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圆舞曲   作者: 初禾二   简介:   凛冬还是个无人问津的小明星时,为了演好警察角色羽风,偷偷模仿洛城的特警队长韩渠,两人有过一段短暂的交集。凛冬说,等拍完剧,要请韩渠吃冰淇淋庆祝。   但韩渠因为任务,消失在凛冬的世界中。重逢时,凛冬卷入韩渠的任务,双双与死神擦肩而过。   风波终于止歇,凛冬退出娱乐圈,来到异国他乡,终于又再次遇见韩渠。   连“孩子”都有了,却没有真正认识过。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   韩渠(攻)与凛冬(受)是悬疑刑侦文《心挣》的重要角色,本文从案件结束后写起,是偏日常向的感情文。不是生子文。 第1章   M国南部,纱雨镇。   旷日持久的纷争曾摧毁这个热带小国,年初,战乱才刚刚平息,重建以首都蕉榴市为圆心展开,及至夏末,终于蔓延到纱雨镇这个虾米大的边陲小镇。   过去能让纱雨镇热闹起来的只有战火,如今来自各国的投资商在镇里划定山头,卯足了劲赶工,生怕落了人后——M国旅游资源丰富,此时百废待兴,几个热门城市早就被大资本圈走,剩下纱雨镇等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经营得好了,也是能分到一杯羹汤。   修路盖楼如火如荼,小镇处处耸立着钢架塔吊,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沙尘,即便海风也难以吹散。崎岖的山路上,一辆辆运送建材的货车仿佛训练有素的蚂蚁,偶尔有司机因为拥堵探出车窗来骂上两句,沿途顿时响起不同语言的脏话。   “那哥们儿别是个‘超雄’吧?”白一双手离开方向盘,装模作样地抱紧自己,“冬冬哥,你说他一会儿会不会掏把枪出来?咱们也应该……”   “私自持有枪械犯法。”一道稍显冷淡的声音从副驾传来,“手放回去,安全驾驶。”   “哎哟,这又不是在你们国家!”白一笑嘻嘻地往右边打量,“冬冬哥,你都敢来这儿赚钱了,咋还那么有素质?你看李老板、孔老板他们,不都有枪吗?悄悄儿的!”   青年的面庞映在后视镜上,即便是略有污浊的镜面也遮不住他清晰的五官,当年发掘他的经纪人便说过,他这张脸就是星光的具象化。后面的货车又在鸣笛催促,他拿起抹布,将后视镜擦了擦,又道:“你也知道我是来赚钱,不是来惹事。”   白一耸耸肩,“哥,你真想赚钱,比这轻松的活儿要多少有多少,你的名字就是招牌,再说,你都财富自由了,何必……”   一阵劲风吹拂而来,白一后面的话淹没在嘈杂的风声里,青年被吹得眯起眼,耳畔却响起几个月来挥之不去的声音——   凛冬,你何必去M国?   你是想接近他?还是远离他?   经过一个检查站之后,车行速度明显快了起来,最后,十来辆大小不一的货车在一处规模惊人的工地外停下,凛冬还未打开车门,便有工头模样的人赶了过来。   “哟,凛老板今天亲自送货啊?”来人满身灰尘,却满面红光,熟络地递上烟。   凛冬和对方打过交道,不客气地将烟接了过来,回头对白一说:“小白,包给我递一下。”   白一会意,“罗哥,上次你说想念家乡菜了,你看这是什么?”   罗哥打开帆布包,眼睛一亮,笑容更深,“凛老板,还是你细心,来这儿几个月了,我啊,馋得都想撂担子跑了!”   帆布包里是三包酸萝卜老鸭汤调料,凛冬前几日刚收到,闻言笑了笑,“你这担子要撂了,我们给谁打工去?”   “嗐!”罗哥将调料收好,一边指挥工人搬货一边说:“都是打工的,咱们这钱赚得不容易啊,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呢!再攒个几年,我也不在这种小国家混了,回老家享清福去!”   下货需要时间,凛冬干别的活儿,白一不拦着,但这纯苦力,白一向来不让他做,说他再怎么都是他们“大冬物流”的老板和门面,他抢着干活,还要员工来干什么?凛冬无所事事,只得站在原地,继续和罗哥聊天。   罗哥十来岁就出国务工,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跑,是M国战火止歇后第一批前来淘金的外国人,嗅觉虽然敏锐,但到底不是大商人,只能在大商人的地盘上承包几个工程,大多数来M国打拼的普通外国人都和他差不多。凛冬跑运输,比罗哥自由一些,应酬的场合也没工头们多。   罗哥这个年纪,最爱唠时事,凛冬不搭腔,他也能滔滔不绝。“那个李东池,年纪轻轻,是个有本事的人,我听说早前北边乱,到处死人,他还亲自上战场!不过啊,都得有钱,他要是没钱,也没法收拾M国这烂摊子……”   凛冬的思绪忽然飘得有些远,李东池,他很多次听到这个名字。那个人能被营救,有李东池的功劳。他来到M国的第一天,就在电视里看到了李东池,这M国警界一等一的人物意气风发得堪称嚣张,半小时的访谈里,李东池三次提到等不那么忙了,想去华国的洛城,见与他同生共死的老朋友。   “……他们说李东池邀请了咱们国家的警察来交流,哎,我是走不开,不然肯定也去迎接一下。”   凛冬回神,只听到一半,“什么?”   罗哥倒不介意他三心二意,“好像有咱们国家的警察过来,就当初援助过M国的那些,但肯定不会来纱雨镇这穷乡僻壤,李东池要接待也是在蕉榴市接待。”   这时,货已经搬完了,凛冬签完字回到车上,罗哥挥手又谢:“酸萝卜,谢了啊!今晚弄给我老婆吃!”   回程的路没了负重,也不堵车,白一开得心情舒畅,哼着当地的民歌,时不时瞄凛冬一眼,却见他冬冬哥盯着手机,心事重重。   纱雨镇通讯信号一般,只有在室内信号才勉强稳定,山路上页面半天刷新不了。   白一斜视得都快翻成白眼,“哥,看新闻呐?”   凛冬下意识关掉屏幕,视线转向窗外,“随便看看。”   白一不疑有他,“新闻是得看看,万一又打起来了,咱们还能跑快点。”   凛冬含糊地应了声,视线转向窗外时,心跳没有征兆地快了起来。   那半天也转不完整的新闻里,并未提到有华国警察到访,只说M国正在加快重建,几座岛屿下个月就将迎来第一波国际游客。加载了小半的图片上,华丽的酒店和漫长的海滩似乎已经将过去的惨状彻底覆盖,而凛冬此时看到的,是纱雨镇嘈杂的工地。   “哥,一会儿是直接回去,还是去‘雨林情’啊?”快到小镇最拥挤的路段了,白一问。   太阳已落山,金辉将小镇照得有些陈旧,凛冬说:“先回,点点货,完了你下班。”   白一说:“然后你自己去加班?哥,你也太能卷了。”   “又没卷你。”凛冬在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中推开车门,丢下白一,朝一条人满为患的巷子走去。   巷子叫晴天巷,各色人种扎堆,开着无数个小公司,凛冬的“大冬物流”就占着其中一个门面。凛冬手头宽裕,虽然和那些财阀没得比,但在晴天巷租个带院子的房子来办公还是绰绰有余。这地方位置好,缺点是太挤,凛冬买了许多辆摩托,大伙儿送快递时就骑摩托。   送快递是“大冬物流”的另一业务。   纱雨镇的快递业务离成型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凛冬起初只是帮人送点东西,这一两个月找他的人多了,每天在他这儿进出的包裹渐渐也有几十百把件。为此他还专门招了两个快递员,有时也自己送送。白一他们老说他这个当老板的比员工还像牛马,总闲不下来。   闲不下来好。   闲下来了,他就忍不住思索自己来到这世界走一遭的意义。和他认识的那些人相比,他生命的价值,实在是太渺小。   “凛老板回来了!”小杜从一堆包裹中仰起头,露出黝黑的笑脸,瞧瞧凛冬后面,“白哥呢?”   “找地方停车。”凛冬说完才发现嗓子干得难受,接货送货,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目光从桌上扫过,看见冰块化了一半的奶茶。小杜他们喜欢喝奶茶,每次都给他点一份。他当明星那会儿饮食被严格控制,多年不沾饮料,如今却破了戒,但或许因为每天都在劳作,体脂反而比以前更低,腰腹和手臂隆起薄薄的肌肉群。   几口干掉奶茶,凛冬蹲下来和小杜一起清点包裹,不久白一也回来了。小杜要去送包裹,白一非得帮忙,等两人都走了,凛冬听着院子外的喧哗,独自坐了会儿,眼看着时间差不多,换上黑色的宽松衬衣,跨上摩托,七弯八拐地从晴天巷驶了出去。   初现的夜色里,摩托像是被镀了一道流光,晚风迎面而来,虽然已是初冬,但纱雨镇没有冬天,风里是海水的味道。   此时聚集在纱雨镇的虽然都是搞建设的商人和工人,但赚钱和娱乐并不冲突,早在凛冬来之前,小镇西边就自发出现一条夜市街,有酒吧、餐馆,灰色买卖场所也不少。   凛冬常到“雨林情”酒吧喝酒,有次上了头,恰巧酒吧老板找来的乐队内讧,乐手跑了一半,凛冬醉醺醺地捡起被丢下的吉他,哼唱初出茅庐时唱过的歌。喧闹的酒吧不久便安静下来,他忘了自己已经不是明星,在这没人认识他的异国他乡唱早已被他放弃的歌,吉他声停下时,口哨和欢呼才令他如梦方醒。   那之后,在酒吧老板的死缠烂打下,他扮演起“雨林情”的友情乐手,每周去表演一两次,成了白一吐槽他卷王的又一力证。起初他还有些包袱,担心被人认出来,后来真被认出来,才明白根本不算什么事。作为明星的凛冬早就陨落了,这国外的酒吧,一群讨生活的大老爷们,谁有功夫关注他那些陈年往事?   本来人生也没有那么多观众。   今天“雨林情”格外热闹,凛冬上台之前照例来到吧台边。调酒师早就看到他了,挤眉弄眼地递上幽蓝色的酒。凛冬抿了口,随意问道:“生意挺好?”   “哈哈,卢克老大带了一帮警察哥哥来,吓我一跳!”调酒师作惊恐状,“还以为卧底来了!”   凛冬放下酒杯,揶揄道:“怕?”   “谁说的?我们可是良民!不做那种生意的!”说着,调酒师暧昧地笑起来,“冬哥,你一点儿不怕警察啊?”   凛冬眼神顿了顿,幽蓝色的酒在杯子里安静地荡漾。   他见过调酒师说的卢克老大,此人是纱雨镇的治安总长。M国形势虽然好起来了,但治安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警察系统和国内没得比,也不怎么讲纪律。不过据他所知,卢克老大一心往上爬,很少亲自带人来娱乐场所,除非是执行公务。   “雨林情”难道真有什么问题?   正当凛冬暗自思索,调酒师忽然凑到他脸颊边,“噢,原来我们冬哥喜欢警察?难怪我献了那么多次殷勤,他都不给一个眼神呢!”   凛冬略微移动,拉开和调酒师的距离。调酒师却又追上来,幸灾乐祸道:“今天还来了个帅哥,和卢克老大一块儿,看着像你们那儿的人。啧啧啧,冬哥,你没赶上。”   调酒师是出生在M国的华国人,早就将自己视为M国人,他口中的“你们那儿的人”自然是和凛冬一样的华国人。凛冬眉梢很轻地挑了下,就在几小时之前,他才得知似乎有华国警察来到M国。   调酒师大约觉得凛冬的反应很有趣,越说越来劲。之前有人认出凛冬做过演员,调酒师本着八卦精神上网冲浪,将凛冬最有名的一部电视剧《羽事》找来看了一遍,此时醍醐灌顶,“啊!我知道了,你演过警察,所以喜欢警察!对不对!”   《羽事》曾经是凛冬的骄傲,所饰演的警察角色让他从默默无闻晋升一线。然而当初有多热爱这部片子,如今就有多抵触。凛冬将酒一饮而尽,“打工去了。”   调酒师直乐,“可不能这么说!你是来当菩萨,不是打工!”   凛冬没理会,和乐手对了遍今天的曲目。灯光暗下来,余下几盏顶灯,幽深得像是星光落下。   凛冬今天是吉他手,同时也负责唱。这种并不正规的演出,观众们对音乐的要求并不高,气氛够就行。凛冬有声乐基本功,但走神了几次,进错拍子,唱错歌词,但没人会指出他的失误。   唱到最后一首时,凛冬突然感到被一束目光把握,他立即回视,晃眼的灯光里人头攒动,好像所有人都在看他,又好像所有人眼中的焦点都不在于他。   他又弹错了几个调。   凌晨演出结束,酒吧空了一半,只剩下醉醺醺的男人们大声吹嘘自己满世界闯荡的夸张经历。鼓手招呼凛冬一起去吃烤鱼。他摇摇头,叼了根烟,骑上摩托飞驰到海边,一边看夜色下的海水,一边放空。   这个季节的海水少有波澜,今夜的风却将它卷起,掀起雾一般的细沫。凛冬来到M国后伪装得平静的心绪亦被吹得不再安定,与风暴撕扯,将风暴卷入深处,化成一道谁也看不见的暗涌。 第2章   停靠在纱雨镇水陆码头的货轮货车越来越多,投资商们争分夺秒,下游小公司也愈加忙碌,货物堆积如山,凛冬送完最后一趟回到晴天巷,已经是凌晨2点。   对接的老板大方,费用一早就接了,凛冬为了帮他赶工,还专门租了三辆货车,一刻不停地跑,他看在眼里,又多往“大冬物流”的账户上打了一笔分红。凛冬不在意分红,拿出来分给员工。白一数钱数得嘴都合不拢,要请大伙儿吃海鲜煲。   大半夜的,凛冬想回家休息,白一却上前勾住他的肩膀,“冬冬哥,你最近不对劲。”   凛冬看了白一一眼,“嗯?”   “哼,我跟你那么久,你别想瞒着我。”白一拉着凛冬,落在队伍后面,“你有心事。”   凛冬从容道:“这几天这么忙,我还有空想心事?”   “忙是你的伪装。”白一还挺一针见血,“你吧,这就不是专心忙工作的样子,就昨天,我叫你半天你才听见。”   “那是太吵。”凛冬仍在给自己找借口。   “冬冬哥,我知道你有故事。”白一忽然正经道:“刚认识你那会儿,只知道你挺有钱的,胆儿还大,一个人就敢来我们这种地方闯荡。后来才知道你是个名人,哎,你要不是心里藏着事,怎么也不该来这儿。”   凛冬没回应。   白一继续说:“哥,你给我一口饭吃,我跟你混,你不想说的事我也不打听。但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你不方便做,我来做。”   凛冬笑着推开白一的脑袋,“什么方便不方便,我来做正经生意,又不是混社会抢地盘。”   见凛冬再次岔开话题,白一叹口气,不往下说了,“不管,今天这顿你得来!”   凛冬没拗过,十来人吃到快天亮。第二天还有别的活,睡几个小时又得开始忙。托这顿海鲜煲的福,凛冬睡了个安稳的觉,没再像前几日一般做在医院等待那个警察醒来的噩梦。   但奖金再丰厚,伙食开得再好,连续高强度工作还是让人吃不消,不巧一伙来纱雨镇的工人带来了流感,“大冬物流”一半员工中招,送快递的几位更是重感冒,被凛冬押去镇里唯一的医院挂水。   凛冬自己也不大舒服,胸口闷,喉咙干涩,差不多是感冒的前兆了,但一眼望去都是活儿,还能怎么办,干多少算多少。白一送建材去了,凛冬点完滞留的包裹,打算在天黑之前全都送走,不然再过个夜,新的到了,院门都堆得合不上。   摩托车能载的货不多,凛冬来来回回拉了几趟,头晕脑胀,手脚渐渐有些发麻,汗水将打底T恤浸湿了。他在巷子口买了袋奶茶,一边喝一边拿毛巾擦脸。   剩下的包裹不多,凛冬挨个看地址,在看到倒数第三个时,呼吸微微一紧。他鼻子不太通气,因此这声呼吸听上去有些响亮。   收件人是一位叫李万乡的M国警察,要求送到阿卡鲁街的治安局。以前不是没有给警察送过快递,但最近凛冬有些疑神疑鬼,想打听到底是不是有华国警察来了,又矛盾地不敢知道答案。   蹲得久了,站起来时凛冬眼前一晃,及时抓住桌子边缘才没有踉跄,但一阵呕意冲到喉咙,他捂住胸口,弯腰干呕了一声。   明明是感冒作祟,凛冬却怪罪于刚喝下去的那袋奶茶。缓了片刻,顶着闷湿的天气,他又出发了。   阿卡鲁街和晴天巷隔着大半个镇子,凛冬心安理得地将李万乡的包裹放在最后送。中途他实在有些吃不消,路上的人影都开始重叠,不得不停车,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卖杂货的摊子,要了杯水,坐着休息。   “凛老板,感冒了啊?”耳旁的声音都变得含糊不清,凛冬抬起沉重的脑袋,才看清摊主原来是老杜,他员工小杜的叔叔。   老杜非要请凛冬喝他捣鼓的药茶,凛冬喝不惯,开口拒绝,嗓音沙哑得离谱。老杜一听,也不勉强他喝药茶了,从车上翻出一包草药,拍着胸脯说:“我这药克流感,你回去熬来喝了,出一身汗,包好!”   凛冬没精力拒绝,谢过老杜的好意。老杜见他还要去送货,又数落起自家侄儿。凛冬恍惚地听着,到了治安局门口,身体乏得已经快撑不住了。   一股没由来的力气让凛冬再次打起神来,他利落地拿出包裹,但刚让那叫李万乡的警察签了字,就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嘈杂成一团的声响犹如从记忆尽头奔涌来的潮水,带着熟悉得令人茫然的味道。   治安局的操场上,年轻的特警们正在操练。卢克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亲自带训,大喊大叫。凛冬远远望着他们,也许是发烧的缘故,他的视线绕过他们,回到了遥远的故土。   洛城,市局,正在训练的特警,还有笑着鼓舞队员的队长。他像个嫌疑人一样躲在暗处偷偷观察,为自己难得争取来的警察角色做准备,笨拙地模仿那位队长,却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对方锁定。   那个夕阳很漂亮的傍晚,他被队长堵住了,看清他的样子,对方流露出些许惊讶,“你是那个……”   “哎你别倒啊!”李万乡眼看着凛冬往前栽去,顾不上包裹,赶紧扶了一把。   凛冬摁住剧痛的额头,强行支起身子,“谢谢,我没事。”   “这还没事啊?我就碰了你一下,都快被你烤熟了!”李万乡反应夸张,探头看了看停在外面的摩托,“你这国际友人要在我们这儿躺了,卢克得弄死我!走,送你回去!”   这李万乡嘴碎,扶凛冬上车就几步路,他恁是当爹当妈地将凛冬教训了一番,“你们这些外国佬,赚钱不要命啊?都烧成这样了,还送……”   凛冬听得心中好笑,他这算是什么不要命,他这顶多算是……别有意图。   送快递的名正言顺,轻易击退了他师出无名的矛盾,他可以说服自己——我对这里到底有没有华国来的警察毫无兴趣,我只是个顶替生病员工的尽职老板。   凛冬又获得平静,但当他就要顺从地上车,任由李万乡将他送回晴天巷,余光却捕捉到操场上的一道身影。   准确来说,是至少六道身影,并未像M国警察那样身着制服,身姿却更加挺拔。他凝视着其中一人,其余人在他本就模糊的视野里朦胧成了光片。   韩渠?那是韩渠?!   凛冬后背撞到了摩托,李万乡没扶稳,摩托哐当倒地,凛冬下意识睁大双眼。   就在这一刻,操场上的人循声望来,凛冬第一反应是别开脸,但身体比他的意念更加固执,一动不动。   人影越发清晰,视线相撞,他看见韩渠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走来。   “你这是病得不轻啊!算了,摩托我等下给你开回去,你坐我拉风的警车。”李万乡说着去拉凛冬,凛冬赶紧转过身,背对韩渠。   他的心变得很乱,隐隐期待数日,终于再见,任何反应却都局促不堪。他瞥见刚被李万乡扶起的摩托,突然用尽全力将李万乡撞开,跨上就要发动。匆忙间,他没有看到在后视镜中,韩渠加快了步伐。   “窝草——”李万乡莫名其妙,不得不说M国这些当警察的一个比一个虎,凛冬不讲道理,他更不客气,拦着人不肯放,“你跑什么?说了送你回去你还跑?你有病啊?”   凛冬汗如雨下,拼力气当然不是李万乡的对手,似乎是幻听了,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熟悉而强大的气场宛如引力,将奔向岸边的潮汐呼啸着拉了回去。   李万乡怕一松手他又跑,索性将他从摩托上扯下来。他晕得厉害,站不稳,向左边倒去。但肩膀却在此刻撞进了一片胸膛,一只手稳稳扶住车把,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背。   李万乡看着来人,“韩先生?你们认识?”   总是在梦中才能听到声音在凛冬耳边响起,带着初见时的笑意,“李队,卢克先生到处找你。”   李万乡立即像被抓到了尾巴,顾不上送病怏怏的快递员,逃之夭夭。   凛冬转身的姿势像个滑稽的木偶,缓缓抬头,闭了两次眼,终于看清近在咫尺的韩渠。有什么在肺腑中滚动,热意冲向眼眶,却被他压了下去。韩渠蹙眉看着他,背光,眼神沉得他看不真切。   这样的距离让他很不自在,韩渠昏迷不醒时,他更近地碰触过对方的眼角和眉梢。但那是在韩渠不知情的情况下。   “你……在这里。”韩渠率先开口,是他刚认识韩渠时的声线,不再如大伤初愈时那般喑哑,他狂跳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抚摸,渐渐安静下去。   “是,我来做生意。”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手足无措。   韩渠的视线再度停留在他脸上,坦荡、直白。他不自觉地收了收手指。一直都是这样,和韩渠站在一起,他总是在慌张、出丑,像个没头脑的丑角,而韩渠正直坦荡,与他天壤之别,是信念、光明、坚定,这些美好词语的具象。   “你生病了。”韩渠语气笃定,伸出手,似乎想碰他的额头,但中途又收了回去,看看一旁的摩托,“你的车?”   凛冬轻轻点头。   治安局外停着几辆警车,如李万乡所言,它们确实十分拉风。凛冬瞥见韩渠似乎看了看警车,连忙道:“不用!”   大约不是自己的场子,韩渠没跟治安局借车,骑上摩托,“我送你吧。”   凛冬脑子烧得迷糊,魂儿似的飘到摩托上,下巴在韩渠肩膀上撞了一下,这才撞回些神志,立即双手向后,抓住架子。   韩渠侧过身,单手拿着头盔,正要往他头上戴,他说:“你戴!”韩渠手顿了顿,却还是不由分说扣在他头上。这一瞬,他们离得很近,凛冬垂下的睫毛不自主地发颤,在头盔落下的时候闻到了韩渠身上浅淡的柠檬香皂味。 第3章   摩托发动起来,在凛冬早已熟悉的街道穿梭,他怔怔地看着韩渠的背影,只觉得此时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韩渠的头发比他以前见到的长,不再是寸发,还精心梳出了一点造型,不过已经被风吹乱了。   他在韩渠尚未苏醒时偷偷摸过韩渠被剃得紧贴头皮的短发,明明人还生死未卜,头发却生机勃勃地扎手。他松开紧抓支架的左手,忽然很想摸摸韩渠长长的头发会不会柔软一点。   “我刚来不久,还不熟,你给我导航吧。”韩渠说。   凛冬的手立即收了回去,“啊……好,我在晴天巷,前面那里往右……”   “嗯。”   凛冬又变回了整个人后倾的姿势,发烧中的身体每次呼吸好似都吐出了一管力气,但因为正坐在韩渠驾驶的摩托上,腰肢却怎么都不肯软下去,他双手用力得指节泛白,双臂轻轻颤抖,背上的汗水更多了,风贴着湿透的衣服吹过,他几乎感知不到是冷还是热。   摩托的速度忽然变慢,凛冬在惯性中往前一晃,喉咙挤出沉闷的哼声。手心有汗,支架抓着打滑,他快速在裤子上擦了擦,却听韩渠说:“你这样坐着,会掉下去。”   “啊?”   韩渠没回头,看着后视镜,“我比支架牢靠。”   凛冬幅度很轻地吐着气,他已经烧得快要变成一摊泥。他当然知道抱住韩渠会比死撑支架安全,也舒服得多。   韩渠又道:“你不介意的话。”   话音刚落,滚烫的身躯就贴住了后背,韩渠脊椎略微僵硬,眼尾也一凝,但凛冬太难受了,察觉不到这细枝末节的变化。他像抓到了浮木,不,比浮木可靠千万倍,他放任自己紧挨着韩渠,让他坚实的后背安慰他乱七八糟的情绪。   但不久,摩托却靠边停下。韩渠语气带着关切:“你在发抖。”   凛冬冷汗淋漓,风灌进衣衫,颤抖是克制不住的本能反应。他有些尴尬:“没事。”   韩渠将外套脱下,轻轻向后一挥。凛冬眼前落下一片黑暗,那浅淡的柠檬味将他笼罩住。韩渠给他紧了紧外套,“将就挡一挡。”   摩托再次上路,韩渠里面只穿了件黑色的短袖,凛冬抓住他腰侧的衣料,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了句:“谢谢。”   须臾,韩渠问:“这里怎么走?”   凛冬半眯着眼,“往左,然后再往左。”他头一次怨恨纱雨镇的渺小,从阿卡鲁街到晴天巷,快得就像一个眨眼。他看见拥挤的巷口,奶茶贩子正提着口袋吆喝,甜腻的味道覆盖了韩渠身上的柠檬味,他再次视奶茶为罪恶。   最后一截路,摩托像是从人海中荡漾过去,韩渠抬头,轻声念着“大冬物流”四个字,凛冬耳根顿时烫起来,支吾着为自己开脱,“入乡随俗,随便取的。”   韩渠居然笑了笑,“有意思。”   凛冬摘下头盔,不禁想,这又土又糙的名字是哪里有意思?   “冬冬哥!”白一冲出来,他也才送完建材回来,“大冬物流”现在病倒一大片,他俨然成了顶梁柱。看见凛冬一幅病得马上就要歪倒,却十分亢奋的样子,又一看凛冬身边的高大男人,白一满肚子的废话一憋,“哥,这位是……”   该怎么介绍韩渠?凛冬竟是卡住了,“他……”   “我是你冬冬哥的朋友。”韩渠却从容地朝白一点头致意,说完朝里看了看,“里面有热水吗?冬冬哥感冒了。”   从韩渠口中听到“冬冬哥”,凛冬太阳穴便跳得停不下来,韩渠的话里似乎带着笑意,可他不能分辨这份笑意从何而来,以至于更加懊恼自己病得不是时候。   白一跳起来,化身老父亲,“哥,你感冒了还送什么快递?这要不是这位……”   韩渠说:“我姓韩,韩渠。”   