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民国宠妻甜文   作者: 可爱叽   简介:   落魄的民国浪荡公子哥和他那狂躁占有欲巨强的权贵直男竹马。   1.夏稚喜欢在夜里吃果子冻,这稀罕的玩意儿只有城郊的法国餐厅才有,他自己嫌麻烦,懒得出门,且最近手头实在不是很宽裕,梨园养的戏班子都快跑了,于是习惯性给正在天津开会的陆开疆打了电话过去。   陆先生正在对着自己的副官劈头盖脸痛骂一顿,接电话时语气也不好,冷声道:“说。”   夏稚躺在苏联手工羊毛沙发上,懒散地浑身骨头都没有似的,对好友的低气压听若罔闻,语气黏糊:“陆二,你给法国餐厅打个电话,让他们往夏公馆送一下果子冻吧。”   “……”远在天津的陆开疆沉默片刻,语气倒是温和了不少,“你自己打,记我账上不就行了?”   “想你打嘛。”夏稚撒娇一样。   陆开疆轻笑了两声,多余问了一句:“要几份?”   夏稚笑眯眯地说:“两份,我那位名伶朋友也在,你知道的,就那唱黄梅戏最好的莺官。卸了妆后也是俊极了,我最近同他好着呢。”   “我之前说的话夏三你还记得吗?”电话那边,陆开疆声音猛地沉下来,简直比夏稚那位战死在外的将军父亲都要威严可怖。   夏稚心里一抖,却依旧仗着了解好友脾气,好声好气地说:“知道知道。我和他们交朋友,都是正正经经的,没你想的那么脏,再来,你晓得我的,我还吃着药呢。”   夏稚天生不行,吃了好几年的药,目前也没什么好转,就是想要和别人乱来也没有本事。   这话一出,陆开疆那焦躁敲击黄花梨桌面的手指头都缓缓停下,可依旧狂躁警告夏稚:“夏三,你爹没了,亲口说了让我管着你,我不管你交什么朋友,只一点,要是让我知道你哪个朋友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我不找你,我直接毙了他!”   夏稚乖乖点头。   2.某日,夏稚和陆开疆正在一处私人公馆泡澡,突然夏稚抓住陆开疆结实的小臂,惊喜道:“开疆!我,我好像行了!你看!”   不等陆开疆说话,浑身白得跟软玉似的夏三就要跳出澡堂子。   陆开疆问:“干嘛去?”   急急忙忙的夏稚红着一张漂亮的脸蛋,眉目含情:“我近日和报社的公子好着呢,他给我找的大夫,我……我这不是给他看看我好了?”   “回来。”陆开疆声音冷地像是要杀人,“敢跟男的搞,老子打断你的腿。”   3.后来夏稚躺在床上问他的陆哥:“我现在和你搞一起,怎么不打断我的腿了?”   陆开疆捏着夏稚细嫩的小腿,亲了亲,淡笑不语。   【阅读须知】   1.受受只是比较天然渣,阶段一对一,不是坏,交往过很多男朋友,但都点到为止,没有亲密接触,很绅士。   2.非常非常甜的日常宠文。   3.求收藏啦!!! 第1章   1929年三月,天津五大道旁边的咖啡馆迎来了一位摩登青年。   其刚从来福车上下来,怀里抱着一捧绚烂的蔷薇,纯洁,干净,热烈,一如他给人的感觉,像是从东方古典画里走出来的美人,眉目浓秀,姝丽优雅,尤其是那笑起来的模样,活像是一尊叫人顶礼膜拜的神仙。   神仙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   白俄店员吉米已然见过多次,每次都不敢置信东方这样的土地上能生出这般标致美丽的人来。   夏稚也记得这位白俄店员,每次看见他,这位店员都傻站着,然后被红毛鬼老板一巴掌拍在后背上,打得店员嗷嗷叫。   “先生您又来了?还是美式吗?”   这回白俄店员吉米在老板一巴掌拍过来之前先动了。   夏稚顶着一张俏生生的脸对着白俄伙计笑道:“好,要两杯,我约了朋友。”   白俄伙计懂的中文不多,但是这句听懂了,他深色的卷发下藏着的眸子都眨了眨,忍不住垂下睫毛,他同神仙哪敢大声讲话,只敢细声细气回复:“还要甜品吗?”   夏稚想了想,他思考的时候习惯捏着自己精致的下巴:“有巧克力蛋糕的话就上两份。”   点完餐,夏稚很是随意坐在了靠窗边的位置,从他这个角度可以轻易看见五大道门口的守卫们背着长枪来回巡逻,都是些洋鬼子……   夏稚抽回视线,重新落在玻璃桌上自己刚摘的蔷薇上,其实现在摘蔷薇还有些早,花苞还很小,都没怎么开。   但摘下来的花苞拿回去放在水瓶子里精心呵护的话也能存活个十天半个月。   再加上之前夏稚和好友意外发现往花瓶里加入可乐居然能让花期更长的特点,夏稚有信心保证这一束早开的蔷薇一定能够坚持到徐业成生日那天呢。   徐业成,夏稚的同窗兼好友。   其是年前转学来到天津读大学,据说之前是在日本留学,后因为跟日本鬼子起了冲突被好几个人按着打了一顿,自个儿打死也不愿意再在异国他乡读书,就坐船回来了。   徐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偌大的徐家粮业就等着徐业成继承,徐老板一听说儿子在日本不仅没有学到什么于商业有用的东西,反而还被打了一顿,顿时致电日本领事馆,却似乎没什么作用。   徐老板讨伐不成反而被指责一顿,花了一大笔钱才让儿子登上回国的船,不然徐业成还被扣在海关不许动弹。   回国后的徐少爷混迹各种时髦的休闲场所,混了大半个月,大抵觉得没意思,于是又去父亲好友开办的私立大学学习商务。   插学第一天,徐少爷还在宿醉,一大早头痛欲裂,坐着家里的汽车飞奔向学校门口,结果也不知道是他催的太急还是司机本就是个王八蛋,乱开车,总而言之竟是在校门口跟对向驶来的汽车一下子撞在一起!   这世道能开的起汽车的人家非富即贵,徐业成骂了一句‘尽给老子惹事儿’后,带着晕晕乎乎的脑袋跳下车,连忙去看对面车里的人情况如何。   假若是父亲认识的人家,那还好说,假若是死对头人家的车子,那可有的扯皮了。   但说实话,徐少爷也不害怕,左右不过赔钱,他家旁的没有,唯独钱最是不缺。   徐少爷想了很多种可能,却硬是没料到对面车子里坐着一位唇红齿白泫然欲泣的青年人。   此人正是夏稚。   夏稚由于自小被父亲捧在手心,真真没吃过一次的苦头,乍一下脑袋被撞了个大包,气得那叫一个暴跳如雷,可他再生气也是优雅说不出什么脏话的少爷,正打定主意要让肇事者赔偿自己,结果就看见徐业成的大脸贴在自己车窗子上,露出一嘴的白牙,喊道:“对不住对不住,撞疼了吧,我叫业成,同学你放心,我定是对你负责的!”   夏稚至今还记得那会儿自己看见徐业成的第一想法是什么:这人眉毛怎么长得那么粗,活像是大姐第一次画眉毛那样,整了两条毛毛虫在脸上。   不过以正经角度去看,徐家少爷其实风度翩翩,模样周正,尤其身板很是挺直,像是从小进过军队站岗似的,有股子夏稚很着迷的男子气概,不然也不会因为那天撞车一事,便跟徐家少爷如此顺理成章的交往下去。   很纯洁的交往,夏稚会跟徐业成写信,两人谈论关于如今回力球馆风靡的原因,也谈论某日硕大的月亮像月饼,他们从王维的诗说道徐业成在海外留学的故事,不到两个月便俨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夏稚的二哥夏定琨见夏稚又日日跟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出门吃饭看电影,痛心疾首地抱着爹的牌位,装模作样地干嚎。   说得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比如‘老大不小了还瞎混’‘介绍的姑娘小姐怎么没见你这么殷勤’‘你还真打算娶个男人不成?’‘男人能生儿子吗?’。   夏稚才不理他的二哥,从账房支了两千块便出门潇洒,左右他爹在世的时候都不管他私生活的问题,二哥自然也管不了。   今日夏稚约了徐业成在咖啡店读书,他专门带了一束花丰富两人的桌面,也算是给业成的惊喜。   他如此期待继续跟徐业成这样清清白白的好下去,殊不知街口买手表准备送给夏三公子的徐家少爷却和同行的朋友在商量怎么跟他更进一步。   徐业成在柜台拿起一块儿镶满了绿宝石的表带看了看,狭长的眸子印着宝石微末的光,显得整个人格外幽深莫测起来。   他的好友郑公子家中是做油行的,两家米面油不分家,往上还连着姻亲,便比寻常的朋友要更加好些,什么事儿都能说到一起去。   这会儿郑公子咧着一张硕大的嘴嘿嘿笑着,调侃自己这位表兄:“这表可贵了,怎么找也得五千块,对个落魄了的公子哥,不至于吧?”   徐业成眉头一皱,一边将自己看中的表递给店员让人给包起来,一边同郑江说:“他只是爸爸死了,又不是整个夏家都倒了,他大姐在济南嫁的可是当初的王爷家,正正经经的勋贵,虽说现在勋贵都不值钱,但他自小吃穿用的哪个不是最好的?这表我看还便宜了。”   “我的亲哥哥欸,你同他连手都没摸过,只是想亲一亲就送这么贵的东西,到时候若是想要往床上哄,不得掏空家底了去?”郑江神情轻浮,玩笑着。   徐业成没觉得这话对夏稚不太尊重,只跟着笑了笑,还很是慷慨的挑眉说:“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爷我也给。”   “得了吧您,给星星还用得着你?”郑公子调笑说,“你常年在外头不晓得人家夏家自个儿早就找着大靠山了,随便哭一哭,那陆家鼎鼎有名的陆开疆都能帮忙抬棺,要知道,这自个儿的亲爹没死,去帮别人家的爹抬棺,这不是咒自己爹早死吗?”   “就这,那陆开疆都不在乎。别说星星,我看就他们那亲密的劲儿,怕是早就滚一起去了,也就如今陆开疆不在天津,夏稚闲来无事哄你玩玩罢了,等陆二爷回来了,人家夏稚一脚就把你踹了哈哈。”   郑公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听得徐业成心里打鼓。   要说夏家跟陆家好,这事儿他知道,只是每回他问道陆开疆跟他们夏家的关系上,夏稚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大愿意细说,只道是个敬爱的兄长,帮了他们家里很多。   如此想来,那么夏稚不愿意跟他谈陆开疆的事情,是不是当真有猫腻呢?   徐少爷脸色骤然不大好,可一旁拱火玩闹的郑公子却看情况不对,连忙又解释:“你还真信啊?我也就是说着玩罢了,你可别去找人家陆二问这些问题,陆二爷是出了名的厌恶这些事儿,谁可都不敢在他面前搞龙阳,我就随便说说,小道消息,你可别卖我啊。”   “你怕什么?”   这边店员已然将手表给包装好了,学着外国店铺的模样,搞了个西洋的盒子,裹上色彩鲜艳的色纸,又用彩色的带子绑了个小巧精致的蝴蝶结。   一边说,徐少爷一边淡淡接过店员手里的小礼物,面沉如潭,眸中是一闪而过的不屑,语气却仿佛很淡定自若:“我当然不信,小夏他从没经历过这些,从前和旁人好的时候也都客客气气的,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小,如今不一样了,我和他以前交往的朋友不一样。”他像是催眠自己。   “那就好,不过话说回来,陆家那位陆开疆,如今在外面吃香的很,各路的将军总长都买他的账,风生水起得要命,过几日回来了,恐怕夏三要同你少见面的,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毕竟夏家如今靠着陆开疆吃饭,殷勤些也正常……”   “呵呵。”徐少爷笑了两声,随后语气不带一丝情感,隐隐不悦,“陆开疆是夏稚的爹还是什么东西?管天管地,还管人两口子见面的事儿?”   “欸,你看你,徐兄啊,我就这么一说。”   徐少爷摆了摆手,决意不听了,他长腿一迈就出门去,拐了个弯就找他的夏稚去。   郑江还在后头追着为自己美言两句:“方才我都是玩笑话啊,你可别直接去问夏稚,他脾气也大得很,他闹不起来,有的是人替他找我麻烦,我可不想遭殃。”   徐少爷头也没回。   很快,夏徐二人刚见了面,徐少爷礼物都还没掏出来,就见面前漂漂亮亮的夏家三公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他请假道:“徐兄,明日游船我恐怕是去不了了,明日我家二哥从外地回来,我得去接风哩。”   “你二哥不是在天津卫吗?”徐少爷手还在口袋里捏着礼盒,因着不悦,但被他自己压着,所以只是用指甲扣着礼盒的边角,不多时就扣得毛毛躁躁。   “不是家里的二哥,是陆家的二哥,他同我早年拜过把子,也是我二哥。”小夏笑盈盈地说。   徐业成一派温柔模样,好像对此毫无意见,殊不知口袋里的盒子都被其捏了个稀烂,但表面徐少爷还是惋惜着可怜巴巴道:“明日游船是我早便约你了的,你既然来不了,今日便补偿我如何?”   眼瞅着徐业成微微歪了歪头,流露出一丝暧昧又亲昵的信号,夏稚心中只有紧张和心虚,倒是毫无其他旖旎,他略有些结巴道:“那……那徐兄你要我如何补偿你呢?”   夏稚就像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只抢着要当爸爸妈妈,想着可以做饭,可以指使小孩子做事,享受做大人的一切权力,全然没想过做爸爸妈妈要履行夫妻义务。   徐业成看夏稚那为难的模样,纵然依旧美貌惹人心动,却未免也叫他肝火大动!   细细想来他同夏稚也好了一两个月了,谁家好人两个月了,手都不许牵的?   莫不是真如方才郑兄所说,当真是玩自己的?是人家金屋里的金丝雀,主人不在,跑出来乱玩的?   ——就算是,那也绝不轻易就放过!   徐业成眸色忽地深了深,他整个人舒展着身体朝沙发上靠去,窗外温暖适宜的光落在他右边半张脸上,勾勒出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画面来。   徐业成温声道:“怕什么呀,我只是想着干脆把游船改到今天夜里,咱们去湖中心点花灯,然后叫厨子做几道你喜欢的菜,如何?”   “只这样?”小夏脸蛋还红扑扑的,他桃花眼下都是因为羞涩浮现的大片殷红,暗道自己真是思想龌龊,想得太多。   “当然啊。”   当然不只是这样。   徐少爷淡淡想,他管夏稚到底是玩一玩自己还是谁家的金丝雀,耍他徐业成的人,不死也得丢层皮!   不是耍他那更好,没有亲密的接触哪儿来得灵魂的升华?今晚就把事儿办了。夏稚若是哭闹,事儿做了也就做了,哄一哄就好,免得就如今这般的进度,猴年马月才能亲热一下呢?他可是从第一眼看见夏稚,就想着这一天了……   另一头,开往天津的绿皮火车正在轨道上缓缓驶去。   火车是前两年刚刚修成,分为三等,下等座位拥挤得不见天日,是扒手的天堂。   二等座位稍稍好些,没有站票的位置,大部分是老师等公务人员的首选,但因为价格昂贵,这些车厢从外面看去十分宽松,根本坐不满。   刘副官守在二等车厢与贵宾车厢的中间位置,和几个同僚一块儿打牌玩。   几人均是晒得漆黑,又都叼着烟,腰间别着枪,旁人一瞧就知道惹不起,轻易不敢靠近。   刘副官对面一个光头中年人万书卿是做文书工作的,精通三国语言,却模样最是凶悍,再早几十年,就凭这模样,估计菜市口的巡捕都得将人抓着就地正法了。   万秘书嘿嘿笑着,又糊了一把,正叼着烟美滋滋深吸了口气,却不小心呛着了,猛地发出剧烈响亮的咳嗽!   “咳咳咳!唔……”万秘书连忙自个儿把自己嘴捂住。   随后跟同僚们一块儿回头看了一眼还紧闭着的贵宾车厢门,三秒后,发现里面没有动静,才纷纷松了口气。   要知道,里头那位爷平日和他们兄弟几个是称兄道弟也都是过命的交情,但起床气真不是一般的大,那发起飙来,也就夏三公子敢对呛了。   想到夏三公子,万秘书啧啧叹了口气,说出了困扰他们其他几人多年的同一个疑问:“你们说,二爷这提前回去,不会是因为晓得夏三公子又和个男人好上了吧?”   另外两人默不作声,和万秘书一同看向刘副官。   刘副官跟陆开疆的时间最长,两人几乎也是从十一二岁就认识了的,可面对同僚们求知若渴的眼睛,刘副官一字胡下面的嘴角都抽了抽,尴尬得要命,竟是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刘副官小声咳嗽了一下,心虚着,道:“绝对不是,二爷一向事业为重,这回在济南你们也看见了,万万没有徇私的地方,该是咱们的东西,全都拿了,如今也不过是正巧买到了今天的票,就提前一天回来。”   “也是。”   “没错,二爷最恨军中那些搞龙阳的,他怎么会?真是想多了。”   “那二爷怎么都二十七八了,也不考虑考虑济南那位燕小姐?我瞅着燕小姐很是喜爱咱们二爷啊?”   “切,都跟你似的,看只要是个女的,眼睛都挪不开了?二爷家中肯定自有安排,他们这样人家的爷们都是父母婚配的。”   光头万秘书不赞同道:“非也,如今都哪个年头了?还讲究那一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爷也是接受过新思想的,我瞧他是还没碰着天命,碰着了,估计就结婚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刘副官没有参与,他让手下接替了自己的位置继续打牌,自己则开了门进去,检查车厢安全问题——这是每十分钟必须做一次的。   谁知道刚一进去就看见应当躺在床上补觉的陆家二爷陆开疆正站在窗口,一边给自己把袖口的扣子给扣进去,一边远眺窗外。   窗外是一片的绿意盎然,从济南往天津的列车两道有不少油菜花田,山上甚至还有桃花,星星点点的缀在秀丽的山间,叫人瞧着,便心旷神怡。   火车此时鸣笛两声,哐哧哐哧的加速。   山间云层之中破出几道光剑似的金光,像是下雨一般先后落在窗边男人的身上。   光影划过男人浓密的短黑发,那光洁的额头还有高如悬胆的鼻梁,瞬间将男人狭长的凤眼照得像是盛满金子,又一下子被深邃的眼窝遮挡住,留下一片漩涡般的黑影。   本就高挑健美的身影更是被印出一道道蛛网似的影子铺在身后,将其本就盛大的恐怖危险气质展现的淋漓尽致。   忽地,陆二爷偏头回来,看是刘副官,便问:“天津到了?”   刘副官一愣,随后说:“没有,就是进来看看二爷还有什么需要的。”   “没需要的,等到了天津直接去夏公馆,把夏三给我捉回来,老子不过出差几个月,就敢夜不归宿,再放纵他几天,岂不是要骑老子头上拉屎?!”   一张丰神骏逸的冷峻面庞,张嘴却是屎尿屁。   刘副官习惯了,一个激灵,说:“是!”   出去的时候,刘副官心里也不免嘀咕,这二爷摆明了当真是回去抓奸的,可夏三公子都二十四五了,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用得着这样严防死守?   就算是当初夏家老爷子去世的时候,拜托二爷照看夏稚,也不至于连人家耍朋友都要二爷来盯着吧?   这、这要说二爷对夏三没心思,鬼都不信。   可话又说回来,刘副官很清楚,二爷当真不是龙阳啊,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第2章   今日夏稚和徐少爷看的书是外国的名著,一本原文,一本译文。   小夏英文不大好,却又总觉得原文才有味道,便时不时喜欢请人来读书,父亲生前说他如此用功,合该也出国去长长见识,留学一下,偏他二哥在旁边哈哈大笑,说他假模假式。   那会儿少年时代的夏稚闻言,蹦起来就要打二哥,要不然就找陆哥哥告状去,几人闹着闹着,便准备找个地方下馆子,各人都叫上自己的好朋友,浩浩荡荡的前去。   说起来夏稚其实很怀念那时候。   那时候大家都凑在一起,他也有个伴,如今大姐远嫁了,二哥成日混迹在马场里,也不知道混出什么名堂没有。   ——夏家老二夏定琨常说他的眼睛就是尺,哪匹马跑得到第一,哪匹马今日没心情赛跑,他打眼一瞧就知道,然而夏稚每回看他二哥回家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呆瓜样子,想来是输得很彻底了。   如今夏稚和徐家的公子好上了,徐业成便担任了夏稚的英文老师,两人坐在一排长椅上,面前都摆着还冒着热气的黑咖啡,两块儿巧克力蛋糕,夏稚这边的缺了一角,徐公子那边的还没有动。   徐公子一手搭在夏稚身后的长椅靠背上,那手很有些修长,的的确确是富贵人家的手,半点儿茧子也无。   另一只手很是正经的捏着那本白皮镶边的《傲慢与偏见》,封面没有特别大的图案,只有一个欧洲风格的窗框,下面写着书名。是花体的英文书名,夏稚很喜欢这种浪漫的风格。   这会儿徐业成好似是当真成了夏稚的老师了,念书的声音缓缓道来,有种类似催眠的温和。   然而念的内容却是男女主角雨中吵架的情节。   他的徐公子先是用正宗的英伦腔念了一遍——说实话,夏稚也听不出来是什么腔,但是他认为还是很好听的,这也是他觉得徐业成值得和自己成为朋友的原因之一。   英文念完,轮到夏稚念中文,说道达西对女主的深情表白时,台词是这样的:“伊丽莎白小姐,我实在没有办法撑下去了,这几个月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我来罗新斯只是为了见你,理智的想法和家族的期望阻挠着我,你卑微的出身和我的爵位悬殊也令我迟疑不决,但我要把这一切统统抛开,请你终结的我痛苦。”   念完,夏稚忍不住神色不忍,先一步感慨:“他这么直白的说女主身份的微低,实在是太伤人了。”   “是啊,所以伊丽莎白拒绝了他。”徐业成并不能领会夏稚的忧伤,他觉得这一类书其实都是用来迷惑无知女子的。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能够抛开身份低微去追寻一个低贱女子的富家公子。   就好比说,假若夏稚的父亲只是一名人力车夫,他想自己大约也不会对夏稚这般的着迷,这两个月简直像是被人下降头了似的,夏稚一个不高兴的眼神,都够他琢磨许久。   夏稚还在惋惜地感慨:“可是伊丽莎白也爱达西啊,天啊,他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夏稚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总觉得恋人之间这样你不言我不语,然后错过的情况太令人难过了。   他可从不这样,他喜欢谁立即就会表达出来,不高兴也会说清楚为什么不高兴,爱在心口难开这种事儿,大约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发展到他身上去。   两个摩登青年又喝了会儿咖啡,坐到下午四点多时,徐家的车子到了,夏稚就跟着徐业成上车,前往湖心亭去。   湖心亭原本是个皇家林园,后来被纳入了五大道内,属于英国领土,又因为在边界,就开了许多餐厅和舞厅供有钱人们去玩乐。   湖心亭不大,所以一般时候只能开两艘船,且都只是不到百平的双层小船,一楼用来上菜或者歇息,二楼是专门吃饭看风景的地方。   如果需要,附近的歌女还能被叫来在船上献唱一首。   说起来最近不少歌舞厅流行起红白玫瑰的歌,听说都是上海传来的,天津那些老板们立马也有样学样给自己歌厅里最红的姑娘起名红玫瑰、白玫瑰,当真是瞬间又引了不少客人。   夏稚听二哥说这个事情的时候,二哥正在破口大骂那些老板只晓得跟风,现在一条歌舞厅街上,十个歌舞厅里,七八个白玫瑰,十个红玫瑰,名字都一个样,真真是笑死人了。   夏稚闻言毫不留情戳破二哥,说他明明是自己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所以羡慕嫉妒。   夏家也是有几家歌舞厅的。   夏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因为手下有兵,没人敢来闹事儿,也没人敢跑他的场子来收保护费,再加上夏老爷子是干一行爱一行,每周还要装作客人去体验舞厅服务,随即还要询问客人们的游玩体验,根据客人们的感受调整节目,于是生意不是一般的红火。   如今轮到夏老二当家了,这人不是在睡大觉,就是在赌马场里挥斥方遒,每个月也就查账的时候积极点,歌厅能不倒闭真是奇迹。   夏稚心里其实有些埋怨二哥不好好爱护父亲的产业,可他又不好越过二哥去管事儿,他也不懂,所以他期待陆哥回来,也有想要陆哥回来给他出主意的心思。   陆哥是父亲临死前托付的人,二哥再混,对帮了他们夏家许多的陆哥也是尊重的。   其实夏稚也可以直接跟二哥说他想接手家里的歌厅,还有几个别墅,之前别墅生意也好,是专门给贵人们做私房菜的,现在居然被父亲手下的副官拢去单干了,每个月的收益也不入夏家的账。   所以夏稚觉得,自家歌厅如今这副凄惨模样,说不定也有下面的人中饱私囊,然后管理不当导致的,他一个从前就不怎么关注家业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就算二哥让他管歌厅,下面的人能听他的吗?   小夏心里存着世俗的账,每每想起都很是焦虑,生怕自己跟二哥没出息,守不住家业。   为此夏稚也打过要不要让徐业成帮忙的打算。   徐家虽说是做米面生意,可既然是做生意,是不是又有些共同之处呢?比如管理人之类的,更何况业成不是说他在日本学的就是金融商业,这不是现成的老师吗?   可惜夏稚从没开过口。   他是开不了,不好意思,他觉得爱情应该是干干净净的,不夹杂任何其他东西,自己若是开了口,业成觉得自己是为了让人家当夏家的免费管家可怎么办?   再来,夏稚私心里对业成总有些愧疚。   他既享受业成对他的好,又不肯跟人有半点儿亲密接触,是人都会有些小情绪,可他又不知如何解释,总说自己还不想,这理由也委实苍白。   预约湖心亭的船需要提前三个月,日子也不是那么好定的。   之前定船是因为徐业成生日,老早就准备约各种朋友同学一齐到船上吃饭,众人还能交流交流感情,还没有旁人打搅。   虽然定的日子不是徐业成生日当天,但这也没办法不是?   谁料他刚拒绝去不了,业成竟是不知找了什么法子,硬是让今晚的船空了出来,只他们两人上去用餐。   期间花费定然不小,夏稚拒绝了一回,这次哪里好意思再拒绝?   他虽然有些忐忑这次只他们两人,还是这么晚,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船上,怎么看怎么有些危险,可相处了这两个月来,夏三公子自诩还是了解业成的,这的确是个正人君子,反正比上一位不到一周就想拉手的纪世宗强得多。   纪世宗曾经也是夏稚的好朋友,还是夏稚主动接触的,结果不到半个月就告吹,原因夏稚简直难以启齿,总归是两个人不合适。   更何况那位纪世宗首先大字不识一个,空有一副俊美高大的外表供人观赏,连最基本的诗词歌赋的讨论都和他谈论不了,且这人也就仗着家里势力,成日无所事事,没个正经职业,成天黏在一起,夏稚也实在接受不了。   夏三公子反思自己从前总爱以貌取人,为此浪费不少精力,于是这回的朋友徐公子算得上是,小夏考验再三才默许好上的。   夏稚还算是有些自信,自信在自家好歹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徐业成想为难他也要掂量掂量他背后的陆哥呢。   小夏自诩是什么都不怕了,刚巧两人的车也抵达目的地,就听身边的徐业成忽地微笑回头对他道:“我真是有些紧张了。”   “你紧张什么?”小夏看过去,只看见徐业成一派和善又无奈的笑。   徐公子一边下车,绕过去给夏稚开车门,一边伸手去接夏稚的手:“说起来你我还甚少在外面单独见面,每回不是你带着有朋友,就是我带着有朋友,单独的时间也总是过的很快,且一入夜你便要回去,若不是我此刻正拉着夏兄的手,徐某都要以为这几个月来都是徐某误入什么太虚幻境了。”   太虚幻境,红楼一书中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大致说贾宝玉跟着秦可卿逛了一片奇妙的仙境,在其中看见了整本书的故事走向,知道所有人的命运,体验鱼水之事等。   夏稚手原本放在徐业成手上,听见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微微缩了缩,不悦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还是别误入了。”   他的手只借力搭了一下,便立马抽开,徐业成只觉掌心仿佛蝴蝶落了一瞬,当真是如梦如幻得很。   不远处的河边,已然有湖心亭的船员还有几个侍从在附近等候。   夏稚不是第一回来这种地方,比徐业成仿佛还要熟悉的先走到船员旁边,回头就等慢半拍的徐业成过来报名号登船。   此时将将落日时分,湖心亭四周是一颗颗硕大斜倚的柳树,由于此地地势偏高,放眼看去还能瞧见几里外繁华的天津十里洋场。   还不等入夜,绚烂的霓虹灯便争先恐后地开启,好似天上的繁星都提前坠入凡间。   今日微风,夕阳落着大片金色照耀在水面上,逆光站在豪华二层船前的青年身形纤细高挑,回眸朝徐公子招了招手:“怎么还不来?徐兄走路忒慢了。”   徐业成瞬间拔腿便小跑而去,都没空吩咐司机在原地等他,狗似的追上夏稚,心中无法不激动又充满怜爱:“慢吗?风景太好了,便走神几分。”   小夏公子抬眸往远处眺望,甚至还能看见细线一般的火车冒着滚滚白烟朝着车站的方向前去,又像是一头撞入落日中去。   这太阳又格外的大,便惹来他一阵诗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徐业成覆手而立,特意与夏稚并排,沉思片刻,绞劲脑汁附和道:“春意几许,酒朋诗侣。”   “你这话……”小夏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模样很是有几分灼人的羞涩。   徐业成则大松一口气,好似学生当众被老师检查作业,好不容易蒙混过关,便道:“好了好了,你这诗人,咱们船上再即兴,这会儿没酒,我恐怕陪不过你。”   “什么诗人不诗人的?”小夏脸颊绯红,他自认是有些学问,但万万当不得诗人,更何况如今流行新派诗,他可不会那洋玩意儿。   夏稚自以为自己只能算是‘旧时代的残党’,就像他整个夏家一样,都和这落日般,恢弘盛大,又的确被时代抛弃着。   “当然是,不若过几日我替你发表几篇你的诗,看看旁人诗如何说的?”徐业成稍稍揽着夏稚的肩膀把人往船上带,这会儿别说是花钱给夏稚发表诗了,就是花钱给夏家的歌厅盘活都使得!   夏稚则当真了,连忙摆手说‘万万使不得’,又心想徐公子仿佛是真爱他的,可是……   这份情未免太过了,真是莫名其妙,他何德何能呢?   夏稚既高兴,又难免觉得彼此交往的程度不统一。   自己才五分的感情,对方就十分了,倒像是给他平添压力,相处起来都不够快乐。   夏三公子下意识地就想要缓一缓他们之间的关系……   等下船后吧。   下了船回家后便跟徐兄说清楚,说自己不像徐兄那样投入,岂非对不住徐兄,让徐兄另寻良人,自己绝不纠缠。   思及此,夏稚自己都松了口气,感觉因为这些日子没能回应徐兄想要亲近的那些信号的愧疚,都一下子消散了。   这边小夏轻易琢磨着好聚好散,另一边徐公子则从船舱的桌子上拿起两瓶法国的红酒,笑着对夏稚举起道:“看来今日你我有口福了,不若不醉不归?”   小夏每回要同人掰掉的前一日,总是分外的对人好,这会儿也就更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坐在窗边,点点头:“好,你可不许求饶。”   “我才不求饶,都说夏兄你是海量,我还不知是何等的海量,与我比如何呢。”   夏三公子微微歪了歪头,唇瓣是天生的艳丽唇形饱满,笑起来像是扯开一朵花苞,叫人挪不开眼。   “与徐兄比,自然该如何便是如何呢。”   这话夏稚说得很有些被娇惯的嚣张,他自小喝酒还当真没输过谁,就连陆哥都比不过他。   唯一一次不省人事是陆哥和二哥两人轮流灌他,当晚做了什么,说过什么,是怎么回房脱了个赤条条的睡觉的,也是完全没有印象。   只依稀记得有人抱他回房,大抵是二哥,也可能是父亲,只有父亲会亲亲他的额头的。 第3章   那日是为什么被灌酒,夏稚有些记不得了。   好似是父亲和朋友们出门逛胡同,偶遇一老农钓上来了一只巨大的老鳖,跟脸盆似的,正在当街竞价。   围观者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当中的老农一袭布衣,打着十几个补丁,头戴小布帽,帽子檐下露出灰白的短发,黝黑的面上只有一双胆怯又澄明的眼,在那烈日当头,鼓着勇气大喊‘价高者得’。   天津这地方多的是一夜之间暴富之人,比不得那些从祖上就富贵的人家,什么吃的用的都见过。   其中夏老爷子便是其中一位。   自发达了,夏老爷便吃用都恨不得按照慈溪的规格来搞,每年夏天港口捞上来的新鲜海货,都有夏老爷子的一份,再不济也得他先挑!   波斯的毯子、英国的红茶、毛子的奶酪和香肠乃至杭州的顶级绣娘,夏震东都统统拢家里来,献宝似的显摆给夫人看,又大手一挥给几个儿女们分下去。   细的来说,他自己其实并不奢侈,只是爱显摆,买回来后基本都给了夏稚等子女,只要看见儿女们惊讶或者高兴的表情,夏老爷子便觉得爽到了极致。   那日夏震东一瞅,那么大的王八居然在当街叫卖,他夏震东岂有不买回去让夫人小子们好好补补的道理?!   于是领着几个下人就拨开人群,也不管旁人叫价多少,掏出自己怀里的一叠大洋便高高举起,豪气万丈地仰着鼻孔,说:“甭管别人出多少,老子加价一千块!”   这样大的甲鱼的确少见,但不至于跟个暴发户抢。一些自诩更高贵些的老板们便自我安慰着偃旗息鼓,假惺惺地拱手恭喜夏老爷子。   得了甲鱼的夏老爷子原本要去视察别墅的生意,这会儿都不愿意去了,迫不及待一巴掌敲在司机脑袋上,嚷嚷着要回家,还让人给别墅的厨子送信,让厨子赶紧到他的公馆来把这甲鱼给烧了。   为了这顿甲鱼,夏老爷子打了无数个电话,说是得了好东西,呼朋唤友的招呼客人晚上到家里吃饭。   夏老爷子的朋友大多数不是什么富贵之人,都是跟他一块儿出来闯的弟兄,有两个副官,几个账房先生,全都拖家带口的过来。   那会儿刚十七岁的夏稚正巧跟他的陆哥在家中学习,给陆哥补习文史课来着。   夏老爷子在下面吵吵嚷嚷的,两人也学不进去,干脆就都放下手里的事儿,下去加入他们。   夏震东抬头一看,是宝贝小乖与陆家的公子,立马站起来迎上去,笑得别提有多灿烂了:“哎呀,小乖,爸爸吵着你们了?”   跟着夏稚一块儿下来的陆开疆每回听见夏稚的小名,嘴角总要压不住地上翘。   这小动作也不知惹恼夏稚几回了,羞恼一般躲开夏震东要抱他的动作,说:“都说了,外人在的时候,别叫我乳名。”   夏老爷子怀里抱了个空,却也不尴尬,手掌去揉了揉宝贝儿子的脑袋,心中是一片的怜爱,竟是撒娇起来:“哎呀,陆二又不是外人,跟你不是拜把子了?那不得也相当于咱自家人了?小乖。”   “夏叔叔说得是。”陆开疆在旁边很是配合,微笑着瞥夏稚。   小夏一脸麻木,扭头就喊起陆开疆的小名:“陆二蛋!爸,以后你别喊他陆二,喊他二蛋!我上回听见他爷喊他二蛋了的!”   哪知道陆开疆才不羞耻呢,坦坦荡荡的,说:“那再好不过了,更显亲近。”   “你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皮厚得很啊。”小夏都替陆开疆那话害臊。   陆二公子双手插兜,一派的轻松自在,淡淡道:“咱们拜了把子的,我是死猪,你是什么?死猪他弟?哈哈哈哈。”   两人乱七八糟的辩论了一会儿,等到晚上开席,夏稚赌气不跟死猪坐一块儿,换了好几个位置,结果死猪追着他,非要跟他坐。   最后一次夏稚又换了个位置,陆开疆却是没有追上来,而是默不作声地冷下了脸,明显不高兴了。   夏家二公子,也就是夏稚亲哥,夏定琨瞧见这二位好朋友气氛不太对,便忍不住训斥老三,很有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导:“你怎么又惹陆二不高兴了?人家陆家早八百年就有人朝里当官了,正正经经的世家,就算是清朝都没了,陆老爷依旧是正儿八经的大将军,就算是京城那边巡捕房的局长也给陆家面子,你别给人家惹火了,咱们夏家可惹不起的。”   夏定琨再混账,也的确是明白人情世故的。   晓得家里跟那些有底蕴的家族相差还是巨大,无论如何也不该得罪陆家正儿八经太太生的公子。   虽说陆二前头还有个大哥,但那是陆父从前一个丫鬟生的,门不当户不对,所以陆二虽然叫陆二,却是正经的陆家继承人,人家能跟他们从小一块儿上学,玩儿到一块儿去便是他们夏家走了狗屎运了,怎么还能把人给惹生气的?   再来,夏定琨虽然跟陆开疆差不多大,却本能有些畏惧这位陆二。   瞧着陆二平日里跟他们插科打诨,小时候也一块儿撒尿和泥,但到底是不一样,气质也不一样。   夏稚这小子,真是合该被好好治一治!   然而不管夏定琨怎么想他这位被惯坏了的小弟,不一会儿却也能看见陆二又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小弟身边去坐着。   俨然比他这位亲哥还要像哥哥似的,给人夹菜,给人倒葡萄酒。   夏稚可不管他二哥怎么想,还悄悄跟陆哥置气,偏不吃陆哥给他夹的菜,委委屈屈地控诉说:“方才还对我摆脸色,现在给我夹菜做什么?我吃不进去。”   陆开疆本就是个冷脸臭脸,没表情的时候格外唬人,闻言大呼冤枉:“我摆什么脸色了?我一个客人,在你家,敢摆脸色,你不得给我打出去?”   “那方才二哥都训斥我了,说我惹你生气。”小夏说到这里,真心觉得这人可恶,凭什么他还是自己兄弟呢,比自己大几岁,闹着闹着,还要摆一下少爷的谱,要自己去哄他不成?   “夏定琨他有毛病,我什么时候不高兴了?我找他去。”说罢,陆开疆站起来就要去旁边那桌找夏定琨说道说道。   可见陆哥真是被冤枉一样,夏稚忍不住又拉住陆哥的手,轻轻一拽把人拽回来,说:“可以了,我不气了,你别去,那是我二哥,再不对,他说我就说了,你不许责问他。”   “你们玩我啊?”陆开疆哭笑不得坐回原位,眉头一挑,满怀着感慨道,“不觉得你二哥像个奸臣吗?在你这里挑拨离间了,你还不许我找他去,哎,真真伤心呐。”   “那你的意思是我是昏君咯?”小夏忽地扑哧一笑,“你大胆!”   “我大胆什么了?又没篡位。”   “你还想篡位?你今天不许吃我爸买的甲鱼!”   “夏叔叔,夏稚他……”   话未说完,陆开疆的嘴就被夏稚从后面猛地捂住!   众人皆看着两人打打闹闹,一派的高兴和蔼,尤其是夏老爷子,见自家孩子跟陆家的二爷如此亲近,别提多高兴了,连忙假意训斥小夏:“多大的人了,还胡闹,多跟你陆二哥敬酒知道吗?好叫陆二哥日后带带你和老二,教你们怎么维系家业。”   小夏还抱着陆哥的脑袋呢,闻言下巴都戳在陆哥头上,乖乖‘哦’了一声,却不松开,凑到人家耳边去道:“哥哥,我给你敬酒,你可得全部喝光啊。”   被小夏搂着的陆开疆松弛着坐着,任由好友温暖的气息钻入耳朵,带来他自己都不明不白的痛快和纵容,他点头:“那是自然。”   此后陆二是怎么拉着夏定琨一块儿灌夏稚酒的,夏稚真是记不得了,但那日真真热闹极了,大家都在,就连时常不爱下楼的母亲都下来了一趟,吃了一些蛋羹。   夏稚回过神来,就见徐兄把他带到了桌前,两人对坐。   面前也摆了一道葱白烧甲鱼。   这甲鱼和那天的比差远了,但做法竟是一样,他父亲最爱甲鱼了,说滑滑嫩嫩的,比吃龙肉都好。   哈哈,父亲若是还在就好了,今晚他回家还能同父亲再用些宵夜,听父亲讲他小时候在村子里偷和尚烧鸡吃的趣事。   父亲每每喝醉都爱讲这件事儿,说他原本兄弟七个,在村子里如何的横行无阻,讲那烧鸡的味道如今不知为何再找不到……   眨眼的功夫,徐兄站起来给他面前的高脚杯盛满了红酒。   “夏兄,您先品品看?”徐业成微笑着,关掉了电灯,学着外国电影里面,点了两根蜡烛,烛光与船外清朗的月色、湖面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照亮面前青年偶尔忧郁惑人的眸子……   夏稚眨了眨眼,忽地来了酒兴,晃动酒杯看着那红酒在杯壁上挂上一层薄红后,便喝了一大口,说道:“好酒,徐兄您也请呀。”   也不知是酒醉人还是徐业成眼花,总觉得此刻的夏稚已然是醉透了,骨头都是酥的,害他食指大动,喉头紧了紧,越发激动,在陪着一饮而尽的同时,目光落在桌旁的小沙发上,仿佛都能看见一会儿夏稚瘫软在其上,等自己一亲芳泽的画面了。   夏稚这边毫无察觉,只是越喝越清醒,心道这红酒度数估计没陆哥家的威士忌高,这喝着不得劲儿啊。   小夏抿了抿湿润艳丽的软唇,想着一会儿估计得去找朋友来个第二场,酒去陆二的新公馆借吧,反正陆二哥也不喜欢酒,收藏那么多纯浪费了嘛。 第4章   如今公子哥们凑在一起喝酒,不流行玩行酒令了。   并非是这东西没意思,而是现在的公子哥们学问到不了那里去,根本对不出来,这不平白惹人笑话吗?   于是如今的公子们喝酒聚会的时候大多谈论新上的外国电影、上回去谁家参加了晚宴、前几日见过哪家的小姐正在婚配择婿,全是些没营养的八卦。   偶尔冒出来些有意思的话题,例如评判风云人物所作的新诗如何,再不然就是酒到酣处直接下场跳舞。   交际舞也是名利场上公子们无往不利的交往利器。   夏稚从前很是着迷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也就那样。不过就是凭借魅力邀请漂亮女子跳舞罢了,一来获得万众瞩目的羡慕目光,二来说不得还能得到女子的青睐。   可他一个满脑子只想着宽阔背脊与粗糙大手的人,惹那些桃花做什么?如果能男子与男子跳舞,那他再回去争夺舞王称号罢。   和徐业成交往的这段日子,夏稚正巧是过了舞厅的新鲜劲儿,成日抱着书看,要不就是在家中照顾自己养的花花草草,与徐业成出门,身边还带着好友谢有志,谢有志更是拖了几个跟班,众人连吃饭都要坐好大一个包厢。   谢有志是夏稚前几年结交的好友,这人同陆哥一样,绝无突然改变性向的可能,据谢有志自己交代,他从六岁起就看各种春宫十八式了,可谓是阅卷无数。   和夏稚玩得来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夏稚绝对不会和他抢女人,用他的话讲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小夏只觉得谢有志脑子有泡,但架不住这人真的热闹好玩,所以自从陆哥开始逐渐接手家业后,他便走哪儿都跟谢有志凑一起。   一般吃饭的时候,谢有志会敲响手中的酒杯,先来个致辞,致敬今日请客的公子。   谢有志的跟班们会单开一桌,划着拳就开始拼酒。   徐兄领来的朋友则大部分也是留过洋的,张口闭口中英夹杂,小夏有些听不懂,便暗暗不大高兴,觉得这群人像是显摆似的,真是可恶!这点不悦自然也加在徐业成头上去。   但徐业成在他朋友当中隐隐处于中心位置,也总是细心的会在有些人说英文的时候,当场冷脸让他们讲中文。   夏稚每当这个时候又不讨厌徐兄了,他不管徐兄是爱国还是照顾他才让朋友们不许讲外文,总归是对他有好处不是吗?   其实还有不少细节让夏稚觉得徐兄真是教养很好的公子。   例如徐业成家里之前有个老嬷嬷过大寿,徐业成专门跑前跑后联系梨园和老嬷嬷心爱的南方菜师傅,几乎一手包办了大寿事宜。   那天夏稚领着谢有志也一起去拜贺了,只不过他热孝还在身上,只呆了没多久便走了。   可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夏稚也看得见徐兄在家中俨然是父亲的好儿子,弟弟们的好大哥,所有亲戚看向徐业成的眼神都是赞赏,尤其那位九十来岁的老嬷嬷,更是由于耳朵不好,腿脚不便,徐业成便干脆半跪下来在老嬷嬷耳边说话。   真是心地善良优秀的好人呐。   夏三公子如此评价。   可惜了,可惜夏稚碰到的好人太多,徐业成在其中一比较,似乎就又没什么特别的,就连对他的好都不算特别出众,让他感到的压力倒是不少。   小夏想到这里,又是一饮而尽。   徐业成还没见过夏稚这么豪放的一面,平日里朋友们聚会,小夏虽然也喝,却哪里有这样一杯杯抽掉的模样?   好像根本不用他去劝上一劝,他要的结果就快要实现了。   “夏兄……小夏,怎么光喝酒呢?一会儿要不舒服的,多多吃菜才是。”光喝酒不吃菜垫上一垫绝对要吐,徐公子可不想他心上人一会儿难受。   太过的不省人事也不好,什么都记不住,那他们第一次的美妙经历岂不是都回忆不了?   所以徐业成忽地又觉得,他不需要夏稚醉得不省人事,只要微醺大约都使得。   毕竟夏稚体格子纤细,自己一只手捏着夏稚的手腕,夏稚都挣脱不开,要那么醉做什么呢?   徐业成心中泛起无尽的怜惜,连一会儿哪怕夏稚拒绝自己,他都觉得无所谓了,反正这事儿是一定要办的,今日是再好不过的良辰吉日,错过了的话……   徐公子眸色微沉,他总觉得夏稚要同他分手。   这种感觉毫无由来,又清晰明确到徐业成浑身不适。   徐业成这辈子,还当真没有如此心爱一个人,还是个男人,他瞒着家里,日日的什么心思都放在夏稚身上,怎么就不配进一步获得夏稚的青睐呢?   他也不是什么蠢货,也是打听过夏稚的,晓得夏稚仿佛有些精神上的强烈需求,虽不知夏稚从什么时候开始同男人好的,但大部分时间都不长久。   他甚至还在某处宴席上见过夏稚上一位好朋友——纪世宗。   这位仁兄当时还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半句不提夏稚,只问他在哪儿高就,听闻他家中生意后,表情便轻蔑起来,和他碰过杯便施施然走了。   徐业成当即便问过旁人纪世宗是谁。   都道是上海来走亲戚的纪少爷,家中在上海势力庞大,大约走完亲戚就又要回上海滩去。   那纪世宗身高极高,略有些冷面,打理着油光泛泛的背头,一袭的棕色西装,远远看去很是不可一世,简直难以想象夏稚怎么会喜欢这种人。   然而再多的疑惑,徐公子也没有当面问小夏的道理。   着眼现下,牢牢的把握住这次机会,哪怕事成之后夏稚要闹,徐业成觉得也值了。   第一次嘛,这事儿和女人差不多,第一次总是要疼要闹,但要不了多久就会从了自己,自己只要占了这个位置,夏稚怎么舍得抛开他呢?   徐业成把夏稚当自己女人一般,殷勤夹了不少菜,见酒杯空了,又立马给人满上,自己则小口小口抿着,一面欣赏面前青年逐渐湿润的眼,一面感受酒精在自己体内燃烧的感觉。   夏稚慵懒靠在椅子上,手里还举着红酒杯,笑意盈盈地眯眼看着面前的好友,忽地说道:“徐兄怎么光给我倒酒,自己不喝呢?”   好似被察觉到了,但徐公子仔仔细细的看夏稚的眼睛,又没有从中发现什么。   于是徐业成连忙给自己倒一杯,哄小夏一样也喝了一大口,说:“我喝不了快酒,一向是慢慢来的,小夏你按照你的节奏来。”   “那不对呀,不是说要不醉不归吗?”小夏抿着唇瓣,佯装不悦。   徐业成闻言笑了笑,又垂眸想了想,实在是不信这么柔软标致的夏稚能当真喝的过自己,他就算和夏稚喝一样的酒,也能压得住夏稚才对。   “好好,不醉不归,我说的!”徐业成立即举杯和夏稚捧杯。   高脚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半个小时后,夏稚还微红着脸给自己倒酒,对面的徐业成趴在桌子上不知道在说什么,眼瞅着是不行了。   “咦,没了?”小夏看着手里的空瓶子,悠闲地叹了口气,又是豪放的一饮而尽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都没看徐业成一眼,便下二楼去寻人,“有人吗?”   船内楼梯是木质的,一般情况下,楼梯下方连带着整个船头都是厨房和划船的地方。   偏偏这回夏稚去船头一看,之前还给他们摆放菜色的侍从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居然全都不见了,他可不会划船,现下船又在湖中央,难不成要他游回去?   青年捏着自己的下巴思考片刻,复上楼去,绕过趴在桌子上醉得不省人事的徐业成,看都不看对方一眼,便前往窗边。   窗外春水还凉,傍晚时分柳树迎风浮水的画面美不胜收,可到了夜里便显得有些恐怖了。   小夏看着黑漆漆的湖,又望了一下距离岸边起码一百米的距离,微醺的感觉都被风吹散了,这会儿清醒得要命!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怎么徐业成是这样的人啊?!还想灌他的酒,若非他酒量好,岂不是糟了?!   更何况这事儿决计不能让陆哥知道。   陆哥本身就反对他同男人交往,常常挂在嘴边的便是什么自古以来阴阳才能调和,不管如何,成家立业才是正道的鬼话,若是让陆哥晓得他差点儿吃了男人的亏,他简直不敢想陆哥要做什么。   左右不会是好事儿,肯定麻烦死了,夏稚可不想惹麻烦,从前父亲在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怕,可家里现在哪里禁得住折腾?   想到这里,小夏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一闭,踩上了窗口,又给自己做了几分钟的祷告,白皙的手指一松,整个人便往湖里面扎去。   水性一般的小夏一边游,一边有些想哭,这事儿可真是太丢脸了,回去他定要立即写决绝信,晚一分一秒都不行!   这边小夏伤心又后怕地步行离开了湖心亭,浑身湿漉漉的在大街上招了个人力车便道回夏公馆,期间还连打了三个喷嚏。   另一边湖心亭旁边的岸上,在他离开没多久,便有无数的巡捕房拿着手电往湖面上探照过去。   光束犹如一道道金色的牢笼铁栏,齐齐落在湖中心的船上。   岸上,有两匹马一前一后的抵达岸边,为首之人停驻马后,便对凑到身边来的湖心亭饭店老板做了个手势。   那老板连忙点头,回首便对着自己的下人们喊:“去把船开过来!真是不要命了,陆总长说了,船上有十恶不赦的逃犯,必须抓到!”   霎时间无数条小船向着花船划去。   岸边的陆开疆原本还在看,很沉得住气一样,可下一秒刘副官就看上司不知道又发什么疯,叫来一条小船,自行划去湖中心的船上。   可见是一秒都等不了。   刘副官想跟着去都没能跟上,就在岸边焦急地看,一面学着洋鬼子在胸口画十字,一面喃喃自语:“可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他们是一到天津就直奔夏公馆去,发现夏稚不在家,便去徐家找人,后来通过徐家下人得知晚上在湖心亭定了酒船,他们又紧赶慢赶的过来,可时间到底是不够,这会儿天都完全黑了,又听酒船的老板说徐家的少爷专门让所有人把船开到湖中心就离开,这不明摆着要做那档子的事儿?   若是成了,刘副官不敢想二爷有多暴怒,二爷似乎是把夏三当儿子,原本就不同意夏三同男人好,更别提更亲密的接触了,时常还念叨着要给夏三介绍小姐,说夏三这个年纪该结婚了,他不能辜负夏叔叔的托付。   这……这要是二爷一上去,看见夏三公子正被……正在……那也太恐怖了!   刘副官很怀疑二爷是不是要当场拔枪毙了那位徐业成。   刘副官这边正在头脑风暴,想着若是那位徐业成死了,好不好处理,却没想过不出几分钟,就看见风平浪静的湖面上是回来的陆二爷。   “二爷!怎么样?!”刘副官连忙迎上去。   陆开疆淡淡的,点了根烟,一边上马一边对刘副官道:“把徐业成丢进巡捕房牢里关着,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放,你亲自去看着。”   说罢,陆开疆手臂一拉缰绳,转身就要走。   刘副官连忙追问:“那二爷您去哪儿啊?您刚回来也不回家里去看看吗?老爷子方才不是来了消息,让你早点回去?”   陆开疆摆了摆手,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陆二爷鞭子一甩,价值高昂的汗血宝马便瞬间窜出许远,留下一个高大漆黑的背影。   与此同时小夏总算哆哆嗦嗦回了公馆。   他家没人,二哥不知道是不是又出去赌马了,好在下人们还醒着,给他房里的浴缸放了热水后,王妈还说给他煮碗面吃。   小夏站在浴室里把衣服脱了个乱七八糟,一边乖乖跟王妈说‘辛苦了’,一边抽了抽鼻子,连忙钻进浴缸里躺着。   浴缸里的水哗啦啦溢出去,瞬间打湿福建运来的瓷面地板,在欧式壁灯的昏黄光色下,溢出的水都被照耀得像是仙境一般,圈圈绕绕,波光粼粼。   夏稚也不知道自己泡了多久,水不热了还拉了拉手边的绳子。   这绳子连接着下面的下人房,一扯便有铃响,下面的人就知道他要加热水。   只是也不知怎么回事,方才还清醒的脑子,这会儿越泡越觉得酒劲儿上来了,让他晕晕乎乎的,浑身没有力气。   小夏觉得这感觉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便继续躺着,直到门外传来‘叩叩叩’的敲门声。   格外的响亮利落,俨然不像是家中老仆的架势。   可这会儿小夏脑袋不清楚,也就注意不到这些,只软绵绵的开口说:“进。” 第5章   夏稚闭着眼,那格外浓密的睫毛和其母亲相似,都有仿佛能够遮天蔽日般的能力,黑压压落下大片阴影,烈日头出门,眼窝都永不见光。   “直接把水倒进来就是,还有,叫王妈做好了面端上来吧,我懒得下楼吃了。”   夏三公子说罢,懒洋洋的在水里蹬了蹬腿,笔直又修长,叠在一起放着的时候,恍惚像是一条白生生的鱼尾,白得耀眼。   然而夏三说完,也不见下人有什么举措,他也不急,却在感受到一个巨大阴影笼罩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心中迟钝的咯噔了一声,随后猛地睁开眼!   “怎么是你!!!”   浴缸里的小三爷大叫一声,七手八脚连忙要拽旁边的浴巾往自己的腰间挡去。   然而他手软脚软,够不着那浴巾,还是陆开疆伸手拿了,把浴巾丢夏稚湿哒哒的脑袋上,夏稚才总算遮挡住。   “怎么看见我跟看见鬼似的,做什么亏心事儿了?”风尘仆仆的陆二爷找了个干净的台子靠着,他双手抱臂,一袭戎装,此刻帽子早被他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便露出一头乌黑粗硬的头发。   他每一根发丝都像是他本人一样,固执强硬地有着他固定的位置,全数由三七分的布局朝后裹去,露出分外光洁的额头,额头之下则是一双戾气十足的剑眉,再便是一双微微下垂深邃瞳孔。   这人只是静静靠站在洗手台边,背后的光便可怕的被遮挡完毕,硬是只留下丝丝金边勾勒其高大健硕的身形,连同那侧脸都照耀得光影分明。   “我……我是看你进来都不说话,你不说话我当然吓着啊!”小夏声音强作镇定,只有手指头还心虚一般捏着泡在浴缸里的浴巾一角。   “……”   “你怎么又不说话?”   发现陆开疆只是静静看着自己,夏稚心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鬼晓得他为什么这么紧张,按理说自己差点儿被徐业成害了的事情,陆哥是不会知道的。   夏稚是真怕陆哥知道。   犹记得之前他同那纪世宗在一块儿看电影,谁知道途中纪世宗不安分,牵手都不够,硬是趁黑游走到他腿上去捏。   夏稚推了好几回,最后还不等夏稚发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坐在他后面的陆哥忽地站起来,抓住纪世宗的胳膊,硬生生给扯断了!   那骨头断裂的声音是直接在夏稚耳边炸开的,吓得夏稚半夜醒了好几次,好几日才过去。   这件事儿后续可谓是麻烦至极,他具体不清楚,但隐约知道纪世宗家里有找上陆哥的爷爷讨说法,最后虽然陆哥说解决了,夏稚却不大高兴……   不是他不识好歹,实在是这件事儿不必要闹这么大,他……他是不想陆哥因为他的事情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就好比现在,他自个儿都解决了徐业成的事儿,要是陆哥晓得,还不知道要对徐业成做什么呢。   到时候又是一脑门的官司。   夏三公子脑袋这会儿被酒精烘得晕晕乎乎,思路却又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双目醉朦朦地望着陆哥,试探着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早说,我去车站接你多好,给你大摆筵席。”   青年笑着,像极了撒娇的猫。   陆开疆眼睫微微动了动,总算是走上前去,半蹲下来,手掌轻易将小夏整个漂亮脸蛋都捏住,把那唇瓣都捏得不由得嘟起,然后才听陆开疆声音低低地说:“你这个大忙人,哪里有时间接我?不是隔三岔五就在外面夜不归宿?”   小夏被捏着脸蛋也毫无不爽,他干脆就将脑袋放陆哥的手心上,省了自己脖子顶着脑袋的力气,讨好着笑道:“哈哈你知道啦?哎呀,实在是我朋友们盛情难却嘛……”   “怎么个盛情难却嗯?”陆开疆手指松开,目光落在那被自己捏红了的脸蛋上一瞬,又自然往下,一路往下,好似巡查他的领地似的,检查有无他人的标记。   “你是知道的,如今大姐远嫁,二哥成天忙得不着家,我一个人在屋里实在无聊,学校的课也早就上完了,便跟谢有志琢磨着办了个诗社,时常邀请一些朋友过来作诗,说不定到时候还能出本诗集呢。”小夏笑道。   “办诗集要去船上办吗?只两个人办的出来?”   夏稚一愣,后背汗毛都竖起来,大惊道:“你怎么又知道了?!”   陆开疆站起身来,这会儿刚好屋外送热水的下人来了,他侧头回去让下人把热水撤掉,很是平静一般,说:“我什么都知道,行了,泡的差不多就起来,一股子酒气冲天,喝了酒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泡澡?小心死在浴缸里都没人知道。”   小夏这会儿赖皮道:“哥你不是无所不知吗?我要是死浴缸里,你绝对头一个知道。”   谁知道小夏这么笑嘻嘻的打哈哈,陆开疆却是半点儿也没笑出来,反而凌厉地回头盯了夏稚一眼,搞得夏三公子连忙收起自己嬉皮笑脸的模样,软手软脚的往浴缸外爬。   “哥,你都不扶我一下吗?”小夏真是站都站不稳,他觉得自己没喝多少来着,怎么就感觉跟醉透了似的,搞不懂,但他也懒得去思考,娇气极了,喊陆哥,“陆二哥……我站不住,没力气了……”   陆开疆深深叹了口气,顺手从台面上抽出一条干净的浴巾,便动作熟练的从上到下给青年擦水。   “哪有一条帕子擦到底的?脏死了。”夏三公子讲究极了,不满陆哥用给他擦了屁股的浴巾又去给他擦脸。   “毛病。”陆开疆嘴上虽然这样说,却到底是又换了条帕子,重新给人擦了脸后,眸子便扫过夏稚抱着浴巾遮住前面部位的手,说,“自己擦前面?”   “对对,劳烦陆哥出去关门,我还要穿衣服。”   陆开疆沉默了片刻,又是一句‘毛病多’,但依旧是纵容极了的出了浴室,还顺手把门给关上。   等待夏三这小子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陆开疆忽地有些想要抽烟,但他只是拇指搓了搓食指,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大约两分钟的功夫,陆开疆背后的浴室门终于又开了,里面热气腾腾,湿漉漉的气息一下子裹上陆二的身体。   有双白嫩得简直和豆腐似的双手也肆无忌惮地圈上了陆开疆的脖子,夏三公子吊死鬼一样挂在他陆二哥的背上,软趴趴地说:“走吧,背我回房间。”   陆二被吊得差点儿翻白眼,但没办法,任劳任怨般还是把人给一下子抬着大腿背到背上。   用不了几步,总算把人给送上了床后,陆开疆看着四仰八叉趴在床上,醉醺醺的漂亮夏三,一时有些无奈。   来的时候,陆开疆是满腔的怒火,恨不得把夏三吊起来打一顿,然后派人成天好好盯着这位老弟,从此夜里十点必须回家,想和男人交往绝不可能。   可现在他竟是发不起火来,只是坐在夏三的床边,很有些语重心长地道:“以后还跟兔子好吗?”   陆开疆对所有喜欢男人的人统称为兔子。   除了他的夏稚。   小夏本来就是装睡,闻言扭头出来,闷闷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往后总有好的,这回算是我看走了眼,陆哥,你别生气,我也不想的,我今天也可害怕了,我一个人从湖中心游回来呢,又冷又伤心……”   “你还知道伤心?若是你父亲还在,看见你差点儿被歹人得逞,那才不知多伤心。”陆开疆说道这里,声音很是冰冷,“往后你不许再同那些不三不四的兔子交往,有好好的门当户对的小姐姑娘你不看,偏去看那些和你一样带把的玩意儿。”   “是,你爹还在的时候,是没说你什么,但你该知道,他老人家一直觉得你都是玩玩,到了年纪,哪有不成家立业的?!”   “我既然受了你爹的托付,这回便由不得你胡闹,从明天开始你哪里也不许去,我通知你相看姑娘小姐的时候,你才许出门。”   “凭什么?!”夏稚一下子坐起来,但因为脑袋还晕乎乎的,便坐不稳,整个人超前倾去。   陆开疆顺手搂了一把,不假辞色道:“凭我说了,就一定算话。且你看外面那些玩兔子的公子,哪个不是家里也早就娶亲了?男人和男人哪里有长久的?男人又不能生孩子。”   “我……我难道活着就为了要孩子吗?!我不要,你别逼我,我根本就不喜欢女人,我和你们不一样。”夏稚抿唇。   “哪里不一样?你模样不晓得多少小姐看了喜欢,哪怕是现在,我发话出去,多的是人送帖子来同你们夏家做亲。”   “我还小……”   “二十五了,哪里还小?”   “那你还二十八了呢!你咋还光棍一条?”夏稚不服。   “你和我比?我忙得脚不沾地,没空。再来我们陆家叔叔儿子多得数不胜数,我不着急,你们家可至今还没有个后,你二哥不靠谱,就只有你了,难道你想让你父亲九泉之下还死不瞑目?”   “你放屁!”夏稚才不信这个,可被说得还是害怕,害怕父亲当真是盼望着自己能够娶妻生子的,但……但他不行啊……   夏稚又急又怒,话说不清楚,眼泪却先哗啦啦滚下来。   陆开疆可不觉得自己说的过分,他对夏三一向是再好脾气没有的了:“又哭。”   陆开疆伸手去给夏稚擦眼泪,夏稚小孩子似的却是约哄越哭得厉害,最后抱着陆哥的腰,脑袋耷拉在陆哥肩膀上,抽抽嗒嗒地道:“太过分了,我爸知道我不行,他才不会逼我娶妻呢,陆哥……你也不要逼我……我真的……我不行……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就带我去看过大夫的……”   “那大夫说我毛都不长,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天啊……为什么是我呢?我也想……我不正常……陆哥……我不是个男人……”   怀里的青年还在崩溃,陆开疆却是愣住片刻,不信道:“当真不行?你是自己做的时候手法不对吧?”   “什么手法什么啊?我什么都不行……”   这是夏稚的秘密,他二哥都不晓得,如今晕晕乎乎被他曝光给了陆哥,可好像说出来他心里就舒坦一点,还生怕陆哥不信,一鼓作气扒了自己蓝色的绸缎睡袍,说:“你自己看,真是毛都不长,你又不是没见过……”   醉鬼夏三站在床上,非要给陆哥看。   陆开疆看这人站都站不稳,又哭得稀里哗啦,已经信了,把人控制着重新躺下,又找帕子给这人擦鼻涕眼泪,一时无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的夏稚不哭了,眼睛却红彤彤的越发清亮。   他忽地拉扯着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只露一个脑袋,闷声闷气地问:“刚才我好似在发酒疯……”小夏羞愧着,紧张着,“我的事儿,你别跟旁人说,太丢人了。”   陆开疆一直坐在床边没走。   看夏稚睡了一会儿醒来就是这副可怜模样,便先去给人倒了杯茶,哄着道:“你先喝茶,嗓子都是哑的。”   “放心,你的事算不了什么,我认识几个好大夫,过两日……不,明日,带你去看看。”   “不想看,没什么意思。”夏稚嘴上说着没什么意思,可他真是太想也体验一下那种……那种身体的快乐了,他总听谢有志说用手如何如何的美妙,比同女人都快活,可他却……   “去看,明天我叫车来接你。”陆开疆揉了揉夏稚的脑袋,忽地,好奇一般,问,“所以,你喜欢兔子,是因为自己不行?”   小夏哪里跟陆哥谈论过这种话题啊,真是害臊。   可面对陆哥一本正经的表情,夏稚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应该也不是吧,如果我可以了,我也想和男人在一起,我喜欢那种充满力量的男人,就……和哥你差不多,有种魅力,特别吸引人,身体也很完美,最好有些肌肉,多漂亮啊,感觉流的汗都是甜的。”   小夏说完,打了个哈欠,闭眼就立马进入梦乡。   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陆二哥这会儿眼睛都直了,喉咙都是干的,脑子里回荡着夏稚方才说的话:我喜欢和哥你差不多的。 第6章   大半夜,陆家二爷顶着月色下了夏公馆二楼。   夏公馆的王妈做好的面条夏稚没吃,被陆二两三口刨进了肚子,一边吃,一边又问夏定琨怎么还没回来。   夏家的老仆大多数都有些残疾,是夏老爷子当年一起出来跟着他打拼的兄弟,因为残疾了,有钱也娶不上好媳妇儿,因此女仆们也有些眼斜耳聋的。   其中王妈因为只负责做饭,倒是公馆里为数不多的囫囵人。   “二少爷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在外面跑,说是找了几个事儿做,能赚一大笔钱哩。”   王妈为人和善,模样微胖,年岁已然过了六十,正是应当在家里含饴弄孙的年纪,可惜命苦,早年间男人就死了,由她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独苗。   后来独苗好不容易成家生了个孙子,独苗却得了天花病死了,媳妇儿也跟着跑了,便又由着她来拉扯孙子。   孙子是个不大争气的,如今也二十几岁了,成天从她这里拿了钱出去也不知做些什么,好在跟着二少爷应该也不会太差……   原本这会儿已经是夏公馆的入睡时分,但因为陆开疆来了,所以夏公馆立即又灯火通明起来,简直比其真正的主人在时还要明亮几分。   陆二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楼餐厅里,面前摆着被他连汤都喝了个精光的面碗,王妈很是拘谨的站在所有下人的前面,抬头看了一眼陆二少的表情……从那冷面上哪里看得出表情来?   于是回答完毕的王妈又垂着脑袋,双手拘束地相握,等待陆二爷的吩咐。   陆开疆沉默着,在孤零零的白炽灯下环视了一圈四周,看见的仆人不是老得牙都掉没了,就是一脸无辜听不见的,一派的萧条。   这样的老仆随便数一数,都有一二十个,这样的仆人纯粹养着当祖宗一样,能使唤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从前夏老爷子在,老爷子跟这群老兄弟和兄弟们的家属其乐融融,过年都要塞几十个大红包出去,得一个夏大善人的称呼,如今……   陆开疆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想着如今夏家就两个主子,老爷子也走了,家中的仆人便早该荣退的荣退,给一笔钱,让他们回去,好给年轻得用的小子们让位。   毕竟一个家总要讲究点儿,别到时候发生什么走水什么的,老仆们能顶得上用?再来,自古国人都讲究一个风水,这夏公馆里暮气沉沉的,日后能有好?   这事儿本不该他来操心,可夏定琨这个当家的居然也没想到这里来,夏稚更是不用提,他对家里的事情从小也不上心,总是爱往外跑,不是同这个小子约着打球,就是跟那个小子约着喝咖啡看电影……   陆开疆眸子深深落在在场这些老仆身上,也不知想了什么,最后还是没说话,站起来便去拿自己的披风,最后留话说:“明日你们三爷醒了就打电话去我那里。”   王妈等人连连点头,目送陆二爷踩着马镫子一跃而上那汗血宝马,随着一声‘驾’,那高大影子便消失在夜色里,等远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老仆们才纷纷又慢吞吞回到他们的住处去歇息。   唯有王妈左思右想,又去厨房做了一碗小面,然后上楼去,到第三个门处轻轻敲了敲,里面即便没人回应,王妈也愁着眉毛推门进去。   “三少爷……三少爷?”   夏三迷迷糊糊的醒了,眼睛睁开,看见是王妈,有一瞬间的愣神:“奇怪,刚才不是陆二在这里吗?我做的梦吗?”   “陆二少爷已经回去了,快起来,趁热吃些东西,瞧你醉的,肯定没吃什么,别明天胃不舒服。”   王妈操心道。   小夏闻言再困也乖乖爬起来,端着面碗先喝了口汤,等那鲜咸美味的阳春面汤滑入胃里,一下子温暖他整个腹腔后,夏稚才觉着自己神魂归位了一般,感激地跟王妈道:“还好有你,王妈你也去睡吧,碗明天让别人来收就是。”   王妈伸手帮夏稚额前那些遮住眼睛的头发刨开,慈祥极了,笑着说:“何必麻烦别人,就是……就是有件事儿,也不知当不当和你讲,怕二少爷觉得我一个老婆子管得宽,可不说,老婆子我实在心里过不去……”   “王妈,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父亲去了,我便把你看做是最亲的长辈,你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夏稚微笑着看着王妈。   王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其实就是家里库房的东西总是少,起先还以为是记错了,后来我跟鲍管家对了许久,发现是二少爷趁着鲍管家不在的时候直接往外拿……”   “一些珠宝首饰,原本是太太的,可自从太太改嫁,那些东西可还没来得及拿走……”   “还有一些是老爷子说过留给你的,就唐伯虎的字画,还有古董花瓶,这也没了……若真是二少爷拿的,我们做下人的怎么好说?但也不好叫三少爷你不知道啊。”   夏稚在欧式的席梦思床上坐着,华丽的被单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百合,暗红色的底色衬托地青年像是外国书里的艳鬼,偏又眸中纯洁干净,听罢点了点头,安慰道:“我知道了,这事儿你们不用管,改日我问问二哥去。”   “哎好,就是万不可同二少爷吵起来,老爷去了,如今就你们两个亲人了,合该好好相处的。”王妈为难道。   小夏还是笑:“知道了,二哥那人你还不了解吗?他偷偷摸摸拿库房的东西,就是不愿意和我吵,我晓得的。”   “还有一事,方才陆二少离开的时候,说等天亮了,三少爷你醒了,就给他通个电话去,也不知有什么要事。”   “可千万别!”夏稚隐约记得自己之前在陆哥面前耍酒疯,聊了些羞耻死人的东西,还非要露鸟给陆哥看,简直了,他最近都不想见陆哥!   还有,他跟陆哥说什么‘我不是男人’,这话真的是他说的吗?他不就是不行吗?哪里值得哭哭啼啼跟陆哥说自己不是男人的?   往日喝酒夏稚可没这么丢人,还被陆哥晓得他的秘密,也不知陆哥以后会怎么看他……   可千万别可怜他,他不需要这种东西。   至于要带他看病,那更是免了,以前打针吃药什么神婆他都看过,如今他都接受事实了,何必再去遭那番罪?   夏三公子心里抗拒,送走了王妈,继续睡回笼觉的时候,眼睛一闭,莫名想起陆哥宽慰自己的时候说的话:是你自己做的时候手法不对吧?   夏三公子脸蛋肉眼可见变得绯红,但他还是闭着眼睛,好半天嘟囔了一句:“难道还有什么特别手法不成?再特别有什么用?我又没感觉。”   这回入梦,夏稚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是在船上被徐业成给掐着脖子让自己脱衣服,一会儿是游泳的时候水下有水鬼拖着他的脚,最后刚梦见他父亲捉来一只全白的狮子猫说要送他,就又被吵醒了。   不过这次天已经蒙蒙亮了。   夏稚艰难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头寸发双眼布满血丝的亲二哥夏定琨!   “二哥你……你怎么这模样?”小夏这会儿醒酒了,胃也不难受,只是浑身没劲儿,他感觉自己体温有些高,可现在这点微妙的感觉还引不起他的注意。   夏定琨一身时髦的黑色薄大衣,头上的礼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色边框的眼镜,模样极为英俊,与逝去的夏老爷子年轻时有八成相似,可惜气质要更温文尔雅些,不如夏老爷子那般雷厉风行。   “好小乖,快把你的本票借哥哥一用,就咱们歌厅的登记本票,我好拿去银行抵押,不然咱们夏家真是要完蛋了!”   “怎么就要完蛋了?!”夏稚呆住。   夏定琨难以言说,支支吾吾:“总之你快拿出来,外面要账的正在楼下坐着,一会儿要陪着我去银行抵押,不然说是要我一条手臂啊!小乖,你难道忍心?”   “你话都不给我说清楚,就问我忍不忍心,你不给我说清楚,我绝不拿!”夏稚手里只有一家歌厅的本票,登记的是他的名字,算是他成年后父亲送他的礼物,因为他不懂经营,所以暂时也给二哥拿去管理。   可二哥手里有更多的舞厅歌厅还有一些成衣店饭店,怎么就闹饥荒到要拿他的财产出去抵押了?   “我……实话同你说,这几日我在外面,欠了不少赌债,原本以为很快就能还清,谁想越滚越大,如今不是我一个人能还清的,我名下的东西,早拿去抵押了,现在家里就剩下库房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还有一辆汽车和你名下、大姐名下的饭店歌厅……”   “你!”夏稚气得浑身血都彻底凉了,几乎怀疑是二哥撒谎骗他,手抖着,下意识先给了二哥一巴掌!   夏定琨被弟弟打了也没觉得委屈,他甚至也给自己了两耳光,说:“等熬过这回,你要怎么打都使得!且先救救你哥哥吧!姓纪的就在楼下。”   “谁?”夏稚心中一顿。   “纪福,你认得?”   夏稚这辈子,碰见的姓纪的人屈指可数,好似天津就没有姓纪的这号人物,因此听见‘纪’字,便想到他上一个朋友纪世宗去。   纪福是何人他不知道,或许是他多想了。   但小心总是好的,夏稚再不情愿,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冒险,他立即掀开床单,赤脚下床去拿起小茶几上精致雕花的电话就拨通了一个熟稔于心的号码。   电话不稍片刻被转接到了法租界的小陆公馆,这是陆开疆在外面的房子,他自十七岁后就单独出来开府了。   “喂,小乖?醒的这么早?早饭用了没?没用一会儿我开车接你,一块儿去桥头吃面怎么样?”   电话那边,陆开疆的声音显得很不真实,但明显是也早就清醒了。   小夏垂眸,手指搅着电话线,没有明说自己这边的事儿,他不太想给陆哥添麻烦,但若能狐假虎威,那又为何不可?   “不是说要领我看病?我在家等你吧。”小夏轻轻说。   “好,等着。”   电话挂了,夏稚就见夏定琨颇疑惑的看着自己,还问:“陆开疆来了难道就万事大吉了?这马场好似没有陆家的份,也不能帮咱们停了债务,不若直接拿本票去抵押,一了百了不好吗?”   夏稚白了二哥一眼,心想若是这么简单,那就好了。   现如今有三种情况,如果楼下的纪福,听了自己说一会儿要跟陆哥出去的事情,态度有所转变,那便是忌惮陆家,愿意给机会筹钱,那一切好办,他能和平把事情给解决。   如果纪福知道自己有事儿,还是陆哥来接自己,也不退缩,执意要立刻拿到钱,说明这事儿有点儿蹊跷,整个天津卫,就没有不给陆开疆面子的,那这事儿更不能让陆哥知道,免得惹更多麻烦,他把自己的本票立即给二哥,让二哥结账就是。   最后一种情况,或许是夏稚自作多情,他总觉得来要账的纪福和纪世宗有些联系,如果真是,那就不是自己找麻烦,是纪世宗在找麻烦,那便不得不让陆哥处理了,他是无能为力的。这一情况,陆哥必须到场。   夏稚深吸了口气,目光失望地看着还忐忑不已的二哥,不明白怎么从前热爱学习、成天在名利场上结交达官贵人,横看竖看都很上进的二哥,怎么走了这条路。   二哥仿佛是不会经营,只是样子唬人,但也不至于去赌啊。   “走吧,下楼会会那位纪福。”夏稚定了定神,换上体面的外服,着修身的西装下楼去。   夏定琨跟在后面眸色已然没有刚开始的焦急,反而平静不少。   他在想,都说他像父亲,可小弟这会儿倒比自己像父亲一些,难怪父亲简直是把小弟捧在手心含在嘴里…… 第7章   夏公馆在这条街上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宅子,距离静园不远,隔着一条大道,斜对面便可以看见络绎不绝拜访溥仪的官员。   夏公馆三年前大修的时候,夏老爷子专门拿着洋人的望远镜,站在夏公馆最高处往静园望去,随后自个儿设计了一张图纸来,表示自己住的可不能比那落魄的皇帝差。   因此夏公馆吞了隔壁一座院子,阔了两座小楼出来用于休闲,前院学着西班牙风格做的超大草坪,后院又学静园做什么中式三步一景的园林设计。   最终成果便是现在夏稚和他二哥住的公馆了,可谓是横看像碉堡,竖看像训练场,乱七八糟,毫无美感。   唯一能用来夸赞这种设计的词倒是也有:繁华。   是的,夏公馆装修内部及其繁华奢侈,从大门口铺的外国的大理石地板,到屋内巨大的据说是罗马的柱子,再到昂贵的彩色玻璃花纹绘制的花卉落地长窗。   可以说初次来访的客人从踏进此地开始,便应接不暇接受着夏老爷子的美学洗礼。   坐在堂下,初次到访的纪福也的确眼花缭乱了好一会儿,坐下喝茶的时候还发现杯子居然都花里胡哨的,仿佛是从前宫里的孤品。   啧啧啧,都说夏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话还当真不假。   忽的,有一连串的脚步声从右边金色围栏的白色阶梯上陆续交叠接近。   纪福不得不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伸手扶了扶脑袋上的瓜皮帽,连忙站起迎上去,果不其然便在楼梯口处抬头碰见了夏家三公子夏稚。   从前夏家在天津排得上名号,夏家的大小姐又是出了名的泼辣,二儿子传说聪慧过人有老夏的风范——这点纪福已然不信了——但传说三儿子是东方维纳斯,是百花丛中过,片草都勾搭一把的情场浪子,纪福如今一见,不得不信。   只见台阶上为首的青年一身得体修身的西装,把腰杆子勾勒得不知多细,体态格外的美丽优雅,偏偏又长着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这哪里是情场浪子,分明是情海里的纵横家!估计就没有他拿不下的男人!   ——这也难怪纪世宗纪少爷在天津吃了亏,竟是不吵不闹,愿意和平解决,想来也是看在这位公子的面子,还不愿意闹得太难看。   纪福是上海本家专门伺候纪世宗的管家。   自上回纪世宗在天津被人掰断了手臂,丢了好大的面子,纪世宗的母亲,也就是纪家大太太,便狠狠哭了几场。成□□着纪老爷子打天津去,非要让罪魁祸首去死才罢休。   上海和天津别说路途遥远了,哪个不长眼睛的会千里迢迢去人家的大本营兴师问罪?这不是煞笔吗?   但大太太不管这些,大太太年近四十才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她下面多的是小姨奶奶生的男男女女,加起来都得有几十个孩子了,都苍蝇似的盯着纪世宗的位子。   用大太太的话来说是:这事儿不给我儿子讨个公道,老娘我就回娘家找父亲,让他把你这个上海市总长的职位给撤了!   原本纪老爷子的意思是,自己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出门代表的便不是纪家,是他自个儿的脸面,自己在外面丢了人,回来找家里人做主,算什么狗屁?!   可纪老爷子发家靠的就是这位大太太,那是得罪不起,成日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是办法,才终于出面。   也就有了纪家气势汹汹打了电话过问此事,谁知道罪魁祸首竟是天津之首陆家的陆开疆。   这位陆开疆在北边也是老早就出了名的有手段、心黑手辣,是板上钉钉的陆家的下一代家主,纪家哪怕不怕陆家,倒是也不想结仇。   毕竟大家都是出来混饭吃,赚钱要紧,所谓不打不相识,两家倒是调停了个你侬我侬。   再加上纪世宗写信安慰了大太太几次,大太太这才偃旗息鼓,只派了一车人去天津保护纪世宗,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纪福是这次来天津保护照顾纪少爷的总管,可来了以后纪福就收到了少爷给他的新任务。   ——陪夏家二公子夏定锟在自家场子赌马。   陪着玩了小几个月,纪福也算是明白纪少爷想要自己做什么了,无非是想要把夏家逼到绝境上,然后好叫夏家老三夏稚主动前去同纪少爷和好,以此来免除债务。   好一计逼良为娼!   或许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但没念过书的纪福不在乎这个,他办好这件事,让少爷高兴就是他的福气了。   而夏稚在看见前来讨债的债主居然这么客气走到跟前来迎接自己,心里就隐约有数了。   猜想此事跟纪世宗那个麻烦精段然脱不了关系。   于是小夏也不客气,直言笑道:“纪福先生,劳烦您久等了,实在是我二哥刚才和我说他欠了你一大笔款子,我是头一回听说,现下也没有什么准备,即便是要去拿本票到银行抵押,那本票也不在我这里,在我另一个陆哥那里,他一会儿就来公馆找我,不如纪福先生跟我一起去陆哥那边拿,如何?”   漂亮的夏三说话很是好听,可谓是滴水不漏,底气十足。   纪福这边却是先一愣,他们可没有听说陆开疆回来了啊!   这会儿总不能真跟着陆开疆去拿本票吧?   这不成了让陆开疆英雄救美了?   纪福摸了摸自己的瓜皮帽,很是客气地笑道:“不急不急,我们老板说了,对夏三爷要客气些,且想必三爷您和陆爷是有要事,我们这群人哪里好意思打搅。   那债务也不至于就非要要,咱们老板主要是担心夏二爷在场子里花销没数,所以吩咐鄙人上门,通知三爷一声,好劝着二爷一点。”   说完,不等夏稚答应,就见为首的胖子领着身后乌泱泱十几个干瘦的小弟一溜烟出去了。   夏定锟人都傻眼了,手拍了拍脑袋:“他这意思是不要账了?”   夏稚没好气地白了二哥一眼,心道这哪里是不要账,分明是狗皮膏药,粘上甩不掉了!   “怎么可能不要,只不过要的不是钱,是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夏老二忍不住问。   小夏气得脸蛋绯红,道:“人家要你屁股,你给不给?”   夏定锟吓了一跳,却又此刻好似有些做哥哥的担当,眼神为之一定,艰难地说:“如果是这个,那二哥自己处理也行,不过就是这种东西,一次两次,当被狗咬也没啥,只要没人知道。”   夏稚简直惊呆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和被狗咬相提并论?   任何亲密距离的接触,都该是灵魂共颤的结果,随便哪个陌生人就来摸他,夏稚光是想想就要害怕死掉。   夏稚琢磨着,自己还非得约那纪世宗见面,好好谈清楚,免得夜长梦多。   当然了,得带上他的陆哥。   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敢去?那是小说里傻子才做的事儿。   兄弟两人就站在楼梯上,又你一言我一语掰扯起夏定锟赌马是什么时候赌那么大的事情,偶尔玩玩,和成天泡在里面可是很大区别的!   外面汽车滴滴的喇叭声却突然响起,打断兄弟二人的争论。   “是陆开疆来了?一大早的,一起吃饭去?二哥也去吧?好久不见陆兄了。”夏定锟方才还吓得魂不守舍,这会儿发现债务问题不算什么,就又恢复了往日的脾气,爱凑热闹。   “我要同陆二哥说你赌马赌得要把我卖了的事情,二哥你确定你要去?”   “你这是什么话?不过是抵押本票,总能赎回来,可不是卖你啊我亲爱的小乖。”夏定锟双手摆了摆,“我还是不去了,你可也不许污蔑我。”   小夏还想说什么,屋外喇叭声已经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了。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人说陆哥沉稳的?   “来了来了!”小夏叹了口气,认命出门去。   当他开门看见坐在驾驶座位开车的陆哥时,不忘抱怨道:“催命吗?”   陆开疆今日作常服打扮,很简单的白色长袖衬衫,黑色的西裤,但由于衣架子似的体格,所以哪怕如此简单的打扮也叫人眼前一亮,格外冷峻。   “哪里是催你,我在用喇叭演奏国外的曲子,你听不出来?”陆开疆鲜少有这种闲心,但对着夏稚,就挺多的。   小夏果然笑了,说:“曲名是不是叫做《陆开疆是大笨蛋》?”   脾气向来不好的陆二爷完全没气,竟是也勾唇笑了道:“什么耳朵,明明是《夏稚今天要乖乖看病,敢找借口逃跑我就打断小乖的腿》之歌。”   “哪里有这么恐怖的歌?”   “我说有就有了。”   小夏哼了一声,看向窗外,不理陆哥了。 第8章   天津的三月向来漂亮,道路两旁处处开着海棠,有时还有桃儿杏儿的花骨朵含苞待放,柳树抽芽在河边摇曳生姿,路上的人们也都脱了厚厚的夹袄,展露出新的面貌来。   可惜路上小乞子不知为何越来越多,夏稚跟陆开疆驱车赶到桥头时,还正好撞见桥头的曾家开了善堂专门施粥。   曾家从前是前清的什么大学士,也是个一品官,祖祖辈辈都是文化人,家里的祠堂据说摆了上百位的列祖列宗,每回曾家祭祖,更是浩大极了,又是请神又是开设法坛,还要请族老乡亲吃饭。   这一通流程下来,没有七天那是万万做不完的。   “嚯!夏三爷,您请好啊!”   夏稚刚下车,还没有走到面馆里面去,只是站在面馆门口,就被曾家善堂前面站着的曾小清叫住。   夏稚看过去,便见曾小清踩着一双老布鞋,身上着一身长大褂,小跑而来,走近后气喘吁吁,笑着同夏稚说:“我还当是谁呢,果然是你,上回同你说的事情,你可想好了没有?”   “什么事情?”陆开疆跟面馆的伙计说要三碗杂碎面后,走到夏稚身边去,顺手把人肩膀搭着,看向曾公子。   曾小清立马客客气气先同陆家二爷打招呼说:“陆二爷也早啊,是这样的,前短时间,我们学校文史老师病去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家父就想起夏兄来,夏兄当初研究文史也颇有自己的见解,家父便让我来问问。”   “其实教的学生都是十来岁的孩子,以夏兄的学识,完完全全够用,全当是做些好事,让那些穷苦的人家也念些书,识些字,长大后也便不至于做个文盲,只能当个力巴。”   曾公子说罢,满目期望地看着夏稚,直把夏稚看得无地自容起来,他是真不行,他不过是喜欢自己看看书,让他去教书,还不如把他丢马戏团里和老虎搏斗。   “这事儿容后再议吧,曾兄的好意夏某心领了,只不过家中最近实在事儿多,我不大方便。”夏稚委婉道。   曾公子摆了摆手:“可别这样说,你哪怕是闲了得了空,直接来咱们学校看看也好,咱们现在实在是缺老师得很。”   “好好,一定一定。”   小夏连忙含糊打发了这位老同学,跟陆哥总算坐上了面馆靠窗的位置,眼瞅着陆哥面前两大碗面条,自己面前只一碗,便来了打趣的心思,笑道:“好哇,请人吃饭哪有你这样的吃法,给自己这么多,给我就一小碗。”   陆开疆尤爱吃面,北京的面、长沙的面、西安的面、四川的面,每回去一个地方,他总是先去吃面,可到头来最爱的,还是这家桥头面馆。   桥头面馆的老板不是本地人,要追溯起来,店家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说可能在南方,那边早餐都是些重油重盐的东西。   面馆环境不是很好,大多数是平头百姓来吃,偶尔会看见三四个力巴同吃一碗杂碎,就着白馍馍也算是一顿丰盛美食了。   夏稚素来不在乎环境,他只要是陪自己朋友或者喜欢的人,哪怕去天涯海角都去的,更何况只是来这桥头用碗面条呢?   但是小夏早上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偶尔一次还行,天天如此他怕是要遭殃。   他揶揄陆哥招待人都不会,偏偏陆哥淡淡瞥了他一眼,伸手把多出来的一碗面推到他面前时,他又哈哈笑着推回去,顽皮道:“才不要,鄙人才不吃嗟来之食,我说了你才给我,我不说你就不给我,我不要。”   陆开疆这会儿已经用帕子擦干净筷子在拌自己面前的面条了,只见布满红油辣子还有葱花的面条被陆开疆夹起超大一筷子,汤汁便裹着杂碎哨子不停的往下流。   如此反复搅拌几次,每一根手工面条上便好像都沾的有被切得碎碎的杂碎肉末。   陆开疆做完这些,便把自己拌好的这碗跟夏稚面前还摆盘整齐的面条换了一下位置,随后把剩下两碗也拌好,才在热气腾腾的面香里开口了:“一会儿不把两碗吃完,我亲自给你塞进去。”   “哎呀,你这人,玩笑话都听不懂。”小夏哼唧一声,笑嘻嘻地也终于动筷子了。   小夏太久没来这边吃面了,他一个人不太敢,这边治安不好,时常有小偷,不远处还有个码头,臭气熏天,也不知道曾兄家住在这里晚上睡不睡得着觉。   或许时睡得着的,曾兄家里时不时就接济周围的乞丐,各种粥铺开着,怕是再坏的扒手也不会愿意去曾家偷东西吧。   小夏心里一边想,一边吃上第一口。   面条入嘴的瞬间,香辣到极致的美味口感便在夏稚口中爆开,原本没什么胃口,这会儿却食欲大开,接连吃了一小半,就立即端着碗去喝汤,在初春的早晨整了一身的热汗出来,却也觉得畅快。   夏稚还在埋头享受,对面陆哥已经吃完了一碗,找出纸巾来擦了嘴后,又找来干净的帕子给夏稚洁白的脑门上的汗给擦掉。   小夏习以为常,只不过看陆哥当真不吃第二碗,就笑嘻嘻的哄人一样,把面条推过去,说:“快吃吧,等会儿坨掉了就不好吃了。”   陆开疆挑了挑眉,不为所动。   小夏‘哎’了一声,语气都黏糊起来:“快吃吧,一会儿不是还要带我看大夫去?”   陆开疆这才不紧不慢动筷子。   只不过这第二碗陆开疆不如第一碗吃得那么急了,有功夫问夏稚:“今天我开车来你们家,刚好碰上一群人出来,他们做什么的?”   亲密朋友之间问这么详细其实都不太妥当,像是打探秘密一样,很不礼貌。   但陆开疆简直犹如夏家的另一位家长,那么小夏便也知无不言。他语气为难又生怕惹陆哥不高兴,所以措辞很是小心:“是我二哥,你也知道,自从父亲走了,家里诸多事情都时二哥在料理,我也不懂,更不好插手,可谁知道今天二哥回来告诉我家里的产业大部分都抵押出去了,还要我也抵押手里的歌厅……”   说道这里,小夏看了一眼陆哥的表情——依旧是不变的冷漠平静,好像什么都激不起陆哥的情绪,可实际上夏稚光看陆哥睫毛都微微垂了几分,就知道这位大哥定然生气了。   “只不过这事儿蹊跷,我二哥从前不爱这些,他就喜欢凑个热闹而已,一下子输出去那么多,我想着,或许跟之前的纪世宗有关系。”   “哪位纪世宗?”陆开疆不大记得了。   “就是上海的纪世宗,你还掰断过他一条胳膊,你忘了?”   陆开疆隐约回忆起来,却微微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事儿你不管,我找人问问。”   “若是只要账,我也不是很害怕,就怕那个纪世宗三番两头找我身边人麻烦,弄得我也不好过,你说是吧?”小夏委屈道。   陆开疆点点头:“知道了,你把心思放在治病身上,其他的我去看。”   “你一个人去?可别,上回我在场呢,你就掰了人家胳膊,这回我不在场,你别断人家一条腿,我听谢有志说,你们两家现在正在合作修铁路,别为了这些小事儿,闹得面子上不好看。”夏稚温温柔柔的劝。   陆二爷还是点头,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只突然问起又一件事:“方才曾家老六问你当老师的事情,你怎么不去?”   “欸?我?”小夏这会儿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对面陆哥的帕子就递过来给他。   他很是细致地擦过嘴,叠起来放回自己的口袋,随后才敷衍道:“我不行的,教书什么的,别误人子弟去了。”   “想去就去,就他们那些学生,能识得字都要谢谢你了,想被你误人子弟的估计都多的是。”陆开疆言辞犀利。   小夏连忙摇头:“哎呀,不想去。”   “那总得有个事儿做,你父亲把你交给我,虽然也不是吃不起饭了,但总得有个正当的事儿,免得像你二哥误入歧途。”陆开疆淡淡说着,目光落在夏稚还有些不情愿的脸蛋上,顿了顿,又开口,“没有逼你一定要做些什么,就是去玩儿,当作去玩都行,左右一百个你,我都养得起。”   “那倒不至于要你养,我就是觉得……或许现在二哥不顶用,我去接手歌厅,你看怎么样?”   小夏像是迷途的孩子,站在人生的岔路口,询问他的保护神。   陆开疆闻言也不打击夏稚没有经商天赋,更没有商人最该具备的冷血品质,他想了想,点头说:“也可以,不懂的问我就是。”反正是让夏稚有个事儿做,这样就不会成天想着找男人约会了。   说起来,陆开疆还记得昨夜夏稚一身酒气的跟他说,说喜欢的类型都是他这样的。   这大约真的是醉话,回过头来看看,夏稚这小子哪次找的跟他像?都是群没本事的东西,比他可差远了。   陆开疆想到这里,不免又记忆起纪世宗的模样来,这人算得上是夏稚朋友里条件比较好的,可却是个动手动脚的混账王八。   过几日找人约见纪世宗的时候,当真要带上夏稚吗?   虽然旧情复燃的可能性极低,但陆开疆光是想到夏稚当时在电影院,双手捏着纪世宗右手不让这人把手继续从大腿往上的样子,便忍不住沉着脸。   这种浓厚强烈的不悦甚至说不清楚是对弟弟的保护,还是归属物受到侵犯的愤怒。   陆开疆从不去细想,觉得没有必要。   夏稚是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又如此的需要他保护,他自然应该为夏稚选择最好的归宿,不管是工作还是朋友亦或者家庭。   工作现在夏稚想去当歌厅老板,好,那便去。   朋友经过陆开疆的严格筛选,亲近的也就只有很怕陆开疆的谢有志,其他都是普通朋友。   最后便是家庭了,有时候,陆开疆其实也觉得,成家立业做不做都行,可他只要看见夏稚跟那些男人在一块儿羞答答的样子,他便忍不住火冒三丈,张口闭口就是要夏稚走正道。   真的是想夏稚走正道吗?   或许也不是,可只是相比较看见夏稚跟男人在一起,他觉得夏稚跟女人在一起他更能接受;也可能是单纯的厌恶兔子,觉得男人与男人在一起便是不对的,看见就恶心。   陆开疆也没有深究这个,他目前只想一件事儿。   他要趁着好不容易回来天津,把夏稚的病治好,昨夜小乖哭成那个样子,他实在不能无动于衷,非要找人看看这所谓的天阉,是不是真的就不行?   可能是小乖的手法不对,一会儿到了医馆,他先给小乖看看是不是手法的问题。 第9章   兄弟两人吃碗面条,街上已然热闹起来。   曾家斜对面的菜场连接着码头的那一条街上,叫卖声、吆喝声、还价声,一声高过一声,夏稚打眼瞧去,竟是还能看见刚从西城门进来的戏班子牵着马车、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在道上左看右看。   夏稚立即戳了戳陆哥:“快看!又有戏班子进城了。”   陆开疆双手懒散的插在口袋里,顺着夏稚白嫩嫩的手指头看去,却只看见越发多的贫民,他皱了皱眉,却同夏三道:“文曲巷子的戏班子老早就满当当了,他们来了也吃不着剩饭。”   夏稚没想到这些,只是单纯高兴天津越来越多戏班子,这真是方便他节假日请戏班子到家里唱堂会。   这可是他们夏家的老传统。   从前他父亲在的时候,便养着一梨园的戏子,因着母亲爱看戏,父亲更是投其所好的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连最有名的张珏都请来好几次。   小时候夏稚还没生出欣赏这些的心情来,每每被大姐抱着坐在腿上听戏,总是没两分钟就打着哈欠睡着,要不然就是跟二哥还有陆哥跑去院子里斗蛐蛐。   当时可真是热闹,一场堂会能唱好几天不带重样的。   家里的王妈还有许多叔叔伯伯更是拖家带口的来看戏,公馆里到处都是小孩在跑,哪儿哪儿都有客人进进出出,每个人看见他,都一把将他抱起来举过头顶,大喊:“小三爷飞得高不高啊?!”   这时不过八九岁的夏稚就会哈哈大笑,抱住叔叔伯伯们的脑袋,又开心又害怕摔跤,不过他其实也不必太害怕,只要稍稍一低头,就能看见陆哥和二哥都在下面看着他,时刻要接他呢。   只是眨眼的功夫,夏稚像是重回到那一刻,然而也就那么一瞬间,过往简直犹如镜花水月,一触即逝。   如今夏家办堂会,则冷清得多了……   姐姐虽然出嫁了,父亲也走了,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从前跟着父亲干活的叔叔伯伯们在他父亲去世没两天,就瓜分走了夏家大部分产业,他和二哥也曾上门讨伐过,但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见他们,所说的理由也是颇正当的:你们小孩子哪里守得住,我们帮你‘保管’。   其中有个叫陈强的伯伯,是最早跟着父亲出来闯荡的。   早年当过兵,后来反朝廷,跟着不少人浑水摸鱼搞了一笔钱,又自己跑来天津做买卖,这一做就是几十年。   陈强比夏老爷子岁数还要大几岁,模样粗蠢,站在夏老爷子身边跟个最忠心的打手似的,夏稚也曾看过陈伯伯徒手批开一捆柴火的场面,那叫一个满堂喝彩。   陈伯伯也是最喜欢举他玩儿的长辈了,然而就是这么个人,在夏老爷子死后,最先抢占了夏家最值钱的洋行,哪怕本票还在他们夏家手里,里面的东西也不属于夏稚了,从经理到上头的老板全部都换成了陈伯的人,夏稚是无能为力。   这些事儿发生的时候,夏稚还挺害怕陆哥为他出头,去把东西给砸了,哪怕砸了都不给陈伯。   但没想到夏稚听见陆哥这么说:这世道,有人才有钱,有钱才有人也就有了势,如今夏叔叔走了,你们家里说句不太好听的,没有人撑得起来,不如卖个好给陈伯,东西给他就给了,他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剩下的歌厅舞厅还有几个别墅,就安全了,陈伯都会派人帮你们看场子。   夏稚当时听了,既觉得有道理,却又委屈巴拉觉得不太爽,反问陆哥:平日里我受欺负,你总是第一个去揍他们,这回怎么劝我息事宁人?我若是不呢?我就要把我父亲的东西都拿回来呢?   那是陆哥轻轻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好,你只要愿意开战,我今晚就派人行动,明天陈老儿的脑袋还有你爹那十几个手下的手,我都给你摆桌子上,只要你高兴。   小夏不过逞口舌之快,闻言大骇,连忙又摇头说:算了算了,哪里就值当死这么多人,他们同我父亲出生入死,我和二哥什么都没做,有最后几个产业已经够了,陈伯也说会每月给些分红,要我和二哥去管理那些产业,估计连分红的钱都赚不出来,你可别真的动手啊!   那时候夏稚的父亲刚死两天,头七都没过,遭遇这种事情,心里有气,发泄出来后就感觉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他很明白这些东西到自己和二哥手里,估计很快也会被别人给吞了,哪怕还有陆哥罩着他们家,可……   夏稚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就这么多,哪怕他跟陆哥感情再好,但少年时期的感情是不掺杂利益的,现在大家长大了,感情掺杂各种事情,总是去麻烦陆哥,那这情分岂不是会越来越淡?   夏稚可明白陆哥最讨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想,自己的事情,自己家这些于陆哥来看都是小生意的争夺,还有当初说拿了家里产业,会给家里分红的那些叔叔伯伯至今只给了几次就再也不给了,这些……估计也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吧。   就这么东想西想,夏稚也不知道陆哥是怎么开车的,竟是将车子开进了一条极窄的胡同。   车头立即卡在胡同拐弯的地方,非得倒车出去不可,不能前行了。   可偏偏车子进来后,两边连门都打不开,更别提把脑袋伸出去看后面的路了,他们坐在车上,竟是进退两难。   “我去,陆二你可别激动,你过来,从我身上跨过来,我跟你换个位置,我慢慢倒出去。”这是陆家新换的车,一台车价值五万大洋,比夏家那台十年前买的可值钱多了。   如果是开他家里的,夏稚就随便陆哥去磕磕碰碰,可陆哥这车,还是好好保护着好。   谁料他话刚出口,陆哥就已经挂了倒挡,直接一个油门狠狠踩下去,猛地窜出巷子,又准确停在路边去!   “啊!!”夏稚吓了一跳,紧张地生怕陆哥把车子撞进别人院子里,损坏院墙是小,别让他跟陆哥就此殒命才好,他可还没活够呢!   小夏惊魂未定,主驾驶的陆开疆倒是好整以暇下了车,又很自然跑去副驾驶给夏稚的车门打开,淡淡笑道:“胆子越发的小。”   “你要是撞墙上,那石头砸都能砸死你我!”   “这绝无可能,这车定制的,玻璃子弹都能防,还防不住几块儿破瓦烂石?”   夏三公子摆了摆手,不想跟这疯子多说话,冷着脸蛋就自个儿跳下车,一副哄不好的模样。   陆开疆见状,快走了两步去把人肩膀揽着,手掌就着圈住夏稚肩膀的姿势,去捏了捏夏稚软乎乎的脸蛋,调侃道:“下次让你开行了吧?”   “哼哼,我看是没有下次了,我才不要坐你的车,日后还是叫你司机开。”   “可你不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咱们来这边看病?还是别叫司机的好。”   这事儿小夏倒是忘了,一哽,却依旧是‘哼’一声,表示不满:“对了,一会儿见着大夫,可怎么说?你在外面等我?我自己去让大夫看?还是说……”   “一起。”陆开疆一脸正色,“你身上哪点儿我没见过?你我之间还要防什么吗?”   小夏虽然也觉得没必要,可在陆哥面前被人检查……那画面怎么想怎么怪。   光是想想一会儿大夫拿着自己的没毛玩意儿左看右看,陆哥就像是石雕一样伟岸的站在一旁观看……夏稚浑身便不大对劲,皮肤上泛起数不清的细小疙瘩,手脚也微微发烫,大约是……害羞了。   “还是别,你在旁边看,那太奇怪了,我不要。”夏稚斩钉截铁道。   陆开疆犹豫了一会儿,语重心长地道:“我是怕你描述不清楚,这大夫是男科圣手,据说十个不育的来了他这里,回去后都能生了,你若是扭扭捏捏的,耽误这么好的机会,那可怎么办?”   这话实在是没有道理,夏稚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好青年,怎么可能连自己哪里不对劲都说不清楚?   分明是陆开疆自己操心过了头,什么都恨不得帮这位小老弟准备好,连这种事情他不亲自盯着都不放心。   偏偏就是这么一同胡乱的鬼话,竟是让夏稚很是认同,他也生怕自己描述不清楚,或者听不懂医生的一些话,那还是陆哥在场好些,看就看吧,他不去看陆哥不就好了?   两人总算是达成一致,等进入医馆时,夏稚才发现这巷子里的医馆当真是门庭若市,一堆堆前来排队领药的都是男人!连七八十岁的老头都有……   七老八十都还想要干那档子事儿吗?   那事儿究竟多舒服啊?   小夏心中震撼,面上却呆滞,生怕碰见熟人。   陆开疆看他一副心虚模样,便好笑:“你躲我背后,该看见你的也看得见,来这种地方的,都是一个毛病,人家还害怕你出去乱说呢,怎么可能到处去传你的闲话?放心。”   小夏才听不进去,依旧脑袋抵在陆哥的背上,双手抱着他的陆哥,死活还是不肯从背后出来。   两人腻腻歪歪极了,旁人就是不认识夏稚的,这会儿都要侧头看这两人一眼。   “这样吧,我捂着下面,假装你陪我来的,怎么样?”陆开疆无所谓道。   小夏这下子原地复活,漂亮的桃花眼都冒着感激的光,催促道:“那感情好,陆哥你对我可真好!”   陆开疆忍俊不禁,他总觉得夏稚还跟小孩子似的,怎么永远都长不大。   对他好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为什么是应该的呢?   这问题陆开疆也没想过,就是觉得是应该的,瞧夏三这立马神气起来的小模样……真是漂亮啊小乖。 第10章   乔家巷子里面传说中的男科圣手乔至圣大夫今年八十了。   刚刚过了八十大寿,在院子里请亲朋好友吃了饭,办了场子,随后便又继续每日看病写药方的枯燥生活。   乔老其实有时候也不确定自己的药怎么就比别人的管用,他就是照着医书上老实本分的开药,旁人也做得到,谁知他这里倒是成了圣地,原本三年前他从山西回天津是为了养老,谁知道老了都不得空闲。   然而话说回来,即便是让乔老爷子荣退,叫他的徒弟们登场,乔老大夫又不放心,总觉得徒儿们手艺还是不到家,再者病人们也都指名了只要他看病,乔老大夫便没由来地生出满满当当的责任感,那是病都不敢生,兢兢业业。   今日又是一个大晴天,刚开门,乔家医馆院子里就又排满了人。   上到八九十岁的老头,下到十来岁不能人道的小子,所有人俱是面露心虚,不敢和旁人对视,每个人都像是夹带了什么东西的扒手,低着脑袋,等到里头叫到自己了,才快步进去,整的别提多神秘。   夏稚来这种地方多次,却依旧不习惯,排队等待的时间异常难熬,就干脆捏着陆哥的袖子扣上面的扣子玩。   再不然便是好奇一般去看每个从诊室出来的病人,看他们手里捏着药方单子,出来的时候红光满面,好似下一秒就要大喊一声‘我有救了!’   小夏想到这里,悄悄翘了翘嘴角,却对自己的病情不抱太大希望。   说实话,夏稚虽然爱好偏传统,可医学方面,却是更倾向于西医。   打针吃药什么的,看着吓人,可见效着实快啊,比中医动不动就几个月的药来说,真是犹如神药了。   西医都看不好他的病,中医即便看出什么,能用药估计也药效甚微,别等他七老八十了才来感觉,那夏稚真是气死了。   陆开疆瞅一眼夏稚那眼神就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   他伸手去捏了捏夏稚的手指头,低声说:“一会儿别做出一副不信的样子,这乔老大夫脾气可古怪得很。”   “知道了,有本事的人都古怪,这是定律,就跟你一样。”小夏揶揄。   这话也不知道是夸呢还是骂,陆开疆消化片刻,决定不找夏稚的麻烦,但是看日头越来越大,还是忍不住拍了拍夏稚的肩膀说:“你去旁边那檐下面站着,日头开始晒了。”   夏三也不跟陆哥推辞,他是真怕晒,尤其的怕热。   也不知道是不是胎里带来的毛病,夏天尤其是三伏时,他白天是半步都出不了门,但凡被晒着了,浑身便起疹子,又痛又痒。   夏老爷子还在时,对夏稚这个毛病可谓是心思耗费巨大,专门在公馆下面挖了巨大的地窖用来冬天藏冰,以供夏天好给他的宝贝小乖消暑。   说道地窖,现在夏公馆地窖里的冰还老老实实的藏着没动过。   夏稚舍不得用,那是他父亲死前最后为他藏的冰了,用一点少一点,为了防止二哥醉酒后胡来,他干脆找人把地窖都给封死,谁也不让下去。   对此夏家老二夏定琨也没什么意见,只是夏天可苦了他了,买冰回来可也是一大笔钱,然而没办法,总不能之前老爷子在的时候夏家用得起,现在由他当家了就不用了吧?   “十八号,进。”   忽地,从灰蓝色布帘子里出来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姑娘,那丫头扎着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圆脸上团着两团天生的腮红,声音洪亮,直叫脑袋里还乱七八糟的夏稚给叫醒,连忙小跑着追到陆哥身后,戳了戳陆哥道:“喊我们了!”   陆开疆很自然的拉着夏稚的手往里进,步履矫健,但实在是两条大长腿,害得夏稚非得小跑才跟得上。   甫一进屋,一股子药草香气便扑鼻而来。   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却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屋内简单,是老房子,老青砖砌的,只在靠外的墙上开了一道窗,窗门大开,外头是金灿灿的油菜花,隐约还能听见狗吠。   靠窗坐着一个老人,显然这便是乔老大夫了,其身边站着个三十来岁留着长须的白面男子,男子一身长衫,像极了老时候的书生,正恭恭敬敬的站在旁边给老人扇扇子。   屋内的确热,除非将门上的布帘子给去掉,不然哪里有风进来呢?   夏稚从小看着他爹研究建筑来设计自家公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   “坐吧,哪位有病?什么症状,多久了?”乔老爷子穿着一身的白色对襟,像是练功用的衣裳,此刻头也不抬的询问。   夏稚被陆开疆按着坐在桌前,他自个儿还没开口,就听见陆哥已经叽里呱啦替他说了:“自小就有的毛病,之前也看过大夫,说是天阉,吃过许多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听说乔老大夫你这能看,所以便带着小弟又来了。”   夏稚看旁边还有那么多人听着,脸蛋越发的红,谁知道下一秒还有让他更加羞耻的在后面。   只见那乔老大夫这回总算是抬了眼,从阴影里露出一张寡瘦皱纹满布的长脸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陆开疆和坐着的夏稚,最后简短说道:“他在下头就不需要治,天阉这病是治不好的,从后头一样的能有感觉就是了,下一位。”   夏稚好歹是个斯文人,又是个雏,行为开放,思想保守,谈再多的男朋友,至今连嘴巴都不肯给人亲,哪里听过这样孟浪直白的话,简直要将他脑袋都给炸开花了!   “大夫!那个……我和陆哥……和他不是那种关系,他是我亲哥一样,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感觉……我没试过……没有的。”小夏语无伦次,慌慌张张,然而饶是如此,也漂亮得叫人心生好感。   可惜乔老大夫年过八十,对世间的美丑早已看淡,在他眼里只有病人和健康人两种区别。   闻言立马皱眉,声色严厉:“那你没试过过来做什么?回去试了再过来,顺便给你开几副药,有感觉就吃,没感觉药都不必吃了。”   “还有,天阉这种情况,一般即便是最后能好,也要不了小孩,趁早死心,别折腾好人家的女子,下一个!”乔老大夫说罢,大手一挥,写了一串的药名,便把方子给了旁边的白面男子。   那白面男子文文弱弱的,但对老人恭敬极了,双手接过后就送到夏稚手上,很是体贴地安慰了一句说:“师傅每日看的病人多,耐心有限,但心肠是好的,公子莫要介意。”   一边说,一边引着夏稚和陆开疆两人出去到隔壁房间拿药。   拿药的时候,白面男子还好奇一样看了看夏稚跟陆开疆,说:“回去后若是不会找点,我可以在旁边先帮您看看,这样也避免弄伤了不是?”   夏稚脸蛋火烧一样,这会儿哪有主意啊,只眼巴巴望着陆哥。   陆开疆倒是主意很正,摇头说:“我知道的,不麻烦先生了。”   白面男子微微垂眸,仿佛是有些可惜一样,但不明显,微微一笑,把药包好给了夏稚,便又急忙回诊室里给老大夫扇扇子了。   夏稚和所有病人一样,做贼似的跑出巷子,好不容易上了陆哥的车,才松了口气,把药包往车后座一丢,倒是先质问起陆哥来:“陆二啊陆二,你什么时候会那种事情的?!我都不知道乔大夫说的点在哪儿,什么什么东西的,你怎么就知道?你在外面有别的男人了?!”   夏稚心里别提多别扭了,但这别扭……夏稚觉得,或许就像当初听说大姐要嫁人的那种别扭,好像大姐自此以后就和他不是一家人了。   陆开疆一脑门的黑线,张嘴就道:“放的什么狗屁?!我这辈子最是恨那些长着几把不用的兔子,瞧着跟女人有什么区别?恶心至极,有个屁的男人。”   说完又加了一句:“不是说你,你不一样。”   小夏才没有那么脆弱,哈哈笑着:“哦?今日我倒要听听你说,我哪儿不一样?”   “你是夏稚,你自然不一样。”陆开疆声音很轻。   随着陆开疆发动引擎,小夏也不捉着陆哥一只闹,只是叹了口气,为难说:“那你就是也不知道怎么按?按我哪里?你……不觉得恶心?”   “不觉得,我怎么会觉得你恶心?你再说这些,我要生气了夏稚。”陆开疆眉头皱着警告道。   夏三抿了抿唇,还是提议:“要不,要不我找别人吧,你别给我弄伤了……刚才那个乔老大夫的徒弟,人家专业……”   “看上了?”这话音冰冷。   “那倒不是,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小夏乖乖说。   “那就老实让我来。”这话不容置疑。   “……哦……”夏三莫名胆战心惊起来,总觉得……总觉得这样任由陆哥发展下去,不太好……虽然说是以看病之名……但……   “一会儿去我家,吃过饭就试试。”陆开疆安排道。   小夏连忙一惊:“太快了吧!而且……算了陆二,方才大夫都说了,叫我别祸害女子,我又不传宗接代,就这样吧。”   陆开疆猛地刹车,黑白分明的瞳孔看着夏稚,语气却又极度平静,说:“不要想着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就什么都委屈自己不去做,你想要的,想做的,那就去争取,去做,怕什么?谁能把你吃了?”   “即便是你以后不娶妻生子,那你难道不想感受好起来的感觉吗?”   “夏稚,你想,你想得不得了,我知道,所以你听话,我又不会害你,我为你好,小乖。”   夏稚最讨厌陆开疆像他父亲一样这样同他讲话,每每总要搞得他眼泪汪汪:“我知道陆哥你疼我……”   陆开疆伸手去擦了擦夏稚湿润的眼睫毛,天杀的,他发誓自己对待家中亲弟弟亲妹妹都没有这样心软的时刻。   “知道就好。”陆开疆重新开车,只不过拇指去捻了捻食指方才碰到的属于夏稚的眼泪。   他心中冷不丁冒出一个想法,想去舔一舔这指尖的湿润,但一闪而逝,快得陆开疆自己都怀疑存没存在过…… 第11章   小陆公馆身处法租界,一般人进去需得通行证,不过陆开疆的车子所有人都认得,于是进去的时候停都没有停一下,径直朝着繁华的中心街道驶去。   夏稚过去常来这边玩,带着朋友们,和陆哥的朋友们在公馆大开宴席,众人酒到酣处放声高歌,后来还被邻居们投诉来着。   夏稚是个乖孩子,被投诉过一次后,怎么也不肯再聚众去陆哥那边聚会,陆哥劝死都不去,他理由也很简单,他不想让洋人觉得他们国人没素质,反正是再不去喝酒了。   这回时隔小半年再到陆哥家,夏稚轻车熟路在下车后就伸了个懒腰,跟陆哥打了个招呼,就径直去了客厅,在挑高足足三米的会客厅隔壁打开一个铁箱子,便从装满冰块的贴箱子里拿出两瓶汽水来。   夏三如进了自己家,打开汽水喝了两口,还有陆公馆的小厮上前来给他送他的拖鞋。   那小厮在陆公馆也做了多年,夏稚很是相熟,顺手把多拿的汽水递给小厮,说:“这大热的天,你也喝吧。”   那小厮连忙接过玻璃瓶装的汽水,千恩万谢的仰着笑脸退下。   陆开疆则站在门口被等候多时的刘副官给叫住,只见刘副官手里抱着铁路修建的预算和各个部门报价、材料选用、工人薪资明细等文件,满头大汗,用袖子擦了擦脑门,随后苦着一张脸对陆二爷道:“二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早上等了您一早,听说你什么人都没让陪,出去也不知道做什么,我就只好在公馆等你。”   “快看看吧,老爷子等着您回话呢,我等您看完觉得没问题,签了字就送回去。”刘副官可没有陆开疆这么悠闲。   自从济南回来,刘副官可是忙得差点儿没跑断两条腿,又是跟陆家老爷子汇报这次出去的各种行程和成果,又是联系下面的人着手去办铁路文件的审批。   说实话,这条路线最早是朝廷跟英国准备合修的,后来朝廷都没了,便耽搁了下来,英国人如今找到了上海最有钱有势的纪家,纪家又联系他们陆家,准备两家合伙把铁路包下来,由两家出人,英国人出技术,洋行出钱,赚洋鬼子的钱那可不赚白不赚啊!   且刘副官觉得,这件事的确是好事,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现在铁路便利,哪怕再多开一条,便带得当地迅速繁华起来,物资交易更是从前不敢想的速度,再修一条从天津到浦口的,以后去往上海便更加便利了。   准确来说,天津到浦口后,再从浦口坐船到南京,最后乘坐南京到上海的铁路,只需要四十多个小时便抵达上海,这跟从前动辄半个月的路程相比,简直神速!   这个项目其实陆家大爷,也就是一个姨奶奶生的陆家老大陆明广也盯上了,伙同陆家其他几个小辈,也频繁联系上海的纪家,当然了,这都是私底下操作的,刘副官并不怕那陆家老大做什么幺蛾子出来,只是这等人偷偷摸摸的,总感觉像是背后藏着的虱子,实在烦人。   因此刘副官还是三言两语跟陆二爷说了此事。   陆开疆一面看手里的文件,一面分心点头听刘副官汇报情况,最后还忍不住分神去看躺在客厅沙发上毫无规矩的夏稚,看这人喝汽水喝得像是小海豹吃饱了,正摸着肚子打了两个饱嗝,眉宇之间素来凝起的冰霜此刻都溶解几分。   陆开疆大开大合签下自己的名字,把没问题的文件递给刘副官后,留人吃饭说:“正好中午了,一块儿吃饭吧。”   刘副官哪里敢啊,一字胡都抖了抖,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懒洋洋的夏三公子,总感觉自己呆下去恐怕影响陆二爷发挥,便一脸正经的说:“不了不了,家里夫人孩子也等着我吃饭呢,不打搅二爷了,夏三爷您也好啊,我先走了哈。”   夏三还在茶几上找苹果吃呢,这会儿刚咬了一口,嘴里塞满了脆生生清甜的苹果果肉,刚吞下去,便回头去看刘副官,正准备乖乖同人道别,却谁知道猛地又想起来一会儿自己跟陆哥要干的害臊事情来,脑子里一糊,嘴巴先快一步发表了他的意见:   “等等!刘副官你别走啊!我也好久没见你了,嫂子和孩子们也是辛苦了,不如把嫂子和孩子们也带来一块儿吃饭怎么样?”   倒不是害怕跟陆哥进行看病治疗,只是……夏稚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   名义上他们要做的事情是看病,可怎么瞅怎么像是前戏……   夏稚不是什么都不懂,他自喜欢男人起,小皇书也是看过不少呢。   尤其是谢有志给他偷偷拿来的几本图画本,夏稚严厉拒绝表示坚决不看后,谢有志那人竟是丢他车上就跑了,害得他忍不住看了十几遍,自然知道男子与男子之间是怎么样的流程。   首先……首先就是用手。   夏稚看的图画本上,也是有故事情节的,讲那两人是一对同学,下课后在学校里就乱搞起来,一个坐在桌子上,一个蹲着……然后就是用手……   天啊!他跟陆哥也是同学啊!这要是真做了,夏稚害怕自己日后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陆哥。   他更是有些害怕自己对陆哥产生些什么不该有的想法,那真是造孽,陆哥是绝不可能喜欢他的,且陆哥家里也绝不可能同意,到时候他岂不是徒惹伤心痛苦,还失去这么好的一个哥哥?   如此种种之多的理由,都在告诉夏稚陆哥的想法自己绝不能同意。   他真是傻,怎么就一步步被陆哥哄着来了公馆里,还迷迷糊糊等着吃过饭就开始试?   真是太傻了,陆哥每次做一副父亲的模样吼他,他就什么都听,这不是傻子吗?   陆哥可真是讨厌,夏稚心想,陆哥肯定不能明白自己对身体清白多看重,哪怕都是男人呢,第一次就是不一样的,哪怕是类似的看病诊断。   夏稚心里转过弯来,却还不知道怎么跟陆哥说拒绝的话,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拼命跟刘副官使眼色。   刘副官一脸茫然:小三爷您可别对我抛媚眼了,我害怕。   刘副官不敢看夏三了,转而可怜巴巴去看陆二爷。   陆开疆对刘副官摆了摆手,刘副官立马如获大赦,飞一般走了。   随后陆开疆才慢慢走到他的小夏身边去坐下,还没开口,夏稚先站起来,说:“突然想起来,我亲二哥还在家里等我回去,他欠款的事情我还没有找他算账,实在是没有胃口吃饭,我先走了。”   “站住。”   陆开疆抓小鸡崽子似的跟着站起来,跑了两步就把要溜的夏三的脖子给捏着:“跑什么跑?刚才不是好好的?怎么又要跑?嗯?”   “哎呀,刚才我都被你说迷糊了,不行不行,我们不行的!”小夏毫无自觉自己这话多惹人遐想。   陆开疆看了一眼周围还随时候命的小厮丫头们,莫名也臊得慌,对着管家扬了扬下巴,管家立即带着下人们悄悄离开客厅,留下夏稚与陆开疆两人,一副兔子被鹰擒住的模样,在谈判。   “什么不行不行,怎么不行?说来听听?”   夏兔子委屈巴拉,却也不敢说自己害怕一旦跟陆哥接触深了,到时候生出些别样心思,这话叫他咋说嘛,反正夏稚见多了那些由身体关系开始的感情,他爹跟他母亲不就是?   再反观夏稚父母人到中年的关系如何冷淡漠然,母亲如何的厌恶父亲,夏稚都不敢想,哦,或许他想得还有点儿多,他和陆哥都没开始,哪儿就轮到中年时期被陆哥冷漠对待呢?   夏稚其实也很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一面对母亲那样好,一面又在外头花花肠子数不胜数。   这期间,到底是母亲先拒绝父亲的好,父亲才出去浪荡的,还是父亲先对不住母亲,母亲才厌恶父亲的,这些夏稚已经找不到答案了。   但有一点,夏稚对自己有些自知之明。   他再不愿意承认,也羞愧地承认自己的的确确是父亲的孩子,不然他怎么这十几年来就没有一个长性,喜欢过的人加起来能坐五六桌麻将了呢?   当然啊,夏稚从前绝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全都是对方想跟自己更进一步,害得他不得不分手的,可现在小夏难得理性追究自己,发现自己每回同人分手,没几天就又喜欢上别人,这点是不是也足以证明自己品行不好?   小夏简直在心里把自己狠狠贬低了一番,但面对陆哥,他是无法开口说自己这些坏话的。   他太珍惜陆哥对他的好了,一点儿险都不想冒,所以:“不行就是不行,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简直胡闹,一下子的事情,我看是越拖越闹小孩子脾气。”陆开疆以为夏稚是想找别人做,找谁呢?找谁都不好,他都不爽,还是自己来放心。   于是陆开疆直接把青年给扛在肩膀,跨步就上楼去。   夏稚吓得大叫:“你干嘛啊!陆二你放我下来!”   陆开疆不为所动,打定主意速战速决,到时候好给夏稚吃药。   夏稚却眼瞅着要进陆哥的卧室了,眼睛一闭,口不择言乱说道:“我发过誓,谁碰我一下,谁就得对我负责!”他在说啥啊?   夏稚自己都羞耻死了,却没想到听见陆哥回答他道:“老子哪天没对你负责?”   ——噗通。   胸腔里传来重重一声,震耳欲聋。   夏三公子软趴趴地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却又听他的陆哥补充了一句:“我是你哥嘛。”   夏三公子莫名来的羞涩顿时如潮水般褪去,呆呆撇了撇嘴,但是也没了反抗的心思,的确,他做什么把陆哥当个男人呢,陆哥和他亲哥一样的,甚至陆哥的手对他而言都应当是自己的手一样,没必要大惊小怪啦。   小夏总算是乖了,被陆开疆放在床上也不挣扎,反而像只漂亮的海星大张着双臂等待陆哥的检查。   陆开疆则道:“好像要拿雪花膏,我出去拿。”   小夏‘哦’了一声,随即就只看见陆哥宽阔的背影和很快关上的房门,但是,小夏扭头去看房内自带的洗手间,那里面不是也有雪花膏吗?   与此同时,随着房门关上,陆开疆站在门外,顿了数秒,瞳孔深得可怕,他深呼吸了好几下,依旧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在想,连手指都不让他检查,是要把清白留给哪个混账东西不成?不若他来先占了,就今天,就现在!   陆开疆沉默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心想自己大约真是气昏头了……大约。 第12章   到楼下小餐厅拿雪花膏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忽地响起。   陆开疆看了一眼,不紧不慢的走到旁边拿起黑色的电话,不等对面开口,他先道:“哪位?”   电话是巡捕房的警长罗孝平打来的,这位仁兄今日可惨了,这会儿一听见陆二爷的声音,简直跟听见菩萨显灵还要感激涕零:“二爷!二爷可找着您了!您可给我找了尊大佛过来,咱们兄弟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全凭您的吩咐对他又打又骂,还泼了一身的潲水上去,这会儿才晓得,那关起来的不是旁人,是徐家的公子!”   “嗯,那又如何?”陆开疆淡淡道。   “哎呦我的爷啊,我的祖宗,徐家公子他外公在南京当差,现任临时政府的外交部长,咱们天津一小小的巡捕房,哪里惹得起这等人家?方才徐家派人来要我放人,我是拼了老命,豁出这张老脸,才暂时没放,说是同二爷您还有争论没有彻底了结,得电话询问一番,这不,下官这不请示二爷来了?”   “好,要放人也行,打断一条腿就放人。”陆开疆依旧平静说着。   电话那头顿了顿,兴许是徐家来的人也在旁边听,这会儿坚决不同意,细细簌簌了一阵子后,电话换了个人接,是个更老一些的声线,光听声音都得七老八十了。   “喂?是陆家二爷吗?我是徐业成的大伯,我叫徐新,早前咱们在陆老爷子的寿宴上还见过,忘记了吗?”   陆开疆记性其实很好,但对待不重要的人,他一向懒得费心从记忆里将人翻找出来,这会儿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起来了,但陆开疆说:“原来是徐老板,许久不见,原来徐业成是您的侄儿,徐老板可是人中龙凤,不成想徐业成竟是……”   “哎呀,陆二爷,真是惭愧,谁也不知道这臭小子居然惹谁不好,惹到二爷头上来,您放心,回去后我定是代他父母严加管教!再不济便又送出去好好念书,不念个名堂出来,不叫他回来!”   “欸,许老板这话说的,就是我不放人的话是我不识好歹了?”   “哪里的话!鄙人何曾是这个意思,只是我那弟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要一下子缺胳膊缺腿的回去,我那老弟弟估计是要气死了,徐业成母亲眼睛也不好,到时候哭瞎了,这也造孽不是?”   “徐老板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陆某不同意,倒显得陆某小气,揪着一点儿未发生的错误不放,连长辈的话都不放在眼里……”   “二爷啊,不是鄙人倚老卖老,实在是心疼我那老弟弟就这么一根独苗,这样吧,改日我领着徐业成登门道歉,再奉上一万大洋,给令弟压惊,如何?”   陆开疆手里的雪花膏正被他用手指捏着如翻花般打转,闻言已然是没什么耐心,忽地说:“我陆开疆看起来像是缺钱的人吗?我说出去的话,也向来没有撤回的道理,要是全天下的人都来跟老子讨价还价,那我还做什么生意?   一条腿,已经很给面子了,倘若我弟弟被令侄儿碰一根手指头,也不是一条腿就能了事儿的,我昨天夜里就一枪打在他第三条腿上,徐老板,你说呢?”   “这……”   电话被陆开疆直接挂断,他想了想,又给万秘书打了个电话过去,让万秘书去巡捕房监督执行。   一切安排妥当,又接到济南来的电报,是他留在济南的部下,监督医药运输的副官发来的,说是这一趟火车多了几个人,是济南旧王府的王爷一家,问陆二爷是否同意。   陆开疆皱着眉头,本想一口回绝,药品可是最昂贵要命的东西,他们也只是帮忙运输,绝不能出一丝差错,什么闲杂人等都不能跟队伍混在一起,哪怕是夏稚的姐姐姐夫一家子呢。   可转念又惦记起楼上刚还哭哭啼啼跟自己闹别扭的夏稚,便带着几分一会儿可以拿此事上去哄人的心思,毫无意外的同意了。   楼下陆开疆在处理各项事务的同时,小夏在楼上陆哥的床上翻来覆去躺着。   一会儿呈现一个大字,一会儿呈现一个一字,等了许久,原本咸鱼般的平静的心情忽地又泛起微妙的涟漪,只见漂亮的夏三猛地从床上爬起来,赤脚就往卧室里自带的浴室跑去,衣服一扒,裤子一脱,就开始羞耻的检查起来自己屁股蛋子来。   检查什么呢?   鬼知道他在检查什么。   可夏稚就是觉得要是一会儿陆哥要给他做检查,那他总不能脏兮兮的就让陆哥碰吧?   不得看看有没有痘痘,有没有印子,干不干净?   最好再洗一下。   说做就做,小夏看了一眼浴室门,干脆反锁起来,然后立马迅速开始冲澡!   可得快点,最好是不能让陆哥发现他洗了,不然陆哥问他为什么洗,这可怎么解释?也太尴尬了!   小夏在这边飞快动作,却没时间打香皂,只能清水冲一冲,然后扯下放在浴室的浴袍,两三下给自己擦干净,最后小跑着扑回床上。   回到床上的瞬间,脸还红扑扑的,发丝也湿润着,卧室的门就被陆开疆打开,两人对视上,夏稚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但极力维持表面平静,还有空先发制人询问陆哥:“你好慢,干嘛去了?”   陆开疆站在门口立住,眸色微颤,目光躲闪了一瞬,却又很快平静落回那灰色修祥云图案的被单上肤色如雪的夏稚身上。   只见夏稚在他下楼的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然是主动把自己扒了个干净,满面霞色的用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   那纤细漂亮的脖子旁是犹如刚出炉的白面馒头一样圆嘟嘟的肩膀,背脊很长,像是雪中飘渺的山脊,山脊之下是无法言说的又两座山峰,俏生生的,又像是天上的云朵做的团子。   随后是两条匀称修长的腿。   夏稚穿衣裳的时候显得风流倜傥,身形纤细漂亮,可谁能想得到衣服下头是柔软的一身皮肉,甚至有些像是未褪的婴儿肥,尤其是大腿上,连接云团子的部分,俨然肉嘟嘟的,好像随便捏一把,都能溢出指缝。   小时候的夏稚便不瘦,只脸尖尖的,抱起来可别提多实沉了。   少年时期,夏稚很爱在初夏去河里游泳,穿着长裤就往里跳,上来的时候,裤子黏在腿上,把所有的所有都勾勒得一览无余。   那会儿陆开疆记得自己看见那一幕后就特别生气,站在河边对十五岁的夏稚招手,把人骗上来后,大骂了一通,把夏稚训了个狗血淋头哭了吧唧,最后夏稚发誓不会再大夏天跑出去晒太阳,这事儿才作罢。   那是晒太阳的事儿吗?   反正当时陆开疆觉得是的,他大义凛然站在制高点上,关心他的小夏,批评几句,哭了就哄,把人送回家后还给人送了一车牛奶做的雪糕,甚至还跟夏老爷子提议在家里给夏稚造个泳池出来。   只不过泳池的工程迟迟没能动工,夏老爷子的选址是定了,只是一直没空画设计图,请的工匠也是换了几批,没有老爷子满意的。   因此夏公馆后花园处有一块儿空地至今还乱七八糟杂草丛生,只有一个巨深的坑,时常还有乱跑的小猫小狗不慎掉下去。   陆开疆的回忆纷至沓来,数不尽,全是关于夏稚的。   而小夏也没闲着,他看陆哥站在门口半天没动,心里嘀咕着,方才陆哥还那么凶巴巴说自己不给他检查是要跑去外头给别人看,这会儿怎么又磨磨唧唧了?   请速战速决啊,大哥。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自己洗脑不要害羞,都哥们的夏稚一鼓作气的摆好了姿势。   长腿一曲,脑袋往棉花似的枕头里一埋,便像是一只钻窝被堵住的小奶兔子,尾巴都翘着,抖着,毛茸茸的散发惑人的气息。   随后陆开疆就听见夏稚在枕头里嘟囔催促道:“快点儿啊陆哥。”   说话就说话吧,却见他还摇晃了几下,简直……像是故意这样的。   ——是故意的吗?是吗?   陆开疆一时无法想明白,但呼吸却诚实着沉下去。   可明不明白似乎也不重要。   只见他浑身犹如置身火场,一步步迈向夏稚,手掌方才已然在楼下洗干净了,这会儿掌在夏稚腰上,察觉出夏稚身上的水汽,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喉头喑哑。   陆开疆便抿着唇,什么都不说了,埋头苦查。 第13章   夏稚急匆匆回到家里,就见二哥坐在靠窗边的茶室在看报纸。   王妈在打扫卫生,看见他回来,两人都放下手里的事儿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是说跟陆二出门了?往常他要是回来,你不得晚上还要举办个欢迎会,今天怎么不搞了?”   夏定琨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一派的温文尔雅,气质出众,俨然一副好二哥的模样,可就是这样的人,谁能想得到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几乎要把整个夏家赔进去呢?   小夏看了一眼二哥,没工夫回话,自顾自的先去水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好不容易凉水咕噜咕噜的顺着喉咙抵达胃里,把他浑身乱七八糟的想法瞬间冻住,夏三这才有功夫搭理二哥,道:“怎么就不许我先回来不成?还有你的事儿我都跟陆哥讲了,他说起来其实算得上是咱们大哥来着,日后你要再出去胡来,他找你麻烦,可别牵连我。”   夏定琨很是能屈能伸凑到弟弟面前去陪着笑脸说:“你这话说的,要跟二哥我分了不成?哥哥知道错啦,以后要是再去那种地方,你都不必找陆二来收拾我,我自个儿剁了我这手!”   夏稚也不知道信不信,他只是看着二哥,忽地叹了口气,眸色幽幽,声色哀怨地说:“二哥,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夏定琨被小弟这话弄得脸红耳赤,有苦难言。   他自个儿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压上了,借钱都要赌。   大概是那会儿身边太多人叫喊吆喝,把他脑袋都叫昏了。   也可能是一向跟他不对付的林大虎在旁边煽风点火,跟他比着砸钱。   还有可能是……他看见母亲的新欢也在场一掷千金,他便忍不住要跟人一教高下。   只不过这些话夏定琨也觉得都是借口,说了也平白让小弟觉得他在狡辩。   至于看见母亲新欢这件事,他也不大好跟小弟讲。   自父亲去后,母亲连七天都等不及,便要求分家,带走了十万大洋和几个商铺后,便去了外地,似乎是北京那边,没多久就听说再嫁了,之后半年音讯全无。   夏定琨对这件事接受度良好,本来嘛,母亲和父亲在一块儿的时候,就鲜少有笑脸,听叔叔伯伯们讲,母亲几乎是父亲半买来的,人家之前可是有未婚夫来着。   婚后虽然和谐了几年,但在夏定琨的记忆里,一向都是父亲腆着个老脸去贴母亲的冷屁股,而父亲看似很爱母亲,但在外面的女人又一茬接一茬,数不胜数,甚至好几次还闹到公馆,大骂母亲没有容人的度量,不愿意让人做姨太太什么的。   只不过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夏稚还小,估计是记不得了。   在夏稚的眼里,父母再不和,也是有好的时候,他们还在晚会上跳过舞,父亲总记得晚上亲自给母亲打洗脚水,母亲小时候门前的荔枝树,直接被父亲整颗搬到了后院。   所以当时夏稚听见母亲在父亲头七都没过的时候就要分家,崩溃地大声质问为什么,问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   母亲那会儿冷淡回了一句:你喜欢你等,我凭什么要等一个□□犯的头七?   那场面,夏定琨简直不敢回忆,哪有孩子受得了母亲把自己爹叫□□犯的?尤其是夏稚这样对爹充满孺慕之情的小孩。   也因此,夏定琨在马场看见母亲跟个秃顶的中年人相携坐在他前面的时候,夏定琨便多喝了几杯酒……   再之后的事情,就是这样了,被逼债到了家里,不得不哄弟弟拿本票出来。   好在他弟弟竟是个有出息的,居然暂时抵挡住了催债的人,这叫夏定琨怎么能不更喜爱小弟呢?   难怪父亲也最爱小弟。   夏家老二还在感慨欣赏自己的小弟今日的丰功伟绩,对着小弟嘘寒问暖,要不要吃饭吃水果等等。   夏稚看穿了二哥的把戏,矜持着冷哼了几声,警告二哥这几日别乱跑,便道自己头疼,上楼休息去了。   “好端端的,怎就头疼了?”夏二爷站在楼梯下面仰头询问。   夏稚一步步往上走,每一步都还感觉后头有异物,走路都别别扭扭:“哎呀,就是头疼,我睡觉的,晚上别喊我吃饭了。”   “怎么能不吃饭?”   听到小弟这话,夏定琨不得不跟上前去,可惜在小弟卧室门口碰了一鼻子灰。   夏稚把门给反锁了,整个人虚脱一样倒在床铺上,都没力气回二哥的话了,像是有三魂都丢了一魂,此刻身体轻飘飘的,什么也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有一闭眼,那历历在目的呼喊直冲脑门。   【陆二你行不行啊?不行还是算了吧?我……我感觉有点疼……】   【你在找吗?找到了吗?我还是没感觉啊……我不会真的连这儿都废了吧?】   【欸……你回去一点点,唔……好像是这儿……】   【天啊……】   “真是天啊!我在喊什么?!”夏稚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双手捂着脸,不敢相信自己放在在陆哥的检查下都在哼唧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   他感觉结束检查后,陆哥表情都不对劲了,是不是觉得他……太孟浪了?   可这能怪他吗?他控制不住的,他去检查陆哥,陆哥肯定也憋不住!   小夏安慰自己了一会儿,忽地又懊恼起自己不告而别。   他是趁着陆哥说‘检查完了’,去卫生间洗手的空挡,卷了自己的衣物飞快逃跑的。   现在想来,他到底跑什么呢?   没什么好跑的啊,都哥们,难不成还因为检查的事情,觉得尴尬,所以逃跑吗?   陆哥出来后看见自己跑了,会不会觉得自己矫情……   夏稚心中恍惚,但思想却不由得飘得更远更远,他侧躺回床铺上,抱着被子,眸色温温软软想起更细节的事情。   他想起自己已经确定是有感觉的,陆哥分明可以早点结束,毕竟那地方,对一个讨厌龙阳的陆哥来说,应当挺不适的。   可偏偏不管他怎么小声说‘可以了’,陆哥却始终像是没有听见,还在不停的钻研,到后面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陆哥居然检查加倍,用两……   夏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只是想到这里而已,眼尾便又情不自禁的湿润泛红,他茫茫然举起自己的食指和无名指看了看,无法想象陆哥的有多长多大,怎么就能那么可恶,分明早该结束,却还那样,惹他不停哼唧,止不住的掉眼泪?   那眼泪是生理性的,夏稚其实并不觉得委屈。   可偏偏就是不觉得委屈生气才可怕。   夏稚再度双手捂脸,喃喃自语:“可不能再这样了,以后再是兄弟,果然还是不能做这些事。”害得他从回家到现在,心里想的全是陆哥,想的浑身发烫心跳也快得要死了。再继续下去,日后肯定要一发不可收拾的。   可是夏稚从前看书,看见过国外一个学者的调查——国外还蛮喜欢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现象——说是人类基因进化出来一种机制,就是对一起成长的异性会产生更少的性吸引。   怎么轮到他这里,他突然就不管用了呢?   小夏搞不懂。   难道这个机制只适用于异性,同性没有用?   难道是身体反应太大,导致他迷惑了,其实过了几天就能恢复如常?   应该是这样的吧……   夏稚叹了口气,翻了个面,柔软的黑发落在他眼帘上,偶尔一些耷拉在他浓密卷长的睫毛上,衬得他整个人像是东方的瓷娃娃,忧郁的,惹人心爱的,却也空虚的,只可远观不可触碰。   另一头,说是去卫生间洗手,其实是站在洗手台前,垂眸看着自己右手的陆开疆并没有洗手。   他本就阴沉漆黑的眸子看着手上居然还在流淌的亮色水渍,良久,回过神来时,手已经凑到了鼻尖嗅了嗅。   素来在外杀伐果断,做什么都有明确目标,明确结果,永远事情尽在掌握的陆二爷感到自己今天出了点儿差错。   分明很快就检查完的事情。   他怎么就控制着小乖的腰不许他跑,然后不停的,一直一直……   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饱饭的乞丐,一朝得了碗面条,便筷子都不要了,直接用手疯狂在碗里挖食吃,好像底下的底下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似的,光吃是不够的,于是弄得到处都是汤汁。   这是正经哥哥该做的吗?   小乖会怎么想他?   觉得自己欺负他,觉得自己对他不够尊重,那可怎么办?他真是百口莫辩。   陆开疆得洗手了,洗完才好出去哄哄他的夏稚。   夏稚肯定这会儿不开心,好像刚才都哭了。   是该洗洗出去。   可是……   ——洗了是不是有些可惜?   又是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   陆开疆无视自己身体,那企图控制右手去对不该起兴之处行贿的渴望,毅然洗手,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感觉不太明显,便急着出去哄夏稚。   谁知道一开门,夏稚根本不在,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铺,还有那灰色床单上点点圆形水渍,陆二爷莫名松了口气。   但立马又听陆二爷‘啧’了一声,从床底下捡起来夏稚的底裤来。   ——丢三落四。   这是陆二爷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则是:这会不会是又一次故意呢?   虽然这些事情放在一起,其实都不算什么,可偏偏他昨儿才听夏稚说理想型就是自己……   凡事思虑缜密的陆开疆不是头一回在夏稚这位小老弟身上感受捉摸不透这种感觉。   他即觉得困惑,又毫无抗拒,隐隐或许还有点儿说不清楚的心跳加速,对可能出现的改变充满隐秘的期待。   他甚至不自觉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指头微微颤了颤,好似还在那神仙窟似的地方胡作非为…… 第14章   夏稚是晚上六点多醒来的。   楼下又是吵吵嚷嚷的不知道为什么闹起来。   他头疼欲裂,既着急想要下楼去看看怎么回事,却又动弹不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伸长了手去拍了拍床头旁边的铃铛,一个十来岁的,身穿深蓝色马甲,剃着清爽短发的小少年立马拿了钥匙开门进来。   这小少年的姐姐原先是专门伺候夏三的丫头。   年纪稍微大一点后,就回家嫁人,把自己的职位让给了亲弟弟木头。   原本这不符合规矩,但夏家本来就不像旁的世家大族规矩冗杂繁多,夏老爷子的规矩就是规矩,大手一挥,同意了那丫头的请求,于是这叫做木头的小孩就从六岁起跟着夏稚了。   夏稚平日里事儿少,基本上只有上学需要准备课本的时候让木头帮忙收拾,其他时候都自个儿做,让木头一边儿玩去。   但随着木头如今也十二岁了,再过两年家里都要给他找婆姨了,木头便频繁出现在夏稚身边,总是抢着干活,大约是想着结婚的时候,他身为主家能多给些打赏。   “楼下都是谁啊?”夏稚艰难的开口说话。   木头顶着一个圆溜溜的脑袋,看三少爷的眼神总是多几分羞涩,不大敢总盯着,这会儿进来后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呆呆站着,不知道做什么,听见三少爷问话,才连忙回答:“是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哦,还有个自称徐伯的老人在楼下,说是咱们家欺人太盛,非要见三爷您,但是二少爷说您不在,徐伯就坐下不打算走了。”   “徐伯是谁啊?”夏稚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没有印象,也就不去想了,而是笑着惊喜道,“大姐他们怎么回来了?”   木头很是拘束严肃的等着三少爷发号施令,但半天也没有听见什么命令,只是一串的疑问句,他不敢乱说话,便又悄悄抬起眼睛去看三少爷。   只见三少爷真是好像从来不会变一样,除了长高些,模样和他第一次看见三少爷时一模一样,一样的……漂亮,比隔壁狗子哥说的红玫瑰白玫瑰都要好看一万倍吧。   正继续发呆,却突然听见三少爷咳嗽了两声。   小木头急忙欲言又止,想问三少爷是不是感冒了,又怀疑自己会不会多嘴,他实在是不大会说话,只会埋头办事。   “这样,小木头,你去……去把王妈叫来,就说我好像病了,有些发热,家里还有没有剩下的散热粉,有的话给我冲一碗,没有就出去买。别告诉我大姐。”夏稚从被窝里伸出一条软趴趴白花花的手臂,上头微微渗着细细的毛汗,可就是这样狼狈的模样,木头也在床头伞状灯罩的光芒照耀下,感觉三少爷手臂上都满是钻石,真真是玉一样尊贵的人。   小石头总算得了指令,立马严肃着脸蛋,屁颠屁颠连忙找王妈去,可不多时等夏稚再睁开眼,却是看见烫着时髦弹力卷,一身洋装,泪眼汪汪的大姐坐在床头满面难过又欣喜的看着他。   大姐脸上擦着粉,很薄,清透,但眉毛画得有些微微上挑,唇上是艳红的口红,一如她炮仗一样的性格,明艳大气,连哭都没半点儿扭捏。   一看夏稚醒了,夏嘉禾立即止了眼泪,手里拽着的手帕点了点眼下的泪痕,可饶是这样小心,还是弄花了妆:“你这臭小子,爸爸去世后,家里这么困难,你跟老二怎么就不发个电报和我说一说?他们那群老不死的东西,就是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你瞧好了,他们日后绝对生儿子没□□,一群绝户的玩意儿!”   夏稚本来不觉得委屈,被大姐摸着脸蛋,凶巴巴的这么一通发泄下来,忍不住也是眼泪含着一泡泪,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姐姐,你怎么上来了?我病了,一会儿小心传染你。”   “你还好意思说!自个儿病了都不知道吗?刚才我一摸你额头,烫得吓人,你药也不吃,就这么睡觉,到时候把你烧成白痴,你就满意了?”   夏嘉禾今年三十了,虽然只比夏稚大五岁,可从小也可以说是她带大夏稚的,毕竟家里那个成天要死不活的母亲是个狠毒的贱人,居然连抱都不愿意抱还是婴儿的夏稚,于是夏嘉禾自懂事起,就很关注小弟,连喂奶都跟父亲一块儿,盯着奶妈喂,生怕小弟一不小心死了。   只可惜她嫁人嫁得早,成婚十几年了,硬是没回来几次。   当初刚生了儿子的时候,回来过一次,那会儿爸爸高兴得合不拢嘴,家里开了堂会,叔叔伯伯们一堆一堆的给她儿子包红包,夜里还有鞭炮炸了整整一个小时。   后来好像便是爸爸死的时候,她一个人匆匆回来,连爸爸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只看见哭晕过去的小弟和看似能干、实际满脑子浆糊的老二,老二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夏家的种,瞧着人模人样,结果一见小弟晕了,就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最后还是她上前去踹了老二一脚,让他滚一边儿去,由陆二这个小弟的结拜兄弟前去抬棺,葬礼才没有出岔子。   如今,就是现在了,王府亏空得太厉害,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还有一些前朝的太监像是蛀虫似的,把整个王府啃得渣都不剩。   几个月前,也就是年底的时候,到处要账的债主直接冲破了王府的大门,把老王爷的拐杖都给抢了拿去抵债。   那会儿陆二也在济南,还曾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夏嘉禾是多傲气的人啊,哪怕再厌恶给她丢人的王府,也绝不找外人来给自己撑腰,不过也好在是后来那些债主没有再乱来,她才有机会撺掇自己的丈夫提出分家,整整分了三个月才算是彻底掰扯完毕。   也就有了她带着丈夫回娘家,准备投奔弟弟……不对,是暂住,不能说是投奔,她自觉她还没有糟糕到那种境地。   她还有几万块钱,还年轻,丈夫和儿子哪怕都病怏怏的,个个儿好似得了肺痨一样,成日吃药还止不住的咳嗽,她也总是有办法在天津站稳脚跟,起一栋自己的公馆。   她这回来天津,就是准备把租出去的商铺都收回来,看看要不要自己做些什么生意。   在赚够钱之前,自然只能住在家里,只是夏嘉禾总觉得如何跟弟弟们说这件事是个最最艰难的难题,便想着等到家里了,见了老二跟小弟后,再想如何说吧。   谁知道到家后,家里的情况竟是比她济南的王府情况还要糟糕!   王妈一股脑说了家里发生的事情,老二便只跟个鹌鹑似的缩在沙发上笑,来了个客人好似还是找茬的,小弟则病了。   夏嘉禾一时间任何回娘家会给弟弟们添麻烦的心理负担都没有了,反而感到无比庆幸,还好自己回来了。   夏稚则简单得多,他实在是想念大姐,他见大姐有些细细的皱纹了,发鬓竟是也有了几根突兀的白头发,再加上身上酸痛,自己心事重重,跟陆哥最近关系奇奇怪怪,大姐回来,便多了一个人帮他思考。   就好像小时候每一次自己找到男朋友,大姐都帮自己分析对方好不好一样,姐姐简直就是他的大救星啊!   “大姐,我真是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夏三无力的说。   夏家大姐眉毛一挑,伸手点了点小弟的额头,说:“可别说了,一会儿先把药吃了,睡一觉起来再说,大姐如今估计要在家里多住些时日,有的是时间跟我说。”   正说着,王妈端着药就来了。   一小碗冲剂兑水的西洋药,喝了后大约第二天就能见效。   夏嘉禾亲自扶着小弟起来喝,等小弟喝完重新躺下去,才轻轻说:“我和你姐夫回来,是沾了陆二的光,做他包的火车回来的。今晚本来准备在家里请他吃个饭,但你既然是病了,就请他去外面下馆子。”   “你要吃什么,就直接跟王妈或者小木头说,病了最是不能饿着,不然都没力气抵抗病魔。”   夏嘉禾唠唠叨叨说了许多,最后忍不住才又说了夏稚一嘴:“你呀,还和小时候一样,瞧见人家模样好看的,又高又俊的,就招惹人家,也不好好琢磨琢磨人家的人品、家世、教养,经常和人家好几天就闹着要分手,把人家耍得团团转,人家不记恨你才怪。”   “方才楼下来了个徐伯,说是你朋友的大伯,专门来讨伐你的,说是他侄儿为了你都断了一条腿,现在在家里闹着不吃饭,也不治病,还要来见你,要你给个说法呢。”   “我料想你是想跟人散了,便替你打发走了,只是你啊你,日后还不长记性可怎么办?以前爸爸和我还有陆二总能有人帮你打发走那些死缠烂打的,以后的以后呢?我们都不在呢?”   夏家大姐看小弟眼睛都闭上了,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可她就是忍不住,放心不下,依旧是语重心长的劝道:“以后再找朋友,别动不动就去追人,立马就和人好得不得了,得慢慢来,先了解了解,相处个小半年,确定这个人不管是好的坏的,你都接受,家里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咱们压得住,再追人家,这样也对彼此负责些,你随时想分开,也能丢的开。”   “大姐,你说得我好像是陈世美,和人好的时候,就要想着怎么跟人掰掉没有麻烦。”小夏弱弱辩解。   夏嘉禾也觉得自己这样说弟弟不大好,可站在旁人角度,小弟的确是风流的很,和爸爸一个鬼样子,但身为姐姐,夏嘉禾又觉得弟弟每次跟人分手的理由都情有可原,不算真正的坏。   于是夏嘉禾揉了揉小弟的头发,笑道:“那大姐说错了,只是提醒你以后要多想想人家适不适合你,免得三天两头有人找上门。”   夏稚点点头,喝了药后他舒服多了,脑子都清醒得多。   他轻轻睁开眼,看大姐准备下楼去,心里着急,忍不住就叫住大姐:“大姐……”   夏嘉禾脚步一顿:“怎么了?”   夏稚漂亮柔软的唇瓣嗫嚅了几下,最后说:“没事儿,就是喊喊你。”   大姐笑着摇了摇头,又给小夏捻了捻被子,最后才关门下楼去。   而夏稚却是睡不着,他思绪繁乱,想着自己方才差点儿询问大姐的话:你说陆哥会不会喜欢男人呢?   这话真是还好没有问出口,以大姐的聪明才智,大抵立马就要猜到他和陆哥之间有些事情。   可这事情如此的正当,是光明正大的检查啊。   兴许是他太过在意,所以心猿意马。   不过……假如,夏稚是说假如。   加入陆哥当真对他有些超出兄弟之情的东西,那他该怎么办呢?虽然陆哥总是厌恶龙阳。   但只是想到这一点可能而已,青年便在床上把被子卷成了一团,夹在腿上,哼哼唧唧的一头把脑袋埋进被子里,仿佛很是苦恼呢。 第15章   苦恼的夏稚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了一觉。   第二天天光大亮时,一睁眼,他倒是半点儿不适也没有了,坐起来还伸了个懒腰,连昨天苦恼的事情也抛之脑后。   他伸手按下床头的铃铛,叫来了木头,让木头收拾东西,再给谢有志打个电话,让木头跟谢有志说一会儿五大道见,就自个儿蹦起来穿衣穿鞋。   夏稚对穿着还是很讲究的,他有一整个衣帽间,里面满满当当放着他这几年要么是朋友送的礼物,要么就是自己去买的套装,从洋人的西装到长衫,再到各式各样的衬衫领带还有鞋子,甚至还有不少保养品——他夏天皮肤容易干,所以囤了不知其数的保湿霜,弄得整个衣帽间香喷喷的,任谁进来大抵都不会觉得是一个男人的房间。   夏稚对此也有些羞耻,所以他的房间没让外人来过,自己出门也要喷点儿法国的香水盖一盖香膏的香气。   前段时间,夏稚专门还托二哥从国外朋友那里买回来一种,据说是专门为男子打造的沉香款,他还没用过呢,今日他把自己打扮得成熟几分,穿上皮鞋后,便拿起那精致的玻璃瓶子研究起来。   先是凑上去闻了闻,感觉不太美妙……   夏稚想了想,干脆拿着香水下楼去,在二哥万年不变的看报专属位置找到二哥,笑道:“二哥,你站起来。”   夏老二优雅的坐在雕花窗户牵头,面前摆着一杯苦的要命的咖啡,还有一小碟子饼干,这些就算是他的早餐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精神奕奕的小弟,震了震手里的报纸,将报纸缓缓叠起来,一边站起来一边询问:“做什么?”他眼睛落在夏稚手里拿着的香水上,“这不是你让我给你买的?怎么?又不喜欢?”   “没有,只是对着瓶子闻是什么味道,和喷出来后在人身上是什么味道,这两个大有不同。”夏稚说完,催促二哥站出来一点,随后他对着空气中喷了一下,让二哥走近那香水雨幕之中。   夏老二背着手站在香水雨幕里,忽地,打了个喷嚏,一脸嫌弃:“嚯,这什么味儿啊?一股子苦药味儿。”   夏稚笑着点点头:“是吧,有点难闻,算了,这瓶送你,我还是用之前的。”   夏老二裹着一身难闻的香水味无奈道:“你就是这么对二哥的?二哥是你的实验品吗?”   小夏回头挑了挑眉:“不然呢?”   夏老二捏着鼻子把那两千块买来的香水丢垃圾桶里,摇了摇头,正想着小弟真是被宠坏了,谁知道上楼上到一半的夏稚瞧见二哥的动作,立马又拍了拍围栏,不高兴地走回来,道:“怎么丢了?就用了一次而已,二哥你找个地方卖出去得了,哪里就值当丢掉?好歹也买成两千块。”   夏定琨吃了好大一惊,道:“你转性了不成?往日丢些东西,也没见你这么大反应。”   夏稚一脸难以启齿,他是真不想说二哥的不是,可都这种时刻了,好像又不得不说:“你别忘了你还欠着外债!能省则省,一会儿我出去也是为你找钱去。”   夏老二尴尬地笑了笑,把香水捡起来,哄到:“好好,我找人去卖了。不过你出去怎么找钱去?”   夏稚没有看二哥,而是左右看了看,小声问道:“大姐他们呢?”   夏定琨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摇了摇头说:“大姐实在是苦,你昨天睡晕过去了,估计没听见,大姐的儿子昨天半夜突然腹痛不止,闹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我爬起来就开车送他们去了最近的玛丽亚教会医院,大夫说暂时可能是肠胃炎,现在还在医院打针。”   “那你怎么回来了?”   夏二爷说:“大姐那个人你也知道,最不喜欢麻烦别人,叫我滚回来照顾你,他守着敬业就行。哦,对了,姐夫也在医院呢,我感觉姐夫这儿人……怎么说呢,比几年前看着要更瘦了,等你见着就晓得了,我感觉……”   “感觉什么?”   “嗐,我这不是瞎猜?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大姐说,我感觉姐夫像是有那个烟瘾。”   “……”夏稚愣了一会儿。   “就是大烟,就是河边那些烟馆里烧烟泡的那种……”夏定琨以为小弟不知道。   可夏稚哪里是不知道啊,他又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太震惊了,不敢相信罢了。   他眼睛颤动了几分,实在是不愿意相信,如果是的话,也不知道姐姐知不知道,他心里烦,可让他烦的事情如今足够多了,真是虱子多了不痒。   夏三爷深吸了口气,严肃着跟二哥道:“算了,哪怕是,咱们也当作不知道就行,只是姐夫如果要吸,绝不许在家里来,家里绝不许有这种东西,陆哥的爸爸不就是……”   “知道知道,这些不用你说。父亲在的时候便最是讨厌吸大烟的,他手下里要是发现一个吸大烟的,直接撵出去了,我还能改了父亲的规矩不成?”   “还有,昨天王妈都跟大姐说了多少?咱们家里那些叔叔伯伯欠咱们的分红,也都说了?”夏稚最主要想问的就是这个。   昨天他也不知是怎么的,大约是烧得脑子都糊涂了,居然满脑子都在想着陆哥会不会对自己有意,如今清醒过来,夏稚真是恨不得回到昨天给自己脑袋上敲个包。   陆哥和他,是从小的情分,半年不见而已,自己怎么就把心思转到陆哥身上去了?   这岂不是对陆哥的一种侮辱?   他分明知道陆哥厌恶龙阳之事啊。   真是糊涂了。   昨夜乱起的涟漪,今天被夏稚抹杀了个干净,不过夏稚又觉得这事儿不能全赖自己,实在是检查的时候……太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了,他从未感受过那种感觉,所以哪怕陆哥知道,也得原谅他才行。   思想飘远了一些的夏稚忽地被二哥的话打断了思路。   只听二哥无奈说道:“的确是全都说了,不过王妈也是好意。昨儿大姐已经扇了我一巴掌了,叫我从今日起不许出门。”   夏稚点了点头,又想了想,说:“大姐这么不容易,咱们家里的事情,还是别叫她操心了,我这回出去准备找陈伯去,他们半年没发分红,这事儿怎么着也是我们占理,大不了让陈伯一次性买断从咱们家拿走的产业。”   “你一个人去?!”夏定琨忽地皱眉,“这怎么能行?”   “不是我一个人,我叫了……朋友。”   听到是朋友,夏定琨下意识觉得应该是陆二。   说起来自从陆二不在天津了,陈伯那些人才不给分红的,这回带着陆二去,小乖胜算还是不少的。   兄弟两个又说了一会儿中午吃些什么菜,夏稚点了个清蒸鲈鱼,便匆匆叫来司机开车出去。   等到了五大道,便不叫司机等他,夏稚站在五大道的英国银行门口老早就看见拿着苹果啃的谢有志。   “有志!”夏稚对着好友扬了扬手。   谢有志眯了眯眼,就见马路对面走来的青年一身修身的西装。   因为爱漂亮,青年没有扣扣子,就连衬衫的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都是不扣的,露出精致性感的锁骨。   又因为青年实在是白得像春日的最后一抹雪,走在哪儿都是万众瞩目的模样……谢有志咔嚓咬了一口苹果,不等夏稚说话,便揶揄起来:“今儿怎么舍得找我了?你那位留洋回来的老师呢?不守着你,寸步不离,爷我还有点儿不习惯。”   “你说徐业成?”夏稚摆了摆手,一脸不悦,“以后别和我提他了。”   “又分了?也对,都三个多月了,以你换男人的速度,这位仁兄已经很可以了。”谢有志生的普普通通,只下巴上有一颗凸起的大痣,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颗痣取的这名字。   夏稚习惯好友的调侃,说:“本来我还当他是个好的,不是我给自己找借口,是他先对不住我,我自然得跟他掰掉。”   “这位又怎么对不住三少爷您了?”要谢有志说,夏三其实真是古怪得很,他好像享受那种互相靠近的过程,一旦在一起了,便失去了兴趣,所有想要再进一步的男人都被夏稚打上‘对不住我’的标签,好像当真是个柏拉图一般,神圣得很。   “懒得说,反正他最近估计是出不了门了,对了,今日找你陪我,是有一件大事,我准备去陈伯的府上,同陈伯谈一下每个月分红的事情。”   “哦,怎么?陈伯少了你们夏家的分红吗?”谢有志面上有些诧异,“不会吧,他怎么敢的?你陆兄要是知道,不得砍了他?!”   “陆二不知道。”夏稚平淡的道。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说啊?”谢有志一想到陆二那位权柄通天的爷发火的样子,就感觉心里突突直跳,“虽然你那位陆哥远在济南,可这边的事情,他又不是管不了,平日里你跟他好得穿一条裤子,怎么这件事情,又扭捏着不同他说?他难不成还不帮你?”   “陆哥肯定是要帮我的,可……”半年前陆哥也不好过,陆家瞧着繁荣富强,子孙众多,可子孙多也有子孙多的坏处,尤其是陆哥这样从小便把整个陆家视作囊中之物的人,半年前陆哥的大哥卷了几十万去东北当兵,居然跟日本人走到一块儿,准备要搞个大事儿,想捧溥仪重新当皇帝。   这事儿一出,天津不少革新派的将军都明里暗里怀疑陆家是想做两手准备,声望都大受打击。   这样时刻,夏稚实在是不太想再拿自己的小事儿麻烦陆哥了。   且这事儿假若是陆哥晓得了,以陆哥的脾气,怕是直接要跟陈伯都要撕破脸的!   事情本来就不止于此,夏稚甚至越发觉得,父亲的产业能够在陈伯手里继续昌盛下去,真是比在二哥手里烂掉好。   若不是二哥欠债,他甚至只打算年底去问一问陈伯,到底是什么意思,说不定大家坐下来,就能和平解决。   夏稚没有跟谢有志说清楚,只道:“左右你陪我去就行,你姨妈不是嫁给了陈伯的弟弟当续弦?他可以不见我,总不能不见你吧,你把我送进去就是。”   “我的老天爷,你这不是为难我?你要是在陈公馆出什么事情,济南的陆二知道了,不得回来给我大卸八块?!”   “你现在不带我去,我此时此刻就把你在外头养了好几个外室的事情,告诉令堂,让你现在就大卸八块。”夏稚微笑。   谢有志愣住,随后委屈巴拉叹了口气,只能答应。   不过谢有志在进陈公馆的时候,让自己的司机先回去,回去必须直接给陆家在济南的府上发电报,告知此事。   夏稚当然什么都不怕,他可不行,陆二是真砍过人的啊! 第16章   陈公馆今日全府上下正在大扫除,门房看见是二奶奶的侄儿来了,连忙上前问好,夏稚默默站在后头,垂着眸,没有吭声。   “往里传,就说二奶奶的侄儿过来看二奶奶了!”   那门房声音洪亮,却像是从没见过夏稚一样,以为夏稚只是侄儿少爷的朋友,所以并不多问,让管家和丫头们领着就往公馆的巨大客厅里前去。   夏稚看领路的丫头也是生面孔,进屋后就连客厅的沙发都好像换了样式,从之前陈伯找人用檀木打造的木头家具,变成现在的软皮沙发,整个房子都像是换了主子似的,有种说不清楚的陌生。   丫头们让夏稚跟谢少爷在客厅稍等片刻,说二奶奶刚打了一夜的牌回来,这会儿也不知道起不起得来,派人上去传话了。   谢有志不知道夏稚是怎么想的,看了夏三一眼,见人没吭声,便对下人摆了摆手,表示他们等等。   待下人们上了茶点,谢有志抿了口红茶后,才凑到夏三的耳边小声说:“一会儿我姨妈下来咱们咋说?你总不能找我姨妈要钱吧?”   夏稚说实话,不是个泼辣嘴利的人,能够鼓起勇气来找陈伯要钱,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总不能把烂摊子交给大姐吧?大姐是个女人,孩子还病了,难不成还要让她来操心家里的经济问题?   爸爸在的时候,家里是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夏稚光是想到这里,便面上总有些火辣辣的。   这都要怪二哥,或许他自己也有责任,但……但肯定责任要小得多吧。   哎。   想这些实在于事无补,夏稚心里也突突直跳,下意识便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叫来一旁侍候的丫头,说:“你们大老爷陈老板在家吗?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夏家老三前来拜访。”   那丫头扎着两个羊角辫子,闻言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正要上去传话,却突然又被漂亮的青年叫住。   小丫头就见这唇红齿白的青年面上发红,犹豫了一会儿,加了一句:“不如你带我上去也行,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我去见陈老板吧。”   小丫头想了想,老实回答说:“大老爷冬天的时候就卧床不起了,现在是二老爷当家,先生有事的话,找二老爷也是一样的。”   夏稚一听这话,当即有些为难。   他跟陈伯的弟弟可不熟。   陈伯是跟着他父亲出生入死多年没错,但陈伯的弟弟好像是一直在乡下老家照顾父母,也就前几年才到天津。   夏稚父亲举办堂会的时候,陈伯弟弟也就来露面了几次,跟他父亲打了招呼,就不怎么上前说话,瞧着是个讷于说话的中年人。   就在夏稚还思考着到底是依旧坚持要见陈伯,还是说见陈伯弟弟的时候,楼上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枣红色金丝银线唐装的陈二下了楼,站在楼梯中间就跟下头的来客打招呼,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   “哎呦,真是稀客,有志怎么来了?还带了位标致的朋友,给你姨妈找牌搭子不成?”陈二脸圆肚大,乐呵呵的模样简直像是弥勒佛现世,但跟夏稚记忆里的陈伯弟弟却是对不上号。   记忆力陈伯弟弟瘦高个,更没有这样乐呵的时候。   “哈哈是啊,不过我这位朋友是半路遇上的,听说我来找姨妈打牌,说许久没有来拜访陈伯了,便跟着一起来,他是夏家的三公子,姨父您应当见过。”谢有志站起来笑着介绍。   夏稚看见陈二听见自己名字的时候,笑容明显断了一秒,衔接起一个懒散微妙的点头,上下看了一眼夏稚,拖长了声音说道:“哦……原来是夏府的三少爷,我是见过,只是见得少,差点儿没认出来,三少爷真是一表人才,也不知如今在哪儿高就啊?”   夏稚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再耻于开口要钱,却也没有退缩的道理,毕竟他又不是没理的那一方。   夏稚便也笑着回道:“托陈伯和二老爷的福,自从家父故去后,由二位叔伯代为打理家父的产业,每月给家里分红,所以依旧是游手好闲,不需做些什么。”   “哦……”陈二眸子微微转了转,没有接这句话,转而去问谢有志,“有志啊,不是我说你,以后要带朋友来,最好提前说一声,免得我这什么准备都没有,怠慢了夏三公子。”   “不会的,二老爷若是得空,夏三只是想来问一下,怎么半年前起家里的分红就没有了,不光是陈伯这里,下头不少叔叔伯伯的分红也都没有到位,也不知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果真这样?!哎呀……应该是有些问题,这样吧,你先回去,待过几天我大哥清醒一些,我跟大哥好好说一下,家里的事情我也是不管的,都是大哥的手下在料理,现在你陈伯病了,几乎下不了床,你看这事儿闹的……”   夏稚看陈二说得敷衍,心里有数这是准备把他先把他糊弄过去,日后他若是再想来陈公馆,怕是门都进不了。   谢有志看这两人有来有回的说话打机锋,不好插嘴,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外面有小子突然跑进来大喊:“不好了!