秉承,你要去哪里。”温乔说。   “你带孩子们回去,听我的。”   “为什么,这个阵很危险吗?”   “我来处,我来处这个阵。”秉承每说一句话,似乎都要耗费他很大力气。   “我们是一家人,应该一直在一起,”温乔眼眶窝着红,“你变透明了,秉承。”   一瞬间丢失所有信仰的神,会消失的。   秉承笑了笑,“别犯傻了,温乔,秉川和温言还要长大呢,你们本来就该到处玩玩,不该被我困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爸爸。”余温言一脸惊恐,谢秉川一咬牙,抬手捂住余温言的耳朵。   “你捂我耳朵干什么?”   “爸爸在说假话,假话不能听。”谢秉川说。   “我当了好几百年的神,早就当够了。”秉承边说边往后退。   雪突然刮起来,在萧瑟的秋季。   “温乔,我很幸福,是你头一次告诉我,什么是幸福,”秉承笑着,笑容突然凝固,“…怎么你们脚下也有阵?”   一个一模一样的阵,泛着淡红色,在爆炸的边缘。   秉承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上前把三个人揽入怀中,阵法亮了一秒,三个人都被秉承护住,只有秉承咳了一口血出来。   “秉承,怎么样了?”温乔接住有些脱力,逐渐透明的秉承。   “这个阵是冲你们去的,是对你们的惩罚,”秉承脸色惨白,“阵不要你们的命,你们走,离开这里,去哪都行,越远越好。”   “我们哪里都不会去。”温乔紧紧抱着秉承,不让他挣脱,两个小孩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你听着秉川,”秉承拽过谢秉川的手,低声叮嘱,“你会成为下一代神,我没有能力改变的现状要靠你来改变,无论谁找你,要你答应包庇窝点,你都不可以答应,成神之后,你要第一时间把雪陵山的窝点铲除,如果你不知道在哪,你去找白叔叔,白景,他有办法找到,知道吗?”   秉承一边说着,一边握着温乔的手腕,不断输送着什么,无论温乔怎么扭,都挣脱不开。   “你放开我,我们还要一起离开这里,你现在和小孩说些什么呢!”温乔声音染上哭腔。   “温言,除了小爸哥哥,你是荔枝冻石这件事,谁都不能说,知不知道。”   余温言哭着,点着头。   “温乔,”秉承喊了温乔的名字,嘴巴一张一合间,想说的话迟迟说不出口,最后只说了几个字,“我爱你。”   第二句,是命令的话。   秉承命令温乔带着两个小孩,离开雪陵山,不出雪陵山不许回头。   三个人被秉承推开,远离阵法一瞬间,滔天火光蔓延开来,宛如人间炼狱。   整座山都在震颤,似是悲怆,又似哭丧,暴风雪顿时刮了起来,地上铺起一层又一层的雪,掩埋余温言和谢秉川朝后伸的手,掩埋温乔向前爬的手,掩埋所有的声音。   火光灭了,秉承站的位置什么都没有,空荡荡一片。   风雪只在他们身上停留一瞬间,就被秉承留给温乔的暖意融化掉了,再有雪花来,也落不到他们身上。雪崩轰鸣而至,越过他们,冲涌向山脚的村庄,没有一间房屋幸免于难。   及时躲进地下室和山洞的人活下来了,其他人多数被永久掩埋在了层层厚重的雪堆里。   不知道温乔带着两个小孩爬了多久,久到两个小孩都哭失了声,冻失了魂,久到秉承的暖意快散干净了,久到温乔身上冻得千疮百孔,鲜血直流,身后雪白雪地爬出一条蜿蜒血路,终于出了雪陵山。   放眼望去一片雪白,温乔躺在雪地上,眼眸逐渐合上。   余温言变回手串,安静地躺在谢秉川手里,谢秉川抓着手串,守着温乔,静静听着世界落雪。   直到一位自称巫师的大人来了,帮忙救治温乔,谢秉川终于放松警惕,沉沉睡去。   手串在谢秉川被背起的时候脱落,砸进雪地没了踪影。   后来,温乔找到余温言,见了一面,封锁了他的全部记忆,拖着残破的身体离开了。   