白一说:“这要不是遇到韩哥,看你怎么回来!晕倒在外面,被人抢去嘎腰子都不知道!”   凛冬:“……”   韩渠:“……”   “我听说纱雨镇现在没人再干嘎腰子这种事了吧?”韩渠清清嗓子。   白一挠着头,“韩哥你别信,我胡说的!我们这早就安全了,不然冬冬哥也不会来的!是吧冬冬哥!”说着,白一挤到凛冬身边,耳语道:“哥,韩哥是干嘛的?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凛冬头痛不已,只想赶紧把白一弄走,“这么晚了,你没事就回去。”   白一却没领会他的意思,“我留下来照顾你!啊——阿嚏!”   韩渠上前,“两个病号互相照顾,交叉感染。”   白一愣住,“我也感冒了?”   凛冬这回真赶人了,将白一推到门口,白一嗡着鼻子叫唤:“哎哥你别急,我走,我挂水去!”   终于清净了,凛冬往椅子上一坐,韩渠却还没离开。凛冬抬头看他,他打量着店里的陈设。这就一普通运输公司的门面,陈设什么的说不上,桌上摆着电脑,墙边有两张行军床。   “韩,队。”凛冬终于叫出了这个称呼,“你……”   “有药吗?”韩渠拿起开水壶,里面有开水。   凛冬来M国之后还没感冒过,店里根本没准备药,但路上老杜给他塞了草药,挂在摩托上。“有点草药。”   韩渠将草药拿进来,拆开袋子,手指在不同的干叶子里翻弄,又转向凛冬,“你知道这些是什么药,就敢吃?”   凛冬其实没打算吃,草药需要熬,而且苦,他受不了那个味道。但韩渠这么说,他反而想顶回去,“我怎么不知道?”   韩渠抓起一小把,“那你说,这是什么?”   凛冬:“……”他不知道。   韩渠笑了笑,问:“有锅吗?”   凛冬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熬药。”韩渠在屋里没看见锅,朝院子里望去。   凛冬跟上来,拿韩渠刚才的话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韩渠已经发现支在院子里的炉子了,“略有研究。你别出来,我熬好了叫你。”   凛冬靠在门上,看韩渠洗锅、点火,忙忙碌碌,他的眼眶烧得发烫,觉得脚下的地板正在旋转。实在站不住了,他走到离炉子不远的小凳上坐下。   这炉子是白一架的,“大冬物流”很少自己开火,凛冬掏钱定外面的盒饭充当员工餐,但白一偶尔想显摆自己会炒菜,便搬来一个烧碳的炉子,凛冬没想到这炉子会这样摆上用场。   见他来了,韩渠一边搅动药汤,一边抽空说:“风吹着冷。”   凛冬摇头,他现在对冷热的感知已经失灵了,“没事。”可一开口,草药的苦涩就随风灌入口中,他脸色一白,差点作呕。   韩渠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失态,“这方子不错,你先喝着,这有三天的量,喝完了还没效果的话,就得去扎针了。”   韩渠的话里,好像扎针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凛冬抱着小腿,热烘烘的脸贴在膝盖上,悄悄犯起嘀咕。他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不怎么将感冒发烧当回事,能拖则拖,不到万不得已不去看病。但他并不怕打针输液,那一点稍纵即逝的痛,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他真正害怕的是吃药,吃黑黢黢、臭熏熏的中药。   纱雨镇这边的草药,和中药是一个性质。   凛冬的外公是个老中医,家人极其信任中药,他闻着药味儿长大,小时候,随便生个小病,得到的都会是难以下咽的药汤。长大后,脱离长辈管束,他再也不肯喝中药,味都不肯闻。曾经有给他打工的小助理抓了中药到工作室来熬,他当时刚下了夜戏,疲惫不堪,闻到那味道直接吐了,吓哭小助理,从此他的团队里再没人喝中药。   但今年春天,他找到外公生前的好友,中医界的一位大拿,依照对方开的方子抓药、熬药,被熏得差点把魂吐出来,竟是坚持了一个多月。   那时韩渠刚醒,身体机能还非常弱,需要长期调养。醒来的韩渠身边围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和韩渠一样,都是警察,他自惭形秽,不愿意再露面。他能为韩渠做的,似乎只有找来泰斗,帮助韩渠恢复。   熬好的药,每次都是拜托韩渠的好友陈争送去,他再三叮嘱,不要提到他。只要看着韩渠一天天好起来,他心情就格外轻松。   “好了。”韩渠舀出一碗来,浓烈的药味将凛冬拉回现实,他回神时,韩渠已经端着药,蹲在他面前。药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但他绝不想在韩渠面前再露丑态,假装镇定地接过,闭气送到嘴边。   “不急。”韩渠却挡了一下,“你先端着,凉一会儿再喝。还有别的碗吗?”   凛冬要站起来,“有,我来……”   “你说在哪里,我来就是。”韩渠手在他肩膀轻轻一按。   凛冬想要找碗,啼笑皆非地发现店里只有两个碗,一次性杯子倒是有,但药太烫,装不了。   “刚才回来时,我看到巷子里有五金店,我去一趟。”韩渠说走就走,凛冬目送他走出院子,低头,手指已经被碗烫红了。   五金店很近,以韩渠办事的效率,恐怕十分钟不到就会回来。凛冬赶紧吹药汤,想赶在韩渠回来之前喝下去,不让韩渠看到他生不如死的窘相。   韩渠果然很快回来,一手提着七八个碗,还有一筒保鲜膜,一手提着两个菠萝。药汤还很烫,凛冬顾不得了,猛地灌下去,只觉灵魂出窍。韩渠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凛冬——微张着嘴,脸半红半白,起了水雾的双眼迷瞪瞪盯着他。   太苦了,凛冬抹了把脸,按住正在抽搐的眼皮,“你还买水果了?”   “补充点维生素。”韩渠将碗挨个洗干净,药汤均匀倒进每个碗里,锅里一滴不剩。这时凛冬从苦劲儿里恢复过来了,想找些事做,看见菠萝,那就把菠萝削了吧。   但韩渠将装满药的碗摆好,又拿走凛冬刚洗好的刀,“玩刀我是专业的。”韩渠笑着说。   “那我……”凛冬这时脑子转得快些了,“我去兑点盐水。”   韩渠左手转着菠萝,右手刀起刀落,雕花一般削掉了皮和菠萝眼儿,切块放进盐水里。他做什么都太快,凛冬许多话还没来得及说。   韩渠指了指排成一列的碗,再次嘱咐:“冷了就放冰箱里,我看过冰箱,够放,早中晚各一次,喝的时候先煮沸。”   天已经黑净,凛冬知道韩渠要走了,别的话没想好怎么说,谢谢总是能不那么尴尬地说出来的。凛冬认真点头,“我知道,今天谢谢你了。”   借着路灯的光,韩渠再次看向凛冬的眼睛,但这次,韩渠沉默了。   巷子里传来听不懂的外国话,似乎有几群人爆发了争执,这是纱雨镇司空见惯的一幕。凛冬却因为韩渠的注视而难安,韩渠似乎也有话要对他说。   “该道谢的是我。”韩渠说。   凛冬不解,迎上韩渠的目光。   “中药,谢谢你。”韩渠眼尾微弯,一种接近于温柔的弧度出现在这个钢铁心性的男人脸上,凛冬顿时看得失神。   “先走了。”韩渠扬手,在凛冬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汇入晴天巷纷纭的人潮中。 第4章   向来只堆放奶茶的桌子此时被药碗占领,中间还放着一盆盐水菠萝,熬过药的锅已经被冲洗干净,院子里那口炉子也收拾得妥帖。   凛冬觉得药的苦味又泛了起来,像一道绳子紧紧扎着舌头。菠萝应该多泡一会儿,但他迫不及待想要冲散口中的苦涩,拿起一块,清甜瞬间在唇齿中蔓延。   他兀自松了口气,从见到韩渠开始便绷得绑紧的弦终于松了松,坐在椅子上,一边吃菠萝一边发呆。等到药汤变得微温,他想起韩渠的话,用保鲜膜将碗罩住,小心地放进冰箱。做完这一切,他环视因为韩渠的到来而似乎变得不一样的空间,轻轻地”啊“了一声。   韩渠忘了将外套带走。   他拿起外套,那是一件深灰色的薄款户外夹克,虽薄,却很挡风,在摩托上时,夹克披在他身上,冷汗和风顿时就无法再让他战栗。但他的汗也沾到了衣服上。   他忽然庆幸韩渠落下这件外套,一想到韩渠带着有他汗味的衣服回去,有意无意闻到,他就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烫。   可不知不觉,他已经将外套拿起,犹豫、缓慢地举到面前,做坏事一般慌张地将脸埋下去,试图寻找残留其中的气息。是在摩托上安抚过他的柠檬味,应该来自某种普通的洗衣粉,或是香皂。他闭着眼,翻腾的情绪如走下一段漫长而陡峭的阶梯,终于归于平静。   翌日,凛冬被晴天巷日复一日的噪音吵醒,不同的是这次还有白一的大呼小叫。“冬冬哥!你怎么睡这里?你昨天没回去?你……你抱的这衣服谁的?”   凛冬还感冒着,头脑晕沉沉,白一这一嗓子顿时给他嚎清醒了。他猛地坐起来,看见怀中揉得皱巴巴的外套。他下意识想丢开,手已用力,却只是展开抖了抖,叠好放在行军床上。   白一反应过来了,“是昨晚那哥们儿的!”   凛冬面色如常洗漱,“大冬物流”夜里需要人值班,他有时住在这里,生活用具齐全。他状似随意地看了眼镜子,夜里没睡好,脸色苍白憔悴。   昨晚药其实很快起了作用,没过凌晨他就已经退烧,之后睡着了,却睡得很浅,断断续续梦见韩渠卧底时经历的磨难,还有刚被接回国时不人不鬼的惨相。   很奇怪,他明明没有亲眼见过韩渠被伤害,但梦境却那么真实,他大声喊叫,梦中的韩渠却什么都听不见,那些打在韩渠身上的子弹,韩渠经受的酷刑,仿佛也落在他的躯体上。他哭着挣扎,却总也醒不来。此刻看着眼睛红肿的自己,他烦躁地吐掉泡沫,一把清水扑在脸上。   店里的冰箱主要是白一在管,各种零食缺了就补。但今天药占了大半个冰箱,凛冬昨天将一些不需要冷藏的食物拿了出来。白一打开冰箱时“嘿”了一声,非但没有因为地盘被占而生气,反而哼起歌来。“哥,这药要热的吧?饭前还是饭后喝?我帮你热。耶,还有冰镇菠萝!”   被苦味支配的恐惧让凛冬头皮紧了紧,别说还要喝六碗,就是一碗他都喝不下。症状已经减轻,后面不吃了也行。但“倒掉”这个选项刚一出现在脑海,就立即被他驱散了。那是韩渠为他熬的药。   白一带了早餐来,加了香料的酸辣糯米饭,还有粥和包子,凛冬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碗粥就饱了。白一殷勤地将热好的药端上来,坐在桌边不肯走,满脸八卦欲。“哥,那哥们儿到底是谁啊?”   “一个认识的人。”凛冬端起碗走到院子里,生怕白一再说什么,害他喝到一半吐出来。   但白一追了出来,“只是认识?我看不像!”   凛冬闭气灌下去,眼神都呆滞了几分,白一的叨叨听不真切,头上像压着一个巨大的“苦”字。几秒后,凛冬接连吃了三块过夜的菠萝,苦味一压下去,白一的话也变得清晰了,“你们肯定有故事,不然你干嘛抱着他的衣服睡觉?”   凛冬:“……”   白一兴奋道:“难怪你昨天急着赶我走!他给你熬药,他还给你削菠萝!”   凛冬心中埋怨今天的货怎么还没到,“别胡说,他是警察。”   “警察?”白一睁大眼,“真有你们国家的警察过来交流?”   凛冬以为白一的重点已经转移了,正打算开始今天的工作,没想到白一又说:“警察有什么关系,你不也是警察?”   凛冬皱眉,“我那不算。”   “怎么不算?演得那么好,我看了三遍,我妹看了五遍呢!”白一看完《羽事》就成了凛冬忠实的影迷,不仅自己看,还把下载的盗.版资源分享给亲戚朋友看,有次凛冬被拉到白一家去做客,被迫给白一妹妹白闪,还有邻居家的小孩表演了角色串烧。   他出道是因为长得好看,走红是因为有资本捧,获得爆剧资源。饰演的那么多角色,和他都像相敬如宾的朋友,如今演给朋友看看也无妨,唯有《羽事》里的警察角色羽风,是他不愿被人谈论的。可其中的纠结曲折,也无法与外人言明。所以他只能装作羽风和其他角色没什么不同。   凛冬不说话,白一却说得欢,他是真喜欢《羽事》,虽说他对凛冬有滤镜,觉得只要是凛冬演的,都是好的,但羽风TOP地位不可动摇,是他从小到大最憧憬的那种英雄,夸起来毫不吝惜辞藻,“哥,不是我吹,羽风你是真演得好,你说你一没上过警校,二不是我们这种环境长大的,你怎么能那么像?”   白一突然开窍,“肯定有人教过你吧!”   凛冬一言不发吃菠萝,他以前没发现,原来菠萝隔夜之后好像更甜了。   白一跟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亮得能打个远光,“就是那哥们儿教你的?是不是啊哥?那你们……那羽风不就是你们……”   凛冬起初只是顺手救了白一,没想过让白一给自己打工,后来发现白一脑瓜子灵光,做事逻辑性强,才让白一跟着自己。要是知道这小子几句话就能道破真相,他可能就不要白一了。   “哥,你别吃了,我说得没错吧?”白一抢过菠萝,凛冬还打算装淡定,白一又一针见血地说:“你一不知道怎么反应,就会一直吃!脸上肌肉动起来,掩饰你的微表情!”   被明晃晃揭穿,凛冬菠萝也不吃了,“隔夜的不好,你也少吃。”   白一才不管,“所以羽风真的是你们……”   凛冬深吸气,白一后面的话却石破天惊地冒了出来——   “嗯,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成果。”   “是你俩生的孩子!”   凛冬怀疑自己幻听了,愣了半天,“什么?”   白一对自己的比喻非常满意,“当然是孩子!你在台前扮演,他在幕后教你。你演技再好,没有真警察教你,你能演得那么真?他倒是真,但他不是演员。所以说嘛,羽风缺了你们谁都不是羽风,就像孩子,缺爸不行,缺妈也不行!”   凛冬张了两下嘴,硬是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个逻辑大师,好一会儿才言不由衷道:“我们没那么熟。他其实离我……非常远。”   凛冬从来不知道如何来描述和韩渠的这段际遇,只有一个“远”字能词不达意地形容他的感觉。韩渠离他何其遥远,韩渠是无畏的英雄,他只是个生死关头选择退缩的普通人,他曾经拙劣地模仿英雄,更使得他与韩渠的距离被拉得无限远。   “开什么玩笑!”白一不信,“你们看上去很亲密啊,再远他不是也跑来看你了吗?再说,孩子都有了,还不熟呢!不熟你们就去熟一熟啊!”   凛冬听得眼皮直跳,连忙打住白一的话头,“你对汉语理解有误,我们不这么说。”   赶在白一争辩之前,凛冬机关.枪似的布置任务,流感请假的人多,货却不等人,缺的人得去外面找临时工,对接的任务也更重。白一跟做阅读理解似的,点头如捣蒜,记下最后一项才抱怨,“哥,你故意用生僻字整我!”   凛冬当了那么久的演员,虽不是什么戏骨,日常生活中还是够用了,“想多了,以前天天背台词,刚才不自觉咬文嚼字。”   白一将信将疑,见凛冬要走,喊道:“哥,你上哪儿去?”   “送货。”   白一把人拽回来,“你都这样了还送什么货?有我在,放心!你就好好休息,喝喝药,吃点菠萝什么的!”   要不是知道白一并不擅长阴阳怪气,凛冬都要以为他话中有话了。“我还是得出去。”凛冬闲不下来,“卡利斯那边我有阵子没去了。”   “你去传染小朋友吗?”白一把凛冬说得站住了,他有些泄气地拢了下头发,打开冰箱,神志不清地又端出一碗药。   白一大喊:“警察哥哥的药好喝,但也不能喝个不停!”   凛冬咬紧后槽牙,“你快走吧你!”   陆续有员工进进出出,有的是流感刚好的,凛冬在门面待了小半个上午,觉得自己挺碍事,说不定还把刚好的又传染上,干脆带着中午和晚上的药,穿上韩渠的防风外套,骑着摩托往纱雨镇南边的村子开去。   小镇边缘,房屋低矮稀疏,偶尔有三轮车经过。沿途几个穿着背心的老人用当地话跟凛冬打招呼,他也沙哑着回应。摩托在崎岖的小路拐来拐去,停在一个土墙围起来的院子前。院门是铁皮的,土墙上全都拉着铁丝网,竖着尖刺。凛冬打开门,将摩托推进去,长长地一吐气。   这个院子是他在纱雨镇正儿八经的家,夏天来到这里时,他先买下晴天巷的门面,在里面住过一阵子,后来员工增多,他又买了这有两层小楼,带一个地下室的院子,本想抽时间好好整修一番,种点植物什么的,但忙起来根本顾不上,至今也只有一间卧房和卫生间能用。   韩渠整个人比他大了一圈,昨天披着外套不觉得,此时穿在身上,才有种极其不合身的宽松感。他来到唯一的等身镜前,看了片刻,自言自语,“比我高那么多吗……”   以前他从未意识到这种来自体型上的差距,即便韩渠抓着他的手臂纠正他的动作,以及昨天他抱住韩渠的腰。衣服才是客观的。想到摩托车上的一幕,他怔怔的,已经过去快二十小时,他还是没能理清楚思路,他最应该问韩渠,你身体彻底好了吗?但答案好像显而易见。白一那番“孩子”言论让他乱上加乱,他和韩渠怎么就……有了孩子?   凛冬搓一把脸,想到自己把韩渠的衣服带回来不是为了像个变.态似的自己穿,只是想洗干净,找个机会还给韩渠。   家里没有洗衣机,水池却很大,水流哗啦作响,凛冬跑去村里的杂货店挑三拣四,在老板的白眼中找到柠檬味的洗衣粉,倒多了,满院子香味,水池里挤满泡沫。   凛冬想,韩渠的出现也很像是泡沫。韩渠会在纱雨镇待到什么时候? 第5章   带回家的只有药汤,没有菠萝,凛冬被中午那道药苦得直喘,连忙去村口的游摊买了个削好的菠萝。下午他尚有力气,整理了一间屋子出来,但那屋子的床却是坏的,一睡就塌。   这些破家具都该扔掉了,但找人来抬又是个大工程。凛冬想想都觉得麻烦,一鼓作气的气已经没了,喝完药倒头就睡,这一睡就睡到了隔天中午。症状几乎消失,只剩下病后的酸软。   凛冬看看手机,白一已经将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想到冰箱里剩下的药,凛冬骑车回到晴天巷,捏着鼻子喝下一碗,剩下的实在不想喝了。见他说话不再沙哑,白一也不再拦着他出工,他跟了一趟货,中途接到“雨林情”老板的电话。   “阿冬啊,你今天一定得来帮哥这个忙!”   老板姓向,勉强算个文艺中年,早前在蕉榴市一带做生意,是最早跑来纱雨镇淘金的那一批商人。“雨林情”的特色就是乐队演出,向老板弄来好些外国乐手。乐手们性格奔放,每天想一出是一出,这阵子的流感撂倒了一波乐手,从前天开始,演出阵容就没换过了,结果今天主唱和吉他手练着练着居然打了起来,其他人也参和进去,吉他手鼻青脸肿,放话说不干了。   向老板没法跟竞争对手借吉他手,而没有吉他手,今晚就开不了唱,凛冬在“雨林情”客串几次,反响很好,他迫不及待来搬救兵。   “我……”凛冬想说他现在还感冒着,走到哪祸害到哪,但向老板语速飞快,就差求爹爹告奶奶了。他叹了口气,还是将自己的情况做了个说明,“向哥,我前两天感冒了,可能不太适合……”   “没事!”向老板“大气”道:“我也感冒了,这不还好好的吗!我听你声音没问题啊,已经吃过药了吧?”   “嗯,吃两天了。”   “年轻人,抵抗力好,几颗药下去药到病除!”向老板这小资本家算盘打得响,“阿冬,这次就辛苦你了,哥给你薪酬翻倍,你早点来,哥这里还有药,专门克感冒的。”   白天睡太多,凛冬知道自己睡不着就会胡思乱想韩渠的事,索性去“雨林情”打发时间。   傍晚,在一个工地签完字,凛冬回到晴天巷,冰箱门三开三关,拖延症突然爆发,心想多的都喝了,不差这一碗。戴上口罩,将头发抓出造型,路上凛冬还在自我说服:我已经好了,是药三分毒,韩渠的心意,就算是心领了吧。   “哥哥,你生病了呀?”听见韩渠打喷嚏,小男孩关切地扑上来,“哥哥,你好难受。”   韩渠笑道:“哪那么容易难受,我没生病。”   这是位于纱雨镇郊外一座山上的卡利斯学堂,性质和国内的福利院相近。M国的战乱造成许多家庭的悲剧,战后失去家人的孩童被集中起来,送入各个公益性质的学堂,既在里面生活,也在里面上学。   卡利斯学堂是一位名叫卡利斯的外国人和纱雨镇当地政府一起创办的,接受社会援助,志愿者各显神通,换着花样为学堂筹钱。纱雨镇的手工织物很有名,志愿者们做的帽子、垫子、衣服等,加上学堂的名头,就能换来小笔资金。   韩渠此时手上就拿着一个做了一半的线织帽,给小孩子戴的,大红色,勾着五彩的花纹,很是喜庆。   卢克走过来,大笑道:“韩先生,你这拿枪的手,居然会织这玩意儿!”   韩渠将手织帽在小男孩头上比划了下,谦虚道:“会点皮毛。”   卢克是个大老粗,不懂手工艺,但很尊重做织物为学堂赚钱的志愿者,牛唇不对马嘴地夸奖一番,倒是将小男孩吓得躲在韩渠身后。卢克哈哈大笑,蹲下来逗小男孩,“你这小子,怕我?还是我帮你把韩叔叔带来的呢!”   韩渠安慰似的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小男孩怯怯地说:“是哥哥。”   “那我呢?”卢克指着自己。   小男孩声音更小了,“是,是爷爷。”   卢克气得七窍生烟,“你这汉语跟谁学的!”   小男孩这次没被他唬住,反而笑了,“是冬冬哥。”   韩渠挑起眉,卢克气愤地挥手,“我要去找你们卡利斯先生,怎么能乱教小孩呢!”   卢克一走,小男孩又扑到韩渠身上,“哥哥,帽子真的是送我的吗?”   “真的,上次不是答应过你,要送你帽子吗?”韩渠比了比小男孩的身高,欣慰道:“个头窜得还挺快。”   小男孩得意地昂起头,“不长快点就来不及了!”   韩渠抬眼,“嗯?”   小男孩忽然立正,“哥哥,我要快快长大,像你那样高,我也是要当警察的!”   树影在韩渠眼中动了动,片刻,他弯起唇角,“好啊。”   小男孩名叫齐穗,在战乱中失去了所有家人。韩渠当初来到M国执行任务,在战火中救下齐穗,但他无法将齐穗送去真正安全的地方,临时将齐穗藏在一处废弃的民房中。   战争每天都会夺去大量无辜孩童的生命,韩渠任务在身,齐穗能不能活下来,只能交给命运。   齐穗抱着韩渠的腿大哭不止,幼小的他不明白韩渠为什么不继续保护自己,韩渠狠心将他放在地上,他哽咽着从破布包里拿出一个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手织帽,对韩渠说了一串M国语。   韩渠懂一些M国语,听出齐穗说的大致是,这是自己从小戴的帽子,是妈妈亲手编织的,是他唯一的宝贝了,现在他把宝贝送给韩渠,作为救命之礼。   为了那个艰难的卧底任务,韩渠不得不将心磨得坚硬残忍,但这一刻,拿着那小小的帽子,他的胸膛很轻地软了一下,他蹲下,抱了抱齐穗,告诉齐穗,希望他能坚强地活下来,还能见面的话,他会送齐穗一顶新的手织帽。   很长一段时间里,韩渠并不知道齐穗是死是活,李冬池答应帮忙寻找,就在韩渠受邀来M国之前,李冬池得意洋洋地在电话里说,孩子找到了,活蹦乱跳,纱雨镇华国的商人多,学堂教汉语,这都会说汉语了。   齐穗再次见到韩渠,一句M国语都不肯说,显摆他蹩脚的汉语。帽子一时半会做不好,韩渠便悠着来,“冬冬哥是你的老师?”   齐穗似乎很喜欢这个冬冬哥,一说眼睛就发亮,“他很漂亮,他也是警察!”   齐穗说得手舞足蹈,还拉着韩渠去走廊上看感谢墙,玻璃框里有许多人的照片和简短介绍,有的是赞助者,有的是杰出志愿者。齐穗垫着脚,卖力地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冬冬哥!”   那赫然是凛冬的照片,并不是证件照那般正式,凛冬正指着书本,和小孩们说着什么,镜头捕捉到的是他的侧脸,很瘦,有几分料峭之感。韩渠听说过娱乐圈不少对凛冬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对凛冬的长相,挑刺的声音却很少,他是典型的骨相优越,瘦也有瘦的风味。   齐穗想赞美凛冬,无奈会的词语实在不多,又不想跟韩渠说M国语,急得满头大汗地鼓掌。   “好了好了,不着急。”韩渠被逗笑,“你也看过冬冬哥的剧?”   齐穗用力点头,说是在白闪姐姐的手机上看的,白闪姐姐是冬冬哥的朋友,很多小朋友都看了,“我就是因为羽风哥哥才想当警察的!”   韩渠假装吃醋,“哦,原来不是因为我啊?”   齐穗傻眼,“不是不是!哥哥最好!”但迟疑片刻,小家伙嘟嘟嘴,“羽风哥哥也很好。”   再逗下去,齐穗都要哭了,韩渠笑着转移话题,“怎么没见到你冬冬哥?”   “冬冬哥是大老板,有好多货车,忙呢!”齐穗摇头晃脑,“我长大也去给冬冬哥开货车。”   “到底是要当警察还是开货车?”韩渠又忍不住逗。   哪知齐穗回答得滴水不漏,发音拿腔拿调,“大人才做选择,小孩全都要!”   韩渠说:“又是冬冬哥教的?”   齐穗很得意,“嘿!”   夕阳西下,韩渠和齐穗告别,答应过几天又来,齐穗满眼期待,“骗人是狗狗哦!我介绍你和冬冬哥认识哦!”   韩渠挥手,“好啊。”   卢克被孩子们招惹了一下午,坐上车立马恢复治安总长的威严,“今晚我们在夜市街有个行动,有没兴趣来观摩一下?”   “人都打点好了?”韩渠很轻松,“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扑个空吧?”   “啧,笑话哪能让你们看两次?”   笑话看不了两次,同样的人却不一定。