二老爷!少爷在学校被人打了!”   “什么?!”陈二虽然娶了新老婆,可对前妻留下的孩子也十分在意,闻言立马就要出门去给儿子讨个公道。   夏稚却在这个时候忽地眸色一动,叫住陈二:“二老爷这么慌张做什么?想必是令郎在学校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才会被同学打的,你去了难不成还要打他们一顿?那人家的家长不也要来找二老爷的麻烦?这样打来打去,岂不是没完没了?”   “你什么意思?”陈二忽地心惊肉跳起来,总觉得这个落魄了的夏三话里有话一样。   “你叫令郎好好跟其他几个同学道歉,把做错的事情纠正,想来和同学们立马又能和好了,也避免二老爷您去跟他们的家长对峙,你说是不是?”   陈二脸色一黑,确定眼前这个模样瞧着柔柔弱弱的夏三的的确确是在威胁他!   看来他儿子被打,定然是这个夏三的手笔!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夏家没几个能用的人了?   这夏三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突然跟他家翻脸,是又得了谁的势?   陈二很少管夏家的动静,自他大哥病倒了以后,陈二便懒得再把家里的钱每月还分给夏家一部分。   之前他是偷偷拿,后来看夏家没动静,便干脆彻底不给了。   反正陈二是不相信,夏家那两小子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虽然早前听大哥手边的副官说,夏家老三一直有个好友陆二是个狠角色,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为了个外人来跟他们陈家闹吧?   在天津,自从夏家倒台了,陈二觉得陈家也算是一号人物了,虽然比不上陆家那种大家,他们手下的人也是小几千,谁敢碰他啊?   陈二越想越不对劲,面色憋得紫红,想要当场破口大骂,可又担心自己儿子还在夏稚的手里,出什么问题,于是硬生生又咽了回去,露出个略显谄媚的笑脸,对夏稚说:“是的,一定是那小子惹着别人了,往后我亲自压着他去给同学们道歉去!还有,我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确是财务出现了一些问题,前段时间账房才被我抓起来,说是贪了一笔钱,没想到贪的竟是夏三公子家里的分红!”   “是吗?”夏三一副惊讶的模样。   陈二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挥手去让下人拿钱:“快去,把账算一算,那账房贪了多少,全都补给三少爷,哎呀,真是的,我还说过几天我亲自去送,你看这事儿闹的。”   夏稚微笑着点了点头,听陈二在这儿胡扯瞎扯,他也跟着寒暄了一会儿,大约半刻钟后,下头的人送来了英国银行的支票,上面写着十万块。   夏稚仔细看了一下落款,确定没有问题,这才急忙拉着谢有志先行告辞。   临行前夏稚回头看了一眼陈二,就见陈二看见他的目光后,原本阴沉下去的脸又立马还原出个无害的笑来。   简直变色龙啊!   夏稚心里略微有些担忧,跟谢有志道:“今日之事,不会连累你吧?”   谢有志大手一挥:“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倒是担心你,他儿子真是你打的?我这位姨父可以说是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姨妈平日说错句话,他都要气上半天,这回我看你还是在家里呆着,不要乱跑比较好,过一阵子再出来。”   “我想想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陈公馆,入眼就见陈公馆门口停着一辆漆黑的福特轿车。   “咦,陈家买车了?”谢有志叹为观止,这车瞧着可不便宜。   夏稚平淡道:“估计不是,是你通风报信赶来的某位大哥。”   “啥呀,我啥时候通风报信了?”谢公子连忙打着哈哈,先跑了,离开前还不停嘱咐夏稚最近小心些。   夏稚跟谢有志做了个拜拜的手势,随后走近那福特车旁,敲了敲车门。   ——叩叩叩。   车窗被人从里面摇下来。   里面坐着的正是他的好兄弟陆开疆。   真是毫不意外。   夏三就这么站在外头跟车内的陆二说话,笑道:“你找人把陈二老爷的儿子给打了?绕这么大个弯子做什么,不如直接进去站我旁边。”   陆开疆垂眸看他的小夏。   夏稚在仰头看他,清澈漂亮的桃花眼盛满春日的光,皮肤白得简直犹如透明,唇瓣也花儿一样,简直像是索吻一般微微翘着。   对待这样漂亮的人,陆开疆说话也不甚客气:“第一,不是我找人打的,你说话要讲证据,不要污蔑好人。第二,你去讨债既然不叫我,我做什么要热脸贴你冷屁股?第三,上车,外头晒得很。”   “第一,哪里晒了?我喜欢春天。第二,你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干嘛千里迢迢回来,还把徐业成腿给打断了?人家昨天就跑我家里闹去了,这事儿你知道吗?”小夏歪了歪脑袋,佯做不高兴的样子。   陆开疆干脆开车门,长腿一迈下了车,半弯腰,一下子揽着青年细细的腰杆子和腿弯处就将人横抱起来,塞进车后座。   夏稚这回绷不住了,笑道:“陆哥!”   “说。”   “谢谢你。”夏稚哪里是质问陆开疆,他很清楚陆哥所有事都是为他好,他刚才就是想逗逗这人。   陆二关上车门,随着‘砰’的一声响,车内光线都暗下去,偏偏夏稚的眼睛依旧那样亮,水汪汪的,和他凑的还那么近,他的手还放在夏稚的腰上……   这腰,昨天像是水蛇似的扭来扭去,被他死死按着……   陆二无法控制的眸色微沉,进而想起昨晚的事情……   昨夜夏稚的大姐请他吃饭,他听说夏稚病了,便推了,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后,直接去夏公馆看望夏稚去了。   那会儿夏稚睡得沉,夏公馆竟是也没什么人,王妈说是都出去了,因为夏家老大的儿子也病了。   偌大的公馆,竟是留下一个病人在家里。   他心里担心,疾步上楼,推门进去,就见他可怜的小夏蜷缩在被子旁边,简直像是要死了一样,浑身潮红,汗流浃背,迷迷糊糊的喊着‘水’……   陆二目光又幽幽落回夏稚那丰软口感极好的唇瓣上,只一秒,匆匆挪走,口干舌燥地说:“谢个几把,再同我客气,日后便别叫我陆哥了。”   “哎呀,陆哥……真的还好你在,不然今日我真是要遭了。往后我再也不自己来了,有什么事儿,还是请教您吧。”   小夏有些俏皮的抱着陆哥的手臂晃了晃,全然不知他的陆哥这会儿脑袋里,手掌心,全是快要爆炸的迷惘欲望,如雨后春笋,节节攀升。 第17章   夏稚在车里绘声绘色跟陆哥描述了一遍见陈二的过程。   他本身语文便学得好,说话便跟说书似的,还讲究一个起承转合,每一句话还搭配他丰富精彩的表情,就连学那陈二变脸都学了个七分。   陆开疆看夏稚这模样,心里总是平和又充满温柔,夏稚却当陆哥走神了,不满道:“你有没有好好听?我刚才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车内,陆家的司机缩了缩脑袋,但一双好奇的圆眼睛却忍不住往后视镜上飘,便见向来冷漠寡言的陆二爷这会儿低低笑了笑,很是认真的想了想,回答那位漂亮的青年,说:“你说那陈二跟变色龙似的,像是恨你恨得要吃了你。”   “哼……”夏三听陆哥说的不错,找不到生气的理由,便又哼哼唧唧‘切’了一声,也不讲故事了,而是看了看窗外,问说,“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陆开疆看了一眼前面,刚好看见司机的眼睛从后视镜慌张撤走,他淡淡没有发作,跟夏稚道:“昨天你姐姐请我吃饭我没去,听说你病了,本来打算早上来看看你,谁知道你一大早就跑出去瞎逛,这会儿刚好领你去医院看看,再去探望一下你大姐的孩子,是叫什么来着?”   “敬业,当初大姐抱着敬业回来,你还给了一个金元宝来着,忘记了?”那是夏家的鼎盛时期,夏稚说起过去,仿佛当时的画面都历历在目,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带他回到旧时光里。   陆开疆则想了半天,也记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给夏家大姐的儿子一个金元宝,不过左右他得了好东西第一时间也都是想着给夏稚,以这呆子对亲人的无条件纵容看,这金元宝大抵是自己送夏稚,夏稚给了别人的。   果不其然,不等陆开疆开口,就听身边猫咪似的小夏叹息了一口气,缓缓道:“听说是在山里挖出来的一箱子金子呢,无主的东西,陆哥你自己只要了一个,其他都给兄弟们分了,那天是春节,你顶着大雪就来我家,我还给你写了首诗,你说写得好,就从怀里掏出来个金元宝给我,刚巧我还没有给外甥见面礼,就求你让我送给敬业,你还老大的不高兴,非要我给你捏肩膀一周才行。”   这下陆开疆也有画面了。   他伸手去捏了一把小夏的脸蛋,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意思,说:“你说你,累死累活讨了十万块回来,当初给你的那金子若是在你手上,还值当你发着烧还跑这一趟?”   说道这里,陆开疆是真的生气,骂道:“那狗日的陈二,以后他们但凡再少你一次的分红,老子定废了他那贪钱的手。”可说完好似还觉得不够,又恶狠狠地说,“干脆把你们家所有送到你爹兄弟手里的产业全部拿回来,老子帮你经营算了。”   “这哪儿使得?你一个堂堂陆府二少爷,你爹还有你爷爷若是知道你在外头给我当经理,不得活剥了我的皮生吃咯?”小夏连忙摇头。   “他们喜欢你还来不及,哪里会吃了你?”陆开疆脱口而出。   但夏稚可不听这些场面话,又说:“还有,我哪里还发烧了?我都好了。”   生怕一旁的陆开疆不信,他连忙把脑袋伸过去,要陆哥摸,“你摸吧,哪里还烫?”   陆开疆只觉得这人跟小羊羔似的往怀里蹦,他下意识抱住,无奈又熟稔地用自己的额头去抵在夏稚雪白光滑的额头上。   两人额头相碰,很轻,发丝却顺着那极轻的力道忽而纠缠在一起,鼻尖相抵,睫毛几乎能连着,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夏稚忽地看进陆哥的眼底去……   呼吸交织……   灼热的呼吸几乎是瞬间点燃陆开疆这几日疯狂的念头,而夏稚无法不也联想到昨日陆哥控制着自己时,折腾自己的手……   他们一向都是最要好最亲密的人,小时候连睡觉都抱一块儿,也没见出什么问题,可今时今日,夏稚真的觉得陆哥很不一样。   反正正常人肯定是不会和一个同性这样对望的,他甚至怀疑陆哥想要吻他。   为什么呢?   陆哥不是讨厌龙阳的吗?   这半年陆哥在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啊?   夏稚无法想象,可眼下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陆哥是不是真的要亲上来啊?真的吗?   夏稚睫毛颤了颤,面颊无法克制着泛红,仿佛是紧张,是害羞,是期待,除此之外,他暂时什么都想不了,并且在察觉到对面陆哥的呼吸越来越沉的时候,夏稚唰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可下一秒,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车,陆哥跟他似乎是唇瓣擦到了一点,又像是没有,两人也被车子的惯性给带得往前倒去,方才那种无法复刻的暧昧姿势顿时像是镜花水月也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搞什么?!”陆开疆怒道。   夏稚脑袋差点儿摔在车前座的椅背上,但只是差点儿。   陆哥的手本来就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更是飞快护着他的脑袋。   司机吓了一大跳,脸色都是惨白的,结结巴巴回头说:“不是,是有条狗突然窜出来,我……我……”   “行了,我什么我?继续开。”陆开疆拉着夏稚的手坐回位置上,却没有再去探夏稚的额头烫不烫了,只是沉默安静的坐着。   夏稚哪里受得了这种不上不下的折磨,他一向敢爱敢恨的,看上谁就去追去砸钱,不喜欢了立马分手,哪里容得下陆哥在身旁害他辗转反侧?   ——陆二,你刚才是不是想亲我?   夏稚唇瓣张了张,却不知为何死活开不了口,心里紧张极了。   不过夏稚很快又觉得或许不需要问。   他不自觉的单手抱臂,一手捏着下巴,拇指不经意的划过自己的唇瓣,心想,陆二说不定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就是龙阳,问他,他不承认,那自己岂不是有些丢脸?不若静观其变,既然陆哥想要吻他,他给陆哥机会,等陆哥亲上来的时候,不就真相大白,不容狡辩了?   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夏稚这会儿完全没去想如果真相就是他想的那样,后面该怎么办,只是当车子抵达玛丽亚教会医院时,夏稚连下车都不好好下,非要逗陆哥一样,假装一个踉跄。   陆开疆立马皱着眉把夏稚手腕捏着。   其实以前他们也这样捏着,可如今夏稚目光落在此处,总觉得心中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欢喜。   “你笑什么?”陆开疆微微侧头看总叫他不放心的小夏。   夏三公子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陆开疆眸色毫无保留又停在青年饱满的唇瓣上,也不知夏稚是不是刚舔过,上面一层亮亮的水色。   和昨夜他喂过的样子一般无二。   或许还是有些不同。   今天不怎么肿。 第18章   玛丽亚教会医院地处五大道西边,靠近日本领馆的位置,里面的医生大都金发碧眼,就连护士都是漂亮的洋娃娃似的洋人女性,每月十五号是医院的公休日,整个医院的工作人员都会去隔壁教堂做祈祷,或者免费给穷人们分发食物。   夏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因为抽烟抽得厉害,有一次严重到咯血的地步,跑来教会医院住过几个月的院。   期间跟主治医生康纳成为了朋友,每个周末都得约着一块儿打牌喝酒,硬是把一个地道的洋鬼子教得一嘴的北方方言。   夏稚也有不少洋人朋友,但大多数都是点头之交,像他父亲这样,把洋鬼子喝得摔桌子下面去,留人睡一晚后,一大早又两人勾肩搭背去搓麻将的,真是少。   犹记得他曾经问过父亲,怎么不是讨厌洋人吗,怎么又跟康纳玩在一起去了?   夏老爷子闻言没有立马回答,深吸了一口嘴边的烟杆子,才说:“我看他偷偷把医院的药拿给外头快病死的乞丐;他喝了酒后会跟我一块儿痛骂日要落帝国王八蛋,偷我们的东西;他不给日本人治病;他每次祈求上帝宽恕世人,希望世界和平。”   说完,夏老爷子把烟杆子放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敲得烟花落了一地,随后又叼进嘴里抿了抿,夏稚便能看见父亲的烟锅子骤然又亮起一点橘红的火光。   “老子也希望世界和平,少赚点儿钱都使得,这样说不定你奶奶、你大伯他们现在还能跟着老子享福嘞。”   后来父亲去世,家里轰轰烈烈办了一场葬礼,康纳医生也过来上了礼,却再之后就没怎么见过,偶尔来医院看病,夏稚也没理由去打搅康纳医生的生活,总之是没有再见过。   夏稚走进医院大堂的时候,就左右看了看,怀抱着或许会碰见康纳医生的想法,想着到时候可以打个招呼,可惜依旧是没有缘分。   陆开疆实在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看他左右乱瞄,便淡淡说道:“康纳医生好像回国去了,我当时去济南坐车时,在火车站看见过他,提着不少行李,应当是走了。”   “这样啊……”夏三点了点头,明白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运行的,没有人是会永远陪着自己的,所有人都是生命的过客,是阶段性的,就连亲人都不例外,更何况一个父亲的忘年之交呢?   只是可惜了。   他家里还有不少父亲生前留下的小兰花。   当初父亲贼兮兮地教会了康纳医生后,医生也丢掉了从前英伦风的烟斗,一有空就提起中国的烟杆来两口,说是抽烟杆的时候让自己感觉和慈禧很像,有中国贵族的味道。   夏稚到现在还记得父亲跟他学康纳说这些话时爆笑的表情,真是……可惜了。   夏稚没太多时间去怀念父亲,被陆哥拉着在一楼护士站测了体温后,发现温度的确是没有异常的情况,才问了护士半夜来打针的小孩在几楼,得到回复后,夏稚也不要陆哥领路了,心急着走在前头。   “走这么快做什么?你是大夫?”陆开疆在后面无奈道。   夏稚站在楼梯的拐角处回头跟陆哥说:“你没听护士说吗?敬业一直高烧不退,这像是不太正常。”   陆开疆没有顺着夏稚的话继续说下去,而是另外道:“一会儿你不要探望太长时间,中午早点吃饭,下午不是想要把你二哥的账先还了?”   夏稚一脑门的官司,闻言真是觉得头大,想当初父亲在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用想,每天只和朋友们出去吃吃喝喝,跟男友看电影看书就可以了,生活还真是满是柴米油盐。   “吃饭的时候我找人联系债主,约着到醉仙楼谈判还是去对方公馆。”陆开疆徐徐道来。   夏稚依旧是没什么心思去想债主纪世宗跟陆哥的过节,胡乱点了点头,总算是上了三楼,在单人输液室找到了一夜没睡的大姐跟病床上小脸寡黄的侄子詹敬业。   詹敬业今年十岁,却长得个头比六岁小孩都要小一圈,唯独眼睛大,又大又黄,眼白的颜色着实瞧着不像是好的,看的人总疑心他是不是年纪轻轻就有什么肝病。   “大姐!”夏稚多年不曾见到姐姐,就昨晚上匆匆一面,话都没能好好说上一说,再见面大姐就完全不似昨夜那般从容优雅,本来精致打理过的发卷,这会儿也散得差不多了,齐肩披在后头,口红更是早早就掉了,妆也没有补,眼下青色的憔悴肉眼可见。   夏嘉禾哪里晓得小弟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惊讶着站起来,看了一眼跟着小弟进来的陆二爷,一时间眼泪只囤在眼眶里,硬生生锁着,没有流出来。   “大姐,敬业怎么样了?方才陆二带我来看有没有发烧,说是顺道来看看敬业,没成想护士说一直高烧不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稚问道。   夏家大姐哪里说得清楚,她摇了摇头,说:“大夫也看不出来是什么问题,只是敬业本来就身子骨弱,跟他爹一样,常年咳嗽不好,每年只要天气骤变便是一场大病,我啊……都习惯了。”   “哪里就习惯了?”夏稚轻声说着,看了一眼还躺在病床上打针的侄子,哪怕没见过几次,但一想到这是姐姐的孩子,夏稚也是满心喜欢的。   夏稚下意识想要去摸摸敬业的额头,谁知道被身边的陆哥突然拽着手腕不让动,不等他挣脱开,就见陆哥越过他,走到敬业的病床前,大致看了看,说:“看上去应该还好,没有抽搐呕吐吧?”   夏家大姐连忙说:“没有的。”   “那还行,只要不是大脑炎,再怎么烧总有机会退下去,如果是大脑炎就没办法了,得用盘尼西林,这药全国上下都缺,一支千金难求,大姐你再观察观察敬业情况,如果有需要,让夏稚跟我说,我能帮的话,自当帮忙。”   这话实在漂亮极了,可干嘛不让他去看看敬业?   这人就是嘴上漂亮,实际肯定是怕敬业有什么传染病,这才不叫他过去。   也不知道大姐看出来刚才陆哥拉着他手不叫他过去的样子没有,若是看见了,未免也太难看了。   夏稚心中隐隐不悦,却不发作,又跟大姐说起下午准备跟陆哥去帮二哥还债的事情。   大姐此刻大约没什么心情谈这些事,只听说是先找陈家把分红拿了回来,其他几家的分红还没有来得及去要时,略微思索几秒,直接看向陆开疆,说道:“我想着,当初家里的产业说是交给叔叔伯伯们代为打理,实际上咱们家里却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还不如趁着现在二爷你在,干脆全部拿回来算了。”   “当初不愿意跟那些叔叔伯伯们争,是害怕咱们姐弟几人经营不好,反倒毁了父亲的心血,可现在,他们哪个不是看咱们好欺负,蹬鼻子上脸的?要我说,当初还不如一次性卖给他们,省的他们觉得夏家的姐弟都是窝囊废。”   夏嘉禾说道这里,颇有些埋怨陆二的意思,当初要不是陆二拍板说东西给就给了,每个月拿分红还省心,今时今日,他们家也不至于连十万块都拿不出来,去堵老二的窟窿!   陆开疆听出来了,却没有任何分辩的意思,淡淡道:“上午我也同小乖说了,要是想拿回来,我便去要回来就是。”   刚才还觉得陆哥拉着自己不让自己去看敬业的行为实在可恶。   现在看见大姐这么明目张胆说陆哥决策错误的样子,夏稚便忍不住又替陆哥不平:“大姐,之前陆哥说得也不错,我同二哥的确没有经商过,场子里的经理见我们的次数都比见那些叔叔伯伯的次数少,我们又太年轻,哪里压得住他们,不是被叔叔伯伯抢走,也会被别人抢走,还不如拿分红,咱们几人也轻松。”   “那分红还不是没能给几次?”夏家大姐轻声说着,摇了摇头,又笑着对陆开疆道,“原本大家都晓得父亲临终前还特别嘱托二爷关照咱们家,可谁知道他们竟是好像也不怕陆家似的,的确是谁也没想到。”   夏稚:“我觉着倒不是不怕,只是这半年来,陈家似乎换了主子,再加上陆哥不在天津,咱们跟陆家就没走动,他们哪里是不怕嘛。”   夏稚打着哈哈,生怕姐姐说出更多埋怨陆哥的话来,又跟大姐寒暄了几句,拉着陆哥便下楼去。   一路上他忍不住为大姐说好话:“你别气我大姐,你是知道她的,她一着急,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当初还骂我母亲是吃里爬外的贱人,说我二哥人模狗样,连我都骂过。”   陆开疆神情很淡,闻言笑了笑,问:“哦?骂你什么?”   “骂我在外头招蜂引蝶迟早碰到硬茬,把腿都给我打断。”小夏说完,很是善解人意地对陆哥说,“哥,我不觉得你当初决策错误,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他们不给啊,我想着,陈伯不是那样的人,可谁知道陈伯病了,现在是陈伯的弟弟当家,这不是你的错。”   陆开疆哪里是需要夏稚来安慰的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当初为夏稚选的路绝对是最优解,他们手里留的有一些产业,光是这些都没有起色,并且还被老二拿去抵押,留下多少估计都没用。   不过既然如今夏家大姐表示要拿回来自己干,那他便甩开手不管了,看看到时候夏嘉禾能做到什么样子不就行了?   陆开疆冷漠想着,当真是懒得管,可垂眸看见夏稚那还担心他心里不高兴的小眼神,陆二爷却又忍不住软下语气,说:“放心,我哪有那么小气,被人说几句就记在心上,那我早就气死了。”   夏稚眯了眯眼:“嗯嗯,你可心胸宽阔啦。”学生时代被人踩了一脚鞋子都要立马踩回去的陆二真是太心胸宽阔了。   “所以那到时候产业拿回来,你还当我们的经理吗?”小夏故意问。   陆开疆纠正:“只当你的经理,其他的,我恐怕没空。”   夏三公子哈哈笑了笑,点头:“放心,也不算是经理,算是顾问吧,当我的顾问,教我怎么让生意变得更红火。”   “有工资没?”陆二也笑。   “你还要工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肉·偿也行。”小夏歪着脑袋,似真似假的玩笑着。   “小周扒皮。”陆开疆评价。   然而夏稚却好奇一般,说:“奇怪,哥,往常我同你开这种玩笑,你都叫我有多远滚多远,今天我要肉·偿,你怎么不叫我滚蛋了?”   陆开疆脚步都顿了顿,深深看了夏稚一眼,说:“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夏稚垂眸想了想,忽地笑起来,做出疑惑俏皮的表情,说:“对呀,为什么呢?” 第19章   一个问题,两人都没有得到答案,可又似有若无的都知道答案,但非要准确说清楚,又谁都不敢先开口。   两人一路上没有再聊方才的话题,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都给与对方了无尽的想象的空间,转而说起他大姐的事儿来。   “你姐夫家里三个月前遭逢巨变,各家分家搞得那叫一个难看,差点儿没打起来,茶馆的说书都没王府的戏好看。”陆开疆简短评价。   小夏却忍不住要听详细介绍:“然后呢?大姐他们没吃亏吧?我听说大姐嫁的姐夫是王府的老三,他上面两个哥哥,一个不能生,还有一个天生跛脚,爸爸还在的时候就说,老三最有可能继承爵位,现在爵位虽然不值钱,可王府里的东西值钱,姐姐过去才不会受委屈。”   这话虽说不假,可世事无常,当年清政府刚倒下时,遗老遗少们还有些威风够他们抖擞,可现在都民国18年了,各路英雄好汉登场,各地军阀分治,哪个像是还要恢复清朝的样子?   眼瞅着天津的小贝勒都参军去了,那些不懂得变通,还时时刻刻沉浸在过去的王府,哪里跟得上时代?   “傻瓜,你瞧我家里四代人住在一起,每天都是数不清的官司,若不是爷爷还在,想来不少人都要撺掇着分家了,更何况是王府那样人员关系复杂的地方。”说句不好听的,当初听说夏家大姐要嫁去济南王府家里当世子妃什么的,陆开疆就觉得极其无语可笑。   其实陆开疆也算是能理解夏老爷子的苦心,他好不容易把家里折腾出一些名堂,人却老了,不得不服输,眼瞅着三个孩子,一个个的,老大性格最厉害,却不是个男子,老二驴屎一样表面光,老三从小又被他养得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他不做两手准备,以保证孩子们的未来,做父亲的哪里放心的下?   于是夏老爷子也开始下棋了。   第一步是送女儿去王府成亲,济南的詹王府在老王爷还建在的时候,名声很好,座下学生天南海北,做什么的都有,虽说不是反清的队伍,但资助了不少正义之师讨伐国贼与外敌。   这样的家庭,以夏嘉禾的能力,嫁过去后,根本不需要多久,便能当家,之后只要再生下个一儿半女,整个王府的资源人脉还有世家贵族们那普通人无法接触的核心利益,便都是夏嘉禾的,是他夏老爷子的!   第二步是送夏家老二出国留学,去美国学习经济学。   夏定琨从十四岁出去,直到十八岁回来,在外四年,据说是拿回来了一本漂亮的证书,可陆开疆前几年去瞅了一眼,分明在上面看见的是哲学系毕业证书,哪里是什么经济学?   且大学也不是夏老爷子很是自豪的哥伦比亚大学,而是格伦比利大学,完全就是一个野鸡大学,兴许还是买来的。   用这样一个浑水摸鱼的儿子来当自己日后产业的继承人,恕陆开疆直言:简直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无回。   陆二爷的评价到此也差不多结束了。   对于夏稚,他一向没什么要求,只希望这人如正常人一般,好好的,别跟男人混在一起,时机一到,体体面面的成亲,再生子,再无忧无虑的过完一辈子就行了,也不枉他和小乖兄弟一场。   可是……   车内,陆家最有权势的二爷呼吸都沉下去几分,他余光伴随着他近几日乱动的心跳笼着身旁仿佛一无所知,又像是什么都知道的他的夏稚,生平第一次,唯一那么一次,无比迷茫。   小乖,五六岁时,肤白貌美,雪团子一般,走到哪儿都要他背着。   有一回,近年关,头一次跟他一块儿回家见他母亲的时候,因为顽皮,跑来跑去的时候手里的糯米丸子都掉地上。   小乖没哭,只是扁了扁粉嘟嘟的嘴巴,眼巴巴的看着他。   可很快,就透过他,看去他身后的母亲,原本就漂亮得像是星星的眼睛绽放出万丈光芒,等小乖被他母亲抱着坐在腿上哄了好一阵子,后回家的车上,便心怀向往地抱着他的胳膊,羞答答地说:【哥哥,你娘真漂亮,长大后我也要娶这样温柔的妻子,要会同我唱歌的,给我哼歌,什么歌都好,真好听。】   【然后再生一个哥哥你这样的儿子,无所不能,保护我。】   这样的童言无忌,小乖大约早就不记得了,但陆开疆记得,他一直记得,甚至在不明白为什么夏稚开始喜欢男人的时候,就怀疑是有人故意带坏了他的小乖。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陆开疆是对的,他的夏稚从小本来就是正常的,只是因为不能人道,所以才不敢娶亲,不敢同女子亲近,转而去同男人厮混。   他可怜的夏稚,怎么可以这样轻易被病折磨着改变心意?   他可怜的弟弟,你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你知道吗?   男子之间哪有什么真心?就算有,没有后代,老了可怎么办?谁来照顾你呢?   至于陆开疆最近自己病态的思想,他想着,或许是太久没见夏稚,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愤怒和担心才让他行为过激,过段时间就会平息,他会平息,一定会。   ——但是小乖你要好好治病,然后走正道,哥哥不会害你的,你本来就是这样想的,不要害怕啊。   ——走了歪路没有关系,哥哥带你走回来。   陆开疆有无数的亲弟弟表弟弟,可只有夏稚,成天吊儿郎当东奔西跑到处找乐子玩的夏稚,在他娘死的时候,比他哭得还要惨。   那时候,十五岁的陆开疆患有严重的眼疾,不能哭,哭了会瞎,所以连灵堂,爷爷都不让他去,且还派了不少人看着他。   夏稚为了陪他,只去磕了个头就回来,怕引起他的伤心事,一直没说灵堂上的情景。   可是很快十五岁的陆开疆耳边就响起啜泣的声音,陆开疆淡淡问小乖哭什么。   十二岁的小乖只是忽地抱住他,说:我晓得陆哥你难过,但你千万别哭,我看你一直不说话,心里就上不来气,好像快死了。哥,我替哥哥你哭吧,你别哭,你千万别哭。   说着,小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忽地站在他面前,隔着他遮眼的纱布,亲了亲。   和他母亲病死前那夜亲吻的位置一模一样。   不等少年时期的陆开疆开口问小乖在做什么,就听小乖又说:快快好起来,好起来后,我陪你去看阿姨,阿姨肯定会原谅你没有去送她,她爱你嘛,所以别觉得对不起阿姨,乖哦,哥哥。   说完,单薄的小孩抱住他,像是可怜他,又像是心疼他,小身板一直因为啜泣不停抽动,很快陆开疆也回抱住夏稚,回答说:好。   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   如今二十八岁的陆开疆稳坐陆家继承人的位置,天南海北的合作伙伴求着要同他的运输船合作,每天都有数不清从决策等着他去做,可不管什么问题,陆开疆都不觉得棘手,唯独他身边这位小老弟……   陆开疆偏头去看了看他的小乖。   夏稚发现陆哥在看自己,很是干脆地对视回去,面上微红,对着陆哥吐了吐舌头:“看什么看?有话要教训我?”   “暂时没有。”陆二挑眉,淡淡说。   夏稚则忽地玩笑道:“那我有话要说,我想着,最近反正闲着也事闲着,二哥的债主纪世宗,也就是之前和我好过的纪公子,陆哥你也记得,我想,他如此大费周章,想要见我,虽然做法不对,但其情可悯,他仿佛是真的爱我,不若就再跟他接触接触,如何?”   “放你妈的狗屁,什么真爱假爱的,他一个看电影都动手动脚的混账王八羔子,你还要送上门去让人啃不成?不若我先打断你的腿,养你一辈子算了,省的老子操心!”陆开疆怒极反笑。   小夏平日里被陆哥这么凶一顿,也要鹌鹑似的装乖呢,可今日夏稚闻言,面上却是娇羞一闪,撒娇一般哄起陆哥来:“我开玩笑啦。”   “再开这种玩笑,老子也打断你的腿。”   “哦。”夏稚情不自禁地甜甜笑起来,又下意识生怕被陆哥瞧见,于是看向窗外去,孰不知他做什么小动作都被玻璃反光给暴露。   陆开疆看得,清清楚楚。 第20章   中午两人也是随便糊弄着准备吃一点。   便去了城西的肉臊子面馆。   夏稚对吃的东西没什么要求,他这点儿很好,不挑,很好养活,但他的陆哥就不一样了,好像恨不得天天都吃面条,什么面条都行,反正一碗是不够的,得两碗刚好。   这家面馆的老板也不知道是不是换过好几个了,味道却是一直没变,只不过近几个月生意不大好,因着各地的食物涨价,他面条不涨哪里活得下去,可涨价后便少了许多熟客。   因此一看见夏三公子这位熟面孔跟陆二爷一同来了,便热情极了,亲自凑上前来问二位爷要吃点儿什么,点了还能送自家泡的糖蒜。   小夏一般不吭声,就看着对面坐着的陆哥说话,陆开疆则是看都不必去看墙上挂着的菜单牌子,便说:“三碗豌杂面,上两碗黄酒,再加两个鸡蛋。”   说完,看向小夏,夏稚点了点头,陆开疆这才对老板摆了摆手,让人准备着去。   等面条的功夫,陆开疆让司机去对面的洋行打个电话给纪家的公馆,约晚上或者下午见面。   陆开疆平常惯用的司机是十几岁就在他们家里做工的小何,可惜最近小何回老家探亲,陆开疆便随便叫了老宅的司机调来借用。   这老宅的司机名叫陆立。   因为是祖祖辈辈都跟着陆家,是家生子似的存在,因此得老爷的赏赐,从他爷爷那辈就跟着陆家改姓了。   陆立习惯伺候那些姨太太们了,成日的跟姨太太们讨个彩,说些漂亮话,便总能逗得姨太太们哈哈大笑,说他有趣。   他如此的圆滑,是个主子都夸他能干,就连借调到二爷这边,都是他贿赂了老宅的主管才得来这份差事。   原想着二爷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哪怕是跟着二爷吃屎都热乎,咋不行?   可谁能想得到,给二爷开车简直比给老爷子开车还要紧张。   二爷在车上向来是不说话的,不像老爷子,还会亲切的问问他老父亲的情况如何,二爷大部分时候甚至都在闭目养神,也就夏三公子在的时候好得多,别说睡觉了,哪有那个时间睡觉,精神的像是能起来狂砍一条街似的。   总而言之,陆立如今可是后悔跑来跟着二爷开车了,还不如继续跟着二奶奶,悠闲又自在……   更何况,陆立总觉得二爷跟夏家三少爷的关系实在是有些非同寻常。   反正陆立是没有见过二爷跟老宅子里的哪个少爷如此亲近的,宅子里的小姐少爷们,有一个算一个,总之是没人敢像夏三公子这样,惹二爷生气爆粗口后,还能笑嘻嘻的把人哄好,真是稀奇。   “二爷,那电话接通后,是报咱们家的名字,还是报夏三爷的名字?”陆立这话多一句嘴其实很机灵。   方才在车上,陆立便差不多把今日二爷要办的事儿都听了个七七八八,说到底好似是因为夏家二爷欠债,刚好欠到了夏三公子的前一位相好头上,他们家的二爷这是准备给夏三公子当个保镖,以防那位旧相好对夏三公子做出不轨之事。   那么是不是应当以夏三公子的名义去邀请那位纪公子出来呢?   免得纪公子一听见他们二爷也在,干脆躲开不愿意来呢?   陆立是晓得去年二爷为了夏三公子得罪了上海的纪家之事,这件事儿好在闹得不大,二爷也处理得游刃有余,最后两家还达成了合作。   可千万别因为夏三公子,把这合作又给弄没了啊。   陆立这会儿心里弯弯绕绕的,生怕走错一步路,回去都要挨老爷子的拐杖伺候,所以也有这么一问。   夏稚闻言,笑道:“这位大哥还真是个妙人,的确的确,应当以我的名义去喊那纪世宗出来,免得他一听见你们二爷的名字,不来见我呢。”   夏稚对着陆哥夸这位司机,陆开疆不置可否,陆立便也不好立即去办,非要等二爷开了口,他才敢动。   陆开疆则是想了想,才说:“直接说我同夏三公子同邀纪公子到醉仙楼一聚,商量债务的事情。”   “这样说,人家纪世宗不来可怎么办?”小夏小声问陆哥。   这会儿店老板刚好把豌杂面给端了上来,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一股子的肉糜与豌豆黄熬成浆糊的香气,扑面而来。   陆开疆手上便开始给夏稚拌面条了,顺道淡淡回答小夏的问题:“他就是今天天上下刀子都要来,更何况只是我陪着你,他那种人,脑子不正常,活像是只长了前脑没长后脑,顾前不顾腚,是一定会来的,估计从不去想来了以后会怎么样。”   夏稚歪了歪脑袋,细白修长的手撑着自己的脸蛋,笑了笑,眸子微微垂下去,故意说:“是吗?我倒觉得纪世宗那性格不是顾前不顾后,是充满闯劲儿,之前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他的闯劲儿,很一往无前,我喜欢这样品格的人。”   “还品格,他能有什么品格?摸你大腿的品格?”陆开疆嘴上冷嘲热讽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两三下给夏稚的面条给拌好,让每一根面条都裹着酱汁,每一口都能吃到黄豆肉糜,便把面条放到夏稚面前。   小夏被说得一哽,他的确讨厌旁人对他动手动脚,更何况是大腿那里,那么靠近自己不行部位的地方。   可他这会儿满脑子都只想着要看陆哥的反应,便有些幽幽道:“因为此前我还觉得人是可以不需要欲望的,希望所有人都能同我一样清心寡欲。可自从陆哥你帮我体验了一回后头的感觉,我便又觉得,之前实在是我狭隘了,男人的确是会老想着做那事儿,所以也不能怪纪世宗,只能说是和他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和他三观不同。”   “什么意思?”陆开疆拌面的筷子都停下来了,一张棱角分明的冰块脸在早春的正午阳光下像是都融化了一些,他眼睛直直看着夏稚。   小夏被看得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脑袋一热,道:“啊?什么什么意思?就是……陆二你上次弄得我觉得男人果然是都有欲望的。”   “你有?”   “……怎么?我不能有吗?”小夏一时间结巴起来,天晓得他为什么要大庭广众之下跟陆哥说这么涩情的话题,他真是脑子短路了,什么时候说不好,怎么是现在啊?回车上都行啊,旁边没人听见吧?   “你可以有,你有是好事儿,但别想着找男人,夏三,你爹临死之前亲口说了,让我管着你,那么你就好好的养病,然后走正道去……”   “什么正道不正道的?陆二,你没听大夫说,叫我别去祸害大姑娘了?难道娶来让人家同我一样守活寡不成?”夏稚这会儿都有些生气了,但声音依旧压低了说,怕别人听到。   他不太理解的看着陆开疆,他是真不明白陆哥到底是怎么想的,分明对他……有些不同,却又口口声声的说男人与男人之间不是正道,他是晓得陆哥一直看不起兔子,可不是总说他不一样吗?难道在陆哥心里,他其实和那些兔子没什么区别,也瞧不起他?   夏稚面色阴晴不定,越想越觉得难过,甚至还有些自作多情的羞臊。   或许他感觉陆哥喜欢自己,也是错觉,陆哥当真是把他当亲弟弟,对亲弟弟做什么,都是没有邪念的。   也或许陆哥对他的确不同,但因为偏见,所以坚决不会跟他走向那一步,还要把他拽回去走正道去。   凭什么?他偏不!   “我什么时候说要你跟别人都守活寡了?只是……男人不行!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病?”   “那你觉得我也有病吗?”夏稚双手抱臂,完全是哄不好的样子。   陆开疆见状,闭嘴沉默片刻,换了个位置去坐到他漂亮的小夏身边去,伸手揉了揉夏稚的脑袋,说:“你干干净净的,怎么会有?我是怕你被他们给折腾得难受,而且……再怎么说,你现在不能起来,同那些兔子在一块儿,岂不是只有你吃亏的份儿?”   “你说得好听,那我就算是好了,也只能跟别人谈柏拉图吗?”   “那也得等你好了再说。”陆二略微让步。   “那要是永远不好呢?我又不是真的完全没有欲望,都是你给我整出来的,我若是想要,你负责吗?”   “我负责。”   两人跟说相声似的,语速飞快的说到这里,夏稚猛地卡壳,一下子看向陆哥,挑眉道:“你怎么负责?”说完看向陆二骨节分明的手……   陆开疆简直瞬间头皮都要炸开,他完全不知事情怎么奇奇怪怪走到了这个地步,可小乖想要,那他就给,总比让小乖出去找别的野男人好。   “你想我怎么负责都好,先吃饭,肚子都在响了。”陆开疆端起面条,夹了一筷子,依旧是动作自然的先送到自己嘴边尝了尝温度,然后径直送往小夏的嘴边。   夏稚嘴上依旧不饶陆二:“那我今晚就要,陆哥你也负责?每天都想要,你每天都负责?”   陆开疆一筷子塞青年喋喋不休的嘴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属于陆二的另一个心跳已然搏动起来,夸张的发芽壮大。   陆二不说话,跟喂小孩子似的,硬生生给夏稚伺候着吃完面条,又给人擦了嘴巴,最后才冷淡回了一句:“那晚上回我家,以后每天都住我家。”   小夏嘴巴说爽了,吃也吃饱了,偏不信陆哥今晚真能做些什么。   ——切,去就去,料陆二也不会同他做多过分的事,这人讨厌男人,顶多就是还像上回一样检查一番,有本事真上啊?   小夏心中躁动着,一连串的激将冒出,却又像是在给他自己找理由一般,好叫他晚上心安理得的去小陆公馆…… 第21章   因为面馆吃饭的时候,两人说了那么一同羞死人的话来,夏稚接下来便没什么理由再闹,全程都安安静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偶尔瞄一瞄他的陆哥,随后又抿着唇、眼角含着一片粉红,在那儿发呆。   陆开疆吃过面条后好似就把方才跟夏稚说的话给一同消化了。   看夏稚好似还穿着去年春天的大衣,又看时间还充足,便拍了拍夏稚单薄的肩膀,把人轻轻一揽,道:“时间还早,去逛街?买几件衣裳?”   夏稚本没什么心情逛街,可陆哥陪着,那就不一样了,他还能给陆哥挑一些好看的大衣,免得陆哥成日只晓得穿那几件包浆的衬衫和制服,一点儿都不懂得打扮。   “那敢情好,我给你选几件,我帮你参谋参谋。”小夏眼睛都在放光,下意识也去挽着陆哥的胳膊。   两人一副亲亲密密的模样,和以前一模一样,但又多了一些什么说不清楚道不明的东西,夏稚描述不出来,但就是觉得快活。   一下午,夏稚带着陆开疆去了三大洋行,每个地方都逛了个遍,叫陆二爷跟个签了卖身契的男模似的,试了不下三十套的套装,顽皮时,小夏还拿着女士的蕾丝帽子先戴在自己的脑袋上,随后小跑过去踮着脚尖,扣在陆哥的脑袋上。   从下午两点到六点,夏稚的战斗成果便是给陆哥挑了三套漂亮的西装,用来过几日参加陆家小妹的婚礼,给自己大姐也选了几套洋装,搭了两条旗袍,还给小外甥敬业选了几双鞋子,至于他二哥……夏稚才不管呢,都怪二哥,家里亏空的要命了,还想要衣服?   去醉仙楼前,夏稚让洋行的伙计把买的东西都送到夏公馆,可自己的衣服却被陆哥单拎出来,放到了陆公馆的配送伙计手上。   夏稚愣愣看着陆哥,桃花眼里满满都是‘干嘛’。   陆开疆像是说今天天气很好似的,道:“不是说日后都住我家了?”   这话简直瞬间又叫夏稚想起刚才自己说的那些糊涂话了,可他只是想着,想着晚上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情,羞红一片了脸颊,好一会儿,才嘴硬道:“没错,我知道,还用你提醒?我还怕你不负责呢。”   陆开疆深深看了小夏一眼,眸色清冷,却又似乎藏着无尽宠溺和无奈,没有说话。   晚上六点半将近七点,十里洋场的夜生活彻底拉开序幕。   人力车夫拉着穿金带银的旗袍小姐纷纷赶往舞厅,白日里摆摊卖菜的地方也被夜市摊子取代,洋行纷纷关门,门口则支起不少地摊,上头摆满了不知从哪儿来的琳琅满目的小饰品,摊主人蹲在摊子前,贼眉鼠眼的左看右看。   醉仙楼门前是个岔路口,斜对面刚好便是夏稚手里的歌舞厅,两人抵达醉仙楼的时候,夏稚恍惚地看了一眼对面,他忽地拽了拽陆开疆的袖子,说:“这红浪漫好像就是我的舞厅,怎么这个点了,里头灯都没开,外面也没有服务员招揽客人?”   夏稚自打算要振兴家业,心里就存着要来自己名下的产业来看看,可竟是忙到今日才有空。   这不看还行,总觉得自己也能在商场翻云覆雨,可过来一瞧,连人影儿都不进去一个,这实在打击夏三的自信心——同样都是舞厅,怎么就他的舞厅这么惨淡?   “等会儿再去看,现在刚入夜,正经跳舞的公子哥哪个不是夜里十一二点才过去?你往日哪天不是十一二点还不回去?”   “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那我当初不是有你在吗,你陪着我呢,我才晚上能多玩一会儿。”小夏跟陆哥拌嘴。   陆开疆依旧是挑了挑眼皮,对小弟这通说法不赞同,当初分明是夏稚非拉着他不让走,他才留着看夏稚在舞厅找漂亮小姐跳舞。   夏稚有几个固定的舞伴,都是明家的小姐。   明家没有儿子,全是姑娘,明家老爷明骄今年也才四十,最大的姑娘今年已然二十五六岁了,却是一直未能选中如意郎君,成日拉着姐妹们参加各种舞会聚会,但完全不接受其他男士示好的讯息。   要说明大小姐最喜欢做的事情,那还得是拉着妹妹们蛐蛐夏稚的风流史,顺便做媒人似的给夏稚拉线搭桥。   说起来,今日夏家这位债主纪世宗,就是明大小姐牵线介绍给夏稚认识的哩。   说曹操,曹操还真是到。   夏稚心里刚感慨自己用债主的结识都是明大小姐拉的线,转头便在醉仙楼的走廊碰见了准备去后院解手的明大小姐——明芝兰。   明芝兰依旧一派洋装打扮,聚会还没开始呢,就已然红透了脸,显然是乐的。   明大小姐还在跟包厢里的姐妹们说着俏皮话,一转头率先便看见人高马大一身冷冽气息的陆开疆,她一双杏眼微微愣住,随后才笑眯了眼睛,像是受不住头顶白炽灯落在陆二身上那刺目的反光,于是去看陆开疆身边的夏三。   “哟,这不是三爷?许久不见了,我还道你这回真是改邪归正了,找着个管的住你的,叫你连我都不搭理了,原来是你陆二哥回来,没空找我玩。”明大小姐笑道。   “哪里的话!大小姐这不是冤枉我?我前儿还给你打电话,说我跟谢有志办了个诗社,邀请你和姐妹们来玩呢,你自个儿说写诗无聊,都是些酸诗,听着大牙都要倒了,我这才没找你。”   夏稚一直觉得明大小姐很有些头脑,和大姐一样脾气直爽,是新时代女性代表,也是头一个剪了长发的大小姐,做什么都敢为人先,因此心里从前一直存着把明大小姐介绍给二哥的心思。   毕竟在夏稚心里,从前二哥的形象也十分的高大威猛前途一片光明。   尤其他二哥还留过洋,如今这世道,虽说有钱都能去几年,但真正留洋回来的,还是少,更别提他二哥还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呢。   只可惜夏稚组织了不下十次聚会,不是二哥懒得来,就是两人见了面也没有什么火花,久而久之,夏稚也就歇了这个心思,反倒是自己跟明大小姐玩的好了。   “反正你总有理由。”明大小姐说着,走到夏稚身边很是亲昵的去用手里的扇子拍了拍夏稚的肩膀,表示生气,后又好奇道,“咦,相请不如偶遇,今儿你可来找了,咱们戏园子那条街新来了一个唱戏的团,里头有个叫莺官的男人,模样可俊了!你一定喜欢!真是温文尔雅,谈吐不凡,也是出口成章的人物,说是祖上也曾阔过,只可惜家道中落,又赶上饥荒,家里死绝了,没有办法才出来唱戏,他反正不说自己真名,只说叫莺官,你说有趣不有趣?”   “很有趣吗?”陆开疆淡淡说着,目光却是看向身边的夏三。   明大小姐则是瞄了一眼陆二,才笑着又勾引夏稚道:“反正你来不来都行,这人你绝对喜欢,我先帮你留意着,什么时候你跟姓徐的掰了,再找我来。”   “我同徐业成早没来往了。”夏稚小声简短说道。   明大小姐点了点头说:“那不正好?反正我也不喜欢徐业成,他那个人很有些假惺惺的意思,明明不喜欢写诗,非要迎合你,真是瞧着不爽。”   “他也是好意……”夏稚不好说旁人坏话,更何况还是以前喜欢过的人,跟着别人骂前一位朋友,会显得他这个人很两面三刀。   “行了,时间差不多了,上楼吧,别耽误正事儿。”陆开疆懒怠在旁边听夏稚跟别人说些没营养的话,更何况这位明芝兰怎么跟老鸨似的,成日给小乖介绍对象,好像见不得小乖身边干净。   陆二对明芝兰印象实在不好,尤其是不少人还调侃过明芝兰跟夏稚在舞池跳舞的时候很登对……   或许很登对吧,但是陆开疆看着并不觉得好看,倒觉得刺眼。   “哟,什么正事儿?夏三你有什么正事儿?”明芝兰笑着用扇子捂住唇,歪了歪脑袋,余光依旧是落在陆开疆的身上。   夏稚却是没能说太多,只道:“的的确确是正事儿,办完找你玩。”话音刚落,就被陆开疆拽着手腕上楼去了。   明芝兰站在楼下双手抱臂的看着这两人上楼,方才还在笑呢,可渐渐的,便觉得没什么可乐的。   她神色有些哀伤的驻足片刻,又立马回了自己姐妹们的饭桌那边,连去卫生间的事儿都忘了。   另一边,夏稚等跟着陆哥到了约定的包厢门口后,却是猛地拉住陆哥的手,小声说:“等一下,我做一下心理建设。”   陆开疆这会儿忽地有些笑脸,微微偏头去看夏稚的表情,手也不闲着,去捏夏稚肩膀,又很自然的顺着肩膀捏着青年纤细的后颈……   “害怕?”   “不是。”夏稚也说不上来,大约是尴尬吧,当时跟这位纪公子分手分得很不体面,闹得很大,满天津卫都晓得纪公子胳膊为了他断了,他却没有去医院看望人家一下。   后来听说纪世宗回了上海,两人应该也就相忘于江湖了,毕竟这位纪世宗跟他的感情,还没有今天中午吃的那碗面条深刻。   想起今天中午的面条,小夏还能说出豌杂面的几个优点,几个自己很喜欢的味道和配菜,可说起纪世宗,夏稚便只能想起这人灼热的大手落在自己大腿上时的感受。   ——真是尴尬。   ——一会儿见面可怎么说?   夏稚一般情况下很愿意自己动脑子,可陆哥在的话,就又偷懒了,下意识依赖起他的陆二哥。   陆开疆则也不知是很享受这种保护夏稚的感觉,还是早已习惯夏稚的一切问题都由自己扛着,所以是没有任何压力不适的,反而好似连活着都更有奔头。   毕竟他可不能不明不白的死掉,不然谁来保护他这位柔弱不能自理的小乖?   “有我在,什么都别怕,进去后一句话都不说都使得,哥哥替你开口。”陆开疆说完,好似又觉得不够,继续询问,“不然你今天先回去,不想见他就不见,省的又听他乱说话。”   “那怎么行?”夏稚自觉自己也是有义务在场的,他可得顶着这两位爷,别再闹出什么大事儿了!   不然夏稚很怀疑陆哥还能不能当自己舞厅的顾问,陆老爷子肯定首先就要拿拐杖敲自己脑袋,更别提大姐如今回来了,以大姐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定是要说他惹是生非了。   天见可怜的,夏稚真觉得自己很安分守己了,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个完美的爱人,这难道是他的错吗?   他也只是单纯的追求自由,追求爱情啊。   可惜这世道,完美的爱人应当是不存在的。   小夏想到这里,莫名其妙被身边的陆哥捏着脸蛋仰头看向陆开疆:“你干嘛?”小夏被捏得像是一条小金鱼,只能嘟着嘴巴说话。   “我看你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   “那你看出什么了?”夏稚偷懒一样,干脆把脑袋的重量都托付给了他的陆哥,他总爱这样做。   陆开疆拇指和食指陷入青年婴儿般娇嫩的脸颊肉里,一时间深渊一般的瞳孔里,只倒影着青年微张的唇……   这究竟是什么做的?   那夜的甜味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陆开疆眸色加深,喉咙无法克制的发痒,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拇指已经游离着,重重按在夏稚饱满的唇瓣上。   这唇颜色像是刚吃了西瓜冻成的雪糕一样。   比火还要艳丽,比湖面水光潋滟,平日里瞧着颜色更淡一点,像是藕荷的颜色,清淡的像是天边的云彩落在了夏三公子唇边,这会儿是因为小乖体温过高吗?   陆开疆想到这里,便用额头去抵在夏稚的额头上。   可偏偏夏稚的下巴还被陆开疆捏着,唇瓣被大拇指轻轻按着,合不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出来,吓得夏稚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男人!   满脑子只有一句话——终于来了?   小夏睫毛颤动如濒死的蝴蝶,须臾彻底闭上了那双勾人心魄的眼。   陆二本意是探小乖温度,可当看见小乖闭上了眼睛,他喉结便上下滚动了一下,简直像是被迷惑了心智的妖僧,如今终于要破戒了,亦是缓缓的,闭上眼……   可就在这时候,包厢门从里面被人‘咔哒’一声打开。   惊得夏稚立马推开陆开疆,可脚却没动,差点儿没站稳摔倒。   陆开疆另一只手便迅速去搂着夏稚的腰,把人接着。   随后两人抬头,就见一身黑色风衣,叼着烟的纪公子胳膊吊在胸前的绷带里,歪着脑袋,狭长漠然的眼睛定在他们身上,好半天,裂开一个笑来,把烟随意丢在地上,皮鞋尖捻灭后,缓缓道:   “还真是……惊喜啊,乖乖,昨儿不是才跟什么姓徐的分手,今天又找着下家了?”   “欸,等等,这位仁兄如此的面熟,不是传闻最很兔子的陆二爷吗?什么风把你嘴给吹到小乖嘴上了?”   “误会!”夏稚不等陆哥开口,跳出对方的怀抱,先道,“我眼睛进沙子了!”   他可不能让这纪世宗以为自己一早就跟陆哥有一腿,那岂不是说明自己跟纪世宗在一起的时候不忠诚?得罪变态可没什么好处,还是别给陆哥惹麻烦的好。   殊不知身边的陆哥听了他这话,又怀疑是自己会错了意。   或许小乖闭眼不等于索吻,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臆想之下的病态渴望,是他有毛病,而小乖自始至终都完全把他当大哥,连晚上要他负责,也是毫无另外意思,只是把他当工具?依赖他而已。   不然夏稚躲什么?   害怕别人误会什么?   他还真是……自我意识过剩了……呵呵。 第22章   三人站在门口,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后面走廊上好些穿着光鲜亮丽的先生小姐,但凡路过, 便都忍不住也看看这边的情况。   夏稚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目光,他还是很爱面子的。   “咱们就这么站着吗?不如进去说话吧?”夏三公子干咳了一声,连忙去拽了拽陆哥的袖子。   这小动作自然也没有逃过纪公子的眼睛。   纪世宗眸子在这两人之间又转了转,到底是侧身让了一个位置,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什么都没说。   夏稚见状,立即拉着陆哥的手就往里面进, 只是隐约的, 感觉陆哥的手指微微发凉, 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待纪世宗反手把包厢的门关上,夏稚再看陆哥的表情, 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依旧是常年的冷若冰霜。   尤其那眉眼, 生得很有种锋利的寒意, 鼻梁笔挺的垂下来, 像是用寒冰雕刻一般, 毫无瑕疵,甚至因为很少大笑,连一点儿眼纹都没有, 嘴角的弧度都是一条笔直的线,天生仿佛就是一个禁了七情六欲的铁。   如此强大的陆哥, 就这么坐在他身边,怎么不叫夏稚有底气找纪世宗分辨一二呢?   于是看陆哥暂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夏稚想了想, 目光略过桌上道道精美摆盘的美味佳肴,微微仰头看着还站着的纪世宗,问:“你是不是故意把我二哥往火坑里带的?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对你有什么好处?”   漂亮的夏三就连生气都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迎风招摇。   那皱着的眉头,实在是犹如被描画过似的,天生浓秀,眉目艳丽,模样女气,可又气质优雅随和,将其阴柔冲淡了不少,显得整个人俨然是一颗被过度保护的深海明珠,叫人仿佛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你这话可真是冤枉纪某了。”   纪世宗可怜兮兮的指了指自己还缠在绷带里的胳膊,散漫地,装模作样地,露出一副伤心的神情,完全无视夏稚身边高其一个脑袋,存在感十足的陆家二爷,只看向夏三,悠悠道:   “想当初我对你也是极好的,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你不喜欢我抽烟,我从不在你跟前抽,你喜欢看书,我陪你看书,每天早上去花店给你买花,给你讲故事,我家父亲外头养着八个姨太太的事情,都给你说了,我这里一堆的把柄在乖乖你手里头,你说我犯得着去招惹你不痛快吗?”   “不过我也不适说我没错,是我管教不严,哪晓得纪福那老小子,哄着玩的傻狍子是你二哥呢?”   “你不是说你二哥名校毕业,是经商的天纵奇才吗?哪里知道他对家里的产业并不怎么上心,一上头,就疯狂的往里头砸钱,纪福都劝他收手了,他非要跟别人杠上。”   说完,纪公子顿了顿,露出为夏稚好的表情道:“后来我知道这个事情后,也是把纪福骂了一顿,说你二哥这个事情,欠的账就这么算了,一笔勾销,不管怎么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欠我们马场的钱,我能做主给勾了。”   “只是乖乖,有件事我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正要说话,就被陆开疆打断:“你叫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纪世宗身体疏懒地朝后一靠,笑道:“乖乖啊,夏三少爷的乳名不是叫小乖?但那是他父亲喊的,我当时同乖乖在一起,就商量着喊乖乖这个名字,习惯了,真是改不过来。”   “你他妈跟夏三从认识到交往,十天都没有,怎么就叫改不过来了?纯粹放屁。”   “欸,陆二爷,你咋骂人啊,我今日来,是带着诚意,专门来为家里的老奴纪福给乖乖道歉的,完全没惹你们的意思。”   “放狗屁。”陆二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也不让夏稚掏钱,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伸手就放在桌子上,手指在支票上重重点了点,说,“这里是十五万,多的就算是给你的利息,往后有事儿没事儿别找夏三,他没空搭理你,明白了吗?”   “这话说的,我都说了不要了,咋还非要给我?陆二爷,我敬你是夏稚的哥哥,所以也算是我的兄长,但也没有像你这样,都不让乖乖说话,你倒是把话说完了,不管乖乖到底是怎么想的,想不想听我发现的那件事。”   “你想听他在这里胡诌?”陆开疆偏头回来看夏稚。   “什么叫胡诌,是你二哥跟一个富商杠起来的事情,我调查了一下,那富商你虽然不认识,却跟你大有关系,难道不想知道?”纪世宗淡笑着也看夏稚。   夏稚下意识维护陆哥,他反正是坚定保护陆哥的威严,什么富商不富商,跟他有没有关系,这种消息,既然纪世宗找得到,陆哥怎么可能找不到?   他才不会为了一个外人,让陆哥没面子。   “我不想知道。”夏稚也掏出来一张支票,放在桌子上,转身去把陆哥手里的支票收起来,站起来就跟纪世宗说,“行了,本来今天找你,就是为了了解债务问题,现在债务给你了,你又说之前的事情是误会,那么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家麻烦,东拉西扯的,咱们两清了。”   “怎么就两清了?”纪世宗好声好气的哄着夏稚半天,眼见夏稚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只晓得拉着陆二的手,左一个维护,右一个要走,对自己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一时间怒气便爬上了脸,语气也不善起来:“我们怎么就两清了?当初好好的,你这位陆二哥冲出来就给我胳膊给折断了,这事儿家里处理了,你我之间的事情,可还不明不白。”   “我们之间哪里不明不白了?我老早就跟你写信,说了要一刀两断。”   “我没同意!”纪公子站起来,走到夏稚跟前,无视夏稚身边的陆开疆,伸手拽着夏稚手腕,几乎是有些不能理解,“你说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那我们之前的感情算什么?!”   “大哥,我们都分开大半年了,当时你没来闹,怎么现在想起来找我扯皮了?”夏稚身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但手被死死拽着,真真动弹不得。   陆开疆也没想到着纪世宗这个时候,他在跟前,还能动手动脚,一时间纷乱的思想被他抛之脑后,立即上前一步一手捏住纪世宗的手腕,冷声道:“不想这只手也断掉,就松开。”   纪世宗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他笑道:“有本事直接一枪毙了我,省的我耽误你俩双宿双飞了。”   “你在胡说什么?!”夏稚逐渐感觉到,自从陆哥捏着纪世宗手腕后,捏着他的手就开始放松,他连忙伸手去一根根把纪世宗的手指头掰开,“我同你分手,跟陆哥没什么关系,你不要冤枉好人。”   “没关系?”   纪世宗彻底松开了夏稚,此刻由陆二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垂眸看他。   纪世宗冷笑着,也不畏惧,依旧是笑:“真的没关系?我是不信,我猜你们两个老早就恐怕纠缠不清了,不然哪有一个外人,看见你我看电影,都气得上来要断我的手?”   “那是因为你手不干净,看电影就看电影,哪有你那样的,乱来?”夏稚在后面被陆哥挡了个严严实实,却不敢当真就这样站在陆哥后面,任由陆哥与纪世宗对峙。   这位纪公子,跟他好的时候的确是星星月亮都恨不得全给他,他也不是玩弄人家,没有半点儿对不住纪世宗的地方。   两人好的时候,纪世宗日日一大早就来公馆接他去茶馆喝茶,两人会同吃一碗豆腐花,又借着豆花到底是咸的好,还是甜的好,展开一轮唇枪舌战。   更多的时候,两人则喜欢去西郊骑马。   那块儿地方刚好有一外国人的马场,养了不知多少国内名贵品种的马驹,其中一色彩艳丽犹如一团火的千里马被取名亨利,一匹浑身雪白的马被叫做伊丽莎白,是马场的明星。   以夏稚的能力,决计无法请求马场主人把这两匹马借出来骑的,可纪世宗一听他说起这两匹马时兴奋的语气,第二日便拉着他到马场骑马。   当天纪世宗包了整个马场一天,也不知道怎么跟那马场主人说和的,竟是让他骑到了伊丽莎白。   那会儿夏稚生怕把宝马给骑坏了,死活不肯上去,纪世宗便找到上马石,直接把他抱上去,随后跟着坐在他的身后,两人共乘一骑。   这举动实在太过亲密,夏稚那会儿吓了一跳,却又不敢乱动,生怕自己哪里动作太大,届时弄伤了座下的宝马,便全程绷着身体,既警惕身后同自己贴得像是一个人的纪世宗,又担心马儿会不会承受不住两个大男人的重量。   一圈下来,夏稚当真是没享受到多少骑马的快乐,只有长舒一口气。   但不得不说,骑马的时候,纪世宗除了脸几乎贴着他的脑袋,呼吸乱七八糟撒在他耳朵上,搞得他很痒以外,夏稚觉得这人还算是正人君子。   不像谢有志那等混蛋,约女孩子去郊外骑马,骑马才不是正题。跟人共骑一匹马后,谢有志会故意让马跑得很快,享受女孩子尖叫扑倒自己怀里的感受,然后借着两人都心跳加速,同人说些羞耻的亲热话,哄着女孩子跟他好。   话说回来,夏稚一直觉得纪世宗还算体面,模样也好,出手大方,性格充满微妙的成熟吸引力。   可说实话,夏稚一直觉得纪世宗可不像他自己所说,是生平头一次喜欢男人。   约会的时候,分明游刃有余得很。   还知道趁着电影院黑,去摸他大腿。   仅仅这一个举动,直接消灭了夏稚对这人的所有好感,就算是陆哥当时不在后头帮他解围,夏稚回家后,也是要慢慢疏远纪世宗,然后跟人分手的。   而对于夏稚的指控,纪公子简直是一头雾水,什么叫做‘乱来’?   他们难道不是交往中?   跟交往的朋友,难道连拉个手,摸一下大腿,这都不行?   进电影院,难道不是都默认会有这些行为?   纪公子在上海也算是各个世家小姐心中完美的如意郎君,在来天津之前,他在上海,只要他想,数不清的红粉佳人扑都要扑上来在他床上寻一片天地。   他还真他娘的是平生第一次喜欢个男人。   不过这没什么,纪世宗并不觉得喜欢男子有什么不对,他在国外哪怕没毕业,也思想开放,晓得自古以来便有龙阳一说,就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都跟贾蔷等漂亮的小子有过关系,他就是要娶了夏稚,又有什么不行?   因此他还当真是按照追女孩子的方式来追的夏稚。   现代开放女性,婚前有些性行为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是漂亮的夏稚呢?   他老早就打听清楚,晓得夏稚十几岁开始就同男人不清不楚,只平白长个纯情的模样,实际上大约很是老手。   老手就老手,纪世宗不在乎这个,他也不是什么黄花大男人的,两个老手在一块,那床上也不知多和谐,多快活!   纪世宗自每次见到夏稚开始,就满脑子想着怎么跟夏稚在床上快活,每天晚上回去,更别提肚子多疼,不管怎么下火都没用,还非得吃到这夏稚不可。   原以为夏稚推来推去,不肯就范,总一副疏离客气的矜持模样是装模作样,纪世宗起初还挺乐,被勾引的跟狗似的,全凭最后跟夏稚滚床上去这块儿肉骨头吊着。   谁知道后来被陆开疆给截了胡,丢了面子不说,手还断了,养伤都养到现在!   以他纪世宗的脾气,这个仇是非报不可。   可转头没几天,就听说夏稚又跟一个姓徐的搞上了,隐隐约约又听说夏稚信奉柏拉图,居然不是装纯,是正正经经,还没有经过人事的雏!   天啊!   纪公子在家里一顿的捶胸顿足,只恨自己没打听清楚,是他太过着急,孟浪了,才把人给吓跑的。   只不过纪公子一直没闹清楚,陆家老二到底跟夏稚是个什么狗屁的兄弟关系。   要说是拜了把子的兄弟,给人家死了的老爹扛棺材,这说得过去,可兄弟跟男人交往,一个拜了把子的哥哥在旁边唧唧歪歪,这个不同意,那个不允许的,这很难不让人想歪啊。   只可惜纪世宗还没琢磨清楚陆二跟夏稚到底什么关系,陆二就去了外地,留下夏稚一个人在天津,跟那个姓徐的你侬我侬。   他倒也没有干看着,花了不少时间一面让纪福去给夏稚的二哥下套,一面让姓徐的朋友,一个名叫郑江的公子哥慢慢的给徐业成那蠢猪灌输夏稚不好的讯息。   例如,夏稚总说柏拉图,哪有男人真的能柏拉图一辈子呢,肯定玩你呢。   再例如,夏稚跟其陆二哥关系非同一般,肯定是两人这会儿分开了,夏稚不甘寂寞才找上你的。   果不其然,那蠢猪徐业成当真上了当,一听说陆开疆要回来,且要开始管着夏稚不跟自己呆太久,便想在船上把夏稚办了。   这不正是他纪世宗英雄救美的大好时刻?!   纪公子可以说,为了这个时刻,蛰伏足足三个月了,谁知道竟是晚了一步,夏稚竟是自个儿把徐业成灌醉,然后一路游回岸上。   纪世宗抵达湖心亭的时候,刚巧看见夏稚从湖里爬上来,一时都不知道要不要再出现,最后权衡利弊,觉得这会儿出现毫无意义,便走了,反正还有债务的事情可以再跟夏稚搭上线。   然而依旧是人算不如天算,纪世宗本打算在陆开疆回来的前一天就先发作,帮夏稚解决债务问题,谁知道陆开疆这王八蛋,居然冷不丁的提前回来,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两次英雄救美的机会,他竟然都晚了一步,到嘴的鸭子飞了三次,饶是心态再好,纪世宗这会儿在门口看见这两人接吻,又看见夏稚维护陆开疆,对自己好似当真半点儿情谊也无,他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什么叫做乱来啊小乖乖,交往交往,不就是得深度交流起来,才能有来有往,感情深厚嘛。”纪世宗拿起桌面上的杯子,上面已经老早就被他倒满了白酒,他喝了一口,却不放下,依旧是笑着道,“我看现在这情况,你是不肯和我好了,做朋友我看都做不了,毕竟你这位陆哥哥,看样子比我还要想吃了你,那感情好,我还等什么等啊!”   “我和陆哥就算是有什么关系,又没有对不起你,你做出这模样,和以前哪里还有一点儿相像?简直判若两人了!”   夏稚说完,又看纪世宗一直捏着酒杯“你干嘛,不是要来一场摔杯为号的戏吧?”夏稚人都无语了,真是觉得这人不可理喻!   感情的事情,本身就是你情我愿,难不成还可以强求的?哪怕……哪怕他就算是跟陆哥好了,又关纪世宗什么事情?   “你还真是了解我,来,看看这戏唱的如何?”说罢,纪世宗‘啪’一下子将就被砸碎在地。   白瓷的小酒杯顿时四分五裂。   可惜夏稚害怕的抱着陆哥的胳膊,等了好一会儿,等的呼吸都平缓了,才跟纪世宗面面相觑的眼里都流露出茫然。   不过很快,夏稚就看向陆哥,小声问:“发生什么了?”   陆开疆端起桌上的另一个酒杯,一饮而尽,找了个靠窗边的位置,推开来,不需要多说什么,夏稚便探头看去,只见楼下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满了巡捕房的人!   整齐划一的深绿色制服,浅檐的帽子,每人背上都背着长枪杆子,将一堆穿着黑色短褂子的家丁模样的人围成一圈,抱头蹲下。   底下为首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巡捕房的警长罗孝平。   此人跟看见陆二爷跟夏三公子在上头,很是友好的摘下帽子招了招手,手里还拿着手枪,别提多意气风发。   上头的纪世宗自然也瞧见了,脸色阴晴不定,最后骂了一句:“姓罗的收了爷几千块的好处,这会儿又吃里爬外的向着你们,天津还真是狗东西多。”   陆二爷淡淡说:“废话实在说多。”   说完,陆开疆对着下面的罗孝平做了个手势。   罗警长立马对着自己的兵说了些话,没多大的功夫,夏稚这边的房门就被踹开,涌进来十几个巡捕一起上来压住了纪世宗。   纪公子大骂:“你们敢抓我?!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罗警长收起手里的枪,站在陆二爷的面前鞠了一躬,随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对手下道:“一个喝醉酒闹事儿的公子哥,好生伺候着,关进最好的禁闭室里,等他酒醒了再联系他的家属。”   “我没醉!你们放手!陆开疆你给老子等着!有本事你到上海去,老子整不死你!”   然而更多的话却是骂了夏稚等人也听不见。   纪世宗一出去,就被捂住了嘴巴,夏稚想劝陆哥放了纪世宗,免得上海的纪家找麻烦。   但又很清楚陆哥这会儿不会愿意放纪世宗,毕竟这人口口声声嚷嚷着要报仇。   夏三公子唇瓣紧闭,想了想,忽地叫住罗警长,说:“罗长官,我看你们关着他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派人把他送回上海去,老实和纪家说清今日之事,我想纪家当家的,应当明白,咱们仁至义尽,又没有把他儿子怎么样,也就不会影响陆哥和罗长官您的仕途。”   罗警长顿了顿,看向陆开疆。   陆开疆是有意多关纪世宗几日的。   他前些时候看书,学到一个狠招,说是把一个人关在漆黑没有声音的铁盒子里,封闭其五感,不出三日,精神便要崩溃,但凡关上一个月,这人也就离疯不远了。   这样一个狗皮膏药似的阴狠之人,成日盯着夏三不放,不好好处理,难道等着出事?!   古话有说,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更何况如今小乖好似开了窍,今日就央着他要……   日后自己若是不在,小乖又同别人好上了,是不是便不如从前那样抗拒接触,要跟人亲密接触了?   那贼可真是……如牛毛一般,如何防的住?   若是小乖当真对他……   怎么小乖说他是理想型,又对他没感觉呢?   “陆哥,问你呢,干脆把纪世宗送回上海去吧,让他家里关着他,如何?”夏稚戳了戳陆开疆。   陆开疆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幽幽看着夏稚,捏了捏这人的脸蛋,真是恨不得把这人当真给吞了,省的他如此操心。   “好好,按你说得办,饿不饿?重新找个地方吃饭去吧?”陆开疆点了点头,实在不怎么在意一个纪世宗。   纪世宗根本没什么本事,不过是靠着家里有些钱罢了。   送回上海也好,他倒要问问纪家老爷是怎么管教小辈的。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夏稚松了口气,自认一件大事儿处理的差不多,却是不饿,跟陆哥道,“来都来了,咱们去我舞厅里喝酒去,我请客。”   “这么大方?”陆开疆搂着小乖,又恢复了大哥的姿态,捏着小乖的耳垂,一派的温柔溺爱。   夏稚用脑袋去贴了贴陆哥的脸颊,说:“自然自然,感谢陆哥今日帮忙啦。”   “那今日不如请全场的巡捕都进去玩一玩,消费由夏三公子买单?”   夏稚为难了一瞬,刚要咬牙开口说‘好’,就听身边的陆哥闷闷笑了笑,从胸腔里震出的笑声震得夏稚心里痒痒的,然后听陆哥对罗警长道:“跟兄弟们说辛苦了,都去对面的红浪漫玩吧,全场消费……我买单。”   夏稚眼睛都亮亮的,笑道:“这么照顾我生意?”   陆开疆撇了一眼夏稚,淡淡道:“我是顾问,应该的。”   小夏忍不住睫毛都颤了颤,眼帘半垂,甜甜笑了笑:“也对。” 第23章   解决了一桩心事, 夏稚总算是能够松口气,彻底甩开膀子好好管理自己名下的产业。   他的产业原本有三处,两处在租界内, 一处是从前的四合院,后来被夏老爷子推了,重新建造成了馆子,专门接待外国洋人,赚洋人的钱。   另一处在法租界内,是一排连着的别墅,分别租给了来国内淘金, 又暂时没有落脚地的洋人, 如今住在房子里的洋人是两户人家。   一户是法租界驻华大使馆的法国领事的小舅子, 一位深爱煎饼果子的国际友人,很爱穿着长袍给学生们讲课, 教授法语。   另一户是法国银行高管一家,这一家子生了六个孩子, 每回交租简直难于登天, 夏稚从不催他们, 毕竟这高管一家当真是困难, 夏稚每回看见女主人怀里抱一个,背上背一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就头都大了。   那位高管年纪轻轻,已然是个秃子。   但夏稚每回跟二哥说起这位高管, 二哥总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回他:秃了又怎么样?外国人好像天生到了年纪就要没毛,估计不是愁的,是基因。   夏稚不懂基因是什么, 但他不问,隔天就去找书看,弄明白方罢休。   夏稚的最后一个产业便是‘红浪漫’了。   很多年前,这红浪漫也不在夏家的手上,原本是个姓杜的拉起来的场子,后来把这个红浪漫孝敬给了夏老爷子。   夏老爷子接手后,花了大笔银子重新装修,又找了二十多个漂亮的姑娘伴舞,就连服务员都是有身高和模样要求的,最红火的时候,光这一个场子收益,都定的上其他三个舞厅加起来的效益。   可惜这个世道,本就艰难,做生意便更难。   夏稚跟着陆哥还有一些巡捕房的弟兄们,甫一进舞厅大门口,别说迎宾的小子们了,就连招待客人们的主管都不见踪迹,偌大的舞厅,放眼望去,好歹也有个三四百平,愣是只开了几盏小灯,有几个萎靡不振的老头老太太在角落吃饭。   每人都端着几个灰扑扑的馒头,就着咸菜,便算是了事儿了。   夏稚记得从前来这里玩,头顶上的彩灯从踏进来的第一秒便能照在人的头顶上,把公子哥们要的纸醉金迷完完全全的送给他们。   台下的卡座里,各界的重要人物都坐满了,每人都点了几首歌,当红的翠玉小姐连着唱一晚上都唱不完,所以总是轮换着几个不火的上来唱歌。   服务员们每人胸前还会学着洋人酒馆的样子,前面挂着一个盒子,专门用来售卖雪茄。   舞厅震耳欲聋的歌声从不间断,每隔一首便是舞曲,客人们便能邀请喜欢的姑娘跳舞,夏稚从前在这里还跟明家大小姐跳过几回,每回两人都是站在最中心的位置,获得全场的掌声。   这才过去一年多吧……   怎么……   夏稚人都傻那儿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身边的陆哥已经回头安排罗警长道:“看来今晚这边是请不了客了,罗警长你带兄弟们去旁边随便一家舞厅玩,报我的名字就是,一样的消费我来买单。”   那罗警长也是个人精,哈哈笑了笑,点点头,也不跟陆二爷客气,道:“那感情好,不过二爷,这边我瞧着好像大几个月都没开张,我当时还以为这东家准备装修呢,谁知道夏三公子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儿啊。”说完,从胸口掏出一盒烟来,孝敬给二爷。   陆开疆闲事也总爱抽根烟,尤其是思考的时候,尼古丁在肺中燃烧,循环,最后又吐出来的感觉,有利于他分析时局,让他更加清楚看见一些事情。   可这会儿陆开疆摆了摆手:“谢了,他不爱闻烟味,罗警长你们自去便可,我陪他看看这边什么情况。”   “哎,好,有事儿二爷您说话!”罗警长行了个礼,又跟夏三公子说,“三公子,我们先走了啊。”   夏稚这才回过神来,呆呆点了点头。   眼瞅着众人散去,整个舞厅真是更加空旷了。   空荡荡的卡座,还有舞池,最后是台上的话筒……   每一样似乎都落了一层薄灰,同从前辉煌的一切判若两处。   夏稚依稀记得自己成年的时候,父亲把这处给了自己的时候,还专门领着自己过来认了一下红浪漫的经理和后台主管。   是一对夫妻来着。   男的叫林叔,女的就叫红姨。   两人似乎都四十来岁,无儿无女,一见到他,便喊他小老板,还叫出后台正在化妆的所有歌星们出来见他。   所有人站了一整个舞台,父亲拉着他,和他一块儿坐在台下主位上,随着舒缓的音乐持续播放,台上每一个人都自我介绍了一遍,最后齐齐的鞠躬,欢迎他夏稚成为这家店的东家。   那时候的掌声,似乎这会儿都还听得到……   怎么就……   “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找个人来问问。”陆开疆在旁边拍了拍夏稚的脑袋,“别担心,问问再说,嗯?”   夏稚点点头,拉着陆哥走到那几个老头的身边,询问说:“请问这里怎么不开了吗?这里的老板呢?经理呢?”   其中一个牙齿只剩下两颗的老头,满面皱纹,怀里抱着自己吃饭的碗,碗里只有一点稀粥,汤多米少,于是老头把馒头都掰碎了丢进去,这会儿泡成了一大碗的面食,瞅着却是毫无食欲。   夏稚问完,就看见这么一碗东西,心中微动,语气都更温和:“老先生们,我是这里的东家,只是许久没来看过了,也不知道林经理还有红姨都去哪儿了。”   几个老头哪里见过这么漂亮还温柔的公子哥,一个个本来就被冲进来的一群巡捕给吓傻了。   这会儿看见漂亮的跟仙人似的青年温声细语同他们问话,好几个老头都只紧闭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有那两颗牙的老头连忙放下手里的碗,先给夏三公子鞠了一躬——这是很老派的做法——说:“原来是东家,我们是这里看门的,三个月前来的,说是这里经营不下去了,老板出去拉投资,让我们几个每天打扫打扫,把门打开,有人进来不管就行,天一亮就关门。”   “你说的老板是不是嘴上有一颗大痦子的?”夏稚急忙问。   “正是正是。”老头眼巴巴的点头。   “该死,他是不是卷钱跑了?!可我这几个月也收到一些收益了,林叔不会吧?我爸救过林叔父亲一命,他不至于啊……”夏稚喃喃自语,随后看向陆哥。   陆开疆环视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音响设备上,走过去看了看,发现还是好的,才跟夏稚说:“若是跑了,估计这些东西也早就卖了,我想估计是有些内情,不是什么大事儿,且就算是那两人卷钱跑了,也没卷多少,以这里的陈设还有装修,早跟不上其他歌舞厅了,过来消费的客人想必也少得可怜。”   “……”夏稚脸蛋都微微发红,他家的舞厅也不至于这么差吧?   他跟着也环视了一圈,好吧,他要是客人,也真是不愿意来,如今都不流行有卡座的了,这样摆座位,没有足够自由的舞池空间,不能容纳大家学着英国贵族跳交际舞,还有各种装饰也都过时了……   “明天我找人帮你打听林叔他们去了哪里。”   “如果卷钱走了呢?”夏稚不得不考虑最差的结局。   陆开疆在捣鼓手里的音响,插上电源后就听见‘咔哒’一声,音响都还能用。   “那就让他们怎么卷跑的,怎么送回来。”陆开疆说罢,单手撑着半人高的舞台跳上去,随后在侧面找到了唱片机,他在留声机旁边的篓子里翻出一张美国的爵士乐唱片放上去,很快,一阵欢快的钢琴独奏便从舞台两旁巨大的音响传出。   夏稚还在疑惑陆哥要干什么呢,就见陆哥半蹲下来,伸手递向他,眸色冷淡又无比隆重的只盛满一个夏稚,道:“上来,小乖。”   “干什么?”夏稚说话的时候,手也是同时给了出去。   只一下子,夏稚就被拉上了舞台,他的陆哥搂着他的腰,两人开始跳着最近时兴的交际舞。   夏三公子心中一惊,随后无法抑制的狂跳,最后忍不住笑道:“你还会跳这个?怎么从来没见你跳过?”   陆二爷:“看一眼就会的东西,很难吗?再说了,我看你刚才很期待,怕是心痒得很,想找人跳舞。”   “那你以前怎么不跳?多可惜啊,陆哥,你这样俊,要是愿意,不晓得多少姑娘要主动来邀请你了。”小夏还在玩笑,“那哥你的初舞岂不是给我啦?真是荣幸。欸,陆哥,你知道吗,在英国,有这样一个说法,初次舞蹈的对象大多数都是以后的伴侣呢!”   陆开疆原本不打算回应夏稚这没营养的话,可一听见后半句,陆开疆无论如何无法心静如水,他一直觉得夏稚在暗示他什么,从他这次回来开始,便听见看见了无数的暗示。   这回难道也是他想多了吗?   陆二爷忽地深吸一口气,说:“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夏三。”   “我说什么了?”小夏一派甜美温柔的笑道。   陆二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带着夏稚跳舞。   两人只是越贴越近,越来越近,直到五分钟的曲目结束,夏三公子整个人的重量都歪在他陆二哥哥的身上。   脑袋侧贴在陆开疆的肩上,喘息着。   他们也不是没有这样亲密的相拥过,可这次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   陆开疆深呼吸着,调整自己的呼吸,却不慎恍惚听见怀里的小乖说了一句什么话。   “什么?”他问。   “我说,我们快回去吧。”   “回去?”   “嗯……”   陆开疆低头下去,刚好与抬头起来的夏稚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对上。   回去干什么?   自然是干要负责的事情,陆二瞬间明了。   “陆立,回公馆。”   陆二爷开口大喊,门口站着抽烟的司机陆立立马一个激灵,进来说道:“得嘞!” 第24章   两人几乎是搂着一同上了车。   到了车上后, 外界的繁华便跟车内湿热的气氛隔绝开来。   夏稚脑袋靠在陆开疆的肩膀上,手跟陆开疆的手握着,仿佛是无聊至极一般, 不断细细簌簌扣陆开疆的手指头玩。   