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万人嫌心死后   作者: 盈灯   简介:   自10岁从一场意外事故中苏醒后,沈陌遥好像变成了被所有人憎恶的那个人。   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大哥,顶替了他沈家长子的身份。   原本对他宠爱有加的父母开始厌弃他,眼里只有优秀的大哥,总是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弟弟也拿他当空气,甚至对他动粗。   .   在乐队选秀凭实力逆袭,被嘲黑幕,演唱会因为高烧缺席排练却被指仗着家世耍大牌。   拍戏遭人恶意推搡意外双双落水,被送入医院抢救,却被反过来造谣成想要谋害别人。   景仰的导演说“我对你很失望”,交心的竹马说“你让我感到恶心”,宠爱的弟弟说“我希望你去死”。   拖着衰败的身体,搭上半条命主演的电影,最终也因为那些无中生有的黑料,被大范围抵制上映。   剧组杀青宴意外失火,沈陌遥在浓烟和火焰中竭力支撑失去行动力的小弟,却看见赶来的父亲只顾着接过弟弟,而后毫不犹豫地揽过大哥,带着他们头也不回地走远,没看他一眼。   于是沈陌遥在熊熊烈焰的迫近中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   他终于醒悟,这样的生活,早些解脱也好。   在冲天的火光中,握着手中的吊坠,挣扎着来到窗边,倾身下坠。   ·   然而,在沈陌遥疑似死亡的消息被大肆报道后,世界都变了样。   父亲掘地三尺想要找到他还活着的证据,母亲无法接受失去他的打击绝望到昏厥,弟弟抱着他送的生日礼物哭的撕心裂肺。   他的黑料被澄清,默默做的各种公益被接连扒出,遭到抵制的电影在上映后受到极大好评,获得各类权威大奖提名,影评人称赞他为百年难遇的天才。   #我们欠沈陌遥一句道歉#霸榜热搜,粉丝哭着走出电影院,哭着参加他的平安祈愿,哭着求他回来。   ·   后来沈陌遥真的出现了。   视频里,他病容疲倦地靠在沙发上,薄唇苍白失血,神色恹恹。   “三天后,我会发布全新单曲,然后退出娱乐圈。”   那首歌的曲调像是一场与过去的自己的诀别,而歌的作词,正是闻名全球的神秘作词人Y。   粉丝们彻底崩溃了。   很快,有人通过视频背景扒出沈陌遥位于某全球顶级医院,于是他的曾经的家人朋友争相前去寻他,挤在他的病房前小心翼翼地期盼他能施舍给自己一个眼神,想要弥补曾经犯下的错。   然而病床上的沈陌遥只是掩唇轻咳,失焦双眸中只剩平静淡然:   “请回吧。我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   后来的后来,沈陌遥退圈后同意接受的第一个访谈中,主持人提出全世界都想知道的问题。   “您为什么会决定退圈?明明有那么多粉丝在等着您……”   短短一年半,沈陌遥似乎变了个人。   身形虽依旧单薄,但不再苍白惨淡,整个人优雅矜贵,容光焕发。   “家里的小狗有点粘人,需要我照顾。”他轻咳两声,眼角含笑。   “哇,沈老师养了小狗?有空分享给大家看看可以吗?”   直播间里的观众屏息等待沈陌遥的回答时,一双修长的手出现在镜头前,替他披上外套。   “到时间了,回去吧。”年轻男人声音低沉磁性,轻笑揶揄他,“刚才的话,我有听到哦。”   “池,池奕珩?!”主持人手中话筒应声落地。   这三个字是世界级商业巨鳄池家的当家少主的名字。   “你怎么直接……”镜头中,沈陌遥先是错愕一瞬,耳垂很快染上一层浅粉,进而又无奈地笑笑,亲昵靠进男人臂弯。   “咳咳,如你们所见……”   “这位,是我的先生。”   ………   直播间彻底乱了套。   豪门大佬攻x顶流演员受   【必看阅读指南】   *全员火葬场,虐渣不洗白,家庭情况文中会说明,但不要太追究逻辑,感恩。   *攻不属于火葬场,和受是双向救赎,年下。   *受哮喘+心肺差,身体一直很不好。坠楼后治疗时期视力有点差,会恢复。医理知识非专业,有不准确的地方请多包涵。   *文案坠楼在19章,后面就是火葬场。   ***放飞xp之作,土狗文学,洒狗血警告!谢绝写作指导,弃文也不必告知,感谢。 第1章   霖市小巨蛋体育馆内。   入夜时分,五人乐队INfinitY的解散演唱会正式告终,由于晚上还有一些拍摄,几人被安排在场馆后台的休息室里待机。   于淼就是在这个时候拿着手机找上了安静窝在沙发角落里的沈陌遥。那人脱了演出服,只穿一件白衬衫,正斜斜倚着沙发扶手,黑色额发垂落遮住眉眼,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晰。   “陌遥,微博上这些舆论……你不和我们解释一下吗?”   茶发青年在沙发尾端踌躇片刻,回头看了看休息室里另外几名同伴,面带忧色地把手机举到沙发上的人面前。   INfinitY是由三年前一档乐队选秀综艺选拔出道的五人男子乐队。当年,在一众自带各种乐器技能的大男孩中,不太熟练地背着吉他,在镜头前总是显得淡漠寡言的沈陌遥一度被认为是节目组特地安插的炮灰花瓶,却在节目播出后用一首原创歌曲征服了所有观众,以黑马之姿入选最终的主唱位,成为了毫无争议的乐队核心。   自出道以来,粉丝们普遍认为,这个专业性不算太强的小乐队能够在娱乐圈站稳脚跟,大部分要归功于主唱沈陌遥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和过硬的实力。   ——直到那条爆料在一夜之间冲上微博热搜。   两周前,微博流量最大的八卦营销号举证曝光,在全国范围内都小有名气的盛天文创集团的董事长沈厉峥竟然是沈陌遥的父亲。   也就是说,从未在镜头前提起家人的沈陌遥竟是个无比标准的富家公子哥。   一时之间,网络上质疑声四起——沈家少爷闯荡娱乐圈,能红真的不是因为背后的资本运作吗?他写的那些歌,真的是自己原创的吗?他真的有在用心对待乐队吗?   继而,有人说他当初在节目里逆袭出道成为乐队主唱就是彻头彻尾的剧本,歌都是枪手代写;有人说他在舞台上总是一副睥睨一切的样子,笑容很虚伪;有人说他根本就看不起INfinitY的队友,在意义重大的解散演唱会前更是缺席排练、彩排划水。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处于舆论中心的沈陌遥却好像对此无动于衷,从没替自己辩解过,只是放任这样的负面谣言越传越广,直到解散演唱会这天出现的二次爆料使它进一步发酵。   于淼举着的手机里,显示的正是这二次爆料的相关消息——   今天下午,先前爆料沈家父子的营销号又发布博文,称沈家长子沈凌夏已于近日留学归来,他接受外媒采访时曾表示,想要在国内发展其在海外一手创办的光曜传媒。   “爆料说,你前两天缺席排练就是因为你大哥回国,你有了未来靠山就没把这个小破团最后的工作看在眼里,可秦姐却和我们说你是生病了……我们都很想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我没有义务和你说明我的私事,于淼。”   于淼的手机屏幕亮度很高,沈陌遥觉得有些晃眼,终于舍得从柔软的沙发靠垫中直起身子。他挡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机,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身前的茶发青年。   与爆料配图中那个在舞台上弯着唇角,笑得潇洒漂亮的青年截然不同,私下里的沈陌遥给人的第一感觉是难以接近的。   他眼睫纤长,眼瞳极黑,明明是极为漂亮的眼睛,双眼皮配合狭长眼尾上挑出的那抹极浅弧度却总显出几分疏离的味道,抬眼看人时则更具攻击性,竟把处于俯视位置的于淼逼得后退两步。   “我,我们也是关心你,才想问问你真实的情况。”于淼有些尴尬,说出来的话磕磕巴巴,“我们可是队友啊,你至于这么说话吗……”   “既然你们在经纪人已经告知情况的前提下,仍然认为网络上的爆料有可信度。”沈陌遥垂眸不再看他,语气淡淡:“也就没必要再问我了,不是吗?”   “你……”于淼一时语塞。   “沈陌遥,你这是什么态度?”   坐在化妆桌前一直沉默着聆听两人对话的寸头青年忽然转过身来,走到于淼身边站定,浓眉拧在一起,厉声喝道:“就你这臭脾气,网上那些人真没说错。没有你,我们乐队肯定能发展的更好,你根本就是害群之马!”   “或许你还记得这里是休息室,周麓。你很吵。”   沈陌遥不再给他们半个眼神,直起来的脊背重新陷进沙发里,“还有,需要我提醒你刚刚举办的是解散演唱会吗?只要你们想,现在就可以重组一个没有我的四人乐队。”   “你!”周麓一跺脚,脸几乎涨成猪肝色,屋内剩下的前INfinitY成员们脸上也皆是一僵。   他们当然无法做到沈陌遥说的那般。   虽然周麓的话说得狠,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沈陌遥这种水准的主唱在团队里的作用。毫不夸张地说,纵使有再多手段和资源,没了沈陌遥的乐团就像是没了弦的吉他,一旦失去了核心,就只剩下一个能耍点花招的空壳。   “好了好了,大家都别吵了。”于淼的脸上出现愧疚的神情,他推了推周麓宽厚的背,又和剩下两名队员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推搡着朝休息室的门口走。   “是我不好,自讨没趣,我们还是换间休息室吧,不要再打扰他了。”   休息室的门被周麓砰地一下打开,沈陌遥闭着眼睛等待那声代表门关重新上的“啪嗒”,却迟迟没听见任何动静。他有些疑惑地眯着眼睛朝门口看过去,正巧看到一个棕色的卷毛脑袋正扶着门框,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   “萧宵?”   萧宵是公司派给INfinitY的实习小助理,这个月刚满21岁,比沈陌遥足足小了三岁多,却意外的心细,懂得察言观色,干起活来也利索,帮到他很多。   “沈哥,我……我还是有点担心,就想来看看你。”卷发青年反手关上门,轻手轻脚走到沈陌遥身旁。   最近换季气温骤降,沈陌遥体质本来就不太好,又来回奔波赶通告,前些天烧到快四十度,昏昏沉沉被送去医院,医生诊断他有肺部感染的症状,建议住院治疗,他却表示不能缺席乐队的最后一场演唱会,只输了两个晚上的液,手上还扎着留置针就匆忙赶去彩排,正式表演的这天早上又去医院挂了水,打了退烧针,温度才堪堪控制住。   萧宵很担心沈陌遥会在台上支撑不住,一整场演唱会都提心吊胆守在后台屏幕前,却惊讶地发觉他在舞台上的发挥堪称完美——甚至让人很难把那个握着立麦,好像浑身都在发光的人和半天前那个高烧不退,脸色苍白到接近透明的人联系在一起。   跟在沈陌遥身边当助理的这半年,萧宵常常会疑惑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拼,可是每当他如此问起,沈陌遥总会伸出纤细的指尖点点他飘逸的卷毛,看他的眼神像在逗一只小狗,声音清冽如同初春山上化开的雪。   “为了往上打拼啊。”   往上打拼?沈陌遥可是沈家的二公子,家里条件一点不差才对,哪里需要他在娱乐圈里这样拼命。小卷毛皱了皱鼻子摇摇头,表示不信。   沈陌遥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总是不太坦诚。   “你放心,我现在挺好的。”沈陌遥冲他露出淡淡的微笑,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子。在沙发里缓了一阵后,他自觉自演唱会后就如影随形的眩晕感和心悸都减轻不少,心情也还不错。   这个时候,他先前和周麓等人针锋相对时抖露的浑身的刺好像略微收敛起来,整个人不再过分锋利,反而多出几分微不可察的柔和。   “真的吗?”萧宵将信将疑地在沈陌遥身上扫了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短短几天,沈陌遥好像又瘦了一点,延伸到肩膀上的锁骨尖端好像可以刺破薄薄的衬衫。   “砰!”   休息室的门忽然被一脚踢开。   屋内两人视线投向之处,身着皮衣,带着唇环的高大男子大摇大摆出现在房间里。他摘下墨镜,瞪着眼睛扫视一圈,很快锁定了坐在沙发一角的沈陌遥,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   “躲在这里悠闲呢?信息不回电话不接,我还是问了你们经纪人才知道演唱会早结束了。”   “萧宵,麻烦你去帮我把放在后台的外套和水杯拿来。”沈陌遥盯着来人看了一会儿,下意识把手伸向口袋里的手机。   “好的沈哥。”萧宵很快心领神会,低头快步走出休息室。   眼前的男人他认识——是沈陌遥的亲生弟弟,沈家小少爷沈佑麟。   略显尴尬的空气中,沈陌遥垂眸看了一眼手机,斟酌着温声开口:“小佑,明天你——”   沈佑麟却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茬:“二哥,废话少说。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吧?大哥的传媒公司准备开拓国内市场,准备签一些艺人。”   “……嗯。”沈陌遥的语气淡下来。他默默把手机收回口袋,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和六翼娱乐的合约还有几个月就到期了吧?提前解约要付多少钱?大哥说,如果你愿意签他们公司,他可以替你垫付违约金。”沈佑麟一屁股坐到沈陌遥边上,在他肩膀上佯装亲昵般拍了拍。   “这种好事,你肯定不会拒绝的吧?大哥也真是的,非要喊我亲自跑一趟问你……”   “我拒绝。”   沈佑麟一愣。   “……什么?”   “我说我拒绝。”   “二哥,你在开什么玩笑?”   沈佑麟金棕色的浓眉一拧,一拳砸在沙发背上正要发作,目光却正巧落在沈陌遥霜白的脸色上。他的二哥没回话,正在闷闷地掩着唇咳嗽,演出手套和衬衫袖口间露出来的那节手腕格外细瘦,突出的腕骨蓦地刺入他的眼睛。   “……”沈佑麟盯着那只伶仃的手腕,竟莫名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着嗓子继续耐着性子劝说。   “大哥的光曜传媒在国外发展的那么好,有很多海外资源,现在来到国内……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艺人为了签他的公司趋之若鹜?”   “咳咳……与我无关。”   “二哥,你是真以为自己有多大的市场价值吗?你现在风评这么差,有人愿意接盘都是万幸了……何况还是光曜传媒想签你!”   “我现在挺好的,不需要谁接盘。”   “你!”沈佑麟拳头紧了紧,咬牙切齿道,“你那个空壳公司,业内谁不知道它就是傍着INfinitY才苟延残喘到现在,现在乐队解散了,你又因为负面舆论接不到什么通告,它很可能都撑不过下个月,你是想和它一起完蛋?!”   “六翼娱乐也许没有多好。”沈陌遥总算止住咳嗽,他颤着眼睫,盯着沈佑麟褐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去沈凌夏的公司。”   “沈陌遥,你这个疯子!”   沈佑麟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怒视沙发上的人,想到出发前自己在沈凌夏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能搞定沈陌遥的签约问题,愈发感到胸腔中好像有一个火炉在燃烧,声音也越来越大。   “这么多年了,大哥对你从来都是无微不至的照顾,总是包容你那倔脾气……当年你死活非要去闯娱乐圈,全家上下都不同意,是大哥出面替你跪在父亲面前求情!”   “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光曜传媒根本就是大哥为了支持你的梦想才创立的!他在国外读硕课业本就繁重,为了你,他还要昼夜兼程地拓展人脉建立传媒公司……你知不知道他甚至为此熬出了胃病?”   “他本可以毕业后直接接管盛天,但为了能给你一个依靠,他特地和父亲表示想要晚几年接手公司,回国后先专注发展光曜传媒,只为给你在娱乐圈发展的底气!”   “大哥心细,为了顾及你那可怜的自尊心,还特地叮嘱我不要多嘴,不要告诉你他为你付出这么多,只当是认可你的市场价值所以才来找你签约……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领情?”   沈陌遥默默听着他连珠炮似的话,眼中浮现一丝轻蔑,语气降至冰点。   “领他的情?做梦都不要想。”   “沈陌遥!”   沈佑麟怒极,他猛地伸手扯过沈陌遥的衣领,把毫无防备的他从沙发上拽了起来。他的二哥身形高挑,骨骼也修长,而此刻他揪着那人衬衫的领口迫使他与自己平视,竟毫不费力,但他正在暴怒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手中的分量轻得过分。   “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总要和大哥,和我们作对?”   突然的体位变化让沈陌遥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眼前泛起黑雾,脑袋里旋即传来“轰”的一声,像是有列疾驰的火车呼啸着开过,碾过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眼睫颤了颤,垂下眼,眸中有抹藏得很好的悲伤一闪而过。   “是啊……我总要和你们作对。”   他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费力,额角沁出的冷汗细细密密覆在淡青色的血管上,顺着脸颊往下淌,唇角却扬起一丝自嘲般的笑。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小佑。”   沈佑麟愣了愣,旋即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他冷冷看着沈墨遥脸上的汗珠划过瘦窄的下颌,沿着脖颈线条没入衬衫领口,拽着他领子的手指嫌恶般往边上移了移,像是不想碰到什么脏东西。   “你真的烂透了,沈陌遥。”   他用了狠劲把手中的人往旁边一摔,那单薄身躯撞倒沙发边的矮柜发出咚的一身闷响,他却视若无睹,夺门而出。 第2章   沈佑麟说出那句话后,有那么一两秒钟,沈陌遥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那几个短短的字串珠成线,像把淬了火的铁剑精准扎进他肋骨缝隙之间跳动的心脏。   一阵灼痛自胸口迸发,他好像陷入迷蒙的深黑,恍惚间,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黑雾尚未散去,掌心却传来冰硬的触感,才察觉自己已经被摔在休息室的地面上。   沈陌遥蜷了蜷手指,用仅存的力气把被撞翻的矮柜扶正,然后坐在地上垂眼等待那些恼人的,乌泱泱的黑点随着如鼓的心跳声逐渐消弭。   这种体位性低血压自很久以前就时常发生,他已经见怪不怪,只是这会儿因为演唱会体力消耗太大,低血糖也跟着一起凑热闹,他头晕得厉害,腿也发软,撑着地面努力几次也没能站起来。   他有点生自己的气,硬是憋着一口气伸出手死死扒住休息室长桌的桌腿,不顾金属质地自手心渗透至全身的寒意,慢吞吞把身体挪到椅子上才卸了力,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口小口地喘息,有些近乎麻木的痉挛。   他其实是想和小弟好好说话的。但好像事情一旦扯到沈凌夏头上,他就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了。   沈陌遥抖着手摸出手机,点亮屏幕滑动着。   原本,他其实是想和沈佑麟说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的事。   他是早产儿,出生时心肺功能就不太好,在保温箱里住了三周多才被接回家。他的父母虽然对他宠爱有加,却仍想要个健康的男孩担起家族企业继承人的身份,所以四年后,沈佑麟诞生了。   他的小弟与他不同,生下来就是个八斤多重的大胖小子,非常健康活泼,自打牙牙学语时就和他亲密无间,在外受了欺负或是贪玩被父母责罚,从来都是躲到他怀里委委屈屈地哞哞哭。   即使后来出了那场事故,他被送去远在美国的外祖父母身边,沈凌夏趁虚而入住进沈家,取代了年幼的沈佑麟心中关于“哥哥”的全部印象……   他仍然在心底固执地认为,沈佑麟是需要自己照顾、保护的小弟弟。   后天就是沈佑麟的二十岁生日,他们的父亲沈厉峥发展家族企业心切,特地把他的生日宴提前一天改到周末,邀请了许多国内各个领域知名的企业掌权人参加晚宴,对此也格外重视。   但他不在乎那些。   虽然这些年,他也在帮助沈厉峥管理集团内的几个子公司,对于沈家的一切资产或权势,他却从来都没有任何想法。他觉得那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或得或失都未必是自主选择可以主导的结果,也就没有必要天天处心积虑地过活,顺其自然就好。   沈陌遥的指尖在一个跨洋邮寄订单上停下来。   沈佑麟在朋友圈里嚷嚷想要一只奢牌设计师款限量手表嚷了两个多月,那只表是十多年前发售的,如今根本有价无市,但他恰好有之前红毯上相识的时尚圈人脉,便花了不少功夫联系到设计师本人,以当年原价的两倍购入了他手上两块中的一块。   订单显示,那只表预计明天早上寄到他在霖市租的房子。   这样的话,正好能赶上晚上的生日宴。   沈陌遥点开物流反复确认了几遍预计送达时间,关上手机阖上眼。   他无心在意明天晚宴上除了给沈佑麟过生日之外的其他安排,于他而言,他只希望自己的小弟能好好过一个20岁生日。   仅此而已。   “沈哥!你还好吗?”   几分钟后,萧宵抱着一堆东西走进房间,看到一动不动伏在桌前的人,吓了一跳,“怎么出这么多汗?”   从他离开休息室到返回的短短一刻钟功夫,沈陌遥衬衫领口周围已经完全被汗水濡湿,背上的水痕甚至洇出两片肩胛骨的轮廓。   回想起自己在后台找东西的时候瞥见那个高大的棕发男人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萧宵有些担忧,欲言又止:“沈哥,你们刚刚……”   “嗯,起了点争执。”沈陌遥轻描淡写地开口,仰起脖子的时候仍然有成股的冷汗自下巴尖啪塔滴落在桌面上,他却白着一张脸冲萧宵微微扯起唇角,“外套给我一下。”   萧宵瘪着嘴叹了口气,熟练地从沈陌遥的外套口袋中掏出三颗水果硬糖,摊在手心伸到他面前。   “谢谢。”   沈陌遥眼角弯了弯,他毫不犹豫拿过橙子味的那颗拨开含在嘴里,头歪过去枕在一侧的胳膊上,不再说话。   ·   在演唱会和与沈佑麟的争吵中消耗不少体力和精力后,夜晚的拍摄工作又持续到半夜三点。到家后,沈陌遥只来得及简单冲澡洗漱就昏昏沉沉爬上床睡了过去。他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来电铃声吵醒,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手机屏幕在较为昏暗的环境下有些刺眼,他揉着眼睛感到视线有些模糊,一时看不清来电人,但想着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的除了经纪人或助理外应该再无其他,索性直接哑着嗓子接起电话。   “喂?”   对面沉默了一阵。   “这个时间了,你难道还在睡觉?”令沈陌遥诧异的低沉嗓音传来,带着一点轻微的怒意,“即使是休息日也不能这样懒散懈怠。你该学学凌夏,他今天一早就去公司开会。”   “我昨天忙到很晚才睡,爸。”   沈陌遥解释了一句就没再说话。   曾经的沈厉峥虽然不苟言笑,却是个称职的父亲。即使工作再疲惫,夜里回到家他也总会花时间陪伴孩子们。他会在沈陌遥完整演奏出一首钢琴曲时笑着摸摸他的头,会在他意外打碎自己喜欢的瓷器时耐心蹲下来听他说前因后果,从来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   也是在十四年前,沈厉峥对他好像在瞬间失去了全部的爱,尤其在沈凌夏进入沈家后,不说微笑,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施舍给他,更遑论包容和信任。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多年,沈陌遥早已强迫自己习惯,那句下意识的解释说出口的同时,他就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这只会是徒劳。   但他没想到的是,沈厉峥竟然在短暂沉默后,一反常态地认同了他的说法,并没有继续指责的意思,声音也变得温和。   “也是,听说你昨天刚开完演唱会……是我考虑不周了。”   沈陌遥愣住了。   这并不是沈厉峥平时对他的态度,他一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忍不住发出疑问:“爸……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没事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沈厉峥顿了顿,和颜悦色道:“小佑的生日晚宴前,中午我安排了家里厨师烧些家常菜,我们和你也好久没见了,吃顿团圆饭。”   团圆饭。   沈陌遥握着手机眨了眨眼。   他起码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有回沈宅了,怎么偏偏在沈凌夏回国,他昨天拒绝签约光曜传媒之后,沈厉峥就恰好想起来要吃一顿“团圆饭”呢。   这似乎……不太会是个单纯的巧合。   于是他笑了笑,轻声问道:“不是因为要和我谈什么事吗?”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所预料,这顿饭无非就是为了劝说他加入沈凌夏的传媒公司一类的事,根本不用去特地问,但他偏偏就是想等沈厉峥亲口回答。   这个时候,只要柔声说上一句“不谈事情,就是想见见你”,敷衍他一下就行。沈陌遥在心里巴巴地想。   反正对于常年混迹生意场,习惯尔虞我诈的沈厉峥来说,说些违心的话一点不难,不是吗。   沈陌遥抿了抿嘴唇,拿着手机的手指因为难以自抑的紧张和期待而紧绷起来。   他是个很容易给自己找台阶下的人,即使心里和明镜似的,却仍然甘愿沉溺进谎言和过往的温馨岁月编织的捕梦网里,妄想抓住一丝遥不可及的,虚幻的温存。   他其实很好骗的。   然而沈厉峥却并未如他所愿。   像是被耗光了本就没有多少的耐心,他罕见的温和点到即止,声音迅速冷下来:“沈陌遥,你非要带着这么强的目的性揣测你的父亲吗?”   沈陌遥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他伸出胳膊遮住脸,挡住窗帘缝中透出来的晨光,开口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怎么会呢。”   他发出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父亲,我又怎么敢揣测您。”   “你……”沈厉峥一时语塞。   沈陌遥支起身子,熟练地在床头靠了一会儿等待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那阵眩晕过去,扭头拿过床头柜上的相框。   被精心保养的云朵相框里,一位鬓发微白,气质优雅的妇人正笑的慈祥,她伸开双臂弯腰揽着三个孩子,左侧的女孩和中间的男孩约莫六七岁,皆是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般的模样,男孩的左手拉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崽子,看上去不足三岁,正把自己的小拳头往嘴里塞。   他垂着眼睫看了一会儿照片,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得听不出什么情绪。   “爸,放心。您难得喊我去家里吃饭,我一定来。”   ·   由于曾经的一些经历,沈陌遥虽然有属于自己的车,却不太常开,即使是坐车也基本都是在闭目养神,因此萧肖在听说他要紧急赶回位于桐市的沈宅后,自告奋勇接下了开车的工作,并且善解人意地表示自己正好准备探望桐市的亲戚,正好顺路。   车一路开到沈宅所在的御碧山庄时已经接近正午,桐市的气温比霖市低一些,入秋后的风吹在身上格外寒凉,还专挑衣领和袖口钻,沈陌遥刚下车就被被冻得连打两个喷嚏,他紧了紧大衣的领子,扭头对萧宵说了感谢,站在沈宅小院前与他道别。   眼前这栋面积颇大的庄园式别墅是沈厉峥的父母辈留给他为数不多的资产之一,它依山傍水修筑,风景清幽宽阔,绿化极好,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沈陌遥走进院子后,老管家沉默者迎上来领他进屋换鞋,接过他脱下的外衣后便冷淡地转身离开。   沈陌遥记得管家姓徐,小时候常喊他徐伯。那时候的徐伯很温柔,总会在他不情不愿苦着脸喝下中药后悄悄塞几块巧克力到他的手心。   可是自十四年前沈家人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起,徐伯似乎也跟着对他产生了类似厌恶的情绪。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   时间已经快到饭点,家庭厨师正在厨房忙碌,沈陌遥顺着饭菜的烟火味往里走,两个正在餐桌前摆盘的佣人都是新换的,见了他却也只当做看见空气。沈陌遥没觉得意外,毕竟天天在沈宅的人最知道他在沈家有多遭人嫌恶,自然不用费心给他好脸色看。   客厅里空无一人,沈陌遥坐车坐得久了有些困意,便径自走去客房打算洗把脸。   他关上房门刚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后不过半分钟,门口传来几声短暂的敲门声,客房的门随即被从外侧打开。   几声脚步后,沈陌遥从水池前的镜子里看见一个鼻梁细长,身穿修身黑色西装的男人。   “二弟,到家了?”   沈陌遥抹了一把脸直起身子,转身平视男人狭长的眼睛,声音带着些微冷意:“沈凌夏,或许你知道敲门后要等到许可才能进屋。”   “都是一家人,这么见外干什么。”沈凌夏反手掩上门,脸上和煦的微笑褪去一些,眼睛眯起来,“倒是你,招呼都不打就住进客房了?真自觉。”   “我要是真的自觉,就该上三楼,把你连人带床扔出去。”   11岁到14岁这三年,沈陌遥被送去美国读中学,15岁再回国时,却发现父母早已把原本属于他的那间卧室换给了突然来到沈家,并且改姓落户的沈凌夏。   再之后他回御碧山庄,便一直被安排在客房居住,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能把回御碧山庄当作是“回家”。   “我亲爱的弟弟,许久不见,你怎么越来越口无遮拦了?”沈凌夏走到沈陌遥身边,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嘴角却笑容逐渐扩大,原本就过分薄的嘴唇几乎成了一条线,“爸妈可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因为沾了温水的缘故,沈陌遥此时的脸色并不算差,嘴唇带了点粉,如墨的眼里还沁着尚未彻底消去的雾气,额发和眼睫皆是湿漉漉的,旁人看去会有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但沈陌遥的这张脸偏偏是沈凌夏最厌恶他的地方之一。他的眉眼越生动,他就越恨。   “说实话,你的状态比我预想中要好得多。”沈凌夏哼笑一声,伸朝沈陌遥的肩膀伸出手。   沈陌遥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你想看见什么?看见我因为那些随着你回国忽然出现的,断章取义,无中生有的黑料而被人们唾弃,一蹶不振,最后哭着求你签约?”   他的眼神冷得如同一汪寒潭,连同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都结了冰:“沈凌夏,这么多年了……你的手段还是那几样,低劣而不堪。”   “你倒也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沈凌夏的脸色沉下去,脖颈处青筋隐隐浮现。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听到响动,他挑了挑眉,后退几步站到客房门边,把虚掩着的门轻轻打开,又飞速揉了揉身前的衣服,朝沈陌遥重新露出微笑。   “那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他说着,突然铆足了劲向后仰倒,脊背狠狠撞在楼梯拐角上。   “沈陌遥,你干什么!”   尖利刻薄的女声穿过廊道传到客房,面容阴沉,高鼻梁深眼窝的棕发女人旋即跌跌撞撞出现。   她扶着神色痛苦的沈凌夏坐起来,抬眼怒视沈陌遥,眼底有浓重的黑影,干燥起皮的唇角被扯得开裂,丝丝缕缕的殷红露出来,竟把她蜡黄凹陷的脸颊衬托得愈发狰狞。   “沈陌遥!你这个杀千刀的白眼狼,你刚才是想把阿夏推下去吗?”   她嘶吼着,高举着枯瘦的双手发狠般掐向仍站在客房内的沈陌遥的脖子。   “你果然死性不改……你果然想再一次毁了我们家!” 第3章   沈陌遥没有做过多的抵抗。   像是早已习惯,他没有挣扎,只是垂着眼用手握紧女人干燥的手腕,反向使力,眼中情绪被遮蔽在睫毛的阴影里,脸色却肉眼可见的苍白下去。   自十四年前的那起事故起,他的母亲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是这样癫狂。   极少数情况好些的时候,她会反复揉捏他脸颊上的软肉,手指在他的鼻梁用力刮蹭,最后轻柔抚摸他眼眶的轮廓,魂不守舍地夸赞他长了一双和沈厉峥极像却更为潋滟的眼睛,却如此惹人生厌,多么可惜;而大多数情况不那么好的时候,她会掐他,会突然暴起对他拳打脚踢,最坏的时候甚至拿着一把刀小刀要割开他的手腕,嘴里念叨着要放干他的血,这样他就不再是自己和沈厉峥生下的,令沈家蒙羞的坏种。   他大概……一直是个母亲想要抹消的存在。   “你这个贱人,我能同意你进门已经是看在今天是庆祝阿夏学成回国、小佑20岁生日的份上,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一来就要干坏事恶心我?凭什么你还敢欺负阿夏?”   姜鹤双手死死卡在他的脖颈处仍在施力,可即便沈陌遥如今精力不济,力气却仍然比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女性要大得多,仅仅一只手就轻易把她制衡,任她的脸色从蜡黄涨得通红也不能使出更多力气。   “妈,我没干坏事……”沈陌遥慢慢向后靠在墙壁上,由于被扼住喉咙,他能发出的只有一点虚弱而徒劳的气音,“我没推他。”   “你说谎……你说谎!我不是你妈!”   女人抖着手臂,尖细的叫声近乎歇斯底里。   “我恨你,我恨你!”   “你为什么不去死?”   沈陌遥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缺氧所带来的晕眩感骤然加剧,他好像在这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身形大幅晃动,狼狈地倚住墙面,眼睫颤了颤,手上的力道渐渐松懈下来。   都说来自至亲之人的伤害最令人难以承受,面对沈凌夏的算计或讥讽,他早就学会视若无睹或建立防御,但好像他永远也无法免疫来自姜鹤简单直白的恶语相向。   那些毫不留情的咒骂匕首般朝他扎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连替自己织起一件布甲都做不到,只能放任它们在身上刺出一个又一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很痛。   沈凌夏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姜鹤对沈陌遥单方面的辱骂。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自下而上看清靠在客房门边的沈陌遥的脸,他清晰看见那人浓密眼睫下的深黑眼瞳中,沉静随着姜鹤的话一点一滴溃散,转为难掩的失落伤怀,快意在心中如入水的墨汁般迅速扩散。   “松手!”   伴随一声厉喝,沈厉峥的身影终于和老管家一起自楼梯上出现,他眼神示意管家率先上前一步擒住姜鹤掐在沈陌遥脖子上的手,自己紧跟着走上前去。   “冷静一点。”沈厉峥一贯古井无波的脸上隐约出现不耐烦的神情,却还是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语气些微严肃:“成天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难道晚上小佑的生日宴,你也要这样在孩子面前闹吗!”   姜鹤感受到他的触碰,瘦弱的身躯猛地颤抖了一下,双臂随即无力地垂落,阴森眼中却依然有火苗般的恨意在燃烧。   “他不是我的孩子!他不是!我只有阿夏和小佑两个儿子,还有……还有被他害死的……”   “没错,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杀人凶手!他现在还要害阿夏!我要杀了他!”   “没有这么严重,妈。”沈凌夏此时俨然换上了一副受害者的神情,他一边揉着后背一边站起来,脸上却是愧疚的神色,“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害二弟太激动了,才不小心把我推倒。”   然而姜鹤仿佛已经听不进人话,她疯癫地念叨了一阵,却又很快体力不支,声音渐弱,身体开始摇晃。老管家熟练而恭敬地托着她的半边身子请示沈厉峥,他叹了口气,扬扬下巴示意楼下的餐桌方向。   老管家很快心领神会,又招呼了两个佣人一左一右扶着姜鹤来回晃荡的身子,向餐厅走去。   沈厉峥走到沈凌夏身后,掀开他的衣服看了看他的后背,眉头很快皱起来,像是想说些什么又尽力克制住。   “都先下楼吃饭。”   说罢,他没给沈陌遥半个眼神,揽着沈凌夏快步走下楼。   在两人身后,沈陌遥靠在墙上的身子终于弯下来。他双手撑膝,急促地喘了几下,却终究还是没压住那阵猛烈的咳嗽,脊背剧烈地颤抖。   几分钟后,沈陌遥脚步虚浮地来到摆满佳肴的饭桌前坐下的时候,沈佑麟也已经到了,他穿着一身皮夹克,在看到沈厉峥和沈凌夏出现的时候都向他们问了好,看向在餐桌末端坐下的沈陌遥时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明显对于昨天的争吵仍旧耿耿于怀。   姜鹤这会儿已经正常许多,两个佣人正伺候着她去舀盘子里的番茄肉丸汤,柔声细语哄着她用餐。她垂着头,囫囵咬下一口肉在嘴里嚼着,目光有些呆滞,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刚才的事,我不想看到第二次。”   开始用餐后不久,沈厉峥还是没忍住瞪视沈陌遥,入眼却是那人纤细脖颈上被姜鹤勒出的几道错落着的红痕,在他过于白皙的皮肤映衬下十分扎眼,他很快移开目光。   “我没有推他。”沈陌遥眼神黯了黯。   刚被姜鹤折磨了一通,他有些心慌反胃,甚至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看在沈厉峥眼里却仿佛是一种心虚。   “你没推他,那你告诉我,他还能是自己往后倒的不成?”沈父冷冷瞥他一眼,“我刚才看了,凌夏这回摔得可不轻。沈陌遥,你怎么下得去手?他可是你的大哥。”   十四年前,沈陌遥无数次向他解释“我没有”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不以为然的态度,仿佛他说的话只是无稽之谈。   可他明明就是没有做。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你大哥这么抵触?他没有哪里对不起你,相反,在做一个合格的儿子方面,他比你优秀得多,而你……永远只会给我们家添乱。”   沈厉峥皱着眉说着,声音低沉而冷厉,忽然又像是想起眼前的这桌“团圆饭”和现在说出的话之间很是违和,话锋又是一转。   “这次也是我疏忽了,以为她最近情况比较稳定,才想着把你也喊来。吃完饭你还是早些离开吧,再待在我们家只会进一步刺激到她。对了,晚上去宴会厅时也尽量离她远一点。”   “还有凌夏,晚宴上你守着你妈一点,她情况不好就先带她离开休息。”   “咳咳……我知道的,爸。”沈凌夏捂着嘴一阵咳嗽,敛着眉眼答道。   “嗯,交给你我放心。”沈厉峥神色缓和了一些,往他碗里夹了几块清炖排骨,“凌夏,你是不是感冒了?肠胃炎没有又犯吧?要好好注意身体,别又瘦了。小佑,你最近不是跟着你大哥打下手呢么?记得督促他按时吃饭。”   “我会注意的,爸,别担心。”沈凌夏朝他微笑,“小弟最近实习表现很好,前几天协助我签下了好几个国内知名度很不错的艺人。”   “好好好,你们两个都要好好干,来!”沈厉峥露出欣慰的笑,举杯示意自己的两个儿子,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爸,大哥胃不好,我替他多敬你一杯。”沈佑麟得意地举杯,余光撇见远处坐着的沈陌遥,那人好像自从坐上桌后就没怎么动过筷子,如今他们父子三人其乐融融地敬酒,他竟然也没什么反应,就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沈陌遥确实有些愣怔。   刚才,沈厉峥对他说的是“我们家”。   他握着筷子的手颤了颤,眼睛垂下来。   这似乎……倒是个很理所应当的说法。自从十四年前,他和沈家的其他人之间就不可避免的有了一道裂缝,而沈凌夏的介入更是让这条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逐渐变成一道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而这些年来,他好像无数次试图站在沟壑的一端,朝另一端怯怯地伸出手。   却什么都抓不住。   沈陌遥看着桌前三人脸上的笑容,恍惚间好像回到15岁那年回国,第一次回到阔别了三年多的沈宅的时候。   那时的他虽然已经懂得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妄想幸福的家庭生活,但在看到车离从小居住的房子越来越近时,仍会克制不住地升起些许想念和期待。   然而,当他怀着些许归家的喜悦快步推开家门时,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正是和现在极其类似的景象——   姜鹤搂着带着生日帽的沈凌夏坐在客厅沙发上,亲吻他的脸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幸福神情,沈厉峥和沈佑麟分别坐在他们两侧,手中举着他曾经最爱喝的果汁,做出干杯的动作。   比起后来沈厉峥再次介绍沈凌夏时仿佛渗透五官直接刻在骨头上的骄傲,抑或是姜鹤对他和对沈凌夏那天差地别的态度,近十年来一直反复出现在沈陌遥的梦魇中的,就是那样一个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时刻。   像看默片似的,那时的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忽然产生一种类似灵魂出窍的无机质感。时间像是固体,凝滞在狭小紧缩的空间中,他无法挣脱,也动弹不得。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被昏天黑地的多余感击溃。   无穷尽的多余感从那道沟壑的另一端窒息般向他涌来,顺着他伸出的手攀附,进而包裹了他,直到把他挤压成一块很小、很小的,没有颜色的废铁。   “自从你们都各自去外地读大学……咱们还确实很久没这样聚在一起了。”   沈厉峥喝了点小酒,此时眉头都舒展开,他起了一点兴致,总算想起被无视在一旁的沈陌遥,他视线扫过那人扶着瓷碗,有些青紫的手背,恍然发觉他最近也许也是身在病中。   沈厉峥看着他比沈凌夏显得更为苍白的脸,又想起这次午饭是自己邀请在先,竟忽然意识到自己刻意冷落他的举动多少有些不得体。   ……倒不是因为良心发现想起来关怀那个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的儿子,只是觉得有点失了一家之主的风度。   于是他看向自己的酒杯,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将它朝沈陌遥举起,却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的话题,攥着杯子的手僵在半空中。   “不用勉强,爸。”   沈陌遥好像看透他心中所想,他此时已经从回忆中抽离,目光平静而坦然落在英俊的中年男人身上,声线浅淡。   没关系的。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   反正说到底,他来赴约这顿饭局也并不是真的为了看他的父亲手足无措地和自己碰杯,不是吗。   沈厉峥被他锋锐的目光直击心底,心头一震,随即感到莫名的心虚,竟然有些不敢再看他,沈陌遥却适时幽幽收回视线,放下根本没碰到什么饭菜的筷子站起身。   “我吃好了。” 第4章   由于姜鹤极其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要不是因为这次沈厉峥的邀请,沈陌遥其实很难有名正言顺地在别墅里四处转悠的机会。   尤其是去到三楼长廊尽头的这个房间。   他的母亲看到这个房间就会情绪崩溃,大哭大闹,所以自从十四年前,这个房间就一直被一块能从外侧锁死的假墙体遮蔽着。   这是他妹妹的房间。   沈陌遥走进屋,来到窗边的桌子旁,用打火机将放在相框两侧花朵烛台里的小蜡烛点燃,然后坐到地上的软垫里曲起腿。他抬起头,方形相框里,水灵的小女孩乘着午后的阳光对着他灿烂地笑,一如他们曾共同经历的每个春夏秋冬。   这些年来,每次来到沈宅的时候,沈陌遥总会在临走前像这样在这个堆满怪兽玩偶和抱枕的房间里独自呆一会儿。   “又来这里暗自悔过曾经犯下的滔天大错?”   凉飕飕的声音从后方传出,沈陌遥从软垫上站起身,看见天色渐沉才恍然发觉已经在妹妹的房间里逗留了很久。   沈凌夏正双手抱臂站在假墙边,看向他时早已没有在餐桌上的内敛温和,转而呈现出一种讥讽的神情。   “滚。”沈陌遥压着眉走到门边,浑身的气息都变得凌厉起来,眼神锋利如同出鞘利刃。   “啧,真凶。”沈凌夏后退两步,嘴角挂上刻薄的微笑,“难道你还想殴打你可怜的大哥不成?这可真令人难过。”   “刚才还没演够?”   “哎,别这么说。我只是来好心地通知你,爸妈和小弟都带着管家他们先行去往宴会厅了。他们都以为你早就离开沈宅了——你看,果然只有我最了解你。”   “了解我?”沈陌遥冷哼,“那你就该识相点,滚得越远越好。”   “放心,至少今晚,你没有再见到我的机会。”沈凌夏狭长的眼睛毒蛇一样盯着他,再次后退两步走到假墙外侧,手在墙体侧面狠狠一推——   “因为我们的沈家二少沈陌遥今晚不会出现在沈佑麟的20岁生日宴。”   沈陌遥很快反应过来他想要做什么,但是为时已晚,啪嗒的落锁声传来,假墙已然纹丝不动,不再能被从里面推开。   “作为你即将遗憾缺席的补偿,我就说点让你开心的吧。”隔着墙,沈凌夏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肯定不知道吧?我们那愚蠢的小弟虽然于我而言是杆指哪打哪的枪,却也还是偷偷惦记着他的二哥你呢。今天早上,他竟然还问我你会给他送什么生日礼物……真可笑。”   “他怎么还能对他那十恶不赦的二哥有哪怕一丁点儿期待呢?这可是万万不行的。”   沈凌夏没等沈陌遥的回答,他的语气却很自然,仿佛只是在说些茶余饭后的家常,却仿佛有森寒的冰砾透过墙面渗入沈陌遥所在的一侧。   “即使是期待生日礼物也不行。所以我得让他知道,你压根没把给他过生日放在眼里才行。”   “你很聪明,故意把礼物藏在车里没带进来,让我没有下手的机会,所以我只能另辟蹊径,从你本人入手。还好你一直有这个习惯,真是帮了我大忙——在被自己害死的胞妹面前发呆,做出一副忏悔的样子,可真让人心疼啊,是不是?”   “放心,我没有关人禁闭的癖好。等到宴会结束我们到家,我会赶在所有人之前率先发现被意外关在这里的你……所以现在,你只要在这里乖乖呆上几小时就好。瞧,我是不是很贴心?”   “沈凌夏,你真不是个东西。”   “真是过奖。”沈凌夏森冷地笑了两声,声音沉下去,“不要怪我,沈陌遥。要怪……就怪你生在这个家吧。”   沈凌夏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沈陌遥低头看了看一直亮着的手机屏左上角,时间显示晚上五点四十,而沈佑麟的生日晚宴会在六点二十准时开始。   沈凌夏应该是料定了他不想在沈佑麟的生日宴这天把事情闹得太大,不会选择打电话报警或联系物业救助,何况现在等人来给自己解锁需要等待的时间太长,算上换装和路程时间,他几乎不可能在宴会开始前赶到。   那,要给父亲或是小弟,又或者是徐伯打电话吗?   沈陌遥翻了翻手机通讯录,指腹悬在昨天沈厉峥的来电上几秒,又很快放下。   ……沈陌遥,你在想什么呢。   他自嘲般笑了笑。   即使没有刚才的事件发生,他们都不可能会接听自己的电话。   他一定是因为这几天太累,脑子有些糊涂了,才会诞生这样的痴心妄想。   ……   啪嗒啪嗒。   一片寂寥中,一点细微的声音都格外清晰,沈陌遥放下手机回头看去,天色暗沉的窗外竟然飘起了小雨。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去,沈宅外围被风吹动的草木因为细雨滴答而染上朦胧的颜色,后院里,露台上,窗棂边,各处湿润的痕迹在焦黄的院灯映照下反射出浅橘色的光。   嗯?   他的视线顺着二楼露台的边缘一路来到自己所在的三楼窗外。   这扇窗户下面一米多的地方有一个放着空调外机的平台,而那个平台……似乎恰好连着二楼的露台。   沈陌遥眼睛眨了眨,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中形成。   果然,他怎么会被困在妹妹的房间呢。   “对不起哦,哥哥要踩一下你的窗户。”他轻轻摸了摸桌上的相框,冲里面的女孩弯了一下眼睛,“我得赶去小弟的20岁生日会,所以……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对吧?”   ·   六点二十整,沈凌夏出现在富丽堂皇的宴会厅主席台上。   他长相虽不及沈陌遥惊艳,却也足以称得上英俊,今天带了一副银丝边眼镜在脸上,一身十分抢眼的银白色流苏西装穿在他身上十分得体,整个人一表人才,顿时吸引了场上大部分人的目光。   作为开场,他竟然别出心裁地为寿星沈佑麟写了一封信,虽然主旨是为了给他庆生,却在其中情真意切地阐述了自己加入沈家以来和家人们、尤其是和今天的主角沈佑麟共处的点点滴滴,感谢他们收养自己,不计较出身和血缘,全心全意接纳自己,并且祝福沈佑麟此后有一个精彩而无憾的人生。   沈佑麟摘了唇环,他穿了一身酒红色燕尾西服,棕色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此时正站在沈凌夏身旁,一脸感动地认真听着。   台下,被佣人搀扶着的姜鹤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就连沈厉峥一贯不带波澜的脸上都隐隐浮现深受触动的神情。   生日宴到场的来宾几乎都是国内叫得上名号的名流权贵,自然有不少人都曾私下听说过沈家大儿子其实是沈母早逝的姐姐留下的独子,是在十几年前才被过继到沈家的,如今听到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讲话,不少人也纷纷为这感人至深的亲情故事所震撼,不禁红了眼眶。   随后,在众人的掌声雷动中,沈凌夏拿出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一条世界知名珠宝设计师斯沃德·李先生参与监督设计的项链,上面的红宝石有一个拇指大,成色极好,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大哥,你怎么知道他是我最喜欢的设计师!”沈佑麟惊喜地接过装着项链的盒子,如获至宝般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太漂亮了,谢谢哥,我特别喜欢!”   沈凌夏也露出柔和的笑,在台下众人的掌声中,他张开双臂和沈佑麟紧紧拥抱在一起,在赠礼环节告一段落,主席台上灯光渐弱,两人分开时,他的脸上却出现几分失落的神色。   “其实……本来在我的设想里,在这个环节会出现的不只有我,还有你的另一位兄长。”   沈凌夏的声音并不高,却刚好能让主席台周围零散的人群全部都听见,连嗓音里透出的那一点儿隐隐的失落都显得恰到好处。   “小弟,大哥要和你说声抱歉。我努力很多次了……我和他反复强调这是你此生仅有一次的20岁生日,可他……可二弟他却一直没有表示,中午他离开后,人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人群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大哥,这不是你的错。”沈佑麟攥着项链盒的手紧了紧,“他本来就和我们不同,生来就是个薄情寡义的家伙……你根本没必要给他打电话。”   在宴会开始前,沈佑麟其实背着家人偷偷寻找过沈陌遥的身影。   虽然这些年来,和家里作对,违逆父母,坑害大哥的事情他做的数不胜数,但是至少……他以为沈陌遥至少不应该忽视自己的20岁生日。   明明之前几年的小生日,他虽然都在忙工作,却一直是有给自己发来生日祝福、寄来礼物的。   虽然其实那些礼物他也没有真的打开看过,都是随手扔在车库的某个角落……但是他看不看是他自己的事,沈陌遥不送,可就代表着他对自己彻底的不重视。   大哥说的没错,这可是一生仅有一次的20岁生日啊。   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玩失踪?   人为什么总是变得这么快?   ……不。   沈佑麟看着神色落寞自责的大哥,手臂因为气愤颤抖起来。   也许沈陌遥从来就没变过。   只是因为在大哥回国之后,他受了刺激,变得愈发不屑于去伪装自己的恶劣本性罢了。   就像今天中午,他非要去把和他好好说话的大哥差点推到楼底下。   “唉。”沈凌夏叹了口气,拍拍沈佑麟宽阔的背,“不说这些了,既然他没有来——”   “沈凌夏,谁没来?”   宴会厅的入口处,一道清冷的声音穿透人群传至主席台。众人目光汇集之处,一位身形颀长笔挺的黑发青年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礼盒,朝主席台走去。   他身穿一身精心剪裁的黑西装,迈步间显出腰细腿长的好身段,脖颈处戴着的两指宽的素色贴颈项链放在普通人身上会显得过于浮夸,却与他堪称艳丽的眉眼相得益彰,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清隽矜贵的气质,让宴会厅内的所有人都人忍不住屏息注目。   走近主席台,经过从上面走下来的沈凌夏时,沈陌遥极轻地偏了一下头。   “没能如你的意,真可惜。”   他在沈凌夏的耳边轻声说道,那人脚步明显一顿,喉结颤了颤,眼中一阵将将欲喷的怒火压了又压,脸上优雅得体的微笑还是无可避免地露出一道裂缝。 第5章   沈陌遥并不是个喜欢张扬的人。   要不是沈凌夏为了做高自己在沈家的地位,处心积虑地把兄弟送礼环节驾到这么高的一个位置,他其实无意以这样受人瞩目的方式登台。   至于为什么冒着很大风险也执意要赶来,和沈凌夏的所作所为倒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单纯的不想缺席小弟的20岁生日。   虽然对方应该没那么在意自己来不来……但是沈凌夏也说了,沈佑麟此前对他的生日礼物是有所期待的。   他果然……还是不太想辜负来自小弟的期待。   “抱歉,小佑,我来迟了。”沈陌遥踏上主席台,走至沈佑麟身边。   外面下着不小的雨,他翻窗户出来的时候额发不可避免地被雨打湿了一点,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反而像是精心打扮过的造型,十分得体大方。   “都说那沈家二少爷是最不争气,最拿不出手的一个,怎么今天我看了觉得不太像呢。”   “他好像很早就去混娱乐圈了,不务正业的很,倒是没想到长相气质这么出挑。”   “你们是一点不关注娱乐新闻啊,这小子就是背靠他爹,天天在圈里给别人甩脸子呢。”   “没听见刚才他们大哥说的吗?他连自己亲弟弟的20岁生日会都能迟到,根本没放在心上吧!”   “对啊,他就是这张脸长得有欺骗性而已!听说他从小就坏,十几年前的时候,还……”   “嘘!在这里说这个,你是想被赶出去吗?”   场下的窃窃私语从沈陌遥出现的那一刻就此起彼伏,有些人甚至天不怕地不怕地用了挺大的音量声讨他,但他的神色却并未动摇,依旧坦然自若。   “二哥,你竟然来了……”   沈佑麟看着一路走向自己的人,视线停留在他有些湿漉漉的头发和睫毛,竟然像是着了魔般待在原地,连原本要谴责他在生日宴上迟到的话都忘了说。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   那是大哥来到他们家之后的事。那天也是他的生日,却恰逢父亲在外地出差,母亲身体抱恙卧病在床,他被宠惯了,一时难以接受没有被全家人围着庆祝的生日,竟然发狠似地离家出走以表不满,却在半途中迷了路。   夜幕降临的时候正好下起了雨,他身上的衣服很薄,整个人又冷又饿,只能缩在一处勉强能避雨的地方瑟瑟发抖,浑浑噩噩地期盼有人能找到他。   他在破旧的屋檐下,闪烁的老旧路灯旁等啊等,等啊等,在快要被冻得失去意识之前,竟然真的有个撑着伞的人找到了他。   那个人唤他“小佑”,脱了衣服给他穿着,把他搂得很紧,他感到无比的安心,很快闭上了眼睛。再醒来时他已经回到了家,他躺在床上,试图回忆那个人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他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双湿润的眼睛。   后来沈凌夏出现了,他微笑着递给他一杯姜茶,他接过去把那热烫的瓷杯捧在手心,又回想起雨夜中那个怀抱的温度,很快便明白找到他的人正是他的大哥。   这也是最合理的推测……毕竟那时的沈陌遥已经祸害了他们家,暴露了他恶劣的本性。   于情于理去思考,那样刻薄无情的人,怎么会冒着大雨在深更半夜准确找到他呢。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定了那个人是沈凌夏,从不曾动摇,但却在这一刻看到沈陌遥仿佛笼着一层雾气的眼睛时,头一次产生了困惑。   有没有可能……沈陌遥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小佑,看看你的礼物。”   沈陌遥打断他的思绪,向他递出那个精美的小盒子,偏过头去背着主席台咳了咳。   他翻出三楼,换上西装赶往宴会厅的时候雨下的有些大,许是之前发烧是强行用退烧针压下去的,没有彻底好透,这会儿淋了不少雨,他感觉头脑又开始有些昏沉,脸颊和手脚都有些发热,应该是又起了烧。   等到小弟看了礼物,晚宴正式开始后,就找个机会先行离开,去车里吃点药躺会好了。   他不是个喜欢示弱的人,不愿意在自己脆弱的时候被什么人看到。   “嗯。”   沈佑麟罕见地带了丝温顺点点头,好像在这瞬间抛去了以往对他的全部厌恶,只是一脸按耐不住期待地接过他手中的小盒子打开。   “这是……斯沃德·李先生本人亲自设计的那款……”   沈佑麟看着那只躺在表盒里的腕表,它整体呈现淡玫瑰金色,表盘上有几颗小巧的钻石点缀,盘底的龙型浮雕沉稳奢华,一看便知经过匠人的精心雕琢。   “我,我没想到真的能收到它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沈佑麟倒吸一口气,铺天盖地的惊喜感砸向他,顿时脑中一片空白,有种陷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二哥,这,这太贵重了……”他磕磕巴巴地说道,“很多人都说,这款表现在有价无市,我在朋友圈也就是随口一提,完全没想到有谁能真的买到它。”   “你喜欢就好。”沈陌遥看着他又是震惊又是喜悦的脸,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沈佑麟的肩膀,并没有再因为送出了一件了不得的生日礼物再多说些什么话,默默转身走下台。   台下,在无数宾客的惊叹中,一直警惕地盯着沈陌遥的沈厉峥脸上也出现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盯着那块表看了很久,直到沈陌遥下台后,才意识到那人根本没和自己打上一声招呼就不知跑去了哪。   然而现在并不是找人的时候,在因为沈陌遥的出现被意外延长的赠礼环节结束后,他很快就被人请上台,作为寿星的父亲,也作为盛天文创的董事长上台进行简短致辞,并宣布晚宴正式开始。   方才的沈陌遥本人的登场和他送出的礼物都过于引人注目,因此宴会开始后,人们来来往往,觥筹交错间讨论的最多的还是沈家那位样貌过人,气度不凡,却被描述为顽劣不堪的沈家二公子,以及他看似随手送出的那款夺目的顶级腕表。   沈凌夏依照沈厉峥先前的示意把姜鹤扶进里间的休息室,折返回宴会厅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至此,他花了大价钱,甚至在项目谈判中主动让出一个点才搞到手的红宝石项链竟然就这样完全沦为了陪衬。   ……该死的沈陌遥!   沈凌夏握着红酒杯的手指绷紧到发白,仿佛下一秒就能将那细长的玻璃器皿捏碎。   他是怎么出来的?他怎么能,怎么能在自己的精心设局下依旧突破阻碍地来到这里,甚至抢尽了他作为沈家第一继承人的风头!   他细长的眉毛下压,藏在阴影里的眉眼透出几分燃烧着的怨恨,又很快如同烧完烟火的香灰似地坍塌,一点一点埋进眼底深处。   “小弟,你能来一下吗?”   沈凌夏不死心地走到沈佑麟身旁,那人一手端着盛牛排的盘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侧着头和另几个前来祝贺生日的富家公子哥闲聊,另一只手上还握着装着那块表的盒子,脸上的得瑟快要溢出来。   ……一副要给全天下巡回展示那块表的蠢样。   “哦,好,等我一下大哥。”   沈佑麟听到他的召唤,把盘子递给边上的侍应,随口交代了几句,走到沈凌夏身边,“大哥,怎么了?”   “这块表可以给大哥看看吗?”沈凌夏冲他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刚才忙着照顾妈,没看到二弟给你送的礼。”   “当然可以。”沈佑麟爽快地打开盒子。   “真是一块精致的表。”沈凌夏拿起一块手帕,包裹着腕表把它小心从表盒里取出,放在手里端详起来,在翻看到表盘背面时,他眉头挑了挑,嘴唇勾了一下,很快露出一副微微困惑的神情。   “小弟……你知道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数字?哦,背面那个应该是腕表的编号。这块表当年发售的时候全球只有100块,我记得编号应该是001到100这样。”沈佑麟想也没想答道。   “可是……这个上面的数字是101。”   “什么?不可能!”   沈佑麟急忙凑上前查看,在沈凌夏指尖所指向的位置,表盘背面那串极小的数字的确是不该存在的编号101。   “怎么可能……这款表根本没有发售过第101块……”沈佑麟慌了神。   “小弟,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块表其实是……”沈凌夏说着,狠狠抿住嘴唇,“算了,我不该这么说的——小弟?”   “……不,你说的对,大哥。”   沈佑麟看向那块表的眼神由欣喜和得意很快转为愤怒,他接过沈凌夏手中的表盒,利用身高优势伸长脖子在会场里扫了一圈,很快锁定了在甜品台前转悠的那个高瘦人影。   “我真是高看他了,白高兴一场,还真以为他有那么用心,有那么大能耐给我搞到这么珍贵的表。”   沈佑麟把表盒随意塞进自己的裤兜,带着满腔怒火朝着甜品台的方向快步走去。   “小弟,小弟?你去干什么?别冲动啊!”   沈凌夏象征性喊了两声,又在成功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后很快止住,像是着急赶去阻止不好的事情一样面带忧色地快步跟在沈佑麟后面。   沈陌遥站在甜品台前。因为发热,他有些头昏脑胀,又想着退烧药不能空腹吃,便在一众精致的菜肴中选了看起来让他稍微有些食欲的甜品区,正思索着哪个甜品是他现在吃了也不会过敏、不会反胃,可以垫垫肚子再回去吃药的,忽然听见一道愤怒的男声从身侧传来。   “沈陌遥!”   “小佑?怎么了吗?”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沈佑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闪,在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愤愤低声开口:“你送我的那块表,不是真的,对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你当我是可以随便忽悠的蠢蛋吗?那块表的编号是101!你知道这是个多么可笑的数字吗——那块表在发售的时候,就没有100以上的编号!”   “小佑,你冷静点。”   沈陌遥先是愣了愣,又在不远处看到一脸玩味地朝这里看的沈凌夏,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想小弟生日宴闹出太难堪的事,耐着性子解释:“这是我向那位设计师先生直接买的,他的收藏应该不在当年发售的那批编号之内……”   “你糊弄三岁小孩呢是不是?!”   沈佑麟竟然被他一席话刺激的愈发愤怒起来,声音有渐强的趋势:“你知道斯沃德·李是什么等级的设计师吗?就凭你一个渺小的前乐队成员,你怎么可能认识他?还说什么从他那里买表?真是天方夜谭!”   “我说的是真的,小佑。”   “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那你有证据吗?啊?连个签名都没有,你就靠自己一张嘴空口一说,就想让我相信你编的故事吗?”   沈陌遥叹了口气。   他和那位设计师先生的私交,又能找来什么证据。那本来就是费了不少心思托人引荐才好不容易牵上线,聊了很久的大人物,除了一份没有署名的邮寄订单和不能公开也不为人所知的私人联系方式,他并没有什么证据。   “哑口无言了吧?你这个爱慕虚荣的骗子!”   沈佑麟几乎要把自己的一口牙咬碎。   他就不该对沈陌遥相关的任何事物产生期待。   亏他还在想那年雨夜里拥住他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他而不是大哥——如今想来,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他对大哥的侮辱!   沈陌遥这样自私虚伪的人,根本不可能有那样温暖的怀抱和眼睛。   人群簇拥之中的沈厉峥也注意到会场角落发生的骚动,在看清发生冲突的两个人后,他的脸色很快阴沉下去。   老实说,沈陌遥的突然到来,就连他也感到十分诧异。   在此之前,他甚至以为沈陌遥因为中午的冲突已经离开了桐市,虽然这次喊他回沈宅吃饭是本着和他谈一些公事的目的……但他并不是特别着急,所以如果沈陌遥下午就一去不回,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这样沈陌遥就不会出现在宴会厅之后惹事生非,影响他和参加这次宴会的一些重要公司董事商讨未来的合作。   但他没想到的是,沈陌遥还是出现了。   ……不仅出现了,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也正在发生。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沈佑麟的浓眉狠狠压下来,语气激烈,“你根本没想着要给我庆祝生日,为了看我出丑,你甚至愿意用一块精心仿造的赝品来侮辱我,是吗?”   他越说越上头,话音刚落竟是发狠似地扯了一把沈陌遥身边的桌布,桌上三层的甜品台轰然倒塌,其中的点心水果失去平衡散落一地,沈陌遥身在病中反应有些迟钝,许多奶油和水果块溅到他的西服外套上。   高亢的人声和叮当的响动吸引了宴会中不少人的目光,许多吃瓜看戏的人都围了上来,人群中甚至响起快门声。   甜腻的味道冲进鼻腔,沈陌遥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片狼藉的衣服,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有继续升高的趋势,这会儿光是好好站着就已经有些费力,真的分不出太多精神安抚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沈佑麟。   在无数道看戏的目光中,他攒了一点力气,用很轻的声音问:“小佑,你觉得你现在所相信的就一定是事实,还是因为你想这样相信,从而臆断出的主观真相?”   “我……”沈佑麟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样一番话,察觉到他语气里隐隐的受伤,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   理智逐渐回归大脑,他慢慢回想起沈陌遥递给他礼物时隐隐期待的脸,又扫过他似乎比昨天更加苍白的脸色,忽然有些犹豫。   万一这块表并不是假的,又或者二哥其实并不知道这是假的,也是受害者……   那他岂不是成了不分青红皂白就血口喷人的魔鬼?   “二弟,今天小弟是寿星,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沈凌夏从人群前方走到沈佑麟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安抚有些发懵的他,扭头不赞许地看向沈陌遥。   “小弟说的也许不完全对,我想你应该是觉得这块赝品的做工足够精致,所以决定赌一把,以假乱真,对吧?要是成功隐瞒下来,之后也没人再会追查。”   沈凌夏抿了抿唇,“也怪我,忘了小弟是个急性子,有什么疑惑应该私下再和他说。”   沈陌遥静静地盯着沈凌夏的眼睛和嘴唇看了一会儿。   .   一个人是怎么能连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的话的呢?   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剖开沈凌夏的心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颜色,又装着什么。   只可惜现在他已经自顾不暇。   眩晕感一阵比一阵猛烈地袭来,沈陌遥看见站到沈凌夏身后,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简直巴不得他赶紧消失的父亲,又望向怒火重燃,一脸愤恨的小弟,垂在身侧的手紧绷起来,又有些无力地松开。   有的时候他会想,是不是自十四年前起,自己就永远失去了被爱的资格,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永远无法改变家人们对自己的厌恶。   不然的话,哪怕一次也好,为什么他们从来不肯站在他这边,从来不肯相信他?   也许真的是这样。   沈陌遥,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要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你根本不属于这个家。   “沈陌遥,你说话啊!难道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沈佑麟又吼道。   “算了。”沈陌遥紧绷的脊背松懈下来,眼神黯下去,“既然你坚持认为这块表是假的,小佑……”   他的声音轻飘飘,像一片羽毛落进沈佑麟的耳朵。   “就把它扔了吧。”   “二哥……”沈佑麟看见他肉眼可见白下去的脸和颤抖的嘴唇,竟猛地愣怔了一下,下意识开口喊他。   但沈陌遥没有回话。   他身形微晃地越过人群,把脏了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场地内的侍应生,穿着单薄的衬衫,只身一人穿过后门走出宴会厅,没再回头。 第6章   沈陌遥有点庆幸自己做决定的速度够快。   因为再晚一点,他好像就要连平稳走出宴会厅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没敢坐在冷得刺骨的石板长椅上,头抵在石柱边闭眼站了一会儿,想等状态好一点就动身回到自己车上。   但他没想到的是,沈佑麟在宴会厅里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没过多久竟然也从会场内追了出来。   晚风吹起两人的衣襟和发梢,沈陌遥站在宴会厅外侧花园旁的连廊下掩唇咳了一阵,默默注视着走向自己,身形高大的弟弟。   沈佑麟从小就一直很高。   他们的母亲姜鹤是混血儿,而沈佑麟则把她的一半美国血统继承得格外明显,发色偏浅,五官和骨架都更接近西方人的浓烈宽阔。沈陌遥比他大了四岁多,却始终不能在体型上超过他太多,有时会因此偷偷生闷气。   那个时候更加年幼的沈佑麟自然无法察觉他暗自和弟弟较劲身高的小心思,总是追在他屁股后面刺激他,用小奶音念叨:“哥哥,哥哥,等我比你高了,就换我保护你。”   其实沈佑麟很早就比他还高上许多了。沈陌遥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有些怅然的笑。   只是时过境迁,曾经说着要用来保护他的身量如今却变成了用来压迫他的桎梏。   沈佑麟朝他一步步逼近,开阔的肩膀几乎能把他死死禁锢在廊下的墙角。走廊边的壁灯打在面前的人背上,在他眼前投下厚重的阴影,再看不见一点光。   走到这样近的距离,沈佑麟终于发现,他的二哥好像生病了。   他有点站不稳,呼出的气息也是滚烫的。   原来他是带病强撑着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的。   这样一想,自己是不是有点太咄咄逼人了?   经过大哥善意的提醒,他原本是想追出来继续谴责他用高仿的玩意糊弄自己,甚至在生日宴会上不给他面子,掉头就走的恶劣行径的,却忽而产生一瞬的动摇。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这样的想法在他看向沈陌遥的双眼时彻底消失了。   他的眼瞳颜色格外黑,平日里点点碎光映上去,眸光流连间便是潋滟的美,但在暗淡无光的地方却显得格外清冷,如同能看透人心的黑洞,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单凭一个眼神都能看得人心里发怵。   比如现在这样。   即使已经被逼到墙角,他的二哥却仍在用这样平静中带着些许失望的眼神盯着他,眼底蕴着秋夜冷冷的雨雾。   好像一种寂静无声的问责——   别再无理取闹。   沈佑麟望着那双眼睛,心中一阵莫名的心虚,才熄灭不久的怒火顿时死灰复燃。   “你凭什么还敢瞪我?!”   他不再犹豫,抬手冲着沈陌遥的肩膀狠狠一推,他发着烧,四肢绵软没有力气抵御,重重摔在墙上。   像是没有想到沈佑麟又突然对自己动粗,脊背撞上墙壁的时候,沈陌遥的眼瞳颤了颤,先是出现几分错愕,很快又变成一种受伤般的茫然,头也逐渐低垂下去。   沈陌遥的视线开始涣散。   眩晕感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窒息席卷了他,心跳的越来越快而不规律,他倚在墙角,扬起脖子下意识想汲取氧气,却被沈佑麟粗重的鼻息包裹,克制不住地咳喘了起来,喉咙痉挛着开始紧缩,胸腔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哮鸣。   他的身体彻底软下来,冷汗从凌乱的发尾往下淌,沈佑麟却不肯就此放过他,伸出一只大手从肩膀下面把他架了起来,粗鲁地逼迫他站着,自上而下俯视他。   “哥哥……”大脑响起阵阵轰鸣,耳鸣声迭起之中,沈陌遥耳边传来一句低低的呼唤。   他被这声称得上轻柔的哥喊得有点神思恍惚,小时候白白胖胖追着自己喊哥哥的小孩子浮现在眼前,他竭力压下喉间此起彼伏的咳意,在愈演愈烈的眩晕中努力想听清弟弟的话。   然而紧接着,一句恶魔般的低语打碎了他的所有美好幻想,也一同击溃了他残存的,紧绷的神经。   “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十四年前死的人是你。”   廊外雨声淅沥,一滴冷汗顺着眉骨划过眼尾,顺着下巴落到地上,泪珠似的混进地面堆积的雨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沈陌遥不再有力气呼吸,眼前蓦地黑下去。   ·   沈佑麟在一众名流公子小姐的簇拥下喝闷酒。   十分钟前,他说出那句话之后,没再看摇摇欲坠,甚至显得失魂落魄的沈陌遥,径直扭头走回了宴会厅。   但沈陌遥却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是不是说的有些太过分了?   现在外面挺冷的,那人只穿了一件单衣,还生着病,准确的说应该是发着烧。   好像……他的二哥不太能发烧。   他有这样的记忆。   那应该是他四五岁的某一天,他缠着因为低烧没去上学的沈陌遥在家玩游戏,那个时候他不知道生病对沈陌遥来说是需要格外小心的事,眼巴巴粘在他身边求他教自己玩平衡车,他哥心软,拗不过他,换了身衣服就陪着他去了院子里。   那天他总算在沈陌遥无微不至的守护下学会了心心念念的平衡车,每当他站在车上开始歪歪扭扭要摔下去的时候,沈陌遥总会及时出现把他稳稳抱住,轻柔放到草坪上。他一直玩到傍晚仍有些意犹未尽,沈陌遥当晚却发起高烧,呕吐不止甚至出现惊厥,被抱上车紧急送去医院治疗了好几天。   在那之后父母也严肃提醒了他关于沈陌遥身体不太好的事,指责他不要撒不该撒的娇,但他年纪太小,懵懵懂懂不知道什么是愧疚,沈陌遥却在回家以后用贴着胶布的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和他说没关系,以后有什么想玩的不用不好意思提,哥哥照样会陪你玩。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个特别特别好的哥哥。   至少在小时候,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他6岁,也就是沈陌遥10岁那年——   他最爱的哥哥,害死了他最爱的姐姐。   自那以后,母亲精神失常,父亲郁郁寡欢,沈陌遥变得沉默寡言,自己也开始怨恨他。   这份怨恨是从发现他开始没完没了地欺负那时被带回家中,擅长宽慰父母,能力出众的大哥沈凌夏后逐渐加深的,直到现在,他已经看到二哥的那张脸就厌烦。   沈陌遥才是那个犯下滔天大错的罪人。   所以他怎么敢用那种态度和自己说话?   要不是他那个样子,自己也不会对他发那么大的火。   所以他刚刚那句话一点也不过分。   不过都已经这样了,如果这么对他放任不管,让他又有喘息之后继续作妖的机会,可就真的太便宜他了。   还是应该去找一下他才对。   ……并不是担心他,只是他要把沈陌遥揪回来,看看他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已。   思及此,沈佑麟无视内心深处压着的一点儿令自己都感觉莫名其妙的紧张,放下酒杯,不顾同伴的询问,悬着一颗心快走几步回到后花园边的连廊上。   “沈陌遥?”   “……二哥?”   他语气不耐地喊了几嗓子,左右看了一圈都没找到人,眼前又倏地浮现那人这两天一直过分苍白的脸和刚才克制不住的咳喘,心里不由自主有些发紧,愈发焦躁地顺着连廊往里走,朝花园内侧看过去,而后猛地呼吸一滞。   “二哥!”   沈陌遥安静地伏在角落的廊凳上,晚风卷起他衬衫的领子和后颈的碎发,苍白突出的颈椎骨一节一节裸露在微凉的月光里。   他一动不动,脊背单薄瘦削没有起伏,像一片能被风轻易吹走的落叶。   仿佛已经停止了呼吸。 第7章   沈陌遥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们一家五口一起在沈宅后院玩躲猫猫。   妈妈笑吟吟地为孩子们哼儿歌倒计时,他蒙着眼睛站在树边等待,弟弟妹妹嬉闹着迈动小短腿找地方躲藏,爸爸在一旁微笑着替他们所有人拍照录像。   那天他都没来得及找,躲在花丛边却被蜜蜂吓坏了的妹妹就扑过来躲在他身后,忘了要耐心藏好的弟弟听到动静也屁颠屁颠跑过来,和他展示自己捡到的一只蜗牛,把妹妹吓得哭声更大了。   他被眼前的场景逗的笑起来,爸爸妈妈也笑了,他乐呵呵抱着妹妹,拍她的背哄她,被家人们围在中间,太阳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他的心里好像有一团暖洋洋的火焰摇曳着在燃烧。   而后,妹妹忽然毫无征兆消失在他怀中。   他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却发现怀里只剩下空气,顿时慌了神,四处张望着寻找,却哪里也不见妹妹的踪影,天色迅速灰暗下来。   围着他的爸爸妈妈和弟弟脸上的笑容和阳光一并消失了,很快转为露骨的憎恶,妈妈狰狞着一张脸歇斯底里要来掐他的脖子,他下意识想后退,脚下却忽然有浪潮般的激流席卷而来,将他整个人裹入其中。   他在水中无力地挣扎,耳鼻和嘴里都呛了水,眼前陷入一片漆黑,窒息感将他一点一滴包裹,涡流搅动的低鸣将他环绕。   沈陌遥猛地睁开眼睛。   他胸膛急促起伏,大口喘息着,视线尚未恢复清明,却先听到耳边持续的嗡鸣,又察觉鼻腔有熟悉的异物感,他伸手扯开有些烦人的管线,消毒水的味道旋即涌入。   ……在医院啊。   沈陌遥极慢地眨了眨眼睛,侧过身,熟练地伸长手臂把嗡鸣不断的制氧机关掉,然后跌回床上深呼吸,平复因为脱离鼻氧而产生的心慌。   病房的窗帘没拉严实,临近黄昏的金橘色暖光透过窗缝洒进来,把床尾一角照得金灿灿的。沈陌遥视线顺着床头的点滴无意识扫过去,竟恍惚间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空茫感。   不知道是因为高热还是因为人类一些回避痛苦的本能,沈佑麟生日宴上的事情,他记得不太清,浮现在眼前的都是断断续续的记忆。   唯独异常清晰的,便是小弟扬长而去之前,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希望十四年前死的人是他。   在那之后,他的胸腔里像是有个破旧的风箱无法控制地发出不间断的啸鸣,他清楚是哮喘发作,但神志已然跟着全身的力气潮水般褪去,只能狼狈地扑倒在廊凳边,抖着手寻找放在外套内侧口袋里的支气管扩张剂,却怎么也没能找到,便逐渐在汹涌而至的窒息感中彻底丢了最后一点儿意识。   相比于小时候,长大后他哮喘发作的其实并不频繁,只有长时间剧烈运动,或接触了某些过敏原才会诱发,除此之外就是在感冒发烧时容易发作些。   因此,这次发作对他来说其实并非什么难以预料的事,只是百密一疏,离开宴会厅的时候他脑子太乱,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只想摆脱身上甜腻的味道,便把被弄脏的西装外套交给了侍应,却忘了自己的救命药也在里面。   咳意再次涌现,沈陌遥掩唇闷咳一阵,他按了按胸口觉得浑身仍然有些乏力,想要再睡一会,小桌上的手机却忽然震动起来。   他思索了几秒,还是费劲地支起身子拿过手机接通了电话。   是他的经纪人秦玥。   “喂,秦姐。”   “你终于知道接电话了,小沈。”秦玥清亮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带着些许不满,“这两天你在忙什么?即使团刚解散,你也暂时没有个人通告……至少也要及时回复消息,汇报位置吧?”   “抱歉,家里有点事,我回桐市呆了两天。”   “总之不是失踪了就好。小沈,我着急给你打电话是为了通知你一件事。”   “你说。”   “之前说的那部《樱恋》,剧方刚才和我们联系,说让你明天不用去围读会了……他们要换人。”   沈陌遥靠在床头,他此时还有点低热,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听到秦玥带着几分歉意的话语,只是懒洋洋抬了抬眼皮。   “好。”他淡淡应了一声。   樱恋,全称樱花恋爱物语,是一部少女漫画改编而成的青春校园偶像剧,剧方在筹备期就优先联系了六翼娱乐,认为沈陌遥的外形和人气是饰演男主的不二人选,开出的条件让秦玥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按照原定计划,这周末就要签合同。   “明明就差一步了,唉。”   “所以主角现在定了谁?”   “……是于淼。你也知道,他最近刚签了光曜传媒,此前他的市场价值虽然不如你,在年轻一代男艺人中却也不差,你最近市场风评又很不好,这么一叠加,就……”   “没关系的,秦姐。”   “他想要……就让他去演吧。”   沈陌遥又咳了一阵,扯了扯嘴角。   说起来也挺可笑,在网络传言中凡是想要的通告都有人卑躬屈膝,双手呈到面前的自己,事实上竟然是个连网剧主演都会被人截胡的人。   还是在舆论中被自己看不起的前队友。   不过还好。   说来也巧,比起这部网剧,其实他有一个新目标想要争取。   “我还以为你要睡多久呢,二哥。”   低沉嗓音带着几分奚落的意味从病房门前突兀传来,沈陌遥低声和秦姐打了声招呼先挂了电话,抬头看向门口。   因为咳嗽激出的生理泪水,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缓了缓才看清一身休闲服走进房间的人。   他的小弟走到床边,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神色晦暗不明。   “你看起来比昨晚好多了。”   ·   昨天晚上沈佑麟找到倒在廊凳旁的沈陌遥时,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他一下慌了神,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蹲下来拉他,那人纤细苍白的脖颈竟顺着拉扯的动作往他身上歪,坏掉的木偶似的,旋即整个人倒进他怀里,浑身滚烫,无意识地小幅痉挛。   那时他才恍然发觉,二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样瘦,整个人薄得像一张纸片。   脆弱的仿佛一把月光都能将他融化。   “沈陌遥?”   沈佑麟晃了晃他,怀里的人却没有反应,眼睫细细密密垂下来,脸色惨白,嘴唇显出淡淡的紫,像花园里被冷色廊灯照亮的花瓣。   他知道这是哮喘。   “二哥,你药呢?”   他又拍了拍沈陌遥的肩膀,凸起来的骨头硌得他手掌生疼,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   像是再也不会回应他。   “二哥?”   沈佑麟在那瞬间终于自内心深处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他下意识朝经过的侍应生大吼,很快遣人打了急救电话,又找来他的气雾剂,立刻把它拆开放在他嘴边。   “呼气,二哥,呼气!”   他拍了拍沈陌遥的脸,用为数不多看他发作时治疗的记忆依葫芦画瓢地操作,后者终于在他的千呼万唤之下微微掀开眼皮,眼神涣散,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沈佑麟迅速把喷雾塞进他嘴里,双手有不易察觉的轻颤。   “吸!”   他喷药的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有些因为不熟练和恐惧导致的粗鲁,怀中人唇上的紫色却总算在扩张剂喷入后稍微褪下去一些。   沈陌遥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急救后,沈佑麟暂时没走,穿着薄薄的燕尾服坐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等待。他有些茫然地坐着,忽然打了个冷颤,蓦地听见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   “小弟,你在发抖。”   一件薄绒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沈凌夏出现在他身边,关切地看着他。   沈佑麟心头一暖,冲他露出感激的笑容。   他的大哥永远是这么贴心。   “我刚才去把控了一下宴会的局势,这才来迟了。你和二弟,尤其是你这个主角的离场,可是把客人们都吓了一跳。”   “麻烦大哥了。”   “你放心,我已经联系公关紧急处理了,今晚的事绝不会有半个字被报道出来。”   “还是大哥想的周到。”   沈凌夏和沈佑麟交谈几句,很快发现他的敷衍和心不在焉——他眼睛直勾勾盯着急救室亮着的灯看,没匀给自己半个眼神,眼皮一眨不眨的样子像一只憨头憨脑的大傻狗。   沈家大哥的脸色很快闪过一丝隐晦的不悦,看向急救室方向时甚至出现转瞬即逝的怨恨。   沈陌遥总是这样阴魂不散!   明明都已经烧的站不稳了,还非要在宴会上和被自己诱导的沈佑麟呛声,最后竟然敢在后花园玩晕倒,还好死不死被人发现,送去医院了。   他怎么就没直接死在那里!   沈凌夏忿忿收起阴毒的目光,脸上瞬间换上关切紧张的神情,在沈佑麟身边坐下。   “二弟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扩张剂用得还算及时……再晚一点可能就真的很难说了。”   沈佑麟仍然有些恍惚,沈陌遥倒在他怀中时滚烫的体温和清瘦的骨骼历历在目,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他…他今天还在发烧。如果我没和他说……”   “小弟,大哥不允许你这样想。谁都有情绪冲动的时候,何况今天是你二哥先给你送了那块编号不对的表在先。”沈凌夏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他这哮喘本身就不容易预防,发病也是常有的事,又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   沈佑麟有些无措地看向沈凌夏,看见二哥倒在自己面前后滋生的愧疚感像是找到了排解的出口,他期期艾艾地抓着沈凌夏的胳膊,向他求证:“真,真的吗?”   “小弟,你就是太善良了。”沈凌夏叹了口气,狭长的眼睛柔和地眯成一条缝,语气里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退一万步,今天也是你救了他的命。”   “而且你想过吗?你二哥以往哮喘发作的时候……通常都是药不离身的。”   ·   直到现在,沈凌夏的最后一句话还清晰回荡在沈佑麟的脑海。   沈佑麟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的好二哥穿着病号服,静静地靠坐在病床上,脸色不像之前那样惨淡,抢救时被接上的监护仪器早已不见了踪影,甚至连鼻氧管都已经被摘下了。   看上去还挺健康的。   想到这里,沈佑麟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昨天紧张成那样,真的以为他差一点就死了的自己真可笑。   “拿自己的病开玩笑,很好玩是不是?在我生日宴这天,和我玩苦肉计……二哥,你真的算是煞费苦心。”   沈陌遥听到他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话语,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错愕。   “小佑……”他怔怔看了自己的小弟好一会儿,搭在被褥上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声音很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沈佑麟盯着他乌沉沉的眼睛,那人的眼眶似乎沾了些水汽,眼瞳澄澈湿润更显无辜,看得他又是一阵无端冒火。   “你还和我装?”   他俯身凑近沈陌遥,一把握住他还在输液的细瘦手腕。埋在血管里的留置针遭到暴力挤压,沈陌遥感到一阵刺痛,想挣脱他的手,他却不肯放,反倒把手腕攥得更紧。   “说吧,是不是故意让我看到你发病,可怜你,然后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你?”   “嘶……小佑,松手。”   “呵,被戳穿了,想回避了?”   沈佑麟大手猛地一扬,扣着沈陌遥的手腕,身体前倾,鼻子几乎要碰到他乌黑的前发,他下意识想回避,憋着一口气挣扎起来。   床头柜上的物品随着两人激烈的动作散落一地,贴在输液管上的胶布被生生扯开,直到沈陌遥瘦削突出的腕骨被拽着磕在床头,发出一声闷响,这场对抗才偃旗息鼓。   “小佑,闹够了吗。”   沈陌遥蹙着眉急促喘息,身体紧绷起来,额头上浮出一层亮晶晶的汗。   他本就是大病未愈,心慌胸闷此前一直没能缓解,如今被这样闹了一通,他有些精疲力竭,连动动手指都感到费力。   沈佑麟看着他起伏不歇的胸膛,再次冷哼一声,眼神扫向被自己牢牢抓在手里的手腕,输液管周围似乎有点冒血,点点殷红浮在冷白的皮肤之上格外醒目,他很快收回目光。   沈陌遥被推进病房的时候,医生和他说过,病人两只手背都有未退的淤血,就在他手腕的位置扎了留置针,能减轻一些反复输液带来的痛苦。   医生都说了,留置针是不疼的。结果现在不过就是扯了一下,出了点血而已,怎么沈陌遥的表情像是遭了多大的罪一样。   真能装。   “果然,要不是有大哥提醒我,恐怕我到现在都会被你蒙在鼓里。”沈佑麟松开手,却没有站直身子,仍以极近的距离注视自己的二哥,“你最擅长用这种方式博取别人的同情。”   沈陌遥浓黑的眼睫颤了颤:“小佑,如果你始终站在沈凌夏一侧,早已在心里下了定论……又何必再来向我求证?”   沈佑麟闻言愣了几秒,声音再次拔高:“大哥说的本来就没错!你要是真的觉得我在污蔑你,就拿出你没有演苦肉计的证据给我看——你明明特地脱掉西服,把喷雾忘在了口袋里!”   沈陌遥当然没办法拿出什么证据。   他在弟弟的生日宴上哮喘发作,喷雾又不在身边是不争的事实,至于究竟是不是自导自演,自然是无从辩驳的事。   “你还记得吗,小佑。”沈陌遥垂着眼,试图凭着脑海中一点儿碎片化的记忆努力拼凑出昨晚发生的部分事情,声音偏冷:“昨晚我脱掉西服外套,是因为那上面被奶油和水果搞得有些脏。”   而他身上会沾到那么多奶油的原因……   沈佑麟明显也想起来了,他有些尴尬地直起身子后退两步,脸色涨红了一些。   就像大哥说的那样,他好像总是会在和沈陌遥的交谈中一不留神就走入他精心设计的话术里,被他带偏节奏。   之前在生日宴上也是。   偏偏他还没什么办法。   沈佑麟又气又急,脑子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找不到头的毛线球,情急之下,他把一直挂在心头的那句被大哥肯定过、想要当作杀手锏的话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像是把它当作能在争吵中占据绝对优势的秘密武器。   “沈陌遥,无论如何,是我救了你的命!”   昨天晚上,说“我真希望当初死的那个人是你”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语气。   沈陌遥弯起嘴角自嘲般笑了笑。   这些年,他的小弟变得越来越像他们的母亲。   前一秒可以用最恶劣的语气诅咒他,让他去死,后一秒又可以摆出圣人的态度,高高在上地要求他感恩自己的付出。   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在具体的哪一个时刻变成这样的呢?   沈陌遥极慢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带着一点探究看向俯视自己的沈佑麟。   小时候他住院时,小弟总会求着父母把自己带到医院,趴在病床前陪他聊天。而如今,弟弟的五官虽和儿时仍有几分相似,盯着自己的表情却早已由当年的天真烂漫转为深恶痛绝。   物是人非。   “小佑……”   沈陌遥顿了顿,眼眸中昙花一现般闪过许多情绪,像是有很多话悬在唇边呼之欲出,却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抓着衣服前襟的手松下来,无力地垂在纯白的被褥上,语气重新冷淡下去。   “我累了,你出去吧。”   末了,他哑着嗓子低低补了一句:“生日快乐。”   沈佑麟愣在原地,内心深处的某块柔软地方似乎被人轻轻触碰了一下,却很快被没听到他感谢自己的救命之恩而产生的失望所覆盖,便憋着一肚子火扭头就走,肩膀撞在房门上发出一阵巨响。   沈陌遥望向他离去的背影,终于放弃抗衡渗入身体深处的心慌无力感,放任自己的意识陷入渐深的黑暗。   今天的夕阳颜色很漂亮。   可为什么橙黄的阳光洒在被褥上,他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呢?   沈陌遥顺着床的一侧逐渐歪倒,半躺在厚实的靠枕和床褥里,疲倦地合上眼睛。   他的小弟今天就20岁了。   往后陪他一起过生日,给他送祝福、送礼物的,会有很多很多人。   也就永远不缺一个他。 第8章   沈陌遥是被秦玥的第二通电话喊醒的。   她一向雷厉风行,在听说沈陌遥在桐市后,竟是直接赶过来催促他回霖市。   INfinitY解散后,由于另外四名成员的经纪公司并非六翼娱乐,她已经不再是他们的执行经纪,便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沈陌遥身上,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颇为关心。   “你在哪?我又物色了一个不错的剧本,今晚能和我回霖市吧?”   “今天不一定……”   沈陌遥懒懒地靠在床上揉眼睛,他睡过去,又或许是晕过去的时间不长,此时仍然觉得很疲倦。一个小护士正巧推着车进来,盯着他踌躇一阵没敢上前,像是被之前病房里传出的动静吓到了。   于是沈陌遥放下手机,强打精神朝她微笑。   黄昏将尽,他眼眸里捎了一点从窗帘缝隙间溜进房里的落日余晖,连睫毛都金灿灿的。   小护士盯着他的笑容愣了许久,才恍然走到他身边做例行检查。   沈陌遥乖乖配合着,不经意似地问:“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小护士眉毛一压:“你还想着出院?你知不知道你昨晚被送来抢救的时候情况很不好,连心电监护都是今天下午才撤的,你真是……”   沈陌遥毫不犹豫选择沉默,垂眼听着姑娘训话,没敢再提出院的事。   在小护士将新的留置针埋进他手腕的过程中,他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脸上一直带着笑,看起来乖巧极了。   甚至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没有护士会不喜欢积极配合的病人。看到沈陌遥一副认识到错误的样子,小护士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替他调了一下点滴的速度,起身离开。   她的心里其实相当困惑。   刚被分配到他的时候,另外几名喜欢网上冲浪的小护士曾面露同情地祝她好运,说那位姓沈的病人是个黑红出名的小明星,脾气非常差,动不动就黑脸。   她当时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未曾在意,如今想起来却觉得,这位笑起来格外漂亮的沈先生根本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   反倒是他周围的人很奇怪。   要知道,这位沈先生被拉上救护车的时候已经因为高烧和哮喘引起的呼吸窘迫陷入了昏迷,血压和血氧都掉到了临界值,血糖也低得吓人。   而刚才来探望的高大男子对他的态度却出奇的差,又吼又叫的,大概率还动手了,好像对他的身体状况一点概念都没有。   明明只要稍微留心观察,就能看见他眉目间隐忍的虚弱与疲惫才对。   ·   沈陌遥还是提前出了院。   他在医院里老老实实睡了一晚上,做了雾化 ,第二天一早,从电话里听见他和护士的对话,意外得知他正在住院的秦大经纪人不辞劳苦地赶到医院,好生和医生谈了很久,再三保证会让沈陌遥充分休息,终于得到医生的许可被放行。   他没有再回沈宅,倒是沈厉峥在通过医院得知他已经出院后,给启程返回霖市的他打了一通电话,严厉指责他扰乱沈佑麟生日宴的事,其中还夹杂着姜鹤的尖利吼叫——   大致是“成天病歪歪的就别回来给家里丢人!”“每次你出事都要你大哥在后面给你擦屁股!”“也就是小佑心善,救你一命!”“要是我我根本不会管你!”一类的句子。   许是之前发生的事、和小弟的对话实在让他感到太疲惫,沈陌遥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时竟然没觉得太心痛,感觉胸腔里被塞了一块又冷又硬又沉的石头,整个人仿佛已经麻木了。   他忍着咳意默默听完,没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视线重新投回平板上的电子剧本。   其实有的时候他还挺感谢被排满的行程的。   也许这是一种逃避——总之,忙起来的时候,他可以强迫自己从那些不好的情绪中抽离。   “你觉得这个本怎么样,小沈?”回S市的高速上,被秦玥一并召回的萧宵开着车,秦玥坐在副驾上挑起了话题,“别看他是个网播剧,制作团队不差的。没有大问题的话,咱们明天就去见制片人。”   沈陌遥靠在后座,腿上放着平板,他此时还有点低热,整个人都恹恹的,声音很小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秦姐,我不想接。”他说。   “你不喜欢?”   秦玥皱眉。   沈陌遥虽然并不像舆论所说那样目中无人,却属实是个难伺候的艺人,凡事都有点想要亲力亲为的意思,比起老老实实服从安排当傀儡轻松赚钱,他的自主性强得简直让人不爽。而偏偏他又有着极高的人气,即使如今黑料缠身,仍然具有一定的商业价值,是六翼娱乐这种十八线小公司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放手的存在。   ……话又说回来了,当初能签下沈陌遥,确实是她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秦玥是在S大附近的一家唱片店里挖掘的沈陌遥。   当时他一副学生模样,穿着开衫毛衣和休闲裤,正扬着头用白净的手指在架子上的老唱片中翻找着,从秦玥的角度看过去,明明他的侧脸都只能看个一半,她却死死盯着那人清瘦挺拔的脊背和耳廓上的一颗小痣,很快认定了要签下他的想法。   随后她联系了《奏乐青春》的制片人,同样也是六翼娱乐CEO的曾开腾,两个人把不明所以的沈陌遥拉到咖啡馆,在一顿花言巧语之下把那个当时赞助都没拉到多少的选秀节目活生生描绘成被业内所有人看好的S级项目,忽悠着刚刚大学毕业的沈陌遥签了约。   直到后来,秦玥才偶然得知,沈陌遥当年并非完全是被他们画的大饼所蛊惑才同意签约。彼时他正好因为某些原因被逐出家门,断了一切经济来源,而当时他们所给出的那份堪称丰厚的薪资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一来二去之下,双方这才一拍即合。   “不喜欢,主角逻辑不太自洽。”沈陌遥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鼻音,清冷声线像是蒙了一层纱,听上去竟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他顿了顿,又说道:“而且我有另外一个想要争取的角色试镜在明天。”   “你啊,果然还惦记着《浪潮》,是不是?”秦玥有些烦躁,手指搭在车窗边敲了敲,“和你说多少遍了,这个剧不是你这种艺人能参与的——那个梁导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清楚。”   沈陌遥确实对梁导有所耳闻。   梁森炜是著名的学院派导演,拍过不少斩获国内权威电影奖的片子,甚至拿过国际大奖的提名,是个比较传统保守的导演,爱和惯用团队、演员合作,尤其喜欢选用专业院校出身的演员,有传闻说他对当下所谓流行的“小鲜肉”嗤之以鼻。   《浪潮》属于架空背景下的群像剧,讲述在被教会组织统治,阶级分化严重的帝国里,身份、立场各不相同的人们为了获得真正的平等与自由而集结奋斗的故事,是一段汗水、鲜血与泪水交织汇成的,波澜壮阔的史诗正剧。   其中,除了梁森炜亲自确定的两位核心男女主演之外,剩余的几个主要角色剧方都采用了开放性选拔的模式,而沈陌遥早在两个月前就投递了自己的参选资料,并且通过了海选和线上初选。   明天,就是线下试镜的日子,梁森炜本人也将亲自到场,掌权最终的定夺。   “你这样因为一时兴起,毫无把握就跑去试镜的小偶像,人家梁导是绝对不会认可的,何况……”秦玥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何况这部戏的两大资方,一个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池家名下的池璟集团,另一个就是韵海文化。”   “韵海文化?”   “和你前两天还在一个团的周麓,是他们少东家。”秦玥朝后座瞥了一眼,看见沈陌遥仍然不咸不淡的表情,差点要把眼珠子翻出来:“小沈,你是不是脑袋烧傻了?我明说吧,这剧本我也看过,里面排得上番位的青年角色,除了男主之外,就只有两个……”   “其中一个戏份很少,而那个戏份很多的,就是那个留学归来的记者角色,不用想了,无论那梁导如何刚正不阿,都一定属于周麓。”   “即便如此,也还有一个‘戏份很少’的角色可以争取,不是吗?”沈陌遥长眉微扬,被隧道灯光映出点点星芒的眼中并未见得任何挫败。   说来也巧,他最初报选的,的确不是秦玥所说那个早已被内定的记者角色,而是他口中那个“戏份不多”的,因家道中落而被迫在剧团里买艺谋生的青年角色。他自诩在歌唱方面拿得出手,自幼也在沈厉峥的耳濡目染下听过不少曲子,并非是秦玥所说的“一时兴起,毫无把握”,通过初选也正是最好的证明。   “是,你要争取……”秦玥语气中是未加掩饰的不以为然:“剧组在已经启用了一个毫无表演经验的新人的情况下,同样是流量明星,本身就不可能被梁导看好的你,要怎么去和那么多专业出身,经验远超于你的同龄人竞争?”   秦玥在心里嗤笑着年轻人的不自量力,却明白即使是身为经纪人的自己也很难改变沈陌遥已经做出的决定,最后提了一句他若是执意要去,公司不会派人跟随,便收了声。   反正这小子也只能冥顽不灵一时,到时候落选了,自然会明白她为经纪人的良苦用心。   ·   沈陌遥回到在霖市租的房子时正值中午,这栋公寓楼的入户区是半封闭式的,正午的太阳洒在走廊,他情不自禁伸了个懒腰,放下胳膊时朝右侧走去,竟看见一道许久未见的熟悉身影站在自家大门前。   那人留着一头利落的板寸,下颌线条深刻,穿着一件背后纹着狼图腾的迷彩外套,颈侧有几道凹凸不平颜色偏深的疤。   听到沈陌遥的脚步声,他也缓缓扭头看过来,嘴里叼着燃了一半的烟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第9章   “……贺晔琉?”   沈陌遥微微愣怔,试探着喊出来人的名字。   小麦肤色的寸头男人显出些许慌乱,他垂下眼匆匆弯腰去捡地上的那截熄的差不多的烟,手指接近地面时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做心理准备,抬起头后才和沈陌遥对上视线。   “好久不见,陌遥。”他浓眉一扬,勾起一边嘴角,声音像被铁砂纸磨过的矿石,低沉而略微沙哑,“总算没白等,你果然还住在这里。”   沈陌遥注视他片刻,视线瞥过他手里的那根烟。   “哦,抱歉抱歉。”   男人敏锐地顺着他偏移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直接用食指和拇指随意地在最后一丁点儿火星上一捻把它掐灭。   “你瞧我这脑子,竟然忘了你不喜欢烟味。”   他捏着烟前后望了望,在电梯间口发现了垃圾桶,便匆匆和沈陌遥擦肩而过,走去把手里的烟抛进去。   其实忘了也不奇怪。   沈陌遥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微微出神。   毕竟,贺晔琉和他已经有两年多没联系过了……更不要说见面。   “看在我等了你两个小时的份上,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贺晔琉处理完烟蒂很快折返,一路走回沈陌遥家大门口时还贴心地来回挥动手臂,似乎是想把早已弥漫开的烟味尽可能散掉一些。   “嗯。”沈陌遥偏头咳了咳,走上前将防盗门解锁,“只是这么久了,我没想到你还会来找我。”   透过防盗门光滑的表面,他看见贺晔琉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这不是看你这两年一直在忙事业么,我也不敢贸然打扰你这个大明星啊。”   沈陌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开门后侧身示意贺晔琉进屋。   “你这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整洁清爽。”贺晔琉对眼前宽敞明亮的居所并不感到陌生,他甚至轻车熟路地来到矮柜边给自己拿了双一次性拖鞋,径自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怎么感觉连家具都越来越少了?这就是最近流行的极简风吗?”   “我回来住的频率不高,你上次来过后,我陆续收了一些东西去公司宿舍。”沈陌遥关好门后走到厨房置物架旁,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两瓶橘子汽水上,“要喝点什么吗?”   “随便,你喝什么我喝什么。”贺晔琉随口一答,视线在客厅来回扫了扫,投向茶几角落,“这是……这张照片你竟然还留着呢?”   沈陌遥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两瓶汽水,转而拿出两套小瓷杯,听到他的问话,正在倒茶叶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知道贺晔琉说的是哪张照片。   贺晔琉比他大上一岁,家就在沈宅隔壁。他从小就是仗义的大哥大性子,和沈陌遥常玩在一起,也算是竹马之交。但在他9岁时,因为父母工作需要搬离了御碧山庄,两人也就忽然断了联系。   幸运的是,几年后,他们因缘巧合之下上了同一所高中,重新成了要好的朋友。   沈陌遥一直记得他们重逢那天的场景。   他的初中是在美国上的,到了国内的高中时,有人听说他之前在国外念书,又有一部分外国血统,总爱开他的玩笑,发现他对此反感不屑便欺凌更甚,甚至喊他“小杂种”。他发育晚,高中时一直比同龄人矮一截,遇到三两个尚且可以靠着狠劲僵持,被聚众围追堵截时就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高中第二周的某个午后,他被堵在杂物间的角落,被几个人围着拳脚相向时,突然听见一串吊儿郎当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句低沉的挑衅。   “五打一,挺能耐啊?”   他透过人群缝隙恍恍惚惚望过去,看见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插兜站在门口,阳光透过房间顶端的小窗洒在他身上,把他一头毛茸茸的板寸几乎照成金棕色。   那男生走到他们面前,挽起衣袖露出流畅的手臂肌肉,指节下压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很快替他解了围,却在他恍恍惚惚抬起脸时微微一怔。   “好久不见啊,陌遥!”   男生俯身朝他伸出手,露出欣喜激动的笑。   那张被放在茶几角落的照片是他们高中毕业时的合照。   毕业典礼上,贺晔琉没穿校服也没穿西装,一身痞帅的工装服,大剌剌揽着沈陌遥对着镜头比耶,还往有些愣神的他怀里塞了罐橘子汽水,单眼皮下褐色的眼仁炯炯有神,笑的肆意张扬。   “真怀念啊,那时的我比现在精神多了。”贺晔琉仔细端详着照片,发出玩笑似的感叹,“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不过,你倒是没怎么变,一直这样瘦。你是不是还和小时候一样挑食?”他蹙眉规劝道,“这可不好,你现在可是日理万机的大明星,营养必须得跟上。”   沈陌遥端着泡好的茶走到茶几边放下,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坐在贺晔琉另一边的沙发上。   不知怎的,在贺晔琉反复说“大明星”三个字的时候,他总隐约觉得刺耳。   那样的语气和重音,听上去倒不是一种反讽,反而像是一种带有目的性的刻意的强调。   最初,在他参加《奏乐青春》的前期,贺晔琉和他还保持密切的联系,然而自从沈陌遥在节目中后期人气暴涨,成功出道后,他就变了。   他好像一夜之间忘光了他们全部的过往,从不主动找他,回消息也是滞后很久才回上几个敷衍的字句,冷淡而生疏。   那时的沈陌遥刚刚出道,行程非常满,每天连睡觉的时间都靠挤,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维系这段忽然之间变味的感情,久而久之,两人便彻底断了联系。   那现在他为什么会忽然回心转意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   沈陌遥疑惑的同时,又隐隐有些不安。   如果贺晔琉的动机不纯的话,他其实……并不太想发现。   在之前的年岁里,与贺晔琉共度的点滴对始终被笼罩在家庭沉重阴霾之下的他来说,是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   他想尽力让那些美好的回忆维持原样。   “所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陌遥端了一杯茶拢在掌心,茶水滚烫的温度顺着杯壁传进肌肤,他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柔和了一些。   “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想来和你聊聊天。”贺晔琉从容地扬起嘴角,“我在新闻上看到你们那个限定乐队解散了,就想着你最近会不会不是那么忙,有时间叙叙旧。之前实在是不敢耽误你。”   沈陌遥眨了眨眼,视线投向贺晔琉的右手指尖,食指和大拇指的地方被之前烟蒂的火星烫的有些发红,明灿的阳光透过客厅的窗户照进来,他的一头板寸又被照得像颗毛茸茸的猕猴桃,一时间竟显得和高中时无二。   他是一个很会给别人找理由、很容易心软的人,所以在这瞬间,他选择相信了贺晔琉的话。   于是他放松下来,顺着贺晔琉的话茬,两人就着一壶热茶从儿时的初遇聊到高中放学一起骑车兜风的经历,时间悄然流淌,天色很快暗下去。   “对了,陌遥。”   贺晔琉帮沈陌遥和自己各斟满一杯茶,看似不经意发问。   “嗯?”   “我有个……弟弟,是娱乐圈的新人。”   他神色坦然,拿着茶杯的手却有点抖,说话的时候有一些深色的茶水倾斜着溢出,顺着杯壁滴到地毯上。   “光曜传媒最近不是在签艺人吗?那是你大哥的公司,你能不能帮我弟弟推荐一下?”   “贺晔琉。”   “怎,怎么了?”   “别的我都可以帮你……唯独这个我做不到。”沈陌遥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你应该早就知道的,我和沈凌夏势不两立。”   贺晔琉愣了一下,显得有些失落:“这样啊……”   沈陌遥察觉出他的低落,犹豫了一下,又道:“如果不嫌弃的话,六翼娱乐最近在筹备《奏乐青春2》,我可以把他推荐给节目制作人,那对新人来说应当也是个不错的机会……你弟弟会乐器吗?”   “应该会一点钢琴……你等等,我给你看看他的资料。”   贺晔琉在手机上翻找一阵,把手机递给他。   “你看吧,我不太懂这些。”   沈陌遥接过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名叫叶溪的男孩的资料卡,模卡上的男孩清秀可爱,唇角有一颗小痣,笑容乖巧,和他的小弟一样今年刚好20岁。   他继续往下翻,试图在个人技能那一栏找到乐器,贺晔琉的手机却忽然传来一阵震动,几条消息从手机上方接连弹出,他猝不及防,全部看进眼里。   [溪宝:琉哥哥,这么久了,你和他谈的怎么样?]   [溪宝:你可一定要让他帮我进光曜传媒啊]   [溪宝:哭唧唧.jpg]   [溪宝:要是他不同意,你就和他翻脸!]   [溪宝:毕竟就像你说的,这是他唯一的价值了]   沈陌遥的眼睫颤了颤。   “你有新消息。”他的脸色白下去,把手机递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寸头男人。   贺晔琉接过手机,脸色很快变得极为难看,竟是下意识嘀咕了一句“我不是叫他这个时候别给我发消息”。   那句话声音很小,可是夜晚更静,那自言自语似的抱怨就那样无比清晰地传入沈陌遥耳膜。   “是吗。”沈陌遥轻声接话。   于是贺晔琉十分惊恐地抬头看向他,企图从他的反应中看出那些消息他都看到了多少。   时隔近三年,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仔细地注视沈陌遥。   他没什么表情,手中茶杯里的白气往上飘,瑰丽的眉眼氤氲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浓黑眼睫聚着细密的小水珠,眼中一贯蕴着的锋锐好像都被热气打散了,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弱。   这是他一直试图在沈陌遥身上重新找到的特质。   就像他们高中时的第一次重逢,他狼狈窝在背光的角落里抬眼看自己,瘦削肩膀无意识颤抖,眼眸中摇曳着将熄未熄的光。   需要被保护,需要有依靠,仿佛自己刚才随手就能掐灭的那点零星的火。   脆弱、易碎,但是在他眼里却有一种独特的美。   但是这些年来,随着沈陌遥年龄的增长、事业的攀升,他身上这种独有的脆弱感好像逐渐消失了。   ……又或者,是被他很好地藏起来了。   他好像从一团一戳就破的泡沫塑料进化成了一口瓷器,戳也戳不动,虽然能被摔碎,自己却也会被锋利的碎片划伤,而他只要用点胶水黏一黏就能复原,哪怕带着一点无法痊愈的裂痕。   贺晔琉不喜欢那样的沈陌遥。   那让他觉得深不可测、难以掌控。   但如今,这样令他神往的柔弱出现的时机并不太对。   他不敢欣赏,甚至不敢直视,反倒被那样的目光盯得愈发心虚,到最后竟是结巴着吐出一句“我晚上有个饭局得先走了,不用送”,就逃也似的离开了沈陌遥的家。   ……   沈陌遥垂眼盯着照片上自己手里的橘子汽水出神。   自贺晔琉狼狈地离开后,他脑子里放胶片电影一样闪过很多和他相处的画面。   贺晔琉带他在大街小巷兜风时机车引擎震颤的频率,在自动贩卖机前拉开橘子汽水时气泡哗啦啦的碎响,捉住夜晚河堤旁飞舞的萤火虫后眉毛扬起的弧度,撑着伞伸手搂住他时坚实臂膀传递的温暖。   这些都是他曾经藏在内心深处,无数次翻来覆去回味的渺渺温存。   别人都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看到一点折射的微光都仿佛看见了希望。   无论那些光是否真的是为照耀自己而来。   沈陌遥阖着眼,脑海里忽然浮现这句话,竟然有股酸涩直冲心头,眼眶和鼻尖蓦地泛起灼热的温度。 第10章   第二天上午9点,《浪潮》的最后一批试镜在霖市文体馆附近如期展开。   霖市的秋天一向反复无常,这天气温再次迎来一波骤降,试镜的等候区被设在没什么遮挡的室外,冷风吹拂在身上格外寒凉。   沈陌遥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身前全是一些电视剧甚至是大银幕里眼熟的年轻面孔,他们每个人身边都至少围着两个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的助理或经纪人,因而他孤零零一人的单薄身影格外显眼,经过的人总要带着探究瞅上他一眼,在发现他是个处于娱乐圈鄙视链底端,甚至还黑料缠身的小偶像后又了无兴致地带着点鄙夷移开眼神。   沈陌遥没有受到任何人影响,只是垂着头专心回顾自己准备表演的一首戏曲。室外的低温和寒风对于他这个刚刚出院的前病号来说并不友好,但好在他的试镜编号是10号,还算靠前,他并不需要等上太久。   这一场试镜的三十几人共同争取的角色名叫商渡,是帝国内处于统治阶级的教会中一位将领家的独子,自幼过着锦衣玉食,嚣张跋扈的生活,却在13岁惨遭仇家灭门。当时尚且年幼的商渡躲在暗格中逃过一劫,而后独自一人流浪,过了大半年乞儿的日子,直到被带着戏班子巡演的有名青衣看中,学习戏曲。   最初的少年商渡心怀仇恨,又带着尚未消去的大少爷脾气,仗着自己有唱戏的天赋,在戏班之中依旧不服管教,屡遭训诫后有所收敛,却仍旧阴鸷自私。   然而在他成年后,帝国内迫于教团压迫而四起的反抗势力愈发壮大,商渡跟随戏班接触很多相关人士,深受他们的理念鼓舞,不再以仇恨的姿态和世界相处,逐渐成熟,开始借身份之便暗中替以男主角为首的反抗势力传递情报,与教团斡旋,甚至甘愿在关键时刻牺牲自己,成为反抗势力的中坚力量。   虽然进入试镜的演员能提前拿到的角色介绍和剧本片段只有短短几页,沈陌遥却依旧深深被商渡这个角色所展现出的人物弧光所吸引,为此,他专门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戏曲训练,只求在试镜时能有最好的发挥。   “你是沈陌遥哥哥吧?”   闭目养神的时候,一道柔和软糯的男声从沈陌遥身侧传来。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肌肤白皙,笑容甜美的男生。他有一双小鹿似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梨涡边的小痣为他添了几分柔媚的气质。   “沈陌遥哥哥,你好,我是叶溪。”男生坐到他边上,冲他伸出手,“初次见面,不知道琉哥哥有没有和你提过我呢?”   沈陌遥淡淡扫过他的手,没有反应。   “哦,好吧,看来沈陌遥哥哥你果然就像传闻中那样很高冷呢。”叶溪神态自若地收回手,脸上别说气恼,连一点尴尬都看不见,笑容依旧。   这个人……不简单。   沈陌遥微微蹙眉。他不清楚贺晔琉把昨天的事和叶溪说了多少,但是此刻他看着叶溪堪称纯真无邪的笑容,忽然觉得即使叶溪知道了全部,也仍然会像这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朝他笑。   “好巧啊,这次咱们是竞争对手呢。”叶溪把双手直直搭在膝盖上坐得笔直,朝四周望着,一副三好学生般的乖宝宝模样。   “但是我听说……”他把身体朝沈陌遥一侧倾斜,像是在和他说悄悄话,声音也压得很低,“我听说这次试镜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这个角色早就被某个人内定了。沈陌遥哥哥,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叶溪。”沈陌遥掀起眼皮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能帮你进光曜传媒的我,应该已经连‘唯一的价值’都没有了吧?”   我已经知道了你们两个是什么人,所以,不要再来打扰我。   后面半句话沈陌遥并未说出口,视线很快落回手上的剧本段落,神色疏离淡漠。   “我……”   伶俐如叶溪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很快意识到昨天自己发出的消息竟是一字不落地被沈陌遥全部看见了,他眼里飞速闪过一丝怨气,手指握成拳在膝盖上紧了紧,终于还是没坐住,默默起身离开,朝场地前段的工作台附近走去。   叶溪走后的两个小时,沈陌遥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准备时间。这会儿距离9号进入面试间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分钟,沈陌遥估摸着应该快要轮到自己,便起身往前站了站,正巧看见接待台前负责叫号的工作人员拿起了麦克风。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眼神扫向沈陌遥时似乎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而后将脸贴近麦克风,幽幽说道:“下一位,11号孟蜀君。”   沈陌遥皱眉,以他的距离刚好能把叫号的人眼里的那份不屑看得一清二楚,他虽然不知道这份无端的厌恶从何而来,却并不打算就此忍气吞声,很快来到接待台旁。   “你好,我是10号沈陌遥。你刚才漏了我的号。”   “哦,是吗?”长着一脸络腮胡的男人冲他挑眉,语气满不在意,“我应该叫过10号吧,是你自己不在场或者漏听了,不能怪我。还是说,你有我没叫你的证据吗?”   沈陌遥视线扫过在场的其他工作人员,他们中大多数都显得对此漠不关心,有站在一旁与几名结束试镜的种子选手聊天的,有隔着一扇门偷窥房间内状况的,即使有极少数看向这边的人,也都在发现发出疑问的人是沈陌遥后就撇过头去装瞎。   “要我说,你这种选秀出来的,就不该来参加这种水准的试镜。”络腮胡见他愣在原地,朝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被漏号其实你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你现在就卷铺盖走人会比较节省时间,也比你进去之后灰溜溜地被淘汰出来要有面子的多。”   沈陌遥深深看了络腮胡最后一眼,没再和他争论,转身回到等候区域的角落。   其实他恰好有练习台词时的一段录音,里面的背景音能够听见他的叫号从9号直接跳到了11号。   但他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用这个证据。   看刚才络腮胡的反应,明显就是对自己的恶意漏号行为有恃无恐,那么有很大的概率他是受人指使,抑或是在这个试镜会当中有人给他撑腰。   如果在这个时候贸然和他对峙,引起骚乱,不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展示这段完整的证据,也会耽误导演组的进度,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可以的话,他想等待一个能够彻底将他的谎言揭穿,最好能把他背后的人一并揪出来的时机。   抛开总人数不谈,以梁森炜主导的团队进行试镜考核的时间其实不长,最多不过二十来分钟,而最短仅仅几分钟就会有人哭着从后门跑出来,像是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而包括最先进去试镜的几名种子选手在内的每个人从屋里出来时的脸色也都并不算好,似乎对获得角色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中午的时候,场上陆续传出不少“这次完全不会有人入选吧”“我们都是陪跑,最后肯定还是内定了!”“梁导的要求也太苛刻了吧……听说他目前为止没夸过任何一个人。”的窃窃私语,也有不少人因为觉得没有被选上的希望就提前离场,沈陌遥却始终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阖着眼,心里除了温习准备表演的片段之外再无其他。   一方面,他一向对这些场外的言论没什么兴趣,从来只相信自己,另一方面,他断断续续烧了将近一周,没能得到完全的治疗和休息,如今确实需要保存体力和精力才能确保试镜时的最佳状态。   时间很快来到下午三点,此时场上还没进行面试并且还没离开的仅仅只有十来人。   沈陌遥小声试唱了一段曲子,觉得嗓子有些干涩,便从包里拿了自己的杯子走到饮水机边准备接点热水。   他垂头放好杯子,拉下热水旋钮的时候出水有些猛,零星的热水越过保温杯口溅到他的手指上。   他被猛地烫了一下,不算严重却有点疼,他轻轻“嘶”了一声,吃痛地簇着眉,下意识用被烫到的手指捏住耳垂,侧过身来的时候却和一个戴着墨镜,端着茶杯的中年男子对上了视线。   “哇哦。”那男人吹了声口哨,把墨镜抬起来露出一双满是黑眼圈的眼睛凑近看他的脸,“这皱眉的角度,这漂亮又倔强的小脸蛋,这清隽的身板……”   他感叹着,又兀自疑惑起来,“但是不对啊,以你这样的外形条件,编号怎么会靠后呢?难道梁森炜那老家伙看走眼了不成?”   他又凑近了些,沈陌遥对这样的距离不太适应,有些抗拒地后退半步,他却自顾自凑到他胸口抬起号码牌的别针看了看,“欸,你怎么是10号?”   “小张不是和我们说,10号没来吗?” 第11章   试镜间内,把沈陌遥一路从侧门带进来的墨镜男在写着名牌的长桌前坐下。   男人叫做刘枫,这个名字沈陌遥也有所耳闻,是位业内有名的制片人,虽然年纪不到四十岁,拉投资的能力和选片的眼光都是一绝。   “梁导啊,你最近是不是对于手底下的人疏于管教了?”   刘枫说着,像是觉得室内的暖气太足,随手解开西装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内里那件夏威夷风格,颜色鲜艳的花衬衫就那么大喇喇地露了出来,“你看这小家伙,从外形上怎么看都是演商渡的不二之选吧?要是就这么错过了,有你后悔的。”   “刘枫,先别着急。”梁森炜如同他擅长拍摄的题材一样,从外表上看过去是个极为正经的人。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整齐的短须蓄在脸侧,桌上的演员资料卡整齐地堆叠着。   “你是叫……沈陌遥吧。”梁森炜在厚厚一沓纸张中找出印着眼前的黑发青年照片的那张,严肃地看向他:“我们确实没有按照编号顺序见到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偶遇刘枫,进入试镜间的时机其实比沈陌遥预想的要早上很多,但他却并未因此而出现丝毫的慌乱。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依次向长桌上的所有人都问了好,旋即不卑不亢地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简要描述了一遍。   “如果各位难以完全相信我的单方面陈述的话,也可以喊来那位工作人员单独复述。另外,我这儿还有在他叫号时跳号的完整录音可以供大家参考。”   他的声音并不大,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清冽,虽然脸色有些发白,乌黑眼眸中却蕴着沉稳的底色,此时站在导演组的一众大人物面前也丝毫不输气势,身段挺拔颀长如同一颗雪松。   “不必了。”梁森炜摆摆手,他从业多年,什么样的奇葩纠纷没见过,此时光是看到沈陌遥说话的状态就已经对事情有了定论,便不想再过多浪费时间,“我会喊助理去和小张那边也沟通一下,现在直接开始你的试镜吧,小沈。”   他盯着沈陌遥微微上扬的眼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无可否认,自刘枫领着沈陌遥走进屋的那一刻起,他的注意力就完全被眼前这个眉眼漂亮,带着淡淡疏离感的青年吸引了。   单从外形来看,他确实如同刘枫所说,和商渡极为适配,而在先前的交流中,沈陌遥展现出的个性也让他非常满意——   即使自身的当前利益受到损害,他也没有因为占理而要求中断当前的试镜,打断导演组的节奏,而在被刘枫发现时,他也懂得抓住机会表达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对待,并没有因为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而畏缩扭捏。   他不过分强势,既做出了恰到好处的让步,也没让自己吃太多亏,是个敏锐心细,懂得审时度势、照顾全局,还丝毫不怯懦卑微的,让人看了难免心生喜爱之情的孩子。   如果他又恰好是一个在演技方面也完全不逊色于那几位有各自代表作的种子小生的话,商渡这个角色就一定非他莫属了。   梁森炜这么想着,又兀自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有演技呢……虽然这孩子给他的第一印象很好,但从他的资料来看,他只不过是个偶像出身的毛头小子,要不是凭着一张即使在平面图层里也依旧出类拔萃的脸蛋,他这样的“男团小鲜肉”甚至在海选的时候就会被自己的团队刷下来。   “我这次选择表演的是C段,麻烦对戏老师了。”沈陌遥浅浅朝长桌鞠了一躬,视线转向站在桌尾拿着剧本的老师。   “你选C段?”   听了沈陌遥的选择,长桌前的所有人无一不惊讶地扬起眉毛张大嘴。   “我靠,这小子不会傻乎乎的以为C段看起来比较平,所以好演吧?”刘枫差点把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喷出来,“糟了糟了,刚才应该提点他一下的……”   对表演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对于临场发挥来说,极端的情绪,也就是情感爆发对于有基本功的演员来说其实是相对容易够到及格线的稳妥选择。   因此,在导演组提供的三个试戏段落中,商渡因为一首曲子的惊艳发挥被教会高层相中,以为自己就要远离痛苦的戏班生活而陷入狂喜的A段,以及商渡因为师哥被教会走狗所杀,陷入极度悲愤的B段,相较于一段仅仅是商渡在和男主角进行大战前夕的对话的C段而言,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事实上,包括几名种子选手在内的前十位表演者无一例外选择了A段或B段,只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可怜懵懵懂懂选了C段,最后的结局自然也应当是还没演完就被耐心耗尽的梁森炜轰出场。   梁森炜挑眉:“确定是C段,不改了?”   沈陌遥好像没看见场上众人脸上或不可思议,或轻蔑的表情,只是闭上眼,微微颔首:“嗯,我的选择是C段。”   人年纪大了,地位高了就难免有爱才之心,梁森炜此时也被他这样堪称头铁的举动激起了好奇,偏偏就想试试这个一看就知道是演戏小白的小子到底有几分选择最难片段的底气,因此,他竟然罕见地拿起剧本,挥手示意负责对戏的老师离开,亲自承担了男主角部分的台词。   随着一声“Action”,试镜正式开始。   “所以你们的目标是花羽节?”   沈陌遥此时已然进入状态,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眼皮掀起来微微睁大眼睛,其中透出几分掩饰得很好的不可置信,神态竟和一名不足20岁的阴鸷少年无异。   “你看,你想不到我们要在花羽节发动突袭。”梁森炜顿了顿,较为公式化地念着台词:“你想不到,那些教会的走狗,甚至那高高在上的教皇大人也不会想到。”   “想要出其不意?”沈陌遥的眉毛扬起,属于曾经意气风发的富家少爷的倨傲被他收在眼底,像是不再能威慑到任何人,却能支撑住支离破碎的自己的底气。   他神色冷淡,有些不以为然:“可明澜市的花羽节向来守备森严……陆锦昇,难道你以为光凭这点人,就真的能闹出一番动静来吗?”   “这就是你不懂了,小子。”梁森炜像是不由自主地被沈陌遥带进戏里去了一些,他食指和中指微微捻了捻,做出一副拿着烟的姿态,声音比之前的扁平多了几分投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试戏用的摄像机里,沈陌遥蝶羽般的眼睫闪了闪,眼瞳细微的震颤被镜头完美捕捉。   他维持着被镇住的模样看向梁森炜,嘴唇抖了抖,却又沉默着什么都没说,良久才轻轻垂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抚上心口,指尖有细微的颤抖。   这句话仿佛藤蔓,自肌肤表面将他缠绕,上面的尖刺是柔韧的,并不扎人,却蕴含着烈焰般的毒素,一路灼烧着直至触碰到他坚硬外壳之下鲜活地跳动着的内心,连带着他总显得苍白阴郁的面容多了几分热忱的温度。   “Cut!”   出声结束这场震撼了在场所有人的试戏后,梁森炜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要知道,他不仅丝毫没有因为沈陌遥选择了最难的段落而放低要求,相反的,他一开始甚至没打算好好念台词,为的就是想故意减弱沈陌遥在对戏时的代入感。   却没想到到最后,反而是自己情不自禁被带了进去。   他年轻时也曾经是一名演员,深知情绪越是细微表演起来也就越难,越容易掌握不好度而导致失真。   而沈陌遥今天的这次临场表现,让他唯有感叹一句天才中的天才。   “小沈,你真的没有经历过任何演技训练,也没有任何表演经历?”   “我没有进行过专业训练,梁导。”   沈陌遥在导演喊出卡后就阖上了眼睛,重新睁开时,脸上那些曾汹涌着的情绪已然消弭,恢复了淡然的模样,唇角弧度得体而疏离。   他偏过头去轻声咳了一阵,又道:“但我12岁时曾经在美国客串过几集电视剧。”   那是他11岁在外祖母姜瑾的邀请下被送往美国读初中之后的事。   他那不苟言笑的外祖父查尔斯坐拥庞大的地产公司,又因为个人爱好经营着私人训练基地,虽然年事已高却仍旧忙于公务,因此他在美国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有外祖母一位亲人陪伴。   他的外祖母姜瑾是他至今认知中最温柔的人,平时不仅关注他在学校是否过的开心,有没有被人欺负,在闲暇时间也注重培养他各方面的兴趣爱好,带他去了不少博物馆和展览,陪他看音乐剧,甚至领他去自己的好友导演的拍摄片场参观。   就是在那里,他有幸被邀请在那部奇幻电视剧中演出,戴上了毛茸茸的狼耳朵,扮了几天的人狼男孩。   也是自那以后,他忽然感受到表演的乐趣。通过表演与自己有着完全不同境遇,却也冥冥之中有些许相似的角色,他的思维和灵魂好像能跳脱出□□的束缚,在时空堆叠的平面里不受束缚地展开,不再作为沈陌遥自己,而是作为那个角色本身去生活,去感受他未曾感受过的人生。   坦白说,他甚至说不清这样的心态是否源于对过于痛苦的家庭环境下意识的逃避——但那颗因为好剧本、好角色而砰砰直跳的心总归是不会说谎的。   自12岁那年,他就暗自下定决心,未来要成为一名能在世界范围内留下许多好作品的演员。   而当年,姜瑾也在听完他这个大得离谱的梦想后宠溺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我们家小陌一定会成为最棒的演员的。”   “那么按照惯例,我们还需要问你一些个人的问题,来判断你是否能够胜任这个角色。”梁森炜右手边有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垂头翻阅起了手中的资料,“最近这两周,我们注意到你似乎被传出很多负面舆论,其中包括但不限于你对待工作不认真,屡次缺席团队活动的彩排,以及队内不和……”   “这些事已经不重要了,高副导。”   刘枫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着急,梁森炜竟然率先打断了他的话。   “小沈这种完成度的表演,你应该也知道代表着什么。说实话,要不是本着对得起所有参加试镜的选手和他们背后的公司的态度,连后面剩余的试镜,我都没什么心思看了。要出一个比他还好的,几乎不可能。”   沈陌遥适时鞠躬,露出微笑:“谢谢导演的认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想要提出。”   梁森炜此时已经完全被沈陌遥折服,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挖到宝了”的喜悦之情,大灰狼似的,自然对他所谓的小小要求没有任何抵触。   “你说。”   “在试戏片段之外,我还准备了一首想要表演的戏曲,希望能有向各位展示的机会。”   “哦?”梁森炜愣了一下,很快双眼中迸发出浓烈的精光,“快来一段试试。”   其实,在导演组原先的计划中,对饰演商渡的演员是并没有在戏曲方面的要求的。   他们深知在具有不拖垮整个电视剧播出效果的演技的同时,在戏曲上也具有一定造诣的年轻人属实少之又少,因此很早就打算在戏外单独寻找商渡唱戏曲时的配音来解决这个难题,却没想到已经在演技上给他们带来极大震撼的沈陌遥竟然还藏了一手。   得到肯定后,沈陌遥毫不拖沓,清了清嗓子,就地做了一个简单的起势便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段表演。   他在乐队时期本来就以一副自带混响效果、CD音质的好嗓子而著称,此时唱起戏剧来竟然一点都不显得突兀,声音空灵清远,仿佛早春白雪皑皑的的山巅融化的清泉汇成了溪流,虽然唱到后半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气息略微发抖,却仍然瑕不掩瑜,几句简单的戏腔很快唱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一曲结束。   “好,好!无需多言,他在我心里就是商渡。”梁森炜连声大笑,忽然又扭头对着副导演淡淡道:“是时候清扫一下手底下的人了,周副导。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小张的岗位是你安排的吧?”   “是啊,梁导。”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冒的汗,赔笑道,“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我已经喊他过来了,马上先给小沈道个歉,然后停职反思。”   没人知道,周长波在心里刚把那小张翻来覆去骂了将近一万遍。   那小张是他亲戚家的表弟,平日里胆子不大,唯独喜欢滥用职权,狗仗人势,放在平时,这算不上什么,因为在每场试镜开始前,包括导演在内的人都是默认在种子选手里面挑,至于其余选手究竟有没有展现的机会,并没有谁关心。大家都知道他是副导演的亲戚,所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却终于是踢到了铁板子。   ……   “对了,漂亮小子,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试镜告一段落,沈陌遥身子微微打晃,开门准备离开试镜间时,一直懒洋洋撑着脑袋靠着的刘枫忽然喊住他,眼中满是兴致,“我想知道,如果这次你没有恰好遇到我,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等。”沈陌遥弯起淡白透明的嘴角笑了笑,鼻腔呼出的热气接触到室外的冷风甚至隐约起了一片白雾,“我会等到所有人的试镜结束再进来和各位说明情况并进行表演。”   “真有你的,小子。”刘枫朝他竖起大拇指,却在下一秒惊恐地站起身,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屋里的众人几乎和他是一个反应——   在他们视线投向之处,沈陌遥刚刚踏出门外的身子不知道是被门框绊了一下还是怎么,好像在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竟像是一片枯叶一样软软倒了下去。 第12章   “小沈,没事吧?”   刘枫一个健步冲上去扶住沈陌遥直往地上栽的身子,他架过沈陌遥的半边肩膀,隔着偏厚的衣料,他鼓动着的,急促的心跳依然清晰传来,冷汗顺着他惨白的侧脸从湿漉漉的鬓间往下淌,划过尖削的下巴,雨滴似的落在门边。   “没事……”沈陌遥的眼睛有一瞬的失焦,像是被蒙在一层薄雾里,过了许久眼神才逐渐恢复清明。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死死咬着嘴唇,试图脱离刘枫和随后赶来的助理的支撑站直身子,抠住门框的手背上支棱的手骨和青筋尽数浮现,整个肩膀都在抖。   “试镜前没怎么吃东西,有些低血糖。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转身,朝导演组的众人鞠了一躬,身子微微打晃,声音仿佛能被轻易吹散在门外的冷风里。   “请各位放心,如果我获得商渡这个角色,在拍摄时绝对不会因为任何个人原因耽误拍摄进程。”   ·   “怎么,被刚才那小家伙迷住了?”沈陌遥离开后,正好迎来试镜的中场休息时间,胖乎乎的副导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揶揄地拍了拍仍有些愣神的刘枫的肩膀,“我说你这老牛吃嫩草也别太过头吧,人家快小你一轮了。”   “瞎说什么呢!”刘枫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就是在想……那小子看着挺孤单的。”   试镜时,沈陌遥穿着一件厚实的毛呢风衣,他本就身型高挑,肩膀虽单薄却也不窄,是个能完美撑起风衣的衣架子,整个人看起来也就只是有些清瘦。   但刚才他揽着沈陌遥时却意识到,对于一名超过一米八的成年男性来说,那人的分量明显有些轻得过头了,骨头都硌人。   这样的体重,他的身体状况不可能太好,而看他刚才的反应,似乎对那样突然的短暂眩晕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的经纪公司呢?这样重要的试镜,别的艺人身边都有好几个人照顾,六翼娱乐为什么连一个助理都不派给他?   从沈陌遥的言行举止中一眼便知,他并非如同谣言所说,是个背靠沈氏就在圈内肆意妄为的小少爷。那么沈家人又是怎样看待他的呢?娱乐公司不在乎就算了,沈家也并没有分出任何人手陪着他,好像对他漠不关心的样子。   反倒是那个叫做沈凌夏的沈家长子……刘枫眯起眼睛,前些天他们谈合作时,那个外表温和儒雅的男人身边可是围了不少喊着他“少爷”,给他端茶送水的人。   “真是奇怪。”刘枫念叨着,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一拍脑袋,“说到合作……梁导啊,咱们这次试镜的母带你喊人备份后传我一份。”   梁森炜此时还在回顾沈陌遥试镜的录像,听到他的话头也没抬:“为什么?”   “池璟的人开口要了。”刘枫做出摊手状。   梁森炜挑眉:“没说是什么原因?”   “没说,不过就池璟的人隐约给我透露,这次似乎是他们的顶头大老板亲自开口要的。”   “池璟集团的董事长?我怎么不知道他平时投资项目的时候还有亲自审核项目聘用人员的习惯?”   “不,你想的太简单了。”   “怎么?”   “……是池璟老总的顶头上司要这次试镜的录像。”   “什么?!”梁森炜这下彻底把注意力从屏幕前移开了,一惯沉稳的语调难以置信般上扬:“你是说那个池家的人要我们这部戏里的一个配角的试镜录像?”   “嗯,多半还是他们少东家开的口。”   “不得了,不得了……”梁森炜一脸震惊地摇头,困惑道:“莫不是那年轻的池家少主看上来试镜的某个演员了?”   “那我们还能擅自决定演员吗?是不是得等着看那位的意思?”副导演忧愁道。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这有些说不通。”刘枫抬了抬墨镜,“你们想,以他的身份,如果真的和哪个小明星看对眼了,直接强取豪夺不就行了?不说直接把这个角色指定给他,大可以直接为他量身打造一部S级的影视剧项目啊。”   “也是。”梁森炜叹了口气,视线又回到屏幕上的沈陌遥脸上,眼中的欣赏毫不掩饰,“上位者的心思轮不到我们猜,商渡这个角色,还是按原计划选择吧。”   ·   沈陌遥含着水果糖,拖着浑身发软的身子回到文体馆边的停车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偏暗,他撑着一口气凭记忆走到自己的车边,竟见到贺晔琉站在车头旁发愣。   沈陌遥的车是外祖父查尔斯随手送他的20岁生日礼物。   那个时候的贺晔琉当他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又正巧痴迷于超跑,对他的车提了不少改装意见,沈陌遥对车没什么大兴趣,见他兴致那么高便也就随着他来。   在贺晔琉连续一个多月不辞劳苦的改装下,这辆车几年过去也依旧很好开,即使是不常开车的他也感觉得出来。   “你……你果然也来参加试镜了吗?”贺晔琉一扭头看到沈陌遥的身影,踌躇了一下,往他身前走了几步。   “昨,昨天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们那个对话不是你想的意思。小溪他其实很早就和光曜传媒在谈了,只是当时我夸下海口说认识光曜传媒老板的弟弟,非要帮他托个关系,他不忍心打击我的积极性,才那么说的。”   阳光正在消退,两人所处的位置被一块不大不小的阴云笼罩,他看不清清沈陌遥的脸色,自顾自解释着。   “小溪和我发消息说你不肯和他说话……陌遥,他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他其实很温柔,很善良的,平时不小心踩到一朵花都会掉眼泪,这次被你冷落他也没生气,还和我说特别期待和你公平竞争角色……”   “说够了?”   沈陌遥无视他脸上的恳切,绕过他径自走到车门边,想要打开车门的时候却趔趄了一下,险些直接往车玻璃上撞。   “陌遥!”贺晔琉吓了一跳,下意识跨出一大步拉住他的衣服,看到那人细瘦的手腕撑着车身,侧缘还有未褪的针眼,头却倔强地朝另一边偏过去咳着,对他的触碰显出抗拒的姿态。   “你……生病了?”   贺晔琉试图去拍他颤抖的脊背,小心翼翼将疑问抛出,仿佛看到沈陌遥虚弱的咳喘和苍白脸色的这一刻,他才恍然能够将他那似乎又瘦了些的身影与之前那个与自己交好多年的竹马重叠在一起,回想起他们的从前。   “陌遥,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吃饭?”   “你现在应该去接他,而不是在这里惺惺作态地关心我,贺晔琉。”沈陌遥躲开他的手,声音很轻,“我消受不起。”   趁着贺晔琉愣神的功夫,他憋了一口气飞速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坐了进去。   他不敢再犹豫,也没有能力再犹豫,因为好像再多和他对话一秒,自己就要被心中不断涌现的阵痛击溃了。   自动落锁的啪嗒声传来,沈陌遥却无心也无力再关注贺晔琉是否离开,他急促地喘了一阵,等待眩晕过去,伸手把嘴边咬出来的血抹掉,将橙子味的水果糖咬碎了咽下肚,兀自扯着嘴角笑了笑。   又是什么时候起,他和贺晔琉之间也变成了这副模样呢?   他眨眨眼,对于这个问题一时找不到准确的答案。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记忆里那些美好的碎片正随着贺晔琉这些看似求和,实则指责的话语一点一点出现裂痕,最后彻底在心头炸开,化为齑粉,把他心上仅存的几处完好的角落划得支离破碎,遍体鳞伤。   这样的疼痛不像刀子捅进去那样剧烈,却像是被千万只小虫噬咬,是一种密密麻麻的,酸涨的阵痛。   他不想这样。   他……也会害怕。   不过,贺晔琉倒一直是个敏锐的人。仔细想来,自己确实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沈陌遥恍恍惚惚地想,刚才那样严重的低血糖的症状大概是身体发出的一种警告——也许不止是低血糖,但他也无心再思考太多,只想着必须吃点什么,拆开一包车上放着的苏打饼干就往嘴里塞。   然而长时间未进食的身体却拒绝着这样堪称糊弄的举动,那块饼干像是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吞不下去,他不得不抖着手打开水杯猛灌了几口,却被呛的激烈地咳起来,没能咽下去的水顺着下巴浸湿衣领,狼狈极了。   此时倒是要感谢他当年选择给车窗贴了防窥膜,就算贺晔琉还站在外面,也不会看见车内的任何事情。   沈陌遥摸着仍然跳得有些不规律的心脏,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开车,索性将座椅放平,从置物箱顶层的上锁的格子里拿出一块乳白色的吊坠握在手里,缓缓躺下来。   这些年来,每当他觉得太累,太难熬的时候,总会这样一个人窝在车里呆一会儿。   “悄悄告诉你,我在外婆送给我们的这个吊坠上施了魔法哦!它一定会保佑哥哥成为大明星的!”   “外婆一直相信,我们家小陌一定会成为最棒的演员的。”   不曾留住的美好年月里,那些动人的话语仿佛化作实质的阳光,春风般轻柔响过耳畔,沈陌遥把吊坠戴在脖子上,塞进贴着心口肌肤的位置。   玉石质地触感微凉,他却只感觉到温暖。   这是他不会消散的,永远的温柔乡。   “……我又想你们了。”   他发出微不可闻的呢喃,侧过身在座椅上蜷缩起来,拇指隔着衣料磨蹭着吊坠,缓缓阖上眼睛。   ·   沈陌遥这一觉睡得断断续续,即使是中途醒过来也觉得浑身无力,胸闷气短,只能支起上身费力地喘上一阵,过不了一会儿便会重新昏睡过去,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一阵电话声彻底吵醒。   他被铃声激得有些心慌,揉了揉心口,活动着酸涩僵硬的身子接起电话,秦玥在那头兴奋地告诉他,《浪潮》导演组刚刚致电,恭喜她沈陌遥成功获得了商渡这个角色。   两方签约后,剧本围读以及之后的定妆照拍摄等等行程即将逐一展开,剧组的开机仪式也很快将在月底于浒市举行,随后就将进入紧张的拍摄周期。   秦玥还忧心忡忡地提到,光曜传媒新签了一个很有天赋的新人演员,姓叶。据传,沈凌夏这次以替《浪潮》提供海外宣发和播出渠道为条件和梁森炜达成合作,提出为那个新人换取剧中的一个角色。   “听说他们今早开会时,光曜传媒那边甚至希望直接截胡商渡这个角色,被梁导那边严肃拒绝了。”秦玥的语气有些欣慰,“看来这些大导演还是有些职业操守的——不过,他们也不愿意舍弃曜传媒给出的好处,今天导演助理打电话给我时我旁敲侧击了一下,说是决定为那个新人在本里多加一个小配角。”   “所以你也要做好准备,那新人大概率和你同龄才会想抢商渡,如今虽说换了个新角色,肯定也是要剥削一点原本独属于你的戏份的。”   “嗯,围读会时我会注意。”   沈陌遥掩唇咳了咳,起身的时候又有一阵眩晕袭来,他抵住车窗,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吊坠,好像这样简单的握着就能从中汲取到能量,让他又可以勉强捱过接下来的一天又一天。 第13章   《浪潮》剧组的开机仪式当天清晨,浒市影视城内人满为患。   虽说主旋律正剧理应是不会在开播前受到太多关注的题材,但架不住梁森炜本人在国内的知名度太高,而且饰演男主角陆锦昇和女主角宋绍光的都是正当红的一线演员,两人都在演技广受好评的基础上拥有不小的粉丝群体,众多配角演员中也有不少自带流量,虽然剧组已经严正声明谢绝粉丝到场,但场外仍然围了不少人,快门声此起彼伏。   临时搭建的后台内,剧组演员们穿着印有剧组logo的连帽衫,正在互相寒暄,其中的大部分人在围读会时已经见过沈陌遥,又知道他只是个幸运入选的选秀出身底层小艺人,因此再次见到也只是简单点个头就将他略过,凑到男女主演身边闲聊。   沈陌遥对此并不在意,他不是喜欢聊天的性格,参演电视剧也仅仅只是为了留下好的作品,提升自己的个人能力,在和以梁森炜为首的导演组一行人打过招呼后就独自坐在角落闭目养神,把随行的秦玥气得不轻,带上萧宵就不知跑去了哪里社交。   开机前的十几天,为了能以最好的状态演绎角色,沈陌遥推掉了一切通告,除了偶尔跟进一下手里的两个盛天子公司的核心项目进程,就全身心沉浸在研读剧本、走戏和健康管理上。   他努力恢复正常饮食,也破天荒地主动去了医院,在医生“这么晚才来治你是想拖成重症肺炎吗”的责备声中,进行了近一周的治疗,总算把肺部感染的情况及时控制住,不再反复起烧。   医生听说他是个演员,马上要进组,还特地提醒他一定不能连续工作太久,要注意劳逸结合,养护本就不太好的心肺功能。   随后,他约了私教进行少许健身训练,如今虽然和健壮仍相距甚远,身上却不再是皮包骨头,有了薄薄一层流畅的肌肉,整个人的气色也比之前好了很多,不再苍白虚弱,嘴唇也很少再泛起浅紫色。   没有通告的这些天,沈陌遥仍然习惯于把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满,以强迫自己不会受困于之前那些糟糕回忆的漩涡中。   虽然笼罩在心头的那股近乎麻木的疲倦感即使去了医院也没能改善……但他现在还没到要自我放弃的程度。   即使已经孤身一人,伤痕累累,他也固执地认为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就像那块被保护得很好的玉石吊坠。   靠着那些依稀的温存,他就可以继续撑下去,直到把想做的事情完成为止。   至少这个时候的他是这么想的。   开机仪式前半小时,作为合作方的沈凌夏带着硬要当临时助理的沈佑麟突然出现在后台,找上了沈陌遥。   “快一个月没见,二弟如今看上去真是光彩照人。”   “又让你失望了?”   “那怎么会……”沈凌夏又戴上一副细边眼镜,狭长的眼睛在镜片下闪了闪,“看到你这样,我可就放心了。之前你那副病弱的模样,大哥看了很是心疼呢。”   “哼,以前还不是他装出来的。”沈佑麟愤恨地在一旁嘟囔,似乎还对之前生日宴的事耿耿于怀。   “公众场合注意言行,小弟。”沈凌夏些许严厉地指责,“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二弟,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获得梁导的认可,拿下商渡这个角色呢,我们公司看好的新人都被你比了下去。”   沈陌遥没说话,他的视线悄悄落在沈佑麟的手腕,发现他正带着一块没见过的黑色腕表,眼神不由黯了黯。   “你知道吗?外祖父已经获知我们现在都以不同的方式深耕于国内娱乐业。”沈凌夏推了推眼镜,向沈陌遥走近俯身,旁人看来仿佛是在虚虚拥着他,兄友弟恭似的。   他贴在沈陌遥的耳侧轻声说:“关于继承人,他一向只认可站到最后的强者——所以你猜猜,是孤苦伶仃撑着六翼娱乐的你先被摧毁,还是已经签下近十名国内知名艺人的我?”   沈陌遥蹙着眉站起身,视线扫过眼前男人和自己母亲过分相像的细窄鼻梁和薄唇。   在和外祖父母生活的那几年,他曾无意间得知,查尔斯和姜瑾只有姜鹤这一个独女,也因此,他很早就明白,沈凌夏并非是沈家对外宣称的那样,是姜鹤早逝的姐姐留下的孩子,而是因为他真正的身世于沈家而言有些难以启齿,才会托用这样的表达去掩饰。   沈凌夏进入沈家的动机不纯,他很早就知道。只是他没想到,沈凌夏的野心如此之大,他所觊觎的,从一开始就不只是盛天。   ……又或者说,盛天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最终的目标,是查尔斯掌控中的那庞然大物。   “哦对了,看到二弟你身体已经没有大碍……我也就可以放心在你的剧情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沈凌夏自顾自说着,薄薄的嘴唇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相信你会喜欢的。我很期待看到你在这部戏里大放异彩,二弟。”   他转过身,嘴唇扇了扇,眼神有意无意地落在不远处的人群,唇边有颗小痣的清秀男生正朝导演助理腼腆地笑着,白色的套头衫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纯良无害。   “希望我没有看走眼……那小子应当是颗相当不错的子弹。”   ·   开机仪式结束后,前两周的通告单和终版剧本被送到各个演员手中,沈陌遥简略地翻了翻,在下午庆贺开机的酒会上带着疑惑来到梁森炜和刘枫面前。   在原先的剧本中,商渡因为长期将教会的重要情报暗中传递给男主角一事暴露,面临教会的追杀,他不愿死在教会手中或成为俘虏,毅然决定服毒求死,却被一位偶然路过的医生幸运救下。   然而,在新发的剧本和通告单中,这段剧情被全部删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商渡被逼入绝境后求死的剧情竟然被添加到主线的沿江邮轮剧情中。新剧本中,商渡跟随戏班登上邮轮为教会高层表演戏曲,却意外暴露自己的间谍身份,无路可退之下,他选择了投江自尽,被偶然路过的渔船打捞起,侥幸活了下来。   “这个啊,我们也是这两天才完全定下来。”刘枫举着一杯鸡尾酒朝他示意,“这是光曜老板,呃,也就是你大哥的建议——是他提出把你的假死并入主线。不过,导演组讨论后确实也认为这是一个更好的选择,既能丰富主线,跳江赴死也能给观众留下更强的视觉冲击。”   “怎么样,这可是把你的个人高光放进了整部剧的高潮剧情里,对你来说肯定是喜事一桩吧?至于落水的戏,你也不要太担心,虽然我们梁导一向喜欢实景拍摄,安全措施肯定是很到位的——你会游泳吧?”   刘枫拍了拍身旁青年的肩膀,却发现他仿佛被定住般,拿着酒杯的手都僵硬着悬在半空。   沈陌遥的眼瞳骤然紧缩。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沈凌夏所说的“在剧情里添上一笔”的含义。   他出现瞬间的无措,视线在空中无助地飘了飘,最终有些失焦地定在刘枫手中的那杯蓝色渐变鸡尾酒上。   那其中的液体正微微浮出细小的气泡向液面上方翻涌,他盯着那些晶莹的气泡,却看到它们沸腾着把玻璃杯中的液体顶出杯缘,水色很快膨胀开,连成一片汪洋似的潮水,翻涌着朝自己席卷而来。   气泡升腾中,无穷尽的水流遮天蔽日般充斥他的视线,周遭的声音逐渐远离,他好像忘记如何呼吸,脊背无法克制地剧烈颤抖。   ……   十四年前,他的妹妹由于溺水引发的不可逆大脑损伤被诊断为脑死亡,不久后,生命永远停在了他们十一岁生日前的那天。 第14章   “为什么忽然这么悲观?”   偌大的甲板上阳光充沛,一个梳着背头,身穿西服的中年男人坐在遮阳伞下,他手中拿着一张酒水单,倒映在监视器上的侧脸刚毅英俊。   他的声音低沉,嘴唇细微扇动间透出些许探究:“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不是这样。”   “悲观是人之常情,陆锦昇。”系着制服围裙的年轻男子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他正微微躬身做出替坐着的男人擦桌面的动作,声音压得很低,腰身在围裙勾勒下显出细窄的曲线,从镜头里看过去有种不盈一握的脆弱,整个人却有种沉稳坚韧的气质。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垂着纤长的眼睫擦完桌子,将抹布对折系在腰间,抬眼看向江流对岸遥远的地平线,眼中闪过一丝眷恋。   “如果我没能走下这艘船,替我——”   他的低语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了。甲板的楼梯处出现几个身穿教团制服,腰间別着枪的男人,嘻嘻哈哈地大步朝两人所在的露天吧台走来,在邻桌坐下。   年轻男子的脊背微微绷紧,他没有继续先前的对话,而是从腰侧拿出笔和小本子,用正常音量询问。   “一杯曙光依旧对么,先生?”   中年男人愣了愣。   “对,一杯曙光依旧。”   过了半响,他才有些恍惚地重复,末了又深深看向年轻的服务生,像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道别。   “再要一杯……春日再临好了。”   “Cut!”   梁森炜坐在临时搭建的导演棚里,从监视器前站起身子,朝远处的两人连连鼓掌。   “完美!”他发出罕见的称赞,“情绪和节奏都非常好!”   “小沈,我怎么感觉你比上周又精进了?”饰演陆锦昇的陈夕霖是童星出身,他自幼以片场为家,和无数大大小小的演员搭过戏,可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的新人演员对节奏天然的把控和对情绪的拿捏却仍然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难以想象你是非科班出身。你要是再这样进步下去,估计很快演技就超过我了。”   “您太抬举我了,前辈。”   镜头之外,沈陌遥又变回了那个谦逊沉静,又带着一点淡淡疏离感的青年。   开机后,经过一周的磨合,剧组的工作人员无论是演员还是幕后都基本相互熟悉,沈陌遥也通过出色的表现打破了众人对他的刻板印象,在剧组中受到不少照顾。   他入戏快,悟性高,任何导演点出的小问题也都能立刻改进,在为数不多的戏份里都有着出色的发挥。在戏外,他等戏时总会安静地在一旁看书或读剧本,漂亮的脸上从未出现过不耐烦的情绪,也从来不使唤工作人员,虽然话很少,却依旧得到很多人的喜爱,大家见到他总会笑着喊上一声沈老师。   “以你的资质,只要坚持在演员这条路走下去,早晚有一天要拿到金龙奖的。”陈夕霖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对了,夜里好像就轮到你跳江那场戏了吧?那可是商渡的高光时刻,预祝你有个好发挥。”   “谢谢前辈。”   沈陌遥微笑着点头,走回休息区的时候视线却下意识越过游轮,落在甲板之外看似平和的江面上。   好像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他有些狼狈地停下脚步扶住护栏,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   没事的。   他用发麻的手指按了按心口,告诉自己。   只是稍微碰到一点水而已……别总是这么脆弱。   由于现在已经接近十一月中旬,浒市的气温在月底很快会迎来骤降,因此沿江邮轮相关的剧情在第二周就被安排拍摄,以防江水的温度太冷,对演员造成风险。   临近晚上的开工的时间,叶溪带着甜美的笑容出现在片场和工作人员们问好。   新版剧情中,被教团追杀,走投无路的商渡在底层甲板遇到了叶溪所饰演的田子臣——也就是光曜传媒和导演组进行商议后,决定在剧本中额外添加的新角色。   他是一名教会高层的养子,涉世未深,善良单纯。在邮轮上,他与白天兼职服务生,晚上在大舞台演唱戏曲的商渡相识并成为朋友,自父亲口中听说商渡被举报存在通敌行为,已经下令抓捕后,他率先找到了他,试图劝说他不要放弃生命,并表示自己会出面向父亲求情,对他网开一面。   在新人演员当中,叶溪的演技其实不算差,演起哭戏来可谓是我见犹怜。若是拿去演些肥皂剧,这样的功力可谓绰绰有余,奈何放进这样优秀演员云集的正剧中就有些不够看。   在开拍前和沈陌遥走戏时,比起演绎角色,他的表演方式反倒更像是在展现作为“叶溪”而存在的个人魅力点,即使情绪足够充沛,在镜头里的一举一动都有比较重的表演痕迹。   “小叶,你要多思考一下节奏的问题。对手给出的台词你要沉浸在角色中去消化,才能做出有真实感的表演。”   “现在的你,很难接住小沈的戏。”   梁森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往导演棚走去。   “马上我们先过一条吧,主要保走位,不用紧张。”   叶溪盯着中年男人远去的身影,脸上向来雷打不动的甜美笑容裂开一条细微的口子。   为什么?   在决定以演员身份出道后,大大小小的课程他上了不少,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也一直被夸奖说很有天赋,甚至得到了那个光曜传媒的欣赏,签约后很快获得了S级项目里的角色。   但为什么到了这里,沈陌遥反倒成了剧组的人们口中公认的天才新人?   明明自己一直在主动社交,面面俱到,连场务和后勤助理这种底层职业都有一直在笑脸相迎。   而沈陌遥都不怎么和人主动打招呼,却总是能被很多人围着闲聊。   难道就因为他是沈氏的少爷?   叶溪朝甲板边缘走了几步。   ……   马上,就在这个位置,就要拍到沈陌遥演的那个角色落江的戏码了。   他看着昏暗无光的水面,脑中忽然响起今天来片场前自家老板的嘱咐。   “我二弟他对这种水域容易产生类似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情况,小叶,在拍摄时还要麻烦你多照顾他。”   “一定要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再进入拍摄,不然我有些担心他在水里应激,引起溺水……你知道的,他本来身体就不好。”   叶溪知道,正式录制的时候,江面上会有打光,负责接应的救生员会在一旁守着,导演组的助理们也会全神贯注在不远处的岸边待命。   但……现在是在正式拍摄之前,场上还没有这么多准备。   一个危险的想法在脑海中逐渐成型,叶溪感到心脏在胸腔里迟缓又沉重地跳了两下。   既然你大哥耳提面命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   额外的“照顾”,怎么不算照顾呢?   反正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甚至别人看来只会是个意外。   他发誓,他只是想让沈家这个天天冷着一张脸,像是在用鼻孔看自己的少爷吃点苦头。   这个甲板并不高,即使毫无防备地摔进海里也不可能受伤,而深秋夜晚的江水很凉,用来吓唬他一下正正好。   “沈陌遥哥哥。”他听到自己在夜色中显得温柔的声音,“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我想和你商量一个事。”   沈陌遥明显听见了他的话。   在甲板四周亮起的暖黄色灯管映照中,叶溪看见他远走的身形顿了顿,像是短暂犹豫了一瞬,却还是选择和身边的助理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走到他身边。   “什么?”他问。   “就是想请教一下,一会儿我不是有一段伸手抓你但是没抓到的剧情吗?剧本里对这个动作写的不是很清晰,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抓你哪里比较好呢?”   叶溪走近他,声音很轻。   “像这样抓着领口,可以吗?”   他调整姿势,用自己的身体遮住甲板上所有人的视线,无视沈陌遥皱眉的抗拒,将手放上他的领口。   然后,只需要轻轻一堆。   也许是刚下过雨,地板很潮湿,也许是沈陌遥比他预想中的还要轻一些,他只不过用出六七分力气,就看到沈陌遥带着些微错愕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远。   沈陌遥的身体快速往后倒去。   他终于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朝前伸手,却看见叶溪袖口的孔洞和自己领口的纽扣严丝合缝地缠在一起。   叶溪也看见了,但他已经来不及也无法解开,只能一脸惊恐地被牵引着一同往甲板外面倒去,如同作茧自缚。   ……   即使甲板离江面只有五米多的距离,忽然的失重感依然很不好受。   那大概是一种……心脏被人托着从胸腔里顶出来,又粗暴地捏了两下再塞回去的感觉。   一切都在急速的坠落中翻转,在闪烁着的炽白灯光中,沈陌遥只来得及看到仿佛被巨大的破壁机搅拌到一起的水面和黑沉沉的夜色,一切在眩晕和失重中被打碎,又在浸入海水中的那一刻被骤然重组成原本的形状。   摔入冰冷的江水里的时候,沈陌遥并没有来得及听见什么声音。   耳边仿佛有千万的气泡翻涌着炸开,却并不是轰鸣般的巨响,而是在水中沉闷地鼓动,似乎是一种寂静的爆发,却引来耳膜的震颤和心脏的骤缩。   他对这种感觉记忆犹新。   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对他来说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十四年前,也有一辆载着他和妹妹的车被这样浸在冷的令人牙关打颤的,漆黑的水里。   和那时一样,咸涩腥臭的水随着呛咳灌入肺里,他在水里茫然地睁眼,除了刺痛,入眼处全是影影绰绰的一团。   他脑袋昏沉地厉害,四肢僵硬几乎无法自如活动,心脏在胸腔里突突直跳,好像只要用力咳一下就能直接被咳出来。   实在是太难受了。他知道自己正在颤抖,正在下沉,但也许是江水太冷,又或许是身上太痛,他无法控制这一切。   如果再这样下去,鼓动的脉搏心跳大概很快就会归于平静。   他会逐渐下沉,在深水中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地坠落,直至抵达寂寥无声的江底。   沈陌遥的眼睫颤了颤,手指痉挛似地抖动了一下。   不行。   他还不能就这样死掉。   他可是在外婆和妹妹面前做过保证,要成为世界一流,家喻户晓的明星演员的。   要是就这样去见她们,肯定是要被笑话男子汉言而无信。   他才不要。   漆黑浑浊的江水中,沈陌遥用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憋着一口气朝着冒出光亮的地方游去。   “快点!救生员怎么还没到位?”   “准备毛巾,热水!”   “光往那边打——我看到人了,我看到人了!”   冲出水面的瞬间,沈陌遥感到耳朵传来一阵挤压似的闷痛。   在哗啦的水声中,他大口喘息着,抖着手抹去眼眶周围和睫毛上挂着的水滴,看见岸边和甲板上都站了不少人,朦朦胧胧的一片。   好像很多人在大声喊着什么,但他耳中尽是水流的沉闷回响,巨兽低吼似的,什么都听不清晰。   “怎么只出来一个人?”   沈陌遥隐约捕捉到岸边传来的那句话,记忆在汹涌冰寒的江水中仿佛逆着血液回流,他终于想起,似乎叶溪也一并掉进了水里。   他用仍旧模糊的视线在周围的水面上扫了扫,终于在船身的阴影处,被扔到水面上的一只救生圈边上不远处看见了叶溪不断扑腾的身影。   叶溪显然并不会游泳,他只是在水中无助而绝望地挥着四肢,连近在咫尺的救生圈都够不到。   要是就这么不管……恐怕在救援人员赶到前,他就会先坚持不住。   沈陌遥没有犹豫。   老实说,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力气了。   深秋的江水冷得彻骨,但他就是顶着那口气,挣扎着游到叶溪身边,伸长手臂抓住橘红色的救生圈。   虽然叶溪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却并不想看到他就这样丢掉性命。   沈陌遥一手攥着救生圈,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托着叶溪,他却挣扎得厉害,整个人攀在他身上,下意识把他往下拽以让自己的脸浮出水面。   他陷在溺水的恐慌中,下手没有轻重,接连几下肘击和踢腿都结结实实打在沈陌遥身上,令他胸口和腹部都是一阵剧痛。   窒息感很快传来,沈陌遥接连呛了好几口水,双手都脱了力,只能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放任自己再次没入冰冷的江水里。 第15章   恍惚中,救生员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   沈陌遥猛地感受到一股向上支撑的力,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人半抱着送到岸边。   他跌跌撞撞地支起身子,身上各处泛着咸腥的江水顺着皮肤和湿透的戏服朝下淌,感到脑袋昏沉的厉害,肺里也堵得慌,明明已经在岸上却很难汲取氧气,一抬眼却看见贺晔琉冲出安保的阻拦,冷着脸和他擦肩而过,手上拿着一块蓬松的浴巾。   “沈陌遥,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他丢下一句话,再没看他,径直走到在岸边一边咳水一边瑟瑟发抖的叶溪身旁,脸上的冷意消失殆尽,转为满脸的心疼,用浴巾将他紧紧裹住,重获至宝般拥在怀里。   耳鸣渐渐淡去后,一片闪光灯中,沈陌遥终于听见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在仍旧有些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很多人的脸。   好像和之前片场的大家没什么不同,有人手中拿着场务的文件袋,有人扛着贵重的斯坦尼康,有人举着打光板和收音设备,有人穿着导演助理的衣服。   他们围在他身边,他们包围着他,像是雨后丛生的茂密杂草一根又一根从泥土地里冒出,包裹荒芜的山丘,却留出了一点刻意的空隙。   他们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京剧脸谱一样的面具,有着绿色,白色,黑色,或蓝色的脸庞,眼睛和嘴巴都是黑洞一样漆黑的窟窿,看着让人心里发怵,从空洞里发出来的声音或高或低,层层叠叠,却显得尖锐而刺耳。   “你们都看到了吗?好像是他滑了一跤,却把小叶老师给一起拉下水了!”   “对啊,他一直占着那个救生圈不放,另一只手还在扯叶溪,像是想把他给甩开。”   “真是太自私了,怎么会有这种人?亏我之前还喊他沈老师!”   “所以他根本就是个顽劣的少爷,那些谣言都不是空穴来风。”   “没事,应该有不少人都拍到了,很快就会把他的劣迹曝光的!”   好像被一把烧红的铁钩洞穿胸膛,沈陌遥的心脏猛烈抽搐了一下,产生尖锐的刺痛。   眩晕感很快袭来,他差点一头栽倒,那些围着他的面具人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站着,好像在冷眼旁观他演一出孤零零的独角戏。   但很快,那些面具人也跟着他发晕的脑子一并旋转了起来。   这次,他们不再是片场里的人们的打扮,换上了别的装束。   他再次听见很多声音。   戴着管家手套的人谨慎地分析:“以少爷和小姐的关系,应该确实是少爷要求小姐陪同自己去医院的。”   系着保姆围裙的人小声哭着:“当时我也呛了水,少爷又死死缠着我,我才没能及时去后排救小姐出来,真的!”   身穿护士服的人声音透出惋惜:“听说是这孩子生病想要妹妹陪着来医院,结果出了车祸,保姆车侧翻到河里。他妹妹溺水时间太长,脑子已经不太行了,他倒是命大。”   ……   别再说了。   沈陌遥狼狈地捂住耳朵。   好吵啊。   为什么谎言的声量总是这么大?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要离开。   他的身体连番大幅晃动,却始终没有直接倒下去,就那样歪歪扭扭地冲开人群——甚至不需要他冲开,那些人在他靠近的时候就如同受惊的鸟雀一般四散而开了。   沈陌遥背着月光在江边的一条水泥路上走。   他不清楚自己走了多远,但至少他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都逐渐消失了。   他盲目地走着,直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愈发费力,手脚逐渐变得沉重。   在一片朦胧的街灯中,他缓缓停下脚步。   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如同被加上了实线描边般清晰起来。   道路的中央,6岁的沈佑麟咬着手指站在他面前,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他,短短的头发逆着圆溜溜的额头翘起来。   “哥哥,姐姐去哪里了?”   “妈妈说,你把姐姐害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小脸肉嘟嘟的沈佑麟眨巴着棕色的大眼睛。   “什么叫害死了?是你把姐姐藏起来了吗?”   “不是的,小佑。”   沈陌遥朝沈佑麟伸手,试图去拉他藕节一样肉乎乎的手腕,他却好像不乐意,明明是那么小的一只,劲却很大,又或者是他现在太虚弱无力,他尝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我没有害死过任何人。”   “你没有?”沈佑麟卷翘的睫毛扬了扬,稚嫩的声音却诡异地随着他的话语一点一点变得低沉。   “哥哥,你说谎。”   他的个头也开始长高,沈陌遥半蹲着,竟看到他的四肢开始急速抽条,肩膀也变得越来越宽厚,直长到一个自己要完全抬起脖子仰视的高度。   20岁的沈佑麟站在他面前,在寒凉的月色下冷冷地看着他。   “小佑……”   沈陌遥有些茫然地眨眼,也许是被江水灌坏了脑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仍旧把沈佑麟垂下来的手腕攥在手里。   他的手抖得厉害,上面带着江水的森森寒意,隐约还有些腥咸的味道。   沈佑麟垂眸,满是嫌弃地看向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纤长细瘦,指骨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因为长时间泡在水里,指尖的皮肤有些许褶皱。   半小时前,他站在岸边,作为合作方和剧组的人闲聊时,听见落水声和惊呼声后有些担忧地朝江上探头,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只手。   照明灯光打向水面,那只在水里沉浮的手被炽白的光一照,更加显得惨白,好像江里的水已经渗透他的皮肤,流进他的血管里。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悬了起来,甚至想直接暴力冲破人群直接跳进江里拉住那只止不住战栗的手的时候——   却看见那只手急切地抓住明显是被扔在另一个人身边的救生圈,把它自私地圈在怀里,另一只手还挡着另一名落水者在水中不断扑腾的手。   像是想将他彻底从自己身边推开。   沈佑麟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以前,从没人和我详细说过那起事故的细节。”   “很多人告诉我,是你害死了姐姐。”   “但我其实……一直没有完全相信。”   “虽然我不太喜欢你,但我从来没真的恨过你,二哥。”   “之前我过生日,我和你说了气话,我说我宁愿十四年前是你替姐姐去死。”   “其实说完我稍微有点后悔,因为我觉得说得太过分了。”   “我甚至有想过为此和你道歉。”   “我总觉得你不是,至少不至于是那么自私,那么恶毒的一个人。”   “直到刚才。”   他平静地、慢慢地陈述着,用另一只手把沈陌遥的冰冷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手腕上掰下来,像是在扯一团肮脏不堪的垃圾。   他捏着沈陌遥的指节,把他的手掌带到空中,然后松开手。   于是那只苍白的手没有一点停顿,像是坠跌的飞鸟,狠狠垂落下去,磕到路边凸起的石块上发出很轻地一声响。   “刚才的事我全都看到了,二哥。”   “所以十四年前,你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在水里对姐姐见死不救,甚至想要甩开她?”   沈佑麟的眼眶微微泛红,语调逐渐抬高,好像极力克制着彻底爆发的冲动。   “是你夺走了姐姐,夺走了外婆,夺走了曾经温柔的妈妈和我们完整的家!”   “妈妈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把我们家害成这样,现在还要去害别的无辜的人。”   “所以现在,我要重新和你说一遍。”   “我开始恨你了,哥哥。”   “虽然我知道,你的命换不回那些被你害死的人……”   他朝沈陌遥俯下身子,嘴唇就要贴上他潮湿的脸颊,吐出来的话却似乎能冻结他发丝间的水珠。   “但我仍然非常、非常希望你可以去死。”   “我不想再见到你。”   沈陌遥终于重新抬起头来看向沈佑麟。   他肩膀轻颤,脸色微微泛起青白,仿佛刚才掉进的不是临近冬日的江里,而是寒冰地狱。   好像整个身躯先是被冻结成一块冰雕,又被人用蛮力连同灵魂一起击溃了,散落成无法重新拼接的碎片。   “……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脊梁弯下来,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沈佑麟发泄了一通,竟意外得到了这样一个顺从的答案,他冷哼一声哑了火,起身准备离开。   很明显,沈陌遥正是因为被他说中了全部的真相,自认问心有愧,才会把他这样恶毒的诅咒云淡风轻般接下。   这也恰巧证明了他是一个多么冷血无情的人。   临走到路口的时候,沈佑麟忽然鬼使神差般回过头去,最后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   那人正扶着道路旁的树干,弓着身子咳嗽,似乎吐了不少液体出来,两片蝴蝶骨透过薄薄的制服剧烈耸动着,看上去好像要把所有的内脏都咳出来。   他明显是极为痛苦和难受的,发出的咳喘声却很轻,像是在竭力压抑着。   沈佑麟讥讽般勾起唇角。   他知道,这不过是沈陌遥一惯的装可怜手段罢了。   他已经上过一次当,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所以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回了片场。   十几分钟后,沈凌夏终于舍得从远处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时候,沈陌遥已经没有再站着了。   他靠坐在一颗光秃秃的树边,脊背有些佝偻,头微微向下垂着,脚边还有一滩不太好看的,边缘不规则的水渍,在路灯下隐隐透出诡异的浅粉色。   那大概全是他从肺里或是哪里咳出来,又或者是呕出来的。   沈凌夏对眼前的场景相当满意。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很简单。   ——他要彻底摧毁沈陌遥,从身到心。   这倒不是因为查尔斯提出的什么荒唐的公平竞争……   从他记事起,被那个眼里只容得下一个混血女人的疯癫醉汉像狗一样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念叨她和她幸福美满的家庭的时候,他就有了这样的目标。   他要折磨他,凌辱他,让他的身心彻底崩溃,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只能满身伤痕地跪在自己面前,垂着那截过分脆弱的脖颈在他面前止不住地颤抖求饶。   每每想到那副场景……他就会克制不住地战栗。   因为激动而战栗。   沈凌夏朝沈陌遥走过去。   “知道和我硬碰硬的下场了吗?”   “我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就可以这样反复地恶心你。”   沈陌遥没有反应。   他的脖颈如同想象中那样侧对着他,背着月光,低低垂下来。   这就对了。   沈凌夏愉悦地眯起眼睛。   他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为的就是此时此刻映入眼帘的这个画面。   但很快,他发现了一丝微妙的异常。   眼前的画面和自己想象中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   那截露出的后颈比他想象中更苍白,更纤细,突出的颈椎骨上好像只挂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淡青色的血管在颈侧清晰可见。   但是好像少了些什么。   沈凌夏从鼻腔发出一声短促的疑惑声,眉毛压下来。   ……没有颤抖。   他终于察觉,沈陌遥那截脆弱得仿佛一拧就断的脖颈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在颤抖。   它只是静静地低垂,一动不动,甚至他整个身子都没有任何动静,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像一块被月光定住,长满青苔的硬石头。   “怎么,这次终于不敢再嘴硬了?”   “你不是很能说的吗?”   沈凌夏忽然有点没来由地冒火,他快走几步过去强硬地捏过沈陌遥的下巴,想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以往他用一些精心设计的圈套算计他,或是在言语上刺激他的时候,沈陌遥总会毫不避讳地用那双他最痛恨的眼睛直视他。   无论他自己身处怎样荆棘遍布的洼地,受了怎样的伤,那团总是映着碎光的黑色眼瞳之中从来都没有畏惧,也没有彷徨,凌厉得好像一把即使布满划痕也依旧能斩断任何阻碍的刀。   但是这次没有。   沈陌遥就那样安静地任由他摆布,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头,泡过水的肌肤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脖子随着他的抬手微微后仰,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乖巧。   他手中尖瘦硌手的下巴带着一点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江水的潮湿,隐约印着一点血痕,冷得摸不出常人该有的体温,湿润的眼睫细细密密垂着,半遮住眼睛,连一点细微的颤动都没有。   “和我装死?”   沈凌夏心中的烦躁愈演愈烈,他发狠似的沿着他下颌的轮廓去挤压沈陌遥脸颊两侧的一点软肉,那人竟然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皱着眉,拇指狠狠压过他泛紫的嘴唇,竟然又有一道淡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滑出来,沾在他手指上。   随着他玩弄破娃娃般粗鲁的动作,沈陌遥的睫毛惯性一样又往下垂了垂,将眼睛彻底遮挡,好像连鼻息都消失了。   不知怎么,沈凌夏盯着他毫无生气的脸,忽然想起小时候被姜瑾偷偷带出家门,在一处即将被拆除的老旧剧场观看告别剧目结束时的场景。   那时随着渐弱的音乐自舞台上降下的漆黑帷幕,就像此刻仿佛落在他掌心的羽睫。   一旦合上,好像就再也不会有重新揭开的一天。 第16章   从一片混沌中醒来时,首先映入沈陌遥眼帘的是灰白色的天花板。   他眼皮颤了颤,下意识想要活动身体,却发现四肢像是被灌了铅,脑子里也仿佛被塞了个铁块。他昏沉得厉害,不太想得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甚至出现片刻“我是谁”一般的茫然。   “四天了,你终于舍得醒了。”   倏然间,一道凉薄的声音贴着他耳廓传来,音调不高,却仿佛细密的冰锥刺在他裸露在氧气罩之外的脸侧,“私立医院的单人加护病房可不便宜,你再这样躺下去,我可负担不起。”   沈陌遥对这道声音有下意识的抵触心理,在听到后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条件反射一般撑起身子往病床角落缩,肩膀支起来显出锁骨嶙峋的轮廓。   他呼吸急促,单薄身躯在宽松病号服下微微发颤。   “冷静点,亲爱的二弟。你必须接受事实——是我把你送来的医院。”   沈凌夏站在床边,冲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我亲自开车把你带过来的时候,你在我的后座上又吐了血水,你知不知道?”   “那可是我刚提一个月的新车,结果车座和地毯上都被你搞得脏兮兮的,到现在还有一点淡淡的血腥味,恶心死了。”   “你说说,你欠我这么多,该拿什么赔我?”   他走近俯身,看到床上的人脸色重新变回躺在ICU那两天那样惨白衰败,床边的监护仪很快开始滴滴作响,就要发出警报。   他挑眉,慢条斯理地伸出细长的手指把贴在沈陌遥苍白干瘦的胸膛上的电极片和夹在手指上的血氧全部摘掉,动作堪称轻柔。   “别激动。你如今虚弱成这样,没人关心没人爱,哪里也去不了,不如咱们兄弟俩趁着没人打扰,心平气和聊一聊。”   不知道他这句话哪儿把沈陌遥给说动了,又好像是根本没有听进去任何话,他呼吸逐渐平复,掀起眼睫扫了扫身上的条纹病号服,顺着纯白的被褥又看向床边的吊瓶和各种仪器,漆黑眼仁中却没有什么情绪,像个正在识别场景的机械。   又过了一会儿,他那如同被拉开的弓一般紧绷着的脊背也逐渐松懈下来了。   “为什么要救我?”   沈陌遥勉力抬手摘下氧气罩,他昏睡了很久,抢救时还被插了两天呼吸机,又正在发烧,此时嗓子干涩沙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音,好像海边混在沙子堆里的石砾。   沈凌夏对他的提问似乎感到异常满意。   “哎呀,别把大哥想的那么坏。”   他堪称温和地笑了笑。   “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让你死。”   不谈个人感情,如果就这样在剧组闹出人命的话,不但会影响整个电视剧项目的风评,也会影响作为合作方,甚至有一名签约艺人参演的光曜传媒。   更不要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沈陌遥死。   相比于痛苦地活,死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   “所以你看,你怎么能轻易地死掉呢?”   沈凌夏喃喃。   几天前那场危急万分的抢救结束后,医生走出来和他谈情况时,除了告诉他沈陌遥有严重的肺部感染伴随肺出血和呼吸窘迫,心肺情况都很差,还额外提了一句。   “本次抢救中,我们注意到患者的求生意识不是特别强烈,在他苏醒后作为家属需要及时关注他的精神状态。”   当时的沈凌夏先是做出一副伤怀悲悯的样子,转而感激地握住医生的手:“谢谢你们把他救下来,感谢你们的付出,我会注意。”   等到医护都离开后,他一个人站在急救室阴冷空落的走廊,才终于抖着肩膀发出几声压抑很久的笑。   他等沈陌遥身心崩溃的这一天等了很多很多年,而现在,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这个目标终于要达成了。   隐约的震动声响起打断回忆,沈凌夏拿过口袋里的手机扫了一眼,脸上很快浮现饶有兴味的微笑。   “喂?爸,是我。”   “嗯,我就在小陌身边——您要直接和他说话吗?”   “来吧,总算有个人主动关心你了,是不是?”他按住麦克风,凑到沈陌遥耳边说着,而后把手机塞到他手里,意味深长般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病房。   “小陌,你和爸先聊着,我不打扰你们。”   沈陌遥低头盯着屏幕上的三个字看了很久,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把手机举到耳边。   “爸。”   “凌夏说你因为落水受了点刺激,就擅自跑去医院疗养去了?你都是快25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这么任性?”   “你知道你不打一声招呼就消失的这几天给剧组带来了多大的损失吗?你知道现在媒体是怎么说你的吗?”   沈陌遥眨了眨眼,没什么反应,好像自苏醒以后被塞在脑子里的那块铁还没消失,所有先前的记忆都被压在它下面,即使他极力去回想也只能获得零星的碎片和很多很多的疼痛。   “怎么说的?”   他下意识跟着问了一句。   “……沈陌遥,这么多天了,你完全没有关注新闻吗?闯出这么大的祸,自己倒是找了个好地方躲得远远的,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做人的良心?”   沈陌遥又眨了眨眼。   他好像过了很久才逐渐理解沈厉峥的话,又花上了两分钟拿过自己的手机,点开微博大致浏览了一番。   甚至都不需要主动搜索。   #沈陌遥叶溪拍摄中发生意外、#沈陌遥故意推人、#沈陌遥自私、#沈陌遥落水后失踪、#浪潮剧组公开声明一类的词条正赤裸裸挂在主榜热搜上。   “所以父亲。”   沈陌遥垂眸等待那些借着热搜词条逐渐从铁块下面浮现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拼凑成一个大致的轮廓,很快将手机熄屏。   漆黑的屏幕里映出一张因为长时间挂营养液而消瘦憔悴的脸,于是他又把自己的手机拿远了些。   他的声音依旧很哑。   “您找我,也是为了和网上那些人一样声讨我吗?”   “那倒不是。”这回沈厉峥回答得干脆利落,“但是和这些舆论有关系。由于你最近的风评太差,会对盛天的股市产生负面影响……我和董事会一致认为,把先前由你管理的两个子公司交给凌夏比较合适。”   沈陌遥终于有了比较大的反应。   他嘴唇抿了抿,手指在被单上蜷起来握成拳,身体重新变成紧绷的姿态。   “不行,爸。”   他的语气比仍然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的眼眸坚决得多,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   “难道你忘记了吗?那两个公司的核心项目都源自小阡的想法。”   那是他妹妹的东西,谁也不能夺走。   “所以呢?凌夏和我们早就是一家人,源自小阡想法的项目就不能让他来管理吗?”   沈厉峥的语气逐渐不耐。   “沈陌遥,你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凌夏?”   “我作为一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这些年来都早已被凌夏的优秀深深折服了。”   “而你,沈陌遥。”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总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沈厉峥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   “他对你的包容、对你的爱护,我从来都是看在眼里的,你却总是视若无睹。”   “你们可是拥有着一半相同血缘的至亲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恨?”   “……是啊。”   沈陌遥应了一声,睫毛垂下来,嘴唇翕动间说出来的话轻飘飘如同一戳就破的泡沫,似是茫然的重复,又像是一种长久的困惑。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恨?”   ·   沈陌遥不喜欢沈凌夏。   在沈家,这是所有人默认的事。   但要是有吃瓜人随口问上一句“为什么”,沈家上上下下从主到仆的男女老少恐怕只会干巴巴地说上一句诸如“肯定是嫉妒他比自己受宠”、“一定是他看不得大哥处处比自己优秀”、“很显然他看不起过继来的孩子”一类的话,但是谁都无法提供任何证据确凿的定论。   他们只当沈陌遥生来就是品行恶劣,心胸狭窄的人,而在沈凌夏来到沈家之前的那些年月,他把这些惹人生厌的个性藏得很好,看上去只是一个天真烂漫,略有娇纵却足够温良的小孩。   但是沈陌遥对这份厌恶诞生的源头却无比明晰。   ……   在遇到沈凌夏前,他一直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那样纯粹的,令他无法理解却扑面而来的恶意。   那是十四年前,妹妹被医院宣布为脑死亡的那段日子。   他在那起事故中也受了伤,被诊断为肺炎和脑震荡,连着发了好几天高烧,虽然人意识清醒却被要求住院观察治疗。   那时他还不知道在害怕担责的保姆口中,他已经成了那个害死妹妹的罪魁祸首,不再是那个集千万般宠爱于一身的沈家少爷;也不明白被宣布处于脑死亡状态的妹妹等同于被判下有少许缓期的死刑,以为她正处在命悬一线的关键时期,家人们正为此忙里忙外,焦头烂额,自然无暇再顾及自己的小病小痛。   因此他努力坚强,尽管内心抗拒,每次扎针或检查都会对护士姐姐露出甜甜的笑,到了深夜却在病床上蜷缩成一团,想念弟妹叽叽喳喳的欢笑和父母温暖的怀抱,也会因为没能保护好妹妹而感到自责,躲在医院满是消毒水味的被褥里偷偷掉眼泪。   他期待妹妹的出现,期待所有家人的出现,可无数次听到脚步声时,望向房门口的期盼都会随着医生或护士的身影出现而落空,他逐渐也感到麻木,进而产生一种可能失去妹妹的恐惧,以至于彻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种情绪有所缓解是在外祖母来看望他几次之后。   她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告诉他,妹妹只是被暂时叫去天上给神仙当端水小童去了,要是想她了,可以看着天上的星星和她说说话,她能听见。   于是他在那段异常难熬的时光里有了少许的慰藉。   在那之后,他在每个有力气活动的夜晚都要溜出病房,跑去住院部一楼中央的小花园里的木头长椅上曲腿坐着,看着星空给妹妹读她最喜欢的故事书,若是被护士拦住或是实在没精神,就坐在病房窗边和她聊天,也在念完后认真向神仙祈祷,赶快把妹妹还给他。   他就是在那座小花园第一次见到沈凌夏。   那天夜里,他正读着故事书,一个身穿黑色休闲西装的薄嘴唇男孩远远从一侧的楼梯上走下来,踏入小花园走向他。   许久未见的父亲竟跟在他身后,脸色憔悴,下巴上青色的胡茬凌乱,手里还夹着一只未燃的烟。   他还没来得及因为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而感到欣喜,沈厉峥却面色冷淡地率先冲他开口。   “你在这里的话正好,认识一下凌夏。以后,他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他拍拍身边站着的男孩的肩,男孩也扭头冲他笑的乖巧,连连点头。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凌夏。”   沈厉峥离开后,薄嘴唇男孩微笑着朝他试探般伸出手,“我以前和我父亲生活在一起,不过现在他快死了,没人照顾我,外公就让我住到你们家。”   “你好,我叫沈陌遥。”   他犹豫了一会儿,虽然因为男孩对于父亲病危过于平静甚至有些冷血的陈述而感到奇怪,也并未意识到他所说的外公就是查尔斯,礼貌和教养还是让他回握住男孩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在家爸爸妈妈会喊我小陌,你……你应该比我大些吧?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这么喊。”   “嗯,很特别的名字。”男孩兀自低声笑了起来,狭长的眼睛带了点关切看向他,“小陌,看你的衣服,应该还是个病人吧?晚上风很凉,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他听着几句久违的关心,忽然感到鼻头一酸,薄嘴唇男孩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他那一点儿类似于委屈的情绪,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轻拍他的背。   人的感情一但开始决堤就难以再克制着收回,何况他当时尚且年幼单纯,便把那些天发生的事情,自己的心情以及来到小花园的原由全部向薄嘴唇男孩毫无保留地倾诉而出。   “真感人……”男孩发出平静的感叹,他漫不经心般侧头,瞥见从消防通道回到医院内部的憔悴男人,声音悄然间大了些。   “这太让人难过了。但你放心,神仙都是很心软的。我会和你一起祈祷,他们会听见的,小陌。”   他随即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崭新的方帕,“我要走了,这个给你。”   “嗯,谢谢你。”他接过男孩递来的手帕拭去眼角不断滑出的泪,使劲点头,“我也相信神仙会听到的!”   但是神仙没有听见他的祈祷。   在他给妹妹读了五晚故事后的那个中午,医生把白布盖在她的脸上,将她推出病房。   他的母亲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父亲脸色铁青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外祖母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下去,由外祖父扶着,悲戚地拉着轮床,年幼的弟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被佣人抱在怀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轮床远离的方向,嘴里还在喊姐姐。   他独自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感觉周身的一切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场景和人物忽然开始慢放着缩小,离自己越来越远,只剩一个朦胧的轮廓。   后来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独自躺在熟悉的病房里,身边除了滴答作响的监护仪器之外安静的可怕。   他意识尚未完全清明,下意识看向窗外的夜空,挣脱管线坐起身,试图寻找之前一直被自己视作寄托的那颗星星。   一个身影倏地遮蔽了他的视线。   那个几天前见到的薄嘴唇男孩鬼魅般出现在他床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沈陌遥,你的妹妹已经死了。”   “死人是死人,星星是星星。”   “你明白吗?我是说,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神仙。”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轻微的沙哑,在他听来却森寒如同念咒的恶鬼。   “你的妹妹不会变成星星。”   “她已经死了,是被你害死的。” 第17章   和沈厉峥通话的后半程,沈陌遥就没有什么记忆了。   可能是那场父子间久违的对话实在是过于让人疲惫,又或许是失血太多,他在之后的时间里几乎一直在昏睡,醒来的时间少之又少。   在加护病房里又躺了三天后,经过治疗,他身体的各项指标总算都远离了危险值,人也恢复了一些精力,被批准转到普通病房。   于是,靠着对医院环境的充分了解和对医护人员装乖的充足经验,在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二天清晨,沈陌遥独自一人溜出了医院。   他的目的地很清晰——《浪潮》剧组。   住院的这几天,他手机的未读信息数量达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数字,其中以秦玥的狂轰乱炸最甚,其次便是导演组一次比一次不耐的催促返工。   其中,梁森炜亲自发来的一条消息尤为显眼,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我对你很失望。”   沈陌遥坐在网约车后排,垂眸注视那条短信。   在试镜会当天,他曾亲口对导演组说,绝不会因为个人情况而耽误拍摄。   他食言了。   就连为了守护妹妹的想法而一手管理的文创游乐园和原创ip项目,如今也因为他这个代表公司形象的总经理负面新闻缠身,在全面落地前面临被撤资的境地。   他终究是辜负了很多人,最后不仅连自己的目标都完不成,答应过妹妹的事情也做不到。   是他没用。   心脏像是被铁线一圈圈缠绕着勒紧,沈陌遥胸口紧绷着痉挛了一下,又扯到锁骨下面那截还埋在身上的管子,疼得他肩膀直颤。   他狼狈地揪住胸前衣襟,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冷汗很快从额头上冒出来。   他已经几乎拼尽全力了。   但是好像到最后,事情总会朝着他不愿见到的方向发展。   他什么都没能做好。   沈陌遥眼睫颤了颤,放任汹涌着出现又无法克制的颓然在心里流窜,逐渐将自己包裹成一个透明的茧。   转出加护病房时,医生曾语重心长地说,他肺部炎症伴随出血的情况很严重,被送来的时候甚至出现了失血性休克,好不容易才把他救过来,让他一定好好爱护身体。   当时的他虽然有乖乖点头,下意识的反应却是有些遗憾。   其实,如果能就那样死掉,对自己而言也算是一件轻松事。   单论这点而言,沈凌夏倒是说的没错,死远比痛苦地活要来的轻松。   但他记得外婆说过,人活在世上,哪怕来去之间孑然一身,也好过留下任何亏欠。   所以在死之前,至少他想把亏欠的事都尽力去弥补。   那就……再撑一下吧。   最后一次。   沈陌遥在心脏的位置按了按,安慰自己。   只要做完这些,他就可以奖励自己去找外婆和妹妹。   ·   为了符合电视剧的时代背景,《浪潮》所进行的邮轮实景拍摄租用的是一艘上个世纪制造的小型沿江邮轮。   它在当年就造价不菲,如今更是被池璟收藏在私人航海博物馆,制片人刘枫花了好一番功夫才从他们手中获得五天的租借权。   因此,沈陌遥的消失导致商渡最关键的那场戏没能按计划拍摄,而邮轮延期归还需要支付的违约金太高,无奈之下,梁森炜只能优先将其余在邮轮上进行的拍摄完成,又用替身拍摄了坠江部分的戏,如期将邮轮归还。   至于没能顺利拍摄的坠江之前的那部分内容,剧组退而求其次选择在影棚补录,配合后期制作完成。   回到剧组后,沈陌遥第一时间找到刘枫,表示因为耽误了拍摄进程,他自愿放弃电视剧的片酬,并且后期宣发的时候也不用带上自己的名字,避免给电视剧带来负面影响。   商渡剩余的戏份并不太多,沈陌遥回归后,住在剧组断断续续拍摄了五天便杀青了。   他的最后一场戏是在霖市拍摄的。   这些天,萧宵临时有事请假回了老家,秦玥又称公司因为奏乐青春2进入了拍摄前的准备阶段,抽不出人手,沈陌遥回归剧组后就一直是孤身一人。   “恭喜沈老师杀青。”   最后一场戏是副导演负责指导拍摄的,因此梁森炜并没有到场。   在导演助理干巴巴的声音中,他没有拿到鲜花,也没有得到掌声,周围的剧组工作人员们和演员们只是远远看着他,形成一个包围但拒绝接近的隐形圆圈,和那天在寒冷的江边如出一辙。   沈陌遥沉默着朝剧组鞠了躬,脚步略微虚浮地离开片场。   他对如今的境遇并不意外。   落水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叶溪带着#沈陌遥故意推人这一词条发了一条微博。   在那条视频中,他披着浴巾、捧着热水向大家报了平安,转而表示:“经过这次命悬一线后,我决定勇敢一回,曝光一些事。”   紧接着,他公开了一段说是为了给vlog积累素材而恰好录制到的视频。   第一视角的镜头中,沈陌遥在等候试镜时冷着脸无视了叶溪友好的伸手。   叶溪表示,自他进入剧组以来,就一直遭到沈陌遥的欺凌,最后甚至在明知他不会游泳的情况下害他落水,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他在描述时眼睛红的像一只小兔子,俨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人看了无一不心生怜爱之情,又有证据确凿的录像加持,沈陌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所有人声讨抨击的对象。   杀青后,沈陌遥时隔近一个月重回在霖市租的公寓。   年轻的司机也许是认出了他,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在离公寓有一段距离的路上就将他赶下了车。   许是先前的连续拍摄太劳累,他头脑有些昏沉,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脸颊上出现细小冰凉的触感,才发现天空中下起了雪。   于是他麻木地迈开腿,在细雪里晃晃悠悠朝公寓走。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逐渐暗沉,道路两旁的路灯都逐一亮起来。   走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沈陌遥看到三两个神色紧张,略带不知所措的女孩子蹲在路边研究手机里的地图,像是迷了路。   下了雪的傍晚很冷,他看着女孩子们被冻得通红的手,还是没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走近她们,把脸上的围巾拢了拢,轻声开口询问。   “需要帮忙吗?”   “啊,没什么事,我们就是在找沈陌遥的家。”   “我们加了溪宝的应援群,群里有人搞到了那个杀人犯的地址,在组织线下anti,但我们来迟了,和大部队错开了。”   “小哥哥你也是群里过来的吗?咱们要不要一起——”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着,终于把视线转到发出询问的黑发青年身上,却在看见他乌黑的眼瞳时不约而同倒吸一口气。   “沈,沈……”   她们脸上出现尴尬的表情,互相拉扯着连连后退,短靴在雪地里踩出轻微的嘎吱声,很快飞速跑开了。   杀人犯?   是在说他吗?   沈陌遥有些茫然,好像在一瞬间对这个词的定义产生怀疑,他忽然有些耳鸣,心脏在胸腔沉沉地跳了两下,恍若雷鼓。   他浑浑噩噩走上楼来到走廊,一抬眼,又是一怔。   他家防盗门的门锁被人暴力砸开了,门虚掩着,露出的一条缝也能隐约瞥见屋里的凌乱。   “杀人未遂”、“职场霸凌”、“仗势欺人”错落着被用颜色鲜亮到刺眼的喷漆写在他家门口的防盗门上,密密麻麻,几乎把整扇门都填满了,家里的为数不多家具也全部被掀翻,唯一值钱的一些小摆件并没有被带走,而是被粗暴地摔在地上。   沈陌遥愣了一会儿,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被踩瘪了的蓝色喷漆。   他把它攥在手里,用了一些力气将它瘪下去的口子啪地一声按回来,然后从最高处的侮辱性词语开始一路往下喷,把它们全部重新遮盖住。   “我没有做这些事。”   “我不是杀人犯。”   他按着旋钮的指节发白,整条手臂都在抖,嘴里认真重复着不知道在说给谁听的话,动作却没有停。   胸口输液用的管子还没摘,他的动作一旦太大就会扯着疼,每一次抬手都是极为艰难且费力的事,时间一长连带着心跳都会急促起来,难受极了,因此每喷完一行字他都要停下来靠在墙上歇上一会儿,回复体力。   一扇不大的防盗门,他喷喷停停,硬是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快要喷完。   最后,蹲下来准备喷掉门最下面的字时,沈陌遥的动作顿住了。   先前由于站立的角度,他并没有将门上的字看完全,如今半蹲着平视大门的正下方,他才恍然发现那里写着两行鲜红色的大字。   我对你太失望了。   去死吧。   沈陌遥呼吸一窒。   他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像是被泼了颜料的泳池打开抽水口,眨眼之间,所有的色彩在旋转中朝着中央的孔洞流失了。   放胶片电影一样,他的眼前闪过很多灰白的画面。   葬礼上,妹妹在画框里冲他笑,画框外的所有人都在哭,查尔斯经过烧得站不稳的他,失望地摇了摇头。   选秀决赛那天晚上,他一路咳喘着跑到医院急救室的走廊,沈厉峥迎面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质问他为什么没接外婆的电话。   回到沈宅的那天中午,姜鹤从房间里冲出来扑向他,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吼叫着,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江边水泥路的中央,沈佑麟像看垃圾一样俯视他,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告诉他自己希望他去死,再也不要见到他。   ……   沈陌遥将头抵在门上等待这阵眩晕过去,花了一点时间找回自己的呼吸。   这些天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感觉,甚至在头脑昏沉时也忍不住会想,自己可能确实是新闻里说的,十恶不赦的罪人。   或许他生来就注定被憎恶,不配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和喜爱,有他在,只会给别人带来无穷尽的伤害。   这样的想法伴随那些噩梦般的灰白画面和声音,顺着他体表的肌肤攀附缠绕,雾气般无孔不入。   仿佛置身于深黑的泥沼之中,他找不到退路,更找不到出口,只能放任自己一点一点在黏腻肮脏的液体中下沉,下沉,直到被腐臭的污泥灌满口鼻,在窒息中沉进一片漆黑的地底。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意识归位,视线重新恢复清明后,沈陌遥垂眼在那最后的三个字上逗留片刻,放下了手中的颜料罐。   他没有再试图继续喷颜料来遮盖那三个字,只是定定看着他们,忽然弯起唇角极浅地笑了一下。   “放心吧,很快的。”   很快,就会如你们所愿。   他的声音很轻,一说出口就散在廊外安静的雪中,脸上神情却很平静,眼眸中也没有任何沉重或哀伤。   就像只是做出了一个让自己感到轻松的承诺而已。   外面的飘雪逐渐变大了。   霖市已经很久没有下这样大的雪,上一次恐怕还要追溯到四五年前。   沈陌遥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够住在这里了。   他给邻居添了这样的麻烦……对了,还得联系房东赔偿损失才行。   那么,现在该到哪里去呢?   他有些茫然地眨眼。   仔细一想,他在这座偌大的城市之中打拼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连一个容身之所都没有。   实在不行,就睡在车里吧。   他的车子虽然不算新,但是很能跑,即使被什么人发现了要追着骂,他只要一脚油门下去,一定能把他们甩开。   如果再被发现,就再踩一脚油。   沈陌遥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乐了,他有了一点精神,顺着记忆往停车位走,他的车安静停在路边,漆黑的车身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打开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车底传来一阵细微的叫声。   尖尖的,有些嘶哑,他扶着车门慢慢蹲下来,把头凑近车底下看了看。   车底盘的凹槽里趴着一只瘦巴巴的灰色小猫。   看见他的身影,那小猫竟然主动从底盘跳了下来,歪歪扭扭朝他走过来。   它凑近他,试探着又喵了一声,抖着细瘦的四肢朝他的脚上小心翼翼拱了拱。   “……是吗。”沈陌遥的眼瞳颤了颤。   “你也……没有家了吗?”   他俯下身去,用手贴近小猫有些秃毛的脑袋。   小猫在他手心蹭了蹭。   “那,要不要先跟我走?”   其实他很清楚,即使他的状态不像现在这么糟,身为哮喘患者的自己也是并不适合养宠物的。   但是至少在这一刻,他做不到拒绝一只主动愿意靠近他的小猫。   “这样也好。至少这样我也能……”   也能暂时和你组成一个家。   他把小猫揽进手心,像是试图互相取暖,尾音就像落在掌缘的雪,很快融化成潮湿柔软的痕迹。   沈陌遥回到公寓里拿了一点日用品和食物,把小猫护在怀里走回车上。   雪落在脸上很凉,小猫在他怀里喵喵叫,他坚持着一步一步走回车里,把小猫放在副驾,解下围巾把它围起来。   他朝手上哈了哈气,搓了搓,为了以防万一,发动车子前还自觉地喷了一点扩张剂在喉咙里,靠着椅背缓了一缓。   他伸手捋了捋小猫毛发凌乱的背,也许是手指太凉,小猫又冲他喵了两声。   “别怕,我会带你找到家的。”   沈陌遥对它笑了笑。   若是只有他自己,在车里凑合住下去倒不难,但是他不想让小猫跟着自己受委屈。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   他得替自己和小猫找到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这是首先。   然后呢?   大脑中忽然空白一片,沈陌遥歪歪脑袋,打开手机备忘录看了一眼。   嗯,然后,他要想办法把计划清单上的第二条完成——获得足够的钱,让两个子公司的项目能够顺利落地。   那么现在。   “得去重新租个房子啊……”   他在雪中很慢,很慢地开了一段,却发现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起初他还以为是被雪水蒙了眼睛,反复拿袖子蹭了半天,却依旧看不太清,身体也逐渐变得灼热起来。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在发烧。   也可能不只是发烧,他的心跳也变得越来越快,有很重的血腥味顺着他灼热的呼吸往上涌,好像有一块满是尖刺的烙铁被塞在肺里翻滚,一路灼烧着刺破他的内脏。   不太妙。   要尽快找到地方住才行。   ……   好像人一旦发烧,脑子就跟着坏掉了。   沈陌遥站在昏暗的街灯边,看着房屋中介一片漆黑的店铺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隐约的侧脸,自嘲般笑了笑。   他可真傻,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又要到哪里才能找到愿意把房子租给自己的人。   雪越下越大了。   街道上一片空阔,沈陌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睫上很快积了一层轻雪,这次他没有再把它们抹去,只是放任越来越多的雪花飘进他的额发间,又很快被他皮肤滚烫的温度融化,变成一道又一道浅浅的水痕。   他只是轻微眨动眼睫,那些水痕就顺着他微微上扬的眼尾滑落,像一滴泪。   先离开这里吧。   沈陌遥扭过头,跌跌撞撞往车边走,却很快停下了脚步。   在他车子的不远处,站了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   那个人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会了,肩膀上也积了一层雪。他看见沈陌遥走过来,很快朝他伸手,衣领间的雪粒随着动作扑簌簌落下来。   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中是一张薄薄的卡纸,上面隐约写着一串地址。   难道是租房的人吗?   沈陌遥的意识陷在一片混沌里,整个人晕晕乎乎,看不清眼前的人,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接那张卡纸,伸到一半却忽然掩唇咳得停不下来,唇瓣间溢出红色的血。   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流下来,落到纯白的雪地,顺着细小的冰晶颗粒蔓延成浅红色,还有一两滴很不凑巧地溅落在男人递出的卡纸上。   ……坏了,肯定要吓到他了。   好好的忽然吐血了不说,还把人家递出来那么漂亮的一张卡纸搞脏了。   看来之前不该偷懒的,还是得买点止血药吃。   沈陌遥眼睫颤了颤,觉得力气好像随着咳出来的那一点儿血一并消失了,连带而来的还有愈演愈烈的眩晕感,眼前的一切好像被越来越多的雪花点点覆盖。   在最后残留的视线中,他看男人丢下卡纸朝自己伸出手。   他掀了掀嘴唇,抱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前就蓦地黑下去。 第18章   第二天下午,沈陌遥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睁开眼睛。   四周的墙壁都是温和的米白色,橙金色的阳光透过厚实的窗帘照在床尾毛茸茸的软枕上,像块芝士蛋糕,加湿器在床边轻轻地响。   人都会对未知的环境有下意识的不安和抗拒,但这间屋子的陈设过于温馨静谧,让他禁不住想起那段和外祖母居住在美国的日子,甚至怀疑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一碰就碎的幻梦,直到脸颊蹭过绒被传来柔软蓬松的触感,才发觉正身处现实。   沈陌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他应该是又被谁给治疗过,体温已经不再滚烫,右侧锁骨下方埋的那根输液管也不见踪影,崭新的纱布和敷料被规整地敷在伤口上,手腕上却多了根留置针的管子。   他盯着身上深蓝色的丝绸睡衣发了会儿呆,靠在床头喘匀呼吸,试图从脑子里捋出一点儿之前的记忆。   昨晚下了挺大的雪,他开车来到租房中介的店铺,却发现那里早就关门了,空无一人。   他想着先回到车子里和小猫待在一块儿,却不知怎么咳了起来,意识也变得模糊,指尖很快传来咸腥的味道。   再醒来时,就到了这个陌生的房间。   ……糟了,小猫!   沈陌遥倏地瞪大眼睛,他很快掀开绒被站起身,却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刚下地眼前就陷入一片黑,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天旋地转和愈演愈烈的心慌。   他按着心口踉跄半步,跌坐在床边,蹙眉等待眼前那片小蚂蚁慢慢爬开,视线正巧落在床头的矮柜上,神色一怔。   一张浅蓝色的纸片静静躺在那里,被压在他的手机下面。   沈陌遥伸手拿过那张纸。   纸上有股很好闻的木香味,正面用钢笔写着两行字,笔锋凌厉,字体劲瘦。   “你的衣物被暂时放在衣帽间。放心住,租金你在四年前已经付过。”   他趴到床尾,对着阳光逐字将纸上面的话慢慢念出,嗓子有一点沙哑。   “另,你的小猫在隔壁房间,他胃口很好,很健康。”   两句话的右下角,落款是一个花体的大写字母Y。   这是谁写给他的?   好像……那天晚上确实有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   个子很高,黑衣服,戴手套。   别的细节就想不太起来了。   沈陌遥指尖在纸上磨蹭两下,眨眨眼。   这段留言是那个人写的吗?   但是,什么叫“租金你在四年前已经付过”?   他茫然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心里找不到答案,但这些天来他没想明白的事情很多,也并不差这一件,于是他把那张纸平整放进透明手机壳的背面,没再纠结。   等待眩晕和心慌感都逐渐褪去后,他再次站起身。   毛绒地毯被一路铺到门口,在地暖的加持下既松软又温暖,光脚踩上去像是踩在棉花糖上,沈陌遥一路走到门边,穿上拖鞋,缓缓打开房门。   房门外仍然很温暖,他穿着单薄的睡衣沿着走廊走了几步,在另一扇门前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门虚掩着,他敲了敲,没有等到什么人回应,却听见两声熟悉的喵喵叫。   一直微微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沈陌遥长舒一口气,推开房门。   同样被暖色调包裹的房间里,瘦巴巴的蓝眼睛小猫竖起尾巴朝他屁颠屁颠跑过来。   那天被沈陌遥捡到的时候,他身上还很脏,毛发和泥水混在一起显出暗沉的灰,但如今他明显也一并得到了照顾,浑身上下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竟显出白色的皮毛,只是在背上和尾巴尖有一些银灰。   这么乖巧可爱的小家伙,怎么会独自一人在外面流浪呢。   沈陌遥蹲下来揉揉他的小脑袋,又在他的肚子上撸了几把,发觉他的小肚皮撑的滚圆,一抬头才恍然发觉房间里已经放好了饭盆和水盆,甚至连猫砂盆都被摆在角落。   “看来你在这儿过得很滋润啊。”   沈陌遥笑着挠了挠他的下巴,小家伙很快贴着他的手指发出呼噜声。   “但是可能得委屈你了——我们不能继续住在这里。”   沈陌遥扶着墙缓缓站起身。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手机壳里那张写着留言的纸直接拿来用,折回衣帽间从自己的包里找了纸笔出来。   他趴在桌前,给那位Y先生也留了一段话,感谢他照顾自己和小猫、给他们提供居所,告诉他自己决定离开。   “如果我继续住在这里,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所以我必须尽快离开。”   他一边轻声念着一边写,也许是反反复复烧了太久,这些日子他的脑袋总是不是特别灵光,有些闷顿,写出来的表达都不太书面化,但他写得很认真。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清楚该怎样感谢你。但是如果还有机会见到你的话,至少我想亲口把谢谢说给你听。”   ·   “所以现在,得重新找个地方当作咱们的家。”   半小时后,沈陌遥带着自己的东西和小猫,驾车离开了Y先生提供的住处。   出了大门他才发觉,那是一栋临海的复式别墅,连外观都和他在美国居住的地方很相似,占地面积不大却设计得漂亮又宜居。   倘若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其实这是一个让他十分心仪的住所。   但是,以他现在的处境,并不适合再去租任何一处房子。   这也是他在写回信时意识到的。   那些疯狂的黑粉即然能够在短时间内找到他的上一处公寓……继续找到他的新住处也就只会是几天之内的事。   沈陌遥翻出备忘录。   撑过浪潮的拍摄后,在去找外婆和妹妹之前,尚未完成的事情还有两件。   获得足够让两个项目落地的资金,让妹妹的想法顺利实现。   以及,如果可能的话……以演员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再留下一些东西,也算是给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以及曾经做出的承诺一个交代。   再加上当务之急的,找到一处比较安全的住所——   其实,倒是有一个方法可以一次性满足他的这三个需求。   但是多少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沈陌遥扯了扯嘴角,事到如今又哪里会有剧组再找他这种人合作呢。   抱着随便看一看的心态,他点开了自己的工作邮箱。   果不其然,除了堆积在一起不堪入目的各种恐吓、辱骂邮件之外,零散的工作邀约全是一些直播电商,都是抱着黑红也是流量的想法对他发出邀请。   “嗯?”   沈陌遥的指尖在一个简短的标题上停驻。   [相信我,沈先生,这将是你近期收到的最满意的邀约]   他被这封邮件无比自信的口吻勾起兴趣,捞过蜷在副驾驶发呆的小雪花——他给小猫起的新名字,点开那封邮件翻阅起来。   令他诧异的是,这封邮件的主题竟然真的是他先前认为不可能再收到的影视剧邀约。   甚至是一部电影的男主角。   邮件的发件人是大名鼎鼎的安以炵。   他是一位世界级的天才导演,擅长拍摄周期很短的现实题材剧情片,以片中唯美的构图,精妙的剧情和台词或是引发共鸣的主题出名,获得很多人的喜爱,这些年拿了国内外不少奖项,人送外号鬼才导演。   不过据说,“鬼才”不仅仅指的是他在导演方面的惊人天赋,同时也象征着他极为怪癖的性格。   身为导演兼制片人,他的电影几乎从不招商,台前幕后所有参与项目的人员也全部由他一人拟定,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他的选择,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做出选择的时候考虑的是什么。   在邮件中,他连剧本的类型和预览都没有提供,只报出了一个相当可观的片酬,让他尽快去兰浦酒店报道,就像已经拿定他不会拒绝一样。   这也确实是如今的他唯一合适的机会了。   沈陌遥没有犹豫,驱车前往约定的地点。   安以炵本人如同传言所说是个十分古怪的人,他在见到沈陌遥的第一时间就连连点头,颇为嘻哈的全包头巾下是一双极为精亮有神的眼睛。   “我很喜欢你现在的状态。”   他来回在沈陌遥身上扫了几眼,盯住他没什么情绪的黑眼睛,摸着胡茬,语气有些危险。   “但是,不是不可以再打磨打磨……以便你后续更加进入角色。”   安以炵让沈陌遥在剧组住下,却仍旧没有告诉他剧本的详细内容,也没有说选中他的理由,而是在第三天晚上直接通知他去试一场戏。   在片场,他被简单告知自己要饰演的是一位医生,而马上准备拍摄的是一场被愤怒的病人家属推搡的戏。   “你不用去演什么,我要看你真实的反应。”   安以炵说了一番有些莫名的话,挥手喊了开机。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那位饰演病人家属的年轻演员在推沈陌遥的时候铆足了十成十的力,他一下被推着撞向桌子,尖锐桌角尽数没进他的身体。   他狼狈地滑到地上,仿佛被人捅了一刀,前胸和上腹很快传来钻心的痛。   他一声不吭,导演也没有对此有任何表示,片场的众人又一向对如今被冠以杀人未遂名号的劣迹艺人敬而远之,自然都只是远远地看着笑话,没有任何人愿意去扶他。   安以炵盯着显示器里遍布冷汗,在短暂诧异后却恢复隐忍漠然的脸看了一会儿,竟然就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宣布关机收工。   过了很久,直到机器都被撤下去,场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沈陌遥才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连直起身子都似乎是件极为费力的事,撑着桌子的时候身体大幅晃动几下,有抹诡异的红色浮现在他唇边。   