羽纱镇如今的治安行动在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看来,都是小打小闹,夜市街有人非法售卖枪.械,卢克上个月就得到线报,插了人过去,行动之前恰好韩渠等人被请来交流,卢克想露一手,便请韩渠一行去夜市街,哪想那天手下失误,让大鱼给溜了,卢克大为光火,这次准备万全,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在韩渠面前一雪前耻的机会。   夜市街一片灯红酒绿,各个酒吧传出震天响的音乐。治安局的人已经包围了嫌疑人所在的酒吧,只等卢克一声令下就可以抓人。韩渠很给卢克面子,陪坐在伪装过的警车上。警车停在“雨林情”外面,正好监视被包围的酒吧。   急促的吉他声从“雨林情”传出来,这似乎是一段solo,韩渠闻声望去,上次来到这里的一幕浮现眼前。也许是心理作用,这一街嘈杂的音乐似乎都被吉他声所压制,就像滚滚浊流里破开一道清流,只有这吉他声是不一样的。   卢克显然不认为吉他声和别的不同,听在耳朵里都是乌泱泱的鬼哭狼嚎,但看到韩渠正瞧着“雨林情”的大门,似乎很有兴趣,卢克笑道:“这家守规矩,向老板懂事,只赚该他赚的钱。嗯?上次你是不是去过这家?”   韩渠点头,“酒还不错。”   卢克得到启发,“那等会儿完事了,我们上‘雨林情’开庆功会去!”   韩渠知道今晚不可能开庆功会,笑道:“听你的。”   果然,收网虽然很顺利,但犯罪分子气焰嚣张,还有几条漏网之鱼,卢克一边忙着善后一边忙着给外国警察们显摆,早就将庆功会抛到了脑后。   现场没什么需要韩渠的地方,见卢克吆喝得差不多了,韩渠脱离人群,独自来到“雨林情”。 第6章   抓捕进行得十分隐蔽,并未波及整条夜市街,“雨林情”的客人们对外面发生的事毫无知觉,依旧沉浸在激烈的乐音中。   舞台上的乐队似乎是临时凑起来的,五个人服装各异,主唱染着一头白毛,鼓手贝斯手仿佛行为艺术家,披着张工地捡来的瓦片就上来了,好一通群魔乱舞。   只有站在边缘的主音吉他手一身低调的黑,戴着黑色口罩,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柔软地垂下来,遮住了眉眼。袖子被他卷到手肘,刺目的射灯下,小臂和脖颈这小段皮肤白如阳光中的冰雪。   韩渠和陌生人挤在一张桌边,手里拿着服务生刚送来的酒。旁边的人喝得醉醺醺,见韩渠是张生面孔,喷着酒气上前套近乎,“看到没,那个弹吉他的?”   韩渠目光没有离开凛冬,“嗯?”   “长得够劲的。”醉汉嘻嘻哈哈,看样子不是投资商,就是投资商的儿子,“脾气也够劲,一个月就来那么几次,还不爱搭理人。”   韩渠这才回过头,“你找过他?”   醉汉笑得十分轻浮,“啊,你别看这些搞音乐的在台上傲里傲气,下来了嘛,嘿嘿,谁给钱谁就是爹咯。”   一首歌结束,场子里响起响亮的口哨,夹杂着下.流的荤话,凛冬大半张脸被罩住,看不出任何表情,但韩渠看着他淡漠的眼睛,觉得他很不高兴。中场休息,凛冬第一个走去后台,醉汉也晃悠悠地离开桌子,韩渠忽然叫住他,“上哪?”   “后台啊。”醉汉很有经验,“他们今天就演到这儿了,小东西溜得快,一会儿就不见了……啊!”话音未落,醉汉只觉手臂剧痛,低头一看,韩渠正握着他的右臂,那哪里是手,简直像是被铁钳夹住了。   酒精上头,他第一反应就是开骂,“你有病……”可当他与韩渠直视,气焰顿时被浇一盆冷水。韩渠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中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全然看不出手上用力的样子。他心中莫名一怵,下意识抽手,抽不动。韩渠稍稍上前,“他既然不搭理你,你何必再去自讨没趣?”   和颜悦色的一番话,醉汉却吓出一身冷汗,他是经历过M国战乱的人,狠角色见过不少,纸老虎他不怕,就怕韩渠这种不动声色的,立即点头如啄米。   韩渠松手,醉汉哪里还敢往后台去,灰溜溜地从正门跑了。韩渠走到后台附近,却没进去,绕到酒吧的侧门。侧门在背街上,和喧哗的正门相比,这里安静许多,两名服务生模样的男人经过,好奇地打量他两眼,他报以微笑,“下班了?”   “没有没有!出来抽个烟!”其中一人指指里面,“乐队下班了。”   韩渠站了半分钟,一道暗色的瘦削身影从里面闪出来,黑色口罩已经摘下,看上去有些疲惫,埋头疾步走着,目不斜视。   韩渠应该侧身让开,再打招呼,但他此时偏偏不想做好人,在来人快要撞上来时,他唤道:“冬冬哥。”   凛冬差点和韩渠撞个满怀,紧急刹车,抬头看清面前的人,眼中的疲惫和冷淡顿时变成了惊讶,韩渠甚至还捕捉到了一丝慌张。   “韩,韩队?”凛冬嗓子不哑了,却有种感冒后恰到好处的低沉,“你怎么……”   一辆警车从前面的街口开过,韩渠朝那边抬了抬下巴,“治安局今晚有行动,我过来看看。”   “哦。”凛冬停摆了一晚上的大脑紧急开机似的,着急忙慌地运转起来,人却没什么反应。今天来给向老板救急,演到一半他就后悔了,被打跑的吉他手才是正常人,剩下这几个,主唱跟个少爷似的,鼓手贝斯手对主唱唯命是从,辅音吉他手、键盘手和他一样,也是向老板临时找来的,老是出错。   台下观众素质也不行,一晚上喊得他头晕脑胀,消失的发烧症状好像都回来了。一结束,他放下装备马上就走,以前走正门时被堵过,要联系方式的,要请喝酒的,要搞一夜情的,为了避开这些人,他专门从后门出来,没想到……   终于加载完毕,凛冬忽然说:“药我都喝完了,今天中午和晚上的也喝了!”   闻言,韩渠微不可察地抬起眉,然而后门光线一般,阴影恰恰掩盖住了这份诧异。   凛冬说完自己也被惊到了,有那么多话可以说,怎么就说了这句?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又怕苦,剩下的药根本没喝。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有时在这里加班。”缓解说错话的尴尬只能继续说话,“你,你们行动怎么样了?”   服务生抽完烟,要回酒吧了,凛冬还挡在路中间,韩渠伸手轻轻拉了他一把,两人站到墙边,服务生似乎很喜欢凛冬,比着大拇指,“冬哥,今天超帅的!”   凛冬这会儿只想着怎么应付韩渠,一心两用地笑了笑,“谢谢。”韩渠拉住他之后,过了片刻才松开,此刻手臂上还留着一丝并不存在的触感。   韩渠附和,“今天超帅的。”   自从成为明星,凛冬就听过数不尽的夸赞,但韩渠这玩笑似的吹捧却让他脸颊一热,忽地意识到刚才韩渠对他的称呼。   冬冬哥。   上次韩渠也这么叫过。   “你怎么也这么喊?”凛冬小声抱怨,几乎是嘀咕给自己听。   “我听他们都这么喊,冬冬哥。”韩渠又叫了一声,视线中,凛冬的耳根比刚才更红了。   “哦……”凛冬瞥见韩渠手上提着的袋子,打岔道:“你拿的什么?”   “水,刚在便利店买的。”韩渠晃了晃袋子。   凛冬说:“给我的?”   韩渠说:“给矜矜业业工作的冬冬哥。”   这样松弛的态度,凛冬想到偷看韩渠被发现的时候,他紧张得话都说不顺,韩渠却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吊儿郎当的,哪有洛城特警队长的威严。   “谢谢。”凛冬把袋子接过来,却发现里面还有东西,居然是半成品线织帽。“这也是给我的吗?”凛冬茫然地拿到头上比了下,“好小,好花。”   他一身酷哥黑,却举着一个五颜六色的小花帽,脸上有种淡淡的疑惑,韩渠脱口而出:“嗯,冬天到了,送你的。”   凛冬真信了,反复打量,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情绪,开心?又不单纯是开心。打量完了,他叹了口气,“但是我戴不了。”   韩渠忍笑,将帽子拿回来,道出实情,“我放错了,这是给一个小朋友的。”   “啊。”凛冬有点失落,但刚才那虚浮的感觉终于消失了,稳稳落脚,反而踏实了,“还没做完,谁做的?”   韩渠挑起眉。   凛冬见过他相似的神情,那年韩渠教他如何扮演警察,经常故意做出耍帅的动作,他不由得露出崇拜目光时,韩渠就会这样。他还嘲笑过韩渠轻浮。   “你做的?”凛冬不大相信。   “怎么就不能是我做的。”韩渠将帽子勾在手指上转两圈,“不信啊?”   “你还会这个?”凛冬说完觉得有些失礼,索性换个问题,“送给哪个小朋友?”   韩渠却没管后面的问题,“我学过,不难。”   凛冬还在琢磨哪个小朋友将拥有这顶……嗯,审美堪忧的帽子,也许是治安局某位警官的孩子。这是韩渠的私事了,他忍住好奇,再次找话,“那你还进去吗?有别的表演。”   “不去了。”韩渠问:“你怎么回去?”   “我骑摩托,你呢?”   韩渠笑道:“坐治安局的车来,现在车走了。”   凛冬想了想,“我带你?”   “好啊。”   摩托停在不远处,凛冬看到它时心跳快了一拍,前天晚上是韩渠骑摩托送他回店里,他抱着韩渠的腰,靠在韩渠背上,现在他们又要一同乘坐这辆摩托了。   “我今天喝了酒。”韩渠先说,“当不了司机。”   “我来我来。”凛冬将头盔递给韩渠,这车他自己骑,只有一个头盔。韩渠接过之后立即扣在他头上,他愣了下,要摘。   “司机要遵守交通规则,乘客已经坐好了。”韩渠坐在后座上,但他两条长腿打直岔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和“坐好”分明有不小的差距。   凛冬心说,上次司机怎么不遵守交通规则?但韩渠这坐姿让他隐约有一些期待。“那你抓紧。”没说抓紧哪里,凛冬发动摩托时,车身一斜,感到腰被人轻轻握住了。   凛冬从来没有如此“正襟危坐”地骑过摩托,后背直得像是顶着一把剑,肩膀硬得像石头。然而汇入车流后,腰上的感觉消失了,他瞥一眼后视镜,韩渠什么也没抓,又恢复了双手抱胸的姿态。   “你,小心摔。”凛冬提醒之后觉得自己多虑了,反而像不怀好意的邀请,韩渠那是什么核心力量,坐个摩托而已,用得着抓牢扶好?   “放心。”韩渠左手向后抓住了支架。   凛冬逐渐放松,看见沿途陆续有警车驶过,大约是韩渠说的行动。凛冬想找些话来说,“韩队,你吃饭了吗?”   韩渠说:“还没,饿了?”   挨着夜市街的这条路比较热闹,凛冬一整天食欲不佳,晚饭更是没吃,确实腹中空空。“我们……”   “那是什么?”韩渠看向右边一列摊子,“那是不是冰淇淋?”   凛冬经常在纱雨镇的路边摊吃夜宵,糖水摊很多,还有推着冰柜卖冰淇淋的,和小时候夏天走街串巷的冰棒小贩差不多。凛冬放慢车速,思索要不要停车买两个。   ”我记得你说过,要请我吃冰淇淋。“韩渠的声音随着风灌到凛冬耳边。凛冬刹车,右脚支在地上,那一年和韩渠坐在阶梯上吃冰淇淋的画面从眼前滚滚而过。   他还没有大红大紫,憋着一口劲想要演好羽风,韩渠抽空纠正他的姿势、神情。进组之前,他请韩渠吃冰淇淋以示感激,韩渠被那丁点儿的冰淇淋无语到了。他大倒苦水,就这丁点儿冰淇淋,他就要上健身房消耗好久。   说好了拍完剧再请韩渠大吃一顿,哪里知道重逢是在生死关头,他饰演了韩渠一般的英雄,就被卷入英雄的命运中。   “我想吃那个。”凛冬听见韩渠指着摊子上竖立的招牌对他说。   老板不会汉语,比划着介绍最大的冰碗,整个冰淇淋比老板的头还大,两人估计都吃不完,顶上还有一个巧克力做的小皇冠。旁边一群小孩买的都是最便宜的小雪糕,老板很急着宰大客户。   凛冬正在掏钱,韩渠问:“你现在能吃多少?”   凛冬顿了片刻,伸出两根手指,“一整碗我都吃得下。老板,要两碗。”   韩渠却拦住他,“老板,只要一碗。” 第7章   凛冬诧异地看着韩渠,韩渠自然地解释:“但我现在吃不了一整碗。”   凛冬心头一紧,重逢后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脱口而出,“你的伤……”   “已经好了。”韩渠很快打断他,“彻底好了。”   “啊,那就好。”凛冬松了口气。   终于来了大鱼客人,老板喜滋滋地做冰淇淋去了,乱跑的小孩撞到了微微出神的凛冬,韩渠换了个位置,将他护在里侧。   “你担心我的伤?”明明是个问题,但韩渠的语气却不像是提问。   凛冬讶异于他的突然和直白,顿了顿,“这个,你当时回来时伤得那么重,谁看到也会担心的吧。何况……”凛冬抿着嘴唇,“何况我也算是半个经历者。”   须臾,韩渠说:“抱歉,将你牵扯进来。”   凛冬用力摇头,“不是,韩队,最不该说抱歉的人就是你。而且那时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   韩渠转过头来,夜色的烘托下,他的眼神格外宁静,“执行任务时,我做任何决定,都没有心理负担,我很清楚那是我和我的队友肩负的使命。但将你牵扯进来的那一次不一样。”   凛冬手指渐渐收起来,指甲刺着掌心的皮肤,“因为我不是你的队友,是吗?”   “我打搅了你的生活。”韩渠道:“往大了说,是打搅了你的人生。”   “可是我的人生……”本来微不足道。   凛冬垂眸,没有往下说。他的人生并没有因为成为明星而光彩夺目,相反,退圈之前他始终觉得明星悬浮的生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的高光时刻是扮演了羽风这个警察,但那也只是扮演,而非真实经历,如今让他反复回味的,是阴差阳错卷入韩渠的卧底任务,虽然他被犯罪分子胁迫时表现得犹如小丑,可那是真实的他。   凛冬很慢地吐出一口气,他的心里话无法对韩渠说出口,就像他这辈子都无法像韩渠那样勇敢强大,韩渠这样的人,自然也很难理解他这样市井小民的渺小。   “你的人生很好。”韩渠却忽然接上他的话,“好像不管在什么环境里,你都能过得不错。”   凛冬有些意外,眨了眨眼,但他还没来得及思索更多,老板已经送上冰淇淋。那真是羡煞小朋友的海碗,冰淇淋高耸,点缀着巧克力碎和水果,底下还铺着一层芝士蛋糕,两人吃绰绰有余。   凛冬端着冰淇淋,左右看了看,摊子周围没有座位。韩渠指着斜对面食客众多的粉店,凛冬空了大半天的肚子一下子就闹起来。   纱雨镇有许多粉店,一落座凛冬就给自己点了猪蹄辣粉,然后要来一只空碗,挖了三分之一冰淇淋到空碗里。韩渠看着他动作,忽然笑出声来。他这才抬头,和韩渠对视片刻,不知韩渠在笑什么。   “我先分个冰淇淋。”他试着解释,“你要哪边?”   品相完美的冰淇淋此时被挖得有些丑陋,一大一小如同子母碗。韩渠似乎真的思索了一下,“你挖的时候想给我哪边?”   凛冬默默将小碗推给韩渠。韩渠又笑了,“可是我记得,这顿冰淇淋是你请我。怎么还给我吃小的?”   明知韩渠是在开玩笑,凛冬还是急着辩解,“你说吃不了一整碗的,我吃得了……”说到后面几个字,他声音变小了,懊恼地想,这是在计较什么?   “你感冒好了吗?”韩渠冷不丁一问,凛冬立即像是被点了穴,倒不是怕韩渠,只是忽然想起冰箱里没有喝的药汤,这么一想,气焰顿时弱下去。   “这次就我吃这碗大的。”韩渠将大碗拖到自己面前,舀起一勺冰淇淋往嘴里送。   凛冬也吃了一口,还行,香香甜甜,奶味很浓。   “这里什么粉好吃?”韩渠问。   凛冬之前走神,这才发现韩渠还没点粉,他的视线落在韩渠的手臂上,韩渠穿着长袖衬衣,肌肉被布料好好地包裹起来。“你试试牛肉清汤粉吧?这儿的牛肉不错,清炖很鲜的。”   韩渠没有异议,两人各自挖着冰淇淋吃。凛冬嘴上说着一整碗都吃得完,但几口下去还是腻了,放到一旁,等一会儿吃辣了再吃。   两碗粉端上来时,韩渠却有了意见。只见他看看自己碗里的清汤寡水,又看看凛冬碗里的红油滚烫,轻轻眯起眼。凛冬眼皮一跳,“怎么了?”   韩渠尝过一块牛肉和一夹粉,“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凛冬心中一咯噔,神情淡了淡,“嗯。”   单调的音节,难以囊括真实的情绪,仿佛有握不紧的东西堵在喉咙,凛冬蹙眉,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但下一刻,韩渠说:“冰淇淋要吃最多的,粉要吃猪蹄的,然后让我吃清汤寡水的牛肉。”   话中带着轻松的笑意,凛冬那被勒得绑紧的情绪登时被解开,他望向韩渠,韩渠还在笑:“吃这么多也没见比以前胖,那以前不是白吃苦了?”   “那不一样。”凛冬轻松下来,举手让韩渠看他的肌肉,“以前那是没办法,镜头喜欢瘦的,现在……”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当明星时吃下去的每一口都要计算热量,计较如何消耗掉热量,吃得很少,没可能长起肌肉。而现在不再控制食欲,过去欠的补了回来,但消耗体力的工作做得多,无心插柳地练起了群群肌肉——当然,穿着衣服看上去还是瘦的。   “和你的是没法比。”凛冬想到韩渠的肌肉,感到一丝班门弄斧的羞赧,不比了,将手收回去,心想,我是为了你的肌肉着想,才给你点牛肉的。   韩渠仿佛心领神会,“谢谢冬冬哥。”   凛冬刚松弛的背脊又绷了起来,“你……别这么叫。”   韩渠说:“为什么?他们这么叫时你也没干涉。”   凛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埋头嗦粉。这家的猪蹄辣粉胜在一个辣字,凛冬吃得急,嘴和鼻尖很快就红了,额头上的汗珠在灯光下亮亮的。韩渠看了会儿,也低头吃起来。   舌头火辣辣的,凛冬赶紧吃了一大口冰淇淋,就这么冰火两重天地捞完最后一根粉,抬头一看,韩渠早就吃完了。   没声没响的,凛冬腹诽了一句。   付账时凛冬要掏钱,却被韩渠抢了先,韩渠还回头冲他笑,“冰淇淋是你请的。”   M国到底是战乱初止的国度,纱雨镇除了夜市街,其他地方到了夜里,街上很少看得见人。凛冬载着韩渠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驶过,正想问问韩渠到哪里下,居然听见韩渠在哼歌。   韩渠显然没有什么音乐天赋,调子都快走到西天取经去了。但越是这样,凛冬就越想听出他哼的是什么。集中注意力,专心致志,终于让凛冬听明白,韩渠哼的是一首早就过时的流行歌,二十年前应该很红。   凛冬眼前浮现出少年时的韩渠——尽管他并没有见过,男孩骑着自行车,戴着有线耳机,骑着自行车,音乐开得很大,男孩哼得也很大声,沿途的风将他的校服吹起来,他觉得自己特别酷。   凛冬在无根无据的想象中弯起唇角,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了解韩渠,但认定韩渠正直不屈的内核中,有一缕自恋和臭屁,这是韩渠教他扮演羽风时,他对韩渠的初印象,后来沉重的任务揭开序幕,他也没认为英雄的韩渠和臭屁的韩渠有任何冲突。   “到了。”身后传来韩渠的声音,凛冬定睛一看,他竟然已经将摩托开回了晴天巷,可他载韩渠的初衷是送韩渠回住处!   “韩队,你住哪里?”凛冬停车,左脚支撑着摩托。   韩渠笑道:“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你唱歌,还唱得那么走调,给我打了岔。凛冬这样想着,面上却是成年人的客气,“开习惯了,现在也不迟,镇里就这么大,你住在治安局那边吧?我……”   话音未落,韩渠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凛冬一怔,“韩队,你也感冒了?”   冰淇淋吃多了?还是被我传染?凛冬一下子愧疚起来,连忙说:“我店里有药和热水,吃了我再送你回去。”   “给我倒杯热水就行,药就算了。”韩渠跟着凛冬穿过晴天巷,走到“大冬物流”店里。白一还在对账,头也不抬地叫了声“冬冬哥”,发现还有一人的动静才转身,“哟!韩哥!”   “小白,还在忙呢?”韩渠语气熟稔。   凛冬看看两人,从保温壶里倒出半杯水试了试,不算热,他对韩渠说:“你坐一下,我烧点水。白一,我药呢?”   白一立即从抽屉里拿出来,“什么你药,这是韩哥给你送来的!”   凛冬刚提起水壶,“啊?”   白一说:“昨天你在家休息呢,韩哥又来看你了,还买了药,你今早不还吃了?”   “韩队。”凛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事,我以为你住在这里。”韩渠说,“昨天顺路过来看看。”   白一替他冬冬哥说:“这门面就忙不过来时睡睡,我哥有个大房子呢!院子老大了!”   韩渠很感兴趣:“哦?”   “听他瞎说。”凛冬将账本合上,赶白一走,“在镇外的小村庄里,一个农家院子。”   韩渠点头,“空了带我去参观参观。”   白一还要赶回去忙家务,凛冬回来了,他也乐得早点溜,“韩哥,下次再来玩儿啊。”   凛冬莫名尴尬,水烧开后忙不迭给韩渠倒了一杯,韩渠却已经溜达到冰箱边。凛冬瞳孔颤了颤,心说不会吧,韩渠忽然打开冰箱门,“让我来检查一下,药有没……”   最后两碗药汤还完完整整地摆在里面,蒙着保鲜膜,等着某位说谎的病人。   韩渠关上冰箱门,抱臂凝视凛冬。他的神情绝对称不上严肃,甚至有些许看戏的成分。但凛冬却像做坏事被抓了现场,“那个,韩队,你……”   “听我解释?”韩渠微笑将他的话补充完。   凛冬挣扎片刻,终于认清糊弄不过去的现实,捂住脑袋,拿出真诚这一必杀技,“你辛苦帮我熬药,我很感激,前面几碗也都喝了。但是这药实在是……太苦了!”   韩渠学着他的语气,“太苦了!”   凛冬双手合十,“对不起,下次不浪费了。”   “下次不生病才对。”韩渠端着碗走到水池边,将药汤全倒掉了。凛冬白天恨不得冰箱里没有这碗药,此时又心痛起来,“你就这么倒了?”   “那留着让它们生崽?”韩渠顺手将碗洗干净。   凛冬噎住,“你……真会说笑。”   “你倒是变小心了。”韩渠擦擦手上的水,走到凛冬面前。 第8章   韩渠几次提到改变,“小心”这样的字眼像是秋天黏腻的雨,打湿贴身衣物,带来挥之不去的潮湿。凛冬忽然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直视韩渠的双眼,“韩队,我还没问过你,前阵子你是不是也去过夜市街?”   上次在“雨林情”感受到的视线,始终如一个未解之谜横亘在他心头。   韩渠似乎并未因为凛冬突然改变的语气而转换态度,从容地点点头,“对,治安局带我到处看看,那天你在‘雨林情’演出。”   答案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凛冬反而觉得失落,声音低下去,“你也没跟我打声招呼。”   韩渠眉心皱了下。   “我那天一直心神不宁,觉得有人在看我,听人说李东池邀请华国警察过来交流,我就,我就觉得会不会是你。”凛冬缩了下肩膀,“我没看到你,但你看到我了,你不叫我。要不是后来我去治安局送包裹,刚好遇到你,你是不是就假装没有在纱雨镇遇到我了?”   韩渠音色一沉,“怎么会?”   凛冬抬头看他,“但那天你没有和我打招呼。”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魔怔般地执着于那个可有可无的招呼。他与韩渠之间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极有缘分的,就像白一所说,他们有一个“孩子”。但他们又总是在错过,韩渠是水中的礁石,他只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浪一来,风一吹,他就再也碰触不到韩渠。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对韩渠说这种话,太难看了,没劲。凛冬呼吸稍微急促,脸上也浮起血色,他正在尽力将来得突然的情绪压下去,可实在是收效甚微。   “再次遇到你,看到你过得不错,我也很高兴。”韩渠靠近凛冬,阴影几乎罩住了凛冬,“那天旁边还有其他人,我也才到纱雨镇不久,想安顿好了,再来找你。”   凛冬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注视,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十指渐渐由紧握变得放松,韩渠仿佛用最简单的几句话,就化掉了他的不安。   “对不起。”凛冬揉了揉额头,“我刚才……不知道在发什么神经病。”   “这算什么发神经病。”韩渠握住他的小臂,将他刻意用来遮挡的手轻轻拿开,二人再次看着对方,“有什么事还是说出来更好,不要老是憋在心里。”   片刻,凛冬点头。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韩渠恢复笑容。   凛冬当然有,但斟酌之后,出口的只有一个,“韩队,你怎么不好好待在国内?”   韩渠靠坐在桌边,“你不是知道吗,这边邀请我们过来交流,李东池亲自拟了名单。”   “名单上有你。”凛冬对李东池的了解只限于旁人的转述,“肯定也有陈队、鸣寒他们,但是只有你来了。”   韩渠两腿一伸,笑着叹气,“其他人都拒绝了,陈争鸣寒忙着在函省到处破案,一点儿面子不给李东池。”   