这不是什么新鲜动作,他们的手应当就像是属于自己的手,哪怕掐一下,都应当波澜不惊,可实际上陆开疆的全副身心都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感受自己右手的手指头,一会儿被夏稚十指相扣,一会儿又变换成握手的状态, 最后还扣自己的手掌心, 不然就两根手指头放在他一条指缝里, 简直顽皮到了极致。   他也由右手开始,麻痹到后脑去, 浑身一半的血液往腹部涌去,带动另一处有思想一般的机构部门瞬间热火朝天的生机复苏。   这真是生平第二遭。   第一遭是上一回给夏稚这小子检查那天。   可今日更加可怖, 陆开疆总感觉自己理智趋于悬崖边缘, 已经分不清楚他的小乖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不过无论做什么, 他总是奉陪就是了。   大不了出了事, 他兜着,不至于让夏稚这胆小鬼一个人面对。   这边陆哥在想什么,夏稚是全然不知的, 他只是循着本能贴着他的陆哥,哪怕只是手掌的肌肤相亲, 都让他心里无比舒坦,哪怕他是发育的呢,也感到舒服, 感觉心尖上像是被老虎的尾巴轻轻扫过,叫他忍不住的眯起眼睛,期待着一会儿要上演的节目。   窗外景色飞驰后退,一路上还能看见不少乞丐聚集在饭馆的后门,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就只是等着。   忽地,夏稚想起大姐来,满脑子的火热冷却了一点:“也不知道大姐现在怎么样了。”   陆开疆在昏暗的车内看向身旁漂亮的好友,眸色晦暗不明,似乎是不太理解这傻乎乎的小子怎么这种时候还能想到别人,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大约才是他的夏稚。   从小就这样的,总是更惦记家人,连小时候跟他去山东祭祖,顺便游玩一番,都要半道上思念夏老爷子,哭着喊着不去了。   “你大姐应当好着呢,不好的话,早就派人来寻你了。”陆开疆缓缓道。   “也对,哎,大姐真是命苦,怎么就这样了呢。”不是夏稚心狠,只是现在大姐一个人,拖着两个病秧子,别说重整旗鼓了,他看大姐连饭都没办法好好吃,他得想办法请个大夫到家里来,就像陆家一样,整个家庭医生来,每个月无非多给一些钱罢了。   “这世道,哪个不命苦的?”要陆开疆说,夏家大姐还是太心软了,当初嫁过去,发现丈夫是个肺痨鬼,就该一早踹了,直接回家来。   夏老爷子这样疼女儿的,大抵是愿意为夏家大姐做主,悔婚算了,反正一个在济南一个在天津,左右是奈何不了他们夏家。   谁知道夏家大姐这样要强,打死也不说一句自己生活得不好的话,若不是他有事儿去济南一趟,估计也不知道王府这般落败,比夏家都不如。   现在好了,一个女人,要养活两个男人,虽说其中一个还小,但依旧是药罐子,他猜夏家大姐分来的钱也撑不了多久,更何况那位世子每天还要烧几个烟泡,光是膏子的钱,便不是个小数目。   陆开疆也不知道夏稚晓不晓得他姐夫是个毒鬼,但他也不说,这种事情,他掺和进去毫无意义,什么时候小乖需要他插手,他再出面也不迟,左右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   “对了,你小妹妹怎么才十八就要嫁人了?”夏稚忍不住又问一些无关风月的话。   陆开疆顿了顿,深深看了一眼小夏,敏锐察觉到这人大约是害羞紧张了,所以一直找话题,便顺着夏稚的话道:“十八不小了,且她自个儿闹着非要嫁,家里没人劝得住,原本老太太还想拘着她,再等两年,谁知道……”   陆开疆顿了顿,没有说完。   夏稚却是猜到了:“不会是有孩子了吧?”   陆开疆点点头:“这事儿气得老太太直接晕过去,小妹她娘,也就是我二婶抄起手里的碗就往小妹身上砸,小妹脑袋上破了好大一口子,只是哭,大家这才没办法,只好立马办婚礼,免得肚子都大了,家里面子不好看。”   夏稚是知道陆家在某些方面思想依旧传统的。   好比逢年过节,依旧是按照老规矩,到处送帖子请人上门做客,也请人唱堂会,虽说现在连女子都剪了短发了,可到底还有些老人惦记着从前,陆家的老太太,老太爷们也都健在,自然受不了自己家的闺女未婚先孕,且还不是父母之命。   说起来,夏稚还不清楚陆家小妹妹要嫁给哪位少爷呢,他接着问:“也不知新郎是哪家的少爷,帖子上只看见名字是荣庆,天津好似没有姓荣的人物。”   陆开疆对此也不太清楚,他在外大半年,家里小孩的事情,他一概不管的,只是接到电报小妹妹要成亲,知道这个事情而已。   若不是夏稚这边闹得他心烦,他估计小妹结婚都不打算回来,毕竟还是家业重要。   “大约是不大出名的人家,我也没听说过,不过你若是好奇,过两日你去参加婚礼,不就自个儿见着了?”陆二爷淡淡说着。   “那可不一样,只是见一面,哪里看得出那人的好坏,还是得仔细打听一下。”   “再打听又有什么用?家里总不能把小妹赶出去,只能认了这门亲事。”   “要我说,就算是去父留子也无所谓,现在这世道,结了婚还有离婚的呢,若是哪位荣庆实在不好,就该断了他们的来往。”夏三公子认真道。   陆开疆不甚在意,点了点头:“这些话,你说与我没用,得看小妹愿不愿意,不过我看你就算是说了也是对牛弹琴,人家是非荣庆不嫁的。”   “荣……奇怪,听着像是满族的姓氏。”   “就是,这荣庆家里好似从前是正白旗还是什么旗的,不过早就落没了,只有个头衔。”   “啊,这样啊。”   两人不知不觉说了许多,刚好缓解了不少紧张心情,等两人从陆家小妹的婚事,说到陆二此去济南,有没有买些阿胶什么的,陆开疆只说没有,陕西遭了难,闹着饥荒,但凡有些闲钱的,都往东边跑,第一站就是济南,济南一时间也跟人间炼狱似的,做泷胶的也早就关门了。   又说陕西的饥荒,大约有几百万人受难,关中完全淹没,方圆数里的草木叶都被吃光了,人人相食。   “真吃啊!”夏三公子吓了一跳。   陆开疆看夏稚圆乎乎的眼睛都吓得微微发颤,便不多说,只道:“你瞧着如今城内乞丐多,往后怕是更多,往后我不在,你不许自个儿乱跑,免得出事。”   陆二隐隐觉得这灾年只是刚刚开始,所以此去济南处理铁路事宜之时,顺路办了一火车的药回来,别说泷胶了,就连千年的人参他都从一户大户人家手里买来,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这些药一部分是运去东北,那边情势不大好,需要的药品自然越多越好,总归在他们中国的领土上,反对日本的都是他们陆家资助的。   另一批药陆二存在了他小公馆的地窖,其中还当真有一枚盘尼西林。   就这么一枚,他花了一万块从一个红毛鬼神父手里买来的,是不是真的都不清楚,但他就是买了,赌一个需要用时,有那么一线希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东西也不是谁需要他都要拿出来,他又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圣人。   两人又说起明天找人去找红浪漫的林叔和红姨这事儿,只是还没怎么聊呢,陆小公馆就到了。   司机陆立十分机灵的停下车后立马就找个地方一溜烟跑没影儿了,把空间都留给后排的主子们。   夏稚没注意到这点细节,只是近乡情怯似的,简直像是第一次来这小公馆一样,水波潋滟的桃花眼一抬一抬的,羞答答的看着陆哥,还想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来跟陆哥聊天。   “怎么了?便秘?”陆二爷心中满是怜爱,嘴上倒是不怎么干净。   夏稚伸手就是一拳,不轻不重,砸在陆哥的肩膀上:“你才便秘,你全家便秘!”   “那就请下车啊,我的小三爷。”陆二爷先下车去,绕了一圈,走到夏稚跟前,对着还坐在福特车内,藏在昏暗里的青年伸手说,“来。”   夏稚看着陆哥伸来的这只手,修长,有力,掌心突着几个老茧,肤色健康……   比他的可大得多。   所以他要这么主动的走进去吗?一步步走到床上去,再主动脱了衣服,等待陆哥吗?   每一步都格外的羞耻,他才不要走。   夏稚细声细气撒娇道:“哥,你背我吧。”   陆二无法克制的想到老一辈结婚的时候,新娘都是这样被背到男方家的。   他这位小老弟又想做什么,暗示他?   真的是暗示吗,还是只是好玩?   陆开疆无法思考,但他总是不会拒绝夏稚的。   陆二爷没有说话,很直接的转身,留给夏三公子一个宽阔充满安全感的背部。   夏稚立马抿唇笑了笑,一下子扑上去。   陆二只是轻微的晃了晃,随后很快稳住他的小夏,双手搂着夏稚的大腿,往上提了提,最后一步步的前往公馆大门。   周围静悄悄的,不知为何,公馆的下人们也像是早就知晓他们要回来,除了大门开着,没有一个下人来打搅。   陆开疆背着夏稚一路去往二楼,上楼梯的时候,察觉到他的小夏小腿还在晃啊晃的,仿佛心情绝好。   他不免也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着,面上微笑着,想这么永远永远的,走下去…… 第25章   说是这么说了, 要陆哥带他回家,可真等到了公馆,夏稚又无所适从起来, 他自顾自的装作镇定,实则已经在浴室里呆了半个小时。   他把自己泡在主卧的浴缸里,打了许多泡泡,脸上都沾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盯着自己逐渐发皱的手指头发呆。   外面隐约有脚步声来回走动。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没有反锁浴室的门!   夏稚身体一僵,漂亮犹如拥有蝴蝶翅膀一般肩胛骨的身体都挺直了一瞬, 但他又立马抿着唇, 红着脸蛋不去反锁, 心道:量陆哥也不敢进来。   可是他依旧是紧紧张张的总去看房门,连自己的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生怕错过外面任何一个脚步的动向。   直到忽地,外面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干嘛?!”夏三公子一个激灵, 湿润的睫毛都在满布的水雾之中被那睁得老大的眼睛撑颤。   外面的陆二爷却是没有进去的意思, 而是说:“再泡下去皮都要褪了, 起来吃饭, 给你点了吉祥斋的香菇猪肉汤包还有小米粥。”   小三爷顿时懊恼自己那么紧张的回了一句‘干嘛’,整的自己好像很不经事儿似的,像个毛没长齐的小兔崽子。   哦, 虽然他的确是毛都没长。   小夏自嘲的笑了笑,总算是深吸了一口气, 愿意从池子里出来,他先去淋浴的地方把身上的泡沫都清洗干净,最后简直好像在躲什么人似的, 飞快洗了一把自己的屁股蛋子。   可这么飞快的洗,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啊……   小三爷咬了咬牙,通红着脸,怀着他自己都不太明白的要命的羞耻,又重新去洗了一遍。   这一回,他可以说是细致到连一丝缺漏都没有,把即将工作的部门里外筛查一番,这又是三分钟过去,才软着腿,扶着墙,扯下一条毛茸茸雪白的浴巾,给自己胡乱擦起来。   浴室里的小凳子上摆着陆哥给他老早就准备好了的睡袍。   如今流行穿睡袍,还得是天蚕丝的,其他丝穿起来既不透气还容易勾着线,所以天蚕丝这等昂贵的丝绸制作的睡袍可以说是供不应求。   夏稚手里这条大约是今年的新品,天蓝色的,绣着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小花在角落,其余大片留白,只腰间的腰带还勾勒了一些花骨朵。   他心里紧张,便随意穿着,腰带也不好好系上,松松垮垮就出门去。   门外等候多时陆开疆正在给这位小老弟布置今晚的晚餐。   陆二把四笼汤包都放在床旁边的小茶几上。   这会儿正端着两碗小米粥,小指头还勾着一袋子刚打回来的糖蒜,陆二喜欢各式各样的泡菜,只可惜他家里的刚好都吃完了,今天便趁着小乖洗澡的时候,派人出去买回来。   这糖蒜若是要买,必须还得是桥头面馆老板自己腌制的最好。   只可惜司机陆立去的太晚了,人家老板从家里带到铺子上的糖蒜就剩那么最后两个,估计还不够他家小乖吃的。   正这么想着的陆二抬眸便看见了从浴室里,裹着无数水雾,犹如精灵一般慢慢迈出脚尖的夏稚。   夏稚穿着他从济南专程给夏稚的睡袍,略微有些大了,但又无比恰到好处,宽松的袖子因着夏稚抬高扶着门边的动作,像是一层轻纱,滑落在青年雪白的臂弯处。   过长的下摆几乎要堆叠在青年那微微泛红的脚趾尖边。   宝蓝色的色调将原本就像是雪人一样的夏稚,显得更加不似真人,活像是一位只出现在夜晚的艳鬼,又像是古代穷书生幻想里会走出画中的精魅。   两人忽然都这样不做声的站在原处,夏三公子垂着眼睫,不大敢抬头,因着他很清楚此刻陆开疆的视线正铺天盖地般覆盖在他自己身上,比方才浴池中的热水好似还要滚烫,一寸寸流淌……   陆开疆先一步回神。   他先去把端来的小米粥放在茶几上,回头再看夏稚,却看这人站在浴室门前的地毯上依旧是没有动弹,只是脚趾可爱地蜷缩了一下,无所适从,哪里又方才在舞厅凑他耳边撒娇说要回家的样子?   陆二遥远的看着夏稚,依旧闹不明白他的小夏到底对他是什么意思。   仿佛是因为太熟悉,所以连检查这种事情,也让他做了,还上瘾叫他负责。   又像是故意的,总说些引人联想的话,让他这几日像是被耍的狗,如今虽然要吃肉包子了,却依旧心中难过,莫名其妙的难过……   “怎么不过来?”陆二总是先哄人的这个。   他走到夏稚跟前去,无法不去摸摸夏稚的脸蛋,声音是比跟自己那刚出生小侄女说话还要温柔的语调:“怎么了?”   夏三公子也不是扭捏的人,可这会儿他真是好像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一个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陆开疆看夏稚不去穿旁边的拖鞋,也不动弹,但总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干脆弯腰将人一下子横抱而起。   “唔……”小夏惊了一跳,连忙抓住陆哥的衣裳。   陆哥这会儿好似也洗过澡了。   虽然不知道在哪儿洗的,可是,居然趁着他洗澡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也去洗了呢。   只是察觉到这一点而已,夏稚便又觉得自己呼吸不大正常,心跳得太快,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微醺之感。   可惜这无法言说的浪漫氛围在夏稚被放在了小茶几旁边的沙发上,看见桌子上的四笼汤包和两个糖蒜的时候,陷入了微妙的无语中。   ——这会儿不管怎么说,他跟陆哥都算得上是约会吧。   ——应该是吧。   ——怎么就吃这个?   不过小夏只是腹诽了一会儿,就找到了安慰,他想着,陆哥毕竟从小就没这脑子,比他还不如呢。   他是因为没长那根筋,可陆哥长了那根筋,却当作没有,别说学生时代有没有心仪之人了,哪怕是长大后,夏稚都没见过陆哥对哪个女人感兴趣过。   陆哥好像只对事业感兴趣。   陆哥可以从十岁开始就跟着家中老宅子里的前清的武状元学习武艺,立志打败自己的师傅。   陆哥还从十四岁开始跟着洋人学洋文,至今精通中日英法俄五种语言,说是日后跟洋人打交道就不会被欺负。   陆哥从十七岁开始陆续安排家中的掌柜和自己的人去往外地运输货物,大到冬日皮毛、刀具、木材、工艺品,小到书本、牙签等等,应有竟有,南北十三行他们陆家,在北方早已鼎鼎有名,这还只是他们从清王朝刚刚覆灭开始做的买卖。   此前陆家往上,历代出过三位宰相,两位大将,其余一品以下的官员更是多大三十七位,就连天津这边的老宅,都不能算是主脉,而是太过庞大繁盛时,从宰相那一房分出来的又一支血脉。   陆哥从小便说过,他日后的作为,必定也要以他在族谱上另开一页。   陆哥还说过,如今陆家大宅门里不如从前辉煌,瞧着好看,里头乱七八糟,要是他做当家的,非得去掉一部分不事生产,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废物。   他的陆哥理想宏大,也逐步按照计划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陆哥现年二十八岁,哪怕上头还有几个老太太老爷子压着他,却很愿意放手让陆哥去做,逢年过节,陆哥甚至坐在主桌的位置,俨然当家人的姿态,睥睨众生,哪怕时那些比他辈分还要大的长辈,在陆哥面前都摆不起谱来。   但也正是这样的陆哥,对兄弟姐妹多有照顾,对他更是义薄云天,这样的陆哥……   天底下最最男子汉的陆二爷,哪怕是约会给他吃汤包,小夏也觉得可以原谅啦。   下回……等下回,由他来做东,来招待陆哥,让陆哥好好瞧瞧,什么样的晚餐才称得上是烛光晚餐,是罗曼蒂克的。   因为心里存着一会儿要跟陆哥好的事儿,夏稚没怎么吃东西,光喝了一些小米粥,反观坐在他对面的陆哥。   陆哥找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对面,因为小茶几本就只是摆设似的物件,只一边摆了小沙发,刚好够两个人坐。   可夏稚跟陆开疆两人都是大男人,再加上陆哥本就人高马大的,两人挤在小沙发上,谁都施展不开。   夏稚如今看陆哥,真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令他心动,而陆哥绝对绝对对他也是有意的,不然不会心跳的那样快,哪有兄弟对哥们这样予取予求的,对吧。   所以今晚虽说是他开口说的要陆哥负责,但陆哥既然接话了,他们之间……怎么着也算是在一块儿了吧。   虽然没有个确切的什么话,可夏稚觉得,他与陆哥之间,也不需要什么甜言蜜语的,只要……只要今夜完美,那便是什么都好。   小夏还在这边羞答答的觉得紧张。   毕竟无论如何这也是他头一遭跟男人共度春宵。   可反观他的陆哥,这家伙跟无底洞似的,看他不吃汤包,一口两个的就吃起来,最后准备吃蒜的时候,倒是犹豫了,小夏看见这一幕,忍不住说:“你吃你的,我可不嫌弃你。”   陆开疆大约也是感受到小乖周身的氛围不支持他吃这么毁坏气氛的食物,所以到底是没碰,他三下五除二的吃完饭,在夏稚面前毫无冷面少东家的形象,打了个超大的嗝,最后捞起夏稚就重新回到浴室的洗漱台前,把人放在洗漱台旁边的柜子上坐着,给人递过去一个干净的牙刷,说:“一起刷个牙?”   夏稚都没反应过来,嘴都没擦,就被放到卫生间了,手里也被塞了牙刷。   他愣了一会儿,笑着点了点头,眼睛眨了眨看着陆哥,发现陆哥并不看他,而是单手撑着洗漱台,另一只手也拿着牙刷在刷牙。   陆哥刷牙大开大合,好像把自己的牙当板砖一样糟蹋。   夏稚刷牙是学了不记得是哪一位男朋友了,那位仁兄告诉他,刷牙得按照牙齿的纹路来,不然容易把牙龈刷出血来。   思及此,夏稚咬着牙刷,伸手去拍了拍陆哥的肩膀。   陆哥这会儿赤着膀子,厚实的肌肉鼓鼓囊囊,硬邦邦的,说不得有多少日月的锻炼在里面。   “?”陆二爷挑眉看像夏稚,表示询问。   小夏对陆哥勾了勾手。   陆二虽然不接,但还是站起来转了个身,站在夏稚的跟前去。   小夏便教小朋友似的,用自己的牙来作为示范,竖着来刷。   陆开疆只看了一眼就懂夏稚的意思,可他偏偏就不跟着做,非要横着刷。   夏稚一见这人跟自己对着干,也起了要折腾这人的小心思,干脆咬着牙刷不刷了,双手去捏着陆哥的手,然后强行要帮人矫正。   可就夏稚这细胳膊细腿的力气,还没有陆开疆一只手的力气大,陆开疆也不顺着夏稚,带着夏稚的手左右横飞,最后看夏稚都抿唇开始不高兴了,才闷闷笑了笑,顺着夏三公子的动作,上下刷牙。   两人在厕所鼓捣了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依旧是陆开疆抱着夏稚出来的。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么报过,所以两人都没什么害羞的。   可当夏稚被放到床上了,那日被陆哥好好检查的一幕幕顿时闪过眼前,他竭力深呼吸着,一手挡在眼睛上,一手无力的瘫在身边,余光透过手臂的边缘去瞅陆哥在干什么。   只见他的陆哥先去关了大灯,然后把床头的流苏小台灯打开,顿时房间里就被昏黄的灯光渲染出应有的甜意。   随后见他的陆哥从床头拿出那日用过的雪花膏。   天啊,雪花膏用过之后,陆哥直接放在床头了吗?是不是早就觉得有备无患呢?   小夏面颊绯红,哪里还敢再看,可闭上眼睛半天,也等不到陆哥开解开自己的腰带,他便还是悄悄睁开,这回他看见陆哥右手整只手都被雪花膏涂得亮晶晶的……   “咦,怎么还是手?”小夏细声细气问了一句。   话音刚落,陆开疆抬眸看向他的小夏,眸中一片猩红深渊。   “那不用手,用什么?”陆二爷哑声问。   夏稚羞恼,干脆双手胳膊去捂住脸,才不说话呢。   大约一分钟后,他的陆哥犹如泰山一般携来无尽的灼热体温,欺来,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了,你想要的,没什么不能给的。” 第26章   说是这么说, 看陆开疆也是大小伙子入洞房,两眼一抹黑,新娘子还羞答答的一点儿不管事儿, 全权交给他来办,他哪里晓得怎么办比较好?   ——早晓得应该先看看这类小人书,学一些姿势总是好的。   但如今已然到了尖峰时刻,就是没有学习过,陆二爷也是挺无师自通。   首先自然是要先打理自己,就像他打理手一样,叫自己的事业部也同雪花膏合作起来, 之后便是和夏稚摆正态度, 中规中矩的试着检查项目可否进行。   然而视线却被额前的碎发遮挡了一些。   陆开疆努力了半晌,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硬是没办法开一个头, 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去试的,可一直没有开头, 夏稚还一直哼哼唧唧的好似嫌不舒服, 陆开疆便只好暂时歇一歇。   他大舒一口气, 左手去将额前的碎发全部撩至头顶, 手上便将额头上的汗水都抹了一层下来。   “要不……换个姿势?”下头的小夏忽地小声问。   不等陆开疆回应,夏稚就自个儿爬起来,像上回检查一样犹如小鸵鸟乖乖呆着。   陆二爷不自觉的轻轻笑了笑, 但他没有笑出声,而是目光落在夏稚那漂亮的背脊上, 情不自禁落下一个吻。   之后的事情,便像是当真无师自通了,只是大约只通了一半, 便再不能进步,不然夏稚就嚷嚷着要死了,或者像个八爪鱼一般逃跑。   夜幕如沙,云月相携。   小陆公馆大半夜叫了宵夜,等送到陆二爷房间门口,却是不让进去,由陆二爷亲自出来端进去。   屋内一片暖香。   屋内床上一具色彩雪白间有红斑点缀的雪人动了动,偏过头来,露出一张沾着泪水与湿润发丝的俊俏脸蛋。   他唇瓣干涸,睫毛湿漉漉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眼帘一搭一搭,像是立即就要进入梦想去了。   陆二爷健硕的体魄毫无任何遮挡,只在腰间裹着浴袍,这会儿把宵夜端进来后,想了想,没有放在小茶几上,而是找来一个日式的小桌板,放在床上。   最后他把自己的浴巾给脱掉,去浴室随意冲洗了一下,冷水落在他背上几道浅浅地猫儿似的抓痕时,背后那漂亮的肌肉群都微微动了动,不稍片刻,血印子都又淡了不少,只有几条浅浅的印子留着。   “小乖?睡着了?”复走出浴室的陆二爷找来他自己的睡袍,懒散的披在肩上,腰带都懒得系。   等他走到夏稚身边去,看夏稚满身黏黏糊糊,便伸手轻轻敲了敲这人的额头:“起来洗一洗。”   夏三公子哪里还有力气回复这人,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陆二爷见状,可不敢让夏稚就这样睡去,便干脆把人抱起来,又任劳任怨带着夏稚去冲洗了一番,又把人好好擦干净,准备送上床,当然还不往小小的揶揄一番:“方才是哪位仁兄说饿了的?给你专门从法国餐厅买了果子冻,不吃明天可要不了了。”   如此折腾一番,夏三公子再困都醒了,耳朵听着陆哥的话,在后背落在床上的前一刻一下子伸出双手钩住陆哥的肩膀。   他实在没什么力气,比一朵花,一条小鱼的力气大不了多少,却就这么软绵绵的就将陆二爷给留在了自己上方,脑袋也往人家的颈窝里蹭,不肯松开。   陆开疆哪里受得了夏稚这样,干脆也躺上去,和他的小夏相拥抱着,问道:“怎么又不睡了?”   小夏摇了摇脑袋,不说话,只肚子咕噜噜的响了响。   陆开疆听见,便问:“吃点儿东西再睡,明早再刷牙了,嗯?”   小夏还是黏糊糊的不吭声,就粘在陆哥身上,心中一片的不可思议之感。   眼瞅着夏稚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陆二叹了口气,把夏稚重新抱起来,由他坐在夏稚身后,充当靠枕沙发一类的东西,夏稚则坐在他中间,将人箍起来,拿起床上摆着的小桌上的果子冻,就用勺子戳碎了送到夏稚嫣红的唇边。   小夏这会儿倒是很配合,安安静静的吃,咀嚼得很慢,好似思想都被捣碎了,这会儿都没能回神。   等配合着吃了小半个果子冻,夏稚总也绽放着迷人光芒的眸子忽地恢复光彩,斜眸去瞄了瞄他身后搂着自己的陆哥,忽地侧身贴上去,还没凑近,便张开了那柔软的唇瓣。   陆开疆没有动,任由夏稚贴上来,唇瓣也刚好对上。   只感觉鼻尖一股子橘子清爽甘甜的香气钻入,嘴里就被夏稚这人小孩子似的推了一些果子冻过来。   “哈哈。”小夏做完这些,很是害羞般双手搂着陆哥的腰,不吃了,打了个哈欠便道,“我好累啊,睡觉吧。”   陆开疆有心说‘你小子一根指头都没动怎么会累’,却又到底是没说出口,可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小乖也是用力了的吧。   不然怎么就只无师自通一半呢,对吧?   陆二爷心中不大正经的揶揄被他自己消化,一口解决掉夏稚没吃完的果子冻,便放夏稚睡觉去,他则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自己大约只能睡两个小时,便干脆不睡了。   可不睡觉干什么呢?   陆二在房间里静静坐着,目光不由自主又放在他的小乖身上……   方才的一切感受犹如电影忽地在脑海放大。   夏稚的呼吸,哭泣声,四面八方潮水击岸的声音,手掌掌握着的温度,汗水……   陆二蓦地站起来,再不敢再这里坐着。   不然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禽兽的事儿来。   这也真是奇怪,往日他自个儿消解都没这么不知足,今日……若不是小乖哭的厉害,他感觉自己怕是能不顾小乖的意思,也不无师自通一半了,时间也不至于那么早结束,起码……起码得再闹个三五回,七八回,或许更多……   陆二爷心中大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想什么。   倘若当真如他所想的放手去做,那他这位乖乖大约是才不会这样同他好,还给他喂果子冻,估计得给他两耳光……哦,或许没力气给,只能翻个白眼给他。   话又说回来,看来做检查工具也还是蛮有好处,往日他们总因为小乖的男朋友们闹得很不愉快,如今他回来已经三天了,还没吵架呢。   转移注意力后,陆二爷干脆直接去书房致电刘副官,叫刘副官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查夏家红浪漫舞厅经理夫妻的去向。   电话那头刘副官还没睡醒的模样,打了好几个打哈欠,最后挂电话之前,顺嘴问了一句:“二爷怎么起这么早?才四点啊。”   陆开疆头一回头皮发麻,顿了一秒才回答:“嗯,睡不着。”   “是因为小三爷的事儿?”刘副官一如既往的安慰道,“小三爷也大了,交往朋友的事情,即便是交友不慎,二爷也莫要总骂他,要我看,还是得给小三爷找点儿事儿做,有事儿做就不会总想着找朋友了。这样二爷您也就不操心了。”   “只是给小三爷找事儿做是个细致活,小三爷好像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除了喜欢写诗,可这写诗也算不上是一项工作,不如让他去报社工作,如今很是流行武侠小说,新诗也投稿众多,他可以专门点评。”   “歌舞厅不大适合小三爷,小三爷从没接触过这些,哪里晓得开歌舞厅还得拜码头,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还要跟黄包车行的谈合作,隔三岔五还要联络上头的达官贵人,用来招揽客人,实在是个体力活,小三爷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大约也不愿意去跟权贵们虚与委蛇。”   刘副官也是一片好心,以他对夏三公子的了解,夏稚还当真只适合做一个漂亮的吃吃喝喝的公子哥。   可惜谁叫夏老爷子死那么早,夏家老二又不争气。   就在刘副官还在思考让小三爷去做些什么的时候,就听电话那头,陆二爷淡淡打断他的话,说道:“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什么适合不适合,又不是吃不起饭,我养活不起了。”   刘副官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也是,二爷跟小三爷这关系,兄弟不兄弟的,爱人不爱人的,当然是夏三公子想做什么,二爷都兜底的,他在这里操什么心啊。   “也是,我多虑了。”刘副官打着哈哈。   陆二爷倒不是指责刘副官的意思,只是无比从心的感慨说:“他从小就过得苦,如今大了,当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一时兴起,三心二意的,也没关系,小孩子都这样。”   刘副官心中简直一肚子的腹诽,心想若是这位夏三公子是从小就过得苦,那么这天底下就没有幸福的人了。   可陆开疆说的‘苦’,是旁人看不见的,比如小乖六岁的时候,会学着他买花回家,悄悄插在母亲的房间里的花瓶里,结局是花被丢回小乖房间,顺便得到夏太太一句: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十二岁的小乖听说夏太太很爱梵婀玲这种乐器,兴致勃勃学习了三个月,生日宴会上表演艳惊四座,人人都鼓掌说夏三公子日后定然大有作为,小乖都不怎么在意,只环视一圈搜索夏太太的眼神,结果夏太太老早就离席了,称不舒服。   诸如此类,种种不知凡几。   不过十二岁后,夏稚就不做这种讨好母亲的事情了,他像是知道越去做越惹人厌,所以便不敢再做。   再后来,夏稚从大姐那边得知,母亲一直不喜欢父亲,生自己或许都是被强迫的,便更加不敢出现在母亲身边,有时候甚至在想,或许自己都不该叫夏太太母亲,该叫阿姨,这样她会高兴一点。   这些事情,陆开疆都陪着夏稚经历了一遍,时常觉得愤愤不平又无力插手,等长大了,可以且有能力插手了,小夏又不让,夏家也发生变故,彻底不需要他插手了。   陆开疆在院子里打了两套拳,越打过去的记忆越发清晰,也越发的想要去看看还在睡觉的小乖。   他也这么去做了。   然而刚走到门口,陆二爷刚打开门,嗅着里面独属于夏稚的芬芳,还有他们合作过后的味道,他太阳穴都像是猛然被扎了一针,立即血液往腹部奔动。   ‘咔哒’陆二复关上门。   暗骂自己简直脑子有病,他所作的一切应当都只是小乖有需要,他才去碰,而不是跟条狗似的,闻着味就疯了似的要干。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下楼去,与此同时夏稚在梦里邀请他的陆哥吃烛光晚餐,谁知道梦里的陆哥把桌子一掀,说着只痛快了一半的不满,非要跟他合作愉快。   小夏含含糊糊的梦呓了几句,忽地醒了,醒来第一时间是‘陆哥怎么这样啊!都说了不行!’   第二反应是‘原来是梦啊。’   最后小夏在漆黑的房间里,摸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心中满是说不出的失落,他立即坐起来,鞋子都不穿,一瘸一拐的扶着腰出去找人去。   “陆开疆!”   嗓子有些沙哑的小夏站在楼梯口就大喊。   刚下楼的陆二爷猛地回头,简直无奈道:“怎么醒了?”   陆二上楼去,哪怕是站在低夏稚一个台阶的位置,也显得同夏稚一般高,两人平视,是很适合接吻的姿势。   夏稚唇瓣嗫嚅了一会儿,说道:“你怎么可以跑掉?”   陆开疆听出这话里的委屈,不等人再发火,先把这位不爱穿鞋的小弟捞回房间去,及至将人放着坐好在床上,才蹲下来给人擦了擦脚底板,说:“我看天色都要亮了,出去打几套拳。”   “那……我们都……你这样一点儿也不绅士,你没有看过电影吗?第一回,总是要一起醒来才好,我们得醒来后……”第一时间看见对方,然后亲吻的。   夏稚从前连亲吻都没有,可这些画面都是他预想了许久的画面,对象又是陆哥的话,简直完美,可陆哥居然不在身边,难道是跟梦里一样,觉得不够?   夏稚也不清楚,他不算是个男人,他只能这么疑心,继而难过地先发制人,说道:“反正你得陪我一块儿。”   陆二爷是真为难,此时此刻,他甚至很一心二用,一面看着小乖委屈的模样,一面手掌捏着夏稚的小腿,无法克制的想要往上……   他的手很是食髓知味,晓得哪里才是归宿。   但他怎么好这样做呢?   “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夏三公子发现陆哥好像没在听。   陆开疆适时回复:“我听了,知道了,来,睡觉。”   话毕,陆开疆搂着夏稚就把人用被子裹起来,自个儿在外头把人当春卷似的一夹,道:“睡吧。”   小夏跟个蝉蛹似的只露个脑袋,两人之间半点儿温情好像都没有了。   但陆哥也的确陪他睡觉了,小夏找不出茬来,无语片刻,困得不行,便不再想,闭眼便又入了梦乡,独留陆二爷在遮了两层窗帘的漆黑室内睁着那双深邃的眼睛,用那若隐若现的微弱光线,凝视夏稚……   约莫过了十分钟。   陆二爷深深叹了口气,松开了蝉蛹小夏的桎梏,牵着夏稚软若无骨的手,放在自己的唇间,轻轻落下。 第27章   第二日, 日上中天,夏家老三才懒懒散散的从被窝里起来。   一头鸡窝,身上酸痛不已, 再加上某处不可细说的地方简直像是被人施以酷刑,来来回回拷打八百遍,他便一起来就又‘哎呦’一声跌了回去。   陆开疆在小茶几旁边开了个小灯看报纸,听见夏稚有了动静,第一时间放下手里的报纸走过去:“怎么?不舒服?”   小夏一副甜蜜且苦恼小模样,眸子很不敢去看陆哥的眼睛,也不知道怎么说, 于是只是摇了摇头, 道:“没事儿, 休息休息就好了。”   “真的?”陆开疆因着晚上才被他这位小弟抓住狠狠发泄了一通,所以哪怕早就醒了, 也没有到处乱走,而是把公文都搬到房间里来看, 看完发现时间还早, 就又看起报纸来。   刘副官说的如今很是流行的武侠小说, 陆开疆也找到了翻来看了看。   然而大的报社其实并没有这些武侠小说, 主流报纸上版面最大的还是爱情小说和一些名人写的散文歌谣与批判性的小说。   要说最最火的,当属张恨水。   就连陆开疆这样不怎么关注文坛的人,都听说过家里小妹说起《金粉世家》这本小说。   陆开疆的小妹名叫陆蘅, 年纪还小,却已然订婚, 两天后便是她的婚礼,为人还是比较天真烂漫的,起码陆开疆觉得没什么不好, 尤爱看小说,经常约着三五个同学在公馆的院子里举办茶话会,讨论的便是这些男男女女的情爱。   今日陆开疆拿着的报纸已然连载到了第十九回,他从半道上接着看了一会儿,便看不大进去,不过是个总理家的公子哥追求一个冷小姐,翻来覆去似乎看出来冷小姐也对金公子有些喜欢,但这种喜欢很端着,像是生怕被看轻。   陆开疆看着头疼,老早就翻去看其他版面,心里却有些含着笑,觉得方才那小说,怕是夏稚也很喜欢,他就爱这些情情爱爱的。   “真的真的!”小夏看陆哥还很关切自己,语气便软极了,有意想夸奖陆哥一番,含蓄的说自己的不适完完全全是陆哥昨夜太厉害了,可平日里他对其他男朋友的夸赞都是张口就来,这回却是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只把他自己憋得面若桃花,羞涩可人。   陆开疆看夏稚既不起来,又不说不舒服,只支支吾吾一下下的看自己,拿眼神勾魂似的吊着他,他便揣摩其中的意思。   大约三秒后,陆二爷微微俯身下去,亲在了夏稚的额头上——亲嘴实在是有些过分,倘若不是夏稚要求,陆二是不会主动的,不然真是要难办的。   夏稚额头上受了这么蜻蜓点水的一吻,心里劈里啪啦开了一连串的花骨朵,想说今晚上若是自己好了,还想住这儿,可白天的夏稚没有在昨夜那样的氛围里陶醉,又存着一些理智,便不吭声。   又躺了一会儿,夏稚一鼓作气的起来,自个儿揉了揉腰,才听身边的陆哥说:“一会儿洗漱完,要不要去见你家舞厅的那两人?”   “什么人?”夏稚一头雾水。   “昨儿你忘了?不是想找你舞厅的经理夫妻?”陆开疆有些无奈。   “这么快就找着了?!”夏稚惊讶道,“他们没有逃跑?他们去哪儿了?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陆开疆犹豫了一会儿,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是想自己一会儿问他们,还是我直接告诉你?”   “这有什么区别?”   “我是你的顾问,虽说帮你把关,但是不知道你是想要做哪一种老板。”陆开疆很是有耐心的同生意场上的新人夏三公子教授道,“这世上有不少老板,都能很好的管理自家产业,一种是自身能力强悍,事事亲历亲为,手下无不服从;另一种是同刘备关羽似的,只提出想法,决定走向,其余的实践和困难全部交给手下去办,这种老板看似甩手掌柜,实际上很会笼络人心。”   “小乖,你想当哪一种?”陆开疆既然答应陪夏稚搞好夏家的产业,那便绝不是说说而已,反正如今他家的事情没有什么重要的,他的时间刚好就用在夏稚身上——也免得这人一不留神就又同什么癞蛤蟆看对眼。   夏稚哪里想过这么多,闻言满眼的求知若渴,望着陆哥:“哥,你觉得我应当做哪一种呢?”   “看你。”   “我的话……身边还当真没有什么可用的人,你可不算,你是临时的顾问,可做不了我一辈子的顾问,那我还是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吧。”小夏感慨了一句,总算站起来,套上衣裳裤子就慢吞吞挪去卫生间刷牙。   刷着刷着,门口陆哥就走到旁边靠在门上,双手抱臂的看着他:“笨蛋才做第一种,你要做第二种。”第一种太累了,很多时候这种什么事情都亲历亲为的老板,结局不是累死便是后继无人。   陆开疆如今暂且已经下意识不去想他的小乖后继有无人选,只是不像夏稚太累。   “可我哪里有人用嘛。”小夏叹了口气,忽地又眸色都亮起来,连忙把口中的泡沫都吐掉,拿着漱口杯,给自己灌了一口,又立即吐掉,最后嘴角都还沾着白色泡沫的挪来陆哥这边,双手亲亲密密的拉着陆哥的手臂,说,“我有啊!我怎么忘了,大姐回来了啊!”   “你说得很对,照顾敬业和姐夫,不该是大姐的责任,大姐既然说想要重整旗鼓,振奋咱们夏家,那家里那么多帮忙的老姨老叔刚好又有事儿干了,大姐一向聪明机智,又是我顶顶亲的姐姐,这就是最好的帮手啊。”   夏稚正为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仰着一张毫无瑕疵的美人脸蛋望着陆哥。   他的陆哥却又有些一心二用,拇指先去擦掉他嘴角沾着的白色泡沫,顿了顿,才回答说:“都行,只是舞厅还没听说过有女老板的,其他的产业倒可以先让大姐去负责。”   “嗯,过两日,等我小妹婚礼结束,我约陈家二当家出来,顺便把你家其他叔叔伯伯都约出来,让他们归还当初要走的产业,那天你……”   “我当然要在。”夏稚如今可谓是志气满满,更何况陆哥在呢,他可什么都不怕。   两人说着说着,夏稚总觉得眼前的陆哥无比英勇伟岸,虽然从前也是如此觉得,可今日他可以撒娇一样去抱住他的陆哥,万分甜蜜的又恢复十成的勇气,羞答答跟陆哥约定下回晚上可以试试完全形态的合作。   陆开疆简直无法跟上夏稚的脑回路,方才他看见夏稚嘴角的白沫子,便有些意动,好不容易转移了注意,夏稚又不知死活的勾他的火,他一时深呼吸着,几乎觉着夏稚并非把自己当工具用,而是爱人,但夏稚不说,他怎么知道?   若真是当爱人,现在他便得狠狠收拾这位口不择言乱七八糟,完全不晓得什么叫适可而止的笨蛋!   最好是大白天就开始合作,一直到他死,或者夏稚死掉。   死了,也在一块儿,分不开……   如此极端的想法不断闪过陆开疆的脑海,他面上依旧冷冷淡淡,只轻轻推开夏稚一些,伸手去捏夏稚的嘴唇:“你听听你都在说什么。”   小夏笑眯眯的歪了歪脑袋,羞涩又有恃无恐。   两人眼神交织之际,仿佛又要惹起什么事儿来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外头是陆家打扫的丫头。   叫什么陆开疆也不大记得。   那小丫头语气颇急,也有些不大懂规矩,敲了敲,不等里面回声,就连忙说:“三少爷,三少爷,夏公馆派人来了,说是请您回去,家里说是出事儿了!”   这回轮到夏稚推开陆哥,快步想要去开门,却哪里走得快?踉跄着差点儿没摔一跤。   陆开疆连忙把人搂着,隐隐不悦地高声对外头道:“到底什么事儿?”   那小丫头也不清楚,想了想,说:“好像是从前夏太太的丫鬟,来求救,我也不大明白。”   只其中三个字出场。   陆开疆就分明看见他的小乖眼里都流露出几分茫然,随即半点要同他腻腻歪歪的气氛都没了,着急对他道:“哥,你送我回去一下。”   陆开疆说实话,很不愿意,从前的夏太太,也就是小乖的母亲于良言,这位女士早就离婚了,跟夏家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关系了。   再加上之前于女士离开前,对夏稚等姐弟几人简直跟陌生人差不多,这回找回来,若是他,根本不会让于女士的丫鬟进他家公馆大门。   “哥?”小夏催了一下。   陆开疆薄唇轻轻抿着,点点头:“好,走。”   说完,陆二爷自觉很不舒服,冷声先警告夏稚道:“回去后,不管什么事情,你都先记住,于女士跟你们三个,老早就断了关系,说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   夏稚闻言一愣,微笑道:“我知道。”   说完拉住陆哥的手,像是汲取力量,又更像是安慰雄狮…… 第28章   夏稚跟陆开疆出发去夏公馆的时候, 已然是下午一点了。   夏稚连早餐都没吃,也不饿,他一路上心事重重, 思索着下人回禀的事儿。   来陆公馆找他的是家里的木头。   这小木头屁颠屁颠跑来陆公馆,一路上水都没有喝一口,找到陆公馆后,还不敢进去,还是门口的门房大爷隐约记得这个小木头,问了一嘴,木头才说是来找他的。   木头说, 家里来了个丫鬟, 是从前伺候太太的槐花, 哭着含着求家里派人去救救太太,说太太在魏家受了天大的委屈, 昨儿还被打了一巴掌,今早上吊了, 好不容易救了下来, 如今被魏家关在房间里, 连贴身的槐花都不许去伺候。   因为这个, 槐花没了主意,好在是在天津,所以跑来夏家求救了。   这会儿夏稚垂着那浓密的睫毛沉思, 恍恍惚惚,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半天,才对着车内瑟缩成一团,很是拘谨的木头道:“槐花还说什么了没有?”   那小木头本来便不善言辞, 能够说清楚这些事情经过,已然费了天大的功夫,这会儿绞劲脑汁,也只是摇了摇头,说:“好像没了,槐花只是哭。哦,还给二爷下跪了。”   “那二哥怎么说的?”夏稚眸色清清冷冷,瞧着好似没什么情绪。   小木头努力回忆了一下,说:“二爷坐在窗台旁边的茶几边儿上喝茶,听了这话,把杯子给砸了,但也是什么都没说。”   车内空间很大,其实木头不必那么缩着,可由于后座是两排面对面的位置,木头坐在副驾驶后面加的凳子上,正对着陆家二爷,这位爷木头从小就见着,脾气很是不好,对谁都没个好脸,再加上如今这位陆二爷身份水涨船高,越发的炙手可热,旁人连说陆二爷的大名都不敢,他一个小小的下人,自然缩着,生怕胳膊腿碰到陆二爷的衣裳,给人蹭脏了。   陆开疆一直冷眼旁观这位来报信的木头跟他的夏稚汇报情况。   发现这个叫做木头的小孩连说话的畏畏缩缩的,很不讨喜,成天留着这样的下人在身边,就是有天大的好运,做主子的也估计要被拉扯着接都接不住。   陆开疆目光又落到开车的陆立身上,这个陆立倒是不错,人也机灵……不如送到小乖身边当个司机?   也不怕陆立不愿意,也不勉强,给一百块大洋一个月,比那些大学老师的工资都高三倍,陆立不愿意,总有人愿意。   夏公馆如今活像个老人庙,里头统共就三个姓夏的活人,其他的都半死不活,果然还是得换些新鲜血液,不然总觉得事儿一桩接一桩,时运都不好了。   陆二心中揣摩着他的封建风水之术,夏三公子看向窗外,果不其然发现外头如陆哥所说,越发萧条起来,许多店家大白天的居然都没什么生意,外头躺在地上的乞丐倒是越发的多。   他回眸,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隐隐约约觉着不安,好像世道真是不大好,动荡极了,若是父亲还在就好了,父亲还在的话,母亲倒也不必遭这一番罪,家里也不会出现这些乱七八糟的乱子。   他真的可以和大姐一块儿重新振作这个家吗?   还有,要不要接母亲回来?怎么接?母亲若是不愿意呢?   且夏稚这会儿心情复杂地瞄了一眼陆哥,看陆哥刚好也在看自己,心中顿时一阵安心,又立即被陆哥捏住手,这下彻底静了下来。   然而两人都很是默契的没有说话,及至终于抵达了夏公馆,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车,木头一溜烟的先跑进去报告夏稚回来了,两人有了独处的时间,才听夏稚问他的陆哥:“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你确定是问我?”   两人走在夏公馆前面的院子里。   院子很大,宽阔且能同时并排停下八辆车,地板砖上更是用小石子拼凑了一条龙来。   这装修风格放在民国前,怎么着也得杀个九族,放在还存着复清心思的遗老遗少眼里,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了,偏偏夏家老爷子就是这么嚣张,非要设计着把龙踩在自家院子脚下。   这会儿陆开疆刚好踩在龙头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脚尖踩了踩龙的眼睛,幽幽继续问他的小夏:“你这话问的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还有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夏稚笑道,“方才你还在家里跟我说‘我警告你’,这会儿跟我说不知如何回答?”   小夏学着陆哥的语气,模仿刚才陆哥在家里警告他不要对母亲心软的话,装得别提多像了。   陆开疆立即揪着夏稚的脸蛋,淡淡说:“你也只跟我面前这样犟嘴,哪天你对你大姐二哥也这样无赖,我才是谢天谢地。”   “怎么又说道这里的?我是请教你,我现在是怎么办?立刻回去派人去打上门去,把母亲抢回来还是怎么说?”小夏是真的没什么主意,如果只他自己在,他一定是凭着感觉,先叫人打上门去,把母亲抢回来再说,可这个结局真的是对的吗?   陆哥在他身边,他总是有底气也有时间多想一层。   比如,假若母亲就是不愿意离开怎么办?   再比如,魏家不放人,或者自己的人没能把母亲抢回来又改怎么办?   这都得看陆哥的表态,他要陆哥借他一些人,他手里都是年纪大了的下人,就是打上门去,他这边的人手即便是多,可所有人加起来统共也才两三颗牙,这怎么打啊?   陆开疆哪里不清楚夏稚想要什么,可偏偏他就是不开口,冷淡至极道:“这事儿你还是得问你二哥,我看你们全家跟那个于女士是狗扯羊皮,扯得还满长远,我说话不好听,还是不要说的好,免得日后你翻旧账,又甩我的脸子。”   小夏知道陆哥其实是心疼他,是为他好,但……   “我怎么会甩你的脸?我才没有甩过。”小夏语气都低下来,哀求着,说,“我晓得你起她对我不好,可她的确没必要对我好,她只生了我这一项,没把我掐死,给我机会和陆哥你相遇,我便知足了,为了这一件事,你也给我一些人手,叫我报答她吧。”   陆开疆神色都微微一变,好一会儿咬牙切齿的开口:“你可真是……但凡你说一句‘她好歹是我母亲’这样的话,老子都不会点头,你偏这样说,搞得好像我们这样好,还是拜她所赐,还得感激她?”   “感激自然谈不上,她对陆哥你没什么恩惠,但我很感激。哲学上有这样一种说法,说人这一生的经历都是注定好了的,因为注定我和陆哥你会走到一块儿,所以母亲必须待我不好,叫你先心疼我,对我好,这都是命运,我不怪她。”   “你这都是哪门子的歪门邪道?”陆二语气已然没有方才那样讽刺,他甚至反复琢磨了一番小夏说的‘注定我和陆哥你走到一块儿’是什么含义。   是兄弟之间的走到一块儿,还是……   越想,越捉摸不透,还无法问。   陆开疆反正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他同夏稚什么关系都行,只要好好的,什么都随便。   “那你就说你借还是不借了。”夏稚委屈巴拉扯了扯陆哥的袖子。   陆开疆叹了口气,随后点点头:“好好,只此一次。”鬼知道这是陆开疆对小夏说过的第几次‘只此一次’。   “那陆哥你现在打电话叫人先上魏家问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母亲愿意走,就带她走,不愿意,也得给姓魏的一点教训,免得他肆无忌惮。”夏稚吩咐着。   陆开疆习以为常,又点了点头,径直拉着夏稚往房间里去:“那我先去打个电话。”   这会儿已然有些热了,大太阳底下站着可不行。   夏稚乖乖的被一拉就走,事情有了着落,更是有些欢喜的手指头都很主动的跟陆哥纠缠起来,十指相扣。   谁知道两人进门的时候刚巧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姐在门口撞上。   大姐夏嘉禾眸子轻轻掠过小弟与陆开疆拉着的手,侧身让开了一些,拽着夏稚就要往小茶厅去,顺道跟陆开疆道:“陆二爷,小乖借我用用,我们姐弟三人要开个会。”   “开什么会?”小夏仿佛不知,悄悄对陆哥使了个眼色。   陆开疆明了,对着夏嘉禾点了点头,去打电话去了,估计夏家这三姐弟还要开会商量到底去不去参与于女士二婚的家事,可这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既已然答应了小乖要派人去掺和,便一定得去。   夏稚果然在看见陆哥去打电话后,便松了口气,也有心情再开家庭会议。   结果还没走到小茶厅,夏稚就被大姐拉着站在走廊里,厉声问他:“小乖,你同大姐说实话,这两日我怎么看你跟陆二很不对劲?”十几年过去了,夏嘉禾虽然还记得小时候的夏稚就很喜欢跟陆二腻歪,两人大夏天,都光着膀子,还你背我,我背你的黏糊,但长大后怎么说也不应该连拉手都是十指相扣的。   夏嘉禾直觉一向很准,她怀疑的事情,几乎没有不对的。   可小弟若真是跟陆二搅和到一起去,却是天大的坏事!陆二作为家里父亲信任的小辈,小乖的干哥哥,无论如何都是夏家的靠山,是他们夏家高攀。   但假若陆二跟小弟是那种关系,夏嘉禾便不得不担心陆二对他们夏家的保护和过度资源倾斜,都是小弟卖屁股换来的!   这简直……简直……   夏嘉禾不知道怎么说,只是面色涨的通红,既恨小乖不自爱,又心疼小弟是不是为了家里委曲求全,更有种无名的担心,害怕这两人什么时候掰了,以陆二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小弟怕是很不好过。   “什么……什么不对劲?”夏稚结结巴巴,面对大姐,下意识瞒着,“我和陆哥一向如此啊,大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真不是?”   “没有的事儿。”夏稚眼帘微垂,不敢去看大姐的眼睛,哪怕是想说真话,看大姐这等态度,便更是不敢透露半点。   “没有最好,我在济南的时候就听说你的事儿了,三天两头的换男朋友,天南海北的公子哥都栽你头上,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两星期,你若是跟陆二好上,不出三个月又觉得不想好了,你怎么好跟人好聚好散?多少年的关系了,可别因为一时快活,就不知轻重。”夏嘉禾俨然不太相信小弟的说辞。   夏稚一梗,讷讷为自己辩解:“从前那些分开,哪里都是我的错?”   “那怎么总是听说是你甩的人家,没听见过谁要甩你?你跟爸爸一样,真是一模一样,从前我还觉着你喜欢男人是件好事,起码不会娶个女人回来,表现得好像很爱她,又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如今看来你这小子连喜欢男人都不叫人省心。”   大姐说完,顿了顿,很是严肃又道:“家里如今还需陆开疆奔波,把产业拿回来,你若是跟他永远的哥俩好,倒挺好,永远的相安无事,你要是一时兴起,跟他好个三个月把人甩了,爸爸的心血,家里这么多老仆要吃饭,桩桩件件都要难了。”   夏稚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面红耳赤的也怀疑起自己来,他究竟是不是一时兴起?如果不是,为什么从前没心里装着陆哥?难道书上说得对,□□到心灵的距离最近,他对陆哥完全是身体作祟,所以这次发展成这样?   夏稚浑身汗毛都立起来,手掌虚虚抓着空气,很不信任自己的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   害怕……   那日跟陆哥检查之前就胡思乱想过,但又被他下意识忽略的担忧,顿时犹如潮水涌来,将他淹没。   夏稚透不过气来。   一声声质问在脑海回荡。   ——我跟父亲一个模样,若是一时兴起对不住陆哥怎么办?   ——我会害了家里,甚至害了陆哥。   ——陆哥分明不喜欢男人的,他却缠着陆哥一晚上……   对啊,陆哥不喜欢男人,为什么可以跟他……   他带坏陆哥了……   天啊,陆老爷子若是知道,不得气死?!   以后自己如果对不住陆哥了,陆哥怕是永远不会跟他好了。   要不趁着现在其实还不清不楚的,断了算了?   虽然他跟陆哥好像在一起了,却又没有实质性的承诺,只是他叫陆哥负责,陆哥答应了,这算是在一起了吗?   夏稚也不确定了,他甚至既希望是,又害怕是。   可如果就这样和陆哥分手,岂不是更对不住陆哥?   还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夏三公子脑袋一团乱麻,只是除了紧张害怕外,居然没有要跟陆哥分手的任何一点痛苦。   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心中才突然一疼。   眸子里都泛红,忍不住的氤氲出水汽,心中无比痛恨着骂自己道:我果然是一时兴起,我对不住陆哥。 第29章   夏稚是被大姐拉着进入小客厅的。   夏公馆一楼有不少会客厅, 靠近后院落地窗边的会客厅装修的十分时髦,铺着雪白的瓷砖,有着欧洲花纹一般的墙面雕刻, 正中央摆着一张通体灰白的大理石桌子,椅子则是白色的欧洲宫廷椅。   四个角落摆着夏稚院子里养着的花花草草,其中最近的百合早早开了花,一朵朵高洁绽放着,与石膏雕刻的墙壁花纹交相辉映。   夏家老二已然在里面焦急的踱步,看见大姐和三弟回来了,忍不住便急忙上前, 问道:“怎么才来?方才就看见小乖你在外头站着, 怎么样?是不是陆二要帮忙了?干脆咱们全家一起去魏家看看,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当咱们夏家不存在是吧?!”   夏定琨整洁的衬衫上还有一滴早上喝咖啡不小心蹭着的污渍,可偏偏也没有精力去关注这些, 满脑子都是那丫鬟说的话,说什么他母亲居然还被打了, 他父亲在世的时候, 可都没有碰过母亲一根指头!   虽然之前夏定琨很是不满母亲改嫁的事情, 心中颇有怨言, 可到了这等关键时刻,便又没有怨,只有恨不得打上门去的愤怒。   “你先别跳, 叫槐花过来,我有话还要问她。”夏家大姐夏嘉禾看了一眼焦急的老二, 又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老三,径直去坐在主位上,淡淡道, “都别着急,我看魏家那边未必就到了要我们出面的时候,且我们又以什么身份出面呢?”   话音刚落,夏定琨便皱着眉头看着大姐,道:“大姐你怎么能这么说,说到底,还是母亲,不出头,旁人才是只当咱们夏家都死绝了,说咱们多么的不近人情,连亲生的母亲都不管了。”   “呵,老二,亏的你还出过念了几年书,怎么,这才回来几年,就又满脑子的封建迂腐思想。”大姐眸色冷淡,语气不急不缓,“你怕旁人说闲话,这些年,咱们家被人说的闲话还少了吗?”   “去年她非要改嫁出去,还要同咱们断绝关系,那会儿就够闹笑话的了,怎么没见她心疼心疼你呢?”   夏嘉禾面色如霜,无论如何也对那个女人起不了一点儿同情的心思,别说怕别人说闲话了,她在王府里,哪天不是被人背后说的?   说她克夫,说她命不好,说她生不出好种,多难听的,她都晓得。但只要不说到她面前来,她一律不管。   人生在世,若是连旁人背地里说说自己,她都要去在意,去伤神,那她干脆别活了。   夏家大姐这一通话出去,直把夏家老二噎得说不出话来,可犹豫半晌,夏定琨还是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双手颓然垂着,轻声说道:“哎,到底是母亲,生我们一场。”   “你跟小乖一样,简直是无药可救。”夏嘉禾冷淡评价,“谁对你好,你再去在乎谁,这才是常理,于良言对咱们来说比陌生人都差不多,就算是咱们好心的去了,到时候说不得还要怪咱们多管闲事呵。”   “这话怎么说?”夏定琨不相信。   夏嘉禾看小乖也看向自己,这才叹了口气,说:“你们那会儿还小,我却是知道,别说父亲是把于良言抢来做老婆的,分明是她自己愿意的。”   这可稀奇,夏稚一直不太了解父母之间的故事,只觉得父亲很爱母亲,虽然听说父亲在外面风流,但因为没见过,所以倒是在心里替父亲开脱,觉得父亲在外面的行为大概不是真心的,只是逢场作戏的酒局。   如今大姐一开口,夏稚这才晓得,原来早前母亲愿意嫁给父亲,就是因为初恋订婚对象家里出了事,急需一大笔银子周转。   那初恋立马就娶了别家的小姐,拿别人的嫁妆银子填窟窿去了。   母亲伤心欲绝之下,被父亲疯狂追求,没两天就答应要嫁给父亲,本意大约是赌气,为了气抛弃自己的初恋,把自己嫁给了泥腿子出身的夏老爷。   因为夏老爷对于女士的确好的不行,于女士便跟夏老爷两人相敬如宾,打算着凑活着过下去,可是等第一年生下夏嘉禾后,又过了几年,于女士收到了一封信,情况便有了变化。   那信正是初恋写的,告诉于女士,自己已然死了老婆,当年娶别人为妻属实是因为情势所逼,心里还爱着于女士,希望于女士不要恨他等等。   于女士一看见这信就跟初恋旧情复燃,想要跟夏老爷子谈休妻的事情,却被初恋阻止了,初恋说现在手头也有些紧,休妻的话没办法分得财产,不想让于女士跟着自己受苦,假如于女士被休,他也不活了等等。   于女士就没有办法,那会儿还没有女子跟男人提出离婚的事情,可于女士又想为了初恋守身如玉,又时常拿着家里的钱去接济初恋家里,这事儿夏老爷子还是后来发现两人私下通信,才知道,为此两人第一次大吵一架,夏老爷更是跟管家吩咐不允许再给于女士一点儿钱。   没有钱接济初恋家里,于女士没了主意,写信问初恋怎么办,要不然两个人私奔算了。   初恋却说在京城还有老母老父亲,还有家里产业需要照顾,不能走,更何况家里还有亡妻留下来的一个男孩,年岁尚小,丢下孩子那岂不是禽兽的作为?   初恋便跟于女士出主意,说两人暂时不要通信了,如此私通的确不对,要于女士好好跟夏老爷过日子,哪怕心中再不喜欢,也为了能够过得舒服,对夏老爷好一些,再多生几个孩子,他们两个的事情,实在是有缘无份,各自保重,以后有缘再说。   于女士接到信,哪里肯同意,她出不了门,便当真学着初恋给她出的主意,装作悔改的意思,跟夏老爷和好,主动着怀了夏定琨。   怀孕期间,于女士得到了数不清的营养品和夏老爷送的首饰,于女士全都叫身边贴身的丫头槐花拿出去卖了,资助初恋的生意。   于女士写信给初恋,说既然有缘无份,但还请初恋接受自己的帮忙,算是为从前两人的情谊做一些理所应当的付出。   夏老爷子因为生意繁忙,还跟着上司要出去天南海北的乱打,好不容易又捞了一笔回来后,儿子夏定琨也出生几年了,于女士闺房的手势却是一点儿都没有,干干净净,又从槐花嘴里撬出两人居然一直还有来往,一气之下扬言要杀去京城,把那初恋给手脚都砍了!   于女士吓得要命,不停的说自己错了,发誓绝不再跟初恋联系,生怕初恋受伤。   夏老爷见状,直接气笑了,转身就要走,却被于女士拦着,门都关上不许夏老爷出去。   随后,于女士开始脱自己的衣裳,一件件的……   再之后的事情,也很顺理成章了。   夏老爷的确是受不了于女士的投怀送抱,但也因为实在生气,三天没从房间出来,出来的时候,于女士是昏迷状态,请了大夫后,夏老爷骑马就叫上兄弟们去了京城,找上了于女士当年的初恋——魏西征。   趁着魏西征在外头花天酒地,从赌场回家的时候,夏老爷带上兄弟们把魏西征给绑了,狠狠打了一顿,砍了魏西征写字的右手,把人随便丢臭水沟里,就又领着弟兄们回了天津,把手掌给于女士看。   从那以后,于女士彻底跟初恋断了联系,对夏老爷态度也降至冰点,一直要求被休,夏老爷都不放。   八个月后,夏稚出生。   夏嘉禾说完这个故事,直接问两个弟弟,道:“你们觉得这个魏西征到底是真的爱于女士,还是爱她身后带来的利益呢?咱们过去,无非是被他敲一笔,被他发现咱们还挺在乎于女士的,以后咱们跟魏家,怕是更扯不清楚。”   小夏这会儿还目瞪口呆,没想到父母之间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到底谁对谁错,只是难过,因为好像谁都没有很快乐。   “小乖,我看你跟陆二在外面说话说了那么久,你不会已经跟陆二谈好了,让他帮忙了吧?”夏定琨这下也游移不定,但还是先问小乖是不是已经把这事儿给托出去了。   夏稚眨了眨眼,乖乖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连忙转身就说:“没事儿,我去跟陆二说一下,让他先别轻举妄动。”   可他出去一问,刚收拾了一盘子水果出来的王妈便道陆二爷已然出去了,说是办三少爷交代的事儿。   夏稚小声‘哎呀’了一声,回头就连忙告知大姐和二哥,问他们要不要跟去魏家,这会儿陆二肯定是上门去‘看望’他母亲了。   毕竟他刚才给陆二说的是如果魏家不放人,就上门去让魏家不那么肆无忌惮的欺负于女士。   至于陆二怎么做,夏稚还真是想不到,大约魏家看见陆二去了,就已经会害怕,会收敛吧?   “去啊!咱们也赶紧去吧,陆二说到底也还是个外人,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还劳烦人家?”夏定琨实在是对小弟有些无奈,旁人不晓得多想见陆二爷一面都见不到,小弟却不管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陆二都跑在最前头,这还真是兄弟情深——比他都深啊。   结果大姐却突然叫停。   “等等,陆二爷既然去了,也算是个中间人,去了也好,我们暂时别动,看陆二爷回来怎么说。”大姐说罢,跟老二道,“目前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小乖跟陆二之间的问题。”   夏稚立即抿唇低头,缩了缩手指头。   夏定琨一头雾水:“什么问题?发生什么了?”   大姐问:“夏稚,你是自己跟老二说,还是我来说?”   夏稚哪里敢自己开口,他一声不吭,夏嘉禾见状,便跟不停询问发生了什么的夏定琨道:“他跟陆二不清不楚的,你这个当哥哥的,跟他住一块儿,你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夏家大姐不可思议。   夏定琨一头雾水,当即摇头:“什么?我知道什么?发生什么了?!”   “小乖跟陆二在一块儿了,你不知道?”   夏稚嗫嚅了几下唇瓣,道:“不算是……可能……”   “什么?!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小乖,我从前也想着,你和陆二关系好,怎么就没看对眼,这回竟是不声不响的在一块儿了,想必老爷子在天有灵,也能放心了啊!”   “放你妈个头!夏定琨,你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东西?小乖他跟陆二在一块儿,不说未来的事儿,谁也没个保障,日后谁要是变心了,两家连来往都来往不起,咱们还要靠着陆二把产业拿回来,你说得轻巧!”夏嘉禾简直目瞪口呆。   夏定琨不以为意,他道:“拿产业回来也就陆二几句话的事儿,小乖跟陆二几十年的朋友了,每回吵架,哪次不是过夜都不过,就和好了?我看行。”   “那你说,小乖跟陆二在一起,还能成亲不?”夏嘉禾冷道。   夏家老二一愣,随后叹了口气,说:“这事儿,陆二不成亲,咱们自然也不成,他若是要成亲的,也不可管着咱们。”   “你说得轻巧。”夏家大姐幽幽说,“光此刻我们晓得此事,都闹翻了,陆家若是晓得,你道他们家里是如何说的?原来小乖去他们家做客,是客人,以后是什么身份?没名没份,只会受尽委屈,不要道我是危言耸听。”   “所以,我的意思是,给小乖找个事儿,支出去一年半载的,两人默默断了就行,小乖你这段时间也别找旁的什么朋友,免得陆二晓得。”   “支出去?去哪儿?如今世道这么乱。”夏家老二皱眉,也不知道如何办了。   夏嘉禾想了想,道:“出国吧……”   夏稚闻言,蓦地抬起头来,却又无法说出‘不去’二字。   似乎……这样真是最好的选择,不然他要如何面对陆哥呢?昨儿还缠着对方给自己负责,突然不要人家负责了,陆哥怎么想?只是……真是可惜,他真是对不住陆哥,连他们第一回都不尽兴。   不若离开前再最后一次,完完整整的合作一次?   这算是补偿吗?   小夏自个儿也迷糊了,但这想法却扎根似的,挥之不去。 第30章   夏稚不被允许去魏家, 大姐也不去,派了二哥去追陆开疆,说是找了个中间人去, 自己人却不出面,也的确难看,于是二哥才去的。   小夏被大姐吩咐着在家里闭门思过。   这是小时候夏稚办了坏事,全家都舍不得罚他,大姐才想出来的招。   那会儿小夏家里有个会说人话的八哥,原是宫里一个太监带出来的玩物,在酒桌子上划拳输给了夏老爷子俩月, 夏老爷子爱极了, 领回来给了夏稚, 让夏稚看个新鲜。   还让夏稚好好待它,免得什么时候那太监回来赎八哥, 夏老爷拿不出来。   谁知道那八哥口能人言,一直怂恿八岁的小夏开笼子门, 自己能表演后空翻给夏稚看。   夏稚惊喜不已, 连夜把陆开疆叫来, 说有好玩的分享给陆开疆。   陆开疆那会儿也不过十一岁, 平日里也跟混世魔王似的喜欢折腾些好玩的事儿来填补无聊时光。   不过说到底还是喜欢跟爱玩的夏小乖鼓捣到一起,跟着夏稚去河里抓河虾都觉得有趣。   因此一接到夏稚的消息,小陆少爷立即自个儿骑马就来了, 大半夜的,两人趴一个被窝, 先吃了一堆干货,又讲了各自身边才发生的八卦趣事。   这里基本都是小夏在叽里呱啦的讲,陆少爷一本正经的听, 是不是还震惊的点点头,给予一些情绪价值,搞得小夏说得更起劲了。   说罢,小夏也不困,拉着打着哈欠的陆哥哥就要去看八哥,说家里八哥可厉害了,还能翻跟头呢。   小陆少爷轻轻笑着,神情分明不信,却任由夏稚拉着自己去看稀奇。   俩人蹑手蹑脚去了一楼院子里的珍宝室,里面还有条巨胖的老黄狗。   老黄狗瞧见那俩少年,也不哼唧,吭哧吭哧翻了个肚皮朝天,顿时犹如一只巨大青蛙,又睡了过去。   小夏哈哈一笑,抓着老狗的爪子晃了晃,分享宝贝似的喊陆哥哥也摸摸。   陆少爷顿了顿,也不知在做什么心理建设,约莫两息功夫后,才蹲下去,学着小夏的动作小心翼翼戳了一下老狗的爪子。   小夏小声嘲笑陆哥怕狗,陆开疆也不辩解,催着夏稚带他去看会后空翻的八哥。   两人这才又穿过无数夏老爷子珍藏的奇珍异宝,还有大大小小的洋钟跑到露台上,抬头就能看见那站着睡觉的八哥脑袋往羽毛里一藏,便不醒鸟事。   小夏也不等八哥醒来,打开笼子就把八哥抱在怀里,让它翻跟斗。   只见八哥翅膀一张,大笑两声,骂了一句傻蛋,就直接飞走了,留下俩少年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陆少爷才笑出声来,说:小傻蛋。   夏稚登时眼泪汪汪,大哭起来,陆开疆立即也不笑了,哄了好一会儿,干脆把责任揽过来,说这事儿他扛了,届时那太监来赎鸟,就说是他放走了。   然而第二日俩少年的合作没能成功走出第一步,陆开疆刚跟夏老爷子说是自己放走了八哥,就被众人发现是两人合起伙来撒谎了。   陆开疆他们夏家是管不了的,只能先请陆二回去,等人走了才开始教育小夏不可以撒谎,家里又不会对他怎么样。   然而夏家大姐可不这么认为,什么叫做不会对他怎么样,做错了事情就得认罚,免得以后变成外头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一样。   便叫夏稚闭门思过。   小小夏的闭门思过当真是流着珍珠大小的眼泪被关在房间里,只能吃饭的时候见人,其他时候喊二哥跟他说话都不行,可伤心死爱说话的小夏了。   如今二十五岁的夏稚又被判了个闭门思过,刚进屋子,就想起小时候的事儿来。   想起小时候跟陆哥躺一个被窝,陆哥搂着他,静静听他讲八卦时那布满温和的眼。   想起他看戏着迷的那段时间,还在床上披着床单扮演杨贵妃,陆二哥在沙发上端坐着,扮演唐太宗,左手一瓶可乐,右手一碟子荔枝,两人就这么演上了。   还有陆二后来要去外地半年的那会儿,他记得大半夜陆哥来找他,说要走了,火车是第二天早上八点,时间定的急,怕他找不到自己,所以连夜来告诉他,见见他。   那晚上夏稚根本没能睡着,一腔的难过,不适应,最后凌晨四点带着陆哥去寻遍天津的大街小巷,打了个平安金牌给陆哥,让陆哥挂脖子上。   再后来火车的时间到了,夏稚领着好友谢有志一块儿送别陆哥。   谢有志全程唯唯诺诺,听着陆哥吩咐的事儿,大体就是让他稍微盯着夏稚,不许夏稚跟外面的人胡来,遵守宵禁等等。   往日夏稚早嘟嘟囔囔的和陆哥对着呛了,要自由,可那日没有,小夏乖乖的,什么话都答应,生怕没让陆哥走的放心。   之后火车轰鸣之声响起,陆哥从车窗探头出来,对他挥了挥手,夏稚至今还记得陆哥那一幕有多意气风发令人赏心悦目。   无数无数的陆哥和他相处的碎片都好似有着无尽的春日阳光做景,不断被夏稚提取出来,叫夏稚忍不住轻轻一笑。   方才他一直没能思考,如今叫他闭关思过,却刚好给了他思考的时间。   他在想陆哥的事……   在想自己醉酒后说的无心之言……   他说陆哥是自己最理想的伴侣。   这话到底几分真几分的假,理想伴侣也分很多种,灵魂的,外貌的。   说起来他找了许许多多的男朋友,每一任似乎都和陆哥有些相似。   上一位徐业成,性格从某方面来说和陆哥很像,微笑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显得沉稳,他喜欢这种沉稳。   再上一位咸猪手,最开始也并非是登徒子的形象,他一出场便给人一种英雄登场的感觉,夏稚喜欢这种感觉,十分霸道。这点跟陆哥也像。   可是反过来讲,他喜欢的很可能只是陆哥这一类的男人,并非只是非陆哥不可。   夏稚理智想到这里,睫毛微微垂下,无法不承认大姐说的很对,自己根本没办法确定是真的喜欢陆哥,那么干什么要毁掉这份友谊?   他真是太傻了,之前居然根本不想这一点,凭着本性,把事情弄到如此地步。   一会儿陆哥要是回来找他,他该以何面目见陆哥呢?   夏稚没有答案。   但是大姐叫他出国去,夏稚却没法接受,他绝不愿意逃避,任何事情,逃避哪儿能解决问题呢?逃避才是让关系恶化的元凶。   他非得想个办法把陆哥和自己的关系维持到从前。   还有于女士,虽然大姐说的很对,他们去了也只可能是魏家试探他们家的圈套,但反过来想,夏稚觉得,魏家就算是到时候借由于女士,来找他们各种索要钱财,不给就虐待的话,岂不是也正好让于女士将魏家的嘴脸看得更清楚?   于女士既然都宁愿上吊也不愿意再跟魏家住着,显然说明只要他们再推一把,说不定能救于女士于苦海,让她离婚,重获自由。   夏稚向来不愿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所以也不大相信于女士会灵顽不灵。   既然如此,二哥和陆哥两人去魏家恐怕是不够,就干脆让魏家知道于女士对他们家有多重要的好了。   他也去看看!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管于女士或许能让她惨淡活在魏家,可若是管了,魏家但凡变本加厉的对于女士,或者突然对于女士好起来,让她回来找夏家拿钱,都是让于女士又一次做选择的机会。   夏稚觉得,无论如何,他哪怕是在路边看见个乞丐觉得可怜都会给几个大洋,更何况是于女士。   他自去做让自己安心的事情,又不求于女士认他,全是为了自己的良心,这又有什么不可以?   说办就办。   夏稚立即去开门,门没有从外面反锁——这点倒是让夏稚有些意外。   他还以为大姐会反锁。   是因为这门只防君子不防小人吗?   夏稚思索了一瞬,忽的会心一笑,他想,大姐定然是刀子嘴豆腐心,猜到他会忍不住也去魏家一探究竟,所以门没关。   大姐真是待他真心,只劝他,却不会强行逼他。   他定然也不会辜负大姐,一定把跟陆哥的事情也处理得漂漂亮亮!   如此下定决心的小夏飞快出了小公馆,找了个黄包车,让往魏家公馆过去。   路上夏稚余光喵到几个戏楼,莫名其妙想起昨日碰见明大小姐明芝兰的事儿。   明大小姐还说要同他介绍新朋友,是个有名的角儿……还说自己应当会喜欢呢。   咦,不若先见见看,若是合适,托这位角儿陪他演一场戏如何?   如今他同陆哥有实无名,装傻充愣说不定陆哥也不会怪他,只觉得他们之间完全是一时糊涂,是两个人都无意的,且他觉着陆哥对他也没有和从前有什么不同,陆哥说不定对他也还是兄弟情哈……   夏稚幽幽长叹了口气。   但很快夏稚抛开那莫名泛起的酸涩,又用心琢磨着,越发觉得……好像委托戏子来帮他演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戏,很是可行呀!   毕竟真的找人谈恋爱,夏稚如今也没有心思。   演戏吧!   小夏默默点了点头。 第31章   魏家所处的地段并不太好, 挨着夏稚那位名叫曾小清的同学家附近,斜对面便是小夏和陆哥常去的面馆。   周围闹市,多的是下九流的人物, 夏稚这样坐在人力车上被拉来的,还挺少见,于是一路上追着不少小乞丐,在后面可怜兮兮的喊着:“先生给点儿钱吧。”   夏稚看小孩子们简直是从他的车进入这条街就跟着自己,最少也跟了五公里了,还有个背着婴儿的小女孩……   下车的时候,掏出钱包先给了车夫一块, 随后眨眼就看见无数双伸到自己跟前的手。   一个个小手掌心向上, 上面布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茧。   他看了一眼, 眸中不忍,到底是掏钱出来就又一人给了块大洋。   可惜这边刚给上钱, 不知道谁眼睛尖,大叫了一声:“发钱咯!”   夏稚再抬眼, 别说周围一百米的二流子和乞丐了, 就连平民百姓都跑过来, 活像是要把他生生吃掉似的, 生怕自己没有。   “不发了,没有了!”夏稚从前也发过几块钱,都没有今日造成的轰动大, 他自小又被护着,连打仗的场面都没见过, 日日不是在学校就是在灯红酒绿的名利场上跳舞,登时便被眼前蜂拥而来的乞讨者吓得连连后退。   然而围着的人哪里肯让他走?   手几乎直接扒上夏稚的衣裳,也不知道谁的手跳起来抓了一把夏稚的钱包, 瞬间就把夏稚钱包打掉。   不过即便这样,夏稚也没能逃出去,他被迫又站上了黄包车上,放眼望去竟是密密麻麻的人头,甚至还有许多朝他这里围过来的人正在往他这边跑。   夏稚正无措,这会儿忽的天马行空想着自己若是会飞,怕是都飞不出去时,突然的,另一头有一道洪亮的声音大喊:“喂!你们干什么呢!别挤!再挤要死人的!我叫巡捕房的人来了!”   那人自小桥上下来,白衬衫,灰色背带裤,头戴贝雷帽,胸口挂着一只相机,身边还跟着两个差不多打扮的年轻人,犹如英雄登场一般呵退众人。   夏稚遥远的看着那人,那人却好似没怎么看他,等挤到人群中央,让身边两个同僚驱散了众人,这才抬头看向还站在黄包车上的夏稚:“这位先……”   先生的生字还未出口,记者打扮的男人便仰头愣住,只见他瞳色被太阳照得像是浅色琉璃一般澄澈,完完整整倒影出一具春日女神般美丽的青年幻象。   青年居高临下的朝他微笑,发丝像是金丝做的,皮肤像是史上最昂贵的白色绢布,布满温柔到无法言表的细腻光泽。   这天湛蓝,万里无云,只头顶硕大的杨柳垂下千丝万缕的柳条,恰好与无尽的光斑垂在青年身上,叫人处于似梦非梦般的境地。   “真是多谢了您。”夏稚看这人说话说一半卡壳,也不觉得是个怪人,他松了口气,下了黄包车,立即跟这位先生道谢,“方才实在是吓人,若没有您,我真是怕要被拉下去踩死也不一定,这边实在是有些可怕了,唉,也是可怜。”   “请问先生姓什么,在哪里高就,改日我夏稚一定前去拜访,好好请先生吃顿饭。”夏三公子伸手出去。   一秒后,面前的记者才脱下帽子对他露齿一笑:“我是朝阳日报的记者,王耀明,你可以叫我耀明,夏公子是不经常来这边吧,这边现在划分了好几个贫民区,一个区里挤了几千人,每天曾家施粥都来不及,得有巡捕房的在旁边把守才不出错,您还是要小心才是,不要轻易给钱,不然便要像今天一样……”   王耀明生的很高,浓眉大眼,一身的正气凛然,气质斯文。   “好的,我知道了,耀明兄,多谢提醒,我来这边是还要办事,就不打扰了,改日一定去报社找你!”   小夏又同王耀明身边的两位同僚点了点头,转身进了魏家公馆去。   王耀明直直看着夏三公子的背影,忽的举起相机连续按下快门。   “怎么了耀明?”   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瘦小男人捡起地上的牛皮钱夹走过来,一边看一边问王耀明。   王耀明这才拿下相机,依旧恍惚着,顿了顿才问道:“没什么,你拿的什么?”   那瘦小的同僚笑道:“应当是夏三公子的钱夹,里面还有一千块,他钱夹掉了都不知道,我去送吧?”   王耀明立即先拿过来看了看,发现里面打开后有一张照片,是很早时候的合照,里头是一个中年威武将军似的人物搂着标致的洋娃娃似的夏稚坐在腿上,左右两边则是一个大一些的女孩和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男孩。   这俨然是一家子,只是没看见母亲在那儿。   “我去送吧。”王耀明说着,小跑过去,却没能进魏家的公馆大门。   魏家门房是个齐肩头发的老头,大约是刚剪了辫子,穿着长衫,看人的时候鼻孔朝天,看见王耀明,便像是捉贼似的问:“干什么的?!”   王耀明依旧是一脸和煦的微笑:“大叔,我来送钱夹,是方才进去的那位夏三公子的,进去送到就出来。”   那门房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王耀明,不肯开门,依旧是不善地询问道:“你是哪家的?送东西的话放下就是,我们主子爷今儿有要事儿,哪是随随便便一个人要进去就都放进去的?”   “我是朝阳日报的记者,朝阳报社的老板王首开是家父。”   “……”门房思考了一下,依旧是摇头,“你放下,我派人去送。”   然而王公子看这门房这副模样,想到钱夹子里还有一千块,便也不放心,干脆摆了摆手:“算了,你只需要知会夏三公子一声便是,他知道在哪儿找我。”   王公子说完,又觉得这样也蛮好,起码……起码能再见面啊。   这边魏家门外的事儿很快过去,王耀明和同僚们继续拍摄这边贫民区的生活画面,以做民生报道。   另一边,刚踏入魏家大堂,还没看见陆哥与二哥的夏稚率先就瞧见了刘福官和站岗似的陆哥的手下站了一排在外厅。   刘福官跟他点了点头,夏稚也礼貌的回应过去,正准备问情况如何,就听里面突然传出三声枪响!   刘福官领着兄弟们顿时冲进内庭,夏稚紧随其后,满脑子不好的可能闪现脑海,吓得夏稚腿都要软了。   “陆哥!”抵达内庭后,夏稚甫一站稳,才看见现场一片混乱,二哥跟一个秃顶了的白面胖子倒在地上,两人俱是衣衫不整狼狈至极,显然是扭打过。   可那光头白面胖子的脚踝烂了一片,肉眼可见皮肤炸开,淌了一地的血。   那白面胖子正在哀嚎。   二哥也双手都下意识举起,衣服上都溅的血花。   唯有独个儿沙发上双腿交叠坐着的陆开疆手里的左轮手枪被他松松拿在手上,枪口垂着,隐隐有青烟从管口溢出……   “陆哥……”夏稚瞳孔微颤,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只要自家人没事儿,他其实也松了口气。   陆开疆狭长深邃的眸子抬了抬,见是他的夏稚来了,对这孩子招了招手:“来,坐。”   小夏走过去,很是自然的坐在陆哥沙发的扶手上,又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开疆听着地上魏西征的大叫,并不觉得刺耳,习惯到甚至觉得有些舒坦。   这大约便是权柄在握的安心。   “这位魏先生,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放人,跟你二哥先动手,我看他都要扣你二哥眼睛了,实在不能再看着不动,所以开了几枪,警告两声,最后一声打在不是很重要的部位。”   地下大叫的魏西征痛哭流涕:“你放屁!你哪里警告我了?三下打在同一个位置!我艹你祖宗!”   “是吗?那我还真是没注意。”陆二淡淡说着,对魏西征的控诉混不在意,转头依旧对着夏稚说,“此事已然明了,你母亲于女士想走,他给锁起来了,要咱们给五十万,才签离婚协议书,现在不知道他准备要多少。”   陆开疆说着又云淡风轻举起手枪,这回瞄准了魏西征的脑门。   魏西征立即摆手:“陆二爷!陆二爷别啊!我不要了!我有眼不识泰山!我该死!我这就放人!”   “好,解决了。”陆开疆说完,把手枪收起来,站起来揉了揉小乖的黑发,说,“方才我做一个中间人,一直没开腔,由你二哥谈判,谁知道他们扯来扯去,半天也没个结果,我是无奈之下出手的。”   说实话,陆开疆根本不想管,任由夏老二跟魏西征这个赌鬼掰扯,他也毫无损失。   可当魏西征说就是找个地方把于女士给活埋了也不给他们,说于女士本就是个破鞋,既然嫁入他们魏家,那就得听魏家的,魏家要她死还敢不听?   俨然封建余孽之说。   陆开疆看不下去夏老二在那儿连骂人都落下风,又想着于女士倘若真的被这个魏西征弄死,他的小乖估计要难过了。   所以才动手,不然他真是懒得参与。   “走吧,今日你的药还没吃。”陆开疆说完,率先出门去。   夏稚这才刚来,事情就解决了,忙问于女士去哪儿了。   那抱着腿哭的魏西征连忙说:“就在隔壁柴房,马上!马上就给你们送来!”   夏稚沉吟一会儿:“不送夏公馆,送到玛利亚医院去。”   “好好好!”   夏稚扶起二哥,二哥踉跄着问他:“你不见见她吗?”   小夏摇了摇头:“不必要,本来就都是陌路人,我们只当时做件好事,还有,二哥,你怎么连个胖子都打不过啊?”   