丢失记忆的余温言一直在雪陵山附近徘徊,他被村民们排斥,就只待在雪陵山上,直到某天,他见到了同样被温乔封锁记忆的谢秉川,谢秉川浑身衣不蔽体,这里破洞那里漏风,骨瘦如柴,差点沿着坡摔下去,被戴着荔枝冻石手串的余温言拉了一下,才没摔下去。   一面之缘,谁也不认识谁,那天,他看着谢秉川被谢父谢母收养,翻着谢秉川的衣服,隐隐约约看见内衬用缝线歪歪扭扭地缝着“秉川”两个字。   没过多久,一个叫陶晚的人找到了他,嘘寒问暖,见他第一面就开始哭,揉揉他冷白灰的发丝,摸着他衣服里缝着的“温言”,问他是不是受了很多很多的苦。   余温言说:“我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梦。   黄粱一梦终须醒,一枕南柯也成空。 第49章 49.“我牵着你,就不会走散”   谢秉川站在房间门口,试着往外迈了一步,实实在在踩在小独栋地板上,又收回来,重新迈了半步。   远处对门吱呀开了,江无漾靠着余温言房间门框,和谢秉川相对无言。   谢秉川不清楚他回到了什么时候,还在小独栋,前后应该不过一年。   “你在陪温言吗?”谢秉川问。   江无漾点头。   “他发情期又到了吗。”   江无漾蹙眉。   “白依山呢?他怎么没有过来。”   “谢秉川,”江无漾开口,声音沙哑,沉得不行,“你死前把我们推了出来,温言出来之后一直昏迷不醒。”   死前?   “但我还站在这里,我还活着,”谢秉川呢喃,仿佛置身梦境,“真的不是梦…”   “懒得骂你。”江无漾走出来,在沙发上坐下,头仰着靠上沙发,闭上眼睛,眼窝底下一片青黑。   谢秉川快步走到余温言房间门口,在看到余温言的一瞬间骤然慢下步子,喉结上下滚动,呼吸也变得急促,停在门口不动了。   “他睡多久了?”   “有一个月了吧,我也不清楚。”江无漾说,依旧闭眼休憩。   小独栋看不出有生活痕迹,他们离开时什么样子,现在就什么样子,日历还停在好几个月前,整间屋子除了躺在床上昏睡不起的余温言,就只剩下浑浑噩噩的江无漾。   “你睡在哪?”谢秉川问。   “不知道。”   “肚子的伤——”   “死不了,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你别问我了,看看余温言怎么回事。”江无漾依旧动也不动。   谢秉川沉默一阵,转身走进房间,在余温言身边坐下。   余温言还睡着,什么表情也没有,没有欢喜没有哀伤,像刚被江无漾做出来时那模样,太安静。   “做了什么好梦,都不愿醒。”谢秉川指腹轻轻蹭过余温言的脸颊,指尖骤然透过余温言的皮肤,谢秉川一怔,再抽手时,他能透过透明指尖看到余温言的脸。   “温叔叔和余夏去协助联安局办案了,当年依…依山带出去的证据经余敬之手,毁得不成样,现在终于抓到把柄,没法一网打尽,但至少析木区能安稳不少日子。”江无漾在客厅说。   谢秉川还望着自己的手,问:“寺庙被冲毁了吗?”   外面安静了好一会儿,江无漾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山脚下的在计划重建,山上的毁了。”   雪崩摧毁了寺庙,也冲烂了寺庙里的神像。   “温言…”谢秉川伸手去抓余温言的手,将脸轻轻埋在余温言颈间。   骤然摸到一阵冰凉,谢秉川抬眼,掀开被子,看见余温言手上正挂着一串荔枝冻石手串。   “手串…对了,手串救了我们,你就是手串,是你…你救了我。”谢秉川指尖颤着,捧起余温言的手,指节没入余温言指间,蹲到地上,额头抵着余温言的手。   熟悉的场景一闪而过,他看见他某一次梦境,看见余温言和陶晚对峙,质问陶晚为何要把他当作挡箭牌,为什么要把诅咒转移到他身上。   谢秉川顿了顿,抬起头,额头不再贴着余温言的手,场景消散,余温言的声音也消散了。   “这算什么好梦…”谢秉川喃喃。   “温言怎么了。”江无漾问。   没有人回答他。   江无漾从沙发上起身,慢吞吞走进余温言房间。   余温言还在睡,谢秉川也趴在床边睡了,旁边放了很多余温言的东西,余温言身上的荔枝味有些淡了。   谢秉川紧握着余温言的手,眉头紧锁。   整间屋子又只剩下江无漾一个人清醒,还有“咔哒咔哒”的钟表声。   钟表声走得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停了下来。   只剩江无漾的呼吸声。   他手藏在兜里,指尖残留最后一点风铃花味,江无漾紧紧握着那对戒指,嘴角扯起淡淡的笑:“陪我走走吧。”   不知道第几回,余温言又回到起点。   这回有些不一样,之前他都是谢秉川,用谢秉川的眼睛往外看,这一回他又成为余温言了。   发情期的热和蔓延全身的冷意席卷而来,熟悉又陌生的曼陀罗味钻进鼻腔,四周的人围成一圈,眉头紧蹙,捂着嘴巴窃窃私语,时不时抽出食指对着他指指点点,义愤填膺。   余夏耐不住曼陀罗的侵蚀,却仍挡在他面前,微微仰头怒视不远处:“再说一句。”   “就说怎么了,他自己的信息素出问题,还不给人说,你有本事你倒是标记他啊。”   “余夏…哥…你也离我远点。”余温言指甲没入掌心。   “你也闭嘴,成天给我添乱。”余夏撇来一眼。   “……”   余温言咬着下嘴唇默不作声。   再抬头时,撞上陶晚余敬的视线,他们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余温言曾经会咬牙切齿对余夏说一句“我让你管了吗”,现在只是舔了舔嘴唇,咽回肚子里。   他在谢秉川的梦里看见,余夏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进了谢秉川的房间,将行李箱留在谢秉川房间里。   行李箱里装的是一叠又一叠厚重的书,夹杂着各种研究资料,是各地对“信息素异样”的研究,有些甚至是手稿。   余夏对谢秉川说:“我只忍你到余温言手术后,手术后你再敢对余温言这个态度,不离我也要偷你俩户口本身份证给你们离了。”   谢秉川:“谢谢。”   “要不是余温言信息素有毒,哪轮得到你,”余夏将一盒药拍到谢秉川脸上,“延缓信息素排斥的,在余温言面前不准吐,别被他发现。吃药不能吃饭,我帮你吃了。”   “…给我留一口。”   “门都没有。”   谢秉川和余夏瞒了他好久。   好久没闻见曼陀罗味了,余温言还有些怀念,鼻尖被呛得有些发酸,眼眶泛红,浑身骨头都在疼,有些怕冷了。   余温言徒然记起,在他失忆那段时间里,谢秉川就像一个暖手宝,很暖和,只要他怕冷了,就会把手递到他掌心里。   眼前余夏骤然被人用力推开,余温言没来得及看清,黑沉沉的阴影就覆了下来,伴着暖意,和虎牙扎破腺体的疼意。   寒意凛冽的信息素游遍他的全身,和他的信息素对抗,余温言却感受到一阵又一阵暖意,谢秉川像一个火炉一样,说:“我们结婚。”   余温言怔愣,想要挣脱却挣脱不开。   谢秉川不会在这时候说这句话。   “你是谁?我说了我不出去!”余温言把谢秉川推开。   “好,那我陪你,你想在这里面待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场景变了,一转眼他们回到了南斗的住处。   余温言嘴唇嗫嚅着,身上温度还滚烫着,半晌开不了口。   “你在哪,我就在哪,”谢秉川抱着他,“小荔枝,我们一起走吧。”   “…去哪儿。”   “离开这里,离开循环,外面已经好起来了。”   “你想走,你自己走,我要待在这里。”余温言说。   在完整地经历谢秉川某一个梦境后,有一扇通往外界的门打开了,走出门他就能醒来。   