回到住处时夜色已深,沈陌遥快步走进卫生间,把头埋在水池里就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咳,手指紧紧抠着洗手台边缘,用力到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上都尽数浮现,脊背抖得像个筛子。   他咳了一阵,沉默着打开龙头,看着水流呈螺旋状将池子里遍布的血色一点一点晕染开,变成一滩浅红色的水流冲入下水口,又洗了把脸。   在白炽灯下,沈陌遥凝视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   坠江之后的这些日子他瘦了很多,颧骨下面都显出一些阴影,配合愈发深邃的眼窝,看起来憔悴极了。   乍一看,倒是真的和网上的那些恶评一样,像个瘾君子。   如此自嘲着,沈陌遥脱下外衣,摇摇晃晃地走向小床,小雪花从自己房间的猫爬架上跳下来,试图隔着小门去蹭他的脚撒娇,他却没有力气再把他抱起来逗弄,只是倒在床上急促地喘气。   血腥味还在顺着喉咙往上涌,他抽了几张纸捂住嘴咳得浑身发抖,憋着一口气从床头抽屉里翻出一瓶云南白药,囫囵吞了几粒下去,蜷缩在床上按住仍旧在阵痛的前胸和上腹,感到意识逐渐昏沉。   他不能睡。   沈陌遥死死咬住嘴唇,拿过手机点开日历。   明天是外祖母的忌日,他得在清晨赶去郊区的墓园。   小雪花像是担忧他的状态,身体紧紧贴着小门喵喵直叫,但是他已经连抬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都做不到了。   他最后动了动手指勾住床头挂着的吊坠,还是被铺天盖地的痛楚和困倦逐渐淹没神志,沉沉昏睡过去。   ·   沈陌遥没能在清晨按时前往墓园。   他匆匆乘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早已过了祭拜的时间,陵园里也不再有什么人,他把捧花放在姜瑾的坟前,独自站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咳着,一回头,沈厉峥竟站在他身后冷冷抱臂看着他。   “消失那么久,你还知道今天要过来?”   “你外祖母的忌日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能迟来这么久,沈陌遥,你到底有没有心?”   沈厉峥上下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厚呢风衣,里面还套着羊绒衫和衬衣,袖子上沾了一些褐色的污垢。风从他身后吹来,把衣摆吹得猎猎作响,腰间被外衣勾勒出的轮廓清瘦得可怖。   “多大的人了,出门在外要时刻注意形象不知道吗?何况是来祭拜你的外祖母!你看看你的衣服!脏成什么样了,还好意思穿出来?”   沈陌遥垂下眼睫,对沈厉峥的怒斥没有太多反应。   这些天来,好像他已经对外界的各种恶意彻底麻木了。   人一旦麻木,就会变成一座荒芜的山丘,即便是突现狂风卷在山头,也只能扬起一点细微的沙尘。   但是摧毁它也根本不需要任何外力干涉,因为他失去的生命力源自内里。   土壤中的养分在流失,一草一木在枯萎,干裂折断的根茎包裹不住干燥松弛的大地,这座只剩一具空壳的山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布满裂痕,最终轰然倾塌。   “你外祖母悉心陪伴照顾你那么多年,我以为你不管再如何冷血,至少同她最亲近……结果你对她就是这样的态度?你果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   “爸。”   沈陌遥轻声打断他。   “至少在今天,不要这样说,行吗?”   他沉下肩偏过头去咳了咳,声音很轻,却透出一丝压抑许久的疲倦怅然,阳光把他的身影拉出很长很薄的一条影子。   “就当是……最后容忍我一次吧。”   自十四年前起,沈陌遥便很少用这样寻求商量的口吻和他说话。   像是被他语气中浓浓的疲惫定在原地,沈厉峥看着他形销骨立的身影,脑中忽然闪过小时候的沈陌遥拉着他的衣角小声问他可不可以再买一盒巧克力时的景象,一时之间竟忘了回答。   记忆里男孩子白皙柔嫩的脸蛋逐渐褪去,他盯着眼前青年苍白瘦削的脸颊发愣。   不过是近两个月没见,怎么沈陌遥又像是瘦了许多的样子。   他还在咳嗽,风吹散他的围巾,末端顺着脸颊长长一条扫过去,将他的下半张脸遮去。   不知怎的,沈厉峥看着他在风中显得愈发飘摇不定的身形,忽然产生一种他会就这样随风散去的错觉。   他怔了怔,紧握的拳头松懈下来,略微收敛怒意。   “……先跟我上车吧。”   沈陌遥就算再如何令人厌恨,作为沈家的一家之主,他始终不该在大白天的墓园里这样大吼大叫。这相当有失风度。   于是他试图做出一番弥补。   “你现在住在哪?我送你回去。”   沈陌遥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眼眸垂下片刻点点头,连站稳的体力都所剩无几,也无力生出推拒之心。   “谢谢爸。”   他清了清嗓子,温声说道。   “把我送到兰浦酒店就好。”   回去的路上,沈陌遥一直在咳嗽,一开始他还把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试图压制,后来实在是咳得停不下来,便主动升起了后座和前排之间的隔断板,试图让自己的咳嗽声不那么恼人。   沈厉峥最后从后视镜向后排看去的时候,上升的挡板已经把可视范围收的很窄,他隐约看到那人在车后座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额头抵着玻璃,肩膀随着咳喘一抖一抖的,却极尽克制着声音,脸埋在阴影里。   车开到酒店后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沈厉峥开了一路的车也有些疲乏,心里又正憋着火,在沈陌遥打开车门,却磨蹭一阵才晃晃悠悠下车后,他的怒气更甚,也就没有再回头,更不要说下车送他。   “我先走了,爸。”   沈陌遥下车的时候身子明显往前栽了一下,又捂着嘴断断续续咳起来。   “回去路上小心。”   他关上车门,压着咳意哑声说道。   沈厉峥一心沉浸在怒火里,对他的话几乎充耳不闻,很快就掉头将车开出。   当时的他,对自己日后会面临的痛心和悔恨毫无察觉的迹象。   直到很多年后,沈厉峥都一直在想。   如果当时他能再细心些,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其实虚弱得连下车都要花一点时间积攒力气。   如果他再眼尖些,能辨别出他袖口那块被自己斥责的深褐色污垢其实是凝结的血。   如果他再敏锐些,在看到他霜白的脸色和骤然消瘦的身形的时候,就意识到他已经病得很重。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他是个合格的,懂得去爱,懂得去珍惜的父亲。   他的儿子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他。 第19章   沈陌遥进入剧组后的第二周, 也就是11月的倒数第二天,安以炵总算向他发放了完整的剧本,并告诉他项目没有开机仪式, 剧组将在三天后直接进入拍摄周期。   名为《救赎》的这个项目拍摄周期很短,只有三个礼拜,成本也不高,正是这位“鬼才导演”所擅长的现实背景题材。   “你不需要太多消化剧本的时间, 相信我。”   将纸质剧本递给沈陌遥后,安以炵说了一句让他有些匪夷所思的话。   “你可以理解为我所追求的从来都是体验派的极致, 但也可以认为我在创作出这个剧本时心中的原型就是你。”安以炵朝他挑眉,似笑非笑,“所以只要你一直沉浸在这样的状态之中,我就会非常满意……尽管这对你会有些残忍。”   在拿到剧本并阅读后,沈陌遥明白了安以炵那段话的含义。   《救赎》讲述的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外科主治医生陈竞淮的故事。   在一个异常疲惫的工作日下午,陈医生在体检报告中被确诊为胃癌。下班后,他拿着诊断书失魂落魄地乘上地铁, 却又被卷入让座的纠纷中。   身心俱疲的他因为忽视了一位老人的让座要求,和他发生争执, 而这幅画面又被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录下来发到了网上, 他便因此遭受了网络暴力。   网友们抨击他不尊老爱幼的行为,对他进行人肉搜索, 散布他职称靠买, 医德败坏的谣言, 甚至有人去他工作的医院里找到他恶意滋事,声称他在手术中失误,夺走了自己孩子的性命。   本就因为身患绝症而陷入痛苦的他,精神也在一次次宣泄恶念的讨伐中逐渐崩溃。   最终, 他在某天清晨登上一座荒废许久的大厦天台,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年仅28岁的生命。   ……   单论最终面临的社会舆论而言,沈陌遥如今的处境的确和陈竞淮很像。   不过,单凭这一点,安以炵对于陈竞淮的选角明显并不足以让剧组的所有人信服。   归根结底,沈陌遥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影视作品,甚至在唯一一部即将开播的电视剧中,都只收获了极端负面评价的,看起来毫无前途的影视新人。   然而开机后,沈陌遥很快身体力行地向那些明里暗里质疑他能力的人做出了强有力的回击。   而安以炵的眼光,也再一次被证明是无比毒辣的——   沈陌遥在《救赎》之中的演技堪称精湛,无论是情绪强烈爆发还是微表情体现细节的戏,他都拿捏得极为到位。   在一次拍摄中,他在演绎陈竞淮因为被病人家属隐瞒病情,导致病患在手术途中意外大出血最终病危,回到家后一度崩溃,在洗手台前颤抖着反复冲洗曾在手术台上被鲜血染红的双手时,极强的感染力甚至让很多在现场的工作人员都潸然泪下。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在这样的年纪拥有如此的演技的。有人猜测,也许是安以炵的手段够狠,让他完全成为了陈竞淮。   开机后的拍摄期间,他对沈陌遥除了个别的细节指导之外就没有任何指示,甚至在调度允许的范围内,走位都任由他发挥。   在拍摄之外,他也并没有要让沈陌遥从陈竞淮的灵魂之中抽离出来的意思,为了确保他能够不出戏,不但自身对他极为冷漠,甚至放任剧组的工作人员借机对他进行一些名正言顺的欺凌,丝毫不在意沈陌遥本人的身心健康。   不知道是沈陌遥真的始终沉浸在角色之中,亦或是他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对于所收到的一切恶意都显得无动于衷,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除了在戏里,一直不曾有过什么强烈的情绪,平静得宛如一片幽深的古潭。   开机三天后,萧宵终于结束了休假,自告奋勇申请成为了沈陌遥的跟组处理,来到《救赎》片场照顾他。   这两天,萧宵在闲暇时抽空读完了剧本,却对剧情产生了一些困惑。   趁着沈陌遥早上做妆发的时候,他守在一旁,借机将自己的疑问提出。   “沈哥,你说,陈竞淮他为什么不替自己解释几句呢?”   “他就那样放任那些键盘侠口出狂言,我看着都要气死了。”   沈陌遥闻言,唇角弯了弯。   “解释了也要有人愿意相信啊。”   “啊……”萧宵捂住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如今的沈陌遥又何尝不是面临着如此的境地呢。   在出道时,他曾配合团队要求注册了微博,但他本身并不是一个爱用社交软件的人,除去配合发送工作宣传内容和分享音乐之外几乎不更新,萧宵偶尔替他登录转发宣传微博时,只是随便一撇就能看到账号里新消息密密麻麻的红点,私信栏全是不堪入目的辱骂,他也就难以想象沈陌遥本人登录微博时看到这些会作何感想。   最初,在光曜传媒进军国内,以及沈陌遥因为即将背靠大公司,而对团体活动不上心,甚至欺凌队友的新闻登上热搜时,六翼娱乐曾经花大价钱找外包公关试图处理过,也用沈陌遥本人的账号转发了公司印有公章的澄清申明,然而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辱骂。   通过沈陌遥本人转发的微博,黑粉们甚至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宣泄出口,不出一小时就在评论区下面刷起了万赞黑词条,就更遑论之后叶溪声称他故意推自己下水的时候。   沈陌遥本人对此倒是显得不甚在意,甚至还开玩笑和秦玥说赶紧把公关的费用省下来,用在宣传公司新签下来的小艺人身上,萧宵却为此难过了很久。   他甚至因此在网络上开了不少小号和那些出口成脏的人“对线”,一次又一次地在回复中打出“你们根本不了解沈哥,他真的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却只能引来更多人嘲笑他是死心塌地被洗脑了的脑残粉,劝他早日改邪归正。   互联网就是这样可怕的东西。   在这样的时代,通过扁平化的信息去给一个人下定义的成本远低于花时间去真正了解一个立体的人。   网络是盔甲也是单面玻璃,躲在键盘后面抛出的仇恨和恶意不需要承担责任,站在镜头前面刻意展示的纯良和无辜也不需要证明真伪。   人们看自己想看的,听自己想听的,说自己想说的,事情的真假并不重要也不需要变得重要,在通过刻板印象满足自己的情绪输出时,这从来不是会被考虑的东西。   “对了,沈哥,我还有一个问题。”萧宵终究还是孩子思维,在发觉自己说错话,陷入尴尬之后很快就想着硬生生扭转话题,“为什么这部电影的名字是《救赎》?明明……明明陈竞淮他最后被那些人活生生给逼上绝路了啊。”   “未曾得到的救赎未必不能称作救赎,萧宵。”沈陌遥有些失笑,他低头整理自己白大褂口袋上別着的签字笔,脸上的表情显得漫不经心,“而且于陈竞淮而言,最后的那个结局也不算太坏。”   “这样吗……”萧宵眨了眨眼,有些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了,萧宵。”又过了一会儿,沈陌遥忽然挑起话题。   “什么事,沈哥?”   他偏过头认真看向卷发青年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不能照顾小雪花了,可以把他拜托给你吗?”   “当然可以啊,我可会养猫了,我家那辆胖橘正缺个伴呢。”萧宵想都没想就应声,又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些困惑,“可是沈哥,你怎么会不能照顾小雪花呢?”   他忽然想起刚刚读到的剧本结局,立刻起了警惕心,看向沈陌遥的目光严肃而警觉。   不知道是为了尽职地演出一个胃癌患者应有的状态,还是长时间在拍摄时交替处于情绪压抑或爆发的状态导致心理压力太大,沈陌遥最近吃得比平常那点可怜的量还少一些,有时候不舒服发起烧来更是连筷子都懒得碰,一晚上就吞几颗消炎药和维生素当饭吃,如果硬是让他吃一点饭菜下去还会引起反胃直接吐出来,最后只能喊来跟组医生挂葡萄糖。   短短半个月不到,他原本就消瘦的身子又清减了一圈,只穿单衣的时候甚至能隐约看见肋骨的轮廓,裸露在戏服之外的手腕和脚踝都细瘦得让人心惊,好像不用费什么力就能轻易折断了去。   于是萧宵脸上的担忧愈发浓重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组织了几遍语言,小心翼翼试探。   “你可不能瞎想啊,哥。咱们不是都说嘛,角色是角色,演员是演员,对吧?”   “嗯,从楼上摔下来会很疼的。”沈陌遥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我胆子还没那么大,这种事情过几天戏里体验一下就好。”   ·   三天后,陈竞淮坠楼相关的拍摄如期开始。   和梁森炜一样,安以炵同样是热衷于实景拍摄的导演,而且是个对细节极其吹毛求疵的人,他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在霖市找到了一处二十几层高的废弃公寓楼,剧组将在顶楼天台拍摄陈竞淮坠楼前的部分,而后在三楼的露天平台用威亚拍摄他坠落到地面前的那一刻。   天台上的风很大,沈陌遥披着羽绒服,一走上去就蓦地被一阵强风袭击,他抓着羽绒服领子,偏过头去掩唇咳了咳,满不在乎地将唇边血沫用手帕熟练抹去。   他肺出血的症状已经持续很久都没有治愈,咯血甚至吐血的情况都时有发生,拍摄时间稍微久一些就会出现心慌耳鸣和眩晕的症状,夜里甚至还会被突如其来的胸闷气短憋醒,只能把上身垫高一点半躺着才略微好受一些。   不过他并没有要去治疗的打算,安以炵也乐得看到他的状态贴近绝症病人,就更不要说那些一直敌视他,巴不得看到他身体抱恙的人。   摄像组调整设备的时候,沈陌遥独自一人走到天台边缘。   二十几层的高度,探头出去刚好可以看到霖市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在远处起伏着绵延到江边汇成天际线,初升的朝阳被闷在云层里像颗水包蛋,远处低矮一些的房屋和街道都蒙着晨雾,看不清晰。   他盯着眼前的风景看了一会儿,又往前站了一点,鞋尖抵在护栏外沿。   其实……如果就这样跳下去的话,应该在半路就会陷入昏厥。除了砸到地上的时候会痛一下,应该是一种不那么难受的死法。   “沈哥!导演喊你过去了。”萧宵小跑着来到他身边,往楼下看了一眼就畏缩着后退半步。   “这里可太高了……陈竞淮能从这种高度跳下去,可真是个勇士,是吧?”   “嗯。”沈陌遥轻轻笑了一下,“走吧。”   天台上的拍摄进行的很快,两个多小时后,剧组一行人转到三楼进行拍摄。   由于只要捕捉几个坠落镜头,设备布置得很快,威亚据说已经事先被道具组的老师调试过,沈陌遥没有等多久就被喊去绑上固定设备,他现在太瘦,腰上一点肉都没有,道具老师给他穿贴身绑具时竟然硬是调到平时女演员才会用到的尺码才绑牢。   导演喊过开拍后,站在平台边缘的沈陌遥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倾斜身体朝地面的软垫落下去。   威亚开始运作,平稳地扯着他往下掉,却在临近地面还有一米多高度的时候忽然整条线松开了。   沈陌遥的身体失去拉力,开始快速朝下坠落。   看着地面急速接近的时候,他有些恍惚——好像有另一个自己脱离皮套,从他的身体里钻了出来,然后像气球一样逐渐飘到一个正常人长不到的高度。   他从那个高度俯视着往下落的自己,看着那具身体狠狠砸在软垫上,伸手捂住肩膀,苍白的脸上出现难以克制的痛意,一时之间甚至连坐起来都困难。   紧接着,他看到萧宵像是被吓坏了,一张小脸上全是冷汗,奋力挤开人群朝软垫上的自己跑来,又看到设备组调控威亚的人不怀好意的笑。   这些天,他拍戏的时候常常产生这样的错觉……又也许这样的视角并不是错觉。   耳边萧宵关切的呼唤逐渐清晰,他的视角又堪称流畅地转回那个重重摔在软垫上的沈陌遥。   “原来……这么疼啊。”   他低声说着,在萧宵胆战心惊地搀扶下坐起来。   “啊?”小助理有些狐疑。   只是从离地面一米多的地方摔下来,还是摔在一层软垫上都这么疼——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颠了个,咳也不是吐也不是,肩膀更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那一部分的骨头直接被撕扯着摔出身体了。   所以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如果真的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比如刚才的天台。   他继续喃喃自语。   “那怎么受得了呢……”   萧宵没再追问,他一颗心思扑在检查沈陌遥的伤势上,替他罩上羽绒服后不放心地拉开他领口看了看,嶙峋的肩膀短短几分钟已经红肿起来,他很快皱起眉。   “设备组的人也太不负责了吧?怎么调威亚的?这搞不好可是会闹出人命的啊!不行,我得和秦姐汇报。”   “不要紧,这是工伤,让安导多付点片酬当医药费好了。”   沈陌遥咳了咳,朝他露出微笑。   “很快就结束了,没必要再折腾。”   ·   又是一周后,《救赎》拍摄在21天内顺利完成,而令很多人诧异的是,一向不喜欢举办开机仪式或杀青宴的安以炵竟然破天荒地在拍摄结束的当天在片场宣布,将于12月20日晚举行剧组杀青宴。   原本,这场杀青宴是不被众多网友所接受的。   在沈陌遥即将主演安以炵的最新电影这一消息被爆出后,《救赎》在拍摄中后期,开始走流程宣发时,遭到了全网的大范围抵制。   网友们纷纷表示,即使知道电影是安以炵执导,对于观看一个由劣迹艺人,尤其是曾经杀人未遂的艺人主演的电影一事仍然感到抗拒,因此不少人抵制《救赎》在院线上映,甚至呼吁取消杀青宴。   然而,在抵制行动开始的一天后,一个惊人的小道消息被知名八卦博主爆出——大名鼎鼎的池璟集团背后的管理者,那个世界知名的商业巨擘池家将会派人出席这次的宴席。   要知道,就算安以炵在电影圈的地位再高,《救赎》也并非是个值得那样的大物投来视线的项目,它不是商业电影,安以炵在拍摄时也全程自掏腰包,并没有任何资方赞助,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考虑,那个池家都没有出现的理由。   但是,在宴会当晚,人们在举办杀青宴的酒店大堂前看见一辆又一辆豪车停泊,从中走下来一位又一位霖市乃至全国都名号响当当的龙头企业或家族的掌权者、继承人时,这条荒谬的谣言就那么被做实了。   要知道,在国内能够接触到池家人的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商人性格的沈厉峥自然不会放过——在得到池家要参与这场宴会的消息后,他便表示作为电影主演的父亲,一定要参与这次的杀青宴,沈陌遥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在宴会当天,他远远看到了穿着高定西装,整整齐齐出现在宴会厅的沈厉峥三人。   虽然身为主创团队中的领衔主演,沈陌遥却很有自知之明。   他明白,这次宴会明面上的主角或许还轮得到他,但是这众多名流权贵出现在这里的目地只会是为了能见到那传闻中的池家人。   因此,在宴会开始后,他始终在角落里游走,试图找一些看起来比较好吃,自己也能吃得下去的食物。   奇怪的是,自宴会开场以来,他就时不时在场上感受到一股若即若离的陌生视线,他能感觉得出来者并无恶意,却并不能辨认那道视线从何而来,然而当他感到好奇,试图抬眸仔细去寻找的时候,在觥筹交错,人头攒动之中却始终捕捉不到那道目光。   安以炵确实为这次的杀青宴下了不少功夫,看来即使是如此知名的世界级导演也难免会有巴结池家这个庞然大物的心思,宴会场上,璀璨的透明水晶灯中别出心裁地固定着摇曳的烛火,天花板上还被用厚实的木板加上挂毯装饰出中世纪油画的风格,整个宴会厅在一片熠熠生辉中尽显格调。   宴会厅很大,在中央的位置做了半隔断式坡度差,并且在最后为了制造延伸到外侧露台的整体布局美观,在宴会厅尾端有两个比较低洼的区域作为果品台。   沈陌遥找了一阵那道目光,没有什么头绪,却不巧和也正在往这儿看的沈佑麟撞上视线。   他的小弟应该是依旧记着上次那番狠话,在和他对视后立刻做出一副别来烦我的表情扭过头去,沈厉峥则是更为直接地无视了他,和身边的男士热情攀谈着,只有沈凌夏冲他笑得阴鸷。   人一旦多起来就难免有些混乱,空气在众人吐息之间变得略微浑浊。半小时后,负责安保的人员站在露台边缘,接到通风的指示后很快把顶端的几扇小窗依次打开,屋外的风从圆形的顶窗吹进来,水晶灯上的火苗飘了飘。   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挂毯没有装饰牢靠,宴会厅左侧的一块长挂毯边缘忽然飘在燃着烛火的水晶灯上,很快就起了火光。   起火的位置位于视觉盲区,不抬头很难观察到,因此还是烧焦的味道先传来,才有人疑问道场上是否有什么东西烤过了头,然而下一秒,宴会厅那块被点燃并且已经熊熊燃烧许久的挂毯伴随木板脱落的轰鸣声砸在地上,紧接着,天花板上成片没被点燃的木板竟多米诺骨牌似的相继脱落,火势很快开始蔓延。   会场位于酒店五楼,许多人尖叫着四散逃开,安保们及时出现在场上的各个地方大声疏散人群。   “往安全出口疏散!前场的两侧各有一个安全出口!动作快!”   人群拥挤起来,沈陌遥原本就因为胸闷气短的原因不太舒服,空气逐渐灼热,人群躁动之下更是连连气喘起来,他下意识想跟着人群移动,心中却忍不住担心沈佑麟和沈厉峥的动静。   他一边往安全门靠一边来回寻找,看到沈凌夏和沈厉峥先后通过安全门离开,却迟迟没见到自己小弟的身影。   想到之前和沈佑麟对上视线时,他站的位置似乎就在那几块掉落的木板附近,沈陌遥心中登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逆着人流朝宴会厅后场走去,忍着咳意在几块木板底下挨个弯下腰寻找,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不省人事的沈佑麟。   他的右腿呈现一个不太妙的弧度,额头上也有一些血,应该是被掉落的木板压到腿之后摔倒了,脑袋嗑在了桌角或是什么上面。   “小佑,小佑!”   沈陌遥将盖在他身上的木板揭开,拉着他的手臂摇晃几下,逐渐升腾的浓烟中,沈佑麟终于睁开眼睛。   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沈陌遥,先是浓眉一皱就想让他滚,但嘴还没彻底张开就被四周的烟雾呛得咳起来,才发觉四面竟然都升起浓烈的火光。   远处的两扇安全门都被掉落的木头材料堵死了,周围空无一人,他和他的二哥躲在一块小小的安全区里,却近乎无路可逃。   “怎么会这样……”沈佑麟一时有些绝望。   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他被材料板砸伤的腿完全没了力气,站都站不稳,于是沈陌遥顶着一口气,单薄瘦削的身躯连番颤抖,终于把自己肌肉健硕,骨架宽阔的小弟支撑起来。   “没事的,能出去。”   他拍了拍自家小弟的后脑勺。   神思恍惚间,沈佑麟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沈陌遥也是这样蹲下来拍拍他的后脑勺安慰他,给他摔破的膝盖消毒上药。   “哥……”   那个时候沈陌遥的鼻息也是这样温热的,打在他睫毛上有点痒,他陷在短暂的美好里,分不清记忆和现实,又对逐渐逼近的高温感到恐惧,下意识软声询问。   “哥,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的。”沈陌遥揽着他的身子一顿,声音虚弱却透出温柔,“振作一点,小佑。”   “儿子?!”   左侧的安全门另一端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喊声,沈厉峥一脚踢开遮挡物,从安全门的另一侧冲出来。   也许是他救子心切,竟然在逐渐逼近的烈火中准确定位到了两人的方位,绕开火焰朝宴会厅的下沉处跑来。   “快点,跟我走!”   他快步跑过去,从沈陌遥手中毫不犹豫地接过沈佑麟,将他揽在自己身上。   随着沈陌遥身上的重量减去,苦苦支撑到现在的那股气很快就在他的胸腔间散去了。   心脏在胸腔里沉闷而迟缓地跳动着,他试图大口喘息,却被灼热的气流扼住喉咙,出现一阵猛烈的眩晕。   “爸!”   与此同时,远处倒塌的木板旁,沈凌夏萎靡的声音忽然伴着热浪传来。   “爸,救我!”   沈厉峥的脸色一滞,像是没料到原本好端端的沈凌夏会忽然出现在火场深处,他咬了咬牙,把沈佑麟靠在一处火势没有蔓延到的地方,又看了一眼沈陌遥,没有任何犹豫,转身朝沈凌夏的方向跑去,把他扶了起来。   沈凌夏的眼中很快泛起泪光,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股烟呛入喉咙,咳喘起来。   沈厉峥拍了拍他的背,来不及多说什么,示意他跟着自己往没有火光的地方跑,经过仍然站不起来的沈佑麟时,两人一左一右撑起他,加速朝着唯一畅通的安全门跑去。   谁都没有再回头,像是已经忘记这片火场之中还有一个需要救援的人存在。   沈佑麟的意识仍然不算清晰,被架着身子远离火海的时候,他下意识往沈陌遥的方向望了一眼。   后来,沈佑麟常常会梦到这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他的二哥站在愈燃愈烈的火海里,用那双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   他眼神中的错愕已经淡去,剩下的怅然和衰颓糅杂交织在一起,又逐渐转为一种释然。   那是一种无悲无喜,空洞般的释然。   沈家父子三人的身影不过几分钟就从安全通道消失,就像是老天开的一场玩笑,在他们的身影离开后,又有新的天花板材料被烧得掉下来,重新将那似乎唯一象征着希望的出口堵死。   ……   其实就算安全门没有被堵死也没用。   以自己如今的体力,不说一路穿越长长的会场走到前厅的安全出口,就连回身走到五楼的小露台都十分困难且费力。   而就在几分钟前,他的父亲从火光中冲出,带走了他的小弟和他的大哥,选择把他剩在这里等死。   终究他什么也不是。   沈陌遥颓然地笑了笑。   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足够麻木,就好像把那些针刺般的过往攥在手里,贴着心口用尽力气紧握,直到那些刺在他血淋淋的手心里变得逐渐平滑,便认为那些过往再也不会伤害他。   可是伤口里的血流干了也仍然会留下疤,那些说着释然的事情也并非能够被轻易放下。   就像是到了最后性命攸关的时刻,他解开用麻木包裹的身躯,以为里面的肉.体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腐烂风干,却发现里面是血淋淋的,从未被人注视过的,已经溃烂的伤口。   于是沈陌遥遮住口鼻,带着浑身的伤口,跌跌撞撞往露台走。   皮肤被灼伤的感觉太可怕,无论如何,他实在是不想死在火焰里。   因此,他宁愿选择五层楼高的露台。   ……   虽然回答萧宵的时候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他其实知道,陈竞淮始终没能获得他想要的那份救赎。   就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如今他也未曾获得自己想要的那份。   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短短两个多月的时光中,他竟然会经历三次下坠。   第一次斩断了他关于家人的所有希冀与念想,第二次让他领会濒死时是如何彻骨的疼痛,而即将到来的第三次……   会正式带给他一场与世界的告别。   其实可以的话,他倒宁愿换一种不这么像是宿命般的谢幕方式。   在身后的一片火光中,沈陌遥来到熊熊烈焰之中仅存的,也很快就要被吞噬的净土。   他记得,有部电影里提到,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终其一生都在飞行中度过,飞累了就睡在风里。   有人说,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就是它迎来死亡的时候。   电影的男主角说,那只鸟可能一开始就死去了,无尽的飞翔只是他的幻觉,这辈子它其实哪都没去。   但也许,它并不是一开始就死去了的。   沈陌遥垂眸,把被火光烤得暖烘烘的吊坠握在手里轻轻磨蹭。   他想,在那只鸟飞起前,一定也曾感受过大地的包容与温暖。   自很多年前的那场事故起,他就好像变成了一只不得不飞起来的无脚鸟,一直竭力飞翔在远离大地的高空。   在那之后……就怎么也停不下来。   直到他的家人们亲手拔下他的羽毛,折断他的翅膀,于是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中坠跌,坠跌。   最后,以死亡拥抱这片曾经温柔的大地。   沈陌遥闭上眼睛,坐在露台边缘的围栏上轻轻呼吸。   虽然这一刻比他预料得要早一些来临。   但是至少,备忘录里的两件事已经完成了。片酬他已经打给公司并且联系了项目主管跟进,《救赎》这部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演的电影也成功杀青了。   虽然没能真正等到项目彻底落地,这个杀青宴过得有些微妙,他也没等到影片首映的那一天。   但是人生哪来那么多圆满呢。   拖着这幅身体努力撑到现在,他扪心自问已经尽己所能,无愧于本心。   所以现在,他会把这条命也还回去。从此之后,他便真的谁也不欠了。   沈陌遥握着吊坠向前倒去。   他倾斜的身体显出前所未有的柔软,神态也呈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坠落的瞬间,他的眼角渗出一滴泪。   那颗泪珠划出他狭长微扬的眼角,顺着他骨骼的弧度一路上扬,最后贴着额角的肌肤被雾化在灼热的空气中。   仿佛预示着他即将迎来的结局。   如果还有下辈子,他和沈家人再无瓜葛。   ……算了。   在耳边鼓动的风里,在逐渐消弭的意识中,沈陌遥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   他不要再有下辈子了。   他现在很累、很累,只想阖上眼睛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去那片被七彩光晕包裹的云海里找外婆,找妹妹。 第20章   “沈先生, 您醒了。”   逐渐清晰的意识中,沈厉峥听到一阵温和的呼喊。   他眼皮颤了颤睁开眼睛,身穿护士服的女士站在医院窄小的病床前朝他微笑。   “沈先生,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沈厉峥颤巍巍坐起来,在回笼的记忆中,他眼前浮现那片冲天的火海,嗓子眼很快传来一阵灼痛, 像是被人强行灌入了温度很高的水,他忍不住呛咳起来。   “其他人呢?”他下意识边咳边问。   “您先不要激动。从火场中逃生, 这些天您的呼吸道会有些许不适,这是正常现象,不用担心。”   护士拿了一杯温水递给他,扭头冲门外轻微点头。   得到她的示意后,两位身穿警服的男人一前一后从病房门口进来。   走在前面的那位年长些的警官朝他伸出手。   “沈先生,您好。霖市公安消防局。”   消防局?消防局的人为什么要找上自己?   带着些微的疑惑,常年的形象管理意识仍旧使他在床上坐直身子伸出手回握。   “您好。你们这次来, 是……”   “自然是为了昨晚火灾的事。”年长警官回道。   “根据我们的调查,在昨晚的火灾中, 您和您的两个儿子是失火地坍塌前, 最后从里面逃生的三个人。”   “您的大儿子伤势较轻,今天早上他在您之前就已经恢复意识出院了。”护士在一旁温柔地补充, “您的小儿子右腿骨折, 有中度脑震荡症状, 人还没有清醒,现在正在隔壁病房。”   “哦,是吗……那就好。”沈厉峥长舒一口气,感觉悬着的心被摁下去, “他们都没事就好。”   他身体放松下来靠回床头,却很快又皱起眉毛。   似乎……还有一个人才对。   漂亮的黑瞳青年在火场中苍白虚弱的脸忽然浮现眼前,他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身体略微前倾。   “先生,您刚才说……我的‘两个’儿子都很好。”他蹙着眉,紧盯年长的那位警官,斟酌着开口,“那……那我还有一个儿子他——”   “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年长警官从身后的年轻警官手里拿过平板打开,在上面浏览。   “您冷静一些听我们说。”   为什么要冷静?   ……沈陌遥能有什么事?   沈厉峥在一瞬间有些茫然,于是他再次倾了倾身。   “经过初步调查,本次失火被判定属于意外事故,是由酒店五楼大型宴会厅天花板上的挂毯意外脱落,被蜡烛引燃导致。”   “经过我们的统计调查,本次火灾造成了一人失踪。”警官的视线从平板移开,直视沈厉峥。   “沈先生,接下来我们所说的话可能会让您一时难以接受,我再次重申,请务必保持冷静。”   “什么?”沈厉峥有些恍惚。   他忽然意识到警官语气的严肃,感觉背部好像被人用冰锥刺了一下,整个身体都变被寒气沾染了。   “失踪的人名为沈陌遥……是您的儿子。”   “……沈陌遥?”   沈厉峥在一瞬间如同被雷击中了,眼前的一切好像忽然暗下去,“你说沈陌遥失踪了?”   “先生,失踪只是暂时的一个说法。”年轻警员从后面探出头,“您应该清楚的才对。宴会厅的天花板材质特殊,可燃材料多,在您和您的两个儿子逃出后的五分钟就全部坍塌了,所以……”   “火势在宴会厅坍塌后的半个小时才得到彻底控制。”年长警官接过话,“很遗憾,以当时的火情推断,您儿子并没有生还的可能……请节哀。”   “由于失火地面积较大,失火时间较长,现场勘察难度较大。我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通知您,目前现场调查工作还在有序进行中,我们尚未搜索到您儿子的遗骸,因此暂时将他的情况列为失踪。您放心,在我们有所发现的第一时间,会立即派人与您取得联系。”   没有生还可能?   请节哀?   ……遗骸?   沈厉峥的脑袋好像被人连番用摆锤狠狠敲击,他好像忽然失去了对中文的理解力,脑中先是出现嗡鸣,眼前旋即出现一片重影,意识陷入一片混沌里。   沈陌遥死了?   他怎么可能会死?   ……   虽然一直以来,在沈家,他都是一个被所有人厌恶的存在。   ——沈陌遥要是能消失就好了。   在他一次又一次故意欺凌大哥的时候,因为他的种种恶劣行迹导致公司风评受损,股市下跌的时候,在他执意不肯让出子公司的管理权,自私自利的时候,在他连外祖母的忌日都故意迟到,态度散漫的时候。   很多个细微的瞬间,沈厉峥的心里的确闪过这样的念头。   不是希望他去死,而是希望他这个令沈家蒙羞的次子从一开始就能够不存在。   但是既然他从来都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从没想过让他去死。   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什么叫没有生还可能,找不到遗骸?   这些词为什么会出现在沈陌遥身上?   昨晚在火海里,沈厉峥在接过行动不便的沈佑麟后,也稍微观察过一下沈陌遥的状态。   他的身上没有什么伤,意识也很清晰,只是在火光中的脸色有些微苍白而已。   所以后来,在狼狈坐在地上的沈凌夏和仍然站着的沈陌遥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沈凌夏。   倒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偏心,只是沈凌夏的状态看起来确实很差,连脸上都是黑灰色的痕迹,所以他下意识认为必须优先去救他。   至于沈陌遥——他都能好端端站着,自然就具备充分的行动能力,即使不用自己帮忙,也一定能毫无困难地跟在自己的指引后顺利从火场中脱身。   ……其实当时在作出选择的时候,他没想这么多,只是听见大儿子痛苦的喊声,立刻就跑了过去。   但是事后他这么一分析,自己做出如此行动的理由也确实足够充分。   所以,沈陌遥怎么可能会死?   他应该跟在自己身后跑出来了才对。   他是那么顽劣怯懦的一个人,以前每次犯了错,也总是逃得很快啊。   为什么这次他没有逃?   沈陌遥怎么可能没有逃出来?   “根据最后能够调取到的宴会厅监控画面中显示,您的次子在火灾发生当时,所处的位置是十分靠近安全出口的。他原本是能够第一时间撤离火灾现场的,但是他选择折返回去寻找他的弟弟,也就是您的小儿子——他当时被掉落的天花板装饰物砸到失去了意识,是您的次子及时找到了被装饰木板掩盖的他,把他转移到一个火势较弱的位置,也因此错失了最佳逃生时间。”   年长警官看到沈厉峥僵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样子,以为他是因为丧子的打击太大,过于悲伤而出现呆滞,组织语言试图安慰他。   “后面的监控画面由于火势蔓延烧毁摄像头,已经捕捉不到了,但是您是亲历者,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您也不要太过于自责了,以当时的情况,您能把两个人带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您的儿子沈陌遥是一个勇敢的人。他一定很爱他的家人,才会在那样熊熊烈火逼近的时刻义无反顾地回头,为了拯救弟弟,自己却没能走出那片火海。”   “你是说……他,他是为了回去救小佑……”   沈厉峥的身体终于动了。   他手臂抖了抖,杯子里温热的水随着他的动作歪斜,洒出来溅到他身上。   人总是很难回避下意识的逃生本能,在火灾发生时,同样也离安全出口比较近的沈厉峥在第一时间其实并没有想起来照顾自己的几个儿子。   在他的概念里,都是成年人的大孩子们应该有足够的反应力和体力从当时烧得不算太厉害的宴会厅中及时撤离,所以他最初选择跟着大部队一同从安全通道撤往下面的楼层,然而在人群逐渐聚集,他没能找到沈佑麟的身影的时候,他才开始感到一丝恐慌,因此折返回宴会厅。   一直以来,沈厉峥都很清楚,虽然沈家最优秀的孩子是沈凌夏,自己对外也表现得对他最为欣赏和称赞,但在他心底,身体里留着他的血的沈佑麟才是他心中最为合适的继承人,也是他最为宠爱的小儿子。   沈凌夏即使为人处事优秀异常,血缘的隔阂始终是他心里的一道坎。   至于从小就身体素质差,长大后又逐渐暴露自己恶劣的性格,甚至亲手害死自己妹妹的沈陌遥……   他并没有一刻出现在他继承人的考虑范围内,这些年来,他也不曾给过他什么爱。   然后现在有人告诉他,沈陌遥是为了救沈佑麟才一同被困在那片火海。   最后,孤零零地被遗忘,被吞噬在一片烈焰里。   ……   沈厉峥浑浑噩噩地出了院。   出院后,他接到《救赎》导演安以炵的电话。   对方先是沉痛地向他表示节哀,并且和他说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来兰浦酒店收拾整理沈陌遥先前住在这里时留下的东西。   安以炵说的时候也有些犹豫,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却还是没说出那两个字。   遗物。   沈厉峥没有犹豫,立刻驾车前往导演报出的地址。   乘电梯上楼,走到沈陌遥的房门口时,他停下了脚步。   一名卷发青年站在门边,似乎是在特地等着他来,身旁放着一个猫包。   看到沈厉峥的身影,青年很快转向他。   他没有打招呼,甚至不太礼貌地走到沈厉峥面前直视他。   “我有一些话想问你。”   沈厉峥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脏又在胸腔里没来由地震了两下。   “你问吧。”他后退两步,靠在墙上。   “昨天晚上我也在。”萧宵开门见山地说,“我原本在楼下的车里守着,等着杀青宴结束,沈哥出来送他去医院治疗。”   “等我发现五楼开始冒烟,失火的时候,酒店楼下已经围满了人。我想上去找沈哥,我知道他如果吸进去那些烟会很难受,我想去帮他……但是他们死死拦着我,不让我进去。”   “后来我想到,这次杀青宴你们好像也来了。”   “我就觉得应该没问题吧,毕竟有他的家人在,应该会帮着他及时跑出来。”   “我在楼底下等啊等,等啊等……火烧得把整个天空都要照亮的时候,我看见你了。”   “我看到你……我看到你带着另外两个人出来了。”   萧宵的眼眶通红,声音是克制不住的颤抖。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把他带出来啊?”   “为什么你能带另外两个儿子出来,却唯独没有他?他难道就不是你的孩子吗?!”   他开始抽泣,已然情绪崩溃,几乎是把这几句话吼出来。   “你知道沈哥的身体差成什么样了吗?他拍戏的这一个月,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瘦的就剩一把骨头,很多时候都得靠输液保持体力。”   “后来我还发现他背着我偷偷吐血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也不肯去医院……我求了他好久,他才答应我杀青宴结束就去住院检查身体,好好修养一阵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把他带回来?”   沈厉峥高大的身躯靠着墙布显出几分颓态,他颤抖着掀起嘴唇,声音异常沙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身体这样差……”   其实他本来是能够察觉的。   在沈陌遥落水后的第四天,经由沈凌夏的手机,他和沈陌遥有过一次短暂的通话。   其实原本他是打算在电话里和沈陌遥好好谈一谈的,关于他给公司带来的负面影响,关于他死死握在手里的两个子公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简单地斥责了几句,那人却好像受到很大的伤害一样,在电话那头忽然急促地气喘起来。   他原本清浅的呼吸声忽然变得飘忽不定,透过电话落在他耳边,一下又一下喘息得极为艰难,像是根本吸不进氧气。   随后他听见很多零碎的脚步声,又是很响的一声砰地在耳边炸开,应该是沈陌遥手中的手机滑落了出去,不知道撞到哪里。   电话没有挂断,他听见许多人断断续续的交谈声,言语之中显出急切。   “监护仪为什么没连上?”   “血氧怎么掉得这么低?”   “快,再开静脉通路!”   “送急救室,抢救准备。”   那个时候,他确实听到了一些简短的句子。   他不是傻子,听得出沈陌遥陷入了一种比较危急的状态,但是他当时正在气头上,并没有在意。   倒不是刻意要忽视……但毕竟沈陌遥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大大小小的病生过不少回,无论当时看起来有多严重,最后总会被平安无事救回来。   就像小时候他很喜欢玩的积木模型,即使不小心被踢了一脚,散落成零零散散的无数小块,只要用心去拼,很快就能重新复原。   所以当时,他也并没有把沈陌遥的身体状况当一回事,只是很理所应当地把他的情况理解成了一次因为受了刺激或是在水里着了凉引起的哮喘,只要做一下急救,吸一点药就很快会好。   那天的通话持续了很久。在沈陌遥被推去抢救之后,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鬼使神差般并没有主动挂断电话,直到沈凌夏回到病房把手机捡起来。   然后他的大儿子幽幽问了一句话。   “爸,关于小陌的情况……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当时的他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沉默了一会,说“没有”。   不知是一种迁怒还是一种逃避,在无数个对沈陌遥失望到难以附加的时刻,他总会下意识选择把他身体上的问题抛之脑后。   ——好像这样自己就能站在一个绝对占理的位置,去俯视在自己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的儿子。   “……你不知道?”   萧宵怒极反笑般扯起嘴角,他逼近比自己高上不少的沈厉峥,伸手扯过他的衣领,却没有用劲,只是绝望地死死盯着他。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呢?这么多年了……你从来不曾关心过他吗?”   “你难道就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你明明……明明是他的父亲啊。” 第21章   沈陌遥的房间很整洁。   《救赎》剧组给演员提供的是酒店里的套间。也许是因为哮喘不能长时间接触小猫的缘故, 沈陌遥把原本是客厅的入口处加上了一个小栅栏,将那里改造成了一个给小猫居住的空间,小猫的生活用品和各种食物一应俱全, 那只被养的有些圆润起来的小白猫已经被萧宵装进猫包带走了,他走的时候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把那只装了猫的包紧紧护在怀里转身乘上了电梯。   卧室的大小和客房差不太多,额外多出了一部分卫生间的空间, 卧室中央放着一张普通尺寸的双人床就占去不少地方,余下的位置除了一个写字台, 一张床头柜和一个衣柜之外就再无其他。   沈厉峥站在卧室外,竟然莫名生出一股近乎于踌躇的情绪,他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解开伸长脖子,试图汲取更多氧气以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   走进门,右手边的桌上整齐摆放着《救赎》的剧本和签字笔,沈厉峥上前试着翻开被摆在正中央的一本,那是沈陌遥杀青那天的戏, 台词之间密密麻麻被写上了许多注释,彩色的标签规整贴在书页边缘。   他又翻了一旁的几本, 注释同样是密密麻麻, 即使写了满满一页,最后几行字也保持着整齐的间距和大小。   沈厉峥怔了怔, 忽然想起六岁的沈陌遥。   那个时候他还是顽皮的年纪, 自己却总是以培养个人技能为由, 请来许多家庭教师让他学习各种技能,他时常会抱怨,每次到了上课时间却仍旧认认真真地学,其中就包括了硬笔书法。   沈厉峥凝视剧本上的字迹, 恍惚间,好像看见小时候的沈陌遥伏在桌前练字。   男孩子好动,练字的时候即使全神贯注,两条细细的小腿也仍旧晃晃悠悠的在椅子下面荡,被眼睛里容不得一点小动作的他发现了,用竹板打腿,柔嫩的肌肤上很快出现红红的一条印子。   年幼的沈陌遥却没有为此而感到委屈,也不闹脾气,反而扭头冲他笑笑,然后举起本子上漂亮的字展示给他看,小脸从本子边缘探出来,眨巴着大眼睛偷看自己父亲的气有没有消一点。   他曾经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孩,即使在家里十分受宠,也从不持宠而娇,更不会因为身体弱些就认为自己需要被特殊对待,永远懂得照顾别人情绪,总是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后面。   囫囵又翻了几本,沈厉峥竟然感觉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他摸了摸发麻的胸口,没敢继续往下翻,却在手中剧本的尾页蓦地看到一行被几条凌乱的横线划去的字。   那行字是写在主角陈竞淮从大厦顶楼一跃而下的剧情边上的。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行字写了什么,却在看清的一瞬间呼吸一滞。   “死也是一种解脱。”   在这行字的旁边,还有一滴诡异的褐色痕迹,上面有因为试图用力擦除而显出的一条印子。   沈厉峥胸口紧巴巴抽了抽,好像被一条锁链拴住心脏又一下子被扯得很紧,差点喘不过气。   他再也不敢看下去,移开视线后狼狈地把那些剧本全部归纳整齐,放进带来的行李箱里。   然后,他把目光转向沈陌遥的床边。   床头柜上放着两包抽纸,床头柜虚合着露出一条缝,他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拉开,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响动,一个空药瓶从抽屉的最上方滚出来落在他脚边,弹出几厘米的高度发出很轻的一声响,回滚到床头柜和垃圾桶之间的缝隙里。   沈厉峥往抽屉里扫了一眼,里面被各种瓶瓶罐罐的药塞得满满当当,除了维生素外,全是止血和消炎的药片和抗生素。   他的身子晃了晃,抖着手从抽屉里找出一瓶和刚才那罐掉出来的空药瓶外表一致的药,也被吃了大半,竟然是用来控制内出血的胶囊。   “怎么会……”沈厉峥差点没拿稳那瓶药,他一度怀疑是否是自己看错了,求证似地蹲下来移开垃圾桶,往刚才空药瓶滚落的缝隙里看。   然后他看到许多沾满褐色痕迹的纸团。   它们安静地躺在空药瓶周围,有些纸团上的褐色已经深得发黑,纸面都有些风干硬化,他颤巍巍捡起来一团的时候,一部分褐色的结痂竟然就那样脆生生碎裂在他手心。   明明是没什么温度的一团纸,却刺得他手掌痉挛发烫。   沈陌遥从小就是个很爱干净的孩子,这一点沈厉峥一直是知道的。   很多很多年前,他在御碧山庄三楼还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的时候,佣人们常常夸他,说少爷的房间很好打扫,桌面上几乎没有任何灰尘或杂物,用完的废纸总会被他及时扔进垃圾桶里。   沈厉峥握着那团纸发呆。   以沈陌遥的性格,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的房间里出现这样凌乱的角落。   他的视线落在靠近床头柜的床单上,垂在这一侧的布料边缘也有一些褐色的痕迹,隐约能看出是沾了血的手在上面蹭了一下,他顺着纹路延伸的方向把桌上的一包纸移开,果然在下面也发现了几滴凝结了的血。   于是他扭头去拿垃圾桶,里面同样也层层叠叠堆积着许多沾满血迹的纸团。   沈厉峥逐渐在脑海中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大概是沈陌遥夜里睡在床上的时候忽然呕了血,匆忙之间只来得及用床头的纸去擦,擦完了又没有下床的力气,只好把揉成一团的纸远远扔到垃圾桶里,昏昏沉沉之间没有准头,其中一部分被扔到垃圾桶外面,掉进缝隙的死角也不知道。   以血纸团的数量来看,这样的场景大概发生过很多次,也难怪他会把整整一瓶半多的止血药全部吃完。   他到底吐了多少血?   沈厉峥想起家庭医生曾和他说过,贫血严重的病人,会比正常人更加容易疲累,也常常会出现胸闷气短,头晕心慌的症状,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全身乏力,呼吸困难,入睡和起床都十分困难。   而他的儿子,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在剧组里高强度地拍了快一个月的戏。   他该有多累,多难受?   沈厉峥忽然觉得眼前出现层层叠叠的重影,他身体无力地靠着墙壁滑倒,颓然坐在地面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将这个房间里的点点滴滴归纳在一起得出的,是一个和他最初的记忆中别无二致的沈陌遥。   他温柔善良,会尽自己所能照顾宠物,给他尽可能好的生活环境。他认真上进,对待工作全力以赴,给剧本一行又一行地写注释。他坚强隐忍,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拖着一副衰败的身体拍了一个月的戏。   如果是这样的沈陌遥的话……   确实是个会选择在火海中毫不犹豫地回头救弟弟的孩子。   那他现在印象里的那个坏事做尽,品行恶劣的沈陌遥……又是怎么来的呢?   ……   仔细想来,他所认为的沈陌遥的变化起始于十四年前。   这是他埋在内心深处,从不愿意翻出来回想的事。   十四年前那起事故发生后,他曾坚定地认可佣人所说的话,认为是沈陌遥要求妹妹陪自己去医院才会发生事故导致保姆车掉进河里,也是沈陌遥在落水后阻止佣人去救妹妹,才导致她被困在车里溺水太久。   但其实,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那就一定是事件的真相。   那天他因为临时有事离开了霖市……而后,原本说好要在家里照顾孩子们的姜鹤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全家上下都迫切需要找到这起让所有人都痛失所爱的事故的责任人,以此来逃脱自己的失责,承载自己的悲伤和痛苦,成为发泄怒火的对象。   因此仅仅只有10岁的沈陌遥成了那个牺牲品。   为了把这一概念具像化,自从那场事故起,在众人口中,他就成了害死他的胞妹,也就是自己唯一的女儿的杀人凶手。   起初是在蒙蔽大脑进行自我欺骗,而自从为人处事样样得体,过于优秀的沈凌夏来到这个家,一切有了对比,符合他们为沈陌遥量身定制的那些恶劣品行竟然就真的在年复一年中愈发显现出来——   他作恶多端,自私自利,善于嫉妒,不务正业。   而只要有了先例,之后的那些事件在成立的时候,就不需要被考虑真伪。   ——反正是沈陌遥干的。   是他挂断那通救命电话害死了外祖母,是他惹得母亲情绪崩溃,是他故意反复与大哥作对,是他在小弟的生日宴用赝品让他难堪,是他顽劣地推别人下水害得公司风评一落千丈。   因为他是个被所有人公认的坏小孩,所以一定是他做了这些坏事。   这是一个很无厘头的逻辑,只要仔细想想就能察觉,但是并没有人愿意去察觉。   ……   自始至终,也许沈陌遥从来都没有变。   只是自十四年前起,他就把沈陌遥曾经的模样在心中残忍地剥去了,只剩下血淋淋的,可以被随意审视揉捏的皮肉。   所以吃团圆饭那天,他明知道沈陌遥有哮喘,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强硬阻止姜鹤去掐他的脖子,也听信了沈凌夏的一面之词。   那天他发现了沈陌遥似乎也在生病,脸色有些苍白,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落江事件之后那天,他在电话里听到沈陌遥的呼吸变得艰难,听见医护人员对话间的紧张和严肃,知道他要被送去抢救,却不以为然。   那天沈凌夏问他关于沈陌遥的情况,他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他什么都没有提。   姜瑾忌日那天,他在中午见到匆匆赶来的沈陌遥,看到他骤然消瘦得像一张纸的身形,却仍然在以迟到为由骂了他。   那天他送沈陌遥回去的路上,他意识到这个儿子也许身体情况很不好,咳嗽咳得停不下来,但是他什么都没有问。   刚才门口的那位助理说的是对的。   这些天来,他明明有很多很多个能够意识到他的病情的瞬间,也有很多很多个可以主动开口询问,关心和了解他身体的时刻。   但是他选择了一次又一次的无视。   是他自己不长眼睛,陷在自我臆断里就一发不可收拾,为了给许多事情找到一个合理的,让自己满意的解释,身为一个理应守护孩子、包容孩子的父亲却总是自私自利,因为知道他是个在家人面前从不会抵抗的乖孩子,所以愈发放肆地拿他发泄情绪。   他是个过于失职的父亲,总是自我欺骗,从来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   所以老天爷对他降下惩罚,让他亲手弄丢了自己的孩子,才意识到自始至终错得离谱的那个人是自己。   神思恍惚间,他好像陷入一个幻境。沈陌遥出现在他身前不远处,却背对着他一直在向前走,他连忙喊住他,对他道歉,向他反思自己一直以来的忽视和误解,祈求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   然后沈陌遥真的偏过头来了。   他的侧脸是和往日如出一辙的俊美异常,鼻梁笔直,鼻尖挺翘,隐约带着一点少年气,于是沈厉峥盯着他的脸侧,恍然间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沈陌遥刚从美国回来念高中,不服管教、屡遭责骂的那个时刻。   “小陌……”沈厉峥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叫出那个很久没被喊出的小名,“我之前做了很多错事……现在我已经意识到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会对你好,我会一直关注你的成长,再也不无端冷落你,斥责你,误解你……”   “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父亲,您在说什么呢?”沈陌遥慢慢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   他的另外一部分脸庞也随着身体转动逐渐出现在沈厉峥眼前。   那是半张焦黑到皮肤炭化、骨骼外露萎缩的脸,眼眶呈现空洞般的凹陷,脸上五官和血肉已经彻底在高温下化为黑灰,形容似鬼。   他咧开嘴朝沈厉峥笑了一下,随着他的动作又有很多灰絮从他漆黑的脸上扑簌簌抖落。   “您怎么会做错呢?”   “小陌!”   沈厉峥满头冷汗地抽搐着醒来,他胸膛剧烈起伏,花了很久才缓过来,意识到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由于呼吸道被火场中炙热的空气灼伤,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阵阵灼痛,像是含着辣椒水在嗓子里,大口呼吸的时候感觉整个喉咙都能够被空气磨出血来,痛苦极了。   是啊,光是这种程度就已经痛苦极了。   沈厉峥发出粗重的喘息,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扯着,企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和心里那阵汹涌而滞涩的剧痛制衡。   他控制不住去想。   那昨天晚上,孤身一人被困在熊熊烈焰里的时候……   他的儿子又该有多疼呢。 第22章   火灾后的第四天, 沈凌夏接到了沈厉峥的电话。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声音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沈家家主沙哑着嗓子说道,“三天过去了,再大的失火地也该公示调查结果了吧。”   失火的宴会厅位于煌丽酒店两座双子楼中央靠后的位置, 是个只有五层的花园式独栋建筑,名叫绮海之珠,它后背靠海,顶层的宴会厅很少对外开放, 也只有安以炵这种家里不差钱的世界级导演才租得起。   “凌夏,这两天, 我一直在想一种可能。”沈厉峥的声音沉下去,“你也许会觉得爸在说什么天方夜谭,但是小佑还没醒,我也只找你能商量了。”   “我在想……会不会小陌根本就没死?”   “小陌?”沈凌夏的语气微微上扬,他指节抵住麦克风发出一声嗤笑,轻声重复。   他很难不发笑。   要知道沈陌遥还活着的时候,他可从来没听沈厉峥这么喊过。   是这份父爱非要等到失去儿子的一天才能被激发?还是这么喊就可以减缓内心不断汹涌而至的负罪感?   沈凌夏讽刺般扯起嘴角。   “是啊。”沈厉峥没发现大儿子的异常, 声音格外认真而急促,“消防局的人之前和我说, 如果在绮海之珠搜查到能认出是小陌的……东西, 就会立刻通知我,可是这已经多少个小时过去了?所以我想, 他们会不会根本就没搜到任何……”   “爸, 这恐怕不太现实。”   沈凌夏略显不耐地打断他, “那天晚上那么大的火,我们逃出来之后几分钟,整个顶楼就塌了。再退一步,就算二弟真的如有神助般在火灾中活了下来, 没有死,以他那个身体,又能跑到哪里去,还能这么久了都不被任何人发现?”   “也是……”沈厉峥好像忽然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声音有些泄气。   “等等,凌夏。原来你之前就知道小陌的身体特别差吗?那你……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拉一把你弟弟,看看他有没有跟上来?”   又来了。   沈凌夏啧了声。   把没能救下沈陌遥的这个错误完全怪罪到自己头上肯定不行,以沈厉峥的性格,势必是要找人共同分担这个过错,以让自己看起来不是个过于失败的父亲。   那怎么能如了他的意呢。   说到底,他对沈厉峥的恨可一点不比对沈陌遥少。只是他年纪大了又不难对付,对自己没什么威胁,这些年来他也就乐得暂时扮演一个乖儿子。   “爸,二弟有哮喘,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什么叫身体特别差?”   沈凌夏一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捏了捏喉结,说出来的话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无措与委屈。   “而且爸,我当时也受了伤,周围的火太大了,我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也就无暇顾及二弟。”他发出几声显得艰难的咳嗽,“如果怪我能让您的心里好受一点,那便怪吧。毕竟,我确实什么都没能做……”   “也是。”   沈厉峥再次变得颓然,这个时候又去怪别人的自己,简直和之前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沈陌遥很多事情做的不好的时候别无二致,他又觉得心里被刺了一刀,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抱歉,凌夏,我不该这么说。”   “但是我还是觉得也许小陌没死。我真的不想死了这条心。”他缓了缓,又说道,“我查过了,煌丽这三栋楼都是池璟的产业,虽然绮海之珠背后那片区域一直不对外开放,但是监控摄像头应该也是有的。”   “警方调查时应该也没想起来去协调池璟,但是凌夏,你们公司之前不是有和一个电视剧项目合作吗?就是小陌也参与的那部戏。”   沈厉峥的声音显出几分急切,“凌夏,你能不能帮我联系到池璟?被烧毁的那部分没有了也没关系,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从火灾开始到结束时,绮海之珠内外的全部监控资料,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获得这些资料。”   “我理解你的心情,爸。”沈家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有些凉,“但是您要知道,池璟远远不是我们这种普通公司能够轻易接触到的……我会努力联系,但是您先不要抱太大希望,好吗?”   沈厉峥听说沈凌夏这边大概率行不通后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匆匆挂了电话,沈凌夏握着手机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动,他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镜片下的眼神忽明忽暗。   沈厉峥看来真的因为丧子得了失心疯,竟然连池璟手里的东西都痴心妄想般去乞求。   当然,就算他有那个能力联系到池璟,也是绝不可能开口去要的。   他是最希望池璟把那部分资料烂在手里,永远不拿出来调查的那个人。   万一,他是说万一,有什么角落里的监控拍到了他尾随沈厉峥回到失火的宴会厅,然后从另一边绕路去了一个暂时不会被烧到的地方抹了点灰在脸上装可怜……或者更糟,拍到他在失火之前的行动路线,就不太妙了。   不过还好,池璟那样的庞然大物,根本不可能特地配合调查这样一个小小的,只导致一人“失踪”的火灾。   就算是代表盛天集团的沈厉峥出面,都没有一丝得到他们瞥视的可能。   所以他永远会是安全的。   至于沈陌遥……   他倒是从没想过沈陌遥活着的可能性。那样大的火势和坍塌速度,就算是他真的得到什么神仙的帮助,也是要乖乖死在里面的。   虽然原本他想在火灾里害死的人并非沈陌遥。   对这个从最初相遇时就凭直觉对他抱有些微敌意的家伙,他从来都把他放在最高的位置,可从来没想过要让他随随便便就去死。   不过还好,至少烧死是个非常痛苦的死法,总比那天因为呛了点水就晕倒在路边像是断了气要强。   而且,在他各方面布局都已经基本完成的当下,把这个最麻烦也最让人厌烦的家伙送走,也不算太亏。   至于剩下的沈佑麟和沈厉峥父子二人,在他眼里根本不足为惧,慢慢解决便是。   很快,他就要迎来达成自己这十多年来最大目标的那一天。   ·   是夜,霖市最大的私人医院顶层。   “少主,沈厉峥似乎已经在尝试联系煌丽酒店试图获得火灾当晚的全部监控资料了。”   身穿管家服,两鬓微白的男子恭敬朝着站在医院从不对外开放的特护病房门口的男人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很低,“要联系池璟那边拒绝吗?”   “吊着。”   黑衣男人说出简单的两个字,高挑身影自始至终正对着病房边的透明玻璃,眼神没有移开分毫。   他盯着一墙之隔病床上的人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皮看向手中的那张纸。   纸上的字迹歪歪斜斜非常难看,几乎没有一行是沿着纸自带的横线写的,一笔一画都带着抖,但字形却依稀能看出漂亮的轮廓。   他修长的拇指沿着最后一行隐约写着“把谢谢说给你听”的字迹小心翼翼磨蹭两下,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摸一张一捻就破的糖纸。   那天晚上,三十多年来一直服务于池家的顶级外科医生伯莱明从抢救室里出来的时候告诉他,因为肺部出血的时间太长,糜烂病变的情况太严重,他迫不得已选择替这位沈先生切除了一部分肺叶,另外就是他的心肺衰竭问题刻不容缓。   伯莱明还委婉地表示,这位沈先生的求生意志非常低,即使这次被抢救过来,后续的治疗过程也并不会容易。   男人蹙眉。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沈陌遥的求生意志会那么低。   仅仅从这些天的调查中,所获知的信息里,他都难以想象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沈陌遥是怎么过来的。   四年前的那个雪夜,他微笑着把热巧克力递到自己手上的时候……远远不是这样苍白而气息奄奄的。   时间太残忍,但是更残忍的是人心。   是沈家的那群人一点一点把他折磨成现在的样子。   他要他们受到惩罚。   但不急于是立刻。   身型高挑的男人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里那抹凛冽的寒意已然消失殆尽。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少主,您一直守在这里?”名叫伯莱明的洋人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看见男人伫立在病房门口如同雪松的身影有些意外,很快冲他恭敬地点点头。   “情况怎么样?”   “脑电波比之前好一点,已经从深昏迷逐渐转浅,苏醒应该就在这两天。”   “但是少主,我必须再次提醒您,以他现在仍然低微的求生意识,苏醒后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男人像是略微松了一口气,肩膀略微松懈下来。   “那以他现在的状态,我方便进去看看吗?”   伯莱明被他问的一怔,自他跟在男人身边的这些年来,从没听过这位年轻的少主用这样小心征求的口吻和任何人说话。   “可以,少主。但是时间不要太长。”   男人没再说话,把手中那张纸小心翼翼放进胸前的口袋,点点头就转身换了无菌服进入病房。   病房中央的病床上,面色苍白的人正无知无觉地睡着,他脸上罩着呼吸机,单薄身躯在被褥遮盖之下几乎看不见起伏,身上缠绕着许多管线,仪器在病床边发出滴滴答答的响。   ICU里的温度很冷,他的呼吸却好像没有一点温度似的,打在面罩上的白雾都显得浅淡。   不知是忽然陷进什么不太好的梦魇里,还是身体上的痛楚即使在昏睡之中也难以忽略,他漂亮的眉头轻微蹙着,额发两侧都有细小的汗,露在被子外面细瘦的手指也在微微痉挛。   “再坚持一下好吗。”   男人小心绕开各处的管线,俯身替他擦去额角的汗,小心翼翼握住他无力垂落在床边的手,声音低柔。   “给你留言的时候太仓促……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名字。”   “我叫池奕珩。”   男人的指尖轻轻拂过他掌心苍白干燥的皮肤,像是在一笔一划描绘自己的名字。   “不用是谢谢。”   “不管是什么都好……我还等着你亲口说些话给我听。” 第23章   沈佑麟觉得最近发生了一些怪事。   自那天从医院中苏醒, 被医生告知自己从一场很严重的火灾中侥幸逃脱后,他的家人们好像都性情大变了。   父亲从他出院起就没有来关照过他,没日没夜的在外面奔波, 有时候回到御碧山庄,也一直都是手机不离身,接起电话的时候更是会从脸上透出一股他此前二十年人生中从没见过的谄媚和奉承,嘴里说着什么“拜托您帮我问问”, “求您替我联系一下”的话,拿还在家里疗养的自己当做透明人, 没有慰问过一句。   大哥和父亲的情况比起来还算好,至少偶尔会回家看看自己,陪自己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但要是他问起最近他们二人都在忙些什么,大哥就也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斟满手里的茶。   母亲的精神状况好像更加不好了,她这些天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 谁也不让进,门里时不时传来摔碎东西的声音, 全家上下的佣人们都苦着一张脸。   至于沈佑麟本人——因为严重的脑震荡伴随一些颅内血肿的情况, 他失去了关于那场大火的全部记忆。   自己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又是谁救起了自己呢?   这些天来, 只要他尝试去自主回忆, 脑子里就如同被成排的钢针扎过般出现剧痛。   他也尝试过去追问其他人, 但是家里的管家和佣人们都对此闭口不谈,父亲总是来去匆匆,大哥也只是提及过关于火灾的只言片语。   沈凌夏告诉他,那天晚上沈厉峥和自己从火海里找到他的时候, 他的额头上全是血,腿也扭曲的厉害,已经几乎不省人事了。   沈佑麟当然对他所说的场景毫无印象。   关于那场火灾,唯独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有一句在火焰逐步逼近的时候,某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在他耳边轻声说的一句“小佑”。   于他而言,那句低柔又温暖的呼唤让他感到十分熟悉,好像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这般呼唤着自己,但是无论是父亲还是大哥的声音都和他记忆里的那句“小佑”有些对不上。   不是大哥也不是父亲的话,还能是谁呢?   总不能是沈家之外的人吧。   “大哥,我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在他实在想不明白而问出这个有点傻的问题的时候,沈凌夏只是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好像他在问一个无比荒谬的问题,并没有接话。   沈佑麟为此感到无比困惑,然而他在疗养期间被家庭医生严密监视着,在大脑情况恢复正常前严禁他使用一切电子产品,右腿的骨头也彻底裂成了两节,到现在腿上的石膏都没摘下来,走路都要拄拐杖,难受极了,他也就没有把这份疑惑太放在心上,只当是自己当时头摔得太厉害,记忆和现实出现了一定的偏差。   虽说如此,在家疗养的日子却始终是烦闷而无趣的。   在又被家庭医生早早赶上床休息的某一天,沈佑麟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于是他在清早醒来后悄悄溜下床,绕开管家,打车离开了御碧山庄。   他的目的地很简单——上网解闷。   虽然一切电子设备都被没收,他身上的现金倒一直不少,这也得益于他以前年轻气盛时三天两头就要找人打架,打到最后把人家伤得狠了,又不得不为了保住沈家的面子而掏钱息事宁人的作风。   来到网吧时已经是早上七点,沈佑麟找的是一家前几年常去的网吧,秃头网管明显已经不认识他了,但是看到他浓眉大眼,带着唇环,肩宽背阔的身形后也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刚要赔笑脸询问他大清早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但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是要做什么,就被他当面甩出一沓红色钞票在脸上,很快恭恭敬敬闭了嘴,将他引到高级VIP包房。   沈佑麟托着下巴在电脑屏幕前敲鼠标,大概是他脑子里的那点血块还没消退,他看着屏幕的时候确实会出现眼花和视线模糊的情况,屏幕上的文字和图像都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晰,他撇了撇嘴决定还是当个惜命的人,原本想登录游戏来几把枪战,临时决定改为找些电影看。   打开网页的瞬间,他被导航页面右侧的新闻栏上几行大字吸引了注意。   [不祥的预兆?《救赎》剧组杀青宴大火]   [传绮海之珠宴会厅火灾导致一人失踪,疑为剧组主创人员之一]   [《救赎》导演安以炵表示内部试映会将于12月27日照常开启]   沈佑麟皱了眉毛,他对这样的新闻标题一直不是很感兴趣,但是隐约瞥见火灾两个字后,他下意识想到前些天每每提到火灾时大哥那副意味深长却有话不愿说的样子,以及自己这些天时不时闪现在脑海中的,那份如同错觉般的呼喊声,好奇心更甚,便随手点了进去。   新闻稿加载出来的字太小,沈佑麟眯着眼睛看了几分钟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像是被涂了一层油脂一样朦胧得不能视物,脑子里也很快再次传来针扎般的触感。   他只潦草地看了几行,没看到什么重点,头却疼的有些不能忽视,他忿忿推了一把桌子站起身,又因为右脚使不上力而失去平衡,摇摇晃晃又一头栽回电竞椅里。   好像人一旦受了伤,就连平时的暴脾气都得被显出颓势的身体磨平几分,沈佑麟垂着头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地接受了如今的自己连看个电脑都费劲的事实,他沉默片刻敲响了桌边的服务铃,等到网管带着笑小心翼翼走到自己身旁后和他借了个手机。   他的目的很简单——致电《救赎》导演组。   既然通过自己在网上看新闻都很费力,那么不如另辟蹊径,直接从事故的源头询问起。哪怕对方不接电话,亦或是接了电话却拒绝接受自己的提问也没关系,至少这个最为简单直接获取真实信息的方法摆在眼前,那么就值得他花时间去尝试。   好像……好像这也不是他天生就懂得的道理。   沈佑麟皱了皱眉,他隐约感觉很多年前有一个人曾经摸着自己的头告诉自己,凡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只要合理,都不用憋在心里,一定要尽可能开口去提去做,哪怕可能很微小。   一旦放弃开口,也就意味着永远放弃了那件事情,连同自己的希望一起。   他舔了舔嘴边微凉的金属环,在和视线同样朦胧的回忆里想不起来这个人的脸,他却没有为此而感到懊恼的时间——在他第四次拨出写在试映海报上的导演组电话时,一道沉稳的男声接起了电话。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对面那位没有自爆身份的男人在询问得知他是沈氏集团的公子沈佑麟后,竟然也没再多问什么,只是让他有时间的话正好可以来参加今天中午《救赎》的内部试映会。   沈佑麟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也没有思考太多,只当是这些年来父亲和大哥把公司经营得太好,面子大到足够参加一位世界级导演的试映会,在网吧睡了一觉到中午便再次打车前往兰浦酒店。   令他感到更为意外的是,安以炵竟然就在被布置成放映厅的门口等着他,等他来后甚至朝他礼貌地伸出手,并对他说了一句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节哀”。   沈佑麟有些愣怔,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额头缠着绷带,还拄着拐杖的这幅模样实在太过凄惨,在心里觉得导演有些小题大做的同时跟随他的指引来到了会场内部,一抬头,蓦地对上了场中央海报上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无论谁看了都会夸上一句很漂亮的眼睛。   这双眼眸瞳仁极黑,睫毛细密微翘,双眼皮的轮廓很深,长长眼尾略微上挑,勾勒出一抹极其勾人的弧度。   像是快要流泪,它眼睑的部分带着些微的一抹红,眼眶里却没有泪滴的轮廓,只有隐约的晶莹光圈在眼瞳中闪烁。   这是一双美丽却隐忍的眼睛。   沈佑麟高大的身影像是被施了石化咒般定在原地。   好像在这瞬间,周遭的事物全部消失在时空隧道里,许多过往的碎片化作新生枝桠打破大脑的桎梏,绕着他的身体肆意生长,他看见这双眼睛出现在他所度过的时光长河中的许多年月。   在空荡寂寥的客厅,他从睡梦中醒来,缩在沙发上等着不知跑去了哪的父母,有人从背后用手轻柔托起他低垂的头,从后方搂着他。   这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小佑,不要怕,哥哥在。   在寒冷的雨夜,他躲在破旧的屋檐下瑟瑟发抖,有人顺着闪烁的路灯在半夜找到他,脱了外套裹住他湿漉漉的身体,俯身拥住他,不带一点犹豫。   这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没事的小佑,哥哥永远都能找到你。   在被夕阳铺满的病房,他站在病床前,像是要在瞬间爆发出能够掀翻屋顶的无端怒火,有人靠坐在床上带了点困惑看着他,末了却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双眼睛的主人对他说,小佑,生日快乐。   在江边的水泥路上,有人颤抖着身子用潮湿的手去拉他的手腕唤他小佑,他却带着满目的嫌弃与鄙夷,一根一根用力掰开他苍白冰凉的手指,说自己希望他去死。   于是这双眼睛的主人面色青白地愣在原地,缓了很久,然后哑着嗓子说好。   在被烈焰席卷的滚烫空间内,有人拼尽全力推开他身上的木板,把他的身躯架起,安抚般轻轻探向他的后颈。   当时他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在一片恍惚中,他忍不住问那个人他们会不会死。   那双眼睛的主人温柔地和他说不会。   ……   最后的最后,在意识快要在热浪中消失的前一秒,他下意识去寻找,却看到那双眼睛的主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在一片火海中静静地看着他,遥遥张口,对他说出几个简单的口型。   他说小佑,没关系,你会活下来。 第24章   “哥……”   沈佑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那股厚重得近乎粘稠的回忆中抽身, 他被那些源源不绝的记忆碎块压在身上,感觉整个脊背好像快被压断了,有些喘不上气, 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差点连手里的拐杖都摔到地上。   安以炵站在他后面,看到他佝偻下来显得失魂落魄的背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背, 把他引到观影区后排的位置上坐下。   “你哥哥他确实是个很好的孩子。说起来,在拍戏的这段日子里, 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是我要求他在拍摄《救赎》的时候完全沉浸在陈竞淮这个角色里,也因此做出了一些忽略他身心健康,一味刺激他的事。”   沈佑麟沉默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那些话,像是变成了一座能够行走但没有思维的雕塑,浓眉下的棕色眼睛始终呆滞地盯着一个地方。   “我一开始去他房间和他聊戏的时候,有一张你们小时候的合照被他摆在床头。后来我喊你父亲来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 那张照片却不在了,也许是之前被他放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安以炵宽慰般试图握住他的手, “虽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是我想,你哥哥对你的爱始终存在。就像……”   他说着, 朝沈佑麟两只手腕依次看去, 显得有些困惑。   “奇怪, 沈先生,你哥哥送你的那只表……你没有把它一直戴在手上吗?”   沈佑麟终于有了一些反应。   他的眼神落到安以炵身上,无措地眨了眨眼。   “什么表?我哥……我哥哥送我的表?”   “是啊。”安以炵有些困惑,“就是斯沃德·李十几年前设计的那只绝版了的限量款。”   “我和斯沃德是很多年的好友了。这是他此前和我闲聊时提到的事。”   安以炵没注意沈佑麟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 像是陷入回忆,自顾自说着。   “他说此前和沈陌遥在瑞士见过一面,他很欣赏他,说他是个极具艺术审美,也很有能力和远见的年轻人,很看好他未来的发展。”   “斯沃德和我说,当时他来找自己是为了购买很多年前设计的一款停产了的奢牌手表,说是弟弟过20岁生日要给他当生日礼物。”   “一开始那老顽固还不同意,后来实在是被他的真诚和谈吐打动了,两个人在别墅后花园里从白天聊到黑夜。”   “那老头聊的高兴极了,把那块腕表以一个很低的价格做人情卖给你哥哥。在寄出手表前,他偶然听闻那天你哥哥因为有些水土不服犯了很严重的肠胃炎,甚至是前一天刚从医院里出来,就急匆匆赶来找自己,在非常感动之余,好像还特地写了一个to签卡给你。”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沈佑麟好像被闪电隔空击中一般定在原地,眼睛先是难以置信般瞪得很大,脸上旋即出现又哭又笑似的神情,嘴角向后咧着,眼眶却变得通红,整个人也连番战栗起来。   “沈先生,你没事吧?”   安以炵感到有些莫名,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刺激到眼前的人,只好硬着头皮伸手去扶。   “所以那是真的……那是真的……以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沈佑麟颤抖着说出一些没头没尾的话,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挣脱旁边人的束缚,在会场上很多人看疯子一般的目光中拄着拐杖就朝门口走。   “等等,沈……”安以炵试图挽留,但沈佑麟走的相当快,他身为导演要主持接下来的试映会无法抽身,只好放任他浑浑噩噩地在一片闪光灯中离开。   “唉,不看看你哥哥最后的作品再走吗……”带着头巾的导演摇摇头,叹了口气。   兰浦酒店和御碧山庄之间的距离有些远,沈佑麟到达沈宅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他无视一众佣人大呼小叫关于他一大早到现在去了哪里的询问,拄着拐杖一头扎进了属于自己的车库。   沈佑麟平时在霖市的活动范围很广,他的几辆车也不怎么往家里停,因此这间车库从很久以前就被他当做了一个庞大的杂物间,有什么想不清楚要不要丢的,或者暂时用不到的,或者买来后又不喜欢了的东西全部都一股脑往里摔。   他不喜欢别人乱动自己的东西,从没让佣人打扫过,因此里面如今乱作一团,各种盒子箱子袋子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堆在一起,要找东西可以说比登天还不容易。   但如今的沈佑麟管不了那么多。   在隐约的潮湿霉味中,他扔开拐杖,一头扎进边缘的盒子堆里,盲目地翻找起来。   “我没扔……我肯定没扔。”   他嘴里念叨着一些断断续续的词,把一件又一件装着各种稀罕玩意的盒子和袋子拆开,又在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后把他们远远扔出车库外,站在外面的佣人胆战心惊地看着,不敢说一句话。   “不是这个……这里也没有……”   在沈佑麟堪称着了魔一般把车库里超过半数的东西都扔出来后,他终于停下了动作。   “找到了!”   沈佑麟轮廓深邃的脸上出现深深的笑意,他满不在乎地抹去脸上的汗,狼狈跌坐在地上,手里却把一个小方盒捧得稳稳当当。   他抖着手把盒子打开,那块被埋没了数月的漂亮腕表终于闪着低调而绚烂的流光重见天日,他把腕表紧紧握在手里,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将盒子的表面倒转过来晃了晃,盒盖内侧一张正方形的卡纸竟然真的悠悠然掉落到他手心。   沈佑麟就着车库不算明亮的光线,在模糊的视线中强忍着头痛试图辨认上面的字。   致沈佑麟:   听说你很喜欢我设计的表,而我恰好很欣赏你的哥哥,所以我把它给你。我手上的这两块是000和101的编号,而我愿意给你101,因为这代表了你们一百之上的无限可能。   p.s.你的哥哥真的很爱你,我感觉到他似乎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要珍惜,幸福的男孩。   斯沃德·李留   “哥……”   沈佑麟盯着手上那张卡纸,它被随手丢在车库的角落里太久,边缘已经有些发黄发潮了。   就像曾经的那些年月中沈陌遥倾注在他身上的爱。   沈佑麟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忽然瑟缩起来,他在一瞬间觉得很冷,好像车库各处藏匿着的寒意找到了矛头,直往他身体里钻。   他把装着腕表和小卡片的盒子护在怀里,跌跌撞撞地逃出车库。   沈佑麟拄着拐杖,沿着路灯往前走。   走出御碧山庄小区的范围后,街上变得有些空,沿湖的小路很长很远好像没有尽头,所以他盲目般沿着路灯一直往前走。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阴沉灰暗的天空和压在他心头那块由记忆构筑的厚重石块无异,他愈发感觉喘不过气,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眼前也从些许模糊变成了花白层叠的一片,物体失去原有的轮廓交叠在一起,逐渐连成能够把他的意识完全吞没的,深渊巨口般的形状。   “哥哥,如果有一天我走丢了,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不要我了怎么办?”   混沌中,他听见小男孩稚嫩纯真的声音。   “没事的,小佑。咱们约好,如果有一天你迷了路,就找一个闪烁的路灯当作暗号,在那里等我。”   “你要把这个当做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这样,不管你走丢到哪里,哥哥都能找到你。”   “你要记住,小佑,哥哥永远不会抛弃你。”   那大概是年幼的他和沈陌遥立下的许多约定中的一条。   他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沈陌遥其实从来没打破过这个约定。   他是个太坚定,又太过温柔的哥哥,所以他十一岁生日那天夜里下了那么大的雨,是刚回国不久的沈陌遥拖着一副稍微吹个风都会感冒发烧的身体,在御碧山庄的外围一圈又一圈地沿着一个又一个闪烁的路灯找到他,将他抱在怀里。   所以那天晚上宴会厅失了那样大的火,是身心都疲惫到极点,甚至在不久前被弟弟亲口说过希望他去死,永远不要再出现的沈陌遥翻开一块又一块倒塌的木板,在一片火海和热浪的包围中找到他,将他的身体撑起。   ……   自始至终,打破约定的人从来都只有他自己。   “哥,你现在在哪里?”   “是不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错怪你,你生气了,所以故意躲起来?”   “他们说你已经不在了……但是怎么可能呢?你不是说过你不会抛下我的吗?”   恍然间,沈佑麟已经泪流满面。   他在一处闪烁的路灯旁停下来。   “哥,我又迷路了……”   混血男人高大的身躯在破旧昏黄的路灯下缩成一团,手里紧紧攥着自己未曾珍视过的20岁生日礼物,声音中的无助与迷茫无处遁藏。   “哥,对不起,是我错了……所以求求你,能不能再找到我一次?”   ·   “你上次说他这两天就会醒。”   自从得到了伯莱明的许可后,池奕珩就不再只是在ICU病房外干巴巴站着,每天总要抽时间坐到病房里,却也不说话,只是在沈陌遥每天因为疼痛和不适在床上无意识辗转反侧的时候拉住他的手。   其实对于还没有恢复意识的病人来说,被人小心翼翼地握着手这种事是很难感受得到的。   伯莱明很清楚这一点,他知道自家少主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得很,因此于他而言,这似乎并不是个单纯想要安抚对方而产生的举动。   反而更像是……像是他自己非要拉着床上昏睡着的人微凉的手才能稍微安心。   “是的,少主。我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沈先生的脑电波已经趋于稳定,但具体的苏醒时间因人而异……说得直白些,是否醒来取决于沈先生自己。”   头发花白的洋人医生正在摘抄监护仪上的数据,回头瞥见年轻男人神情略微紧绷地站在床边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感叹。   自四年前,池家前任家主突然病逝,当时身在国内的池奕珩回到美国,以雷厉风行甚至可以说是狠戾无情的手段扫平了一切趁着本家失去主心骨,借机想要夺权篡位而上的枝叶旁牒后,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位年轻的少家主眼中看到这样露骨的担忧。   “也就是说,是他还不愿意醒,对吗。”   池奕珩垂下眼,在口罩下深呼吸,手指向内蜷了一下。   “我恐怕……不能再这样等下去。”   虽然他一贯认为不能代替他人的意志对那些应当受罚者做出自认为合理的处置,但每每看到床上被管线缠绕的人在被褥下因为痛楚而紧绷颤抖,单薄瘦弱身躯就像茫茫大海中了无依靠,随时可以被倾覆的一叶扁舟,他的心底在泛起酸涩抽痛的同时,总会窜出一股近乎无法压制的怒火。   放任那些跳梁小丑在眼皮底下多存在一天,他的怒火就燃的越旺一分。   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知道做出一些无用的悔过,怎么够呢?   这是远远不行的。   他要让他们挣扎,让他们痛苦,最后陷入绝望。   先从最近跳得最厉害的那个人处置起吧。   年轻男人径直走出病房,脱下无菌服来到走廊。   两鬓微白的管家已经站在门外恭候多时。   “把渡江之星上的录像发给梁森炜。如果识相,他知道该怎么做。”   与此同时,病房内监护仪上的数据出现一阵波动。   床上的人细密浓黑的眼睫颤了颤,茫茫然掀起眼皮。 第25章   叶溪很满意自己最近的生活状态。   自从他签约光曜传媒以来, 他的事业就一路攀升,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新人演员开始,到现在不仅微博粉丝突破五百万, 拥有了一群对他死心塌地,指哪打哪的粉丝,各种代言综艺谈到手软,戏约也自《浪潮》开始从未断过, 短短几个月时间已经又拍了两部戏,一部是S级电视剧的配角, 另一部则直接就拿到了A级电影主演的角色,甚至同一个公司的前辈艺人于淼也敌不过他最近的势头,甘愿在这部戏里作配。   今天,就是这部他主演的古装电影《魅狐俏书生》首映发布会的日子。   叶溪站坐在休息室的化妆镜前凝视自己的脸。   都说红气养人,这句话果然不假,他最近的气色好得像是年轻了五六岁,肌肤柔嫩白皙,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一颦一笑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叶溪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做了好些个动作, 孤芳自赏了一阵, 终于觉得有些无趣,便抓过桌上粉丝写的一沓信翻了翻, 手指因为先前吃休息室的糕点有些油腻腻的, 他随手往信纸上刮蹭几下, 打开手机摄像头选了个好看的角度来录制自己读信的场面。   当然,拍摄归拍摄,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粉丝们的亲笔来信上,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毕竟那其中的内容无非就是什么“溪宝我真的特别特别喜欢你”,“溪宝因为你我获得了很多力量”,“溪宝你是我努力前行的动力”,无聊的很,他没那个闲情雅致认真看。   说起来,他能走到今天的高度,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其实是他的好哥哥贺晔琉。   他对自己来说算什么呢?   谈了快一年的男朋友?达成目的驱使的工具人?忙碌工作中解压用的床伴?   不管心底的真实情况是哪一种,叶溪都是很喜欢贺晔琉的。   这种喜欢不仅仅是情感上的喜欢,也不仅仅是肉.体上,虽然贺晔琉确实是个长相刚毅帅气,技术又好的男人,但这些都不是他最中意他的地方。   叶溪最喜欢的是贺晔琉的性格。   这个男人好像天生对弱小的东西有一种近乎病态的保护欲和掌控欲,所以在酒吧里与他相识并且摸透了这一点后,他很快就掌握了彻底拿捏他的方法。   只要装作可怜兮兮地往他怀里一靠,掉几滴眼泪,说上一些寻求保护的话,这个男的就会在欲望的驱使下完全为自己所用,而后只要一直在他面前表现出这幅弱小无助,需要依靠的模样,他就会彻底沦为自己的玩物,好像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任何事。   当然,唯独不好的一点就是贺晔琉似乎对那个沈陌遥始终有种白月光情结。   不仅时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念叨他的名字,惹得他心烦,之前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贺晔琉灌醉,那男的竟然在昏沉之间都死活不愿意说出沈陌遥家的地址,还是自己最后丧失耐心,直接拿过他的手机去翻他导航的收藏夹对应上历史记录里的时间,才锁定了沈陌遥的住址。   不过虽然贺晔琉傻,沈陌遥却比他还要傻上一些。   那家伙顶着一张让自己无数次心生羡嫉的漂亮脸蛋,却从不屑于虚与委蛇,讨厌一个人就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厌恶,才会在试镜那天给带着隐藏摄像机的自己留下把柄,又时常过于善良,在明知自己不怀好意的情况下担心自己对剧本真的有困惑而影响拍摄的完成度,就那么毫无防备地走到甲板边上给自己送来下手的最佳时机。   想要针对他,简直毫不费力。   说实话,当时自己原本真的只是想把沈陌遥推到水里再假装是他自己没站稳摔下去的,吓唬吓唬他,如果能因此让他发病,影响到之后的表演导致在演技上不会压过自己一头则更好,却完全没想到他掉下甲板时那下意识的一伸手和在水里天真地想要救自己的举动反而被在场的众人给误解了,他也就将计就计,在当天晚上很快就录制了一段完全作为受害者视角的视频发在微博上,为舆论添一把火。   而所达成的效果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好。   身为无辜受害者的他在发布视频后立刻得到了许多人的同情,他的人气因此水涨船高,收获许多粉丝的同时,事件经过发酵,沈陌遥在网友们眼中也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想要故意害人的杀人未遂的烂人。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会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场,毕竟众所周知,沈陌遥可是盛天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同样也是自家经纪公司老板的弟弟。   然而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沈凌夏对此竟然一点都没有异议,甚至在坠江事件后,在他大范围吸粉的同时,放手给了他更多的资源,一副默默支持的态度,他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反正归根结底,沈陌遥也就是被网暴了而已,并没有因为自己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不用在意。   想到自己一路以来每一步棋都走的很对,如今更是身在电影首映会的后台,叶溪脸上的笑意愈发扩散,眼角都被拉出很长的一条细纹。   他自觉有些失态,关了视频录制,把手里的信扔到一边的同时,助理正好来到休息室叫他准备动身,首映会将在十分钟后正式开始。   ……   说起来,沈陌遥在这方面倒比他领先,在出演第一部 电视剧之后,顶着那么差的风评竟然立刻就接到了世界级导演的电影邀约,据说首映也就在这两天。   叶溪站起身跟随助理出门,嗤笑一声撇撇嘴。   那部《救赎》肯定是沈陌遥哭着求他那个董事长的爹找了关系,又或者是跪舔了那个据说是同性恋的导演,卖了色相才拿下的资源,算不上什么。   再说,根据这些天业内一直疯传的小道消息,沈陌遥早就是死人一个了,估计再过几天,他在火灾中丧生的事情就会彻底在微博上传开,自己也就没什么必要再惦记他。   走进会场的时候就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偌大的放映厅里坐满了头戴“溪宝”应援灯,举着应援手幅和灯牌的粉丝,场面不亚于一场叶溪个人的粉丝见面会,只在零散的边角里能看到身为男二号的于淼的粉丝,叶溪对此满意极了,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甜美。   他一路走到场中央,在导演身边站定,只是冲粉丝们略带害羞的招了招手,场上的尖叫声就愈发高昂起来,一旁的于淼明显发现了自己身为二番却在粉丝数量上有明显的劣势,笑容都显得有些勉强,于是叶溪心中的暗爽更甚。   虽然现在只是他璀璨演艺生涯正式向一线演员迈进的第一步,但是他坚信,凭着自己如今的人气和口碑,迟早有一天能够把各大奖项都收入囊中,成为令所有人都匍匐巴结的存在。   导演讲话后,在电影正式放映前,作为领衔主演的叶溪获得了单独的致辞时间。   “相信各位了解我的小溪流们知道,我作为演员的起步并不好,在最开始是一个连短剧都演不上的小新人。”叶溪拿着话筒颤声道,“那个时候的我连每天的三顿饭都吃不饱,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弃的念头。我一直坚信,只要热爱就能发光。”   场上的粉丝们猛烈地鼓起掌来。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遇到了我的恩人,也就是光耀娱乐的沈总。他看中我的潜力,不计较我并不优秀的出身,签下了我,并且鼓励我参加一些试镜,我才逐渐获得了出现在屏幕前的机会。我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他。”   叶溪红着眼睛朝后台沈凌夏站立的地方鞠了一躬,远远看到他像是颇为满意般眯起眼睛。   “虽然这一路走来,我遇到不少坎坷,受到过很多欺凌和嘲讽,但是我坚持走下来了,然后我遇见了你们,我的小溪流们。你们是我一路走来最珍视的宝藏,你们每个人写的每封信我都有认真看过,然后珍藏。”   白净纤细的青年说着,好像已经完全控制不住情绪,眼泪就像大颗的玻璃珠扑簌簌落下,砸在白色的连帽衫上印出深深的水痕。   “这是我的第一部 主演作品,但我相信,这绝不会是最后一部。小溪流,这部电影是我献给你们的一份礼物,未来,请和我一起走下去!”   粉丝们纷纷被他这一席仿佛发自肺腑的话深深感动,哭声连成一片,在抽泣声和给叶溪源源不断的应援声中,助理从后台跑上来给他拿了一盒纸巾为他擦泪,几位主演随即和导演一起在放映厅第一排落座,会场的灯光也逐渐暗淡下来。   场中央的银幕逐渐亮起,《魅狐俏书生》几个花体大字在一些logo闪过后缓缓浮现,随后,屏幕重归一片黑暗。   会场内的所有人都屏息静候电影的正式开始。   ……   一分钟过去,屏幕前仍然是漆黑的一片。   在一片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困惑声从会场各处响起,导演皱了眉喊过助理询问放映室是否出了些什么问题,电影银幕却在下一秒彻底亮了起来。   叶溪,你的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一行方正的白底黑字就像被人逐个打出来一样,缓缓出现在屏幕中央。   没给任何人思考反应的时间,这行字在几秒后很快淡去,屏幕中转而出现了一搜邮轮的轮廓。   “是《浪潮》电影里的那艘!”   场上有人尖叫道。   “小叶,你要多思考一下节奏的问题。”   镜头位于一个角落中的俯视视角,画面中,一个蓄着整齐胡须的男人站在邮轮甲板的侧面,周围搭起的大棚里,许多工作人员来回走动着,男人的声音在一些杂音重并不清晰。   “现在的你,很难接住小沈的戏。”   “说话的是梁森炜!这好像是在《浪潮》剧组吧?”   “应该是,他面前那两个不是沈陌遥和叶溪吗?”   “错不了,他们身上穿的还是商渡和田子臣的戏服呢。”   “屏幕右上角有显示时间和日期欸,这难道是邮轮上的监控吗?”   “我这里有溪宝当时在《浪潮》剧组拍戏时的通告单,我看看……时间好像是他们拍摄坠江那天。”   在会场上众人的窃窃私语中,镜头换到了另一个角度,仍然是偏高的监控视角,却把往空无一人的甲板旁走去的叶溪的脸拍摄的很清楚。   在被梁森炜指导一番后,他的脸又青又白地闪了一阵,却还算平静,但是走到甲板旁时,背对着剧组众人的脸上却出现了近似于怨毒的神情。   “好奇怪,溪宝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在想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我靠我靠,叶溪回头了,镜头又切回去了!他想干什么?”   “他在喊沈陌遥!”   屏幕里的监控画面上,叶溪脸上带着甜甜的微笑朝离他有一定距离的沈陌遥招手。   于是沈陌遥犹豫了一下,缓缓朝他走来。他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眉眼在监控里乌沉沉的,脸色也就显得愈发苍白。   “沈陌遥哥哥!我想请教你一下……”   叶溪声音甜美,周围的工作人员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并没有人看到一个站了两位演员的甲板危险一角。   ……   “像这样抓着领口,可以吗?”   中间的对话因为杂音听不清晰,首映会场上已经没有一个人说话,在所有人的屏息凝神中,在又转回靠近甲板的视角里,画面中的叶溪朝沈陌遥伸出手,拽住他的领子。   他眼神朝后方瞟了瞟,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行动后,用自己的身体遮住正在皱眉抗拒的沈陌遥。   然后,就是轻轻一推。   后面的事就和《浪潮》剧组工作人员在坠江时间发生后接受的没有太大的区别,沈陌遥在错愕中下意识朝前伸手,和叶溪两人一前一后掉进冰冷的江水里。   然而,在瘫坐在第一排的叶溪近乎绝望的目光中,监控画面并没有立刻停止。   这次,第三个视角出现在众人眼前。   似乎是光线太暗,新视角是在甲板外侧的红外线视角,屏幕里出现两个在江水里挣扎的小小人影。   “快看啊!沈陌遥先浮上来之后,好像在朝叶溪游!”   “他拿了游泳圈,然后——我的天啊,这个俯视的角度看的好明显,他在撑着溪宝!”   “所以他根本不是要害他……甚至他才是那个被推下水的无辜者?然后竟然还反过来想救叶溪?”   “不,这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是他救了溪宝?”   在愈演愈烈的讨论声中,似乎是导演助理通过强行关闭设备的方式将大屏幕熄屏,画面终于中断,场上的照明也闪烁着恢复了。   然而已经被展示在众人眼前的视频无法撤回,群众言论的传播也不像屏幕一样能说掐断就被掐断。   《魅狐俏书生》首映会在一片狼藉中被仓促中止了。   “叶溪,我真的对你太失望了!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溪宝……我真的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你知道我之前骂了多久的沈陌遥吗?我骂他是贱人,我让他去死,我说他是个杀人未遂的杀人犯。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一场笑话。”   “明明是沈陌遥不计较你故意推他下去,在江里救了你!没有他,你可能早就已经死了!你怎么有脸颠倒黑白,恩将仇报?!”   “我为自己之前轻信了你的鬼话而感到羞愧,叶溪。喜欢你是我做过最失败,最令我感到恶心的决定。”   场上叶溪的粉丝,或者说前粉丝太多,在安保拦都拦不住的一片哭喊声和叫骂声中,无数应援棒、应援头箍和灯牌从后排越过护栏被砸下来,有一块边缘锋利的灯牌斜斜飞过叶溪的脸侧落到地上,在他脸上拉出一道很长的血口子。   助理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喊了好几个安保围着他,快步搀扶腿脚发软的他走回后台。   叶溪脸上的口子很大,流了很多血,助理在休息室给他做了临时处理,眼看着是要缝针留疤,他本人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大眼睛里充斥着无措与惊惧。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怎么会这样……”   他兀自着了魔般念叨着,看见沈凌夏走进来的身影,眼皮抖了抖像是恢复了一点神志,不顾还在不断渗血的伤口就冲过去扑倒在自家老板面前。   “沈总,今天的事……还有全部都压下来的可能性吗?”   “小叶溪,你是不是脑子被砸坏了?”   沈凌夏扯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冲他摇摇头,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但凡你打开微博看一看——这段视频可不止在今天的首映会被播放。在同一时间,《浪潮》剧组官方已经把这段视频发到微博上了。”   “梁森炜亲自确认了这段监控的真实性,并且他已经主动@沈陌遥,向他道歉了,说是自己之前听信了剧组里的人和你的一面之词,在收到这段录像后才意识到自己此前误会了沈陌遥,感到非常羞愧,希望能获得他的原谅。”   “怎么会……”叶溪呆在原地,连嘴都忘了合上,大口喘气,“究竟是谁能找到渡江之星的监控……那不是池璟收藏的一艘老船吗,怎么可能还有监控呢……”   “别想这些没用的了。这段时间你的所有工作都暂停——当然,不用我亲自宣布雪藏你,你也不会再接到任何通告了,接受现实吧,小叶溪。如果我是你,我会现在就找个地方躲起来。”   “沈总,您能再想想办法吗?我的整个演艺生涯都为此会毁于一旦的。”   叶溪呆滞片刻,看着手机上越来越多的私信提示和消息红点,像是终于后知后觉般感到无比的恐慌,“现在我成了众矢之的,我会被所有人网暴甚至线下anti,我会接不到任何工作……”   他说着,脸上的血和眼泪混在一起,看上去狼狈极了。   “我会就这么烂掉的,我的这辈子会就这么完了!沈总……求您行行好,看在我此前也给公司带来了不少价值的份上,帮帮我好吗?”   “我能怎么帮你呢,小叶溪?”   沈凌夏冲他和善地笑了笑。   “如果你知道和梁森炜提供这段录像的是谁……你甚至会觉得我如今对你的处置已经足够仁慈。”   “好啦,别哭丧着一张脸。你看我,因为你导致电影下映的赔偿金可是一笔天文数字,你不会想知道是多少的。”   “而你……不就是被网爆而已吗?你现在只是稍微流了点血而已,当初沈陌遥他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不也撑过来了吗。”   沈凌夏的笑容堪称和善,却好像有寒凉的冰棱在他过分薄的嘴唇边凝聚。   “所以这对你来说一定也很容易吧,是不是,小叶溪?” 第26章   《浪潮》剧组坠江事件的真相在网上公之于众后, 很快引起了轩然大波。   叶溪好像终于接受在监控视频被公布出来的如今,任何的辩解都无济于事,因此他没有再试图挣扎, 只是发了一封手写道歉信在自己的微博,表示自己当时是脑子一热做了蠢事,只是想和沈陌遥开个玩笑,却不知道竟会酿成此等大错。   他在信中声称, 如今自己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曾犯下的错误,他会为此自肃一段时间, 并且希望得到沈陌遥的原谅,却并没有@沈陌遥。   至于他本人的去向——自从被中断的电影首映会那天起,叶溪似乎就狠下心来当一个缩头乌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   不过显然,他三言两语就想把自己恶劣的行为处事给大事化小的举动并没有骗得过网友们雪亮的眼睛,他的微博评论区虽然是关闭状态,却仍然有许多曾经的粉丝在得知真相后在微博不断以各种方式轰炸他, 要求他出面录制给沈陌遥的道歉视频并且退出娱乐圈。   与叶溪相对的,沈陌遥许久未更新的微博也遭到了网友们的疯狂留言。   许多之前因为坠江事件误会了他, 甚至是对他进行过各种言语上的辱骂的人纷纷自发涌向他的微博, 向他道歉,也有很多新粉丝以及之前一直没敢吭声的老粉丝向他表示了自己的喜爱, 希望他能够早日出现。   然而奇怪的是, 距离坠江事件的真相在网络上公开近24小时, 沈陌遥并没有在微博上出现过。   ……准确的说,自从一周前转发《救赎》剧组的杀青微博后,他的个人微博就没有任何更新。   他没有理会叶溪,没有回应《浪潮》剧组的诚恳致歉, 甚至连梁森炜本人的道歉都并未回复,但也没有像之前的叶溪一样借机炒作,大肆宣扬自己的无辜和一片真心被错付、默默忍受莫须有的骂名的不易,甚至无数狗仔都没能拍到他近期出现的照片,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令无数对他心怀愧疚、关心他动向的人都在等待中产生一种隐隐的不安。   与此同时,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在被各方公司强压许久后,还是开始在互联网上流窜。   在《救赎》杀青宴的大火中,警方通报失踪的那名剧组成员正是沈陌遥。   #沈陌遥失踪的相关话题一出就立刻冲上了热搜第一位,所有关心沈陌遥动向的网友们怀揣着惶惶不安的心情点开热搜,却看见话题中显示已经有记者致电《救赎》剧组、六翼娱乐和盛天集团询问热搜消息的真伪,得到的回应却只有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于是,即使百般不愿相信,网友们还是不得不接受一个令他们悲痛无比的事实——   沈陌遥真的死在了那场火灾里。   消息一出,微博上上下下都翻了天。   人的存在一旦成为过去式,似乎就可以将曾经的一些被人诟病的往事随自己腐朽的肉.体一同化作枯叶下的泥土尘埃,沈陌遥也没例外。   刚刚得知坠江事件真相并且因此对沈陌遥产生好感的无数网友因为他的离世纷纷悲痛欲绝,人们纷纷遗忘曾经他那些无端升起的种种黑料,心痛于一位优秀艺人的英年早逝,哀叹于他没能看到真相大白的这一天,羞愧于自己也曾随大流般参与过针对他“劣行”的讨伐。   “我之前加过叶溪后援团,团里的人组织去沈陌遥家门口线下anti,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结果在他家楼下遇到他本人了。他当时看起来像是生了很重的病,特别憔悴,但是看到我们一副迷路的样子还是走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帮忙……他真的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对不起,当时我们脑子里太乱,回去也没能在网上把自己的经历发出来替他说话。”   “曾经和沈陌遥一个剧组的边缘打工人表示,他刚来的那会儿大家都非常喜欢他,喊他沈老师,他本人真的一点架子都没有,特别好,怕我们太忙没时间吃饭,经常主动给买吃的喝的给我们。但是叶溪那个事情之后,大家都变得不喜欢他了,我虽然觉得奇怪,却还是选择了从众,没敢替他说话,我有罪……”   “我是一名山区学校教师,沈先生出道后来过一次我们学校,资助了好几个贫困学生,在那之后每次新学期都会及时给他们打款,这几年从没断过。我看到那些不好的言论的时候也很惊讶,但是当时网络上讨伐的声音太大,我害怕站出来表态会给我的学校和工作带来麻烦,就选择了沉默。