夏老二连忙辩解:“他起码两三百斤!往你身上一趴,你肺都要炸了,我还活着都是谢天谢地啊……就是……”   “就是什么?”   “陆二真是……也吓着我了,本来坐那儿跟尊佛似的,突然就怒目金刚了,简直……”   “简直什么?”小夏不懂。   夏老二犹豫了一会儿,说:“怪骇人的,我这会儿觉得大姐说得对了,他这冷不丁杀人比眨眼还快的样子,实在不适合你,你重新祸害个好人吧,陆二咱们交情再好,也得罪不了的。”   “我知道,我有法子了,二哥你不用管了。”小夏叹了口气,但却不害怕陆哥,只是依旧怀着对不住陆哥的感情。   心想,就当是为了彼此以后有个体面。 第32章   出魏家大门的时候, 三人并排走着,都没回头。   忽的,从里面又追来一声呼喊, 是槐花丫头。   说是丫头,其实年岁也不小了,只是三十来岁了还没找婆家,只跟着于女士,所以显得倒是比同样年纪的妇女要年轻的多。   “二爷!三少爷!你们等一下!”   槐花气喘吁吁,面上的泪痕还没干,看见三人停下后先行礼去, 随后才继续道:“夫人现下话也不说, 是真去医院吗?可我一个人, 也不知照顾得好不好……”   这话言下之意便是盼着他们夏家能稍微管一管,这不管是于女士的意思还是槐花的意思, 夏稚等人都察觉到了。   陆开疆在一旁很不耐烦的抿了抿唇,但没有出声, 只是到一旁点了根烟抽。   夏家老二夏定锟推了推自己面上的镜片, 想了想, 道:“咱们算是好人做到底, 送佛送到西,回去后会再派一些人手来照顾于女士,只是等人好的差不多了, 却不好接回夏家去,一来当初闹得那么难看, 想必于女士自己也不乐意,等她伤好了,你问一下她娘家还有没有人在天津, 我们出钱送她回去,不至于让她分文没有,生活费这个……自然也每月照给。”   夏定锟擅自做了主,说完看了一眼小弟,发现小弟没什么反对情绪,心里也安心不少。   待送走了槐花,夏定锟转头看了一眼还在远处抽烟的陆二,跟自家小弟说起体己话来:“咱们回去别同大姐说咱们还要给于女士生活费的事,这事儿做母亲的不慈,咱们做儿女的凭着本心做事就好,不然旁人还要道咱们的不是。”   “我知道了。”夏稚其实也有这个意思,不过每个月给几百块过去,够个吃喝便是,反正只要不是每日穷奢极物的消遣,几百块一个月的生活费,都够三代同堂的人家日日鸡鸭鱼肉吃大几月了。   “对了,咱们家里产业,陆二怎么说的?”夏定锟自问有愧小弟,但如今他铁定是不会再跟外面的人乱来了,绝对好好的守业。   可也得有业可守才是啊 。   夏稚一时间有些头大,他如今除了家业的事情,还要处理和陆哥的关系,这下可真是轻重都不行。   “放心,陆哥说他妹子结婚那天,天津卫所有的名流巨贾都要来,陈叔他们那些人肯定也会有代表,他大约是要在那天找那些人私聊一下。”   “不需要我们出面摆个酒席坐下来谈吗?”   “大约不用,陆哥说这事儿好办呢。”   夏定锟松了口气,既而有种拨云见日的痛快,当初他可不赞同那么多东西都拿去给别人做,这陆开疆他一度认为别是个内鬼,胳膊肘往外拐!   如今既然能收回来,他一定好好办事,一定!   夏稚真是不放心二哥再霍霍家里产业,可要他当面打击二哥的积极性,他也不愿意,便只在心理叹息,想着走一步算一步吧。   夏三公子的人生似乎都像是这句话来着。   他总是走一步算一步,没什么长远的规划。   夏老爷子在的时候,他更是每天一个新点子,想做什么就去做,每一件事都约莫三分钟的热度。   就连耍朋友也是一样的路,一不高兴,立马翻脸,再没有和好的可能。   夏稚其实对自己也很有些认知,所以在腹诽二哥后,对自己也不大信任,总觉得自己就算是有陆哥当军师,怕是也管理不好那么多的产业,最后还是得请个职业的经理来管事才对。   哦,还有让陆哥去查的红浪漫的经理两口子为什么把红浪漫给关停,却一直给他们交最少的收益,这事儿他还没去问呢。   他想到这里,便立马去找陆二。   陆开疆站在魏家院子的银杏树下,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风衣猎猎,黑发黑瞳,身长如松。   见夏稚小鹿一般小跑向自己,永远都是嘴角先微微勾起,随后灭了烟头,也走向他的小夏。   “怎么,跟你二哥悄悄话说完了?”   小夏一噎,有些不大好意思,却也不反驳,转而去问:“我只是想问红姐两口子他们到底为什么自作主张的关了我的店,还为了不叫我知道,硬是每个月给我一些小钱,叫我以为店里还正常运转,只是生意很差。”   陆开疆伸手搭在夏稚的肩膀上,帮夏稚把肩上一根发丝拍掉:“其实也不是什么很曲折的故事,上午让你去审问主要是看你挺想去,你若是现在还想审问,我们现在回去也不晚,再把那两个从巡捕房里提出来就是了。”   “巡捕房?!”夏稚吓了一跳。   “嗯。”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啊?”夏稚真是无法想。   陆开疆看夏稚这会儿只追求答案了,便也不再卖关子,详细道:“那姓林的经理早前找了个外室,外室给他生了个儿子,便打算逼着林经理休了红姨,好自己上位。”   “可红姨不甘心,找了个晚上让红浪漫里的几个打手跟她一块儿打上门去,争抢过程中,那外室没抱稳孩子,孩子给摔死了,外室拿了剪刀扎死了一个打手,红姨的脸也毁了。”   夏稚这会儿目瞪口呆:“然后呢?”   “然后?那林经理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死了人了,自己儿子也没了,便跟红姨和好,两个人把外室还有外室唯一的亲人,也就是五十岁的妈都给送到山里卖了,外室宅子里也处理干净后,立即打发了所有打手,两个人也躲了起来。”   “只不过他们觉得就这么逃跑很让人怀疑,就先假装红浪漫还继续营业,两口子在一条街外的包子铺做帮佣,对外称是红浪漫维系不下去,出来补贴家用,两人也没有隐姓埋名,就只是甚少出门,观察看有没有巡捕房的管外室一家子突然失踪的事情。”   话音刚落,就听夏稚气愤至极又无法理解的道:“这简直,简直不可理喻!林叔当年多至纯至孝的人,为了救母亲,背着老母亲走了半年,脚上全是血窟窿,就为了来天津看病。”   “红姨从老家陪着他走到这里,一路上靠着出卖色相,给一家三口换些吃的,林叔说这辈子都对不起红姨,绝不会对不住她,结果这才多少年啊,就全变了?!”   “父亲当年还说他们两人是真正的情比金坚,这……简直可恶!”   夏稚像是自己的感情都被欺骗了似的,眼圈都是一片绯红,大骂道:“此事最开始决不能怪红姨,可红姨原谅林叔了?居然跟他一块儿还把人家妈妈卖了?”   陆开疆淡淡道:“一个被窝自然睡不出两种人。”   小夏绝不认可这一句话,可红姨分明是被背叛了,却意外成了害死小孩的主谋,甚至还拐卖了女人去山里,这不是反为作恶吗?!   “说到底,一切的开端都是林叔对不住所有人,他三心二意,他简直猪狗不如!”夏稚骂完,想到自己即将也要对不住陆哥,心里也是蛮不舒服。   可……可他并不是故意的。   他是无奈之举。   陆哥本身也并非龙阳,他也是为陆哥好,所以,姑且算不上是对不住陆哥。   “所以接下来,重新找人装修红浪漫,然后重新请经理,再重新招姑娘舞女等等,这些等小妹婚礼后办如何?”陆开疆深知夏稚对这些一窍不通,所以干脆先说。   夏稚果然很是赞赏的看着陆哥,点点头,却在听见陆哥下一句话的时候顿住。   “那这几日你都跟我住,届时婚礼我拉你一同去,也顺便拜访几个长辈。”若是想要经商,跟前辈们取取经,总比他一个人带着小夏好。   “这……”   陆开疆看夏稚满脸的为难:“有什么问题?”   夏稚心里头百转千回,一会儿想着自己跟陆哥关系可能恶化的可怕未来,一会儿想着大姐看自己失望的眼神,一会儿又是父亲死前不舍的目光,无论如何也只能违背心愿,露出一个和平常无二的笑来:“我晚上约了谢有志逛梨园呢。”   陆开疆:“……”   “哎呀,小妹结婚当天,我一定最早到!我还有事,先走啦陆哥!”夏稚说完,飞一般逃走。   路过魏家门房,连头都不回,还是人家门房大喊,他才放慢了脚步,听见自己钱包在一个王公子的手上。   “多谢多谢,我知道了!”小夏同门房大爷点了点头,刚要继续跑,却意识到自己钱夹子没了,坐不了黄包车啊!   于是陆二爷跟夏老二就看见漂漂亮亮的夏三公子笑盈盈地又回来:“我回来啦!”   夏老二无奈笑道:“你做啥跑来跑去的?”   陆开疆:“不去梨园了?”   夏稚脸蛋绯红,却依旧很是俏皮地哄着陆哥说:“去哇,陆哥你得送我,我没钱啦。”   陆开疆还以为这小子回心转意,今夜还找他负责,正隐隐有些高兴,却没想到他还得亲自开车送夏稚过去!   “陆哥?你不送我?”小夏委屈巴巴。   陆二爷冷冷道:“送,上车。” 第33章   夏定琨上车后坐在了弟弟跟陆二的中间。   他也好奇自己怎么就坐在了这两位的当中, 应当坐在对面去,不然也不会浑身别扭。   三个大男人挤着坐在后排,副驾驶则坐着陆开疆的刘副官, 开车的司机依旧是这两天跟着陆开疆到处跑的陆立。   这位司机近日越发摸准了陆二爷的心思,机灵着看了一眼模样标致的夏三少爷的表情,揣摩着这二位怕是又有些闹矛盾了,便不多说什么,待主子们都上车坐好后,才问了一句:“是去华丰路的天元楼,还是木偶胡同?”   其实华丰路一整条街乃至周围几条街都有着大大小小的戏园子, 整个儿统称梨园, 梨园里头最数天元楼和木偶胡同的小梨园最为出名。   民国前, 木偶胡同的小梨园便是官家养着的,民国后班主出来单干, 当家花旦鸿翡被一流民打死,自那以后小梨园就开始落寞了, 直至最近几年又出了个才十七岁的张才, 演穆桂英简直一绝, 才又撑了起来。   至于天元楼的东家则是一个晋商, 专门走木材生意,由于酷爱听戏,出钱建造了这么一座雕梁画栋鳞次栉比的巨大建筑群, 又请了从京城来的两个戏班子,合起火来做成了天津最大的戏院。   天元楼的东家本名叫霍起禄, 没人晓得他多少岁,长什么模样,大约天元楼的大班主见过, 平常却没见他同什么人接触,更不晓得他跟什么人做生意,为人神秘的很。   不过霍老板因为只是在天津有个木材的转运站,所以才经常过来这边视察,总业务也不在此处,便是跟当地的老板少爷们联系不大也是正常。   然而当司机陆立说道天元楼,却见陆二爷面色都微微一变,隐约不悦的道:“去胡同,天元楼里面乱七八遭的,早便不是正经听戏的地方了。”   司机陆立立马闭嘴,可不敢多说第二个字。   夏稚却好奇一般,越过他亲哥夏定琨去看他的陆哥:“这话怎么说?天元楼的女驸马那场戏场场爆满,哪里不好了?我前儿还去听了呢。”   陆开疆哪里好说那天元楼现在基本就是一个淫窝了。   他也是出去济南偶然碰见霍老板,看见这人出入都领着一窑子的兔子,跟人攀谈了几句才晓得这天津卫的天元楼原来就是个兔子窝!   难怪之前去的时候就觉得奇怪,里面的各种小花旦未免太多了些,且全是男花旦,一个女的都没有。   那霍老板生的倒是英武神勇,瞧着正常,可往那儿一坐,身后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似的男人便蜂拥而至,不是这个搂着胳膊,就是那个抱着小臂,还有些端茶倒水,一些锤着肩膀,另一些按摩大腿,简直不堪入目。   陆开疆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把玩兔子放在明面儿上,还引以为荣的人,两人之间的谈话倒是很正常,说的都是生意,还找霍老板定了一批黄花梨给妹子打嫁妆箱子等一些陪嫁。   按理说陆开疆平日里即便知道一个地方就是兔子窝,也不会这么反感,可若是夏稚要去,那就另当别论,更别提如今了……如今……   陆二爷说不出理由来,总之是不能去!   “就算是场场爆满,你也最好别去,就去木偶胡同。”陆开疆说一不二。   “嘿,你这人,越发的霸道,连我问个理由都不给我吗?”小夏一副要跟人好好掰扯的模样。   夏定琨只觉得陆二这边的视线简直是像要把他洞穿了一眼,叫他浑身汗毛都竖起,鸡皮疙瘩都开始一层层的往下掉。   夏定琨悄悄往后靠了靠,好叫自己小弟跟陆二看见彼此的脸,别盯着自己。   陆二爷跟小夏对视片刻,很快到底还是他败下风来,简短道:“那天元楼是霍老板给自己还有一些特殊爱好者造的兔子窝,跟以前的小倌馆一样,明白?”   “……”夏稚还真是没想到,可这又怎么了?   小夏组织了一下语言,笑道:“陆哥真是大惊小怪,既然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馆,怎么就不允许人家做一个戏剧主题的?”这话说出口,夏稚都觉得自己在没茬找茬,他明知道陆哥最讨厌这些,却偏偏要犟嘴,这不是摆明了在挑衅陆哥?   思考到这点,夏三公子抿了抿唇,忽地又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来,跟他的陆二哥道:“算了算了,我们做什么要为别人的事情说来说去,闹得还颇不愉快,不去天元楼便不去,我也的确是正经听戏去的,那种地方既然那么乱,不去也对。”   夏稚总是这样,能轻易叫陆二惹火,又迅速给人平息。   倘若陆二的怒气能肉眼瞧见,这会儿已然只剩下寥寥青烟。   陆开疆顿了顿,也耐心起来跟夏稚说:“不是不让你去,只是如今世道不好,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天元楼里逛的都是些什么人,你猜也猜得到,要是有些不长眼的,冒犯你,那我又来不及找你,怎么办呢?”   “小乖你……”   陆开疆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夏稚打断:“我知道陆哥你心思,我都明白,咱们去木偶胡同。”   本来夏稚也不是故意要让陆哥不高兴,只是如今再听陆哥说什么厌恶兔子的话,他便不舒服,非要让陆哥也不舒服,仅此而已。   不然……不然他总觉得自己跟陆哥这几日的荒唐更加可笑了。   他竟是还心生几分不该有的心思,简直是可笑之极,丢人至极……   还好,还好他能悬崖勒马。   还好大姐劝他劝的及时,不然事情再发展下去,他自己都怕是要分不清楚自己和陆哥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两人拌嘴了几句,又迅速和好,隔着一个夏定琨,两人都要拉拉手,表示两人的感情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夏定琨尴尬的默不作声,目光落在自己面前小弟和陆二拉着的手上。   盯了半分钟,强行挪开,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满面的生无可恋。   好不容易车子开进了木偶胡同,路过几家小戏园子,当车子稳稳停在一家门头又高又大,门前还摆着两个石鼓,俨然是从前武将家四合院的门前时,夏稚开门率先走了出去。   他说是跟谢有志约好了,但这是骗陆哥的,他只打算过来找个合作伙伴,当然,得自己看着顺眼,若是能找着上回明芝兰介绍的莺官那就更好了,既然是最好的戏子,演技自然也是最好的,其他的夏稚都不太信任。   且还有一点,自己找的男友不是这个行业最厉害,最有名的,那才是叫人有几分怀疑。   毕竟他从前的择偶标准都很高,找人来骗陆哥,自然也得符合标准才是。   “好了,我先进去,陆哥你们回去吧。”夏稚站在车外,透过摇下来的窗户对陆哥还有自家二哥摆摆手。   陆开疆看着站在夕阳下的夏稚,背后是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男女老少,个个儿呼朋唤友,结伴而行,热热闹闹的,偏只有他的小夏哪怕是站在人群里,都让人觉得孤单。   怎么这么可怜啊?   他的小夏……   “谢有志呢?”陆开疆垂眸,淡淡问。   小夏微笑着:“应该很快就来,我进去后跟他打电话,让他赶紧来。”   “那他就是还没有出门?”陆开疆语气冷硬。   夏稚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他家距离这附近也不远,很快……”   话没说完,就见陆哥咔哒一下也开了门,长腿便落在了地上,从车上下来,道:“一起吧。”   夏稚微怔。   “怎么?不乐意?”   夏稚哪里能说不乐意啊,他喜欢跟陆哥一块儿看戏,因为每回看戏,陆哥总是能给他讲解一些关于戏剧方面的知识,比如一些道具是做什么用的,一些唱腔唱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最后还有一些戏剧的改革。   最明显的便是从前真正下九流,很低俗的一些戏剧,在名师大家的改动下,变得不再露这露那儿,也间接让戏子们的地位不再低贱。   很大程度上,夏稚认为,自己如此的爱看书,爱学识渊博的男人,可能也有陆哥的原因。   天啊,他真是自己理想中的爱人!   夏三公子后知后觉的感到难过。   “当然乐意呀。”夏稚说着,又小小的跟陆哥打了个预防针,“不过我听说有个叫莺官的戏子,也不知道在不在这小梨园的里面,今日来,我还挺想见见他呢。”   陆开疆记性很好,记得莺官这个名字,是之前在饭店,碰见明家大小姐的时候听过的。   小乖就听了一回人家的名字,就跑来想要一睹‘风采’了?   陆开疆心里冷哼,手掌搭在夏稚的肩头,轻轻捏了捏,阴阳怪气地道:“见了后呢?”   小夏翻了个白眼:“就只是见见,就像之前咱们去见电影明星秋小姐一样啊。”   陆开疆莫名不爽,想问一句,就为了见这位莺官,所以这几日也不去自己家了,也不要求自己负责了?   也不主动抱着他了,更不索吻。   怎么回事?   难道那天晚上他的表现还不如手指头表现的好?   陆开疆一肚子的闷气,几乎达到了自我怀疑自己男性能力的程度。   可偏偏这些话又不能明问,问了搞得好像……好像自己是小乖的什么人一样,若是小乖不那么认为,他岂不是自取其辱?   陆二爷进退两难,但看着夏稚,他还是可以做到的。   “好,那便一起见见。”陆开疆冷淡道。   夏稚无奈,只好领着陆哥进去,心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定让陆哥亲眼看见自己对别人一见钟情,效果还更好呢。   此刻的夏三公子还不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有多天真……因为很多时候,不是他先开始,就能由他结束。 第34章   院子里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园子, 东西两个园子是小茶楼似的小剧场,北面搭了个大戏台子,南边则是后院, 不叫人进去。   小剧场里面一般是包场的客人专门请朋友们过来吃吃喝喝,顺便看戏。   在戏台子上唱戏的人也是一早就预定好了的。   大戏台子的票则是十个铜板一张票,主打一个亲民路线,好觉老百信们也都听得起,有地方消遣。   打一进院子,就有小厮跑前跑后吆喝着‘夏三公子到了!’。   随后小班主匆匆忙忙从南边的后院出来,卑躬屈膝极了, 满面的红光, 对夏稚与陆二爷道:“真是贵客!楼上还有包厢, 本来还有人要定的,可我给回绝了, 想着今日夏三公子定然是要来捧场的,瞧瞧, 还真是给三少爷盼来了!陆二爷更是, 真叫咱们小梨园蓬荜生辉啊!”   夏稚下意识从怀里掏钱包, 要给小班主一些打赏, 结果摸了半天,想起来自己钱包好像在那位姓王的记者手里。   陆开疆看夏稚这模样,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钱夹放到夏稚手上。   小夏侧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却也不跟陆哥真的客气起来,掏出几个大洋就给了小班主, 又拿了几张百元大钞放在班主手里,说:“再上点儿好酒。”   “得嘞!”那小班主得了赏赐,立马招呼手下去外面买酒, 自己则连忙伺候着二位爷往楼上雅间去坐,顺便介绍一下今晚的戏目都有哪些。   结果夏稚听了一串,当真听见了了莺官的名字,这人唱的是《穆桂英挂帅》。   陆开疆不动声色看了夏稚一眼,发现他这位小老弟眸子里都闪了闪,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坏主意。   然而哪怕是有坏主意的夏稚,陆开疆也觉着可爱。   两人被带到最好的一间包厢坐下,进去前,夏稚余光随意扫了一眼隔壁,发现隔壁叫了全聚德的烤鸭,那香味,直飘鼻子里去。   今儿一整天夏稚还没好好吃饭呢,这会儿还当真是有些饿了。   不过不等夏稚进去跟陆哥说他们吃点儿啥,就听陆哥跟带路的小厮说道:“去全聚德点个鸭子,要肥瘦刚好的,太肥吃着腻味,然后再随便上一些素菜,来盘花生米。”   小厮得了命令,立即跟着班主出去忙碌跑腿起来。   夏稚则眸色微动的看了垂眸看戏目单子的陆哥,看这人哪怕只是随意坐在凳子上,都一身的倨傲气派,犹如一座巍峨雪山,周身蔓延着旁人不敢接近的迷雾,可一抬头,陆哥深邃的眼里又盛满了自己,显得格外亲切,绝不叫他觉着疏远。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烤鸭了?”小夏没话找话的,双手撑在铺了一层红色鸳鸯绣花垫子的桌子上,手掌则抵在下巴上,神态天真柔和。   “口水都要淌地上了,我这要是还看不出来,我也别做这陆家的当家了。”陆二嘴里不饶人,语气却隐隐含笑。   夏稚也笑,然而下面正开始热场了。   他们可以透过敞开的窗户看见楼下台子上正敲敲打打的班子,还有从后台转出来热场的戏子,热场的节目是变脸。   夏稚立即站起来‘哇’了一声,陆开疆便道:“小孩子吗?乖乖坐着,靠窗户太近容易掉下去。”   “嗨,你这话,说得好像我四肢退化,没脑子似的,十岁的孩子上来都掉不下去,更何况这窗户的围栏到我腰了。”小夏回头跟人辩白了一句。   陆开疆抿了抿唇,喝了口茶,没辙儿了。   夏稚却心态很好,所谓既来之则安之,他方才还忐忑若是表现出对别人感兴趣,陆哥会不会对他有意见,会不会难受,等等,这会儿却全然不这么想的。   既然是确定要跟陆哥断了那种关系,那么不管什么结局,都得硬着头皮上,以后的事情,嗐,以后再说吧。   一如夏三公子走一步看一步的人生,三心二意的人生规划,一切半途而废三分钟热度的爱好。   小时候,夏稚也曾觉得自己这样三心二意的不大好,自己怎么就不能做到像大姐和陆哥一样,对一件事情专注到骨子里,要做就做到最好,感觉自己所有事情都半途而废,一会儿就都不感兴趣了,实在很不好。   可陆哥却是这样安慰他的。   说:“我觉着小乖你这样很好,且你才不是什么都半途而废,只是你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根本没有时间去把所有东西都做到专精的程度,你能够做到差不多了解,会一点点,什么都知道一点,就超越了这个世界上九成的人了。”   “你看你的梵婀玲,你的书法,你的酿酒,你办的鬼故事会,总都有派上用场的时候,能够唬人就可以了,何必专精?你又不靠这些吃饭,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就换一个,这天底下也没人会指责你呀。”   这年陆开疆也不过十七岁,小夏十四岁,夏稚正打算卸掉自己鬼故事会会长的职责,跑去跟一个新朋友学习木雕。   鬼故事会是他在教会学校组织一群朋友,放学后在废弃的仓库举行讲鬼故事的活动。   因为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很爱比谁胆子大,所以没几天这个鬼故事会就足足有三十号会员。   夏稚作为发起人,陆哥作为他的副手,两人每天下课都在搜罗关于恐怖的故事,晚上再到废弃仓库,每人点着一根蜡烛在那儿讲。   起初是因为夏稚那会儿喜欢的少年也喜欢听这些鬼怪异志,后来夏稚发现自己讲完,看见同学们大叫着跑出去特别可乐,便发起了这个会。   然而不到十天,小夏就觉得无趣,把人吓哭也好,吓尿也罢,都腻味了,实在是毫无新意,起初他还发现陆哥会被吓得面色苍白,他还会问陆哥是不是害怕,陆哥一般都说只是受了凉。   后来陆哥也不害怕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夏稚就更觉得没意思,换了个爱好跑去钻研了。   说起来夏稚以前也彩衣娱亲过呢。   那是他五岁的时候,被大姐打扮得跟个小女孩似的,跟一个大人在戏台子上唱麻姑献寿,一大段的词儿,他当真还记得清清楚楚,哄得父亲赏了他一匹玉马。   只是这玉马夏稚也不知道送了哪位前任,如今反正是记不清了。   两人这会儿都没说话,看着下面热热闹闹的唱戏叫好,很快外面送的菜也端上了桌子,夏稚闻着味儿馋得跟小猫似的跑到陆哥身边,准备大快朵颐,却听陆哥冷不丁问他:“怎么不叫谢有志了?”   夏稚心里都是小小的一咯噔。   本来他跟陆哥说谢有志要来就是骗人的。   他卷了个饼子,放了一片肥厚相间的鸭肉进去,又夹着黄瓜去沾了满满当当的甜面酱,随后裹在一起,很是贴心的先递给陆哥,俨然一副没良心的模样,笑道:“既然有陆哥陪我,还要什么谢有志?等他自个儿玩儿去哈哈。”   陆开疆仿佛没有怀疑,接过夏稚送来的面皮卷鸭肉,一口就塞进嘴里,只是这一口未免也太小了,且还没有放葱丝,不够有味。   这么一小点,是夏稚自己的口味。   陆开疆便也拿起一片面皮,夹了一大筷子的肉放在里面,又葱丝黄瓜弄了一堆,沾了一点甜面酱,裹起来送到夏稚的嘴边。   “这也太大了,我吃不了。”小夏连忙拒绝。   陆二爷却挑了挑眉:“你给我的,我都吃了,怎么我给你的,你就嫌弃了?”   “你这话说的,好好,那多给我弄点儿酱呀,你这一点点的,我吃着才没味,我也不要葱,你就是故意的哼。”   “反正你给我的,我都吃了,你这个不吃,不大好吧?”   “那我给你再做一个,你吃不吃?!”两人幼稚极了,夏稚也又拿了面皮,给陆哥卷了一堆葱,却不给肉,然后直接拿给陆哥。   陆开疆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着夏稚送来的手给吃掉,随后饶有兴趣的看他的小乖为难。   好在下面突然又是一阵子的叫好声,夏稚连忙去看,看见是《穆桂英挂帅》上演了,立即又站起来,连道三声的‘好’。   “果然不愧是如今鼎鼎有名的角儿,一会儿下了戏,叫这个莺官上来喝杯酒如何?”   夏三公子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目光都满是星星,面上酡着两片云彩,猛地回头询问陆哥。   陆开疆手里还拿着逗夏稚的超大鸭肉卷,见状,微微愣了一下,随后淡淡微笑着,说:“随意。”   夏稚看不出陆开疆那张常年冰封的面上有没有一点儿难过,于是他自己倒是先不舒服了,一面觉着自己真是想太多,果然陆哥还是原来的陆哥,哪怕跟自己搅和到一起了,怕是也只是单纯的搅和,心里头还是没他的。   一面又庆幸,自己还好听了大姐的话,不然以后自己要陆哥对全天下昭告他们的关系,被拒绝,那得多难看啊。   这边小夏装作高兴的样子,又走到围栏处去看戏,跟着哼,某种的神采,却无法克制的淡了。   另一边,手里捏着巨大肉卷的陆开疆一口就把夏稚不吃的大肉卷给塞自己嘴里了。   跟咬谁的肉似的,那么用力,两三口却又吞吃入腹部,舔了舔嘴角。 第35章   当唱到‘此一番到在两军阵, 我不杀藩王贼我不回家门’后,这一段便暂时停下,场上装扮上的穆桂英捏着两根翎羽领着兵马回了后台, 场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夏稚在楼上也很捧场的鼓掌,看这位名角下了场,便也好似不感兴趣的坐回自己的位置,又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同手里已然捏着一串玛瑙佛串的陆哥举杯。   那玛瑙佛串之前在陆哥的手上绕了好几圈,拢在袖子里,也没叫夏稚瞧见, 这回他跟陆开疆逗酒过三巡, 两人都脱了外套, 这才瞅见陆开疆手里这他没见过的佛串。   他好奇似的指了指,问道:“陆哥, 你什么时候又盘这个了?”   陆二爷本就迷信,自小就跟着祖父学习佛法, 讲究一个因果, 学习一个善始善终, 但夏稚一直觉得陆哥学习的方向和其他人比起来似乎有那么一点歪。   比方说, 陆哥看见一只金鱼搁浅,正常佛门子弟怎么也得帮忙使其重回大海,陆哥不这么做, 就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然后等金鱼死了, 告诉他‘这都是命,旁人的因果可掺和不得’。   但是到了自己身上,比如大宅子里每年过年, 陆家都会给自家孩子们出一道卷子,看最近一年本家孩子们的学习成果,成绩最好的会得到陆家一个地段极好的门面。   按照陆哥的说法,应该顺其自然,该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所以应当躺平,等待考试的来临。   但这会儿陆哥又偏偏不那么做,非得每天挑灯夜读,疯狂汲取知识,非要拿到第一不可!   他有时候会揶揄陆哥怎么不尊重‘因果’,陆哥会冷淡骂一句‘别耽误老子读书’。   小夏会哈哈大笑,准备当真留下空间让陆哥好好念,结果还没走,就又能听见他的陆哥叫住他,道:别走,陪我。   后来夏稚总结了一下,觉得陆哥是弹性悟道,一般情况下跟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就是一个信奉因果的虔诚信徒,一旦事情跟他利益有关,那算是完蛋,什么心境,什么宽容,都喂了狗,非得得到才罢休!   “这个?”陆开疆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佛串,一面递给夏稚看,一面声音很轻的解释说,“这是济南一位高僧所赠。那人还了俗,娶了八房姨太太,其中还有几个是他侄儿媳妇、孙媳妇。”   “这不妖僧吗?”夏稚接过那佛串,总觉得上头污秽,哪怕再漂亮昂贵,也看不出一点儿圣洁的样子。   陆开疆摇了摇头说:“东西是好东西,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两者不必相提并论。”   “可你拿着那个妖僧的东西,别也沾上他的因果了。”夏稚以前听说过有邪教妖僧什么的,通过赠人东西,让别人帮他挡灾。   陆二爷冷笑一声:“我晓得,本来打算找个机会送给我那位脑子有屎的大哥,结果一直没找到人在哪儿,据说如今跑去东北了,总有一天我会送到他手上,要挡灾,也得是他来。”   “可你现在拿着,不会有什么不好吧?”夏稚有些担心。   陆开疆听了这话,心中一片暖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却被忽地敲响。   夏稚立即目光都从他的陆哥身上转移出去,惊喜一般说:“定然是那位莺官来了!”   陆二爷嘴角的弧度都定在那里,垂眸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陆二爷,夏三公子,是莺官。”门外的声音格外清脆柔和,让人想起森林里涓涓流淌的小溪,又想起所有一切被风吹拂的飘飘摇摇的云。   “进!”夏稚虽然老早就听明芝兰大小姐说过这位莺官生得好,可当这人推门而入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只见这人褪去了一身戏装,但穿一件灰蓝色的长褂,头发梳成三七分的模样,端的是一派的清风明月之感,叫人无比亲切。   夏稚在打量这位自己未来的合作伙伴,进了门的莺官自然也悄悄的在看面前的两位爷。   莺官在进门的时候就听班主说了,一会儿要见的是京城顶顶有名的两位爷。   其中一身匪气的是陆家的二爷,如今陆家的当家,另一位模样漂亮的堪比电影明星的,则是二爷的好朋友,夏三公子。   这回是夏三公子要见他,叫他好好伺候着。   原本嘛,唱戏的就是低人一等的,不少不正经的戏班子,送当红的角儿去豪奢的床上,那也都是常有的事儿。   莺官虽然自视清高,却也不得不遵从这些生存法则,只是大约他的价值更高,或者班主人善,至今也只是叫他陪客人们吃吃饭,出去被当作消遣似的被灌酒,被人摸一下。   只是被摸已然很好了,莺官家道中落之前,还看见过被强行拉进房间的戏子,那些人大多被欺负也就欺负了,连个医药钱都不会给。   相比较如今自己的处境,莺官真的很是欣慰,甚至觉得大约是拜如今的新思想运动所赐吧,如今的老爷太太们都不大敢做些强迫的事情,怕被人说道。   今日他来到这包房,看见面前二位爷,自认英武气概是比不上陆二爷的,模样标致也比不上夏三公子,那么他大约只是因为戏唱得好,人家真心欣赏他,叫他过来吃饭。   想到这里,莺官小小松了口气,十分不好意思的给两位爷行礼:“见过二位爷。”   “莺官实在客气,快快请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早前便听朋友说起莺官戏唱得好,人也生的俊,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只是今日来得匆忙,竟是也没带打赏的金银首饰,改日再来听,一定是要多多捧场的!”夏稚招呼莺官坐下,看这人很是礼貌客气,一点儿也不像是有心计的那些人,便更满意这位仁兄做自己的挡箭牌了,就连说话都亲昵了几分。   “这是什么话,夏三公子能来捧场,莺官便很是感激了,哪里还求其他的呢?”莺官被拉着坐到夏稚身边,隐约也觉得这位夏公子对自己很好,但是并不令他反感。   毕竟一个美人笑盈盈的同你说话,哪怕是说些过分的话,也不会叫人觉得唐突,反而觉得他娇纵可爱。   “您性格真好。”夏稚拉着莺官坐下后,便给人斟酒,很是熟练的拿出了追人的架势,好似当真对这位莺官有些意思。   陆开疆看惯了夏稚追人的三部曲,第一步就是对人示好,第二步等人主动邀约,第三步就是吃饭看电影进行灵魂交流,然后顺理成章就在一块儿了。   他看夏稚这么多年,追人的法子居然一点儿没有创新,也不知道是烦躁还是什么的,竟是有些气笑了,也不说话,冷着脸自顾自的吃菜喝酒。   夏稚瞄了陆哥一眼,看这人脸色不好,他心里莫名倒是舒服了,可这样真是不好,他连忙收拢心神,专注的跟莺官聊起天来,又找外面的小厮加了两个菜,免得桌子上都是吃过的,对人不礼貌。   一通酒下来,这便是一个时辰过去,夏稚一个人几乎都喝了一整瓶的威士忌和几小杯的白酒。   整个人面如桃花,看谁都眸色如水,波光粼粼,笑容甜美,最后热情跟莺官依依不舍的告别,约定下次再一块儿吃饭,才趁着夜色又坐上了来接他们的汽车。   两人都是一身的酒气,夏稚却脑袋清醒,他去看陆哥,陆哥已然闭目养神似的靠在靠背上呼吸沉稳,也不知道是不是陷入了短暂的睡眠。   他又看了看窗外还在跟他挥手告别的莺官,莺官醉的不行,但像是还有些清明,被小徒弟搀扶着,强撑着还在挥手。   他连忙小声叫停了司机开车的动作,小心翼翼下了车,走到莺官面前,让那小徒弟也先到旁边等一等,单独跟莺官道:“先生,今日我夏稚所作所为,或许有些叫先生迷惑的地方,先在这里道个歉。”   莺官今岁已然二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雏,一听这话,就明白今天夏稚对他的亲密,怕是都有些故事。   他也连忙作揖:“不敢当不敢当。”只是夏公子的眼睛像是一片银河,就连行礼,莺官都无法从这双眼睛里挪开半分。   “今日其实是演戏给我陆兄看,倘若莺官先生不介意,我愿意出钱让先生陪我多演几次,就装作同我好了就是,其他的绝不会做,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钱的方面好说,也不必急着回复,改日我再来听戏,单独聊聊再说,倘若不成,莺官先生也是极好的朋友,我以后也定然多带些朋友过来捧场,莺官先生不必担心。”   夏三公子温温柔柔说完这些话,率先拿出陆哥钱夹子里的五百块递给莺官。   一边给,夏稚也一边觉得挺害臊的,自己算是拿着正主的钱保养外室吗?   他莫名其妙钻出这个一个念头,又摇了摇脑袋,心想自己改日就还给陆哥了,所以才不算呢。   这边跟莺官说好了情况,钱人家却不要,推辞了半天,好不容易塞人家怀里,待回到车上,看见陆哥还闭着眼睛睡觉,夏稚松了口气,挥了挥手这才叫司机开车回去。   却没想车子刚发动,夏稚就听见身边的陆哥低低的声音犹如暗雷传来:“有什么悄悄话,还背着我去说?”   夏稚一个激灵,想了想,微笑道:“秘密。”   “看上他了?”   夏稚沉默了一会儿,大大方方道:“你觉得莺官如何?”   “无权无势,卑躬屈膝,畏畏缩缩,模样寡淡。”   夏稚:“也不至于这么差啊,他是当红旦角啊。”   “再当红又如何?不适合你,趁早歇了你那些心思。”   “我怎么连交个朋友都不行了?”   陆开疆蓦地睁开眼,漆黑的瞳孔里印着夏稚妖精似的迷人面庞:“如果我说就是不行呢?”   夏稚一愣,支支吾吾,说:“那你也太霸道了,交朋友又没什么坏处。”   “你不是叫我负责吗?”陆开疆静静说。   夏稚满面绯红,垂眸不敢看陆哥,小声说着混账话:“是你叫我想要那些感觉的,你当然得负责,可是跟别人好与叫陆哥你负责,这是两回事。”天啊,他这么说到底对不对?   夏稚说完,心里疯狂打鼓,生怕气着陆哥。   气氛一时凝固,好半天夏稚才听见他的陆哥轻轻笑了笑,说:“也对。”   这个也对是什么意思?   “但你若是同其他男人混在一起,我依旧是要打断你的腿。”陆哥平静道。   夏稚抿了抿唇,为自己稍稍争取:“那我若是想要……”   “我不是会负责么?”陆开疆打断。   夏稚哪里受得了日日跟陆哥厮混,又跟别人谈恋爱这种日子,他觉得这简直是违背道德的:“这怎么行?哥你……我们日后不需要那样,我觉着身心都该一致才对,不然……”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打一套玉具。”   “什么?!”   “我说,无论如何,但凡叫我知道你跟别的男人搞在一起,我不仅打断你的腿,那个人也别想再站着。”   小夏听着陆哥话里的怒意,忽地不敢再讨价还价,心想着,就先这样吧,欲速不达。   不过玉具什么的……   是他想的那个东西吗?   小夏靠在车窗上隐隐担忧,担忧……玉具肯定没有陆兄的舒服吧……   咦,他又想到哪里去了?!   小夏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第36章   原本夏稚以为, 今晚坐上陆哥的车,怕是又要被拉到陆哥的公馆去住,正琢磨着怎么样才能逃过这一回, 却没想到窗外的风景俨然不是去陆哥家里的那条路,而是给他送到夏公馆了。   回到家的时候,大约是夜里十二点。   公馆的老门房老远就看出来车子是陆家的,早早把铁门打开,站在旁边跟夏稚等人点头打招呼。   夏稚开了窗户跟老门房问好:“孙爷爷,怎么又是您看门啊?不是叫你孙子来了?”   “嗐,小子们哪里坐的住, 还是我在这里好, 他那小崽子主意多了, 咱不关他。”   老孙头生的慈眉善目,人极瘦, 瞎了一只眼,这只眼睛的故事可以从老孙头十岁开始讲起, 简单来说, 是当年跟着夏老爷子一块儿偷地主家的鸡, 被逮住后戳瞎的。   夏稚每每看见家里这些老人, 心中便总怀着一汪的暖意,连忙招呼孙爷爷早些睡觉,司机才缓缓将车子往内开去。   司机技术很好, 停下的位置刚好让夏稚的车门正对着夏家公馆的大门。   大门里头王妈早就等候多时了,领着小丫头和小木头翘首以盼, 几人看三少爷回来了,王妈立马迎上前来,顺便吩咐两个小的去烧水, 还要去给三少爷的床铺整理整理。   “那……我到家了。”一身光鲜亮丽西装的小三爷下了车,哪怕一身的酒气,也被他身上的肉香熏陶得像是另类的香水,陶醉人极了,路过之处都好似飘着无形的温柔手,勾着人的脖子,往小三爷的身上探。   陆二爷不动如山的坐在车内,对着下车的小弟点了点头,好似没有什么多余的要交代,只道了一句:“婚礼再见。”   “欸,明天你没空吗?”小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问这么一句。   方才在车上,分明是自己在跟陆哥撇清关系,这会儿又上赶着问人的出行,这可真是……   真是什么呢?   夏稚只觉着羞耻,说完,就低下脑袋,可转念又想,自己做什么总觉得对不住陆哥呢?陆哥都没说什么,也不觉得跟他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他们两个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好像互相搓了一次澡一样,什么都没变,所以自己也忘了那些事情,还和以前一样对待陆哥不就好了?   太在乎那两回的合作,到头来受困的还得是自己。   夏稚一想清楚,便迅速收拾好了心情,如拨云见日般当真又扬起那张漂亮的脸蛋,跟陆哥说:“算啦,你明日有你的打算,明天我也去找我的钱夹子去,顺道跟大姐寻摸一下装修舞厅的事情,可好?”他依旧询问陆开疆的意见。   陆开疆静默的看着夏稚,看这人还如往常那般待他,却又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便气不打一处来,有意要发火干脆把这小子又拽上车来带回自己公馆好好管一管,可天色太晚了,这几天夏稚怕是都没睡好,想到这里,便偃旗息鼓地点了点头。   又是点头。   总是点头。   夏稚倒是先有意见:“一声不吭做什么?”   这人被惯坏了,明明是他先搞生分了的,又是不跟陆开疆继续负责下去,又表示喜欢上别人,这会儿又说陆开疆不吭声,一副委屈巴拉的模样。   陆二爷实在没辙,开口道:“你想老子说什么?”   “你老子想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陆二忽地气笑道:“什么你老子我老子的?”   “哼,谁让你总说老子老子的?”小夏看陆哥笑了,心里莫名舒服多了,便也下意识撒娇说,“那今天,哥你没有哪里生我的气吧?”   “我?”   “嗯。”   “老子生个蛋的气,回去了,晚上那烤鸭冷了后油得要齁死人,你回去后要是不舒服,叫王妈给你煮点儿银耳汤或者一些清热的汤喝,知不知道?”陆二说完,拍了一下司机的靠椅,“行了,回吧。”   小夏这回总算满意,跟陆哥摆摆手,也不知道是在哄骗自己还是粉饰太平,两人之间还当真是跟从前没什么变化。   这边眼瞅着陆开疆的车子驶离了院子,夏稚就跟着王妈回了客厅。   一路上,王妈看三少爷心情颇好,便也高兴,询问着明日早上要给三少爷做些什么早餐,小三爷一律都说‘好’,只是又想起二哥来,问了一句,“今天二哥回来后做什么了?”   王妈晓得家里最近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二少爷赌钱造成的,都不需要三少爷特别吩咐,就让自己的小孙子,那位跟着二少爷一块儿去赌马的小孙子成天盯着二少爷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汇报她。   “小胡说了,这两天都盯着二爷呢,二爷每天不是在家里写写画画,喝喝咖啡,就是今天跟着陆二爷一块儿出门办事儿了,很快就回来了,回来后就又在家里打电话,好像是打给了以前的同学,聊什么就不知道了。”王妈回复得很是详细。   夏稚点了点头,又问大姐的事儿:“敬业的病是不是好了?之前去看望,还说高烧不退呢,但是上午大姐又回来了,这是好了?”   王妈愁眉苦脸的摇了摇头,说:“看上去不大好,只是因为于女士的事情,才一大早就回来,看三少爷你们都出去了,大小姐才又去了医院。”   夏稚深吸了口气,一时停住脚步,说:“那我今晚也去看看,就在医院里面找个床睡算了,叫车送我过去吧。”   家里的汽车被大姐开走了,只能叫夏公馆常年包的黄包车过来送夏稚过去。   大约等了十分钟不到,一个戴着蓑翁帽子,穿着灰蓝色卦衫的十七八岁壮小伙子就冲了进来,声音很是洪亮:“夏三少爷!”   “哎,真是麻烦你了,去玛丽亚教会医院。”夏稚长腿一迈就上了车,“明天中午到同一个地方接我,去朝阳报社。”   “好好,爷您坐好!”力巴皮肤漆黑,粗糙的看上去不像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倒像是已然三十岁了,皱纹满布在他还清澈的眼睛附近。   夏稚却想到什么一样,喊王妈说:“哎呀,我身上一块钱都没有,王妈先去抽屉里给我再拿五百块,大洋也拿一些。”   王妈一听要拿大洋,便晓得三少爷这是又要格外打赏这个小力巴。   说实话,每个月包车就给了三十块了,这跟大学老师的月薪资都一样了,平时晚上突然叫力巴来干活,还要给人家额外的小费,哪家的主子能比他们三公子仁慈啊?   然而心痛归心痛,王妈还是去拿了十个大洋当作零钱给了夏稚,又找了五百块的大票叠起来放在夏稚手心,生怕漏了。   小夏这边接了钱,随意揣进口袋里,就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算过家里现在的现有资金是多少,也不知道够不够重新装修舞厅的。   他一面思考,一面先给了力巴一块大洋,小力巴立即连声道谢,飞一般拉着他就跑。   夏稚在夜色里闭着眼睛,感受春夜的风,发丝全被风吹到耳后,露出月下犹如白雪一般细腻的肌肤。   力巴发现车上的三少爷没有如往常一样跟他拉拉家常,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被那抹雪白闪到似的,微微一愣,黝黑的面庞下忍不住升起浅浅的红,可惜他压了压帽檐,连月亮也看不见它。   很快抵达医院,夏稚自个儿上了楼,找到小外甥的病房,病房里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小乖?!”   守在小孩病床前的夏家大姐原本正在借着一盏床头灯看书,大约是在看,只是许久没有翻页,忽地病房门被推开,夏嘉禾立即抬起那双疲惫绯红的眼来,看见是自家小弟,竟是还能露出一丝笑意,“你怎么来了?”   “你来得,我怎么来不得?”   小夏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他走过去,伸手去探了探敬业的额头。   小孩的额头依旧还是很烫。   夏稚眸中也流露出担心来,可他左看右看,依旧是没看见姐夫。   那位传说中的世子,听说染上了大烟,还病歪歪的那位姐夫。   从昨儿到今天,真是一眼没见到。   夏稚脸色不好,问:“姐夫呢?”   夏嘉禾知道小弟想说什么,便道:“你让他来也没有用,他能做些什么?他也是个病人,我让他在家里好好休养了。且别说我,你今天跑去,见到于女士了?”   “没有,我见她做什么?”夏稚云淡风轻的,好似说的也只是一个陌生人的事。   “你呀……”夏嘉禾点了点小弟,想了想,道,“和陆开疆的事情呢?”   “解决了。”   “这么快?”   夏稚心想,不然呢?   他跟陆哥也就是他自己想得多吧,陆哥根本没怎么反应,依旧还是……不喜欢他跟男人走太近,顺便盯着他的病,其余的……他们之间的关系,陆哥似乎大约,注意到了,却没理解,陆哥不觉得他们睡了是什么关系改变的标志,陆哥依旧是他的陆哥。   这样挺好的,省的他跟陆哥掰扯不清。   只是,陆哥说要给他买玉具……这应该也是为了他的病情……吧。   这件事儿夏稚就觉得没必要跟大姐说了。   说了怕是只平白惹大姐担心。   “我今晚喜欢上了个莺官,陆哥就在旁边看着呢,他没什么反应,反正和以前是一样的,我和陆哥和以前一样,大姐你放心就是的。”夏稚大约跟大姐讲了一遍,又说了要重新装修舞厅,还有陆小妹结婚后,陆哥帮他们把产业都拿回来的事情。   夏家大姐松了口气,好像这会儿紧绷的心才有片刻的喘息:“那就好,到时候拿回来,卖一小部分,先拿钱装修,或者去银行贷款,没有钱还是不行,装修好了,盈利了,再赎回来。”   “嗯,我也是这个意思。到时候不知道大姐你……”   夏稚话没说完就听见大姐说:“我有空的很,放心,敬业这里叫家里的人来盯着就是,你二哥反正没事儿干,让他过来。”   小夏顿时跟大姐一块儿笑了笑,好像未来当真是,当真是有些盼头了。   且一家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和小时候一样,怎么能说是不好呢?   两姐弟又聊了一会儿,夏稚找了个隔壁病房睡觉,哪知道刚睡着没几分钟,隔壁就传来嘈杂的声音。   他一个激灵爬起来,鞋子都没穿跑出去看,就见敬业刚好被推去重症病房加大药量,大姐在一旁抽泣,大夫看见夏稚,便问:“是家属?”   夏稚连忙点头:“是是!怎么了?!”   大夫是个四十来岁的留洋归国的国人,带着口罩,眉目很是深邃,声音充满威严:“如果有关系的话,最好找一下有没有盘尼西林这种药,刚才小孩喷射性呕吐,加上很多症状都对的上,确定肯定是大脑炎,必须要这种药,不然活不过三天了。”   “这……这个我听说过,可不知道哪里有啊。”夏稚揽着大姐,急切询问。   大夫沉思一会儿,说:“一般来说,这药在国外都很少见,但不是没有,只是价比黄金,很多时候外国人手里,或者一些手里带兵的家里会有,天津城郊不是住了一个旅长?好似正纠集一些队伍要去山东打仗,他们物资充沛的话,说不定会有,去试试总是好的,还有一些当地大族,问问也行,不过得尽快。”   夏稚哪里认得旅长什么的,他一个从来不管事儿的少爷,倒是认得一些大族,或许陆哥认识什么旅长什么的。   “好!我去去就来。”大不了就登报花钱买,或许报社的人他们消息灵通,知道谁家有呢?   先去找陆哥,见旅长,问朋友,实在不行登报花钱,十万一支都使得!   夏稚说干就干,他倒不是对外甥有多少感情,全然是见不了大姐哭。   钱总会有的,人就一条命,大姐也就这么一个孩子,他当然得使劲儿啊!   下楼准备找黄包车的时候,谁知道迎面竟是碰上下午才认识的那位记者,好像叫王……   “王耀明!”夏稚颇有些惊喜,直接了当的像是一阵风迎上去,微微仰头询问说,“王兄,实不相瞒,我这里有些急事,也不知你知不知道哪家有盘尼西林这种药的,我大姐的孩子快不行了,就等着救命,钱的事情好说。”   王公子凌晨来医院是接到线报,说医院里似乎藏的有大烟的买卖渠道,他准备装作买家来看看,只是看看,可不敢深入调查,这事儿也不归他管,但既然知道,王耀明便觉得不能放过,好歹拍些照片送到稽查局的手里去。   谁能想得到呢,竟是这里都能碰到下午遇见的美人。   王耀明脑袋都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说:“这倒是没听说过,一般拿到这药的,都会藏起来,谁也不会炫耀,这就是救命的东西,都是留着自己用的。”   “哦……也对……”   眼瞅着美人眼里的光肉眼可见的黯淡下去,王记者哪里于心能忍。   他急忙又献宝似的说:“不过郊外驻扎的严旅长正组织人手要去山东,他们队伍里,受伤是常有的事情,应当是可以去问问。我父亲同严旅长有些交情,不如我带你去问问?”   王耀明已然不太记得自己来医院是干什么的了。   只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心想这里的线索始终都在,什么时候来都行,也不急于一时,或者交给同事,都可以,可夏公子这里的事情明显更急啊,当然紧着急的这边来。   “那可真是谢谢了!只是这么晚去,会不会太打搅了?”小夏也是为难。   王耀明拍了拍胸脯:“哪里啊,他们如今昼夜颠倒,就为了筹备物资,怕是这会儿都还没睡的。”   “那真是太谢谢了!”夏稚拽着王耀明的手就说,“快走!我这边真是要救命了!”   王公子看了一眼被夏三公子拉着的手,心里都来不及滋生出什么滚烫的东西,就被拉进了黎明…… 第37章   从玛丽亚教会医院前往郊区的路上很不平坦, 过了城门再往外走是一片土路。   早年间城内被天津的大老爷修缮过,城内的中心部分还被外国人铺上了地砖和水泥,方便跑车。   可出了城门, 汽车再快也变得有些不方便,不是这儿的路一个坑,就是那儿一块儿大石头,没两下就要把车子给弄坏,因此除了家里实在富裕的人家,其他买了车的公子们大都不会把车开出城,顶多在城内装阔。   夏稚叫了一辆马车往城郊去。   他跟新认识的王记者对面而坐, 心中满是焦虑, 但到底是骨子里带着教养, 不愿意让新朋友感到尴尬,于是微笑着跟这位新朋友闲聊起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说到夏稚的钱夹的时候,王耀明耳朵有些泛红, 他清楚明白自己借着钱夹是想要再见这位夏三公子一面, 谁能想得到居然这么巧, 都不需要他煞费苦心。   只是钱夹子这会儿也没有带在身上:“不如这事儿办妥了以后, 我带你去我们报社去拿,我放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了,放心, 上了锁的。”王记者也笑,说话很是周道, 生怕让夏稚担心一点点。   小夏其实并不担心,那点儿钱假如丢了,也就丢了, 只是里面还有他的一些票据和家里的合照。   合照最重要,其他的都随意。   “王公子办事儿我自然放心啦,只是不知这么大半夜的,你怎么在医院啊?”小夏随口问道。   王耀明温和的笑了笑,伸手抓了抓鼻子,说:“找一个朋友问一些事情,不过夏三公子您总去玛丽亚医院吗?”   “也不算总去,谁家好人没事儿总往医院跑啊?还不是我外甥的事情。”夏稚垂眸回答,心里却觉得这个王公子又有些傻乎乎的,说话好像很不过脑子,说别人是不是总去医院,这话多不礼貌啊。   大约是察觉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好听,王耀明突然又补充了一句说:“我的意思是,是这个医院好像不太干净,里面有些交易,像夏三公子您这样干净的人,哪怕是去路过,我都怕你被拉进去害了。”   “怎么说得这样可怖?”小夏歪了歪脑袋,生出一些好奇。   马车这会儿刚好趟过一个巨大的土坑,巨大的颠簸叫夏稚一个没坐稳,差点儿栽递上去!   对面的王耀明也没多好,鼻子直接撞在他胸口抱着的相机上,霎那间鼻血就喷涌而出,流了一身。   “王兄!你这……”夏稚吓了一跳,他其实有些晕血,连忙避开目光,忍住那种眩晕的感觉,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卫生纸递给人家,还抓了自己的手帕也一股脑的递了过去,“你快堵一下!”   王耀明闹了个大红脸,却不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得过于悲惨,于是连忙装作不急不慢的样子,淡定的先安慰起小夏来:“没事儿没事儿。”   “还没事儿!你别流血流没了啊!”小夏依旧是不敢看这位王兄,空气里弥漫着的血腥味更是越发的浓郁,夏稚有些想吐,于是干脆撩开马车的帘子就往外干呕起来。   王耀明这边手忙脚乱给自己塞了两个大葱似的卫生纸在鼻孔里堵着,看漂亮的夏三少爷柔柔弱弱好似要把心肝都吐出来,便一时心急,去拍人的后背。   “我没事儿,你先弄你的。”夏稚只想这人离自己远一些啊。   王耀明却没领会到夏三公子话里的含义,还急切的问:“你怎么样?是晕车吗?”   “……嗯,你叫我透会儿气就好了。”小夏不忍告诉王兄自己其实是晕血。   闻言王耀明倒是去把另一边的窗帘给束起来,顿时一阵阵清冽的晨风灌入马车之中,很快吹散聚集其中的血腥气。   夏稚也好多了,又做了好几次深呼吸,这才回来,看见王兄鼻孔里两个纸团支得老长,一愣,随即忍俊不禁的也拿了纸巾叠在一起,很是细致的把纸团做成小巧且刚好可以放进鼻孔里的状态:“喏,用这个,不然一会儿见了人家旅长,未免也有些不雅观。”   王耀明看着面前夏稚伸来的手上那两团小小巧巧的纸团,视线却不能在纸团上停留太久,眨眼的功夫就落在夏稚手掌上的几条掌纹上。   实在是纤细。   不仅手漂亮柔软,就连掌纹都同旁人粗糙杂乱的不一样,简直像是被精致雕琢过一般。   王耀明暗暗想。   等王耀明换好了纸塞,两人却没办法继续之前的话题,外面天光微亮,无数附近县城还有村落的百姓们已然开始排队准备进城。   由于近期天津卫涌入了大量的流民,内里已然不堪重负,上头便下了命令,严禁再有流民进入,不然会引起洋人的不满。   但城内的公告,外面的流民哪里会知道呢,依旧是前仆后继的往城内方向涌去。   夏稚看着窗外熹微,微凉的风混合着外面尘土的味道吹拂他的面庞,而他与无数想要进入城中的人背道而驰,也在前往救命的道路,这一场面甚是感慨。   夏稚有意想做做诗,可面前是不熟悉的王兄,便只是在心中感叹。   一路又无话了。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   夏稚给王兄又叠了十来个塞鼻子的小纸团,在抵达严旅长驻扎的村子时,王耀明的流鼻血症状总算是彻底好了。   要是再不好,夏稚真的怀疑这位仁兄要死在路上,那他的罪过可大了。   只是下车的时候,夏稚看王兄脸色苍白,总觉得这人下一秒就要魂归西天,忍不住搀扶人道:“王兄,你没事儿把?”   王耀明的确觉得虚虚的,但美人在侧,又等着自己救命,哪里有那么多的唧唧歪歪?   王耀明摇了摇头,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用担心我,走,我带你去见严旅长。”   一边说,两人一边往村子里去。   说是村子,实际上上四处建的也都是青砖瓦房,此地早年间恐怕也是一个大族居住地,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落在了这群当兵的手里。   刚入村子,修建得同城墙一样的城门里就坐着一群头戴圆帽的小兵凑在一起打牌。   有人瞧见他们过来,抱着枪就要站起来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夏稚倒是不怕枪,小时候家里父亲还在帮忙跑运输的时候,经常带着兄弟们抱着枪来来回回的进出公馆,陈叔叔还带他去打过枪,只是他没什么天赋,每一枪都瞄准了,但开出去就不是那么回事。   陆哥就不一样了,他怀疑陆哥在家里肯定也是练过的,不然为什么跟他第一次去打枪的时候,陆哥就每一枪都在靶子上呢?   这事儿至今是个未解之谜,无论他怎么威逼利诱,陆哥都不肯承认夏稚八岁那年不是他第一次摸枪。   “诸位,是我,我是朝阳报社的王耀明,跟严旅长见过,严旅长接受过我的采访!”王耀明站在前面,稍微护着夏稚。   夏稚意外的看了王耀明一眼,随后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其中一个看起来很是年轻的兵蛋子小跑过来,一看当真是熟人,便乐呵呵的跟王耀明勾肩搭背起来,笑道:“王记者!原来是你啊,真是稀客,前儿咱们旅长还念叨想念您父亲的红酒哩,也不知道下回见面是什么时候,咱们现在东西都筹备的差不多了,就差三十万军饷,你们说要帮咱们呼吁各界捐款,怎么到现在也没个动静啊?旅长每天愁的真是睡不着觉。”   王耀明说实话对这些当兵的印象很好,这些人都是要去前线的,要去东北作战的,自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后,东北情况堪忧,这个时候能想着要保卫家国的,不管是那一路的旅长,都是值得钦佩的!   “应当是快了,医药行的答应捐款十万,南北货行的会长答应也给十万,还有各界慈善人士私人捐款,总共加起来,怎么也得有五十万,绝对能在月底送到旅长手上。”王耀明言辞确定。   那小兵立马兹着一口大黄牙笑道:“那可真是感情好啊!兄弟们,快去汇报一声,就说王记者来了!”   这边一群人穿着有浓重汗臭味的东拼西凑、明显不是一种款式的制服,簇拥着夏稚等人就往里头走。   里面路上竟是铺了青砖石板的,夏稚生在北方,听说过南方这种青石板路,尤其是墙角还隐约能见一些青苔,生机勃勃,以前他总在书中才能看见,如今瞧见,便忍不住多看几眼,满目都是好奇。   周围有不少人都看着夏稚,夏稚也不觉得不礼貌,抽回视线后也一个个看过去跟所有人点头示好,没多久就被带着进了个大院子,院子里晒满了萝卜丝,也不知这是哪里的晒法,他们这边都是秋天晒。   “旅长!旅长!王记者来了!还带了个漂亮的小子!”有小兵嘻嘻哈哈的喊着。   夏稚一下子看过去,就见那小兵和周围的同僚们挤眉弄眼的,明显在传递什么信息,只是大约觉得他肯定不知道,所以有恃无恐的,还对着他笑。   夏稚垂眸不语,没有发作。   可能就是这位严旅长私底下癖好也是男性,所以这些兵才乱七八糟的开玩笑。   这点倒是无所谓,被人说一说也不碍事儿,夏稚心里存着更要紧的事情,这会儿他的靠山也不在,所以也晓得装乖。   很快,从正堂里风风火火走出来个穿着也同样随意的高大中年男人。   此人身高大约比夏稚矮,没有一米七五的样子,但走路飞快,头上戴着一顶高帽子,脚踩皮靴,倒是不胖不瘦,皮肤也麦芽色一般,生的倒是俊朗极了,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当兵的,反而同昨夜见过的莺官差不多,有些说不清楚的贵气。   “哈哈哈,王老弟!几日不见,意气风发啊!怎么又来了?钱到了?”   严旅长大笑着出来,双手张开着,狠狠给了王耀明一个拥抱,说完话,余光似乎才飘到夏稚身上,眼里猛地一亮,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跟夏稚点了点头,继续问钱的事儿:“老弟啊,实不相瞒,你们的军饷再不到,那些厂家恐怕要把老子的裤衩子都给扒烂了!”   “咱们都是欠了债找人家做的军装,冬装夏装还有各种的配给,鞋子、鞋垫、每个兵丁给的补偿费,欠债都欠了十几万出去了,日日恨不得都有债主往我脸上吐口水,老弟啊,你看你爹什么时候有空帮我催一催?嗯?”   “也不白让你们催,到时候肯定会给你爹一些好处的,放心。”严旅长这话是悄悄在王耀明耳边说的。   夏稚因为离的近,不费吹灰之力就听见了。   闻言夏稚其实也没什么感觉,这位旅长为人正值与否,油滑与否其实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他只要盘尼西林。   “哎,知道知道,肯定帮忙,只是什么好处什么的,家父绝对不会要的,这都是做好事,旅长不要再说了。”王耀明还想说什么,忽地听见身后侧有一声轻轻的咳嗽,这才连忙介绍说,“对了,严旅长,我同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夏稚,是夏公馆的三公子,今日来找您,其实是有另一件要事求您。”   “哎呀,原来是夏三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严旅长伸出双手去握住夏稚的右手,使劲儿的上下摇了摇,却没放开。   夏稚垂眸看着严旅长的手,仿佛没注意到这不同寻常的握手一样,一派的天真亲切,问道:“见过严旅长,早便听闻严旅长在湖南立过战功,又一路收留了无数的流民,给他们一口饭吃,实乃大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其实这位严旅长听说就是一个野队,是个小军阀,师从何处都没人清楚,但夸人总是要夸的。   “哎呀,哪里哪里,夏三公子才是,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啊!”手依旧是不松,“只是不知道夏三公子找严某有什么要事吗?不如进去一边喝茶一边说?”   拉着夏稚的手,严旅长就要领人进去。   夏稚却在这个空挡不动声色轻轻挣脱了出来,笑容依旧漂亮:“不了,实在是急事,是我姐姐的事情,我姐姐的孩子得了大脑炎了,听王兄说严旅长手里可能有救命的盘尼西林,所以斗胆前来买一支,就一支就可以了,多少钱都使得,严旅长开个价吧。”   严旅长笑容有些微妙的挂在脸上,想了想,说:“夏三公子听说同陆家的二爷关系很好啊,想要这种东西,怎么不去问问陆二爷呢?咱们军中置办货物,什么有的没的,哪怕是药材,别家没有的,陆家都能给我弄来,三少爷守着这么一个神仙不用,跑来找严某,严某有些惭愧啊。”   夏稚原本以为这位严旅长只是听说过自己的名字而已,没想到这人连自己跟陆哥关系好都知道。   他微微有些愣神,但是不妨碍夏稚说清楚陆哥也明确说明没有这个东西的始末。   且夏稚这下子对这位严旅长又有别一番的看法。   这位严旅长可真是有些奇怪,明知道他跟陆哥的关系,却还是色胆包天的拉着自己的手不放,足以证明这人很有些混不吝的性子。   大约是也不怕他发火,更不怕陆哥来找他麻烦。   ——可能的当兵的都这样,脑袋都别裤腰带上了,只要不是生死的大事儿,其余什么都不怕。   “这样啊,陆二爷府上都没有?”严旅长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笑了笑说,“实不相瞒,我们军中的确是有,但只有三支,原本应当有四支的,可惜去找洋人买的时候,比人家出价低了,这东西,真是用一支少一支,是真能救命,我们这群当兵的,稍不留神就要死,我得给自己留一支吧?还有我的得力干将,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来的,其中一个为了我还挡了枪子的,另外的两支得给他们留着吧?实在是匀不出来啊……”   “真不是我严某小气,这东西如今有价无市,可能重庆那边总理府能有一批,但也得是上头批准了,才能使用,连我这种级别都不能申请,可想而知多昂贵。”   “小夏啊,不是老哥舍不得,是真不能啊!”严旅长说完,又拉着夏稚的手,一副的情真意切。   夏稚看着这人拍了拍自己的手背,这回不等拍第二下就抽开了。   “那能不能这样,您先借我一支,我一定还您!”夏稚虽然知道,人家话都说道这个份儿上了,自己再强求很不懂事儿,可他不求,家里的外甥必死无疑。   “这……”严旅长叹了口气,一副很是犹豫,但爱莫能助的表情,“你真是叫哥哥为难嘛。”   “严大哥,既然你认我这个老弟,我发誓绝对是借的,你也知道我陆哥什么都能弄来,说不定他要不了多久能找到盘尼西林,到时候我反你两支都使得!我如今是急用,真的很急!”夏稚道。   严旅长依旧是叹息,说:“我当然知道陆二爷的本事,只是嘛……有些东西,贪得无厌结局肯定不好,真是没有办法,不如老弟再去别处问问?”   这话已然是赶客的意思了。   夏稚还想说些什么,但严旅长已经叫住副官,飞快的找借口逃跑了。   连王耀明都没能留住这位严旅长。   这边没人理他们了,夏稚跟王耀明只能又原路返回,只是不同来时那么急,回城的路上,夏稚感觉连马蹄声都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回去后如何向大姐交代呢?   还有哪家可以借?   夏稚脑袋里乱极了,耳边还是王耀明安慰他的声音,可就是这个时候,他眼前忽地浮现出严旅长两次意味深长的笑来。   他眨了眨眼,忽地坐直,心中有个想法,却又不确定,甚至不愿意这么去想。   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严旅长要跟他讲第四支盘尼西林没有买到的故事。   不明白严旅长为什么前嘴刚说陆哥无所不能,后嘴又一副决不相信他能让陆哥找两根出来还他的事。   这前后是否矛盾?   或许不矛盾,人家可能只是客气一番。   但……   总还是有哪里不对。   夏稚心中闷雷重重,但他绝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既然想不通,那就去问。   倒不是陆哥若是有,就必须得借给他。   而是,有,那最好。哪怕陆哥之前撒谎,也没关系,只要能借他救命,之前说什么都无所谓。   没有也行,说明陆哥从不骗他,他实在是疑神疑鬼。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该直接去找陆哥的,如果陆哥来找这位严旅长,严旅长会不会给呢?   夏稚心中也没有答案,但是无论如何,此刻,他真的很想见陆开疆。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想哭的时候。 第38章   两人抵达小陆公馆的时候, 夏稚不好带着王记者一块儿进去,毕竟一会儿他想要问陆哥的事情,哪里好让一个外人听见, 便对人说:“实在是对不住,今日恐怕要招待不周,等改日我一定请王兄吃饭。”   王耀明多聪明的人啊,听出这是要他先走的意思,也笑道说:“那真是感情好,我等着夏公子的邀约,也希望夏公子如愿以偿了。”   “承您好意。”夏稚跳下马车, 帮忙给了车前, 对车夫说, “送王记者回医院。”   “不不,我直接回报社, 现在已然到了上班的时间,我直接去上班去。”王耀明其实是想要回到报社找自己父亲打听一下, 看看家里有没有认识的人有盘尼西林的, 虽然希望渺茫, 但是若能帮到夏稚, 那真是再好不过,他总得努力一下吧?   眼看着马车送人远去,夏稚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当真是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了。   现在已然七点了,他再城郊居然耽误了四个小时, 这四个小时里,也不知道外甥挺过去没有,大姐又是如何了。   想到这里, 夏稚没法子不去埋怨那位还没见面的姐夫。   父亲也真是的,当年怎么就偏偏把大姐嫁给了这么一个病弱的男人,害的大姐活得如此辛苦。   说实话,如今女士离婚的也不在少数,那位姐夫本来跟大姐也是父母之命,想来也是没什么感情,倘若外甥因为这件事没了,那他就劝大姐离婚,没必要被绑在一个活死人的身上一辈子啊!   总而言之吸毒的人,甭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吸毒的,都不是好东西,大姐凭什么跟这种东西在一起?   夏稚心中如此想着,脚步也不停,往公馆里去。   小陆公馆人员少,门口的门房则是个激灵的小子,看见夏稚来了,立即便叫人往里面通报,随后迎出来跟夏稚打招呼道:“夏三公子早啊!”   夏稚对旁人总是和颜悦色得紧,哪怕心里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也是温温柔柔的跟人点头应答:“您好啊。”   越往里去,夏稚越发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   及至最后,他仿佛是小跑进了屋子,然后在楼梯口看见刚刚下楼的陆二。   这人今日大约有什么要事,穿着很是正式,一身的黑色套装,西服笔挺贴身,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王者之气,只不过这位王者在看见自己的发小风尘仆仆从外面进来后,眉头便先皱了起来,开口便是不怎么好听的阴阳怪气:“从哪儿跑来的?眼睛这么红,一夜没睡?我瞧着你这几日是要死了,成天给老子乱来。”   夏稚闻言,没有同往常一样跟陆开疆开始拌嘴,而是欲言又止的看着陆开疆,好半天才垂着眼眸,直来直去道:“我刚从城郊回来,见了一位严旅长,也不知你认不认识。”   陆开疆眸色微微一动,走下台阶,捏着夏三的下巴,让人抬起头来,他仔仔细细的好好看了看这人略显憔悴的可怜模样,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似的,恨恨道:“认识不认识的,有什么干系?你成日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半年不见,越发的没规矩,你是想猝死还是故意想叫我难受,又夜不归宿?”   夏稚没有说自己的事情,依旧是道:“大姐的小孩病了,要一种药,就是你之前所说的那个盘尼西林,我听朋友说城郊的严旅长好像有,便来不及跟你说,先跟朋友去看看。结果严旅长说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我只好来问问陆哥你。”   陆开疆手指很修长,准确来说有种欧洲雕塑家精心雕刻过的美感。   有时候夏稚看陆哥的手,也觉得很适合入画,所以经常拿着观察,同朋友们研究人体骨架。   可今日这双手的主人捏着他的下巴却只叫他觉得有些疼。   然而疼他也倔强的不肯先退一步,他心中怀疑爆发式的增长,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做出聪明的举措。   明明如果是面对其他人,他都有更好的更温和的方法询问对方是不是有一只救命的药,可面对陆开疆,他好像就过于的理直气壮,总感觉陆哥如果真的有,应当早就同他说了,可偏偏他心里又清楚,自己何德何能呢,陆哥不愿意给他,也属是正常。   他陷入这种恐怖的矛盾感里,既觉着委屈,又觉着自己过于矫情。   明明他是没有理由去强硬要求陆哥做出这等牺牲的,以他们的感情,或许真的还达不到能够理直气壮要这种昂贵东西的。   可……   可什么呢?   难道仅仅因为他跟陆哥合作过,有过似有若无的亲密关系,就自觉能够更加无理取闹了吗?   夏稚一向很清楚自己跟陆哥的感情处于什么位置,他和陆哥的的确确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人家待他好,把他当作弟弟照顾,却不代表他当真就是人家的亲弟弟,能够不管做什么都有恃无恐。   他对陆哥展现的骄纵,和在父亲面前展现的,程度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可如今,也就半年不见,怎么就把控不住距离,好像要越界了……   夏稚自觉自己这样过来兴师问罪一般很没道理,可他当真是没有法子,但凡他有其他办法,都不会走到这里,傻子一样。   明明陆哥没有对不起他……   “问我?问我有没有那种药?”陆开疆轻轻的说。   夏稚没有回话,连个点头都没有,他面上火辣辣的,既觉得自己这番作为实在难堪,又感到无能为力。   可偏偏下一秒就听见陆哥说:“我有,但说实话,不是很想给你大姐的孩子用,他对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一样的存在,这救命的玩意儿,是留着什么时候你有事,我才买的,这点我不怕你知道。”   夏稚顿时瞳孔微怔,眼神复杂的看着陆哥:“我能有什么事?”   “有备无患。”   “我……我晓得哥你待我好,可现在敬业需要,不如先紧着他?”   “你今日为了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小孩来求药,改天你姐夫病危了,你又找谁借?或者说再改天你大姐病了,你找谁?我病了,你找谁?”陆二毫无情面留给夏稚。   夏三公子脑袋都低着,当真是无话可说,可他才不要在这里被陆开疆数落,借就借,不借算了,他再寻别人,他就不信重金之下还是没有。   眼瞅着夏稚转身就要走,陆开疆却当即拽住了夏稚的手腕,语气都软了下来,道:“你又气,有什么可气的,我就随便问你几句话,你倒生气起来。”   夏稚哪里是生气,他以手捂面:“我回答不起你的问题,我没脸。”   “哟,你没脸,那我就是没皮了。”陆开疆看夏稚眼泪不住的往下掉,一眼没看见,就满面的珍珠落下,心里哪里又是好受的。   他说那些话,无非就是气夏稚未免太把别人当一回事儿的,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可哪里是真的就不帮忙了?   药总能再买,买不到就抢,总会有的,他就是希望夏稚能多为自个儿考虑,夏家的老大和老二眼瞅着都是一脑门的糊涂官司,他不想夏稚被拖累。   可恨夏稚这小混蛋,只顾着哭,哪里晓得他的心事。   他把人拉回来,手指抹掉人脸上的泪痕,很是亲昵的甚至有些情不自禁的缓缓的,低头亲了亲夏稚湿哒哒的眼睛,尝到嘴里是一片咸。   被亲了的夏稚僵硬了一秒,生怕再被亲,连忙把脸都埋进陆哥怀里去。   他很不客气的把眼泪鼻涕擦人家高定的大衣上,抽噎着,总算说了句软话:“我只是怕大姐没了敬业要活不下去,我只剩下你们几个亲人了,陆哥,你帮帮我吧……陆哥……”   陆开疆安抚似的将鼻尖埋入夏稚柔软的发间,心中无法不感到心痛。   这是他的夏稚啊,他怎么舍得叫他哭的?   他分明清楚夏稚这傻瓜,从小就只晓得傻乐,什么都不操心,唯一在乎的就是亲人,他还为难这孩子做什么?   “知道了,我怎么会不帮你?”陆开疆听见自己说。   “那你会不会生气?”夏稚闷闷问。   问完,许久没得到陆哥的回答,小夏便仰头去看,谁知竟是一下子望进陆哥的眼里。   这眼里平时漠然无物,睥睨一切,但此刻只有他。   “我敢生你的气?”陆二爷轻笑着,捏了捏小夏的鼻子,“简直哭包一个。”   夏稚害羞似的躲了躲,没躲开……   这边搞定了,夏稚拿到陆哥给的药便匆匆往医院赶,临走前发誓会还,陆开疆则不耐烦的摆摆手,说‘还个屁’。   等送走了夏稚,陆开疆这才有时间走到电话旁边,联系起远在城郊的严旅长。   电话打了两次才接通,那边嘻嘻哈哈笑着,开口就是一句:“陆老弟,什么风居然把你吹来啦?”   陆二爷冷淡道:“少废话,你跟夏稚说我这儿有药了?”   “天地良心啊,我半句没提,不过你那小乖还真是聪明过人,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现在缺两支,你想办法。”   “老子这儿还不够呢!”严旅长连忙表态。   “那我捐款的事情就不一定什么时候到位了,我知道你上头能给你批,不过机会可能用一次少一次,你自己掂量着办,要钱还是要药。”陆开疆不给情面的拆穿。   那边严旅长大约思考片刻,觉得自己找上头要药,上头肯定也不是白给,说不定还能趁机多找陆二要点儿钱花。   于是干脆道:“哎呀,老弟,你这话说的,你开口了,我能不帮你吗?只是这药不好拿啊,人家上面也是需要花钱去买,这样吧,你暂时先给我十万,我想想办法。”   “药到了给你钱。”陆二没给严旅长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截了当的挂了电话。   随后他捏了捏眉心,又给本家去了电话,说可能下午再回去。   电话那边是他的父亲。   “怎么又不回来?你弟弟妹妹们盼着你都盼得眼睛都要掉了,你这个当大哥的,也没成个家,成日还住在外头,莫不是给老子找了外室吧?”陆信声音威严,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跳如雷。   陆开疆依旧不冷不淡:“有事,帮我同爷爷说一声,下午必到。”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同你说的话你没听见?别让我发现你在外面乱来,你的婚事我自有主张,要是婚前给我搞出什么私生子来,就别怪老子心狠,给你摔死!”   这话由陆父说出口,实乃可笑。   毕竟陆父早年不正是跟婢女整出了个儿子,随后才娶的陆母。   不然陆开疆怎么也不可能排行老二。   听见陆开疆冷笑,陆父还想说什么,却没想到直接被挂断了。   等陆父再打过去,便是无数次的无人接听。   陆开疆听着那铃声嫌烦,最后干脆把电话线给拔了,这下才上楼去换衣裳,叫了人力车往玛丽亚医院前去。   倒不是关心夏家大姐的事儿,而是夏稚这傻瓜,他不去看着,实在是不放心,别又哭哭啼啼的,眼睛给弄坏了。 第39章   玛丽亚教会医院的病人大多数都非富即贵, 偶尔会有免费的问诊拿药,这些钱也都由陆家等这些豪门大家捐款出资,可奈何平头百姓们对洋人那种拿针筒扎人的医术很是抗拒, 所以每回免费问诊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夏稚这会儿坐在浅蓝色装修的病房里削一个苹果。   这苹果是二哥找人送来的,送了一篮子,二哥本人则传话说是派人联系从前的工匠,准备寻一个洋人设计师来重新设计舞厅,下午跟人约了吃饭面谈,于是来不了了。   夏稚原本心中还颇有怨怼,觉着人命关天的时候, 关心那些俗物实在没良心。   但他哪怕只是在心里悄悄想想, 都被大姐敲了敲脑瓜子, 说他:“咱们两个人守着敬业已然是浪费人力了,是我叫老二做些事儿的, 你不让他做事儿,他更比咱们焦心, 何必再拖累一个好人下水?”   “再来, 如今敬业已然脱离危险了, 老二过来和咱们大眼瞪小眼吗?让他去好好折腾去, 你也别当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二再糊涂,也不是个混蛋, 他既然有心要重整旗鼓,我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得给他机会,本来很多东西也都是你和老二的,我既然嫁出去, 便不拿你们的东西,毕竟当年嫁出去的时候就得了一大笔钱,如今回来,我又吆五喝六充大头,老二再怎么念旧情,时间久了,咱们情分都要变,知道吗?”   夏家大姐这会儿比凌晨的时候看上去要好得多。   她大约是因为刚洗了脸的缘故,这会儿面上白白净净的,少了几分浓妆的艳丽,反而流露出几分和夏稚相似的清丽。   尤其是那双眉毛,很有点儿女生男相的英气。   夏嘉禾一面小声说话,一面看小弟连削个苹果都不利索,便无奈的将苹果拿到自己手里,接过夏稚手里精致的欧式小刀,便一点点一圈圈的削起来。   夏家大姐动作利落,每一次转动苹果,便把果皮都削下来相同长度的一节,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练就的这番功夫,明明瞧着很是赏心悦目,夏稚却看着心里难过。   想当初大姐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这十年间,在济南王府,大姐到底过得好不好啊?   夏稚真是没有底。   很快大姐便把苹果切好,一瓣瓣的摆在透明的白色玻璃碗里,还做了个小兔子的造型,笑道:“敬业最爱吃小兔子造型的,说可爱,有趣,每回我削的,他总是要多吃几口。”   夏稚默默听着,并不觉着幸福,只觉得大姐在苦中作乐似的,给人削苹果怎么能算作幸福呢?   “对了,药的事情,当真还是要谢谢陆二,改日吧,改日你帮我把他约出来,我当面感谢他,只是还他药的事情,恐怕要等上一段时间。”夏嘉禾轻轻道。   “这个你不管,我晓得的,大姐你好好陪着敬业就是。”夏稚心里早就琢磨着,得找机会还陆哥这么一个大人情。   他得去王记者那儿再去碰碰运气,这位王记者仿佛比他认识的洋人还要多,大约是有机会再碰到卖这种药的。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和敬业是这药的受益者,你只能算作是中间人,要你一个中间人跑去感谢人家,这像什么话?”夏嘉禾语气严肃,“更何况,我先前和你说过,叫你跟陆二不要走得太近。哪怕咱们欠了他的人情,又不是要把你卖给了他,不必要非得是你去招待。”   夏嘉禾说完,看小弟一副鹌鹑似的模样,垂着脑袋在那儿用牙齿一点点的啃那一小块儿的苹果,心中又觉着可怜,便伸手去揉了揉小弟的脑袋,道:“不是叫你和他划清界限,只是从前你们怎么过,日后就怎么玩,但有一点,别太过分,有时候……”   夏家大姐忽地神情落寞着,淡淡道:“有时候朋友才长久,爱情这东西,虚无缥缈的,今天有,明日无的,不如早早的认清楚,还做你的逍遥少爷去,大姐也就不操心了。”   夏嘉禾想过,哪怕小弟一辈子不结婚都无所谓,反正老二能够给家里传宗接代就行了,小弟想怎么过便怎么过,父亲在世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想的,不然怎么从来都不约束小乖呢?   父亲是真爱小乖啊,疼爱到有时候她都嫉妒,可话又说回来,小乖从小不比她,还受过几年父母恩爱的熏陶,如此对比起来,小乖多被父亲疼爱一些,又有何妨呢?   