是他自己放弃的。   “待在这里你的信息素有毒。”   “大家都在这里。”余温言挣脱。   谢秉川还想说什么,就看见他们出现在小独栋里,门被打开,白依山推着轮椅探身,眉眼柔和喊着余温言的名字。   “你也在啊,”江无漾踩着步子走来,把江无漾推到白依山推到身边,双手合十对他说,“你帮忙照看照看,我走了啊,导师在催了,傍晚我来接依山。”   是精神焕发,神采奕奕的江无漾。   谢秉川也迟疑了。   余温言拉着白依山笑呢,打趣打到了天边。   谢秉川在沙发上坐下,一阵漠然。   梦境总会跳过所有余温言感到不愉快的场景,余温言操控着梦,来来回回把相处愉快的时间度了一遍又一遍。   好消息是,只要余温言换话聊,白依山也会跟着换话题聊,只有江无漾死死板板,按原来的进程走。   坏消息是,自从余温言开始操纵梦境,白依山和江无漾的脸开始变得模糊,整个世界所有人的脸都开始变得模糊,只有谢秉川的脸能够看得清楚。   余温言发现他彻底看不清白依山的脸了,连风铃花的味道都闻不清晰。   他说:“你的味道怎么淡了,你多释放些信息素。”   白依山笑:“傻吗,信息素释放多了会影响社交距离,我们就没法凑这么近了。”   “我看不清你了。”余温言着急。   白依山:“温言,是时候了,你要向前走。”   余温言愣了一阵,轻声呢喃:“向前走,我走去哪。”   “走向你的未来,你不能被困在这里。”白依山揉揉余温言的头发,“你还有温叔叔,有你哥,有秉川,还有很多地方你没去过。”   “谢秉川已经……”   “你回头看看,他一直在等你。”   余温言回过头,看见谢秉川就站在那里,默默听他们说话。   “白哥,你也和我们一块去。”余温言伸手去拽白依山的手,却扑了空。   “我去过了,”白依山说着,把余温言往外推,“我哥带我去了,那些地方,去过一次就没什么意思了,不和你们去。”   余温言被白依山推着往谢秉川的方向走,时不时回头要去抓白依山的手,却总是扑空。   阳光从阳台泄进来,晒在谢秉川身上,把客厅分成了亮暗两方。   白依山停在暗处,推了余温言一把,余温言趔趄两步,被谢秉川接住。   “偶尔找我说说话就好。”白依山说,“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江无漾犯傻事。”   余温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全堵在喉咙里。   谢秉川紧紧握着余温言的手,小独栋摇摇欲坠,梦境就要坍塌了。   白依山还在笑,阳光照不到他的脸上,如果能照到,一定很漂亮。   “……别走。”余温言呢喃。   白依山很快就看不见了。   “你也别走…”余温言两只手都紧紧抓住谢秉川的衣袖,声音哽咽。   “我不走。”   “出去就见不到了…”   “见得到,你一睁眼就能见到我。”   “你!你在我跟前灰飞烟灭,我亲眼…我亲眼看见,就和爸爸一样,”余温言喘气,“你还把我踹走,你为什么不让我一起留在那儿,手串都断了,怎么救你,我要怎么救你……”   “你已经救我了,温言,你是荔枝冻石,你就是手串,你救了我,”谢秉川将五指没入余温言指尖,和他十指相扣,“我牵着你,就不会走散。”   余温言把另一只手也搭了上来,紧紧握着,很快沉静下来。   谢秉川揽上余温言的肩,“把所有痛苦和苦难都留在这里。”   往前每一步都算数,往后每一步都欢如。   余温言睁眼,谢秉川就躺在身边,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   他闻见熟悉的冷杉味,听见轻盈的呼吸声,谢秉川抬眸和他打招呼,眼里有笑意。   他说:“早上好。”   余温言破涕为笑:“好。”