凛冬说:“你也可以……”   “总得派个人以示心意吧,不然李东池要闹了。”韩渠半开玩笑,“说实话,陈争他们过来也没什么用,刑侦那一套,这边现在还用不上。我就不一样了。”   凛冬说:“你是特警。”   韩渠冲他一扬眉,“对啊,我人还没到,卢克就给我安排好训练特警的任务了。”   “那你,会在这边待多久?”凛冬开口时心跳逐渐加快。   “三个月总得有吧。”韩渠想想又说,“可能半年也说不定。”   凛冬没忍住弯起唇角,他自以为并未显露分毫,但眼里的光亮已经落在韩渠眸中。   “咳咳——”凛冬症状反复,找出来给韩渠吃的药,反而又被韩渠推给了他。吃完药后,凛冬拿起车钥匙,“我送你回去吧。”   韩渠摇头,“你感冒还没好,多休息。”   凛冬不肯,“这里夜里打不到车的,你总不能走回去。”   韩渠朝院门口的摩托抬抬下巴,“那冬冬哥,摩托借我一天?”   凛冬拿着的是汽车钥匙,“你骑摩托回去?”   “借不借呀?”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凛冬怎么可能不借。送韩渠到晴天巷,互道晚安。摩托已经发动,凛冬才想到,外套在家里,没法还给韩渠。   “没事。”韩渠挥手,“下次再说。”   引擎的轰鸣响起,摩托在拥挤弯曲的巷子里划过一道红光,直到韩渠的身影彻底消失,凛冬才转身回到院子里。炉子还烧着,白一用炉子煮过方便面,更往前,韩渠用炉子熬过药。凛冬盯着闪烁的火光看了会儿,打算给白一买个电磁炉,以后这个炉子就不给白一用了。   韩渠回到治安局附近时,一辆辆警车鸣着警笛呼啸驶过,卢克满面喜色,一看见韩渠,就神气活现地走过来,“韩先生,我这队伍带得不错吧?哈哈哈!”   韩渠跟他客套两句,正想回住处,卢克又将他拉住,“韩先生,过阵子你去蕉榴市,见到了李东池……”   韩渠笑道:“放心,纱雨镇的治安现在是什么样,大家有目共睹。”   卢克大笑,“那就好,那就好!今天这行动也多亏韩先生支援,训练也帮了我不少忙啊!”   治安局斜对面的疗养所就是卢克给来交流的警察们安排的住所,说是疗养所,其实是原来的私人院落改建而成,有幸没有在战火中毁坏,装饰一番后,是纱雨镇最拿得出手的建筑之一。   韩渠没有睡意,靠在窗边想事,不远处的桌上放着凛冬的摩托钥匙。纱雨镇没有夜景可言,晴天巷的方向一片漆黑。不久,手机震动,韩渠接起来,打趣道:“你那边几点了,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熟悉的声音传来,“白天我有空吗我?谁都跟你现在一样游手好闲?”   韩渠说:“那是谁把我这个游手好闲的推出来应付李东池?”   那头答得飞快,“你明明自愿的。最近怎么样?没太劳累吧?累了就给我回来。”   韩渠说:“哟,关心起好兄弟来了。”   “见到凛冬了?”对方不耐烦了,直入主题。   韩渠玩钥匙的手顿了下,回应也慢一拍,“嗯。”   “你……”对方好似在搜索合适的词语,“你还怕不怕他?”   韩渠“啧”一声,“老陈,像话吗?我怕他干什么?”   电话那边正是韩渠的好友,年初在他完成卧底任务后,将重伤的他带回国的陈争。闻言,陈争也“啧”,“这话是凛冬亲口说的,他觉得你和我们所有人相处都正常,唯独和他别扭。”   “那不是……”韩渠叹气,倒也没想和陈争解释些什么,他与凛冬的关系十分微妙,凛冬在他这儿不能划分到朋友的类别,也不能划分到队友、亲人,时至今日,他也无法给凛冬一个准确的定义。   他失去意识的时间非常漫长,从ICU到重点病房,即将醒来之前,他对外界其实有微弱的感知,很多人来看他,聚集在他的身边,祈祷他能够醒来。他听不清他们的声音,他们像是潮水包围他,从死神的手中拉拽他。他很累,好像就这么沉睡下去也没有关系。   可是每当潮水退去时,会有一个贝壳,在他身边凝望他。贝壳形单影只,病房里有其他人时,贝壳就不见踪影。贝壳喜欢对他说悄悄话,很奇怪,他听不见,却能感觉到。   贝壳和潮水一样,盼望他转危为安。他苏醒的那一天,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贝……不,是凛冬。   他的五感还没能适应清醒后的世界,一切感知都是迟钝的,但他看见手机从凛冬手中掉落,看见凛冬脸上惊讶又惊喜的神情。他起初无法将凛冬和贝壳划上等号,脑子缓慢地处理着信息,他想叫面前人的名字,却看见凛冬捡起手机,夺门而逃。   然后医生、护士、守着他的特警涌入病房,涨起的潮水冲走了他的贝壳。   醒来后就是各种检查、治疗、复健,来看他的人更多了,贝壳很少露面,不再在他床边说悄悄话,但他经常在走廊上看到贝壳。像昏迷时那样,他时刻感知得到贝壳的存在。他想问问贝壳,当时跟他说了些什么,但贝壳发现他的视线,会扭头就走。   奇怪的贝壳。   我不怕他,是他怕我。韩渠在心里反驳陈争。   “见到了就好,你俩这次把话说开,省得你一天患得患失。”陈争指点道。   韩渠自然不赞同,“我什么时候患得患失?我那只是……”   “忧郁。”陈争抢在他前面道:“行了你说无数次了,你都快成忧郁王子了。”   韩渠说:“你这深更半夜打电话,就为了嘲讽我?鸣寒呢?我跟他说说。”   “你和他能有什么事儿说?”手机那头明显传来另一人的动静,但说话的还是陈争,“哦,李东池昨天找我,问你哪天去蕉榴市。”   韩渠说:“纱雨镇这边还有些事,完了我再过去。”   陈争开始语重心长,“你有数就行。老韩,你去M国这一趟等于是在休假期非要加班,老卢也没给你任何具体任务,哪天你把你私事处理好了就回来。”   “瞎说什么,我正经出差。”韩渠笑了,“什么非要加班,是李东池非要我来。”   陈争笑他,“行行,你就这么跟凛冬说吧。”   我还真说了,刚说。韩渠想。   “大冬物流”有许多摩托,被韩渠骑走一辆,不影响凛冬进出。接连过了几天清闲日子,凛冬感冒彻底好了,其他得了流感的员工也陆续回来开工。凛冬没急着跟韩渠要摩托,甚至觉得一辆摩托而已,送给韩渠更好,反正韩渠在纱雨镇待的时间不长不短,有个代步的,去哪里也方便。   小镇的项目没有因为流感而停歇,凛冬一复工,一个上午就签了三个合同,下午却接到白一的电话,说是一笔款子半个月了还没有结清,老板是从M国北边过来的商人,叫温省,偷奸耍滑。   凛冬听到这个名字,就已面露不悦。白一是他的得力干将,但不是什么事他都会拿出来跟白一说。这个温省,是他刚来纱雨镇时认识的人,会一口流利的汉语,前些年在华国做生意。   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温省热情帮忙,在温省的牵线下,他成了几笔生意,渐渐有了自己的人脉,也和温省签下几个合同。那时,他对温省很是感激,还主动请温省吃饭。   就是在那次饭局上,温省酒过三巡,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原来,温省在华国时就知道他,当时自然没有接触他的机会,如今在M国意外遇上,立即生出歹意,借着酒意动手动脚。   凛冬当场就跟温省翻了脸,一盘爆炒腰花扣在温省头上。气头下去后,却难免担忧。温省怎么说也是M国人,是地主,M国的治安又远不能和国内比,真把温省惹毛了,说不定哪天他父母就会收到他的骨灰。   他来M国,不是想交待在这儿。   好在温省酒醒后没找他麻烦,还为发酒疯向他道歉,是否觊觎他却只字不提。他想断了和温省的合作,但有合同在,不是说断就能断。白一上手后,他将和温省有关的活儿交给白一来处理,已经许久没有亲自和温省联系。   白一说温省特别小气,斤斤计较,但凛冬知道温省计较的不是那屁大点的利益,圈内温省也没有拖欠款项的恶名。温省这么干,不过是故意恶心他,让他亲自上门解决。   这个麻烦始终得由他自己来面对,凛冬在电话里安抚白一,“你不用管了,我去找温省要钱。” 第9章   温省投资的项目在纱雨镇西边,再往西就是荒郊野岭了。凛冬做了十分钟的心理建设,才拨去那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快要自动挂断时,温省接起来,单听声音的话,会以为这是个温柔有风度的男人,“小凛,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吗?”   凛冬冷哼一声,“温老板说笑了,我的人刚和你问过款项的事,你会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温省竟是爽快地笑起来,“小凛啊,你误会我了,不是我不想结这个钱,我温某在纱雨镇的名声,你应该了解过,我是那种欠账不还的人吗?”   凛冬无动于衷,“你的名声我不在意,我只在意属于我的钱是不是还在你兜里。”   “哈哈哈,小凛,一阵子不见,怎么变得这么尖锐了?”   “我更尖锐的时候你不是见到过?说吧,什么时候打钱?”   温省沉默片刻,“小凛,话我得给你解释清楚,我们当初签的合同,是要求你亲自跟进我的项目,但你呢,把活儿丢给小白就不管了,我知道你忙,顾不过来,我也没为难你吧?”   凛冬听得直泛恶心,却不得不听下去。   “具体执行上你不参与,我不计较了,但最后结款的流程,你自己来,我这要求不算过分吧?”温省语气中的恶意已经流露出来。   凛冬没有犹豫,果断问:“你在哪里?今天方便见面吗?”   温省笑道:“西雨酒店,我全天恭候。”   不等温省说完,凛冬就挂了电话,恶心在身体里翻滚,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西雨酒店正是温省建的,那边连同这酒店,有许多项目都属于温省,他今天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这件事必须解决,钱并不是重点,即便温省硬是不打款,他用自己的存款填补“大冬物流”的空缺就是,可温省的存在让他如鲠在喉,他与温省都将长期在纱雨镇活动,不让温省吃点苦头,这人始终会像道恶臭的阴影环绕在他周围。   出门之前,凛冬迅速换好衣服,在里面穿了件有防弹层的战术背心,夹层里插着一把作战匕首。这样的装备要是在国内,他只会在拍戏时接触一二,但在M国却是刚需,甚至纱雨镇很多人有枪,有的有证,有的非法持有,他没有枪,因此匕首必不可少。   装好匕首时,他短暂地顿了下,将匕首又拿出来端详。第一个教他用匕首防身的人,是韩渠。   那时他跟着韩渠学特警的仪态、简单擒拿,没想过玩刀,但休息时,韩渠拿出一把作战匕首,像笔那样转着玩儿。他好奇,想要抢过来看看,但韩渠一个轻轻的格挡,就断掉了他的动作。   他气鼓鼓地抱怨:“又不要你的,看都不给看吗?韩队长个子那么大,心眼儿那么小!”   韩渠将匕首在他眼前挽出了剑花,最后像是要扎入他的心脏,吓得他不敢动弹,但被刀风吹起的发尾落下,胸口轻轻一动,匕首已经收起锋锐,安静地落在他胸前的口袋里。   “噢噢噢!你怎么放的?刚才不还刀尖冲着我吗?我要学!”他兴奋地围着韩渠转,“韩队长心眼儿大,教教我!”   “韩队长心眼儿到底大还是小啊?”韩渠抱着手臂,很臭屁地问。   他被韩渠那一套动作帅到了,只想赶紧学过来,无脑吹捧,“大!韩队长哪儿都大!”   现在回忆起来,韩渠似乎无语了一下,拿回匕首,“你这样,再这样……停!刀尖不要乱对着人!”   那天的教学任务因为这个插曲而被打乱,他磕磕绊绊地学了用刀的皮毛,对韩渠的匕首爱不释手,差点开口找韩渠要。韩渠老早看出他的心思,收好匕首,“这不能送你。”   “知道知道!这和你们的枪一样,是不能丢失的。”他瘪瘪嘴。   “和枪还是不一样。”韩渠说:“枪一定不能落在不能约束自己的人手上,但匕首,普通人还是能用来防身。”   凛冬进《羽事》剧组之后,跟着动作指导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匕首,剧组里枪是道具,匕首却不是,直到扮演完羽风,他已经能靠匕首完成自卫和基本的攻击。   来到M国,给他提供枪.械购买门路的人不少,但他最终只选择了作战匕首,这次带在身上的是其中一把,其余则藏在门面和家中各个角落。   车向西雨酒店驶去,太阳西沉,凛冬的眼神越来越暗。途中,白一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里,要跟着来。凛冬没答应,“你看着店就行,催个款而已,这都搞不定,我还当什么老板。”   话是这么说,凛冬心里却打着鼓。他是外来的和尚,温省则是地头蛇,哪有外来和尚和地头蛇硬碰硬的,他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西雨酒店只对外开放了一半,入夜,灯光昏暗的酒店处处透露着不祥。凛冬跟随温省的手下走在装饰复古的走廊上,两边的壁画上,似乎画着邪恶的宗.教故事。凛冬目不斜视,极其小心,匕首在立即能够抽出来的位置。   一扇门打开,温省“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小凛,别来无恙。”   凛冬环视周围,可见范围内站着五名裹得严实的保镖,温省却似乎不设防,竟是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凛冬皱起眉,他上门讨债,欠钱的却穿睡衣,龌龊心思藏都不藏了。   “合同我签的,钱我亲自上门催。”凛冬不能退缩,“什么流程温老板直说。”   温省拿起一把刀,却不慌不忙地给蜜桃雕花,“小凛,急什么,M国不产这种甜蜜的水果,这是我请人从华国送过来的,尝尝?”   凛冬别开脸,桃子的汁水从他脸上划过,防弹衣里单薄的肌肉顿时紧绷。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们也算是至交好友了。”温省似乎对凛冬的拒绝很是伤心,“上次的事,我跟你道过歉,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你面前,这次就当是老友相聚,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凛冬睨视着他,冷笑,“哪个老友相聚,穿的是睡衣?温老板,你这也太随便了。”   温省展开双臂,“我这不是为了展示我对你的友好吗?”   凛冬看了看虎视眈眈的保镖,“友好的保镖?”   温省厚颜无耻道:“那当然是害怕你再给我开瓢。”   凛冬耐心几近耗尽,“温老板,我是来要求你立即付款。”   温省慢条斯理,“不急……”   凛冬突然逼上,右手掐住温省的脖子,将温省挡在身前,他感知到温省身子一僵,心跳非常快。而与之同时,保镖们抽出了枪。他注意力集中到顶点,面上竭力维持平静。动手之前,他已经预想好了角度,这个位置,保镖就算开枪,被打伤的也是温省,而温省惜命,他赌温省不敢让保镖开枪。   “小凛,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咱哥俩好好说!”温省嗓音颤抖。   凛冬勒着温省的脖子,今天即便是虚张声势,他也必定让温省害怕他,什么合同,什么法律,在温省这种老油条眼中不值一提,唯有惧怕才能让温省老实。他以前就是顾虑太多,让温省得寸进尺。他要做个疯子,过去被犯罪组织绑架的经历早就让他成了疯子,他还怕温省不成?   “我这就打款,你你你,先放开我!”温省哆嗦着喊秘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抱着电脑闯进来,温省急忙指挥他转账,命令保镖不准开枪。   一分一秒的时间都十分煎熬,听到转账成功时,凛冬并未松开温省。温省的冷汗糊在他身上,他忍着不适,在温省耳边道:“温老板,你今天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温省忙不迭道:“知道,知道!小凛,不,凛总,凛老板!咱们这次合作愉快,以后,以后我绝对不挡你的路!”   “好说,大家都是在纱雨镇做生意。”凛冬缓缓后退,“井水不犯河水,对你我都好。”   “是,是!”   松开温省之前,凛冬压低音色,“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温省被推得一个踉跄,看着凛冬飞快离开的背影,眼中杀意顿生,怒喝道:“站着干什么?这是谁的地盘?给我追!”   身后袭来急促的脚步声,凛冬眉心紧皱,温省刚才在他身上跌了那么大一个跟头,立即就想报复回来。看来在M国这种地方,他认知中的威胁起不到多少作用,恐怕只有……   “嗖嗖——”子弹突然从耳边飞过,风声令人胆寒。凛冬倒地翻滚,子弹在身侧掀起火花和尘埃。出演羽风带给他最大的财富大约就是实打实练出的身手,尤其是躲避子弹和徒手攀登,他边跑边躲,一枚子弹打在他的肩头,和防弹层相撞,极大的推力险些将他放倒。他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这是他第一次被真正的子弹击中。   反应过来之后,他加快步伐,用尽全力奔逃。保镖穷追不舍,这座即将开业的酒店仿佛要用他的血来献祭。   凛冬急速转入一个拐角,不远处有一盏窗户,翻出去,运气好的话能够脱险。然而一个保镖突然闪出,漆黑的枪.口近距离对准他。他心中大骇,肢体的本能反应却快过头脑,一直用来防身的匕首抽出,在保镖扣动扳机之前,刺穿了保镖的手腕。   一声惨叫,保镖抱手倒地。凛冬来不及思考,抽出匕首,几个助跑,飞身跃出窗户,落在楼下的露台上。尚未站稳,子弹便打碎了楼上的玻璃,碎片如冰雹般降下。   一道刺眼的白光突然照在露台,凛冬下意识抬手遮眼,枪声骤然停歇,一切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无法无天了是不是?敢在我的辖区闹事?”一阵雄浑的骂声传来,用的是M国语,接着,凛冬听到了警车的鸣笛。瞳孔逐渐适应强光,凛冬向下看去,只见那位犹如暴龙的治安总长卢克正在咆哮,酒店停着三辆警车。忽然,他在一群M国警察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声影。   韩渠正向露台看来,神情和上次见到时截然不同,冷肃、强硬,对他而言,这是陌生的韩渠,可在他的想象中,他又与这样的韩渠无数次相见。   韩渠一定看到他跳下来的一幕了,他迫切地想向韩渠走去,但是腿不知道是断了还是被扭到,刚迈出一步,就传来钻心的痛。   韩渠看见他艰难移动,眉心似乎皱得更紧,立即跑向露台。   凛冬喊了一声“韩队”,韩渠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下一瞬,露台边缘闪过黑色的人影,韩渠就这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第10章   凛冬下意识抬脚向前,但仅仅是挪出一步,就痛得冷汗淋漓,他痛苦地低下头,清楚自己此时的五官一定十分狰狞。   “别动。”韩渠迅速来到他身边,扶助他的腰背,“放松,别怕,坐下来,我看看你的脚。”   凛冬根本无法放松,身体绷得像一根棍子,被韩渠扶着的地方却在颤抖。韩渠没有这样紧挨着他过,上次他发烧,韩渠也只是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借力。他讶然地盯着韩渠,一动不动。   “不怕,没事了。”韩渠耐心地安慰,“让我看看你伤到哪里了。”   此时,卢克已经指挥警察进入酒店,四处是喝止、警告的声音,保镖们纷纷举起双手,温省灰头土脸地说着:“误会!误会!”   凛冬喉结动了几次,终于在韩渠怀里放松下来,刚才的激斗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这一松,就软在韩渠手臂里。韩渠顺势将他放在地上,手隔着裤子,一触碰到他的左脚脚踝,他立即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冷汗直下,他连嘴唇都咬得发白,拼命不再叫出来。   韩渠抬起头,看到他眼中强忍着的眼泪时,眼神微沉。他立即将脸别开,不让韩渠看他如此软弱没用的一面。   韩渠继续检查他的伤,脱臼了,再加上扭伤,肿胀严重,撑得裤子没办法挽上去。韩渠将他的鞋脱下来,拿出随身携带的作战匕首,飞快在他裤子上划下两刀,伤处彻底暴露。   “等下我们去医院,但脱臼要现在就处理。”韩渠一手握着他的脚跟,一手稳着他的小腿,“我有紧急处理的经验,不要怕。但正的那一下会痛,你得忍忍。”   凛冬双手向后撑着满是灰尘的地板,用力得肘关节都颤抖起来,“好,好的,我忍得住。”   韩渠又看了他一眼,点头,“很快。”   韩渠的掌心温暖,凛冬知道自己应该将注意力转移到别处,这样疼痛才不会鲜明,可他根本做不到,周身的感官都聚集到了被韩渠碰触的地方,关节合上的那一刻,凛冬痛得心跳仿佛都停了下来。   “已经好了,骨头应该没有问题。”韩渠放下他的腿,扶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拽成石头的手,“刚才很痛吧?”   疼痛的余韵像是涟漪,一圈一圈在左腿震荡,每一下都变得更弱。凛冬虽然将眼泪忍了回去,但眼眶的红却遮掩不了,所以他不敢看韩渠,只发出闷声,“不是很痛。”又补充:“已经不痛了,谢谢。”   温省被卢克亲自带出来,送上警车,露台下面一片嘈杂。凛冬虽然不知道韩渠和卢克怎么会突然出现,但明白自己一定给他们添了麻烦,连忙说:“我也下去。”   但他的双脚却悬了空,膝弯和背被有力的手臂支撑起,他呆滞了一瞬,眼睛睁得很大,“韩,韩队?”   “你只有右脚能受力。”韩渠抱他似乎很轻松,快步朝楼梯走去,“这样比扶你下去方便。”   酒店里的灯被打碎了多盏,楼梯和走廊明明灭灭,凛冬动也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努力消化自己正被韩渠拦腰抱着的事实。   直到即将来到酒店大门时,他才醒悟过来,借着阴影,轻轻靠在韩渠胸膛,感到韩渠似乎看了看他,继续朝酒店外走去。   温省在警车上探头探脑,一见凛冬出来,就叫嚣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卢克先生,是他威胁要我的命!我的人也是被他弄伤的!你刚才看到了,阿功气都快没了!”   凛冬痛归痛,神志却非常清醒,卢克说的这个阿功,肯定就是被他一刀刺穿手腕的保镖,但阿功怎么可能没气?他从窗户跳下去时,后面分明还打来一梭子子弹。   温省又指着他喊起来,“凛冬,我对你不薄吧?你刚来纱雨镇时是谁帮你牵头做生意?欠你的钱我今天不是都给你结清了?你为什么还要杀我的人?要我的命?”   温省声泪俱下地控诉,仿佛凛冬是个十恶不赦之徒。   “有什么回治安局再说。”韩渠转向卢克,“卢克先生,是这个流程吧?”   “当然!”卢克急于证明自己能处理好纱雨镇的安全事件,恶狠狠地将温省再次推进车里,“回去做笔录!所有人都要做!”   韩渠将凛冬放在另一辆警车的后座,正要提出送凛冬去医院检查,凛冬抢先道:“我要先做笔录!”   韩渠皱眉,“你的伤……”   “韩队,你已经给我处理过了,不差这点时间。我要是缺席,温省就更有话说,而且,我手上有证据!”凛冬面上坚定,心中却七上八下得厉害,他最在意的是阿功的情况,本能地觉得,温省会在阿功身上做文章。   韩渠沉默几秒,和他一起上了车,“行,我陪你,做完笔录我们再去医院。”   夜里的治安局闹成一锅粥,温省和手下在大厅就已经嚷开了,要卢克必须给他们一个说法,好好治治这些在M国赚钱的外国人。   凛冬一下车,在治安局蹲了半天的白一就冲上来,他眼睛都急红了,恨不得将凛冬胳膊腿卸下来检查一番,“哥,你腿怎么瘸了?”   凛冬看到他就懂了,是他来报了警,所以韩渠才能及时赶到。   “没瘸,脱臼而已,韩队已经给我接上了。”   “谢谢韩哥谢谢韩哥!”白一擦着汗水,“我就知道得找你!”   韩渠摇头,“应该的。”   凛冬却欲言又止。韩渠留意到他的异样,但没有立即问。   医院传来消息,阿功已经死了,死因是被割断了气管。温省大恸,哭喊着要卢克给个公道。   凛冬眼前浮现出那个保镖的模样,很瘦,反应也不快,一看就不是什么精锐。M国战乱停歇后,那些作战能力强,且没有伤病的雇佣兵全被李东池整合到了正规的治安队伍里,剩下缺胳膊少腿的、没本事的,成了有钱人的保镖。   保镖也分三六九等,阿功显然是最不入流的。当时他似乎急于表现,想拿下凛冬的人头,但他的射术太差,凛冬情急之下用匕首自卫。要换一个成熟的保镖,凛冬可能逃不过子弹。   完整地将当时的情况梳理一遍,凛冬已经很清楚,阿功是被后来赶到的人补了刀,这人要么是温省本人,要么由温省授意,目的是让他成为杀人凶手。   如果在国内,警察会迅速查清真相,但这里是M国,刑侦那一套离完善还有十万八千里。   明亮的警室里,一边温省正在控诉凛冬不按照合同办事,自己今天请他来酒店,就是为了支付款项,但凛冬狮子大开口,索要更多的钱财,自己拿不出,凛冬就威胁要他的命。