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沈先生,对不起。”   “大概半个月之前我在医院偶遇过他,真人很高很瘦,他当时是一个人来挂的号,很有礼貌声音很轻,后来就见他去输液大厅挂水了,我路过的时候看到架子上好几袋药,挂了一个下午到晚上他接了个电话就一边咳嗽一边提前拔针走了,应该是被剧组催着回去拍摄了。当时还在感叹现在的演员都这么拼吗,哎,主要是我平时也不上微博,早知道就把这个事儿早点分享出来。”   这些天来,类似这样的言论如同雨后春笋,不断在网络上迭起。   当大多数人选择一个言论的时候,作为少数就必然要收到审视和批判,而不是谁都有勇气承受这样的审视,因此沉默或随大流以保全自己成为了很多人的选择。   与此同时,《救赎》的首映给关于沈陌遥的话题加上了最后一根彻底引燃的柴火。   《浪潮》的播出时间比《救赎》杀青要早上几天,沈陌遥在其中精彩的演绎在播出时曾引起过一些讨论,很多对他的种种劣行了解不深的网友纷纷表示这个形貌昳丽青年的演技相当成熟,即使是和大佬们对戏也一点不显得弱势,然而当时他的风评实在太差,关于他优秀演技的种种讨论很快就被埋没在关于他劣迹的恶评之下。   但是在沉冤得雪却斯人已逝的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沈陌遥把自己完全变成了陈竞淮,他的演技比在浪潮时又进步了,他是天才。哎,其实我倒不希望看到他这样的进步,实在是太痛苦了……他就是现实生活中的陈竞淮。毫不夸张的说,他就是被那些流言蜚语害死的。”   “从电影院出来以后一直哭了三个小时,眼睛都肿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一直对沈陌遥无感的,可是看到电影里陈竞淮的眼神,我就总是想起沈陌遥的遭遇,就哭的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是在为谁伤心……可能两个人都有吧。”   “导演在首映会上说,沈陌遥到后期在戏里戏外,身心状态都和陈竞淮没有区别……被那么多人在网上追着骂,被线下anti,被各种造谣甚至被骂杀人犯的时候,他该有多难过啊。我真崩溃了……陌遥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有什么错要被这个世界这样对待?”   “他肯定和陈竞淮一样,身体和心理都生病了,所以才变得那么瘦。然后我之前竟然还嘲讽他是吸.毒了才会瘦成那样,我真不是个东西。”   “你们说,那天杀青宴着火的时候,他会不会是自愿留在火海里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就和陈竞淮一样。每个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就辱骂他的我们,都是加害人。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了。”   网络上关于沈陌遥的经历和《救赎》这部电影的讨论愈演愈烈的同时,#我们都欠沈陌遥一句道歉的话题冲上热搜榜首,持续霸榜。   甚至,还有许多他的死忠粉丝在哭的昏天黑地的同时仍然不愿意接受他已经死去的事实,坚信他只是暂时失踪了,有一天一定会回来,开始在网上组织线下祈愿会,希望以此能求得他的回归。   但是众人心中的悲伤或是负罪感却并没有丝毫减轻。   因为大家都明白,无论现在再发生什么事。   那个曾经独自背负了所有骂名的那个他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迟来的正义还是正义吗?   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但至少在这一刻,所有参与沈陌遥相关讨论的人们都已经在心里有了清晰的答案。   ·   那天晚上,池奕珩还是错过了沈陌遥在漫长治疗后的第一次睁眼。   虽然根据伯莱明所说,由于太过疲倦,那天晚上沈陌遥的睁眼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很快就又阖上了眼睫,但在那之后,池奕珩就好像粘在了特护病房,连集团的一些紧急事务都无心处理,无论洋人医生如何好言相劝都不肯再离开半步。   在病床上的人第一次睁眼后的凌晨四点半,年轻的池家少主终于等到了他的第二次睁眼。   沈陌遥的睫毛很长很黑,在苍白的面容映衬下总是十分显眼,好似蝶翼,池奕珩不敢去触碰,却仍觉得他眼睫颤动时连带着薄薄眼皮上细小的紫色血管一起,仿佛隔空蛰在自己手心。   他压过心下异样的感觉,不敢去惊扰,只是屏息等待,手里捏着的漂亮信纸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于是在蝴蝶的几次振翅后,池奕珩看到那双乌黑的眼睛。   像是裹在冷雾里的黑石头,那双眼睛上覆着细密的水雾,些微的浮光也一并氤氲在雾气里,朦胧却美丽。   池奕珩抿唇。   沈陌遥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要和他说写什么呢?   在此之前,他做过无数次预演——   你好,我是池奕珩,我们在四年前就见过,前些日子也见过一面,你还记得我吗?   你好,还记得那张写在卡纸上的留言吗?很抱歉上次没能认真介绍自己,我叫池奕珩,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吗?   我叫池奕珩,我喜欢你很久了。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看看吗?   要怎么样表达才不会吓到他呢?   病床边的男人喉结连番滚了滚,在看见床上的人睁开眼睛后,他的心里竟然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似于踌躇忐忑的情绪,这令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捏着信的手堪堪伸出去几厘米又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说话。   然而很快,他看到沈陌遥满是雾气,有些失焦的眼瞳先是流露出一丝茫然,旋即显出难掩的痛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紧接着,他偏过头去哑着嗓子咳了起来,虚弱喘息间,竟在呼吸面罩上生生呕出一口暗红的血。 第27章   随着那块暗红的血雾喷溅到氧气罩上, 监护仪器很快发出一阵响动,伯莱明带着几个助手赶忙来到床前,在看到血的颜色和形态后, 紧张的神情稍微松懈下来。   “没事的少主,沈先生吐的是肺里的残血,能吐出来是好事。”   伯莱明指挥助手擦去沈陌遥唇边的血,替他的身体做简单检查, 一回头竟然看到池奕珩紧紧盯着被换下去的,沾满血的氧气面罩, 肩膀显出明显的僵硬。   “少主?”   ……   发现绮海之珠失火的时候,池奕珩因为晚间例会刚刚离开那栋五层高的建筑。   在看到渺渺火光的瞬间,他其实预判到了最坏的可能性,所以他当机立断就联系手底下的人在第一时间从煌丽酒店的地下仓库运来了最好的救生气垫,将它们围绕绮海之珠背后的露台下方铺好,自己则不顾身边人的阻拦通过安全楼梯,踹开已经开始出现裂痕的五楼墙壁, 只身来到了连接着宴会厅的露台。   他晚了一步,没能及时找到火海之中的沈陌遥带他从安全楼梯的侧面下楼逃生, 但却也没有太晚——   在看到沈陌遥倾身下坠的瞬间, 他也紧接着从露台上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然后在空中拉到了他的手。   周围的空气都泛着灼热, 呼吸间仿佛置身于岩浆表面, 但沈陌遥的手却并没有什么温度, 反而在热浪的对比下显得有些凉。   池奕珩紧紧抓着那只手,在空中调整姿势,把已经失去意识的沈陌遥尽可能护在怀里,以一个防御的姿势背部落在救生气垫上。   当时他甚至还有点庆幸自己做决定的速度够快。若是没有拉到他的手, 处于昏迷状态下的人即使是掉到气垫上也仍然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伤害。   但是他千算万算却始终没料到的是,沈陌遥的身体情况比他预想中的糟很多。   落地之后,他怀里单薄瘦削的人在一阵无意识颤抖后便开始呛咳,旋即有很多很多的血从他的嘴里涌出来,顺着下巴流到两个人衬衫的前襟,染出大片大片的血色,滴在地上很快汇成一滩不规则形状的液体,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池奕珩在此前的二十多年人生中见过不少血。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不怕血的,但当那天晚上,他把无知无觉却在不断呕血的沈陌遥搂在怀里,感受到他嶙峋的骨骼和逐渐变凉的低温,看到满目赤红的血,却感觉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捏住了,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即把人带到煌丽酒店顶楼,用直升机送去霖市最好的,也是隶属于池璟的国内顶级私人医院,并且联系伯莱明在手术室等候,亲自替他主刀。   ……   没人知道对他来说,在直升机上看到沈陌遥即使被带上氧气面罩也在不断往外咳血,听着他的血压血氧不断往下掉的那十几分钟有多难熬。   在被送往医院的路上,沈陌遥的失血量已经远超人体的一半,甚至出现了心衰和室颤的症状,经过在国际上有外科圣手之称的伯莱明六个小时的抢救,切了三分之二右肺,下了近十张病危通知书后,才堪堪被从死神手里夺回了一条命。   池奕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一个月前只是有咳血症状,被带回临海别墅做了紧急止血和输液治疗就已经好转,并被医生诊断为由于肺部炎症反复引起的急性呼吸道出血的沈陌遥,为什么会在短短一个月后身体衰败到这个地步,还没有引起身边任何人的关注。   但凡沈家上下,或是剧组里有个在意他的人……   不对。   但凡他在霖市初雪的那天,在沈陌遥第一次晕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没有因为公司要事而在他的症状缓解后就匆匆离开临海别墅,导致他一个人又硬撑着去拍了一部戏。   但凡他自己能早点坚定决心,注意到这一切。   他现在也就不会这么痛。   沈陌遥吐出一口血后又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伯莱明替他打开止痛泵,调节输氧量之后开始替他按摩,试图减轻他的不适,却似乎没有太大的用处,他单薄瘦削的脊背在床上仍旧绷得像一张弓。   “抱歉……”   池奕珩从回忆中抽身,看到床上的人偏着头仍旧显出痛意的脸和无力低垂的眼睫,心脏在胸腔里沉沉跳了几下,他小心翼翼去握病床上的人因为疼痛而有些痉挛的手指,此前的一万种腹稿烟消云散,带着歉意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   “抱歉,没能早点守在你身边。”   握住他冰凉指尖的瞬间,他看到沈陌遥忽然抬起眼睫。   如同伯莱明所说,他应该是在坠楼时伤到了一点视神经,在慢慢恢复前视线都是模糊的一片,甚至由于周围仪器运作的响声,可能他连听都没听清楚,因此池奕珩看到他涣散的视线先是带着几分茫然在病房四处飘了飘,每一个落点都很轻,最后竟然准确停在自己身上,却没有聚焦。   他静静看着池奕珩的方向,脊背不再过分紧绷,身体松懈下来,蒙着水汽的眼睛没什么眨动,就这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久到池奕珩握着他指尖的手都出了轻微的汗,差点以为他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失去意识的时候,沈陌遥氧气面罩下干裂起皮的嘴唇终于动了。   池奕珩的眼瞳颤了颤。   他看见沈陌遥朝他的方向说出“Y先生”三个字的嘴型。   他握着沈陌遥的手下意识收紧,正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床上的人竟然又费力地说出两个字。   “……谢谢。”   这一次甚至不只是嘴型。   因为前些天的气管插管,沈陌遥的嗓子还没恢复到之前的状态,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含着砂砾一样喑哑,然而池奕珩就是在一众仪器的嗡鸣声中准确捕捉到那两个带着喘息的字。   好像说出这两个字就耗费了沈陌遥的全部体力,他眼睫扑闪着,搭在池奕珩手里的指尖在后者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很快阖上眼睛。   “少主……沈先生这是认出你来了?”   洋人医生再次检查一番沈陌遥身体各处管线后直起身子,显得有些困惑。   “不应该啊,前些天他一直在昏迷状态才对,怎么做到的。”   池奕珩怔了怔,替床上的人把手臂收回被褥里仔细盖好,收回手,摇摇头没有接话。   “但至少这也算是个好征兆。都感谢你救了他了,至少沈先生的求生意志不会再像之前那么低了吧。”   “也许不是。”   池奕珩眼睛垂下来看向胸口。   在无菌服之下的西装内侧口袋里,放着那张沈陌遥写给他的歪歪扭扭的留言。   他想,沈陌遥的这句谢谢……也许只是在单纯地履行一个曾经做出的承诺罢了。   毕竟他从来都是一个,对任何向自己施加的微小善意都谨记在心的人。   所以,恐怕未来要走的路仍然很长。   但是没关系,愿意醒来就是很好的第一步。   他已经找到了他,拉住了他,就不会再放手。   而后面的每一步,即使再慢,他都会尽全力陪着他一同走过。 第28章   正式苏醒后, 沈陌遥在ICU里又躺了三天,期间因为接踵而至的各类并发症又被推去抢救室几趟,好在最终总算都有惊无险地熬了下来。   苏醒后的第四天, 在身体各项指标都远离危险值后,沈陌遥终于被伯莱明批准转移到特护病房。   刚刚经历一场开胸手术,在恢复意识后的这几天,他过得格外艰难。   由于身体机能下降, 身上的刀口过了很久都没能完全长好,每天即使醒着的时候都开着镇痛泵也仍然很难熬。   短短两个月经历两次低血容量性休克, 沈陌遥贫血和低血钾的症状都很严重,对于心肺功能本来就不好的他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即使在吸氧也时不时会被心慌胸闷缠绕,手脚无力,喘不上来气,睡也睡不下来,只能等到难受得直接晕过去才能消停。   如同池奕珩所预料的, 在苏醒后,沈陌遥对于治疗的态度算不上配合。   自从那天对池奕珩说过“谢谢”两个字之后他就没有再说过话或者对医护人员有任何表示, 虽然也并未出现谵妄一类严重的情况, 却下意识对病房里进进出出的所有人都感到戒备,连伯莱明对他做例行检查或是给刀口换药的时候都显得不太温顺, 总是想往边上躲, 身体在被褥里蜷成很小的一团, 不住发抖。   几天下来,唯独让伯莱明稍微能有机会接近沈陌遥的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他在醒来后又因为身体各处的不适沉沉昏睡过去的时候,要么……   就是池奕珩在场, 巴巴地看着他甚至想去拉他的手的时候。   这其实是件令伯莱明和一众医护人员都摸不着头脑的事。   毕竟沈陌遥按道理来说应该并不知道池奕珩是谁,更不清楚他的身份,也看不清他那张令世界上无数吃瓜人好奇万分的俊脸,对他不可能产生无缘无故的好感。   况且,就算他知道池奕珩是那个在一个多月前给自己提供临时居所的“Y先生”,两人也不过半面之缘——毕竟那个雪夜,是池奕珩把无知无觉的他抱进临海别墅的。   但沈陌遥偏偏就是会在池奕珩来看他的时候放下戒心,展现出与平时不同的乖巧,对各种治疗和检查都异常顺从起来。   对此,约翰·伯莱明院长曾发表辣评:“我怎么不知道在宴会上随便往人堆里扫一眼都能给七八个人吓得腿软的人什么时候如此具有亲和力。”   在沈陌遥转入特护病房的第二天,池奕珩对沈陌遥独有的这种“亲和力”有了最合适的使用机会。   在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沈陌遥对鼻饲出现了明显的抗拒意识,但是由于他先前长期饮食不规律,加上长时间服用消炎止痛等刺激性药物,胃部的状况也不是很好,有慢性胃炎和胃动力不足的症状,不能一下恢复正常饮食,因此伯莱明吩咐护士准备了一些流食和半流食,却在饭点送进他的病房想要辅助他进食的时候,屡屡遭到他的拒绝。   沈陌遥并不会直接态度强硬地拒绝,只是在病床被抬起,装着粥的碗勺被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总会轻轻把头撇到一边,苍白浅淡的嘴唇也不肯张开分毫。   鉴于他的身份,包括伯莱明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敢做一些强迫他进食的事情,但是只靠输营养液很显然无法帮助他的病情恢复,所以在他不肯进食的第三天,伯莱明在百般无奈之下在大清早就把池奕珩喊到病房外的走廊,和他简单讲述了一下关于这位沈先生不肯吃饭的问题。   对于池奕珩来说,抗拒进食这种事也并非难以预料的。   身为池家少东家,他阅人无数,对细微表情的观察分析尤为在行,这些天仅仅从沈陌遥的神情就可以推断出他对于活着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执念,甚至是麻木而隐隐厌倦的,但是放任他就这样下去肯定也不行,这个人身上已经根本不剩什么肉,连手指握起来都只能感觉到硬而细的骨头,于是在短暂思考后,池奕珩再次走进特护病房。   在几天前那次简短的对话后,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状态下面对面。   先前几天,池奕珩忙于处理在守着沈陌遥苏醒期间一直积压着的公务,一般在沈陌遥昏睡着的夜里才会赶到医院守着,而半夜沈陌遥因为呼吸困难咳喘着醒来的时候,池奕珩往往又因为劳累而趴在他床边,牵着他的手沉沉睡着。   如此下来,两个人虽然身体上已经习惯了每天固定时间静静彼此陪伴的日子,在精神上对对方却所知甚少,所以当沈陌遥恹恹地靠在床边,对着被送进来的新鲜粥食无意识皱眉的时候忽然看到走进房里的高大男人,一时间诧异地僵住,被褥下的身躯都略微绷紧。   “别紧张……”   池家少主也对这样突然的对视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说出来的话像是在安抚床上的人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你好,Y先生。”   在他踌躇的瞬间,沈陌遥竟然缓过神,率先开口。   经历了太多磨难,病床上带着氧气管的人在眉眼间带着难以散去的疲倦,声音却仍然轻柔。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池奕珩怔了怔,他此前还有些拿不定沈陌遥对他的了解程度——仅仅是知道“Y先生”,还是在这段时间其实已经注意到自己的真名?却在此刻忽然觉得,就这么当个“Y先生”倒也不错。   至少他面对自己的时候不算抗拒,那么正式的自我介绍留到之后也未尝不可,没有必要现在就急着拿出来说。   “不用谢。”   池奕珩开口回应,他脚步轻柔地走到他床边,担心以自己的高度俯视会给人带来压迫感,拉了张椅子坐下来。   “你……感觉还好吗。”   沈陌遥点点头。   “刀口会不会还是很痛?”   沈陌遥摇头。   池奕珩的手垂在膝盖上蜷了蜷。   面对沈陌遥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好像瞬间失去了曾经那些果决的品质,不再当机立断,变得有些优柔寡断了。   “伯莱明说你这几天除了打营养液,没吃什么东西。”他斟酌着遣词用句,“可以的话……吃一点东西好吗?不然你的身体撑不住。”   沈陌遥仍然涣散的视线定在他脸上,半晌竟然又轻轻点了点头。   “帮我拿一下可以吗?”他扭头示意池奕珩桌上的几个瓷碗,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仍旧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看不太清,随便帮我拿一个吧,谢谢。”   池奕珩对病床上的人无比乖巧的举动感到诧异,却沉浸在他总算愿意吃点东西的喜悦里,没有想太多,挑了一个看上去比较有营养的鸡蛋羹,小心翼翼递到他手边,用自己的手贴着他干瘦的手背,耐心帮他把碗稳稳捧在手里。   他清楚沈陌遥性子要强,所以没有提出要不要帮着喂给他吃一类的说法,只是看着他用带着输液管的手拿起调羹,轻轻舀了一勺鸡蛋羹送到血色缺缺的唇边,喉头连番滚了滚,张嘴咽下去。   两人一时无话,病房里只有加湿器和制氧机的嗡嗡声和各类监护仪器的声音,池奕珩看着沈陌遥一勺又一勺吃了将近四分之一小碗鸡蛋羹,终于出现停顿,放下调羹的时候手臂出现细微的颤抖。   “我……饱了。”   沈陌遥吃下东西之后脸色反而变得有些差,他拿着碗,似乎是想要尽力支起身子把它们放回桌边,却没有相应的力气,池奕珩注意到后很快把碗接过来,两人指尖相接的时候注意到沈陌遥的手指有一点带着冷意的潮湿。   “多少能吃下去一点就很好了,不要勉强。”   池奕珩看到他吃了一点东西下去后又蹙了眉,下意识想去抓他搭在床边的手,却被他敏锐地躲了过去。   “我有点困,想睡一会。”   沈陌遥的脸色发白,手收回被子里,头上也开始浮现晶莹的细汗,但是池奕珩到底不是医护人员,他一心沉浸在沈陌遥愿意吃一些东西的喜悦里,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以为他是真的累了想要睡觉,便自觉地点点头表示会离开。   “我出去,你好好休息。”   他站起身子就要往病房外走,却在拉开房门的那一刻听到一声很闷的响,而后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碎裂的脆响。   池奕珩心脏一下子揪了起来,脑子里好像有根弦被一下猛地拉得很紧,连忙折返,竟看见沈陌遥探出半个身子伏在床边就要往下栽,放在桌边的瓷碗里的调羹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他脸色煞白,脊背剧烈起伏,喉结滚动着像是要呕出什么,却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一只手压在身下死死抵着胃,另一只手捂着嘴。   池奕珩被吓的不轻,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刚才还好端端吃下去一点东西的人怎么转眼就成了这副模样,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床边,捞起他单薄的身子让他半倚在自己怀里。   “你还好吗?是不是想吐?”   他感觉到怀中人冰冷的身子,他额发间尽是湿漉漉的冷汗,就连病号服的背后也完全湿透了,摸上去一片潮意。   “你撑一下,我喊人。”   他身手想去按床头的呼叫铃,却被沈陌遥拉着袖子阻止了,那人明显还难受的厉害,喉头连番耸动着连话都说不出,身体大幅颤抖,池奕珩注意到他按着胃的手,意识到他应该是太久未曾进食,胃一下承受不了那么多食物,想要吐却不愿意直接吐到地上,便连忙顺着他脊骨突出的背抚摸,另一只手探到他身下扒开他覆在胃上的手,很快感觉到手下的肌肤在剧烈抽动着痉挛。   “没关系,吐出来好受一点。”   池奕珩狠下心替沈陌遥在胃腹来回揉了揉,那人很快就受不住了,那点被吞到肚子里的东西很快被尽数吐了出来,吐完又抖着身子急促咳喘一阵,似乎完全脱了力,只能靠在他怀里小口小口的喘息。   池奕珩动了动身子调整姿势,让他能在怀里靠得舒服一点儿,感觉到手下冷硬的肌肤仍然在抽动着,他的心好像也跟着抽了起来,丝丝缕缕的疼。   “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过了很久,等到怀里的人终于不再颤抖,他开口发问。   “不是勉强。”   沈陌遥仍然在急促地喘息,经过一番胃痉挛的折磨,他的眼眶里溢了一些生理性泪水,有些泛红,连再动一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半倚在池奕珩胸膛上。   借由这个有些暧昧的姿势,他好像终于愿意打开一些心房,竟然主动挑起话题。   “在ICU,你拉住我的时候,我摸到这个。”   他垂着湿润的眼睫,伸出手指在池奕珩平放在床边的掌心点了点。   池奕珩顺着他冰凉的指尖看过去,才恍然发觉他指的是自己左手手心的一道疤。   那是一道很深的,长三角形的疤痕。   “所以我认出你。”   “我记得着火的那天……在失去意识之前……也是这双手拉住我。”   “那个时候,我有闻到卡片上的那个味道。”   那大概是雪松,以及一些木质龙涎香的味道。   “所以我知道是你救了我,我知道你是Y先生。”   沈陌遥的声音低微,带着些微的喘意,吐字却是清晰的。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你也会很痛。”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知道你会痛。”   “所以如果你不在这里,一切就都没必要。”   池奕珩怔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沈陌遥之所以表现的对自己不抗拒,并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的亲和力,对自己有一些好感一类的原因。   而是因为他知道是自己在空中拉住他的手,抱住他,跟他一起坠落。   沈陌遥骨子里是一个太过温柔的人,所以即使自己如今再痛苦,再难受,仍然不忍心辜负一个曾经在他没有容身之所时伸出援手,而后又甘愿拿自己给他当肉垫,不顾一切想要努力护他周全的人。   所以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愿意尽力去忍耐。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不想辜负池奕珩对自己的好意,他会直接干脆地选择放弃。   放弃衰败到只能靠一堆医疗器械维持生命的身体,放弃这样痛苦的治疗过程,放弃自己的生命。   池奕珩心脏又抽搐着疼了两下。   “对不起,是我刚才考虑不周,非要看你吃一点东西,害你这么难受。”   沈陌遥的喘息顿了顿,旋即摇了摇头。   “但是,哪怕是为了我之前的努力……可以再坚持一下吗。”   池奕珩说着,在心里叹了口气。   嘴上说着什么喜欢他,不想让他再受伤,他其实还是在罔顾沈陌遥自己的意志一意孤行。   大概他始终是个商人性格,懂得威逼利诱的真谛,即使已经完全明白沈陌遥的暗示和心中所想,却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企图用各种可能的手段留他再久一点,不肯顺他的意,不想就这样放手让他离开。   “……”   许是先前一下说了太多话,那股难受劲又返了上来,沈陌遥没有余力对身边人的发言再去出声表态,只是艰难地耸起肩膀。   末了,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在池奕珩手心的疤痕上再次极轻地点了点。   池奕珩心头剧颤,他瞬间明白沈陌遥的这番动作是一种近似于无可奈何的默许,像是在表达一种类似于“说不过你”或是“拿你没辙”的态度,但经由那短暂而轻微的触碰,他身体里那些由不安和忐忑产生的缝隙好像都被轻而易举地填满了,两道缥缈的灵魂在曾经的交错分离之后终于迎来第一次试探般的合轨。   “你也去休息,不用一直在这里。”   “那天摔下来的……不只是我。”   沈陌遥终究还是体力不支,在那阵难受恶心的劲散去一些后,悠悠说出两句话就偏过头去重新陷入沉睡。   池奕珩站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半搂着帮他躺好,替他仔细塞好被褥,直起身活动了一下这几天来一直很酸胀的肩膀。   那天从五楼落下摔在气垫上,怀里还搂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他的肩背确实有一些挫伤,这几天站久了腰也会隐隐作痛,但是沈陌遥方才在他掌心给他点的那两下好像胜过一切的按摩或膏药,直起身子的时候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池奕珩并非在国内出生长大,中文虽然自幼就有在学习却不是他的母语,虽然读过很多书,却一直对一些俗语的意义领会不深,却在这一刻发自内心地产生一种“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的感触,看向床上的人时连嘴角都扬起明显的弧度。   伯莱明再次进入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池家少主的发色很黑,眼瞳却是很浅的琥珀色,色调偏冷,他身量又高,平时垂眸看人的时候尽管无心,却始终会有种居高临下、漫不经心的蔑视感,让人浑身发冷。   然而如今他站在夕阳洒下的光晕里,窗台上洒进屋里的阳光好像完全被他吸进眼睛里,眼瞳呈现一种比阳光亮眼几分的橙金色,视线落在病床上的人的睡颜上,竟然呈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情。   伯莱明撇了撇嘴没有打扰池奕珩的注视,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他不懂年轻人的情情爱爱,甚至不明白自家少主对于这位沈先生如此深厚的情感从何而来,但在此刻看见那双从小就似乎装不进任何人、任何事的眼睛如今也找到驻留的去处,心里也产生一种类似于欣慰的情感。   有的时候为什么其实不重要,沉甸甸的爱意一旦产生,就将成为将灵魂系留在人间最好的结。 第29章   沈厉峥坐在盛世总裁办公室。   距离绮海之珠宴会厅失火已经过去整整九天, 这期间他尝试能够联系到的各种渠道试图能和池璟集团的管理层取得联系,把所有能够想的办法都想了一遍,却始终没能获得煌丽酒店以及旗下宴会厅的监控调取权。   而令他感到怪异的是, 每当他在一个路径上的人脉在他上门后的三天内没有给他返信,他就要认为这一次的请求又要以失败而告终时,对方总会给他回信表示,池璟已经收到了他的请求, 会和他联系,让他为此高兴上一阵子, 却又就此杳无音讯。   如此先失落,又兴奋,而后又沮丧的情绪反复几次后,他逐渐产生一种自己正在被猴耍一般的感觉,而偏偏此时是他有求于人,对方还是池璟那样的庞然大物,他甚至连为此生气的权利都没有,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声下气地说着“麻烦了”或是“拜托”。   而就在刚刚,他终于在近十天的煎熬后迎来第一个好消息——   煌丽酒店的高管致电他, 通知他明天下午前往酒店会面, 关于他的请求进行详谈。   原本,这对于沈厉峥来说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好消息。   直到在电话中, 他无意间向酒店高层提问, 询问最近除了他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公司或组织关于火灾联系酒店调取监控录像, 得到的答案却是没有。   沈厉峥望向身后的书架。   原本在书架中央玻璃展台的下层,摆着一张他和姜鹤,以及沈佑麟、沈凌夏的合照,但自从沈陌遥在火灾中失踪, 他对于自己对二儿子这么多年以来持续的误解和错怪感到羞愧而无地自容,也就没有勇气每天都和一张缺了人的“家族合照”打照面。   说起来,那张照片上为什么没有沈陌遥?   ……   那应该是沈佑麟高中毕业时拍的照片,那天全家人为了庆祝小儿子毕业,也恰巧是去了煌丽酒店顶层的景观餐厅吃饭,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沈陌遥迟到了,来的时候甚至脸色有些发白饭也没怎么吃,非常扫兴。   所以他们几人当时做了个很明智的决定,那就是他们在沈陌遥赶来前就事先把合照拍好了,毕竟当时天气热,蛋糕上的奶油经不住摆,容易一层一层往下坍塌,如果等到他姗姗来迟再拍照,就来不及——   不是的。   沈厉峥的指甲在桌前烦躁地敲了敲。   事到如今,他仍然保留着通过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欺骗他人,也欺骗自己的习惯。   其实只是因为他们当时没有人在意沈陌遥有没有到场罢了。   在没有被偏见所扭曲的世界里,事情发生的顺序始终有个先后,那天晚上他们并不知道沈陌遥会来得很晚,也不知道他会恹恹地在角落坐着连笑一下都勉强让人看了就生气,他们会提前拍全家福的原因,只是因为沈陌遥不重要而已。   沈家的全家福里,只要有父母和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就是美满,这是前些年他一直灌输给自己的事。   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从没在乎过沈陌遥。   但是……   在他的记忆中,沈凌夏不是这样的。   他一直是个很尽职尽责的大哥,自从十四年前来到沈家,他就一直表现得很有大哥风度,总是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两个弟弟,甚至宁愿委屈自己,尤其是当时被自己认为非常不让人省心的沈陌遥。   他为贪玩打碎花瓶的沈陌遥挨过骂,为屡屡把姜鹤逼疯的沈陌遥出过头,甚至为执意要进入娱乐圈的沈陌遥下过跪。   就如同沈佑麟高中毕业,全家人一起在外面吃饭的那天,也只有他一直关照着来晚了的沈陌遥,问他要不要再加一些什么菜,还主动给他夹菜倒酒。   ……   他应该是沈家为数不多一直心系沈陌遥,关心着他的那个人才对。   但是就在刚才,煌丽酒店的高管十分肯定地和他说,这几天除了他之外并没有接到过别的公司关于申请调用或查看监控录像的请求。   沈厉峥皱眉,从鼻腔里呼出一股浊气。   他明明就在几天前嘱咐过,甚至是拜托过沈凌夏关于这件事务必联系池璟,也和他认真说了监控录像非常重要一事,他也答应了下来。   按理说,沈凌夏从不会忘记他交代的任何事,更何况是关于他一直以来都很爱护的二弟沈陌遥。   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靠着椅背思索良久,沈厉峥终于还是决定亲自拨通大儿子的电话问个清楚。   怀疑一旦产生就很难再消除,等待沈凌夏接通电话的短短几十秒,他竟然又忍不住开始思考……   会不会自己一直以来的记忆都是扭曲的?   沈凌夏他真的是个很在乎沈陌遥的兄长吗?   如此思索的数秒后,电话终于被接起,沈厉峥迫不及待地出声。   “凌夏,你最近是很忙吗?为什么这么久才接我的电话?”   “怎么了,爸?”   沈凌夏顿了一下才回应,声音听起来有些困惑。   “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爸?”   “电话里一时半会很难说清,今晚你方便回御碧山庄一趟吗?”   “恐怕很难,爸。我之前和你提过,光曜在芝加哥的本部有一个大项目在谈,这一周我都在美国回不来。”   “这样啊……”   沈厉峥回头看了一眼书柜上被自己亲手放倒的那张全家福,几个人的笑脸背着光,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   “那我直接在电话里问吧——凌夏,你为什么没有替我联系池璟?光曜传媒如我们上次所说,应该是具有联系到池璟的渠道才对。”   “抱歉,爸,我最近太忙,一时忘记了。”   “……你忘记了?”   沈厉峥双眼略为睁大,对轻飘飘的几个字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声音也有些大。   “这可是和你弟弟性命相关的大事,你怎么能随意忘记呢?你难道不在意你的弟弟吗?”   “爸。”   沈凌夏在电话那端略微严肃地喊了一声。   “您要知道,对于发生在小陌身上的意外,我和您一样难过。这些年来,我对小陌的关心和照顾,您应该都是看在心里的。况且……警方都说了宴会厅内摄像头的连接线路在火灾时几乎全部被烧毁了,说实话,查这个只会是白费功夫,我认为没什么必要。”   “那么大的火,那么快的火势,二弟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沈凌夏的语气很平静,透着他一贯话语里会有的淡薄,落在沈厉峥心头却让他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   “爸,不是我打击您……您最近的精神状态已经明显出现了一些问题,可以的话我建议您不要再想着二弟或许没有死这种事,好好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以免症状加剧影响您的身心健康。”   “至于监控录像,说实话,即使我们去问,池璟也大概率不会给。您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   “是吗……”   沈厉峥对于沈凌夏话语中关于监控录像的绝对感到有些困惑,他脑中无意识闪过火灾当天眼前的种种画面,眉头一压。   他忽然觉得背后发冷。   “凌夏,你……”   斟酌许久,沈厉峥捏紧手机,一字一句问道。   “我忽然想起来……失火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在我之前就从安全通道离开宴会厅过一次?”   “我记得我离开时看到过你的背影……怎么后来你又出现在火场的角落呢?”   哎呀。   沈凌夏在电话那头扯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还是被想起来了吗。   果然,人的记忆总归没有方法能直接被删除,只要有心,埋的再深的回忆都有被挖出来复盘的可能。   他捏了捏喉结,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音。   “没有啊,父亲。”   “您是想说我先跟随大部队撤离过一次,然后自己偷偷折返回火场假装被困?想想也知道这是一种根本不切实际的说法吧。我如果真的做出这么危险的事,究竟是在图什么呢?”   “是吗……”沈厉峥再次陷入沉默。   他刚才应该并没有和沈凌夏提到什么“假装被困”的想法才对。   “你说的也有道理,是父亲有点偏激了,毕竟这两天一直没有取得什么进展,所以比较着急了。”   “抱歉,凌夏,你去忙吧。”   沈厉峥匆匆挂了电话,却没有拿开手机,他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感觉到手指顺着手机金属外壳的边缘开始发冷,眼中一片混沌的颜色。   明天下午会见煌丽酒店高层的时候,一定要想尽一切方法拿到监控录像才行。   ·   事情暴露的比预想的早。   不过,只要池璟没有出手的动向,就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沈凌夏放下手机,他正站在一处公墓里,这是一座荒弃的山头,深绿色的野草层层叠叠地长在一排又一排的坟墓间。   “怎么样,如果你还活着,你应该也会称赞一下我这么多年的计划吧?”   他蹲下来,细长的手指在墓碑光滑的表面轻轻拂过。   “死人,你不是对那个疯女人爱而不得吗?”   墓碑的中央,在一串英文旁刻着凌禾峰三个字。   “你放心,很快我就会替你获得曾经你想要的那些所有。”   “我会把那个女人带到你的坟前,我会替你处理她深爱着的男人和那两个儿子,我会占有他们的一切。”   “但这并不是为你做的,你要知道。”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亲爱的父亲,我恨他们,但我也恨你。”   沈凌夏唇边露出一道讥讽的笑,手指在墓碑中央的名字上粗鲁地划了划。   “但是说实话,每次看到变成这么一点大,不会再在我身边念念叨叨折磨我,把我关在房间里的你,我就觉得还挺开心的。” 第30章   “如您所料, 上一次在华北和康医院,给沈先生签字抢救的人正是沈凌夏。”   “该院开具的医疗记录显示,在坠江事件当晚, 沈先生是被他的兄长沈凌夏送去医院的,当时的诊断报告显示主要病因是急性肺水肿,而沈先生是在入院六天后在没有办理出院手续的情况下离开医院的。”   “果然。沈厉峥对此并不知情?”   “是的。”   “下午煌丽的负责人会见沈厉峥的时候,除监控录像外, 把这些记录也带去。让他一次性好好看个够。”   “是。”   池奕珩放下手机时,伯莱明正巧施施然从特护病房走出, 看到他出现在走廊的身影已经不太意外,很快浅浅躬身,听诊器挂在脖子上晃了晃。   “昨天早上之后,他的情况还好吗?”   “沈先生的刀口恢复良好,心肺衰竭的症状经过治疗也已经有所缓解,后续只要能恢复正常饮食,就可以出院疗养。”   伯莱明说着看向病房的方向, 叹了口气。   “不过他在昨天清晨吐过之后,在中午和早上又尝试过两次半流质进食, 但还是会呕吐出来, 今天早上开始他就没有再主动尝试了,不太好办。”   “这个我来想办法。”   池奕珩沉吟片刻, 很快抬眸吩咐, “今天起, 让厨师不用再制作他每日的餐食,准备好食材即可。”   伯莱明有些疑惑地看了池奕珩一眼,在昨天清早劝着沈先生吃了一些鸡蛋羹却引起肠胃痉挛导致全部吐出来之后,自家少主好像反倒对那位沈先生的术后康复变得有信心了起来。   在沈先生尚未完全苏醒的那几天, 他眉眼间曾压着的忐忑不安好像已经尽数消失了,又或者是被他藏进了心底很深的地方,如今的池家少主在举手投足间已然恢复了平时那副雷厉风行又果敢无畏的模样,眼角甚至隐约有了一丝……   在他开始盘算着什么事情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狡黠。   池奕珩伸手搭在病房门上。   在昨天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而产生恶果后,和沈陌遥的那段交流中,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在此之前,他偶尔也想过要不要在沈陌遥完全苏醒后直接对他表露心迹,但是看到他脱力地靠在自己怀里,眉眼恹恹的样子后,他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于他自己而言,沈陌遥是曾经儿时惊鸿一瞥,而后又在一场偶遇中将自己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是他从四年前就坚定想要追寻……以及追求的目标,是一旦握住就再也不会放手的人。   但是对于受到过无数无端恶意和恨嫉,如今心境淡漠,甚至没什么求生欲的沈陌遥来说,他却始终是个仅仅见过几面,对彼此所知甚少的陌生人。   和修复他逐渐衰败的身躯同样,走出曾经的阴霾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贸然把自己的喜爱强加给他,只会让那份感情成为压在他心头的累累负担。   因此,不能过于强硬,他需要首先让沈陌遥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习惯自己的存在和陪伴,而后,慢慢、慢慢地让他对这个世界重燃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然后,在确保他不会再次受到伤害的情况下,再把处置那些人的权柄递交到他的手上。   至于要怎么温和,循序渐进地让沈陌遥逐渐适应陪伴,愿意顺着他的想法继续积极治疗下去……   大概又是个不怎么光彩的手段吧。   ·   沈陌遥最近有些迷茫。   他在ICU的那一周过得很痛苦,意识好像在梦魇和现实中来回流窜,而且现实并不比那些梦魇好上多少,一睁开眼总是灰白色的天花板,耳边各种仪器的声音吵个不停,随即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就顺着神经传入大脑,被压在面罩下的嘴也说不出话,难受极了。   他的视力大概是受到了损伤,无论大脑如何清醒,视物都是一塌糊涂,只能勉强辨认出物体的外轮廓,偏偏那头发花白的洋人医生凑近自己做检查的时候能看清他即使模糊了五官也依旧显得冷淡的浅蓝色眼睛,而又由于每每他来都是做一些检查或是换药这样令他不舒服的事,久而久之他也产生了一种蓝眼睛等于难受的条件反射,看到那个熟悉的白大褂身影走来的时候心里总是控制不住的发怵。   这样的生活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加之如今他本就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活着除了徒增痛苦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没有彻底清醒时,好几个被困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夜晚,他都在想为什么自己没有在从五楼跃下后直接死掉。   ……   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晚在冲天的火光里,下坠途中,他隐约记得自己曾被一只带着疤痕的手紧紧握住,在空中被人拥入怀。   和流离失所的那个雪夜中的相遇一样,那是一个过于温暖的怀抱。在记忆中,自外祖母过世后,他就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也没有体会过如此轻柔却让人能安心阖上眼的力度。   这些天来,这份温暖让他时常产生一种置身于一场幻梦中的感觉。   毕竟像他这样劣迹缠身,被整个家族,甚至好像被整个世界所厌弃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不顾一切地去拯救呢。   有时他也会想问问Y先生——从坠楼到现在的这一切,真的是真实的吗?他们理应素未谋面,他又为什么会愿意一次又一次地救下自己呢?   但每每想要如此张口的时候,他又会退缩。   他会害怕。   害怕一无是处又病弱不堪的自己终究会辜负这个怀抱所释放的温度,害怕这样的温暖只是濒临死亡前最后的幻想,稍微一不留神就会在自己的提问中悄悄溜走。   因此在半夜咳喘着醒来,或是在疼痛难忍,在床上陷入意识昏聩辗转反侧的时候,每每感觉到指尖传来熟悉的温暖,他总会下意识诞生一种想要去逃避的感觉。   但是同时他也有所察觉……自己心里对于那位Y先生给予的温暖已经产生一点类似于留恋的情绪。   他明白这样的情感是万万不可取的,却仍然控制不住在那人趴在床边熟睡时偷偷磨蹭他掌心的伤疤,好像这样轻柔的触碰就会给这份恍若天降的温暖增添几分真实感。   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入一个怪圈,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在互相拉扯打架,有的时候不想失去更不想辜负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想要试着去坚持活下来;有的时候又怯怯于这样仅存的温暖迟早会在某个时刻从指尖溜走,那么他宁愿早点摆脱这幅病体,直面死亡。   ……   然而最近,沈陌遥忽然发觉,好像自己在无意中被谁引着,稍微离开了那个怪圈一点儿。   那是那天因为不想让那位Y先生失落而逼着自己硬吞了几勺鸡蛋羹,却又高估了自己如今堪称娇弱的胃的耐受程度,一个没忍住在他面前吐了出来之后的事。   好吧,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当时靠在他怀里,感受到他的手应该是被自己吓的有些发凉,呼吸声也不太平稳,有些过意不去,就在意识模糊之中主动开口和他说了些掏心窝的话……   然后Y先生就有些变了。   比如在他吐了鸡蛋羹之后的第二天中午。   “伯莱明说你今天又吐了三回,没怎么吃得下去饭。”   那个仍旧会在半夜出现在他的床边轻轻拉着他的手的男人端着一碗看起来像是小米粥的东西坐到他床边,碗缘还能隐约窥见一缕温热的白气。   “我熬了一点小米粥,是很软很烂的那种。”   “你喝一点试试看,争取不要再吐好不好?”   他的话语分明是征求的意味,把粥端到床上支起来的小桌边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末了偏过头去咳了咳,揉了几下太阳穴。   沈陌遥知道他最近大概是忙得狠了,连晚上来守着自己的时间都有所推迟,经常是半夜自己因为气喘醒来之后他才轻手轻脚走进来陪护,如今声音里都隐约透着疲惫。   他听在耳里,即便对这份小心翼翼的请求和关怀下意识产生想要回避的情绪,却终究是受不住他这副压着疲倦又满心期待的样子——   虽然由于视力模糊,他看不清男人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他的长相,但透过他轻柔低沉的嗓音却也总能把他脸上隐隐的期待给模拟个大概。   所以他选择妥协,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来,小心烫。”   男人的语调在他颔首后很快有了上扬,沈陌遥仿佛感觉他的眼睛都亮起来一些,身上那股外溢的疲惫劲儿好像都立刻散去了,便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扶上碗沿,握住调羹。   把粥送进嘴里的时候,他能感觉到Y先生似乎离自己又凑近了些。   在这样的距离,他隐约能看见那人眼睛的颜色很浅,让他想起小时候在沈宅院子里喷泉下面躺着的雨花石子,朦胧在不断搅动的清水里看不清边缘和纹理,只能窥见一抹澄亮的颜色。   他看着那抹颜色有些出神,放下调羹后手指搭在碗边无意识动了动,好像曾经儿时伸手透过水面想要去触碰那颗石子真正的轮廓,又忽然被胃腹间由于热粥滑落的不适激得弓起了背,手很快收回被褥下方,悄悄抵在胃上。   ……还是不行。   果然还是不要再尝试了吧。   沈陌遥对这样脆弱不堪的身体感到下意识的厌烦,又担心这幅病歪歪的样子惹人嫌弃,很快产生和之前类似自暴自弃的想法,喉头连番滚动压制呕意,垂着眼皮盯着那碗仍在冒热气的粥,盘算如何开口推拒继续进食。   “我……”   “我知道你难受,但是总是吐肯定不行,慢慢吃一点东西,才能把身体养好。”   男人又抢在他前面开口,一张嘴竟然还在话语间隐隐带了点落寞,“对不起,我总是要这样强迫你……我帮你按摩一下好吗?应该会舒服一点。”   “……”   沈陌遥嘴里呼之欲出的话好像又被他的一席话轻松击溃了,恍恍惚惚间,他好像看到床边人浅棕色的眼瞳眨了眨,像是一只可怜巴巴期盼着回应的小狗。   他叹了口气,还是没忍心再说什么拒绝的话,只是把身体靠回床头,幅度很轻地再次点头。   那只探入被子里,覆在自己胃腹间的大手好像真的有什么魔法,在适中的力道中,掌心的热度好像随着他轻揉的动作逐渐贴着衣料传入他的肌肤,让躁动的胃腹平静下来,直往上涌的呕意也逐渐消散。   沈陌遥紧绷的脊背略微松懈,他眼皮颤了颤,耳垂有些泛红,不想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样近距离触碰所带来的温度,又开始害怕一些尚未发生的失去,淡白透明的唇瓣微掀就要叫停。   “你不用……”   “我曾经的租客先生,谢谢你愿意努力。”   没等他开始胡思乱想,或者再次陷入自我厌弃的怪圈,男人仿佛能预知他心中所想,轻声笑了一下,抢在他前面把话说出。   “我今晚没有别的事,只想呆在这里陪着你,所以不要赶我走。”   “然后……等你不难受了,再试着吃一勺好吗?”   “……嗯。”   沈陌遥应了声,微阖着眼,别扭似的略微偏过头,垂着的眼睫无可奈何般抖了抖,却诧异地察觉此前心头涌上的,由患得患失和自我厌弃构筑的棱角好像一并被他低柔的话语和手掌抚平了些许。   他有些茫然地眨眨眼,虽然躺在病床上意识混沌的这些天让他不习惯思考一些太复杂的事,但他却仍后知后觉般产生一种感觉——自己好像被这个不太简单的Y先生给“算计”了。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 第31章   “啊……啊嚏。”   沈陌遥打出一个喷嚏后又掩唇咳了咳, 手心出现一团明显的白气,他眼睫眨了眨,拉上口罩眯眼看向古玩店铺里的挂历。   上面的日期写着12月31日。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吗。   距离那个他记忆中稍微有些断续的电影杀青宴已经过去十二天, 但于他来说仿佛被禁锢在病房里的日子却好像过了有一年那么久。   他是个坐不太住的人,所以自从昨天中午被那位狡猾的Y先生劝着喝下去一点小米粥,晚上又被他左哄右骗般喝下去一点南瓜粥后,他自觉恢复了一点体力, 在第二天早上竟然主动和那位蓝眼睛的医生开口说话,提出自己想要去病房外面走走。   伯莱明哪里敢怠慢这位被池家少主小心呵护在怀里的人, 考虑到他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天,想要出去吹吹风透透气确实十分合理,何况此前他那副没有任何表情也从不说话的模样才是不利于治疗的,如今有了一点精神气可是天大的好事,便给他停了输液和氧气,立刻吩咐几个护士替他准备轮椅和衣物,打算在池奕珩赶来医院前先让人推着他到医院楼下转转。   于是在护士们因为他的一个微笑红着脸四散而开准备出行衣物和工具的时候, 这十几天里被顶层的所有医护人员议论纷纷的这位沈先生故技重施般,拿了病房衣柜里的衣物套在病号服外面就下了床, 绕开顶层数量不多的一众医护, 在模糊的视线中下了楼。   直到脚步虚浮地走出医院后门,呼吸到久违的, 没有各种药剂的味道和消毒水味的空气后, 他才长舒一口气。   沈陌遥这个人从来都习惯极尽逞能, 不过他自己倒是丝毫不这么觉得,甚至还正因为自己完美绕开护士支走医生的行动路线而感到沾沾自喜,在苏醒后头一次主动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欢欣的情绪,所以他裹着羽绒服——瞧, 多么明智的选择,他甚至还知道带上衣柜里的手套、口罩和毛绒帽子以抵御冬日的寒流——一步一步走向远离医院的路。   他的腿脚很久没有进行长时间的行走,稍微有些不听使唤,因此他走的很慢。   他如今身处的这家古玩店设是医院附近的商业街里在年末唯一还开着的店铺,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正趴在收银台上,一面用老式唱片机听着英文歌一面打瞌睡,没有注意到客人走入,沈陌遥也乐于享受独自闲逛的时间,虽然以他目前的视力,别说挑选商品,不碰倒什么店里的摆设就是成功。   至于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跑到医院外面的理由——一方面是因为确实在床上躺得久了,自从ICU出来后,除了被扶着下地在病房内走动走动之外,他很久没看过外面的世界,而另一方面……大概是一种对那位Y先生未雨绸缪的暂时回避。   虽然被他悉心照料陪伴的时光让他感受到久违的温暖,他的心底却始终免不了在点滴相处中滋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惶不安。   人真的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享受当下的时候,沈陌遥好像已经在那位Y先生的“算计”之下,答应了会认真接受治疗、努力康复,但是当天夜里男人离开后,他独自一人窝在床上,耳边只有仪器的机械声陪伴时,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一场梦的话,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拯救自己?那位Y先生为什么会想要这样陪伴自己、帮助自己?如果有一天,这份温暖终将消失……   就像曾经拥有的那个家。   他不敢去想,也想不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然而呆在医院里好像又总会被这样的困扰缠绕,亦或是不受控制地沉溺在那位Y先生带来的温度里,所以他选择走出医院散散心,调整一下思绪。   也就当然没想到这样随意的一个举动会给某私人医院带来如何的一阵鸡飞狗跳,血雨腥风。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对这种老玩意儿感兴趣了。”   沈陌遥凑近观察老式唱片机的时候,一直在柜台上眯着眼睛打盹的老叔睁开了一只眼。   “小伙子,这都跨年了,怎么还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溜达?”   “我……”   沈陌遥怔了怔,下意识想要回避店主的视线,把脸上的口罩往上又提了提。   他对大众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周前,听见有人搭话下意识以为会和先前一样被认出来,遭到鄙夷,又很快反应过来,以这位店主的年纪,大概没看过那些新闻报道,也就不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如何作恶多端,遭人唾弃的一个人,便稍微放下戒心。   “你是特地来这里淘东西吗?哦,难道是来看咱们这儿的社区音乐会的?”   “音乐会?”   沈陌遥眨眼。   “是啊,是咱们这边的社区为了迎接新年搞出来的一个小型音乐会,都是这附近的居民,学生自愿报名的。”   店主朝墙边的一张海报撅嘴,“喏,就是那个。今天下午一点开始,就在这附近。”   从古玩店慢慢走到海报所示的一处小公园时已经接近一点,公园里来了堪堪二三十个观看这场社区音乐会的人,沈陌遥太久没有走这样远的路,有些体力不支,到了场地后便找了一处角落里的座椅坐着,按着心口微微咳喘,额头上也出了不少虚汗。   他的外祖母姜瑾年轻时曾是一位有名的大提琴演奏家,母亲姜鹤虽然如今疯癫,却也曾被誉为美国的天才小提琴少女,也正是在一场演奏比赛中结识对音乐颇有兴趣、前来观赛的沈厉峥。   因此,他们家的音乐氛围一直相当浓厚,他在儿时被沈厉峥要求着学过钢琴,也经常全家一次观看各类音乐演出。   在家里突发变故,他被带去和姜瑾一同生活后,外祖母更是在每个周末都会带他观看各类剧目和演奏会,连小型的社区音乐会都从不放过。他在外祖母身边学会弹吉他和作曲,也一直记得一句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在你任何需要的时候,音乐都会给你力量。”   这是他一直铭记在心的谏言,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保留着与音乐为伴的习惯,每每遇到一些难以克服的困境,总是会躲在自己的车里握着挂坠放一些喜欢的音乐来给自己充电。   如今那块挂坠大概早就在他坠落的时候不知道被摔去了哪里,大概就像他下定决心彻底断绝的家庭关系一样早已四分五裂。   但是音乐不会破碎,仍然是个只要有心就能够触碰到的存在。   “所以大海真的来不了了?”   “对,他刚才在群里说确定不来了。”   “有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   “才不是,那家伙私信我说要陪女朋友跨年,不来了。”   “这离跨年不还有好几个小时吗?我们为了这支曲子排练了那么久,他开什么玩笑?”   “他不是之前参加《奏乐青春2》的海选然后过了么,马上可是要去录节目飞升的人,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菜鸡大学生啊,人家现在可了不起着呢。”   “好了别阴阳怪气了,咱们现在赶紧看看还有没有办法解决问题。”   “怎么解决?乐队没吉他怎么玩?去和人主办方说我们临阵脱逃呗,回去被兄弟们笑话呗。”   “可是这是他曾经唱过的歌,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对呀,我们要演奏的是InfinitY的《Infinie Love》,是一首传唱度挺高的曲子,咱们能不能去参加音乐会的演奏者里面问问有没有人可以弹吉他的谱?”   “估计悬,除了我们其他参加的大多是一些年纪偏大的叔叔阿姨,有没有听过流行乐曲还很难说,人家也不一定有这个时间啊。”   Infinite Love?   沈陌遥咳了一阵,默默听着耳边一群年轻人叽叽喳喳的话语,忽然听到一个耳熟能详的曲名,忍不住侧过头。   由于视力原因,他看不清身边几个站在一起的年轻人具体的面貌,却能从他们急迫的声音和来回走动,抓耳挠腮肢体动作里感受到他们内心的焦灼。   应该是一群很想抓住这次机会把乐曲演奏好的孩子。   于是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态,自觉除了腿走久了有些发软外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不适,短暂思索了一番,站起来朝他们走过去。   “请问,你们要演奏的是《Infinie Love》?”   “对,小哥难道你会弹?”   “嗯,如果是吉他部分的话……”   倒正好是他曾经负责过的领域。   “什么!难道这就是漫画里才会出现的剧情——天降神秘人帮助主角渡过难关,而后主角发现他竟然还是一位自己早已有所耳闻的大人物!”   一位寸头男生很快凑到沈陌遥面前。   “小东你正常一点……”   戴眼镜的男生也扶额走过来。   “这位先生,您如果可以弹的话,可以临时加入我们吗?我们为了这首曲子练习了好几周了……”   梳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孩子紧跟着走上前,朝着沈陌遥深深鞠了一躬。   “这首曲子对我们……不,尤其是对我真的非常重要,我真的特别想把它表演好。”   沈陌遥闭了闭眼,手在胸口轻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几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没怎么犹豫,点点头答应下来。   “好耶!咱们有救啦!”   寸头男生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来回甩了甩,“小哥你真是帮大忙了!”   他扭头在身后的背包里翻了翻,找出一套裹着塑料袋的皮夹克,“对了,咱们是有乐队队服的哦,你要不要穿?”   “小东,别这样。”长发女生拉住他按耐不住激动前伸的手,“人家又不是真的咱们的队员,只是友情帮忙,怎么还强迫人家换衣服呢。”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沈陌遥在口罩之下也仍然有些苍白的脸色,凑过去小声说了抱歉,“先生,对不起啊,这家伙毛毛躁躁的,您别听他乱说。”   “您应该身体不太舒服吧?真的很感谢您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愿意帮助我们。一会儿上台,侧面是有椅子的,您要是觉得累了,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好。”   沈陌遥点点头,看向戴眼镜男生递过来的吉他。   入手的感觉是久违的重量与冰凉,电吉他金属外壳的凉意顺着指尖传入手掌心,他偏过头去咳了咳,感觉心跳的有些快,也出现一点晕眩的症状,心里不免升起一点担忧,握着吉他的手指紧了紧。 第32章   “穿越星河璀璨, 拥抱炽热不会消散。”   “紧握双手only for you,绽放infinite love!”   由大学生乐队Morning Glory带来的《Infinite Love》在表演时时引起了公园内三十几位听众的集体瞩目。   乐队中的三人身穿整齐的皮质队服,位于临时搭建的小舞台最前方的主唱女生有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 和平时柔和的声线不同,她的歌声让人想起椰林飘香鸡尾酒,清甜阳光,热情而独特。   在她身旁, 年轻的鼓手和贝斯手也都在和台下互动着,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勃勃活力。   而位于舞台后方角落, 用帽子口罩把自己包裹的极为严实的那位吉他手却好像身处于一个单独的领域,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他正斜坐在一个长凳上,两条长腿之上的身板很薄,即使身穿厚实的羽绒服也丝毫不显得臃肿。   他的手指在弦上灵活翻飞,视线微微低垂着,偶尔会偏头咳嗽,虽然并没有做出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 很是低调,却仍然因为娴熟流畅的指法和独特的气质吸引不少人的注意, 纷纷在台下拍照议论。   一曲奏毕, 台下的人数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不少,都正鼓掌欢呼着, 三位年轻的乐手们明显对于这样的成果感到满意, 脸上都露出喜悦的笑容。   他们先是放下手中的乐器分别向观众们鞠躬致谢, 而后拥在一起互相鼓励着拍了拍背,而当他们做完这一切,回头看向简陋舞台的后方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位好心的临时吉他手已经不在台上了。   “咋回事儿, 那位哥刚救人于水火之中就消失啦,这么神秘?”   名为小东的寸头鼓手拎起被小心摆在椅子旁的吉他包,挠了挠头。   “大佬总有大佬的想法。你们感受到了吗?整场演奏他都在向下兼容,配合我们的水平。”   贝斯手推着鼻梁上的眼睛,出现一阵反光。   “兰哥说的对,我能感觉出刚才那位好心先生的演奏实力远远在弹了五六年吉他的大海之上。”   长发女生点点头低声道,“我猜那位先生并不喜欢面对太多人,也许在按照约定帮助我们演奏后就先行离开了吧。”   “嗯,先说致辞。”戴眼镜的男子点头。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Morning Glory乐队的主唱羽儿。”   说做就做,长发女生很快回身拿过话筒,甜甜地笑起来。   “首先我们要感谢大家来观看这次社区音乐会。我们这次表演歌曲的原唱是一支叫做InfinitY的乐队,不过它已经解散了。”   “其实……我一直憧憬这个乐队里的主唱,他也是这首歌的作曲。也是因为他,我想试着去成为一名乐队主唱。其实本来我还想像他一样学习吉他的,但是我好像没什么天赋,手指太僵硬,练了半年多还是只会弹小星星,所以果断放弃了。”   台下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正如大家所见,我就是这样一个容易放弃,非常不坚定的人。这次我们的乐队在登场前也遇到了一些挫折……好吧,说白了就是有人突然缺席。”   “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其实也是放弃,但好在我们幸运地遇到一位会弹吉他的好心先生,他表示愿意帮助我们完成这次演奏。”   “这位先生在我们遇到危机时站出来帮助了我们,但其实……我在感动的同时也有些难过。”   “因为在此之前,在我喜欢的那位主唱遭到莫须有的指控,受到千夫所指的时候……我没能勇敢地站出来帮助他。我没能像这首歌里一样,去握住他的手,拥抱心中的炽热,告诉他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直到前几天,他终于被证明自己的清白,大家发现,原来他一直是一个特别善良,特别温柔的人……但是一切都晚了。”   女孩轻快语调逐渐收敛,变得沉重起来。   “因为他已经永远看不到了了。”   “……”   参与音乐会的人群后方,略显吃力地靠在音乐会场地外侧凉亭边喘息的人听到她颤抖的话语,略显错愕地自毛绒帽下抬起眼。   “所以,这次我把这首曾无数次带给我力量的歌唱出来,其实在私心上也算作一种我对他的道歉。再次感谢大家的倾听。”   Morning Glory乐队的三名成员带着乐器离开舞台,走到公园边缘的时候,竟又见到了那位帮助他们的神秘吉他手。   他似乎是特地等在这里没有走,正坐在凉亭边的长椅上掩唇咳嗽,看到他们走过来很快拉起口罩,些微潮湿的黑色额发有些长了,从帽子里零散地露出来遮住他的眉眼,整张脸除了一小截笔直的鼻梁外几乎看不到任何五官。   “先生,原来您还没走呀?”   长发女生欣喜地一路小跑过去。   “刚才真是太谢谢您了,您的吉他弹得真好!”   身穿黑色长款羽绒服的男子摇了摇头,撑着膝盖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由于动作露出衣袖下遍布淤紫的手背和细瘦的手腕。   “先生,您……”   名为羽儿的主唱敏锐地注意到他手腕上还带着若隐若现的留置针,当即有些惭愧,“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生着病,还这样配合我们表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不用。”   黑发男子直起身,转而抛出疑问。   “你们想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吗。”   “您是说乐队吗?当然!”女生的眼眸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来,“其实,听说《奏乐青春》第二季改成全性别都可报名参赛后,我也去参加了海选。但当时是个人赛,我身边没有伙伴,太紧张了,吉他也没弹好……很快就被淘汰了。”   “《奏乐青春2》的录制还没开始,来得及。”男子扭头咳了咳,朝女生递出一张水蓝色的卡片,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一串编号,“带着这个去找节目组,他们会愿意再看一次你们的表演。”   他的声音很轻,显得有些疏离,带着一点沙哑和气促。   “但,这只是个机会,能不能抓住要看你们自己。”   “还有……”   男子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丢下最后一句话,转身迎着渐起的寒风和落雪朝公园外走去,外衣被吹得向后扬起。   “你不用道歉。”   Morning Glory乐队的三名乐手愣在原地。   “我勒个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帅气的男人!说话帅,弹吉他帅,连背影都这么帅……哎你们说,我要是一直搞乐队也能变那么帅吗。”   寸头鼓手在一旁作星星眼迷弟状。   “等你也成了那个水平的大佬,大概吧。不过你觉得他帅主要是因为他带了口罩的缘故,要是拿下来没准是个大龅牙或者络腮胡,长得还不如你呢。”   被称为兰哥的贝斯手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害,我看你是纯纯的看不惯羽儿姐和他说那么久的话!谁不知道你暗羽儿姐啊。诶,羽儿姐?姐,你怎么傻掉了?”   在他们中间站着的长发女生紧紧捏着手中的蓝色卡片,死死盯着远处那个逐渐消失在公园门外的背影一动不动,眼中的疑惑淡去后,逐渐被震惊填满。   “不会吧……”   长发主唱嘴唇扇了扇,眼框里竟逐渐浮上一层水雾。   她整个人愣在原地,后知后觉般回想起远去的高瘦男子在额发遮掩下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想起他在台上几乎是盲弹就把《Infinite Love》的主旋律完美演绎出,想起他在口罩下略微发闷却一直让自己隐约感到有些熟悉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   她忽然意识到,那位好心的先生最后一句话所指的道歉也许并非他们三人想的那样,说的是她对让他带病上台而感到抱歉一事。   而是在回应之前自己在台上所说的那段话。   “喂,那大佬不就是给了第二次海选机会吗,又不是把咱们内定了,你至于激动成这样?”   寸头男生挠挠头,困惑不已。   “咱们要是真入选了也不迟啊!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再找个吉他手吧,大海那家伙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长发女生没有回应。   “难道真的是他?但这怎么可能呢……”   她后退两步,捂着嘴,却好像控制不住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从眼眶中涌出。   “我怎么可能会再次见到你呢……”   ·   池奕珩并不太愉快地发现,自从返回国内后,他对于一些俗语或成语的理解程度有了坐火箭般的提升。   今天下午,他又以亲身经历完全理解了一个词。   ……晴天霹雳。   伯莱明一脸歉意甚至还夹杂了一点委屈地向他表示沈先生偷偷溜出病房,整个vip顶层乃至整栋医院都已经没有他的踪迹的时候,他刚结束和自家老爷子漫长的跨国会议赶到医院,心里还在想着今天给沈陌遥熬点什么口味的粥方便再哄他喝一点下去。   那瞬间大概像是只穿着一件单衣被扔到南极科考站门外,仅仅半秒就自指尖产生一种被冻僵的感觉,大脑却仍在飞速运转着。   “以他的体力应该走不远,查附近的监控了吗?”   “我也是说他那点力气应该跟本走不出这层才对,就没有吩咐安保留心出去的人,谁知道他那么能跑,喊人去准备外出用品的功夫就跑没影了……简直比你小时候溜的还快。”   洋人医生一阵荒野冤魂般的小声碎碎念,在看到池奕珩投来的眼刀后又很快怂怂地噤了声,立刻恢复正色。   “少主,监控当然查了。目前已知的情报是沈先生一路走到了这附近的商业街,之后的监控就不在我们管辖范围内,我已经喊人联系那片路段的负责人,但是今天是跨年,对方目前还没有给回信,我刚刚已经联系了余管事……”   于是池奕珩转身走向电梯间。   “通知余伯不要派多余的人。我自己去找。”   “可是少主……”   “人太多只会吓到他。”   “你们两个也别跟,在商业街外面待命。”   池奕珩一旦做出决定就连一秒都不愿意耽搁,很快挥手遣散身后两名身材高大壮硕的男人,得到恭敬答复的同时,电梯门刚好合上最后一道缝。   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池奕珩出了医院就匆匆往商业街赶。   他一向是个连自己的生日都不会主动去记的性格,对于跨年夜一类的日子自然毫无敏感度可言,于他而言只要日程安排妥当,每天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但是对沈陌遥来说,已经在医院里呆了这么久,甚至快要到新的一年却仍然被困在病房里,心里肯定难免产生一些烦闷的情绪。   而他是一个很能忍,又不太会主动开口表达诉求的人……倒不如说连好好活着都是自己一路要挟着算计得来的承诺,又怎么能要求他面面俱到般表述清楚想要单独出去的想法,还能乖乖等到他们的同意再行动。   又或者说,他是决定直接就这样离开……?   池奕珩摇摇头,把这样令他不安的想法试图甩到脑后。   商业街这会儿飘了一点雪,里面已经没有开着的店,池奕珩到的时候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叔正巧在给自家店铺大门上锁,胳膊里夹着几张老唱片,于是他立刻走上前。   “店长,请问你今天是否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来过?”   “嗯?”   “比我矮这么些,黑头发,很瘦,睫毛很长。”   老叔吊着一根烟抬头看了一眼他比划的高度。   “午休的时候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来过,很白很瘦,应该差不多是这么高,别的倒没注意。”   “知道他往哪儿去了吗?”   “哦,我介绍他去看了咱们这儿的社区音乐会,不过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了有一阵了……诶,咋跑这么快啊,下雪了小心路滑噢!”   池奕珩往海报上示意的公园跑,寒风凛冽在脸上刮得有些疼,他却不在乎,一路飞奔到那个小公园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身穿黑色羽绒服的人从里面晃晃悠悠,很慢地一步步走出来。   “沈陌遥!”   池奕珩的心颤巍巍在胸腔里抖了两下,他没有多想就下意识喊出那人大名,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就要把人搂在怀里,却忽然意识到以他们目前的关系,自己并没有拥人入怀的正当理由,手臂只好不自然地在他背后虚虚环了一下,旋即收手,改为扶住他的肩膀。   “你怎么来了。”   沈陌遥有些困惑,他闻到熟悉的木质香味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正是那位Y先生,他有些诧异,感觉被他虚虚搂了一下以后心口又跳得有些快,于是他往后站了两步伸手在胸口揉按。   好像每次这位Y先生在的时候他的身体总会变得尤为娇弱,他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却无可避免地察觉在Y先生出现后,自己一直紧绷着的那口气好像忽然流泻了个干净,先前只是隐约的眩晕感被瞬间放大,他偏过头咳得停不下来,一时间站都有些站不稳。   “你还好吗?”   池奕珩伸手去探他的颈侧,一片滚烫,心道这人果然又起了烧,心下无奈的同时,看到他摘了口罩后消瘦脸颊上明显的红晕,又再也不忍心对他说哪怕一点重话。   “现在是不是很难受?”   他柔声问着,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戴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一个很漂亮又不漏风的结。   沈陌遥任由他摆弄着,却不说话,只是固执地摇头。   池奕珩对他的反应一点不意外,在他那天实在没忍住胃里的不适而吐了一小碗鸡蛋羹后,他就充分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个特别能忍又总习惯于逞强的性格,所以他当然没有信,而是具体了一些再次询问。   “是不是发晕,想吐?”   “……”   还是摇头。   池奕珩叹了口气,看到他站着直打晃的身形,索性直接上手揽住他,半强迫似的让他能靠着一点自己的肩膀借力,那人没有推拒的力气,半张脸乖顺地贴近,滚烫鼻息喷洒在他颈窝。   “都这么烫了,还逞强。”   他感受到怀里的温度,声音不自觉轻柔下来。   “跟我回去好吗?”   “……”   沈陌遥眨了眨眼,下巴下压一瞬像是要点头,却又硬是扭转成摇头的弧度。   “不要……回医院。”   过了好几秒,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弱,带着一点压不下去的咳喘,应该是累得狠了,睫毛都萎靡地垂着,只堪堪抬起一点手臂拉了拉池奕珩身前的衣襟。   “至少今天……不想回。” 第33章   池奕珩驾车开往临海别墅方向的前三分钟, 沈陌遥就在副驾沉沉睡了过去,头朝车玻璃那一侧微微偏过去,半张脸掩在围巾里像只把身子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没什么肉的脸颊轮廓和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睫毛。   路上,经由余管事传讯汇报调查得到的信息,他才得知沈陌遥在离开商业街前往小公园后本来只是坐在角落,打算观赏音乐会, 却因为临时救急意外参与了一场演出。   很显然,这些天一直卧病在床的他对于如今外界是如何大肆宣扬他的感人事迹和美好品德并不知情, 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网络上彻底出了名,更不知道近一周以来人们是如何声势浩大地或替他哀悼,或为他祈福的,只是出于天气寒冷或是以前的职业习惯,误打误撞般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也对外界保持着和在医院里颇为一致的戒备心,却还是在看到人们遇到困难时忍不住伸出援手。   长时间的行走在加上配合乐队弹奏吉他对于一位刚从重症室出来一周的病人来说明显是过于勉强的事, 沈陌遥大概是被那场演奏耗尽了全部体力,一路都在昏睡, 直到池奕珩停好车, 绕道他那一侧,车门打开的时候都没醒, 只是被涌入车内的寒风刺激得无意识呛咳, 眉毛也蹙着。   池奕珩没有犹豫, 弯下腰一手搂住他的背,另一只手从他的膝盖下方穿过就把无知无觉的人轻松打横抱了起来,一路稳稳当当走进临海别墅小院。   手中的份量比两个多月前在租房中介店铺门前抱着的时候还要轻上不少,他在心疼之余也暗下决心, 一定要尽可能让他长些肉,不然哪来体力捱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沈陌遥的体温比在公园里那阵又升了许多,这会儿手摸起来都是滚烫的,气促喘息间在他怀里喷吐浅淡的白色雾气,唇上染了一点淡紫色,池奕珩不敢耽误,一路把他抱上楼送到走廊尽头的卧室。   帮他脱了羽绒服后,没了蓬松的衣料阻隔,他摸着那人身上各处硌手的骨头把他抱到床上。   被米白色包裹的房间里已经被他联系人事先放好了一些基础的医疗器械,伯莱明在他进门时就已经在前厅恭候多时,此时穿着白大褂一路尾随他走到房间里,给沈陌遥做了一些基本检查后,吩咐身边跟着的助手为他连上监护仪,输液给氧。   “情况严重吗?”   “刀口有轻微发炎,但主因应该是肺部感染引起的发热。沈先生现在身体抵抗力很低,这样的天气外出引起发热……并不奇怪。”   伯莱明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看向自家少主。   “还不是你们看护不力。”   池奕珩冷哼。   “他不想回医院。就在这里进行后续的治疗能行吗?”   “不太好说。这里的设备不齐,各方面条件肯定不如咱们医院的vip病房……”   “但是他今天不想回去。”   “……我知道了,少主。”   伯莱明克制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少主是个会被爱情冲昏头脑听不进人话的性格,这会儿连声音都显得有些幽怨。   “我会全力为沈先生治疗,今天先观察一天。如果到明天下午他的温度还没有退下来,或者出现反复,就必须回医院。”   ·   沈陌遥是在傍晚醒来的,他环顾四周,在模糊的色块和轮廓里感受到自己应该是不在原先的病房里,而是在一个有些熟悉的地方。那位Y先生没有走,正坐在床边的书桌旁,发觉他苏醒很快走过来。   “抱歉……让你费心。”   沈陌遥抬手揭开氧气面罩咳了一阵,他脸颊上的红晕仍未褪去,吸了一段时间的氧后唇色已经不再发紫,显得比在医院时的气色好上很多。   “不是费心,是担心。”   池奕珩摇摇头,给他递了一小杯水润喉。   “我被告知你从医院里跑出去的时候……有想过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离开。”   当时他虽然一路上都在冷静地分析,在心里拼命暗示自己沈陌遥只是因为在医院里呆得久了,想一个人出去走走,却仍然控制不住地在内心设想最坏的可能,心脏好像被一根细绳提到很高的地方晃荡,怎么也落不下来。   那个时候的心情,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沈陌遥垂眸,朦胧视线中,手中杯子里的热气氤氲而上,笼在他的眉睫间。   他抿了一口手中的热水,眼神定在床边守着的男人身上。   “所以,你不打算问问我为什么要擅自离开医院?”   “你现在还人在这里,这就够了。”男人摇头,“至于为什么,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没必要特地问。”   沈陌遥盯着他搭在床边有些发红的手,想到他之前在积了一层雪的小路上不顾一切匆匆奔向自己的样子,记起靠上他胸膛时感受到他砰砰作响的心跳,忽然觉得有些内疚。   由于家庭原因,他比较早熟内敛,这些年来的经历又让他的一颗心早已被刺得千疮百孔,也就很难直接向谁袒露心迹,总是习惯于像乌龟一样缩进壳里,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比如上次他不想让Y先生太担心,硬是忍着肠胃不适不肯吐,却没能撑到最后,结果把他吓得够呛,又比如这次他只是想出去散散心整理一下思绪,却没有想到他会因此这么紧张,不管不顾地就冲出来找自己。   虽然无心,但这些天来,他似乎确实给Y先生添了很多麻烦。   他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   沈陌遥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划了划。   沉默无声的碰撞也是碰撞,他们两人对彼此所知甚少,仍然需要时间互相熟悉,但如果一直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心结无法解开,就注定做不到这一点,也自然没办法心无旁骛地履行那个他曾对Y先生做出的允诺——   坚持好好活下去。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   沈陌遥深吸一口气,在胸口按了按,缓缓开口。   “什么?”   床边的浅瞳男人没想到他会再次挑起话题,一时有些愣怔。   “我想不明白你出于什么原因对我屡次伸出援手,也不知道你会愿意这样对待我到什么时候,更不清楚你的具体身份。”   “但在我看来……我并不是个值得被这么对待的人。所以我会担忧,如果把心中的这些疑虑抛出……会不会就此打碎这场不太真实的幻梦,让我失去这些现在好像触手可及的温度。”   “所以我原本想暂时回避一阵子,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说了挺长的一串话,沈陌遥有点疲累,却也在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好像有一股浑浊的气流从心底的一道小口子泄出来,于是他往被子里缩了缩,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我今天在那个音乐会遇到了一位……我的粉丝。当时我觉得挺惊讶的。”   “之前……我是个乐队出身的艺人,后来也拍过两部戏,在那期间……我遇到一些不太能理解的事,到最后,整个互联网都是骂我的声音。”   “好像谎言被重复得多了就真的会变成现实,在那些人嘴里,我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沈陌遥垂下眼睫。   “没有人会相信我,也没有人真的知道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到最后,甚至他也开始怀疑……也许自己生来就是那样一个会遭到所有人厌恶的人,他不配享受这个曾经美好的世界,所以当时他下定决心在完成自己的目标之后就一了百了。   “我知道。”   “嗯?”   沈陌遥抬眸,在一片模糊的轮廓里看到Y先生凑上来的脸,他眼中的琥珀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你的第一个疑问——我出于什么原因对你屡次伸出援手。”   池奕珩用力握了握他伸在被褥外的手。   “其实不能算作什么伸出援手,我不是为了帮你而帮你,而是因为我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   池奕珩的视线移向窗外。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却不算太大,远处的海面静谧安宁,一点夕阳的余晖将散未散,把落雪染上一圈橙红的色晕。   就好像他们很多年前的那场相遇。   “四年前……我们见过一面。”   他看向沈陌遥,毫不意外地看到他沾了点水汽的眼眸中出现一瞬的茫然。   “就在这里,在霖市。”   那是他因为觉得在家族里的生活乏味无趣,顶撞了父亲之后被池老爷子孤身一人扔到霖市的第二个年头,老头子虽然派了不少人暗中保护他,也给他提供了一处住所,却断了他的一切经济来源,甚至每个月还要向他收房租。   池家一向对于后代的隐私极为重视,在正式宣布家主迭代前,没有任何人能知道池家少爷或小姐的真容,也因此他在霖市实打实地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年。   他端过盘子教过书,甚至去游乐园当过npc,后来还是机缘巧合之下,在网上随便写的一些句子被某个唱片公司的老板看中,接了几首歌曲的作词却都意外爆火,拿到一笔不小的酬劳,才终于混到勉强可以每个月勉强养活自己的程度。   在霖市的第二个年头大概是他人生中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仿佛自幼被精英教育所裹挟的不羁灵魂得到充分的释放,脱离了各项课程和对手下公司的管理后,他逐渐对每一天的生活感到乐在其中,对于能自由支配的时间感到无比顺心,除了偶尔仍会冒出头的孤独。   直到他忽然收到远在美国的父亲病重入院的消息。   他好像一瞬间从天堂回到地狱,当时池老爷子在电话里并没有和他说太多,只是简单告诉他父亲目前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一定撑不过两个月。   那个时候,如果他选择立刻赶回美国,就意味着他将在家族范围内表达自己决意接手家族事务,成为家主的意志,也就免不了被那些在现任家主病危的关键时刻虎视眈眈的旁系们用各种狠厉手段活生生剥一层皮;而他也可以选择过一段时间再回国,避避风头,但这也就约等于他从此放弃继承家主之位,放任那些枝叶旁牒彼此竞争池家的掌权者一位。   池老爷子说,他可以给他为期一周的考虑时间,在这期间他可以代为震慑那些坐不住的豺狼虎豹,但毕竟他年事已高又是前任家主,即使在公众面前可以宣称他全权接手族内事物,根据族规,却并不能在家族内部长久地服众。   那大概是他过的最为浑浑噩噩的一周。   他对父亲的病重感到忧虑,自己的未来产生迷茫,有种被命运推着走的无力感,回身再看在霖市独居的一年多,竟然好像一戳就破的泡沫,身后空无一物,也空无一人。   在那一周的倒数第三天,他在积了厚厚一层雪的街上遇到沈陌遥。   “四年前我遇见你的时候,状态其实不太好。”池奕珩结束回忆,缓缓开口。   后来他才发觉,那其实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了,或者是说至少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沈陌遥——但是对于沈陌遥本人来说,那应当是两人的第一面。   当时的他几乎处在神游状态,在大街上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过马路时竟然没注意看信号灯,差点就被岔路上一辆迎面驶来的巴士撞倒。   当时他只听到一阵激烈的喇叭声,以及一道有些急促的“小心”,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个人拉着手臂踉跄着退回安全区域内。   “你还好吗?”   还在愣神的时候,他先是听见耳边传来一道高山融雪般清冽的男声,而后下意识扭头,竟看见一个眉目清丽的青年握着一杯热饮站在路灯旁。   他说话的时候轻轻偏了下头,眼睫眨动间,长睫上落着的细雪轻飘飘掉下来,被路灯的暖光染出橙黄色的轮廓。   “……”   池奕珩就那样呆呆看着他,连呼吸都变得很轻,直到那些雪粒悄无声息混入地面上的积雪,心才猛地颤了一下回过神。   从小到大罕有人直接了当地对他做出这样的关怀,他在有些不适应的同时,竟然下意识产生类似于委屈的情绪,一时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那双眼睛好似浸在雪里的黑色玻璃珠,看似疏离的目光流转间便能够轻易看穿人心,却比它表面的清冷更加具有温度。   “你……现在有地方可去吗?”   青年注意到他发红发僵的手指,把手里的热巧克力塞进他手心,轻声问他。   不知道是贪恋那道视线还是不想失去指尖的热度,那时他盯着沈陌遥漂亮的黑眼睛,竟然鬼使神差般摇了摇头——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说确实也所言非虚就是了。   “然后,你把我带回你的房子,还煮了意面给我吃。”   毫不夸张地说,那大概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池奕珩收回看向窗外飘雪的视线,看向床上的人。   “后来呢?”   床上的人怔怔发问。   “后来啊。”   池奕珩站起来走到窗边,“吃饭的时候,你可能是看出了我当时的情绪不太好。”   那大概是一种揉杂着空虚,落寞以及迷茫的感觉。   “你和我说,如果觉得心情不好,在这里留宿一晚也没有问题。”   “你还说……”   池奕珩扭头看向床上的人。   “‘感到孤单的话,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朋友。’”   他柔声重复那句穿越了四年时光的话,语气里带上了些微的偏执。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当然,他是个很贪心的人。   现在他所希望的……远远不止是朋友。   他知道这段关系需要滋润呵护,不可能进展得那么快,但他愿意等。   “所以这是第一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那么你呢,沈先生。”   他走过去俯身凑近沈陌遥,浅色的眼睛略微眯起来。   “我猜,你是不是还没把我这个朋友想起来?” 第34章   “感到孤单的话, 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朋友。”   沈陌遥的记忆被这句话带回四年前。   那应该是他刚刚被秦玥挖去签约参加《奏乐青春》的日子。   在得到签约机会前,他曾因为决定在毕业后尝试进入演艺圈成为一名演员,遭到全家人的鄙视和嘲讽。沈厉峥甚至关了他很久的禁闭, 他却宁愿不吃不喝也不妥协,最后还是外祖母姜瑾先是出面说服查尔斯,又写信回国给沈厉峥,几经劝说才终于把奄奄一息的他从禁闭室放出来。   而后, 他幸运地被挖掘,很快又有了出演综艺节目的资格。   当时的他还在写给外祖母的信里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担忧是否一味追求心中所想的自己太过自私,对家族企业全无帮忙管理的意愿,唯二负责的子公司还是因为放不下要替妹妹代为完成的核心项目才会坚定地接手。   姜瑾在回信里的字句,他一直记到今天。   “人永远要为自己而活。你的羽翼生来属于蓝天和阳光,无需理会那些会束缚你的荆棘。”   “我亲爱的孩子,永远记得,抓住每个可以自己决断的机会, 才能不留遗憾。”   “而一旦做了决定,一直往前看就好, 不要再回头。”   可以说, 完全是因为有姜瑾对他的教导和鼓励,他才会在想要行走的道路上如此坚定。   所以那天晚上他在路边看到一个走路都有点不稳的高个子男生, 看到他英挺的眉峰耷拉下来像只无精打采萎靡着的小狗, 在伸出援手之余, 也感受到他身上无处遁藏的迷茫,所以那天晚上回卧室休息前,他也对他说了外祖母告诉他的这句话和他共勉——   “外婆曾对我说,要抓住每个可以自己做出选择的机会, 才能不留遗憾。希望这句话对你有帮助。”   当时那个浅瞳男生略微愣怔了一下,旋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而抛出一个疑问。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有缘的话。”那时的他缓缓合上房门,漫不经心般朝他最后微笑了一下。   “那么,晚安。”   第二天清早他走出房间的时候,那个浅色眼睛的男生没有睡在他准备好床铺的客房,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也就只是微微一笑,暗暗希望他能够顺利克服遇到的困难。   后来节目开始录制,他越来越忙,烦心事越来越多,也就逐渐把那年在飘雪的霖市的一场偶遇淡忘。   只是没想到,当年他一个小小的举动产生的影响竟然延续至今。   “你……”   眼前凑近的浅琥珀色眼眸和那年偶遇的那双浅瞳轮廓逐渐重合,沈陌遥眼睫眨了眨,不甚习惯男人带了一些侵略性的接近,往靠枕上缩了缩。   “是不是比那个时候……又稍微高了一些?”   “……?”   池奕珩出现一瞬错愕,他万万没想到沈陌遥不但能把四年前的那次相遇记起来,竟然还有如此奇特的注意点,好像被人忽然在脸上的软肉掐了一把,不疼,但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Y先生,那个时候你什么年纪?”   “……快十九。”   “那就是十八岁了。”   沈陌遥轻声笑了一下,肩膀一阵耸动,唇角勾起明显的弧度。   怪不得那时的他脸上会有那样的神情……虽然个头已经很高了,原来年纪却那么小啊。   “原来你这么年轻,Y先生。”   四年时光真的可以改变太多事,他不会料到那个曾经眼神中充斥着无措的男生如今已经变的这样沉稳,也想不到如今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会。   “……”   池奕珩的嘴角绷起来,似乎是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有人恰好敲响房门,他走过去开门,很快端了一碗冒着白气的粥走回床边。   “你说,我都主动说起不太光彩的往事了……你是不是得补偿一下我。”   他低头认真在瓷碗里用调羹搅了搅散开热气,看向沈陌遥。   “我让厨师新鲜熬的南瓜粥,甜甜的,吃一点好不好?”   “……”   这回不太想说话的人变成了沈陌遥。   他的视力还没恢复,看不见那人眼中稍纵即逝狡黠,却仍然能从他带着笑意的话语中觉察他转好的心情。   池奕珩看他没有立刻摇头拒绝,很快从善如流地替他撑起小桌板,把粥放在上面,然后拉着他的手托上碗沿,小心绕开他身上的管线。   他在坐下来,安抚似地拍了拍沈陌遥的手背。   “能吃多少是多少,一定不要勉强。”   看着沈陌遥把半勺粥不太情愿地送入口中,他把手熟练地探上那人腹部。即使发着热,那处肌肤的温度却仍然不算高,但是至少没有再抽动,他贴着单薄的衣料在上面轻抚,感受到手下身体细微的颤抖。   “那,我继续回答第二个问题。”   池奕珩抬眸看向沈陌遥有些躲闪的眼睫。   “关于——我会这样对待你到什么时候。”   “正如刚才所说……我当自己是你的朋友,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所以你无需担心,我对你的态度永远不会变。”   “我会一直陪着你。”   也会一直守护你。   沈陌遥手上勺子一松,磕到碗边发出清脆地一声响,心脏猛烈地跳了两下。   他对于这样直接强烈的正向表达还有些不适应,甚至觉得难以直视眼前人的目光,心跳却有些莫名的加速。   “说到态度相关的事情……其实我还有另外的事要和你说。”   池奕珩察觉他轻微的回避,很快换了话题。   “我不清楚你从那位粉丝那里得知了多少信息,但实际上在这些天,你被认为在那场大火里疑似死亡的这段时间……你曾经遇的那些恶意针对事件,都已经真相大白了。”   “所以,你印象中的那些负面舆论已经不复存在,至于现在的言论风向……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想了解。”   沈陌遥握着调羹的手顿了顿。   说实话,虽然他早已经决意不再回望一路以来遭受的苦难给自己徒增痛楚,但在那场社区音乐会,听到那位主唱的长发女生几乎是声泪俱下的倾诉时……他还是会产生一种对曾经的一切无法就这样全然割舍的感觉。   于是他微微颔首,接过池奕珩递来的平板,点开几个音频听了听。   里面是一些关于他之前坠江事件的真相,以及失火后失踪疑似死亡的新闻报道,还附加了一些粉丝或是路人,亦或是曾经的黑粉在两极反转之后对他的……类似于忏悔般的言论。   他对那些此前根据那些无中生有的“黑料”和刻板印象攻击他,而后又在真相水落石出后跟随趋势一起假惺惺地懊悔,从头到尾只为了发泄情绪的人无话可说,这些人从来就是风往哪里吹身子往哪里摆的狗尾巴草,不值得同情。   但是……他也并不愿意看到有粉丝真心喜欢过自己,却又以为自己葬身火海而陷入痛苦。   他不想让他们继续这样难过。   作为此前一切的结尾。   他大概……还是会想给那些人一个交代。   无论用什么形式。   “以及,这些天不只是你的粉丝们,你的父亲和弟弟,你的经纪公司,包括一位声称是你好友的人都在四处打探你的消息。尤其是你父亲,他似乎认定你还活着,行动很是激进。”   池奕珩顿了顿,自从几天前他吩咐手下的人把那些沈凌夏的恶行打包通过煌丽酒店的负责人送到沈厉峥面前后,他就没有再过多关注他们一家人的动向。   一方面,在那之后的几天他出了公务外一门心思扑在照顾和陪伴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精神的沈陌遥身上;另一方面,沈凌夏那个跳梁小丑暂且不提,尽管处理光曜传媒亦或是盛天集团都是眨眨眼的事,但最终如何处置沈家人还是要等沈陌遥自己来做出决断,他始终不能越俎代庖。   “他们吗。”   沈陌遥放下碗,不知道是接连吃了几口粥已经到了胃部能够承受的极限,还是听到沈家人相关的事情还是会让他有些下意识的反应,他胸口有些滞闷,胃腹间又是一阵抽搐,他把碗往小桌板外沿推了推,就要去按开始痉挛的胃。   “胃还难受?”   池奕珩刚刚收起小桌板和碗勺,敏锐捕捉到他的动作,立刻伸手去阻止他有些暴力的按压,用自己的手抵上那人的胃脘轻轻按揉。   “抱歉,我是不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和你提这些。”   沈陌遥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摇摇头。   “那些人……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总要面对的。”   但是……倒也并不急于立刻处理。   当初于火场中倾身下坠的瞬间,他就已经决意和那一家人再无瓜葛,如今这份想法自然丝毫未变。   他已经几乎用一条命去偿还了曾经或许亏欠的一切,而这之后遇见Y先生,受他所助而侥幸活下来的每一天,他都不希望再和他们发生任何关系。   就算现在认定他还活着,想要找到他又如何呢。   对于血缘至亲来说,如果是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才知道姗姗来迟般忏悔……那无非也就是几滴鳄鱼的眼泪罢了。   之前那么多年的视若无睹或恶意揣测,就像刺向他心头的一把又一把刀,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轻易释怀。   沈陌遥偏过头去咳了咳,他现在的心肺功能很差,长时间脱离氧气机说话活动还是有些勉强,胸口的滞闷感愈发严重起来,心慌的厉害。   池奕珩注意到他的不适,长手一伸拿过氧气面罩给他仔细戴上,帮他把额角沁出的冷汗擦去。   “先不说了,你还烧着,需要多休息。”   池奕珩替他调节了一下点滴速度,扶着他躺下,别墅离市区中心有些距离,窗外的海面在夜幕降临后静谧地起伏着,远处渔船的光点像是海里的星星。   “……要跨年了。”   沈陌遥的眼神也聚在窗外的海面上,他有些费力地呼吸,白色雾气在面罩上聚散。   对了,今天是跨年。   池奕珩忽然想起这个差点被遗忘的重要事项。   两个人第一次共度的跨年夜,本应是要好好准备的。   但是……该准备些什么呢?   池家少主喉结滚了滚,对于这个就要到了的第一个比较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感到有些紧张。   池家以农历新年为重,没有在12月末举办族内跨年宴的传统,因此在他青少年以及近几年的记忆里跨年总是与各项事务和课程相伴,而在霖市的一年多,出于安全考虑他都是一个人在住处过的,没有外出过,在这方面可以说是毫无经验。   所以,跨年该怎么过?   池奕珩略显困惑地蹙眉。   “在我很小的时候……跨年的这天,外祖母会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在院子里放仙女棒,然后父母也会出来,他们会我们一家人出门看零点的烟花。”   沈陌遥好像感应到他心中所想,竟然在他开口前就先发话。   “仙女棒?”   池奕珩有些困惑地偏头。   他并非世俗观念里那种对生活毫无自理能力的大少爷,但在这方面所了解的事物也都仅限于日常生活需要相关,仙女棒这个词他虽然隐约听过几回,却对并不太知道它具体是怎样的物品。   “就是那种可以拿在手上的小烟花。挥起来的时候……能看到闪着光的蜿蜒轨迹,就好像在夜空中画画。”   沈陌遥的声音压在面罩下面不甚清晰,有些低弱,却十分柔和。   曾经美好的那些回忆在他心中好像有一个单独的角落贮藏,每次拎出来翻看的时候都能把当时每个人的生动地神态记得清晰,就像胶片电影。   被外祖母领着和弟弟妹妹在一起玩仙女棒的时候,在爸爸妈妈怀里看着烟花在夜空中划出绚烂轨迹的瞬间,他都觉得好快乐,好快乐,那时他笃定自己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也因此,逼自己把这些曾经彻底撕碎,亦或是关进永远不会被再次打开的铁盒子里上锁……也就格外的痛。   “现在……我大概也不再需要那些记忆了。”   他有些无所谓地说着,心中不受控制泛起一股酸涩,仍是有些精力不济,很快阖上眼沉沉睡过去。   池奕珩熄了灯,站在一片黑暗之中静静垂眸看着他被窗外的一点微光照出流畅轮廓的侧脸。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   ·   沈陌遥再醒来的时候,天仍然黑着。   屋里的灯也没开,他在一片漆黑之中又有些心慌,便揭下氧气罩支起身子,靠在床头按着胸口缓了缓。   “时间正好。”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Y先生身上独有的那股气息淡淡传入鼻腔。   那是会令他下意识感到安心的味道,所以沈陌遥的声音放松下来,任由男人走近靠坐在床边。   “我查了一下,你现在的状态还不能接触仙女棒。”   “所以……我选择了另一个你提到的东西。”   “嗯?”   沈陌遥茫茫然偏过头的瞬间,伴随隐约的轰鸣,第一抹绚烂的颜色在窗外的海面绽放。   而后,伴随噼啪的响动,一束又一束烟花自海面上升,在黑暗中拖拽出长长的轨迹,仿若逆行的流星,又在升至最高点时猛地绽开,绘出繁星或花朵似的图案,照亮远处海天几乎融为一体的边际线,直至湮灭。   他怔怔看着烟火在夜空中划出璀璨的轮廓,澄澈炫目的彩光透过窗户毫无保留地照进来,在他错愕的眼瞳里映出同样绮丽的颜色。   那是比他儿时记忆中所看到的还要漂亮许多的烟火。   一时间,屋内的两人谁都没说话,卧室中的摇影随着各种斑斓光芒的绽放悄然变换着。   “……我想,我改变主意了。”   好几分钟过去,沈陌遥喃喃开口。   “什么?”   池奕珩没看烟花,视线一直落在他被流光染得过分漂亮的眉睫。   “我之前确实……有些迷茫。”   “之前,我在手机里列了三个目标。我对自己说,完成他们之后,就是我迎来生命终结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我,觉得这个世界挺没意思的。我好像被锁在一个长满尖刺的透明罩子里看着外面绚烂多彩的世界,却怎么也无法触及那一切,无论多少次期盼地伸手……都只会被扎得浑身是血。”   曾经他以为自己会像那只无脚鸟一样,拖着血淋淋的羽翼坠进荆棘遍布的大地,被笼罩在昨日的残影里蜷缩着,直到血肉连同骨架一同在不堪的回忆中走向腐朽。   但如今,有一双温暖的手在他最后一次跌落时接住了他。   “直到现在和你相遇。”   就如同世界对他的最后一次挽留。   “被你拯救,和你共度的这些天……”   “对于这个世界,我意识到自己还是会留恋。”   留恋冬日飘落在眼睫的轻雪,留恋拨动吉他弦时悠扬激荡的旋律,留恋烟火绽放时的璀璨和尾端流泻在海面的梦幻,留恋被拥入怀中时指尖传递的温暖。   他也开始学着产生期盼。   期盼有朝一日可以重新展开遍布伤痕的翅膀。   “所以Y先生。”   沈陌遥朝池奕珩露出自苏醒以来第一个会心的笑,又一束烟火在空中绽开,刹那霓虹恰好照亮他柔和上扬的唇角。   他的手垂落在身旁男人搭在床沿的手边,两个人手背的肌肤贴在一起。   “新年快乐。”   “以及……我可能还要继续麻烦你一段时间。”   于是池奕珩毫不犹豫回握住他。   “新年快乐。”他盯着他黑亮的眼睛,像是迫不及待,“那你可要麻烦我久一点。”   最好是永远。   ·   烟火辞暮,新年伊始。   烟花放完的时候时间刚好过了0点,日历跳转到新年的1月1日,沈陌遥欣赏完烟花,正有些困倦地揉眼睛,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得蓦地睁大眼。   他隐约记得,这栋临海的小别墅所在的地方是一块私有地区,那么按道理说……   “霖市和周边地区是不是一直都提倡不燃放烟花爆竹的吗?”   好像他之前在霖市跨年的时候……虽然没有特地去找,但也不记得这两年有看到过这样数量庞大而绚烂的烟花。   ……看起来就造价不菲。   “是吗?”   池奕珩不以为然。   “没事,这里我说了算。”   “……”   沈陌遥怔了怔,旋即无奈地笑了。   他抬眸看向身边人的侧脸。   “说起来,我们是不是该聊聊我提到的,却好像被你刻意忽视的最后一个疑问了吧?我的朋友。”   “还是说,现在我换个正式些的方式称呼你比较好呢……池先生?” 第35章   时间回到12月末。   天色阴沉, 黑色轿车驶入御碧山庄,皮肤白皙,鼻梁细窄的男人在管家的恭迎下走入沈宅大院, 推门而入。   沈厉峥已经在前厅的沙发中等候多时,手中掐着一支燃到一半的烟。   “凌夏,你回来了。”   “爸,我回来了。您是不是有些瘦了?最近降温, 注意保重身体。”   沈凌夏将手中外衣递给管家,走到沈厉峥身旁间隔一个位置的沙发上坐下, 看似不经意发问。   “要跨年了,咱们一家人什么时候按照惯例一起吃顿团圆饭?”   “呵,团圆饭……”   “怎么了,爸。”   “凌夏,你倒是会问。”   沈厉峥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吐出灰白色的烟雾。   “小陌都不在这了……这个家还如何团圆呢。”   讽刺般的是,上一次他们一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 还是因为沈凌夏学成归国。   在小儿子的生日,他抱着一些别的目的顺便喊来了沈陌遥, 却因为听说他推倒大哥又刺激母亲而差点大发雷霆, 最后虽然没有直接将他赶出去,却仍然一顿饭里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看, 甚至当他不存在。   那时的他当然不知道自己如今会有多后悔。   沈厉峥的脸色沉下来, 沈凌夏像是不知道风雨欲来, 脸上温和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仍然弯着过分薄的嘴唇微笑。   “可是爸,小陌离开前,我们一家人吃饭也很少带上他。”   沈厉峥夹着烟的手指颤了颤。   “是啊……是我不称职。”   他看向沈家长子狭长的眼睛, 又吸了一口烟。   “前些天,我去了一趟煌丽酒店。”   “嗯,然后呢,爸。”   沈凌夏依旧微微笑着,甚至翘起二郎腿。   “酒店的对接人给我展示了一些东西。”   “是之前我和你提过的,失火那天宴会厅里的完整录像,还有小陌拍摄《浪潮》时,遭人推搡入水后在华北和康医院的抢救及住院记录。”   沈厉峥把最后一点燃着的火星在烟灰缸中捻灭。   “当时我记得你和我说,小陌只是因为落水引起一些应激障碍症状,所以主动离开片场去医院治疗修养,没有什么大碍。”   “急性肺水肿伴随出血,心律失常,呼吸衰竭……这么严重的症状,你为什么和我说没有大碍?”   “我似乎没有说过小陌‘没有大碍’哦,爸。”   “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当时我只是告诉你小陌似乎是受了刺激去了医院,目前人没什么事——在我和您通电话的那会儿,二弟的抢救已经结束了,他被推进加护病房。”   沈凌夏面向沈厉峥,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面色丝毫不为所动。   “平心而论,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只是您在我原话的基础上过于发散了,而后又对小陌发了脾气,害他又进了一次抢救室呢。”   “需要我帮您回忆吗?抢救的时候,咱们可没人挂断电话,您要是对小陌足够上心,自己完全能够意识到他的身体状态。”   “唔,如果您还不相信的话,可以多多关注一下这两天的新闻——也许会有能帮助您复盘的信息。”   沈厉峥的眉头皱起来。   他对沈凌夏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不明所以,但在这些天的调查中,他已经意识到沈凌夏并非全家人所想的那样,是个温和善良,懂得感恩,具有牺牲精神的好孩子,所以对于他现在这幅悠然自得的模样感到下意识的不安。   就像是已经拿定自己不能把他怎么样。   “行,就算你那时只是和我玩了文字游戏,对小陌的情况并无隐瞒之意。”   “那么在煌丽酒店,你的一系列行动又是什么意思呢?”   被带到煌丽酒店会客室的那天下午,他被酒店方对接人交予一个平板。   那其中储存着从12月20日的杀青晚宴的开场到最后着火后的全部监控录像资料。   也是从那个录像中,他不仅看到沈凌夏果真如同他所料的,在失火的第一时间就从安全通道离开宴会厅,而后又紧跟着返回去救儿子的他折返火场,甚至还刻意走到一个以他当时的行动路线完全无法顾及的死角,并且在他准备带着沈佑麟和沈陌遥二人离开的时候精准出声。   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沈凌夏甚至是最先发现火情的那个人。在他抬头看向特殊材料已经被引燃的天花板时,宴会厅中还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但他并没有声张。   他没有警告任何人,也没有惊慌,甚至还端着一杯红酒去和沈佑麟耳语几句,然后他的小儿子就不知为何走向了位于下沉区域的,里安全门最为遥远的桌台边,并且在几分钟后由于腿部被掉落的木板砸伤,失去重心撞到桌角,然后陷入昏厥,被埋在木板下面。   ……直到被沈陌遥救出来。   “我已经看过了全部的监控,凌夏。关于你做的那些事,没有可以狡辩的余地。”   “如果你不想让我现在立刻就联系警方申请协调获取煌丽手上的录像进行立案调查,你就不要再对我有任何隐瞒。”   “哦?是吗。”   沈凌夏收敛一点笑容,自行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真是有点苦恼了呢。”   “我亲爱的父亲,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看了多少录像。但是目前来看,情况确实对我很不利。”   他端起冒着白气的茶杯,掩着杯盖啜饮一口。   “要解释的话呢,其实也很简单。”   “首先,关于小佑……我在晚宴时和他唯一有过的对话只是让他去试试看甜品台的点心,因为我觉得挺好吃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至于为什么回到火场假装被困嘛。”   他放下茶杯,朝沈厉峥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   “当然是因为我很好奇啊,爸。”   “好奇?”   沈厉峥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沈凌夏此刻的笑容让他觉得陌生而危险,像是有一根又一根尖锐的冰锥随着他的笑容从客厅的地面凸起,带来一股若隐若现的寒流。   “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就这十几年来我在你们家的种种表现……是否已经完全足够我取代沈陌遥在你们心中曾经的地位了呢。”   “毕竟你也是个段位不低的人。平时把我捧得再高,夸奖或关怀我的次数再多,都有装出来的可能性。”   “但那天不一样。”   “那天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机会。”   “让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试验出你的真心。”   “所以我带着心中的好奇……决定在火场里做一个实验。”   