又攥着不让谢秉川走,很快接上,“有些账要和你算。”   谢秉川吞咽了口唾沫,不作挣扎,在床边坐下。   余温言正要开口指责,却被一张纸吸引目光。   “那是什么?”余温言指向放在床头柜上的纸。   谢秉川将纸条拿起,“是江无漾的纸条,他说他去旅游了,让我们好自为之。”   纸条上写的日期是三个月之前。   “怪不得那么安静,”余温言说,“小爸呢,余夏呢?”   小独栋里什么其他味道也没有,只有浓重的荔枝味和浅浅淡淡的冷杉味。   余温言这才发现,谢秉川身边全是他的东西,衣服胡乱摆着散开,杂七杂八的东西压在上面,只要和他有点关系的都被谢秉川拿来了。   “他们去配合调查,我待会问问进度,需要我们的话,我们也去帮忙。”谢秉川说。   余温言点点头,指向那堆东西:“这是什么。”   谢秉川瞥一眼,“你的东西。”   “为什么摆在这里。”   “你的味道太淡了。”   余温言只顾得笑了。   “长大了一点都不粘人。”   谢秉川顿了顿,说:“你还是记不起来的好。想去找江无漾玩吗?他很担心你,你去找他,告诉他你醒了。”   余温言点头,掀开被子下床,“他带着白哥的东西去的吗?”   见谢秉川迟迟没有回答,余温言又问了一遍,却眼见着谢秉川神色越来越惨白。   “…怎么了?”余温言问。   谢秉川虹膜的白圈消散,他拉着余温言往外走,攥得很紧:“他带着他和白依山的戒指走的。”   “什么?他做什么了?”   谢秉川没有回答,合眸一阵,推开他房间的门,连通了江无漾所在酒店的卫生间——江无漾双目无神地躺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手腕割破,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对戒指,向日葵香越来越淡。   余温言退了半步,跑到茶几下翻找修复剂,抿着嘴跑进门里,拉出江无漾的手,给江无漾上修复剂,手的划痕却迟迟愈合不了。   “他的身体已经愈合不了了。”谢秉川说。   “怎么会…明明之前可以…”余温言不停地抹,“江无漾,江无漾,白哥让我带话给你,你还没听,你不许睡。”   江无漾嘴角扬起小小一弧度,而后,眼底的光也彻底散了。   余温言急喘着气,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朝谢秉川望去,发现谢秉川像一座雕像一样,呆立在房间门口,直直望着院子,身体已经有些透明。   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土堆,是一个崭新的衣冠冢,新堆的。   雪还在下,落在土堆上,掩盖了一层又一层,将“秉承”两个字都埋了个干净。   也将土堆前的人埋成了一片雪白。   是温乔。   已经没了生息。 第50章 50/完结.雪融草青,冬去春来   “谢秉川。”余温言连着喊了好几声,才把谢秉川喊回神。   谢秉川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余温言松开江无漾的手,撑着浴缸起身,浴缸里的水有些溢出,漫得满地都是,余温言踩一脚湿漉,没稳住差点摔倒。   跌跌撞撞划着步子走到谢秉川跟前,余温言伸手去探谢秉川垂落的手,却又扑了个空。   “你怎么也变透明了?”余温言压下声音里的颤抖问,抬起手碰了碰并不透明的另一边,在碰到熟悉的暖意时,才堪堪松了口气。   谢秉川又重新望回院子,眼睛眨也不眨,依旧一脸茫然。   余温言顺着谢秉川的视线望去,也跟着一起僵在原地。   复制人对情绪的反馈实在太高涨了,余温言眼前突然就暗了,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在往脑袋里倒灌,太阳穴突突直跳,一使劲,才发现手里握着两粒血红色的珠子。   