另一边凛冬克制地讲述进入酒店后的经过,并展示所带的唯一一件武器——作战匕首。   温省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按时付款的原因是凛冬先违背合同,料定凛冬不愿意说出二人此前发生的龌蹉。凛冬也确实犹豫了许久。   韩渠手按在凛冬肩上,低声道:“这边侦查能力不足,有任何证据,都不要藏起来。没关系的,事情解决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   凛冬深吸气,从战术背心里拿出一个从国内带来的微型摄像头,声音有些颤抖,“从给温省打电话,我就一直开着,它能说明,我没有说谎。”   得知凛冬带着摄像头,温省脸色大变。西雨酒店的监控全部关闭,在场的又全是他的人,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现在形势却向凛冬偏转了过去。   微型摄像头记录了凛冬与温省的争执、温省恶劣的话语,以及在凛冬勒住温省之后,温省才打钱,也是温省下令追杀凛冬。   最后一个关键视频,凛冬并未伤及阿功的性命,更未刺穿他的气管。   温省哑口无言,却仍不愿认罪,喊道:“那是他的视频,他刻意作假!”   卢克不耐烦地瞪过去,冷笑,“你这是想占便宜遇到了聪明人啊,阿功是不是你杀的?”   温省大喊:“怎么可能?那是我手下!”   卢克太懂奸诈之徒的卑劣,“手下不就是这种时候拿出来挡事的吗?行了,你别给我狗叫,他是怎么死的,我还查不出来?”   接下去治安局还需要在现场提取痕迹,并等待阿功的尸检结果,凛冬完成笔录,可以暂时离开。韩渠对卢克说:“我带他去医院。”   卢克恨不得给韩渠塞一沓钱,连忙勾着韩渠的背说:“哎,今天让你们看笑话了,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处理好。那个凛,凛先生,赶紧治疗去!”   纱雨镇医疗资源贫乏,值班的医生刚抢救完阿功,满脸疲惫,打着哈欠给凛冬拍了片,看得打瞌睡。韩渠将片子拿过来,仔细查看,确定骨头没有问题,自作主张让医生开了涂抹的药油。   医生忙不迭地拿药,送走他们,赶紧睡觉。   医院的走廊上,凛冬心不在焉地坐着,韩渠拿着药油走近,他都没发现。他看着对面墙壁,眼神不再像做笔录时那样清澈,好似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转着转着,突然丢掉了一枚螺丝。   韩渠在他身边坐下,他这才回过头,“韩队。”   “在想阿功的事?”韩渠转着手中的药瓶。   凛冬安静片刻,“嗯。”   他不是凶手,甚至他刺向阿功的那一刀,都是出于自卫,但原本鲜活的生命的确消逝在了他的身后,他看得出,那也是个为生活所胁迫的可怜人。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国家,阿功也走不上这条路。   他叹了口气,情绪低落,但身边韩渠的存在感太强,将他的消沉往上托了托,他很想找点话来对韩渠说,可思来想去,还是只有一句:“谢谢。”   走廊尽头的门开合两次,韩渠平静地问:“没想过报警?”   凛冬低头看自己的手,“想过,但这里是M国。”   韩渠倒也了然,这里报警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而且凛冬要的是温省的惧怕和自动远离,报警只会让温省消停一段短暂的时间,继而得寸进尺。   但凛冬在他面前负伤的那一幕还是让他皱起眉。“如果白一今天不来找我,你想过后果吗?”   白一并不清楚凛冬和温省之间的恩怨,但他跟着凛冬干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凛冬明显动怒,凛冬不让他管,他也没有报警的意识,唯一想到的是去找韩渠。韩渠是凛冬的朋友,又是华国来的特警,一定能帮上忙!   韩渠听他没头没脑地说完,立即请卢克出警。再晚一点,后面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我……”凛冬说不上来,却忽然鼻腔一酸,豆大的眼泪未经思索便掉了下来,砸在握拳的手背上,发出极轻的一声。   韩渠立即转向他,他却比韩渠更惊讶,搞不懂自己好端端的哭什么,明明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脚踝的剧痛也已经忍过去。他慌忙擦拭眼泪,可他的战术背心里装着匕首,装着摄像头,唯独没有装包裹他脆弱的纸巾。   忽然,眼前出现一条手臂,这条手臂不久前还抱过他,黑色并不柔软的衣袖,露在外面的手腕上游走青色的血管。   韩渠说:“借你用用,不客气。”   抓住韩渠的衣袖时,凛冬指尖轻微地颤了颤,他将眼睛靠过去,湿意连同后怕、委屈,全都浸透在韩渠的手臂上。他的喉咙在忍了一晚上之后,终于发出第一声呜咽,他紧紧地抓着韩渠,脸越埋越深。   韩渠另一只手揽过来,拍拍他的后脑,将他按到怀里。 第11章   “对不起。”凛冬在韩渠怀里轻轻抽噎,双手不自觉地紧抓韩渠的衣服,一遍一遍小声说着:“对不起。”   这不是他人生里最艰难的时刻,早在还是个人人可踩的小明星时,他就吃尽了苦头,而后成为万人追捧的大明星,依旧有许多身不由己。下定决心离乡背井来到M国时,他只是在告别父母的一刻红了眼眶。在M国和各国的商人、地头蛇周旋,吃亏反而让他越挫越勇。只有此时此刻,他管不住眼泪。   从当年遇见韩渠的那一刻起,他仿佛就对这个男人生出无需缘由的信任。他把握不好羽风这个角色,四处取经也毫无章法,但韩渠站在特警中,举手投足都牵引着他的目光,他还不知道韩渠的名字,可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模仿。甚至韩渠将他当做可疑分子拦截住,他都在琢磨韩渠逮人的姿势。   韩渠“背叛”所有人去执行卧底任务,连韩渠的队友都认为韩渠已是敌方的人,他这个毫无刑侦经验的普通人,反而无条件相信韩渠依然是那个曾经的特警。   他不明白是盲目的爱,给了他盲目的信任,还是先有盲目的信任,才催生出难以言说的爱,如果只用一个词形容韩渠之于他,那或许是“安全”。   所以他才在韩渠身边管不住眼泪,许久郁积在心中的情绪顷刻爆发,一点一点由他泛滥向韩渠。   韩渠没有多说,拍着他的头发,感到怀里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   “我准备得还是不够充分。”哭过之后,凛冬嗓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他舍不得韩渠的怀抱,但也撑了起来,看见韩渠胸口被泪水浸湿的一块,心中愧疚。   “嗯?开始复盘了?”韩渠就像不知道身上袖子上都是他的眼泪。   因为韩渠的态度,凛冬又镇定了一点,“钱要不回来没有关系,就当给他买棺材。只要他以后不再碍我的事就行了。”   “你不想要他的命,但他想要你的,要不到,退而求其次,送你进监狱。”韩渠总结道:“温省再怎么唯利是图,也是在M国长大。”   在M国长大,意味着经历过那长达是数年的战乱,意味着杀戮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意味着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是啊……”凛冬双手插在头发里,胡乱地揉了揉,“想法都不一样。我应该带上枪……不对,我应该搞到一把枪。”   “喂喂。”韩渠笑着打断,“复盘不是这么复盘的。你又不是在这儿长大的,不要成为他们。”   “我知道。”   韩渠问:“对了,你会回国吧?”   凛冬低头,没回答韩渠的问题,有些生硬地岔开,“我今天表现不是很好,跳下来那次,我不该扭到脚的。”不提便罢了,一提起来,脚踝又传来激烈的痛感。   韩渠似乎真被岔开了,“哦?身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跟谁学的?”   “跟……”凛冬对上韩渠的视线,话却转了一个弯,“来M国谋生,总得会点防身的功夫。”   “我还以为你会说,是我这个老师教得好。”韩渠状似失落。   凛冬错愕,“韩队……”   “开个玩笑。”韩渠说:“陈争跟我说过他们在西北那个牧草加工厂地下室找到你时的情况,你那时……”   凛冬忽然浑身发冷,那是他心里最难过去的一个坎,虽然从结果论来说,他被犯罪分子所胁迫,扮演其中的关键人物,间接促成了韩渠卧底的成功,但是他并没有上帝视角,那时的他,是因为害怕、恐惧,不得不被犯罪分子所利用。   他无数次回想,羽风会屈服吗?韩渠会吗?他们都不会,所以他们是真正的英雄,他是生活在他们庇护下的普通人。   “你那时身手还很差劲。”韩渠的话如同一双手,将在冰水中渐渐下沉的凛冬捞了起来,“现在在子弹里跑酷,比《羽事》里演得还精彩。”   凛冬脱口而出,“你看过了?”说完,他看见韩渠挑起的眉,忽然意识到,韩渠怎么会没看过。   韩渠昏迷不醒时,他天天守在韩渠的病床边,用手机给韩渠放《羽事》,仗着韩渠听不到,小声讲述拍戏的经过,拍哪一段受了伤,哪一段打斗是他自作主张,学韩渠的姿势加进去的。韩渠醒来的那天,手机里的《羽事》放到了大结局。   韩渠伸出三根指头,凛冬不解:“嗯?”   “我后来看了三遍。”   “你……”   韩渠索性拿出手机,给凛冬看存货,“我下载的。”   凛冬耳尖火辣辣的,“你,你看这么多遍干什么?”   “还不是有些人,一来就给放大结局,剧透得太嚣张了。”见凛冬似乎要动他的存货,韩渠连忙将手机收回去。   凛冬难为情,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一动不动。   这时,韩渠手机响了,卢克打来的,法医已经完成了尸检,阿功脖子上的致命伤和手腕上的伤并非同一利器导致,一名保镖承认受温省指使杀害阿功。目前温省等人已经被拘留。   折腾一晚上,凛冬想早点回去,这样韩渠也好休息,但他还没说出回去的话,韩渠先开口:“你暂时住我那儿。”   凛冬愣住,“什么?”   韩渠很谨慎,“温省人是抓起来了,但难保没有跟他沾亲带故的还在外面。你一个人住在村里店里都不安全。等过两天情况彻底摸清楚了再说。”   凛冬却皱起眉,“但是太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韩渠向他伸出手,“正好和你聊会儿天。”   韩渠开的是治安局的车,一路上凛冬心里都七上八下,又按捺不住兴奋,韩渠想和他聊天,聊什么?   车即将开到治安局时,凛冬以为韩渠住在里面,难免有些排斥,但车拐了个弯,韩渠像是看穿了他的顾虑,说:“没住治安局里面,在这儿。”   凛冬知道这一片被改造的疗养所,和酒店差不多,但不对外开放,确实是个比他自己住处安全得多的地方。   韩渠住在其中一栋的三楼,是个套房,有客厅和卧室,厨房比较简单,做点日常餐食没问题。凛冬虽然消耗巨大,但毫无睡意,好奇地打量四周。客厅的沙发展开就是个床,靠枕当枕头,他今晚就睡这里。   韩渠刚把电水壶插上,就看见凛冬很有主人翁意识地整理沙发床,似乎还在思考应该睡哪一头。   “先去洗澡吧,洗了把药涂上,你这个需要按摩。”韩渠说:“衣服穿我的,都洗过,介意吗?”   “不介意不介意!”话是这么说,凛冬脸颊还是热了起来。   温热的水冲刷在身上,洗去灰尘和汗水,凛冬闭着眼出了片刻神,敲门声响起时,终于有了即将在韩渠家中过夜的实感。   “衣服我放台子上了,内裤是新的。”   凛冬心口一跳,“好,好的,谢谢韩队!”   韩渠拿来的睡衣其实是穿旧的T恤和薄款运动裤,布料洗得非常柔软,上面有洗衣粉的味道。凛冬换上后往镜子前一站,忍不住“啧”了声。他一直都知道韩渠比自己大只很多,上次穿韩渠的外套就对比出来了,但这贴身的睡衣又不一样,松垮得离谱,肩线落到手臂上,袖子和裤脚卷几圈才行。   韩渠见卫生间门打开,正要招呼他来擦药,抬眼一看,笑出声来,“你这……”   “现在流行这种超大码。”凛冬摆正心态,左脚肿着,裤脚挽得更高一些。   药油上写着一大片M国文字,凛冬草草看了几行,就拧开往手心上倒。   韩渠问:“需要我帮忙吗?”   凛冬顿时想到在露台上,韩渠握着他脚跟和小腿的一幕,连忙心虚地低头,“不用不用,这个简单,药也跟国内的差不多,我自己来就行。”   韩渠点头,没有坚持,却在一旁看着凛冬按摩。“以前也用过?”   药油味道强烈,十分醒脑,凛冬假装专心致志,“拍戏的时候会受伤。”   “拍《羽事》的时候吗?”   “不止,动作戏多多少少会有点磕碰。”   “也是自己上药?”   凛冬短暂地回想过去,无人问津时,小伤小病当然只能自己处理,走红之后倒是有团队围着他转,但他习惯了自己上药,这种事一直没有麻烦过别人。   “下次……”韩渠说:“明天我帮你吧。”   凛冬立即转身,韩渠拿过瓶子,笑道:“不然你老以为自己最会上药。”   凛冬嘀咕:“我肯定没有你会。”你受过那么多的伤,我这算什么?   “我刚又想了会儿。”韩渠说:“其实你今天用匕首,师父还是我吧?”   医院里的话题被拉了回来,凛冬抱住膝盖,缩成一团,默认了。   韩渠又道:“你想搞枪的话,也有办法。”   凛冬虽然不久前还认为自己吃亏在没有枪上,但此时已经清醒过来,摇头:“我没打算搞枪。我……控制不了那种东西。”   “挺好。”韩渠这句回应让凛冬有些摸不着头脑,少顷沉默,韩渠又道:“至少说明,你还没有被这里同化。”   凛冬下巴抵在膝盖上,歪头看着韩渠的侧脸,“不可能的。我不是这儿的人。”   “那你会回国吗?”依旧是医院里的问题,凛冬却很难再逃避。“我不知道。”他只能坦诚地说:“我不太想回去。”   “不一定非得是M国。”韩渠说:“这里很辛苦。”   你不懂。凛冬在心里说,这是个固执的决定,他并不期待旁人明白,即便这个旁人是韩渠。   凛冬笑了笑,“这里也有很多机遇,我其实,赚了不少钱。这不是还遇到你了吗?”   韩渠说:“遇到我算是好事?”   凛冬移开视线,这句话是玩笑,还是随口而出?他太在意韩渠,以至于无法分辨。片刻,他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说:“当然是好事。”   两人的视线在灯光下交汇,暗流涌动,几秒后,凛冬打了个并不存在的哈欠,揉着眼说:“我想睡觉了。”   韩渠却没有起身,下巴往卧室方向抬了抬。   凛冬茫然。   “伤号睡里面。”韩渠抱住被凛冬拍了许多下的枕头,“谢谢冬冬哥帮我铺床。”   凛冬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韩渠忽然站起来,推着他往卧室走去,“别跟我争,你该睡觉了。”   卧室门关上,凛冬双眼大睁,盯着天花板。外面传来细微的响动,门下漏出些许光亮,是韩渠在洗漱。   凛冬躺得直挺挺的,像具棺材。脑海中过着不久前的一幕幕,最后停留在韩渠抱起他的瞬间。他战术背心里的微型摄像头拍到了韩渠走向他,抱起他,那应该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画面,此刻却和摄像头一起成为证物,留在治安局。   外面的灯关掉了,他逐渐嗅到周围一丝浅淡的,和睡衣类似的柠檬味道,肌肉逐渐放松。进入梦里之前,他想,一定要想办法,将他的“证物”拿回来。 第12章   凛冬这一觉睡得很沉,白一端着炖好的猪蹄上门,他都还没醒来。   凛冬刚遇到白一的时候,白一的妹妹白闪摔折了腿,白一家里没钱,东拼西凑的钱给白闪看了病,就没余力做食补。凛冬知道后,当天就买了一堆带肉骨头送去白一家,让白一天天炖,白一感激不尽,但凛冬后来居然又买来猪蹄和豆子,炖成白花花一锅。   白一不懂为什么要吃猪蹄,凛冬跟他解释,伤了哪里,就吃哪里,这样好得快。白一想明白后大怒,一拳挥向凛冬,要不是凛冬反应快,那一拳肯定招呼在脸上。   白一又生气又失望,他是真心尊重凛冬,凛冬却,却说他妹妹的脚是猪蹄!他最宝贝的就是妹妹,别人欺辱他可以,但不能欺辱他妹妹。   凛冬坐在地上,皱眉看着急赤白脸的白一,逐渐明白白一是在气什么,他站起来,拍拍灰,“怪我,没跟你说清楚。”   那天,凛冬耐心给白一讲了家乡的习俗,自己小时候摔了腿,长辈也是炖猪蹄来滋补,好一些之后改成味道更好的红烧猪蹄。   .   白一越听越脸红,低着头给凛冬道歉,还要凛冬教他怎么炖。白闪的腿因为医疗资源的问题落下病根,如今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但白一依旧很感激凛冬,昨天得知凛冬伤的是脚踝,第一反应就是炖猪蹄。   天不亮,镇上的菜市场一开门,他就冲了进去,现在他有钱了,买起猪蹄来就跟凛冬当时一个样。买完后跑到晴天巷,洗干净就开始炖。巷子里热闹起来时,满满一锅白豆猪蹄汤已经被他装进了两个大号保温壶里。   他以为凛冬在村里,开车去了一趟,没人,给凛冬打电话,居然关机了。好在他有韩渠的联系方式,拨过去,凛冬果然和韩渠在一起。得知凛冬暂时住在治安局对面,白一就放心了,优哉游哉开过去,路上还买了一袋水果。   韩渠打开门,白一就要嚷,“冬冬哥,我……”   “嘘——”韩渠指了指里面,低声道:“你冬冬哥还没起来。”   白一愣住,要不是双手都被占着,他立马就要捂住嘴。看他这滑稽模样,韩渠忍俊不禁,从他手中接过保温壶,“怎么这么惊讶?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不了,他还没起来。”白一摆手。   “这么早就起来炖汤,没吃饭吧?”韩渠说:“我刚出去买了点,一起吃?”   白一还真忘了吃早餐,“那行,我就来蹭个早饭。”   桌上摆着还没动的粉和粥,还有烧麦、鸡蛋,一看就是接到白一电话之后出去买的,清淡的归凛冬,其他的韩渠和白一解决。   白一边吃边问凛冬的情况,见凛冬没醒,十分安心,“冬冬哥一般睡不了这么久,我们店就他去得最早,有时我值班呢,我还没醒他就来了。我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他说他瞌睡少。韩哥,肯定是你这儿床特别舒服,你看他都不肯起来。”   “昨天累着了,多睡会儿正常。”韩渠说。   白一口味奇特,烧麦都要沾着酸辣酱吃,“那不一样,你们关系到了。”   韩渠放下筷子,“嗯?到什么了?”   白一往卧室的门瞥了一眼,神神秘秘地压着声音,“韩哥,我都知道了,你们有一个孩子。”   韩渠一愣,“孩子?”一时间,脑海中闪现各种可能,可是,他和凛冬怎么会有孩子?谁生的?   白一摇头晃脑,给韩渠看自己手机里的视频,视频一点开,赫然是凛冬,不,准确来说,其实是羽风。   韩渠挑眉,“嗯?”   “这不就是你们的孩子?”白一斩钉截铁,“冬冬哥给我说了,是你指导他演羽风,这角色表面是他,内核其实是你。”   韩渠终于明白白一的脑回路了,哭笑不得,却也如发现了什么新事物一般,心中涌起新奇的愉悦。   白一心急火燎吃完早餐,不等凛冬醒来就要走,“韩哥,你给我哥说,店里不用他操心,我们都在呢,他好好养伤,不准他回店里来!”   韩渠笑着将白一送到门口,“放心吧,我盯着你冬冬哥把猪蹄吃完。”   凛冬半梦半醒间听到客厅里的响动,但不知道是白一来了,他翻了个身,紧紧抱着被子。在衣食住行上,他并没有亏待自己,放在晴天巷和村里小院的都是能买到的最好的被子,但哪里的被子都没有此时抱着的暖和。他睡得晕乎乎的,又过了好一阵才坐起来。   低头看看怀里的被子,渐渐清醒,他意识到这暖和也许不是来自被子本身,而是这是韩渠的被子,残留在上面的气息就像韩渠拥着他。   耳朵又开始发烫,凛冬赶紧甩了甩头,迅速爬起来,拿过手机想看看时间,手机已经因为没电而关机了。阳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应该不早了。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打开门向外张望。   “做贼啊?”韩渠的声音忽然响起。   凛冬吓一跳,顿时缩了回去。韩渠挽着衣袖,手上湿漉漉的,“出来吃早午饭吧,有炖猪蹄。”   “你炖的?”凛冬来到客厅,才看见阳台上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衣服,“我的衣服……你洗了?”   “顺便的事。”韩渠拿毛巾擦手,“我的也洗了,今天天气好,晚上就能干。不过等下还是要去你家拿几件过来。”   韩渠语气过于自然,衬得凛冬的心跳如雷更似心怀叵测。他木头人般走进卫生间洗漱,泼了自己好几捧冷水后,才将脸上的热意压下去。   洗衣服,嗯,只是洗衣服,上次韩渠的外套留在他这儿,他也给韩渠洗了。很正常,没关系的。   炖猪蹄还很热,刚好可以和粉一起吃。韩渠将汤倒出来,“白一给你炖的。”   凛冬点头,“尝出来了。”他十多个小时没进食,太饿了,粉和猪蹄都吃得很快。炖猪蹄鲜归鲜,但味道清淡,好在还有小米辣腌萝卜片,综合了口感。吃到一半时,他发现韩渠在对面坐下,他抬头,和韩渠对上视线,“韩队,你也吃点。”   “我吃过了,你自己吃。”韩渠说完支起脸颊。   凛冬只好继续吃,余光瞥见韩渠一直看着自己,他又一次抬头,韩渠也没有移开视线。这就有点煎熬了,韩渠是想说什么吗?凛冬暗自琢磨着,啃猪蹄和嗦粉的速度都变慢了,意识到自己这么吃下去,韩渠也会看下去之后,又变得狼吞虎咽。   “我吃饱了。”凛冬站起来收拾桌子,对左脚踝的疼痛无所察觉。   “你坐着,我来。”韩渠动作更快,说话间已经将碗碟抢了过去。   凛冬睡韩渠的吃韩渠的,身上还是韩渠的睡衣,过意不去,“韩队,还是我来吧,我走得动,而且洗碗又不用脚来洗。你去忙其他的。”   韩渠把碗碟丢在水池里,一转身,凛冬瘸着腿,走得却急,跟在他后面,险些撞着他。   “抱歉。”凛冬气恼自己脚不争气。   “我忙什么其他的?”韩渠说:“准备给我派活儿了?”   凛冬说:“你不去治安局吗?我,我耽误你工作了。”   韩渠笑起来,“这又不是在洛城,我天天给卢克干活啊?”   凛冬不肯当个饭来张口的废物,反正已经拐到水池边的,索性手肘往韩渠身上一顶,将人挤开,然后打开水龙头,麻利地洗洗刷刷。韩渠退后两步,靠在桌边看他忙碌,脑中浮现出的是白一那句“孩子”。   倒也不是此时才浮现,从把白一送走到现在,他耳边颠来倒去都是孩子。他,和凛冬,有个孩子。这孩子虽然不是普世观念中的孩子,但羽风确实成了他与凛冬之间一个特殊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插足的纽带。   这几年来,凛冬对他来说始终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白一这石破天惊的比喻,倒是给了他一份踏实的答案。   凛冬洗完碗筷,又发现韩渠在看自己,这次看得比在饭桌上还要明目张胆。他心里忽然跃起一丝不爽,忍不住道:“韩队,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韩渠是有话要说,但凛冬这么气呼呼地一问,话就卡住了。他这个看似直白的人,反而异常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当初教凛冬时,凛冬眼中充满对成功的渴望,那气焰张牙舞爪,很是明媚,可他苏醒之后见到的凛冬内敛、灰暗了许多,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他不是滋味。刚才,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刻,凛冬又有了过去的热烈。   韩渠倒是有些想退避一下了。   清清嗓子,韩渠拿起衣服,“我得去问问温省那帮人查得怎么样了,你暂时哪里都别去,家里吃的都够。”   凛冬都做好和韩渠理论的准备了,韩渠却要去治安局,还没打出去的拳头悻悻缩回来,松口气,“哦,好,我等你消息。”   门一关,各怀心思的两个人都原地站着发了会儿呆,韩渠按了按太阳穴,将“孩子”赶走,进入治安局后,迅速调整到工作状态。   另一边,凛冬一个被剥夺了工作权的人,无所事事,想帮韩渠做点事,但衣服已经洗了,家里也收拾得很整洁,做饭也用不着他。确认自己真的只能暂时当个废物后,凛冬本着不给韩渠增添更多麻烦的想法,涂抹好药,又做了一番按摩,就坐在沙发上不动了。   温省及手下十来人被关在看守所里,韩渠去看了一眼,温省昨天还很嚣张,今天知道自己踢到铁板,立即老实了,表示一定痛改前非,决不再侵犯凛冬的利益,也会竭尽全力补偿阿功的家人。   “阿功只有一个姐姐,失踪了,可能被人卖到北方,也不知道还活着没。”