沈家长子的脸上闪现一瞬疯癫的神色,嘴角触电般随着话语抖了抖,又很快恢复平静。   “所以你要相信我,我可不是存心想要把二弟害死,我只是想知道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身为沈家家主的你,在必然会带上长在你心尖尖上的小儿子之外,如果还有余力,会选择救我还是他。”   “沈凌夏……你这个疯子……”沈厉峥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连同脖颈仿佛被一只寒冰铸成的大手捏住,他愈发觉得手脚冰凉,呼吸困难,脸色却因为愤怒而涨红。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火灾可是会闹出人命的大事,怎么能容许你这样乱来!”   他把身前的茶杯砰地一下摔在地上,散落的瓷片噼里啪啦滚落到两人脚边。   “就因为你这所谓的,这毫无道理的好奇……你害死了小陌!你还是不是人!”   沈凌夏阴恻恻笑了。   “别这么生气啊,我的父亲。”   “你看,这对我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赌注,不是吗?”   “我可是也在拿自己的命去赌……你想,以我当时被困的位置,除了你们方向上的那条通往安全出口的路之外,四周都是逼近的烈焰。所以万一……我是说万一。”   “万一你在最后一刻还是选择带着你的两个亲骨肉离开。”   “死的人毫无疑问就会变成我。”   “我无非只是赌赢了而已,不是吗。”   他满不在乎地用鞋踩在散落的碎片上,逼近沙发另一侧喘息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的沈厉峥。   “沈厉峥,你要永远记住。”   他弯下腰,把嘴巴凑近沈厉峥的耳侧,蔑视那双和沈陌遥颇为相似的黑眼睛。   “那天在火海里,亲手选择放弃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的人,是你自己。”   “是你在最后抛弃了他。”   沈厉峥身躯巨震,好像在这瞬间连坐都坐不稳,像一具快要散架的雕塑,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那么既然今年跨年没有团圆饭吃,我也就该告辞了。替我和小佑问好,父亲。”   “哦对了。几周后,盛天集团将在总部召开股东大会,您可是现在的董事长,记得参加。”   沈厉峥仍然呆坐在沙发上,对他的一系列话语再无反应,只是木讷地掀起嘴皮。   “沈凌夏。”   “我们接纳你成为家人已经快十五年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恨我们……又为什么那样针对小陌。”   “……”   沈凌夏出门的脚步一顿,却只是出现几秒的迟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   他回到车上,发动了车子却没开走,而是伏在方向盘上,哑着嗓子阴森森放肆大笑了一阵。   沈厉峥竟然还敢问自己为什么恨他们一家。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在车载音乐列表里找了一阵,熟练地翻出一曲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播放。   他听的是姜鹤在21岁时在美国的新泽西表演艺术中心演奏的版本。   那个时候的她还没有因为着了魔似的爱上沈厉峥而变得疯癫,整个人都洋溢着天才演奏家的优雅与从容,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鹅,美丽而自信。   他的生父曾经就是被她优秀而极具个人特色的演奏所深深吸引。   他对她魂牵梦绕,爱慕她长达七年却一直没有机会与她相识,直到七年后在芝加哥的一处酒吧中偶遇了24岁,已经结婚一年多并且烂醉如泥的姜鹤。   然后一年后,他带着永远拿不出手的野种头衔,出生在芝加哥的一处私人医院,甚至没有和生母姜鹤见上一面,就被查尔斯秘密送往凌禾峰的廉租公寓里,此后过的都是饱受他摧残的日子。   “真怀念啊……我那暗无天日的童年。”   他扯着嘴角欣赏着悠扬的乐曲,打开手机翻看微博,另一只手还指挥家般在空中来回挥舞,却忽然眉头锁紧。   “怎么可能……”   他拇指悬停的地方赫然是一条热搜。   [据悉,池璟集团将首次在国内创立娱乐公司。]   [根据知情人透露,公司注册名为“遥空娱乐”。] 第36章   “遥空娱乐……”   沈凌夏眯起眼睛, 拇指在屏幕上顺着那四个字磨蹭。   “啧,非要拿他名字里的字开公司?”   难道沈陌遥真的阴魂不散?   “不可能。”男人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你都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不可能再有机会夺走属于我的任何东西。”   他发狠似的把手机摔在副驾座椅上,开动车子。   为了下周股东会上的计划万无一失,今晚他还有个和盛天大股东的饭局要去赴约。   而在股东会圆满结束后……他努力了二十多年的人生目标也将实现大半。   沈凌夏在车上回顾自己的前半生。   他的生母姜鹤自幼被父母养在象牙塔里,是个为了爱情能疯狂到什么都不要的傻女人。22岁时, 她和沈厉峥相遇,被他英俊的外表和儒雅的谈吐所吸引, 对他一见钟情,而沈厉峥似乎也正好倾心于她,两人很快结了婚。   然而在婚后,姜鹤应该是后知后觉到沈厉峥一些利欲熏心的真面目,发现他和自己成婚完全是因为她的父亲是美国有名的地产大亨查尔斯·菲尼克斯,觊觎她身后的财富——   身为近乎白手起家创立公司的商人,沈厉峥从来都唯利是图, 在婚后立刻成功从查尔斯手中谈得一笔公司急需的大额资金,并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 对姜鹤几乎不闻不问, 甚至还和其他富豪千金有亲密来往。   于是,被沈厉峥的背叛刺激得心灰意冷的姜鹤, 在24岁那年离家出走, 独自跑去芝加哥的酒吧借酒消愁, 也就意外遇见一直以来都迷恋着她的凌禾峰。   在那之后发生的……无非就是一夜风流。   而后,姜鹤很快被忌惮于查尔斯发飙的沈厉峥追回,却因为糟糕的精神状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意外怀有身孕,还是查尔斯和姜瑾率先发现异状, 却已经月份太大无法引产。   所以,作为见不得人的,意外怀孕而被诞下的私生子……他从记事起就被送往凌禾峰身边,从没见过自己的生母。   凌禾峰对他很不好。   倒也不是刻意虐待或是什么别的,毕竟于凌禾峰而言他是身上流淌着自己最爱的女人的血的孩子,那男人在芝加哥的报社也有一份正经工作,虽然不算宽裕却也能把他养活。   但是凌禾峰也从没把他当过人。   沈凌夏将车停好,乘电梯前往酒店顶层的西餐厅,他独自在包间坐了一阵,把池璟要开设新的娱乐公司的消息全网前前后后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不死心,又联系光曜传媒的人在圈内打探消息,终于等到那位大股东姗姗来迟。   一阵寒暄后,菜品被逐个端上桌。   因为一直想着池璟的事,他吩咐人安排餐品时有些心不在焉,没仔细审核菜单,如今竟然看到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汤被装在浅而大的瓷盘里端上来。   “哦,borscht,永远的经典美味。”   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鼻头耸动一阵,刚要拿起银勺品尝,抬头看见盯着罗宋汤没有动作的沈凌夏,有些困惑。   “沈总?”   “哦,我最近有些犯胃病,忌口比较多,您先请。”   沈凌夏微微一笑,把自己的盘子推到一边示意侍应生收走,对对方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   凌禾峰的拿手好菜就是罗宋汤。   不是因为食材方便便宜或是容易烹饪,也不是因为酸甜香浓的口感。   而是因为姜鹤当初在酒吧里偶然提过,自己最喜欢的菜就是罗宋汤。   凌禾峰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好像觉得只要做出好喝的罗宋汤就能吸引到姜鹤忘记沈厉峥,回心转意般出现在自己身边,因此在他记忆有限的童年,凌禾峰最常给他做的菜就是罗宋汤。   原先他是很喜欢番茄的,也很喜欢那种酸甜浓郁的口感。   但是任何佳肴都经不住日复一日的重复,更何况有时他甚至一日三餐都要被逼着喝,凌禾峰甚至会在他喝不下去时掐着他的下巴把罗宋汤灌下肚子,嘴里念叨着“你怎么能不愿意吃她最爱的东西……你还是不是她的儿子?”。   实在灌都灌不下去的时候,他会把他关在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黑屋里饿上一整天或者更久,直到他愿意继续喝完自己做的汤。   所以他渐渐滋生了一种恨。   不仅仅对于罗宋汤这个东西,更多的是对所有让他的童年时光如此悲惨的人的刻骨的恨。   当然,他的童年也并非完全暗无天日。   在他五六岁,长到上学年纪的时候,姜鹤的母亲姜瑾,也就是他的外祖母经常在周末偷偷瞒着查尔斯从纽约飞到芝加哥来看他。   她会时刻叮嘱凌禾峰必须保证自己的教育,会带他去博物院或者科技馆,在密歇根湖畔散步野餐,也经常去听音乐会和各类歌剧。   那个两鬓斑白却永远笑的温柔优雅的妇人对他来说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他的心只有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开始像个活人一样扑通扑通地跳,会有种浑身凝固的血液都开始流通的感觉。   但后来,他的太阳被夺走了。   在他三岁的时候,姜鹤在国内诞下一对龙凤胎,毫无疑问是沈厉峥的种,但其中的男孩似乎先天身体不太好,当初差点死在医院里没能被抱回家,后来在他们全家的细心呵护下长到五岁,却又生了一场大病进了重症监护室。   姜瑾也因此和查尔斯一起匆匆回国,经常在那里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只为了照料和陪伴那个体弱多病的,像是脆玻璃做的小崽子。   当时还叫做凌夏的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是能够明显地察觉,自从姜瑾和那个叫做沈陌遥的小崽子有所接触后,就彻底分了心。   她仍然会抽时间在周末陪自己玩,频率却少了很多,也经常无意识提起他那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唇角往往含笑,甚至还当着他的面写给那小崽子的回信。   她变了。   变得不再是照耀他一个人的太阳。   所以他要如何才能不恨沈陌遥呢。   更不要提在三年前……   是他亲手害死了姜瑾。   他夺走了自己的太阳,又更进一步直接将她熄灭了。   所以沈陌遥本来就最该死,甚至死不足惜,本来在他的计划中还要再折磨上他一阵才叫尽兴。   饭局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沈凌夏开车回到公寓,打开微博却发现先前关于“池璟即将成立娱乐公司”的新闻已经完全消失了,互联网上没留下一点痕迹,仿佛昙花一现,又仿佛是自己的幻觉。   沈凌夏细长的眉头反而紧紧皱起来。   这样的出手力度,只可能是池璟的什么人亲自下令肃清舆论爆料。   那就恰恰证明,这一切是真的。   不仅是真的……恐怕池璟还对这个所谓的新公司格外上心,才会做到在正式宣布前不想看见任何一点流言蜚语,直接出手清理了相关八卦报道。   要知道池璟这种吹口气都能让国内的天空阴云密布的大物集团,此前可从来没有在国内开过任何娱乐公司。   简单来说,他们根本看不上经营娱乐产业所能带来的盈利。   “遥空娱乐……”   沈凌夏靠着椅背喃喃,眼前却忽然浮现一双漂亮而凌厉的黑色眼睛。   “难道……”   “不可能。”   他摇摇头,试图把脑子里那个堪称恐怖的设想甩出去。   “一定不可能。”   ·   跨年那天夜里,沈陌遥还是提前就把身边那位Y先生的真实身份给猜了个透。   “我那天溜出医院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病房在最顶层。”   “根据医院的结构和布置,即使看不清字也基本能猜到这是霖市最有名的那家私立医院。”   “以及,你给我听的那些新闻音频里提到,《浪潮》剧组公开了在渡江之星号上的监控录像资料。我知道那艘邮轮来自池璟,也只有他们才可能有那些资料。”   “加上最后你和我提到这块地区‘你说了算’,再结合一下周围人对你的态度……”   “你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沈陌遥朝他笑笑,“当然,我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就是了。”   “所以池先生,能麻烦你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绍吗?”   那天晚上的池奕珩也显得格外紧张,他竟然有些磕磕绊绊地说了两遍自己的名字,在看到床上的人略微困惑的目光后,索性拉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认真把池奕珩三个字写了一遍。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亲眼看到沈陌遥对于他的身份堪称接受良好,没有丝毫惊讶,也没有因此显出畏惧或隔阂感的时候,他还是自心底涌上一阵喜悦。   不过池家少主因此产生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不知道是在那场绚烂的烟火中定了心,就此卸了一直以来紧绷在心底的那股气,还是大病未愈就擅自溜出医院的报应姗姗来迟。   当天半夜,沈陌遥在白天好不容易降下来的温度再次反扑,直升到40度,整个人烧得意识模糊,眉头紧蹙,双颊通红,上了氧气面罩仍然呼吸间显得费力。   因为体温太高,他还出现了头晕心悸和呕吐的症状,伏在窗边把傍晚吃的那点粥吐了个干净,到最后没有东西可以吐,只能呕出来一点胃液和胆汁,整个人窝在床边浑身发抖。   池奕珩紧急喊来回到医院待命的伯莱明,他把难受的直倒气的人半揽进怀里,摸着他的背试图替他舒缓,竟然清晰摸出他不住颤抖的肩胛和根根分明的肋骨,心里又开始抽着疼,手上渗出的汗和沈陌遥背后被冷汗浸湿的衣料混在一起,分不清哪边更狼狈。   “是我又疏忽了。”   “我不该让伯莱明晚上回去,也不该让你一下说那么多话,还没好透就折腾你,还说什么和你跨年。”   “别这么想。”沈陌遥察觉他声音里的颤抖,竟然在咳喘之余努力伸手握住他搭在膝盖上紧握成拳的另一只手,同样潮湿且滚烫的手指在上面安抚似地拍了拍,“是我身体不争气。”   病好的这样慢,反反复复折腾别人,还想着什么出院。   “但无论如何……”   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输氧的嘈杂声里,带着咳喘而断断续续,却弥足温柔。   “和你一起在这里跨了年……我很开心。”   伯莱明在电话里听完池奕珩的描述后是直接带着医护乘救护车来的,他给沈陌遥做了一些紧急处理,指挥自家少主把几乎陷入昏迷的人抱上轮床,带上车开往医院。   池奕珩一路紧紧跟在后面,不顾余伯让他另行乘车的劝阻也上了救护车,坐在冷硬的椅子上紧紧握住沈陌遥无力垂落在一边的手。   他看着几个护士有条不紊地给沈陌遥贴上心电监护的电极片和血氧夹,嘴唇紧紧抿起来。   他的父亲池晏廷是个标准工作狂,作为家主的那些年几乎鞠躬尽瘁,为了处理各项事务每天连睡觉的时间都很少有,后来年纪大了身体也就不太好,尤其是生命的最后几年时常生病住院。   每到这个时候,他那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热爱游山玩水,一年到头没几天会回家的母亲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每次只要他父亲住院,无论是不是很严重的病症,他那不知在哪里逍遥的母亲总会第一时间赶回美国,如果机票不好买甚至宁愿申请紧急私人航线也要立刻衣不解带地陪伴在他身边,好像连他扎个针换个药都不愿意错过。   父亲一天不出院,她的脸色就会沉下去一天。   他自幼就被打趣是个小狼崽一样的性格,对各种情绪向来不太敏感。   父亲工作繁忙,母亲又总在各处游历,虽然一家人在一起时都是其乐融融,但他日常甚至和祖父相处的时间都比父母长,也因此对家里发生的诸多事情都显得淡漠而理智,往往入眼不入心。   对于母亲魂不守舍地守在父亲床边一事,他向来不太理解,对他来说生老病死都是会自然发生的事,而生病了也会有医生去专门负责救治,作为家人,时常探视,耐心等待治疗结果就好,即使再担心也没必要一直守在病房里那般忧心忡忡。   “就算你这样守着爸爸,他的病也不会因此加速痊愈啊。”   儿时的他曾很多次这样困惑不解地向母亲提问。   “也许不会,但是如果不这样,妈妈的心也会生病的,我相信爸爸的心也是。”   那个琥铂色眼睛的漂亮女人无数次轻轻抚摸他的头,轻声回答。   “可是,什么叫心会生病?”   “宝贝,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每到这时,他的母亲总会冲他笑笑,“等你遇到那样一个人。”   “你说得对,妈。”   救护车在深夜一路疾驰,池奕珩轻声开口,伸手将失去意识的人额前有些长了的潮湿碎发细心理了理。   “我遇到了。”   ·   沈陌遥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新年的第二天清晨。   他又回到熟悉的顶层病房,伯莱明不愧是当今医疗界名号响当当的大人物,一天过去他的温度已经降下来很多,身子不再明显酸软无力,头晕恶心的症状也有所消退。   躺了很久,他想要坐起来活动一下身子,却忽然发现左手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小截,不重但一时半会也不太好挣脱的样子。   带着困惑,他偏头看去——   池奕珩竟然就那样抓着他的手指,趴在他的病床边睡着了。   这次不像之前他清醒时间不稳定的那段日子,稍微动一下他都会立刻醒来,今天他刚才想要坐起来无意识挣扎的那下动静其实挺大,但是那人竟然还沉沉睡着。   经过一天前的互诉衷肠,压在心头那块沉重的石头消去后,他的兴致也似乎回来一些,四年前的记忆早已不甚清晰,他难免对眼前人如今的长相产生了一点探究的欲望。   但是凭目前的视力状况果然不太行。   沈陌遥努力伸长脖子眯着眼睛探头看了半天,只能看清他黑色的发顶,他撇撇嘴,还是起了一点歪心思,便把氧气罩偷偷拿开,朝池奕珩的方向弯过身子伸长右手,终于如愿以偿摸到了一点那人毛茸茸的头发。   池奕珩的头发手感比模糊视线里看上去的好上很多,发质竟然一点也不硬,沈陌遥手指在他茂密蓬松,又带着些微暖意的发丝间绕了绕,眨眨眼睛思索几秒,终于决定很不道德地顺着他头发再往下“探查探查”,便继续朝前试探着伸手。   “沈先生精神挺好啊,这就又知道擅自揭下氧气罩了。”   一道略显凉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沈陌遥一惊,连忙收回手,有些尴尬地把头悄悄移回枕头上。   伯莱明正双手抱臂,不知道在门口隐蔽的位置站了多久,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和他那双蓝眼睛一样闪着冷冷的光。   “您过会儿再来检查可以吗?”沈陌遥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有口型,像是不想吵醒床边的人又像是在心虚,“他还睡着。”   “你说少主?他早醒了。”   洋人医生湛蓝色的眼眸毫不留情地上翻,一点也没有要替自家少主保留颜面的意思。   “估计就是在你摸他头发的时候。”   愣怔片刻然后立刻抽回手,眼睫乱颤的沈陌遥:“……?!”   忍无可忍地慢慢抬起头来,耳垂泛红的池奕珩:“……”   拿着听诊器又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的伯莱明:“。”   您二位下次这样你来我往情愫暗涌的时候不要总选在我例行公事的时间行吗。   眼睛快瞎了。   “我看沈先生恢复的尚可,只要这次肺部感染情况能彻底控制好,一周内就可以回临海别墅进行后续的治疗。”   五分钟后,伯莱明摘下听诊器,小声嘀咕。   “回去也好,省得我整天受工伤。”   “你意思是不想见到我们?”池奕珩在几分钟的检查中已经调整了脸上的神情,恢复了沉稳的样子。   他冲洋人医生挑眉。   “行,那我大可以把你派去纽约的公司,老爷子前几天和我说那边年终体检的时间到了,你正好去大展拳脚。”   伯莱明瞪大眼睛作惊骇状,连连摆手。   “使不得啊少主,您怎么忍心这样大材小用!我这周还有好几个国际会议要开。”   “那以后少说点不该说的话。”   “好的,少主。”   两鬓微白的蓝眼睛医生嘴角抽了抽,转而正色叮嘱道:“沈先生这几天吸氧不能停,如果觉得面罩不舒服,也可以一会儿给他换成鼻氧。另外就是每天固定的这些输液治疗,所以静脉置管还不能摘。”   “烧退下去后,这几天的饭还是要照常吃,尽可能补充营养,提高抵抗力。”   池奕珩点点头,给了伯莱明一个眼神,洋人医生微微躬身,非常麻溜自觉地转身离开,那幽怨的眼神好像再晚一秒就要被身后的某只大灰狼咬上一口似的。   病房里重归安静。   “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池奕珩看向沈陌遥,没敢再拉他的手,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暂时没提刚才发生的事。   “嗯。”   如果此时伯莱明还没走,一定又要感叹自己嗅出空气中流淌着些许暧昧的气息。   “按伯莱明所说,等你再好一点就可以真正出院了。”   “嗯。”   “如果觉得无聊的话……这个病房是套间,等你烧退下来,我带你去另外的房间转一转。最近还有没有想做的事?”   沈陌遥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睫毛扑闪着,脸颊还有些发红,看在池奕珩眼里竟莫名的生动可爱。   “我也正想问问你的建议——我最近想发一首歌。”   “只是,我和六翼娱乐的合约这个月月底就到期了,我也不打算再续,但是如今我这个状态,不太清楚该怎么样处理这个问题是最好的。”   沈陌遥垂下眼睫,显得有些苦恼。   “我在想,是不是直接联系公司解约,然后以个人名义直接在网络上发行会比较合适?”   毕竟他的初衷只是给那些还在等待,还在悲伤的粉丝们一个最后的交代,并没有想着盈利或者其他别的事。   “不用那么麻烦。”   池奕珩嘴角勾起来。   他没猜错,选择提前布置着手开设娱乐公司果然是正确的。   也总算是能做到直接满足他的要求了一次。   “最合适的选择么……”   “自然是重新签一个只属于你的公司。” 第37章   新年后, 在沈陌遥相关的话题热度稍微降下来一些之余,互联网上又有新的消息开始发酵。   在12月底时,曾经有一段私下采访盛天集团董事长, 也就是沈陌遥的父亲沈厉峥的视频被发在微博。   视频画面中,沈厉峥脸上胡子拉碴,眼下一片乌青,一改往日英俊沉稳的中年男人的形象, 显得憔悴而狼狈。   “最先是警方和我说录像被烧毁了,但是我前些天前往煌丽酒店询问时, 他们给我看的录像相当完整,角度也很多!”   他不顾周围助理和安保的劝阻,几乎整个身子都张牙舞爪般扑到镜头前的话筒上。   “在最后一段画面里,我看到了!我看到我儿子往露台上走了!”   “他一定还是在试图自救的!我儿子从小就非常坚强,才不会那么轻易的死掉!”   话语之间,沈厉峥表情扭曲得有些狰狞。   “这一定是阴谋,一定是他从露台那边想办法逃出来之后, 被什么人带走了,所以警方的调查报告也迟迟没有公示!”   “有人把他藏起来了, 不让他回家!”   起初, 人们谁都没把这段采访当真。   大家都认为那是一个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经不住打击,开始变得有些疯癫, 甚至开始胡言乱语的可怜父亲。   直到跨年夜之后, 又一段视频被投稿在微博百万粉丝的营销号上。   [求鉴定, 我好像在社区音乐会上看到沈陌遥本人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视频的标题无疑立刻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无数人在第一时间点进视频确认,反复拉进度条观看并且转发, 却又纷纷很快就没了兴致——   在那段堪比座机画质的录制视频中,那个把自己全副武装,包裹在羽绒服,毛绒帽子和口罩里,远远站在舞台角落的身影压根没露出一点五官,除了皮肤很白和身形高挑之外,看不出一点特征。   因此很多人发出质疑。   “这怎么可能是沈陌遥?Morning Glory这个乐队我听都没听过好吗,那几个露脸的都很青涩,应该是大学生吧。”   “主唱音色不错,但是这个像素哪看得出来是沈陌遥啊,随便找个瘦一点高一点的男的带个口罩上去就能说是偶遇沈陌遥了吗。弹得倒确实有点东西就是了。”   “各位忘记了吗?陌遥之前身体一直不太好吧,就算真的能在最后关头从火场中侥幸逃脱,也应该还在医院,怎么会有力气跑到这个听都没听过的社区音乐会弹吉他?”   人们纷纷把这个当做因为粉丝过度思念沈陌遥,所以看谁都像他的一则笑谈,认为视频中的人无非就是个技术不错的普通吉他手,不可能和那个传闻中已经死在火灾中的人有一点关系。   但几小时后,风向发生了转变。   “有遥遥的老粉吗?想讨论一下这段视频里弹吉他那个人的指法,好有熟悉感。”   “楼主是想说滑弦吗?我也发现了!我记得遥遥以前在InfinitY的时候,就很喜欢这么弹出道曲。”   “我靠你们这么一说还真是,这几个滑弦的位置好像都能对上,还有中间那段free的风格可太像他了。”   随着越来越多曾经真心喜欢过,或是现在仍然深深喜欢着沈陌遥的粉丝开始研究这段视频,有技术大佬甚至还扒出了社区音乐会现场演奏时吉他的音轨和InfinitY演唱会时沈陌遥弹奏《Infinite Love》的音轨逐帧对比,最后得出一个有些恐怖的结论——   除非视频里那位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子是沈陌遥的多年铁粉,且具有惊人的吉他模仿天赋并且私下练过这首曲子很多很多次,不然,能有这样的弹奏相似度的,一定就是沈陌遥本人。   一时间,互联网上关于“沈陌遥究竟是否还活着”的讨论闹得沸沸扬扬,粉丝们有的喜极而泣,感叹一定是祈福有了作用,沈陌遥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有的认为他并没有生还的可能,如今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闹剧,或者是有人想吃人血馒头,借机炒红自己。   在新年后的三天里,微博上因为这个话题吵得不可开交,两方观点的粉丝亦或是路人们都拿出了很多证据,谁也无法说服谁。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终结这场风波的,或者说通过影响力掩盖这场风波的,竟然是池璟。   池璟集团坐拥千万粉丝却许久没有更新官方账号,在新年的第五天转发了一个新账号的第一条微博。   账号名赫然是“遥空娱乐”。   [池璟官方:欢迎//@遥空娱乐:欢迎boss@沈陌遥:微博视频]   视频的内容也同样简短。   画面里,被很多人认为消逝在那场大火中的漂亮青年病容疲倦地靠在沙发上,薄唇苍白失血,神色恹恹。   他披着外套,身穿简单的衬衫休闲裤,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晨光里因而皮肤没有过分惨白,身型却是显而易见的单薄消瘦,领口露出的脖颈侧面隐约能看到一截埋进皮肤里的管线,手背上也贴着胶布,下方青紫一片。   “我是沈陌遥,很抱歉最近让大家担心。”   “三天后,我会发布全新单曲。以及,半年内,我会择日宣布退圈消息。”   在简短的两句话后,画面逐渐转暗,紧接着便是黑屏,伴随一段简短的歌曲demo。   那首歌的曲调像是一场与过去自己的诀别,最后弹出的作曲正是沈陌遥本人,而作词竟是在几年前昙花一现般闻名全球,却又忽然销声匿迹的神秘作词人Y。   歌曲demo中,依稀能听见两句歌词,声音清冷却带着些许温柔的尾音,仿佛一捧在手心缓慢融化的积雪。   “If flesh and blood will eventually turn to dust,take my soul into the moonlight.”   ——倘若血肉之躯终将化为尘土,那便将我的灵魂融进那道月光。   微博一度瘫痪,无数粉丝抱着那段短短的视频涕泪横流,辗转难眠。   那条视频微博下面,光是超过万赞的评论就在短短一小时内达到了数十条。   “我终于等到你了。现在打字的手都是抖的。他们之前说你已经不在了,还好我从来都不信。宝宝你之后一定要好好的行吗?不要再消失了好不好?”   “天呐……遥遥怎么瘦成这样了,都脱相了……我心碎了。”   “从火灾里幸存不容易的。看起来他还病着,而且挺严重的。我看了好几遍,他脖子上和手上都有几秒能看见衣服下面没完全遮住的输液管。”   “还是之前对沈陌遥了解的太少了,想不到他写的歌这么好听。声音也很好听,爱了。不过明明是不算低沉的曲调……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   “呜呜呜,我好伤心,我怎么听完觉得这是遥遥写给我们的告别诗呢。”   “非粉,短短那两句歌词给我唱哭了……有股莫名的悲伤。”   “不愧是沈陌遥啊,竟然能让那个Y重新出山,当年我可喜欢那几首他作词的歌了,到现在还会翻出来听呢。”   “我还没来得及因为之前误会他,辱骂他的事情和他亲口说声抱歉,怎么就要退圈了呢……太遗憾了。沈陌遥,如果你能看到的话……之前真的很对不起。”   “乱中提问,有没有人解答一下,boss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难道这个公司是沈陌遥自己开的吗?”   “比起这个,池璟竟然转发了娱乐微博……倒不如说之前那个被压下去的传闻是真的咯?池璟真的开了一家娱乐公司。”   “嗯哼,甚至像是专门给沈陌遥开的。总感觉这里面不简单,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   沈厉峥匆忙驾车往霖市最好的私立医院赶。   他此时的心情简直难以言喻。   谁都不知道他在四处寻找沈陌遥的消息却四处碰壁,最后终于找到突破口却进展缓慢还不被任何人相信的心情有多崩溃。但是在一小时前,他看到遥空娱乐发布的这段视频后,整个人好像被打了鸡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气。   他的儿子果然没有死!   视频中的沈陌遥身上连了不少管子,他在看得揪心的同时判断他应该还在某家医院,很快喊了人分析那段视频的背景,并且成功推测出他目前所在的地方正是霖市那家在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医院,院长伯莱明更是世界级的外科医生。   他甚至激动到有些急火攻心,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有点抖,一路连闯三个红灯,下车的时候甚至因为腿软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小陌……小陌。”   沈厉峥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上了电梯却发现顶层的vip病房不对外开放,无法直达,他一气之下索性从消防通道直接开始往上爬,中途还强迫一个年轻护士给他带路,威胁他自己是vip病房病人的家属,如果不带他上去就把医院向上级举报。   小护士哪里受得住他这样吓唬,只好瑟瑟发抖地把他带到顶层,于是他撒开腿就往里面跑,顶层的房间并不多,他很轻松地锁定了唯一门口站了两个年轻壮硕男人的房门口,在准备冲进去的时候不出意外再次被拦下来。   “这是在闹什么?”   在他与一众赶来的医护纠缠不清的时候,侧门中走出一个两鬓花白的外国医生。   “这是谁,怎么上来的?”   蓝眼睛医生皱眉询问。   “当然是我自己跑上来的。”沈厉峥已经顾不得太多,此时他的一颗心已经完全被即将见到失而复得的儿子所产生的激动所占据,不太能听得进人话,“这里面是我的儿子!你们没有任何权利阻止我进去!”   “你儿子?你是……沈厉峥?”   “没错!你们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理由拦我,明白吗?”   沈厉峥红着眼睛,努力做出最后一丝克制,压低声音吼道。   “你们要是谁再敢拦我,我告诉你们,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   洋人医生泛着寒霜的眼睛上下扫视一番眼前狼狈不堪的男人,正要说话,忽然身旁的侧门被再次打开,一位护士从中走出,在他耳边轻语一番。   “你说,沈先生他……好吧。”   他浅蓝色的眼珠颤了颤,又冷冷转向直喘气的沈厉峥。   “你可以进去。”他说,“但,控制好你的情绪。沈先生现在身体仍然抱恙,所以一旦我发现你有任何影响到沈先生治疗的举动,会直接喊人把你请出去。”   “我……我知道。”沈厉峥狠狠拍了拍前胸,试图平复胸口仿佛擂鼓般的心跳,走到门前却忽然又踌躇起来。   “他……现在身体还好吗?”他扭头试图从那位外国医生身上求得一点心安,“他肺上那些毛病治好了吗?哮喘还容易发作吗?没有再出血了吧?”   洋人医生回给他的唯有冷哼:“反正你已经可以进去了,不妨直接问沈先生。”   沈厉峥深吸一口气,推开vip病房的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围满医疗器械的房间,药味混着消毒水味涌入鼻腔,他往前小心翼翼走了几步,绕过一台又一台机器才发现病床上空无一人。   病房连接的另一个房间的门虚掩着,沈厉峥朝门边走去,小心翼翼贴在门上听了一阵,竟然听到一连串咳喘的声音,他心里一紧,想也没想就把门推开。   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沈陌遥正背对着他坐在靠近落地窗的软榻边,身上裹着一层米白色的毛毯,腿微微曲着,在毛毯下看起来仍然细瘦的厉害,上面搭着一个平板。   金灿灿的阳光洒了他满身,他单薄的身影在明亮的光里显得愈发透明。   他的身旁放着一个输液架,上面挂了两袋颜色不同的液体,还有一台简单的监护仪和制氧机。   轻微轰鸣着的氧气机遮掩了他的脚步声,软榻上的人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并未回头,而是掩着唇又咳了一阵,然后竟然抬手要摘下脸上挂着的鼻氧。   “小陌,你这是做什么?”   沈厉峥吓了一跳,没办法再只是偷偷看着,一个箭步走上去,一把攥住他抬起的手腕。   轻而易举完全包住那只冰凉的,甚至还略微有些浮肿的手腕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到底变得有多瘦,伶仃的腕骨刺得他眼睛生疼,心口也再次泛起一股酸痛,他不敢再看,便尝试移动目光去找儿子的眼睛。   “放开。”   他望向沈陌遥略微失焦的双眼的时候,他也正好开口回话,声音略微沙哑,平静得像是已经完全预料到进来的人是他。   “你……早知道我会来吗。”   沈厉峥握着他手腕的手没有动,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下意识发问。   “从把视频发出去的时候。”   沈陌遥仍然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挣脱他的手。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   沈厉峥一愣,而后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这些天,为什么你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爸?是不是有谁把你藏起来了,不让你见人?为什么……小陌,我差点真的以为你永远离开我了。”   “没有谁把我藏起来。”沈陌遥摇头,“我只是不想见你。”   沈厉峥身型剧震,直喘粗气,后退几步愣在原地。   “为,为什么这么说……”   “长话短说。”   “我看了你之前的采访。你不是想知道那段监控末尾的完整内容吗。”   他儿子一贯乌沉沉的眼睛被阳光照出一点温暖的颜色来,说出来的话却冷漠得让他陌生。   “我可以亲口告诉你。”   “什么……?”沈厉峥有些茫然。   “那天在火场中你带着小佑和沈凌夏离开后的那几分钟里,最难熬的不是滚烫的烈焰或是灼热的空气。”   当时的他知道自己多半是活不下去了,但其实……做出那个决定,和那片逼近的火海关系不算太大。   “是我实在是太痛了。”   沈陌遥微微低头,抚上胸口轻轻按揉。   即使过了这么久,再回想起来的感觉仍然十分不好受。   头疼,喉咙疼,心口疼……身体的每个角落,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当时的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更痛。   在被抛下的那个瞬间……就好像整个人被化为固体的火焰压迫,心脏被穿透然后被碾碎了,疼痛遍布四肢百骸,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实在是太痛太痛了,他不想再拖着血肉模糊的翅膀哪怕再多飞上一分钟。   所以他决意摔进荆棘遍布的大地。   “在被火焰吞噬前,是我自己决定结束生命。”   “我走到露台上……跳了下去。”   “不……怎么可能……”   沈厉峥身体再次晃了晃,像是不愿意相信听到的话,发狠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他的儿子……他那么坚韧的儿子怎么可能是自己选择放弃生命的呢。   “小陌……你,你别说气话。”   “爸已经知道错了,之前的那些事,都是我错怪你。”   “是我一意孤行,从来没有听你解释过,从来没有相信你,反而以为沈凌夏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真的已经融入我们家……”   “但爸再也不会了。”   沈厉峥眼眶通红,几乎要流出泪来,扶着墙的手剧烈颤抖。   “所以求求你……给爸一个机会,让爸赎罪。”   “爸真的知道错了……”   “我会从现在开始好好爱你……我想尽力照顾你,弥补那些你失去的东西,重新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不需要了。”   沈陌遥转过头,安静地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不再需要这些了。”   最初的沈陌遥,是全世界最幸福,最幸福的小孩。   然后他被溺死在14年前的夏天。   自那以后,他成为一只拼命飞在高空,落不下来的无脚鸟。   然后终于,在年末的那场烈焰中,结束了自己持续14年多,反复下坠又反复挣扎的无望的飞翔。   “你的儿子沈陌遥的确已经死了。”   也许只有一次,也许是两回。   “所以,不要再来找我。”   沈陌遥又偏过头去咳了咳,监护仪上出现一阵波动。 第38章   “小陌……”   沈厉峥怔在原地望向自己的儿子。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他看着眼前人仿佛风吹过去就能放倒的身形, 咳嗽时按在胸口的手上浮起突出的青色血管,又看到他漂亮眉宇间不加掩饰的淡漠,忽然就失去了像他小时候那样, 在他生病难受时把他搂进怀里安慰他,给他顺顺气的勇气。   沈厉峥想起久远的从前。   在还是家中长子的沈陌遥七岁多时,他的朋友曾送给他一条小狗养在御碧山庄。   是一条很漂亮的陨石边牧,特别聪明, 但是很认主,除了把它领回家的沈厉峥, 谁都不屑于讨好,甚至会和人争宠,和沈家的几个孩子暗自较劲。   沈陌遥起初很喜欢那条狗。   由于哮喘原因,他每次和小狗接触的时候都要万分小心,还得带着口罩手套,他却一点也不嫌累,总是很温柔地抚摸它, 把它当做真正的家人对待,自己生了病从不放在心上, 小狗稍微有一点精神萎靡却显得比谁都担心。   即使那狗从来不主动搭理他, 有时甚至故意咬坏他的衣服玩具,他仍然不计前嫌地陪着它在院子里撒欢, 还总把好吃的省下来给它, 无论谁说什么都不听, 就连沈厉峥看了都只能笑着摇摇头,冲自家儿子感叹一句“真是个犟脾气”。   直到有一天,那条狗追着沈佑麟在院子里跑,想要扑他玩, 把他的衣服抓烂了,脖子上的皮肤也抓出血痕。   虎头虎脑的小胖墩吓得直哭,沈陌遥第一时间赶在佣人前面跑去阻拦,竟被它出其不意一嘴狠狠咬在脚踝,牙齿把皮肤刺出一个很深的洞,流了好多血,还留了疤。   自从那次以后,沈陌遥就再也没有陪那只边牧玩过。   即使后来那狗遭了沈厉峥的训学乖了,跑来摇着尾巴蹭他的腿试图舔他的伤疤,他都没有心软过,依旧离得远远的,再看它的时候连眼神都显得淡漠。   后来,他朋友偶然听说这件事,表示要把狗接回去教育教育,曾经对那只小狗爱不释手的沈陌遥竟然也没阻拦。   再后来,他家就再没养过宠物。   ……   那是他第一次从年幼的沈陌遥眼睛里看出那么明显的漠然。   沈厉峥后知后觉地想,这大概是一种触及心底的失望。   性格使然,从沈陌遥对待小动物时便可以见得,除非把他伤的狠了,他永远都站在包容者的立场。   就更不要说对待家人的时候。   所以,对于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他要有多失望……才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大概是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落,一次又一次因为他的行动和言语受了伤,一次又一次的咬牙忍耐,到最后一个人被抛弃在火海,痛得连站起来都困难。   开车前来医院的时候,沈厉峥用的是那台平日工作时不常开的私家轿车。   前两天偶然打开后座的门时他才发现,在车后座深色的地垫上,在车窗和车门的边缘,都有很多零星分布的,深色结痂的痕迹。   他很快想到,那应该是姜瑾忌日那天,他唯一一次良心发现要把沈陌遥从墓园送回家的时候,他在后座上咳出来的血。   那些干涸的血迹上多少都有被擦拭的痕迹,他的儿子大概那个时候已经病得很重,意识都昏沉,即使心里不想被他发现吐血,或是弄脏他的车,却也没有相应的精力仔细把血迹全都擦干。   那天,他亲手放走了本来可以成为他对曾经亏欠沈陌遥的一切做出弥补的最后一次机会。   明明他的儿子已经难受得几乎坐不住,明明他身上的痛楚几乎无处遁藏。   但凡当时他开口问一问他最近的身体状况,关心两句他为什么一直咳嗽,或者哪怕只要回头看他一眼,就能很轻松地发现他唇边安静溢出的血。   但凡他稍微有个父亲的样。   但是他偏偏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陷在偏见围成的囹圄里,自愿选择封闭感受到的一切,然后习惯性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进行自我麻痹。   这两天,每当他稍微去想这个事实的时候,喉咙就好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无法呼吸,心口也会传来钻心的痛。   他是错了,不仅错的离谱,竟然还在心底希冀于自己的儿子能够轻易原谅他。   沈陌遥颤抖着脊背咳了一阵,胸口愈发滞闷起来,心跳的也越来越快,这些天这样呼吸窘迫的症状时有发生,但今天似乎格外严重些。   果然……即使心下了然自己已经斩断那些不堪的过往,无需再回望,但真正直面曾经的家人时,还是难免有些无法被掩去的伤怀自心底遍布的伤痕中暗流般涌出,连带着一颗心都隐隐作痛。   他自嘲般笑了笑,有些厌弃这样脆弱的自己,挣扎着想要把鼻氧重新戴上,一偏头猝不及防发现沈厉峥竟然还像块石头一样杵在原地没有走,他失焦的眼瞳颤了颤,眼前一阵发黑,监护仪上又是一阵剧烈波动,很快滴滴发出警报。   “小陌!”   沈厉峥彻底慌了神,下意识往沈陌遥的方向迈了两步,却被后者立刻出声阻止了。   “别过来。”   他似乎是不想在沈厉峥面前显出过于虚弱的样子,试图克制逐渐加重的急促气喘声,却有些力不从心,眼睫颤动间,胸口起伏不歇,嘴唇开始泛紫,明明连声音都在发抖,整个人却固执地抗拒着倒向远离沈厉峥的一侧。   “我说过了……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回事?”   很快,一阵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身型高挑的黑发男人带着蓝眼睛医生和一众护士进入房间走向沈陌遥,经过愣在原地的沈厉峥时甚至带起一阵风,但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仿佛他是个隐形人。   “少主,不用着急,还是老毛病。”   洋人医生简单诊断一番很快做出判断,他掀起沈陌遥宽松的衣袖,从护士手里接过针剂,在他青紫遍布的手臂上打了一针,又给他戴上鼻氧。   “没什么大问题,缓一缓,然后还是回隔壁上呼吸机休息。”   “那就好。”   沈厉峥木然地看着他们给沈陌遥做急救。   周遭的一切声音都似乎消失了,他的角度被人群遮挡,看不清儿子的脸,却清晰看到那截干瘦到能被轻松握在手里的胳膊在被注射过药剂后无力地垂下去,慢放一般,竟像是一只断了绒线的布偶。   他的心紧紧揪起来,扶着墙,好像在一瞬间抽离出这个被阳光充斥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温暖的房间,意识陷入一片恍惚,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竟看见沈陌遥半躺在不远处,正在一口一口的吐血。   沈厉峥立刻产生了一种五雷轰顶般的惊慌,他再也顾不上任何风度,软着腿踉踉跄跄扑倒在刚好直起身子的洋人医生面前,揪住他白大褂的衣摆,好像抓住救命稻草。   “求求你,医生,救救小陌,一定要救救他,一定要把他治好……”   “别在这里碍事。”   蓝眼睛医生冷冷扫了他一眼,挣脱他的手,转身对一旁的护士吩咐。   “喊人把他带出去。”   软榻边半跪着的黑衣男人似乎完全没有看见角落里的那场闹剧,浅色眼瞳直直看着软榻上终于不再艰难呼吸的人,伸手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又替他擦了冷汗,英挺眉宇间尽是担忧。   “还说我出去一会儿不要紧。”   “没事……我回去躺一下就好。”   经过治疗后,沈陌遥缓过来很多,嘴唇颜色也恢复往常的淡色,他仰起头朝池奕珩勉力笑了笑,声音还带着些微的喘意,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扶住软榻的靠背就要起身。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池奕珩已经很清楚眼前这人有多能逞强,自然没有相信他嘴里的“没事”。   他抢先一步站起来,而后弯下腰,无比熟练地将手从半躺着的人双膝间和后腰穿过,后者只来得及茫茫然眨眼,发出一声带着困惑的“欸?”,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蓦地被腾空。   “池奕珩!我可以自己走……”   周围站着很多人,沈陌遥还是第一次在基本清醒的状态下被这样抱起来,他对这样的姿势感到有些忸怩,在慌乱中半张脸无意识往他胸口蹭了蹭,一着急甚至直接把人的全名喊了出来。   “这样比较快。”   池奕珩冲他不以为然地挑眉,迈开长腿稳稳当当地抱着人往隔壁房间走,几个护士脸上带着心领神会的笑容,推着输液架和器械跟在后面。   “放轻松。”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可我不想总折腾你……”   “折腾?沈先生,你可能有些高估自己的体重。”   池奕珩走进病房,把怀里的人小心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凑近他明显泛红的耳垂。   “抱只缅因猫都比抱你费劲。”   沈陌遥应该是哼了一声,但是很快就被紧跟着走到床边的伯莱明摆弄了一番连上各种监护,脸上被重新戴上氧气面罩,也就没再来得及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是赌气般把脸偏向一边。   池奕珩垂眸看着他的小动作,忍不住发出一阵轻笑,心头却感到一阵由衷的宽慰。   自从跨年之后,这几天沈陌遥的精神似乎变得越来越好了。不仅对各种治疗不再抗拒,能吃下去的东西也比之前多了很多,也逐渐不会再每次吃饭都想吐。   最重要的是——就像刚才那样,他脸上出现的各种小情绪也越来越多了。   哪怕速度非常慢,他依旧正在重新变成一个生动的沈陌遥。   这就足够了。   所以,自然不能让任何人破坏他好不容易费尽心思努力到现在才取得的进展。   池家少主转过身子的时候眉眼间的一点温存很快消失殆尽,两个身材壮硕的年轻男人刚好在门口待命,他们是自他年少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两兄弟,身手相当了得,应该是伯莱明派人喊来带走沈厉峥的。   他冲两人比了一个待命的手势,转身走到侧面的阳光房,那个衣衫凌乱,胡子拉碴的男人还瘫坐在地上没有走。   池奕珩皱眉走过去,浅色眼瞳中只剩凌厉和轻蔑,好像在瞬间恢复成那个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池家少主。   “要我亲自请你滚?”   沈厉峥惶惶然抬头看他,声音嘶哑。   “我……我是不是真的……真的没有机会了?”   眼前的高个子男人把沈陌遥抱起来时,由于动作,病号服的裤脚被往上抬了一截,因此经过他的时候,他很轻易便一眼看到自己儿子露出来那截不盈一握的脚踝上那个圆形的疤。   沈厉峥当然知道,那是很多年前那只边牧留下的。   这么多年了,即使是当初那道小小伤疤都没能彻底从沈陌遥的身上消失。   沈厉峥忍不住悲凉地想。   他的儿子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没错,但也实在是个倔脾气。   对于自己认定的事,他付出再多都想做到最好,对于想要守护的人和物也从来都倾尽全力,即使自己受了再多的伤,被误会再多次也会咬牙坚持。   但正因为沈陌遥是个如此温柔又倔强的人……一旦他真的做出某些决定不再回头。   大概就真的没有再能够挽留他的一天。   “放弃了?”   池奕珩看着眼前失魂落魄匍匐着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   “他只不过把你推开了一次,这就受不了了?”   “那之前那么多年,你又推开过他多少回?” 第39章   一片漆黑之中, 沈佑麟躺在床上,握着手中半截乳白色的玉佩发呆。   在那天擅自跑出沈宅,让全家人一通好找后, 沈厉峥虽然也没能分出什么时间来亲自照看他,却给家里的管家和几个佣人下了对他严加看管的死命令,不准他再往外面跑,好像是被他二哥的事给吓到了, 再也不能承受一点丢掉儿子的打击。   直到跨年后他去医院复查脑子里的血肿和骨折的右腿,医生说他恢复的很好, 不用再做手术,他的禁足令才被稍微解开,不过自然去哪里都要有人开车带着。   他去了……《救赎》举行杀青宴的所在地,绮海之珠。   然后在那栋建筑背后,也就是五楼露台下方远处的树丛中找到了这块被摔得只剩一半的吊坠。   他认得这块羊脂白玉吊坠。   那是外祖母姜瑾送给他们的,他的哥哥沈陌遥有一块,姐姐沈阡翎有一块, 他也曾经有一块。   不过属于姐姐的那块在十几年前就随着姐姐的离去被一并葬下了,而他的那块由于贪玩早不知道被丢在哪个角落, 到后来, 只有沈陌遥一直把这吊坠宝贝似的带在身边,甚至不让别人轻易碰。   他曾经非常不理解沈陌遥的这个行为, 因为对他来说那不过是自己收到无数礼物中的一个, 即使源自外祖母也不过就是略微特殊些, 就算弄丢了,也会有更好的,更漂亮的下一个饰品等着自己。   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 与实际价值无关,那吊坠上寄托的大概是沈陌遥对已故之人,以及失去的曾经的一种念想。   找到他二哥一直带在身边的这个吊坠的半截后,他又瘸着腿把整栋楼周边都找了一遍,却没能再找到另外那半块,外出的时间限制却到了头,他便被两个佣人强行架上车回了家。   好像那块碎得有些扎手的玉真的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回家后他把这块玉带在身边,甚至还鬼迷心窍般把它重新用绳子串好挂在胸口,用自己的肌肤日复一日去磨蹭它崎岖的断面,把胸口划得都是血痕也满不在乎。   沈厉峥偶然回家时发现他的异状,看到他衣襟上的血迹吓了一跳,严厉呵责他让他把那块玉拿出来,但是他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拒绝了自己的父亲,一幅如果谁胆敢夺走这块玉,自己就宁愿直接用它割喉自刎的气势,沈厉峥便也没了脾气,只好叮嘱佣人几句就匆匆离开。   于他而言,这块玉已经变成了他失去的二哥的一部分。   他能从上面感受到属于二哥的气息和温度,甚至每次夜里被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时,他挣扎着睁开眼,只要把那半块玉握在手心凑近脸,贴着它深深呼吸,就会感觉到自己在被沈陌遥温柔地抚摸着脸颊。   半梦半醒间,他指尖带来的触感总是异常清晰,就好像之前的那场火和与二哥十几年来的种种对撞只是幻觉,他仍然是个被哥哥爱着,可以扑进他怀里随便依赖他,冲他撒娇任性的小孩。   “哥哥……哥哥。”   沈佑麟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又把玉佩握紧放到鼻子底下深吸一口气,拇指磨蹭在已经变得有些光滑的断面,脸上出现几分沉醉。   “爸想从我手上夺走你的玉,但我没让他得逞。毕竟现在只有我还能用这样的方式见到你,让你陪我,我知道爸一定是嫉妒。”   他知道自己大概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但是也并不打算去纠正,至少现在他拥有这块玉,只要他想,就能够尽情享受和他的二哥独处的时光。   “少爷,老爷回来了,让您下楼见他。”   正陶醉的时候,沈佑麟卧室的房门忽然被敲了敲,他有些不耐,还是伸手按开窗帘下床穿鞋,太阳的微光随着展开的窗帘透进来,他才意识到原来现在已经是接近中午的时间。   “爸,您找我什么事?”   这些天来沈厉峥总是来去匆忙,回到沈宅的时间少之又少,他似乎认定了沈陌遥还没死,一直在忙着找到一切有关情报,沈佑麟却对此没报什么希望。   就像梦里总是反复出现的,他二哥在火海中带着释然望向他的最后一眼,如今再回想起来,他总觉得那好像就是永别。   “我……我见到他了。”   沈厉峥衣衫凌乱地坐在沙发上,看向小儿子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脸色看上去竟然有些灰败的意味,像是遭到什么重创。   “见到谁了?”   沈佑麟皱眉,记忆中,他从没见过这样颓唐到形象全无的父亲,这让他下意识有些紧张。   “我见到小陌了。”   沙发上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   “什么?”   沈佑麟拄着拐杖的高大身躯晃了晃,由于难以置信连声音都变得高昂激动起来。   “爸,你说你见到二哥了?”   “小佑,你还没看今早的微博消息吧。”   沈厉峥瘫坐在沙发上,好像连手都没力气抬起来。   “小陌用一个叫做遥空娱乐的账号发了微博视频和大家报平安。”   “不可能!”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我看到消息后,立刻喊人分析了他那段视频的背景,然后去他所在的那个医院找他。”   “我想去和他认错,想告诉他之前是我错怪了他,但现在再也不会了,我说我想竭尽全力弥补。”   沈佑麟匆忙把拐杖扔在一边跌坐在沙发上查看手机的时候,沈厉峥仍旧自顾自说着。   “但是……但是小陌拒绝了我。”   中年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人灌了一捧黄沙在喉咙里,显得格外颓败。   “小佑啊……你哥哥他说,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   “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再挽回他?”   “怎么可能?”   沈佑麟茫茫然抬起头,脸上因为看到活生生的沈陌遥出现在视频中而出现的喜悦还没消散,又听到这样晴天霹雳般的话,向后咧着的嘴角硬生生抽搐了两下,像是在又哭又笑,怪异极了。   “哥哥怎么可能会不要我们?”   “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当时他的身边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小陌身体不适睡下后,他来找我说了一些话,然后……把我轰出了那家医院。”   沈厉峥有些绝望地回想,那个长相异常英俊,眼神却冷厉到能隔空直接扣住人的喉咙的年轻男人大概是个极为位高权重的上位者。   被赶出医院后他才回忆起,之前恭敬出现在那男人身边的外国医生正是那家私立医院的院长,享誉全球的外科医生约翰·伯莱明,而在那男人把自己的儿子抱回病房时,他隐约听到儿子喊他的名字是姓池。   既然和那个池家有关,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池璟手下的煌丽酒店在吊了他一周多后终于同意给他浏览属于内部机密的监控录像。   这是个……令沈厉峥有些万念俱灰的发现。   即使他不太可能就是传闻中那个池家本家的子嗣,仅仅是管理着池璟这一条,也是他们沈家倾尽一切也惹不起的。   “不可能!”   “爸,你是不是没有和哥好好说?”   沈陌遥从来都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他怎么会说出不再需要他们这种绝情的话呢。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一定是这样的。   沈佑麟想。   即使曾经的他们的确做出了一些令如今的自己痛心疾首的恶事,伤害了沈陌遥很多很多次……但那都是有缘由的,并非是他的本心不是吗?   至少作为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的他自己……之前确实是遭到了大哥沈凌夏的坑蒙拐骗,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误会一些事。   对,没错。无论父亲怎么说,只要自己诚心去道歉,都应该是有能够挽留的余地的。   就像小时候他无数次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伤害到沈陌遥,害他受伤生病,但只要自己意识到错误,哭着找他道歉把头埋进他怀里,他就总会蹲下来轻柔地拍拍自己的背,说小佑,没关系。   他才不相信二哥会真的不要自己了呢。   他可是他唯一的,一直以来都最宠爱的弟弟啊。   “我也要去一趟医院。”沈佑麟摸着拐杖就要站起来往门口冲,“爸,也许是你认错的方式不对,我得自己去找二哥说一说才行。”   “没用的。”沈厉峥连头都没抬,“今天早上我是直接闯进去的,但是在赶我走后,我亲耳听见那男人说要进入全院戒严状态,尤其是顶层的vip病房不能再允许任何非医护人员进入。”   “爸,别小看我。”   沈佑麟似乎并没有被打击到,他手指伸进衣服里贴着的那半块玉蹭了蹭,脸上显出莫名的自信。   “不是医院,我就去别的地方等。”   “我可是他的弟弟,我不信二哥会真的再也不想见到我。”   ·   在沈厉峥走后的一周,沈陌遥彻底退了烧,没有再出现严重的并发症,肺部的炎症也控制得比较好,每天不再会被突然的胸闷气短折磨到无法入睡,也能吃下去更多东西,虽然身上仍然是皮包骨头,脸上总算长了一点点肉,脸颊不再消瘦得过分。   在得到伯莱明的许可后,他被允许出院,转移到临海别墅进行后续的治疗,也终于获得了短时间外出的许可——当然是在池奕珩的陪同下。   住进临海别墅之后的那天晚上,沈陌遥和池奕珩提出想回去六翼娱乐一趟。   毕竟当时在提出发布新曲的那几天,他的状态算不上太好,所以只是在病床上签了一些字,就把处理艺人合约和新公司的事情全权交给池奕珩处理。   当然,他并不知道池奕珩直接把遥空娱乐和池璟集团做了关联,不仅整个公司都在他个人名下,自己已经变成不少粉丝网友嘴里的“沈大boss”,也不知道整个公司都是为他一个人设立的就是了。   六翼娱乐于情于理也是在他曾经没有经济来源时对他伸出援手的公司,虽然在后续对他的个人发展不算上心,他也仍旧怀有感激之心,不仅当初在出道后即使收到很多橄榄枝也并没有主动解约,如今虽然池奕珩代为处理了合约相关事宜,他也想要回曾经的经纪公司一趟,也算是给他们一个正式的交代。   同时,沈陌遥也联系到了自己曾经的小助理萧宵。   那孩子在他的视频发布后先是给他打了一通电话,却一直没吭声,还是沈陌遥察觉不对劲试探着问他,才发现他一直在电话那头掉眼泪,无论他怎么安慰都止不住,到最后越哭越凶根本说不出话,就改成发微信和他说了说寄养在他家的小猫小雪花的近况。   小猫明显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身材有向萧宵家的原住民大橘靠近的趋势,比之前沈陌遥养着的时候大了好几圈。   因此,这次准备回到六翼娱乐时,沈陌遥也联系了萧宵,表示可以顺道把小雪花接回临海别墅。   他一向是说做就做的性格,于是住进临海别墅的第二天,他就和池奕珩二人乘车前往六翼娱乐。   当然,在他们身后偷偷摸摸跟了多少人……就不是沈陌遥能够意识到的事了。   这次出门前,沈陌遥的衣物是池奕珩亲自挑选的。   他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帽子口罩围巾手套一个不落,那人却好像不太满意,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穿这么多怎么还是这么瘦”,沈陌遥知道他是害怕重蹈上次自己偷摸跑出医院结果当晚就发起高烧的覆辙,也就只是无奈笑笑,任由他一件又一件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负责开车的是池奕珩身边护卫两兄弟中的哥哥陈安,他把车停在六翼娱乐所在写字楼的地库,池奕珩给他整理好因为中途睡着而变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围巾,绕到他这一侧接他下车。   和六翼娱乐的人谈话的时间并不长,秦玥等人虽然也认不出池奕珩究竟是何方神圣,却知道他和池璟关系不浅,因此都显得格外恭敬而谄媚。   不知道是不是嫌弃六翼娱乐的会客室椅子太凉,池奕珩全程都十分高冷地没怎么说话,眼神停留在沈陌遥身上,二十分钟后,沈陌遥和秦玥最后聊了几句就起身准备离开,前往和萧宵约定的,他曾经居住过的公司宿舍的见面。   公司宿舍和六翼娱乐的办公场所并不在同一栋楼,因此沈陌遥带着池奕珩,身后跟着两兄弟一路走出了写字楼,来到街对面一处公寓。   在街上走的那两分钟还是无可避免地让沈陌遥吹了些寒风,他走入公寓楼后摘下口罩掩唇咳嗽,却发现身边人的脚步有所停顿。   “怎么了?”   他忍住咳意偏过头看向池奕珩,却发现他眉头紧皱盯着通往电梯间的走廊尽头的人,竟然往自己身前走了两步,显出一副保护的姿态。   于是沈陌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竟然在仍旧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哥?太好了,我终于等到你了!”   拄着拐杖,靠在墙边的人大声喊了一嗓子,脸上隐约的落寞消失殆尽,双眼放光,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满脸皆是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我就知道你会到这来!”   沈陌遥怔了怔,他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没有准备,有一点受到惊吓,刚刚压下去的咳嗽又冒了头,一时间咳得有些说不出话,脊背微微弯起来,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哥,你怎么了?”   沈佑麟看他白着一张脸咳得辛苦,立刻紧张兮兮往前移了两步,像是想要扔开拐杖去扶住他,却看到他的二哥好像是在他前进的同时后退了两步,又被一道比自己还略微高上一些的身影挡住了。   他皱眉看向那道身影,或者说近乎是死死盯着那扶住自己日思夜想的二哥,甚至让他靠在身前借力喘匀呼吸的男人,看到他的手一下下轻柔抚摸在沈陌遥厚重衣物包裹下仍然显得单薄的脊背,心头忽然窜出一股无名怒火。   他凭什么能和自己的二哥那么亲近?   那可是他的二哥。   于是他压着嗓子从喉咙里蹦出一句话。   “你是什么人?” 第40章   高个子男人没搭理他, 甚至没给他匀半个眼神,只是从鼻腔里淡淡发出一声在沈佑麟耳里听起来颇为傲慢的冷哼,好像在说“你不配知道”。   “你装什么啊?”沈家小少爷什么时候遭到过这样的对待, 胸口那股火气立刻蹭蹭往上冒,“我问你话呢,你谁啊你?为什么和我哥走这么近?”   沈佑麟甩开手中的拐杖就要往前冲,却被忽然闪现的两个肌肉壮汉死死拦住, 他不信邪,铆足了劲拼命挣扎, 却怎么都动弹不得。   而后,好像都并没有使什么力,左边的那个人只是轻轻旋转了一下拦着他的手腕,沈佑麟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推力向自己袭来,很快失去重心摔到地上,打了石膏的右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呆呆坐在冰凉的地上, 周围时不时有一两个从走廊拐向电梯间的人看到他狼狈的身影,纷纷投来或是疑惑或是怜悯的目光。   感受到异样的注视, 沈佑麟鼻头抽了抽, 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委屈。   作为沈厉峥心中的沈家真正后继者,他从小几乎是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 何况前有沈陌遥承担了大部分看似陶冶情操实则需要对外展示的种种技能的学习, 他二十多年来从没吃过什么苦, 包括哥哥姐姐在内的所有家里人对他基本上有求必应,从来没受过挫折,做什么事都是想当然。   也因此,在这几天为了等到二哥出现, 向他诚心道歉以获得他的宽恕,重新得到他的爱的这些天,他已经受了这辈子经历过最大的折磨——   每天清早就让司机开车来这栋他二哥曾经住过的公寓,在通往电梯间必经之路的走廊尽头站上好几个小时等他来,有时候实在站不住了就索性坐在地上等,一等就是一周的时间。   ……   明明他已经这么努力,这么辛苦了,但在好不容易守到沈陌遥的时候,预想中兄友弟恭的场景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梗在中间,还被他的手下轻而易举推倒在地了。   沈佑麟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坐在地上眉毛快撇成八字,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望向自己的二哥,小声唤他。   “哥……”   这样的手段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几乎屡试不爽,只要不是犯了原则性的错误,每到这个时候沈陌遥总会无可奈何地笑一笑走到他面前,宠溺地摸摸他的头。   虽然这些年他逐渐不再是可以随便乱来的年纪,也因为和沈陌遥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兄弟间很久都没再有这样的互动,他潜意识却一直保留着这样的举动,并且从没想过它会有不起作用的一天。   然而在今天,这个举动失效了。   “你掉东西了。”   沈陌遥止住咳嗽后也看向他,却仍然只是远远站着,视线落在他身边的空地看不出情绪。   沈佑麟有些愣怔,在感到有些异样的同时下意识看向自己手边,原来是那块被挂在脖子上的半块吊坠在刚才和两个壮汉的拉扯中断了线,那乳白色的玉佩便咕噜噜从他胸口滚落,又沿着身体弧度掉到地上。   他连忙将那块玉抓起来,放在手心仔细端详了一番,没有瞧见明显的破损,才长舒一口气。   “哥,你还记得吗?这是你一直很宝贝的那个吊坠,我把它捡到了,在绮海之珠楼底下捡到的……”   沈佑麟再次抬头看向自己的二哥。   “虽然它只有一半了……但是另一半肯定也落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给我一点时间,我能找到的,主要是最近腿还没好,爸不让我老呆在外面,我,我又把可以外出的时间都用来等你了……”   他期期艾艾地说着,试图从沈陌遥的脸上看到一点动容或是其他的什么表情。   “等我把另一块也找到,一定会喊父亲找最好的工匠把它修好的。我之前已经找人看过了,那个师父说这个断面形状比较完整,另一半应该也是这么大的一整块,没有全部碎掉……”   “哥,等我把它修好,我就把它完好如初地还给你,好吗?”   他说着,又有些不舍,掌心收拢,用手指蹭了蹭手中那半块玉的边缘。   “所以这半块……我暂时替你保管着行吗?这些天你不在的时候……我感觉已经习惯随时都带着它了。”   沈陌遥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浓密眼睫微微垂着,走廊的灯在他眼下打出一片阴影,遮去了他的眼神。   “其实……其实我是想说。”   沈佑麟看他仍然无动于衷,以为是自己的表态还不够明确,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来乖乖低头认错。   “哥,我知道错了……我之前总是不相信你,对你的态度那么恶劣,和你说了很多违心的话。”   “但我现在已经意识到错了!哥你放心,这次我真的知道悔改了,我会当一个称职的好弟弟,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所以你不要生气了,跟我回家好不好,二哥?”   二十年来,沈佑麟的道歉从没这么用心过。   倒不如说在那次火灾前,他从没有哪一刻在谁面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错过,所以这番下意识的话说出口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甚至对心口微微发酸的异样感觉感到一阵无措。   然而沈陌遥却依旧无动于衷,好像和沈佑麟之间的距离不是只有一米多的廊道,而是一道深邃纵横着的沟壑。   而后,他开口问了一个让沈佑麟感到有些莫名的问题。   “你现在很需要这块玉?”   “嗯。”   坐在地上的混血男人下意识狠狠点头。   “说起来也挺不好意思的,哥……你不在的这些天,其实我都是把它戴在身上,握在手里才睡得着的。”   于是沈陌遥点点头,从外衣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块和沈佑麟手上颇为相似的碎玉。   这半块玉是池奕珩前些天交给他的。   大概是他在坠楼时空中失去意识后,手中吊坠从指缝中溜走,又一并摔在气垫上缓冲了一下,没有直接砸在地上而变得四分五裂,却还是在回弹后落到地面上时碎成了两截。   自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沈陌遥对曾经的一切都不再有什么执念,但那半截吊坠孤零零放在手里丢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处理方式,索性暂时放在外套口袋里。   如今正巧看到沈佑麟手里宝贝似的那半块,他虽然不理解为什么那人对这块玉有这样莫名的执着,却觉得不妨把这块玉交给他。   “你需要,就把这块一并给你吧。”   “给我……是什么意思?”   沈佑麟呆愣片刻,眨了眨眼。   “我留着没用,所以给你。”   沈陌遥终于向前走了几步,蹲下来朝他伸出手。   “你不是很需要吗?”   “我……”   沈佑麟看着躺在二哥手心的那半截羊脂白玉,怔了几秒后还是将它接过,和自己捡到的那半一并握在手心。   “哥,你千万别误会,虽然我现在很需要这块玉,但我绝对没有要抢你东西的意思。”   “我知道它是属于你的。把它修复成原来的形状之后,我也一定会告诉你的……”   他低头看了一阵手里的玉,后知后觉意识到沈陌遥的举动非常像是在和他做一种无声的割席,便有些慌乱地解释道。   “还是说,你不信它可以被修复如初?哥你放心,我问过工匠的,这玉拢共就碎成了这两块,好拼得很,我现在就把它们拼上给你看——”   “拼不好的。”   “什么?”   沈佑麟愣住了。   “拼不好的。”   沈陌遥偏过头去咳了咳,又浅声重复了一遍。   “哥,你别乱说……怎么会拼不好呢?等我。”   沈佑麟不信邪,把那两瓣玉互相对准断口,发狠了似的抵在掌心,双手合力按压,竟然真的在那两块玉的中间看见一道明显无法完全吻合的裂隙。   那些空缺应该是原先就存在,但还不至于这么明显,而他手上的那半块玉最近被他频繁地磨蹭而导致边缘失去原来的棱角,也就因此加剧了这道突兀缝隙的显现。   “不!怎么可能拼不上……”   沈佑麟的声音开始颤抖。   “一定是我没对准,哥你等一下,我再试一次。”   “放弃吧。”   沈陌遥声音仍然很轻,他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就要往电梯间走。   “即使能拼起来,它也不再是原来那块玉了。”   “二哥,别走!”   沈佑麟看到他即将远去的身影,情绪有些失控,没了拐杖的支撑又一时半会爬不起来,竟一边喊着一边往沈陌遥的方向就地扑过去,衣料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竟然硬生生越过两兄弟的腿抓住一截他的裤脚。   先前一直沉默着聆听两人对话的池奕珩立刻拧起眉,眼神示意兄弟二人弯下身子,就要擒住在地上狼狈蛄蛹挣扎着的人。   “没事。”   沈陌遥很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阻止他。   “我来就好。”   他弯下腰,堪称柔和地托起那只拽着他裤脚的大手,沈佑麟对他突然的触碰有些惊慌,竟然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抬起一点手臂。   “小佑。”   他朝思暮想的二哥终于肯开口唤他,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声线像是澄澈透明的山泉水,干净得连一点情绪都听不出来,反而让他心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   “松手吧。”   他温和地说着,眼神却带着淡淡的疏离,如同冬日里单薄阳光下未融的积雪。   恍然间,沈佑麟好像回到那天江边的小路。   几个月前在江上拍戏的那天夜晚,站着的是他,而半蹲在地上的人是他二哥。   那时沈陌遥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苍白虚弱到好似下一秒就会晕倒,却固执而坚定地告诉他,自己没有害过任何人。   然后……他是怎么做的?   沈佑麟身躯通电般蓦地抖了一下。   他——   他一点一点,用力掰开了二哥的手。   清晰而深刻的回忆浮上眼前,记忆中的画面闪烁不停,交错着和眼前的场景重合,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站着的人是二哥还是曾经的自己,猛地感到脑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下意识松开了手。   于是沈陌遥重新直起脊背,后退两步转身。   “二哥……”   不知道为什么,沈佑麟竟然有种强烈的感觉。   如果在这个时候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自己之后一定会追悔莫及。   内心的酸涩在这一刻汹涌而至,他红着眼眶垂下头,低声喃喃。   “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沈陌遥停下了脚步。   他叹了口气,重新折返回沈佑麟身边,淡色的薄唇却吐出几个让他刚刚升起的希冀彻底幻灭的字。   “小佑……”   “我也会累。”   沈佑麟的心脏像受到撞击的陀螺,在胸腔里剧烈摆动了一阵,他惶惶不安地抬起头,却看见自己二哥伸出那双在他的记忆中很早就不能算得上多大,甚至变得愈发指骨伶仃的手掌,很轻、很轻地,安抚似地揉了一下他的头顶。   就像儿时他们相处的无数个瞬间。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沈陌遥再次站直身子,抬手在心口按了按。   他早已经不再作为沈家的孩子而活,也不再是沈佑麟嘴里的二哥。   最后一次称他为小佑,也就姑且算作一个正式的告别。   “你走吧。”   而后,他再也没有犹豫,在几人的簇拥下径直往电梯间走去。   “为什么会这样……”   沈佑麟瞳仁剧颤,他颓然坐在愈发冷硬的地面上,手中攥着的玉佩错了位,其中比较尖锐的那块刺破手心划出一道很深的口子,血很快从手上涌出来流了一地,很快有路人围上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垂着头没有回话。   良久,有许多滴晶莹的液体啪嗒啪嗒接二连三滴落在反着光的地面上,将他狼狈的模样折射成一团很小的,失去温度的倒影。   ·   和萧宵见面聊了一阵后已经接近中午,沈陌遥明显有些精力不济,脸色发白,出现明显的疲倦。   池奕珩察觉聊天快要结束,便没有催,让陈信拎着装有小雪花的航空箱,又喊陈安去开了车等在楼底下,等两人一道别就护着沈陌遥把他带上车,那紧张兮兮的架势简直像是恨不得直接把时不时咳上一阵的人抱回车上。   一上车,刚才还显出几分萎靡的人就有些按耐不住,想要看看分别许久的小猫,那小猫也有灵性,似乎是认得自己的主人,即使在航空箱里身体也一直紧紧贴着沈陌遥所在的那一侧,对他夹着嗓子不住喵喵叫唤。   沈陌遥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在池奕珩有些无奈的眼神中带好口罩和手套,自觉已经获得他的默许,迫不及待把手伸过去隔着箱子的铁栅栏和小雪花互动。   “还以为你要把猫抱出来。”   池奕珩闭上眼,松了一口气。   要是真的抱出来,他难免要担心那些细小的毛发会对甚至称不上大病初愈的沈陌遥造成负担。   “不会,我心里有数。”   沈陌遥一颗心仍然扑在逗小猫身上,并没有侧头看向池奕珩,心情很好的样子。   于是车后座的两人一猫很快组成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几分钟过去,池家少主终于深吸一口气,借机问出一个思虑许久的问题。   “陌遥……”   这个称呼是跨年之后池奕珩就开始常用的,沈陌遥对此接受良好,不过相反的是,后者大部分时候仍然会习惯性喊前者“Y先生”或者“池先生”。   “嗯?”   正在逗小猫的人弯着眼睛在窗外的暖光中看向他,睫毛被染成赤金色,看上去毛绒绒的。   “等剩下的那些事都处理完毕,你身体再好一点之后……”   池奕珩咳了两声,喉结滚了滚,克制想要伸手触碰他睫毛的的冲动。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美国?” 第41章   “美国?”   沈陌遥怔了怔, 伸出去逗小雪花的手停在空中。   他关于美国的那几年的记忆短暂却美好,不过由于查尔斯总是很忙碌,对他爱搭不理, 姜瑾的身体状况也并不足以支撑她频繁带他出去旅行,除了长住的纽约之外,他对美国的其他地方都所知甚少。   “怎么忽然这么问?”   “我想带你离开霖市转一转。根据伯莱明所说,这也会有助于你身体康复。”   池奕珩一本正经搬出某位最近堪称鞠躬尽瘁的洋人医生当挡箭牌, 看到沈陌遥眼中出现好奇和隐约的兴味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出国散心确实是一部分理由,但更多的,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带他去见一见自己的家人,还有生长的地方。   这也算是他的私心——在袒露心意前,他想向对方展现一个完整的自己。   而之后,无论沈陌遥是否会接受这样的自己心中真正的感情,他都会坦然面对。   “当然,如果你不……”   “好啊。”   沈陌遥率先回应,他偏过头咳了咳, 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   他在霖市住了已经二十年有余,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算得上熟悉。   虽然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都市, 这些年霖市于他而言痛苦的回忆远比快乐多, 如今更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如果能换个环境住上一阵, 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这么一说, 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人。   这些天来, 他的视力相较于之前也有所恢复,虽然看远处的时候仍然有些模糊,但在这样近的距离,他不仅能看见池奕珩在窗外一阵一阵的阳光中时不时显得金灿灿的眼睛, 甚至已经能看清他鼻梁高挺的轮廓和线条凌厉的嘴唇。   沈陌遥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产生一种想法。   只要有他在身边的话……即使是去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似乎也有信心面对可能遇到的任何事。   于是他下意识弯了眼睛。   “不过,也要把小雪花一起带上才行。”   笑容好像是件会传染的事,池奕珩看到他眼角浅淡的笑意,很快也勾起嘴唇。   和沈陌遥在一起的这些天,他体会到许多之前二十二年人生中鲜少有过的情绪,虽然也有诸如惊心动魄,忐忑不安到令他至今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的时刻……但每当看见他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心底就好像涌上一股暖泉,往外不停咕嘟冒泡。   这是他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当然会带上这小家伙。”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池奕珩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心情甚好,看那只不断蹭着沈陌遥手指喵喵叫的小家伙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亲切。   于是他临时起意,也把手伸到笼子边想让小家伙和自己熟络一下,却发现那小猫像是十分嫌弃似的,径直扭过头躲开他的手指,转而继续用鼻尖贴着沈陌遥纤细的指尖,嗲嗲地叫了两声,斜视向他玻璃珠似的大眼睛里竟然还有几分颇为人性化的嚣张。   “……”   耳边传来一阵很轻的笑,池奕珩看着那只似乎已经和自己开始争宠起来的小猫,脸色略微沉下来。   养病是个需要耐心的事。   尤其是沈陌遥这种身体状况,对于他自己和陪伴在他身边的池奕珩来说都需要慢慢熬过一段稍微吹个风就会感冒发烧的时间。   然而沈陌遥从来就不是个能闲下来的性格,在视力逐渐恢复后,他很快便做不到单纯地躺在床上养病。   池奕珩忙于公务,不在临海别墅守着他的时间里,经常是护士带着需要服用的药敲开他的卧室门,或是佣人端着私厨新鲜炖好的排骨汤走到廊前,却发现床上早就没了人影。   最初,别墅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会因为沈先生这样忽然的失踪张皇失措,但到后来也就都逐渐心里有了数——这位沈先生虽然只在面对他们老板的时候会笑一笑,别的时候都显得略微疏离,却并不是个会为难别人的人。   通常情况下,他就算离开房间也不会走远,在一楼温室花房的躺椅上,或是三楼阳光房角落的软榻上就能找到腿上摆着一本书或是一个平板的单薄身影。   池奕珩得知这个信息后也没有什么表示,在他心里沈陌遥在养病过程中能够有一点感兴趣的事情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有时候回到临海别墅时他正好窝在温室里的躺椅上睡着了,他把人抱回卧室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平板上显示着一些玩偶的设计草图,也只是无奈的笑笑,暗自希望他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耗费太多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精神。   住进临海别墅疗养的第二周,沈陌遥收到了盛天集团股东会的通知邮件——虽然持股比例不高,但是作为股东的他同样也享有知情权。   邮件陈述,这次的股东会主题竟然是针对沈厉峥是否能继续胜任集团董事长一职做出探讨,字里行间显而易见是要借机罢免他的意思。   他将平板搭在腿上垂眸思索。   一旦沈厉峥被罢免,最有机会继任的人毫无疑问,会是沈厉峥在半年前亲自提拔为副总经理的沈凌夏。   沈凌夏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从最开始,沈陌遥对于沈家一切资产的归属其实一直都不太关心。   虽然知晓沈凌夏对其的觊觎,他却并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的狼子野心,各种低劣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和沈佑麟一起继承沈厉峥的家业还不够,他竟然想的是把沈家的一切彻底夺去。   老实说,如今的他和沈家再无关联,无论那几个人最终斗成什么结果都与他无关,但一旦盛天现在落到沈凌夏手里,他此前一直管理着的,核心项目刚刚落地的两个子公司也会受到影响。   原本他是打算等身体再好一点,再去处理沈凌夏以及仍然归属在盛天旗下的两个子公司人员转移的一系列事情,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那就……先让最擅长操作舆论借刀杀人的沈凌夏也尝一尝那种被舆论裹挟的滋味吧。   反正这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   思忖片刻,沈陌遥给池奕珩发了条信息询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聊事情。   原本他考虑的是池奕珩工作繁忙,他不想直接电话打扰才选择发消息,也猜测要等到晚些时候才会收到回复,却没想到在信息发出后的几秒内他就立刻接到了池奕珩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   “……”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磁性人声,沈陌遥对他如此迅捷的回复速度感到一阵诧异,愣了几秒才想起来回话。   “你现在是不是在忙?我这边的不是什么急事……”   “不忙,你直接说。”   不忙?   池奕珩怎么会不忙?   之前他状态比较差的时候暂且不提,这段时间即使池奕珩呆在临海别墅陪在他身边,也总要隔一阵子就看个手机回个消息什么的,也经常被管事敲门直接喊出去。   带着这样的狐疑,沈陌遥浅声开口。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有关之前,煌丽酒店的监控……”   ·   霖市市中心某处写字楼,沈凌夏坐在办公桌前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   后天早上九点,盛天的股东大会就要召开了。   这是他用自己蛰伏在沈家的近十五年谋划的一场,盛大的报复。   他唇角阴森的笑容反射在落地窗玻璃上。   就在后天,他即将彻底控制盛天。   沈佑麟那个智商情商都多半有点缺陷的大龄儿童明年即将大学毕业,现在虽然在他的光曜传媒实习,沈厉峥却计划着迟早有一天让他回来继承自己的产业,在今年就隐秘转移了一部分股权到沈佑麟名下,也因此不再持有超过半数的股份。   这都是他作为盛天的副CEO能够轻而易举查到的事。   这些日子,他借着副总经理的职务之便,在很多层面暗中架空沈厉峥,在火灾发生后,沈厉峥又一心扑在寻找沈陌遥上,对公司的各种事物都不甚上心,他也就借机进行了一番操作,同时花了好一番心血勾结盛天的几个大股东,形成了统一战线,以确保这次股东会变更董事长的提案能够顺利通过。   沈凌夏在办公室里扯着嗓子笑了一阵,准备联系公关团队提前准备好下周的热搜,一打开微博,却忽然被一串特搜词条吸引了注意。   [爆][爆][爆]救赎杀青宴失火真相有,沈家长子沈凌夏疑似隐瞒火情!   [真正的杀人未遂?沈凌夏伪君子真小人!]   [吃瓜总结:半小时前有博主爆出一段超级长的监控视频,上面能看清在杀青宴当晚沈凌夏是最先抬头看见天花板着火的人,但是后来他什么都没说,就假装和别人聊天去了,甚至还把别人往那个着火的板子底下带。   是不是以为这就完了?不,之后更恐怖的是,在失火后他先是从消防通道离开了,后来又跟着一个回到火场救人的人从安全通道返回火场,然后绕道当时被困在火场里的两个人边上假装自己也被困了,最后导致沈陌遥没人救援,被剩在火海里。]   [你这瓜保真吗?为什么我都没看到相关的视频?]   [视频发出去一小时不到就被删了,所以你懂的,真瓜才会被删。一开始我还不信沈凌夏会这么坏,毕竟他接受采访的时候都看起来特别翩翩君子的样子,也没相信他当时那个抬头的举动是瞒报火情,但是看到最后我真的崩不住了,怎么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拿别人命开玩笑吗是在?]   [我靠,这么刺激?不懂就问他这个情况会不会被警方调查追责啊?我真服了之前一直以为他是那种温柔儒雅的哥哥人设,还因为他支持了光曜传媒和盛天发售的一些东西。]   [最新瓜,被他诱导去失火点下面的甜品台的那个人好像是沈家的小儿子,就是他和陌遥的弟弟。这也太怨毒了。他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啊?]   [这种人表面上都很道貌岸然的。以后我感觉无法直视他相关的一切公司了……他旗下的艺人也都得拉黑了。]   伴随热搜而来的,是一连串询问的消息和撞在一起的无数个未接来电。   沈凌夏眼前泛起一阵黑,他有些手脚冰凉,却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绝望地看见之前一个个和自己谈笑风生,连连答应会帮助自己成为盛天新任董事长的大股东们打来连环夺命电话。   想也知道是来问什么。   他抖着手开了飞行模式,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滑下去一截,感觉头脑开始发昏。   一个月前,他为了针对沈陌遥而亲自签下的小艺人叶溪也因为监控曝光而在网络上遭到不计其数的谩骂,现在都不知道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苟且偷生。   当时他虽然疑惑于池璟向《浪潮》导演组时隔几个月忽然提供邮轮监控录像的行为,却一心扑在接下来的种种计划中,并没有发散思考。   这些天,眼看着计划一步一步就要实现,他的一颗心逐渐被垂手可得的成就包裹,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也会有面临舆论危机的一天。   而且还是无可挽回的危机。   为什么这样隐秘的监控煌丽酒店会选择公开?   池璟旗下的所有公司向来最为注重隐私,公布这样完整的失火原因和场景,对于酒店自身的风评来说怎么也不是一件好事才对。   薄嘴唇男人仰着脖子努力汲取氧气,试图在愈发剧烈的心跳声中进行思考。   难道……又是他?   沈凌夏细长的眉毛一拧,手在扶手上紧握成拳,指甲刺进肉里,脑中忍不住浮现之前微博上曾经吵翻天的,沈陌遥用遥空娱乐的账号发布的那段视频。   当时他在看到沈陌遥竟然还活着的第一时间可以说是近乎目眦欲裂,甚至一度怀疑那个视频是AI合成的,为此甚至私下花大价钱找人鉴定过,却被不幸地告知视频是真实录制的。   沈陌遥还活着这件事让他接连消沉了好几天,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那家伙仍然能从火场中逃生,甚至诞生过定位到沈陌遥的医院把他直接处理掉的想法,直到股东大会的各项进程顺利推进,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会在几天后坐上董事长之位后,也就暂时放下了他的事。   反正只要自己靠手段把盛天收入囊中,到时候即使是一直隐隐偏心于沈厉峥一家的查尔斯也将不再有话说,老实按照约定让自己成为他雄厚财产的继承人。   如此一来,再回头处理沈陌遥那个小虾米便也不成问题,甚至可以把他直接抓到自己面前,囚禁起来慢慢折磨。   反正就算那个讨人厌的狐狸精又靠一张漂亮得让他恶心的脸蛋吸引到了池璟的人为他撑腰,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高管,不可能让整个池璟集团都站在他身后。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   他长久以来的努力,他十五年来处心积虑的付出,都在这一刻因为一段视频化为了泡影。   而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夺走了他的一切的沈陌遥。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他憋着一口气站起来,发泄般把办公室里一切能够被摔在地上的东西都狠狠砸了一通,地上的玻璃渣碎了一地,颓然倒在办公椅上向后仰去,胸口剧烈起伏。   放在桌角的另一部手机忽然响起。   沈凌夏皱眉,这是他工作之外的私人手机,平时除了沈家那几个人之外很少有人打来电话,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助理,没看来电人就把手机举到耳边。   而后,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手机里赫然传来一道他无比熟悉的清冷声音。   “沈陌遥?!” 第42章   “最近什么时候有空, 我们见一面。”   电话那头,沈陌遥的声音略微单薄,透出一如既往的冷淡。   沈凌夏发出一声冷笑。   “约我见面?怎么, 上赶着当面嘲笑我失败的人生?”   从他的办公室落地窗望过去,相隔几个街区之外,能看见两座灯火通明的双子大楼高耸着。   那正是池璟集团的总部。   “不过是仗着池璟给你撑腰才能和我斗,你这个只知道狐假虎威的东西算什么本事?去年我就不该把你送去抢救!我就该直接让你死在马路上, 等到尸体都硬了才被人发现!”   沈凌夏已经咬牙切齿,却没想到对面的人语气依旧平淡得过分, 说出来的话却好像一柄铁锤带着烈烈破风声敲击在他的胸口,气的他喘息声都粗重起来。   “这么激动,是准备去哪买点后悔药吃?”   “你!”   “你这个贱人!我十几年的心血被你成功毁于一旦,你终于开心了?沈陌遥,你真是好手段,忍辱负重这么久,是不是就为了这一刻亲自打电话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 炫耀自己的手段有多高明?”   “不要以己度人,沈凌夏。”   “还有, 别把你做的那些不堪的事描绘成什么心血, 很恶心。”   沈陌遥咳了咳,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更轻, 却轻而易举激得沈凌夏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即便我不出手, 你早晚也有自食恶果的一天。”   “你放屁!”   沈凌夏握着电话, 近乎目眦欲裂,眼睛里的红血丝好像都膨胀开,随时都会爆裂然后喷出血来似的。   “你永远就只会逞口舌之快,我总有一天要缝上你的臭嘴!”   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几句话几乎是嘶吼着喊出。   “我约你见面,只是要告诉你一些事实。”   沈陌遥并没有被他咬牙切齿的怒吼所影响,仍旧显得云淡风轻,只是话音里夹杂着一些隐约的咳意。   池奕珩和他说,那天赶走沈厉峥时提示了他关于彻查盛天内部账务的事,沈厉峥能够白手起家把盛天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傻子,应该很快就能发现隐藏的问题。   加上现在涉嫌瞒报火情,恶意诱导负面舆论的罪行,沈凌夏不仅手上的公司保不住,要依法被关停调查也是迟早的事,而他也不打算在霖市久留,他们二人此后便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因此,他也并不介意……用最后的机会,将当年那段尘封的往事彻底揭开,和沈凌夏好好复个盘。   “有关外祖母的离开。”   “你还有脸和我提外祖母?”   沈凌夏怒极反笑,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眼睛里怨毒的光芒在反射中愈发清晰,拿着手机的手却出现一点异常的抖动。   “沈陌遥,作为亲手害死自己外祖母的人,你怎么敢主动和我提她的死?”   “我不想听一个杀人犯和我提他的杀人过程。我警告你,不要用外祖母的事情来刺激我。我可以和你保证,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算是死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是吗?”   沈陌遥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像是不动声色的讥讽。   “你究竟是不想,还是不敢?”   四年前姜瑾的离去同样也是他心中永恒的一道裂隙,虽然并不会随着时间愈合,却并非不能够用某种方式将它填补得稍微平整些。   “拒绝也没关系,五天后的霖都国际电影节,身为光曜CEO的你一定会去,对吗。”   “你……”   “沈凌夏,别当胆小鬼。”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没有丝毫犹豫挂断电话,徒留沈凌夏一人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站在窗边。   他狭长的眼中尽是血红的颜色,颧骨突出的脸颊在暗淡的光线中略微青白,手臂和胸膛都在剧烈起伏着。   ·   在和沈陌遥相关的一系列事件真相水落石出的同时,《救赎》也正在影院热映,也因此,在他的个人风评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同时,网友们最常提起的还是他在电影中展现出的精湛演技。   不单单只是在网络上,沈陌遥出色的演技同样获得了众多影评人的认可,不少知名影评人都对他的演技赞不绝口,甚至国际影视协会副主席,知名导演安德森·帕丁顿都在社交账号上提到了自己受安以炵导演邀请后观赏了这部影片,并且盛赞沈陌遥为百年一遇的天才演员。   一月中旬,也就是《救赎》上映的近一个月后,国内最大的电影奖项,也就是霖都国际电影节官方公布的金龙奖各大奖项提名名单中,沈陌遥凭借对陈竞淮一角的出色演绎,赫然提名在最佳男主角之列。   金龙奖的颁奖日期在一月底,也就是春节前夕。   经过几周的修养,在伯莱明联合一众医护的努力下,在池奕珩的精心照料中,沈陌遥的身体状况有了显著的转好,不像之前那样风吹就倒。   经过治疗,他的视力也彻底恢复,因此池奕珩也不再有办法能冠冕堂皇地限制他接触电子设备的时间,阻止他浏览网上的种种消息。   因此,喜获最佳男主角提名,以及在他获得提名相关的热搜里,在遥空娱乐发出的微博评论区中,无数粉丝期待着他出席电影节,甚至因此展开了浩浩荡荡的应援一事也就自然被沈陌遥尽数收入眼中。   [虽然沈老板说了后面会退圈,但是至少现在他还没官宣吧!新歌那么好听,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在电影节表演一下呢?真的太期待听到现场版了!感觉耳朵和眼睛都会一起流泪的呜呜呜]   [这可是金龙奖的男主提名诶!即使最后没有获奖含金量也超高的好吗!他才25岁不到,没人来夸夸我们遥遥吗?那我自己来!宝宝!你超棒的!就算不去颁奖典礼也没关系,身体重要,我会一直支持你的!]   [虽然遥空娱乐还没转发电影节的微博,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去,但是我已经一整个期待住了……谁不想看大美人的红毯造型呢!我都不敢想如果遥遥老婆真的去了我会是个多么快乐的小女孩,嘶哈嘶哈]   无论当年以乐队主唱的身份出道前后,沈陌遥都没有刷微博的习惯,登陆个人账号也从来都是分享完音乐就下线,这次也算是他第一次在微博上浏览评论区,在无数好像从字里行间就能感受到雀跃心情的粉丝留言中,他感到一阵温暖的同时……   也因为一些奇怪的称呼而感到不解。   这些词……是在说他吗?   冲浪网速堪称老古董的遥空娱乐唯一签约艺人兼老板沈大boss眨了眨眼睛,看着评论区产生深刻的迷茫。   “看什么这么出神?”   池奕珩正从外面风尘仆仆回到临海别墅,他换了衣服,轻车熟路地走到阳光房,在沈陌遥身边的软塌上坐了下来。   “……”   某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甚至有些欲盖弥彰地想把平板给熄屏。   ……然后不小心按到了截图。   于是池奕珩成功获得了几秒钟把头凑过去浏览微博界面的时间。   “原来是这个。”   他看到沈陌遥很快泛起浅粉色的耳垂,有些失笑。   不得不说,池家少主的神情倒是显得格外坦然,就好像已经对这些文字见怪不怪。   “不想看的话,评论区可以关。”   “没有不想看……”   沈陌遥目光从平板上略显别扭的移开。   他从来都不是个古板教条的人,一向都认为粉丝选择任何心仪的词来称呼自己都是他们的自由,只是对这些以前没怎么见过的称呼和语句暂时没反应过来。   以及……   “我在想,电影节红毯也许还是出席一下会比较好?”   诚然,他对于自己在《救赎》中的成功演绎获得大众和金龙奖评委的认可一事感到十分欣喜,但在他心中,自己在娱乐圈的生涯已经到了画上句号的时候。   如今的他早已没有更多精力抑或是身体条件来继续在这个圈子里打拼,因此,在原先的计划中,他本是打算放弃走红毯的环节,直接在场上落座等待电影节开幕的。   在这之后,无论是曾经的歌手沈陌遥,还是演员沈陌遥,大概就都迎来了谢幕。   “不只是红毯,你愿意的话,开幕式的压轴舞台也属于你。”   就像评论区很多人所期待的那样。   “嗯?”   池奕珩看到沈陌遥脸上的愣怔,微微一笑。   “看来我们的沈先生还没意识到自己最近的热度有多高。”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尾音拖得有些长,不那么愉快地舌尖抵了一下上颚。   甚至高的他都……有些不太情愿了。   “你的新单曲以及在各个平台练习霸榜两周了,而且和第二名差距相当大。除了你,没有谁更有资格作为开幕式的压轴舞台登场。”   “是这样吗?”   沈陌遥眼瞳颤了颤,视线落回手中平板上显示的微博评论区,脸上先是浮现一丝期许,又出现些许犹豫。   “但我不太确定我能……”   虽然心里还不太适应这样翻天覆地的风评变化,但是他同样也并不擅长辜负期待。   然而,微博评论区和现实毕竟不是一回事。   有了之前被全网漫骂,甚至被追到家门口喷漆写字辱骂的经历后,对于正式在公众面前作为沈陌遥露面,被万千双眼睛所注视,甚至于表演……他的内心始终会有一丝难以拔除的犹豫。   如果有一个能够弹唱新单曲的舞台,作为歌手能在上面有一个好的呈现,以及回应给这些一直守候着,期盼着他的回归的粉丝一个完美的收尾的话,确实是他的心之所向,但是如果他没能——   一双温热的手覆上他略微发凉的手背。   “我相信你。”   沈陌遥恍然扬起眼睫,对上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池奕珩见过沈陌遥闪闪发光的样子。   不止一次。   坐在钢琴前的他,抱着吉他的他,握着立麦的他……他好像天生就是能融进音乐之中的人,无论身处舞台的任何角落,无论是否被人群所淹没,都是他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存在。   更遑论位于舞台中央。   因此即使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让沈陌遥被太多目光所注视甚至于觊觎,却也更加希望他能够真正恢复到几年前……甚至是更早之前的模样。   他的光芒不该,也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掩盖。   “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而且,我也很期待能再次看到你的舞台。”   池家少主浅色的眼瞳在暖光中闪了闪,黯淡下去,声音也软下来,又带着隐隐的期盼,好像在瞬间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   “所以,你愿意试试看吗?”   “……”   沈陌遥意识到自己好像总是对这副模样的池奕珩没什么抵抗力。   他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热度,感觉跳动的有些快的心也逐渐平复下来。   心中那些飘忽不定的犹疑和纠结似乎都随着那股沿着手背传入身体的温度逐渐消散了。   于是他撇开脸,小幅点了点头。   ……   然后他发现,眼前人眼中的光芒在一瞬间又恢复了亮色。   就好像刚才还显得委屈巴巴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浅瞳男人的嘴角出现明显的上扬。   “明天就去挑礼服好吗?要准备两套。” 第43章   沈陌遥太瘦了。   这届金龙奖的公布时间延迟了一周, 因此各项准备工作进行的都略微紧凑,也并没有再单独为沈陌遥定制礼服的时间。   于是池奕珩索性在当天下午就喊了几个高定品牌在霖市的负责人带着衣匠和样衣来到临海别墅,给他量尺寸, 并且提供可以选择并根据他的身材紧急改版的礼服款式。   量完各项身体数据后,几位衣匠一致得出了一个结论——沈先生无论是从肩宽臂展还是颈长腿长来说,都是非常标准的男模身材。   ……唯一的问题就是,即使和高定秀场上一贯爱用的偏瘦男模相比, 他的身材也还是太单薄了些,有点撑不住衣服。   三围, 尤其是腰围细得惊人不说,为了方便测量和换装,沈陌遥脱下了居家服的薄绒外套,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衫,甚至能隔着衣服看清他胸口骨头根根分明的轮廓。   对此,池家少主做出指示:“正好多穿几件。”   一月底正是严寒的深冬,以沈陌遥的体质, 稍微一个不注意都会感冒发烧,即使红毯已经被他联系主办方临时搭建了延伸通道, 改成全部在暖气充足的室内展开, 他依然要确保沈陌遥不会因为任何因素而受寒生病。   于是在一番探讨定夺,甚至要穿那两套礼服的沈陌遥本人都要被围着他来回转的衣匠绕晕的时候, 整体颜色一黑一白的两套版型偏厚的高定礼服终于被选定, 剩下的就是紧急改版加工的时间。   人都散去后, 沈陌遥感到一阵疲累,他原本还想画完手上的小怪兽系列玩偶的其中一张设计稿再回房休息,此时却有些昏昏欲睡,靠在沙发上直往下出溜, 手里的平板也从腿上滑落,掉到地毯上。   池奕珩看着他本来窝在沙发上迷迷瞪瞪,本想等他睡着再把他抱回卧室,却不料平板落地发出很沉重的一声咚,把眼睫就要完全垂落的人给吵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他正站在门边听着余伯汇报种种事务,余光看到立刻转身走过去想帮沈陌遥把平板捡起来,却被那人抢了先。   只见沈陌遥从沙发上探出半截身子,伸手努力往地毯上够了两下,最后成功用指尖把平板边缘推起来捏在手上。   他身上还套着那件宽松的内衬,俯身弯腰的时候,从池奕珩的角度看过去,一片光洁苍白的前胸一览无余,他一眼就看见那道纵横在干瘦胸膛上粉红色凸起的长长的疤。   那是开胸手术留下的。   由于沈陌遥体质太差,贫血和营养不良的情况都很严重,刀口恢复的速度相较于常人慢上很多,在一周前才返回医院由伯莱明亲自拆了线。   池奕珩看着那道过于显眼的疤,心里又是一阵密密麻麻针扎般的酸疼。   虽然这两周沈陌遥看起来恢复的很好,也确实没有再反复感冒发烧,血氧也不会总是掉到危险值,但他知道沈陌遥正在忍受的痛苦其实仍然有很多。   比如刀口间断的隐痛,晨起时总要出现的低血压和早搏,进食后的肠胃不适,以及总是止不住的咳嗽。   只是但凡他能独自撑下来,就从来都不会开口说。   比如像现在,大抵是猛地低头去捡东西有些发晕,他维持了一段时间把手垂在外面的姿势没有动,额头侧过去抵在软枕上,过了好一会才缓缓把手收回来,抱着平板支起身子。   关于这一点,池奕珩也有些隐隐的忧虑,但是以沈陌遥的性格,寄希望于他主动示弱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而除了尽可能照料他的身体外,池奕珩同样也不想让他感到心理上的任何不舒服,所以一时也没什么好方法。   如今想来,以往在那些他躺在床上虚弱无力,连下床活动都困难的日子里,趁他意识昏沉或是无力推拒,对他进行一些强制性的搂抱倒还算容易。   但自从回到临海别墅后,他身体机能逐步恢复,清醒的时候也就对于他过度的照顾逐渐出现一些隐隐的抗拒。   比如到现在他还在沙发上独自捱着那阵眩晕,甚至很可能还有心慌,却一句话都没和他说。   如此想着,池奕珩很轻地叹了口气。   沈陌遥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身体上的不适感散去后,他按了按胸口,一扭头却看到池奕珩一脸凝重的样子,还以为是刚刚选的礼服让他不甚满意,便开口询问。   “在想什么?”   “在想……”池家少主顿了顿,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怎么样才能让你长一点肉。”   “这个恐怕暂时有点难。”   沈陌遥无奈地笑笑,又很快蹙起眉头。   “不过,这两周也还是有长胖一点的吧?”   他自顾自挽起袖子看了看,又下意识伸开食指和大拇指捏住脸颊两侧的一丁点儿软肉,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   池奕珩看着他的动作,喉结连番滚了滚,眼神闪烁间,话说得却不太委婉。   “说实话,没怎么看出来。”   这句话也并非违心,自从沈陌遥从危险状态中脱离,病情稳定并出院搬到临海别墅疗养后,好像就没能再多长二两肉。   “那怎么行?池先生,你这是在质疑我这两周努力吃饭的成果。”   好不容易在心里对自己增加的那一点薛定谔的分量产生自满之情的人撇撇嘴,显得有些不愉快。   “不是质疑,是激励。”   池奕珩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盖在毛毯下面曲起来的小腿,果然依旧是硬邦邦又细细的一条。   “过几天你要走红毯,还有曲目要表演,不再增重些,身体怎么受得了。”   ·   万众瞩目的霖都国际电影节在一月底于霖市国际会展中心如期召开。   本次电影节到场的大咖云集,除了国内一线演员、导演、制作人几乎尽数到场,许多国外知名导演也受邀出席,表演舞台以及举行颁奖典礼的会场是一个下沉式的阶梯艺术厅,通向会场的百米红毯周围在中午就围满了前来抢占最佳拍摄点位的记者,而外场则围着无数粉丝,整个街区几乎水泄不通。   红毯开始前夕,对应的直播间也涌入大批粉丝,而其中的大多数竟然都是为了一个没有出现在官方红毯名单上的名字而来。   “呜呜呜谁和我一样没指望他会来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点开直播看。”   “遥遥!遥遥你会来的对不对!”   “我赌五毛昨天最后官宣的那个神秘压轴嘉宾就是沈陌遥,开幕式演出的最后一个曲目绝对是他的,最近就他的热度最高了,是别人的话才没必要藏着掖着。”   “之前有出现过官方没宣布但是来了的艺人吗?我觉得你们还是别想的太美比较好……到时候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可是前两天《救赎》官方微博和安以炵导演的微博都转发了电影节的微博!昨天晚上遥空娱乐的账号也上线发了一张月亮的照片!这绝对是暗示,不,明示吧!”   “不管怎么样,咱们等就对了,有的话是惊喜,没有也别太失望,遥遥把身体养好最重要。”   在众人叽叽喳喳,紧张而期待的讨论中,近两个小时后,《救赎》导演,国际知名导演、制片人安以炵终于从通道中走出。   “《救赎》来了!是安导——那他会不会也——”   “啊啊啊啊啊看到了看到了来了来了竟然真的来了!!!”   无数人屏息凝神,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做出“请”手势的安以炵身旁,一道身穿黑色礼服的高瘦身影在万众瞩目中踏上红毯。   年轻男人身穿浅紫色衬衣和西裤,腰身瘦窄,领口系着黑色的丝状领结,走动间隐约可以看见一截若隐若现的锁骨。   他的外衣略微宽松,黑色天鹅绒披肩顺着他高挑颀长的身型瀑布般流泻而下,垂落在脚边,尽显优雅贵气。背后纹有紫色的凤凰图腾,两片展开的羽翼自清瘦肩胛向外延直至袖口,与他靓丽的眉眼相得益彰,顾盼生辉间,好似振翅欲飞。   “沈陌遥!沈陌遥!”   “果然遥遥还是宠我们的呜呜呜呜。”   “我勒个美神降临。”   “我要晕过去了谁来掐一下我人中……”   沈陌遥和安以炵一并顺着红毯向前走,闪光灯把他原本就白皙如玉瓷的肌肤照出一点掩饰不住的苍白,也就是在他略微弯着嘴角朝各处尖叫呼喊着的粉丝已经镜头时候的时候,人们看到他淡色的唇瓣和瘦削的下颌线条,才意识到他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好。   “宝宝好瘦,宝宝请多吃一点饭!!”   “太美了太美了,怎么薄成这样了还能把高定穿的这么美啊……”   “脸好看就算了,他的气质真的绝了,娱乐圈独一份的矜贵,笑起来的时候还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怎么长的?我将起诉女娲。”   “无论是睫毛还是手指还是腿都比我命长,看五分钟红毯感觉又能再多活五年。”   “至此我宣布,沈陌遥杀死了比赛。”   由于身体原因,沈陌遥走红毯的时间并不算长,很快就别过留下来接受采访的安以炵率先进入会场内部落座。   《救赎》的咖位无论是导演还是主演都不算小,因此沈陌遥入场的时候,会场中已经做了不少人,他原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准备一小时后即将表演的新单曲,却在刚落座的瞬间被不少人围了上来。   除了一众大名鼎鼎的导演、制作人,以及正当红的小生小花之外,他们之中也不乏一些沈陌遥曾经合作过的老牌一线演员们。   甚至有很多是在他因为坠江事件风评骤降的那段日子里跟风暗踩过一脚,落井下石的人,如今却一个个带着谄媚的微笑迎上来,好像不止是看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也同样忌惮与只要有所了解调查就能发现,这一系列时间发生始末都站在他背后的那尊庞然大物。   比如梁森炜。   