夏嘉禾也垂着眸子吃着苹果,偶尔颇有些神经质的去探儿子敬业的鼻息。   她像是被吓破了胆过,手指都微微颤动,既不敢去碰到儿子的皮肤一分一毫,生怕碰碎了,又竭力的去靠近。   夏稚看着这样的大姐,都快要记不得少年时代的大姐是什么样子了。   那会儿大姐好像比他爱玩,出入任何交际场所,父亲都引以为傲的把大姐带在身边,介绍给所有人认识,大姐也不负众望的在一众女子当中,出众极了,堪称光彩夺目。   大姐也会跳交际舞,跳的比他好,十一二岁的时候,夏稚的舞还是大姐拉着启蒙的,两人还经常表演给父亲看,还没跳完呢,就能得到父亲超级响亮的持久掌声。   夏稚又想起父亲了。   他想他。   若是父亲还在,看见大姐如今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后悔当年把大姐嫁那么远。   说实话,夏稚明白父亲的心思,只是事业和钱,够用就可以了,总想要更上一步,便会被野心吞没,越想得到的,反而越得不到……   或许父亲生怕他走了以后,他们姐弟三人过得不好,所以才做了这么多打算。   但夏稚真的,觉得没钱也有没钱的活法,有多少钱就过多少钱的日子吧,何必呢……   夏三公子想起至今还没有看见姐夫,又是一顿生气,大姐之前说的那番话,大约也是在说大姐和姐夫之间的故事。   他们之前可能是有些感情的,只是物是人非了,所以大姐也劝他不要轻易和在乎的重要的人走进爱情的漩涡。   可就算是这样,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姐夫怎么还是影子都没见着?   夏稚看着手里被自己咬了一半的苹果,脸色不虞,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忽地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夏稚和夏嘉禾都看向门口,眸色一个茫然,一个怀着几分期待,可很快便在看见进来之人后,一个变得充满笑意,另一个倒是松了口气,好像在怪自己居然还在期待。   “小乖。”陆二爷是拎着一篮子的六必居的糕点来的。   陆开疆很自然的把糕点放在夏家大姐面前,跟人问候:“大姐,孩子怎么样了?”   面对救命恩人,夏嘉禾是没有理由给人冷脸的,更何况他们家如何很靠着陆家。   “已然是大好了,真是多亏了您了,不然还不知道敬业现在什么样子呢。”夏嘉禾说完,便又道,“改日一定要给我们一个机会,表达一下,可不要再推辞了,虽然只是小小的表达,但也是一份心意,药的事情……”   “药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本来就是为夏三准备的,所以正好。”陆开疆说话难得有这么好听的时候。   小夏在旁边都撇了一眼陆哥,弄得陆哥回了他一个挑眉。   眼瞅着陆哥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跟自己说,他怕打搅了敬业休息,便拉着陆哥先出去,两人站在走廊尽头的小窗边儿上面对面起来,可忽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没人开口了。   好一会儿,陆开疆才注意到夏稚手里还捏着半块儿苹果。   他拿起夏稚的手,就着夏稚的手指头就凑上去吃掉,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唇瓣亲在了夏稚是指腹上,惊得夏稚浑身都一颤,莫名其妙从指尖开始发烫,一直烧到后脑勺去……   “你想吃不会自己拿一个?”小夏没话找话。   陆二:“我一个大功臣,来了这儿连半口苹果都吃不得?”   “……”夏稚感觉自己脸上都要开始发烫了,可这无缘无故的,被瞧出来,他哪里说得清楚,便连忙看向窗外去,看楼下清脆的叶子抖擞精神,“吃得吃得,只是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日很忙呢。”   陆二静静站在夏稚身后,他不费吹灰之力的将人圈在怀里,双手撑在夏稚面前的窗口边沿,这举动过于亲密,可从小他俩就这样,于是哪怕夏稚在里面变得有些像是快要爆炸的洋柿子,也只是缩了缩脑袋,没有抗拒。   “再忙不得来看着你?若是药没有效,或者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你不得哭死?我过来盯着免得你这混账东西又叫我操心。”   声音充满无名乐器那般低沉的性感音色,夏稚感觉像是从自己天灵盖传导到耳朵里一样,弄得他身体里痒痒的。   说不清楚哪里痒……   像是心脏。   “你才是混账东西。”小夏嘟囔着,忙回道。   “好,我混账,那你是不是不生我气了?”陆开疆意指他瞒着自己有盘尼西林的事情。   “我哪儿敢生陆二爷您的气啊!”夏稚是真不生气。   这番对话简直似曾相识,几个小时前他们才说过,只是说的人调了个个儿。   两人大约也是意识到这点,所以忽地一个低头,一个仰头,相视一笑。   可这笑着笑着,眼睛上又是一个轻轻的吻。   然后是鼻尖。   脸颊……   唇……   ——等等!   夏稚轻微的推了推陆哥,结结巴巴的说:“陆哥,你这是干什么?”   陆开疆哪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想做,之前做也没有见小乖这么抗拒,难道不叫他负责后,连这种都不能做了?   见陆哥不说话,夏稚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又道:“我如今可看上那位莺官了,是真心想同他长久下去的,再跟陆哥你做这些,我总觉着对不住他。”   夏稚没看见他说完这话后,陆哥是什么表情,只是拥抱着他的陆哥好似松了一点,良久,道了一句:“知道了。”   ——你才不知道呢。   小夏自觉是为了陆哥好,心中暗暗叹息,也不知是叹息陆哥轻易就放了自己,还是叹息自己这么轻易就放了陆哥。   “但你难不成还想同一个戏子亲亲我我不成?”陆开疆冷淡的声音继续从头顶传来,“那种脏东西,你碰就不怕得病?老子不是说过你想要什么都给你,玉器也在造了,是最顶尖的师傅做的,你但凡叫外头哪个东西碰一下,我不找你,我毙他。”   明明是一段非常可怕的控制欲病态的发言,偏偏夏稚听得心里还怪美。   他感觉自己也挺不正常的,抿了抿唇,乖乖应了。 第40章   药很有效, 大约下午两点,敬业这孩子就幽幽转醒。   原本就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小孩一醒来第一个字就是‘饿’。   陆开疆点了新居的饭菜让人送到医院来, 整个人单独坐在一方,却好似把那一方的所有空气都盛满了似的,叫人连看一眼过去的勇气都欠奉。   窗户外头洋洋洒洒落了一片斑驳的光斑进入室内,照在整个地面和小孩的床铺上,偶尔摇摇晃晃落在那交叠着腿坐着的陆开疆头上,像是一片游离的海波纹,滑过这人过于锋利的面部线条。   可真是绝妙的油画对象啊……   夏稚跟着外甥还有大姐一块儿吃稀饭的时候, 瞄了一眼陆哥后, 如此想着。   “对了, 我下午要回老宅一趟,小乖, 你要不要去见见新娘?”陆开疆本就是如今陆家的当家,小妹结婚他是必定要送重礼的, 还得把这礼物给添到小妹的嫁妆里去。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可总得到场, 不然闲话便要乱传起来。   且陆二还没有见过新郎官, 听刘副官描述,像是个很一言难尽的人。   他这位小妹也是从小没有母亲的,自小跟着叔伯嫂子们生活, 虽说不会有谁亏待了她,但到底不能事事贴心为其操心, 陆开疆便有心多关注一下。   “我……”   夏稚本是想陪陪大姐的,谁知道他话没出口,大姐先一步说道:“如此也好, 敬业都好了,大家都杵在这里做什么?你们有事儿的就做事儿去,我去叫你姐夫过来也陪陪敬业。”   夏稚看着大姐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夹了一颗青翠的泡萝卜芯,正要吃呢,大姐抽着手帕又凑来给他擦了擦脸蛋。   “怎么吃脸上去了?小花猫。”夏嘉禾说完,又问,“你给陆小姐准备婚礼礼物了没?”   夏稚点点头:“这个老早就准备了,是租房子的那位法国领事的小舅子卖给我的,一套琉璃餐具,据说是法国王室收藏的东西,当时赏给了领事,领事又送给了他,他拿着没用,抵了一年的房租。”   夏嘉禾闻言笑道:“那也不错,行,你去吧,一会儿我叫人给家里打个电话,喊你姐夫过来。”   夏稚有些欲言又止,可看大姐如今心情颇好,便不忍心破坏,只等着跟小敬业打了招呼后,到了楼下上了陆哥的车,才一吐为快似的不满道:“你说如今女子提出离婚也不是不可以,姐姐何必守着那个毒虫?这人一整天我就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陆开疆这会儿刚关上门,微微侧头就看见夏稚连微愠都极致美丽动人的脸,他想起夏嘉禾说这人是小花猫,可真是小花猫,变脸也跟小猫似的,前一刻亲亲密密,下一秒就甩甩尾巴走人。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因果循环,你不要介入。”陆开疆只能说道这里。   “什么叫因果循环?!难道我大姐就是命中注定要一辈子被那个人拖累的吗?大姐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过得不好,我一眼就看不出来,如今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姐夫,一点忙帮不上不说,日后花销也是一个无底洞,大姐一个女子,怎么承受得起?”   夏稚很不赞同陆哥的命运论,因果论,这些充满玄学神话色彩的话,都跟他这么多年来的思想相悖。   哪怕夏稚也会去教堂祈祷呢,他却不信这世上真的有耶稣。   如果人的命运真的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那凭什么好人不长命?所有人都等着命运决定自己人生算了,什么都不用做,躺那儿就行了。   如果把一切都归咎于命运,那么岂不是否定成功者自己的努力,那太可悲了,好像别人成功也只是运气而已。   就好像夏稚觉得陆哥便不是被命运宠爱的孩子,命运根本看不出来要将陆哥送往哪里,是陆哥自己优秀,从小拼命念书,努力修炼,拼命的超越所有人,做到所向披靡的程度,为此陆哥付出了多少,他是亲眼看见的,这些怎么只能用一句‘命运’就轻飘飘解释了呢?   夏稚有意跟陆哥好好掰扯一番,可一看陆哥手腕上的串珠,便又觉得大约说了也等于白说。   “嗐,我同你没话说。”小夏只能懒洋洋说道这么一句。   陆二爷轻笑出声,没有再说话。   近日越发的炎热起来,按理说每年这个时候,都得有几场夏雨,然而至今也没瞧见天上有落雨点的意思,于是空气里便都弥漫着一股子闷热,好像是将人都送进了巨大的蒸笼里,连呼吸都困难几分。   夏稚打开车窗,却被外面发酵的酸味给臭到了,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连忙伸手扇了扇,又默默关上。   陆开疆见状,解释说:“现在城里有不少饿死的人了,死了也没人收尸,天气越来越热……”都化成水了。   后头更详细的话陆开疆没有说,他怕夏稚这傻瓜难过。   “咦,那不是你家的车子?接到你姐夫了?”陆开疆忽地伸手,越过夏稚的耳侧,手指轻轻点了点车窗。   夏稚浑然不觉自己这会儿又落入了陆哥的怀里,他立即睁大了眼睛去看对向行驶而来的车子,果不其然在后排看见了一个形容枯槁,一直在不停咳嗽的消瘦男人。   这人和印象中那位瞧着光彩照人福气脸的世子爷可大不相同。   当年领着姐姐回门看他们的姐夫尤爱骑马,上马的姿势别提多姿态潇洒,俨然是经过大家熏陶的,气质也在上乘。   当时虽然听说姐夫病弱,却看不出来,这回再见,只是一眼而已,却应对上了当年的流言蜚语,真是好似风一吹就要散了。   不知夏三在想什么,陆开疆伸手去捏了捏这人的脸蛋,只是静静陪着,也不问。   好一会儿,夏稚见那车里的姐夫都看不见影子了,才深吸了一口气,歪着脑袋靠在陆哥肩膀上,重重叹气道:“现在去看望有什么用,该在的时候不在,事情都结束了,他倒来了。”   陆二没有为夏嘉禾的丈夫辩解一句,本来也跟他无关,他只是手指头无意识的去捏小夏的耳垂,一边摸,一边喉结滚了滚,疑惑极了。   他从前怎么没觉着夏稚的耳垂像是这位小孩最爱的果子冻一样,软软弹弹的。   陆二很少吃果子冻,每回都是被夏稚求了半晌,这人压着他喂他一口,他才吃的。   说实话,甜甜的,除了有些冰凉,有点爽口,一点儿也比不上一碗爆辣牛杂碎面实在。   但是夏稚追着他,非要他尝一下的这种感觉,陆开疆私心里很是喜欢。   就像喜欢小乖的耳垂一样。   喜欢……   陆开疆垂眸,咀嚼这两个字,瞳孔里犹如有着漩涡,忽而有金色的鱼从中越过,他捏夏稚耳垂的动作都顿了顿,许久,才闭上眼,再睁开,恢复如常。   抵达陆家宅子的时候,正是太阳最晒的时候。   陆开疆不让夏稚自己开门,说外面晒,他自个儿下去帮人开了门,然后喊夏稚赶紧跑到檐下荫凉的地方去。   夏稚听话极了,觉着陆哥实在是大惊小怪,但又心里欢喜,所以很是调皮的拉着陆哥一块儿跑。   陆家宅子占地极大。   一直以来都是陆家人住着,后来人员越来越多,便又扩建了东西二府。   清末的时候,陆家当家的,是陆二的太爷爷,临死前留了话,说是多事之秋,诸位应当同心协力,共抵外贼,所以不许分家。   因此偌大的陆家如今叽叽喳喳的住了四代人,总共三房,每一房主子都有五六位,多的得有十几个,再加上各路亲戚过来打秋风的,每回月中盘点家族收益,分红的时候,一整个正堂的桌子都坐不下,得摆三桌才行。   夏稚小时候便少来,偶尔一回,也不怎么跟长辈们混在一起,毕竟陆哥在家里地位非凡,有自己的院子,人家长辈虽然器重陆哥,却不见得要连他这样一个玩伴都放在心上。   因此夏稚见陆老爷子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印象最深刻的一回是他正巧赶上了陆老爷子养的大龟五十大寿。   简直是神奇的很,那大龟还认主的,能跟狗似的跟着主人走,爱吃蔬菜叶子和苹果,走路也一点儿不慢,受到惊吓的时候,简直能飞起来窜入池子里,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那回夏稚去凑热闹,说了一连串的吉祥话,陆老爷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拉着他,给他抓了一把金瓜子。   那一把金瓜子夏稚也没私藏,听说是陆老爷子花了一箱子黄金打来专门打赏的,他便也大方分发给了自己的所有朋友们,哦,当年他跟学堂里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好着,看对方鞋子破了,还很是心疼,所以给了这位仁兄三颗——这事儿可没让陆哥晓得,陆哥都只得了他一颗。   “还不知道那大龟如今可好呢。”小夏没回来都要去看看。   陆开疆刚想点头领夏稚去看,却没想到从二门里头小跑出来一个还穿着长衫的齐耳短发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慌慌张张,看见陆开疆,简直犹如看见了救世主,连忙抓着陆开疆就要往西府过去。   “二叔,怎么了?”   陆开疆不是一般人拉得动的。   陆二叔硬是没拽动分毫,见状气喘吁吁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可又不好大声说,只能凑近了愤愤道:“还不是你小妹的事情,那荣庆简直就是个混账!他说现如今你小妹有了身孕,明日大婚的时候,非得让你请静园的那位过来,说他们家祖上是有爵位的,若不是现在世道乱,大婚是能得到皇帝赏赐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跟那位沾上半点儿关系?!简直胡闹!”   夏稚在旁边隐隐约约的听到,心里立即明了。   看来这位新姑爷当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如今静园的那位皇帝,正四处联络洋人,看上去是想要搞复辟,陆家资金足,人脉广,但凡做出任何对那位友好的举动,便将从前支持改革的一切作为都毁于一旦了!   夏稚可不认为复辟是好事,现在人人都宣扬自由,怎么可能还想着要回到过去那样,动不动就被打了杀了的时候?   这新姑爷是觉得陆家好拿捏不成?   夏稚心里有数,甚至有法子制这位新姑爷,但他没吭声,只是看陆哥。   他眼瞅着陆哥露出一个森然的微笑:“哦?好,去小妹那里看看。”   夏稚见状拽了拽陆哥的手:“你别吓着小妹,不是她的过错。”   陆开疆冷淡道:“那要看她怎么说,以后怎么做。”   夏稚:“那你好好问,别一上来就要打要杀的。”   陆开疆挑眉,他哪里是动不动就暴跳如雷要打要杀的人,他只在夏稚的事情上没什么理智,其他人,说来也怪,陆开疆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握,一点儿焦急的感觉也无。   “好。”但他还是答应他的小乖。 第41章   陆家小妹的父母是陆家三房里最小的孩子。   陆家三房也就是陆开疆的三叔年轻时候考过秀才, 后来一早就公派留过洋,在外面经人介绍差点儿跟个洋人小姐谈起恋爱,因着家里不同意, 立即就回来娶了包办的沈家千金。   婚后两人关系也好,统共有两儿一女,年纪相差都不大,只是生最后一个女儿陆小妹的时候居然难产了,好不容易生下来,用人参吊着命,吊了三天, 却也当夜便没了。   之后陆开疆的三叔也开始缠绵病榻,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总之是邪门的很,没出半年便也走了, 死前才不到三十。   夏稚隐约记得这位陆三叔,是个极为斯文秀气的男人, 但具体没有印象, 对三太太却印象深刻, 记得这位三太太有一双非常凌厉漂亮的眼睛, 笑声爽朗犹如银铃,对小孩子尤为的好,还给过他一颗糖, 说他跟个小肉包子似的,走到哪儿, 屁股后面一群狗似的兔崽子。   说完,拉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送到他身边,颇嫌弃似的忽悠:快跟弟弟玩儿去, 别耽误你爹写书。   夏稚立即乖乖领着陆二的两个堂弟往外出溜。   小时候那两个堂弟是清一色的鼻涕大王,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陆三叔,有些爱嚼舌根的总传些不好听的话,但三太太好似从来不恼,三叔也从来都不信,两人在自己院子里别提多亲爱了。   听说三太太还会唱点儿昆曲,甚至学了英文,两人私底下还用英文交流,旁人根本听不懂,陆哥倒是听得懂,有一回他问陆哥三叔和三太太都说了些什么。   那时才八岁的陆哥面无表情的同他翻译说:就是你爱我,我爱你之类的话,肉麻死了。   小夏听罢‘哇哇’大叫,兴奋害羞着,扭扭捏捏,立即双眼冒星星一般看着三叔跟三太太,结果那两人刚好回头跟小夏的眼神对上,三太太挑了挑眉,勾着三叔的脖子亲在三叔嘴角。   小夏立即就被陆哥给捂住眼睛了,他扒拉着陆哥的手,还呆呆想看呢,就听见三太太大笑着说陆哥道:人小鬼大,谁叫你们偷听我们说话呢?   随即陆哥拉着他就跑,小小的两个人一路跑回陆开疆自己的小院子里去。   他们穿过一片的假山,一路任由温暖的阳光在树荫的过滤下落在身上,风像是神的手,穿过他们的发梢,带来无法描述的快乐。   如今同样是穿过一片假山,走过几个花园的宝瓶门,还有一个月亮门,穿过摆了鱼缸的院子,这才抵达记忆里的正堂,过了正堂再往里,可以看见一堆穿着同款下人衣裳的丫头们凑在窗户下面听八卦呢。   一边听,还一边交头接耳的,夏稚看着还觉得可乐。   只是领着他们过去的陆二叔气得要命,大骂道:“都没活了?凑一块儿干嘛呢?都去去去,别守着这儿,别进来。”   两三下把下人们哄走,夏稚看着陆二叔撩开那刺绣着鸳鸯图案的门帘下头缀着无数的珍珠,随着陆二叔的举动,清脆当啷的响,随后才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传来一些啜泣声,当他跟着陆哥要踏进去的时候,里头啜泣的女声突然大喊:“他就这么一个要求,为什么就不能满足他?!”   夏稚感受到自己牵着的陆哥的手都松了松,他立即去看陆哥的脸,却见陆哥表情的确毫无变化,永远的冰冷,拒人千里。   他们进了屋子,里头摆满了即将抬出去的嫁妆,还有一些各方送来添妆的礼物,往右边的厢房去,那才是陆小妹的卧房。   夏稚自觉是个外男,不好进去,所以站在外头等。   谁知道陆开疆也懒得进去,只让陆二叔一个人冲锋陷阵去,冲到里面对着陆小妹大骂:“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咱们生意人,哪里能跟那种人攀扯到一起去的?!动不动可是要掉脑袋的!你以为现在还有从龙之功吗?那个荣庆分明就是想要拉咱们垫背,你到底清不清楚?!”   “我不管!你们不答应他,他不来娶我怎么办?所有人岂不是要看我的笑话?你们不同意,大不了分家!分家后,我哥哥们定然是要同意的,不需要二伯你到这里来教训我!欺负我哥哥不在家!”   “你!”   陆二叔气了个半死,回头一看陆开疆和小夏居然都没来,只他一个站在这里,立马回去找,看见这两位还平平静静坐在外面,吃着下人们端上来的茶点,简直要急得跺脚了。   “开疆啊,你这……你不管管?这事儿我们谁可也不敢跟老爷子说,你看这到底怎么办?”陆二叔嘴上说着‘怎么办’心里其实也想好了,干脆就不嫁了,反正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孩,哪怕生个没爹的孩子呢,他们也不怕,这都什么年代了,他们陆家还怕旁人说笑不成?   最最主要的就是,最好陆开疆能够派人去把荣庆这死小子给狠狠教训一顿,别说卸胳膊卸腿了,最好是打得生活不能自理,暴尸荒野算了!也算是为人间除了一祸害。   但这话陆二叔自己不好说,他总觉着这话说出来,显得自己是个坏人,因此最好是开疆来说,毕竟自己做长辈的,不能对弟弟留下的孩子太刻薄,传出去太不好听了呀。   谁知道他这边一番话下来,对面陆开疆只顾着捏了一颗不是这个季节的葡萄,检查了一番,看洗得干干净净,这才抓了一把,放在夏稚的手里,让人吃,一边这样动作,一边缓缓说:“管?为什么要管?分家吧,早就该分了。”   说完,站起来,对还在吃葡萄的夏稚道:“走了,小乖。”   夏稚在人前一般很听陆哥的话,不好意思的跟陆二叔笑了笑,连忙追上陆哥,走到人跟前才把嘴里的葡萄吞下去,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惊讶问道:“真分家啊?你真分啊?分了以后呢?你们家里不是祖训就是不分家吗?”   陆开疆淡淡道:“不分家上头站在我头上拉屎的人太多了,是个人都能倚老卖老,要不然就是整出事儿来让我擦屁股,分了好,分了……我才是真正说了算。”   “你现在不是说了算?你还想做谁的主啊?你爹的?”小夏问。   陆开疆脚步一顿,看着夏稚,幽幽道:“我想做你的主。”   夏稚一乐:“你不是一直做我的主?”   “那你今晚跟我回家,明天一起来参加婚礼。”   如今夏稚对‘跟我回家’四个字格外敏感,闻言便犹如小兔子一样抖了抖,话未说,脸先红,百转千回的看了陆哥一眼,狐疑说:“跟你回家干嘛?”   “今天下午玉器到了,你试试合不合适。”   这可真是救命了。   “你给我,我自己试算了。”   陆开疆深深看着夏稚,说:“你看,小乖,我怎么做得了你的主?”   这话说得,夏稚心里一阵泛酸,头脑一昏,答应道:“知道了,我去的。” 第42章   出了三房的院子, 刚回到陆开疆自己从前念书的听风阁,就见里面站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这人和陆家不少传统女人不一样,把头发绞得极短, 几乎齐耳朵,头上戴着蓝色的发箍,一身学生装,手里还捧着一本诗集,正来回踱步,悠悠扬扬的念着诗词。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潇潇郎不归。”   “小婕, 你怎么在这儿呢!”夏稚正因为刚才答应了陆哥一块儿回家的事情, 正后悔得牙痒痒, 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在这里能看见陆婕。   陆婕是陆开疆同父异母的妹妹, 是个姨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小孩,早年养在陆开疆亲生母亲身边, 算是感情很好的妹子了。   然而这里的感情好也只是相对来说的。   相对于陆哥对其他房那些堂兄弟堂妹们懒得搭理来说, 这位陆婕还算得上是能够跟陆哥说几句话的亲人。   陆三小姐闻言忽地转头回来, 一副惊喜的模样看着来人, 很是夸张的小跑过来,却不是跑到陆开疆身边,而是走到夏稚身边去, 笑道:“小夏,你也来啦?我方才只以为二哥回来了, 没想到你也在,咱们下棋去如何?最近都找不到对手了,也就你总赢我, 我可不服。”   陆三小姐有着一张标致的瓜子脸,身高几乎比夏稚差不多,如今刚留学回来,正是无事可干,家里又张罗着给她议亲,她听的烦,索性经常跑到陆开疆的院子里躲清静。   这儿是鲜少能有人来的,一般都不敢进来,毕竟陆开疆领地意识别样的强,谁也不想叫如今这位爷不高兴,偌大的一个陆家,都指望这位陆二爷出去开天辟地,大展拳脚呢。   “下棋?”夏稚下意识看了一眼陆哥。   陆开疆倒是没什么,他点点头:“那你们下,我去见爷爷。”   “给我带个好哇二哥。”陆三小姐很是小声的说了一句。   陆开疆淡淡点了点头,又随意挥手叫来了几个伺候人的下人,嘱咐道送茶点水果,尤其是新疆送来的葡萄等后,这才又叫等了他半晌的刘副官跟着一块儿去找陆老爷子汇报家里情况。   夏稚和陆三小姐都望着陆开疆走远了,才互相对视一眼,笑开了花。   “你可真怕你哥。”小夏坐在亭子里笑眯眯的打趣道。   婕小姐则抿了抿唇,坐在夏稚对面去,一双灵动非凡的眸子不经意落入夏稚那双总是盛满满天星河的黑色瞳孔里去,便有几分不自觉的闪躲,但很快又叫人察觉不到的恢复如常,同夏三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跟疯子似的,一旦发起火来,连他爹他都敢打,我不得夹紧尾巴讨好他?”   “什么他爹你爹的,你们不是一个爹?”   有下人去陆婕的房间取来了玲珑棋子,两人就着那梨花木的棋盘,猜子以后,由婕小姐先下。   “我倒觉得不是一个爹。”婕小姐手指头有意无意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耳边发梢,目光追着夏稚的手指头,看那手指头都嫩葱似的,心里的水草摇摇晃晃的,像是又要生长得更长。   夏稚没注意看三小姐的小动作,他故意的,毕竟从小时候开始就感觉得到三小姐的某些视线带着灼热的温度时,小夏就觉得得将自己的本性一览无遗的展示出来,因此他这会儿笑着说:“对了,小婕你最近如何?看你小妹妹都要成婚了,家里肯定为你着急了吧?”   婕小姐一听这话便泄气:“他们自然着急,可我却不着急,如今又不是几十年前,一到十四五岁就要找婆家了,爷爷也说过,没有女子不如男,我又出去念了那么久的书,想着回来要干些事业才好,只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罢了……你呢?”   夏稚等的就是这两个字,他坦坦荡荡的露出一个甜蜜的笑来:“我如今跟梨园的当红的莺官好着呢,他前儿还同我说要和我长久下去,我也是这么想的……”   婕小姐登时脸色都微微有些尴尬,她真是有些不能理解,这男人跟男人有什么可在一起的,夏稚这样漂漂亮亮的人,应该喜欢更香软的女孩子才对,怎么对那些粗鲁又浑身臭味的男人感兴趣?   小时候看夏稚跟那些公子哥亲亲密密的拉手读书,长大了,夏稚居然找戏子,公子哥都不找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戏子,真有那么大的魅力?   其实陆婕也说不清楚怎么就对夏三念念不忘,可小时候她就是一眼就看见夏稚,其他谁都看不见,夏稚跟陆二哥在一块儿打球的时候,也是夏稚最耀眼,哪怕一个球都踢不进去,但那浑身大汗的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然后对着她微微一笑,做了个要喝水的动作的情景,简直至今还在梦回之处,不时的被翻出来,叫她心动。   大约是,她去给陆二哥送水的时候,路过球场,周围所有人都是一股子汗臭味,只有夏三身上竟是奶香一样的味道,香喷喷的,却不腻味,让她联想到小时候喝过的外国奶精,那是父亲和她姨娘好的时候,给她带来的几桶,姨娘舍不得喝,只给她喝过一次,就锁起来了,后来她想着偷偷喝一些,却发现被姨娘拿回了娘家,拿去给她表弟喝了。   陆婕垂眸沉思,好似觉着这一手棋格外的难下,半晌也没说话。   夏稚笑着又说起自己这几日的见闻来,他是最怕让女人难过的,很多事情点到为止就好,又不是要撕破脸对吧。   于是从他二哥居然欠了一屁股债,要他找前任还债,到后来陆哥帮他发现家里舞厅经营不善的问题,再到他大姐回来,姐夫却很不成器,最后钱夹子丢了,还没去拿等等,全都讲了一遍。   夏稚讲故事一绝。   他总是能把很小的一件事说得格外有趣,甚至让人感觉生活都充满趣味。   好比他说二哥欠债,说当时听见二哥要拿自己的舞厅抵债,差点儿以为还在做梦,于是给了二哥一耳光。   婕小姐抿唇笑了笑,好似被转移了注意力,却没成想一开口又转了回来,说:“对了,不如明天小夏你把莺官也带来,就权当作是你带来的朋友,反正明日小妹婚礼,来来往往的,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且二叔也有着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呢,多来个戏子也不算什么,不会叫他觉得不尊重的。”   “怎么?”夏稚好脾气的问。   “见见呗,我不爱听戏,可最近觉着戏曲乃是我们的一大传统,想同他聊聊怎么传承戏曲的问题,说不定还能写写书呢。”   婕小姐也笑着回。   夏稚虽然跟莺官打好招呼要配合起来,却自个儿都没能跟人单独谈过太久的时间,更不知道这个莺官到底是个什么脾气性格的人,品格又如何。   随便带来,岂不是挺冒失的?   就在犹豫之时,婕小姐忽地说:“又不是要吃了你那位朋友,只是见见,我连见见都不许吗?这么宝贝?”   夏稚思索片刻,忽地觉着一石二鸟也不错。   他正式的将人带在身边,陆哥瞧见了,大约也要收敛一些吧。   总不能自己把人带过来,晚上他还叫自己跟他回家做玉器保养吧?   今晚就不该答应的,他真是糊涂,他怎么就答应了呢?   这回轮到夏稚捏着一颗黑子半天不落……   “咦,怎么是你们两个?陆开疆呢?”   背后传来一声低音,略有些沙哑,夏稚对这特殊的声音印象深刻,他连忙站起来便跟来人打招呼:“伯父。”   来人挺着个大肚子,头发略有些稀疏,但暂时还不算秃顶。   浓眉大眼,薄唇白面,此人不是陆开疆他亲爹陆信又是谁呢?   “嗯,夏三啊,跟开疆过来玩?”陆父年轻时候也算是鼎鼎有名的公子哥,相貌身世摆在那,多少女子走街上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可惜岁月不饶人,如今除了一张脸能看,其余都惨不忍睹。   “是的,伯父要找开疆是吗?他去老爷子那儿了,带了刘副官,大约是汇报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夏稚慢条斯理的回答。   “嗯。”陆父点点头,无聊似的看了看夏稚跟自己闺女的棋局,发现闺女好似要输,于是点了点一个位置,对陆婕说,“下这里,破他的阵。”   “哎呀,伯父,您这……我可下不了了,好不容易做的局,我要输定了。”   看小辈如此讨饶,陆父被哄的挺美的,哈哈笑了笑,说:“那可不关我的事儿。”说完,背着手,领着贴身的管家就大摇大摆往老爷子的院子那边过去。   临走前,听见亭子里小婕跟夏三玩闹的声音,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深觉郎才女貌,心里一动,但也只是动了一下,便打消了。   这夏稚是个兔子。   还是个众所周知的兔子,只喜欢男人,没哪个做父母的愿意把女儿嫁给这种人。   当然了,要是夏稚的父亲还在的话,那又另说了,夏稚的父亲,夏震东可是个人物,如今若是还在,也不知要做出多大的一番事业来,若是有这么一门亲家,对他们大房来说,也蛮不错。   可惜啊……   不过闺女的事情,陆父也不是特别操心,他最近最最操心的,是陆开疆的婚事,天晓得多少人盯着他这个儿子。   陆父倒是一早就有了人选,是河南分支的一个女儿,那女子模样如何不重要,年纪差不多,重要的是家里有祖传的医药配方,这可是好东西!   陆父分析如今时局动荡,眼瞅着像是又要打仗,鬼知道会不会又打到他们这边来。   所以到时候逃难有个去处,甚至有人家的医药配方,有他们珍藏的无数药材,这都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变现的发家之物!   可陆父也知道,老爷子心里也有人选,是上海纪家的女儿。   听说只是个姨太太生的孩子,但是很受宠。   陆父不太喜欢。虽然老爷子说两家现在合作,需要更密切的结合,两家皆为秦晋之好后,的确也能给他们家带来更多的好处,但陆父不喜欢陆开疆真的娶的太好。   他给陆开疆选的媳妇,跟他们陆家祖上沾亲带故,虽过了五服,但他了解过那个媳妇性子温吞,胆小,不会怂恿陆开疆跟他生分。   说不定还能让他跟开疆的关系缓和缓和。   但上海来的媳妇就不一样了,陆父打心眼里惶恐自己这样一个完美的儿子真要彻底脱离自己的掌控,毕竟成家后,就当真立起来了,媳妇儿若也是个厉害的,他在家里,哪里还有什么话语权呢?   他可得抢在老爷子之前,先跟开疆提出来。   想到这里,陆父脚步都加快了,夏稚看陆父火烧屁股似的,多看了两眼,就听对面的婕小姐说:“我爹大约是生怕二哥答应娶上海的纪家小姐,这会儿过去捣乱呢。”   “啊?”   “现在我爹和老爷子都有人选,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就看二哥听谁的,我觉着应该是听老爷子的,我爹除了哄女人有本事,其他时候说的话跟放屁没区别。”婕小姐笑道。   夏稚却一下子愣住,随后忽地笑了笑,叹息道:“这样啊……”   那今晚他绝不能跟陆哥回家去,他已经带坏陆哥一回了,再来一次,怎么对得住未来的嫂子?   夏稚心里哽着鱼刺似的难受,偏生又努力假装感觉不到。   很快,一盘棋结束,惨败。 第43章   这边夏稚跟婕小姐找了个理由, 先走了。   出陆家的时候,门口就停着不少黄包车。   他对着那边招了招手,便立即凑来一辆, 见还是个少年,夏稚便率先从怀里掏出一块钱来,递给少年后,说去红浪漫舞厅。   那少年见他出手大方,眼睛都是一亮,拉下肩膀上搭着的毛巾就连忙去给座椅擦了擦,随后扶着夏稚上去。   夏三公子好不容易坐好, 离开前又不自觉的往陆家深院里望了一眼。   他也不大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 只是看了这么一眼, 又很是克制的收回来,身体朝后舒展的一靠, 轻笑了笑。   今日阳光正好,并不热, 落在他身上, 他倒觉得很是舒服, 好像皮肤都在呼吸了似的, 有种格外温暖的感觉。   不如趁着这样好的日子,去请王记者吃饭吧。   小夏很快把烦恼塞进阳光的缝隙里,随着初夏的风一点点消融在斑驳的树影之中, 留在陆家大门外头。   他可忙了呀,哪有时间再东想西想的?   装修的事情, 如今便要提上日程,明日陆哥找陈伯等人要回来家里产业后,便应当有一部分收益进账, 用那部分收益去装修红浪漫,大约三个月能完工,期间还要寻找新的经理人和门口的各种保镖打手。   家里二哥也不知道把人找的怎么样了。   不过如今总算是有些盼头不是吗?   家里人都在,都好好的,便已然叫他开心了。   这边夏三公子一身修身摩登西服坐在黄包车上,小礼帽被他拿下来放在腿上,黑发被风吹得犹如春柳柔软迷人,仰着一张如玉的脸蛋,犹如电影明星似的叫人总忍不住侧目看他。   他习以为常的闭上眼,只感受这阵温柔的风。   另一边,在陆家主屋里,小小的八仙桌旁边,一个白面白须的老人穿着练功服,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身边围着一群婆子,正在哄这奶娃娃吃饭。   “你看看他,真是跟老三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挑食这小子。”老人乐呵呵的笑了笑,头也不抬却语气都硬生生变了个调子,问,“你大哥的事情,怎么样了?”   已然进来许久,却一直没有时间开口的陆二爷这会儿站起来,走近坐到八仙桌旁边,淡淡看了一眼老爷子怀里的小孩,没什么感觉,直道:“大哥去东北了,据说日本人现在邀请静园的那位去那边搞复辟,他就先去了,没抓到。”   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把怀里的奶娃娃递给身后的奶妈,随后才抬眸去看自己这位简直堪称完美的孙子,浑浊的眼里无法不透露出几分忧愁,他伸手去拍了拍陆开疆的肩膀,说:“算了,等你妹子婚礼过后,对外就说你大哥死了,东北的那个不要认了,反正他也不敢回来,免得他打着咱们陆家的旗号做些烂事儿。”   “是。”陆开疆伸手去给老爷子倒了杯茶。   老爷子端起茶杯来,用盖子缓缓刮过表面的浮沫,幽幽又道:“最近各行的生意如何?”   陆开疆其实刚从济南回来,天津各个典当行、钱庄、货行都交给了二叔打理,他甚至连账本都没来得及过问,只派了刘副官去把帐本子拿了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去找队伍里信得过的手下检查账本出入问题……   “还没查明。”陆开疆自觉做错了,所以微微垂头。   老爷子意外的看了陆开疆一眼,有些关心道:“这倒不像你的风格,怎么回事?”   陆二哪里能说真话,说他这几日只忙着整治夏稚那小子,根本没心思去管别的事情,这话但凡开口,陆开疆都知道本就麻烦的事情,要变得更为麻烦了。   以小乖那尊师重道的性子,但凡老爷子跑去跟他说不要耽误他前途,小乖哪里还肯同他见面,怕是当夜就要买最近的火车票,天南海北的漂泊流浪去。   陆开疆说实话,平日里对老爷子感恩居多,可老爷子对他好也是因为他足够的优秀,他能够让整个陆家原本四分五裂摇摇欲坠的基业又统一起来,变得无比坚不可摧,他作用大,得到的好处自然多,所以他与老爷子说到底其实跟互相利用差不多。   老爷子需要一个无所不能的继承人来掌管陆家,他正好想要这些,所以表现得分外优秀,各取所取罢了。   可如今……   陆开疆越发觉得被约束的太多,怎么,他只是要陆家的所有产业,要所有所有的一切,自己却也被卖了似的,连一点儿自由都没有吗?   连这几日去了哪里,都要跟老爷子汇报不成?   心中哪怕隐隐不悦,但面对还没有完全把陆家交给他的老爷子,陆开疆语气还是平静恭敬:“近几日有些不舒服,去了几次医院,然后跟上海纪家的事情,处理的也不是特别好,所以在家里联系对方,想着要再约见几次。”这都是陆二瞎编的,他跟纪世宗没什么好见的,但他的确去过医院几次,所以真真假假的掺和在一起,更容易让老爷子相信。   “你不舒服?我怎么听说是夏家那小子的大姐的孩子快要死了,找你要了那什么……盘尼西林?”   陆开疆瞳孔都瞬间微缩,随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老爷子还是如此耳聪目明,是的,他大姐急需,我便给了。”   “我看你跟那夏家老三的感情倒是比家里任何一个兄弟姐妹的感情都要好得多,可你也别忘了,他是个外人,且家里家道中落,给不了你什么帮助,以后少来往算了,那盘尼西林,算是送他的,以后再找你,你少答应,几次下来,他大约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陆老爷子随意说着。   “对了,说起纪家,纪家那位纪世宗有个姨太太生的妹妹,和你年岁相仿……”老爷子话未说完,外面便急匆匆传来一串的脚步声。   “老二!”   人未到,声先至。   陆开疆都不需要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   陆老爷子倒是叹了口气,抬头看过去,只见自己这个混账的大儿子领着几个下人小跑过来,这人除了模样还和年轻时候一样剑眉星目,身材却发福得不成样子。   跑了没几步,陆父就气喘吁吁了,笑道:“老二,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来看我,往老爷子这边倒是积极得很。”   这酸话陆父从前也总说,阴阳怪气的说陆开疆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只晓得去捧上人,看不起他这个父亲等等。   但另一方面,陆父又觉得这样的儿子实在是上道得很,儿子能让老爷子看重,岂不是侧面表现他也厉害得很?   总而言之,陆父对陆开疆是又爱又恨,爱他还好是自己的孩子,恨他如此的英明神武,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这样的头脑。   明明自己才是父亲,陆开疆是自己的延续……   “父亲。”陆开疆对这位成天只晓得钻女人窝里去的父亲没有太多的感觉,小时候这位父亲倒是和母亲琴瑟和谐,但母亲过世没一年,就又新娶了几房姨太太,至此陆开疆更是觉得这位父亲比之陌生人都要不如。   唯一给他的好处只是身为陆家儿郎的身份,好叫他能够比平常人更早的达到想要的身份地位。   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哎,怎么?方才我在外面就听老爷子提到纪家了,是不是同你说纪家的姑娘有个同你相仿年纪的?万万不可啊老二,老爷子他是不知道,那纪家的姑娘在上海是鼎鼎有名的才女,学生时代就敢爱敢恨追求自己的老师,后来又同不下两个才子纠缠不清,你跟那纪小姐很不般配,日后别佳偶没成,倒成了怨侣!”   说完,陆父又好像才看见老爷子表情不好一样,笑呵呵地告罪:“不是儿子有私心,是真心觉得咱们河南旁支的那个女儿不错,大家闺秀,医药世家,独女啊,家底不是一般的厚,如今世道不太平,有个医药世家的亲家,怎么不比上海金融老板的好?”   陆开疆没有开口,他看向老爷子,果然老爷子立马就横眉冷对起来,对陆信道:“你知道什么?!小时候让你念个书都念不明白,这会儿到来指点江山了,陆开疆的婚事,我自有打算!你给我收起你那些心思,别以为我不晓得,那河南的陆家给你送了多少钱,叫你到我这里来跟老子打擂台!”   “这……老爷子欸,你可别冤枉我,我哪里是那种人!”   老父子俩顿时你一言我一语的真的打起机锋,陆开疆就这么站在一旁听,越听越觉着好笑。   好笑什么呢?   陆开疆自己也说不上来,大约就是自己分明是想要主宰陆家一切,结果到头来似乎又像是被陆家主宰了一样,这不可笑吗?   陆开疆自小便尝尽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的冷嘲热讽,在陆家,仿若在皇宫一样,要么有钱,要么有权,不然当真是同林黛玉一样举步维艰。   他从小想着要往上爬,血液里都流淌着要获得更多更好资源的欲望,越站得高,他越痛快,越看见别人看他仰望的眼神,便越舒畅,但这一切的一切,只有夏稚从头到尾都平静极了,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夏稚那呆瓜都没有变过。   陆开疆心思已然不在这里了。   他在想着今夜。   今夜……   不若请那小呆瓜吃顿烛光晚餐?   如今很流行洋人那套,夏稚这傻瓜又最喜欢弄这一出,想必他会高兴的。   完全没有听老爷子和陆父在说什么的陆开疆,在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跟两人告别,临走前丢下三房小妹想要分家的事情让两个人再去掰扯,便脚步轻快的去找夏稚。   谁知道回了自己的院子,夏稚跟陆婕都不在,派人去问了陆婕才晓得夏稚老早就跑了。   好好好,和他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陆开疆也不闹,还笑了笑,一面上车回自己的公馆去,一面打发人四面八方的去找人。   不管是夏稚的夏公馆,还是红浪漫、报社、常去的诗社、喜欢的果子屋、爱逛的商业街,统统派人出去找。   偏偏半个时辰后,没一个人找得到。   陆开疆接到电话都没消息后,忽地脸色一沉,想到个地方,便对找人的刘副官道:“梨园呢?”   刘副官在电话那头应声说:“这里还没去,我马上派人去看看?”   “不用了,我去。”陆开疆挂断电话,坐在沙发上沉默了片刻,随后猛地站起来,风风火火的抓人去! 第44章   小梨园, 东川房内,夏稚坐在小圆桌旁边,一边吃核桃, 一边跟面前学生般打扮的莺官笑道:“是吗?还有这样的风俗?”   莺官腼腆的笑了笑,面上的酒窝很浅,额前碎发为他增添了几分风流韵味,显得一身的贵气凌然都变得足够接地气。   “是我们那边的习俗,小孩子养不大才这样,也叫借阳气,一般都是男孩子这样做, 女子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莺官缓缓道来, 一边说, 面前忽地多了一颗剥得十分完整的核桃,一点儿损伤也没有, 就被那么一只玉白一般漂亮的手捧到了他面前:“这……”他有些惊讶。   夏稚看这人一惊一乍的,真是有些好玩, 心里老早就把因为从陆家一声不吭逃跑的害怕给忘到脑后, 打心眼里觉着这位莺官真是有趣。   莺官有些羞怯地垂眸, 见夏三公子也笑他, 便更有种无法描述的慌张,脑袋也越发垂下去,满面的绯红。   “这什么这, 你尝尝这个,听说是用糖炒过的, 甜得要命呢。”夏稚又把手里的核桃往莺官面前推了推。   莺官推脱不得,也打心眼里不太想拒绝这位三公子的好意,所以便去拿下, 很是腼腆的一点点吃进嘴里。   夏三看这位莺官吃东西都跟小老鼠似的,一点儿也没有大家公子的感觉,心里是有些疑惑的。   毕竟之前分明听明芝兰说这位莺官早年也是家里富贵过的,可真是看不出来。   虽然很多时候感觉有那么点儿气场,简直有种高洁不可侵犯的气质,可很快一些细节又败露了。   大约是他看莺官的时间有些久了,莺官越发吃的慢,眼珠子都微微转了转,似乎在思考什么,下一刻立即停下手里的动作,剩下半颗核桃在手里,同他道:“夏三公子在看什么呢?”   这话问的直白,倒叫夏稚觉得不好意思。   他总不能问人家的家世吧,再好奇也不能这么直接开口,那真是太没有礼貌了。   于是小夏只是摇了摇头,道:“早便听说莺官您戏唱得好,人品也好,我便是听明大小姐说的,今日一番交谈,果然如此。”   莺官自然记得明大小姐是谁,那日他受邀去吃饭,这很正常,戏子本就是别人呼来喝去的东西,从前是,如今眼瞅着好似是地位高了,但对有钱人来说还是一样。   明大小姐中途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就同他说在外面碰到了夏三公子与陆二爷。   这两位的大名,早在他跟着戏班子进入天津卫的时候便如雷贯耳。   前者是因为其的风流韵事,后者则是因为整个天津卫,都是陆家的地盘,领班的叫他们碰到陆家的要小心,这才记下来。   明大小姐其实不是个爱戏之人。   莺官感觉得到,明大小姐只是装作喜欢罢了,根本不怎么听,也听不懂,像是因为谁喜欢,她才去假装喜欢。   莺官揣测,明大小姐像是有些喜欢这位夏三公子,不然怎么那晚上总聊夏三公子,说这人和前几个朋友闹得不愉快,说得愤愤有声。   再后来,整个饭店突然被围起来,明大小姐立即就冲出去看怎么回事,听说是楼上夏三公子的包厢出了事儿,当即还想要上去看看,结果被楼下的巡捕房的长官给拦下来,劝了半晌才走……   应当是喜欢夏三公子的吧,夏三公子笑起来仿若叫人身处阳春三月一般,出口成章,又十分的没有架子,不像另一位。   那位陆二爷,前几日晚上莺官见了,只觉得此人怕是百八十年都没有对人笑过,混像是个活在寒潭里的怪物,刚成了人形,所以格外的没有人气。   “对了,那日,三公子叫莺官陪您做戏,莺官收了您五百块,这几日却一直也没有收到什么安排,实在是过意不去。”一边说,莺官一边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钱来,数了数,刚好五张大票,作势要还给夏稚。   夏稚连忙推拒:“您真是,这拿出去的钱,哪里有回收的道理?!”   “这样,这五百,算你五次出场的费用,上回算作一次,这第二回,就明日陪我参加陆家小妹的婚礼吧,到时候你同我亲近些,也不需要太刻意表现,旁人问起,你也不需要回答什么,都有我来说就行,免得莺官先生您不自在。”   夏稚这话说得简直是对人极致的好了。   莺官哪里见过这样温柔的客人,他见过的让他坐着说话的客人,几乎各界人士都有,顶烦的要数那身上有着一官半职,突然一朝得了势的那种人。   有时候这些人根本不花银子就想要叫他过去坐坐,有时候坐坐都不够,动手动脚的,哪怕他声明了不做哪些暗门子似的事情,那些人也只当他在假清高。   更何况也没有人像夏三公子这样人品出众,他哪怕是不要钱,偶尔和夏三公子这样坐着说说话,吃吃茶,便已然心满意足了。   正这样想着,忽地,门外头一小个子的还画着妆的少年忽地冲进来!   夏稚吓了一跳,他其实很有些心不在焉,虽然跟莺官说着话,实际上总害怕陆哥从天上地下哪儿的窜出来。   倒不是他觉得陆哥像个猴子一样能上天入地,只是这么单纯的担心啦。   但话又说回来,他应当是不该担心的,他哪怕见着陆哥追过来,也应该理直气壮告诉陆哥自己今晚不会跟他回家,他们应当是正正经经的兄弟关系!   然而夏稚还没想到这里,也想不出这样一番叫人伤心的话。   “你这孩子,没看见这里还有贵客?!”莺官见是自己的徒弟,生怕惹来夏三公子的不悦,连忙先教训一顿。   小徒弟名叫‘张娇’,是个女娃的名字,这会儿才不过十一岁,身量却有些高了。   张娇怯怯慌张着,支支吾吾。   夏稚见状连忙拦着说:“想必是有什么急事,莺官先生不如先问问?我这里没什么要紧的。”   莺官犹豫着,还没点头,就听那张娇急忙道:“师傅,是您父亲被抓走了!”   “什么?!”莺官猛地站起来,立即便往外跑,可没两步又想起来还有个夏三公子在自己这里,免不得要说一下原委,“这,三公子,您看我这里实在是有事……”   “没事,您先去忙,假如明天没有空,也不需要陪我去参加婚礼的。”虽然夏稚觉得陆家小妹的婚礼大约是办不成了,陆老爷子能同意分家才有鬼呢。   不是他不信任陆哥,而是这么大一件事儿,陆哥说要办,就立即能办好吗?怎么说也是需要谈判的,少不得要两三年。   而陆家小妹的婚礼就在明日,这哪里来得及?   眼瞅着莺官和他徒弟先走了,夏稚百无聊赖的坐在这里继续敲核桃。   耳朵却意外听见外面的莺官和他那位大嗓门的小徒弟的对话。   莺官大约是问为什么父亲被抓走。   那小徒弟气势汹汹说:“正在洋行卖大烟,一下子就被抓了,说是要枪毙!”   夏稚睫毛忽地抬了抬,心里想起大姐的丈夫来。   这几年说是要禁,可也没有个什么实质行动,到处都乱糟糟的,且租界里头的洋人就靠这个赚钱,根本没有人管得了,怎么突然又开始抓人,说要枪毙了?   小夏心忖着不管这事儿有什么内幕,总也要跟大姐通个气,让姐夫去戒了才好,免得被枪毙。   说动就动,他把桌子上仅剩的核桃都抓口袋里,正想着明天见了陆哥,干脆给人俩核桃,这味道真是没得说,吃了他的核桃,可不能找他算账了。   正这样想,他哼着小曲踏出包厢,却没想到门口一个人影就靠在墙边儿上,一手插着口袋,一手刚好在灭烟。   他定睛一瞧:“陆哥?!你怎么在这儿?”   陆开疆把唇间的烟往旁边吐掉,才幽幽看着这个到处乱跑的小东西,道:“只许你来,不许我来?”   “那……那倒不是。”夏三公子唯唯诺诺。   “说罢,怎么不告而别?”   夏稚老实巴交:“突然想起来跟这位莺官有约,可惜他家里有事儿,先走了。”   “我知道,看着他走的。”陆二淡淡说着,像是教育人一样告诫夏稚,“这人以后你离他远一些,他有个抽大烟的爹,保不齐他什么时候也要染上,这可是个无底洞,你确定要同他好?”   “我……”夏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知道分寸。”   “你知道个蛋。”陆二说罢,看见夏稚口袋鼓鼓囊囊的,又问,“揣什么呢,这么鼓?”   这下小夏献宝一样掏出来两颗硕大的炒核桃:“瞧,壳儿都是甜的,你舔舔?”   “……回去舔。”   “回哪儿?”夏稚这真是明知故问。   果然他只得了陆二一个幽深莫测的眼神。   他被拉着手便往楼下走,心里乱七八糟的,总觉得这样下去真是不好,于是干脆道:“哥,你是不是快有未婚妻了?”   “没有。”   “我都知道,陆叔叔跟老爷子都给你定了,这会儿只让你选了。”   “你觉得我会选?”陆开疆胸口一阵烦闷,他回头认真的看着夏稚,“你见过我什么时候做过我不想做的事情?”   “那……你也被我带坏了,你从前不这样。”夏稚心里难过。   “你带坏老子什么了?”陆开疆看夏稚一副眼眶绯红的模样,忽地又忍不住心软,满腔的愤怒化成一滩子水,那水缠缠绕绕的,叫他又想笑,又不太明白夏稚哭什么。   “你知道的。”夏稚轻轻说。   “……”陆开疆有些明白了,“我就算是变了,也不是变坏,是有了新的爱好,我一样的讨厌兔子,看见就恶心,但你若非说我变坏了,那我对你大约是变坏了,甚至还可以更坏,这都不是你的错小乖,你也应该知道,都是我自愿并主动的,你哭什么呢?”   夏稚被说得都忘了难过了,面上一阵红,疑心这是表白,可又好似不是。   陆哥到底知不知道他好像……真的喜欢自己啊?   小夏一时心里开遍了花骨朵,迷迷糊糊被拉上了车,上车后吃了陆哥用手给捏开的核桃,再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在陆哥公馆的二楼浴室里泡澡了。   而陆二在帘子外头淋浴……   水滴劈里啪啦炸的夏稚心脏都扑通扑通的。   他悄悄捂住脸,不知如何是好的缓缓缩进水里,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头,嘴里吐出一小串泡泡…… 第45章   “洗得怎么样了?”   忽地, 浴帘外面传来陆开疆低沉的声线。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在无数蒸腾水汽的烘托下, 男人的声音格外有魅力。   那种魅力像是穿透心脏的丝线,只是开口,就拨动一下,搅乱夏稚藏着的浴池水,也搅乱夏稚那老早决定同人划分界限的决心。   “还好。”夏三公子闷闷地,小声的说道。   “什么叫还好?”外面的陆开疆很自然的拨开浴帘,就这么湿漉漉的挂着一身水珠站在夏稚面前, 他是不打算泡澡的, 所以这会儿拿着毛巾在擦。   毛巾雪白, 从那湿哒哒的头发一直往胸口擦去,神色一如往常的冷淡, 叫人瞧不出一丝一毫的旖旎。   可偏偏夏稚却是半点儿都不敢看。   他总觉得自己有些心虚,哪怕他给自己了许多的心理暗示, 不该对陆哥产生更多的心思, 但在听完陆哥那些毫无自觉的表白, 又这样同人共处一室, 说他没有心动,上帝都要鄙夷的弃他而去。   于是夏稚就这么微垂着眼帘,目之所及, 是男人修长的小腿。   上头毛乱糟糟的,因为被陆哥胡乱擦过, 所以像是被大风刮过的草坪,四仰八叉支棱着。   或许许多人挺看不惯的,但夏稚总是对这种充满男子气概的细节充满向往, 觉得这些真是威风凛凛,当然了,若是能长在他自个儿身上,那就更美好了。   然而此刻显然不是他东想西想的时候。   “嗯?怎么不说话?”陆开疆见好友呆呆看着自己的脚,还以为脚上有什么,也低头去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先去把睡袍给穿上,又找来一块儿巨大的浴巾招呼夏稚起来,“起来了,再泡下去得泡肿。”   “……我自己来,陆哥你先出去吧。”夏稚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略显生分的话。   陆开疆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伸手拉着夏稚的手腕,轻易把人给提溜起来,哪怕夏稚吓得挣扎了一下,也没有手软,很是利落的把人横抱裹在巨大的浴巾中,道:“小时候撒尿和泥都要跟老子撒一堆,现在跟我讲先出去?”   夏稚脸蛋都滚烫,哪里能说陆开疆半点儿不好。   他嘟囔道:“如今我们得授受不亲。”   “什么?”陆开疆像是没有听见。   夏稚可不敢再重复,说:“没什么。”   陆开疆眸色都沉入海底般,白炽灯的光都照不进去,面上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说,我又不会生气。”   “真没什么。”他说了陆开疆不生气他把自己鞋子给吃了!   “不说?”   “我真忘记了!”   “算了,不说便不说,我却要同你说你那位新朋友莺官,坊间不是说他身世可怜,原本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陆开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替这人,但他就是很不爽,非要说。   “哦?”听陆哥说起莺官,夏稚注意力都瞬间被引走,哪怕这会儿被陆哥抱着坐在桌子上,拿另一条毛巾给他擦头发,他都乖乖不动,任由陆开疆施为,“怎么说?”   陆开疆顿了顿,深觉自己这会儿的行为简直像是个长舌妇,专门传人坏话,可一想到夏稚喜欢这等人,便又恨不得添油加醋的再渲染一番,好叫夏稚这小呆瓜下一秒就对莺官失去兴趣!   本来,夏稚应当喜欢他这样类型的才对,从前夏稚喜欢的就是他这种类型的,看着总之是个爷们。   如今突然转了性,喜欢一个柔柔弱弱的,不排除之前差点儿被前任给做了坏事儿产生的变化,但陆开疆总感觉夏稚像是连带着自己也不大喜欢了。   不然怎么对他的态度都变化那么多。   此前他还觉着夏稚对他有意思,如今又看着他好像跟看见鬼一样,连拉个手都好像有些介意,难道真是因为前任的事情,连带看他都有意见?   陆开疆不好开口问,他问不出口,于是只能这样:“你怕是还没有调查那位莺官,就忙不迭的要同人好,你可知道他家里到底几口人,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又为什么做这一行……”   “做这一行怎么了?”夏稚察觉到陆哥对戏子行业有些微妙的瞧不起。   陆二倒也大大方方承认:“没说不好,但做成需要到处周旋女人和男人之间,同人暧昧的兔子,这难道很值得提倡?”   陆开疆生平最瞧不起委身于人的那些人,活脱脱的窝囊废,他哪怕是落魄了,没钱了,他哪怕参军去,到前线去厮杀拼搏一番,也不会留在安逸之所,靠奉承有钱人度日。   陆二冷冷道:“那些戏班子惯会玩抬高身价的戏码,你那位新朋友莺官,哪里是什么家道中落的富贵少爷,从前是个兔子馆里长大的,从小就被专门养成少爷的性子,好叫那些达官贵人喜欢罢了,后来那边造了兵难,就流落去了戏班子里,大约是有些天赋,几年就学好了,领着他那位老兔子同僚进了天津卫,叫那老兔子爹,养着人家。”   夏稚听了个目瞪口呆,却忍不住纠正:“你怎么满嘴的兔子兔子的,太难听了,换个词不行吗?”   这又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可陆开疆见夏稚好似是真的生气,又不免不愿惹人和自己真的生分,便很利索的改了口:“好,方才是我顺嘴了,那父子俩纯粹俩馆里的小倌,老的大约从前庇护过他,所以得了他的接济,两人如今相依为命,瞧着倒是不可怜,大宅子住着,出入也有黄包车等着,人人都晓得莺官的大名,日日出去陪个酒,也能挣个百十来块,碰到个款爷,还能给个五百也说不定。”   说道五百的时候,夏稚莫名感觉陆哥像是再说他一样。   他心虚的眯了眯眼睛,忽地有种没由来的预感,抓住陆哥还在自己身上擦水的手,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陆二反问。   “你不该知道,才认识几天啊,你调查他?”   “你身边的人,我都调查了个底儿朝天,你父亲去世前托了我照顾你,你如今难道要觉得我限制你交友的自由了不成?”陆开疆说道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恶至极,简直就像是一些老古董,拿着明朝的剑来展今朝的官,颇不要脸。   可他还真就不要脸,脸皮算个屁。   他只希望夏稚这小笨蛋别又傻乎乎的被人骗,他总是被人骗,看男人颇没眼光。   眼瞅着陆哥神色严肃起来,夏稚哪里真的生气,他甚至不觉得陆哥是限制他交友的自由,反而觉得这真的没什么不好,这世道乱七八糟的,有陆哥这样保护神一样的朋友在身边帮他驱赶牛鬼蛇神,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要是陆哥只是普通的陆哥就好了,没有那么多家里人要交代,没有身上背着那么多人的期盼,夏稚心想,自己哪怕是跟陆哥搅和到一起去,也没什么呀,他们知根知底的,陆哥心爱他,他也喜欢陆哥,哪怕以后自己变了……不,大姐说的肯定不会发生的,他就算对不起很多人,也不会对不起陆哥的呀。   哎,然而没发生的事,夏稚如今哪里能保证的,他真是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变,他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对一件事保持过长久的热情,他就是个坏人,朝三暮四的,哪里配得上陆哥这样,冰清玉洁的呢?   冰清玉洁……   这词儿放在陆哥的身上,夏稚觉得真是可乐又贴切,陆哥还当真是从未喜欢过谁呢,除了他……   “你不是限制我的自由,陆哥,你是心爱我,我明白的,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气,我也关心你,只是有一点我觉着奇怪。”夏稚心里乱糟糟的,但依旧有一点好奇,“那莺官的‘父亲’被抓走要枪毙,是怎么回事?”   因着早年清政府还在的时候,也进行过轰轰烈烈的禁鸦运动,可惜没多久又效果全无,再加上现在各地租界地盘颇大,别说禁了,到处都有卖的,随便走进一些洋行、药店,私下里怕是都有这些交易,背后还都有洋人背书。   夏稚也是听朋友谢有志说的,有志兄有些不学无术的亲戚,便是那些地方的常客。   现今各地军阀割据,管事儿的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们这片的头不大打击这个东西,虽然被报纸媒体成天骂得狗血淋头,也下过几次命令说要严查,查到就杀头,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前两年捉过几个吸大烟的,枪毙后就没有了下一步动作,所以夏稚还真不觉得是又严起来了。   倒像是……有人故意把莺官那位老爹给抓了,为难人家。   夏稚清清白白的一双眼就这么看向陆开疆,陆二头皮都是一阵发麻,脸皮却比城墙都厚几分,依旧面不改色地沉默片刻,淡淡道:“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那样?我怎么想你还知道?”   夏稚既气又觉得无奈,想了想,又说:“人家两人,哪怕是骗了人,也是苦命人,为难他们,叫他们难过,并不好……”   “吸大烟的就好?要我说,所有干这事儿的,全都本就该毙了,免得为那些洋鬼子的老家添砖加瓦。”   夏稚说不过陆哥,只劝说:“他们有些不是想去抽的……有些是被害的……”   “那又如何?被害了,就非要一直抽?搞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这些人本就该死。”   “是该死……”夏稚垂眸叹息,“但给次机会总也是好的,送去戒毒所,给次机会,他们有些人,定然也是愿意重头来过……”   “……”陆二想说这真是毫无必要,这个世上有三种人是绝不可能改过的,说的话都跟放屁差不多,为首的就是赌,次之便是毒,最后则是黄。   .   但凡这几种人能说出自己‘再也不’这三个字,就得在上面打个大大的问号。   大烟可不是一次两次就成瘾的,前几回可不会,而是有段时间一直抽,才会不知不觉的离不开。   这些人就是该死,就是他妈的败类。   然而这回轮到陆二不说话,夏稚却也猜得到陆开疆在想什么,于是他直说:“我晓得陆哥你在想什么,大约是假如你被人骗的抽了一回,绝不可能再来第二次,就算被人捉住了,成天往你体内打药,你也哪怕咬断舌头都不会主动去碰,你是对的,是人就该像你这样,可世上哪有那么多你呢,他们没有你那种毅力,就需要有人帮他们戒掉,他们很多人之所以不敢去戒毒所,是怕死在里面,说到底其实就是怕死,抽是因为怕死,不想抽也是怕死。”   夏稚自己跟自己打上擂台了,沉思片刻,忽地抬眸来,同陆哥道:“我想,我就是心疼这些人的亲人,他们看着原本好好的丈夫、孩子、父母,被人哄骗着、或者逼迫着、无意间染上了大烟,抽了后,依旧是好丈夫,好孩子,好父母,一旦瘾犯了,立即变成地狱来的魔鬼,砍了被锁住的手都要跑出去买大烟,对他们来说,好像染了大烟的亲人,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还留着人性,另一部分死了。”   “所以他们舍不得亲人去戒毒所痛苦,他们心软,也不知道一次狠下心来给亲人戒了才是对全家好,他们愚昧。”   “前几年,我读鲁迅的《藤野先生》,读到其中有一句话,当时觉着可刺耳了,如今忽地感觉实在很对。鲁迅先生说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陆哥,你说,我要不去跟着曾小清的学校,教书去?我忽地想要做这件事。”   小夏如此难过的说着,可很快又纠结起来:“我自问有些学问,但教人学字,让他们也能看文豪们的作品,明白这个世界不该这样,或许是够用的,只是……我家的产业,我还答应了大姐要……”   夏稚话都没说完,站在他面前的陆开疆已然双手都拉住了他的手,随后一个亲吻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那么的虔诚,无比的深情。   “傻小乖,你想做什么都去做,其他的都有我不是吗?我是百分百支持你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业,哪怕三心二意,哪怕是旁人说的三分钟热度,但你只要做一天,就有一天的功绩,我永远永远是站在你这边,你尽管放手去做。”   陆开疆一直知道夏稚的随心所欲。   但他不介意,他爱的就是随心所欲的夏稚。   这种爱从前或许从羡慕滋生,如今刻骨一般,烙印在心上,叫陆开疆这辈子硬是只对夏稚有感觉,一如现在,亲了一下手,便在克制不住的,想亲吻这脸,亲吻一切……   他也是这样做的。   “别……我们……”小夏的话根本说不出来,被堵到了喉咙。   此后的一个时辰,他也是没说出什么完整的话,那摆放在卧室茶几上漂亮的玉器也没有派上用场,陆二爷是一路的高歌猛进,夏稚话都说不出来,似乎是抗拒过,但陆开疆没注意,只注意到有眼泪,他舔掉,便是了。 第46章   第二日一早, 公馆外面就吵吵嚷嚷的,仿佛是有游行的队伍路过。   口号喊着‘抗议抓捕同学’,后面是一连串的名字。   夏稚浑浑噩噩的睁开眼, 浑身像是摔进了万丈深渊下的池塘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倦怠,尤其是不常运动的各个部分,动一下都酸痛酸痛的。   不等他缓一缓,身边就有人伸手来给他擦了擦脸,那人手很大,捏着一块湿毛巾, 像是伺候小孩子一样用拇指一点点擦过他的眼角, 像是连睫毛都生怕弄掉一根。   不用猜, 夏三便哼哼唧唧的喊:“陆哥?”   陆开疆在旁边冷哼了一句:“不是我你想是谁?”   小夏一大早可没有脑子跟这位爷打机锋,乖乖任人摆布似的洗过脸了, 随后一鼓作气爬起来,可刚下地, 难以描述的胀痛就一下子直冲天灵盖。   他瞬间跌坐回去, 更是不得了了, ‘哎呦’着喊着, 脸蛋涨得通红。   “没事儿吧?”陆开疆倒是不懊恼昨夜过分的举动,或许不能说是过分,小乖昨晚瞧着很是受用才对。   这回夏稚倒是开口了:“你来一晚你看有事儿没有?”   只不过这话说出去后他就后悔了。   毕竟陆哥还标榜是个正常男性, 又总是张口闭口就说听不得同□□情的任何字眼,他这话说出去, 不得惹人发火啊?   夏稚心里是戈登了这么一下,眼睛都不太敢回去看陆哥,真是后悔, 还反省起自己来。   他觉着自己真是越发的没有分寸了,和大姐说的一样,他和陆哥的关系如今真是模糊的不得了,他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然而他没有等到害怕的任何话语。   陆开疆在这边很认真的想了想,真心的去把他的小乖抱起来,将人放到洗漱台前,自己站在人身后,就像是一个人形支架那样,幽幽的,一手揽着夏稚盈盈一握的腰杆,上头青紫交错,全是他昨夜手上没有轻重落下的痕迹。   一边这样护着,一边说:“只要你好起来,你想要的话,可以。”   夏稚正准备刷牙,闻言人都傻了,回头去看陆开疆。   陆开疆自觉这话说一边就可以了,说多了他自个儿也害臊,所以绷着脸,避开小乖的眼睛。   夏稚见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觉着陆哥搂着他的手真是温暖极了,可这样的好,又能长久多久呢?   就算他突破自己的三心二意,坚决的和陆哥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变心,又用什么来证明陆哥不会对他变心呢?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一尘不变的,永远不会改变的就是改变本身。   天啊,他在想什么?   他如今居然都在考虑自己绝对不会改变这件事了。   他真的能做到吗?   他真是不能跟陆哥在这样厮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夏稚不敢再说什么话,但是此刻的温馨,他又私心觉着能享受就享受吧,所以也没有叫陆哥离开。   两人很是亲昵的一块儿换衣裳,给对方系领带,又一块儿用了早餐,最后才准备坐车一块儿去陆家老宅参加婚礼。   这婚礼原本是要办得普天同庆的意思,所有陆家旗下的门店全部员工人手都发了红包,甚至路过的人只要说几句吉祥话,也能有个糖吃。   但今日上街去,临近陆家老宅了,却也没瞧见几分喜气洋洋的意思。   按理说快到中午十二点了,如今虽说流行洋人样式的婚礼,但国人又舍不下传统婚礼的一些习俗,于是大部分的婚礼都整的中不中洋不洋的。   既有嫁妆,又要骑马来接亲,最后到了男方家,据说还请了神父来证婚。   但……这个时候了,怎么也没瞧见接亲的队伍来?   夏稚看了一眼陆哥,陆开疆一脸的平静,但有时候不能光看脸,于是他又去看陆哥的手,果然又开始转手腕上的串珠了——这人还是有些生气的。   陆家这边的亲朋好友今日可算是到了个齐整,众人也没有开席,都等着男方把人接走才能开宴,且接人也不是随便接的,得过五关斩六将式的,同叔伯亲友们文武比拼一番,众人热闹热闹,才能让男方进去。   按理说这会儿男方该来了,众人做做游戏,就要请新娘子出来。   可门口的门房还有不少小门子跑老远去打听,甚至还有人打电话去了荣庆的府上去问,都是没有个动静,电话都不接。   这是觉着陆家的姑娘怀了孩子,连整个陆家都想拿捏上了?   夏稚又看了一眼陆哥,陆哥果然低头便跟他道:“你不舒服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实在不行去我院子里睡觉,不要乱跑,我去看看情况。”   “你怎么看情况?”夏稚淡淡说,“无非是要么答应他们的条件,请静园的那位过来,要么就这么干耗着。”   “谁说干耗着?谁说非要荣庆来做这新郎的?”陆开疆冷漠道,“我重新找个新郎还不容易?”   “你这样你妹妹不会同意的。”夏稚可不想让陆哥犯傻,他想了想,说,“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就说是家中老龟找着老婆了,喜结良缘,特此准备了婚宴来庆祝,也说得过去。”小夏眼睛都是一亮,一边笑一边说。   陆开疆听罢顿时也忍俊不禁,伸手就要去捏夏稚的脸蛋。   夏稚没躲:“行了,你快去忙,可别叫旁人笑话看久了。左右我的法子也算说得过去,场面上糊弄得过去就行。”   陆二点头:“我知道,那我去了,你好好的……”   “我肯定好好的。”夏稚坐在距离人群稍远的偏厅,桌上是无数的喜糖和红茶,他点了点桌上的糖果,“我吃糖等你。”   陆二依旧是不放心,昨日夏稚这混蛋就自个儿跑了,他定定看了夏稚一会儿,招手叫来一个端盘子的丫头:“看着点儿夏三公子,守着他,等我回来。”   夏稚翻了个白眼。   陆二则挑了挑眉,转身迈着长腿先行一步。   小夏看人走了,也晓得没办法让这丫头离开,便干脆叫丫头坐下来陪他说会话,还给人抓了一把的瓜子,两人从今日菜价开始聊上。   只不过没聊一会儿,不远处便传来一声呼唤:“三公子!”   这声可不陌生,夏稚扭头看去,意外道:“莺官先生,您怎么来了?”他还以为今天莺官大约是来不了,毕竟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莺官还是穿着昨天的衣裳来的,他脸色憔悴,仿佛是一夜没睡,看见夏稚,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心虚和恳求,只是嘴上并没有说出口,而是依旧很客气的说:“昨天都答应了的事,我怎么能不来呢?”   夏稚看得出来莺官大约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自己跟巡捕房的关系有些好,所以打算求自己来了。   但他哪里能决定的了巡捕房抓不抓人?巡捕房也都是看在陆哥的面子才给他几分薄面,他说话哪里能算数?   夏稚哪怕心软,但觉着巡捕房不至于真要枪毙了莺官的父亲,所以便也不开口问,只是叫人坐下来:“来,吃糖,都是外国糖果呢,有些意思的。”   莺官搓了搓手,欲言又止的,到底是忍不住,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直给夏稚先跪下来。   夏稚手快给人扶了一把,干脆道:“我知道你的事情,你别着急,不会有事的,不会枪毙,顶多送去戒毒所,您不需这样……”   莺官:“那戒毒所哪里是人呆的地方?我也送我父亲去戒过,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被打的痕迹,没人受得了,他脑子都不正常了,他受不了的,戒不掉的……夏三少爷,我知道您人好,求您了……我……只要您能救我父亲出来,您叫我怎么着都行。”   这话说的,夏稚清明的看看向莺官,道:“我能叫你怎么着呢?我不想要你怎么着,你若是害怕你父亲受伤,日日去看望,我帮你打点,都行,帮你把人放出来,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且说句不好听的,拐卖孩子尚且买卖同罪,抽大烟的,倘若他自个儿都不愿意戒掉,那他该死。他抽的大烟都会变成洋人打向我们的子弹,误入歧途的,被人带坏的还好说,情有可原,但再情有可原的,也得戒。”夏稚冷淡说着和昨夜很不一样的话。   这模样,几乎有些像是陆二爷在这儿了。   夏稚自己知道,心软很多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他的心软也只愿意表现给陆哥看,因为陆哥会带他走向正确的方向,一定会。   因为陆哥就是他最渴望成为的那种人。 第47章   这边夏稚明确拒绝帮忙莺官, 不愿意帮人把父亲从戒毒所捞出来,可见这人哭着一直不走也不是个事儿,他拉着莺官坐下, 想了想,道:   “莺官先生,你知不知道很多人抽大烟抽到最后根本不会满足,越发的会追求更可怕的东西?到那时候,想要戒掉,那就算是送去戒毒所怕是都没有用,你难道想看见你父亲浑身长满烂疮, 骨头都从里面露出来, 皮肉坏死, 犹如行尸走肉般的样子吗?”   夏稚说完这话,就见莺官神情动摇着, 他似乎是真的想起来最近父亲同他说过,大烟已经不太能够满足他了。   父亲结交的朋友也都是那些抽大烟的东西, 日日除了找他要钱, 连从前最爱的戏也不唱了, 嗓子早就毁了。   其实他父亲哪里又是自愿去碰的呢?   只是交际场所, 客人要父亲抽,他哪能不抽?   几次下来,好像抽大烟都成了一种流行, 没有钱的人买不起,抽了的人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久而久之的,倒是当真离不开手,家里的钱更是如流水一样的花出去。   莺官从前总觉得赚够了钱, 三十岁的时候就不唱了,也退下来带一些新人,总之攒够老婆本便是。   可如今他家里一文钱都找不出来,全都花掉了,他自己哪里能不急呢   只是再急,莺官却害怕父亲戒了出来后又受不了诱惑,自己到时候是给钱还是不给呢?   莺官神色不定,最后到底是骨子里有着对父亲的害怕。   害怕父亲出来骂自己,打自己,说他故意把他送去戒毒所,这要是传出去,在圈子里他可如何混得下去?   圈子里讲究一个如师如父,对待师傅就得像是对待自己亲生父亲一样,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要钱肯定也是不能不给,他怎么能送父亲去戒毒所?更何况父亲大约是绝对戒不掉的,如果死在里面了……   莺官心中升起一丝他自己都没法察觉的期待,但很快就消失无踪。   “我知道,夏三少爷,您是大好人,您能量也大,这样吧,去只求您让我见见父亲,戒毒所那边不叫人进去的,更何况我父亲现在也没有在戒毒所,还在巡捕房呆着,您若是能让我去巡捕房看看他也好,我想看他还缺些什么。”   莺官说完,依旧是可怜兮兮的看着夏稚。   夏稚看院子里不少客人们都交头接耳起来,心思已然不在莺官这边的事情上了,他想了想,到底是点了头,去隔壁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巡捕房的罗警长,问了一下莺官父亲现在被关在哪里。   随后回来跟莺官道:“我刚问了一下,正准备送去戒毒所,进去后怕是真的见不了,你现在过去的话,可以在大门口远远看一下,只是不能准备任何东西,里面又不是没有吃和穿的。”   夏稚说完,不等他再安慰一下莺官,莺官就连忙告别,像是真的紧张父亲得很。   瞧着这人的背影,小夏不免有些出神。   他虽然不清楚现在莺官是如何想的,但是莺官对他父亲可真好,好似是真的担心,不然不会这样又哭又跪的找他。   真是……挺好的。   这世上多少人子欲养而亲不待呢?   那位被抓走的老父亲,不管是不是莺官的亲生父亲,只希望他能够真的改邪归正,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咦,小夏?怎么一个人呢?”   老早就看见了夏三,但明芝兰大小姐只是在一旁和女士们说说笑笑的聊些天津卫上流大家里的八卦,等瞧见夏三身边的那个莺官走了,明大小姐才摇着团扇一点点的笑盈盈的过来。   “明大小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夏稚站起来,很是绅士的给人抽了张椅子过来,等人要坐下,才将椅子往里面推了推,自己再回到原位上,又叫下人拿了果茶过来。   明芝兰闻言好奇道:“怎么不是葡萄酒?我见他们手里的葡萄酒看着不错。”   夏稚笑了笑,说:“每回你喝了酒,脸上就通红,比旁人还要红,我之前听医生朋友说过,这样的人不能喝酒,容易出事,你若是想,便少喝些?”   明大小姐扇了扇扇子,垂眸摇了摇头:“算了,依你吧。”   “什么叫依我?我是为你好啊。”   “我晓得你好,要不我做什么过来找你聊天?”明大小姐说完,好奇道,“今日到底怎么回事?我瞅着陆二急匆匆的进去了,却半天都没出来……”她眼睛悄悄转了转。   夏稚哪里好实话实说,只道:“的确是有些麻烦,且等着吧。”   “你可不晓得那些人背地里说什么难听的话,如今世道不太平,都道陆家跟外头的那个什么严旅长有关系,所以哄着众人纷纷出钱给军饷,可这军饷给出去也没见个响,城内依旧乱七八糟的,那严旅长却好似不打算镇守咱们天津,要去东北那边……”   “陆家老大可是投靠了日本人的,所以现在都传陆家圈了钱,让严旅长拿着送给那边,好叫静园的那位恢复大位。”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绝不可能啊!”夏稚一愣,又问,“且陆哥跟那边的严旅长好似没什么关系吧?”   “是没什么明显关系,可有人在外地瞧见过这二位一起喝酒,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事儿本来就是捕风捉影,但谁说的真,就信谁……”明大小姐又道,“反正这事儿我也是听来的,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估计是有人在散布谣言也不一定,说不好。”   “谁这么缺德啊?!”夏稚气得要命,偏偏谣言是不能去澄清的,只会越抹越黑,冷处理似乎也不好,只能让时间证明陆家绝对干干净净!   可这未免也太憋屈了啊!   明大小姐虽然也觉得可怕,但见夏稚真的气得拳头都捏紧了,又有些失神,她自问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竟是完全不觉得冤枉陆二。   在她心里,也和旁人一样,总觉着陆家势大,陆二又是那样叫人捉摸不清的性子,难免真的圈了他们这些人的钱,跑去投资静园那位。   家中长辈也有说陆家莫不是准备了两条路,一条准备复辟,一条准备开放。   毕竟不少墙头草也是这样做的,只是说出去不好听,做出来也不好看。   明大小姐手里的扇子都慢了几拍,悠悠的,轻轻说:“你待陆二还真是好,你信他?”   “为何不信?他家根本不是那样的人,绝对是有人从中作梗哎。”夏稚生怕明大小姐不信,说得斩钉截铁。   明大小姐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反而问起刚才来找夏稚的那位莺官是来做什么的。   夏稚不好说人家的家中隐私,便简短道:“求我办一点小事而已。”   明大小姐忽地笑道:“那位莺官,的确是长得很好吧?性子也是极好,你瞧着,如何?”   夏稚闻言哪里听不出来明大小姐这是在揶揄自己?   他大大方方的笑了笑,道:“是个好人,只是我同他聊了几次,只觉得还是做朋友的好,那种朋友实在是不合适。”   