卢克办公室烟雾缭绕,“阿功给温省当保镖,就是因为别人说保镖来钱快,他要攒钱去北方,温省这个老板又有北方的门路。他拿温省当摇钱树,温省拿他当耗材。”   韩渠推开窗户通风,卢克又道,按照M国的情况,阿功是温省的人,温省会被关个一年半载,然后驱逐出纱雨镇。这已经是最重的惩罚了。   韩渠听完皱起眉,看着窗外沉思。   卢克说:“韩先生,你在担心你的朋友?”   韩渠非常了解M国,所以不需要卢克过多解释他们的不易,“照温省的秉性,他出来会找凛冬麻烦。”   卢克为难道:“我能做的,顶多现在就把温省送到蕉榴市去,让他上首都坐牢,但老实说,他关也就一年多时间。”   韩渠说:“卢克先生,我明白,最近还要辛苦你多盯着温省的人。”   “没问题,这我们该做的。”卢克又叹了口气,“我呢,希望你们这些外国人都来投资,我看凛先生在我们纱雨镇生意做得好好的,我想他留下来,这里赚钱这里花。但我跟你交底,纱雨镇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实在放心不下的话,可以带他离开。”   “谢谢。我和他商量商量。”韩渠离开后又折返,“对了,凛冬那个微型摄像头还有用吗?”   卢克一拍脑门,“已经取证完了,要么?签个字就可以拿走。”   “要凛冬亲自来签字吗?”   “原则上要。”卢克想起凛冬脚不方便,“你帮他签也行!”   凛冬的手机已经充好电了,开机就接到韩渠电话,说要去给他拿衣服。凛冬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说好韩渠在车里等,凛冬自己下楼的,他的脚已经不那么痛了,走得慢,但也能走。他草草收拾一番,衣服还没有干,看见椅背上搭着一件韩渠的长风衣,直接穿在身上,开门,韩渠却已经出现在家门口。   凛冬惊讶,“怎么上来了?”   韩渠打量他,“怎么又穿我衣服?”   凛冬一时没话说,双手没处放地往衣兜里一揣,韩渠却笑道:“来吧,拿你的衣服去。”   看着面前的手,凛冬没有立即握住,一方面他在M国独立惯了,这点伤完全不用扶,一方面怪他自己的小毛病,衣兜太舒服的时候,放进去就不想拿出来。   两人“僵持”了会儿,韩渠会错意,忽然上前将凛冬打横一抱,凛冬傻住了,连忙挣扎:“不用不用!”   韩渠说:“不是走不动?”   凛冬面红耳赤,“我走得动!”   怀里的人像个刚被捕获的狞猫,野性未除,眼角都红了,韩渠心里被狞猫的耳尖轻轻挠了下,在电梯前将人放下来,凛冬比他还快地冲进去,仿佛根本没有受过伤。 第13章   纱雨镇外的村庄萧条冷清,尚未来得及清理的废墟展示着不久前那场战争的伤痛。路上凛冬问起阿功,才从韩渠口中得知,阿功是隔壁村子的人,但那个村子比凛冬选择的村子破烂得多,几乎没有人还住在里面。韩渠说阿功的亲人只剩下一个姐姐,凛冬立即就想去阿功家里看看。   “不着急,你脚好了再去。他姐姐早就失踪了,他平时也不住在村里。”韩渠在弯曲的村道上行驶,因为开的是治安局的车,偶尔有村民探着头,紧张地张望。   凛冬靠在椅背上,有些低沉,自责的情绪像一团团翻滚的污秽,缠绕着向上蔓延,令他坐立不安。   韩渠余光往右边扫了扫,“不是你的错。”   凛冬没说话。   “阿功在正常的社会,还能当个普通人,但在这儿,逃不过被温省那种人盯上的命运。”韩渠说,“他的身体素质、反应能力,给人当保镖,其实就是把命卖给对方了,温省根本看不上他那点拳脚功夫,当初雇佣他,打的就是利用他命的主意。没有这一次,也有下一次。”   凛冬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我在纱雨镇也待一段时间了,这儿的人……普通人,都不容易。可是……”他停下片刻,“阿功在别的事情上被害死,和因为我被害死,这不一样。”   韩渠应道:“当然不一样,你是单独的个体,而且是个善良的人。”   这时忽然收到“好人卡”,凛冬侧过头,看了看韩渠。   “要接受消化这种事,得有个过程,对你来说,这个过程可能更长一些。”韩渠缓缓停下车,耐心等着前面一群鸭子经过,“所以我刚才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在为他感到悲伤、可惜之余,再去指责你自己。”   韩渠语气从容坚定,像一阵温和却也不乏强势的风,一点点吹走了那些包裹着凛冬的烂泥,他仿佛终于在腐烂的潮湿中嗅到了一抹清新的空气,忍不住深呼吸,充斥全身的焦躁不安逐渐平息了下去。   “谢谢。”他由衷地说。   韩渠眼中落下一缕笑意,“跟我哪来那么多谢谢说?”   凛冬连忙说:“不是客套,是真的觉得感谢。”   “那白一为你忙前忙后,怎么没听你说谢谢?”   “白一……”凛冬竟是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韩渠替他说:“白一是你小弟,和你亲一些。”   不应该出现的醋味凭空飘荡,韩渠会吃这种醋吗?凛冬想也不想就否定了,那么一定只是开玩笑。“韩队你也当我小弟吧!”回应玩笑的只能是另一个玩笑,凛冬指着前面的院子,“到了,就那儿。”   韩渠停车,解下安全带,朝他俯过来,“好啊,冬冬哥。”   没了安全带的束缚,韩渠与他的距离顿时近得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范畴,他后背紧靠着椅背,眼睛又睁圆了。韩渠笑着往后一撤,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正圆圈,抵在自己眼睛上,“我以前就发现,你的眼睛可以睁得这么圆。”   凛冬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不由得打了韩渠胳膊一下,“没有这么夸张!”   “冬冬哥下车需要小弟服务吗?”韩渠演上了。   凛冬耳根一阵儿一阵儿地发热,赶紧拐着下车。   这院子比“大冬物流”的院子大得多,那边放些杂物,支个炉子都嫌拥挤,这边除除杂草,还能种菜。   种菜是韩渠说的,他进来转了一圈,就对右边那片空地显露出兴趣。而凛冬最早想在那里搞个草坪,但鉴于房间都没全部收拾出来,园艺就只能往后稍稍了。   “草坪?”韩渠听凛冬说了规划,沉思几秒,手一划拉,“那可以在上面弄个轨道。”   凛冬愣了,“轨道?什么轨道?”   韩渠兴致勃勃地说:“火车啊,正好从草坪上穿过。”   “我这丁点儿大个院子,还能开火车?”凛冬惊讶极了。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火车,是小火车,只有一个头。”韩渠畅想起来,“刚好可以从房间门口开到院门。”   凛冬:“……”   韩渠:“太适合装点草坪了。”   不是!凛冬心想,谁说草坪上应该长个火车?   韩渠又说:“还可以解决草坪空荡荡的问题。”   凛冬脑海中出现火车头喷着浓烟,从他的草坪呼啦啦开过的画面,烟雾喷了他一脸。他连忙甩头,这院子绝对不允许火车的存在!但下一个画面,韩渠坐在火车头里,正笑着朝他挥手,问他要不要搭车到院门口。   ……好像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   韩渠这不入流的设计师“规划”完院子,似乎终于想起今天是来干嘛的,“进去拿几件衣服。”   凛冬领着韩渠进了自己平时住的房间,干净倒是干净,但东西堆得有些乱。放眼望去,最整齐的居然是韩渠那件外套。凛冬带回来洗好晾干,此时它被叠得端正,放在床的正中心。而更应该叠的被子随意地裹成一团,给它让道。   “我这外套……”韩渠笑道:“在你这儿日子过得挺好。”   凛冬倒吸一口气,想起当时的情形。韩渠这外套晾干之后,他本想放进衣柜挂着,但看着衣柜里一排排自己的衣服,忽然觉得将韩渠这件挤进去,有些奇怪。   换一个人也许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但外套的主人是韩渠,他对韩渠有什么心思,他自己最清楚。越是明白心意,就越是介意,好像将韩渠的衣服和自己的贴在一起,就预示着不可告人的歹意。   不放在衣柜里又能放在哪里?这房间里并没有其他能挂衣服的地方。凛冬自己的胡乱扔在沙发、架子上,韩渠的不能这么扔。那天他认真将外套叠了又叠,整齐得都能放在男装店的展台上作为新品售卖了,最后将它摆在床中间,欣赏一番,才关门离去。   凛冬尴尬之余,拿起外套一把塞到韩渠怀里,“物归原主了!”   韩渠却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你别忙着物归原主,走来走去,脚不痛吗?”   “不痛,我先……嘶!”凛冬站起时一个用力,左脚立即“作妖”似的痛起来。   “所以让你别乱动。”韩渠更像是这里的主人,“拿哪些衣服,你说,我来。”   “唔,那边那个柜子,卫衣,灰色那件,还有裤子,随便哪条都行。”凛冬挺着腰背,韩渠走到哪边,他上半身就歪到哪边。   当过多年明星,就算现在成了个在小国做生意的商人,凛冬的衣品还是没得说,也喜欢买,衣柜里一半是常穿的日常服,另一半比较时尚另类,去“雨林情”客串乐手时穿。   韩渠显然对后者更有兴趣,帮凛冬拿卫衣时,随手拨了好几下,还扯出其中一件,“这件也带上?”   那是一件深红色有暗纹刺绣的西装,穿的话,还应该配上相应的首饰,凛冬坚定地摇头。   韩渠又扯出另一件,这件更夸张,到处是破洞,像一块镶钻的抹布。凛冬的脑袋都快摇出了残影。   韩渠一件件欣赏完凛冬的衣服,为只拿了卫衣和运动裤感到遗憾。问:“真不带其他的了吗?”   凛冬红着脸说:“要。”说着指了指衣柜下方的抽屉。   “我就说嘛,其他风格的也带上。”但韩渠拉开抽屉,只见里面摆放着一排内裤。   见韩渠动作顿住,凛冬又要站起来,“呃,这个我自己拿!”   “差点忘了。”韩渠举止倒是半点尴尬也不见,拿起内裤放在卫衣上,还数了数,“够吗?”   “够了!”   韩渠又去开另一个抽屉,自言自语:“袜子,袜子。找到了。”   看见韩渠用睡衣将内裤包起来,凛冬终于松口气。但韩渠把所有要带走的衣服装好袋之后又问:“真的不带别的了?”   凛冬抬起左脚,左右转了两圈,“过几天跑都没问题。”   韩渠放下口袋,朝他走来,他登时感到一阵压迫,但并不难受。韩渠问:“脚好了就回晴天巷,或者这里?”   凛冬抬头望着韩渠,韩渠的眼很深,背对着光,更显得目光沉沉。凛冬想了想,“总不能一直赖着你。”   “你这算什么赖着?”韩渠蹲下来,瞳孔被光一照,像是湖里云的倒影一下子散开。“瘸着脚都巴不得赶紧跑。”   凛冬想到被抱起来的一幕,手指合在一起搓了搓。   “说正经的。”韩渠道:“温省的问题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你可能有危险。”   明白韩渠是在关心自己,凛冬心口很热。须臾,他点点头,“我知道,我会留意。”   “留意还不够。”韩渠说:“我在这儿,多多依赖我。”   凛冬怔住一瞬,心跳让声音也不由得拔高,“好,好啊!”   本来拿上衣服就要回去,但韩渠顺手打扫了下卫生,院子里那一块空地变得整洁许多。凛冬拿着钥匙锁院门,忽然又将院门推开,韩渠已经将车发动起来,以为他忘了什么东西,单手撑在副驾上问,“还要拿什么?我去拿。”   凛冬却摇摇头,望着想象中的草坪,“韩队,我决定了。”   韩渠下车,快步来到他身边,“怎么?”   “我要在草坪上铺轨道,再搞个火车头过来。”凛冬眼里泛着清亮的光,“要有一个露天货箱的那种火车头,我不会开火车,就坐在货箱里。”   韩渠没想到他突然停下是在琢磨火车的事,莞尔,“我小时候最喜欢开火车,每次开火车,我都坐火车头。”   回纱雨镇,凛冬听了一路韩渠开火车的故事。韩渠家附近有个小公园,游乐设施不多,最受欢迎的是一辆从树丛中穿过的火车。   星期五下午,韩渠扔了书包就要去坐火车,动作要是慢点,就抢不到火车头的位置,当不成司机。但当年的小男孩还不是后来威风的特警,没长个儿,体格也不怎么样,只是仗着速度快,总是能第一个爬上火车。可遇到欺负人的胖男孩就没办法,人家一肘子就能将他推下去。   其他孩子是父母送来,韩渠呢,是爷爷,老人家一辈子不和人争执,看他一骨碌从火车掉下来,也只能抱住他拍拍灰,将他放到火车尾巴上。   凛冬想象不出韩渠被欺负的画面,着急地问:“你没有抢回去吗?”   “抢啊,抢不过。”韩渠笑着继续说,他心里很不服气,气恼爷爷不帮自己,夜里想着别人有父母撑腰,自己只有一个不会打架的爷爷,居然委屈得哭了。   凛冬在医院陪韩渠时,就已听说韩渠很早就没了父母,是跟着爷爷长大的。韩渠亲口提到失去父母,这却是第一次。他想说点什么,但沉重的气氛很快被韩渠自己的笑声打断。   “老爷子虽然打不过年轻人,但有钱。”韩渠说,那之后天天家里都有牛肉吃,爷爷专门请了个做饭阿姨,逼着他吃肉。又过了小半个月,他再次在抢火车头的争斗中落败,回家却看见客厅摆着他梦寐以求的火车头!   凛冬被这发展惊到了,“所以你在家里开火车?”   “很小的玩具火车。”韩渠说,他和爷爷的家并不是别墅,那小小的玩具火车简直就是客厅里的庞然大物。爷爷向来爱整洁,书房里每一本书都各有其位,为了被欺负的孙子,却舍得将客厅变成游乐场。   凛冬心中柔软,“那后来呢?”   “后来我牛肉吃多了,再也没谁抢得过我。”韩渠明明说着炫耀的话,声音却很温柔,“没骗你,我当了很久司机,直到不想当。”   回到住处时,夜色已经笼罩住了整座纱雨镇,韩渠停车,凛冬说:“等草坪和轨道都铺好了,再当一次司机,载载我。”   韩渠左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身看着凛冬,“没问题。” 第14章   白一送来的炖猪蹄,凛冬中午吃完后还剩下大半。晚上治安局周边还有几家餐馆正在营业,韩渠问凛冬想吃什么,凛冬在车上看见一家卖手工米线的店,提议买一包回去,一起把炖猪蹄解决了。   韩渠笑道:“你一天不是米线就是粉,吃不腻啊?”   “入乡随俗,这边吃粉的多。”还有个原因凛冬没说,粉和米线下起来最方便,过一遍汤水就好了,不像面和米饭,煮起来麻烦一些。他现在又不需要控制碳水了,米线和粉成了他偷懒时最好的选择。   韩渠下车去买米线,顺便切了一块火腿回来,还拧着一口袋青菜。凛冬眨了眨眼,心道真有默契,火腿和青菜也是他烫米线时的必备菜,几分钟时间,碳水蛋白质蔬菜就齐了。   到家,凛冬刚要进厨房,韩渠就将装着衣服的口袋递给他,叫他自个儿收拾去。他拿着口袋来到卧室,哭笑不得,就这几件衣服,有什么可收拾的。韩渠分明是不让他干活。   衣服摊开放在床上,凛冬又想到下午在家里那尴尬的一幕,现在他的衣服到了韩渠的临时住处,应该放在哪里?墙边有一排柜子,他还没有打开过。转身一扫整个房间,昨天住进来时只是觉得整洁,如今有了自己家的对比,凛冬才意识到可见范围内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韩队!”凛冬喊道,“衣服可以放在你柜子里吗?”   韩渠的声音和淘洗青菜的水声一同传来,“随便放。”   得到允许,凛冬这才打开柜子。和他想象中差不多,柜子很空,悬挂区只挂了三件衣服,隔层上叠放着几件,最底下的角落横放着一个黑色行李箱。凛冬没有衣服需要悬挂,猜抽屉里一定放着韩渠的内裤和袜子,连抽屉都不敢打开了,将自己的卷吧卷吧,和其他衣服一起塞到一个空着的隔层上。   猪蹄汤很白,煮沸之后冒着大个的水泡,凛冬看韩渠切火腿、下米线、烫青菜,总想插一手,韩渠却只给他安排了最简单的任务——洗两个大碗、两个小蝶、两双筷子。   热腾腾的猪蹄米线上桌,两碗下面都垫着蔬菜,一碗上面有两只猪蹄,火腿少一点,一碗铺满了火腿。凛冬不满意,要将自己这碗多出的猪蹄夹给韩渠,韩渠勒令:“自己吃,我又没伤着脚。”   凛冬其实根本不信什么以形补形的说法,小时候摔伤腿,被按着吃猪蹄,吃得他怀疑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只小猪仔。但白闪受伤,他却也照着家乡的习俗炖了猪蹄送去。现在又轮到他,他还是不信吃啥补啥能在自己身上应验。归结起来,大约是一种知道不可信,但希望别人能好起来的心理。   猪蹄送不出去,凛冬只好自己吃,时不时看看韩渠。韩渠碗里虽然没有猪蹄,但显然没有亏待自己,火腿管够。凛冬吃一天猪蹄了,腻得慌,自个儿碗里几片火腿吃完,越看越馋韩渠的。   韩渠一抬眼,正好装上他“贪婪”的眼睛,他连忙躲开,韩渠却笑了一声。   “想吃火腿?”   “……”   “不给你。”   “……”   晚饭后,凛冬终于抢到了洗碗的活儿,但灶台仍是韩渠收拾的。很简单的一餐,甚至关键的炖猪蹄都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凛冬还是感受到了一种类似“过日子”的踏实。   “来,我看看你的脚。”凛冬洗过澡,头上还搭着毛巾,就听见韩渠在客厅叫自己。他胸口忽然咚咚两下,想起韩渠昨天说了,要给他涂药。   沙发是L型的,两人各自坐在折角的两边,凛冬的左脚放在韩渠腿上,韩渠在伤处轻轻按压,凛冬却不敢看韩渠。经过一天,肿胀已经消了不少,但和周围的皮肤相比,还是比较红,有淤血。韩渠在手心倒上药,抹上去慢慢活动。   疼痛并不明显,让凛冬承受不住的是另一种感觉,痛,但不是停在表皮上的痛,痒,随着韩渠的动作一路向上蔓延,让心跳不断加快的痒。   药让伤处发热,起到活血化瘀的作用,可他胸膛里却有什么东西淤积起来了,热度顺着血管推上脖颈,他不停地深呼吸,想要让心跳平复下去。   韩渠放下他左脚的时候,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背已经出了一片密实的汗。   “消肿得比较快,明……”韩渠抬头,话音一顿。   凛冬赶紧收回脚,穿上拖鞋就要走,“药,药油很热,我,我昨天自己,自己涂时也全身发热,我去喝,喝口水!”说完,凛冬就拖着伤脚冲到水壶边,幸好里面的水已经冷掉,他没找到杯子,倒了满满一大碗,一饮而尽。   韩渠手里还拿着药油的瓶子,手指残留着凛冬皮肤上的温度。药油会发热,受伤的肿胀处也会,他的手指也会。但藏在布料中的胸膛应该不会。韩渠看着凛冬咕咕灌水的背影,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胸口,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也需要来上一碗。   凛冬背对韩渠站了半天,浑身的燥热终于消退,这才若无其事地转过来。韩渠收好药油,去洗了手,两人视线一对上,凛冬觉得韩渠有点奇怪,像有什么话要说。今天上午他就有这种感觉了,但韩渠没有欲言又止的理由,他便没多想,此时他也有点忍不住了,问:“韩队,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韩渠本想坐下,闻言愣了愣。时间还早,不至于这就去睡觉了,韩渠走到阳台上,风一吹,刚刚泛起来的躁动消退些许。凛冬也走过去,站在阳台的另一边。两人各自安静,只有晾着的衣服和风一起发出轻响。   凛冬将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匆匆过了一遍,发现韩渠的微妙改变是从白一来送炖猪蹄之后出现的。   “那个,韩队。”凛冬喊了声,却没有看韩渠的方向。   “嗯?”   “早上你和白一是不是聊了我?”   问题抛出去,凛冬忽然变得非常紧张,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十秒钟,半分钟,韩渠都没有回答,他渐渐有些不安和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这样问。   “其实……”他正要开口岔开话题,以缓解尴尬,韩渠的话却将他仓促打出的腹稿撕了个粉碎——   “我们有个‘孩子’。我也是今天才意识到。”   凛冬耳边嗡一声响,仿佛纱雨镇不常见的冬雷。他睁大双眼,一瞬转向韩渠,“我们……什么?”   纱雨镇的夜晚看得见星星,韩渠靠着栏杆,仰头望着星星,仿佛自言自语,“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   白一那番言论在凛冬脑中轰然炸开,也许因为太离奇反而有了说服力,凛冬早就接受了。但自己接受和韩渠亲自说出来,这完全是两回事!   “你……”凛冬连怎么解释都不知道了,“你不要听白一乱说,他这个人,汉语不怎么好,天天没事干就乱想,他,他开玩笑的。”   韩渠的视线重新落在凛冬脸上,他看过了星星,此时眼里好似含着星星的馈赠,“你觉得不是这样吗?”   凛冬更乱了,“不是,这不是觉得不觉得,我们怎么可能有孩子……”   韩渠低头笑了笑,笑声比之前的轻一些,然后又看着凛冬。“但有羽风这个‘孩子’,我觉得是件很……“韩渠停下来,也在思索词语,但终是没有想到最贴切的形容,“很珍贵的事。”   凛冬怔怔的,“珍贵?”   “你想,对我们之外的所有人来说,羽风是电视剧里的一个角色,或者小孩向往的那种英雄,有谁能将他当做‘孩子’吗?好像只有你,现在还可以加一个我。”韩渠说:“白一这么跟我说,我很高兴。”   可韩渠仍未能完整地表达自己高兴的缘由,“孩子”这种说法,让他和凛冬有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排他的关系。   “是吗。”凛冬身体里叫嚣的躁动缓缓回落,他稍稍安心,“我担心你会觉得很离谱。”甚至是恶心、抵触。   韩渠摇头,“明明很贴切,解答了我自己的一些困惑。”   凛冬无暇追问韩渠的困惑是什么,放任自己沉浸在幸福和松弛的情绪中。   “还没有和你一起看《羽事》,要不要一起看看?”韩渠说:“我手机里有。”   凛冬双脚一下子落到了现实的地板上,他有些局促地说:“下次吧。”   韩渠将手机收回去,没坚持。他看得出凛冬不愿意看《羽事》,也许是退圈后不想再回顾过去的作品,也许是看着自己的脸会觉得尴尬。今天提到“孩子”,他也并非镇定自若。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韩队,介不介意我问点私人问题。”将天上的星星数了个遍之后,凛冬开口。   “那你也要回答我的私人问题。”韩渠笑道。   凛冬点点头,“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成为特警。”   “这个啊,那就说来话长了。”   “有多长?”   韩渠想了半分钟,他不说话的时候,凛冬就看着他的侧脸。凛冬看过洛城市局每一年的宣传片,希望在其中找到韩渠的身影,但韩渠从来没有拍过,出现在上面的都是韩渠那些形象优越的队友。   可韩渠其实也长得很帅,鼻梁挺拔,下颌利落,眼窝也很深,他重伤昏迷时,整个人看上去都变得干瘪,面部更是没有生气,凛冬那时看着纸一般的他,时时刻刻为他祈祷,如今那张立体的侧脸安然出现在凛冬面前,凛冬鼻腔忽而有些发酸。   “我是爷爷带大的,这你知道。”韩渠提到爷爷,语气总是要柔和一些。   “嗯。”凛冬在栏杆上支起下巴,此刻近在咫尺的纱雨镇仿佛离他远去,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也回到了韩渠的故乡。   在韩渠的记忆里,老韩是个精明,但也固执的老头。老韩年轻时是个文化人,却不像很多文化人那样自诩清高,早早投入商海,赚下一笔让子孙衣食无忧的钱财。但也许与家人缘薄,老韩先后失去妻子和儿子儿媳,只剩下一个成绩一般,身体看上去也不大行的孙子相依为命。靠着早年的积蓄,老韩和小韩的生活过得算是有滋有味。   韩渠和大部分家庭幸福的小孩一样长大了,老韩的思想却越来越退步,将至亲的离去看做是命运对他的惩罚,如果他再不悔改,唯一的孙子也要遭受不幸。   那时各种教盛行,上了年纪的人们总要信个教,似乎才能显得自己有品味、合群。老韩特立独行一辈子,信教自然不是追求合群,他被传教者的甜言蜜语洗了脑,甘愿用钱财来为失去的、剩下的亲人祈福,要“主”保佑他的宝贝孙子。   邪.教的歪风过去后,老韩实际上被骗走了三百来万,但老头更犟了,警察上门请他提供线索,希望帮他追回钱财,他拒不配合,举着拐杖要打警察,大喊自己没有被骗。   老韩成了社区里的笑柄,因为和邪.教的关系,被警方重点关注了两年。韩渠那时已经念高三了,住读,只有周末能回家。每次回家,老韩都抓着他的手,跟他说警察的不是,又一遍遍确认他是否身体健康。   韩渠那个年纪,正是最看不惯邪.教、迂腐思想的时候,他不明白爷爷怎么会这样愚蠢,事实就摆在眼前,还不配合警方。思来想去,粗暴地得出结论——爷爷不信外人,警察都是外人,爷爷才这么排斥,如果是他穿着警服站在爷爷面前,一切就一定不同。   