沈陌遥对于应付这样的场合总归有些勉强,好在安以炵在接受完采访后很快也来到他身边落座,并且将他周围的一众大咖或杂鱼都打发离开。   沈陌遥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他回过头向安以炵低声道了谢,那位被称为脾气古怪,难以接近的鬼才导演竟然连连摆手,像是受不住他的感谢一样差点就要按住他的手。   “安导……?”   “小沈,咱们都这么熟悉了,再为这些小事说谢谢可就不厚道了。”   安以炵轻拍他的肩膀,又认真补充道,“而且……能再次看到你,反而是我想对你说谢谢。”   说实话,得知沈陌遥出事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异常沉重的。   毫不夸张地说,作为要求他维持在一个极端负面的情绪下去演绎角色的自己,未尝不是导致他命陨火海的罪魁祸首。   可以说《救赎》去得如今的票房和成绩,收到一众奖项的提名,完全离不开沈陌遥几乎搭上了半条命的,极致的演绎。   而且……如今的沈陌遥,恐怕早已是场上的任何人都值得卑躬屈膝的存在。   安以炵看着眼前漂亮男人脸上些微的疑惑,嘴角抽了抽,他从第一排中央稍微站起身,向后场谨慎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回看向沈陌遥。   “安导,怎么了?”   “小沈……我能不能向你打听一件事儿。”   “嗯,您说。”   “有没有……池璟的人会来?” 第44章   “池璟?”沈陌遥有些愣怔, “抱歉,这我不太清楚……”   他所言非虚,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虽然他知道池奕珩今天会来, 但却并不清楚原则上来说那人算不算“池璟的人”,毕竟那人应该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国外,很少直接管理池璟集团内部的事。   当然,如果池奕珩本人在这里, 大概会随口和他提一句,自己确实和池璟没有太大的关系。   也不过是手握八成以上的股份, 拥有各项事务的直接通过以及一票否决权罢了。   “是吗……”   安以炵狐疑地看了看沈陌遥,发现他面色平静坦然没有一点躲闪,心里也想着他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对自己有所隐瞒,点了点头便将身体靠回椅背。   池璟官方转发遥空娱乐的微博后,遥空娱乐和此前从未成立过娱乐公司的池璟集团有所关联这件事便成了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因此,场上和安导演同样在思考着池璟到底会不会派人来,想要前去交好的还有很多人, 但他们很快就失去了和安以炵一样,凑到场上最有可能得知池璟内部消息的沈陌遥身边询问的机会——   红毯环节结束后不久, 作为电影节开幕式压轴节目的唯一表演者登台的沈陌遥很快被工作人员请到后台休息室候场。   在离开会场时, 沈陌遥顺势也扫了一圈前场落座的人,并没有在其中发现沈凌夏的身影。   光曜传媒这个季度亏损严重, 先是因为叶溪的事风评骤降, 赔了不少钱给《魅狐俏书生》剧组, 而后的几个投资项目营收都很一般,最后身为公司CEO的沈凌夏也爆出性质极为恶劣的负面新闻,公司口碑一落千丈,如今已经是远在沈陌遥预想外的, 娱乐圈内过街老鼠般的存在。   也因此,这次光曜传媒所属前来参加电影节的只有包括于淼在内的几个二三线演员,以及一位艺人经纪,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到场。   大概是走红毯的时候还是受了累,沈陌遥在进入休息室后不久就开始咳嗽,萧宵在六翼娱乐的实习在年前就已经结束,上次和沈陌遥见面后,除了交接小雪花,两人也很快敲定了他入职遥空娱乐成为艺人助理的事宜。   因此,小助理很早就在休息室门口等他,看到他止不住的咳喘,麻利地倒了准备好的温水和预防哮喘急性发作的药递到他面前。   沈陌遥吃了药,用手掩着唇咳了一阵,感觉呼吸仍然有一丝费力,头脑也隐隐昏沉。   要是在平时,他一定会选择忍一忍就过去,但是现在有舞台要务在身,容不得怠慢,于是他便拜托萧宵把便携制氧机接好,主动戴上鼻氧管,靠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萧宵盯着他额角的薄汗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看了一会儿,仍然不是很放心的样子,扭头在背包里翻找一阵,拿出两颗水果糖放到他手边。   沈陌遥看到熟悉的糖纸包装也是微微一怔,和他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一股对时光飞逝的喟叹。   上一次萧宵在休息室里给他递糖还是将近半年前的事,然而当时的他们谁也想不到,这看似并不太长的时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起伏曲折的事。   虽然沈哥一路走来遭了太多罪,身心都饱受折磨,不过好在如今的结果不算坏。   小助理暗自想着,低头又看到自己胸前工牌上写着的遥空娱乐-艺人助理几个字,不禁觉得这个新公司的名字起的可真是不错。   沈陌遥在他眼里就和今天他红毯那套礼服上纹着的凤凰一样,拥有谁也无法轻易折断的坚韧翅膀。   他生来就属于高远的蓝天。   一阵柔和如海浪轻卷的铃声打破休息室内的安静。   沈陌遥拿起手机,自从从火海中被池奕珩救下后,为避免再遭骚扰,他更换了电话号码和手机,如今知道他新号码的人少之又少,而这段特殊铃声又只属于一个人。   这并不是他有意为之——拿到新手机的时候他还不太能出得了门,是这个特殊铃声对应的那人把手机交给他时,就自然而然的设置成了这样。   接起电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沈陌遥脸色的萧宵发现前者脸上闪过一抹他自己都并未意识到的,极其细微的笑。   “嗯?”   卷毛小助理困惑地眨了眨眼。   那似乎……并不是自他认识沈哥起,就时常在他脸上看见的那种标准却疏离的微笑。   萧宵敏锐察觉出异样,却一时不太清楚这份不同自何而来。   “什么事,Y先生?”   脸上稍纵即逝的笑意淡去后,沈陌遥的神情仍然比之前略微柔和一些。   “抱歉,陌遥。”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是吵杂,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发出震颤轰鸣,风声也很大,男人的声音裹在其中,不甚清晰地传来。   “事发突然,我在西区有一个紧急会议要开,现在正在赶过去的路上。”   池奕珩的声音顿了顿。   “所以……我可能会缺席你的舞台。”   “……我明白了。”   沈陌遥一怔,眼神黯了黯。   他明明正在吸着氧,却仍然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便偏过头去远离听筒咳了咳。   “我失约了,对不起。”   “没关系,你那边的会议要紧。”他压下咳意,缓缓说道,“而且,之后也许还有机会。”   “但是……”   之后按沈陌遥的原计划,是不会再有登上舞台时候的。   这次本来就是一场谢幕演出。   而他自己……也并不想让自己的心上人再继续拖着病体在圈子里辛苦工作。   池奕珩抿唇,本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在噪音中敏锐捕捉到那人隐约的咳嗽声,忽然意识到他自接电话起声音就显得不是很有精神。   “你是不是又难受了?”   “没有,我现在感觉挺不错的。”   沈陌遥听出他语气中露骨的担忧,他看向休息室镜子里带着鼻氧管,面色苍白的自己,机械般扬了扬嘴角,很快将语调调整得轻松起来。   “不要乱来。记得我们说好的,一旦你身体有任何不适,就必须取消舞台。”   “嗯,你安心去忙。舞台倒是还可以看回放。”   他在仍旧发闷并且出现心悸的胸前按了按,生怕再拖长时间就会引起对方怀疑,又说了几句便以要准备歌曲为由匆匆挂断电话。   池奕珩会缺席他的舞台这件事,在沈陌遥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知道那人平时的行程有多紧。   每次池奕珩回到临海别墅时,他在三楼花园的玻璃门前总可以看到他风尘仆仆走进院落的身影,也隐约能窥见他脸上流露的倦意,但每当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却永远会将先前的疲色隐藏得极好。   但凡能抽出时间,他总会在傍晚或下午就回到别墅陪自己呆上一阵,说说话,然后在凌晨看着他睡下后再悄悄离开。   所以这次特地提前打电话来告知他自己可能没办法按照约定来看他的舞台……   大概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不得不立刻赶去处理的事,而他作为池奕珩的好友,自然会理解他的难处,也并没有资格和立场任性地说出什么不乐意的话。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保证身体状态尽可能好些,不辜负池奕珩和所有期盼着他归来的粉丝们的期待,将新单曲的初次舞台演绎到尽善尽美。   ·   晚上七点半,霖都国际电影节开幕式正式开启,而沈陌遥也终于在官方的最新一条微博被公布为压轴演出的嘉宾。   表演曲目赫然是他个人新曲《Moonlight》的钢琴弹唱。   “遥遥竟然没弹吉他!是钢琴啊钢琴!我都没见过他弹钢琴!!”   “冷知识之沈陌遥出道前在《奏乐青春》里是展示过钢琴独奏的,只是后来就没再看到他弹。”   “我的天呢宝宝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个人觉得钢琴和新曲绝配,狠狠期待!”   无论是直播间弹幕还是会场内的观众似乎都对于压轴舞台之前的曲目不甚关心,而一个小时的时间也并不漫长,很快,开幕式的倒数第三个节目也即将表演完毕。   沈陌遥站在舞台二层的升降区域深呼吸。   在和池奕珩通话后,他为了保证表演的完成度一直没停下吸氧,又服用了一些药物,如今身体状态还算不错,心慌胸闷的不适感都有所缓解。   登场前,他还麻烦化妆老师给自己上了一点增加气色的淡妆,遮去不太健康的脸色和唇色。   晚上八点半,伴随悠扬婉转的前奏,身穿纯白色礼服的沈陌遥和钢琴一起在雾气中自空中的升降台缓缓降下在舞台。   与红毯时沉稳大气的黑色礼服不同,这套白色的礼服穿在他身上又是另一种别样的气质。   纯白薄纱飘扬下,层层叠叠的淡色花绣顺着沈陌遥在修身礼服下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舒展着在飘渺的雾中盛开,从肩头蜿蜒至腰侧。   立体花朵淡雅的颜色配合他眼尾贴着的细小亮片极为和谐,眼睫扇动,眼眸流转间,整个人如同从花海幻境中走出的精灵,优雅矜贵,侧影单薄,竟把前场一众见惯了容姿卓越的艺人们的圈内人士都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他纤细手指在琴键上轻盈悦动,每一个音符的轻重缓急都极为到位,仿佛将自己彻底融进音乐里。   而当沈陌遥开口唱出第一句歌词时,观看演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舞台中央,坐在钢琴前的人嗓音宛如自云层落入海面的薄冰,尾音带着些微的哑意,清冽却极为抓人。   正如这首歌的名字,此时此刻,好像真的有一束月光照在他的身上。   “呜呜呜呜呜呜我们的主唱大人回来了!!这什么仙品鼻梁!仙品手指!仙品长腿!”   “如听仙乐耳暂明。原来全开麦是可以唱到这么稳的吗。”   “刚才那个手部特写好美,但是我怎么看到他手背和手腕上还有淤血啊……心疼死了,我以为遥遥身体已经好了,没想到最近还在输液啊。”   “但是……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好像没什么表情啊,有点高冷。”   “这个歌本来就不是什么欢快的歌吧。不过说的也是,我记得遥遥之前在乐队演出的时候,也总是会稍微笑一笑的。”   “我倒觉得不笑挺好的,就走这个路线呗。之前没入坑的时候算他半个路人黑,每次看到他总觉得他笑的特别不真诚……就是不是真心在笑,而是那种在离你很遥远的地方勾着嘴角瞥视你的感觉。”   “我支持!我永远喜欢冷脸遥遥!和不懂的人没话说。”   直播间能够看到近距离机位的特写,因此沈陌遥身上各处的细节和面部表情难免成为人们话题的中心,而正如他们所说,沈陌遥此时并不能分出什么精神去管理表情。   弹唱对他目前的身体来说本就是件极为耗费体力的事,何况此时的沈陌遥胸中除了轻微的呼吸不畅产生的滞涩感之外,还隐隐有股挥散不去的郁结。   他不太清楚这股郁结从何而来,却感觉被这样的症状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情绪,还没办法及时做出调整。   沈陌遥并不喜欢这样……有些不可控的自己。   间奏时,他的视线从琴键上无意识滑向观众席。   经过治疗,他的视力恢复良好,已经能看清离舞台非常近的前场的十几排上坐着的人们的表情。   虽说以前在InfinitY当主唱的时候也这样扫视过场下,但现在今非昔比,他不再是以前的主唱沈陌遥,对于这样被所有人紧紧盯着,像是包围一般审视的场面仍然会有些下意识的抗拒。   沈陌遥的手心逐渐冰凉,额间浮上一层细密的汗,喉咙也一阵发紧。   他的目光在台下飘忽闪烁起来。   ……   而后,在前场的侧门门口,也就是正对着他的会场尽头。   他望见一双熟悉的浅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一袭黑衣,倚靠在墙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晰,唯独那双眼睛格外澄亮,目光如炬穿越无数前排的人群,灼灼定在他身上。   沈陌遥也怔怔看着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得很近。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他胸中那块凝实的郁结好像被一阵柔和的微风轻轻拂过,蓦地一同随风消去了。   心脏在胸腔里好像和琴音爆发出共鸣,有力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开始回温。   然后他看见浅瞳男人掀起薄唇,对他用口型说出几个字——   抱歉,我来晚了。   于是舞台上的人眼底藏匿的云翳逐渐弥散。   沈陌遥的脸上浮现一抹浅笑。   那是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像是初冬晶莹的粉雪,唇角的上扬并不明显。   但那眼眸弯起的弧度全然融进他微微上扬的眼尾里,眼睫颤动间,乌黑眼瞳中倒映台上长灯的光晕,一如寂静长夜中恒远的星星,将过分精致的脸晕染出一种格外生动而摄人心魄的美。   胜过他身上所有盛开的花。   而后,一曲奏毕,余音绕梁,掌声雷动。   “妈妈,我好像看见神仙在笑……”   “啊啊啊啊啊我血槽空了谁来救救我我不行了……”   “刚才说我们遥遥不笑的人出来!他明明就是笑了!笑了!这么明显的笑了!”   “我收回刚才说自己喜欢沈陌遥冷脸的话,这美的有点太超过了……”   “总感觉和之前看到他笑的时候感觉很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我不管!他就是在对我笑!一定是在对我笑!!”   在阵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沈陌遥从琴凳上撑着膝盖起身,站直的时候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却被台下的男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眼瞳一震,和旁边人耳语几句,很快走向后台的方向。   弹唱完一首完整的曲子确实已经是沈陌遥尽力呈现的结果,如今他自后场时就紧绷着的神经完全松懈下来,在起身后立刻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他垂着头,不动神色在钢琴边上借力站了一会儿,感到有冷汗从额角顺着脸侧滑落。   主持人正从对面走上台,手中还拿着给他的话筒,显然是要进行一番在红毯中缺失的谈话环节。   不太好办。   沈陌遥在余光中意识到她的接近,眼前缺一阵阵发黑,连抬起头来都相当费力。   他努力耸动喉咙试图汲取一些氧气,脊背颤抖起来,意识好像快要陷进一片粘稠的泥沼。   镜头还在拍摄,主持人已经站到他身旁,正朝他递出话筒像是想说些什么。   无论如何……绝不能在台上倒下。   沈陌遥死死咬住下唇,利用刺痛和弥漫在口腔的血腥味维持最后的意识。   室内的温度不算太高,他背后的衣料却好像被冷汗完全濡湿了。   “嗯?”   主持人的耳返里好像收到什么消息,她很轻地嗯了一声,脸色一变,很快把手中递过去的话筒放在琴凳上,伸手在摄像机拍不到的角度撑了一下沈陌遥。   “让我们感谢陌遥带来的精彩舞台,让我们把掌声送给他。陌遥,先下去坐坐,一会儿还有颁奖典礼要出席呢,是不是?”   主持人娴熟地说着临时台词,将沈陌遥往左侧后台引。   沈陌遥已经连说话都费力,只是向她很轻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感谢,便脚步虚浮地快步走到左侧后台。   在就要进入黑色幕布所遮挡的区域时,伴随台下右侧观众的一阵尖叫,他整个人竟然猛地晃了晃,忽然朝前栽倒,眼看就要摔进后台——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帷幕中伸出,稳稳将他单薄的身躯接在怀里。   于是右侧的观众们又纷纷长吁一口气。   “刚才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忽然直播中断了一会儿?陌遥呢?”   “下场了,你们没看他舞台结束之后表情就不太对吗?应该是身体不舒服吧,镜头里他刘海下面全是亮晶晶的汗。”   “天呐,他真的是带病特地来把新曲唱给我们听的吗……我要哭死了……”   “根据现场消息,沈陌遥走到左边下台的时候晕倒了,情况好像还挺严重的。”   “别担心,据说现场有人在二楼右侧的角度正好录到视频,说是他倒下去之前有个人把他抱住了,但是只拍到了手臂,不知道是谁。”   直播间关于刚才小小事故的讨论热火朝天地展开,但令人疑惑的是,沈陌遥昏倒的相关消息虽然在微博话题度很高,热搜却并没有任何显示。   在最后一个大合唱节目表演完毕后,金龙奖颁奖典礼正式开始的前夕,主持人也对现场的众人公布,称沈陌遥因为一些临时情况,无法继续参与颁奖典礼后续的进程,而如果他所获提名的最佳男主角一项真的拿了奖,将由同样是《救赎》剧组的导演安以炵代为领取。   ·   沈陌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快要十一点,金龙奖的颁奖典礼已经彻底结束,他应该是还在会场内部的休息室里,脸上又被罩上呼吸机。   他盯着眼下起伏的白雾有些发愣,还没想清楚在一个会展中心怎么会有房间里有这样齐全的医疗器械,池奕珩带了委顿的声音先从耳边传来。   “你瞒我。”   “嗯?”   刚刚苏醒的人眨了眨眼,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表示疑惑。   “你还说你没有不舒服。”   池奕珩浅色的眸子带了点休息室里的冷光凑上来,声音干巴巴的,“结果差点因为急性呼吸窘迫摔进后台。”   他跑到后台接住沈陌遥的时候,那人嘴唇已经隐约有些泛紫了,脊背控制不住地痉挛,还在无意识大口咳喘。   他还是在会场医生的指导下,把失去意识的人抱在怀里,往他嘴里喷了好几下扩张剂,一遍一遍顺着他湿冷硌手的背辅助他呼气,情况才略微好转。   “其实就是看起来有点吓人,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是清楚的。”   沈陌遥从床上支起身子,声音闷在氧气罩里带了点鼻音显得格外无辜,池奕珩叹了口气,塞了个软枕在他腰底下,一副拿他没什么办法的样子,语气略微松懈下来。   “你该庆幸这次没什么太大的状况,不然你可就成了剥夺伯莱明难得假期的罪魁祸首。”   沈陌遥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然后正好一眼看到摆在池奕珩身前那张桌子上的某个金闪闪的物体。   于是好奇宝宝沈先生立刻发问。   “那个是什么?”   “那个啊。”   池家少主的脸漠然转过去,把雕着金色巨龙的奖杯拿到他面前。   “你的奖杯。”   “……我得奖了?”   沈陌遥眨眨眼睛,脑袋有些发懵。   他对于获奖一事倒一直没什么执着,于他而言只要自己满意自己在片中的呈现就好,如果能获得什么提名或是奖项,就权当作大众额外的认可。   “嗯,年度最佳男演员。”   池奕珩也显得很平静,沈陌遥饰演的每个角色他早就私下看过无数遍,对他的演技极为有信心,这次获得金龙奖并非不在他的预料中。   “不过……你没能亲自领奖,是我的错。”   “为什么又成了你的错?”   “因为我被你瞒住,又来迟了,让你在身体抱恙的情况下上台,导致最后没撑住。”   “池先生,这可是我自己的选择。”   沈陌遥有些失笑。   “再说,金龙奖不是唯一,说不定以后还能拿什么奖呢。”   他看着眼前人垂着眼睛不再说话的样子,明白他是真的自责,却忽然有点不厚道地想摸一摸他毛茸茸耷拉下来的发顶,手指搭在床沿动了动。   “人生总会有点遗憾发生,但至少我今天一点都不后悔。”   “哪怕再重来十次一百次,我也会选择将最后的舞台认真呈现给所有关注着我的人们。”   在正式退圈前,这是必须要对他们负起的责任。   ……还有你,我的朋友。   沈陌遥看着眼前的男人,在心里悄悄补充。   经过今天这场台上台下的对望,他隐约觉得池奕珩在他心中变得有些不同了。   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呢?   他垂下眼睫略加思索,没能得到答案。   沈陌遥的症状确实不算严重,卧床补液吸氧两个小时后很快有了能够下地的力气,池奕珩也认为与其在这里待着不如回家好好休息,便帮他穿好厚实的外衣,领着一群人准备出发返回临海别墅。   经过颁奖的会场时,沈陌遥偶然间朝刚才举行颁奖典礼的会场内看过去。   场内虽然看起来早已空无一人,顶部靠进出口的灯光却还亮着。   怎么会人都散场了,还亮着这样的灯?   沈陌遥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眼,眉头很快微微蹙起。   沈凌夏竟坐在一层最后一排的椅子上,沉着眉眼静静看着他。   “你先回车上等我,好吗。”   沈陌遥扭头对池奕珩轻声说。   “别担心,就是给一些早该结束的事做个了结。”   池奕珩闻言,也侧过身子朝会场内看了一眼,脸色很快冷下来。   “是他么……”   “我一个人能处理好。”   池奕珩思忖片刻,点点头。   他读懂了沈陌遥眼中的认真,也明白他并不希望自己插手这桩和沈凌夏最后的对撞。   “一切以安全为重,不要和他离得太近。”   “我会的。”   池奕珩见他已经准备往会场里走,便也没再拖延逗留,给身后的陈安陈信打了个眼色,带着其余的几个护卫从会场一侧的小门先行前往车库。 第45章   金龙奖颁奖典礼的会场是下沉式设计。   池奕珩几人刚才走过的员工通道位于最为沉底的一层, 旁边就是舞台。从底层往上,一左一右两道层层往上的阶梯,通向上层的出口, 四周便是一排又一排的座椅。   沈陌遥顺着最下层的左侧阶梯往上走。他所在的区域没有开灯,座椅、台阶和光滑的地面都被埋在深重的阴影里,连同他的面色也不甚不清晰。   身穿黑色西服的沈凌夏看到他迈步,也从最上面一排的座椅上站起来。在大门口那一排亮起的顶灯照射下, 他眼中的怨毒犹如毒蛇吐信,寒光明灭, 声音嘶哑。   “沈陌遥,最近你也是越来越能耐了。电影节开幕式的压轴演出握在手里不说,还一并拿了最佳男主角?背后有人撑腰就是好。”   “你倒是越来越胆小了。这个时候才出现,我还以为你是太害怕不敢来。”   “沈陌遥!我什么时候怕过你!”   沈凌夏走下台阶,咬牙切齿死死瞪着他。   “是吗?那特地选在这个时间等我,难道是要给我带来颁奖典礼结束后的余兴表演吗。”沈陌遥略微仰头看着台阶上方的人,漆黑眼瞳中好似映着海面下的冰川, 一片深寒,“可是沈凌夏, 现在你已经没有观众了。”   不仅如今的这个会场上不再有, 此后无论是沈家的众人还是整个互联网……都不会再有人愿意看他拙劣的表演。   “你!”   沈凌夏眯起眼睛,紧绷着的下颌颤了颤, 蹦出几句咒骂的话。   “我警告你, 你不过是借了外力压过我一头而已, 不要得意忘形!”   “我迟早有一天要将你踩在脚下,把你这副恶心的皮囊给剥下来……你这个该死的伪善的杀人犯,只会装可怜博取别人同情心的贱种!”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沈陌遥脸上竟然毫无愠色, 反而勾起唇角朝他挑眉,声音清冷。   “你在自我介绍?”   “沈陌遥!”   短短六个字的威力相当不容小觑,不知道是被戳到哪里的痛处,薄嘴唇男人怒目圆睁,脸色被气的煞白,甚至堪堪扶住台阶旁的座位发出嘎吱一声才站稳。   “别这么不堪一击,沈凌夏。”   沈陌遥的唇角依旧勾勒出堪称漂亮的弧度,说出来的话却像冬天房檐上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刺入沈凌夏胸腔。   “不要在我和你谈正题前就这么脆弱。”   “你……”   沈凌夏胸口剧烈起伏,在这瞬间忽然有些精神恍惚。   这些天来,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之前的沈陌遥并非说不出这些极为讥讽,不带脏字却带有极强攻击力的话。   他只是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随意这样说。   沈陌遥看他仍然靠在椅子边上没动,便主动又往上走了几层台阶,踏上中层的一片平台。   额前的碎发随着他的脚步微晃,率先脱离阴影进入顶部灯光能够照射到的范围,在眉睫上方打出一片疏影,裹着霜雪的眼眸在其下闪烁,他单薄瘦削的身影显得愈发冷峻起来。   “还有人在等我。”   他的视线投向远处阶梯尽头的门。   “所以,让我们现在说说外祖母的事。”   “我不想听你说她的事!”   沈凌夏好像在一瞬间变得极为暴躁,他捏着椅背的手绷紧到发白,两腿竟然扑簌簌抖了几下,像还没怎么学会走路的小孩子。   “你住口!”   ……   四年前,两人外祖母姜瑾因为突发心脏病,在沈陌遥参加《奏乐青春》决赛的那晚去世了。   得知噩耗的三个小时前,也就是姜瑾发病当时,沈陌遥正在休息室候场,准备即将登台弹唱。   《奏乐青春》决赛出道夜是现场直播的形式,每一位进入决赛的选手都可以邀请自己的亲友在台下的家属区观看决赛现场舞台,而沈陌遥成为了二十位进入决赛的选手中,唯一没有申请登记任何一位亲友的选手。   当时在沈家,全家上下都因为他闯荡娱乐圈的想法吵得不可开交,小弟沈佑麟因为觉得说出去二哥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明星面上无光,很久没和他说话,父亲沈厉峥更是直接和他放下狠话让他既然决意成为戏子就不要再踏入沈家一步。   后来,还是查尔斯出面和沈厉峥谈了些什么,他才逐渐不再提起沈陌遥选择的职业的相关话题。   所有家人中,会愿意到场看他演出的人,只有远在美国,一直支持着他追寻自己的梦想的外祖母姜瑾。   说实话,沈陌遥也有想过,如果外祖母能够到场看他的表演,甚至亲眼见证他出道会有多么令他雀跃又满足。   但姜瑾患有较为严重的心脏病,那时的身体状态实在不适合长途飞行,而他绝不舍得因为自己的琐事害外祖母有一点不适,因此一直瞒着她参与节目的事,打算在成功出道后再写信向外祖母报喜。   而要说好友,唯一和他常有联系,在他眼中甚至算得上交心的贺晔琉也莫名疏远了他。   那时他虽然已经将近一周与贺晔琉没有过联系,但在进入决赛时,沈陌遥纠结再三,还是发了一条消息告诉他。   人总是试图卑微渴求那些明明已经失去却仍然有种触手可及的错觉的温暖,所以决赛那天,沈陌遥坐在休息室的那整整二十分钟,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手机上离开。   万一小弟回心转意,来看他的演出呢?   万一贺晔琉此前只是过于忙碌,忽略了他的消息呢?   但是直到他登台前的最后一秒,他的手机屏幕未曾亮起过一次。   所以那天决赛的舞台,他其实是带着隐隐的失落完成演唱的。   然后在决赛结束后,他心中的失落变成了惊惶失措。   沈厉峥突然打来电话,语气低沉地让他迅速赶到东区某医院就挂断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打了个车就急忙往医院赶,心里还以为是小弟或是母亲出了事。   直到他气喘吁吁一路飞奔进抢救室外森冷的走廊。   他赶到的时候,沈凌夏正微微垂着头靠墙站着,沈佑麟在他身边揽着他颤抖的肩膀,扭头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中满是怨恨。   当时的他被一阵又一阵的心慌气促激得站都要站不稳,只能撑着墙大口咳喘,一面从口袋里抖着手找自己的哮喘药,抬眼看向小弟时的眼神中只有茫然。   直到面如土色的沈厉峥在医生的陪伴下从侧门走出来,一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   然后质问他为什么在三个小时前没接外祖母的电话。   “当时你在医院里是这么说的,沈凌夏。”   沈陌遥平静地看着远处那个和自己同母异父的男人。   许久未曾进食的胃部不合时宜地出现一阵抗议似的抽痛,他喉结耸了耸,手在上腹悄悄抵了一下,声音没有出现丝毫颤抖。   “你告诉大家,你并不知道外祖母已经回国,但是忽然接到了一通她的求救电话。”   “你当机立断判断她犯了心脏病,问清楚她的所在的酒店后,联系那里的工作人员把她送到最近的医院,却还是错过了黄金抢救时间,无力回天。”   “随后,你在外祖母遗落的手机里查到了当天的通讯记录,发现她在给你打电话前十分钟,曾经打过我的电话,但并未拨通。”   这也就成了后来,全家上下都把姜瑾的离世怪罪于当时一心忙着准备决赛舞台,而忽略了外祖母拨出的救命电话的沈陌遥的缘由。   是他出于私心想让外祖母能够亲自来看自己的比赛,不想让自己的亲友席位孤零零空在场下惹人笑话,所以是他用甜言蜜语诱骗外祖母,让一贯最为宠爱他的姜瑾决定临时瞒着查尔斯飞往国内,前来观看他的决赛。   “但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已经换上一袭休闲呢绒风衣的男人浅声讲述着,那双深黑的眼瞳仿佛一对勾魂的磁石。   沈凌夏明明瞪视着他,却蓦地从那双乌沉沉的眼里望见雨滴落进湖面后形成的一片片涟漪。   那漩涡般的纹路不断出现又不断淡去,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着走到那人所在的中层平台。   “沈凌夏,将外祖母喊来国内,将她接到酒店住下的人到底是谁呢?”   “是……”   沈凌夏废了很大的努力才终于迫使自己的视线脱离那双眼睛的缠绕。   随着眼前人平静的提问,他好像感到有一把细长的尖刀刺进他的胸膛,正慢条斯理般一点一点挑开他心中被用黑色胶布一圈一圈死死缠住的某个角落。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声音开始发颤。   是他自己。   是他在一次通话中“不小心”提到最近二弟在参加选秀,并且一路闯到了决赛,很快就要出道,却没有人有空去现场观看他的舞台。   ……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说,姜瑾才会回来。   虽然这些年来,他的太阳心里已经不再想着只照耀他一人,有了另外的输送温暖的对象,但是他却并不记恨他的太阳。   对沈凌夏来说,只要能再见见姜瑾……   无论用什么理由把她骗回国都无所谓,只要她能够再来见见他,能够向她想证明自己早已完全融入了沈家,甚至早就取代了那个该死的沈陌遥的位置,得到了全家上下的喜爱。   姜瑾就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然后,只要再顺便让她了解沈陌遥这些年惹下的各种麻烦事。   他的太阳一定就会重新选择只照耀他一人。   带着这样的想法……在姜瑾如他所料做出悄悄回国观看沈陌遥的现场演出,给他一个惊喜的决定时,他在心中窃喜许久,暗想一定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   《奏乐青春》决赛的那天,姜瑾自从下了飞机就有些没精神,所以他将她接到酒店,也看着她吃了药。   考虑再三后,姜瑾还是有些遗憾地表示,以自己目前的身体情况可能没办法去现场坐在台下几个小时给沈陌遥加油,但还是拜托沈凌夏替她找到节目直播的频道,并且在节目录制结束后带上她驱车前往摄影棚接沈陌遥下班。   他当然答应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他以为外祖母只是犯了心脏上的老毛病,没有过于上心,毕竟连姜瑾本人都认为是坐了太久飞机引起的不适,很快就会好。   于沈凌夏而言,要是家里人后来能够发现姜瑾是因为赶回来看沈陌遥的演出而犯了病,足以让沈陌遥被家里臭骂一通,给他的恶劣罪行再添上一笔。   所以他很放心地暂别姜瑾,离开酒店。   ……   谁知道后来他再接起姜瑾的电话时,她的声音竟然变得异常虚弱。   她只来得及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好像不太舒服,可能必须去医院一趟,到后来好像就完全没了意识,无论他在电话那头再怎么喊都不再能得到任何回应。   那大概……是沈凌夏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慌。   “……没错,是我把外祖母喊来的。”   沈凌夏狭长的眼中出线一丝颓然,很快却又浮现狠戾的恨意。   他喘着粗气朝沈陌遥的方向快走几步。   “那又如何呢?”   “外祖母犯病时,第一个呼叫的是你的号码!”   “是你因为那个破选秀节目,没有接外祖母的电话!”   “是你让外祖母错过了抢救的最佳时间,所以害死她的人是你!”   沈凌夏发出一阵与他形象极为不符的怒吼,旋即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中正因为心慌而愈发激烈的心跳,凶神恶煞地想去抓沈陌遥前胸的衣襟,手腕却在刹那间被那人微微湿冷的手紧紧擒住。   “沈凌夏,到了这个地步。”   沈陌遥深深看着他,明明那只青紫遍布的手看上去极为苍白脆弱,近乎瘦骨嶙峋,使出的劲却很大,沈凌夏试图挣脱他的禁锢,却被他反手一拧,向后连连趔趄几步,狼狈撞在墙上,身子直向下滑。   “你大可以不要再自欺欺人。”   “……你又在放什么狗屁?”   “需要我提醒你吗?”   沈陌遥低头将自己微微有些凌乱的领口理了理,一手按在胃腹,走到墙边垂眸看他。   他向他递出一张薄薄的纸。   “电信公司提供的,外祖母手机当天的通讯记录显示……在呼出我的号码,又立刻取消的二十几分钟前,她还有过一次呼叫。”   “只是那条呼出记录被人从她的手机里删去了。”   “你觉得,那是谁的手机号?” 第46章   “你什么意思……”   沈凌夏盯着那张纸, 好像看到什么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身体竟然下意识想往后缩,然而他身后是会场厚实光滑的墙壁, 他无处可躲,被沈陌遥将那张纸塞在手里。   “什么第一通电话……是谁的手机号?”   他抖着手打开那张被整齐折叠的纸,视线在那张写着通讯记录的纸上平移,而后瞳孔几乎缩成一个小点, 剧烈颤动起来。   “这是……这是我的……”   “怎么可能是我的……”   他的眼珠像铃铛中间来回晃荡的金属小球,目光不知道该停留在哪里, 嘴里发出漏气一般的哑声尖叫,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扔向沈陌遥,跌跌撞撞顺着墙壁站起来,朝远离他的方向连番后退。   “想起来了?”   沈陌遥微微偏头躲过那团纸,语气淡漠。   “外祖母那天察觉身体不适后的第一通电话,是给你打的。”   但是沈凌夏并没有接。   以沈陌遥对外祖母的了解,她最初打给沈凌夏时, 大概只是身体有些不适,想麻烦他的长孙来帮帮忙, 或许是送她去医院。   而二十分钟后, 那通打给他,却在拨通前就被外祖母自行取消呼出的电话……   沈陌遥垂在身侧的手指蜷起来, 心口泛起一阵熟悉的刺痛, 好像非要和正在丝丝缕缕抽痛着的胃分出高下。   这些年来, 每当想到这件事,他的心总是会难以遏制地痛。   那大概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尝试给他打电话的那个瞬间,姜瑾应该是知道自己情况很不好,很可能会挺就此不过去, 想在最后再听听最为疼爱的孙子的声音,和他再说几句话,却猛地意识到他正在参加很重要的决赛舞台,不愿意打扰他,影响他表演,而很快就把呼叫截停了。   甚至她只要再多犹豫一秒,电话就会被拨通。   “然后,打给我又很快取消后……她给你打的第二通电话终于被你接通了。”   “不……不是这样的。”   沈凌夏将手指插进头发里,拨浪鼓一样来回摇头。   “不是……不该是这样的啊……”   长久以来,在那些被严密贴合的黑色胶带缠绕着掩埋在他心底的……是他心底的梦魇。   而现在,那些黑色胶带被沈陌遥所刺出的利刃彻底搅碎了。   于是那些黑灰色的雾气从他心底的血管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张牙舞爪般扑向他的大脑,侵蚀他的脑髓。   四年前的那天,沈凌夏并没有接起姜瑾从酒店里打给他的第一通电话。   当时……因为不想让她看到沈陌遥在舞台上那副肆意潇洒的模样,所以他故意帮姜瑾把电视调成了错误的频道,然后就离开了。   因此,在姜瑾给他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他误以为她是想和自己说频道错误的事情,想拜托他告诉自己正确频道,就故意没有接。   而第二通电话里,姜瑾其实也并没有如同他虚构的记忆一般,再有余力和他说出什么求援的事。   ……   她只是短促地喊了一声“阿夏”,然后他在电话那头只听见一声很沉闷的“咚”,就再也没了声音。   打电话给酒店让他们上楼救人的时候他已经几乎要失去理智,脑中一片空白,开着车朝酒店的方向一路狂奔,又在半途改为直接前往医院,却仍然没来得及见到外祖母最后一眼。   自此,他彻底他失去了他的太阳。   也许是为了逃避责任,也许是对强烈的负罪感不堪重负,也许是不能接受自己亲手害了自己最爱的人的事实……   在护士把姜瑾身边的遗留物,包括她的手机转交给他的时候,他一眼看到通话记录上的第二条赫然是沈陌遥的名字,想也没想就直接将倒数第三条没有拨通的去电删除了。   就像一种浑然天成的举动。   好像这么一删除……也就真的删除了他有关刻意忽视外祖母第一通电话的记忆。   直到今天。   而后来,查尔斯很快得知姜瑾离世的消息,他悲痛欲绝,乘坐私人飞机连夜回国,沈家上下在他面前没有一人抬得起头,沈凌夏为了逃避责任,也就顺势将自己包装成直到外祖母给自己最后那通电话求救才时,才知道她已经悄悄回国的无辜者。   而没有接起姜瑾电话的沈陌遥,既在通话记录里的罪证显而易见,又有姜瑾事先为庆祝他成功出道的定的一束手捧花作为物证辅助,在双重证据之下,自然也就成了要为这起意外的担责人。   而在当时的沈家,并没有一个人会为他辩解——没有人会愿意替一个本就被认为品行恶劣,不受宠的孩子分担来自查尔斯的怒火。   因此自那之后,查尔斯对沈陌遥大失所望。   即使他是姜瑾生前最为宠爱的孩子,也依旧将他关在禁闭室里跪了整整三天。   而沈陌遥自从得知姜瑾突发心脏病意外去世后,就一直缄口不言,似乎也默认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   在他终于被放出禁闭室之后,因为急性重症肺炎以及长时间脱水陷入高烧昏迷,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沈陌遥,又再次错过了姜瑾的葬礼,看起来也就更像是一种畏罪逃离。   ……   直到今天事情的真相梦魇般在沈凌夏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逐渐成型。   “不……这份通讯记录一定是伪造的!你怎么会一直留着四年前的资料?”   沈凌夏像是完全着了魔,眼眶通红。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记得……我记得外婆说过的。”   “……对,我记得她说曾经过她不怪我!所以她的死根本不可能会是我的错。沈陌遥,你想用假的东西诱导我的思维是不是?”   薄嘴唇男人自言自语好一阵,似乎又给自己找到一点借口,逐渐恢复了一点神志,喘息不再过于粗重,目光却愈发阴沉。   “你很聪明!我刚才差点就中招了……还好我现在忽然想起来了!”   在沈凌夏致电酒店员工,让他们紧急把姜瑾送往医院的时候,其中一位员工曾经描述,在他们询问姜瑾状态的时候,她扑倒在地毯上,几乎处于昏迷状态,感觉有人进入房间,也只是声音微弱地重复过六个字——   “阿夏,我不怪你。”   这六个字也就成了在后来,查尔斯追究起这件事的责任人时,以及后来沈凌夏本人再度回想起这件对他来说无法释怀的意外时,握在手中无坚不摧的挡箭牌。   包括沈凌夏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姜瑾的意思是沈凌夏已经来得足够及时,无需因为自己的意外发病而心怀愧疚。   “这可是酒店工作人员亲耳听到的话!你忘了吗?他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也描述过一次的!”   沈凌夏狞笑两声,抬头寻找沈陌遥的眼睛。   “连外祖母自己都认为这件事不是我的错,你又凭什么现在来和我复盘,企图让我成为害死她的罪人?”   沈陌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沈凌夏,你真是无可救药。”   他垂眸,从大衣口袋里又拿出一张纸,朝位于平台边缘的沈凌夏走过去。   “虽然外婆也许会认为不把这个给看你比较好。”   “就当作是我任性做出的决定吧——”   “不把真相血淋淋在你眼前铺开,你又怎么会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一个人。”   “你想告诉我什么?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沈凌夏眼中浮现一抹阴鸷,但很快却发现那张递过来的纸上分明是自己最为熟悉的字体,表情在一瞬间又由狠毒变为呆滞。   在他刚刚学会写字的时候,他的太阳在每周与他分隔两地的时候,总是会这样写信和他交流。   这样略微老旧的交流模式是姜瑾的最爱。   她常说,书信是一种非常独特,也非常浪漫的交流方式。   它不仅是实体化的信息,能够见证时光的变迁,一个人的字里更能够展现他的一部分性格,一部分习惯,甚至能从字迹变化中看出其写信时的情绪流向,从而洞察他或她的心理和生理状态。   她很少对自己的孙辈有任何要求,唯一要求过他们必须养成习惯的,就是写信,无论中文或英语。   于是沈凌夏颤抖着打开那封明显是复印件的信。   亲爱的小陌:   展信佳。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的身边了。   这是个影视剧里很常见的老套开头吧?   请原谅外婆一些略微过时的玩笑话。   首先,小陌,你一定会比收到这封信更早知晓一件事:我已经获悉你正在为自己的目标而积极努力,并且已经取得了很好的成果。所以,我计划去往现场为你加油,见证你的第一次加冕。   我无意瞒你——这个消息是阿夏告诉我的。   那孩子大抵是想见见我,又怕长途跋涉影响我的身体而受到指责,便选择用一个与自己无关而又显得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我想不顾一切回国。   他是外婆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外婆都知道。但是正如他所预料的……外婆实在是做不到主动放弃这个弥足珍贵的机会。   你的人生只有一次,而外婆的人生也是如此。因此,我压根找不出不来看你的舞台的理由。   所以外婆打算冒险一试。   虽然我觉得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为保险起见,我还是写了这样一封信预留在邮局。如果我的心脏足够给面子,在平安回到纽约后,我会取消这封送信。   但如果一个月之内,我没能联系他们取消送信……这封信就会被寄出。   然后你就会看到这一切,我亲爱的小陌。   我知道你和阿夏之间有一些芥蒂。外婆一向相信你对于各类事情的判断,很少干涉你去做什么事,但是这次,果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请你不要怨阿夏,更不要去自责。   因为自始至终,选择来看你的舞台的人是我自己,所以这份责任,需要承担的人同样也只会是外婆自己。   如果外婆运气不佳,就这样离开……不要太难过。我已经拥有了很美好的人生,这辈子没有太多遗憾。   最后,如果你真的收到这封信,我的小陌,请记住——无关生命是否续存,外婆对你的爱一直会是永恒。   在往后的日子里,一定保重身体,凡事多为自己考虑。   永远相信你的,   外婆   “看明白了吗?”   沈陌遥冷冷看着瘫靠在椅背上的人。   “外祖母离开前对你说的‘我不怪你’,并不是什么错不在你的意思。”   而是她作为深爱着自己的孙子的外祖母,即使已经察觉他些许自私的想法,也不会有任何埋怨。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封信,在姜瑾去世之后的很多年,沈陌遥没有再试图去把它拿出来旧事重提。   于他而言,回忆这些事情的感觉同样并不好受。   而且在心底……他确实如外祖母所料,曾经十分唾弃那个没能早点察觉这一切的自己。   “那句话,是对她对你的宽恕,而不是你长年累月一直这样自欺欺人,继续行恶的理由。”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要再说了!”   沈凌夏彻底泄了气,只能低声喊出几句条件反射般的咒骂。   “电信公司的人曾和我说,在我联系他们调查的前一周,他们同样也收到过一封匿名邮件申请获得外祖母手机号的详细通讯记录,但是在他们详细询问后,那个人却没有再回复。”   “你在害怕,对吗。”   沈陌遥直视沈凌夏躲闪的眼睛。   “害怕回想起一个令自己不愿意接受的真相。”   所以他宁愿选择曲解外祖母的话,给这起事件找了一个承担责任的人,把失去至亲的极度悲伤转化为彻骨的恨意,将一切的矛头都对准了沈陌遥。   “既然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愿意醒来,那么我不介意帮你看清。”   “顺便也让大家都看看。”   沈陌遥没再看他,偏过头去咳了咳,扭头看了看会场各处的摄像头,像是意有所指。   “你那肮脏不堪的内心。”   “不!不……”   “难道你……”   沈凌夏紧紧捏着手中的纸,像是得了失心疯,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儒雅的样子,手指深深插入头发缝里,指甲把头皮抓出血色来。   沈陌遥的话步步紧逼,像是在一层一层撕开他的所有伪装和皮囊,把他从来未曾向人展示过的内心窥探得太到位,让他出现一种自己正赤身裸.体站在他,甚至是站在全世界面前接受审判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他张皇失措地环顾四周,恍惚间却看见一排又一排座椅上早就坐满了看他笑话的人,他们无一不发出嗤笑,面带讥讽地看着身无寸缕的自己,而他被困在一道又一道枷锁似的目光中,早已无处可逃。   “啊啊啊啊!”   沈凌夏发出一震急促如厉鬼的尖叫,身体连番晃动下,好像两条腿也没了一点力气,筛子般摆动一阵,好像有股深色逐渐在西裤上晕染开,竟然脚下一软,从沿着下方的台阶咕噜咕噜滚下去摔在底层的地面上,头撞到角落里摆放着的音响设备,发出一声闷响。   在他摔入一片昏暗的底层,匍匐在深黑的阴影中一阵抽搐的同时,沈陌遥单薄的身影和他在瞬间交错,一步步踏入被顶部的联排灯光照得辉光熠熠的顶层平台。   他没有再回头去看沈凌夏。   那人正摔在会场角落,额头上溢出鲜红血迹蜿蜒流到地面,眼睛半睁着,一副死活不知的样子,手上还紧紧攥着那封皱巴巴的信。   走到顶层后,沈陌遥背对会场内部,略微弯下腰。他揉着胸口艰难地喘了一阵,又拿出一板药吞下去两颗,睫毛颤动间,霜白的脸上终于显出隐忍的痛意,却没再停留,径直朝会场外面走去。 第47章   深夜, 贺晔琉蹲在国际会展中心正门外被折叠起来的围栏里。   他没有进入会场的资格,因此本来是想等到颁奖典礼结束,在会场外混在粉丝汇集而成的人群里, 一起等待沈陌遥的出现。   为了等到沈陌遥,他甚至加入了好几个粉丝群,跟着里面更新的消息,从地库一路蹲到好几个侧门, 却始终没有等到那熟悉的身影从会场内走出。   再到后来,他竟等来了场馆方的疏散通知。   粉丝群里也传来消息, 说沈陌遥因为身体不适,很早就悄悄离开了,很多粉丝便也带着遗憾收起应援物陆续依从官方指示从会场外撤离。   但是贺晔琉没死心。   以他观看直播时的判断,沈陌遥表演完舞台时的身体状态是很差的,并不是像粉丝猜测的那样是低血糖一类的小问题。   在他以往的记忆里,除非是难受极了,他才会咬着牙, 把从来都是挺直的脊背在这样的公众场合略微躬下去。   因此,他断定沈陌遥并没有走, 而是一直留在场馆里休息。   如今的他人气太旺, 在正常典礼结束的时间,无论是从哪个门离开都难免有一群又一群围追堵截的人, 很容易发生危险, 等到半夜再走也是个颇为合理的选择。   在天色还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那一个小时, 他先是跟着粉丝大部队往场馆外走,然后在拐入一个路口时趁周围的安保人员不备,快步翻进被封锁起来,只开放给红毯嘉宾的路段, 然后猫着腰一路溜回会场旁。   然后蹲在这些被收纳起来的栅栏中间,直到现在夜色深黑,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安保能够发现他。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最有可能见到沈陌遥的一个机会了。   自从发现了叶溪做的那些龌龊事,和他果断分手后,贺晔琉就逐渐发觉,自己的心其实根本从来没变过,一直系在沈陌遥身上。   叶溪于他而言就是沈陌遥的低劣替代品,说得再难听些,就像他初中时被家里限制了花销却仍然为了和人攀比,打脸充胖子而花钱买的高仿奢侈品。   最初拿在手里的时候很欣喜,也会觉得比真货更加唾手可得是它的优点,毕竟只需要花费很小的代价就可以给他带来对外几乎一致的使用体验,但是时间一长还是会逐渐察觉,高仿始终只会是高仿而已。   它的质量不如真品,精致程度不如真品,甚至连被太阳光照耀的时候,那上面的碎钻都显得比真品黯淡许多,甚至像是根本无法反射光芒。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无疑是永久的真理,等到真正失去沈陌遥之后贺晔琉才恍然发觉,寄希望于叶溪能够给和他一样拥有那种易碎却美丽,想让人倾尽一切代价去守护的特质,完全是天方夜谭。   之前的他根本就是被叶溪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才会觉得比起沈陌遥,叶溪才是更加适合自己的伴侣。   虽然……在之前的那些年,他也没有真正得到过沈陌遥就是了。   所幸和他专门请了大师算出来的结果一样,沈陌遥并没有真的在火海中丧生,他也因此有了失而复得的可能。   贺晔琉低头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那是他特地根据印象中沈陌遥的喜好给他挑选的礼物,为的是以此向他为之前的种种误解与疏远赔礼道歉。   他将被冻僵的手放在嘴前反复哈气,然后再伸进口袋里,试图去连同自己的体温一起捂热那个小盒子,让沈陌遥拿到的时候不至于太冷冰冰。   在他第三次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哈气的时候,一抬头,竟然在远处的大门前看到一个缓缓走出的单薄身影,身后还跟着两个混身肌肉即使在西服之下也犹如隆起的小山般明显的年轻男人。   是沈陌遥!   贺晔琉一个激灵就想冲上前,然而双腿维持蹲着的姿势在冷风里呆了太久,他想要起身却发现下半身几乎已经僵得失去知觉,勉强动了动腿才传来一阵钻心的酥麻感,根本做不到立刻站起来。   于是他远远看见沈陌遥在灰色呢绒风衣的包裹下依旧显得不胜寒风的身躯猛得打了个冷颤,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咳嗽,脸色在场馆外的灯光中也显得格外苍白。   贺晔琉的手撑在冰冷的围栏上拼命使力,他紧盯沈陌遥在风中直打晃的身躯,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眼前却浮现高中时他每次生病的时近在眼前恹恹的眉眼。   那人即使身在病中却依然是漂亮的,连垂下的长睫和眼下的淡青都像是那张霜白的脸的点缀。   这样的想法让贺晔琉的心脏莫名紊乱地跳了一阵。   他果然还是放不下沈陌遥。   贺晔琉撑着护栏在阴影里站缓慢起身,扶着栏杆朝沈陌遥的方向挪了几步,想到很快就可以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把他抱在怀里,脸上浮现一抹满足的微笑。   这么久不见了,沈陌遥再看见他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呢?   会惊讶,会埋怨,会欣喜,还是会——   贺晔琉细长的眼睛蓦地瞪大。   在他身前不远处,被场馆内的灯照亮的大门前阶梯上,一个一袭黑衣的男人忽然出现,伸出修长的手臂替沈陌遥围上围巾,轻轻顺了顺他的背,领着他往路边亮着灯地保姆车里走。   那男人个头极高,沈陌遥和他说话的时候需要略微扬起脸,因此贺晔琉也就在逼近的距离中借着路边的灯看清了他的神情。   他心心念念的人在往日总是显得冷淡的眉眼在看向那男人的时候竟呈现出一种消融冰雪般的柔和,他一面说着什么话,一面又垂眸去摆弄脖子的羊绒围巾,像是想要试图把它系成一个好看一点儿的形状,而那个男人一直安静倾听着,偶尔伸手把有些松垮漏风的地方替他拉得紧一点,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他身上,没有向别处移开一秒。   月光将他们离去的背影勾出一道浅淡的银边,他们两人之间好像有股旁人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去的气场,往里一步是温暖湿润的海峡,往外却是被霜雪铸成的高墙。   贺晔琉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从与自己平齐的地方逐渐背对自己向路边走远。   他们身后除了那两个壮汉之外又莫名其妙多出不少人,像是从各个被阴影覆盖的角落凭空钻出来的幽鬼,其中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明显注意到贺晔琉的存在,远远向他投来极为不友善的目光。   像是在警告他,一旦再敢向前一步就会把他直接抡出去。   于是贺晔琉握着兜里的小盒子僵在原地,感觉自己浑身的体温似乎和手中的小盒子一同骤降。   他捏紧手中开始泛冷的盒子,忽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和沈陌遥之间已然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今的他已经是年纪轻轻就获得国内最具权威的电影奖项的天才演员,追随者数以万计,而那个站在他身边的男人,明显也是个惹不起的主。   贺晔琉的脊背佝偻起来,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念了好几天,精心设想的这个重逢的机会……好像在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被一股难以抗衡的力量掐灭在襁褓之中。   几辆停靠在路边的车在两人走近后纷纷亮起灯,有位中年人从为首的那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保姆车上下来,站在车门微微躬身迎接。   在贺晔琉的注视下,那高个子男人先是护着沈陌遥走上车,而后在自己走上车前,微微朝左偏头,漫不经心般朝他的方向很轻的瞥了一眼。   那双眼睛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在车灯的映照下显出一种极为浅淡的金棕色,却好似他周身掀起一阵风雪,隔空冻结他错乱的心跳。   贺晔琉下意识摇摇晃晃后退两步。   那一眼不同于刚才那个保镖的瞪视。   那不是一种警告,而是一种轻蔑的俯视。   就像是……一头展开双翼的巨龙在蔑视一只蚂蚁。   在这瞬间,他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似乎连手指都不用动,那个男人就可以将自己彻底湮灭。   贺晔琉浑身发冷,根本不敢再看向车子的方向,猛地垂下头去,再颤巍巍抬起头来时那男人已经上了车,正侧头和沈陌遥说着些什么,那双眼睛里的冷意竟然已经消失无踪,眼中摇曳的暖光恍如只为眼前一人引燃的烛火。   他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直到听见一长串汽车驶过路面的声音,才发现不过几十秒的时间,在那辆保姆车远去后,其余的人和车也都失去了踪影,偌大的场馆在下一秒熄了灯,只剩他一个人颓然溺在浓黑的夜色里。   ·   “所以,你是怎么处置沈凌夏的?”   车内,池奕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身边的人。   “听陈安说,他被你云淡风轻般的几句话吓得尿了裤子,还从台阶上滚落下去,挣扎了好久也没能爬起来。”   “没那么夸张。”   沈陌遥失笑,他没想到陈安看起来憨厚老实,还有如此生动甚至有些添油加醋描绘现场的功力。   “我只是在离开前吓了吓他而已。”   其实都不能算是他吓的——毕竟在沈凌夏心中,叶溪和他自己此前所做的那些龌龊事都是被池璟找出监控录像,而后布在网上供所有人观看评判。   所以,在他刻意看了看会场周围摄像头后,一贯心思缜密的沈凌夏肯定也就下意识那些摄像头也在他的计划范围内,再过不久,甚至是现在立刻就会有直播或是视频把他的丑态再次公开到网上,因此最后才彻底精神崩溃。   说白了,他完全就是行恶太多造的孽,因为对种种事件的真相感到心虚,才会这般自己吓自己。   “之前我听你说,沈厉峥已经在查沈凌夏在盛天内部搞的那些小动作?”   “嗯,之前他来医院找你的时候,在赶他离开前,我暗示过他。只要他不傻,这两天应该就能看到相关的新闻。再加上之前涉嫌瞒报火情等一系列行为,沈凌夏被带走审讯只是时间问题。”   沈陌遥点点头,他虽然无意处理盛天的烂摊子,在一系列风波过去之后,即使沈厉峥还能保住董事长之位,盛天作为一个内部坍塌的集团是否还能恢复到全盛时期,他并不关心,但却必须保证集团在没有落入沈凌夏手里的前提下,进行两个子公司的人员转移。   这些都是在跟池奕珩回美国前,他要一一处理的事。   在他看来,沈凌夏这个人的根就是完全腐烂坏死的,即使锒铛入狱被逼着自我反思也根本不存在影视剧里那种所谓“改邪归正”的可能,自然也从没想过宽恕他。   虽说他并不觉得即使受到法律制裁,沈凌夏就真的会有所悔改……   但人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恶事付出代价。   车子开进隧道,沈陌遥又出现一点眩晕的症状,胃里和心口的疼痛倒是在吞下两颗止疼药下去后就缓和了很多,隧道里的灯光在车顶明灭,他仍然和池奕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却感到意识逐渐昏沉,声音也有些绵软。   “对了,你之前……给我打电话说可能会是失约的时候,是在哪儿?我听到很嘈杂的背景音,有点像是……”   “哦,那个是直升——”   池奕珩刚要接话,说到一半却很快察觉身边人的萎靡,看见他睫毛都蔫哒哒垂落在下眼睑,薄薄眼皮颤动间,其上淡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是细细的绒线挠在他心间。   他知道和沈凌夏这场单独的会面对一个刚犯过呼吸窘迫没多久的人来说是不小的身体负荷,在心疼的同时却也明白今晚的这场会面是沈陌遥能够彻底摆脱过去的阴霾,走向新生活的重要节点。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沈陌遥脖颈间轻轻搭了一下,热度明显比正常人高上一些,他对此已经有所预料,也在提前上车的时候就联系了伯莱明回到临海别墅守着,那洋人医生虽然嘴上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却仍然仔细问了沈陌遥之前发作时的具体情况和各项指数,并且立刻动身赶回霖市。   隧道就要开到尽头,池奕珩看着身边人的侧脸出神。   沈陌遥睡着的时候总是安静乖巧的,脸颊因为头枕的挤压终于出现一点软肉,池奕珩总觉得这样的睡颜无论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美中不足的是他总习惯性蹙着眉,还会一阵一阵地无意识咳嗽,让他难免看了揪心。   但是好在,那些曾经环绕着他的梦魇已经被逐个被击碎,终日沉寂的黑夜也迟早会有迎来黎明的那天。   而一切尘埃落定后,等他带他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等他们再相处久一些时间……他也希望自己可以不用再像这样持久的忍耐。   如果有一天,他能够接受一个毫无保留的自己。   池奕珩喉结滚了滚,幽深的目光在沈陌遥的脸上流连,最后落在他淡色的薄唇。   想要触碰,想要亲近,想要占有。   想要等到……自己不再只是他嘴里的“好朋友池先生”的那天。 第48章   在春节来临前, 微博在年内金龙奖颁奖典礼之后再次出现两个大热话题。   其中一个话题自然是在不满25岁的年纪就凭借在《救赎》中的极致演绎斩获金龙奖最佳男主角的沈陌遥,而一惯在颁奖典礼结束后会因为各大奖项获奖者是否合理而吵起来的微博竟然破天荒的出现一边倒的状况,似乎很少有人对沈陌遥在和一众共同竞争奖项的影圈老前辈中脱颖而出一事表示质疑。   即使有……几乎也被淹没在了成片的反驳声里。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要归功于颁奖典礼当晚, 沈陌遥带来的那场过于惊艳的压轴表演。   根据后期统计,当晚的收视率在沈陌遥以极为惊艳的造型登场后很快攀升到了高峰,并且一举打破往年最佳收视的历史记录。   他在间奏时那昙花一现却美得不可方物的浅笑在各大社交平台疯传,在节目结束后被迅速上传到视频网站上的cut更是在短短几天内就达到近千万的播放量, 圈粉无数。   而新入坑的粉丝们,在得知沈陌遥可能之后再也不会登台表演的小道消息后更是悔不当初, 纷纷把之前他在InfinitY时期的各种舞台和物料翻出来反复回味,不少剪辑视频霸占视频网站最热周视频前列。   人们纷纷感叹惋惜为什么此前没有注意到这样一个天赋卓绝,唱演俱佳的年轻艺人,跑去遥空娱乐以及他本人停用已久的微博下面留言,表达对他的喜爱,期盼他能够不要真的和之前提到的那样,在某一天忽然正式发表退圈声明。   像是在弥补他前些年正在各个舞台活跃时因为各种流言蜚语而缺失的鲜花与掌声。   另一方面, 在颁奖典礼后的第三天,沈厉峥作为盛天集团董事长召开新闻发布会, 声称经过内部彻查, 作为副CEO的沈凌夏在两年内有过多次私自非法资金转移以及财务造假,表示已经请求公证, 即将对沈凌夏提起诉讼。   消息一出, 四面八方皆是哑然。   虽说沈凌夏的种种劣迹早已被公之于众, 但此前在大众印象中,沈氏这对父子的关系一向很好,出席各类宴会时也总能看到沈厉峥和长子沈凌夏并肩而立的身影,人们并没有想过这样看似稳固亲密的关系也有轰然倾塌的一天。   结合此前沈凌夏已被曝光的各种劣行, 在微博讨论中,大多数人都认为很快就会看到沈凌夏被依法拘留,立案调查的新闻。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几天后有小道消息传出,相关机构前往沈凌夏的住处和公司寻找他时,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几番调查之下才发现他早在金龙奖颁奖典礼的第二天深夜就早已离开国内,逃之夭夭。   像是知道那片广袤的土地中除了钢铁牢笼之外,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依照法律,沈凌夏名下的所有资金都已经被冻结,光曜传媒这个在半年前强横出现在国内娱乐圈并签下一众知名艺人的大公司在一夜间也乱成一锅粥,凡是有些能力和资源的艺人,纷纷像是想撇清关系一般从公司解约独立,这个被称为有望在三年内成为国内娱乐圈龙头的大公司就这样落下了四分五裂的帷幕。   自从金龙奖颁奖典礼那天晚上,沈陌遥就一直有些低烧,温度不算高却拖拖拉拉好几天都没退下去,伯莱明来临海别墅看过以后表示以静养为优先,尽量减少非必要的输液治疗,以防止连续输液血管再出现干瘪塌陷的情况。   池奕珩在临近春节的这段日子里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忙,能够呆在临海别墅过夜的时间很少,但仍然给稍微有点精神就不太安分的人下了间接的禁足令,让守着临海别墅的管家佣人们时刻注意他的动向——   别说不能再出门到院子里看花,露台也不能再去,甚至连开个窗都要遭到阻拦,每天工作时间长了还会被人满脸堆笑地“请”回卧室里卧床休息。   二月初,临近春节的前两天,霖市又下了一场雪。   落地窗外开始飘雪的时候沈陌遥刚做完氧疗,他还有一点低热,正恹恹地窝在起居室的沙发里画产品草图。   发烧的这几天他一直被勒令和小猫隔离,小雪花自从被接回临海别墅后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后便在起居室侧面联通着猫咪房镂空的小门边喵喵叫。   沈陌遥哪里受的了小猫这样撒娇,四下看看发现佣人都没在,又想着池奕珩也在外面忙,便找了个口罩戴上,轻手轻脚踩在毛绒地毯上走过去按开门,弯下腰对小雪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小家伙似乎极为通人性,心有灵犀一般立刻合上嘴不叫了,跟在沈陌遥身后亦步亦趋地往沙发走,看见他坐下来把毛毯搭在腿上,很自觉地就跳上去窝在他曲起来的腿下面蹭来蹭去。   沈陌遥看到他那颗圆溜溜的小脑袋从毯子底下钻出来,瞪着大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后又朝他很小声地“喵”了一嗓子,被可爱的不行,是在没忍住伸手挠了挠他的脑袋,小家伙立刻舒服地蹭进他手心,发出一阵呼噜声。   一人一猫就在沙发上窝了好一阵子,直到窗外天色渐暗,雪也沿着露台外边积了薄薄的糖霜粉似的一层,沈陌遥终于把草稿画的差不多,他把文件保存,放下平板伸了个懒腰。   从三楼起居室色落地窗外能把海平面一览无余,近处的沙滩也能从露台的透明围栏底下看见一些,有两个不知道从哪跑进这片私人海滩来的小孩儿正蹲在地上,用那一点微薄的积雪试图堆出一个小小的雪人,脸颊被冻得红红的,说话的时候呼出的热气喷到彼此脸上像朵白色的蘑菇。   沈陌遥被他们生动的样子感染,唇角也带了一点笑,小雪花适时凑到他身边喵了两声,他把小猫捞进怀里从头到尾撸了一遍毛,小家伙虽然体积不大却是圆滚滚实心的一只,抱在身上热乎乎的像个暖手宝,竟然把他因为低热而有些冰凉的手都捂热许多。   自从与沈凌夏最后的对撞以他的彻底落败告终后,这段时光虽然身体稍有抱恙,却是真正难的能心无旁骛地平静下来的日子。   沈陌遥知道这样美好静谧的时光来之不易,需要珍惜,有时候也会忽然有种漂浮在一团棉花里,四肢都轻飘飘晃悠的不真实感,心脏也时常在胸腔里打晃。   他聚精会神看着沙滩上两个小孩一人搓出一个拳头大的雪球,开始堆叠着做造型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看得太专注,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等到人走近起居室里面才意识到本不该出现在自己腿上的小雪花正放肆地在他怀里边蹭边打呼噜。   “小雪花,快!”   反应过来后,他连忙拍了拍小猫毛茸茸的肚子把他喊起来,小雪花愣了一秒,很快展现出极为训练有素的姿态,一下就跳到地上撒开爪子就往猫咪屋的小门奔。   沈陌遥紧随其后,在他跳进去后很快关上门,握着镂空门沿一个转身,竟看到池奕珩略显无奈地站在沙发后面。   “你……你回来了啊。”   他扯起嘴角干笑两声,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对才恍然意识到还带着口罩,又连忙摘下口罩,偏过头去轻声咳嗽。   “嗯,如果你前天的体检结果正常,今天就是我们在国内的最后一顿晚餐,我当然会赶回来和你一起吃。”   池奕珩点点头,看到他身处的方位,对他又干了什么原则上不能做的事情已经心知肚明,看着还不住咳嗽的人又不舍得说什么责怪的话,只好象征性问上一句。   “你……又放小猫出来了?”   “没,就是隔着门和他……嗯,互动了一下。”   沈陌遥止住咳嗽,冲浅瞳男人微微笑了笑。   每次他露出这种笑的时候,就一定有问题。   池奕珩走近几步,眼神在沈陌遥身上狐疑地扫了扫,然后成功发现那人裤子上和袖口都沾了一些猫毛。   于是忍无可忍的池先生音量略微拔高。   “你还抱猫了?”   ……这个人真的很爱乱来。   沈陌遥:“唔……”   随口说出的小谎被揭穿多少也是有些尴尬的,他下意识掩饰般去拍毛绒居家裤上的浮毛,刚要再说什么,却被激得又捂着嘴咳了起来,腰都深深弯下去。   于是池奕珩又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叹了口气,连忙过去扶住肩膀直颤的人,生怕他再这样下去又要犯哮喘,又喊来两个佣人把他带去隔壁房间换了一套新的浅蓝色居家服,看着他吸了一次药。   晚上六点半,厨师已经把饭菜都烧好端上桌。   由于沈陌遥身体原因,桌上的饭菜以清淡为主,没什么过于复杂的菜色,一些简单荤素搭配的炒菜蒸菜却仍然被技艺高超的厨师烧的让人很有食欲,即使是一贯没什么胃口的沈陌遥也主动拿起了筷子。   自从金龙奖典礼那天回来后,他胃部不适的症状就有加重的趋势,每天都要抽着疼上一会儿,沈陌遥知道大概是低烧勾起了老毛病胃炎加剧的问题,没太当回事,前天去体检的时候也没有特地和伯莱明提出做个胃镜,想着等烧退了应该就会好。   吃晚饭的时候,他的胃竟然出乎意料的没怎么疼,他又恰好有些食欲,每道菜都很给面子的稍微吃了一点,汤也喝了很多,池家少主看到他难得一见的饭量,眉间淡淡的褶皱都舒展开,明显心情不错,像是一扭头就要立刻给今晚烧菜的主厨加薪。   晚饭后,池奕珩只来得及和桌边的人聊上两句,还没来得及再详细问问家庭医生沈陌遥有没有彻底退烧的事,接了一通电话就又面带歉意地匆匆离开。   沈陌遥不知道是不是有点发饭晕,心跳略微有点快,他也不再逞强,回到卧室就躺下休息,静静看着窗户外面还在下着的雪。   池奕珩这段时间应该是在忙国外公司的事,他接电话的时候沈陌遥无意中也听到过一些,比如原先按照计划他们是打算在国内过完春节再回美国,后来却临时改成这周就动身。   好像是池老爷子对于他在国内呆的太久有所不满,发了话,让他必须在节前赶回去与家人团聚,导致他再也拖不了一天,迫不得已必须提前回美国。   沈陌遥对此倒没什么所谓,虽然池奕珩曾经忧心忡忡地问过伯莱明提前两周出发会不会导致他尚未恢复的身体出现什么不良症状,但他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是一次长途飞行,不至于撑不下来。   池奕珩已经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他对此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虽然那人一直表示,作为曾经拯救过他的人,自己只要好好活着他就会很开心,无需担心其他任何事,他却认为单方面的依赖并不是一种健康的朋友关系。   所以,不仅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任何他身边的事,更进一步的,如果在任何方面他能够帮到池奕珩一些什么,就是更好的。   ……虽然现在他还不太清楚能怎么帮到他就是了。   沈陌遥沉浸在纷纷扰扰的思绪里,很快就逐渐阖眼睡过去,却在半夜被忽而一阵痛意惊醒。   腹部传来的绞痛是前所未有的强烈,与此同时涌上喉头的还有一阵又一阵的反胃,他昏昏沉沉睁开眼睛,两只手下意识往胃脘上抵,在绒被之下的身体筛子般剧烈颤动。   为什么会这么疼……   没过几分钟,沈陌遥很快出了一身淋漓的汗,额头上的冷汗凝成一股一股往床单上淌,洇出一片水渍。   手下的器官正在剧烈抽搐着,无论怎么按压都停不下来,他屏住呼吸,咬紧下唇不让痛吟从嘴边滑出,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去按床头的呼叫铃。   他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几乎是一头栽到床底下,摸黑从床头柜翻了几颗止痛药吃下去,半跪着,手指抠住冰冷的柜面,感觉胸口一阵一阵的发闷。   此时倒要感谢池奕珩在他房间里铺满的毛绒地毯,让他还不至于狼狈地瘫坐在地面上,直接被冻得站不起来。   沈陌遥垂下头,眯着眼睛费力地喘了一会,感到冷汗已经把眼眶浸湿了,咸涩的汗让眼前也一片模糊。   他一手死死抵着胃一手按住床头柜,一点一点借力撑着站了起来,扶着墙跌跌撞撞走进卫生间。   锁上门后,他撑在马桶前撕心裂肺地吐了一阵,把先前囫囵吞下去的药片和晚饭全部吐了出来,胃里憋胀的感觉有所减缓,绞痛却仍然没有消停。   他疼的快要站不住,直往洗手台上栽,腹部一下撞在洗手台突出的角上,呼吸一窒,腰深深的弯下去。   耳鸣声逐渐响起,沈陌遥眼前一片明灭,却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第49章   “陌遥?”   门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 语气却是显而易见的急促。   沈陌遥没有回应。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能回应。   胃上那阵像是有人把整个胃麻花一样拧起来的剧痛在他撞上洗手台边缘的直角时有一阵加剧,疼得他有那么几秒钟失去了意识,眼前一片黑雾。   但是以暴制暴好像真的稍微有点用, 那阵猛烈的痛意又持续了十几秒后,竟然逐渐减弱,最后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抽痛。   在逐渐恢复清明的视线中,他听到池奕珩紧绷焦灼的声音。   “陌遥……沈陌遥?”   “没……我没事。”   他撑着洗手台低低喘了一会儿, 从嘴里艰难滞涩地吐出几个字,说完很快又气喘着低下头, 一只手往腹部深深按进去,脊背弓起来伏在台面微微颤抖。   “没事为什么锁门?”   沈陌遥常住的房间洗手间的门上半截是半透明带有纹路的半透明玻璃,此时他微微骗过头去,看到门外的人修长指节贴在玻璃上收紧的轮廓。   “……是以前的习惯。”   说完这句话恶心的感觉又顺着喉咙往上涌,他当机立断打开水龙头,在水流声的掩盖中压低嗓子呕了几下,却只能吐出来一些胆汁就再无其他, 嘴里还蔓延出一股苦涩的味道。   还好,没有出血。   他看着漩涡状的水流涌入下水口, 抬起头, 看见镜子里的人惨白的一张脸。   出了太多汗,沈陌遥的头发和衣服几乎湿透了, 所幸居家服的材质足够柔软, 刚才的暴力按压并没有在衣服上出现什么褶皱, 倒也不算无可挽回。   所以他顾不上再应付好像是去找管家拿钥匙的池奕珩,匆匆漱了口又洗了一把脸,使劲在脸上揉拍几下,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吓人, 又稍微把头发理了理,小心翼翼抵着胃站直身子,长吁一口气。   池奕珩带着管家来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沈陌遥正好把门从内侧打开了,他已经没有再按着胃,甚至显出一副略微困惑的样子和两人面面相觑。   “你还好吗?”   池奕珩上前一步扶住他单薄的肩,察觉到指尖明显的潮湿,立刻紧紧盯住他的脸。   “为什么出那么多汗?”   “退烧发的汗。”   沈陌遥这会儿倒是面色如常,他很轻地拍了拍池奕珩的手示意他松开,径直往床边走,语气清浅。   “我睡久了有些心慌,再躺着更不舒服,所以起来走走,顺带去了趟洗手间……现在已经好了,你放心。”   他的神色、语气和肢体动作都显得很自然,池奕珩忙了一天精力本来就不算敏锐,卧室的光线又很暗,也就没有看到他唇边咬出的血痕和眼底隐隐的痛意。   “如果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按呼叫铃,不要再自己一个人扛。”   “嗯。”   池奕珩看着他颇为乖顺地应了声,坐在床边喝了水,又接过管家恭敬递过去的新睡衣和擦身用的温毛巾,然后竟然很自然地开始解被汗濡湿的居家服的扣子。   “你……”   池奕珩盯着他解开最上面两颗扣子后裸露出来的大片锁骨,眼瞳一颤,一时语塞,呼吸略微急促起来。   “怎么了?”   由于沈陌遥此时背对着窗户,看不太清池奕珩的表情,也不太看得清周围,因此并没有觉得再这样昏暗的光线下换衣服有什么不妥。   何况,出了一身冷汗后脏衣服湿哒哒贴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胃上也仍然在隐隐作痛,他疲惫极了,只想赶紧处理完一切躺进被窝。   “……没事。”   浅瞳男人的声音变得很低。   此时正好有些微月色配合着露台上吊灯的冷光洒进只挂着一层纱的窗户,把正在更衣的人的身体轮廓照得清晰,他一眼就看到在贴身的绵衫褪去后,沈陌遥裸露出来苍白细腻的大片肌肤,至能看清肋骨在薄薄的肌肤下随着动作和呼吸起伏的轮廓。   还有那截线条极为漂亮的,看上去不盈一握的腰。   “……”   池奕珩眼神晦暗中燃起一抹熔岩似的光,不算太亮却好像带着一股热灼的温度,在垂着头专注于换衣服的沈陌遥身上有意无意地流连,却始终没能真正落下来。   他手指贴在身侧蜷了蜷,喉结连番滚动,再张嘴时声音都略微沙哑。   “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吴伯,照顾他睡下后你再来找我。”   “好的,少主。”   被唤作吴伯的男人恭敬躬身,看着池奕珩匆匆离开的身影,有些困惑。   他接到余管事的消息,少主今晚明明是特地加速开完晚上的会议,就为了早点赶回来再看一看沈先生有没有睡好,但为什么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急匆匆离开了?   一般情况下,帮助这位沈先生躺下,为他掖好被角,看着他睡下这种事,只要自家少主在临海别墅的时候,都会亲力亲为,从来没有让别人替过。   今天这是怎么了?   ·   第二天一早,伯莱明带着沈陌遥的检查报告来到临海别墅。   他上楼找到沈陌遥的时候池奕珩还在外面办公,沈陌遥已经醒了,却没有下床,可能是被昨天半夜的剧痛折磨的没有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明明已经退了烧,精神却反而不如之前好,时不时还会有些咳。   “肺部炎症控制的很好,至于哮喘的问题就只能多加注意慢慢养,尽量避免发作,以免反复呼吸窘迫拖累你这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心肺功能。总体来说,恢复情况还不错。”   洋人医生拿着平板对床上神色恹恹的人做出指示。   “那可以不要再做雾化和氧疗了吗?”   沈陌遥终于眼睛一亮。   “不行,就算到美国去也不能停。”   蓝眼睛医生就差把想得美三个大字写在脸上。   他最近是越来越发现了,这位年纪轻轻就斩获影帝头衔的沈先生确实是有点东西。   自从出院后,他平时在池奕珩面前总是看起来一副很听话配合治疗的样子,实际上完全就没把自己的身体情况太放在心上,稍微好一点就总要开始作妖,又仗着有池奕珩给他撑腰,自己还不能对他说什么太重的话,不然一不小心就要被发配边疆。   着实是个很难搞的病人。   “哦……”   沈陌遥闻言,又蔫吧下去,往被子里滑了滑。   “你看起来还挺失望啊沈先生。”   伯莱明竭力控制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转而叹了口气。   “你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太多,不是这一两个月就能养好的事。”   而且,就算恢复得再好……以他目前的情况,身体肯定再也回不到完全健康的程度了。   “嗯,我知道。”   沈陌遥点点头,神色淡然。   “所以,今天夜里可以出发吗?”   “这个嘛……”   伯莱明手指在平板上点了点,拉过椅子坐到沈陌遥旁边。   “以你目前的心肺状态,在机上只要给予充足的供养氧支持,应该不存在什么风险。”   “那就好。”   “但是,沈先生……”   “你的血常规显示你的胃部炎症有加重的趋向,所以。”   伯莱明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正慢条斯理地抓过被褥,而后掀开的速度却很快,沈陌遥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连身上的睡衣都已经被他毫不留情地掀开。   “果然。”   洋人医生紧紧蹙眉。   目光所及之处,沈陌遥的胃腹间有很大一片青紫。   “沈先生,最近你应该有比较频繁的胃部不适吧?”   他说的是肯定句,并没有等沈陌遥回答的意思,上手在他明显凹陷下去的腹部接连按压了几个位置,床上的人疼的直抖,却硬是绷着身子咬着牙一句话都没说,很快额头上就冒出一些晶莹的汗。   “这个程度已经不算轻了,沈先生。”   伯莱明收回手,替他拉下衣服盖好被子,沈陌遥却没有立刻回话,他的身躯在他结束按压后仍然在被褥下微微颤动,手遮在脸上,头偏到另一侧去急促喘息着,过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   “应该是抵抗力低下,持续低烧又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胃炎加剧。以我的判断,你最好先治疗胃部炎症,做个胃镜排除胃溃疡的可能,过一阵子再进行长途飞行。”   “不是胃溃疡……昨天我疼的时候没出血。”   沈陌遥喘匀呼吸,扭头看向伯莱明。   “我竟然不知道沈先生还会给自己问诊。”   洋人医生干巴巴咧了咧嘴。   “所以,飞过去再治也可以。”   沈陌遥仿佛没看到伯莱明的表情,仍然自顾自说着。   “沈先生,我必须警告你在胃部炎没有根治的情况下长途飞行有可能引起胃痉挛,更严重的还有可能导致出……”   “可是池先生他不能继续留在国内了。”   沈陌遥罕见地主动打断他的话,神色认真。   “我多少听到过一些。那位池老先生要求他必须赶回去主持家宴,以及之后的年度会议,对吧?”   “这是确实……”   伯莱明怔了怔,虽然自从前任池家家主去世后,池家对外宣称由池奕珩的祖父池翃接管族内一切事物,但实际上在家族内部,绝大多数事物已经全权交由是明牌继承人的池奕珩掌控,只是按照族规,他还没有到正式对外公布继位的年纪。   也正是因此,他们这些他身边的亲信或下属才会暂时称呼他为“少主”。   而作为正式继承人,甚至是池家实际掌权人,本该主持一切事物的池奕珩,如果随便缺席每年一度的族内最重要的新春晚宴,甚至连会议也缺席,不仅遭人闲话,还一定会被周围那些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巴不得他出错的人视为能力不足,而在他正式被宣布成为池家家主前再为此发难。   “所以,如果我留在这里治疗……”   “这倒是不错,少主肯定也会因此滞留在国内。”   伯莱明脸色沉下去,他几乎是看着池奕珩一步一步长大走到今天,自然不想看到他在族内遭到一点麻烦事或委屈。   然而那小子也同样是个偏执的家伙。   他非常清楚池奕珩对沈陌遥抱有怎样的感情,肯定宁愿晚些回去被人嚼舌根使绊子,也不会放任他独自一人留在国内治疗哪怕短短一两周时间。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伯莱明先生。”   沈陌遥冲他微微一笑。   “我相信有医术高明的您的守护,肯定能平安度过这趟飞行。”   “何况……我不想再耽误他了。相信我,我没那么脆弱,可以撑得下去。”   “哎……”   洋人医生似乎被他说动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椅子上起身。   “那我们这算是达成约定了吗?”   “沈先生,我可以允许你上飞机,并且暂时不向少主透露我们之间的这番对话。”   “但是你要保证,上飞机以后严格遵守我的要求,让你躺着你绝不能坐着。”   “没问题,一言为定。”   “可以的话我才不想和你一言为定。”   伯莱明忿忿说着,脸上的忧虑却没有退下去太多。   他确实不敢拿池奕珩的未来去赌,也对沈陌遥的身体有一个风险评估,心里有大致的把握,知道不会真的出现什么无可挽回的情况。   但哪怕只是给池奕珩看见他在飞机上有些气喘……恐怕自己之后都要面临被发配去当哪里的随军医生的命运。   当个医生难,当个恋爱脑少主的医生更难。   “哼,如果你身体不争气……别怪我到时候在你的屁股上扎针。”   “是吗,真可怕。”   沈陌遥把手轻轻收在胃上按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敞开的房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熟悉的人声很快传来。 第50章   池奕珩回到临海别墅后, 伯莱明和沈陌遥两人达成初步共识的对话就没有再继续,蓝眼睛医生留给床上的人一个安分躺着的眼神,举了举手中的平板, 转身示意自家少主到一旁的侧室详谈。   沈陌遥清楚自己已经在刚才的谈话中说服伯莱明,因此并没怎么担心隔壁房间的谈话,只是终究昨晚的胃痉挛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半夜吐过之后回到床上就再没能睡着, 大清早又被伯莱明按着胃腹折腾了一番,他此时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不再有, 很快就沉沉睡过去。   晚上六点,沈陌遥被池奕珩柔声喊醒,简单吃了一些东西后,两人身后跟着一众随行人员前往位于临海别墅西面的私人机场。   池奕珩所有的这架私人飞机体积很大,上面印着池璟集团的logo,和某些客机看起来型号颇为相似,沈陌遥对这方面倒也没什么敏锐度和关注度, 只是在心中略微感叹就跟着池奕珩登上飞机。   飞机有两层,里面各类娱乐设施一应俱全, 沈陌遥虽然有些兴趣, 却没有浏览的体力,来到二楼的卧房就靠坐在床边的软垫上轻轻咳喘, 睫毛垂下去, 像是仍然倦意不减。   如果在起飞后能一直安稳地睡下去当然是好事, 伯莱明很快喊来人服侍着他躺在床上,给他连上一早就被安置在房间里的各类监护仪器,洋人医生看着床上人略显萎靡的脸色,轻微叹了口气, 示意护士给他先行戴上鼻氧管。   池奕珩和机长进行一番简单沟通,来到沈陌遥所在的卧房后,他正靠着软垫闭目养神,身边监护仪上的数据基本平稳。   他察觉池奕珩的到来,仰头看向他。   “是不是马上就要起飞?”   “嗯,你现在感觉还好?”   浅曈男人抿唇,发出疑问后环视四周,沈陌遥的床贴着窗户,床尾和另一侧沙发椅之间的过道摆了不少仪器不说,还要时常来往包括伯莱明在内的一众医护,他短暂思索之后决定在床对面房间角落的皮质座椅上坐下。   “还挺好的。倒是你,怎么坐角落去了。”   沈陌遥有些失笑,淡色的嘴唇微微弯起来。   “这种时候,伯莱明的地位比我高。”   池奕珩看到他还有打趣的精力,紧绷着的心也稍微松懈一些,换上比较轻松的语气应声。   然而飞机起飞之后,沈陌遥却伴随着机体的攀升忽然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血氧和血压都在往下掉,池奕珩看到他揪着胸口的衣料蜷缩在床头艰难呼吸,心中一阵刺痛,耳边仪器的杂乱滴滴声好像一下下鼓棒似的敲击在心里。   他再也坐不住,又不能凑上前去耽误医护工作,只能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注视床上的人,手握成拳抵在墙边。   伯莱明对此好像早有预料,他面色沉静地守在沈陌遥床边,严密观测监护仪器上的各项指标,发现血氧升不上去,又帮他从鼻氧管换成氧气面罩,加大了给氧流量,吩咐护士给他建立静脉通道输注药物。   几分钟过去,沈陌遥的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胸口急促起伏逐渐平复,唇瓣上的紫色也转淡,护士替他擦去头上的薄汗,他身子往下滑了滑,像是累极了,阖上眼睛,头往一侧偏过去。   “起飞后向上攀升的这阵子由于气压变化,是最难熬的,过去了就好,少主放心。”   伯莱明最后观测了一下仪器上的数据,替床上的人调节一番输液速度,走到池奕珩身边。   “去看看他吗?”   池奕珩点点头走到床边坐下,机上卧房里的床很宽,沈陌遥躺在略微靠里的地方沉沉睡着,呼吸还算平稳,已经不再气喘,他便稍微放下心来,向后靠在床头凝视他消瘦苍白的侧脸。   洋人医生相当识趣,没有要再打扰两人的意思,只留了一个小护士在里侧挂有隔档帘的地方待命就离开房间。   浅瞳男人靠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犹豫了很久,终于试探着去触碰床上的人伸在被子外面的手。   由于之前病了太久,沈陌遥两个手背上的血管条件都不太好,这次的留置针是扎在他手腕侧面靠里的地方的,连带着他整段手臂都有些冰凉。   池奕珩小心翼翼用指腹磨蹭他伶仃的腕骨,又去勾了勾他有些湿冷的指尖。   自从沈陌遥的身体恢复到可以正常下床和出门,也不会整日整夜随时出现意识昏聩后,其实他们之间也很少再有这样触碰的机会。   池奕珩心里明白,对于如今以朋友身份自居的自己,在沈陌遥身受病痛折磨,辗转难捱的时光中,那样亲密的触碰可以坦然被视作一种安慰和支撑的方式,是一种于朋友立场上也显得自然的温度的传递,然而换做如今,却并不显得正当。   他用指尖沿着沉睡的人手背上突出的骨节来回轻抚,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个自私贪婪的小偷,明明应该因为心上人的身体转好而全身心的高兴喜悦,却偶尔还是会阴暗地留恋曾经在他病骨支离时靠在自己怀中,或是手掌交叠时那份令他心荡神驰的触感。   ……就更不要提,昨天看到他在月色中擦身更衣的时候。   想要触碰。   想要更多的,不止于朋友的触碰。   这样的渴望像是绿岭公园瀑布下那片经久不息燃烧着的永恒之火,一旦诞生就很难再被任何事物湮灭。   池奕珩舔了舔嘴唇,深吸一口气,将不断涌出的冲动努力压在心底,眼神中晦暗逐渐淡去。   他最近这周忙得简直像个旋转不停的陀螺,没怎么休息过,如今一旦静下来,也很快感到一阵汹涌而至的疲累。   于是他放松身子,稍微朝床里移动了一点,让自己半躺的更舒服些。耳边充斥着各类仪器混合在机体轰鸣声中频率稳定的噪音,身边又睡着他日思夜想的人,他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安,竟然很快产生困意,也睡了过去。   池奕珩再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升到平流层,他一睁眼就看到机窗外云层之上深蓝色的夜空,便明白他们这趟飞行应该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后,他缓慢地眨眼,察觉自己睡着后的身体竟然从正躺的姿势侧了过来,头微微朝一边垂着,颈椎却并没有熟悉的僵硬酸痛。   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带着鼻音下意识“嗯?”了一声,摸着后颈转了转头,脸颊边竟然传来一阵硬邦邦的触感。   “……!”   池奕珩顿觉不对,一下把头抬起来,竟然看到沈陌遥穿着便于护理的居家开衫的瘦削肩膀近在眼前。   刚才他碰到的大概是他肩膀靠近末端上方那块凸出来的锁骨尖。   “池先生这一觉睡得如何?”   带着笑意的声音闷闷的从耳边传来,他一扭头,沈陌遥竟早已经醒了,正弯着眼睛看向他。   “你……”池奕珩一时语塞,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是压得时间久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此时那块肌肤略微有些发烫,“我这样压着你多久了?会不会很难受?”   “没多久。我醒过来时你还没有侧过来,拢共也就靠了十几分钟吧,电影男主角都还没登场呢。”   沈陌遥扭头示意床尾,投影屏幕上正放着一部上个世纪的老电影。   “你该直接把我推开的。”   “先生,我需要友情提醒你,我还没有弱到连这点分量都承受不了的地步。”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大撘地聊着,沈陌遥又把暂停的电影继续播放,这次两个人都醒着,他也稍微放了一点声音出来。   这一觉睡起来飞行时间已经过去将近8小时,池奕珩感到些许饿意,正好空乘敲响房门询问是否要去餐厅用餐,他看了看沈陌遥,那人手腕上输的液应该是被伯莱明进来换过几次,现在已经停了,但脸上的氧气罩还没摘,血氧夹和心电监护也都戴着。   他思索一番便吩咐人把餐食直接送到房里来,又喊人替沈陌遥支起一张小桌撑在床上,自己则腾出位置,挪到了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池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在飞机上不太舒服,沈陌遥这顿饭吃得和平时比不算多,简单尝了几口就表示有些饱了,不再愿意动筷子。   他偏过头去唤了一声,把手悄悄伸进被子里。   “什么?”   池奕珩侧头看他,从他现在的角度看过去,沈陌遥身后就是方圆型的机窗映出的星夜,深空中的点点星光好像正好落在他颤动的睫毛间,配合那双黑耀般的眼瞳,漂亮极了,他一时看得有些入神。   “按照国内时间,现在应该已经是正月初一了吧?”   池奕珩终于从愣怔中回过神,他简单想了一下,旋即点点头。   池家从来都把春节看得很重,每到新年前夜,每个池家子嗣都要去往池家主府的那颗千年银杏下许下新春愿景,也当做鞭策自己的阶段性目标,所以他看着沈陌遥,下意识问出这个问题。   “陌遥,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这回怔住的人变成了沈陌遥。   仔细想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什么能被称之为愿望的东西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许过愿了。”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说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也算的话,之前倒是有过。”   “是你十二月底跨年那天晚上和我提到过的那些目标吗?”   池奕珩轻声发问。   “嗯。”   两人交谈间,餐食和小桌都被撤下,池奕珩重新坐回床边,看见床上的人显出几分怅然的唇角。   “定下三个目标的那个时候……也许你也知道,我状态不是很好。”   那段日子他时常会出现脑海里一片空白的情况,严重的时候连自己是谁、正准备去干什么都要想上一会儿,就更不要提记住太多东西。   所以那个时候,他把在死之前必须要完成的三件事都写进备忘录里。   “你愿意详细和我说说吗?”   “唔……其实都不是什么很大的事。”   沈陌遥垂下眼皮思索了一会儿,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手指在被褥上无意识蜷起。   “第一个目标,是完成《浪潮》的拍摄,不要再耽误剧组的进度。”   “这个我很快就完成了,只是因为当时的状态原因,没有把那个角色演绎到最完美,不过我自己也算满意。”   “第二个目标,是替由我妹妹遗愿而诞生的两个项目筹集到足够的资金,让企划能顺利展开,平稳落地。”   “就是……你现在正在忙的那些事?”   “对。不过当时……我只做到把资金赚够,然后交给了项目主管,后来我就……所以项目筹备的初期,我是不在场的,也是最近才逐步接手产品设计上的一些事物。”   “至于第三个目标,就是在作为演员的道路上,走得尽可能远一些。”   沈陌遥的眼神略微黯淡下来。   “如今想来,《救赎》也许就是我的最后一部戏。不过还算幸运,获得了金龙奖……也算在影史上留下一点痕迹。”   “我明白了。”   池奕珩点点头。   他看了一眼沈陌遥身后的夜空,又以一种异常认真的眼神直视他的双眼。   “那……你有想过继续你的几个目标吗?”   “或者说,延伸。”   “延伸……目标?”   “作为新的一年,也是新生活的开启基点。”   “新的生活……”   沈陌遥眼瞳颤了颤。   此刻乘坐轰鸣着的钢铁雄鹰飞翔于远离霖市的万米高空,经由池奕珩的几句话,他忽然产生一种物理和心理上双重的真实感——   过去的一切已然远离,他确实已经进入了一段崭新的人生。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了几下,监护仪上传来一阵波动。   ……   当时给自己设想三个目标的时候,沈陌遥早已认定自己会在完成目标之后死去。   到最后,一切似乎也如他所料,他甚至没能坚持到自己主演的第一部 电影上映,就在茫茫火海中被家人亲手一点一滴把最后生还的希望灼烧殆尽,走向这趟苦旅的终结。   而在此之后……他似乎就没有把当初的那三个目标再翻出来考虑过。   但仔细想来,除了第一个目标之外,对于剩下的两个目标的完成度,其实他时有所缺憾的。   “如果说,继续完成那些目标……”   “或者,把那些目标更新一下,换个称谓,变成一份新的新春愿望清单。”   池奕珩浅琥珀色的眼眸柔和地落在他脸侧,“比如,那两个项目……”   “既然你已经来到美国,不如把它们一并带过来。”   “你的意思是,在美国注册成立单独的公司……”   沈陌遥的眼睛微微亮起来。   这确实是他之前考虑过,却觉得操作难度有些大的事。   如果能将那两个正在负责项目的子公司成员全部从已经走向衰落的盛天转移出,在美国成立以新ip为头衔的独立公司,对后续两个项目的落地无疑是有极大帮助的。   “这方面的事情我可以帮助你处理,当然,我不会干涉任何你的任何决定,新的公司和遥空娱乐一样,全权由你负责。”   沈陌遥眼前忍不住浮现妹妹画出的许多卡通形象。   沈阡翎自幼就有极高的绘画天赋,她尤其钟爱毛茸茸的类型,设计过很多外形可爱童真,长着大眼睛和小尖牙的小怪兽,当时就有人看中她的设计,想要出资把它们买断,她却坚持要等自己长大了,亲自把它们变成“能够出现在现实中的小可爱”。   虽然现在妹妹早已不在人世,但是沈陌遥自十四年前,就没有一刻放弃过把这些小怪兽做成系列ip,呈现在全世界的人们眼前的想法。   这是他希望能替妹妹完成的事。   这些天,在画那些小怪兽相关的产品草稿的时候……他也时常有种妹妹也坐在他身边,晃着腿笑着看他在平板上勾勒线条的错觉。   如果真的能把项目组的成员全部转移到美国,并且在这里建立新的公司,生根发芽……   “听起来是个很合适的新年愿望呢。”   沈陌遥弯起唇角。   “那么,第三个目标……也许也可以一并更新一下。”   “这是当然。”   池奕珩浅声开口,自从看到沈陌遥出现在大屏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生来属于万众瞩目的银幕,即使是已经帮助他获得金龙家最佳男主角的《浪潮》,都不该成为他在演员道路上的终点。   “不过,这些都是等你的身体彻底养好之后才能进一步主动落实的事情,这几个月你可不要太着急。”   他朝床上的人伸出手,神色格外认真。   “陌遥,可以和我这么约定吗?”   “好。”   沈陌遥淡白的嘴唇扬起明显的弧度,又被面罩上的白雾隐去几分,朦胧了他显得过分温柔的神色。   他伸手在池奕珩手掌上那道三角形的伤疤上再次点了点,窗外深蓝的天空在对话中逐渐转亮,一如他们曾经在霖市ICU里做出第一个约定的那天。   “一言为定。”   于是新春伊始,于万米高空,逐渐靠近的两人做出关于彼此的第二个约定。   “不过,原先的那第一个目标……如今到是找不到什么更新的必要了。”   “可以彻底换一个新的。三个愿望刚刚好,不多不少。”   “可是我现在想不到新的。”   “那就留着,今年还很长,随时补上。”   “如果今年一直都没有想到怎么办?”   “那就加到明年。明年春节,许四个愿望。”   两个人都被这段有些无厘头却充斥着温馨与美好的对话逗笑了,池奕珩盯看着沈陌遥注视自己的双眼,那双仿佛映着整片星空的眸子此时波光潋滟,好像透出自己自四年前就一直念念不忘,梦寐以求的温柔与成全。   “对了,池先生。”   “什么?”   他困惑地抬头,沈陌遥用那双漂亮的眼睛带了点好奇看向他。   “我的愿望许了这么多,那你的新春愿望是什么?”   “我啊……”   “你也也应该有三个愿望,对不对?”   “嗯,确实有。”   第一个是希望你的身体能快点好起来,第二个是希望你的愿望能都实现。   至于第三个……   “其实……我有一个特别想实现的愿望。”   浅瞳男人的喉结连番滚动,在这样浓厚又些微缱绻的氛围中,他好像再也按耐不住心中那团好像就要喷薄而出的深红色火焰。   “是什么,说说看?”   “我想和你……”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灼热而沉重。   不只是朋友。   下半句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正在逐步降低高度的飞机出现一阵剧烈的颠簸。   沈陌遥原本带着一点未褪的笑意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毫无防备,遏制不住的一丝痛吟从嘴角滑出,此前就一直在被褥下按在胃上的手深深捅进上腹,另一只手紧紧揪住胸口,在床上蜷缩起来,唇色发紫,面罩之下的喘息变得滞涩而艰难。 第51章   “陌遥!”   池奕珩的后半句话被床上的人脸上闪现的痛意一吓, 咽回肚子里。   他神色紧绷,想要搂过人去查看他的状态,那人却一个劲地在往里缩, 对他的触碰像是感到下意识的抗拒,他尝试好几次,都没能把他压在身下,借着床面施力死死往身体里抵的手给抽出来。   短短十几秒, 沈陌遥的额发就被冷汗全部浸湿了,他往上腹捅的那只手已经完全没入身体, 像是要把自己单薄的腰腹洞穿,整个人蜷成一团不住颤抖,氧气面罩被蹭得歪歪扭扭挂在脸上,眉眼间尽是难掩的痛意,唇瓣被咬出淋漓的血迹溢出嘴角。   机器发出剧烈警报的同时,伯莱明身上挂着听诊器,带着几个护士推着小车走进来, 越过池奕珩给沈陌遥做急救。   池奕珩的心揪成一团,他看着伯莱明观测了监护数据后, 联合几个护士强硬地控制住沈陌遥的身体, 然后解开他的衣扣对他进行快速诊断,他疼得意识模糊依然不太配合, 脊背弯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略显嘈杂的空间中, 池奕珩只听见伯莱明扭头和身边的护士说了一些简短的话, 他心跳的有点快,耳朵里蜂鸣渐起很多字句都听不清楚,却把“心绞痛”和“胃痉挛”几个字听得清晰。   很快有护士端着治疗盘来到伯莱明身边,洋人医生拿起上面的注射器抽药的同时, 有护士将沈陌遥的衣袖挽起,握住他纤细苍白的手臂。   静脉注射后,沈陌遥杵在腹部的那只手终于稍微松懈下来,唇瓣上的紫色却没有淡去。   伯莱明替他擦了唇边的血,调整面罩,他陷入昏聩,侧着身蜷缩在床沿,氧气罩里的白气起伏间,半掩着的眼眸中满是痛楚。   池奕珩看到伯莱明已经直起腰调整制氧机参数,像是不再打算对床上的人做出治疗,终于没办法再只是旁观,走过去按住洋人医生的肩膀。   “他看起来还是很难受。”   “少主,这种偶发性心绞痛一般持续时间不会太长,再有个几分钟应该就能缓过来了。”   “心绞痛……”   池奕珩的心也跟着拧着疼了一下。   “不能用硝酸甘油之类的药物缓解一下吗?”   “不行,少主。沈先生现在低血压很严重,他本身还有贫血,不适合用硝酸甘油。”   “那就只能这么忍着?”   “只能这么忍着。”   蓝眼睛医生在工作室的状态堪称冷血无情,他看了看自家少主脸上浓重的忧色,明明难受的人是沈陌遥,这个人的手却也被冷汗浸得冷冰冰的,忍不住叹了口气。   “现在的情况不算太差,少主放心,只要坚持到飞机降落不再出现变化,就不是问题。”   “他为什么会忽然胃痉挛,还有心绞痛?”   池奕珩舌头抵住上颚,有些无措地看向床上的人,那人被解开的衣衫凌乱散着,一只手仍然按在前胸,裸露在外的锁骨上窝和肋骨间隙都随着他艰难的呼吸起伏,像上岸后失去生机,濒死挣扎的鱼。   他心脏抽痛得厉害,不忍心再看,走过去俯身整理他胸前的管线,把他的衣服纽扣稍微扣起来几颗,然后替他拉上被子,握住那只同样潮湿冰冷的手。   “心绞痛应该是由于刚才机体颠簸,环境气压变化受了一点刺激,再加上人本来就疲累……”   伯莱明眼神不自在地飘了飘,看向床上艰难呼吸的人,欲言又止。   “伯莱明,你瞒了我什么事?”   即使是在心慌中,池奕珩的观察力依旧极为敏锐,他捕捉到洋人医生的犹豫,声音很快冷下来。   “如实告诉我。”   于是洋人医生摊开双手做投降状。   “少主,事到如今我确实也没必要再瞒——之前的体检报告显示,沈先生近期胃部炎症有加剧的情况。上飞机之前那晚他应该就犯了一次胃病,在飞机上除了呼吸困难,他大概也一直在忍着由于气压变化引起的胃部不适,直到刚才因为急性心绞痛和胃痉挛而爆发出来。”   “胃炎加剧?”   池奕珩眉头紧促,声音冷硬的像块钢板,伯莱明虽然早有预料,却仍然忍不住被他忽然散发出的凌厉气息逼退两步。   “为什么不在起飞前,拿到他体检报告的时候就告诉我?”   “告诉您,这趟飞行就要延期。”伯莱明看向池奕珩显得毫无温度的浅色眼睛,“而这是沈先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的事。”   “你是说,他是为了我才……”   池奕珩搭在床沿交叠着的两只手指下意识用力收紧,握着沈陌遥的那只手应该是把他捏得有点不舒服,他发出一声无意识呜咽,手往回缩了缩,眉宇间褶皱渐深。   于是池奕珩下意识松开手。   那只苍白细瘦的手从他湿冷的指缝中溜走,缓缓滑落在床沿。   房间里就这样维持了将近一分钟的静默,直到沈陌遥身体不再紧绷,手臂和脊背都呈现一种卸了力的,略微柔软下来的姿态,偏过头沉沉睡去,床前的两人才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没事了,少主。”   长时间的忍痛导致沈陌遥有些脱水,此时唇瓣都略微干裂,伯莱明给池奕珩递了湿润的棉签让他替沈陌遥润唇,又喊来小护士送来两袋液体给他连上留置针进行补液,走之前例行公事般叮嘱池奕珩几句,就离开卧房。   空荡的房间里再次剩下池奕珩和沈陌遥两人。   池奕珩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撑着头,没有再敢触碰床上的人近在咫尺的手。   用伯莱明的话说,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飞行时间里,沈陌遥最好是能直接一路就这样睡过去,以避免任何可能出现的情绪波动或是外界干扰导致意外再生。   沈陌遥是为了他能够不耽误参与族内的在春节时期的种种事务才选择联合伯莱明瞒报了体检报告显示胃炎加重的事。   就像那天在颁奖典礼开幕式的舞台上,他为了能把最后的舞台展现好,不辜负所有人的期待,也在通电话时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池奕珩的手搭在床沿紧绷起来。   他并不喜欢这样被隐瞒的感觉。   虽然他自认为对沈陌遥的性格还算了解,明白他从来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不太会顾及自己,但是他还是希望他能尽可能自私一些,也希望自己能把他保护得再好一点。   沈陌遥这个人就像一根蜡烛,表面上看过去没什么温度,连那一簇蓝白色的火光都显得冷淡而遥远,等到真正接近的时候,才发现他内心蕴藏的温度。   甚至明明已经烧得只剩半截了,却为了能够将温暖的火光照到更多的人,更多的地方,而不惜下意识把自己燃得更旺些。   这样的耀眼的火焰让池奕珩心驰神往,让他很多时候都几乎要失去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却也让他一次又一次的因为他而感受到不断酸涩抽痛的心。   他不想再看到他这样被很多管线缠绕,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艰难喘息,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的样子。   他……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心会很痛。   “你在想什么,池先生?”   沙哑断续的声音从脸侧传来,池奕珩从思绪中抽离,下意识转头,竟看到沈陌遥看向他那双浓黑却略微失焦的眼瞳。   “你醒了?”   沈陌遥说话的声音极低,带着明显的哑意,差点就要被淹没在飞机的轰鸣和器械的滴滴声里,池奕珩把脸贴近他的枕边,才堪堪将它们捕捉彻底。   “我在想什么?在想你什么时候能不要再瞒着我乱来。”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危机带来的一系列思索里,说出来的话没怎么经过思考润色,显得有些直白。   沈陌遥眼睫颤了颤,呼吸停滞一瞬。   “这不是乱来……这是最合理的选择。”   “陌遥,我和你关于最合理的判断应该不太相同。”   这次池奕珩并没有选择顺着他的话说。   沈陌遥先前发作的样子实在是令他感到过于揪心,到现在看见床上人依旧淡白透明的脸色,心里仍然泛着阵阵抽痛,他有些着急,虽然眼里尽是心疼与怜惜,语气却略微压下来。   “……所以你觉得,我这么做是错的?”   沈陌遥刚刚从因为疼痛的脱力的昏睡中清醒过来,眼前本来就雾蒙蒙的一片,他看不清池奕珩的表情,却听到他有些冷下来的声音,搭在床边的手指抽了抽,很快蜷起来。   “……可以这么说。”   池奕珩注意到他手部的颤动,以为他是又哪里在痛,下意识想去握住他的手,想要继续认真解释自己的想法,可能的话,也重新把之前被突发事件打算的对话再继续,就此袒露真心。   “因为,我不想——”   沈陌遥把手嗖地一下收回去了。   留置针的管线一阵晃动。   嗯?   池奕珩眼睛眨了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陌遥?”   他试探般又喊了一嗓子,想把手朝着他回缩的路线前伸。   ……   这回沈陌遥直接把整个身子都转向另一侧去了。   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瘦削的脊背。   这是……生气了?   池家少主再次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真心流露计划好像就这样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还是他和沈陌遥自正式开始做为好友相处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沈陌遥对自己做出这种明显抗拒的表达,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忘记收回来。   “你走吧。”   床上的人闷在氧气罩下却依然凉飕飕的声音传来。   “我累了。”   “我……”   池奕珩张张嘴还想解释,却看到沈陌遥的身子又往里面一侧靠了一点,监护仪器上的数据也是一阵波动。   伯莱明的叮嘱在耳边响起,对于沈陌遥这种心肺功能不好,又在长途飞行中损耗过度的人来说,必须保证他的情绪平稳,以免因为任何情绪激动再次诱发类似心绞痛的症状。   “……我知道了。”   于是池奕珩静静盯着沈陌遥单薄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走出房间。   走出沈陌遥所在的卧房,和伯莱明简单交接了几句后,池奕珩下往一楼的吧台,点了一杯长岛冰茶。   他酒量很好,却并不喜欢酒。   在平日的社交中,从来没有谁能够让他主动为了什么去饮酒,宴会上喝一口都是全凭心情,但架不住池老爷子是个爱酒之人,在和他相处的日子里,世界上几乎所有种类的酒他都有所涉猎。   私下里,池奕珩很少一个人喝酒,即使喝也只不过是百无聊赖的消遣,或者在很罕见的情况下,把摄入酒精当作一种麻痹自己,放空大脑的方式。   酒精的味道于他而言与化学药剂无异,他从来都不会真的像爱酒之人一样去品尝其中酸甜苦辣的风味。   但是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玻璃杯中的茶色液体少掉一半的时候,他好像真的感觉到味蕾中那股浓烈的酸涩随着血管一路蔓延到身体里,像带着冰碴子的雾一样散开。   ……   这大概是沈陌遥第一次对他生气。   以前,在他治疗最为痛苦的阶段,虽然他会抗拒伯莱明和各个医护人员的接近,也会对他们的触碰明显表现出抵触,却从来没有这样拒绝过他。   而且……最糟的是,他好像搞不太明白沈陌遥忽然这么生气的原因。   池家少主叹了口气。   他们似乎只是针对沈陌遥隐瞒身体状况这一举动是否应当这件事产生了小小的分歧,他也理解沈陌遥不想耽误自己的家事所以选择委屈自己的心情,只是站在他的立场上,他真的很难再承受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却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在痛苦中辗转反侧的时光。   他原本以为这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后,池奕珩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又回到了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他重新走上楼,在亮敞的走廊里来回踱步,看到窗外已经是一片湛蓝的晴空,飞机再次开始下降,再过半小时不到,他们就会降落在洛杉矶的私人机场。   想进去看看他。   不知道这半个多小时过去,他还有没有再难受?   该怎么样让他不要再生气,愿意再和自己说说话呢?   池家少主带着一连串疑问返身走到沈陌遥所在的卧房门口的时候,门正好被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小护士拿着一个装了一些什么液体的垃圾袋往隔壁放各类医疗用品显的房间走,脸上的神色格外匆忙。   池奕珩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沉跳了两下。   他强压着心头猛起的惶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很快听见一连串的咳喘,还夹杂着格外痛苦的呕吐声。   ——他想了一路的人正满头冷汗地伏在床边,吐得撕心裂肺,他的胃已经几乎被腾空,除了一点清水便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最后只能颤抖着肩胛一遍又一遍地干呕。   “尽量不要再吐了,沈先生。”   伯莱明在他身边替他按摩,希望能减缓他的不适,刚才出去的护士很快带着治疗盘跑进来,上面放着止吐的针剂,洋人医生见状很快把他的身子扶起来靠在床头,替他注射。   “请一定再忍一忍,胃部剧烈收缩很可能会导致出血……”   像是在回应他的话,伯莱明话音未落时,沈陌遥竟然挣扎着再次把头埋到床边,扯过垃圾袋就呕出一口夹杂着缕缕鲜红的液体。   他的脸色惨白,胸膛急促起伏着,却敏锐注意到房间里多出来的人,很快固执地将脸朝着池奕珩站立的方向别开,在喘息间隙从嗓子里蹦出一句嘶哑的话。   “让他……出去。” 