明大小姐仿佛很关心夏稚的另一半问题,紧接着便道:“欸,我有个表哥,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也是学医的,要不要找个机会见见?”   小夏哪有心情啊,他如今只觉着陆哥危机重重,自己还这样让陆哥不省心,不如过段时间再掰扯他们之间的关系算了,重要的是现在婚礼的事情,还有外面谣言的事情。   他似乎也不需要非要找个旁人来让陆哥跟自己保持距离,只要自己守住裤子,不再发生关系,他和陆哥一定能够重回从前的。   小夏如是天真想着。   “出来了!”夏稚眼睛尖,一直盯着陆哥进去的方向,看着陆哥领着一串的人出来,后面还拖出来那只一百多斤的大龟,那大龟脑袋上绑着大红花,当真是听了他的意见,便忍俊不禁,招呼名大小姐瞧,“陆哥出来了,还领了两只大龟呢。”   陆家的大龟也是有些名气的,早年间多少人想要买,出价到一箱黄金,陆家都权当听不见。   只见陆开疆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院子里,平淡说道:“欢迎诸位朋友赏脸,来参加我老祖留下的老龟再婚婚礼现场,婚礼仪式开始。”   说罢,陆开疆退到一旁,有专门的媒人抱着小得多的母龟跟那巨大的像是一座小山的老鬼拜堂。   小龟明显岁数才十几年,头上盖着红盖头,倒也不闹。   可这拜堂的两位不闹,下面的宾客们可是都傻眼了,一个个连交头接耳都没功夫,就睁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看稀奇。   拜堂过后,陆家的长辈们纷纷出来同客人们寒暄,招待,夏稚则看陆哥对自己招了招手,便连忙先同名大小姐道歉,随后忍着不适小跑着走过去,一脸担心:“什么情况?老爷子真同意我这个提议?不可思议啊。”   陆开疆当然不会说这事儿是他力保才做得出来的,他要的就是家里乌烟瘴气乱七八糟,非得分家不可。   “是啊,不可思议。”陆二淡淡说。   “还有呢?你叫我来干嘛?”夏稚等着听陆哥说话呢,结果陆开疆只是捏捏他的手,要么就搂着他的腰,真是莫名其妙。   “我叫你过来看看你怎么样,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另你去里屋休息,外面宴席还要摆一会儿,一会儿我估计也要敬酒。”陆开疆道。   夏稚无语,就这些话,简直和废话无异:“我还当你有什么大事儿要同我说。”   陆开疆哪里有什么大事儿,他只不过瞧不惯夏稚身边有人说说笑笑的,哪怕是女的呢,也不大行,他或许真是有病,从前刘副官说他有病,他还不当回事儿,这会儿他是有些信了。   “我领你进屋,这不算大事儿?”陆二强词夺理。   小夏没有脾气,乖乖被拉着走,一边走一边告状似的跟陆哥讲现在外头的谣言。   谁知道他愤愤不平的说完,陆哥却是没什么表情。   “喂,你怎么一点儿不着急啊?”夏稚不解。   陆开疆平静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不被人说?正常,只是要查源头也简单,下午我让刘副官去查一下,这事儿你别管了,不是什么大事儿。”   “不是吗?那就好……”   看夏稚松了口气,陆开疆心脏都像是被泡在一汪暖和的温泉水里,他其实没有真的泡过,只是此时此刻,他想感觉大约是一样的。   “傻瓜。”陆二伸手揉了揉小乖的脑袋,“多操心操心自己。” 第48章   一场婚礼, 硬是弄得变成俩吉祥物拜堂,等宾客散去,夏稚本想回家去联系自己那位曾小清同学, 说一下当老师和学校搬迁的事情,却没想被陆开疆又留了下来。   “我留下来干嘛?”夏稚晓得接下来大约是陆家的家庭会议,他一个外人,留下来难道看陆家的笑话不成?   他可没有那样的胆子,再好的关系,也得有一些自知之明,别什么都凑上去。   陆开疆拉着夏稚的手, 轻轻的, 并不重, 夏稚若是想要挣脱,太容易了, 偏偏夏三这会儿也没有想过挣脱,只是目光清清白白的看着他的陆哥, 寻求一个答案。   陆开疆极爱夏稚这样看着自己, 好像自己是夏稚这傻瓜的世界中心。   “一会儿有好戏看, 让你留下来就留下来。”陆二也不详细解释。   夏稚闻言哪里肯啊, 这会儿挣了挣,语气颇有些嗔怪:“我是个外人,留在这里平白惹人嫌?”   “你是这大龟成亲活动的发起人, 怎么能算是外人?怎么着也算得上是个证婚人,那大龟得感谢你, 一大把年纪了,居然娶了个小媳妇。”陆二淡笑。   夏稚还想说什么,一旁送完宾客们回来的陆二叔擦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的回来, 看见夏稚跟陆开疆站在一起,叹了口气,缓了缓,才小声说:“总算是打法完了,明日也不知道外头怎么说咱们,哎,算了,不管这个,先进去吧,你妹子吵得厉害,被绑了起来,结果临了她大哥二哥回来了,好在没有闹出什么事情,现在大家都在老爷子那边,你也过去吧,这事儿还是得有个说法,做个了断。”   说罢,另一边,穿花似的陆父也端着红酒杯,面上坨着一片红晕,挽着新进娶回来的女学生小妾,走到夏稚这边来,特意打了个招呼说:“陆开疆,过来,你也见见你杨姨。”   杨姨便是那位穿着朴素清淡旗袍的女学生了,看起来比夏稚都要年轻几岁,脸皮很薄,但这会儿好似鼓起勇气对着夏稚等人招了招手。   夏稚回以礼貌的点头,看陆开疆居然鸟都没鸟那姨太太一眼,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撞陆开疆。   陆开疆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也不怎么搭理人,眸子一如既往冷淡深邃,好像只是扫了一眼陆父,便拉着夏稚转身就要往老爷子的院子过去。   夏稚私心觉着这样真是太不礼貌了,但他也总不能强求陆哥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于是只是不好意思的跟那位姨太太笑了笑,被拽走了。   离开前,夏稚回头,还能看见陆二叔跟陆父站在一起说话的样子。   明明陆父是陆家这一辈的大哥,偏偏陆二叔站在陆父跟前,既显得威严十足,又极有气势,训诫起陆父来也是头头是道:“大哥,你看你喝的什么样子,今日家里事儿多,你合该前后忙活忙活,多去思思那里看看,开导开导,你看你……”   后头的话夏稚没有听完,他被拽得飞快离开,一下子就绕过了回廊,去了中庭。   他看了看脚步猛然加速的陆哥,只是静静看了看,心里就隐约有些明白陆哥为什么突然把自己拽走,大约是……   觉得那样一个父亲有些丢人吧。   其实没什么的,父亲是父亲,陆哥是陆哥,他绝不会认为陆父不修边幅,就代表陆哥也是这样的人。   但是陆哥假如觉得不舒服,那么小夏觉得自己以后还是少跟陆父接触的好,这样陆哥会高兴的。   很快不少陆家本家人陆陆续续抵达老爷子的院子里。   这会儿天色已晚,本来婚庆便是要吃个三天三夜的,今天晚上吃到八点多,客人们差不多散了,陆家老少爷们顿时齐聚会凌堂,个个儿愁容满面,俱是沉默着喝茶,只有几个小辈沉不住气,坐在一个圆桌旁边小声的交谈。   老爷子则穿着一身暗金色的福字薄袄,黑色的杭州绸缎长裤,手里捏着一柄黑色的老根拐杖,容色肃穆凝视前方。   场上一直没有太大的动静,知道陆开疆领着夏稚姗姗来迟,众人顿时一齐站起来,纷纷问候起来:“二哥回来了。”   “开疆你怎么才来?”   “外面都没事儿了吧?”   “二哥你看小妹这事儿……”   “二哥,听说是要分家?是真的吗?”   陆家三个房头的大大小小几乎同时开口。   夏稚很自觉的缩到一旁去,看着陆哥被人围在中间,目光也不偏不倚的看着堂中坐着的老爷子。   对待这些叔叔弟弟们,陆开疆似乎要有礼貌一点,俱是点头算作答应了,最后才说了一句‘稍安勿躁’,然后走到老爷子跟前行礼,说:“孙儿来迟了。”   老爷子这才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坐吧,今日召集各房的人,也不为别的事情,还是秀琴的事情。”   夏稚默默找了个角落坐下,一边听老爷子发话,一边接过丫头送上来的毛尖茶,茶水还滚烫着,他只嗅了嗅味道,心里便喜欢,晓得这是好茶。   “夏三,你怎么也在?”   从身后忽地传来声音。   夏稚回头看,还有些愣神,好半天看着人笑起来露出一个酒窝,这才笑盈盈也喊:“是你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来人一屁股坐在夏稚的身边的椅子上,着一身的洋派打扮,剃了个寸头,和陆开疆模样五分相似,正是三房的老二,名叫陆开林。   陆开林是昨日到的天津,和几个同僚,如今他事业不在老宅这边,偏向于开拓海运市场,同洋人买卖茶叶等东西,从中赚个差价。   自十四岁出去,到如今二十五岁回来,陆开林原本心中是毫无波澜的,就连见着妹妹陆秀琴都没什么感觉。   尤其是听见这个妹妹不知好歹的胡说八道,陆开林只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有个这样脑子不清楚的妹子,他全程是一句话不说,任由他的大哥教训小妹。   只是陆开林和大哥商量过后,也觉着分家有利无害,反正对他们来说,他们每个月拼死拼活的出去跑生意,赚回来的钱居然要跟老宅子五五分账,实在是太亏了。   尤其是老宅子不知道养了多少不相干的人,当然还是分家的好。   分了家后,走出去旁人也不会一提起天津陆氏,只晓得一个陆二爷来,不晓得他这个陆开林。   怀着这样的心思,陆开林和自己亲哥耐着性子等众人到齐。   他依旧是不愿意出来说什么,只给老大出出主意,让老大冲在前头,自己在后面观察众人反应等等。   可谁知道一眼就瞧见了跟着陆开疆进来的夏稚。   孩童时代,他与大哥总是被交给陆开疆带着出去玩,大部分时候陆开疆根本不管他们,陆开疆自己都是无聊至极的家伙,所以孩子王似的夏稚哪怕是他们当中最小的孩子,也担任起了组织者的责任。   春日踏春,夏季游泳吃冰,秋天爬山赏月,冬日打雪仗要不然就是看谁能够光着膀子在雪地里撑的时间最长最久。   夏稚从小就是个过分漂亮的小孩,七八岁的时候头发还很长。   夏家老家仿佛是有这么一种奇怪的习俗,是难养的男孩,八岁以前都不能剪头发,假如生了大病,阎王爷来索命,一看怎么是女孩,以为弄错了,说不定就能留下一条命。   于是小夏八岁以前便是留着长发,因为嫌热,夏天像个小道士一样盘起来,显得格外的清纯可爱。   陆开林记忆深刻到后来夏稚剪了头发,居然有些不适应,后来出去闯荡,便尤爱一些将长发都全部盘起来的女性,不过只是会多看两眼,便再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感觉,机缘巧合之下,他陪客人去过几次从前的小倌馆,这一下可一发不可收拾。   昨儿回来,陆开林还带了个买回来的年轻男人,年纪不大,才十九,哭天喊地的说他这个年纪在馆里没有活路,不买就要死。   如今买了回来,不过两月,陆开林还算喜欢,只是这份喜欢放在这会儿,那真是狗屁不是了!   “是我呀,我回来有一会儿了,还想着你要不记得我了,怎么这么久都还记得呢?”陆开林感觉自己说话都有种醉醺醺的感觉,心跳都没由来的加速。   “当然记得,开林哥,你还是没变,是回来处理妹妹的事情吗?妹妹的事情今日没能办成,不能怪陆哥,实在是男方有些问题,也不知你知不知道。”夏稚第一时间就生怕陆开林误会陆哥,连忙解释。   陆开林管个蛋的妹子,笑着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哪里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呢,我醒的的。”   “那就好。”小夏微微一笑,注意力就又回到陆哥身上去。   陆开林却满脑子花花肠子,又不敢吐露一点,活这么久,硬是头一回如坐针毡起来,绞劲脑汁也想不到一个有趣的话题来。   这边的小插曲被陆开疆看在眼里,只是陆开疆仿佛并没放在心上,在看见夏稚目光又只存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陆开疆坐在老爷子身边的模样都柔和不少,淡笑着,听叔伯们发表分家意见。   他拉夏稚来听这场会,其实主要是想要夏稚明白一件事,日后分了家,谁都没资格再来他脸上逼逼赖赖什么成家婚事,他哪怕和夏稚这小混账稀里糊涂这么过一辈子,那也是他的选择。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着夏稚很在意这点。   那么就让夏稚好好看看。   看他的一切。 第49章   一场家庭会议下来, 足足开了一个时辰也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   夏稚不甚在意的听着,总结来说,就是三个房的人都有些小心思, 但是大部分人还是不愿意分家的。   主要原因不过是许多人不事生产,没有什么收入,尤其二房众人,顶多管着天津本地的货运分流,有着一个人力车行,且这些产业本来是陆开疆开拓出来的,只是如今交给了二房的人来管。   因此这要是分家的话, 整个陆家不晓得多少资源和财产要被陆开疆一个人带走。   可若说陆开疆这一边占了便宜也不算, 因为陆开疆的父亲老早就跳出来坚决反对分家, 说是这些年大房为了整个陆家的荣耀做了多少的贡献,不管怎么分家都不公平。   夏稚私心揣测, 陆父大概觉得整个陆家是一个整体才像是个吓人的庞然大物,若是分开了, 立即就和其他新贵老贵没什么区别, 并不突出。   这样考虑也是正确的, 的确合起来才能利益最大化, 陆哥从小就致力于将整个陆家收入囊下,如今基本是做到了,怎么又要分出去一部分呢?   夏稚也搞不明白, 或许陆哥是觉得不管做什么还是总有人掣肘,所以断尾求生?   他看陆哥一直没有发表意见, 只是端坐在老爷子身边听所有人或情绪激动,或足够愤怒的发表意见、陈述不公,等到所有人基本表示完毕, 他的陆哥才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随后咔哒一声放下茶杯,淡淡开口说:“既然大家都说的差不多了,我就代替老爷子说几句心里话。”   众人瞬间安静。   “要分家,当然不能按照谁出的功劳多,谁就分的多,自然是按照人头来,只是济南那边的生意全是我去跑的,也刚刚起步,所以那边归大房,天津的百货大楼和旁边街口的三十家铺子,是早年我从中公借的钱买的,这些叔伯们应当也知道,当时大家都反对,所以我便借钱买的,这些年钱也换的差不多了,自然跟家里是没有关系的。”   “其余的书社、一些地产和四合院,还有钱庄,这些由二房继承,三房则也有自己的产业,至今还欠着中公四十万两,这些钱不需要还,且把天津的三家酒楼和歌厅归三房所有。”   “最后老爷子自然由大房养着,这样,有无异议?”   夏稚听了个咋舌。   他是从不晓得陆家产业简直遍布整个天津各行各业,他没有细数,如今光是陆哥自己手里的三十套铺子,那每月的租金都是一笔不可细数的数目。   相比较之下,他家至今也没瞧见个进项,真是惭愧惭愧。   他搓了搓手指,忽地又想起来陆哥答应帮他要回陈家还有其他叔叔伯伯拿走的那些铺子,也不知道这事儿陆哥办了没有,或许……或许忙忘记了……   不过也没有关系,他也不想提。   人家家里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己怎么可以还只顾着自家的事情?   但凡提出来一个字,都显得他很不近人情。   这事儿到时候还是约着大姐二哥一块儿去谈。   自陆哥说了最后一句话后,场上竟是依旧没有任何人发表言论,众人表情各异,夏稚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也分辨不清楚谁想分家,谁不想分家,正是思考的时候,身边的陆开林忽地又小声喊他:“夏三,一会儿要不要宵夜去?或者歌舞厅?多少年没见了啊,叫上我哥还有陆开疆一起?”   在陆开林的记忆里,陆开疆和夏稚这两位可以说是基本孟不离焦的,只要邀请陆开疆去,夏稚应该是也要去。   干脆就喊夏稚去朋友的舞厅好了,听说也是新开张的,最近生意极好,还能给自己一个卡座,最前排的位置……   也不知道夏三会不会喝酒,灌醉需要几瓶。   天啊,就这小模样,也不知道衣服下头是什么光景,大约也是和脸蛋一般,白里透红的。   越是这样想,陆开林越发无法将视线从夏稚身上挪开,开始觉得夏稚哪儿哪儿都像是藏有吸铁石,叫他目光死死钉在夏稚身上。   小夏哪里看不出来这位儿时伙伴的眼神藏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他叱咤名流场那么多年,什么好的坏的没见过?更何况只是眼神。   太明显了,从这位陆开林第二次没话找话,夏稚就知道这人想做什么。   很可惜,夏稚看着眼前的陆开林,只觉得这人眼睛不够大,眉毛的颜色不够深,鼻梁更是不够挺,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不远处不动如山的陆哥。   两人气质更是天差地别了。   他爱陆哥身上那种无法言说的沉静的匪气,有种斯文但又随时爆发的力量感,这种感觉目前为止他还当真只在前前任身上看见过,很可惜那位纪世宗纪大少爷脑子简直有病,不然……没有不然,哪怕没有病呢,小夏心想,纪世宗也比不上陆哥一根汗毛。   “啊,怎么办,最近家中俗事繁忙,今日来参加婚宴都属实是好不容易抽空来的,一会儿还要赶回家去看望侄儿,侄儿前段时间差点儿病去,身边没有人可不行的,开林哥,实在是不好意思。”小夏一副真的很抱歉的模样,眼睫毛都垂着,我见犹怜。   陆开林哪里敢强求呢,他看夏稚柔柔弱弱的,总觉得是个容不得他随便强来的主,他也舍不得,再者这天津也还不是他的地盘,还有个陆开疆在旁边盯着,于是陆开林只能也很可惜的笑了笑,继而又道:“那明日嘛,明日如何?我派人去接你,真是太久没见了,总不能哥哥请吃饭,你都来不了一回吧?”   “是啊,当然得来的,到时候打电话吧开林哥,我有空一定到呢。”小夏依旧是微笑着诚恳着。   陆开林被看得心里一阵阵发痒,总怀疑夏稚好似对自己也有些意思,不然为什么笑得这样好看?   思及此,陆开林顿时胸有成竹起来,别说听一群老头子在这里开会说什么分不分家的话,哪怕就是开一晚上,他想自己都能坐得住,有夏稚这漂亮人陪着,天上下刀子他也觉着如沐春雨。   这边陆开林仿佛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没有再缠着夏稚说话,夏稚却觉得再坐下去有些不妥,找了个借口要上厕所。   他去厕所,身边依旧跟着那个之前就被陆哥要求看着他的丫头。   小丫头之前是前厅端盘子的,这会儿初入内庭,还颇不自在,跟着夏稚匆匆出来后,好像才大喘了一口气,看见夏三公子远远的在转角笑着等她,立即眨了眨眼,脸蛋微微红了红,追上去喊:“三少爷,您别走太快,我得跟着您。”   小夏看这丫头分明是自己一个人呆在里面害怕,还非说是受命非要跟着自己,于是笑了笑,却不戳穿:“哦,只是我现在去卫生间,你在这里等我就是。放心,我不乱跑。”   小丫头迟疑着,左右看了看,都是陌生的下人,且大约级别都比她高不少。   虽然现在已然不像过去那么等级森严了,但是下人就是下人,下人之间依旧是有等级的。   她不敢乱跑,更不敢让夏稚一个人走掉,若是夏稚一去不复返,她岂不是没有完成陆二爷的交代?   要知道,在这个大宅子里,除了老爷子,也就数陆二爷的话最管用了,若是觉着她办事不利,把她赶出去可怎么办?   现在外面哪里还能找得到这样轻松好做的活计呢?   丫头没有名字,人人都喊她‘小翠’,小翠可不想丢了工作回家去,那样在这世道哪里活得下去呢?外面如今连要饭的都人山人海了,听说最近还有不少人死得不明不白的,隔壁家的老头就突然死了……   小翠不肯听夏稚的话,紧紧跟着夏稚,夏稚没有办法,只好让人跟着,他是真不想骗人,真的上完厕所就老老实实的去陆哥院子等他,一路上依旧跟小翠闲聊,听见小翠说最近外头好多人死的不明不白,突然就发热浑身颤抖,最后剧烈咳嗽死了。   这听着,像是流感,可这个天气也不像是能流行伤寒的时候啊。   夏天刚刚来呢。   夏稚起了个心眼,决定过几日问问同学有没有什么消息,好早作防备,顺势又问起小翠有没有念过书什么的。   小翠摇摇头:“只有少爷小姐们才去的起学校,我们哪里念的起书呢?”   “可我听说城西的曾家一直开的有免费的学堂,有空或者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多认认字,总是有好处的。”夏稚温柔道。   小翠一愣,她真是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学堂,很快连忙点点头:“我去!”   夏稚也点头,领着小翠去了陆哥院子,还没找地方坐下来呢,就有人匆匆忙忙跑来传话:“夏三少爷!夏三少爷,您怎么在这儿啊!二爷找您呢!您快过去吧。”   “怎么了?!”夏稚吓了一跳,回头看是个面熟的小子。   这小子之前在内庭站着伺候,这会儿来传话,应该是刚才会议上出了事情。   小子焦急道:“就……就是老爷们都赞同分家,老爷子便说分家后再同上海纪家提亲不合时宜,不如先提亲再分家,谁知道二爷没同意,直截了当的说不会娶亲,说有要负责一辈子的人了。”   夏稚脸都微微一僵,浑身血液都朝脑袋涌去:“什么?”   “总之老爷子问是哪家的姑娘,二爷也没说,不说就算了,老爷子已经不同意了,让二爷跪着反省,这会儿庭上人都散了,二爷才找您。”   “好。”夏稚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什么感觉,手脚具软,可听见陆哥现在找他,他身为始作俑者,无论如何都得过去。   哪怕是劝说……也得由他开开口吧。   他真是糊涂,陆哥要是因此发疯要跟家里决裂,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可怎么办?   不是夏稚嫌贫爱富,只是……他眼睁睁的看着陆哥在这偌大的宅院里熬了那么久,从小就辛苦念书,比谁都要更刻苦的讨好长辈,比谁都要更加努力的拼命的去在名利场上推杯换盏,如今要是因为他,陆哥脑子一糊涂,什么都舍掉了……那真不值得。   他不值得。   夏稚眼眶都绯红,决意到了地方就要狠狠教训陆哥一番,要坚决跟陆哥划清界限了,哪怕那个莺官不行,那就换一个,反正全世界都觉得他花花肠子,换男人比换衣裳都快。   可等夏稚风风火火到了地方,看着满堂的空椅子还有背脊笔直跪在石头地面上的陆哥,看着陆哥回头对他轻轻勾唇的模样,他一个字都还没出口呢,眼泪先掉下来。   陆开疆见状连忙先让下人们离开,随后对他的小乖招了招手,说:“让你来,是怕你自己从别人那里听见今天这件事,添油加醋的,心里难过,所以我索性自己跟你说,我所作所为所经历的,都是我应该的我主动的我自愿的,同你没有半点关系,明白没?”   “我明白个屁!”   “瞧你,学我骂人都没个力度。”陆开疆伸手去给蹲下来的小夏擦了擦脸蛋上的眼泪,心里却无比畅快,他感觉眼前的宝贝心里惦记着自己,只要惦记着,那么他就高兴。   为什么高兴?陆开疆今日有所感悟,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有要负责的人时,陆开疆瞬间就感觉出自己这些日子糊涂在哪儿了。   他娘的,他或许早他娘的喜欢夏稚了!   不然怎么每次看夏稚跟别的人在一块儿都气不打一处来呢?   陆开疆在这边开悟,痛快至极,看见心爱的夏稚哭哭啼啼的,也觉着可爱,觉着苦尽甘来,觉着:“傻瓜,以后都只会是好日子,跪一跪又不少块儿肉。”   “我……我怕你犯傻,为了……为了我,啥也不要,净身出户……”   “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要?老子这十年花费的心血,一个大子儿也不会给旁人,我可不像你,总是算了算了,我从不‘算了’,别说要我净身出户,家里下头外面办事儿的,你觉得他们听谁的?”陆二爷微微一笑。   夏稚看着陆哥这样胸有成足,忽地觉着这人实在是可恶,先是给人一拳,但不重,被陆开疆牢牢抓在手心,然后轻轻一吻。   夏稚心脏忽地漏了一拍。   要划开界限的话烟消云散。 第50章   今夜怕是起不来了, 夏稚蹲在他陆哥身边,看了看这人毫无波澜的表情,又看了看四周静悄悄的空旷大堂, 忽地说:“既然没有人看着,不如起来?”   陆二伸手捏了捏夏稚的脸蛋,道:“我还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偷奸耍滑,跪也就跪了,无所谓。”   夏稚脸蛋微红,反驳说:“这哪里是偷奸耍滑,分明是你们家里这些规矩未免太大了些, 现如今哪里还有咬人动不动就下跪的习俗?都是陈旧思想, 老早就该剔除。”   陆开疆其实只是听夏稚为自己担心的话, 就舒坦了,他不起来也只是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愧对祖宗, 毕竟为了一个宗族繁衍后代这是应该的,偏他如今不愿意了, 那么再不诚心跪一晚上, 老祖宗们若是不保佑他发财可怎么办?   他还得顾着夏稚这小混蛋, 再怎么说, 生活水准是绝不能降低一毫一厘的,他总不能连夏稚的父亲都比不上。   夏三少爷哪里晓得他的陆哥心里所想,只是当真心疼陆哥的膝盖, 见人当真不肯起来,犹犹豫豫的, 跑去不知道哪里找来了两块儿垫子摆在陆开疆面前。   他干干脆脆的跪在垫子外头,跟着陆哥一块儿,并排。   “你干什么?”陆开疆已经琢磨着想叫人把夏稚送回家去, 谁知道这人跑来跑去,弄来这两个东西,还顺势跟着一跪。   膝盖不疼吗?就这么直挺挺的下来,‘咚’的一声。   陆开疆语气都不太好:“要是青了,老子弄死你,起来。”   “不要,除非你跟我一块儿跪在垫子上去。”夏稚也了解陆开疆心里想什么,无非是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的那种强迫症,这点陆开疆从小就表现得淋漓尽致。   比如说陆哥说想要吃桥头的面,那就一定得吃到,任何替代品,任何类似的送到陆哥面前去,这人都不会看一眼。   又比方说他和陆哥打过赌,说谁能一气儿在太阳落山之前跑到城外青山寺去,谁就厉害,他总是半途而废的那个,陆哥则绝不,哪怕太阳已经落山了,他也坚持爬上去,还顺带把他背上去,说什么‘落日看不成,还有月亮嘛’。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要想治这位的犟种情绪,非得夏稚使出同甘共苦大法不行。   于是他跟着跪就是了,哪怕陆哥不愿意起来呢,换到垫子上去,他心里也舒服得多。   夏稚说完,很是坚定的看着陆哥。   陆开疆这会儿真是恨不得跳起来揍这混蛋屁股一巴掌,奈何没有条件,可跪在垫子上似乎又很不诚心,陆开疆便忍了忍,破天荒的冷淡说道:“那你就在旁边跪着。”他赌夏稚受不了太久。   可谁知道夏稚今天也真是邪了门了,平日里身骄肉贵的小少爷,今天愣是在青石板上头跪了十分钟都没喊疼,也不起来,简直跟他自个儿平日里半途而废的形象判若两人。   陆开疆此时呼吸已然急促起来,脸色沉得可怕。   当即再不打算给夏稚留面子,回头叫人进来:“外面的都进来,把夏三少爷请回去,在这里陪着算什么事儿?”   夏稚立即眼睛都瞪圆了,傻乎乎的看这陆开疆,然后急忙抓住这人的袖子,说道:“你这是犯规,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找别人掺和?”   陆开疆一脸平静:“不然呢?兵不厌诈。”   话音刚落,后面门外守着的几个婆子和壮实的小子就进来搀扶夏稚了。   夏稚气得说不出话来,放话道:“你要是现在送我走,改明儿你也别来找我!”   陆开疆全当没听见,摆了摆手:“送三公子回去。”   夏稚被围着,步步后退,还当真是呆不下去,他气得下面的狠话都不知道怎么放,深呼吸了好几下,留下重重的一声哼,转身走掉。   既然陆开疆自己都不心疼自己,那他干嘛心疼他呢?   他才不要心疼陆开疆,这人简直就是神经病。   他也不需要下人们搀扶着才出去,自己顺着记忆里的路就去了停车的地方,上车后探出头来跟外头还跟着自己的小翠说:“回去告诉你们陆二爷,就说这几天别来找我,我忙得很。”   小翠傻乎乎地抬头看着车里漂亮的三少爷,讷讷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小夏看小翠表情呆呆的,立即意识到自己像是语气不太好,于是连忙笑道:“抱歉,我不是对你发脾气,对了,改日你有空记得去城西找我,或者直接去曾小清他们的学校,提我的名字就是了。”   小翠看着这样的夏三公子,哪里能不心中布满忐忑与感激,当然了,还有钦慕,只是这种东西刚出现就被小翠自个儿压下去了,他们这样的下人,同夏三公子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所以只是感激,就可以了。   很快汽车有司机发动,司机不是之前陆开疆一直用的陆立,换了个人。   大约是陆家老宅子的司机太多了,那个陆立刚好跑别的事儿,所以换了个少年白的青年人。   这个青年人带着画报帽子,认得夏稚一样,对夏稚还打了招呼,随后驱车离开陆家宅子这边的大街。   “回夏公馆。”夏稚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发起呆来,看着窗外黑漆漆的街道,偶尔路过民宅门口的灯笼一颗颗像是烧红的柿子,看着还挺可爱。   心情依旧不好的小夏打了个哈欠,正揉眼睛呢,却突然发现司机左拐了一下,立即去了另一条街,距离他的夏公馆倒是越来越远,反而像是往租界里面去。   夏稚当即眼睛都清明起来,有种无言的冰冷从他指尖冒出。   他沉默片刻,用类似陆开疆那样唬人的声线冷冷道:“我说去夏公馆,你往哪儿开呢?”   那青年人心虚的抬了抬眼睛,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来,说:“三少爷,是这样的,就咱们府上的开林少爷请您去舞厅喝酒,专门吩咐我在外面等您,接到您后就直接送过去,我还以为您和开林少爷约好了呢。”   夏稚才不相信这一番鬼话。   他刚才上车的时候就已经说过要回夏公馆了。   只是这会儿拆穿谎言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夏稚立即笑道:“是早前约好了,只是后来又取消了,陆二爷叫我回家去拿东西呢,我现在得立即回去,你也知道开疆的脾气,耽误一会儿都不行。”   司机当即在旁边刹车,犹豫片刻,还是掉了头。   夏稚在后面一直保持微笑,听见司机说‘不知道怎么跟开林少爷交代’的时候,夏稚也不接话,被说的不耐烦了,才道:“可以让陆开林去问陆二,问一下是喝酒重要,还是陆二的事情重要。”   这话司机哪里当真敢问啊,只能吃了哑巴亏一样灰溜溜把人送到夏公馆。   只是等夏稚下车的时候,还不太死心,问说:“那三少爷你拿了东西还要去老宅子吗?我送您过去?”   夏稚都到家了还理这人个屁。   可恶,他都跟陆二学坏了。   他依旧是仰着一派天真温和的笑,说:“不了,好像也不是很急,我准备明日再办,你直接回去就是。”   “那开林少爷那边……”怎么交代呢?   话没有说完,夏稚已经不耐烦听,径直回了自己公馆里头。   这会儿都夜里十点多了,公馆里不少老人早就睡了,只有王妈睡不着,惦记着夏稚,留了灯,一边在凳子上织毛衣,一边随时随地看外面有没有车子进院子。   等看见夏稚回来了,王妈这才探头探脑的跑出来迎接,一边上下看夏稚今日出去有没有哪里弄脏了,给人拍拍,一边打报告道:“今天侄儿少爷出院了,在车上,大小姐跟姑爷吵了一架,回来后还在吵架呢!”   夏稚脚步一顿:“吵什么?”那个吸大烟的人凭什么?有什么资格跟他姐姐吵架?   王妈叹了口气说:“还是钱的事儿,说是好像想要一两万买一些新行头去参加聚会,大小姐没允许,姑爷一气之下便要求大小姐把藏钱的箱子拿出来,说那都是王府分家得的,他就算去花光了也用不着大小姐管。”   “……然后呢?”夏稚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眸子里温着怒意。   王妈依旧是叹息:“大小姐不给,回来两人还在吵呢,后来二少爷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姑爷举起手来,像是要打大小姐,二少爷冲过去踹了姑爷一脚,肋骨都断了,这会儿进医院去了。”   夏稚冷笑两声,道:“还送医院做什么?送去外头饿死得了。他以为他是谁?在我们家里打人?”   王妈:“二少爷也是这么说的,但……大小姐说,好歹是敬业的父亲,就送医院去了。”   “那正好,从医院好了也不用回来了,直接送戒毒所去,什么时候戒了什么时候回来。”夏稚本来不想管大姐两口子的事情,他怕自己管了还影响两人的感情。   现在想来他真是太傻了,他是大姐的娘家兄弟,父亲不在了,他哪怕不如陆哥那样令人闻风丧胆,也得立起来,为大姐做足了靠山!   想到这里,夏稚进屋后也不急着回房间洗漱,更懒得打电话去给陆家报备自己到家了。   他去了二楼敲了大姐的房门,见大姐开门后那装出来无事的笑脸,他直截了当的问了一句:“大姐,你们要不要离婚?”   夏大小姐生怕屋里睡着的可怜的孩子听见,连忙走出来,顺手把房门也关上,诧异似的看着小弟,小声说:“怎么突然说这么?我同你姐夫好好的呢。”   夏稚简直不敢相信,今日都准备动手了,哪里看得出来好好的?   更何况还是个抽大烟的。   大姐平日里对他的事情显得足智多谋绝不被感情左右,如今怎么在自己的事情上看不透?   两人站在走廊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有着彼此看不懂的情绪。   最后还是夏嘉禾率先低头笑了笑,说:“你不知道我和你姐夫的事情,以前他从不这样,他是最近……脾气才不好起来,他缓过神来就会同我道歉的,夫妻之间是这样,反正钱都在我手里,我管家就行了。”   “这不对吧?哪有管家就行了的?”早前大姐还为了劝他,和他说感情的事情,瞬息万变,原来不只是说他,也说她们。   “怎么不行?本身就是搭伙过日子。”   “好既然是搭伙过日子,哪有找个这样的人过日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最后还要你养着他的?”   “……他好歹是敬业的父亲,离了婚,你要敬业如何自处?”夏嘉禾痛恨一切为了自己私欲导致孩子活在痛苦阴影中的任何女人,她是绝不可能成为那样的女人的。   夏稚见状,说:“我想,敬业会愿意你们离婚的,不信可以问问。”   夏嘉禾摇了摇头:“即便他同意,他也很难过,且我跟你姐夫真是挺好的,平时很好,他这次要钱主要是见了以前认识的朋友,被带坏了,总还想着以前在王府的奢侈日子,他这会儿肯定后悔了的,不信你明日去看。”   “我才不看,我恨不得二哥直接踹死他。”夏稚说完,又道,“大姐你还劝我跟陆哥划清界限,说感情的事情瞬息万变,日后反目成仇如何是好,我看毫无说服力,倘若以后我要是跟陆哥感情变了,我也同你一样,他打我就打我算了,我只要相信他偶尔对我还是好的就可以,我们再领养个孩子,为了孩子不活在痛苦中,我绝不和他分开,他也别想和我分开,他只要想分开,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去,他那样爱面子的人,肯定就范了。”   “你……”夏嘉禾愣了一会儿,气道,“这哪里是一回事?!你可千万别!你们即便是领养了孩子,又不是亲生的,怎么能跟我们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结果反正一样。我瞧着姐夫也没有多心疼敬业,吵架都当着孩子的面,你以为姐夫在孩子面前有什么好的形象?”   “你!”夏嘉禾简直说不上话来,可很快反应道,“不对,你是不是跟陆开疆还没有分清楚?今日故意拿我的事情来噎我?”   夏稚干脆道:“在一起又怎么样,没在一起又怎么样,反正大姐你都这样,不要我操心你的事情,那我和陆哥在一块儿也没什么。”他像是有些赌气,这么说道。   可说完夏稚看着大姐愤怒的表情,还以为大姐也要打自己一巴掌呢,谁知道大姐只是变得很难过,幽幽道:“傻瓜,姐姐都这样了,才希望你不要这样,信什么都别信男人说的话,姐姐是上了船下不来,可若要下来也没什么人挡路,你要是上了陆开疆的船,怕是想下来都得脱层皮,他不会同你好聚好散的。”   夏稚微怔,他的确从未见过从一而终的爱情。   他今日被陆哥感动得一塌糊涂,几乎要跟陆哥摊牌,如今又缩回龟壳里,装腔作势的跟大姐道:“那这样,大姐你什么时候跟那个抽大烟的离婚,我就什么时候跟陆哥彻底划清界限。”   “你做什么要逼我?!”夏嘉禾声音都大声几分。   夏稚:“不是逼你,是救你,姐姐,你以为你做出这些牺牲,敬业会觉得感动吗?不,他爱你,他会希望你快乐,而不是委曲求全跟个人渣在一起,因为他爱你。”   或许这个世上,有一种爱是绝不会变的,那便是亲子之间的,绝无可能改变。 第51章   夏嘉禾和小弟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后, 怎么也睡不着。   她看着床上睡了一头大汗的孩子,伸手去帮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动作很轻, 却还是不小心叫男孩醒了过来。   男孩有着一双和她很像的眼睛,睫毛很长,眉眼之间文静之中透着几分凌厉,一看就是个聪慧的孩子。   他浑浑噩噩的躺了几日,今日打了针后才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第一眼,便是瞧见母亲憔悴的面容, 害他心里难过的要命, 想要抱抱母亲, 说些哄人的话都没能有力气,于是那会儿只是掉眼泪。   男孩仿佛有些嘴笨, 他其实方才就醒了,也隐隐约约听见门外头小舅与母亲的对话, 只是一时之间慌乱极了, 不晓得看见母亲后应当说些什么, 于是便假装睡着。   可这会儿他又直直看着夏嘉禾, 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说:“母亲,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你不要总顾及我。学校里的先生也总说女人天生比男人多一道软肋,所以她们比男人们更加坚毅勇敢充满力量, 我不要做母亲的拖油瓶,我想成为您的力量。”   这些实在是发自肺腑,男孩说完, 自己又生怕词不达意,还想解释什么,却听见母亲忽地开口道:“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   “乖孩子,母亲会看着办的,你不要管了,学生的使命就是读书,你啊……像你小舅那样,平平安安的,自由自在的,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孩子闻言好似有些不太懂:“可母亲刚才还让小舅不要去做什么……”   夏嘉禾神情一顿,说:“我们和他的事情不是一回事,男女之间尚且这样朝不保夕,他还自认同男人之间能有什么白头偕老,这不是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吗?”   可不管说多少遍,夏嘉禾也明白,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例外,要不然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总得自己吃了亏,才会长记性。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办法放任夏稚乱来。   不若她当真和丈夫分干净,既然夏稚愿意跟她打这个赌,那么她就得竭尽全力的帮她的弟弟脱离苦海。   这边夏家大姐琢磨着如何与丈夫和平离婚。   如今离婚其实也不是什么小事,除了要登报,还要去新开的民政局登记签字登记。   她不确定丈夫会不会去。   或许是愿意的,只要她开口提,丈夫应该就会答应,不犯病的时候,丈夫一直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一直以来对她都心怀愧疚,再给他一笔钱,大约是能离掉的。   另一头,夏稚回到了房间里躺着。   但是没有换衣裳就在床上躺着不符合他的习惯,多脏啊。   于是夏稚立即又跳起来,两三下除了衣裳,钻进浴室里去。   他没有泡澡。   如今虽说刚刚入夏,却是已然像是三伏天那样开始热起来了,泡澡说不得还要泡出一身的汗来。   他只站在淋浴头下发呆,脑子里全是今晚上跟大姐说话的字字句句。   他只是回忆,回忆起来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打开的喷头都忘记了,任由那些水滴像是一场暴雨砸在他身上。   似乎是有些疼了,于是猛然惊醒,连忙又把水阀给关掉,机械化的抽出雪白的毛巾给自己擦拭。   擦的时候,他忽地看见了自己的手。   就是这只手的手心,陆开疆这讨厌鬼今日就亲在这里的。   像是攥着一朵火苗,这会儿忽地顺着他的脉络燃烧起来,叫他心脏砰砰直跳,却又惦记着大姐的事情,于是硬生生吞了下去,坚毅着,觉得最近这一摊子事儿并非坏事。   他只要晓得陆哥心里似乎是有几分他的影子,就快活了。   只要大姐能够和那抽大烟的离婚,彻底划清界限,他就算是彻底退回和陆哥从前的友谊线内又有何不可呢?   这世上,一切事故的发生都是有利于他的,何必总扭扭捏捏的纠结这些?   夏三少爷想到这里,忽地吐出一口浊气,露出个轻松多了的笑容来,他甩了甩手,忽略手心阵阵发酸的错觉,把擦了身子的毛巾随意搭在洗手台上,裹了睡袍便光脚踩出去。   好不容易回到了床边儿,他躺在床头,开了盏琉璃流苏小台灯,顿时五颜六色的光便从灯罩子里四散开来,落在夏稚绝无仅有的美丽侧颜上,他率先给好友曾小清打了个电话。   因为很晚了,还以为可能要许久才接通,谁知道刚打过去,没到两息的功夫便听见那边咔哒一声,电话通了。   “哪位?”曾小清学生时代便是个书呆子,因着家教甚严,从未作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唯一一次被老师捉住罚站,还是被夏稚的追求者堵住了路,非要他把什么信带去给夏稚,这才迟到。   “当然是我呀,曾兄,上回您说的话可还作数不作?我是准备弃商从文了,也不知你的学校还有没有我的位置?”小夏说话风趣,哪怕没有看见人家,面上也笑盈盈的,让听的人仿佛都能想象得到他的美好。   曾小清那边并不安静,像是还有许多人在旁边说话,吵闹得像是在菜市场。   可一听见夏稚的声音,那简直高兴得像是跳了起来:“你小子,好好好,来得正好,我们这里学校刚刚修正好哩,就差你了,你国文好,也不需教孩子们多么高深的东西,从一年级先教起。”   “对了,我想问问,这学生学费是如何收的?年纪上有无要求?”夏稚想起陆家那位傻乎乎的丫头来,顺手的事儿,若是要钱,他可以资助呢。   曾小清道:“我们学校是国际援助组织沙利特教父组织的捐款办起来的,还有许多民间捐款,我父亲也出了不少,前期老师的工资还有学生的午饭,这些都囊括在内,起码三年内是不需要学费的,且这几年可以向教育局申请拨款。”   夏稚立即笑道:“那感情好,我这里有些学生,也不知名额够了没?”   曾小清也笑:“反正教十个也是教,教五十个也是教,只要你愿意,你收多少都没关系,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学,那就是好事。”   夏稚立即把自己那位侄儿还有那个陆家丫头的名字给报上去,挂了电话后,他琉璃似的眸子盯着那电话上的转盘良久,到底是忍不住还是拨打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那边也是飞快的接起,但是不是他想要听到的声音。   “喂,陆公馆,请问您哪位?”是陆家老宅的电话房的小子接听的。   “请问陆开疆陆二爷在吗?我是夏稚。”夏稚说完这话,手指头搅着电话线,总觉得自己这会儿打过去简直有种思念的欲盖弥彰。   但很快他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想自己从前也和陆哥这样亲密,没道理因为做过几次,以后不能做了,就要生分。   且他们也本来就不是什么情人的关系,依旧做好朋友,好朋友之间,半夜打打电话当然是可以的啊,很正当。   “哎呀!夏三公子!方才二爷还正问您呢,说您怎么还没到家,正准备给您公馆打电话呢。”电话房的小子说话很是好听。   夏稚转了转眼眸,几乎能想象得到陆哥这会儿什么表情,肯定气死了,这人控制欲不是一般的强,肯定算着时间知道他什么时候踏进家门,结果一直没有报平安的电话,正耐着性子要秋后算账。   真是可惜啦,他这几日才不要去陆哥面前晃悠。   “我这不是打过来了?劳烦你同你们二爷说一声,明儿起我可能要上班去了,家里的生意全权由大姐和二哥来帮忙了,还有,告诉你们二爷,明天若是膝盖疼,别到处乱跑,好好休息,泡个热水澡比什么都管用,免得日后老腿不中用。”   “这话我哪里敢说啊,三少爷,不如……”不如您亲自跟二爷说话?   后半句还没有说出口呢,电话就被夏稚给挂断了。   他自认这一摊子事儿差不多告一段落,第二天一大早拿了两片面包便跟王妈笑着说了声拜拜,踏上家里月租的黄包车便往曾小清新办的学校前去。   学校是用老旧的教堂改的,后面巨大的院子被加盖了两栋三层的楼房,窗户都是崭新的漂亮玻璃,夏稚一走进去,就能看见两栋楼中间那颗巨大的银杏树,因着还是初夏,如今郁郁葱葱,像是一个铺天盖地的罩子,连一丝阳光都泄不下来,只有边缘处摇晃着迷人的浅色叶影,像是一张以大地为幕布的皮影。   “夏兄!你可算是来了!”   校长曾小清这会儿身边还围着两个身穿浅灰色中山装的年轻人,这两人俱是一身的正气凛然,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夏稚定睛一瞧,倒也不是别人,竟是前些日子才见过的那个记者同志。   似乎是叫什么……王耀明。   从脑海深处找到这个名字后,夏三少爷笑容便挂在了那张漂亮的脸上,眼睛都像是星星都活了过来,一闪一闪的,直叫人挪不开眼。   “曾兄,不对,如今是不是要叫一声校长了?”夏稚说着,笑意盈盈看向王记者,对人很是俏皮的眨了眨眼睛,道,“真巧,我还说什么时候要上门拜访感谢一番,没想到相请不如偶遇。”   曾小清如今还穿着他那身老旧的长褂子,顶着一头老气横秋的略长碎发,好奇的看了看这两人,笑说:“我还说介绍你们认识呢,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王耀明胸前今天没有挂着他的宝贝相机,他是受邀过来为学校剪彩的。   说起来这个剪彩的事情其实并非应当由他来做,一般都是由社会知名人士或者捐款最多的商人。   好巧不巧的,他父亲便是,可他父亲今日却又没有空,这才叫他代劳。   他父亲的原话其实并非多友好,而是看他最近做什么都魂不守舍的,所以才打发他出来调整一下。   谁能想得到,叫他魂不守舍的主人翁竟是也在这里,这怎能不叫王耀明觉着这是一种缘分呢?   他傻乎乎的笑着,听见曾校长的声音,这才突然的回神,连忙在自己身上口袋里疯狂翻找起来。   夏稚看这人浑身像是有跳蚤似的到处乱摸,抿唇笑了笑,心想这人真是有趣,直到看见这人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钱包,他才恍然大悟,开口感谢道:“我的钱包!真是感谢!我都要忘了自己钱包还在你这里了,好几次想着要去拿,真是没想起来,你看我这记性。”   王耀明笑起来滋了一口的白牙,实在是受不住夏稚的笑脸如此频繁盛开在眼前,眸子都垂下去,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道:“夏公子是大忙人,本来就应当我送到府上去,只是总也没找到机会。”   他这话说得太客气了,不过正常情况下,的确会直接送到府上去,之后再由夏稚登门拜访道谢。   如今夏稚捏着这也不知道王耀明贴身带了多久的钱包,眸色都幽幽的,只是懒怠去捅破王记者的一番苦心,依旧客客气气的道:“哪里的话,王记者您真是,再说下去,夏某都要无地自容了。”   曾小清看这两人你来我往说的漂亮话都要一箩筐了,及时打断说:“好了好了,叙旧的话日后你们两个单独说也不迟,马上剪彩仪式就要开始了,咱们去前面吧。”   夏稚点点头,他往曾小清后面那群年轻人看去,认出好几个同学来,问了曾小清后,得知他们也都是老师,立即就像是找着了同类,凑一块儿叙旧去了。   王耀明则被曾小清拉着走在最前头,只是他不住的回头,又很克制的觉得自己这样很不象样,未免太过痴汉,于是等走到人前,面对无数的前来拍摄的记者同僚还有一些各界教育人士后,他才不再回头去看。   夏稚哪里是个木头呢?   被人盯着看是他生活的常态,更何况是这样拙劣的视线。   他不觉得困扰,任何追求者都不是他的困扰,所有没有付诸行动,公开与众,死缠烂打的行为,他都能假装不知道。   不然若是人人都要他细心照顾,好好开导回应,那他才是不要活了。   原以为剪彩很快就能结束。   谁知道夏稚和同学们站在下头半天,都没等到剪彩仪式的开始,说是还要等几个重要人物。   这会儿日头渐渐高了,夏稚站在太阳底下晒不了太久,就开始觉得浑身汗水到处流,像是滚针似的,叫他开始起一些小红疹。   他有些受不了,退了几步,到有荫凉的地方。   就在这时那边才有了动静,一群人细细簌簌喊着‘来了’,才见一辆黑色的雪佛兰缓缓停下,车门被司机连忙下车绕过来打开,里面下来的也不是什么不认识的人,竟是前段时间才被陆哥和他得罪过的前任——纪世宗!   ——他来做什么?!   夏稚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人了。   说是前任,其实当真按照顺序来,这位是前前任了,夏稚真正的前任一早就被他丢湖心亭了,至今反正没再见过。   他看见纪世宗便皱眉,下意识想要躲一躲。   可到底又站住了脚步。   他是不信这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的。   这位仁兄和陆哥挺像,都很爱面子,大约也是因为爱面子,过于自负,所以被他甩掉后,才会一直好像很不甘心吧。   夏稚反正是这么认为的。   他不觉得纪世宗是真的爱他,所以只能是为了所谓的面子,非要再在他这里找回场子。   他藏在影子里,很有些掩耳盗铃的意思。   他这样一位高挑漂亮的年轻人,哪怕穿着最普通的衬衫褂子,静静的立在那里,也是夺目不已的,像是遗世独立的仙鹤,也像是一枝独秀的牡丹。   纪公子款款随着女伴下了车,十分风光的和众人嘘寒问暖,俨然一派成功人士的模样,瞧不出前些日子被巡捕房的逮起来时恼羞成怒的落魄,这会儿简直可以称之为人模狗样。   “纪公子来了!”   “原来等的是上海的纪公子,我道是等谁呢。”   曾小清悄咪咪的看了一眼夏稚,遥遥远远的受了夏稚一记白眼,他讪讪笑了笑,没法子,假装没看见。   曾小清是晓得这位纪公子跟夏稚的关系的,可没办法,学校需要钱,纪公子给钱又没有提出其他的什么要求,他总不能跟钱过不去。   他也没有想到会让两人在这里遇上啊。   反正昨儿询问纪家,纪公子要不要参加剪彩仪式的时候,那边的回复可是十分清楚明白的——不来。   鬼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又来了。   公子哥儿们的想法,曾小清一向是搞不明白。   就像他也从来不明白夏稚这位好友为什么总是像一只鸟一样,从不在一棵树上歇息做窝,好像每次时间差不多了,就非要换一颗树。   将好友比作鸟,说出去实在不好听,但曾小清也实在找不到其他更恰当的比喻了。   眼见着曾小清心虚不敢看自己,夏稚也无奈了。   他琢磨着自己要不要暂避一下,免得纪世宗找到自己麻烦。   ——不过或许自己又多虑了,如今纪家跟陆家正合作得像是度蜜月一般,纪世宗再怎么混账不计后果,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来触陆哥的霉头。   夏稚想到这里,心里稍稍安心,却不想纪世宗直勾勾看向他这边,和众人打完招呼后,携着那位穿着洋装的年轻小姐竟是径直往他这里走来。   夏稚头皮瞬间开始发麻,却没有后退的意思。   他垂眸,听见自己深呼吸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发现到处都是人看着自己,便也不怕被这位纪世宗当真怎么样。   于是做出一副遇见老熟人的微笑看着纪世宗那张充满英武之气的皮囊,道:“真是好巧,纪公子。”   纪世宗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却没有完全站到夏稚的面前去。   他站在夏稚的下面一个台阶的地方,和夏稚平视,他似乎很喜欢这种平视的感觉,能够在夏稚那双干干净净柔软似水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真见外,夏稚,从前喊我纪兄,要不就喊我小哥哥,这会儿未免太生分了吧?”   周围也有些客人站的比较近,隐隐约约的听着一些,俱是好奇着多瞅了他们这边几眼。   夏稚倒不怕被人看,他一向做事儿都光明磊落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绝不做什么叫人背后说闲话的事儿。   当然了,这段时间对陆哥的事情,夏稚觉得自己实在是难得糊涂。   “生分吗?”小夏微微一笑,才懒得跟人叙旧,而是看了看纪世宗身边这位模样很是清秀的小姐。   纪世宗这才领着女人走上最后一节台阶,跟夏稚礼貌介绍说:“忘了介绍,这位是我妹妹,纪璐,因为跟陆家有些事情,家里叫我带着妹妹过来相看相看,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跟陆家成秦晋之好。”   纪世宗故意把‘秦晋之好’这四个字说得重了几分,原以为会看见夏稚难堪或者忧伤的一些神情。   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平静的表情。   “你怎么不说话?”纪世宗像是憋了一肚子的屁,好不容易放出来了,却发现心上人连笑都懒得笑一下,一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周旋在家里跟陆家,极力促成两家婚事的行为简直可笑。   夏稚一脸淡然:“恭喜恭喜?”   纪世宗还想说些什么,另一头剪彩却完成了,众人欢呼着,记者们簇拥上去给曾小清等人拍照。   有人喊着夏稚的名字,说是教师们都要过去合照,曾小清则亲自跑过来说:“纪公子也来合照吧?”   纪世宗就见夏稚很是礼貌的跟纪璐点了点头,率先离去,离开的风中都飘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沁人芬芳。   因此夏稚哪怕没跟自己打招呼,他也笑了笑,颇有些神禁止的味道。   一旁姨太太养大的纪璐在家中因为母亲受宠,所以她从小得到的偏爱也更多些,虽然越不过纪世宗去,但跟纪世宗也算是合得来的兄妹。   她看大哥被人甩了脸子还笑呵呵的,简直是见了鬼一样,小声询问道:“你笑什么啊大哥?”   纪世宗目光幽幽落在夏稚那走路都翘挺挺的,扭的很是好看的屁股上,回道:“没啥。”就是小乖这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劲儿,还真是不得了,像个小猫。   “对了,大哥,人家陆家还没有说是要同咱们定亲呢,这么早就说出去,不大好吧?”虽然现在不像从前,女子连相看人家都要偷偷摸摸,但是冷不丁的到处去说跟陆家的婚事,要是传布出去,最后又没有结婚,那岂不是挺不好看的?   纪世宗却不管这个,说:“板上钉钉的事儿,陆家老爷子很看好你,你放心就是。”   纪璐迟疑的点了点头。   她其实对自己的婚姻会是家族利益的一环这件事很清楚明白,她不觉得这样不好,能够为家里做出贡献,是她今生最大的荣耀。   只是不知道陆家的二少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希望是个好相处的,传闻中可太吓人了,她怕自己见人家面都说不出话来。   “夏兄,站到这里来!”   有同学招呼夏稚过去。   夏稚立即招手回应,站到曾小清和同学的旁边,拍照的是个大胡子摄影师,抱着一个长鼻子相机,很像夏稚学生时代那位极具艺术气息的美术老师。   那位老师曾经很喜欢他,还说要带他去法国参加画展,说他的画初具灵性,总有一天,说不定可以代表国人获得国外的奖项。   夏稚那会儿心中窃喜,却又害怕自己以后没有达到这样的成就,害怕自己以后也没有这样的灵性,便率先打起了退堂鼓,转而去跟着地质考古的老师学习鉴赏文物。   往事瞬息闪过,像是一张网把他的怯懦捞出,但他依旧表面光鲜亮丽,充满朝气的站在这里,和同学们一块儿照相,谁都没法不说他一句风采照人。   随着好几声‘咔嚓’声伴随着闪光灯落在众人头上,不知何时蝉鸣吱吱作响。   夏稚抬头望了一下侧面那一片松树林,阳光刚好穿过林间落在他面上,本就流光溢彩的眼顿时像是古墓里初见人间的夜明珠,漂亮的无法言说。   他在看阳光,一旁的王记者也在看他。   再旁边些的纪家大少爷则看着他们两个,很有些若有所思的勾了勾嘴角。   没办法嘛,他的乖乖就是这么的惹人心爱,大家都看夏稚,正证明他爱夏稚爱得很正确。   纪璐看大哥眼睛直勾勾的落在那位美丽的男人身上,不难知道这位就是搅和得他们家里乱七八糟的罪魁祸首了。   家里的大太太因为大哥不听话,到了天津后居然跟个男人要死要活这件事,已经闹过好几次了,大哥还被这边的巡捕房关过一次,明摆着这人是碰不得的,怎么还要过来招惹啊?   纪璐隐隐有些担心,却不等她开口劝说几句,一旁的大哥便率先问她:“你瞧他,是不是像个洋娃娃一样?”   纪璐愣了愣,点了点头:“是……但是……”   纪世宗笑道:“瞧着漂亮强势,实际上脑子里空荡荡的,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说他是个花瓶又言过其实,他什么都略知一些,简直是个简易版的百科全书,和他聊天,他什么都能和你聊起来,绝不会冷场,还会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纪璐看大哥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笑意,一时间过于震撼,讷讷半晌,说:“大哥你不记恨他和陆家送你进巡捕房吗?”   “那咋了?”纪世宗回头总算是把视线落在妹子身上,满眼的孺子不可教,“这说明之前的方法不可取,走错了路,换一条不就是了?”比如给陆开疆找个老婆,离间他们两个这一条。   这边兄妹俩的对话,夏稚是听不见的,他被曾小清带着去学校开会。   学校第一天开学,上午是各种活动和见各种社会捐款人士,下午才是正式的开始上课,老师们需要知道自己分在哪一个班级。   曾小清很照顾夏稚,知道夏稚现在有意教小孩子识字,所以直接分在一年级,只教一年级的国文,但是又不想浪费夏稚的才华,他一直认为夏稚是很有才华的,所以又出于私心让夏稚教七年级的作文。   这时候的学科分布还不是特别统一,每个地方考试甚至考的都不一样。   但这种世道,能有学校念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也就没有人去统一过这些。   中午夏稚原本打算请王记者吃顿饭,好了却一下他们之间的故事,毕竟自己的确欠王记者好几次人情了,却没想到刚和王记者走出学校,准备往旁边的悦来楼吃饭的时候,学校门口就有一辆福特轿车大剌剌的停在正中心,直叫出学校的人都分流成了两条小河。   夏稚都不需要去看车牌,潜意识便感觉陆哥坐在里头,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他脚步顿了顿,身边的王记者忽地问他:“怎么了?”   夏稚笑了笑,说:“没什么,是我朋友来找我了。”   “既然是朋友,那不如我们改日再……”   “这有什么,王记者你也是我的朋友啊,既然都是朋友,又有什么原因不能坐在一块儿吃饭的?我又不是什么大领导,吃个饭还要单独同谁一起。来,我介绍你们认识。”小夏一派的天真和蔼。   王耀明哪里受的住这般热情,虽然依旧觉得,害怕自己耽误夏稚和朋友叙旧。   可夏稚也说他与他,他们两个也是朋友啊。   那便一起!   王记者甚至有种自己被夏稚带着见家长的紧张,悄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梢。   夏稚余光瞧见了,倒觉得这位记者真是个可爱的人。   而随着越走越近,车窗总算是摇了下来,里面坐着的男人也果然不是别人,正是昨晚在家中祠堂跪了一夜,仅仅休息了几个小时就跑来见夏稚这兔崽子的陆二爷。   王耀明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见这位传说中的风云人物。   一下子便感觉对方对自己似乎是有些敌意,但见多了这类商业巨鄂的王记者也并不害怕,只是心中略微发毛。   “陆哥,你怎么来了?今天不难受吗?怎么不在家里好好歇息一下?”夏稚神情一如既往的友好,和往日别无二致。   陆开疆却敏锐的从夏稚过来找自己还要带上另一个男人,并且没有主动乖乖上车这一点,立即感觉出不对劲来。   昨天夜里他还感觉出夏稚对自己也有同等心情,今天就好像又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小乖……他到底想什么呢?   陆开疆素来没什么耐性,可在外人面前,总是给小乖留几分颜面,所以并不说什么惹人遐想的话,而是平静道:“听说你第一天上班,来请你吃饭。”   “那还真是巧了,我还正想请王记者吃饭呢,陆哥你觉得呢?若是方便不如一起?不方便的话,改天我找你去。”夏稚微微笑着。   陆开疆也笑:“没有任何不方便呢。”   王记者在中间总觉得这对话有几分火药味,但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那真是感情好,王兄,一起上车吧,今天咱们不去悦来楼,干脆去和平饭店吧。”   小夏开了门,很礼貌的邀请新朋友王兄先上车。   王记者看着黑洞洞的汽车内部,莫名有种要向虎山行的英勇就义之感。   但应该也是错觉。   他对着让了座的陆二爷点了点头,对待这样的传奇人物,王记者还是有几分崇拜的,他听自己父亲很是赞赏这位仁兄,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整个家族坚决对外,一心救国的思想理念,都是值得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学习的。   奈何这位爷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从来不曾接受什么采访,若是能单独为这位爷做一次专访,回去说不定还能弄个头版头条呢。   王记者心思活跃起来,夏稚正巧上了车,坐在他身边,王记者便有些控制不住的先问夏稚:“也不知道我这样上来,是不是有些打搅你们?”   王记者后知后觉的说。   夏稚当然觉得没有什么啦,他微微笑着,看向陆哥:“并没有啊,对吧?”   陆开疆静静坐在两人对面,看这两人说说笑笑的,好似没什么情绪,只是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把手串给撸下来捏在手里转,一颗颗的由大拇指往手心里掰,发出脆生生的细微声响。   “嗯。”半晌,陆开疆点了点头,很给夏稚面子。   “那就好,大家都说陆二爷很难接近,看来也只是传闻,二爷显然只是话少了些,人还是随和极了,也不知这次二爷回来天津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吗?前段时间还听说同上海纪家起了冲突,后来又好了?”王记者说着说着,职业病就带出来了,问完后自觉有些讨人嫌,立马又不好意思的闭嘴,对着夏稚连连作揖,“哎呀,实在是抱歉的很,我真是有些毛病,见着人,总忍不住要说些不好听的。”   “大家都晓得陆二爷是从来不参加采访的,我方才实在是冒犯了……”   话音刚落,夏稚就听见陆哥忽地开口说道:“没什么冒犯的。”   王记者顿时眼睛都是一亮,先是看了一眼漂亮的夏稚,发现自从遇见夏兄后怎么遇见的都是好事。   随后他正襟危坐起来,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询问这位从来不曾给任何记者好脸色的二爷:“请问之前说你们同上海纪家联合建造新的铁路,期间没有找当政要一分钱是真的吗?”   陆开疆显然对这个问题不太满意,他简单点点头,没有说话。   王记者想问的实在是太多了,一时之间竟是也不知道怎么开始,便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问:“您觉得天津以后会不会被日本占领?”   陆开疆这回是摇头。   王记者又问:“陆先生这么多年,创下这么大的事业,难道就没有想过娶妻生子,再将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传承下去?”   陆开疆这回总算是开口了,他没有去看对面可恶的夏稚,静静的,犹如一尊不动佛陀,发丝都略带着几分禁欲的克制感,叫人不敢不尊敬。   “没有想过,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人若是需要后代来传承自己的理念,那说明他没有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   “那这么说陆二爷您有能力完成自己的梦想?请问您的梦想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空泛了,任何热血青年有志之士的梦想都是救国,问这种问题相当于是在让人做填空题。   但陆开疆这回忽地轻轻看了一眼他的夏稚。   这位兔崽子似乎微微心虚,看向窗外,只留给他了一个捉摸不透的侧脸。   “我没有梦想,小时候或许是有的,就是有钱,越有钱越好,想要成为所有人都不会无视,瞧不起的人物,想要拿到整个陆家的权力,一直很执着的追求这个,可如今几乎拿到手了,却觉得就那么回事,并不如何,但如果没有,又是万万不能的。”   这话说得有些迷迷糊糊,王记者听不太明白,只能继续发问:“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能这么说,是只有得到这些地位权力,才有资格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句话。”   王记者有些明白了,这大约就是有钱人的通病,既觉得钱没有什么作用,太多太多了,根本花不完,所以觉得钱没有用,但如果真叫这些人成为穷光蛋,他们或许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叫苦叫累的。   但这么说陆二爷恐怕不大好,陆二爷这些年捐款可比他父亲多得多,这样的有钱人当然是越多越好的。   “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打算过要和谁结婚。”   不等王记者继续提问,陆开疆便自己开始说了,一边说,还一边看王耀明拿出来的随身笔记,道:“记下来,若是要发表文章,可以写本人不打算和任何人成婚。”   王耀明倒也不笨,感觉的出来陆二爷这是打算借着他们这个平台向某些人士表明态度,可向谁呢?家里吗?   “别写。”   忽地身边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一只手遮在了他的本子上。   这手简直像是玉石所作,哪里还叫王耀明有写字的欲望,只愣愣看着这只手,反应了一秒,还想问什么,就听身边的夏稚说:“我哥这些私事儿不适合写在这上面,他家里对他的安排,或者说他以后有什么想法,这都不一定,我哥这会儿在跟我赌气呢。”   “赌气?”   “赌气?”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夏稚垂眸,没有去看陆哥的眼,只是一派真诚的看着王记者,说道:“事实是我不能人道,陆哥他心疼我,说我若是这辈子都孤家寡人,成日同男人混在一块儿,他也陪我一辈子不娶,他这人真傻,总说这些话,说得多了,到时候真成了真事儿,那多得不偿失。”   陆开疆听着夏稚的这番话,眸色微微一凝。   夏稚多爱面子的人啊,多恨自己不能人道的人,居然能这样简简单单大大方方的说出来给第三个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等陆开疆研究夏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边王耀明便已然流露出无尽的同情,说:“天啊,夏兄,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居然都能说给他听,实在是……   王耀明心中忽地涌现出无数感动来,他有种被重视的错觉,下意识便想要为这样漂亮的夏稚举起一片天空来。   他听见自己温柔的,几乎是包含着满腔泪水一般,小心翼翼地和夏稚说:“这没什么,夏兄,你既然能够同我说这样的私事,证明是将我当成真正的朋友,我家里有认识的老大夫,据说祖上好几代都是御医,一定是有办法的,我改日就带你去看看,你不要难过。”   “真的吗?王兄,你、你待我真好。”夏稚仿佛是很激动,一下子握住王耀明的手。   王耀明惊了一下,脸蛋红扑扑的,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夏稚看这人这一副傻模样,满心愧疚,但自己就算是利用王耀明,如果真的跟王耀明在一起,也就不算特别坏了对吧?   小夏这样想着,便也觉得王耀明这样的男人是个不错的选项,虽然跟往常自己喜欢的类型相去甚远,但没关系,是个好人就好,他现在没什么可挑的,他发誓不会先一步对不起王兄就好!   做完自己的思想工作,自觉有些底气的小夏眼睛灼灼看着陆哥,却发现陆哥忽地笑了笑。   “停车。”   司机立即停下。   夏稚下一秒就被陆哥拉着手下了车,王耀明在车里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两人就去了转角处,没了影。   “欸……”王耀明刚想要下车也去追。   陆家的司机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头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手臂跟铁钳似的,叫他动弹不得。   “这位先生,您就别下去了,他们兄弟两个估计是有话要说。”司机微笑着礼貌道。   王耀明吓了一跳,但在别人的车上,的确也不好乱跑,且陆二爷跟夏稚是出了名的好兄弟,事事陆二爷都为夏稚出头,的确也不需要他这样一个刚认识的人去操心什么。   王耀明便这样安心等着,却不想另一边的夏稚刚被陆哥捉到墙角处没有人的地方,就被捏着下巴抵在了墙边。   夏稚什么话都还没说,只是嗫嚅着唇瓣,仿佛有些伤人心的话想要从这张柔软的唇瓣里脱口而出,却下一秒就被突如其来的另一股气息席卷碾压。   “唔……”   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周围安安静静的,只远处有叫卖和自行车的铃声飘扬而来,近处不多时有水渍搅动的声音,半晌才结束。   夏稚总算被放开,大口大口呼吸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听见陆哥淡淡道:“不知道你又想做什么,明明昨天还好像要跟我白头偕老,今天不知道又听了谁的鬼话要跟我生分起来,还拿个外人当挡箭牌,觉得这样有用?还是觉得这样我就会听家里的安排?还是说你觉得这样是为了老子好?”   “傻瓜,这个世上没有比你更傻的傻瓜了,乖乖。”   “我甚至一点儿也不生气,也不会改变心思,但你也不必要拿自己伤口去说给别人听,我就是这辈子只要你了,你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夏稚被说得满面通红,不由得伸手堵住陆开疆的嘴。   陆开疆拿开夏稚的手,忽地笑道:“你看你,说几句就害臊,你心里有我,就像我有你一样。”   夏稚实在没办法,他总不能说是姐姐叫他不要跟陆哥在一起的,于是也否认自己是为了陆哥好,才做出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行为。   所以夏稚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飞速旋转,说道:“你想多了,我就是突然想起来哥你讨厌同性恋几十年了,从小就讨厌,怎么可能突然就要和我好了,肯定是你自己分不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我们……我们那几次关系的发生,迷惑了我们两个,所以退回原来的关系是最好的,免得日后你幡然醒悟。”   “你不信我?”   陆开疆没想到夏稚原来是这样想的,觉得他们的开始是不罗曼蒂克的,怀疑他们之间感情的变化是因为床上的事情。   可似乎也不怪夏稚会这样想,只是这样直白的说出来未免有些伤人。   夏稚看见陆哥眼底的微微颤动,权当视而不见,冷淡道:“是的,不信,人是不可改变的,我想和哥你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以后我们还做从前那样相处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陆开疆忽地松开桎梏夏稚的手,轻笑道:“少跟我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乖,你一撒谎就不敢看人的眼睛,肯定是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家里人吧?你大姐?”   “应该是你大姐,你别担心,你我的事情,慢慢来,等我这边处理干净了,再找你大姐好好聊聊。”   “这段时间你可以交朋友,但是只一点,别再和其他人说你身体的事情了,我知道你难过,再为了和我划清界限,到处说这种事情,只会让我觉得你很爱我,明白吗?傻瓜。”   说完,陆开疆又捏着夏稚亲了亲。   夏三公子只觉得自己一套组合拳全部打在了棉花上,等被陆哥拉着回到了车上,王记者问他嘴上怎么破了一道口子的时候,夏稚后脑勺都要烧起来,回道:“自己咬到了。”   陆开疆在对面微微一笑。   夏稚这回狠狠瞪过去,也没什么心思折腾了,他不管了,撩开手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吧,反正他只想大姐和那个烟鬼离婚,至于其他的事情……陆哥什么都会搞定,他……先这么混着玩吧。 第52章   此后几天夏稚没能见着陆开疆。   他偶尔能接到陆家打来的电话, 但由于大姐在,他便装着样子没有去接,大姐看他每日晨起上班教书, 晚上按时回家吃饭,俨然像是跟陆家划分界限了的样子,深觉满意,于是这晚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昨天我和他谈好了,手里五万块给他,再给他一套房子,以后允许他见孩子, 他就同意离婚。”   大姐说这话的时候, 坐在花艺的布沙发上, 身边已经开始摆起了冰盆,地面刚刚有下人拖了一遍, 四处都潮湿哄哄的,有股子难以描述的腥味。   夏稚一身的长袍褂子, 回家后便恨不得打个赤膊, 这会儿刚解开脖颈处的几颗扣子, 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皮肤上便不知何时已经爬起了一片的红疹。   他随意抓了抓, 懒散的躺在大姐对面的长条贵妃榻上,一只腿搭在沙发上,另一条腿落在地上, 露出的笑容却是迷人至极的。   他道:“那好极了。”   “还有个好消息,你的歌厅已经开始重新装修了, 我找了父亲当年认识的朋友,给了个好价钱,同意我们先付一半的款, 另外几处当初被父亲兄弟们抢走的地盘也都被买断了,今天上午我和你二哥跟着陆开疆去谈好了价,说是七日后拿钱。”   “好事呀。”小夏依旧是笑。   “你别老是嬉皮笑脸的,你的事情呢?”大姐放下手里一直在织的毛衣,一边说话,一边皱了皱眉,好似是发现自己织出来的袖子长短不一了。   夏稚连忙正襟危坐:“我什么事情?”   “你和陆开疆的事情。”夏嘉禾白了小弟一眼。   夏稚:“大姐你明明看得见我现在忙的和什么似的,哪里还有心思去做别的有的没的?”   “看见是一回事,但实际上呢?”夏嘉禾叹了口气,说,“我看陆家最近很不太平,今日报纸上不是还报道了说陆家和纪家联姻恐怕不成的消息?对了,门口我还看见有一堆不知道哪里送来的礼物,每天三样,都是花花草草要不就是国外书籍,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夏稚知道这个,反正不是陆哥送的,陆哥要送他东西也不至于这个时候,更不可能是他刚刚认识的王记者了,那么他揣测只有无聊的纪家公子还在惦记他这边。   “我已经让门房的以后不要收了,本来也是来路不明的东西。”小夏简短道。   夏嘉禾看小弟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到底是又皱了皱眉,她怀疑小弟这是果然又开始三心二意了,刚和陆开疆分掉没多久,就又有了新欢,恐怕还打得火热,这要是让陆开疆知道了,恐怕不大好。   可身为长姐,夏嘉禾不觉得小弟这样随心所欲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只是害怕小弟受伤。   陆开疆那人,自小看着便是有大主意,不会任由自己利益受损的孩子。   如今多年不曾相处,再见面的时候,又表现得无比绅士,就连这几日小乖像是跟陆开疆渐渐疏远,陆开疆都瞧不出任何情绪上的不对劲,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可怕?   怎么着小乖也该等个一年半载再这样大张旗鼓的谈恋爱吧。   夏嘉禾这番话到底是没有说出口,门口就传来了夏家老二回来时絮絮叨叨的声音。   老二今日打扮得格外考究,一身的深蓝色西装,胸前还插着一只新鲜的白玫瑰,他是去参加的葬礼回来的,回来看见大姐和小弟在小茶厅说话,人还没走过去呢,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巨大秘密的小孩,忍不住先开口说道:“要打仗了!我们还整什么生意啊,赶紧跑路吧!”   “你唧唧哇哇的说什么呢?”大姐看二弟这副模样就叹息。   夏定琨坐在大姐沙发的扶手上,一本正经的对着小弟道:“是今日大使馆给的消息,说是静园那位连夜跑东北去了!肯定马上到处又要乱起来,咱们这边距离东北远是远,可说到底也不安全啊,我看不少人都开始商量着要跑去国外。”   “哪里就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夏稚一向不认为日本鬼子能够打到这里来,他们凭什么?那静园那位难道当真就没脑子一样,任由鬼子欺负国人?   再来,前线的战士那么多,哪里就会输?   他们捐款都捐了几十万了,前段时间郊区的那位严旅长瞅着很有本事,手下又那么多的资源,怎么就不留下来等一等?   跑了算怎么回事?   这是他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他反正是绝不会离开半步的。   更何况……更何况父亲还埋在城东的陵园。   地窖里还有父亲给他攒下的冰砖。   这些哪里带的走?   他可不是不怕死,只是要离开一个地方,谈何容易?   便嘴硬且努力相信最坏的结果是不会发生的。   之后姐弟三人不知为何都没有了聊天的心情,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夏稚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到底是忍不住给陆开疆打了个电话过去。   那边哪怕是到了半夜三四点都是有小子守着电话的,自然也就不怕找不到人。   可谁知道电话过去,那边的小子却说陆开疆并不在公馆里,也不在老宅,问到底去了哪儿,那小子哭丧着声音直说不晓得。   夏稚泄气似的挂了电话,哪晓得下一秒就听见自己窗户旁边传来一颗颗石子敲击的声音。   夏三公子立即眼睛都是一亮,心知肚明的,雀跃地跑去推开窗户。   顿时,近月中的月亮圆得像是一颗金黄的柿子饼,洋洋洒洒落了一片银灰在院子里,同时也落在院子里那穿着简单衬衫,西裤,头发被发胶梳得一丝不苟,恨不得直反光的陆开疆。   这人手里还捏着一把的小石子,不知道是怎么和门房串通好窜了进来,这样袭击他的窗户。   可夏稚就是知道是他。   他对着楼下指了指,又放在了自己的唇间,让陆哥安静,随后快速小心翼翼的跑下楼去,带着夏日特有的微微汗意,像是一只向来高冷的小猫,突然犹如毛绒炮弹冲到了院子里的男人怀里。   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跑得太快,没能刹住车,这才栽进陆开疆的怀里。   ——他自己是这么认为。   陆开疆一把抱住他的小乖,十分自然的,低头就捏着这人的下巴亲下去。   夏稚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擒住,轻易被撬开了他的唇齿,鼻尖交错之际,他嗅到陆哥像是喝了一点酒。   酒的味道在平常不喝的人闻来恐怕不会特别好闻,就像是吃了蒜的人突然凑近同你说话。   可夏稚是个酒鬼,他喜欢喝酒,他千杯不醉,嗅着这点暖酒的味道,通过陆哥的唇齿投来的一点残余的香气,便像是要勾起他的馋虫一样,叫此时此刻的夏稚都感到微醺。   哪有人只是尝到对方口中的酒味就微醺的呢?   或许也和轻微的窒息有关。   “嗯……”   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了,夏稚急忙拍了拍陆开疆的胸口。   不等他挣扎得更加厉害,陆开疆就轻易放过了这个他不找这人,这人就好似一点儿也不想他的臭小子。   “你在干什么呢?大晚上不睡觉,我才敲几个石子啊,就一下子开了窗户。”陆开疆不等夏稚开口问他为什么来,就已经一副大家长的模样先发制人了。   夏三少爷无奈的推开还搂着自己腰杆子的陆二,无语道:“难道只许你一个人半夜睡不着跑来骚扰我,不许我半夜睡不着,等你过来找我?”   “哟,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的?”陆开疆微微笑了笑。   夏稚只是随口那么一说,看陆开疆这么暧昧的笑起来,顿时有种微妙的羞窘,但他实在是需要克制,所以不去同人对视,说道:“说正经的,找我有事儿?”   “说有,其实只有一点点,说没有,其实也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都有。”   “同你说话真是费工夫,再不说,我可上去了。”小夏一副不高兴的娇气模样。   陆开疆顿感可爱,捏了捏这人的脸蛋,眸色温度不变,嘴上却说着冷静的话:“过两日我要去上海一趟,铁路路线规划有些问题,要找人调停,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过两日?”小夏眼睛都睁圆了几分。   “嗯,过两日,就是后天下午,三点的火车,转车估计也要十几个小时,到时候恐怕有些累。”陆开疆说。   “怎么突然要我去了?”夏稚想到了前段时间看见的纪世宗,这位家里不是上海的吗,前几天还带着妹妹到他面前耀武扬威,好像陆哥非得娶他妹妹似的,最近倒是偃旗息鼓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海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陆开疆原本不太想说,可是看夏稚这副担心的模样,怕这人胡思乱想,便还是简单说:“不是什么大事,最近情况不大好,家里分家后,各个房的人都着手去更安全的重庆,还有一些出国了,我先去上海打探一下,期间带着你放心一些。”   “真要打仗了?”夏稚心脏都突突跳起来。   他不是没经历过家门口都有一群兵匪拿着枪到处放的时候,再早十几年,他五六岁的时候,还有洋人占着京城没走呢,到处都是尖叫,他们这边都受到波及,有流窜的土匪放火烧街,隔壁一整条街火光冲天,四处都是抢劫的。   那会儿夏稚还小,再加上他爹在当地手里有人,没人敢动他们家里的东西,所以他只是看见外面的惨状。   可哪怕只是看见呢,夏稚也不太敢回忆,总觉得那像是一场儿时的噩梦。   陆开疆一看夏稚这模样,便把人又轻轻揽入怀里,道:“世道本就不太平,能过几年安生日子很不错了,你学校的事情都先不要管了,过两日下午我派人来接你,听话。”   夏稚总觉得陆哥出差都还带着自己,大姐肯定要多想,便说:“算了,再怎么说也不会立刻就打过来,我在家里好好呆着就行,实在不行就先去乡下躲几天,你好好做你的事情。”   陆开疆叹息道:“你不跟着我,我怎么好好做我的事情?”   “我跟着去也什么也听不懂,过去能帮忙?”夏稚笑着也哄陆哥,“你别担心了,再怎么说,要从东北打过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更何况若是打不过来呢?我们真是自乱阵脚。”   陆开疆看说不动这人,咬牙切齿的想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夏稚先踮脚起来,像是要亲亲他,但只是眨眼的功夫就一口咬在他的鼻尖上,叫陆开疆一愣。   小夏哈哈笑道:“瞧你这傻样,好好忙你的去,我在家等你就是了。”   陆开疆稀里糊涂的感觉出几分甜蜜,被哄的当真是转身就要离开,却突然又走回来,拉着夏稚的手问:“前几天你拉着你那位新朋友来同我们一起吃饭是什么意思?少和别的男人凑一块儿,知道吗?”   “哎……”夏稚之前的确拿王记者当后备人员,想要戒掉陆开疆来着,可最近和王记者根本没有联系,他忙的脚不沾地,哪有心思做那事儿。   “哎什么哎?说话。”陆开疆威胁似的盯着夏稚那张蜜糖似的唇瓣。   夏稚笑了笑,点了点头。   陆开疆却根本不信,只是他也不直接问夏稚他们现在到底什么关系了,实在是没有必要问这么简单又无聊的问题,他看得出来小乖对他的感情……真的看得出来吗?   回程的时候,陆开疆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那便是为什么总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小乖,这次突然就这么听他大姐的话,他大姐让他不要和他在一起,就真的开始抗拒,这其中是不是有别的什么问题?   本来小乖对他的感情他是干得很清楚的,但这一切……似乎也真的都开始于他们做过以后。   所以小乖对他感情的变化也只是因为他们床上的那种关系?   现在小乖自己醒悟了,想要退回到之前的关系,才会模模糊糊的找人当挡箭牌,也会很听大姐的话,但是对他就忽近忽远……是这样吗?   陆开疆扪心自问绝不是因为迷恋小乖的身体,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也绝不是一时兴起,他是忽地恍然大悟,这么多年为什么这么厌恶夏稚谈过的那些男人,原来如果站在夏稚身边的人只要不是自己,他都不能接受。   那小乖在退缩什么呢?   他怀疑自己的心吗?   要怎么做才能让小乖觉得自己很认真呢?   陆开疆一时无解,只盼着手里的生意赶紧做完回来,不过出发之前,他想自己有一件事需要先办。   又两天后,夏稚陪着大姐去报社登报离婚公告的时候,在报社门口看见了他家陆哥的超大封面报纸,上面写着【惊爆!陆家二公子发誓绝不结婚,也绝不会有子嗣,且已有爱人。】   “看什么呢?”夏嘉禾牵着儿子,看小弟拿着报纸驻足在报童面前,凑过去便也看,谁知道只是一扫眼的功夫,便诧异道,“这陆开疆疯了不成?”   如今新时代的青年们都标榜自由,的确是做出什么特立独行的事情都不会有人诟病,但这样光明正大登报说自己有爱人,摆明了就是个男□□人,这依旧还是不受主流上层接受的,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恐怕是要笑死了。   夏稚手里的报纸被大姐拿走,还给了报童。   夏嘉禾道:“哎,这事儿我看我是管不了了,已经走到这一步,你自己想,以后怎么办吧。总是唱衰你们的感情,我这大姐在你看来估计也很不近人情。”夏嘉禾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看这陆开疆是破釜沉舟,也不知道是表现给她看还是给小乖看的。   谁知道夏稚半晌也没有听见大姐在说什么,只是整个人沉浸在惊讶又惶恐的巨大幸福里。   像是一片浮萍,真怕承受不住陆哥这等毫无瑕疵的爱护,他若是以后汇报不了同等的爱,陆哥失望了,可怎么办?   真是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开始。   大姐是对的。   小夏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就看见报社门口专门前来迎接自己的王记者。   王记者笑得特别开心,几乎是两步并作一步的跑下来:“夏兄!”   等走近了,还不忘小声凑到夏稚耳边说:“医生联系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吧。”   “真是有劳了。”面对王记者,夏稚又变成了游刃有余的优雅青年,只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电报,我想先给朋友打个电报。”   王记者自然是说有的,连忙领着夏稚去电报室,且很有礼貌的又出了门站在外面,不去听夏稚想要发什么消息。   夏稚则坐在电话面前,先去给陆公馆打了个电话,询问陆开疆还在不在家里。   如果不在,他就直接发电报去陆开疆上海的落脚点。   哪知道他打过去电话的时候,陆开疆刚好还没有坐上车去火车站,下人们跑去把人叫回来接了电话。   “喂?小乖?”电话那头陆开疆声音有着平日里没有的一点喜悦,仿佛以为夏稚是看见报纸这会儿高兴的找他撒娇来。   可夏稚只是平静的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哥,我同你商量个事儿。”   意识到夏稚情绪上有些不对,陆开疆也不笑了,他拇指捏了捏自己的食指,有些烟瘾犯了:“好,你说。”   “我们之前的几次治疗,都只是很单纯的治疗,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哥你不需要对我负责,我求你不要对我负责,你应该是讨厌同性恋的,你应该还是我的陆哥,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不要变得奇怪好不好?”   夏稚一口气说完,忐忑的捏着电话线不知道如何是好,等了许久,还以为对面已经挂了电话的时候,那边忽地轻轻说了一个字:“好。” 第53章   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一个碗, 终于落了下来,可是掉在地上却没有碎掉,而是奇奇怪怪的完好无损, 这叫原本打算被陆哥臭骂一顿,乃至狠狠打一顿的夏稚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子失落。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可是……   他想要什么呢?   他自己大约也不清楚,永远都不会清楚了。   “那我出差去了,小乖,等我回来给你带上海的外国巧克力。”陆开疆说着和平常没有区别的话,好似刚才夏稚并没有对不住他。   夏稚顿了顿,也‘嗯’了一声, 随即又打起精神来, 当真是好像之前一切都一笔勾销了似的, 笑道:“那我等你回来啦,不和你说了, 我陪大姐过来登离婚公告。”   陆开疆在那边也轻笑:“好,弄完不要乱跑。”   随即两人又是一阵寒暄, 等夏稚这边电话挂断后, 陆开疆站在公馆昂贵的意大利空运过来的大理石砖上, 看着手里的电话听筒, 眸子冷冷眨了眨,下一秒便能看见他将听筒猛地一下砸向地面!   “二爷?!”   一旁等候多时的司机还有电话厅外面的小子俱是推门而入,可是看二爷这样又不敢多说什么, 只是眼巴巴的看着。   “打扫干净,出发。”陆开疆也没有多解释什么, 淡淡说了两个字,提起手边的箱子,便往外大步走去。   刘副官见怪不怪的看着二爷从里面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出来, 都不需要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反正不是他惹的祸就好。   上车后,刘副官跟陆二爷简单说了一下什么时候抵达上海,什么时候跟上海的要员见面吃饭,话说了一半就被打断道:“老刘,你这次不必跟着去,留在这边跟着夏稚。”   “嗯?”刘副官愣了一下,皱眉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安全?您一个人去?”   “上海那边有人陪我,你最重要的还是跟着他,最近我总觉得眼皮子老跳,恐怕是有些大事要发生。”陆开疆平静道。   “能有什么大事儿?”刘副官其实也不觉得现在城中这种人心惶惶的感觉有多好,大约又是一些奸商人为制造出来的恐慌,好叫大家都去疯狂的买东西,囤粮食,这些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这种现象,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需要在意这些小道消息的,他们家中的屯粮,还有各个地方上的粮仓,不夸张的说,维持一整个城内两三年的口粮都不是问题。   “是啊,能有什么大事儿,估计是没什么。”陆开疆自言自语一眼,说完,却还是跟刘副官道,“但你还是跟着他。”   这是陆开疆第二次开口命令了,一般这种时候再推三阻四,饶是刘副官这样跟着陆二爷多年的人物,也免不了要受刮落。   刘副官可不想触二爷的霉头,只好点了点头:“好。”   下车后,刘副官想着到哪儿去找夏稚那位漂亮的小少爷呢,车上的二爷就摇车窗下来,平静说:“他这会儿应该在报社,王耀明父亲家里的报社,似乎是叫朝阳日报。”   “是!”刘副官行了个礼。   福特轿车缓缓驶出公馆。   另一边,夏稚在电话厅呆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外面传来一阵轰动,这才将他惊醒。   “怎么了?”夏稚推门出去,就见站在外面等他多时的王记者也探头探脑的对着编辑部里面望去。   “不知道啊,好像是接到消息说要封锁火车站。”王记者并不清楚,这件事不是他在跟进,他一向只跟大烟的新闻。   “这个时候封锁火车站做什么?”他想到陆哥正往火车站过去,心里莫名担心了一下。   王耀明看夏稚蹙眉都漂亮得像是一幅画,更没心思关注那边的事情,只是脑袋空白了一会儿,对着夏稚说:“对了,您姐姐的公告都写好了,要过目一下吗?”   夏稚摇了摇头,笑道:“交给你我当然放心啊。”   王记者嘿嘿笑了笑,却感觉夏稚对自己没有前段时间那么热络。   那会夏稚好像看自己的时候眼神里都在冒星星,这会儿却是暗淡着。   殊不知夏稚这会儿轻松解决了叫他苦恼的感情困扰,自然也就不需要任何人来当他的挡箭牌了。   对王耀明这样一个好人,更是不会再琢磨着让人和自己好,开玩笑,他又不是来者不拒,更何况……他觉得,自己没有心情。   大姐拉着敬业从编辑部里面挤出来,脸上都渗着细微的汗珠,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严肃的抓着夏稚的手便说:“出事了,咱们快回去吧。”   “什么事?”夏稚被大姐拉着手腕,不等他跟王记者道别就被拉着下楼。   夏嘉禾此刻还心有余悸,紧张道:“说是原来静园那位还没有逃出天津,这会儿正有不少人到处找他呢,各个城口都封锁了,火车站更是不得了,好像要炸了铁轨,免得他跑了。”   “什么?”夏稚还以为静园那位老早就跑了呢,可这小道消息准不准啊?   等等!陆哥好像刚好要去火车站啊!   “我……我要去一趟火车站!”夏稚立即挣脱开大姐的手,心慌得好似要从嘴巴里蹦出来!   “你现在去那儿做什么?!到处都是枪!”夏嘉禾松开儿子,两只手去拽住小弟,面色很不好,“你别乱跑,你要是出事了,爸爸在天上肯定要怪我!”   夏稚脚步一顿,却没有听话。   他想说陆哥在火车站肯定有危险,可这句话要是说出口,他怕自己更是不能去了,于是只是欲言又止的看着大姐,随即转身跑了。   小弟这样的不听话,夏嘉禾哪怕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跟陆开疆有关系。   他们两个人打小就感情好,肯定是发现陆开疆可能要出事,所以小弟才这样要跑着出去。   ——简直胡闹。   “你别觉得你过去了就能改变些什么,那些刀剑无眼的东西,难道看见你过去就会停下来?说不定人家本来好好的,因为看见你过去找他,他又返回来保护你,岂不是两个人都要深陷险境?”   夏嘉禾说得其实也有道理,可夏稚这会儿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总觉得心慌得要命,非得去看看不可。   只不过说来也巧,他不过是刚跑出报社的大门,还没有把楼梯给下完,就刚好迎面撞上前来找他的刘副官。   刘副官笑着,还想说些寒暄的话,却一下子被夏稚给抓住了胳膊。   “刘副官,你们二爷呢?”夏稚焦急地问。   刘副官愣了一下,老老实实的回答说:“刚才去了火车站,估计快要开车了吧。三少您找二爷有事儿吗?刚才不是通了电话的?”   “你快带我过去吧,出事了,说是有激进份子恐怕要炸了火车站,陆哥他这会儿肯定也没有开车,整个火车站都被封锁了的,所有人都在偷偷找静园那位!”夏稚一口气说完。   刘副官顿时脸色都是一变,震惊道:“静园那位不是老早就跑走了?怎么又冒出来这么一出?”   “都说没走,还藏在天津卫的。”夏稚急得面上每一寸肌肉都像是不受控制,嘴角都有些轻微的抽搐。   刘副官见夏稚这会儿暴露在太阳底下,皮肤都晒得通红,倒是也不急,先安排说:“这样,三少您先回去,我去找二爷,应该没事儿,且这种小道消息,一般都是子虚乌有的,静园那位肯定老早就走了,你放心,至于他们为什么非要炸火车站……想必是有些人想要趁乱浑水摸鱼。”   这一番解释其实也说得通,但不管怎么说,天津卫现在绝对乱了。   且不说四处有不少的流民,这些人肯定要趁乱到处抢东西过活,还有城外一些没有被剿干净的土匪,到时候估计也闯进来抢人抢钱。   刘副官想到这里,本着多年的交情,自然也不希望夏稚出事,便安慰说:“三少爷您放心就是的,这事儿交给我,你先回去等消息,一有二爷消息我立马就派人到公馆跟你说。”   夏稚还没点头,大姐已经追上了他,再眨眼的功夫,刘副官也跑了个没影。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到处都是报童的叫卖声,还有卖各种女孩家首饰的编织品,人力车夫们更是光着膀子带着草帽蹲在树荫下面,一个个骨瘦如柴却又有着一把子力气,俱是眼巴巴看着过往的摩登男女,期盼着有个生意。   越过这些人期盼的眼神,夏稚朝着火车站的方向看去,遥遥地只看见一个类似欧洲教堂的建筑,尖尖的顶子像是恶魔手里的叉子。   正当夏稚恍惚着的时候,那边猛地发出一阵爆炸!   随后可见浓浓的灰色烟雾伴随着巨大的火光从地上窜上天际,夏稚能在这一刻感觉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小乖?夏稚!”   夏嘉禾紧紧抓着小弟的手,硬是将人的三魂七魄都喊了回来,拽着人的手就找了两辆人力车,把人死死拽着上了车,让自己的孩子自己单独一个车,准备强行拉回家。   夏稚那被大姐拉着的手简直和冰块儿没有两样。   好一会儿,才对着车夫说:“去火车站。”   “夏稚!”   “大姐,你就让我去看看吧,不去的话,我哪怕回到家里,爬也要爬过去,陆哥没事还好,若是出了事,我这心里,实在是好像要死了一样难过,你不知道,方才我对他说了什么话,假如他出事前和我最后的对话是我要跟他划清界限,我真是恨不得死的是我。”   人总是这样,在还有回旋余地的时候,为难自己,也为难最最亲近的人。   可一旦人死了,出事了,再也没有办法补救了,那便开始追悔莫及。   夏稚总觉得自己有大把时间来混日子,有大把的时间和陆哥在一起,哪怕不是情人,不是爱人,总之在一块儿就好,还和以前一样吃吃喝喝,开开心心,谁也不会让谁难过。   可人若是真的没了……那他这些天的处心积虑,这些天的痛苦挣扎,这些天的眼泪,都哭给鬼看了?   夏稚心乱如麻,他一时间想了许多,可仔细去分辨,又都是无头苍蝇一般没有一个准确的话题点。   见夏稚这样难过,跟当年死了爹似的都没有差别,夏嘉禾便是一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私心里,夏嘉禾当然是不希望陆开疆这样的靠山出事的。   可若是陆开疆真的没了,其实对他们家里也不会有更多的坏处了,甚至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不用担心陆开疆那睚眦必报的性格在某天因为和小乖闹掰,而反过来整他们一场。   原谅夏嘉禾的想法如此偏激,她只是站在自家的角度考虑问题,其余的都不算在内。   两人一路无话,人力车夫跑了十分钟的路,却在靠近火车站的前一个巷子口便停了下来——实在是过不去了,所有人都堵在前面,要不然就是往回跑的,生怕还有二次爆炸。   巡捕房的巡捕都背着枪早早将现场围了起来,却不见夏稚之前见过的那位罗警长。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大腹便便的长官。   周围不少巡捕都喊他‘赵警长’。   赵警长老神在在的站在最外围,那这个洋人的望远镜往里面看,嘴里不停发出‘啧啧’的声音,收起望远镜后,回头就瞅见夏家姐弟,他是认识的,但是不至于叫他走过去打招呼,毕竟以后陆家还是不是陆开疆说了算都不一定呢。   于是赵警长只是简单的对着夏家姐弟点了点头。   夏稚却像是找到了关键点,先一步跑过去找赵警长,寒暄都来不及,只是先握了握手,随后直接问道:“警长,现在什么情况,能不能进去?火车炸了?人员伤亡怎么样?又看见陆二爷吗?”   赵警长对待这样漂亮的公子哥没什么好感,女人都喜欢这样的少爷去了,害得他年过三十,也没找着什么称心如意的门当户对的小姐。   “哎,夏三少爷这么着急做什么?事情也是刚刚发生,我也是刚刚才到,你如果有亲戚在火车站,那你先回去等消息,等我们把里面受伤和死亡人数清点完毕,自然就会通知你们的。”   “真有人死亡?!”夏稚感觉自己说那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牙齿都在发颤。   “哎呀,这个不确定嘛,你回去等等就行啦。”   夏稚感觉这人态度真是不对,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冷待他的巡捕房的警长,难道这人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任何一个巡捕房都和陆家牵连甚深才对,不应该在知道陆二在里面生死未卜,这会儿却不慌不忙还劝他回家去。   夏稚直觉感觉有些问题,却找不到症结所在,他胸中闷着一口气,不打算再在这个赵警长这里做无用功,扭头便闯入人群中去,犹如一条逆流的鱼,往还在冒着火光的现场跑去。   夏嘉禾在后面大喊夏稚的名字,却没办法再追着弟弟跑,她孩子还在旁边跟着,且人太多了,哪里挤得进去。   夏稚听见大姐在喊他,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更大声地、更大声地喊陆开疆这三个字。   不远处站在白色塔楼里的陆开林忽然用胳膊捅了捅自己亲哥的胳膊,兴奋道:“欸,夏稚来了,我下去陪他,你在这儿等着看结果,我想着陆开疆应当是没了,若是还活着,也别轻举妄动,来日方长嘛。”   陆开林的大哥陆开源一贯的沉默,不怎么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但也有些担心,说:“你说,陆开疆要是没事,会不会发现我们……”做的手脚?   陆家如今已然是四分五裂了,那么陆开疆手里的东西自然多的是人眼红,陆开林说实话没什么家族感情,只有拿到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所以死个把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发现不了的,放心。”陆开林没心情继续说话,生怕夏稚那漂亮小子跑不见了,两三步飞奔着下楼去。   另一边,不等陆开林找到夏稚,夏稚就先一步找到了刘副官。   刘副官身上脏兮兮的,到处都是刨砖弄出来的灰,见到夏稚居然也来了,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拽着夏稚就往没人的地方跑,好不容易找了个安静的,没人能看见他们的地方,才小声说道:“我的三爷爷,你快回去吧,这儿没事儿了。”   “什么意思?陆哥呢?!”夏稚心中生出激动。   刘副官左右看了看,其实不太想说,但看夏三少爷都这模样了,不说也不行,便凑到人耳边说道:“人找到了,刚昏迷送医院了,但是我觉着这事儿不能这么巧,所以就先假装没找到,三少爷你不来就好了,不来的话这边我还能装一装继续找……”   夏稚心里都踏实了,只要陆哥没事儿,别说假装没找到人,就是他跟着一起去扒那些断壁残垣都没关系:“一起找,演戏这事儿还不简单?”   于是两人当真是当作人还没找到的样子,硬生生在太阳底下又找了一两个小时,直到巡捕房把现场全部封锁,不许任何人靠近,夏稚才被强行送回家去。   期间还碰到了陆开林,陆开林陪着一块儿找了半个小时就说有事儿先走了,夏稚和人说话客客气气的,待人走后却眸色一变,觉着能在这儿碰见陆开林似乎也不是巧合。   只是这些阴谋诡计的事情,他都不想多想,回到家后,连衣裳都来不及换,焦急地等到入夜,随即和刘副官在公馆后门碰面,驱车去了之前去过的一个胡同巷子,那位乔老大夫的住处。   “只是有一件事,三少一会儿见了陆二爷,别激动就是,乔老大夫说只是暂时的动不了,脑袋也被撞到了,方才我去,虽然认得我,但差点儿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叫什么,但大夫说不碍事,哪怕记忆错乱了,养养就能回来。”刘副官说。   夏稚坐在摇摇晃晃的漆黑轿车里,心中一顿:“他不会忘了我吧?”   刘副官一副也不敢相信的样子,挠了挠脑袋,说:“这应该不能,也不是失忆,就是部分记忆想不起来,怎么能忘了三少爷您?”   夏稚琢磨着这段话,一时也不知道该觉得这种部分记忆的缺失是天助他也的好事,还是一桩坏事。   是他要求他们都忘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可倘若当真只有陆哥忘了,只有他记得,那……那太不公平了。   小夏鼻头一酸,呼吸都带着几分颤抖难过。   刘副官在旁边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嘴巴紧闭。 第54章   乔老大夫的前院依旧是给各种有隐秘疾病的病人看病所用。   夏稚跟随刘副官穿过前院, 路过依旧排队的问诊室,过了一道回廊,没想到再往里面走, 竟是还有一进的院子。   这里像是乔老大夫他们自己的起居室,院子中间摆着许多书架,像是趁着天色好,暖和,专门晒书和晒药材所用。   不等夏稚询问陆开疆在哪里修养,就看见乔老大夫端着一盘子的西式针管从西厢房里出来,依旧是满脸的严肃, 瞧见夏稚, 似乎是一眼就看出来是他曾经的病人, 倒也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径直又去前面看诊了。   夏稚犹豫着看了一下刘副官。   刘副官对他点了点头说:“二爷跟这边乔老大夫有些交情,所以出了事情就先来这边养着, 正好乔老大夫也会西医, 不耽误治疗。”   “那现在到底什么情况?”乔老大夫怎么也不出来说一下呢?   小夏难得没由来的埋怨起外人。   刘副官想了想, 眼神依旧飘忽说道:“现在情况你过去就知道了, 乔老大夫的脾气是这样,他只管治病,只要相信他, 就不要什么都问,闭着眼睛等着好就行。”   夏稚不悦的叹了口气, 可又清楚陆哥现在肯定是处境危险,不然绝对不可能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处理伤口。   伤口啊……   也不知道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了。   夏稚还没有见到他的陆哥,眼眶就依旧是一酸了, 他快步走到西厢房门口去,敲了敲,伴随着他急切的呼唤:“陆哥?!你醒着吗?我来看看你。”   里面传来他熟悉的声音,依旧沉稳充满令他安心的喜欢的低沉。   “进。”   夏稚立马进去。   刘副官探头探脑的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二爷,发现二爷眼神根本没有看自己,又自觉缩了回去,没有进屋。   “陆哥!”小夏几乎是扑过去。   他的陆哥正半卧在床上,面色微微发白,看上去的的确确是不太好,额头上缠着的绷带隐隐渗出血来。   夏稚近前后立马便去检查陆哥其他地方有没有缺胳膊短腿,陆开疆也好整以暇地任由这位小老弟摆布,等这人自己差不多安静下来了,他才伸手去摸了摸夏稚的脑袋,安抚一般,说道:“我没什么大事,只是爆炸的时候被冲到墙上,脑袋磕了一下,其他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你……”夏稚顿了顿,换了个说法,“听说你现在记忆混乱?到底怎么个混乱的法子?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啊?”   陆开疆一副也有些模糊且迷茫的模样,说道:“就是混乱,最近半年的事情都乱七八糟的,忘得差不多了,我是怎么从济南回来的都不太记得了。”   “……这样啊。”夏稚心里大石头落了地。   但是这块儿石头未免也太沉了一些。   压得他莫名喘不上气,感到焦虑。   可他不该感到焦虑的,他该高兴,如今他和陆哥是真正意义上恢复了从前的关系,这就是他和大姐想要的啊。   夏稚垂眸,眼里一阵的发酸,但好在他向来能忍,硬是抗了过去。   “怎么了?”陆开疆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夏的情绪变化,伸手去亲昵的、熟稔的捏了捏夏稚的脸蛋,好像当真又回到了当初作为夏稚家长的那种感觉,把夏稚当个小孩子,“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没事儿的,放心,大夫说我过两天其实就能出院,身体其他地方都好的不得了,等老子出去了,就查今天的事情,这爆炸没理由这么巧,刚好就炸我那节车厢呵。”   夏稚稳了稳自己的心,皱着眉头说:“你都病了,还是别想太多,有什么事情交给我呵刘副官就可以,还有,你若是在这里住,还需要什么吗?我叫刘副官回我家去拿过来。”   陆开疆一律摇头,他好像许久没见夏稚那样望着他的小老弟,拉着人家的手,说:“没有,就是感觉好久没见你,有些瘦了。”   夏稚手软的像是一块儿美国奶糖,在这样炎热的夏日,融化程度刚刚好,略微有些湿,被捏着的地方也黏黏的。   他悄悄的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强行叫自己大大方方的放在陆哥手里。   毕竟现在他跟陆哥在陆哥眼里是光明正大的关系,自己扭扭捏捏的,岂不是更加令人费解?   于是夏稚笑了笑,说:“最近教书忙,没怎么吃下饭。”   “你教书了?”陆开疆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夏稚便耐心的给陆哥讲了一遍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至于自己下头生病,现在正在吃药治病也被他改编成了自己过来看病;陆哥发表报纸,说自己永远不婚的事情,夏稚也囫囵的圆好了,说是陆哥不想联姻,做出的权宜之计。   谁料他说完这些,就发现陆哥沉思片刻,笑了笑说:“倒是真像我做得出来的事儿,虽然联姻可以最大化目前所有的权势,整合所有的力量好叫产业更上一层楼,但日后肯定是要受制于人的,我绝不喜欢这样。”   “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夏稚还害怕自己编的故事陆哥不信呢,结果这么简单就被放过。   陆开疆忽地看向一旁的花瓶,幽幽说道:“我还是喜欢咱们俩都打光棍,老了后凑活过算了。”   夏稚心都跳得重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感觉,略微酸涩道:“我可不和哥你打光棍,我还要耍朋友的。”   “你耍你的朋友呗,只要别跑出去太久,日日记得回来,那就行了。”   夏稚被说得几乎都要对这样的场景产生画面感了。   ——那真是一副美好的画面。   ——真好。   可惜陆哥根本不记得对他的感情了。   不对,这么说或许不对,陆哥忘了他们上过床的事情,却好像还对他很在乎,这种在乎一直以来都和男女之情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陆哥现在还没有发现,从前的自己也没有发现罢了。   夏稚顿了顿,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陆哥对他现在什么感情,鬼才知道呢,他们之前到底是不是因为身体才进一步的,这个也只有天知道了。   两人又亲亲密密的说了一会儿话。   夏稚看时间差不多了,不想打搅陆哥休息,便准备回去。   陆开疆却拉着夏稚说:“不一起吃个饭?”   说话间,乔老大夫的徒弟,当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白面书生模样的男人从外面端了稀粥咸菜进来。   看见夏稚,便是一笑:“稀客。”这人有些自来熟的样子,一面把饭放在一旁的圆桌上,一面又说,“我去多拿个碗给你们。”   夏稚没有拒绝,陆哥都这样了,他实在是也没有心情教书去,只好又让刘副官帮忙打电话去学校,把下午的课也请假了。   这白面书生重新多拿了个碗过来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还顺嘴问了一下夏稚的病情有没有好转。   “之前还怕你们回去不知道怎么刺激,刺激的不对的话,效果肯定要大打折扣……”   夏稚只觉得这位仁兄脑子是不是有病,今天又不是他过来看病,怎么逮着他的毛病一直说,还说得那么露骨。   他定睛看这这位仁兄几秒,发现对方非但没有任何瑟缩害羞,反而对着他微笑了一下,夏稚更捉摸不清这人想要做什么,只隐约怀疑这人可能也是同。   “我只想知道陆哥现在怎么样了,大夫。”夏稚打断这人的话。   “叫我王瑾便是。”王瑾又是微微一笑,这回语气带着几分掩盖不掉的殷勤,“方才乔老大夫也说了,只是一些小毛病,夏先生不需要太过担心,只要静养十天半月,一切都会好的。”   夏稚实在对这人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耐心,一面给陆哥盛饭一面不再搭理王瑾。   王瑾见状竟是也没有觉得尴尬,很自觉的对着陆开疆点了点头,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出去。   夏稚这会儿已然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可以确定这位王瑾对他有好感。   但这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毫无干系呢。   小夏继续跟陆哥闲聊,不过吃完饭就不打算打搅陆哥了,他陪着陆哥坐了一会儿,看陆哥像是要睡着了一样,便蹑手蹑脚的出了门,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儿的出去了。   在大门口碰到刘副官的时候,只见刘副官正在和院子里养的小黄狗玩耍。   “三少。”刘副官立即过来打招呼,“这么早就要回去了?不再多坐坐?”   小夏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呆在这里挺无趣的,各种方面的无趣,呆得久了也怕自己会憋不住去试探陆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他们之间那些事儿——他也觉得自己有病。   “劳烦刘副官照顾陆哥了,我明日再来了,今晚回家还要备课,明天一大早也有我的课呢。”夏稚心烦意乱的时候,时常喜欢给自己找些其他的事情做,好叫自己没有时间去想东想西。   刘副官见状也不好拦着,只恳求似的笑道:“那三少您明日可得早些过来,您是知道二爷的,脾气比狗都好不了多少,也就您在旁边可以劝劝,免得他在这里养不了多久就嚷嚷着要出去找这次害他的罪魁祸首了。”   “可查到是什么人了?”夏稚询问。   刘副官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说:“这个暂时还不确定,改日还是等二爷亲自告诉您吧。”   “行。”   两人说完话,刘副官本来还想着送夏稚回去,但夏稚想要自己走走,且觉得陆哥这边最好有人能寸步不离的守着,于是便拒绝了。   可谁知道走到门口的时候,夏稚忽地又忍不住掉头回去——哪怕是陪着陆哥睡会儿午觉也好啊,干嘛要因为什么奇奇怪怪的情啊爱啊放弃他们在一起的相处时间?   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不是吗?   又把自己说服了的小夏脚步轻快掉了个头便又往回走,只是半道上刘副官不在了,在院子里晒药草的那位王瑾也不在,及至他走到陆哥休息的包厢外面,这才听见一句叫他狐疑的话。   是陆哥对那位白面书生模样的助理王瑾说的。   “所有病人,王瑾你都这么关心的吗?连人家回去后怎么治病,都要汇报给你听?还是说你想动手帮忙?”陆二声音含着几分笑。   王助理顿了顿,半晌没有说话,但是开口的时候仿佛也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清高:“只是对病人的一种回访。”   “你他妈对所有病人都这么回访?”陆开疆忍不住爆粗,后语气低沉又冷静下来,对着刘副官道,“这样的人怎么能待在乔老大夫身边?一个同性恋,若是成天让这样的人对患者进行治疗,谁知道他中途会干出什么事情,去请乔老大夫来一下。”   王助理这会儿语气也紧张起来:“你想干什么?凭什么说我是同性恋?!”   “少在这儿给老子装蒜,你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没数?”陆开疆浑不在意的继续指使刘副官去请乔老大夫。   窗外的夏稚连忙找了个拐角躲起来,右手还放在胸前,紧张的捏成拳。   他心跳的很快,却不是因为王助理被陆哥逮住尾巴这件事,而是陆哥怎么对他过来看过病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惊讶?   对啊,方才他在里面,被王瑾询问病情的时候,陆哥怎么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难道说陆哥的记忆碎片里,记得自己过来看病的事情?   还是说陆哥根本就全部都记得,只是骗他?   其实不应该怀疑陆哥的,但是怀疑一旦成立,夏稚怎么也摆脱不掉,便硬是像个做贼的,蹲在拐角处想要继续偷听。   可惜后来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夏稚也不好继续蹲在墙角,紧张的呆了几秒就赶紧又出了门,生怕被刘副官发现异样。   出门的时候,夏稚面上别提多放松了,和来时知道陆哥可能失忆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他就是很怀疑陆哥根本就是装的,受伤肯定是受伤了,但是忘了这段时间的事情大约是骗他的。   夏稚坐上黄包车,忍不住又笑了笑,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竟是没有一丝一毫被欺骗的愤怒。   他想得很清楚,陆哥如果装失忆,那么原因也只会有一个,那便是逼不得已,大约是想要通过失忆,来重新跟他进行关系发展。   毕竟他要跟陆哥一刀两断的理由其中有一条罪名便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建立在□□之上,陆哥是不是打算重新开始呢?   也有可能是以退为进,要避开他坚定划清界限的尴尬,装失忆还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无论如何,如果是装的,那说明陆哥受伤不是特别严重,那……真是太好了。   夏稚伸手撑着脸颊,眸子里满是夏日星辰般璀璨的光点,不多时,夏稚到了家,碰到大姐说了一下陆哥的情况,又说晚上不回来住,要去陪着。   夏嘉禾正在跟二弟商量着变卖家中产业然后举家搬迁去外国的事情,乍一听小弟这么说,忍不住又道:“他身边多的是人陪护,你去了,指不定谁照顾谁呢,不如好好在家呆着,也好和你二哥一块儿商量一下搬家的事情。”   夏稚简短道:“我不搬,大姐,二哥你们搬就好,我反正这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活,知道你们安全,我便更是无牵无挂,能留下来守家。”   “你这是什么话?!”夏嘉禾正想又教育教育小弟,思想不要那么轴,却没把人留下来,转眼就见夏稚提着一个小包从楼上下来,然后上了等候多时的黄包车。   “你去哪儿?”夏嘉禾追出门问道。   小夏没跟大姐说陆哥在哪养病,他还是分得清楚轻重的,晓得陆哥如今故意躲着害他的人,自然是越少一个人知道地址越好。   “我今晚不回来!”小夏说完,连忙让车夫赶紧走。   夏嘉禾却先一步叫住了车夫,一面小跑着走过去,拉住夏稚这不省心弟弟的手,说:“不是都答应我了,要和陆开疆划清界限?现在人家失忆了,你凑上前去做什么?”   “以前我和陆哥也这样啊,他生病了,我不去陪着才叫反常。”这话太假了,但小夏却摆出一副正直的模样。   夏嘉禾皱着眉头,自然也是不信的,和夏稚很像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小弟,了然的问:“你是不是又反悔了?想要同他好?”   夏稚做什么都总是随心所欲,想起一出是一出,但这次的确不是兴致所致,而是大彻大悟了。   他不屑撒谎,对大姐认真道:“姐姐,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生命实在脆弱不堪,如今战火不断,到处好似都不太平,所有人都好像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今日无明日的,你所设想的那种我变心了然后被陆哥追杀的情况,说不定还没有上演呢,我们就都死在这里了。”   “既然如此的有今日没明日的,我为何还要考虑十年乃至二十年后的事情?我想我绝不会变,起码此时此刻我认为我对陆哥的感情是绝不变化了,日后假若我变了,他对我做任何事情,我也不会怨他。”   小夏说着,眼眶都是红的,他道:“我想试试。”   夏嘉禾一时竟是无言,抓着小弟的手都松开了,好一会儿才心有所动地道:“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总要自己撞一回南墙才知道回头。好,我不管了,只一样,你不能一直留在天津,要随我们一同离开。”   “这一样我也不答应,我要留。”夏稚固执道,“不过大姐你放心,我也不是那非要死守的人,倘若……我是说倘若,倘若有一天,日本人当真打到这边来了,我也不会不跑,只是现在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且我的学生们才刚刚学了几篇课文,我在这里,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没有了结。”   夏嘉禾知晓这会儿无论说什么估计小弟都是不会听的,于是干脆闭嘴,伸手去狠狠点了点小弟的额头,无奈又忧伤,但绝无半点埋怨,反而满是感慨的说:“你还真是咱爸的孩子,这脾气……”   此后姐弟两人相顾无言,大姐继续回去收拾东西,收拾一半突然又撩开手,决定再等等,哪里就要即刻逃跑了?   夏嘉禾又拿起整顿歌舞厅的文件看起来。   至于夏定琨则看大姐不管了,忽地也没有那么多的危机,打了个哈欠,决定上床睡一觉去,如果有什么消息,他再出去打听就是了,反正到时候哪怕有危险,在危险进城的前几天逃跑也不是不行啊,他们家还有轿车呢,跑哪儿不是跑?   另一头,夏稚提着装满他换洗衣裳的小包回到了乔老爷子的院子里,这一回到处都没有看见那位王瑾,倒是看见几个新的童子站在乔老大夫身边老老实实的帮忙学习。   乔老大夫今天下午好像闭门休息,因此夏稚也没有看见客人。   只见乔老大夫正站在院子里检查晒的书籍。   乔老大夫头也没抬起来瞧他一眼,但夏稚依旧先走过去跟人打招呼:“乔老好呀。”   乔老大夫这才抬了抬眼皮子,看面前这位明眸皓齿简直有些女相的青年,淡淡点了点头:“陆二在里头。”   “嗯,我晓得,只是今天不知能不能和陆哥一块儿歇息,我想着陪床好方便照顾他,不能的话,就在旁边加一个床行不行?”小夏好似当真是个担忧大哥身体情况的小老弟,满面的忧思。   乔老爷子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点了点头:“都行,需要加床的话叫今日刚来的几个小子帮忙。”   夏稚:“咦,怎么不见王瑾先生了?”他简直明知故问。   乔老爷子倒也直白:“他不适合呆在我这里,就让他离开了,好在也算学有所成,不算辜负他这些年在这里的时间。”   夏稚看乔老爷子回答得滴水不漏,想必从这里是掏不出来任何陆哥病情的真相,但没有关系,他自己过来不就是想要以身试探?   夏稚告别了乔老爷子,转身走进了西厢房里,房间内陆哥顶着一个包扎过的脑袋靠在床边看书。   好像也不是什么正经书,是国外的小说。   “你怎么又来了?”看见夏稚回来,陆开疆明显有些意外,连忙放下手里的小说便对着夏稚招了招手。   小夏笑着走过去,顺手还把行李给放在床边,一副诚恳单纯的模样笑道:“陆哥你都这样了,身边哪里能没有个伺候的?所以我这不就来了?”   “你?你伺候我?”陆开疆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但笑声爽朗中带着无尽的宠溺,“你啊你,我不伺候你,我就谢谢你了。”   “放心,这几日我真是有备而来,晚上你若是头晕,我天天给你端尿壶过来,方便你起夜,白天的话我就没办法了,得去上课,还是得由刘副官照顾你。晚上他肯定没有办法陪你,让人家也回家去休息的好,我看院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你的手下了,应当也是安全的。”   陆开疆不知可否,他盯着夏稚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才点点头,笑道:“好,按你说的来。”   “那我看看……”小夏站起来,左右看了看,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本来还说在你旁边搭个小床,可我看你这床明显也大得很,不若这几日我就睡外面,应当是睡得下的。”   陆二闻言毫无拒绝的意思,当真是从前那位好大哥一样,半点儿私心也无,对这样体贴的小乖道:“都好,只是你睡外头我不放心,你还是睡里面,正好晚上也聊聊天,说说这半年我忘记的事情都有些什么。”   “好呀,陆哥。”小夏微笑,越看着这样平静的陆哥,夏稚越觉得陆哥是假装失忆,他非得抓住陆哥的小辫子不可!今晚就抓! 第55章   虽说从小是锦衣玉食的过来, 但来了这地界,没人伺候,小夏也没叫苦叫累, 老老实实的遵守自己是来打搅乔家的客人本色,自个儿带了钱去找院子里的小子要热水。   院子里新来的几个小子很是勤快。   只是身上骨瘦如柴,瞧着不像是能干什么力气活的主,谁知道扛起水桶来居然争先恐后。   陆开疆坐在床上,顶着一脑袋的绷带,淡淡看着夏三跑来跑去忙前忙后,身边亮着一盏温暖的小灯, 饶是再冷漠的性子, 这会儿也总是心态平和了。   他看夏稚不知道从哪儿又掏出一块儿肥皂来, 宝贝似的拿过来给他闻:“喏,朋友专门从法国带过来的, 是难得的冷香调子,有点儿柠檬和玫瑰杂糅的感觉, 你喜欢吗?”   陆开疆很是纵容的低头去嗅了嗅, 睫毛在一旁小台灯的照耀下, 显得像是一把黑鸦羽毛做的扇子, 落下迷人的影子,让他本就高耸的鼻梁显得更加挺拔英气。   夏稚只是习惯性的什么都要分享给他的陆哥,哪里知道现在的他和从前的他是不同的, 从前的他哪里会这样敏感,连陆哥鼻息搭在他手心的感觉都受不了。   于是夏稚只忍了两秒就缩了回去, 对陆哥道:“来吧,脱。”   “脱?”陆二挑了挑眉。   “是啊,你不脱我怎么给你擦身子?”小夏一本正经, 天知道他根本就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   陆开疆看着夏稚这么认真,好像也不怀疑别的,当真是把这段日子他们的荒唐事迹给遗忘了,大大方方的就把身上还有些灰尘的衬衫还有裤子给脱了,只不过还有所保留,最后一层四角的没有摘掉。   小夏当作不在意,他依旧老老实实的先打湿了帕子,随后走到还虚弱的陆哥身边,从这人的脸开始给人擦起来。   毛巾是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棉,柔软的像是一团云。   夏稚手掌被湿哒哒的帕子裹住,再去覆盖在陆开疆的面上,热帕子的温度瞬间传递给了他们两个,不多时,夏稚就感觉自己不像是隔着帕子在给陆哥擦脸了,反倒像是一点点用手掌心贴着陆哥的脸在擦。   他真是从没有这样细致的描摹过陆哥的脸。   他们凑这样的近,近得夏稚自己都觉得不太好意思,心里有一块儿地方噗通噗通的直跳,像是有一条尾巴紧紧攥着他的心脏。   好在他的帕子遮着陆哥的眼睛,不然他想,自己恐怕不好意思这样直勾勾的看着陆哥。   书上说的很对,这世上应当只有两种东西是藏不住的,一种是眼泪,还有一个就是喜欢。   夏稚记得陆哥就很爱这样描摹他的脸。   小时候捏他的鼻子,再大一些捏他的脸颊,后来也曾总帮他洗脸,有时候吃饭弄脏了手,陆哥还会拿着帕子一点点细致的帮他擦手。   每一寸每一寸,都不曾遗漏。   恍惚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当初陆哥看他的眼神就不算清白,只是当初好像他不在意,陆哥也不明白。   他们像是两团靠得太近太近的火,照耀着对方,融合在一起,却都以为是本来就应当这样火热,分辨不明原来火势早已有燎原之势。   “怎么擦这么久?”陆开疆忽地有些狐疑。   夏稚做贼心虚,却偏偏说话又很淡定。   他是沾染了几分陆开疆的心性的,这会儿还有力气维持。   “是啊,有点脏,你又不好下水,可不得擦仔细了?”小夏轻声温柔着说。   陆开疆面上的帕子被拿开,缓缓才睁开眼,却见夏三这小子低着脑袋,站在桌子旁边搓帕子,一条没多大的帕子,也不知道要搓多久才算是干净,半晌不肯看他一眼,只那白皙细长的脖子一片绯红。   或许是灯光给的错觉。   但饶是这样,陆开疆也觉得心里很美。   “你笑什么?”夏稚本来是要来抓陆开疆的尾巴,结果折腾了半天,倒让他自己心惊肉跳,转眼再看陆哥笑得那样好看的看着自己,他更是感觉自己才像是被抓住了尾巴的猫,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想逃跑。   陆开疆立即收敛了笑,摇了摇头,说:“只是难得看你这么贤惠。”   “哦?”   “平日你连吃个苹果都要我给你削皮的人,如今看来真是长大了。”   小夏也笑,他稳了稳心神,拿着帕子重新走到床边,这会儿从陆哥的脖子处往下给人擦拭。   他暗暗提醒自己,可得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免得被陆哥看出来他心猿意马。   可是这未免太为难他了,他才跟陆开疆混得乱七八糟,尝了几次甜头,还羞答答的,根本忘不掉,这会儿子看见陆哥身上的什么都要想起他们混在一起的画面。   他手擦过陆哥鼓起的胸膛……便想起犹如泰山山神一般落在他身上的影子,还有那胸膛上汗涔涔的光。   他手落在陆哥的腹肌上,便瞬间想起自己像是小船似的居高临下看着这一片硬朗线条的画面。   天啊天啊……   夏稚手顿了顿。   下一秒陆开疆的手覆了上来,夏稚立即抬头去看,便撞进了陆哥的一双深邃眼眸之中。   “干嘛?!”夏稚忽地有些结巴,但他眼神微微颤了颤,又找补一样说道,“没擦干净?”   陆开疆好像对他的这些警惕反常毫无感觉,点了点头,很平静的说:“你做事开头总是尽善尽美,后面就敷衍了事,脸擦得久,身上又胡乱擦,重来。”   夏稚看不出陆开疆表情里有没有什么他想要找到的破绽,但时间还长,他抿了抿唇,点点头,心想好好好,既然你这样要求了,那就别怪他当真尽善尽美。   随后夏三少爷便又去洗了一道帕子,然后跑来一点点的,像是雕刻什么工艺品似的,用指头一点点擦,哪怕男人胸口的两点都不放过,那叫一个仔细。   整整花费半个小时时间来雕琢那个点,弄得陆开疆一脸无奈,开口说:“也不必要盯着这里来,换块儿地方吧,再擦下去老子要出奶了。”   “噗。”小夏没忍住,笑出了声,放过这人,又准备转战腿部。   可他先顿了顿,觉得自己本来就是来找茬的,这样矜持自觉的掠过陆哥中间地带岂不是错过了抓尾巴的机会?   他只犹豫了一秒,便开口说道:“继续脱。”   “这儿也给我擦?不大必要吧?”经过小夏上面半个小时的摧残,陆开疆这会儿要说没有感觉那简直放屁,他太有感觉了,就像被疯狂摇晃了一个下午的汽水瓶子,别说把盖子打开,这会儿一点儿风吹草动他感觉自己都要炸了。   偏偏这会儿陆开疆还没想好措辞,是该装作糊涂,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感觉,还是大大方方的说‘不知道为什么,对你有感觉’。   他如今是失忆状态,为的是逃脱夏稚这个混蛋给他设定的‘以□□开始的爱情’戏码。   他想他的小乖大约是希望他们的开始不那么充满欲望,所以这点感觉的复苏也应该不让小乖看见才是。   思索到这里,陆开疆开口道:“还是不要了,哪有让你给我伺候这么到位的?你瞧瞧你的手。”陆开疆捏起小夏的右手,眸色温柔的看了看,说,“哪里是伺候我的手,可以了,一边儿歇着去,我是脑袋受伤,又不是半身不遂,一会儿自己去泡个澡就是。”   这话说得太晚。   刚才夏稚要给他擦身子的时候他怎么不说呢?   现在夏稚要给他擦下半部分了,就又扭扭捏捏起来,夏稚可不是傻子,稍微看陆哥拉着被子不肯挪开半点的这架势,就肯定这人是有感觉了!   他绝对没有失忆!不然为什么会有感觉?   他得揭发他!   不对,现在揭发是不是为时尚早?不管怎么弄,陆哥恐怕都有自己的解释。   例如他刚才恶作剧似的折腾陆哥那点半个小时,这也算是一个生理反应的借口。   再比如,陆哥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也不能算他错。   看来得等陆哥自己承认才行。   夏稚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不管怎么折腾,怕是都不会有他想要的结局,立马泄气,也不强求着要给陆哥全身擦一遍,但要他就此离开放过陆哥也是不可能的。   他装作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便老神在在往旁边一站,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那好吧,你来泡澡,我让外面的小子再给桶里加点水。”   眼瞅着夏稚是不打算出去了,陆开疆顿了一秒,竟是毫无问题的当真站起身来,因着腿上好像也有一些伤,所以这会儿走路有些不稳,一边走,一边真是毫不在意夏稚在旁边看着一样,开始把最后的布都给摘了。   夏稚就这么在旁边一点点眼睛都睁得老大。   他好半天都没能回神,还是陆开疆坐进了浴桶里,喊外面的小子加水,他才回神过来,也明白要让陆哥自爆失忆是假,怕是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起码现在是做不到,光靠身体诱惑估计也行不通,那么……他最好不要急功近利的拆穿陆哥,说不定陆哥这会儿也清楚他是想要做什么,所以也很警惕呢。   不如顺其自然。   之前什么事情最让陆哥不能接受呢?   一旦发生,陆哥能气得七窍生烟来着。   夏稚垂眸略微一思索,心里瞬间明镜似的,露出个调皮又志在必得的微笑。   在这边照顾了陆开疆小半个月的时间后,夏稚搬回了自己家里去。   家里大姐和二哥说是想要搬去国外,但至今也没有行动,似乎只是托人在香港买了地,以用作备用,自家还是在这边继续收拾父亲留下来的产业。   产业有一小半都卖了,剩下一部分找了专门的经理人打理,夏稚的哪个舞厅也迅速重新开业。   开业当天夏稚专门跑去以客人的身份参观了一下。   那是傍晚,舞狮的和放鞭炮的扎堆闹起来,四处还有侍从在撒糖,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丝毫没有吓到小孩子们对糖果的渴望,一顿热闹结束之后,夏稚还看见了好些日子没见的王记者。   王耀明今日是陪着同僚一块儿过来捧场的,要说没有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夏稚的心思,那才是骗子,他就是来看看能不能见到夏三的。   “好几日不见了,夏兄可好啊?”王记者今日打扮得西装革履,发丝儿都精致极了,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宴。   夏稚看了,也是一阵高兴,同人热络地聊天起来,结果没聊几句,就说到最近城内一桩离奇的凶杀案。   “我同事是专门追这些社会新闻的,还赶过去拍照了的,看那对兄弟的惨状,简直了……就是受害人好像和你陆二爷沾亲带故来着?叫陆开林的……还有个叫陆开源。”   夏稚一愣,这两人不正是前不久才回来处理陆小妹事情的兄弟两人吗?   夏稚跟这两人从前关系一般,前段时间见面,陆开林对他很是热情,但也没正经交谈过几次,后来在陆哥受伤的爆炸现场又见了一次,却也是匆匆一别,没想到如今竟是死了!   “怎么被杀的?凶手可抓住了?”夏稚好奇,心中隐隐有点儿想法。   王耀明只当夏稚这样一个矜贵的少爷,乍一听说死人了,还是死的自家认识的人,所以多关心了几分,便详细说道:“凶手是两个流窜的逃兵,拿着匣子枪,也不知道从哪儿逃来的,说是见财起意,把那两兄弟身上抢了个精光,连块儿布都没剩,胸口中了两枪,脑袋一枪,死得不能再死了。”   夏稚听到这三个子弹打的部位这么精准,有些数了。   如果当真是临时起意的抢劫,不可能两人都开三枪这么准确。   而且还是头部,胸口都有。   一般为了确保一个人死掉,才会打两枪胸口的肺部,再打一枪脑袋,这人是必死无疑的。   这很专业。   ——当然了,这个知识点夏稚也是从陆哥那儿听来的。   两人正聊得深入,夏稚还想问问那逮住的凶手现在什么情况,身后就传来不少人的喧哗。   隐隐约约听着像是在叫陆二的名字。   夏稚立即回头,便能看见陆二陆开疆已然大好了一样,穿着简单的衬衫西裤便领着一帮人走进歌舞厅。   他身后的人马清一色黑色唐装,每两人抱着一大束的花篮摆在门口,均是为了给夏家的歌舞厅填一份喜。   夏稚没有第一时间迎上去,单是站在王记者身边看着他的陆哥,看着不少人殷勤的围上去,便有种与有荣焉之感。   “陆二爷可真是仪表不凡,先前虽说发表了那样的报道,可瞧着还是有不少小姐太太很是看好呢。”王记者感慨着说。   夏稚果然四处看了看,依旧能看见明大小姐明芝兰手里捏着一把骨扇,轻轻遮着面,眸子遥遥远远的看着陆开疆那边。   不过有意思的是,明大小姐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不经意间的同他对上,随后眼前一亮,丢下身边的男伴朝他走来。   “夏三!”明大小姐走近后,挑了挑眉,说,“你晓不晓得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   “什么?”夏稚一脸茫然。   明大小姐笑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那位好哥哥身体的好坏。”   “……”夏稚没吭声。   明大小姐小声说:“反正也不知道是哪儿传来的小道消息,说前段时间陆二不是在火车站受伤了?伤到了那儿……”   夏稚眨了眨眼,很明白明大小姐说的是哪儿。   “没有的事儿。”夏稚实话实说。   明大小姐却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笑道:“算了,你也别为你陆二遮掩,这事儿所有人都晓得了,要不然为什么他在火车站受伤后,没有去医院,反而去的是男科圣手的院子?还一住就那么久?”   明大小姐说着,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陆开疆那边,看样子已然是死心了,毕竟她可不愿意在一棵死树上吊死。   就是可惜……   可惜陆二那么好的皮囊。   明大小姐再次叹了口气,扭头看见王记者还站在夏稚身边没走,便笑道:“新人?”   王记者面上一红,正要解释,却没想到夏稚先一步替他解围说道:“王先生不是我这种人,可别带坏了他。”   王耀明闻言只觉得一阵失落,笑容都不太真切。   明大小姐看了看王记者,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夏稚,实在是了然,无趣的摇着扇子回去找自己姐妹去了。   只是不等夏稚跟王耀明代替明大小姐道歉,就瞧见陆哥朝他这边走来,他没有迎上去,而是继续和王记者聊天。   两人闲聊,王耀明趁机推荐他认识的一名洋人大夫,还有个从前的御医。   夏稚对此事如今也已经不怎么上心,但来自朋友的一片好意怎么着也不能无动于衷,便接下了王耀明给的电话,说自己有空一定会去拜访一二。   “聊什么呢?”陆开疆此时走到夏稚身后,他比夏稚本就略高一些,站在夏稚身后,便犹如一尊巨大的神像,悲悯地爱怜地笼着夏稚。   然而他一边将手搭在夏稚的肩膀上,一边却对着王耀明露出无比冷漠的眼神,说话也不甚客气,淡淡地:“和朋友说话呢?不介绍介绍?”   夏稚隐约听出陆哥话里的不悦情绪,笑道:“陆哥你真是记性差,之前你见过的,哦,你失忆了,忘了,那我就再介绍一遍,这位是报社的公子王耀明,如今和我正是顶要好的朋友哩。”   又对王耀明介绍说:“我这位兄弟失忆了,对你实在是记不得,抱歉抱歉。”   一边说,小夏一边露出个甜甜的笑。   王耀明实在是受宠若惊,哪怕面对陆开疆这样的煞神一般的人物,也没有那么拘谨,很是憨厚的在一旁微笑,甚至很是善解人意地对夏稚道:“原来陆二爷是失忆了,这算不得抱歉,理解理解。”   陆开疆看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还真是友好,脸色更是臭得不行,刚好这会儿台上开始表演了,歌舞厅准备全力捧出个新角儿来,吵吵闹闹的音乐顿时淹没四周,于是夏稚跟王耀明说话,都要凑到人耳边去说,简直看不下去。   他脸绷着,耐着性子看夏稚和人说完,等瞧着这两人有要分开的迹象,便迫不及待伸手将人捞了回来。   “干嘛啊?”夏稚被搂得一个踉跄,直接撞进了陆开疆的怀里去,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无辜表情。   陆开疆心里却憋着一团火,又无处释放,甚至没有理由释放,只能借由从前每次都很奏效的借口,说道:“别随便和别人勾肩搭背,看着烦。”   “喂,碍了您大爷的眼就别看啦。”小夏笑着说,“讨厌同性恋也不是你这样讨厌的,自己不喜欢哪里还要管别人喜不喜欢的,霸道难道是你的小名?”   陆二爷不知可否的挑了挑眉,神色分外嚣张,就是又如何呢,反正他依旧自顾自的搂着这位小少爷往一边儿去了,而夏稚也没有生气,没多久便感觉有些来了兴致,拉着陆开疆的手就要丢开,去找大姐跳舞去。   陆开疆一把将人又拽了回来,说:“怎么不是找我?”   陆开疆记得,这个舞厅关门的最后一支舞是他和夏稚跳的,跳完后两个人好似就互通心意了,当然,可能也是他自己单方面的通了。   但不管如何,这个舞厅重新开业的第一支舞若是也能与夏稚这个小混蛋跳,那该多有意义。   陆开疆心里这样想,一面觉得自己着实脑子有泡,手头一堆的官司没有处理完,跑来这里想要和夏稚跳舞,一面又双眸沉沉的望着站起来的夏稚,也不知道在这样昏暗暧昧的光线中,他的小乖能否同他心意相通。   他是打定主意要重新追求夏稚的,但如何追求可真是个大问题,约会吃饭跳舞,总得要进行一步,然而这几日他请夏稚吃饭,夏稚总是带上不少同事。   约会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夏稚根本不给他约会的时间,不是这会儿要去和同事们参加诗社比试,就是要去看学校组织的现代诗和历史比赛,再不济就是要备课,总有理由不同他单独在一块儿。   被打断计划的次数多了,陆开疆也开始怀疑夏稚是不是知道自己是假装失忆了。   可以夏稚这性子,但凡知道自己是假装失忆害他那么紧张,当场翻脸都不是没有可能,怎么会忍这么久呢?   从小就收不住脾气的小乖,哪里是会吃哑巴亏的主?   陆开疆心里正疑惑,却发现小乖突然笑了笑,看着他,很正式的做了个邀请的动作,然后说:“之前我和一个人也在这里跳舞,跳着跳着,你猜怎么了?”   陆开疆站起来,从善如流的拉着夏稚的手,跳着舞步,两人一道融入音乐舞池之中:“怎么?”   小夏好似卖关子一样,又好像很失落一样,叹了口气,不吭声。   “到底怎么了?”   夏稚幽幽道:“他控制不住的亲了我,可惜现在他估计都忘了。”   陆开疆眼睫都垂下去一些,冷峻的面上依旧是毫无破绽,但心中已然开始骂娘。   他的小乖绝对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他是假装失忆,于是也装样子做给他看,还做出这样失落的模样,好叫他自己破功。   陆开疆才不上当,他怕自己一旦暴露,夏稚这脾气绝对要理直气壮和自己闹,再来,夏稚这小傻瓜提出的几项问题,他便再无解决的可能了。   所以夏稚这小混蛋是不是故意想逼他现原形,然后再彻底和他划分界限呢?   陆开疆也不敢赌,他这辈子很多事情都在赌,可面对夏稚这人,赌不会有好结局的。   索性继续假装失忆,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左右摇摆才是兵家大忌。   陆开疆继续扮演之前恐同的好友,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说道:“这种事情以后不要同我说的那么详细。”   夏稚依旧是微笑,最后在音乐的尾巴处转了个漂亮的圈圈,和陆哥一块儿谢幕。   第二曲夏稚去找大姐跳了,陆开疆重新坐回位置上,对着那位身穿洋装的大姐夏嘉禾眸色冷淡。   他感觉的出来夏嘉禾对他虽然很客气,但实际上并不亲热,起码他为夏家做了这么多事情,夏嘉禾对他却始终客气得过分,好像生怕自己粘上去一样……   呵……大约是知道他跟夏稚的关系表示了反对,所以夏稚就总是在他面前态度模棱两可。   陆开疆喝了口手边的威士忌,漫无目的的分析着现在手边所有的情况,及至一曲舞毕,小夏像只漂亮的小鸟朝自己跑来,发丝都在闪耀的红蓝光下丝丝如金,他才瞳孔都随之放大,有神,将夏稚承装在整个眼球之中。   “怎么了?累不累?”陆开疆朝身后的使者招了招手,给夏稚也上了一杯调配过的威士忌。   小夏懒洋洋的坐在陆哥身边的沙发上,仰着脑袋,深呼吸着,胸口都起伏犹如山峦海浪,美丽极了。   “不累,开心。”小夏朝着陆哥笑道。   陆开疆伸手去帮夏稚把脸上粘在脸颊上的发丝给拨弄开,淡淡道:“过两日我去庄子上养伤,要不要一起去?”   “好呀,反正马上放假了,已经入秋了,不少学生还要回去帮家里收地,学校没几个人了。”夏稚道。   “正好天气转凉,庄子里还有一处天然池子,早点泡泡,冬天到了就不怕冷了。”陆开疆温柔的说。   夏稚在忽明忽暗的舞厅里看不清楚陆哥眼里的宠溺,但却光是听陆哥的声音,就有着无比饱胀的快乐,之前他很是急功近利想要让陆哥暴露,如今却觉得好似也不必急在一时。   反正他只要不配合陆哥的所有活动,着急的一定是陆哥啦。   两人约好了一周后去庄子上住一段时间,顺道欣赏秋景,临到了出发的日子,陆开疆提前给夏稚打了电话,说派人去接,他先过去把猎枪拿出来,两人休息的日子还能在山上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兔子可以打。   结果谁能料到一个小时后,夏稚居然还没有来,来的只有一个电话。   “怎么了?”陆开疆站在铺着昂贵大理石地面的四合院里,抬头便能看见窗外一大片枫叶与池塘,幼时这里曾来过许多朋友同学,每一回夏稚都很是活泼的闹着比赛钓鱼,于是一众朋友们三五成组,钓上来的鱼晚上做一锅麻辣鱼吃,没有钓上来,或者说没能钓成第一的,则要做今夜的厨子。   他的小夏和他一向分在一组。   夏稚这人又好似与生灵有些缘分,所以但凡是夏稚钓鱼的地方,鱼便扎堆群聚,不一会儿就要上来一条。   他们也从来没有做过厨子。   后来这处庄子翻修过几次,每次总添置些小夏喜欢的装饰,比如一些西洋钟,一些西班牙运来的奇奇怪怪的摆件,还有福建那边运来的各种带有花纹的瓷砖,东一点儿西一点,很快就把老式的四合院变得中西结合,乱七八糟。   但说实话,陆开疆并不讨厌这种乱中有序的感觉,毕竟每一处都承载着一段故事。   然而总是令他心怀温暖的故事的主人公,这会儿在电话里却说着让他并不如何开心的话。   “陆哥,出门的时候碰到来找我吃饭的同事了,无论如何都不放我走,非要拉我去饭店吃饭。”   陆开疆听着这话,淡淡说道:“那你的意思呢?”   夏稚这边哪里有什么来找他的同事,他站在空荡荡的小电话亭,手百无聊赖的卷着电话线,微笑着想听陆哥有什么反应。   是的,他就是在折腾人,轻易跑去跟陆哥单独相处,会发生什么,这个谁都说不准啊,或许陆哥是想要跟他进一步交流,想要循循渐进的表达出好感。   但他偏不要如了陆哥的意。   哪里就这么容易了?   想同他按计划来更进一步,没有苦头怎么可以呢?   “我能有什么想法啊,就是打电话问一下你,要不我晚些时候再过去?”小夏一副要跟陆哥商量的语气。   陆开疆视线挪开池塘,落在电话上面的数字,颇有些阴阳怪气道:“干脆把你朋友们都请来我这里不就好了?正巧池子里的鱼又泛滥了,钓上来一些,晚上做成一锅麻辣鱼吃?”   夏稚微笑:“真的吗?那真是感情好呢!”   说完夏稚立马挂断电话,猜都猜得到陆哥此刻肯定是黑着脸不高兴。   光是想想,他便一阵解气,随后同王妈说了一声便也出门。   “去哪儿啊?”大姐正在给儿子做书包,好像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夏嘉禾便觉出几分对儿子的不关心,连忙要关心关心,所以准备亲手做个书包。   夏稚俏皮的把门口的帽子戴头上,压了压帽檐,笑出一排整齐光洁的牙齿来,说:“出门看戏。”   “看戏?”夏嘉禾可不知道最近还有什么好看的戏,且如今更流行看电影了,戏院里头人都少了不少。   “是呀。”看陆哥今天怎么跟他唱戏。   跟大姐打了招呼后,夏稚便上了自家的轿车,说了地点,就懒散的往后一倒。   躺了一会儿,听见外面这时候居然就有卖冰糖葫芦的,小夏又一个激灵坐起来,跑出去买了两根。   刚吃了两颗,那裹着糖衣的山楂大约是还不到季节,酸的要命,可夏稚还偏偏喜欢酸口的,觉得若是纯甜,岂不是跟糖衣混在一起就没有个味道的变化。   他美滋滋的将粘在牙上的糖衣用舌尖一点点抿化,眸子却亮晶晶的看着给陆哥买的那串。   一想到陆哥不爱吃酸,但只要他给陆哥递过去,陆哥肯定是要象征着吃一口,到时候那脸恐怕都要皱成梅干菜了哈哈。   小夏乐得不行。   可这份快乐,似乎有着其他因素在里面。   他自我分析,应当是今天他总觉得会跟陆哥发生点儿什么。   毕竟他避开陆哥好些天了,陆哥再沉得住气,这会儿他们凑一块儿,肯定是要做些什么,来增进感情,或者给他暴露一点对他感情的变化。   不管是哪一样,夏稚都颇为期待。   很快车子抵达了陆开疆的庄子外面。   这是一间看似很普通的四合院,门前摆着两座刚换的石狮子,平日里守在这里的只有陆家的几个老弱仆人,在旁边的荒地上开荒,顺便种菜,还养了几头牛,逢年过节得到陆家主家的赏赐后,他们也会巴巴送上一年的收成,虽然这些收成对陆家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   守门的老仆人还记得夏稚,原本坐在门口叼着烟袋打着瞌睡,一听见汽车靠近的轰鸣声便醒了,再定睛一瞧,漂亮的像是从画儿上走下来的夏家三公子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老仆人愣了一下,随后连忙站起来上前欢迎:“三少爷来啦?二爷等您许久了!”   “知道了,辛苦了老叔。”小夏从小就喊老仆人老叔,因为他小的时候这位门房就看着摇摇欲坠,可十几年过去,老门房还在,大约是乡下的空气养人吧。   他给了老叔几张票子,得了老叔连声的感谢,举着一串专程给陆哥带的糖葫芦便轻车熟路的往里走。   他猜测这会儿陆哥或许正在气头上,说不定连平日里绷着的冰块儿脸都绷不住了,或许气的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琢磨着要怎么收拾他。   哈哈。   他一路跟着这里的管家进去,在大堂往里的暖阁瞅见了坐在钢琴旁边弹奏的陆开疆。   弹的好像是贝多芬的月光。   静谧的,温柔的。   夏稚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心里忽的什么都没能想,就这样听着,及至陆哥弹完,他心中感慨了一声,满目充满欣赏的走过去,把手里的糖葫芦凑到人唇边。   他是从背后悄悄靠近的。   陆开疆却是没有半点意外惊吓,反而轻笑出声:“你不是说要带朋友们一起过来?”   小夏顺势坐在了陆哥身边。   这凳子很长,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   陆开疆也顺手接过夏稚手里的糖葫芦,眉毛都没挑,只是无奈的看着眼前人。   “本来他们是要同我一起来的,但是半道上有人提议还是去郊游的好,咱们这里场地不够大,他们准备去湖心亭,我只好又一个人灰溜溜的来了。”   小夏一副挺委屈的样子。   陆开疆从鼻息里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啊……”   “我怎么?”   两人眼神对上,分明都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一些小九九,陆开疆再蠢也不至于此时还不明白夏稚这小混蛋最近都是故意整他。   而小夏美滋滋的毫不介意自己的计划被陆哥发现。   他们像是在打明牌,谁都知道对方几斤几两,偏偏一个依旧还想着装下去,毕竟没有被抓到证据,谁也不能证明陆开疆就是假装失忆。   夏稚则反正时间很多,他不介意陪陆哥继续这样玩下去。   “怎么不吃?”小夏依旧笑眯眯的问。   陆开疆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借口说:“头疼,医生说吃不了酸的。”   “明明一点都不酸。”小夏哼唧一声,双手放在钢琴上,随手便也弹奏出一串曲子,是小时候学过的欢乐颂。   陆开疆见这人心情这样好,一时也不想扫兴,干脆的吃了一颗,随后面无表情,动作迅速的把果肉吃下去,山楂籽吐出来。   夏稚立即去看陆哥表情!   然而陆开疆依旧没什么表情,这可真是……还是小时候好玩,小时候陆哥吃到山楂能整张脸皱成一朵菊花,再严重一些会一直吐口水,疯狂找茶喝哈哈。   两人大约都想起来许多过去的故事,对视的时候眼里都有着无法言说的温情。   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现对方眼里的感情后,便俱是一愣。   情场浪子小夏更是破天荒的紧张了一下,他本不该这样,可偏生就是像个青涩的学生,下意识挪开视线。   陆开疆见状伸手去揉了揉小夏的脑袋,说:“行了,准备一下,直接去泡温泉吧,我去让厨房准备一些水果茶点,晚上想吃什么?”   小夏被陆哥的大手按在脑袋上,好似有些不堪重负的矮下去一些,但他习惯了,甚至喜欢这样一只温暖的,甚至完全能够掐住他腰的手在他身上施为。   “晚上炖大鹅吧,刚才进来看见庄子上的鹅养的很好。”他轻轻的说。   陆开疆立马站起来去办,留下夏稚还坐在钢琴旁边,忽的笑了笑,又弹了一遍欢乐颂。   他只会这一首,他永远的三分钟热度,但是如今他也不在乎自己这种性格是否会让他和陆哥之间的感情出现未知危险了。   陆哥都不害怕,还绞尽脑汁的做了折磨多事情,就为了让他相信他们之间绝非一时兴起,也绝非□□变质,那么他还操心那么多做什么?起码此时此刻,他应该回以微笑。   下午泡汤不是个好的选择。   两人便先去看厨子杀鹅,又去池塘钓鱼,玩了一下午,陆开疆一条没钓上来,夏稚莫名其妙钓上来两个乌龟。   厨子说这叫甲鱼,也是养着准备做菜的。   夏稚看着甲鱼那皱巴巴的皮,还有那恶心的样子,怎么也觉得这不像是能吃的。   陆开疆在旁边蹲着,看见小夏的表情,悠悠说道:“你忘了?你爹还在的时候,经常做地三鲜给你吃,说是大补。”   “?”小夏皱眉,他不明白地三鲜和甲鱼有什么联系。   陆开疆眼里掠过一抹笑意:“你觉得地三鲜里为什么都是肉?和饭店里的地三鲜为什么不一样?想过吗?”   “……”夏稚有个不好的预感。   “没错,你爹亲自发明的地三鲜,走地鸡,甲鱼,蛇肉,大乱炖。”   夏稚脸色一木,几乎要吐,但看陆开疆那眼里的笑,就狐疑起来。   “这你都信?”陆开疆忽的大笑。   夏稚站起来就要追着陆开疆打,陆开疆没跑,任由夏稚打他,最后笑作一团。   晚饭两人吃的都少。   厨子做了炖大鹅,里面放了笋干还有新鲜的木耳等一切山里能找到的新鲜素菜。   夏稚吃了两个翅膀和一个腿,又喝了一杯红酒,心情舒畅,干脆抱着红酒就拉着陆哥往后院的天然温泉那边走。   陆开疆一路被拽着,很是无奈,说:“别忘了上回是谁边喝酒边泡温泉,醉得不省人事?”   陆开疆自诩酒量不错,但也不必过夏稚。   夏稚这样的千杯不倒都在温泉配酒上栽了跟头,不免担心小夏今天也要遭殃。   但夏稚晃了晃手里的大半瓶红酒,不以为意:“这次是红酒,不是白酒,放心。”   他舔了舔嘴唇,迫不及待的到了地方就先一步脱衣裳,走一路脱一路,最后很是干脆,一点儿料子都不给自己剩的捏着红酒瓶就跳下去。   陆开疆站在旁边浑身血液不受控制乱窜,他眸子不敢乱看,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被小夏这小混蛋抓到证据。   毕竟他的证据可不小,很显眼,索性他就背过身去,一面脱,一面视线搜索毛巾,最终裹着毛巾在腰间,缓缓也入了池。   小夏一直趴在池子边缘,一边喝酒一边欣赏陆哥脱衣裳。   怎么说呢,或许是他已然微醺,也或许是陆哥背上的肌肉线条真的太过漂亮性感。   总而言之,当他反应过来自己本来被判定死刑的兄弟突然活了一点时,他自己都惊呆了!   随之,便是将计就计。   陆开疆还没完全坐下去,就看见夏稚这浑身白的发光的家伙猛地站起来,一副很是激动的模样,抓住他的胳膊,兴奋道:“陆哥!你看!我、我好像行了!”   此刻陆开疆的设定是失忆人员,对夏稚身体不好的事情虽然知道,但是听夏稚说的,并不知道自己带夏稚去看过病,也不记得自己带夏稚一块儿做过治疗。   可人的反应哪里是能装的呢?   陆开疆一下子忘记自己带设定,惊喜之余,却见夏稚跟个白玉团子一样要跳出温泉。   “你干嘛?”   这回轮到陆开疆捏着夏稚的胳膊了。   夏稚一副眉目含情的模样,语气害羞道:“我近日同报社的公子好着呢,他给我找了大夫……我这就去给他看看我好了!”   说罢,滑溜溜的胳膊就从陆开疆手里挣脱,不管陆开疆什么脸色,夏稚只管要穿上衣裳离开。   陆开疆沉着气,很明白这个时候也不要暴露自己,好好好劝导小夏不要过去。   可嘴比脑子快。   他仿佛是怕夏稚当真被他这么一松手就跟那个报社的王记者在一起了,毕竟夏稚这人是有前科的,太随心所欲了,他掌控不了,所以才总是被气的跳脚。   当即咬牙切齿一般说道:“你敢去跟男人搞一起,老子打断你的腿!”   “怎么动不动又要打断我的腿?哥,你这人嘴未免太坏了,我哪里又招你惹你了?我只是对王记者心怀感激呀。”小夏微笑。   这笑坏的很,比陆开疆在嘴上的那种坏要坏得多。   陆开疆满脑子的细胞都在紧绷,闻言也不开腔,但依旧是拉着夏稚那柔软的,滑溜溜的胳膊不放。   两人忽的就这样对峙起来。   哦,夏稚那死而复活的兄弟还在彰显存在。   陆开疆目光盯着,忽的从上至下将夏稚扫了一遍,随后很是干脆的说:“不需要去,打个电话报喜就行。”   小夏偏不:“怎么能这么敷衍呢?哥你不懂,王记者对我有心,我既然受了他这样大的好处,无论如何,我觉着都该报答他的。”   “虽说不能以身相许,但王记者好歹也是个有志青年,斯斯文文的,绝对不会再出现之前的那些情况,我想着……要不……”   夏稚话未说完,陆开疆已然忽的站起来。   霎那间水流哗啦啦的往下掉,裹在陆开疆腰间的浴巾顿时不堪重负的掉入水中,露出下面白色的,近乎被水打湿后变得透明的料子。   料子里透着肉色,显眼得不得了。   这会轮到夏稚面上羞涩,他不想直勾勾的盯着看,却非要调侃:“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陆开疆被说得也破罐破摔了,他干脆捞起夏稚,扛在肩膀上就往里屋去。   从这里往最近的里屋,不过几步路,本就是为了给泡温泉后的人休息用的。   这会儿真是方便了他俩。   “你干嘛啊!”夏稚被丢到床上,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在看见陆哥跪着欺上来,唇瓣都要抵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在问,“哥,你不是害怕同性恋吗?你究竟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你小子……”陆开疆气笑了,“你早知道我根本没失忆不是吗?我做这些无非是因为你非要同我划清界限,我寻的重头再来的法子罢了,戳穿我就这么有意思?”   夏稚还在演戏:“啊?什么?陆哥你没有失忆啊!”   陆开疆被这人表情臊的再受不了,耳朵痛红的总算欺负上去,狠狠吻住这人的唇,压榨完所有空气后,才道:“别装,再装你今晚都别休息了。”   “为什么?你能一晚上不休息?”   “可以试试。”   两人简直同久别重逢一样,很快乱作一团,都迫不及待,却也在中途温情脉脉。   两小时后中场休息,夏稚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却笑道:“哥,你还装吗?”   “装个蛋。”陆开疆目光平静,唯独气息依旧不稳,但他看着他的小乖,难得说出一番心里话,“只是你这人太怪,爱你太强烈你害怕,说永远不变你不信,你既不信我,也不信自己,我都要疯了。”   “夏稚,我的小乖,你听话,你信我并非是因为这种事情才喜欢你,我绝对是很早很早以前就爱你,只是没想过还能这样。”   “你也别怕什么几年以后,多年以后,你变心了,会觉得对不起我,会害怕我们形同陌路。不会的,永远不会。我陆开疆再不济也不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我对你好。”   “所以什么都别想,你只要知道,乖乖,我爱你。”   夏稚原本才是那个最能说的人,可他听见陆哥这位向来不爱吭声的铁面冰块一下子说了这样多的话,他却一个字也哼唧不出来。   良久,他软乎乎的往陆哥身上趴去,笑着,眼睛里却亮晶晶的说:“不是说我要是和男人搞一起,要打断我的腿吗?现在和你搞一起,就不打断了?”   陆开疆摇了摇头。   他笑着,温柔的,去亲了亲夏稚那细嫩的小腿,一路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