高中三年,韩渠对将来一直处在天马行空的状态中,他在上高中之前的暑假蹿了个子,老韩带他去海边度假,他晒了一身黑皮回来,一开学就成了最受关注的男生,之后篮球赛、足球赛、打群架,甚至K歌,哪里都有他,成绩虽然不突出,但也过得去,他觉得以后去打球、当模特、当医生,什么都行,没有特别的期待,也无所谓抗拒。   面对犟种老韩,他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想要成为什么的冲动。他要当一个警察,抓捕伤害普通人的罪犯,敲醒老韩这样的老顽固。   老韩视警察为敌人,得知他要考警校,气得饭都吃不下。两人都犟,老韩越是不让,韩渠越是非警察不当。最后妥协的只能是老韩,高考结束后,是老韩在一片中年家长中垫着脚,紧张地望着他,接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燥热的夏天,韩渠如愿拿到录取通知书,到了秋天,就要离家求学。老韩不再数落他,爷孙俩在国内外旅游了一个多月。去警校报到之前,韩渠收拾行李,老韩给他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且还不停增加,他根本收拾不完。老韩慈爱地看着他,眼中隐约有泪花。   那一刻,他发现这个犟种老头真的老了,顶多跟他强调,自己没有上当受骗,那三百万是自愿献给“主”的。他忽然不想再纠正老韩,抱了抱老韩,老韩却嫌他肉麻,嘀嘀咕咕地将他推开。   可他知道老韩舍不得他,分别的机场,当他回头看,老韩还站在安检口外面,垫脚望着他。像接他高考结束,也像他小时候,垫脚等着老韩来接。   邪.教还有不少残余势力,那几年警校经常将曾经风靡的邪.教当做案例来讲,韩渠听着,却不会再回去说老韩。在他大三那年,老韩去世了,走得还算安详,牵着他的手,说:“爷爷求过‘主’了,祂会保佑我的好孙孙。”   老韩这人确实亲人缘薄,只有韩渠一个至亲为他送别,但韩渠猜,老韩也没有多少遗憾。   “钱花出去,是希望你平安。”凛冬眼眶微微泛红,“所以爷爷才不觉得被骗,在他自己的定义里,他不是受害者。”   韩渠看向凛冬的眼神深了深,凛冬回视,有些尴尬,“我刚才有感而发了。”   韩渠摇头,“谢谢你。”   凛冬不解,只看着韩渠。   “以前我不理解他,埋怨他,一门心思纠正他,甚至为此才选择警察。”韩渠道:“后来我懂他了,但他已经成为‘案例’,被打上受害者的标签,还是个顽固不化的受害者。可在我心里,他就是个犟种老头,要不是盼我好,他也丢不了那三百万,成不了受害者。”   风迎面吹来,凛冬散开的发丝有一缕被吹到脸上,韩渠不经意抬起手,帮他理了理。   “所以谢谢,老头知道有人理解他,一定很高兴。” 第15章   凛冬睡前和白一打了通电话,关心“大冬物流”的情况,白一气冲冲地说,今天送货时,对接方新来了个项目头子,耀武扬威的,把他们当小弟呼来唤去,他上去理论,差点打起来。   凛冬听得皱眉,白一又笑起来,说已经解决了,那孙子是个关系户,被顶头上司修理了一顿。凛冬叹气,让白一在外面注意点,火气不要那么旺。   “我有分寸,我看他什么都不懂,才给兄弟们出头的。”白一问:“哥,炖猪蹄好吃吗?我明天……”   “明天别炖了。”凛冬忙说。   “为什么?”白一不高兴,“味道不好吗?我可以改进!”   “好,我们今天喝得一滴汤都不剩。”凛冬不想麻烦白一,他不在,白一就是“大冬物流”的指挥官,哪有精力天天给他炖猪蹄。   白一嘿嘿笑起来,“没事哥,我不忙,炖个猪蹄而已,花不了多少时间。”   凛冬却说什么都不想让白一送了,勒令他好好休息,睡不好才火气大。   白一答是答应了,但忍不住操心,“那你明天吃什么?你又不能出来买菜。不多吃点猪蹄,脚怎么好?”   “韩渠在,还少得了我吃?”话就这么自然地说了出来,凛冬后知后觉地耳根发烫,归咎于手机贴得太近了,连忙换到左边。   白一“哟”起来,乐呵呵的,“对哦,韩哥在,那我就真不管你了啊。”   交待完白一,凛冬关灯睡觉。今天他起得太晚,明天想早点起来,做个双人份的早餐。刚才他看见冰箱里有蛋,橱柜里还有点米面,做早餐足够了。   但韩渠的床似乎有种魔力,一觉醒来,天又已经大亮,开门一看,桌上放着用一次性餐具装着的早餐,韩渠穿戴整齐,正躬在桌边写着什么。   见他出来,韩渠直起身子,将写了一半的纸揉成一团,“早上好。”   “早上好。”凛冬心感抱歉,“你要出去?”   韩渠丢掉纸团,“今天要配合治安队的特警训练,早就安排好的。早上将就吃点,这家我经常去,味道不错。”   “好的。”凛冬听见治安局方向传来的操练声,赶紧催促,“韩队你快去,我自己待着就行。”   韩渠笑道:“比我还急?”   凛冬有些内疚,如果他没有受伤住在韩渠这里,韩渠根本不用给他带早餐回来,早就去治安局了。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影响韩渠工作。   “没事,我不用去那么早。”韩渠说:“不过你催我,我可就走了。”   凛冬送韩渠到门口,韩渠换好鞋后又说:“午饭等我回来一起吃,我带回来。”   “不……”凛冬下意识又要拒绝,韩渠却打断他:“又不,哪来那么多不,我只是来交流,还能不吃饭啊?”   凛冬:“噢……”   韩渠走了,凛冬洗漱完,拉开椅子坐下。韩渠买回来的是鸡蛋粥和小蒸糕,好笑的是小蒸糕还是玫瑰味的,估计是韩渠觉得好看,便买了回来。   凛冬吃了两口,忽然想起韩渠刚才是在给他留字条。垃圾桶昨晚倒过一次,现在新套上去的垃圾袋里只有那一团皱巴巴的纸,凛冬走过去,将纸拿出来时莫名有点做贼心虚。   纸是从韩渠随身带着的本子上撕下来的,凛冬将它展开,韩渠“威武”的字迹出现在上面——   冬冬(划掉),凛冬(划掉),冬哥,我去治安局了,桌上是早餐,别出门,等我中   凛冬唇角不由得扬起,手指在自己三个名字上用力划动,想要将皱痕揉平。韩渠的字很大一个,简直是字如其人。凛冬忽然甩甩头,并不是字如其人,只有个头大这一点相似。   即便他对韩渠的滤镜厚如瓶底,对韩渠那能撑满田字格的字也夸不出口,韩渠的人要是长得和字一样,那……凛冬喝着粥,一边觉得自己肤浅,一边又想,这假设本来就没有意义,韩渠就是韩渠。   吃完早餐,凛冬将屋里简单收拾一番,从治安局传来的操练声更大了。他很想看看韩渠在训练场上的样子,但屋里几扇窗户都看不见。脚已经不怎么痛了,但想到韩渠的叮嘱,凛冬还是没有冒冒失失去跑去治安局。不过很快,他想到一个主意——去楼顶。   这栋楼一共五层,楼顶可以上去。凛冬搭电梯到五楼,又爬了一层,天台门一打开,顿感视野开阔,治安局大半个训练场尽收眼底。   上次凛冬去送快递时,训练场上还光秃秃的,如今已经安置上了许多障碍器材,年轻的M国特警们看来已经做过了准备活动,正在分组练习。   人群中,凛冬轻易搜索到韩渠。韩渠身上不再是出门时那套运动装,而是黑色的特警服,戴着帽子,正在和一队特警讲着什么。凛冬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只恨自己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只能将就看个轮廓。   不久,围着韩渠的特警散开,韩渠一个助跑,颀长的身躯顿时舒展,猎豹一般从三个高耸的组合障碍上飞跃过去,身姿异常轻盈,好似根本没有用力。   凛冬看得睁大双眼,特警们也爆发出欢呼。接着,韩渠又示范了几个动作,不止是他带的小组,其他小组也忍不住上前观看。   凛冬起初看得笑眼弯弯,不知什么时候,鼻腔却阵阵发酸。可他只是盯着韩渠,不舍得错过健康的韩渠的任何一个动作,直到眼泪没有征兆地落下来,“啪嗒”打在他不经意紧握的双手上。   视野因为泪水而模糊,他连忙擦拭,可是第一滴眼泪仿佛打破了情感的堤防,他怎么都擦不完,世界像是变成了毛玻璃,韩渠的身躯和训练场模糊成块状的光影。   “呜——”没有人的楼顶,他终于放任自己呜咽出声。他第一次见到的韩渠,就如现在这样,强悍却轻盈,带着一帮特警训练,被簇拥,被模仿,是最耀眼的一个。   羽风身上烙印着韩渠的痕迹,怎么不是呢?因为早在他们初见之时,韩渠就像炙热的太阳,给他打上了永远不会消失的痕迹。   可是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韩渠了,回到他身边的是奄奄一息的消瘦身躯,遍布伤痕,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昔日雕塑般精美的肌肉再也不见。他在病床边祈祷韩渠醒来时,都不敢许愿上天能让韩渠变回原来的样子,他怕上天认为他贪得无厌,连让韩渠醒来这个愿望都不为他实现。   韩渠苏醒,他已经满足了,重逢后他刻意避免提到韩渠的恢复情况,韩渠看起来很好,他便也假装忘记了ICU里一次次危重,告诉自己,人还在就好。   而现在,他不敢奢望再次看到的画面在眼前重现,韩渠依旧是无数特警中最耀目的太阳,那些降临在韩渠身上的浩劫似乎只是一场尘埃风暴,韩渠将它们消融,纳为生命的一部分。   那是健康的韩渠,他不敢许愿,韩渠却实现了他的奢望。   凛冬双手捂住脸,肩膀不断抽动,泪水从扬起的唇角划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哭还是在笑。再次用湿透的衣袖擦掉眼泪,水洗过的眼睛忽然清明,韩渠的面容逐渐清晰。   这一刻,韩渠似有所感地看过来,视线短暂地左右扫荡,然后定格在他身上。他用力挥手,韩渠摘下帽子,迎着阳光,冲他笑着敬了个十分随意的礼。   上午的训练尚未结束,凛冬回到家中,狠狠洗了把脸,他哭得痛快,一照镜子才发现面容狼狈,顿时心道糟糕。刚才在顶楼,离得远,韩渠不可能看清他正在哭。但中午回来面对面,眼眶一点红都难以遮掩。   凛冬赶紧用湿毛巾给眼睛做冷敷,耳朵竖起来听训练场的情况。12点,训练场没声音了,凛冬脸都快贴在镜子上,眼皮已经消肿,就眼白上还有些红血丝。凛冬松了口气,没问题,就算韩渠问,也可以赖给睡眠问题。   一刻钟后,韩渠果然回来了,拎着从治安局食堂打的饭菜。凛冬毕竟要掩饰哭过的事,不注意就热情过了头,从韩渠进门就开始四处张罗,韩渠钥匙还没来得及放,他就抢过了袋子,一边打开盒子一边高声报菜名,“酸辣莲藕肉片,这是招牌菜诶,香菇滑鸡,这是卢克先生专门给你们准备的吧?芹菜牛排,这也太大块了!”   韩渠洗了手,坐下时凛冬的点评还没有进行完,他说话时眉飞色舞,和早上刚睡醒反应有点拖后腿的样子截然不同。韩渠忽然笑了声,凛冬立即卡住,和韩渠四目相对。   韩渠眉梢动了动,“你……”   凛冬知道现在最不能对视,赶紧将饭往韩渠面前一推,“韩队,快吃,下午还要搞训练!”   韩渠哭笑不得,“卢克的位置要不还是让你坐吧。”   凛冬:“啊?”   “他都体谅我上午带训辛苦,中午让我多歇歇,下午就不练了,分享一下经手的案例就行。”韩渠夹了一块牛排,“你倒好,我饭还没吃上一口,你就催我搞训练。”   凛冬心道演过火了,遂低头扒饭,“那你慢点吃。”   韩渠倒是没再多说什么,治安局的食堂针对来交流的外国警察,推出不同菜品,心意到了,但味道实在不怎么样。韩渠不挑食,吃得本就比凛冬快,凛冬还三心二意,一会儿观察韩渠,一会儿担心自己的异常被韩渠发现,韩渠放下筷子,正大光明盯着他时,他碗里的饭才下去小半截。   “今天怎么了?”韩渠笑着问。   凛冬装傻,“嗯?没什么啊,滑鸡你不吃了吗?那我全吃了噢。”   韩渠说:“你还全吃,一共就没见你吃两块。”   凛冬快速往自己碗里夹,“你看错了,我一直在吃的。”   “眼睛怎么了?”韩渠这么一问,凛冬筷子不动了。   “没,没怎么啊。”   “我看到你了。”韩渠又说:“顶楼风景不错?”   凛冬听不出半点指责的意思,而且他和韩渠都互相挥手了,肯定是看见的,“啊,我没事干,看你搞训练呢。”   韩渠说:“那为什么看着看着就哭了?”   凛冬瞠目结舌,哑了半天心说,他一定是在诈我,于是挺了挺腰,“我哭?怎么可能?我好好的哭什么?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比起凛冬刻意彰显的气势,韩渠温和得多,但说出来的话令凛冬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凛冬还是不大相信,“你……那么远,你看错了。”   韩渠笑了笑,“你是不是没有见识过我的视力啊?”   凛冬心里忐忑,韩渠只纠正过他握枪的姿势,他确实没有亲眼见过韩渠玩狙,洛城市局特警支队那么多佼佼者,韩渠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个,可想而知……   那他也没想过韩渠用那双看狙击.枪瞄准镜的眼睛来看他是不是在顶楼哭花了脸啊!   “是因为我吗?”凛冬正懊恼着,忽然听见韩渠的声音,再抬头,就被韩渠沉沉的目光笼罩住了。   “我……”他不知怎么解释当时的失控,脸颊迅速蔓上血色。   “我明白。”韩渠说。   他张了张嘴,韩渠的明白,指的是什么?   韩渠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朝他张开双手,“要不要亲自感受一下我是不是真的恢复了?”   胸中的那股热意再次沸腾,凛冬抓住韩渠伸过来的手,刚要用力,韩渠已经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失去重心,惊讶地喊了一声,被韩渠圈在怀里。   对面那颗心脏正有力地跳跃着,凛冬将脸埋在韩渠肩头,双手轻轻描摹韩渠肌肉的线条。   韩渠感到肩头渐渐有了湿意,凛冬声音轻得像是羽毛,“真好,韩队,真好。” 第16章   自从发现顶楼这个好去处之后,凛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虽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看到韩渠,但待在开阔的风里,心境好似都舒畅了许多。唯一让他伤脑筋的是餐食。韩渠没有时间做饭,顿顿从治安局里带,凛冬不是不能吃,但那味道着实不怎么样,再加上难得和韩渠一块儿生活,总想为韩渠做点什么。   上午韩渠照例去了治安局,凛冬没立即跟他说自己今天要下厨,一来怕他不允许,二来怕自己下厨失败。训练场上又响起操练声,凛冬这回却没有去顶楼看,拿着包下了楼。昨晚韩渠又给他上药按摩,现在左脚已经看不出肿胀了,只要走路时让右脚多承受些力道,走路就没有问题。   疗养所外100来米就有个小型市场,这会儿正是生意好的时候。凛冬转了大半圈,脑中过着各种豪华美食,无奈想着容易做着难,他实在没本事将它们实现在几小时后的饭桌上。最后,他买了虾、排骨、鸡翅,再加上青菜、土豆、豆干等,各种调料带上一大包,出了市场才意识到买多了,左脚不得不受力,走到家门口时伤处已经开始痛了。   他心虚地挽起裤子,一边揉着脚踝一边哄,“你可得争气啊,不然韩队回来不吃我的饭,还要跟我生气。”   痛过一阵儿后,凛冬又感觉没事了,立即在厨房张罗起来,他准备做一个酸辣粉丝虾煲,一个红烧鸡翅,排骨本来想炖的,但时间不大够,而且两人吃的话,两个荤菜够了,于是暂时将排骨冻起来,下顿再做,最后再弄个炒时蔬就行了。   红烧鸡翅是凛冬最有把握的,刚当明星时,对身材还没有后来那种病态的在乎,馋了就自己做点鸡翅来吃,就着汤汁能干掉三碗饭。酸辣粉丝虾煲最简单,只需要给虾开背去下线,再洗洗干净就好,用的酸辣酱是在市场现买的。纱雨镇的酸辣酱和国内不一样,有这边独有香料的味道,很冲,但凛冬很喜欢,韩渠也吃得惯,所以他才想做这个。   11点50,离韩渠去治安局食堂还有十来分钟,凛冬再次检查两道荤菜,确认味道合格,这才给韩渠发去消息。   “韩哥,今天卢克老大请吃饭,跟我们一起去吧!”训练一结束,特警们就把韩渠包围上了。   韩渠刚把手机拿出来,还没来得及看凛冬发了什么,笑道:“我吃食堂。”   “食堂难吃死了!”特警们吐槽起自家食堂来毫不留情,“走吧哥,吃海鲜煲去!”   韩渠还是摇头,“下次,今天我有事。”   见说不动韩渠,特警们只得作罢,“那下次一定啊,韩哥,我想跟你喝酒!”   打发了特警,韩渠一边往食堂走一边点开消息,脚步忽然停住。   [凛冬:韩队,今天不吃食堂了吧,我去门口的市场买了点菜,已经做好了。]   韩渠唇角弯起,原地转向,将刚还执意要去的食堂丢在身后。   “诶韩哥来了!”特警们看到跟上来的韩渠,高兴道:“走啊韩哥,吃海鲜煲!”   韩渠步伐比他们快,很快就超过他们,先一步来到治安局大门,“不了,你们吃。”   “那你上哪吃去啊?”   “回家吃,家里有菜。”   众特警:“……”   [韩队:马上回来!]   凛冬握着手机紧张了好一会儿,担心韩渠说他乱跑,收到这条消息后当即放松,坐在凳子上开心地晃着腿。直到听见开门的声音,才突然想起得意忘形,青菜都忘了炒!   韩渠一进屋,就看见凛冬仿佛打着转儿地从他眼前炫过,他下意识伸手一拉,扯住了凛冬的后领,“干什么呢这是?药油抹鞋底了?”   凛冬急道:“我忘了炒最后一个菜!”   韩渠往厨房一看,淘过的青菜已经沥好水,蒜瓣和干辣椒也已经切好了,只剩最后一道热油煎炒的工序。韩渠笑了笑,将凛冬推到墙边,挽起衣袖,“我来吧。”   菜倒进锅里,热油轰然作响,几秒后,香气就逸散开来。凛冬添饭摆筷子,韩渠将青菜端上桌时,他还有点不好意思,“让你炒了个菜。”   “我还让你做了这一桌。”韩渠对酸辣粉丝虾煲很有兴趣,“这个很难做吧?”   凛冬舀起一大勺虾就往韩渠碗里放,“不会,酱都是现成的。”   韩渠一口一个虾,凛冬忙问:“怎么样?”   “好吃。”   凛冬悄悄吐气,心中欢愉,自己也动了筷子。   没一会儿,韩渠忽然用上扬的调子“哦”了一声,凛冬一看,他正在吃红烧鸡翅。“这个更好吃!”韩渠又夹了一块,“这个也是现成的酱吗?哪里买的?”   凛冬脸颊顿时红了,“这个,这个不是。是我自己现调的。”   “太好吃了!”韩渠接连赞叹,“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翅。”   “是,是吗?”凛冬被他说得越来越脸红,本以为他最满意的是酸辣粉丝虾煲,毕竟那个很有当地特色,没想到红烧鸡翅这种家常得不能更家常的菜更受青睐。   “真的。”韩渠脸上挂着餍足的笑容,“这个汤汁我能吃三碗饭。”   凛冬再也忍不住笑意,笑得肩膀都抖了起来。   “怎么了?”韩渠不知道他怎么突然笑成这样。   凛冬也往自己碗里夹鸡翅,还舀了一勺汤汁,“我以前刚给经纪人打工时,他们饿我饭,我就悄悄做红烧鸡翅给自己吃,每次吃三碗饭。”   韩渠扬了扬眉梢,端起碗,凛冬愣了片刻,也端起碗,和韩渠的轻轻一碰。   肉足饭饱的特警们回到治安局,韩渠已经等候着了,卢克请的这顿是纱雨镇名气最大的海鲜煲,特警们为韩渠没能吃到而惋惜,有人喊:“韩哥,你中午不跟我们吃,错过了最美味的海鲜煲!”   韩渠毫不在意,“我们中午吃的也是海鲜煲,酸辣粉丝虾煲,算海鲜煲的一种吧?”   特警们面面相觑,“那当然算,我们今天也有虾煲。”   “那你们有红烧鸡翅吗?”韩渠洋洋得意,“没有吧?”   “这……这还真没有。”   “所以还是我吃得好一些。”不等特警们转过弯来和他争辩,他已经摆起教官的架子,将人鸭子似的赶到训练场。   凛冬又来到顶楼,趴在栏杆上看治安局,愉快地晃着头。刚才那顿饭,带给他的不仅是满足,还有一种陌生的踏实。他几乎没有感受过踏实。   初入娱乐圈被打压、嘲讽,给人当垫脚石的时期不用说,就连后来走红,成为大众认知中的宠儿,他依旧没有一刻双脚落地,甚至比之寂寂无名时更加担惊受怕。他那短暂的精神问题就是那时出现。他忘了难过时可以烧一碗红烧鸡翅来安慰自己,他只知道自己需要节食,如果不能保持耀眼的外貌,随时会被后起之秀取代。   这是他因为羽风而爆红后,第一次做红烧鸡翅,只是想给喜欢的人做个简单的家常菜,不要难吃得无法下咽就好了,喜欢的人却给了他最高的评价——三碗饭。   把他蒸的晚饭也吃掉了。   想到韩渠那吃得滋滋有味的样子,他又弯起眼睛,已经开始计划明天做点什么。   下午4点多,训练场上依旧热火朝天,但凛冬看见韩渠和队员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就离开了。他的角度看不到韩渠去了哪里,以为是有别的工作,但没一会儿,顶楼的铁门忽然响了一声。   顶楼平时没人来,凛冬已经摸到规矩了,这一声吓了他一跳,他连忙转身,韩渠笑道:“果然在这儿。”   凛冬有一丝被抓现场的尴尬,但次数多了,可能脸皮也厚起来,已经不是很有所谓。“怎么回来了?”   “带你去复查。”韩渠说:“下面没人,猜你在顶楼。”   下午的纱雨镇还挺热闹,来来往往很多送建材的车,路上堵一阵通一阵。凛冬说:“其实我想明天去复查,我自己去就可以。”   “有个人给你当司机不好啊?”韩渠现在说什么话,都似乎带着点玩笑,“明天的安排多,不大有空,今天任务完得早,正好。”   “不是不好。”凛冬想了想,“总觉得太麻烦你了。”   车再次因为前方拥堵而停下,韩渠索性看向凛冬,“哪这么见外呢?我吃你的饭见外了没?”   凛冬反驳,“不是见外,我不知道怎么说……”他皱起眉,后面一句很轻。   身在异国他乡,差点小命不保,受了点伤,这时候喜欢的人陪在身边,谁会不愿意?他又不是什么圣人,没有多么高尚的觉悟。但他喜欢的人是韩渠,他便无法放任自己去占有韩渠。这是个为了不认识的平民,几乎献出生命的人,只是占有韩渠一点时间和关注,他都有种负罪感。他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解释,没有人会懂。   “你们天天把我焊在训练场上才开心。”韩渠说:“你,卢克,再加个李东池,陈争都没你们狠心。”   “我没这么想!”凛冬急了,“我也希望你多休息。”   韩渠笑道:“别有负担,我现在的时间很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自己安排。”   凛冬闷闷地说:“我知道。”   韩渠缓缓往前开,还把音乐打开了,“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   凛冬抿了下嘴,争不过韩渠,干脆当个老实的伤号。但韩渠还喋喋不休上了,“以前使唤我教这教那的时候一点儿不客气,还想偷我的刀。”   人总是要成长的啊。凛冬心里想着。“那时候不成熟……”   “是是,我们冬冬哥那时候还小,不懂事。”韩渠故意学着凛冬的口吻。   凛冬一个恶寒,有些毛了,“韩队!”   “哈哈哈——”韩渠爽朗地笑着,“生气啦。好了不逗你了,前面到了。”   医院人不多,虽说是韩渠送凛冬复诊,可凛冬勉强算半个本地人,挂号上楼轻车熟路。医生查看后说没有大问题了,接下去注意左脚少受力,半个月之后就能彻底恢复。又感叹了句,还是你们外国人懂得爱护自己身子,换个纱雨镇的,可能已经摔得二次骨折了。   医生说者无心,出了诊室,凛冬忽然拉住韩渠的衣袖,说了声“谢谢”。   “哎——”韩渠夸张地叹气,“这一天一个谢的,我经不住啊,都要被你谢老了。”   “那我不说了。明天想吃什么?”凛冬说:“我上午去买。”   韩渠点了菜,但比起菜,韩渠似乎对别的更感兴趣,“经常自己做菜吗?”   凛冬下意识摇头。经常做菜这种事就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他忙,还嫌麻烦,基本不下厨。   “那手艺还这么好?天才啊。”话从韩渠口中说出来,分毫阴阳怪气都没有,凛冬低头无声地笑。   “我虽然没那么天才,但也能炒几个菜,就今天那个水平。”韩渠停下脚步,在人流中回头问凛冬,“等你脚好了,我们也继续搭伙,怎么样?” 第17章   韩渠提到“搭伙”的时候,凛冬当即想到了家里尚未整理出来的院子,那块空地是要种菜还是铺草坪?还是铺草坪吧,火车总不能从菜地上驶过。   看见凛冬侧过脸笑,韩渠也笑道:“搭伙有什么不对吗?”   凛冬摇摇头,“好,但我要回去收拾一下。”   回到疗养所之前,韩渠都不知道凛冬要收拾什么,凛冬将被子从卧室抱出来扔在沙发上,他皱起眉,“你这是……”   “我想睡外面。”凛冬将沙发展开,认真地说:“我现在又不怎么做事,但你不一样,你白天那么忙,在那些器械上飞来飞去的,我都看到了。你最应该睡在里面好好休息。”   韩渠眉心松开,“什么叫我飞来飞去?”说着,他还故意展开手臂,做了个挥舞“翅膀”的动作,“这么飞吗?”   凛冬本来挺严肃的,被他这么一打岔,破了功,“反正我睡意已决,我非要睡沙发!”凛冬往沙发上一躺,卷起被子裹住自己,露出两只眼睛盯着韩渠,心想你总不能将我扛进去。   但韩渠真的能。   “啊——”连人带被子被韩渠扛在肩上,凛冬喊叫起来,“韩队!”   客厅到卧室就这么几步路,韩渠手一松,凛冬在床上滚了几个轱辘,头发也乱了,坐起来时眼神还有一丝惊恐。不讲道理啊韩渠!   韩渠在床边坐下,赶在凛冬申诉之前说:“我听说你睡眠不是很好。”   