第52章   “我……”   年轻的池家少主好像在一瞬间慌了阵脚, 他看着眼前艰难喘息,脸色青白,唇边却沾着刺目血迹的人, 感觉浑身的细胞都在瞬间凝了一层向内生长覆盖的冰霜,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冻结在原地。   他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想要去扶趴在床边的人,那人却抗拒得厉害,身体直往后缩, 两片单薄的肩胛骨在衣服下一耸一耸,剧烈咳喘间竟然又偏头呕出两口血。   血色顺着他的尖瘦的下巴往下滴, 很快就把被褥染红了一片。   监护仪传来剧烈警报声,伯莱明扭头看向僵在原地的池奕珩,神色变得严肃而些微紧张。   “少主,您先出去。”   “放心,我保证沈先生不会有事。”   池奕珩肩膀晃了晃,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最后朝床上的人深深望了一眼, 轻轻点头关门离开。   十几分钟后,飞机已经下降到能够看到脚下城市轮廓线的高度, 洛杉矶中午的天很蓝, 楼宇和道路错落在一起汇成大地的拼图。   伯莱明打开卧房的门走出来时,池奕珩正好杵在走廊边的窗户旁俯视这片他生长的大地, 眼珠被阳光成浅金色。   听到响动, 他立刻回头。   “他情况怎么样?”   “初步判断为急性上消化道出血, 出血量小,经过紧急处理已经控制住了。为了防止咳喘或呕吐的情况反复再刺激到胃部或者心肺,我给他打了一针镇定,现在还睡着。”   “目前暂时无法判断是胃黏膜损伤还是血管破裂导致的出血, 一会儿降落后去医院下个胃镜看看。”   “好。”   池奕珩眼瞳微颤,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是他没有把沈陌遥照顾好。   本来那人能够从当初生死一线的状态被以伯莱明为首的一种医护从死神手上抢回来已经实属不易,好不容易才恢复到能够稍微出门活动活动,日常生活不受限制的状态,如今心肺功能还没完全养回来,却又有了胃上的毛病。   “伯莱明……”   “怎么了,少主?”   “我之前和他说,这次他联合你瞒着我身体状况上飞机,是他做错了。”   所以沈先生才会激动成那个样子吗。   洋人医生挑眉,仔细想来,在两个多月作为沈陌遥的主治医生和他相处的时光中,他还是第一次从那张漂亮的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自从在特护病房中和池奕珩达成某种约定,恢复了正常的求生意志后,无论是反复的置管扎针,亦或是大部分病人都最为难以承受的给发炎的刀口换药时,他那张苍白淡薄的脸上神情永远都是冷静的,即使疼得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手指快把床单抓烂都不会发出任何痛呼声。   有时候看到窗外的阳光和飞鸟,心情比较好,或者身上不是太难受时,他也会在治疗之余和伯莱明聊上几句,唇角微扬间,眼神中从来都是清冷与从容。   像刚才那样,嗓音沙哑却急促,用尽全身力气去抵触,面色青白中甚至因为愠怒而透出些许薄红的沈陌遥……   大概也是真的在先前和池奕珩的交流中被伤了心。   “当时我看到他难受成那样,下意识就觉得这件事不该发生。但现在想来……他是为了我才会这么难受。”   池家少主一惯凌厉的眼眸中出现一瞬的茫然,声音中些微的颤抖被机体的颤鸣掩盖,很快散在空气中。   “而我却没有领情,甚至还怪他瞒我……”   “所以,是不是我做错了?”   “你们两人的出发点不同,少主。”   “至于非要分个是非对错……那就不是我可以评价的事。”   浅蓝色瞳仁的医生叹了口气。   虽然无论是眼前的高个子男人还是床上那位都有比同龄人丰富得多的人生阅历,思维远远不至于青涩幼稚,相处起来也都懂得照顾对方。   但是他们终归还是年轻人,身上都有各自或坚硬或柔软的触角,仍然需要时间去彼此磨合,找到彼此心灵的坐标。   “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次争吵对你们而言……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   飞机落地洛杉矶后,仍然在昏睡中的沈陌遥被火速抱上轮床送往洛特兰医疗中心顶层的VIP急救室。   伯莱明给他做了各项检查,判断是胃部毛细血管破裂导致的出血,情况并不算太严重,但也许是由于长途飞行对身体负担太重,又经受了心绞痛和胃痉挛的折磨,沈陌遥被推进病房后也一直没有醒,带着氧气面罩沉沉睡着。   “这次检查也发现沈先生胃部有一小块正在活动期的溃疡,这半个月应该没少疼。他之前几天精神不太好,低烧退不下去应该也和这个有关。”   “我都没注意到这些……”   池奕珩的嘴唇抿起来,他站在病床边看着沈陌遥在被褥下起伏微弱的身躯,忽然意识到他这两天好像反而比之前还瘦了一些,病号服松垮罩在身上根本挂不住,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还好意思说什么不想再看到他虚弱的样子,这么多天下来不过是稍微有点忙,他竟然连沈陌遥的异常都没注意到。   这种程度的疏忽大意,作为好友都显得不够格,还好意思叫嚣什么和他袒露心迹,说什么不想再和他只是朋友。   池奕珩的声音和心跳一齐沉下去。   “他什么时候会醒?”   “不一定。他身体亏空太多,这次昏睡可能会持续比较久的时间。”   “少主,我还是建议您先回族里一趟,至少不要辜负沈先生忍着这样的身体不适的付出。沈先生醒来后,我会及时告知。”   池奕珩思忖片刻,点点头。   对于沈陌遥苏醒这件事,他其实在期待的同时也有些担忧。   想守在这里看到他苏醒过来,但又怕他睁开眼睛后看到自己导致再次情绪激动,出现一些应激反应耽误治疗。   但说到底,沈陌遥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按时回归家族参加跨年晚宴以及后续的族内会议才变成这幅样子,如果这个时候还顽冥不灵地不肯离开,也许他就更加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我先去埃德蒙山一趟,家宴结束后,零点前会赶回来。这期间,他还是拜托你多照顾。”   “少主放心。”   ·   “你说那小狼崽子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   “是,老爷。”   “他也是越来越能耐了……”   降香黄檀木桌前,朝垂头站在一旁的老管事发话的黑发长者声音满是不悦。他悬停在平板上方的手一看便知经过精细保养,从指节细纹中仍能看出一丝岁月风霜。   平板上,在密密麻麻的文字资料边,是一名青年的正面照片。   他额前黑发长过眉毛,皮肤霜白,下颌线条收窄的弧度极为流畅,脖颈纤细,肩膀平直。   最为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他直视镜头的眼瞳深黑,看不出情绪,从正面也能看出上翘的浓黑眼睫,眼尾略微上扬勾起一抹漂亮的弧度。   “下午一点,少主的飞机降落在长枫机场,随后他跟随救护车一同前往洛特兰医疗中心,轮床上的人正是这位先生。”   “……菲尼克斯家的这狐狸眼小子么。”   “是的,老爷。少主在医院里逗留一小时后就先行离开,应该是朝着圣庭府邸的方向来了,预计一小时内就会赶到。”   被称作老爷的男人靠在椅背阖眼,手指在扶手上的龙雕磨蹭,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   “哼,算他识相。”   半小时后,黑色跑车驶入埃德蒙山巅的林荫大道,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沉重石门向两侧缓缓张开后,在一种佣人恭敬的垂眸躬身中,跑车驶入圣庭府邸中心湖侧面的道路,一路朝中央宏伟壮观的建筑物驶去。   “祖父。”   午后的阳光顺着透亮的半落地窗照进屋内摆满各类藏品的高架,中央宽大的檀木书桌前,眉眼锐利的黑发长者从案前抬头,同样颜色偏浅的眼睛老鹰一样注视身前微微倾身的人。   “池奕珩,你终于想起你远在美国还有个祖父?”   “话不能这么说,祖父。我也不过离开美国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三个多月,这边多少事情是我代为处理的,你心里没点数?”   年长男人曲起手指在桌面敲了敲。   “我以为早在四年前你就是全权负责一切族内要事的准家主。”   “祖父息怒,有的时候能者多劳也不是一件坏事。”   “还上赶着揶揄我来了?好啊,看来是族规设置得还有漏洞,我看你这小崽子就该连晚上的家宴也缺席,好让我找到破绽彻彻底底罚你一番。”   “祖父说笑了,我刚才的话只是发自肺腑的称赞,绝无他意。”   “得了,别在这和我耍嘴皮子——那小子人呢?”   前任池家家主,也是池家近几年来对外的暂时性话事人池翃把身子朝椅子上靠了靠。   池奕珩一怔。   “什么人呢?”   “你带回美国的那小子啊,还和我在这装糊涂?还是说,你之前认认真真给我写了三页的那封家书里提到的那个,你已经决意要和他共度余生的人……另有其人?”   “不,就是他,祖父。”   “那为什么不带他来见见我?是我这个老头子拿不出手?”   “不是的,是因为……”   池奕珩抿唇,垂下眼睛。   “因为什么?”   “……是因为他现在身体抱恙,还在医院治疗,我没办法让他陪我一同前来。”   “嚯。”   池翃发出一声嗤笑。   “这就是你对待‘要共度余生的人’的态度?刚把他带回美国就给人家折腾的躺进医院?你小子自己不觉得好笑么,还是说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   “……”   “怎么,嘴皮子忽然不利索了?是不是自己都觉得荒谬了?你说说,这算哪门子的爱?”   “不是的,祖父……我确定我很爱他。”   “口说无凭。现在你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只会让我觉得你这青涩的毛头小子完全是在胡闹,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池奕珩的眼瞳骤然紧缩,好像忽然被戳中心中那块一直摇摆不定的痛处,先前一直平稳有力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干涩。   “我……”   “行了,多说无益。这两周先把族内大会主持好再和我谈其他。不要到最后,连少家主的位子都坐不稳,给某些人看了笑话。”   “这是不可能的,祖父。”   “在这一点上我有完全的把握,您不是不知道。”   话题转变后,池奕珩的声音很快沉静下来。   他的眼睫不再颤抖,阳光中显出澄金色的眼瞳毫不犹豫直视自己的祖父,浑身的气息都凌厉起来,宛如利刃出鞘。   于是池翃终于发出这场祖孙对话开始以来第一声还算满意的叹息。   “哼,这才像点样子。好了,快滚吧,去做家宴的准备。”   ·   池奕珩结束家宴,从位于埃德蒙山山顶的圣庭府邸,也就是池家本宅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乘坐电梯来到医院顶层走廊时,正好看见伯莱明从沈陌遥的病房里出来。   “情况怎么样,他有没有醒?”   “醒了两回,现在又睡了。沈先生对胃管的排斥比较强烈,醒来以后就给他拔了。”   “那以他现在胃的情况可以进食吗?”   “这个点已经可以了。一个小时前给喊护士给他端了点米汤进去,喝了小半碗,吐了一点,慢慢养着吧。”   “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随时可以。沈先生现在各项指标都还算稳定,下了飞机血氧和血压也回来了,这医院里他人生地不熟的细菌还多,不如把他带回你那套能看到海的房子养着。”   “你是说奥克兰海岸?”   “对。”   当然前提是你能把他带走。   洋人医生撇撇嘴,回想起沈陌遥醒过来的那段时间给他触诊时的场景,那人虽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对待自己的态度和以前也没什么不同,却压根一个字都没提池奕珩的事。   估计是还在气头上呢。   洋人医生望着自家少主小心翼翼杵在病房前的身影,吐了吐舌头,悄悄把自己的身影挪远到走廊拐角暗中观察。   可别怪他不主动提醒,病人的心思你别猜,老板的心思也是同样,他可拿不准这俩人之间的小冲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又会以什么方式收场,只希望能少说少错,省得到最后引火上身又沦落到被发配去哪里负责管理新一个季度员工体检的下场。   “陌遥,我可以进来吗?”   池奕珩走到VIP病房前,没有按铃,用指骨在门上很轻地敲了敲,发出的脆响好像一种隐晦的求和信号。   敲完门后的一分钟,病房里并没有任何回应传来,他却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敛着眉眼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   月光从走廊的窗户里洒下来,在他肩上凝出一层银霜,他高挑的背影照在病房冷白色的门上,呈现一个朦胧且柔和的影子。   于是,在他站在门前的第五分钟,终于有一道清冷却略微沙哑的声音从房内传来。 第53章   那道声音很轻, 隔着房门听不清晰,很快又传来隐隐约约的咳嗽声,于是池奕珩没再犹豫, 把房门打开。   房门刚开一条缝时他就听到远处一连串的咳嗽声,他心间又是一阵密密麻麻针扎般的刺痛,向里走过一个拐角,很快看到半卧在床上捂着嘴闷咳的人。   他看向沈陌遥的同时, 沈陌遥也注意到他,却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又偏过头去咳了一阵, 挂在脸上的鼻氧和手上留置针延伸出去的管线在昏暗的光线中一晃一晃。   池奕珩快步走过去,想要像以前一样给他顺气,却再次遭到他的抗拒,这次并不像之前那样激烈,只是肩膀朝着他手臂伸出的反方向转了一下,轻巧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于是池奕珩没再强求。   他走到病床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从保温杯里倒了一杯温水, 等床上的人不再咳了,递到他跟前。   “至少喝点水润一润嗓子, 好吗?”   沈陌遥把掩着唇的手放下, 垂着眼皮静静盯着那杯水,却没有伸手去接。   但这次池奕珩没有放弃。   “我是来道歉的, 陌遥。”他维持着递出水的姿势柔声说, 手臂伸得平直稳当, 连带杯中的液体都没怎么晃动,“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听我说?”   沈陌遥扬起眼皮看向他。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空气好像有一层薄霜凝结, 出现些许尴尬,但那层霜又很快被一片暗涌着翻腾上来的海水浸透融去了,潮水的两端逐渐呈现一种氤氲着的,微妙的胶着。   最终,似是沈陌遥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有所动作,抬手接过池奕珩手中的水,将杯口放在鼻尖下试探一番温度,小心啜饮。   “这么晚了,去休息吧。”   先前的围胃管对咽部有摩擦,他又一直在咳嗽,此时嗓子有些红肿,声音哑得厉害,磨砂纸似的。   “你没什么好和我道歉的。”   “不。”   池奕珩摇头,声音仍然不大却透着坚决。   “错了就是错了。之前在飞机上,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   他认真说着,试探般去拉沈陌遥垂在床边的手。   输液真的是一件讨厌的事,此时他整条手臂又是冷冰冰的,好像怎么也捂不热。   “你明明是为我考虑,宁愿忍受身体不适也不想让我缺席家宴……是我当时太着急,口不择言伤害了你,没有尊重你这样不易的付出。”   “所以,你可以原谅我吗?”   池奕珩指尖蹭过沈陌遥突出的腕骨,浅色眼瞳中带着愧疚也带了点期盼看向他。   时间好像在一瞬间慢放,他看见沈陌遥薄薄的眼皮在微光中轻微颤动着,病号服下单薄的胸膛极慢地起伏了一下,像是一种隐晦的叹息。   而后,那对漆黑的瞳仁转向他的双眼。   “我知道了。”   沈陌遥沉默片刻,掀起略微干燥的嘴唇轻声回应,把手腕从池奕珩的指尖抽出。   “明天可以出院吗?”   他往床上缩了缩,偏头咳了咳,又问。   “嗯,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   池奕珩被他忽然间转移的话题问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   “我已经询问过伯莱明,如果你也觉得身体没问题的话,明天下午我就来接你出院,到我家去住一阵子,那边的环境也比较利于疗养。”   他先是下意识回应,说完舌尖在上颚抵了一下,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对于他的道歉,沈陌遥所呈现的回应似乎并不像是原谅,而是一种……有些无可奈何的妥协。   又或者是,他也没有打算再过多的在这个小矛盾上逗留的意思。   池奕珩抿唇,他看到沈陌遥随着他说可以出院而变得有些亮起来的目光,觉得现在似乎也并不是再纠结下去的时机,便打起精神朝他笑了笑。   “说起来,奥克兰海岸的景色还是很不错的,可以稍微期待一下。”   “比临海别墅的海景还好?”   沈陌遥终于也弯起唇角。   “我是这么觉得。不过大可以等你明天住过去,再亲自评价一番……我的租客先生。”   ·   第二天一早,池奕珩动身前往奥克兰海岸的宅邸。   这处房产是他在洛杉矶常住的,位于洛杉矶西南部海岸线边奥克兰山山腰的高地,宅邸是简洁大气的现代设计风格,以白色为主,房间众多,内外部设施一应俱全。从各个露台眺望,几乎能把繁华的市区、山景和静谧的海面尽收眼底,气候常年温暖湿润,相当宜人。   为了能让沈陌遥得到最佳的居住疗养体验,池奕珩在回美国的一周前就开始筹备将各类医疗设施和器械装到奥克兰海岸的宅邸中,他在清早赶过去,也正是为了亲自做最后的验收。   到达宅邸,在守在家中的医护简单展示了一下各类仪器的能够正常运行操作后,池奕珩接到伯莱明的电话,洋人医生有些抱歉地和他说忽然想起下午有个比较重要的国际研讨会要参加,询问能不能早些把沈陌遥接去住处。   池奕珩在电话里大概询问了一下沈陌遥的身体状况,得到正向回复后略微思考了一下便同意了,毕竟宅邸内的一切设施都基本已经准备妥当,剩下的只有一些仪器设备的摆放需要微调,于是他先行动身前往医院接人。   一个晚上过去,沈陌遥的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在飞机上好了很多,眼底的淡青已经基本退去,脸色也不再过分苍白,眼尾和指尖都有了一点淡淡的血色,只是由于心肺功能不太好的缘故,嘴唇上一直泛着淡淡的紫,另外就是人依然消瘦得厉害。   池奕珩虽然心疼,也明白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养好的事情,他们已经携手度过了最危险的那段日子,如今在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长途飞行后,也总算能在洛杉矶稳稳落地,之后的时光以他之目展望,能够看见的都是温馨和祥和绘成的弧度。   洛杉矶的温度比霖市高很多,但池奕珩仍然给沈陌遥准备了厚实的衣物,从保暖内衣到羊绒衫到保暖背心一层一层在病房里帮着他仔细穿好,最外面甚至顶着沈陌遥略微的抗拒给他套上了一件薄羽绒衣,他人却依然一点都不显臃肿,甚至还能从层叠的衣物中窥见过分细窄的腰身。   带着沈陌遥和伯莱明精心挑选的几名医护返回奥克兰海岸时已经是接近中午,池奕珩提前吩咐厨师做了两人份的中餐,依旧是以清淡、方便入口以及消化的食物为主,也单独为沈陌遥熬了一份小米粥,并按照他的口味要求稍微在里面加了一点糖。   司机在蜿蜒的山路山开得平稳,沈陌遥这会儿状态不错,也没有什么晕车或者困倦的症状,一路上都盯着窗外的景色看,甚至主动询问午餐吃些什么,池奕珩在暗自欣喜的同时,昨晚因为沈陌遥那模糊的回答而有些飘摇的心也稍微落下来。   车子驶入下沉式的室外停车区域时,池奕珩看着眼前的景象皱起眉头。   奥克兰海岸的这处房产在室外有六个停车位,在地库也另外有六个,池奕珩在洛杉矶平时自己常开的车一共有三台,另有两辆由司机开的轿车,如今都停在地库,他们现在乘坐的则是最后一辆日常停在室外的保姆车。   然而偌大的场地上,却额外有一辆外观堪称炫酷的黑色超跑略微歪斜地停着。   “少主,这辆车好像是……”   吴伯作为池奕珩惯用的后勤总管,也一并跟随回到洛杉矶并且被吩咐以沈陌遥为中心展开工作,此时他正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神色略微狐疑。   “嗯。”   池奕珩的脸色在看到那辆超跑时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叹了口气,在沈陌遥困惑中夹杂着明显好奇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开口。   “就是她的车。”   “消息真灵通……家宴不去,倒是知道来这里堵我。”   难怪伯莱明今天早上打电话的时候支支吾吾的,多半是接到她的指示,迫不得已要配合。   “是谁的车?”   好奇宝宝沈陌遥难得看到他这样无奈又像是有点无语的脸色,立刻追问。   “三分钟,你马上就要见到她了。”   池奕珩叹了口气。   “就先允许我替她保留一点神秘感。”   于是三分钟后,沈陌遥跟随池奕珩的步伐走上通往宅邸正门的楼梯,在通往泳池的小路边上的大片草坪中,看见一道靓丽的身影正站在院落边缘的花丛间轻轻嗅闻。   那位在十几度的天气里穿着版型利落的衬衫和阔腿休闲裤,系着腰带,外面只罩了一件单薄灰色风衣外套的短发女士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对走上来的几人露出微笑。   在池奕珩有所反应前,她率先露出一个明朗的笑,语气清扬潇洒。   “好久不见啊,宝……我是说儿子。”   池奕珩额角的青筋在她喊出那声“宝”的时候一度爆突出来,又在她及时改口后逐渐淡下去,像是差点把后槽牙咬碎了。   “好久不见……妈。”   池奕珩压着嗓子忿忿说道,扭头对沈陌遥低语。   “这位是我的母亲,黎厘。你暂且称呼她伯母就好。”   而后,他转向正缓步走来的短发女士。   “妈,这位是我的好友,沈陌遥。”   沈陌遥还在回味先前池奕珩那副罕见的恼怒表情,脸上不由自主带了点笑意,看向走来的人时才逐渐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初次见面,伯母您好,我是沈陌遥。您可以喊我小沈。”   他在一路走上院落来的几分钟里多少吹了一点风,此时喉咙仍然有些肿胀干涩,一说话带着明显的沙哑不说,还被风激得有些想咳,他立刻抿唇,试图把喉间的痒意压下去。   “又不是在池家老宅,不用这么正式。小沈呀,其实我更愿意你喊我厘姐,更显年轻呢。”   黎厘朝沈陌遥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耳朵边上大的有些夸张的方形耳坠一阵晃荡。   她看似不经意地在沈陌遥身上扫了扫,却敏锐捕捉到他喉间隐忍的颤动,很快往风吹来的方向走了两步,遮住沈陌遥身前的风。   “客套的话先不说了,你们刚到家,赶紧先进去歇歇。”   于是池奕珩点头,领着沈陌遥走进宅邸大门。   “我听伯莱明说,这段时间你都打算呆在洛杉矶。”   “对,近期我有族内大会要忙,正好让陌遥在这里好好养一养,就不来回换地方了。”   “又是这破会。”   黎厘英挺的眉头皱了皱。   “你爸还在的时候我就最烦这破玩意,人人都得到场不说,会议期间的几场晚宴还得穿勒得要死的礼服……真不知道池家到底是有多少事情两整周都商讨不完,我时常怀疑是你们效率太低,尽搞那些冠冕堂皇,华而不实的程序。”   “妈,这些话小心别让祖父听了去。”   池奕珩似乎对自己的母亲从来都没什么办法,听到她这番言论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你说的对,这破会……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开。”   黎厘虽然也出生于富贵之家,却是个与千金大小姐相距甚远的性格,平时潇洒惯了,与任何身份地位的人说话都显得随意,却在出席关键场合时能够做到不输于任何人的矜贵优雅,因此就连池家老爷子池翃都拿她没办法。   就更不要说自从她的丈夫,也就是池奕珩的父亲池宴廷在五年前离世后,她经历短暂的消沉,却很快变得更加肆意随性。   身上没有了池家家主夫人的束缚后,她好像彻底卸下了名流贵族相关的一切枷锁,从来都是来去如风,就连每年一次的家宴都缺席,那些分家的人也不再能因此指责她什么,只能暗地里嘲讽诋毁她心里根本没有装着自己的爱人,好像对于池宴廷的死毫无悲戚之意,她却从来不在乎。   “可惜啊,这会你还有无数年要开。”   黎厘发出无情的嘲笑,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膀。   “对了,先前佣人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完?”   “的确还有一些细节上的陈设,以及温度和湿度的数值要调整。”   池奕珩领着两人走到挑高的前厅,从这里的落地窗望出去便是奥克兰山在冬日里依然显得郁郁葱葱的山林。   “那你们……”   “唔……既然饭点还没到,我就先和小沈两个人坐一会儿,正好稍微聊一聊。”   黎厘指向不远处柔软的黑白色皮质沙发,莞尔一笑。   于是沈陌遥也笑着点点头。   对于池奕珩的母亲,他虽然在初见时有些意外于这位传闻中的年轻夫人竟然是这样爽朗的性格,却也感到几分莫名的亲近。   通过短短的几分钟相处,他已经发现,她虽然看起来是不拘小节的个性,其实却是相当心细的一个人。   抛开当时那看似无意的挪步,替控制不住想要咳嗽的自己挡住了一些寒风,并且很快主动提出进门休息不谈,如今在自己坐下后,她又以自己口渴为由吩咐佣人端来了两杯温水,在盘子里还细心地都放了包装精美的润喉糖。   “这是我最近发现的新品,味道好极了,要不要一起来一颗?”   黎厘拿起自己盘子里的糖朝沈陌遥眨眨眼睛。   “谢谢伯母,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沈陌遥微微一笑,将糖纸拨开把糖含在嘴里,一阵带着清香的甘甜很快流入喉间,带些微凉意,很快将他喉间的痒痛消下去几分。   他想,虽然池奕珩的母亲在话里话外都没有流露出特意要照顾谁的意思,给予的关怀却与外在的形象相反,是一种春风拂面,细雨润物细无声的周全的温柔。   黎厘好像天生就知道如何让人在谈话中放松下来,她应该是照顾着沈陌遥的身体,聊天时以提到自己身边的事居多——   比如,在确认周围没有站着池奕珩的眼线后,凑上前偷偷告诉沈陌遥她带着六岁的池奕珩偷偷回国玩时,他还因为头发太长被路边的老奶奶认成女娃娃而哭过鼻子。   只有在很少的时候,她才会带着满目的好奇主动询问沈陌遥一些他们在国内发生的趣事,并且不会让他持续说太久的话。   “哼,这小子,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给我准备过什么烟花……”   黎厘听着简短的讲述,没忍住小声喃喃自语,“这简直就是孔雀开……”   “您说什么?”   正好清了清嗓子没听见黎厘后半句话的沈陌遥有些困惑地偏头。   “哎哟,没什么没什么。”   黎厘连连摇手,把头来回摇地像拨浪鼓,杏眼流转间,正好瞥见池奕珩在外面花园里和园丁认真沟通的模样,于是很快带着一点探究回过头看向沈陌遥。   “小沈,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小小的问题。”   “当然可以,伯母您说。”   “你……觉得池奕珩怎么样?” 第54章   “池先生?”   沈陌遥微微一怔, 他没有料到黎厘会这么问,视线也不由自主移到花园里那个高挑身影上,他额前的黑发在风中微微扬起, 露出英挺眉宇。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当初,是他救下了我。”   有的时候就是因为他好的几乎不真实,自己才换上患得患失的毛病,即使有池奕珩一次又一次的不厌其烦的肯定, 仍然担忧于这样美好的时光总会有从指缝中悄悄溜走的一天。   “如果不是遇到他……我恐怕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是他从灼热的烈焰中拉住自己的手,自那之后好像就拉住了自己的那根快被熊熊烈火彻底烧断的生命线。   黎厘敏锐捕捉到他眼中的认真, 脸上很快浮现类似于欣慰的情绪,她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温水,轻声开口。   “你应该不知道,我和他爸……年轻的时候并不是太称职的父母。”   “我们工作繁忙,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和他爷爷住在池家本宅,那里虽然平日里清净,一旦来起人就是鱼龙混杂。不知道是不是他从小就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目睹太多尔虞我诈, 明争暗斗的缘故,那孩子的性格一直都不是太热。”   “也是后来他到了要逐渐学着接手族中事物的年纪, 我才意识到他比同龄孩子要显得淡漠得多。”   “说来也不奇怪, 毕竟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相较于普通孩子, 从小到大, 他的情绪阈值一直都格外高。”   “我不瞒你, 你们在国内的种种情况,我这些天来都有在关注。但是今天亲耳听到你所描述的,在你面前会表露各类情绪的他……让我一瞬间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但是,我很开心他有这样的变化。”   “所以小沈。”   黎厘收敛唇边的笑, 格外郑重地看向他的双眼。   “作为一个母亲,我非常、非常感谢你能够坚持下来,并且选择作为朋友,陪伴在他身边。”   她话说到最后半句的时候脸色又重新恢复笑意,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她的笑中带上了一抹隐约的促狭。   “唔……至少现在你们还只是‘朋友’,对不对?”   沈陌遥被她这个别有用心的重音先是说得一愣,而后很快耳根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他有些慌乱地点头,浓黑睫毛扑闪间,苍白的面色也变得格外生动起来。   黎厘看他这副样子,很快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又察觉他脸上隐隐露出的疲态,看了看时间站起身。   “好啦,应该到饭点了,咱们先去吃饭吧——放心,我已经安排厨师做了三人份的中餐,不会和你们抢。”   “以你的胃口,可还真不一定,妈。”   池奕珩这会刚好从连接着花园的玻璃门里走进室内,他低头整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衣领,接上话。   “不过陌遥的饭量不太大,之前总是被我盯着才稍微多吃上一些,你要是能帮他解决一点,他可能反而连开心都来不及。”   三人在谈笑间前往餐厅坐上桌,沈陌遥被愉快的氛围感染,中午吃的菜比平常略微多些,甜甜的南瓜粥也顺利喝下一小碗。   他的胃还算给面子,只是有些可以忍受的胀痛,没有在黎厘面前拧绞着想要吐,但饭后心慌的症状却依旧准时出现,他面上微笑不减,左手伸到桌下抵在胃腹间默不作声按揉。   黎厘不知道是不是又一次注意到他的不适,在池奕珩有所表示前就率先放下碗筷,提出想去楼上参观一下最新的陈设,顺便看看他们带回家的那只小猫。   小雪花在前天他们飞往美国时时也一并被带上飞机,而后在沈陌遥入院急救时,他被佣人提前送往奥克兰海岸,这会儿对于这个新居所显得比沈陌遥还要适应的多,一只小小肥肥的白团子竖着尾巴在二楼各处转悠,时不时巡视领地一样喵喵叫上两声,见到沈陌遥一行人上楼走进休息室的身影,连忙窝到主人脚边蹭着要抱抱。   “天呐!好可爱的小猫。”   黎厘也明显是个很喜欢小动物的人,她蹲下来朝小雪花招招手,小猫很快懂事地跑过去嗅闻她的手指,而后也在她面前撒起娇来,用脑袋在她指尖来回蹭着。   “你倒是一点不怕生啊,小雪花。”   沈陌遥看他主动的模样有些失笑,都说小猫像主人,这家伙倒是比自己要大大方方得多,见到谁都从来不紧张。   “原来他叫小雪花?很适合的名字。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是不是,儿子?”   黎厘在蹲下来逗弄小猫的时候还不忘侧头去看池奕珩,后者被她盯的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也弯下腰来象征性用手指在他额头上挠了挠,却没想到被他一个灵活的甩头躲开。   下一秒,小猫咪一排尖尖的小牙就已经咬上他修长的指节。   力度不大,只在皮肤上留下一排淡淡的红印子,挑衅意味却十足。   “……”   池奕珩收回手,脸色很快沉下去。   原本他自然不至于和一只一岁都不到的小猫置气,可是这小猫心机的很,在咬完他的手指后竟然又在黎厘掌心蹭了蹭,最后竟然还敢夹着嗓子喵喵叫着,屁颠屁颠再次投入沈陌遥的怀抱。   “你身体还没好透,不要太长时间接触小动物。”   有些被击穿防御的池家少主站起身,干巴巴说道。   “我看你是赤裸裸的嫉妒。”   黎厘站到池奕珩身旁低声调笑一句,眼神扫过正在专心和小猫互动的黑发青年,捕捉到他眼底的倦意又多了几分,转而又道,“说起来,我下午在华豐酒店还有些事,傍晚就要乘班机离开洛杉矶,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   她扭头给了自家儿子一个眼神。   “我的车暂且停在这里几天,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池奕珩心领神会地点头,“妈,你准备好后,由我送你去华豐酒店吧。”   沈陌遥闻声也站起来,他虽然有些诧异于黎厘的来去匆匆,也并未多想,起身的时候他稍微有些眩晕,一时没站稳,身子来回晃了晃,池奕珩很快走过来扶住他,在他额间轻轻探了探,松了一口气,万幸没有再发烧。   “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好吗?我大概三小时后回来。”   “好。”   沈陌遥偏过头去咳了咳,没有拒绝。   如今他的体力太差,此时确实已经到了能自如活动的极限,于是他向黎厘告别,由池奕珩扶着走到三楼早已被布置妥当,摆放好各类医疗器械的卧房。   他的房间仍然以浅色调为主,恒温的橡木地板上铺着厚实的羊绒地毯,房间顶端的雪花石灯饰上有漂亮的乳白色纹路。   在卧室外面的大片露台外就是非常漂亮的海景,向另一侧延伸出去就是山脚下洛杉矶绵延不绝的城市线。有一个半封闭式吊床背对着房间被摆在露台上极为显眼的位置,橙黄色,看上去质地很软,在朝向海的方位开了口,远看仿佛像一个温暖的大号猫窝。   他在床上躺下后很快被连上了血氧监护,伯莱明精挑细选的,一位名叫海尔的金发医生走过来观察一番仪器上的数据,低声和池奕珩建议还是让这位先生吸一会儿氧比较好,于是沈陌遥还是没逃掉有些恼人的鼻氧管,好在他确实很累了,吸了氧胸腹间的不适感减弱后很快就阖上眼,沉沉睡过去。   ·   “所以你就认定是他了,是不是?”   深灰色超跑中,副驾驶上的短发女性在车驶入隧道后缓缓开口。   “妈,不要明知故问。”开车的浅瞳男人顿了顿,斟酌道,“你刚才和他……没聊什么不该说的吧?”   “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黎厘的笑容中带上了几分探究般的好奇。   “不过,你就不想知道吗?”   “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他是否也同样喜欢你。”   “……”   池奕珩略微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是,我想知道。”   “但是,我不想把这样的想法强加于他。”   他看着隧道尽头那抹逐渐亮起来的微光,心脏有些滞涩地跳着,嘴唇抿了又抿,还是选择把在飞机上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那个时候我差点没忍住就要向他倾诉自己的心意,却忽然出现紧急情况……我看到他那样虚弱难受,一时心急说错了话,害他生气难过,还吐了血,一下飞机就被送去做急救。”   池奕珩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   “所以我想,也许这样的我……还没有资格向他表露我的心迹。”   “算你还有一点自知之明。”黎厘伸手在池奕珩肩头点了两下,发出感叹,“你在这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儿子。”   “算了,看你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就好心提点一下你吧。”   黎厘转了转手中的长方形盒子,掀起眼皮看向驾驶座的人。   “根据我和小沈短短几小时的相处。”   “我猜……也许他当时会那样生气,并不是你所理解的‘因为没有领会他的好意’的原因。”   “愿闻其详。”   “小沈虽然身体并不好,时常要忍受各种病痛的折磨,但我想,他并不想你想的那么脆弱。”   “他也并不想让你觉得他是一个脆弱的人。”   黎厘的声音不高,却很有力度,在跑车的蜂鸣声中也格外清晰。   “例如,在你们先前爆发的矛盾中,他其实是希望你能够明白他做出的举动并非乱来,而是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后,做出的合理的判断。”   “你可以协商,也可以反对,但是不能直接全盘否定他的判断。”   “即使这样的决定会让他陷入痛苦……但是于他的立场而言,他是能够忍受的。因此,如果你只是一味的在意他那一身病骨,忽视他的个人意志,会让他觉得没有完全得到你的尊重。”   池奕珩的呼吸一滞,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起来,好像身体上有哪条血管的闸门被放开,他忽然感觉胸口一阵紧锁着窒息般的刺痛,方向盘上的手指也逐渐变得冰冷。   他想起昨晚,沈陌遥那天下了飞机被送入医院急救后,自己参加完家宴来到病房向他道歉。   那个时候的沈陌遥对于他尚在浅表层的歉意并没有再表现出任何不悦,黑曜石般的眼眸中也平静无波,就那样把话题一笔带过。   当时的他虽然也察觉了他的异状,却没有来得及细想。   如今想来,那又何尝不是沈陌遥于他的一场悄无声息的宽恕。   但正因为他没有丝毫要继续责怪的意思,甚至在今天总是对他露出一贯的微笑。   他如今经由黎厘的提点意识到矛盾产生的问题所在后……   才有一种几乎要被愧疚的潮水淹没的感觉。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吗。”   池奕珩的呼吸变得很轻,一贯在生意场中雷厉风行,见血都不眨眼的男人好像在这瞬间被一团迷蒙的薄雾包裹,只是僵硬地看着前方延伸出蜿蜒的山路,尾音沙哑中流露出一丝茫然无措。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第55章   “儿子, 妈永远都没有办法教你如何去爱。”   黎厘看向池奕珩的侧脸。   “也没有人可以教你。”   “但是首先,你需要变得更加坚定。”   “其实很多时候,对于病人而言, 如果你表现的太过担忧,他们就更加会因为你的担心而不能坦然表露自己的痛苦。”   “切记不要关心则乱。只有你足够坚定,足够强大,才能真正成为他的依靠, 而不是需要他反过来照顾你的感受。”   “小沈的内里是个温柔而坚韧的人,不是一碰就碎的脆玻璃。所以你不要表露担忧, 而要表现出信心。信心才是他治疗康复过程中最需要的东西。”   “其实我能感受到,在这方面,小沈比你要成熟许多。”   黎厘眼神暗了暗,她甚至不太敢去细想那孩子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养成如今这样沉稳而隐忍的性格,明明他也没有比自家儿子大上太多。   “但是正如你需要时间去学习如何去爱,我想他也需要时间去再次接纳一份纯粹的爱。”   谈话间, 曲折山路行至尽头,跑车开向通往市中心平直的道路。   “对了, 最后记得。”   “相处的时候, 不要总是寄希望于让他主动说出自己的不适与顾虑。比起追问,更多的是要自己用双眼去观察, 用心去发现。”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 但是奈何她这从小学什么都又快又好的儿子在感情上从来就没什么天份, 如今有了牵挂后,事情一旦牵扯到心里的人就好像很轻易便会乱了阵脚,丢失往日的经历堆砌而成的全部坐标。   “时刻谨记,爱是一件主动的事。”   黎厘在副驾驶上伸了个懒腰, 说出来的话带着轻松的语调,却在池奕珩心中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谢谢妈愿意和我说这么多。”   池奕珩沉声应着,尾音中的飘忽不定逐渐消失,眼眸在透过车窗洒进来的阳光中显出透亮坚毅的金色,看向黎厘时又添上几分郑重。   “我明白了。之后,我也会再好好想一想。”   “嗯,我对你有信心。”   黎厘冲自家儿子眨眨眼,脸上再次浮现一抹揶揄。   “我也祝你……能够早日和小沈发展新的关系,把他带回去见你们家老爷子。”   ·   沈陌遥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他停了鼻氧在床上闭了闭眼,等待视线恢复清明,窗外落日低垂,海面微漾,天空呈现出一种极为漂亮的暖橙色,微微透着粉,连带悬浮在近处蓬松的云海都被染上余晖温暖的颜色。   他躺着侧头看了一会儿落地窗外的美景,觉得有些不尽兴,便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久睡的身体却有点发软,使不上力,头有些晕,眼前也浮现一股淡淡的黑雾。   “慢一点。”   一道磁性声音从耳边传来,沈陌遥有些诧异地扭头,池奕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又或许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一段时间,那人伸出手掌撑住他略微下滑的身子,在腰后塞了两个软枕,扶着他靠在床头。   “靠一会儿缓一下,然后咱们去露台看日落,好不好?”   沈陌遥怔怔看着床边的男人,一阵没压下去的咳嗽从喉间骤然爆发。   他捂着嘴咳得弯了腰,那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刻用手在他的脊背上来回捋着给他顺气,在他咳喘渐消后又很快倒了温水将吸管凑到他唇边。   沈陌遥在咳嗽后嗓子确实一阵干涩发紧,于是他下意识咬住吸管喝了一点水,乌沉沉的眼睛沾了一点激出的水汽看向床边的人。   他隐约觉得……在一趟短暂的出门后,池奕珩好像哪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你……晚上没有事情要忙?”   他松开吸管,忍着喉间的轻微的肿痛将水咕嘟咕嘟咽下去,有些许水渍从他嘴角溢出,于是他下意识在嘴唇上舔了舔。   “我过一会儿要出门。”   池奕珩眼神在他湿润的唇角流连,不知是刚刚用力抿了吸管,还是长时间氧疗的缘故,他的唇瓣上罕见的有了一些血色,呈现淡淡的粉,看上去不仅比之前有精神的多,也格外的……勾人。   “但是奥克兰海岸的落日可是无数人不远万里驱车前来也要驻留观赏的美景,在出门前,我想先和你分享。”   池奕珩带了点期盼地向他伸出修长的手。   “所以,你想不想去露台试试我专门替你挑选的吊床?”   “……好。”   沈陌遥对他这样的表达向来没什么抵抗力,何况无论是落日的景色还是那个看上去就很舒服的吊床都的确都是他的心之所向,所以他在短暂犹豫后,很快也朝池奕珩伸手。   他在池奕珩细心的搀扶下从床上起身,下地站稳的时候又稍微有点晕,却被身后的人稳稳扶住。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单看姿势几乎像是他被池奕珩整个搂在怀里,实际上在两人的胸膛与脊背之间却有一截微妙的空隙,其中像是氤氲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绒线团般的情愫。   鼻尖传来熟悉的木质香味,沈陌遥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氛围,耳根很快有些泛红,心跳的也有点快,但是他尚且可以把这样的反应怪罪给屋内过于温暖的温度,所以他不动声色接过池奕珩递来的厚绒长款居家服,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从头到脚都穿上厚实的居家绒服后,沈陌遥跟在池奕珩身后来到露台。   露台上的温度和室内比略微有些低,不至于太冷,但稍微有些寒凉的海风。   走到那个大型猫窝一样的吊床边时,沈陌遥感到些微热气扑面而来,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半封闭式的毛绒吊床还自带加热功能。   怪不得池奕珩就这么放心地把自己带出来。   “不知道沈先生对这种款式是否满意?”   池奕珩站在他身后微微挑眉。   “那要等躺进去才知道。”   海风、夕阳和毛茸茸都是极为让人身心愉悦的事,沈陌遥唇角带了一点笑,三下五除二爬上吊床窝在里面躺好,池奕珩探头进来给他盖上毛毯,他没有在意,目光完全被海面上藏在云层之下的夕阳吸引,一只手在有些心慌的胸口无意识按揉,一转眼的工夫,那人竟然也手脚麻利地躺进吊床,和他并排靠着。   “你……”   沈陌遥身子僵了僵。   “嗯?我不可以上来吗?”   浅瞳男人抿唇询问,眉眼低垂间像是略微受伤,于是沈陌遥很快败下阵脚。   “没有……”他顿了顿说道,“就是怕你和我挤在这里不太舒服。”   “那怎么会,你这么瘦。”   池奕珩的肩膀有意无意朝他靠了靠。   “何况,我也不胖。”   沈陌遥红着耳根试图往里瑟缩,可是吊床内部的空间确实有限,无论他怎么退让,只要池奕珩稍微一动,肩膀或是长腿总要触碰到他,于是他喘了口气,只得作罢。   “对了,我买了华豐酒店的招牌甜点,是很好吃的小蛋糕,你要不要尝尝?”   两个人并肩窝在吊床,看到天空尽头那颗橙黄色的光球边缘线逐渐贴入海面时,池奕珩看到端着托盘走进露台的佣人,忽然开口。   沈陌遥这个人对甜食一贯没什么抵抗力,这一点池奕珩把他拿捏的极为到位——   他不过犹豫了几秒钟,看到恭敬递过来的托盘上放着几样被装在小碟里外表精美的圆形小蛋糕,一口一个的大小,鼻尖颤了颤,很快按耐不住伸手去拿。   沈陌遥是过敏体质,对很多东西都不太耐受,但是万幸牛奶和鸡蛋都能稍微吃一点,这会儿他挑了一个浅紫色的小蛋糕,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是他挺喜欢的芋头味,便张嘴咬上一小口。   “这几个味道都不同,你不要一下吃太多,也尝一尝别的口味。”   池奕珩看到他鼓着腮帮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了,他从佣人手中接过茶水替他准备着,怕他噎住,看到他很听劝地放下被咬了一小半的香芋蛋糕,又换了一个草莓味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很自然地就把他递回给佣人的那半块蛋糕拿过来自己吃了下去。   于是沈陌遥咽下嘴里的蛋糕,睁大眼睛看向他。   “怎么了?”   池奕珩不以为然,把手中的茶水递给他。   “那是……我吃过的。”   脖子都稍微有些红了的人小声嘀咕,试图通过咬吸管来缓解内心的慌乱。   池奕珩的目光困惑中带了点坦然。   “所以你吃过的,我不能吃吗?”   “……”   正在喝茶的人喉头耸了耸,像是想反驳什么又放弃了,转而赌气一样恶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草莓味小蛋糕,嘴巴再次鼓起来。   于是某从善如流的池家少家主再次把他手里剩的那半块小蛋糕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拿到手上吃掉了。   “?”   沈陌遥的眼瞳再次倏地瞪大。   “我这是在帮你。你每样尝一点就好,不能吃太多,胃会受不了——这个青提味的也尝一口吗?”   “……”   沈陌遥默默扭头,看着将近一半都沉入水底的夕阳不说话了。   “不吃的话,我吃了哦?”   “嗯。”   “真的不尝尝这个味道吗?据说这是最热门的口味。”   “……嗯。”   “友情提醒,这是最后一块,错过了可就……”   “……”   沈陌遥脸色一凝,抖着嘴唇小声开口。   “分……”   “嗯?”   “一半。”   “什么?”   “……可不可以和我分一半。”   “哦,当然可以。”   池奕珩不再逗他,再次低声轻笑起来。   “你胃不会难受的话,把一整个给你都行。”   沈陌遥盯着身边人在夕阳余晖沐浴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发愣。   在早上和黎厘最后的那段对话中,他其实已经意识到……   池奕珩对于自己来说,也许早就不仅仅只是“朋友”。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和对这个世界一样,自己对他也产生了类似于留恋的情绪。   醒来后看不到他的身影会有些不安,只要和他一起吃饭就能稍微多吃下去一点,触碰到他的身体肌肤时也会出现异样的心跳。   这似乎……并不是单纯的朋友之间会产生的感情。   那么,池奕珩又真的只是把他当作“朋友”吗?   ……   沈陌遥的视线转向身边人好像能映出整片天空的温暖的橙金色眼瞳。   他不敢往下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的生命原本早该于一场大火中结束,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遇见池奕珩、为他所救之后,度过的这段时光虽然偶有风波,总体却是充斥着温馨与幸福。   这样美好到仿佛是他偷来的日子来之不易,有一天算一天,已经是他莫大的幸运,他又怎么敢奢求太多。   他的心肺功能并不会随着疗养恢复多少,如今还有胃上的问题,这副病体残躯如今稍有不慎就会完全成为累赘一样的存在,甚至有可能在某一天于瞬息之间消弭,陪伴不了池奕珩太久时间。   这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自我厌弃,他心里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种冷冰冰的实情。   所以沈陌遥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无需再进一步,停留在朋友就很好。   至少这样的话,在自己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所留恋的这段时光,还能在被病痛缠绕时再多贪恋一秒身边人指间的温度。   这就足够了。   他不知道池奕珩是怎样想他的……但至少他早已如此决意。   金色光球逐渐沉入海底,天空中粉橙色的光晕褪去,两个人窝在吊床里吃完下午茶后继续看了一会儿日落,池奕珩替沈陌遥把毛毯紧了紧。   太阳彻底落山后温度会再降一些,他们差不多也该到了回屋的时间。   “对了,陌遥。我看过你们项目的策划案,印象中,似乎是在未来有根据小怪兽系列ip创立游乐园的计划?”   池奕珩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发问。   “对。”   沈陌遥点点头。   这是他决定要完成的愿望之一,也是他妹妹生前最为期待的一环。   “这里有名的游乐园其实不少,沈大boss……你考不考虑实地考察一下?”   池奕珩顿了顿,又补充。   “当然,得等你身体再养好一点才行。”   “实地考察?当然很想。”   沈陌遥的眼睛微微亮起来,他仍然窝在吊床里面,手在毛毯下搭在上腹,声音带了点鼻音,显得懒洋洋的。   “不过……你说要把身体养好一点?池先生,这似乎没有具体的评判标准。”   “怎么没有。”   池奕珩伸手在沈陌遥大腿外侧轻轻捏了一下,除了皮几乎就是骨头,隔着毛毯和棉绒裤仍然是硬邦邦的,摸不出什么肉。   “呜……”   沈陌遥没有防备,细瘦的腿在他手掌中战栗一阵,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   他下意识颤抖着轻哼出声,把腿曲起来想要回避这样略显暧昧的触碰。   于是池奕珩抬起头看向他。   他深邃的眼底涌过一阵岩浆般的暗流,又很快恢复柔和的笑意,像是刚刚的举动只是无心。   “只要你再涨几斤秤。”   “到时候想去哪个游乐园,随你挑。” 第56章   新年的三月底, 北半球大部分地区都褪去春寒料峭,气候开始缓慢回暖。   自从金龙奖颁奖典礼上沈陌遥那场惊艳的压轴演出,以及由沈凌夏的种种恶行被曝光所引发的一系列讨论霸占微博热门话题长达数周后, 娱乐圈相关的新闻似乎在春节前后来到了低迷期,并没有什么特别劲爆消息传出。   直到在三月结束前一周,国内时间凌晨四点,一条微博热贴横空出世。   [有没有家人来帮我看看, 这两个男生是不是明星呀?LA的幻彩乐园里遇到的,感觉气质特别出众就远远偷拍了一张。]   微博配图中是两个并肩向前走着的男性。   走在梦幻大道里侧靠近一排周边店铺的男子穿着厚实的灰色羊绒大衣, 身型清瘦,他戴着口罩和毛线帽,正微微侧过脸仰头,向身边那位一身黑衣的人说着什么。   阳光将他弯起的眼角描绘出一抹温暖柔和的弧度,被照成灿金色的眼睫显得毛茸茸。   即使被口罩和帽子遮去了大部分表情,仅凭这一双漂亮的眼睛,也依然能够看出他在笑。   一开始, 由于发布时间的缘故,这条微博并没有引起太多讨论, 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 随着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条微博,评论区很快便乱成一锅粥。   [天呐, 拍的好好?这要是俩男明星私下出街可就成了CP界的镇圈神图了!要是有不戴口罩的就好了——有人看得出来他们是谁吗?两个人都腿好长啊, 看着确实像是明星, 请一定不要放过他们啊!]   [这么扒人家隐私不好吧?都特地跑去国外玩了就说明不想被打扰啊,右边的那个男生甚至已经带了口罩,保护措施做到这种地步了还要被你们随便揣测吗?]   [对啊,就算是俩男明星我们也管不太着吧, 何况万一是素人呢?人家马上在游乐园玩的好好的回去一刷微博天塌了,现在网友也太没边界感了。]   [我的天哪不会出现幻觉了吧?有人来对对暗号吗?我怎么觉得走在里面灰色大衣那个人是我们家宝宝?这双眼睛不要太好认,我看睫毛都能看出来。]   [楼上的姐妹你说的是他吧?我也一眼就感觉是他呜呜呜。这么久了终于有他的消息了,怪不得最近狗仔都没拍到过他,原来在美国啊……看起来状态不错的样子,开心。]   [啊啊啊友友们我也在现场!!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本来想上去拍的但是走得近了以后那个没戴口罩的帅哥忽然就开始盯我……给我吓得心里发毛,就没拍成,没想到还是有人拍到了!!当时就在想右边的那个是不是那个谁,因为真的很像,连深眼窝和直直的鼻梁都完全一致。]   [不是你们在打哑谜吗?到底是谁啊?]   [我是好心人我来说,这个背影完全就是我们家遥遥!!]   [沈陌遥?他跑去洛杉矶干什么?他旁边的那个男的又是谁?我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有人有拍到别的角度的照片吗?]   随着话题热度节节攀升,新的目击情报也再次出现,而这一次被发布的则是一段只有几秒的、画面抖动到让人眼花缭乱的视频。   [这也是他俩吗?昨天下午幻彩乐园冒险岛那块vip餐厅楼上的休息区里拍到的,那个戴口罩的帅哥有点咳嗽,后来可能是有些累了,在沙发上睡着以后我走过去拍的。那个很高的帅哥应该是注意到我了,还侧过身子帮他挡住镜头,我就没拍到脸。]   视频里,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和厚实的灰色羊绒大衣的男子正背对着镜头,斜斜倚在沙发上睡着。   他应该是摘掉了口罩和帽子,从侧后方看能看见他瘦窄锋利的下颌和垂落微颤的眼睫,然而就在吃瓜人们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跟随拍摄者起伏的脚步,紧盯逐渐转向正面的镜头时,画面被却一抹身穿黑色风衣的人影完全遮住了。   由于距离原因,镜头并没有捕捉到黑衣男子的脸部,却清晰拍到他用身体替沙发上的人遮住镜头后,又伸出一只手从侧面托住他就要歪到沙发边缘的脸颊,动作极其轻柔。   [啊啊啊啊啊我看到了什么这是我能看的吗??]   [确定了,沙发上那位完全就是我们遥遥本遥!看手指尖和头发丝儿我都能把他认出来!那么问题来了这个站着的男的是谁,他为什么和遥遥这么亲密?]   [太好了,感觉小沈比之前要稍微胖了一点,脸上好像长了点肉,看起来比之前颁奖典礼的时候健康多了,那会儿简直瘦得吓人。]   [全世界的人都在偶遇我担系列……好羡慕啊。所以之前他出国养病的小道消息确实不是空穴来风,看到他状态好一点作为粉丝真的很开心。就是不知道遥遥还会再回国吗?真的很想念他……]   [只有我好奇这个黑衣服长什么样吗?应该不是圈内人吧,这个身高和身材没有对的上的年轻艺人,估计是沈陌遥的私下好友。第六感告诉我他长相肯定也不差,好想看他俩在一起的正脸!]   ·   时间回到三月最后一周的周五,洛杉矶当地时间早上十点。   在春节前一天,沈陌遥和池奕珩飞往美国洛杉矶,在奥克兰海岸住下,一切基本稳定后,池奕珩投身于长达两周多的族内大会,而沈陌遥则专心在家休养,调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   闲暇时,他着手于海外公司的建立和先前隶属于盛天子公司的核心项目人员的转移,在三月份创立名为PULUMON的文创公司,开创“小怪兽噗噜萌和小伙伴们”的品牌ip,并且在国内外都制定了相关的宣发规划,凭借小怪兽软萌可爱的形象,在世界各地收获不少关注者,各类产品的设计研发也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近两个月来的调养终于还是有所成效,沈陌遥在伯莱明为首的一众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治疗,以及池奕珩近乎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心肺功能还算稳定,没有再频繁出现呼吸窘迫的症状,终于不用整日持续的吸氧,胃部的溃疡没有再复发,贫血以及营养不良的状况也有所改善。   虽然受了寒依旧容易感冒发烧,长时间外出时也仍然会疲累气喘,他的身体相较于之前虚弱无力的状态无疑已经好上太多,指尖,唇瓣和脸颊也恢复一些血色,不再过分苍白。   能吃下去的东西越来越多后,沈陌遥总算不负众望地长了一些肉,消瘦脸颊日渐饱满,不再是那副风吹就倒,形销骨立的模样。   对此,池奕珩是所有人里最为欣慰的一个,他遵守承诺,在三月底挤出两天假期,带沈陌遥前往位于洛杉矶西部海岸线旁,以充满童趣的卡通角色闻名的幻彩乐园游玩。   两个人对这趟出游会在国内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自然毫无概念,在一切准备妥当,伯莱明做出“可以乘坐一些温和的项目”的指示后,便驱车前往乐园。   在沈陌遥的要求下,池奕珩没有直接选择将整个乐园包场,只是联系园方定制VIP行程,避免长时间排队的情况发生。   两个人走在入园的梦幻大道上时已经是早上十点多。   为了安全考虑,抵抗力不足的沈陌遥在已经升温的初春仍然穿着保暖内衣和厚实的毛衣以及羊毛大衣,口罩和帽子也都穿戴整齐,手却仍然是凉的。   池奕珩倒是不怕冷,在三月初开始就恢复了一贯爱穿的纯色单薄风衣。不愧是从小就接触各种身体素质锻炼,在训练基地里呆过的人,和他进一步接触的这两个月,沈陌遥发觉他的身体素质极好,整个冬天连感冒都很少有,从来也不会被自己传染上什么发烧咳嗽的毛病,只有在忙的两三天睡不好觉的时候才会露出隐约的疲态。   “池先生,你以前常来游乐园吗?”   暖阳中,沈陌遥和池奕珩并肩走在琳琅的商铺旁,他忽然侧过头询问。   “小时候,我母亲——就是黎厘女士,她每次回洛杉矶时总会带我去各种游乐园。”   池奕珩说着,叹了口气。   “不过比起带我来玩,她更像是自己想玩。有次带我去北边的云霄世界,很多刺激的游玩项目我不够身高……她仗着有人暗中保护,直接把我丢在原地,自己玩去了。后来我索性去休息室里坐着喝果汁等她。”   “很像是伯母的作风呢。”   沈陌遥笑了笑,他看着身边经过地一个又一个挂着玩偶,头戴各类动物耳朵的人们,忍不住回想起很久以前。   在他的妹妹还没离开时,他们也去过很多次这样童话般的游乐园。   虽然他因为身体原因玩不了太多项目,却仍然享受于和家人共度的温馨时光。每每沈阡翎拉着他在人群中穿梭,眉飞色舞地描绘在未来自己也要构建出这样梦幻的美好世界时,他都觉得心里软软的,像是有一堆彩色的泡泡身体里飘。   直到那件事发生后,他们几乎没有再去过任何一座游乐园。   ……   其实后来十五岁回国后,他们某一年为了庆祝沈佑麟的生日也去过一次主打惊险刺激的主题乐园,不过那个时候沈凌夏已经取代他在家中的位置,没有人想的起来还有一个身体根本就不适合乘坐刺激项目的他。   沈家一家四口人站在风暴山庄里面笑容洋溢地拍照留念时,他因为被要求看守姜鹤和沈佑麟买的一大堆周边物品而滞留在室外毫无遮蔽的寒风中,后来还是工作人员发现发起高烧,伏在大堆购物袋中意识都有些模糊的他,把他抱到医务室输液,才避免了又烧成肺炎被送进医院抢救的下场。   沈陌遥陷入回忆,眼神微微黯淡下去的时候,手忽然被身边人蓦地握住。   熟悉的温度从冰冷微颤的指尖传来,他有些愣神,下意识去看池奕珩沐浴在阳光下的脸,他锋利的眼角眉梢都在灿金色的光晕中编织成柔软的弧度,让他有些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   “今天我们一定好好玩。”   自从两个月前见过黎厘一面之后,池奕珩就好像无师自通般逐渐在相处中掌握了洞察他心中所想的本领,又或者说那并不是一种思维上的看穿,而更像是一种情感和身理上的双重承接。   身体难受的时候总会被他及时察觉,他也不再会像最初那样因为他的伤痛而惴惴不安,而是总能默不作声地给予一些细微的关怀,比如总能及时送到唇边的温水和探上抽动着的腹部的手。   他那双一向颜色很浅的眼瞳在看向自己的时候总是充斥着坚定而柔和的光晕,像是在说,即使流露出痛苦和不笃定也没关系,即使仍然存留那些灰暗如碎玻璃渣般的记忆也没有关系,他会用双手的温度去把它们融化然后铲去,最终用崭新的,亮色的记忆将它们在心中刺出的窟窿逐一填满。   对于池奕珩这样细腻而不动声色的表达,即使心里明白那是仅仅能够作为他短时间的友人的自己并不该得到的温存,他却在无数次挣扎着试图回避的同时,仍然控制不住地想要沉溺。   所以最后他还是选择朝池奕珩微笑,颤动的指尖在他掌心安定下来。   “嗯,要好好玩。”   ·   两个人顺着游乐园中央的城堡乘着小火车浏览完一圈,又乘坐了两个项目以后已经是快要中午,沈陌遥一个多小时下来走了不少路,此时稍微有点气喘,于是池奕珩领着他来到一处餐厅三楼的vip休息区的沙发上坐下来,让他歇一会,顺便看看菜单上有什么东西想吃。   沈陌遥明显是有些累了,摘下口罩后就开始低低地咳,不过精神看上去还可以,嘴唇上带着淡淡的血色,池奕珩看在眼里,略微放心下来。   虽然身体在悉心调养下有所恢复,沈陌遥每天仍然有很多必须按时吃的药,他自己对此向来不太上心,也不主动,从来都是等到谁把药送到面前才瘪着嘴不情不愿吞服,所以到了两人单独出游的时候,监督他吃药的任务自然落到池奕珩头上。   池奕珩拿出药盒清点了一下其中的数目,递到沈陌遥手里。杯子里的水稍微有点凉,周围又暂时没什么服务员,他只好站起来四处寻找能够接到热水的地方,好在不算远,于是他嘱咐沈陌遥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快步走过去准备兑一点温水,以便沈陌遥一会服药时不会因为水凉导致胃不舒服。   他接了一点热水,反复举到脸前通过隐约的热气判断水温,最后总算比较满意地合上杯盖。   他颇为愉快地回头,朝着沈陌遥所在的沙发走去,一抬眼竟看见一个打扮精致,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正站在沈陌遥身前,正满眼痴迷地盯着他看。   那男人脸上带着优雅得体的微笑,先是朝他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向他微微躬身,伸出手。 第57章   被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堵在沙发前的时候沈陌遥刚刚压下咳嗽, 他走了比较久的路略微有点体力不支,便把药盒放在腿边按着胸口轻轻喘息。   “您好,先生, 请问不知道有机会和您认识一下吗?”   深绿色眼睛的外国男人好像是忽然出现的,他微微躬身,竟然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向他搭话,没什么口音但是音调有种滑稽的抑扬顿挫之感。   “我的名字是黑泽尔·布莱克。在您进入这间休息室时, 我便注意到您瑰丽的身影,您那双美丽的眼睛就好像天然黑玛瑙, 令我心驰神往……”   “……”   沈陌遥盯着他伸出来的手,被他说出来那成段的浮夸词句噎了一下,一口气喘到一半又变成咳嗽,而且这次格外剧烈,他掩唇咳得腿都控制不住开始颤抖,一不小心便把放在一旁的药盒碰落,装满药的白色半透明小盒子眼看就要掉到地上散落开。   一双大手敏捷地在空中把它接住, 递回至沈陌遥眼前。   “您身体不适的话,我在这层的里面有一间单独的贵宾休息室, 那里有床, 我可以带您过去休息。来,这个还给您。”   咳嗽止住后, 沈陌遥勉力掀起眼皮扫了扫眼前的金发男人。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来岁, 五官深邃英俊, 唇边笑容堪称阳光灿烂,除了在棒球夹克下健壮的身型,浑身的气息都透出友好亲切。   但也许是仍然不太适应不熟悉的人在瞬息之间来到这样近的距离,沈陌遥仍旧保持着掩唇的姿势, 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被男人握在手心的小盒子,那人也没恼,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甚至还把药盒往他身前再次举了举。   “您放心,我完全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助一位身体抱恙的美——”   这次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被硬生生打断了。   眼前男人洒下的阴影出现一瞬的晃动,沈陌遥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见池奕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   他用修长有力的左手轻易便擒住了金发男人的小臂,力度之大竟然逼得后者站直身子向后踉跄两步。   “他不需要图谋不轨的帮助。”池奕珩冷冷道,“另外,我们在四楼有尊享休息室。”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在“我们”两个字上额外重音,声音不大却极为低沉,说话的同时甚至慢条斯理地伸出另一只手,把金发男人捏在手上的药盒拿回手里。   “哦,原来是幻彩乐园的顶级贵宾啊……是我有眼无珠了。”   绿眼睛男人英俊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的神情,但是很快再次咧着嘴乐呵呵地笑了。   “既然这位美人身边已经跟着一位守护骑士……我就暂时先不打扰了。”   他说着,想要把被池奕珩控制住的手抽回,后者却并没有如他意的意思,仍然把他的手臂攥显很紧,袖口出现明显内陷的褶皱。   金发男人应该是被抓得有些疼,很快皱了眉。   “先生,你这是?”   “池先生?”   从沈陌遥的角度看不到池奕珩脸上的表情,但他看到那位自称黑泽尔的男人脸上的痛意,他稍微有点不放心,忍不住出声询问。   池奕珩听到他的声音,左手上的力道未卸,只是侧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戾气消失一瞬。   末了,他再次转过头看向眼前的男人。   池奕珩身型极为高挑,骨架又开阔,一身黑衣之下的肌肉线条流畅紧致,周身气质凌厉,即使是在眼前这位身材练得壮硕如同小山的金发男人面前也丝毫不输气势,反而压迫感十足。   “离他远点。”   他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浅色眼瞳冷漠得像一匹紧盯猎物的狼,隐隐流露几分警告的意味。   说完最后四个字,他不再多话,蓦地松开擒住男人手臂的左手。   “嘶……真过分。”   金发男人吃痛地揉了揉手臂,他瘪了瘪嘴,像是不再敢看池奕珩,往边上挪了几步走到沙发侧面,仍然不死心地朝沈陌遥边上凑了凑,掏出一张薄薄的黑色卡片,笑容明朗。   “我说先生,看在我好心帮忙捡药盒却被这么粗鲁地对待的份上,在结束这场偶遇前,至少收下我的名片好吗?”   于是池奕珩的脸色又是一沉。   但这次沈陌遥的动作比他快。   那张被递出去的名片被他没怎么犹豫就接下了,坐在沙发上刚才还在咳嗽的人纤长的指尖夹着那张卡,冲金发男人点点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于是自称黑泽尔的男人好像在这瞬间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他脸上笑纹渐深,灿烂的好像能开出一朵花。   “谢谢您,先生。那我们有缘再见。”   金发男人离开后,三楼的vip休息区中又只剩下沈陌遥和池奕珩两人。   “……陌遥,为什么要接?”   池奕珩站在原地盯着沙发上的人把那张黑色的卡随意塞进口袋,眉头压下去,拇指在曲起的指节上捻了捻。   “他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沈陌遥摇头,感到有些莫名。他有点不明白池奕珩忽然之间的紧张感和刚才周身几乎能把空气结霜的低气压从何而来。   “收了名片,你打算和他联络吗?”   池奕珩盯着他明显困惑的脸看了一阵,坐到沈陌遥身边拿起药盒,嘴里却不依不饶般继续追问。   “应该不会,只是出于礼貌。”   沈陌遥看着他把自己的手轻轻拉过去,从药盒里依次打开小格,倒出几颗药放在自己手心。这是两个月来他们时常会做的事,虽然一开始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时间长了,他也就对这样程序化的触碰产生了惯性。   “因为我觉得你刚才不至于那么凶……大概算是一种弥补?”   他们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得对彼此愈发熟悉,因此聊起天来的时候也相较于来美国前的相处更加贴近放松自然的状态。   只不过今天池奕珩托在自己手下面的手掌不像往日那般温热,反而带着一点冷意,手指也紧绷,他不是很舒服,本来就有些精力不足,答话时也就格外漫不经心。   “可是他不值得你这么对待。”   池奕珩的嘴唇抿起来,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搭在他手掌下方的手掌再次略微收紧。   “是吗。”   沈陌遥不动声色抽回手,池奕珩虽然面色有些许低沉,却仍然替他打开杯盖把水递到面前,于是他把药一颗一颗分次塞到嘴里,开始咕嘟咕嘟地一口接一口喝水。   他一向不喜欢吃药也不擅长吃药,稍微大一点的或者数量多的药片都很难吞下去,这几个月来需要吃的药多起来后,每次到点吃药总要花上一点时间。   池奕珩安静地注视他含了水鼓起来的面颊和微微颤动的喉结。   “所以,难道是你之前和他不对付?那位——黑泽尔·布莱克。”   总算努力把所有的药都吞咽下去,沈陌遥舔了舔湿润的嘴角,有些好奇地发问,却看到眼前的浅瞳男人的眉毛越压越低了。   “……之前我没见过他。”   池奕珩嘴角抽了抽,声音凉飕飕的。   “那你怎么知道他——‘图谋不轨’?”   “凭感觉。”   池家少主话语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倒是你,这么快就记住他名字了。”   “看了一眼名片,强化了记忆。”   沈陌遥没有注意到身前人眼眸中幽深的颜色,但稍微察觉他语气里透出隐约的不满和烦躁,心里在不解的同时也有些不快。   他不明白为什么池奕珩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的搭讪反应这么大。   “对了,根据那上面的信息,他似乎……还是个自然摄影师。”   他本就疲累,吃完药过了不久就开始犯困,很快眼睫就开始耷拉着不受控制地往下垂,明明还想说点池奕珩大概率不爱听的话气气他,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变得越来越轻。   “要是有机会……说不定真的可以找他合作呢。”   好像池奕珩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总能很轻易地就彻底睡过去,困意潮水一样涌来,沈陌遥眼前逐渐模糊,朦胧间,好像听见有人在耳边发出一声很长的叹息,但他还没来得及捕捉其中蕴藏的情绪,就彻底歪过头去没了意识。   ·   沈陌遥从四楼尊享套房里的大床上一觉睡醒已经是快到晚上。   早上出门前吃了早餐后,他就没有再吃过什么东西,这会儿摸着瘪瘪的肚子感觉自己仿佛能一口气吃八个小蛋糕,于是池奕珩给他摘了氧气,带他去餐厅吃了些东西。   那人中午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劲好像已经消失殆尽,撑着头看他舀土豆泥吃时的目光也是一如往常的弥足柔和,只是话好像变得比之前要少,即使沈陌遥主动发起话题也只是寥寥回复几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中午睡着前说的那几句话气到了。   吃完饭后,由于夜间花车巡游的时间快到要了,为了给未来落地的小怪兽系列ip乐园做充足的参考规划,他们决定先行游玩一个项目后,直接去事先预留的vip点位观看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的花车。   于是沈陌遥打开地图看了又看……   最终选定了幽灵公馆最为他们今天很大概率上的最后一个项目。   “鬼屋?”   池奕珩扬眉。   “嗯,我还挺想试试看的。”   沈陌遥坐在浏览车上指向远处在夜晚亮起骷髅头标志的建筑物。   幽灵公馆是个步行项目,要求同一批次进去的人们两两之间都带上被连在一起的特制荧光手环以确保安全。   “幻彩乐园这种童话向的鬼屋应该不太吓人。”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稍微有那么一点错误。 第58章   幽灵公馆很黑。   最初进去时倒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毕竟沈陌遥和池奕珩两个人分别在右手和左手上都系了手环,一红一蓝,荧光的颜色从手环上渺渺地照出来, 在极为昏暗的地方能起到一个灯塔般的作用,让视觉不止于在黑暗中迷失,找不到落点。   虽然根据亮度来说,充其量也就是聊胜于无。   “想不到幻彩乐园里的鬼屋竟然这样硬核。”   沈陌遥靠着冰冷的墙壁试探着往幽深的通道里张望, 一阵诡异悠扬的音乐从通道里传来。   “好像是这个月新开的区域,我之前也没来过。”   池奕珩显得很平静, 他的视线顺着自己垂落的手看向沈陌遥的手腕,那人手腕太细,弹力手环的搭扣多出来很长一条带子,此时正在红蓝相间的荧光中一晃一晃的,偶尔戳到他手背的肌肤,有点痒。   幽灵公馆的每个区域之间都有安全门,每一组人能够在每个区域里逗留的时间有限, 一旦超出手环就会闪烁并且发出警报,提示进入的玩家从安全门内离开, 而如果把全部的三个区域都挑战成功, 玩家则可以获得一个小挂件奖励。   “走吗?”   池奕珩站到沈陌遥右侧轻声询问,鼻息落在沈陌遥颈侧。   “嗯。”   沈陌遥手指颤了颤, 深吸一口气向前迈进。   两个人沿着黑黢黢的通道朝里走。   走道很窄, 两个成年男性走在里面略微有些挤, 因此他们交叠了一部分肩膀。   在背景音乐暂歇的时候,周围相当安静,衣料发出的摩擦声和两个人的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被手环连在一起的两只手手背因为步伐而时常贴在一起, 又在下一秒陡然分开。   深黑的通道好像没有尽头。   沈陌遥屏息走着,察觉胸腔中逐渐紊乱的心跳。   他本身并不是害怕鬼怪的人,出道后决心朝着演员的目标努力发展时,为了学习也一个人看过不少惊悚或是恐怖片,却从没有过鬼屋的相关体验,因此这回决定来幽灵公馆的时候,他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但他没有料到,建在以老少皆宜著称的童话世界幻彩乐园里的鬼屋竟然会这样具有挑战性。   ……   沈陌遥不喜欢太黑的地方。   在他十五岁回到国内后,姜鹤时隔四年多见到他,变得愈发狂躁。她发病的时候只要看见沈陌遥,就会控制不住地拿起手边一切够得着的东西不顾一切地朝他狠砸,吃饭时即使他坐在桌尾沉默着一言不发也要被她勒令滚下饭桌,要不然碗筷、汤勺甚至是桌上的饭菜都有可能沦为砸向他的物体。   往往在白天时,沈陌遥还可以尽量规避着姜鹤的行动路线,不和她发生冲突,但是到晚上的时候就没那么简单。   睡觉的时候会从一阵猛烈地窒息感中醒来,他意识模糊,在一片漆黑里挣扎着想要去够床头的气雾剂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活动身体,直到粗重的喘息近在咫尺传入耳朵,脸颊上也传来被杂乱发丝拂过的痒意,才会在渐起的鸡皮疙瘩中意识到自己的身上伏着一个女人,正在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   十五六岁的他有先前和姜瑾一起生活在美国的时光作为基底,身体在外祖母的精心呵护下不算太差,身上也多少有一些少年人的力气,所以当时的他还能够钳制住姜鹤瘦弱的胳膊,把她往外面逼,最后往往是姜鹤在这样逐节败退的抗衡中失去耐心,开始疯癫的尖叫,要拿头去往墙上撞,引来管家佣人或是被吵醒的沈厉峥,她才会胡乱地挥舞着自己的四肢,被众人抬出房间。   那之后,他及时给自己住的客房门上了无法从外侧打开的锁,姜鹤再也没有潜入的机会,却仍然会在发病的时候大半夜来到他房门口拍打撞击,嘴里嘶哑地喊着要把恶魔赶出家门,最后往往是被沈凌夏好生相劝着平复下来才能消停。   所以,沈陌遥不太喜欢纯粹的黑。   好像如果眼前被这样密密麻麻的黑色占据……那个比鬼怪还要可怕得多的疯癫女人就会从不知道哪个角落朝自己冲出来。   “怎么了?”   通道走过一半,池奕珩像是察觉身边人逐渐紧绷的身体和急促的呼吸,停下脚步询问。   “没事……”   沈陌遥的肩膀微微发抖,他左手抚上心口,试图平复愈演愈烈的心跳,告诉自己要冷静,却愈发感觉大脑里有个钩子正在不断把自己往回忆的灰色漩涡里拽。   恍惚间,姜鹤冰冷枯瘦的手指勒上脖颈处肌肤的感觉好像自记忆深处翻涌着回溯,他产生一瞬的窒息。   池奕珩沉默了一会儿,贴着另一侧的墙壁转了一下身体,把自己的肩膀挡在沈陌遥身前。   “还有一点就走可以完这个区域,等到下个安全门,我们就出去吧。”   他试图去拉身边人战栗的手腕。   “这里除了黑,也没什么意思。”   沈陌遥摇头,冰凉的手腕从池奕珩指尖滑走。   “走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喘了好一阵才有力气维持声音的平稳,却有种莫名的倔强隐隐透出。   “我可以走完。”   是他自己选择来到这里,又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就被那些并不会再来的,过往的阴霾淹没,说放弃就放弃。   他不想那样。   何况,此时的他也并不是孤身一人。   于是池奕珩在微光中看向他的侧脸。   “好。”他没有再试图去拉他的手,只是柔和地应声,“我们慢慢走。”   几分钟后,在通道两侧时不时喷出的水雾和光影编织出的,扑面而来的鬼影袭击中,第一个区域终于到了尽头。   沈陌遥小口喘息着,一路走下来他的手心出了不少汗,但也许是走在前面的池奕珩在黑暗中隐约显出轮廓的坚实身影给了他一点直面黑暗的信心,心慌的感觉在后半程有所缓解,于是他在略作休整后,仍然决定继续挑战下一个区域。   在第二个区域门口,表示区域开启的黄灯亮起的瞬间,他微微偏头,池奕珩没来得及压下忧色的侧脸在他眼前清晰出现一瞬,但在一切很快重归黑暗后,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却是一如往常的沉稳磁性。   “我们就这样继续向前吗?”   他们一前一后朝门内迈步,在内侧站定,身后的门缓缓合上,眼前仍然是漆黑一片,只有手腕间的荧光静静亮着。   “嗯……”   也许是在第一个区域的时候身体状态过于紧绷,来到第二个区域后,沈陌遥比之前略微放松了一些。   但大概这就是鬼屋设计师的小把戏,在两个人都呈现松懈的姿态,还没有准备好向深处进发的时候,他们身前不远处,道路中央上方忽然有个披头散发满脸狰狞疤痕的人型怪物从天而降,睁着血红的眼睛挥舞手中的小刀,发出怪叫向他们袭来。   池奕珩愣了一下,好像在一瞬间也忘记眼前的怪物只是鬼屋里的机关,下意识把沈陌遥再次挡在身后,右手甚至做出防御的姿势。   下一秒,他的眼瞳却倏地颤了颤——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被身后的人猛地抓住了。   抓住他的手带着明显的颤抖,掌心因为冷汗而有些湿冷,抓握的力气却很大,手指沿着他的腕骨和掌缘不断收紧,甚至有一点疼。   怪物嘶吼着重新被机关拉回天花板。   “……”   池奕珩站在原地没有动。   身后人急促的喘息犹在耳边,他的手仍然被紧紧握着。   过了很久,他身后的人终于从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声音,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抓在哪里,仍然带着未散力道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   “抱歉,我……”   于是池奕珩在黑暗中弯起唇角。   他的手在沈陌遥的手彻底松开前,贴着他掌心的肌肤轻巧地翻转了一下,修长的手指转瞬间已经带着温热的触感稳稳扣入他垂落的指缝之间,收紧反握。   “这里太黑,这样我也安心一点。”   “嗯?”   被十指相扣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出现愣怔的时候,池奕珩带着笑意问出和几分钟前相同的那个问题。   “我们就这样继续向前吗?”   他的声音不大,和之前的语气也没什么变化,甚至在周围不断喷出的水雾中带上了一点闷闷的,朦胧的鼻音,听上去却仿佛拢着一层莫名的宠溺。   “……嗯。”   沉默良久,沈陌遥终于也用了一些力气回握住他。   虽然周围仍然很黑,他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却感觉到脸颊和耳根正在控制不住的发烫。   所以有的时候黑大概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欲盖弥彰一般将头扭向一边,手却仍然紧紧和身边的人牵在一起。   手掌之间温暖好像一团摇曳着的橙色小火苗,真的能击溃黑暗带来的恐惧,沈陌遥跟着池奕珩向前走,放任自己在黑暗中肆意感受指尖和掌缘传来的温度,感觉心跳逐渐安定下来。   他脑子里有些空白,几乎没怎么留意第二个区域的步行中四面八方不断出现的各类妖魔鬼怪,就那么一路被人牵着,很快就通过了第二个区域。   而后,有了之前的经验,他们在第三个区域的行进速度也很快。   一片漆黑之中,不断在各处出现的鬼怪发出诡异的嘶吼声,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但是谁也都没有要放开手的意思,好像有什么持久氤氲着的温存在两人间来回晃荡着,随着手心和鼻息灼热的温度一同上升。   在第三个区域的尾段,快要到出口的时候,向上延伸的空间起始处有一截很小的缓坡,沈陌遥有些累了,走过去的时候踉跄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前栽倒。 第59章   荧光手环间的弹簧线被骤然收紧, 池奕珩毫不犹豫地回身,向着身后人倾斜的身躯伸出双手,稳稳接住他, 双臂环在他纤瘦腰间。   沈陌遥回过神来时,整张脸几乎整个埋进一处坚实温暖的胸膛。他身体出现一瞬的僵硬,在被白檀木香气包裹的瞬间下意识抬头,身前人风衣的领子竖起来, 带着细微的摩擦声蹭过他柔软的额发和脸侧。   周围很黑,他看不清池奕珩脸上的表情, 却能感受到他鼻息落下隐约的热气,也能清晰听见他胸腔中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发出渐强的鼓动音。   噗通,噗通,噗通。   黑暗会放大一切声音,在两个人彼此交叠的心跳声中,沈陌遥好像忘记呼吸,全身只剩下眼睫在黑暗中扑闪着。   到后来, 他甚至分不清两人贴近的胸腔间逐渐急促的心跳究竟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池奕珩的。   但毫无疑问,无论哪个都非常快。   这似乎……是自他从火场中坠落的那天以后, 他和池奕珩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   沈陌遥窝在温暖的怀抱中略微转动脸颊, 鼻尖几乎要触碰到他在衣料之下突出的锁骨,感到随着自己的动作, 池奕珩从肋下搂在自己腰上的手颤了颤, 逐渐收紧, 又没有敢用太大的力气。   像是竭尽克制着在能够触碰的范围内进行温度和肌肤的渴求和索取,手指紧绷着贴紧他的腰侧。   于是沈陌遥被被手环连在一起的右手随着他的动作往自己身后垂落。   而后,他沉默着将将微微战栗的左手抬起,小心翼翼攥住池奕珩肩膀后方的衣料。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在黑暗中静默地拥抱着, 任由彼此间暗藏的情愫沿着身体朦胧的轮廓流淌。   抛开各自心中的情愫不谈,他们现在的关系于表面仍然停留在好友阶段,但今这样的一个拥抱放在平时已然完全超出朋友的范畴。   但现在并不是平时。   他们正身处漆黑的鬼屋。在这个狭小而逼仄的空间里,没有人能看见,甚至他们自己也看不到彼此脸上的表情,能够传递分享的唯有肌肤隔着衣料相依的温度和心脏跳动的频率。   黑暗可以充当很多事物的保护色,同样也包括很多情绪。   所以,出格一点没关系,小小的作弊一下也没关系。   这大概是一个站在临界线上的,几近暧昧而极度危险的拥抱。   但是在这一刻,他们谁都不在乎。   像是借由这份难得的,在黑暗中独处的时光,他们可以试探着超出那份被细心呵护着维持了接近半年的边界,去毫无顾忌地触及对方裸露在外的,未经遮蔽的,饱含欲望的触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随着氤氲着胶状的空气被一同无限拉长,他们的呼吸也在拥抱中变得绵长。   直到两只手环一齐发出闪烁着的强光。   “您还剩三分钟通过该区域。”   手环发出滴滴声提示还有三分钟就即将失去资格,渐强的荧光色闪烁起来。   呼吸随着频闪晃了晃,理智随着频闪逐渐回笼,沈陌遥喘息着离开池奕珩的胸膛,深邃黑眸中情愫在荧光色明灭间浮现一霎,又很快湮灭在黑暗中。   池奕珩紧跟着放开环在他腰上的手臂,传入他耳畔的呼吸声竟格外粗重。   “我们走吧。”   沈陌遥自觉头脑有些发热,很快意识到是耳根和面颊上因为这样一个拥抱而涌现的红晕还没褪去,这一发现让他有些羞恼,因此也没敢再看正在闪烁着的荧光中看向自己的池奕珩,只是沉下声,微垂着头率先朝第三个区域的出口处走去。   于是他身边的人也沉默着跟随他一并向前走,就好像刚才的拥抱是一场在黑暗中诞生又在黑暗中滞留的错觉。   作为通关幽灵公馆三个区域的奖励,两人在出口处被告知可以获得一对挂件礼物,而眼尖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的贵宾身份后,直接向他们展示了全部的挂件款式供他们随意挑选。   沈陌遥视线扫过琳琅满目的货架。   他的目光在一对鼻子贴着鼻子的小猫小狗挂件上停驻。   那只小猫的花色和小雪花一样也是白色的,尾巴上也有银灰色的环,不过眼睛却是黑色,并不是小雪花的蓝。   至于那只小狗……黑灰色毛发,黄眼睛尖耳朵粗尾巴,长得甚至有点像一只小狼。   沈陌遥默默看向身边一言不发的男人。   好像真的有点像。   意识到这对挂件于两人来说异常合适的瞬间,他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去指,却又很快放下了。   ……不可以。   他抿唇,在心中告诫自己。   刚才这样的互动仅此一回就已经是极限,要是下次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发生,他凭借自己绝对没有抽离出来的能力。   这样愈发炽烈的情感就像潜伏在水源近处的流沙,只会让人越陷越深,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在能够维持理智的时候,他总是克制着想要从这份感情中抽离。   甚至是阻断。   沈陌遥呼出一口很长的气,后退两步远离货架,望向池奕珩。   “你来选……”   “就这个吧。”   他话音未落的下一秒,浅曈男人坚定有力的臂膀很快抬起。   指着的赫然是他刚才看中的那对猫狗挂件。   “欸?”   沈陌遥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愣在原地看着面带微笑的工作人员上前解下挂件,仔细放在礼品带中包好递给池奕珩,一时之间忘了再说出拒绝的话。   “给,一人一个。”   分开磁吸挂件的时候池奕珩竟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很自然的就把小狗的挂件递到他手上。   “为什么把这个给我?”   事情已成定局,现在再回去让工作人员更换显然不太可能,于是沈陌遥只好选择接下。   而后,他看着乖巧躺在手心里那只金黄色眼睛的小狗,忽然意识到一丝违和。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小雪花似乎是一只小白猫才对。”   “在我眼里,他不像小雪花,更像某个人。”   池奕珩朝他眨眨眼,神神秘秘地勾起唇角,手上小猫挂件的金属轮廓在夜晚亮起的路灯中泛出冷调的颜色。   “所以我自作主张选了他。你不会介意吧?”   终于明白他似乎意有所指的人微微红了耳根。   他看着眼前人闪过一丝狡黠的浅琥珀色眼睛,暗暗瘪了嘴,忍不住在心里想。   之前是他考虑错了——自己手里的那只小狗可比眼前这只可爱得多。   ·   结束一波三折的鬼屋之行后,两个人按时前往vip预留席位观赏夜间花车秀。   花车只在乐园里的主干道上开,因此上好的观赏位置都在室外,三月末的洛杉矶已经不算冷,但是在夜晚仍然免不了一阵降温。   池奕珩知道沈陌遥选择来幻彩乐园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参考夜间花车的设计,所以也没有劝阻他让他不要再室外过多逗留,只是替他把围巾系好,口罩和帽子带上,略微把凳子朝风吹来的方向移了移,尽可能挡住吹来的寒风。   由于要记录肉眼观摩中所体会到的设计和整体流程上的小细节,沈陌遥大部分时间都在仔细观看巡游,偶尔在平板上记录些什么,池奕珩则自动肩负起了录制视频的重任。   vip席位正好在一束十分显眼的灯光下,又可能是两个偏向于东方人的轮廓和黑发在一众金棕发色面部深刻的西方人中格外显眼,几乎途径的每个卡通角色都会主动走到沈陌遥两人边上和他们互动。   在欢乐的音乐中,一贯沉稳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会从眉眼中流露出几分孩子气,弯着眼角就要伸手和他们击掌。   池奕珩虽然理应负责记录花车的部分,镜头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身边的人身上偏移,甚至还是镜头里的沈陌遥先意识到不对,在吵闹声中拍拍他的肩膀,瞪大眼睛指指花车的方向,他才恍然发应过来自己已经拍了很久身边的这位观众,半点画面都没分给流光溢彩的霓虹花车,亦或是其上载歌载舞的演员们。   夜间花车迅游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中央城堡的烟花秀很快就要开始,沈陌遥也明显出现精力不济的症状,坐在小车上前往晚餐以及烟花秀观摩地点的餐厅的路上一直在低低的咳,嘴唇上也有点淡紫色浮现。   到达餐厅后,沈陌遥咳嗽的情况仍然没有好转,池奕珩帮助他吸了一次支气管扩张剂,也喊人调来了便携吸氧设备,看到他窝在沙发里裹着毯子,恹恹的饭都吃不下去,免不了心里一阵抽痛。   “别担心,池先生。”   沈陌遥靠在沙发里,看到池奕珩吃饭都吃得一口三回头的模样,免不了一阵莞尔,伸手在他背上安抚似的捋了捋。   “相信伯莱明的判断。”   “我看他最近这几周愈发懈怠了,连给你做体检都不如之前认真。”   池奕珩撇撇嘴表示不置可否,虽说伯莱明确实说过沈陌遥很久没有出门,现在趁着恢复情况不错多带他出去玩一玩转一转,哪怕回来后受累着凉有些生病,也比天天闷在家里有助于身心康复,但真的看到心上人哪怕表现出一点不适,对他来说都是很难一笔带过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不中用,回去要是没在奥克兰海岸看见他守着,我一定把发配边疆。”   看着一脸忿忿的池家少主吃晚餐,去洗手间整理梳洗后,沈陌遥再次偏过头去咳了咳,弯起的嘴角垂下来。   对于池奕珩如今对他表现出这样不加掩饰的关注和在意,他始终是纠结的。   就像今天在鬼屋里那本应不该出现的牵手和拥抱,在大部分理性的时刻,他其实并不太希望它们出现。   因为说到底……他的存在只会是池奕珩漫漫人生路中很短暂的一部分。   他切了大部分右肺,心功能也不好,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叠加在一起,就像随时会引燃地雷的导火索。   也许是两三年,也许是五六年,终归他会先死去,而池奕珩还要作为年轻的池家家主一天一天地继续往下走。   说他悲观也好,拧巴也罢,这些天来,一旦无法控制地想到和池奕珩进一步发展关系之后,他们还要在不算久远的将来面临一场永久的分别……   他就会在顷刻间丧失开始这段感情的信心和勇气。   他会因为患得患失而感到畏惧,会因为无法提供长久的陪伴而心生退缩,一边不希望在意的人在自己离开后过于悲伤痛苦而选择将感情藏之于心,又一边贪恋每一次超脱界限的触碰,不想让他太早就把自己放下。   他是个自私鬼。   这么想着的时候,落地窗外,有绚烂的轨迹从地面飞升,朝着天空攀升,在达到最高点时又嘭地一声炸开,形成无数缤纷散落的细小焰火。   池奕珩正巧从洗手间走出,他走到沙发边,自然而然朝沈陌遥的方向靠坐。   两人的视线都向绚烂光芒绽放处聚焦。   一时无话。   “这是我们一起看的第二场烟花了,陌遥。”   烟花秀即将走到尾声,池奕珩浅色的眼瞳中倒映窗外烟花灿烂的颜色,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准备继续说些什么,朝身边很久没有动静的人偏过头。 第60章   “陌遥?”   偏过头去看身边的人的时候池奕珩才发现他已经在倦意中安然睡着了, 那人戴着鼻氧窝在沙发角落,头向着一边略微歪斜,乌黑细软的头发遭到沙发靠垫的挤压有些凌乱, 裹在身上的毯子随着呼吸轻盈起伏。   不过沈陌遥会累到睡着也不奇怪,今天从早上十点出门开始到现在的晚上九点,他们足足有接近半天的时间都在外面活动,对于他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也已经接近极限了。   零星的烟花仍然在窗外夜空中勾勒亮色的线条, 池奕珩盯着眼前人静谧的睡颜,他微微苍白的脸跟随焰火闪出的光明灭, 忽而感到一阵莫名的岁月祥和从常年紧绷着的身体各处嫩芽破土般冒了头,使他的一颗心都变得柔软。   天色恢复沉寂后,他屏息靠近沈陌遥重新隐没在阴影中的侧脸。   在这样近的距离,他已经可以数清沈陌遥有多少根睫毛,也能感受到送氧气流间他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拂过面颊。   他也终于可以小心翼翼握住先前从他手中溜走的手腕,将它牵起贴在唇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陌遥好像变成牵引他情绪的开关, 他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沉沦,放任自己的心随着他的一颦一笑在飘摇的海面沉浮。   即使不知道这样的沉浮会在何时迎来靠岸登陆的那天。   ·   “没错, 舅祖。如您所料, 他现在和池家的人一起生活在洛杉矶,并且似乎和那位年轻的下任家主关系匪浅。”   烟花秀结束后, 幻彩乐园内的游客纷纷向着出口流动, 站在中央城堡旁餐厅门口伫立不动的壮硕金发男人也就格外显眼。   他握着手机像是正在通话, 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绿眼睛直直看向餐厅三楼vip包房的窗户,嘴角笑容明灿。   “您放心,我已经和他打过照面,很快就能获知他在洛杉矶的住址。”   挂断电话后, 他朝餐厅门口看了看,又转移到一处快打烊的餐车旁点了一根玉米热狗肠,单手在手机屏幕上点按一阵,播出一个号码。   “喂?是我。”   “我找到他了。”   他接过烤肠,大口撕咬下一块在嘴里嚼着,声音含糊不清。   “嗯哼,他本人更漂亮。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状态?还可以,至少不是你说的和废人一样。”   “那些事情交给你准备就行,我不关心。”   他一边吃一边转过身,刚好看到在很多人围绕保护下,抱着一个人从餐厅侧门走出来的高挑人影,他怀里的人无知无觉睡着,身上裹着毛绒毯,看上去只有很薄的一片。   金发男人的眼瞳一路紧盯那两道在众人簇拥下乘车远去的身影,唇角一直挂着的笑略微散去,只剩嗓音喑哑。   “但,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   结束幻彩乐园旅程的第二天,池奕珩在三楼露台找到沈陌遥。   “陌遥,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   沈陌遥窝在吊床里抬起头。   随着天气逐渐变暖,卧室外的吊床成了他每天最爱逗留的地点,日落之前甚至连加热都不用开,窝在里面欣赏风景,看一些杂志期刊,或是吹着海风修改公司的策划案都很是惬意怡然。   “我妹妹的学校马上放春假,四月初她想来奥克兰海岸住两周。”   “你妹妹?”   沈陌遥有些恍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熟悉又遥远的称呼,一时间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   “嗯,她叫黎稚瞳,是个挺有意思的小孩儿。她平时也比较安静,应该不会太打扰你。”   池奕珩看她没反应,又做出一些补充。   “没有,这本就是你说了算的事,何况我非常乐意认识你的家人。”   沈陌遥意识到他应该是误会成自己对于这个请求有些犹豫,连忙解释。   “我只是有些惊讶……因为你之前没有提过你还有个小妹妹。”   “她今年就要十三岁,也不算太小了。”池奕珩在吊床边缘坐下来,“她出生后在祖宅住了几年,后面就跟着我妈四处旅居,最近这几年才送来加州的学校。所以说来惭愧,我对她也不是很了解。”   于是第二天傍晚,一个黑色头发棕色大眼睛,怀抱电脑,带着一副透明框眼镜的小女孩带着一个女佣和两个大箱子出现在奥克莱海岸的大门,在管家带领下来到一楼主会客厅。   “是啊,如他所说,我们兄妹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在一起生活过。”   黎稚瞳的声音很独特,有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沙哑感,却格外好听。   “这次也是妈妈建议我来和你增进一下感情……不过这只是次次要的原因。”   黑色微卷长发的女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那么,什么是主要和次要原因?”   客厅里,池奕珩惬意靠在沙发背上,看向自己的妹妹。   “次要原因是,我要在假期完成一次field trip,我认为来这里完成起来容易些。”   “至于主要原因,则是妈妈告诉我,你现在和一位演员朋友住在一起。”   黎稚瞳从进门起就一直显现出与年龄极度不符的冷静和淡定好像在瞬间褪去,她稚嫩的脸转向坐在池奕珩对面柔和地注射着自己的沈陌遥时,镜片下面淡淡雀斑上竟然浮现一抹可疑的红晕。   “我看了《救赎》,特别喜欢陈竞淮。所以……”   “所以,主要原因是,我也想认识一下你的这位演员朋友,哥。”   黎稚瞳红着脸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沈陌遥身边朝他伸出手,说出来的话竟然都磕磕绊绊。   “沈先生,请再次容我表达……我非,非常荣幸在这里遇见您。”   “不用这么拘束啦。”   沈陌遥失笑,连忙握住女孩子小小的手晃了几下。   “你喊我名字就好,而且说起来,我只是个在这里蹭吃蹭住的闲人呢。”   “那我喊你小遥哥哥可以吗?对了,我的话,喊我小瞳就好。”   “当然。”   “好啊,原来你这一趟过来是别有用心。黎稚瞳,来见我这个大哥在你心里的重要性仅仅排在第三?”   池奕珩无奈扶额。   “不,这个说法并不严谨。”   黎稚瞳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解释道,“严格来说,我这次住过来只有三个理由,所以你其实是倒数第一。”   “……”   池奕珩额角青筋清晰浮现。   “小心我现在就把你扫地出门。”   “你不敢的,爷爷会把你的腿打断。”   “……我昨天就该直接拒绝你。”   沈陌遥笑着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里看着兄妹俩斗嘴。   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温馨的家庭氛围,此时哪怕光是坐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心里似乎有一阵暖流涌过,又难免回想起曾经他也有这样一个家,也有一个喜欢拉着自己谈天说地的妹妹,如今的物是人非却如同化作土壤的枯朽树叶,那些温存一旦逝去,便连挖都不再挖得出来,忽然就有些伤怀黯然,连带着胸口也是一阵滞涩。   池奕珩默默朝他投去目光,注意到他安静坐在沙发里却变得有些颓然的身影,很快将黎稚瞳打发上楼整理自己的房间和行李,默默坐到沈陌遥身边。   “要不要回屋睡一觉?”   “不要紧,吃完晚餐再说。”   沈陌遥朝身边人勉力微笑,手在胸口轻轻按揉,话语间略微咳喘。   于是池奕珩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和唇瓣,发现没有过于苍白或是泛紫的状况出现,便也不再坚持。   黎稚瞳还在楼上收拾东西,随时都有可能下来再找他们,何况晚上的晚餐本来也算作一场对于她的欢迎仪式,沈陌遥是很要强的人,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在小妹妹面前流露出脆弱或是病怏怏的样子,或是缺席这场晚餐。   “对了,陌遥。你记得那位——安德森·帕丁顿导演吗?”   池奕珩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发问。   “嗯……国际大导演,我当然知道。”   “池家此前和他一直有合作关系,这两天他正好传讯给我,向我咨询关于你的事。”   “我?”   “没错。他似乎是被你在《救赎》中所展现出的表演折服,想让你出演他下部电影里的男主角。”   “我?”   沈陌遥眨眨眼,又问了一遍。   也不怪他这么惊讶——虽然此前收到安以炵的邮件邀请时他是受宠若惊的,但考虑到安以炵拍摄的题材多为国内背景,也有用过很多次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所以当时他并没有觉得太不真实,但安德森·帕丁顿是著名影视公司北美制片厂的头牌导演,此前并没有过让国内的演员担任主演的例子。   “嗯,具体的剧本内容他还没有给我,不过可以得知的是,他的新戏是一部公路片。”池奕珩的语气倒是显得平常。   “他的团队在下周即将在加州开启为期两周的选景取材,会前往一些自驾景点,国家公园进行拍摄考察,他表示如果你有意向接受邀约的话,可以和他们一同前往。”   “当然,如果你有这方面的兴趣……”他顿了顿,又紧接着补充,眼中好像有一丝异样的情绪闪过。   “我当然也会和你一起去。” 第61章   “沈先生, 您的近期来件都已经放在楼下。”   第二天中午,老管家恭敬敲开沈陌遥房门。   “麻烦吴伯,我马上来。”   沈陌遥坐在床上朝门口的男人微微颔首, 把手中地理杂志放到床头。   昨天池奕珩和他聊过关于国际导演安德森·帕丁顿对他发起的邀约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其实就是答应下来看看。   他从来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总喜欢四处走走看看,原先不能长时间脱离医疗器械的时候, 他每天坐在床上都觉得浑身快要长出蘑菇,而两个月居家疗养下来, 去了游乐园一趟后则更像是打开了什么封印,出去逛逛的心思的确是越来越强烈。   因此,处理完公司事务后,他便经常窝在吊床里看一些介绍自然风光的杂志解闷,也会偷偷去想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方会能够亲眼目睹怎样的风光。   这些话他都没有和池奕珩说过,毕竟他工作一直很繁忙,不像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做个甩手掌柜——在PULUMON相关的产品企划尘埃落定, 实行推广宣发的这些日子里,他只需要开开远程会议, 对于重要策划加以把关并且偶尔修改一下产品设计上的细节就万事大吉。   这次去幻彩乐园, 也是池奕珩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才能陪自己一起去。   但是有的时候事情就是来的这么巧。   对于知名导演的取材选景邀约,沈陌遥自然是求之不得——虽说他根本没见过那位安德森导演, 也并不知道在实际谈过之后自己是否真的能符合他的需求, 成功获得主演角色, 但是无论如何,借着跟随导演团队一同出行的机会出一趟小小的远门看看世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因此在立刻就和池奕珩表达了想要参与的意向后,他也很快就让人向导演传递了这一消息。   但是鉴于沈陌遥的身体情况, 池奕珩也和他约定,即使这趟出行成立,他们也不能跟随剧组去太远的地方,只能同行团队打算在加州的国家公园逗留的几天,并且如果因为海拔变化引起身体不适就要立刻返回,沈陌遥自然是连连点头,全盘应下。   也许是即将出能够出远门的消息让沈陌遥的精神劲上来了一些,晚上给黎稚瞳准备的欢迎晚餐他吃得很尽兴,聊得也挺开心。   黎稚瞳在黎厘的潜移默化下从小对自然风光也很感兴趣,对一些独特的地形地貌近乎了如指掌,信口拈来,加上也正巧有field trip的需求,在得知他们的出行计划后便缠着池奕珩表示自己也想一同前往。   池奕珩倒也没阻拦,只是和她说要先征求母亲和祖父,以及最重要的是受到邀请的沈陌遥本人的同意,于是小姑娘在一阵隐晦的欢呼雀跃后率先获得了沈陌遥带着笑意的一个点头,而后很快吃完饭联系自己的家长们协商跟随两人和导演团队一起出游的事。   晚餐后,池奕珩仍然有事要忙先行离开奥克兰海岸,沈陌遥沉浸在稍稍激动的情绪里,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很久也没能睡着,心跳的略微有些快,不知道折腾到夜里几点才昏昏沉沉睡过去,而后一觉醒来时便已经临近中午。   他穿好居家服下楼,黎稚瞳正在二楼的起居室用逗猫棒和小雪花玩耍,看见他走下楼立刻停下手中的动作端了果盘走过去请他吃,嘴里说着“小遥哥哥中午好”,有些期待又有些害羞的样子。   沈陌遥对于这样的期待从来都不忍回绝,仔细看过之后拿了一个不会过敏的金桔和她道了谢,差点想要下意识摸摸她的头,后来意识到不太礼貌,手伸出去到一半又垂落,只是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表示自己马上要下楼去拿东西。   这些天他主要跟进的策划是小怪兽噗露萌系列的公仔和挂件周边,因此公司的人会定期寄一些样品和策划资料到奥克兰海岸给他,吴伯每隔一两天会把它们整理到一起放在一楼前厅的置物架上,等待沈陌遥自己来取。   他出了起居室就往楼下走,略微有点咳嗽,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另一只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小心翼翼走下楼。   小雪花听见他的声音,从起居室里跑出来,竖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脚边,略显紧张地喵喵叫了两声,好像知道自己的主人身体不好,连下楼都需要人或猫守着似的,黎稚瞳在后面怎么喊也喊不回。   “嗯?”   走到置物架前整理来件时,在惯例的一些样品和资料档案外,沈陌遥额外发现一封带着火漆印的信件。   这个时间……谁会给自己寄信?   他有些困惑,先是把毛绒公仔递给也跟着下楼,在一旁看似不经意探头探脑的黎稚瞳,把资料整理好放在一边,坐到沙发上仔细端详那封信。   小雪花喵了半天发现主人没理自己,也没生气,沈陌遥刚一坐下来就往他的腿上跳,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大腿没肉,趴着不舒服,小猫趴了一会儿就又挪动着圆溜溜的身子从他怀里钻出来,改为在沙发上紧贴着他的身体窝着。   沈陌遥伸手顺了两下他的毛,眉头微蹙,视线在信件背面逗留。   他还在轻微咳喘,黎稚瞳看到他不太舒服的样子,应该是被谁嘱咐过知道他有哮喘,身体也不太好的事,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小猫抱在怀里,跟着毛绒公仔一起带回二楼。   一楼空间大,也有和外部庭院连通的部分,温度比上层要低一些,吴伯在给沈陌遥递上用于拆信的小刀后,又给他披上一条毯子后就退了下去,于是整个客厅里只剩沈陌遥一个人。   “这个地址是……”   沈陌遥抿唇,手里的这封信来自纽约一处他十分熟悉的街区,火漆印上又有一个展开翅膀的鸟类标志,他已经不用再看寄件人的名字就已经知道来信人是谁。   查尔斯·菲尼克斯,他阔别多年的外祖父。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现在正住在池奕珩位于奥克兰海岸的家里,又是为什么要给自己寄信?   要知道,那位须发花百的老人从来都不是会关心晚辈的性格,哪怕姜瑾在世的时候他都很少同自己说上些什么,就更不要提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害死姜瑾的罪魁祸首,在罚他三天禁闭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次话。   带着这样的疑问,沈陌遥划开信封,将写着龙飞凤舞的花体英文的信件逐句通读。   出乎他意料的是,查尔斯在这封亲笔信中的态度相当的好。   他先是表示自己在近期得知了四年前姜瑾去世的真相,为自己之前误会沈陌遥一事而表示歉意,并且询问他近期是否有空前来纽约和外祖父见个面叙叙旧,顺便把之前姜瑾说过要留给他的东西交给他。   看完信后,沈陌遥窝在沙发里蜷成一团,盯着天花板上的漂亮吊灯陷入沉思。   先不说究竟为什么在池家对隐私保护极好的情况下,查尔斯能够得知他现在的住所,查尔斯开头表示得知姜瑾去世的真相的那段话是最让他感到困惑的。   因为外祖母本人的意愿,加上他自己始终对于外祖母是因为来看他的演出而意外发病身亡一事难以释怀……这些年来,他并没有想过要向谁主动说明事情的真相。   在他心底,来自家人的怒意和惩罚也像是一种他应当承担的,对自己的苛责,所以除了在金龙奖颁奖典礼当晚,他把一份复印件交给沈凌夏让他看清事实不要再怨天尤人之外,并没有再把姜瑾寄往自己身边的那封信展示给其他任何人看过。   然而现在查尔斯竟然主动和他提起,并且还前所未有的主动对自己的外孙表示抱歉,请求他来纽约一趟……这并不像是一个向来冷血无情的地产大亨会有的举动。   沈陌遥对查尔斯还算了解,有很大把握认为,他这次特地写信找自己回去其实并非单纯的想要“叙叙旧”那么简单。   而且,万一事情还会牵扯到他好不容易摆脱的沈厉峥和姜鹤他们……只是想想他就已经开始头疼了,太阳穴都突突地跳。   虽然他心里清楚,即使自己早已做出切割,对面以查尔斯为首的那群人也并不会轻易放弃,他们一天天习惯于站在上位者的立场上发号施令,即使心有愧疚也不影响他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像藤蔓一样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只是他没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   沈陌遥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一旦开始想到这些事情他身体的反应就格外诚实,这会儿不仅开始有些心慌胸闷,胃也拧搅着疼了起来,他有些发晕,窝在沙发里懒得动弹,想就这样捱过这阵不适,大门却忽然传来被打开的声音,隐约带来一阵微凉的气流。   “今天怎么在一楼呆着?”   一向要工作到夜里才会回来的池奕珩竟然出现在宽敞的玄关,他脱下外套换好鞋,一抬头看见沈陌遥缩在沙发角落的身影,有些意外。   “你手上的是什么?”   “哦,公司寄来的策划案资料,让我把关。”   沈陌遥露出自然的微笑,不动声色把手里的信纸混进身旁的文件堆中,毯子下的手在上腹轻轻打揉。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特地来通知你们一个好消息。”   池奕珩也扬起眉梢冲他笑,他扭头看到黎稚瞳听见响动后,抱着厚厚的书本,鬼鬼祟祟出现在二楼楼梯口的身影,挥挥手把她也喊下来。   “安德森导演已经联系我确定了他们会在加州取材的时间,我们六天后就出发和他们汇合,和他们一起在两个国家公园玩五天。”   “太好了!”   黎稚瞳抱着书直接在地上开心地蹦跶了两下,而后像是又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有失风度”,冷静下来推了推透明镜框,脸色因为兴奋微微发红。   “哥,我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   “你自己想带的,能够背得动的任何。这次只有陈信陈安会跟随我们一同出行,其余的人会在相隔一定距离的地方待命,以免影响导演团队的拍摄等工作。”   “真的吗?连玛莎都不会跟来吗?这下不会有人和妈妈打小报告说我不按时睡觉了。”   “我已经和黎女士同流合污,出游期间你的日常生活规范我会负责监视并向她汇报,我劝你还是小心为好,小瞳。”   池奕珩像是还记得昨天吃的瘪,看向自家小妹的时候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满是不怀好意,唇角斜斜勾起来。   “切,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嘛。”   