是荔枝冻石手串的珠子。   余温言顾不得细细打量,手攥着珠子伸进口袋,将珠子留在了口袋里。   呼吸被堵住,胸闷得厉害,余温言屏住呼吸,扶上院门框,一脚踏进积雪,雪很快漫上鞋子,冷意渗入指缝,绊住他的脚步。   “小爸?”余温言喃喃,“你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温乔没有回答他。   自从他们再见面以来,温乔面上的柔和只浮于表面,冷脸才是常态。   这也太冷了,冷到浑身没了温度。   余温言走近,脱下外套,给温乔披上,不知怎的,一瞬间为温乔感到解脱。   他回头去看谢秉川,谢秉川依旧站在房间门口,一动不动,身体比刚才还要透明。   “你也要走吗,”余温言坐在雪地上,低声呢喃,“走了我也会再救你一次。”   厚重的大衣披上肩膀,余温言微微仰头,撞进谢秉川的眼底。   余温言其实也没底。   明明他曾经救过谢秉川和他自己那么多回,却看着白依山消散、江无漾割腕、温乔自刎。   现在谢秉川是要消失了,他不知道他还管不管用。   年少时他总爱问温乔秉承,他从哪来,要到哪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会是他,离开了这具身体,他还会是他吗。   温乔总说:“小爸也不知道,小朋友要活在当下,想这些不如多睡一觉。”   秉承只是笑笑,说:“你是突然出现的惊喜。”   余温言嚷嚷着被敷衍,在谢秉川又要来烦他的时候,一巴掌拍上他的脸将他推开,重新问了一遍。   谢秉川摇头:“不知道,但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   石头不懂爱,但他靠在炉火边,石头再冰冷,也足够被捂热了。   到最后,他却成为唯一一个还温热的。   “分明就是在骗人,”余温言透过半透明的谢秉川,看见不远处院子里的木桌木凳,他想不通,“你怎么会消失呢,爸被村民发现后,丢失那么多信仰也就只有指尖透明……”   余温言视线垂落在那块雕刻秉承名字的木板上,骤然想起什么,抓着谢秉川的衣领问:“寺庙都坍塌了,是不是?”   谢秉川点了点头,没能说话。   “你等我,你等我。”余温言从雪地上爬起身,小跑走近客厅,拿着胶水纸笔刻刀就跑回来,四处捡树枝,嘴里不停念叨着:“我有办法了。”   他在温乔旁,在秉承的小土堆旁,用树枝一点一点搭建起了一个寺庙,一个像家的寺庙,拿着刻刀雕刻的时候,一不留神划破指腹,浅浅的荔枝味漫天散开。   谢秉川蹙起眉,想伸手去拉拽余温言的手,却只伸到一半就垂落了下去,身体已经近乎完全透明。   “…寺庙,”余温言将小寺庙放到谢秉川跟前,“有了寺庙,你就不会消失了。”   余温言双手合十祈祷,紧紧闭着双眼,久久不愿睁眼。   雪铺满他的头发,落在他的眼角,融化成水珠,顺着脸颊滚落。   好久好久以后,久到余温言的心都逐渐沉了,紧紧合十的双手突然被握住,余温言轻缓睁眼,看见谢秉川正拉过他的手,含住正流血的指腹破口。   他不能再透过谢秉川瞧见后面的木桌木凳和满地雪白,他来来回回确认了好几回,一会儿看看谢秉川的脸,一会儿看看谢秉川的身体,眼前逐渐模糊,越来越看不清。   眼前的世界好像一个万花筒,由一块块玻璃拼凑起来。   余温言哽咽地咽了咽唾沫,任由谢秉川将他拥进怀里,不言不语。   “…你说句话。”   “我爱你。”   余温言喘了一口气,兜不住滚烫的眼泪,在谢秉川肩上下起了局部阵雨。   “再说一遍…”   “我爱你,温言,我爱你。”谢秉川不停地重复三个字,贪婪地想要在此刻将所有爱意都倾泻而出。   