黎稚瞳一下子泄了气,萎靡地蹲在楼梯角落像是在画圈圈诅咒某个睚眦必报的没良心大哥。   沈陌遥看着他俩斗嘴的样子笑得很开心,池奕珩在这个时候总会露出一些平时很难见到的孩子气,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意识到,几乎能把每件事情都处理的周到而有条不紊的池奕珩也不过只是个比他还要小上两岁多的年轻人。   心中因为查尔斯的突然来信而产生的那些不太愉快的云翳因为眼前欢快的场景逐渐散去后,他也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池奕珩如他所说真的只是来报喜的,在宣布完六天后的出游计划后,只是到吴伯那边确认了一下沈陌遥昨晚到今天中午的状态,又坐在沙发上陪他聊了一会儿天,接了个电话就又匆匆离开了。   沈陌遥很快意识到,他这周大概会出奇的忙,毕竟根据他刚才的话,他应该在四天里也是全程陪在自己和黎稚瞳身边的,那么为了挤出整整四天的时间,最近他就必须加倍的去处理必须解决的各项事务。   他叹了口气,心里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思考,既没办法和池奕珩成为朋友之上的关系,也没办法陪伴他太久时间的自己是否值得池奕珩这样竭尽全力的付出,但是越这么想好像越只会把自己困在自我厌弃的囹圄里找不到出路,所以他又有些想要逃避。   但是如果这次和安德森导演聊的顺利,自己能够获得主演角色的话,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大概也就会投身于电影的准备工作中,大部分时间也即将在剧组中度过,而公路片的拍摄周期无疑是很长的,他会有很久一段时间不会再像这样和池奕珩较为频繁地见面。   所以,从各方面的意义上来说,这次和安德森率领的导演团队一同出行的这五天,会是很关键的一个机会。   既然自己总会想要驻留在触手可及的温暖里不放手,那么就借助一些外力吧,沈陌遥想。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彼此对对方生出的这些情愫也会随着时间一同淡去,而他们之间涌动的暗流也会归于平静,两个人就会恢复到单纯的朋友关系。   ·   六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大家各怀心思的情况下却只是眨眼一瞬间,四月的第二周早晨,一行人在奥克兰海岸的大门前整装待发,前往一号公路和安德森·帕丁顿率领的团队汇合。   这次出行的国家公园都是自驾景点,为了方便过夜,一行人这次开了两台车出发。   沈陌遥、池奕珩和黎稚瞳坐在由陈安驾驶的商务车上,而后面则跟着由陈信驾驶的房车,里面除了日常生活需要的物品,一并存放着一些便携医疗器材,以备不时之需。   车子开到一号公路旁的露天餐厅汇合点时已经是接近傍晚,导演安德森.帕丁顿是个标准的英国绅士,有一头梳理整齐的棕色头发,灰色眼睛,身穿剪裁合身的精致黑西装。   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安德森又向沈陌遥一行人介绍了自己的团队成员。   除了制片人、编剧等必要角色之外,根据安德森的介绍,这次外出取材选景他们额外聘用了一支专业自然摄影的摄影师团队,其中包括三位摄影师和他们各自的助理。   “瞧,他们来了。”   安德森朝远处招手。   迎面走来的三人个子都偏高,其中走在左边的那位留着半长的黑色卷发,蓄着络腮胡,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身型偏瘦。另一位则有些微胖,红棕色短发,穿着嘻哈风格的套头衫,有一个宽宽的狮头鼻。   至于中间走在最前面的那位……池奕珩微微眯起眼,那人即使在傍晚也依旧亮眼的金发和宽阔的如同小山的肩膀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位是……”   沈陌遥也意识到不对,他蹙起眉毛仔细朝那道身影看去的同时,那个人影也发现了他。   “嘿!这不是沈先生吗!”   举着红酒杯的金发男人一脸兴奋地凑到沈陌遥面前,朝他伸出手。   “这真是太巧了,难道你就是那位导演总挂在嘴边称赞的天才演员?”   “……”   沈陌遥面色一僵,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下意识看向身边已经开始散发低气压的人。   “是我啊,先生!”   英俊的金发男人不依不饶般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又像是感受到某处传来的凌厉眼刀,才终于注意到边上的池奕珩似的,看到那人紧盯自己伸出去的胳膊,危险意味十足的双眼,嘴角笑容滞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讪讪收回手。   末了,在几人身后的黎稚瞳一脸好奇探究的目光中,他不死心地垂下头,朝沈陌遥继续发射微笑光波。   “先生,你前些日子可是接了我的名片呢——我是黑泽尔·布莱克呀!我们在幻彩乐园见过一面的。” 第62章   “哦对了, 这是我的另外两位合作伙伴们。”   黑泽尔·布莱克盯着眼前人在傍晚的海风中仍然显得雾沉沉的眉眼,似乎终于意识到沈陌遥对他的兴致不高,他倒也没生气, 好像生怕冷场似的即刻转移话题。   “这位高瘦一些的是萨门·里根,矮胖些的则是彼得·斯佩尔顿,我们三个都是自然摄影师,在一个协会里接活儿, 这次也是有幸受到帕丁顿导演的邀请,才有机会接到这样一个大项目。”   黑泽尔往后退了两步, 给两位走上来的摄影师腾出空间。   “嘿,矮胖这样的形容词很是伤人啊,黑泽尔。”红头发,狮头鼻的中年人无奈苦笑,朝沈陌遥伸出有些宽胖的手。   “很高兴认识您,沈先生。彼得·斯佩尔顿,曾经在芝加哥报社工作, 现在是自由摄影师。”   “喊我彼得就好。说来惭愧,我应该是这个团队里除导演外年纪最大的几个人之一了。”   “幸会, 先生。”   沈陌遥伸手和他简单交握, 手掌分开的瞬间,另一双较为细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   他扭头, 一直沉默不语的那位黑色卷发, 留着胡子带着鸭舌帽的里根先生正朝他伸手, 却并没有任何表示。   “这家伙比较内向,不太爱说话,别介意哈。不过放心,他的摄影水平那可是超一流的。”   黑泽尔笑着凑上来打圆场, 俯身在池奕珩寒冰射线般的目光中贴近沈陌遥耳边小声说。   “你知道的,这种艺术家一样的人性格总归有点怪癖。”   “理解。”   沈陌遥唇角挂着得体的微笑,不着痕迹后退半步,握上萨门·里根冰冷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的男人藏在鸭舌帽下的视线正直直盯着自己。   ·   作为项目起始的庆祝酒会在海滩边阳伞下的小餐馆持续了大约一小时时间,沈陌遥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喝酒,只是坐在角落和导演以及制片人聊了一阵子准备拍摄的影片的概念和大致故事线,也算是相谈甚欢。   酒会过程中,沈陌遥注意到一个令自己有诧异的现象:一直默默坐在自己身旁的池奕珩竟然没有被任何端着酒杯的人迎上来搭话。   要知道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人也有不少在美国电影界名号响当当的大人物,不太可能一个也认不出他来,尤其是他注意到许多投向他的目光中也不乏巴结谄媚之意,却并没有人做出实际的举动。   “除非是代表池家正式出席的社交晚宴,我哥一般是谢绝勾搭,哦不,搭讪的。”   后来还是黎稚瞳看出了他隐隐的困惑,端着奶冻跑到他身边咬耳朵,“根据一些历史记录,随便上来的话,通常会被陈安他俩不太光彩地赶走。而且你看我哥那臭脸,看起来就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这么凶,要是我,我也不来自讨苦吃。”   于是沈陌遥终于第一次意识到,他印象中的这位池家少主和大众印象中的似乎很不一样。   那么,到底哪个才是他原本的样子呢?   他握着手里的苹果汁歪歪头,看着池奕珩比面对自己时无疑显得冷峻许多的侧脸,又是一阵恍惚。   “怎么了?”   池奕珩很快注意到他的目光,也侧过头来看着他。   暮色西沉,他浅色眼瞳里染了一点晚霞的橙紫色光晕,连带眼睑下的些微暗沉色都被照出一点暖调来,整个人显出莫名的柔和。   “没什么……”   沈陌遥没料到他会突然看过来,视线一下有些躲闪,玻璃杯里的苹果汁随着手臂颤动来回摇晃,溢出杯沿。   “要洒了。”   池奕珩伸手替眼前人稳住杯子,不经意似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看似正在愉快社交实则一直往沈陌遥所在的角落里偷瞄的金发男人。   他的手比沈陌遥大上一圈,玻璃杯体积又小,握上来的时候也就难免要和沈陌遥的手背交叠在一起一部分,远远看过去甚至像是两个人在牵手。   “哦,谢谢。”   沈陌遥一愣,手指不太安分地在他温热手掌的覆盖下动了动,耳垂染上一层可疑的薄红。   很快,液面的晃动逐渐停止,却还是有一小部分调皮的苹果汁在杯子被控制住前洒在他胸前的衣料上。   “啊……”   不知道是因为新衣服被搞脏还是因为果汁被浪费而惋惜的沈先生下意识发出一声短促感叹。   于是池奕珩很轻微地勾起嘴角,握着杯子的手贴着掌下细腻的肌肤有意无意紧了紧,像是并不意外。   而后,他扭过头,不加掩饰地直视似乎在瞬间失去阳光笑容,死死咬住后槽牙的金发男人,向他投去一个堪称平静却暗流涌动的目光。   几秒后,他面不改色地转回头看向沈陌遥,语气真诚柔和。   “不要紧,反正果汁太凉,你喝太多胃也受不了。”   “至于污渍,我先帮你擦一擦好吗?”   “嗯。”   沈陌遥眨眨眼,他还沉浸在指尖传来的异样触感里,下意识点了头。   下一秒,他忽然感到握着自己的手蓦地松开了——   然而还没等他完全松懈下来,眼前的人很快又缓缓俯下身。   他一只手撑开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捏着一片湿巾伸到他胸前。   而后,在他被苹果汁洒到的地方,用拇指沿着他锁骨下方的肌肤来回蹭了蹭。   潮湿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湿巾之上,男人的拇指仍然温热有力。   沈陌遥睁大眼睛,好像在瞬间忘记呼吸。   就在被触碰的地方下面几厘米,胸腔之中,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渐强音。   “唔……还是挺明显的。”   “什么明显?”   沈陌遥眼睫扑闪,欲盖弥彰般捂上心口,只觉得锁骨下面一阵酥麻。   他垂眸恍恍惚惚追问,却看见池奕珩薄薄的眼皮轻快地扬起。   “当然是苹果汁的印子,沈先生。”   捏着湿巾的男人仰起头冲他微笑。   “光这么擦,似乎不能完全擦干净。”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沈陌遥微颤的眼瞳看了一会儿,又偏过头笑着示意他左手的方向。   玻璃杯里的液体再次以一个相当危险的角度倾斜。   “还想再喝一点的话可要尽快——不然又洒了。”   “……嗯。”   “等你喝完,咱们回车上换件衣服,不然湿衣服穿在身上容易引起感冒。”   ·   在一场总体来说算是和谐友爱的庆祝酒会过后,沈陌遥一行人跟随导演团队为期五天的加州国家公园之旅正式开始。   他们的第一站是位于一号公路东侧的约书亚地国家公园,它位于两座山脉中央,以巨大的峡谷景观,陡峭的花岗岩包裹的崖壁,高耸茂盛的杉树和世界上最高的瀑布著称。   车子驶进景区内部的时候仿佛连同空气都变的清新,草木混杂着泥土的芬芳伴随冷空气环绕在车体周围,沈陌遥坐在车里几乎停不下观察四周景色的眼睛,忍不住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连连感叹。   由于房车内部卧房数量有限,上层温馨的小床要留给黎稚瞳,陈信和陈安两个彪形大汉又占据了客厅的两个折叠沙发床,沈陌遥和池奕珩两个人是睡在一层的主卧室里的,也就自然要睡在一张床上。   卧室的床很宽,而两个人就寝的时候也都比较规矩,因此沈陌遥除了最初在意识到要和池奕珩同床共枕的时候有些忐忑之外,很快就安了心——   就像那天在酒会上一样,这人虽然在最近的两个多月里时不时会做出一些让他耳根泛红,心脏直跳的举动,但真的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他却出奇的乖巧,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侧身睡在属于他自己的半边,姿势也几乎不会有任何变化,从头到脚都是直溜溜的一条,还总是晚睡早起。   对此,沈陌遥在感到略微放松的同时,每每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偶尔竟然也会隐隐在心底产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   像是惋惜一样的情绪。   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想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些什么。   不过所幸大部分时候,他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事。   在进入国家公园后,随着海拔升高,他的心肺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压力,血氧饱和度明显开始往下掉,虽然不至于到达危险值,却经常在下车游玩一会儿之后很快出现胸闷气短的情况。   池奕珩在第三次发现他一个人默默回到房车,躲在角落单薄胸膛连番起伏,费力呼吸之后,二话不说就给他上了便携呼吸机,在有额外氧气支持的情况下,沈陌遥精神明显好了很多,能够在停车时出门走动的时间也恢复正常。   在约书亚地国家公园里自驾观光的三天晚上,团队都是在露营地中度过的。   一群为了共同目标而努力的人围在升起的篝火旁喝着啤酒聊着天,有的时候还一起烤些肉吃,也会互相交换各自准备的晚餐,很快就彼此熟络了起来,除了因为要远程办公而经常缺席团体活动的池奕珩之外,就连不太善于交际的沈陌遥也被许多人围着交换了联系方式,他们似乎都对这个谦逊有礼的漂亮东方面孔颇有好感,纷纷向他承诺之后可以进行的合作,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三位摄影师们。   “沈先生,根据我多年的经验,你这张脸绝对是肉眼看完美但是上了大屏幕也能绝杀的水平。”   喝了一点啤酒后,彼得·斯佩尔顿拍着沈陌遥的背担保道,“帕丁顿导演的这部片子,我认为非你莫属,只有你才能把他心中那位主角的气质演活。”   “我怎么不知道彼得老师什么时候对长相还有研究了?”   黑泽尔的脸颊也有些发红,他绿色的眼珠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出玻璃球一样的颜色,看上去纯良而无害。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大肚腩的红发摄影师挺起腰,“我以前刚成为摄影师,在芝加哥日报工作那几年,可是专职拍摄高级晚宴来宾的,什么明星贵族我没拍过?”   “得了,听你吹了好多次了,那些照片是一次都没给我看过。”   黑泽尔翻了个白眼,不置可否。   “再信你的我就是小狗。我看我还是去找里根哥玩儿吧,他虽然阴沉了点,至少不至于成天骗我。”   “哼,不信就不信。”   彼得·斯佩尔顿恶狠狠看向黑泽尔离开的方向比了个中指,转头看到站在原地的沈陌遥,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沈先生,你是不是也不信?”   没等沈陌遥作出答复,他粗糙的手在头皮狠狠抓了两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咬咬牙道,“好吧,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给你看看那些老照片——都是十几年前,或者二十多年前的存货了,放在现在可是稀罕物。但是……您有兴趣吗?”   “当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沈陌遥也不好拒绝,于是他跟随红发摄影师往他的车上走,看着胖胖的男人从后备箱费力翻出一个小型硬质手提箱,小心翼翼观望四周后,带着沈陌遥回到车内打开。   那里面赫然是几本羊皮相册。   “喏,翻的时候小心点,这里面很多相片的底片已经没有了,可千万不能损坏了。”   沈陌遥点点头,垂眸翻阅。   彼得·斯佩尔顿所言非虚,他相册里的确实是十几二十几年前全球娱乐圈甚至是名流圈中的有名人在参加各类晚宴时在内场面朝镜头微笑着的老照片,数量相当不少,有一些连边缘都泛黄。   “彼得先生,这几张照片……”   翻到中间的某页时,沈陌遥眉头一蹙,目光在几张相片的角落停驻。   角落里的一个男人他很眼熟。   都不能说仅仅是眼熟——   毕竟这个身穿酒红色西装,正拉着身前一位打扮的雍容华贵的年轻女士的手腕微笑,或是亲昵的亲吻的凤眸男人……   是在生物意义上给予了他一半血脉的人。   “怎么,你也想要这几张?”   “先生,什么叫‘也’?”   “说起来真是巧了……大概二十几年前,我的同事也问我要过这几张相片的复印件。”彼得挠了挠下巴,“他当时还给了我一大笔钱,就为了几张拍到的并不是当时的一线明星或事大家族代表的照片……所以我印象很深。”   “您是说……您在芝加哥日报的同事?”   沈陌遥心头微微一动。   “是的,和你一样,他也是个东方面孔,我记得很清楚。”   “您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名字是……名字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他的姓我想起来了。应该是……Ling,不会有错。”   “我和他达成那笔交易后,关系也亲近不少,后来还约定要是谁率先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另一个人就给对方的孩子当教父……只可惜后来几年,他被调到另外的部门,我们逐渐没了联系,当初的约定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   “你看起来有心事。”   沈陌遥回到房车后,池奕珩仍然坐在桌前办公,似乎是在进行远程会议,看到他回来暂时没有太多表示。   在洗漱过后,沈陌遥自觉心跳得有些快,也有些气喘,这些天他对自己的身体状态一直格外珍惜,毕竟稍有不慎引发严重呼吸困难的话就一定会错失继续欣赏自然风光的机会,被池奕珩遣送回洛杉矶的下场,所以他按着胸口在床边坐下,自觉带上面罩打开呼吸机,慢慢爬上床半躺下。   也就是这个时候,池奕珩也结束会议走进卧室 ,坐到床的另一边看向他的侧脸发问。   “心事?”   沈陌遥也扭头望向他,这些天来池奕珩每天都单独工作到很晚才会睡觉,有的时候甚至天色已经很亮才象征性沾一沾床,等到他起来的时候又要跟着他出门,守在他身边,他怎么劝也没用,很少有能睡上一个完整的好觉的时候。   “如果有,大概是觉得你最近太辛苦了。”   他没有犹豫,并未立刻把自己在彼得·斯佩尔顿那里的发现和听闻告诉眼前的人。毕竟说到底那已经是早该被尘封的往事,现在再翻出来重提也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只会徒增困扰。   “所以池先生,你什么时候能好好休息一下?”   他温柔地注视池奕珩倦色难掩的脸,下意识想伸出手去触碰他眼底的青黑,伸到一半却意识到这样的动作在两人独处的夜晚难免有些暧昧,于是又试图收回伸过床中线一些的手。   下个瞬间,他的手腕被池奕珩温热的手猛地攥住。   沈陌遥的眼瞳倏地瞪大。   池奕珩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盯着他微微发颤,像是想要逃离的指尖,把他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池先生……?”   沈陌遥的呼吸有些不稳,他有些无措地看向池奕珩在昏暗光线中明灭的眼眸,感受到他滚烫的鼻息扑在自己指缝间,传来一阵灼热的痒意。   连带着他的心也变得痒痒的,像是被很多细密的羽毛蹭过。   有那么将近十秒的时间,池奕珩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鼻息好像也不太平稳,一阵一阵地落在沈陌遥指间。男人的眼中好像又升起一阵朦胧却炙热的火光,跟随他的呼吸来回摇曳,像是只差最后的一缕引燃物激化就可以在沉默中爆燃。   “这一阵过去……就好了。”   最终,池奕珩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嗓子低哑的厉害,像是在回应沈陌遥先前的疑问,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的某些冲动,从鼻腔中发出绵长的叹息,缓缓把握着他手腕的手垂落在床面。   “快睡吧,陌遥。”   他最后捏了捏沈陌遥的手腕,松开手从床边站起身,在后者有些探究的目光中离开卧室。   ·   在加入安德森导演取材团队的第三天,浩浩荡荡的车队沿着一号公路驶离约书亚地国家公园,并且在经历将近一天的长途跋涉后,来到德斯基德国家公园边境。   与上一个国家公园不同,这个国家公园的名气并不是很大,又以山路险峻著称,来往的车辆都有明显的减少。   德斯基德国家公园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山峡之中遍布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沉积岩。   经过长年累月的风化剥蚀,它们很多都展现出独特的外貌特征,黎稚瞳对此十分感兴趣,脖子上的的相机和手中的望远镜来回交替使用着,一向文静的小姑娘兴奋得双眼放光,经常指着道路周围的各个岩石询问沈陌遥是否像某些小动物,例如小猫,小狗或小兔,都被他微笑着应下来。   在到达新的国家公园的当天下午,黎稚瞳在和黑泽尔为首的三个摄影师聊天时,得知了他们作为摄影团队在明天清晨的日出拍摄计划。   他们打算单独前往的拍摄地位于一处山路极为崎岖的崖角,不熟悉的人开车过去非常容易出事,例如在中途滑落山崖,所以作为导演组的先遣部队,只有摄像团队的几人打算在明天清晨出发前往那个地段架设器材取景。   黑泽尔表示,除了他和对这个路段非常熟悉,负责驾车的彼得·斯佩尔顿两位摄影师,以及一位助理之外,车上除了摄影器材还可以容纳三人的空间,便询问黎稚瞳要不要带着他的两位哥哥一同前往,毕竟那个地方能够看到的日出在世间也是难得一见。   最初池奕珩听说这个消息时显得有些严肃,他蹙着眉要求黎稚瞳放弃这样的想法,表示在没有信号的偏远山崖观测日出并不安全,而且在那样的海拔高度,沈陌遥的身体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快要十三岁的小女孩无疑已经懂得体贴他人,在听到池奕珩提出的第二点理由时很快不再继续表示自己真的非常想去,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沈陌遥看到她好像一瞬间蔫下去的背景,有些于心不忍,何况他本身对于看日出一事也颇有兴趣,便主动和池奕珩协商提出今天会早点吸氧休息,如果明天早上自己的状态足够好,他们就一同去观看日出,不然就放弃。   池奕珩听完他的想法,眉头不再蹙得很紧,但是脸色仍然算不上太好。面对一大一小两双带着期盼的眼睛,他寡不敌众,又有些败下阵脚来,只好在黎稚瞳的小声欢呼中点头同意暂时按这个方案来。   然而第二天一早,前来房车的人里却并没有那个英俊的金发面孔。   “黑泽尔昨天晚上太兴奋,吃了没烤熟的生肉,上吐下泻到凌晨,现在刚刚睡下不久,眼看是起不来了。”   彼得·斯佩尔顿朝他们摊手,又看了看身边一言不发站着的黑色卷发男人,他今天依旧带着鸭舌帽,面容隐匿在其中看不清晰。   “所以,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他拜托我喊上里根一起,代为替他遵守约定,带你们去看日出。”   “去的话,要抓紧。”   萨门·里根言简意赅,声音极为嘶哑。   于是沈陌遥和池奕珩在房车内对视一眼。   “怎么样,去吗?”   “……可以。”   在没有黑泽尔·布莱克在附近的情况下,池奕珩似乎放松了许多,他看了看沈陌遥些微红润的嘴唇和挺不错的精神状态,整个人不再呈现一种紧绷的姿态。   “陈信陈安在这里待命,带上呼吸机,让他们开我们的车,一切小心。”   彼得·斯佩尔顿的驾驶技术确实如同黑泽尔所说堪称一流,池奕珩的商务车又性能极为优秀,他们开往山崖的一路不说艰险,竟然连颠簸都很少有,他们从露营地开出半个多小时后,很快看到远处在几块大岩石围绕中那截突出的山崖。   诚如黑泽尔的描述,山崖顶部的视野极为开阔,俯瞰能看到大片层层叠叠高耸着伫立的沉积岩,远处则是即将破晓的深蓝色天空。   把车在山崖下方几百米的位置停好后,一行人陆续下了车,萨门·里根和彼得·斯佩尔顿两人带着摄像机和三脚架先行往悬崖边走,黎稚瞳也蹦蹦跳跳地下了车,亦步亦趋小心跟在后面。   年轻的寸头摄像助理因为要整理其余的器材,暂时留在车旁边,于是沈陌遥和池奕珩便也跟随前方的三人往山崖边走去。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呢。”   高处的空气很是清新怡人,沈陌遥和池奕珩一前一后走到崖角的侧面,远处的两位摄影师正在山崖边缘布置器材,黎稚瞳则蹲在一旁靠近里侧的位置用望远镜远眺,时不时笑着和彼得说上写什么。   一片静谧祥和之中,沈陌遥伸了个懒腰,正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翻出鱼肚白的天空,感叹黎明的序曲在大自然绽开时的美丽,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爆裂声。   清脆,短促,像是鞭炮,震得人耳膜微微发颤。   是枪响。 第63章   伴随那声枪响紧接着响起的是一声短促的尖叫。   是黎稚瞳的声音。   而后, 又是一声枪响。   短暂的大脑空白让沈陌遥下意识朝枪声响起的方向看去。   彼得·斯佩尔顿的胸口接连绽开两朵血花,他的鼻腔和嘴里都开始渗血,整个人近乎目眦欲裂, 黏腻的红色液体掉在悬崖边的砂石上顺着坡度往下流,他不断冒血的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为……什么……”   他看向不远处正握着一把黑色小手.枪的人,臃肿的身型前后晃悠着,质问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就向后倾斜身体,径直摔下山崖。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在第一声枪响后,池奕珩几乎是瞬间就如同猎豹般,向发出尖叫并惊恐地抱头蹲下的黎稚瞳急速跑去,却始终是慢了一步。   “别过来。”   举着枪的黑发男人凭借距离上的优势,抢先一步把因为目睹红发摄影师被枪击坠崖,受到惊吓而无法动弹的黎稚瞳锁在怀中,手中的枪抵上她的太阳穴。   发烫的枪管触碰肌肤, 硝烟味涌入鼻腔,女孩很快意识到如今自己的处境, 她紧咬嘴唇拼命冲池奕珩摆了摆手, 眼里的泪水却如同沉积岩上被风不断吹落的沙石,怎么也停不下来。   “放开她。”   池奕珩的脸色在这瞬间变得极为低沉, 他堪堪在和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摄影师相距不过两三米的地方停下脚步站定, 发出质问。   “你的目的是什么, 萨门·里根?”   “我的目的?”   “你们……还不清楚我的目的?”   一头凌乱黑色卷发之下,萨门·里根的双目通红,他维持着劫持黎稚瞳的姿势站在悬崖边,仰起头笑了笑, 声音却愈发阴沉。   “尤其是你,沈陌遥……别人不清楚我想干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随着他的动作,崖角上的风将他的棒球帽吹落,于是一双狭长阴鸷的眼睛终于暴露在远方逐渐升起的朝阳中。   这个声音……   沈陌遥屏息走到池奕珩身边,脸色被风吹得有些发白。   虽然过于沙哑而不好辨认,但这无疑是一道他非常非常熟悉,甚至听过很多年的声音。   他眉头紧蹙,目光顺着那双狭长的眼睛上移,最终落在他额角一块丑陋的疤痕上,而后眼瞳剧颤,眼睛倏地瞪大。   “……沈凌夏?!”   “算你还有点眼力。”   萨门·里根——又或者说沈凌夏低低笑了两声,他一直手仍然用枪抵着黎稚瞳的太阳穴,另一只手则维持锁住她脖子的姿势向上伸,不顾小姑娘因为窒息而格外痛苦的脸色,在自己鼻子下方狠狠地扯了一下。   属于黑色卷发摄影师最后的易容——鹰钩鼻假体也被彻底揭开,男人细窄的鼻梁暴露在空气中。   “沈陌遥,以及这位池先生……好久不见。”   他阴恻恻冲身前的两人露出微笑。   “这两个多月……看起来你们过的很滋润呢。”   “沈凌夏,你这个疯子……”   沈陌遥看到黎稚瞳在他禁锢下痛苦挣扎的模样,脸色变得愈发霜白,垂在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   纵使是他也并没有料到,先前被他几句话击得溃不成军的沈凌夏竟然在逃往美国后还不曾死心,像个阴魂不散的恶魔,处心积虑地蛰伏至此。   “你的目标是我。”   山崖上的风太大,沈陌遥接连咳了好一阵才有精力继续说话,他肩膀微微颤抖,呼吸也略显滞涩。   “我可以随你处置,但你如果还是个人,就不要伤及无辜。”   池奕珩神色一暗,他下意识伸手撑住沈陌遥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也微微施力,似乎并不想再让他往前走的样子。   “嘁,激将法对我没用,你这个虚伪的贱人。都这个时候了,还装高风亮节给谁看呢?”   沈凌夏嗤笑一声,对他的交涉显得格外不屑,“你以为我傻是不是?这可是池家的小女儿,她的价值远远比你高。”   “不过你大可以放心,即使你不是我需要的人质……在送你去死之前,我会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折磨你。”   “换成我如何。”   池奕珩终于找到机会开口。   他像是已经冷静下来,声音恢复往日的镇定沉稳,浅色眼瞳中泛着森冷的弧光。   “我是池家的下任家主,应该更合你心意。”   “你?那当然更好。”   沈凌夏把枪朝黎稚瞳的额头抵了抵,女孩白皙柔嫩的几乎很快被烫出一圈红印子。   “不过,为了展示你的诚意,你得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背对着我蹲下,双手抱头。来吧。”   “……”   池奕珩死死盯住他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面庞,最终还是朝前踏出脚步。   “池先生!”   沈陌遥下意识想喊住他。   “没事,你留在这。”   彻底离开沈陌遥身边前,池奕珩安抚似地捏了捏他的手臂在他耳边低语,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而后,他走到沈凌夏身前一米多的地方半蹲下,双手举过头顶。   “不错,就是这样……只要你们不耍什么小花招,我也不是不能把这个小女孩放了。”   沈凌夏满意地点点头,勒住黎稚瞳的动作也略微松懈一点。   经由交汇的眼神和一句简短的话,沈陌遥在短暂愣神后很快明白了池奕珩的想法。   沈凌夏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做事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即使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是完成夙愿,将他折磨致死,也绝不会异想天开到认为在杀人后也能够只凭借自己一人的力量就顺利逃之夭夭。   也就是说,他一定是有人接应的。   那位还在车子附近没有上来的摄影助理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同样的,在沈凌夏达成目标后,就一定需要一位足够重要的人质作为保险,以此确保自己和前来接应的同伙不会被警方或是池家的人围追堵截,能够逃出生天并在未来骗取高额赎金。   这样的一个人质人选……无疑是几乎手无缚鸡之力,最好控制的池家千金大小姐最为合适。   也就是说,沈凌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同意交换人质。   眼下假装正在考虑更换人质的样子,要求池奕珩近身……估计也是考虑到在相聚较远距离的情况下,不能完全掌控对自身威胁最大的池奕珩的动向,所以选择让他进入稳定射击范围,背对自己被严密监控,这样一来反而可以限制他的行动。   ——但这对于他们这边来说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沈陌遥抿唇,深吸一口气,手在胸口按了按。   他之前就有所了解,自幼接受过专业近身搏斗训练的池奕珩战斗力相当强悍,反应力和各方面的身体素质都极强,眼下他已经顺着沈凌夏的指示成功进入能够直接发起突击的距离,唯一的不便就是他背正对着警惕心极强的沈凌夏,无法精准掌握他的动作,从而找到发起进攻最合适的时机。   那么,自己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配合池奕珩捕获这样的瞬间。   于是沈陌遥缓缓开口。   “沈凌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始终不肯放弃继续纠缠我?”   悬崖边的沈凌夏好像听到天方夜谭,很快发出一声冷笑。   “呵,你还有脸问?金龙奖颁奖的那一周,你让我从云端之上跌落……你害得我在国内长达十几年的辛苦布局毁于一旦的时候,就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所以这一趟出游从头到尾都是你精心策划的报复?”   “当然不,我亲爱的二弟。我还没那么大能耐。”   “我只是用了一些手段知道了你的行踪,又恰好有一点人脉,了解到那个帕丁顿的新片筹备计划……”   “剩下的,就只有巧妙混入你们的行程中——你看,我为自己寻找的新身份是不是很成功?萨门·里根,新锐艺术家,自然摄影师……托这家伙的福,我才有机会再一次接近你。”   “当然,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我也联络了一些雇佣兵。那些家伙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在把你折磨致死后,我会带着池家的人质和他们汇合。”   “你看,我已经把计划全部都告诉你了——大哥是不是很大方?”沈凌夏笑得手中的枪都抖了抖,嘴角撕扯着出现扭曲,仿佛陷入魔怔,“毕竟,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你把真正的里根杀了?就像你刚才杀了彼得·斯佩尔顿那样。”   “当然不是,我亲爱的二弟。”   不知道是计划的成功让他过于兴奋还是在面对沈陌遥的时候他总是没办法很好地控制自己,沈凌夏并没有意识到沈陌遥在用一种猜测询问的方式套话,说出来的信息完全没有掩饰。   “我只是要借用一下他的身份,怎么至于把他杀了呢?那家伙现在正在旧金山公寓的衣柜里饿着肚子睡大觉呢。”   “至于彼得·斯佩尔顿……他确实是该死的。”   “且不说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我本就必须率先除掉他这个大麻烦,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该死的。”   “因为他不肯配合你的计划?”   “不,我从来没想过把计划告诉他。只是因为他曾经敲诈过凌禾峰,又恰好出现在计划的一环中,所以送他去见上帝不过是我的举手之劳。”   “想不到你这种人还会替父报仇?这可不像你。”   “我警告你注意自己的态度,沈陌遥。如果不想看到池家这兄妹俩都因为你而死去的话,就别再试图逞口舌之快。”   沈凌夏把枪在黎稚瞳太阳穴上示威似的又抵进去几分,盯着沈陌遥的眼神怨毒得像蛇。   “我才不是要给那个死人报仇,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我查过凌禾峰的帐。从我出生前一年多开始……他就一直频繁地给彼得·斯佩尔顿汇款,数额相当高。如果不是那家伙握住了凌禾峰的什么把柄,反复敲诈勒索他,导致凌禾峰经济拮据又爱而不得,他又怎么会变成那副疯癫的样子?”   “好了,沈陌遥。”   “闲聊时间到此为止。现在为了保住这两个家伙的性命,你可以先向我跪下了。”   沈凌夏舔舔嘴唇。   “记得,跪的一定要重些——要让我听见你的膝盖狠狠砸在地上的声音。”   沈陌遥站在原地没有动。   “在如你的愿前,我可能要先指正一个问题。”他掀起薄唇,平静地陈述,“你不该杀他。彼得·斯佩尔顿——他并不是威胁了凌禾峰。二十多年前,他们只是进行了一场交易而已。”   “你说什么?!”   “但凡你的调查再详细一点,你就该知道,凌禾峰给彼得·斯佩尔顿汇款,只是因为他换取彼得·斯佩尔顿手上的一些东西。”   “不可能!有种你说,是什么东西?”   “你大可以自己去看。那些东西至今还被存放在彼得先生的公文箱里,保存良好,就在你们车的后备箱。”   “事实上,后来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挺不错的。在那场交易后,彼得先生曾和凌禾峰约定,如果以后他们其中的一个人率先成家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另一个人就自动成为他孩子的教父。”   “……教父?不可能!你说慌!沈陌遥,你休想再编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让我动摇!”   沈凌夏浑身触电般剧颤,发出疯癫的尖叫,下意识做出双手插入头发之中的动作。   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他手中的枪也不再对准黎稚瞳的太阳穴,于是沈陌遥当机立断冲池奕珩微微点头,两人交换眼神的瞬间,心中灵犀在沉默中爆发。   池奕珩接到讯号后毫不犹豫侧身扫出横踢,正中沈凌夏小腿,那人吃痛,身躯不稳下意识松开对黎稚瞳的禁锢就要摔倒,手中枪口却狠戾地对准池奕珩迎上来的身体。   “池奕珩!”   沈陌遥呼吸一滞,紧紧盯着硝烟弥漫开的方向,肩膀微微颤抖。   “砰!”   仿佛冥冥中感应到沈陌遥的呼唤,在枪声响起的前半秒,池奕珩的身体猛地下弯,竟然躲开了沈凌夏向后倒去时匆匆开出的一枪,并且以一个强横的抬手钳制住他握着枪的手腕,将它高举朝向天空,而后又在沈凌夏挣扎间一枪射向天空的同时急速近身,用膝盖猛击在他的上腹。   “小瞳,去陌遥那边!”   池奕珩在搏斗间隙向重获自由的黎稚瞳喊道。   女孩点点头,似乎对自己大哥的实力很有信心,擦干糊在脸上的泪,跌跌撞撞朝沈陌遥跑去。   “呃啊……”   沈凌夏遭到重击,发出吃痛的低吼,嘴里吐出一口酸水,枪从手中应声而落。   池奕珩眼疾手快将它踢下山崖,将沈凌夏狠狠朝自己一拽,右手扯住手臂,左手在他胸腹一顶,竟是将他整个人一气呵成地掀翻过去,倒摔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   沈凌夏摔在石头上的瞬间,骨骼断裂的声音从他身体中清晰传出。   他眼中满是不甘,倒挂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顺着岩石下滑,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很快就伏在地上没了声息。   解决沈凌夏后,池奕珩胸膛急促起伏了一阵,他深深呼吸,正要走向一动不动匍匐在地的沈凌夏,却忽然听到身后再次传来女孩的尖叫。   “哥!”   池奕珩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黎稚瞳整个人蜷缩着僵在原地,沈陌遥则背对着他站在她身前,呈现一种守护的姿势。   就在两人的前方不远处,手上拿着一柄锋利军刀的寸头摄影助理正一步一步朝他们逼近。   “对不起,沈先生……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请让开,把她交给我。”   “麦克,不要做不可挽回的事。”   沈陌遥深深看向眼前这张年轻的西方面孔。曾经在露营地的篝火晚会里,他们有过短暂的交流。他记得他说过自己的家庭条件不好,这次跟团当助理也是为了赚一点钱补贴家用。   “沈先生,你不懂的。”   麦克也看着他,拼命摇了摇头,握着刀的手紧了紧。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果您愿意让开,把那个小女孩交给我……我可以不伤害您。”   沈陌遥没有动。   风衣衣摆被山头的风吹起,遮住他苍白瘦削的侧脸,黎稚瞳在抽泣中抬起头,看到他单薄的身躯在风中被吹的直晃,却始终像一堵坚韧的墙伫立着,没有从自己身前移开分毫。   “是吗……”   “我明白了。那就……抱歉了。”   麦克沉默片刻,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握着刀向沈陌遥发起猛冲。   在看到沈陌遥和黎稚瞳被摄影助理持刀相逼的瞬间,池奕珩立刻放弃了原本朝着沈凌夏走去的动作,转而快速奔向山崖后端的两人。   他此前的二十多年人生中从没感受过如此张皇失措的时刻,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落在地上。那柄泛着寒光的短刀仿佛死神手中挥舞的镰刀,池奕珩好像在眨眼间看到刀尖没入沈陌遥胸膛的样子,浑身血液似乎在短短几秒钟内顺着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带来一阵抽搐般的痛感。   屏息的下个瞬间,他看到沈陌遥鬼魅般侧过身,几乎是贴着锋利的刃尖堪堪躲过了麦克的进攻,而后两只手飞速一上一下攥住他持刀的手臂,在他因为惯性还没来得及改变身体冲向时,交错着大力一拧。   麦克对他突然的反击毫无防备,发出痛吟,手里的刀没有握住,斜斜飞到一块石头后面,发出一声咣当的脆响。   简单的两个动作好像耗费了沈陌遥的全部精力,短刀飞出去后,他握着麦克手臂的手很快没了力,他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喘,接连后退两步几乎要站不住,却仍然固执地护在黎稚瞳前面,不肯退让丝毫。   “沈先生,是我小看了你……”   麦克死死握住被扭得竟然有点出现一点畸形的手腕,红着眼睛发出怒吼。   他虽然因为激动和情敌错失最佳进攻时机,却也能察觉沈陌遥明显气息不稳,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因此他甚至没有再费力去捡那把掉进石缝里的刀,就那么直直朝沈陌遥走去,似乎打算直接凭借蛮力将他击倒。   但是他没有再次发起进攻的机会。   池奕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赶到的,不过只是刹那之间,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麦克就在他的一记手刀下翻了个白眼扑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你还好吗?”   池奕珩经历两场搏斗,此时也有些轻微的喘,他快步走到沈陌遥旁边,不由分说伸手抵在他胸口,手掌下方传来心跳果然急促而不规律。   “还好,之前拍《浪潮》的时候有些打斗戏份,我找了老师练习过一段时间……没想到还能在这派上用场。”   沈陌遥竟然还有心情和池奕珩打趣,只不过唇角的弧度实在有些勉强,他说着说着就又偏过头去咳了咳,唇瓣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显出些微的紫。   “你必须尽快接受治疗。”   他把手伸到沈陌遥胳膊下方稍微撑住他的身体,扭头看向自己惊魂未定的妹妹。   “小瞳,你先回车里用无线通讯联系陈信和陈安,我们马上到。”   “好。”   黎稚瞳点点头站起来,小心翼翼朝山崖下方走。   就在三人都以为这场横生的变故已经结束的时候,悬崖顶部的岩石旁,一道冷戾嘶哑的声音再次传来。   悄无声息的,那个几分钟前还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昏死过去着的男人竟然重新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想的太美了一点。”   他朝地上啧出一口血沫,缓缓伸出的右手上,竟赫然又是一把黑色小手.枪。   “既然你们这么跳,哪怕计划完不成……我也要给你们来点大礼。”   沈凌夏给手.枪上膛后,将枪平举的瞬间,黎稚瞳还没能回过身,仍然维持着朝山下走去的姿势,沈陌遥也因为身体负荷太大而动作有些迟缓,瞬息之间,池奕珩只来得及站到黎稚瞳身前,与此同时下意识将沈陌遥拽到自己身后。   “砰!”   新的一声枪响后,没有任何人出现异常。   位于最前面的池奕珩只是很轻地抬了一下眼睫,偏过头确认身后的两人毫发无损,而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在开出一枪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倒下后,沈凌夏沾满灰尘的疯癫的脸上很快出现气急败坏的神色,他低头打开弹匣确认了一次,然后再次举起枪,一边怒吼一边射击。   “哈哈哈哈,来吧!都和我一起下地狱!”   在他低头的功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黎稚瞳敏锐地找到一处可以当作掩体的岩石率先躲了进去,池奕珩也撑着沈陌遥一前一后紧跟着跑进岩石遮蔽的范围。   在他们跑动的同时,一声又一声的爆破音中,许多颗子弹接连和两人擦肩而过,射入岩壁或是满是沙石的地面,激起一阵浓雾似的沙土。   枪声停止后,黎稚瞳惊魂未定地蹲在地上大喘气,扭头看向在尘土飞扬中止不住咳喘的沈陌遥。   “小遥哥哥,你身体还撑得住吗?”   “没事……”   沈陌遥手撑在冰冷的石壁上使力,胸膛剧烈起伏。   他努力压下已经非常不稳的呼吸,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扩张剂喷在嘴里。   “池先生,你也还好?”   喉间翻涌的喘意逐渐平息后,他带着一脸冷汗下意识看向身边自从躲进岩壁后就一言不发的人。   池奕珩没有回应。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惨白,气息的末端抖得不成样子,靠坐在石壁旁的身体开始打滑,浅琥珀色的眼瞳在熹微晨光中反而显得黯淡,隐约透出一股寂然。   鼻尖传来腥咸的味道,沈陌遥心头剧颤,恐慌感顺着心脏血管逐渐攀升,他下意识顺着气味低头看去,竟然看见池奕珩捂在腹部的手掌内侧已经完全变成鲜红色。   一股一股的血仿佛静默的溪流,悄无声息从他指缝间涌出,浸透他黑色的外衣,蜿蜒着淌到遍布沙砾的地面上。 第64章   “哥!”   黎稚瞳惊呼一声捂住嘴巴, 眼眶里一直压着的泪水在此刻决堤。沈凌夏从崖脚传来的断续脚步声在她耳里仿佛恶魔的倒计时,她有些六神无主,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人。   沈陌遥自从发现池奕珩腹部中枪后就没有再说话, 他脸上仅存的一点血色潮水般褪去,手上的动作却很迅速。   他撕开自己的衬衫,将部分衣料对折几次之后解开池奕珩的外衣,拿开他捂着腹部的手, 隔着他的里衣替他在伤口处按压止血。   “没事……”   也许是他按压的动作让池奕珩觉得很痛,他终于颤巍巍掀起眼皮看向沈陌遥, 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又伸出没怎么沾血的那只手拍了拍凑上来直掉眼泪的女孩的头,声音很轻。   “HKP7。”   “什么?”   沈陌遥仍然垂着头给他处理伤口,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呢喃下意识扬起头,冷汗顺着额角滑进他的眼尾,沾湿他的眼睫。   “他手上那把枪。”   池奕珩胸口起伏着,他眼神有些涣散, 每说一句话都显得费力而艰难,吐字却依旧清晰。   “那个型号……有八发子弹。”   “在他第二次射击前, 他确认过弹匣里的子弹数量, 所以……他没有备用弹匣。”   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小声气喘,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刚才他一共开了七枪。”   也就是说, 子弹只剩最后一发。   他说话间, 沈陌遥又扯下一截自己衬衫的衣料, 按着用来止血的那一团,在上面围绕池奕珩腰部绑紧固定,又发现他的大腿侧面也有一处应该是被弹片刮到的出血点,继续进行临时包扎。   “我知道了。”   沈陌遥冷静地点头, 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   “我去拖住他。你们……”   池奕珩憋了一口气,竟然又按着伤口试图脱离岩壁的依靠直起身子,血在上面蹭出一片殷红。   然后被一双苍白的手按住了肩膀。   “别乱来,池先生。”   沈陌遥的声音很平稳,语气似乎中夹杂着晨雾的寒凉。   “你腹部伤势很重,腿上也有伤,不要再乱动,会加速失血。”   天边的旭日已经缓缓升至地平线上方,周围的地面和山壁都被照出明灿的颜色,他看向池奕珩的眼瞳隐没在岩石的阴影里却显出一种波澜不惊的黑。   “缩头乌龟当的好玩吗?沈陌遥,你要是识相,就赶紧跑出来主动送死。”   嘶哑狂妄的声音顺着晨风传来,沈凌夏应该是走到了离他们更近一些的距离。   “地上的血迹骗不了人,你们之中有人受伤了。我想是最开始的那枪打中了池家大少爷,对不对?”   “小瞳,马上我会出去和沈凌夏对峙。你顺着这块岩石后面那段小路,回车子里传讯,做得到吗?”   山崖周围没有信号,但是他们的车里有无线通讯,能够联系到在营地待命的陈信和陈安。   沈陌遥撑着池奕珩的上半身,让他尽量能平躺在石壁旁,扭头看向黎稚瞳。   “可我不想丢下你们……”   黎稚瞳仍然在抽泣,却在和沈陌遥对上视线的一瞬被他眼中的决然震在原地。   她怔愣两秒,揉了揉眼睛,很快点点头。   “小遥哥哥,我知道了。”   “小瞳,拜托。”   黎稚瞳从那截只能容许小孩子的体型钻过的洞口迅速爬出后,沈陌遥像是稍微放下一些心,偏过头去又咳了咳,胸口急促起伏几下。   “陌遥,不行……”   池奕珩因为失血已经产生了一些意识模糊的症状,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沈陌遥想要做什么,枕在他怀里的头不安分地动了动,试图向上看找到沈陌遥的眼睛。   于是沈陌遥低下头来看他,湿漉漉的眼睫上有冷汗划落,像泪珠一样滴在他面颊,又顺着向下滑进他同样潮湿的鬓发中。   “我暂时离开一下,池先生。”   沈陌遥朝他露出微笑,微微泛紫的唇瓣弯出一个堪称漂亮的弧度。他柔和地托住池奕珩的头,让他能枕在一块稍微高一些的石块上,缓缓撑着膝盖站起身。   池奕珩心脏在瞬间空跳一拍,他不管不顾地也想要起身拉住沈陌遥的手,但身上的力气似乎已经随着流出的血一同消失了,他抬起的手臂很快被沈陌遥攥住,而后被强制放回身侧。   这是第一次,沈陌遥能够轻而易举地罔顾他的意志,凭借力气把想要挣扎的他按在原地,也是最让他感到恐慌的一回。   “不要去……”   池奕珩胸口急促起伏,发出沙哑的声音。   于是沈陌遥最后朝他弯下腰。   “相信我,池奕珩。”   他湿冷微颤的手掌堪称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贴着他眼睑下方的肌肤轻轻蹭了蹭。   “别睡,等我回来。”   而后,他不再留恋,直起来的身子出现在朝阳中,朝沈凌夏站立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遗言说完了,你终于敢出来见我了?”   沈凌夏转着手中的枪,看见岩石后方走出来的单薄身影,满意地眯起眼睛。   “沈凌夏,你究竟想怎么样。”   “怎样……”   沈凌夏狭长的眼睛背着阳光闪了闪,他先是扫了一眼沈陌遥身上沾到的不少血迹,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块岩石,发出一声嗤笑。   “我也不瞒你,我这把枪里只剩最后一发子弹。”   “但是我想……如果就这样把你杀了,未免也太无聊。”   沈陌遥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回话,山崖上一阵凛冽的风吹过,他喉中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喘,瘦削身躯在风里不住摇摆,像暴风雨中在茫茫大海上随时会倾覆的一叶孤舟。   “毕竟你看……以你这样废物的身体,就算逃出去再远,我也能追过去把你一击毙命。”   “是吗。”   沈陌遥不以为然,抚着胸口平复喘息,他如今能够撑到现在完全是靠心里最后那口执念形成的气,说实话,他甚至不太确定自己还能够再站上几分钟。   “所以,看你这么可怜,要不要我们速战速决,玩个游戏?”   “关于这一发子弹,我给你两个选择。”   沈凌夏阴鸷地笑着,鼻子在枪管附近嗅闻,刚才的那几枪硝烟味没有散去,味道很冲,他却觉得愈发兴奋起来。   他要当着那个池家的小子的面,揭露沈陌遥的本性,让他看看自己痴迷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虚伪的贱人。   于是他放大声音。   “要么,你乖乖过来,让我对着你的心脏或脑门开上一枪。这样你可以死的干脆,毫无生还的可能。”   他斜斜走了几步,站到悬崖的侧缘,从这样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此前被挡在岩石后面,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的人。   “要么,我会在这样的距离对着池家的那小子开一枪。我不会特地瞄准要害,只是开枪,他不一定会死,甚至不一定会被打中。你当然也可以随意阻止,虽然我不认为你能在力量上和我掰手腕。”   沈凌夏怨毒的目光刀子一样刺向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仍然在低低地咳喘,面色霜白的人。   他都不用想,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肯定会卸下曾经那纯良的伪装露出马脚,将自己自私自利又两面三刀的本性彻底暴露下光天化日之下。   “所以,沈陌遥,你会怎么选?”   然而沈陌遥并没有像他期盼的那样,扑倒在他的脚边求饶,或是屁滚尿流地跌倒在地,让他朝着池家的那小子随意开上一枪。   他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着朝自己走来,眼眸漆黑看不出情绪。   “你什么意思?”   沈凌夏被他意料之外的举动吓了一跳,明明清楚向自己走来的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甚至虚弱到风吹一下就会摔倒的家伙,却忍不住被他似乎不顾一切的气势吓到,踉跄着后退两步。   “沈陌遥,说话!”   慌乱之中,他匆忙给手中的枪上膛,朝来人胸前举起。   “开枪。”   沈陌遥走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身体完全封死他能够朝池奕珩射击的路径,胸口和他的枪管不过毫厘。   “什么?”   沈凌夏被他冷静而决绝的态度逼得一愣。   “这就是我的选择,所以,开枪。”   沈陌遥眼睫垂落,看向他微微颤抖的枪口,而后直视他的脸,竟然主动伸手握住仍然有些发烫的枪管,像是感觉不到疼。   他的声音比晨风卷起的飞沙还轻。   “要我帮你瞄准吗?”   “你……”   沈凌夏从未料到眼前的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的大脑一时有些空白,长年累月铺设累积的怨恨好像随着他的动作失去了宣泄的出口,像团黑色的毛线堵塞在胸腔之中,他出现一瞬的茫然。   “为什么……”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主动送死……让我随便朝那家伙开一枪不好吗?他又不一定会死!为什么宁愿直接来送死都不愿意让他替你承担风险?你疯了吗?!”   “理解不了的事情就放下吧,沈凌夏。”   “不可能……”   沈凌夏气急败坏,他伸出另一只手把手.枪向边上拉,似乎想要逃脱沈陌遥的禁锢朝另外的方向开枪,那人却根本不放手,在这瞬间爆发出的力气竟出奇的大。   “沈陌遥!你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是吗。”   沈陌遥的眼中只有漠然。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这种人?”   “为什么你总不按常理出牌,总能做出我计划外的事?”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别把我和你想成一类人。”   因为身体负荷确实已经濒临极限,沈陌遥的声音极为清浅,还带着些微的喘,落在沈凌夏耳里却如同惊雷。   “不!”   “这不可能!”   沈凌夏目眦尽裂,双眼通红,逐渐语无伦次。   “沈陌遥,你应该知道你的父母根本就不是真心相爱!那个姓沈的只是为了荣华富贵才会和姜鹤在一起!所以明明我才是……明明我才是诞生于一场偶遇,命中注定要被生下来的孩子!明明我才应该受到祝福,在那所谓的爱里长大……”   “所以我试图把这一切抢回来……我夺走了你长子和大哥的身份,夺走了你父母的爱,夺走了小弟的崇拜……然后我又夺走了向你投去的种种欣赏的目光。”   “我夺走了被你霸占的,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和我的童年一样……你应该从十五年前起就活在黑暗中,被仇恨灌溉浸染,逐渐变得丑陋不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   沈凌夏愤然将枪身从沈陌遥的牵制中抽离,死死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剧颤。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从那天在火海中,看见他义无反顾地朝沈佑麟的方向奔去的时候,到如今他像一颗扎了根的枯败松树一样站在枪管前的这一刻,他从未明白。   明明是失去了全部的信任和爱,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和努力拼来的荣誉,近乎一无所有,遍体鳞伤的那样一个人……   为什么仍然能对身边的一切保持善意?   为什么即使自身难保也依旧试图去守护?   为什么还会对这样不公的世界报以微笑?   “我不明白……沈陌遥……我不明白。”   沈凌夏的嘶吼逐渐转为喃喃自语,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像是要流出泊泊的鲜血来。   好像从孩童时代起,他为了能够彻底击溃沈陌遥,付出了人生中将近一半的时间去谋划布局,竭尽全力。   到最后却发现,这局棋,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事到如今,他手中的这一枪无论射向谁,都不可能达到他想要的那个结果。   而早在他针对池家策划出这一场行动,又伤了池奕珩之后……他就已经连退路都不再有。   “沈凌夏。”   沈陌遥又咳了一阵子才停下,他的脸色在晨光中苍白得近乎透明,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眼眸中却闪着执着的眸光。   “我一直认为……决定一个人最终会踏上怎样道路的,并非他的出身或经历。”   “而是这一路上……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后,他看向沈凌夏的眼神竟带上了些许悲悯。   “我也必须告诉你,凌禾峰当年花重金从彼得·斯佩尔顿那里买下的是沈厉峥外遇的照片。”   而后,他把它们匿名寄往姜鹤身边。   “你的出生并非命运指引的机缘……而是你父亲针对他迷恋之人所精心筹划的一场算计。”   沈陌遥话音轻飘飘落下的瞬间,沈凌夏仿佛被雷劈中,定在原地。   他的脸色先是显出几分像是哭泣的表情,然后又像是开始狂笑,面部肌肉因为抽搐而产生极度的扭曲。   “沈陌遥……”   他佝偻着身体,后退两步站到悬崖边,缓缓把枪对上自己的太阳穴,看向眼前摇摇欲坠的黑发青年时,眼中的怨毒好像在一瞬间消失,又好像只是压缩凝结成了如有实质的绝望。   “……是我输了。”   “砰!”   最后一道枪声在崖边响彻,血光飞溅中,他狼狈颓败的身躯如同失去引线的灯笼,朝山下极速坠去,跌落的声音被吞没在晨光中寂静的山谷。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沈陌遥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脸色白的好像要融进日光,嘴唇上的紫色愈发浓重,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在地。   但是他没有。   他撑着膝盖缓了一会儿,拿出口袋里的喷雾吸了两下,然后转身,固执地朝着池奕珩所在的岩石走。   “池先生,我回来了。”   他靠着石壁慢慢滑坐在地,池奕珩还有一些意识,看见他的身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坐起身。   “别乱动。”   沈陌遥在他身边坐下,肩膀和他的肩膀轻微交叠在一起,伸手捏了捏他冰冷的手。   其实他自己的手也凉的厉害,两个人的掌心都全是冷汗,甚至不比身后被太阳烘烤的石壁要热上多少,此时能做的也仅仅只有握在一起,谁也不能从温度上给谁安慰。   于是池奕珩也用力回握住他。   “你真是乱来。”   他失血太多,能够撑到沈陌遥平安归来已经是极限,此时出现明显的困倦症状,眼皮低低垂下来。   “嗯。”   沈陌遥没反驳,他呼出一口气看向远方,伴随隐约的的轰鸣,一个黑点出现在有些朦胧的天边。   是池家的直升机。   于是他咬了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池奕珩也没再说话,空气在瞬间静下来,只有山崖上的风好像不知道疲惫,仍然在呼啸地吹。   “陪我聊会天。”   “我有话想对你说。”   几秒后,两道声音交叠着响起。   沈陌遥眼睫颤了颤,下意识侧头看向池奕珩,很快发现池奕珩也勉力撑起眼皮看着他。   “是……很重要的事。”   池奕珩握着他的手掌逐渐收紧,抬起手臂将他的手举到自己心口。   “在很久之前,我们乘飞机来美国的时候……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句没说完的话。”   池奕珩捏着他的手指慢慢说着,胸膛急促起伏了两下。   “当时我是想说……我想和你不只是朋友。”   “但是后来我意识到,对于那时的我们两人而言……那并不是袒露心迹最好的时机。”   “其实本来,我是想等你状态再好一点……挑一个合适日子再正式和你说。”   “但是现在我等不了了。”   池奕珩低头扫了一眼腹部的一片鲜红粘腻,唇角笑容掺杂上几分无奈和苦涩。   究竟是等不了了还是等不到了,他心里也没底,但是在仅存的,模糊的意识中,在刚才那阵仿佛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的等待里,这份一直在胸中翻涌的情感已经从他的身体各处冒了头,好像就唯有宣泄,再也收不回来。   “沈陌遥,我喜欢你。”   “更确切地说……我爱你。”   他努力在逐渐混沌的视线中看清他的眼睛。   “我想知道,你……愿意接受吗?”   池奕珩哑着嗓子呢喃,他伸手捧过沈陌遥冰凉的脸,嘴唇在试探中贴近。   两个人的鼻尖不过毫厘,急促的喘息和暧昧的心跳交缠在一起,像朦胧却细密的春雨。   沈陌遥的眼睫连番乱颤,原本就不平稳的心跳此时在胸腔一下一下的跃动,他有些受不住眼前人在这瞬间即使负伤却依旧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忍不住屏住呼吸闭上眼。   然而,他预想中的触感并没有传来。   “池……”   他发出疑问的同时,男人干燥却柔软的嘴唇堪堪贴着他的唇角蹭过去,沿着下颌无声滑落,带起一阵转瞬即逝的酥麻。   池奕珩没能完成这个吻。   在直升机到来的前一分钟,他的头无力地垂落在沈陌遥嶙峋的肩膀,彻底没了意识。 第65章   直到直升飞机停靠在山崖下方的平地旁扬起一片沙尘时, 沈陌遥仍然有些恍惚。   在危情中宣泄般爆发的心扉袒露随着池奕珩眼中的微光熄灭戛然而止后,似乎那个未完成的吻也就一并成了让他短暂被麻痹的神经重新恢复功能的开关。   他看着眼前满地的血和怀里一动不动的人,忽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 终于后知后觉地在渐散的温存中尝出恐惧的味道,浑身发冷。   世间的一切声音好像在这瞬间离他远去了。   在螺旋桨的轰鸣中,率先带着担架和轮床下飞机的一众医护把池奕珩从沈陌遥的怀里转移到担架上,给他的腹部和大腿外侧的伤口做紧急处理的同时, 伯莱明紧跟着从直升机上跳下来。   洋人医生在完全失去意识的池家少主身上一番触诊,面色凝重地朝身边的金发医生耳语几句, 紧接着走向一旁似乎完全定住了的人。   沈陌遥什么都听不见,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池奕珩的衣服被剪开,又看着他被带上氧气罩,输上液体。   “沈先生……沈先生!”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逐渐听见耳边熟悉的呼唤,视线重新聚焦后,他看见伯莱明搭在自己脉搏上的手, 却因为强烈的心慌和窒息已经说不出半个字来。   “靠,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洋人医生检查完他的状态, 脸色已经黑的堪比锅底, 他罕见地骂了一句粗话,招招手又喊来一个壮硕的年轻护士把他直接打横抱起, 跟在池奕珩的担架后面径直上了直升机。   上了飞机后, 即使伯莱明已经提前吩咐, 大部分医护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已经出现明显休克症状的池奕珩身上。   沈陌遥在氧气面罩之下的唇色仍然发紫,他安静地缩在直升机角落的座位,眼睫颤动间一度要失去意识,后来还是蓝眼睛医生在忙碌间发现他的情况不对, 立刻喊了护士给他加大氧流量,又静脉推注药物,他才不至于当场陷入昏迷,但是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冷汗浸湿衣领,却仍然固执地想去抓池奕珩垂落在床边的手。   二十分钟后,直升机在克雷顿私立医院降落。   池奕珩被迅速送进手术室,几个小时后,伯莱明有惊无险地把埋入他腹腔的子弹取出。他不敢耽搁片刻,拜托一助进行关腹就匆匆往外赶。   沈陌遥在到达医院时人还是清醒的,也坚持表示自己状态尚可不需要急救,但伯莱明实在不放心他那张看起来比池奕珩还要惨白的脸,换下衣服走出手术室大门后果然看见颓然靠坐在走廊边垂着眼睫的人。   “他怎么样?”   听见脚步声,沈陌遥惶惶然抬起头。   “血止住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子弹造成一部分脏器损伤,有感染导致继发性腹膜炎的可能,这两天要暂时留在ICU观察。”   “ICU……”   沈陌遥肩膀猛地一晃。   “沈先生请放心,少主的身体素质极好,只要扛过接下来几天,日后修养得当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可是我必须提醒您……以您目前的身体状态,如果不尽快接受治疗,我严重怀疑少主前脚醒来,后脚您就要被送进抢救室。”   沈陌遥没有回话,他垂下头按了按胸口试图压住突突直跳的心脏,可是好像在听到池奕珩没有大碍之后,身体各处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瞬间就松懈了,痛意紧跟着从四肢百骸冒出头,短短几秒钟,他脸上冷汗汇成一股一股的水流往下淌,眼中那股执着的光也在顷刻间散去了,单薄瘦削的身体直直往地上栽。   于是伯莱明十几秒前才做出的预言很快成了真,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接住完全失去意识的人,紧急喊来一众医护准备轮床和抢救室,马不停蹄地把人送去急救。   说到底还是底子好,在ICU里住了三天,抗过了炎症引起的高烧后,池奕珩的各项指标在伯莱明的治疗下很快就恢复正常,被批准转进VIP病房。   反倒是沈陌遥三天在手术室门口晕倒后再次出现呼吸窘迫和心绞痛的症状,血压和血氧都低到临界值,甚至在抢救过程中出现了短暂的室颤,好在伯莱明专业技术过硬,才堪堪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在呼吸机予以持续供氧后,沈陌遥在被送入池奕珩隔壁特护病房的第二天就醒了过来,他还不太能下床,却每天都在伯莱明查房时坚持追问池奕珩的状态,洋人医生在如实告知他对方情况很好的同时,也屡次警告他需要更加注意自己的身体情况。   沈陌遥的心肺功能在山崖上的那场危机中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在肾上腺素的加持下长时间超负荷运转,如今即使经过治疗,看似病情稳定,给心肺造成的损伤却是不可逆的,稍微一个不留神就会加剧衰竭的情况,可以说比池奕珩的状况要危险的多。   但出乎伯莱明意料的是,这次在得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后,沈陌遥竟然显得很平静,一点恹恹的情绪都没有。   甚至可以说,在听说池奕珩状态日渐转好,很快就可以彻底恢复健康后,他的精神似乎也越来越好了,配合每日输液打针和服药的态度也堪称积极,几天下来连过分苍白的脸色都逐渐出现些微红润,一改曾经消沉萎靡的模样。   池奕珩正式苏醒的时候已经是入院后的第四天,他茫茫然睁开眼,先是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后才感觉到腹部灼烧般的疼痛,他蹙着眉倒抽一口气,耳边适时传来一道清浅的声音。   “感觉好点了吗?”   他怔了怔,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头看过去,沈陌遥竟然弯着唇角守在他床边。   于是他下意识点点头,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嗓子却哑的厉害,嘴唇也很快被微凉的指尖抵住。   “你刚醒,歇一歇,听我说就好。”   于是池奕珩眨眨眼,平静下来。   “你还记得吗?四天前……你失去意识之前,问了我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所以我想,你醒来后,一定会很期待听到我的回答。”   “其实不仅是给你,我想我也是时候给自己一个答案。”   沈陌遥眼睫垂落,搭在床边的手轻轻蜷起来。   “我想,从最初我下坠时,你拉住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在我的心里就已经是弥足特殊的存在。”   “但是最初的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一点。所以后来,我花了一点时间去认识到自己的内心。”   “和你一同度过的这些日子……我逐渐发觉,你对我而言的这份特殊早已经不止于友情的范畴。”   爱意的滋生也许是跨年夜独属于两人的那场灿烂烟火,也许是舞台上下遥迢却触及真心的那次隔空对望,也许是鬼屋里在意外和恐慌中诞生却弥足旖旎的那个拥抱。   沈陌遥想。   甚至,也许不是某个特定的时间点。   是每个他们肌肤相贴,灵魂的轨迹此消彼长缠绕着的瞬间。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害怕。”   “我是个软弱又自私的人。也许是之前的那些经历在我的心中始终留有不那么美好的烙印……我一直没有主动向前踏出脚步的勇气。”   “因为害怕自己最终会成为你的负担,害怕不能给你长久的陪伴……所以我以为,只要不开始这段感情,就不会有让彼此都面临刻骨铭心的分离的一天。”   沈陌遥的声音很轻,掺杂些许颤抖。他纤长的睫毛扑闪,试图将眼中那些近乎破碎的情绪全部藏进眼眸深处,却仍然被池奕珩敏锐地捕捉。   他没有出声打断,仍然在静静地聆听,却伸出搭在床沿的手覆上他微微颤抖的手背。   “前些天,看见你中枪的那一刻,虽然表面上还在维持冷静……其实我已经几乎失去理智了。”   “我不敢想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会变成什么样。”   如果池奕珩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那么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再继续活。   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他很快意识到,这件事对于池奕珩来说应该也是同样的。   “所以我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太天真。”   “我不应该因为害怕那些未曾发生的失去,就不敢踏入那片洒满阳光的未来。”   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所以对于现在能够和所爱之人共度的每时每刻,他都应该拼尽全力去珍惜,而不是一味地纠结回避。   “……池奕珩。”   “嗯?”   “之前在来美国的飞机上……你和我说,在新年要许下三个愿望。”   “嗯。”   “当时我许了两个,还剩下一个愿望的空缺等待填补。”   沈陌遥抬眼看向眼前的人。   “现在我想好了。”   其实他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所以纵使身上带着永久的伤疤,在认清自己的内心,决定不再犹豫奔向爱的当口,他仍然选择去期盼一个霁风朗月的未来。   “我也想……去尝试着做一个和你一起白头偕老的梦。”   此时此刻,窗外在层层薄云中冉冉升起的灿白色光球所散发出的光芒好像终于真正照进他乌沉沉的眼底,带出一片明媚的笑意。   而后,他俯下身,将嘴唇贴上床上人的唇瓣。   池奕珩的眼睛猛地睁大。   他刚醒来不久,脑子转得不算快,还在回味沈陌遥方才推心置腹的一场告白,完全没有料到眼前的人竟然会有这么主动且热烈的表达。   在唇齿相接的前两秒,他的大脑甚至出现短暂的空白,但是很快柔软而湿润的气息氤氲着将他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包裹,在短暂的愣神后,他立刻支起上半身回应,手也不由自主地搂上他的腰。   唇舌搅动间,两个人的喘息都变得绵长。   缱绻在空气中随着细微的水声蔓延,不知道是沈陌遥太轻还是池奕珩的力气太大,好像只是一个抬手的功夫,他只感觉自己脚下一轻,整个人就被掐着腰抱上了床。   而后,伏在坚实温暖的胸膛没过几秒,天旋地转间,四片唇瓣短暂分离一瞬,他竟被池奕珩直接压到身下,滚烫的鼻息再次倾洒在他面庞。   像是压抑了太久,这个吻的后半程格外激烈。   没能咬紧的牙关被轻而易举地攻入,沈陌遥对池奕珩充满侵略气息的索取毫无招架之力,他发出微弱的呜咽,很快在逐渐稀薄的氧气中出现一阵眩晕。   许是他们都压抑了太久,这个包含浓重情愫的吻来得太迟太激烈,最后结束的时两个人都有点力不从心,沈陌遥更是被亲得浑身发软,只能和池奕珩一同窝在床上,靠着彼此轻轻喘息,耳鬓厮磨。   直到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而后,一道扁平的,冷飕飕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   “少主,友情提醒,你留置针滑脱了。”   “是吗?”   池奕珩胸膛起伏着,满不在意地掀起眼皮撇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像是根本没感觉到痛。   “真是万万没想到两位病人竟然有如此雅致,身体还没好透就满脑子风流之事,激烈程度甚至能让留置针都脱落……让鄙人不禁感叹,下次来接你们进医院时一定记得带一张加宽的轮床,方便二位以最舒服的姿势搂搂抱抱,互诉衷肠。”   “这里现在没你什么事,出去。”   对刚才的吻仍然意犹未尽的池家大少舔舔嘴唇,搂在沈陌遥腰上的手紧了紧,在喘息间开始思考这人是不是又偷偷瘦了一点。   “是是是,我出去。我不该来,我多此一举,在德斯基德国家公园的时候我就不该来救你们,让你们彻彻底底当一回亡命鸳鸯。”   “伯莱明先生,他睡了太久,现在脑子还不太清醒,你贵为院长大人应当高抬贵手……和他呛声不值得。”   沈陌遥耳垂和脸颊都有些发红,他牵起池奕珩的手腕,如同伯莱明所说手背上已经青了一大块,他有点心疼,指尖在上面轻轻蹭了蹭,刚才还趾高气昂的池家大少好像立刻就受不住了,竟然愈发放肆地把头埋进他的脖颈深深呼吸。   “少主这个没出息的恋爱脑暂且不提……沈先生,我怎么感觉你也在帮着他指桑骂槐呢。”   伯莱明差点气笑了,忍不住想之前是自己看走了眼,竟然不知道从来都是温和疏离的沈陌遥谈起恋爱来也有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心护短的美。   这两个人真是天生一对。   “你看,我就说他老了不中用了是对的,现在一天天医术退步不说,还这么敏感。”   “话不能这么说,伯莱明先生最近确实太忙,压力大了有些敏感很正常,你要体谅。”   “……”   洋人医生的头上青筋暴起,就差想把眼前依偎在一起一唱一和的两个人连人带床从医院顶楼扔出去。   “……少主,说这些话前不妨先把这几天的治疗费用结一下。”   “无所谓。整个医院都是我控股,你忘了?”   池奕珩没抬头,只是从沈陌遥柔软蓬松的发丝间发出闷闷的回应。   “那既然少主这么大气,就给我再涨一涨工资吧。”   “那还得看你表现。”   说笑归说笑,该做的检查仍然少不了,伯莱明耐心等到两个人不情不愿地分开,先看过池奕珩的状态,又顺手给沈陌遥触诊一番后,得出结论。   “沈先生,如果不想再晕一次的话,我还是建议您尽快躺下接受治疗。如今少主已经比你健康的多。”   池奕珩闻言,立刻紧绷着直起身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你说他之前晕倒了?”   “没什么事,就是那天等你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有点低血糖,没站住,输完液就好了。”   沈陌遥正在下床的身影一顿,投给洋人医生一个警告的眼神,而后竟然主动弯腰再次亲了亲床上的人的唇角。   “别担心,我马上就回隔壁休息。”   “……好。”   谁说糖衣炮弹对铁石心肠的商人不奏效,原本还将信将疑的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个吻亲的几乎七荤八素,恍惚间竟然真的忘了追问,浅琥珀色的眼睛像阳光下的海面般漾起一层粼粼的光,好像被唇角柔软的触感给夺了魂。   ……完了,这是彻底没救了。   伯莱明翻了个白眼,看着自家少主目不转睛盯着沈陌遥离去的背影,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   池奕珩不愧是得到过伯莱明认证的身体素质好,他恢复速度极快,转入VIP病房后不久就已经可以自如地下地走动,沈陌遥却因为亏空太多,一下子无法完全补足而很少再有能下床的机会,几乎全天都带着氧气面罩沉沉睡着,一周过去才稍微恢复一点精神。   于是好像病号和陪伴者的身份在顷刻间互换,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池奕珩在病房里溜达溜达着就“不自觉”地跑进沈陌遥的房间,接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好像不知道害臊,一本正经地腻歪在沈陌遥床边,哼哼唧唧抱怨自己正在遭遇不公平对待。   “我疼。”   “哪儿疼?”   “刀口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伯莱明这两天一直对我心存怨恨,换药的水平差到一定境界了。”   话正说到一半,洋人医生正巧黑着脸走进来。   “少主,你这是颠倒黑白。要不是你刚醒的时候那么肆无忌惮地和沈先生卿卿我我,以你的身体素质,刀口早长好了,你能怪谁?再说,我依稀记得前两天给你换药的时候你明明连眼皮都没眨。”   “那是我心胸开阔,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么依我所见,心胸已经如此宽广的少主您收拾收拾过两天就可以准备出院了。至于沈先生,您这几天情况也比较稳定,可以一并回家修养……我这小庙可再也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   “无所谓,反正我早就不想呆在这里了。”   池奕珩揉着沈陌遥因为输液而有些酸胀发冷的手臂,朝他撇撇嘴。   “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天,我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你之前总不乐意上医院了,陌遥……住院真的很无聊。”   虽然在平日的治疗中总会互相小孩子一样斗嘴,真的到了出院那天,两个人还是都郑重向伯莱明再次道了谢,感恩他一直以来的辛勤付出。   对于现状颇为满意的池家少主甚至大发慈悲地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带薪休假,转头搂着沈陌遥的腰就坐车回了奥克兰海岸。   如同伯莱明所说,沈陌遥身上存在的种种病症并不是能够轻易就完全治愈的,好比这两天虽然调养得当,他却还是起了一阵低烧,不严重但是足够磨人,治疗方法也只能是慢慢熬。   “终于可以回家了,这些天我一直很想念奥克兰海岸的吊床。”   保姆车里,沈陌遥看着窗外飞速略过的街景,心里忍不住有些喟叹。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在洛杉矶度过了半个冬天,如今更是连春天都快要过半了。   “嗯。这个季节,院子里的很多花都在盛开,正好回去看看。”   池奕珩看着他沐浴在阳光中柔和的侧脸,听到他把回到奥克兰海岸称作回家,心里划过一阵暖流,搂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   除去照顾好身边人之外,对他来说,这几天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完成——   离沈陌遥的25岁生日只剩一个月了,他所准备的最关键的那个生日礼物还没最后选定设计稿,这次回去后,他正好得亲自去和负责人好好聊一聊。 第66章   令池奕珩略感忧愁的的是, 沈陌遥这次低烧持续了足足快两周。   这人一向是掉肉容易长肉难,这次事故之后身体被打回原型,几个月的精心养护毁于一旦不说, 因为低烧引起肠胃不适,饭量减退,这几天还有进一步掉肉的趋势,再这样下去很快就又是皮包骨头。   不过好在两个人都袒露真心, 确认恋人关系后,面对治疗沈陌遥显得积极很多, 看到注射器不会再往被子里躲,每天吃药的时候甚至会主动朝池奕珩伸手去接,在咽下去后还会被他握着手指亲吻夸奖,连伯莱明来看了都连连摇头,表示恋爱好像才是帮助他身体恢复的特效良药。   考虑到沈陌遥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抵抗力仍然不足,在五月份他的生日这天, 两个人选择在家里简单庆祝,池奕珩也吩咐家庭厨师做了满满一桌精致丰盛的菜肴。   下午, 在两人先前住院时来就过几趟看望的黎厘女士再次带着黎稚瞳来到奥克兰海岸, 两人纷纷表示不想错过沈陌遥的生日,也为他送上了极有诚意的生日礼物。   黎厘送上的是一套做工精致, 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西装袖口和领带夹, 以及三处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门面店铺赠予书, 用于给小怪兽噗露萌系列开设线下实体店铺,而黎稚瞳则送上了自己手工制作的小型书架,还有一副她亲手绘制的,自家大哥和沈陌遥的卡通双人画。   晚餐后, 黎厘在向自家儿子投去一个加油鼓励你能行的目光后就带着还在缠着沈陌遥聊天的黎稚瞳识趣地先行离开,而后,偌大的花园中只剩下池奕珩和沈陌遥并肩靠坐在软榻中。   五月是鲜花盛开的时节,花园中四处都是缤纷盛开的淡色花朵,顺着晚风隐隐有香味传来,伴随树丛被风吹拂发出的沙沙声,令人心旷神怡。   率先打破寂静的人是池奕珩。   “有件事我想先向你道歉,陌遥。”   “什么?”   沈陌遥在莹润暖黄的灯光中偏过头去看身边的人,看见他浅色眼瞳中流露出些许自责。   “之前,我不想让你在疗养途中再被琐事打扰烦心,所以没有立刻告诉你黑泽尔·布莱克的身份……他是查尔斯·菲尼克斯的外甥。”   “我猜到他接近你应该是有所企图,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是和销声匿迹的沈凌夏达成交易,一个人负责获取情报但不参与计划,让我放松警惕,另一个人则一直隐身,直到最后跳出来执行计划。”   “这么说,我也应该听你的劝,在幻彩乐园时就不要接那张名片才对。”   沈陌遥先是一怔,而后笑了笑。   现在想来,那个里面装的大概是类似于定位芯片的东西,通过它,黑泽尔才准确掌握自己在洛杉矶的住址,而后把这一情报传给远在纽约的查尔斯,才让他能直接寄信过来。   “这样我们也算是扯平了,是不是?”   “不行,我总觉得我做错比较多,还要补偿你才行。”   “那等天气再暖和一点,陪我去一趟纽约吧——我想查尔斯那边的事,也正是时候做一个彻底的了结。”   “没问题。”   “不过……你是不是还没给我生日礼物?”   沈陌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的时候话锋一转,在银白的月色中看向身边的人。   于是他看到池奕珩的眼皮颤了颤。沈陌遥偏了偏头有些好奇,他好像已经很久都没在池奕珩的脸色看到过这种有些忐忑的神情。   “嗯,我正要送给你。”   “这份生日礼物……也许有些特殊。”   池奕珩也站起来,两个人的影子在铺满石子的台面影影绰绰地交叠在一起。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虽然正式的订婚宴要等到你的身体完全好起来才能办……但我等不及想先把它单独送给你。”   沈陌遥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两下。   在微风徐徐的花园里,迎着月色和晃动的花丛,他看见眼前的人郑重地托起自己的左手,单膝跪地。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想和你一同度过,不离不弃……直至白头。”   “沈先生,你也愿意吗?”   “嗯。”   沈陌遥如墨眼底映出的月光微漾,看着他小心翼翼将一枚在月色下闪着透亮光芒的精致戒指穿入中指指尖。   “直至白头。”   天色渐深后,两个人都没能从刚才那胶着浓烈的情愫中抽离,有些情难自禁,回到室内后你侬我侬地聊了一阵,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贴在了一起。   唇瓣分开的时候沈陌遥又有被亲得有些晕乎乎,整个人红着脸软在池奕珩怀里,唇角泛着水光,连喘息都变得轻飘飘。   池奕珩哪里受得住他这样赤.裸裸却不自知的引诱,直接把人打横抱起就上了楼来到卧房。   直到被小心放在床上,灼热气息扑面而来的时候,沈陌遥才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我问过伯莱明了……”   池奕珩欺身而上,把下巴贴在他肩膀上突出来的那节锁骨上方磨蹭,声音又低又闷,哑得快要听不出本来的声线。   “他说……只要不要太激烈……就可以。”   “所以,可以吗?”   池奕珩凑到他耳边,用很轻的声音问。   沈陌遥浑身过电般颤了一下,眼睫闪动间,耳根和脖颈都几乎红透了,很快伸手搂住池奕珩的劲瘦的腰,极其细微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在细微的呜咽声中,湿热的唇瓣含住他的耳垂。   今晚的月色很亮,屋里的小夜灯也没关,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映在米白色的墙上,逐渐升温的空气中,呼吸变得急促而绵长。   一场翻云覆雨结束后夜色已然渐深,沈陌遥躺在床上窝在被子里有些脱力地喘息,胸口起伏急促。   池奕珩也稍微有点喘,他没有穿睡衣,身上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暴露在莹润的月光里。   把人吃干抹净的池家少主好心情地沿着沈陌遥突出的脊骨捋了捋,给他顺气。   “对不起,又累到你。”   “……”   沈陌遥瘪了瘪嘴,盯着他腹部那道细长的疤看了一会儿,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很轻的哼,末了又赌气般戳了戳疤痕周围的皮肤。   指尖传来肌肉柔韧紧致的触感,还挺舒服,于是他忍不住又摸了两下。   池奕珩扬起眉毛。   “你知道吗,我还挺喜欢这道疤的。”   “为什么?”   “因为你也有一道,在这里。”   他伸手在沈陌遥胸口中央的位置点了点,眼中透出不加掩饰的疼惜。   沈陌遥套上的睡衣领口松垮,此时又刚刚经过一阵蹂躏,正大剌剌敞着。借着莹白的灯光,即使半年过去,那道仍然透出淡粉色的长疤仍然极为显眼地盘踞在他苍白消瘦的胸口。   “你当时的情况比我严重的多,留下的刀口也很粗很长……我都不敢想该有多疼。”   池奕珩说着,忍不住朝那道伤疤伸出手,修长指尖顺着微微凸起的疤痕一路下滑,指腹感受到他前胸嶙峋骨骼的轮廓。   “所以,我想至少现在我能够稍微和你感同身受一点。”   “唔……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池先生。”   沈陌遥在这方面一直比较敏感,此时又被池奕珩的触碰激的浑身颤了颤,忍不住把头埋下去,蓬松发顶蹭在后者胸前,脸上还没褪去的红晕又加深了一点。   他小声喃喃。   “你也真是,哪有人会主动想在身上留一道疤的啊。”   “因为我想要更加了解你。”   池奕珩揽着他的腰,竟目光灼灼看向他,很是认真的样子。   “我想要了解你的全部。不只是快乐的时候——你曾经的迷茫与恐慌,你受过的伤痛和留下的所有伤……我也都想和你分担。”   他握住沈陌遥仍然逗留在自己腹部的指尖磨蹭。   “所以,当然也包括你的伤疤。”   “……池先生,我发现你自从出院后,好像变得越来越能说会道了。”   沈陌遥转过身子飞快地眨了眨眼,让那些酸涩着不受控制地涌出的水雾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微风散去,只剩下眼尾的一抹薄红氤氲着,和颤抖的尾音一同暴露他此刻被深深触动的内心。   “这是大概一种本能。”   池奕珩察觉他情绪的变化,捧过他的脸吻上他颤动的眼睫,毫不意外从中尝出一点咸涩的味道。   也许爱就是这样一件无师自通的事,他想。   即使闭上嘴巴,即使是不太懂得如何去爱的自己,爱意一旦产生,那些无处遁藏的心绪还是会从眼角眉梢不受控制地倾泄而出,就更遑论那些不加思考就会脱口而出的蜜语甜言。   ·   在正式和沈陌遥确认订婚关系后,池奕珩带着心上人单独回了一趟圣庭府邸。   表面看上去严肃冷厉的池家老爷子在见到沈陌遥后竟然显得态度格外柔和,甚至一反常态地连刺都没有挑,在简短谈话后,看着他站在池奕珩身边笔挺清瘦的身影连声说了几个好字,而后反而责怪起池奕珩是不是没有把人养好,怎么过去这么久看上去还是这样单薄。   出乎池奕珩意料的是,在听说两个人在国家公园的山崖上那番不要命的英勇事迹后,老爷子竟然没表现出不满,甚至破了一回例,不仅早就出手压下了德斯基德国家公园里发生的事,还允许池奕珩作为池家新任家主在CHIVAL集团的网站中被提前公示,同时也宣布了他已经订婚的消息。   订婚消息官宣后,全世界范围的各个论坛上,讨论八卦的声音不绝于耳。   大家纷纷猜测,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获得这个世界级商业巨鳄的继承人的青睐。   “我的妈呀这么有钱这么帅竟然还英年早婚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   “据说这位池少爷的订婚对象是个男性哦,年纪好像和他差不多。”   “他看起来好高啊,肩膀好宽。有没有谁有他的独家照片可以给我看一看的,国内搜了半天什么都搜不到。”   “放心,外网也没有。据说只有之前能够混进那些上流晚宴的人,手里才有这位大少爷没有被公开前的照片,不过之前一直有小道消息说他极为英俊,倒是不假。”   “真不知道能和这种优质男人在一起的得是多幸运多优秀一个人,我看公示里的说法,他和那位婚约者好像是自由恋爱,并非联姻。”   “羡慕了,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神仙爱情……”   而后,在订婚后的第二个月,沈陌遥和池奕珩乘坐专机飞到纽约,在池奕珩所有的高级公寓短暂歇脚后,两人一同前往查尔斯·菲尼克斯在纽约的豪宅。   菲尼克斯家的佣人似乎对于他们的造访早就有所耳闻,两人乘坐的轿车一路没有遭到什么阻拦就顺利停在庄园宅邸的正门前,一向以不近人情著称,白发苍苍的地产大亨竟然主动站在门口迎接,看见沈陌遥坐在车上的身影先是面上一喜,而后看见池奕珩从另一侧走出,朝手上戴着戒指的人伸出手牵他下车,脸色又是一变。   虽然此前他就隐隐认为这位池家少主的订婚人极有可能就是沈陌遥,如今看到订婚戒指的瞬间,他还是感到心头一震,脸色放得一低再低,很快笑着走上前。   短暂寒暄后,查尔斯把沈陌遥接进书房准备长谈,但是他拿不准池奕珩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把他请到接待贵宾的茶室好生招待着。   “乖孙,我想和你谈谈……十四,不,十五年前的事。”   古朴典雅的书房中,查尔斯与沈陌遥两人面对面坐着,佣人很快送来上好的茶。   “说吧。”   沈陌遥打开茶杯盖,杯中白气升腾着笼上他的眉睫,柔和了他偏冷的神色   “其实……当年导致你妹妹离世的那场事故,责任并不在你。”   “这个事情要从很多方面来解释——或许你也知道,鹤儿在那个时期情绪一直不太好,她不知道从哪得到的情报,总认为沈厉峥已经出轨,对他的监视欲望特别强。”   “你们出事那天,原本按照计划,鹤儿是应该守在家里照顾你们的。但是由于对于沈厉峥的不信任,在他临时要出差去外省后,她有些鬼迷心窍,便也诞生了追去外省亲自监视他的一句一动的想法。”   “所以当时沈家负责接送的管家在一天之内先是开车送沈厉峥去机场,又折返回来接上鹤儿再次开往,紧接着又返回沈宅,已经是疲劳驾驶的状态……也就导致他在再次接上你们开往医院的途中,出了事故,车子翻进水里。”   “鹤儿她临走前交代你妹妹无论如何都要把生病的你照顾好,所以你妹妹她当年才会不顾你的劝阻,在你因为高烧昏睡过去后坚持跟上开往医院的保姆车,也就导致在车子翻入水中后,保姆一个人有些力不从心,没有第一时间把你们两个都救上来。”   “所以……是多方面的因素导致了当年那起事故的发生。”   查尔斯说了很长一段话,绿棕色的眼睛试探着看向沈陌遥,却发现他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肯定出在鹤儿身上,这我也是知道的。”他有些着急,很快开始补充,“她为此深受打击,愧疚万分,才会得了精神上的一些疾病,出现错乱,忘了自己的过失……”   “然后和那些想要逃脱责任的佣人,以及沈厉峥一样,将这起事故怪到你头上,迁怒于你。”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后悔……”   “所以你是在让我原谅?”   沈陌遥蓦地掀起眼皮打断他的话,冷冷看着眼前的白发老者。   “十五年了。”   “你在明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却选择让我背负这一切,不管不顾整整十五年。”   “我怎么能原谅?我又凭什么要原谅?”   “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虽然经过调查后,我知道了真相,但你母亲因为你妹妹的离去,整个人受到的打击太大,精神状态非常差……如果这个时候再让她回想起自己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怕她会彻底崩溃。”   查尔斯被他刀子一样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声音愈发心虚起来。   “作为一个父亲……我实在是没办法在当时站出来阐明整件事的真相。”   “所以我没关系,对吗?”   沈陌遥的声音有点抖,瘦削的肩膀微微发颤,眼眶下浮现一抹带着潮气的薄红。   “你的女儿姜鹤会崩溃,但是我不会,我可以承受莫须有的罪名,扛住来自全家的指责和憎恶整整十五年,最后我还会在你们虚伪敷衍的乞求原谅中,心无芥蒂地放下曾经的过往,和你们一家大团圆,是不是?”   明明……明明他当年也不过只有10岁而已。   “事到如今,不要再和我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   “不是的,乖孙,你别这么想……”   查尔斯稍微有些乱了阵脚,印象里的这个外孙一直是个很温良的小孩,在姜瑾的教育下拥有极好的素养,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才对。   “不要再做无用功,我没这么多时间听。”   沈陌遥叹了口气,抿了一口杯中的热茶。   水温已经凉到合适入口的程度。   于是他阖上眼眸短暂调整情绪,再睁开的时候眼中的潮气已经消失不见,眸色黑得发沉。   “让我来帮你说一些真话吧。”   “沈凌夏触犯国内法律后,逃回美国时乘坐的也是你提供的专机,对不对?而后,为了对你的宽宏大量表示感谢,他把我交给他的,外祖母亲笔信的复印件寄给了你。”   “所以,你终于意识到四年前外祖母的死与我无关,又发现我正在与池家交好,所以你反悔了,你想让我回归家族,甚至成为你的继承人。”   “不是的……我只是吩咐黑泽尔去查你……但我并不知道他竟然会联合已经被我逐出族门的沈凌夏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计划。我也是受害者。”   “你?你才不是。你从头到尾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商人,眼里只有你的产业,你的财富和你的未来罢了。”   “要不是如今我在你眼里已经没有污名,又和池家有深交,你会愿意向我袒露十五年前的真相吗?你会这么低声下气地写信来求我回来见你吗?”   “我……”   “你说你已经把沈凌夏逐出族门?那你又是为什么给了他两把手.枪?”   “又或者说,你知道他潜入训练基地拿了枪,但是你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把枪……破坏了我们难得的出游,还伤了池奕珩。当时但凡我们走错一步……他就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在那里。”   “别想让我恨透你的话,就不要再试图去和我演一些大团圆的戏码。”   “我不可能原谅你,就像我不可能原谅你身后房间里畏畏缩缩站着的那三个人。”   沈陌遥深吸一口气,从口袋中缓缓掏出一枚绣着繁复图腾的胸针放在桌上,推向查尔斯。   “这是我之前整理物品时发现的菲尼克斯家族的族徽,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他漠然看向身前一动不动呆滞着的老者,将茶杯的盖子重新掩上,站起身。   “这次来拜访你,本就是为了这件事而已。”   “那么,茶已经凉了,我也该告辞。”   他转身打开书房的门,正好看见早已等候在门外的池奕珩。   “聊完了?”   “嗯,走吧。”   沈陌遥点点头,率先朝通往玄关的长廊走去,没再回头。   ·   胃病真的是一种情绪病,在见过查尔斯之后的夜里,沈陌遥胃痉挛剧烈发作了一次。   一开始他还想忍着不说,后来实在是太严重,疼的整个人在床上躺都躺不住,池奕珩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感觉床都在抖,才发现睡觉前还靠在自己胸口的人已经伏在床沿,双肩不住耸动着。   “怎么会忽然疼成这样?”   池奕珩很久没看过沈陌遥痛得这么厉害的样子,吓了一跳,先是紧急联系伯莱明带人赶来公寓,从背后把浑身汗湿的人捞进怀里,把他深陷在腹部的手拿开,手掌在他的胸口和上腹试探,很快感觉肌肤下面的那团器官在剧烈抽动,连带着心口的地方也在突突直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伯莱明赶过来需要一段时间,等他来打解痉挛的针的话估计沈陌遥早就已经疼的晕过去,所以池奕珩咬咬牙,狠下心来手握成拳,用了一点劲在他的肚子上按揉,帮他把痉挛的地方推开。   沈陌遥克制着从喉间发出极为细微的痛吟,浑身无法掩饰地震颤。等到几分钟过去痉挛被揉开,他已经疼得脱了力,话都说不出来,但仍然相当难受的样子,只能窝在池奕珩怀里控制不住地发抖,轻轻喘息。   池奕珩垂眸,看到他在微弱灯光中愈发显得惨白发紫的嘴唇,心揪成一团,忍不住低头试探着吻了吻他带着血痕的唇角,伸手把床边挂着的呼吸面罩拿过来把戴在他脸上,打开开关,另一只手在他胸口轻轻揉着,企图能平复他过于紊乱的心跳。   “池先生……”   十几分钟过去,沈陌遥终于恢复一点力气,哑着嗓子开口。   他到现在都还没彻底缓过来,此刻不仅心慌的厉害,胸口和太阳穴也一抽一抽地疼,声音极为低弱,刚说出口就好像会散在夜风中。   “嗯,我在呢。”   池奕珩感受到怀中人清瘦伶仃的肩胛骨蹭着自己的胸膛仍然在细微的颤动,声音也放得很轻。   “我们明天就回洛杉矶好不好。”   “嗯,等伯莱明来看一看你,身体能行的话,咱们就回去。”   池奕珩知道他大概是因为菲尼克斯家里的那些糟心事耗了心神,晚上才会难受成这样,他虽然心里疼得直拧,却也明白如同沈陌遥先前所说,今天发生的一切是他必须做出的做出了结。   于是他没再说话,只是将自己的胸膛紧紧贴上他瘦削的后背,用力从后方抱住他,将头埋在他颈间。呼吸间,他身上淡淡的药味传入鼻腔,很好闻,是一直都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味道。   而后,他察觉到怀中人紊乱的心跳逐渐也有平复的趋势。   于是池奕珩在微弱的光线中露出一个微笑。   那些被淹没在岁月中磨去了坐标的阴霾已经不会再来,在这之后,他们携手前行的路上将唯有鲜花和朝阳,晚霞与雨露。 第67章   在纽约拜访查尔斯时, 临走前,池奕珩扭头对那位颓然瘫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说了最后的两句话。   “菲尼克斯先生,我必须额外警告你, 长达十五年的包庇不是一个好行为。”   “如果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池家会替你做出一些你可能不太想做出的决定。”   于是查尔斯一脸惊惶地抬眼看向他。   十五年前,在沈陌遥和妹妹的车发生事故,沉入水中的同一时间,沈凌夏在凌禾峰的晚饭里投了毒。   凌禾峰因为急性呼吸衰竭陷入深度昏迷被送往医院抢救后, 医生从他的血液报告中发现,他出现症状的原因是在几小时前摄入了微量□□。   后来根据警方调查分析, 在接受笔录时一直表现得乖巧胆怯的沈凌夏成为了头号嫌疑人,但当时他年纪太小,查尔斯便通过一些手段把他保了下来,顺势送往国内和沈家人一同生活,不再追究此事。   也许在沈凌夏的概念里,因为深爱姜瑾而对姜瑾最为宠爱的沈陌遥爱屋及乌的查尔斯从来就没有优待过自己,但其实也许是同为冷血动物的一种共情, 又也许是于他而言凌禾峰或是沈厉峥的种并没有什么区别,查尔斯其实一直以来对他都是足够照顾的。   只是这份照顾最终只是成为他用于燃烧仇恨的一捧枯枝而已。   但当时年仅10岁出头的沈凌夏, 又是为什么会想给自己的亲生父亲下毒呢。   只是因为不想再被他关在家里时不时的虐待折磨吗?   几天前, 池奕珩把调查结果和这样的困惑一并告诉沈陌遥后,后者沉吟片刻, 给出了一个有些荒唐却也有些合乎情理的猜测。   “我想他并不是单纯的憎恨凌禾峰才会这么做。在德斯基德国家公园, 他不计后果地开枪射杀当时被他误认为威胁了凌禾峰的彼得·斯佩尔顿时也可以看出, 他对于他父亲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   “当时他最为怨恨的,大概是外祖母频繁的离开他回到国……只为了想更好的陪伴总是在住院的我。”   “所以我想,他会觉得只要把父亲送进医院,外祖母和查尔斯他们, 甚至是姜鹤就会来芝加哥看他们父子俩一眼。”   他这样阴毒冷血的一个人,内心生来就是漆黑一片,对于感情方面的思考十分有限,所以也许在尚且年幼的他心中,这样的方法是最为直截了当就能够见效的一种。   但是天意弄人,好像一切延伸出的命运的丝线在最后都成了死结,在沈凌夏给亲生父亲投毒的那天,正是因为凌禾峰再次寄给姜鹤去有关沈厉峥出轨的相片,才导致她临时丢下发起高烧的沈陌遥和沈阡翎,偷偷跟随沈厉峥飞往外省,试图捉.奸。   而后,载着兄妹二人的车子失控落了水,一家人因为沈阡翎的脑死亡而陷入恐慌,也就自然没有任何人会有功夫再去往芝加哥关心同样病危濒死的凌禾峰和无依无靠的沈凌夏。   于是,这团由许多个人心中的无数丝线绕成一团被缠紧的沉重深黑的毛球所带来的一切压力和不堪,最后砸向的却是什么都没有做的,无辜的沈陌遥。   还好,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不算太迟。   虽然在德斯基德国家公园山崖发生的事件已经被全面封锁,当时就在营地之中的安德森·帕丁顿导演还是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且为自己没有严格审核团队中的每一个成员表示非常惭愧。   他说,为了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弥补,他筹备拍摄的公路片将推迟放在年底进行拍摄,并且向沈陌遥提前提供了全部的剧本,承诺届时如果他身体恢复情况良好,男主角的位置就一定属于他。   在修养的这几个月,除了研读剧本,和导演讨论其中的各种细节外,沈陌遥把精力基本投身在小怪兽系列ip上,经过优秀的宣发推广,目前已经推出的几个角色在国内外各大城市实体店的销售情况都很好,真正完成沈阡翎的梦想,开设游乐园板块也是指日可待。   这期间,在夏天天气暖和的时候,池奕珩也抽时间出来和沈陌遥在世界各地进行了几趟短途旅行,虽然过程中难免有因为沈陌遥的一些身体状况而略微紧张的时刻,总体却充斥着幸福和温馨,两个人也成功收获约翰·伯莱明院长的辣评——“这副越来越如胶似漆的样子我真是每每看到都想自戳双目”。   所有事情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继五月份池家新任家主池奕珩被公示并宣布订婚消息之后,娱乐八卦相关的新闻在一度迎来峰值之后再度沉寂。   直到夏天过去,秋日到来之后,九月的第二周——   先前在金龙奖颁奖典礼后就沉寂许久的遥空娱乐的账号时隔将近一年发布微博,正式宣布沈陌遥将不再以歌手身份参与一切舞台表演、专辑发布或是商业代言等娱乐活动,但是仍然会作为演员继续精进学习,参与心仪影视剧的拍摄,有缘会和粉丝们在大银幕上继续相见。   与此同时,他也宣布即将在下周接受洛杉矶电视台的晚间采访,作为这次正式发表后,接受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访谈节目。   粉丝们先是惊喜于他的忽然出现,在看完全部微博内容后,一方面纷纷哀叹他再也不会重返舞台的遗憾,另一方面也无比期待他时隔将近一年的首个采访。   几天后,偌大的演播厅中,数个镜头以各个角度对准台上的两人。   [呜呜呜是遥遥!是会动的遥遥!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长胖一点!]   [沈陌遥我爱你啊啊啊!快一年了,你终于愿意出来给我看一眼了……想死你了。]   [好久不见!等等他手上戴的那个……是订婚戒指还是只是一个普通饰品?难道沈陌遥你也英年早婚了吗我倒……]   “您为什么会选择退出娱乐圈?明明有那么多粉丝在等着您……”   采访进程即将走到尾声时,留着棕色短发的英俊主持人翘着二郎腿,问出一个所有正在关注着这场直播采访的人都无比关心的问题。   短短一年不到,沈陌遥似乎变了一个人。   虽然身形虽依旧单薄,但不再苍白惨淡,整个人举手投足间露出优雅矜贵的气质,与之前相比可以说是容光焕发。   “家里的小狗有点粘人,需要我照顾。”   他轻咳两声,看向身边的主持人时,眼角带着不由自主生出的柔和笑意。   挖到独家大料的主持人被他盯得脸色一红,立刻眨巴着眼睛来了劲。   “哇,沈老师养了一只小狗吗?有空分享给大家看看可以吗?粉丝们都很关心你的近况。”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家伙命这么好?是金毛,二哈,边牧,萨摩,还是一只小土狗?]   [好了,今晚的做做梦对象紧急变更为这只小狗,谁都别和我抢,这人我是一秒钟都当不下去了。]   [想不到有生之年我会嫉妒一只小狗……]   直播间里的观众屏息等待沈陌遥的回答时,一双修长的手忽然出现在镜头前,替他披上外套。   “到时间了,回去吧。”年轻男人声音低沉磁性,俯身在他耳边轻笑揶揄他,“刚才的话,我有听到哦。”   “您,您是……”   主持人的灰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眼前的男人赫然是几个月前池家公示的新任家主。   [等等别告诉我这是你家的小狗啊沈陌遥——就算是也得是一只完完全全的大型犬吧——]   [我靠我靠我靠真的是那个意思吗?我忽然有点晕谁来掐我一下?]   [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颠了?妈妈我好像磕cp磕到出现幻觉了怎么会有这么配的两个男的出现在镜头里??]   “你怎么直接……”   镜头中,沈陌遥先是错愕一瞬,耳垂很快染上一层浅粉,进而又无奈地笑笑,亲昵靠进男人臂弯。   “嗯,如你们所见……”   “这位,是我的先生。”   “池,池先生……您就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主持人在慌乱之中磕磕巴巴地努力维持业务。   “您来都来了……要不要顺便说上两句?”   于是镜头里,英俊的浅瞳男人蹙眉略微思索一番,而后看向身边的人,目光柔和。   “欢迎大家关注我们九月底的订婚宴。”   直播间瞬间乱作一团,弹幕乌云压境一般密密麻麻几乎把整个屏幕淹没了。   [我的妈呀所以那个订婚戒指——是池家的这位送给他的吗!!信息量超标我脑子有点不转了……]   [家人们我忽然想起来,之前在幻彩乐园沈陌遥被偶遇的照片……有人记得吗?那个时候他身边好像就有一个身材贼好的高个子男的,应该就是这位池家家主吧?]   [所以他们很早之前就在一起了?我都错过了什么?这就是大家族的保密能力吗?这整个互联网上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知道是沈陌遥和这位池先生在一起,我好像忽然释然了……他们两个人完全就是门当户对,我唯有祝福。]   [真的,祝99……曾经我也想过谁才能配得上我们家这么优秀的遥遥,看到池家的公示后我也想过是谁走了狗屎运才会获得这样以为年轻家主的倾心,搞半天原来他俩就是一对啊,那没事了。]   ·   回到奥克兰海岸后,池奕珩竟然一反常态地有些闷闷不乐。   沈陌遥对此没什么头绪,他也不知道不过是短短一场采访怎么会让这个人变成这幅模样,于是只好暂时把他晾在一边,窝进露台上的吊床用平板处理一些公司里的事物。   于是五分钟后,瘪着嘴的浅瞳男人自动出现在他身边,仍然是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池先生,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沈陌遥终于舍得从平板上抬起头,笑着去拉池奕珩垂在近处的手。   然后,憋了很久的男人指尖颤了颤,终于愿意掀起薄唇,声音幽怨。   “我说……你以后在外面能不能别那么笑了。”   “嗯?”   “你每次那样对别人笑的时候,都很……”   “都很什么?”   “……招蜂引蝶。”   沈陌遥怔了怔,有些失笑。   “怎么会呢,戒指都戴在手上了你还不放心。”   “可我又不能控制别人不看你……”   池奕珩的声音委屈巴巴的,听起来有点可怜。   “那我也控制不了啊。”   沈陌遥看着他好像五官都皱在一起的脸,忽然就生出一股想要逗逗他的想法。   “除非,你真的能变成一只小狗。”   “哦?沈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有人靠近你……我就冲上去龇牙咧嘴,把他们吓跑,是不是?”   “只是开玩笑,我哪里能让我们尊贵的池家家主做这种事。”   池奕珩浅色的眼睛眯起来。   “其实,也不是不行……”   “什么?”   “如果你承诺永远只有我这一只小狗。”   池奕珩冲他挑眉,竟然蹲下来拉过他的手,凑上去恶狠狠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   “那我……也不是不可以被你驯养。”   “嘶……池先生,咬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沈陌遥朝他笑笑,眼角被落日余晖拉出柔和的弧度。   “以及,我当然没有别的小狗。”   这还差不多。   池奕珩满意地点点头,用脸蹭了蹭那人微凉的指尖就站起来。入秋以后的风变得有些凉了,他正要喊沈陌遥回房,却忽然看见他想起什么似的一顿。   “不过,小狗之外,我倒是还有小猫一只就是了。”   “……”   浅瞳男人原本堪称温柔的眉眼一怔,脸色很快沉下来。   沈陌遥看着他一副小气吧啦的模样,有些失笑。   醋吃到小猫身上也算是他的本事,这架势,简直像是马上就要去找小雪花干架。   “别苦着一张脸,池先生。我还没说完呢。”   于是心情相当好的沈先生扯住身边人的领子让他俯身,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日落的暖光柔和而长久地映照在他眼底,比那片长波微漾的海还漂亮。   “最重要的事是……我只有你这一个爱人啊。”   池奕珩眼睫颤了颤,心脏在胸膛里砰砰乱跳一阵,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的身边,忽然间偷袭的人却早已弯着眉眼窝回吊床里。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洛杉矶天空中绚烂晕染至海平面上的赤色霞光好像没有尽头。   在这里暖橘色的沙滩上,或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被明灿阳光笼罩的角落,也许都会有一只曾经伤痕累累的飞鸟,迎着这样美丽温暖的日光,扇动在爱意包裹下长出崭新羽翼的翅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