独栋另一边的门被用力打开,余夏带着医生从门外踩着步伐走进来,指着院子说:“温叔叔在那。”   可等他走到院子门边,却看见余温言深埋在谢秉川怀里,肩脊不住抖动。   “浇水了没啊。”余温言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间门,鼻头还红彤彤的,腺体残留咬痕,身上没有一处好落眼的地方。   余夏就坐在沙发上,闻声朝余温言看了一眼,脸上的嫌恶都快溢出来了,“还能不能好好穿衣服了。”   “隔着房间门我就闻到你的信息素味了,谁家哥哥会在弟弟发情期间跑过来啊。”余温言嫌弃了回去。   余夏朝正在给花浇水的谢秉川抖抖报纸,说:“看看看看,你惯的。”   余温言朝余夏扮鬼脸,说:“你还没人惯呢。”说着转到谢秉川身边,眯着眼睛看着那两盆诡异的花,朝余夏喊道:“余夏,你动我花了?”   余夏喊回去:“谁动你那诡异的破花,特别是那株向日葵,放着好好的太阳不晒,就成天盯着旁边那株紫风铃,和你一样没个正形。”   余温言也纳闷,“昨天都给他掰回去了,怎么今天还向着紫风铃。”   “你们从哪找来这么奇特的花。”   “什么奇特诡异的花,”余温言不满,“那是我的朋友。那两颗血色珠子长出来的枝芽,从口袋里迁出来,没想到真的能活。”   余夏无奈:“开心就好。”   “你什么也不懂。”余温言嫌弃。   “睡够了吗?”谢秉川问他。   提起来余温言就没好气,指着脖颈显眼的痕迹说:“你明知道余夏今天要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秉川倒也诚实,点头承认:“他质疑我。”   余温言往谢秉川背上拍了一巴掌,“关他什么事,又不是我质疑你,瞎折腾。”   余温言转转身子活动活动,一转眼就看见向日葵转了个方向,一错不错地歪着脖子望着他,余温言上手就往向日葵脑袋拍了一下:“看什么,看你该看的去。”   向日葵也就惺惺回去继续看紫风铃花了。   “谢父谢母……”   “他们早就和我断关系了。”   见余温言神情不自然,谢秉川补上:“他们也没把我当家人,不用在意。”   余温言还想说什么,余夏突然从他们俩中间钻出来,“聊什么呢。”   余温言被吓一跳,踹了余夏一脚:“聊怎么和你断绝关系。”   “反了你了,敢踹你哥,你小子欠踹是吧。”余夏揉着屁股。   谢秉川脸色一变。   余温言嘴角扬起弧度,皮笑肉不笑的,秋后算了几万账,问谢秉川:“我很欠踹吗?”   谢秉川转身揉了揉耳朵,说:“到时间听祈祷了。”   被余温言一拽就拽回来了,准备算第N+1个账。   向日葵乐了呀,他多爱看,扭起了向日葵扭扭舞,被余温言拎着茎关到了暗无天日的杂物间里。   风吹过,紫风铃花摇了摇。   谢秉川回房间去了,余温言随便从茶几上拿来一本书,搬来木凳在温乔秉承旁边坐下,一翻开才发现,手里的书是那本《婚姻的八大好处》,正面背面还写着不离和不签。   余温言笑了笑,随手一翻,一张纸从书里掉了出来,是温乔的字。   上面写着:   离开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要难过,我有秉承陪呢。   小爸爱你们。   温乔。   看着短短三行字,余温言久久不能言语,事情平息这么久,他头一次觉得灵魂一瞬间挣脱枝头,飞了出去,轻盈无比。   余光瞥到一个小孩,悄声踩着步子,走到杂物间门口去掰门把手,把另一个小孩接了出来,小孩手牵手,手指上戴着一对戒指。   高一点儿的小孩狗狗祟祟飘着视线过来瞧他一眼,余温言挪开眼睛,假装没看见,顺势躺倒在树荫下。   冬桠褪雪,春枝薄绿,谢秉川在他身边躺下,暖意绕指。   他知道,春天来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