凛冬张开的嘴闭上了,顿了下才说:“白一瞎说的,他觉得睡不够八小时的人都会死,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睡那么久。”   “所以你就是睡眠不好。”韩渠说:“我睡眠很好。”   “……”凛冬无语,“我们比这个?”   “我挨着枕头就能睡着。”韩渠还真比上了,“而且这种程度的工作,挠挠痒而已。”   “那也……”凛冬说:“我痒都不挠呢。”   韩渠笑起来,“非要跟我算那么清啊?”   “不是!”凛冬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你在外面睡得不好。”   “你在外面才会睡不好。”韩渠说:“等以后回国了,还是要上好医院看看去。”   凛冬发现韩渠几番有意无意提到回国之后,而他又总是回避这个话题。他们的搭伙只是暂时的,在这一点上,他十分清醒。   谁睡卧室谁睡沙发的问题在韩渠的蛮不讲理下解决了。次日,凛冬和韩渠一起出门,去市场里吃酸辣豆腐脑和煎饼,然后韩渠去治安局,凛冬在市场里买菜。韩渠对红烧鸡翅情有独钟,点名又要吃,凛冬高兴的同时又有点担心,觉得韩渠会腻,所以多买了些海鲜和牛肉,用芹菜等香味重的蔬菜和辣子炒成一锅。   训练场上,韩渠只出现了一会儿,凛冬没空守在顶楼,没看到韩渠,便回厨房专研食谱去了。   治安局,韩渠正在监控里看温省等人的审讯。凛冬和温省的这场冲突简直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温省表面看是个遵纪守法的商人,顶多贪财好色了点,但卢克查了几日,才发现这人涉嫌人口.贩卖。   阿功那失踪的姐姐阿谨,很可能就是被卢克的人口.贩卖团伙拐走。阿功找工作时,并不知道温省和姐姐失踪有关,至于后来知不知道,人死已不能言。温省让手下杀死阿功,算是一箭双雕,他怀疑阿功已经发现了什么,只能灭口。不过,温省不承认,警方暂时也没有得到强有力的证据。   卢克很兴奋,M国百废待兴,李东池每次跟各地的治安长官开会,都要求解决人口贩卖的问题,解救网正在一步步建立。卢克如今逮到了温省这么一条大鱼,查下去,说不定能将和温省有关的团伙连根拔起,这样一来,他升迁的路就通了。   卢克跟韩渠保证,温省在他手上栽定了,温省的那些手下也一个别想逃。   治安局的调查进展,韩渠并未同步给凛冬,吃饭时,凛冬却主动提到阿功,“我今天在市场上听到别人说阿功了。”   韩渠刚添了一碗饭回来,一勺汤汁浇下去,香味扑鼻,“说什么?”   凛冬叹了口气,“他们的家庭其实跟白一家差不多。”   M国战乱的时候,成年人几乎都打仗去了,家中剩下老弱病残苟延残喘。白家本来还算富裕,但仗打了没多久就不行了,白一、白闪,其他家人搬到一栋居民楼里住,结果楼被炸塌,他们成了那栋居民楼里唯二活下来的人。   阿功和姐姐阿谨的境遇更糟糕,村庄早就被洗劫一空了,阿谨被人糟蹋,为了相依为命的弟弟撑了几年,眼看着战火终于有了平息的征兆,却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阿功从小身体就不行,运气也不好,逃窜的雇佣兵占了他们的房子,阿功被打得头破血流,眼看着人就要没了,阿谨顾不上危险,半夜去镇里找医生,再也没有回来。阿功勉强活下来,醒来就找阿谨。   没给温省当保镖之前,他每天都在市场干活。他身材单薄,力气不行,老板们不愿意用他,他只能凌晨就在市场外守着,送货的车一来,第一个冲上去扛货,这样才能赚到一点活命的钱。   但对他来说,仅仅是活着还不够,他要去找阿谨。有一天他忽然不来市场了,老板们后来打听到,他找到了富贵活儿,看不上市场的活儿了,为此还揶揄了他好一阵。   如今阿功死了的事传到市场,认识阿功的人反应各不相同,有人嘲笑他接的哪是什么富贵活儿,分明是提前拿了一份卖命钱,有人感慨他这一辈子实在是不易,像他这样的,只是想活着都是奢望。   凛冬在市场听了许久,归结起来,阿功这一生,在知道他名字的人眼中,“没意思”三字足以概括。   “其实大部分人活着就是没什么意思。”凛冬已经吃完了,有感而发。   “怎么没有?”韩渠夹着鸡翅,“吃红烧鸡翅就很有意思。”   凛冬那点消沉因为韩渠的话消散大半,眼中重现光彩,一个想法忽然在他脑中出现,“我想帮阿功找到他姐姐。”   韩渠抬眸,“打算怎么找?”   凛冬说:“我有钱。”   “……”韩渠一边无语一边朝凛冬竖起大拇指。   凛冬说完也发现自己这话说得太离谱了,“我其实还没有计划好,但据我在纱雨镇待这几个月的经验,钱在找人这件事上能起到作用,而且我做运输物流,有一些人脉。”   韩渠看了凛冬一会儿,“你来M国之后做了好多事啊。”   凛冬没想到韩渠这么说,“也,也没有很多,跑跑运输,送点快递什么的。”   韩渠一直看着他,但这次没有说话。凛冬想想只得加上:“哦,还在酒吧组乐队来着。”   韩渠笑道:“我们冬冬哥好忙。”凛冬正要反驳,韩渠又说:“忙点好,省得闲下来就想人生没有意思。”   凛冬胸膛像是被轻轻敲了一下,原来韩渠还在在意他刚才那句话。   “人生多有意思啊。”韩渠继续夹鸡翅,还冲凛冬抬了抬眉梢,“对不对?”   凛冬心里软软的,郑重其事点头,“对!”   走调的歌声从阳台传来,凛冬擦着头发,歪着身子去看,韩渠正背对着他,不知在阳台干什么,看样子不像是在玩手机。凛冬轻手轻脚走过去,但还未走近,歌声就停了,韩渠转身:“想搞偷袭啊?”   凛冬下意识立正站好,“我什么水平,我能偷袭……”话未说完,他就看见韩渠手中眼熟的帽子,“这不是……”   韩渠扬了下手,他手腕上挂着一只口袋,里面装线,手里拿着粗针,平平无奇的线经过针的来回,就变成了配色十分妖艳的帽子。   上次韩渠说帽子是自己织的,凛冬将信将疑,这次看到现场,更加惊讶,伸手就要摸,“你真会啊?”   韩渠好笑,“所以你只是假装相信?”   “再让我看看!”凛冬兴致勃勃,“这里怎么勾上去?”   “这样,再这样,很简单。”韩渠边说边织。   凛冬看了几个来回,别说手了,眼睛都没会,“不是,这个怎么这么难?”不应该啊,韩渠教他匕首,教他擒拿,他可是很快就摸到门道的。   对上凛冬那自我怀疑的目光,韩渠又笑了,“有的人天生是个衣架子,知道什么意思吗?”   凛冬满脑子“他怎么那么轻松,我为什么不会”,听都没听清楚就摇头。   韩渠说:“意思就是,有人衣来伸手,帽来伸头就是了。”说完,将快要织好的帽子往凛冬头上比了比。   凛冬能从一众小明星中脱颖而出,除了外形格外优越,骨子里那不服输的劲头也必不可少,现在虽然佛了,但经不起韩渠激,他怎么就只能帽来伸头了!   “我来!”抢过韩渠的粗针,奋起织了两下后发现错位,凛冬抬头找韩渠,只见韩渠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你织啊。”韩渠抄着手说。   眼看再织下去,帽子就要毁了,凛冬只得双手捧上粗针,“韩哥,还得你来。”   韩渠这才装模作样接过,几拆几织,被凛冬织坏的部分就平整了。韩渠朝他递了递,“继续?”   凛冬立马摆手,“不了不了,弄坏就不能送治安局的小朋友了。”   韩渠说:“治安局?”   凛冬上回看到这个帽子,以为是韩渠做了送给治安局某位队员的小孩,“不是?”   “治安局那么多人,我织得过来?”韩渠手上动作加快,帽子主要的花纹已经织好,今晚就能收尾。   凛冬好奇,“那是?”   “差点忘了说,这小孩儿你也认识。”   凛冬更想知道了,“谁啊?”   韩渠停下动作,清清嗓子,似乎酝酿着什么,几秒后,他学着齐穗的语气,“冬冬哥!”   史无前例的夹子音,凛冬当场觉得自己已经被夹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韩渠,“你,你……”托韩渠的福,他这一声也不由得夹起来。   韩渠嫌弃地退后两步,“你怎么突然夹起来了?”   凛冬外焦里嫩,到底是谁先夹的啊!他咳了好几声,终于将正常的嗓音请回来了,但脑中一团浆糊,完全领会不到韩渠那声“冬冬哥”是在学谁。   “明天我休息,出不出去转转?”韩渠问。   凛冬镇定道:“走啊,去哪儿?”   “开车上山,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韩渠给帽子收了针,“顺便把这帽子送出去。”   凛冬的认知里,纱雨镇周围就一座山,卡利斯学堂就在上面。说起来,他已经挺久没去教汉语了,起初是中了流感,白一让他别去祸害小孩,之后脚又受伤,也不知道小崽子们有没有想念他。   想到那些身世可怜,却又招人疼的孩子,凛冬唇角弯了弯,语气温柔,“我也经常去山上。”   手上忽然落下毛茸茸的触感,凛冬回神一看,发现韩渠将帽子放在他手上了。   “我前阵子去,齐穗指着你的照片,给我介绍,这是他的冬冬哥,还说要让我俩见见。”韩渠说,“明天我俩过去吓他一跳,让他知道我俩早就认识了。”   听到齐穗的名字,凛冬惊讶,“帽子是给小穗的?你们认识?”   “对啊,‘冬冬哥’我都是跟他学的。”韩渠笑道:“冬冬哥比我还受欢迎,他说以后要给你当司机。”   齐穗是整个卡利斯学堂里,凛冬最喜欢的孩子,忙追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哟,冬冬哥想听睡前故事了。” 第18章   车在山路上环绕,凛冬怀里抱着给齐穗的彩色帽子——现在帽子外面已经加了个精美的包装袋,他再次感慨齐穗和韩渠的缘分,“M国当时那种情况,小穗要是遇到其他人,或者遇不到任何人,一定早就没了。”   韩渠说:“那也不一定。要看遇到的是谁。”   凛冬侧过头,“嗯?”   “如果遇到的是他的冬冬哥,冬冬哥会想办法保护他。”韩渠笑着瞥凛冬一眼。   凛冬每次听到韩渠说“冬冬哥”,都会耳根发热,“我,我那个时候不在M国。”   “本来就是在假设。”韩渠叹了口气,“其实我丢下他回到任务中时,很清楚自己放弃了一条性命。他能活下来,是他的命。”   “你没有别的选择。”凛冬说:“你已经为他做到极致了。”   韩渠弯起唇角,“是啊,没想到还能找到他,更没想到你‘接手’了他。”   凛冬低头看着礼品袋,袋子和彩带是昨晚韩渠织好帽子后,他们开车去附近的杂货铺买的。镭射纸闪闪发亮,配上荧光粉红蝴蝶结,没有哪个小孩儿会不喜欢。   “在齐穗这件事上,我们好像更有缘分。”韩渠说。   “啊,是。”凛冬刚才说韩渠和齐穗有缘时,后面其实还跟着一句话,现在他没说出来的话被韩渠说出来了,他低声附和,心脏砰砰乱跳几下。   不久,车在卡利斯学堂的空坝上停下,西式建筑中传来孩子们朗诵的稚嫩声音,老师、志愿者们正带着部分孩子在操场上锻炼身体。   凛冬提前和志愿者主任联系过,对方是位中年女性,笑着迎上来,“凛先生,有一阵没见着你了,孩子们都很想你。”说着,主任看见凛冬身后的韩渠,觉得眼熟,“这位是……”   “你好,我和卢克先生一起来过。”韩渠说。   主任想起来了,“是齐穗的哥哥!齐穗正在上劳动课呢,帮我们种菜,凛先生知道地方。”   循着主任指的方向,凛冬带着韩渠向学院后方的田野走去。已经是冬天了,纱雨镇也只有山上温度低一些,走在山间,空气潮湿却也清新,沿途开着一片说不出名字的野花。韩渠弯腰薅了一把,拿在手中转来转去。   “学堂还教种菜?”韩渠颇为好奇,他在纱雨镇没见过谁搞耕种,前些天和凛冬进村子里,村民们放任大片田地慌着,也不种点东西。   “本地人不种,他们吃海。”凛冬解释,“但卡利斯学堂是外国人开的,志愿者啊,老师啊,有些是咱们国家过来的人,后山土地还算肥沃,不用白不用。学堂种的菜已经够吃了,等到了明年后年,果树成熟,水果也能自给自足。”   韩渠挥挥手上的野花,“厉害。”   前面已经看得见田地了,小孩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分散劳作,像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蘑菇。凛冬在“蘑菇”中找了会儿,没看到齐穗,还是韩渠发挥狙击手视力,锁定目标,“你看那是不是?”   离他们最远的角落,站着四五个小孩,不像是在种菜,似乎在聚众说小话。凛冬看着就乐了,谁都当过小孩,体育课、手工课总是有不守纪律的小孩,正事不干,凑在一块儿玩自己的。   “你小时候肯定也这样。”韩渠看出凛冬在想什么。   “那你呢?”凛冬说:“你从来不这样?”我不信。   “我?我是那个带头的。”两人说笑着往齐穗走去,中途,却发现事情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齐穗突然推了前面的小孩一把,大声叫起来。他说的是M国语,凛冬懂M国语,但齐穗此时口齿不清,他一句也没听懂,皱着眉加快步子。韩渠也赶上,“别急,小孩打架,我们先看看。”   终于近到听得清齐穗在说什么,凛冬却突然停下脚步。齐穗双眼通红,却硬是不让眼泪掉下来,男孩们围着他喊:“你冬冬哥被警察抓了,他是犯人!他再也不能来教你了!”齐穗撕心裂肺地吼着,张牙舞爪扑向男孩们,“你们放屁,你们都是屎!”   “我们才没有放屁!不然他为什么不来了?”   “他是大老板!他很忙!”   “他就是被警察抓了!齐穗,你也是小犯人,看谁以后还罩着你!”   韩渠要上前,凛冬却将他挡住,深吸气,喊道:“小穗!”   齐穗正和男孩们打作一团,闻声一愣,立即被一个胖男孩骑住。但他不挣扎了,双眼紧紧盯着凛冬,确定来的真的是他的冬冬哥,突然爆发出惊天的哭声,“哇——”   男孩们都看到凛冬了,更是被齐穗的哭声吓得够呛,胖男孩滚了个轱辘,被其他男孩拉着跑了。齐穗还坐在地上,浑身泥巴菜叶,脏得像个粪球。凛冬快步上前,还未来得及蹲下抱他,他已经死死抱住凛冬的腿,扬起哭花的脸,“冬冬哥,你终于来了!”   “好了好了。”凛冬也不嫌“粪球”脏,将齐穗抱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他的脸,“不哭啊。”   可齐穗哭得更凶了。   韩渠走过来,朝齐穗伸手,“来,我抱,有什么冲着我,你冬冬哥腿受伤了,抱不动你。”   齐穗之前都没注意到韩渠也来了,看见韩渠,眼睛睁得溜圆,语言也切换成了汉语,“哥,哥哥来了!”   怀里没了齐穗这个负担,凛冬撑了撑左脚,韩渠用口型问:没事吧?凛冬摇头,示意无碍。   男孩们跑去跟老师告状,反而被老师教训了一顿,田地这一头安静下来,凛冬找了段梯坎,三人一起坐在梯坎上。齐穗止住哭,手一直拉着凛冬的袖子,委屈得不行,“冬冬哥,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   “我得了流感,又把腿给摔了。”凛冬摸摸齐穗的脑袋。这孩子是他在学堂见过的最乖巧懂事的孩子,很老实,学习认真,劳动也勤快,被欺负了总是自己消化,他从未见过齐穗像今天这样发狂。   齐穗连忙蹲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腿,心痛道:“冬冬哥,痛痛。”   凛冬牵住他的小手,“不痛了,已经好了。”   “是不是警察打你了?”齐穗哽咽道:“警察坏!”   “警察又成坏的了?那长大还当不当警察?”韩渠揪着齐穗的后领,鸡仔儿似的将他拎到自己这边来,“来,我跟你说说冬冬哥是怎么回事儿。”   韩渠没提凛冬向温省讨债的过程,只简单说了凛冬向坏人拿回应得的货款,坏人想嫁祸给凛冬,但凛冬聪明,保留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听完,齐穗眨巴着明亮的眼睛,“我就知道冬冬哥好,他们瞎说,我都给冬冬哥打回去了!”   凛冬听得心中温暖,韩渠揉齐穗的脑袋,“就是这架打得像小狗咬人。”   齐穗缩到凛冬身边,用凛冬的腿挡住韩渠。小孩儿的小动作引人发笑,凛冬拿起镭射礼品袋,在凛冬面前晃了晃,“看看这是什么?”   齐穗开心道:“是给我的礼物吗!”   “对,是韩……”凛冬顿了顿,“是韩渠哥哥给你织的帽子。”   “哇哦!”齐穗抱住礼品袋,十分珍惜地拆开蝴蝶结,拿出帽子时又叫了一声,欢天喜地地戴在头上。   那帽子的配色在凛冬看来着实太妖艳了,但齐穗戴着却正好,像是……   凛冬正想着,韩渠忽然说:“你看这家伙,浑身脏兮兮灰扑扑,就脑袋鲜艳,像不像粪球上开了一朵花?”   凛冬:“……”   齐穗美了半天,终于发现奇怪之处。他看看凛冬,又看看韩渠,“冬冬哥,哥哥,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呢?”   “你们,认识呀?”   齐穗扑向韩渠,“哥哥骗人,上次还假装不认识冬冬哥!”   凛冬挑眉看韩渠,韩渠拍齐穗,“怎么还兴告状?”   齐穗瘪嘴,对韩渠和凛冬认识这件事既高兴又不高兴,“那我就不能介绍你们认识了啊。”   小孩子的烦恼千奇百怪,凛冬莞尔,站起来走到一旁,“那重新介绍一下?”   齐穗顿时快乐起来,跑来牵住凛冬,扯着凛冬往韩渠走,脚步翻得飞快,迫不及待的样子很是滑稽,跑到了又牵住韩渠,郑重其事道:“冬冬哥,这是我哥哥,是他救了我的命,他是个特别厉害的特警!”   说完转向韩渠,“哥哥,这是冬冬哥,他教我汉语,我以后都可以用汉语和你说话了,他,他是大老板,有钱,长得特别好看!”   齐穗这段汉语一定练习了许多次,像是参加朗诵比赛,乍一听很喜剧,但听到最后,凛冬心中越发酸软。   两人的视线逐渐从齐穗身上转移到彼此,四目相对,短暂的对视中,眸底各自划过深意。韩渠打破这一刻的安静,“冬冬哥,你好啊。”   凛冬脸颊烫了下,照齐穗的称呼,他应该说:哥哥,你也好。但实在是说不出口,低头,却看见齐穗期待地望着自己。   “……”   片刻,凛冬终于小声说:“韩渠哥哥,你也好啊。”   韩渠笑得见牙不见眼,齐穗看见韩渠放在梯坎上的野花,蹦蹦跳跳拿起,“哥哥,这是你送给冬冬哥的花吗?”   韩渠自然地接过,递给凛冬,“对呀,是哥哥送给冬冬哥的。”   “哇!冬冬哥快拿!”   凛冬低着头,接过野花时碰到了韩渠的手。齐穗围着他们拍手,开心得唱起歌来。凛冬稍稍稳下心绪,听清齐穗唱的是韩渠偶尔哼的歌,只是韩渠本就走调,齐穗就更离谱了。   劳动课结束,齐穗什么都没干,凛冬和老师聊了会儿,叫韩渠一块儿去收菜,韩渠说他脚还干不了活儿,一个人把活儿包圆了,中午理直气壮地在食堂蹭午餐。   齐穗因为凛冬不来的事,和男孩们吵架两天了,顿顿吃不好,今天有两个哥哥陪着,吃得比胖男孩还要多,最后去还盘子时,肚子都挺着了。   凛冬难得来一次,下午留下来给孩子们上汉语课,起初不知道怎么安排韩渠,但韩渠马上就给自己找到了事做——去上体育课。凛冬安下心来,认真上课。   学堂的小孩虽然也有爱欺负人的,就像和齐穗打架的胖男孩,但总的来说,并没有麻烦到让人从心底里厌烦的孩子。他们都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想到这一点,凛冬就格外有耐心。   齐穗是汉语课上最认真的小孩,凛冬每次提问,他都是举手最积极的,凛冬点了他两次后,就把机会给其他小孩了,下课后,他还委屈巴巴地望着凛冬。   后面一节课,齐穗要去上别的文化课了,他不肯走,还是上课铃响之后,凛冬把他送到其他教室的。凛冬承认自己偏心齐穗,但那是生活上,上课时倒是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同等用心。接连三节课,上完就快傍晚了,还剩下十来分钟时,凛冬发现后门被人打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鬼鬼祟祟溜了进来,正是韩渠和齐穗。   韩渠的个头大得和桌椅格格不入,齐穗拉着他坐到最后一排的空位置上,还将自己的书本推到他面前,指了指讲台,让他认真听课。   韩渠一抬头,就和凛冬的视线对个正好。韩渠端起书本遮住脸,和读书时坐在最后一排吃零食、睡觉的男生没有区别。凛冬忍俊不禁,清清嗓子,继续最后一点课程。   “哥哥,冬冬哥是不是教得很好?”齐穗头一回在上课时开小差说话。   “嘘,他看到你说话,要拿粉笔头丢你。”韩渠压低声音道。   齐穗很惊讶,“不可能!冬冬哥为什么要丢粉笔头?”   被小孩充满童真的眼睛盯着,韩渠“噢”了声,刚才他条件反射带入自己小时候了,上课捣蛋,可不就得挨老师的粉笔头?   但凛冬,是不一样的。   “冬冬哥很爱惜东西的,也很好看。”齐穗三句不离他冬冬哥的长相,韩渠戳了下他的鼻尖,“你好肤浅。”   齐穗还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词语,发现凛冬看过来了,连忙坐好。   下午的课全部结束,凛冬在孩子们的挽留声中承诺很快会再来。齐穗得到主任允许,送凛冬和韩渠到学堂大门口。他中午洗过脸,灰不溜秋的衣服也换掉了,戴着妖艳帽子,很舍不得两个哥哥。   “哥哥,冬冬哥怎么没有帽子?”齐穗突然说。   凛冬和韩渠互相看了一眼,韩渠还没开口,齐穗就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跳着要往凛冬头上戴。凛冬抱起他,他很宝贝地给凛冬戴帽子。但小孩子的帽子大人哪里合适,再说这颜色,即便是韩渠织的,凛冬还是很嫌。   “冬冬哥也有。”韩渠说着,将帽子重新给齐穗戴上。   “我也有?”   “真的?”   凛冬和齐穗同时道。   “对啊,冬冬哥怎么能没有?”哄完小孩儿,上车时韩渠侧过身对凛冬道:“回头给你织一顶,样式你挑,包满意的。” 第19章   纱雨镇的人喜欢在傍晚赶集,结束一天的工作,买点家用品,或是喜欢的小物件儿犒劳自己。凛冬和韩渠下山回到镇上,经过一个集市,韩渠张望了下,将车停在路边,“走,买线去。”   凛冬惊讶,“这就买啊?”   “说好的事,趁热打铁。”韩渠都绕到副驾了,凛冬还没从车里出来。韩渠支住车门,扶着凛冬的小臂,“慢点。”   凛冬今天用脚过多,左脚有些隐隐作痛,出来时眉心皱了皱,却笑道:“你要趁热打铁,却要我慢点。”   “提醒我了,要不你就在这儿等着,我自己进去选。”韩渠说:“你少走动,我等下给你开视频。”   凛冬摇头,“这点路没什么,我……”他把话咽回去,只是低头笑了笑。   但韩渠看出他想说什么了,“这个人在想,要是他不跟着,姓韩的肯定要给他织一顶和齐穗一样的妖艳帽子。”   凛冬笑道:“说不定更妖艳。”   “那叫喜庆、华丽!”韩渠为自己的审美申辩。说着,两人往集市里走去。这时从里往外走的人更多,凛冬被撞了两次,韩渠将他拉到自己身侧,一直没松开抓着他小臂的手。凛冬几次垂眼看被拉住的地方,压着唇角,眼睛却不自觉地弯起来。   M国南边手工编织业发达,集市里出售原材料的摊位也很多,凛冬虽然待在纱雨镇的时间比韩渠长,但没有逛过这些摊子,对琳琅满目的线一窍不通。韩渠倒是跟个本地人似的,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几种线拿起来对比颜色、质量。小贩一看就知道他是懂行的,不敢乱介绍,拿出织物花样本,给他推荐样式。   “这两种颜色怎么样?”韩渠拿着两捆线,让凛冬来看。   凛冬一瞧,顿时血压升高,那是一团紫色,一团粉色!紫色配粉色,像什么样子?齐穗的虽然妖艳,但那是正红色打底,突出一个庄重,他这……   “韩队。”凛冬抱了个拳,“你饶了我吧!”   “不好看吗?这俩配在一起很高级啊。”韩渠还就认定了这两种色,“我跟你说,这个紫,它不是一般的紫,它比较灰,这个粉呢,很淡,起个点缀作用,现在可能看着不搭,但花纹出来后,会很衬你。”   凛冬起初满脑子“不听不听”,可听完韩渠最后一句话,他忽然被吸引住了,“为什么衬我?”   韩渠却一下子没答上来,“不好形容,就我第一眼看到这两个色,就想象出它们混合在一起的样子,觉得很适合你戴。”   凛冬顿时被说服了,他还是没接受这奇特的配色,但韩渠说衬他,所以他想看看,自己戴着这顶帽子的样子。   见凛冬露出期待的神情,韩渠愉快地让小贩装上,又挑了点装饰用的线。凛冬有种豁出去了的感觉,不管韩渠给他织出来什么妖魔鬼怪,他戴就是了!   两人都对织帽子兴致勃勃,晚饭就草草解决了,回到住处,韩渠马上找来纸,设计图案。凛冬和白一打完电话,就趴在桌边看。韩渠大笔一挥,纸上出现一道道凌乱的线条。凛冬的眼皮又开始跳了,这画的都是啥?   韩渠的滤镜,悄无声息地崩开裂纹。   “雪花?”凛冬终于在线条中找到一个还算清晰的图案。   “嗯。”韩渠将纸竖起来欣赏,不是很满意,“这雪花不够料峭。”   韩渠这话说得就很是抽象,凛冬觉得他能织出一朵像样的雪花就不错了,至于雪花的气质,是料峭还是可爱,那不是这些粉粉紫紫的线能解决的。   不过雪花……凛冬想,是代表他的名字吗?   对帽子又接受了几分,在韩渠起针的时候,凛冬问:“韩队,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韩渠手上的动作看着很娴熟轻松,“我小时候穿的毛衣,有很多是老头子给我织的。”   “爷爷?”凛冬讶异道:“爷爷还会这个?”从韩渠之前的描述里,他拼凑出老韩的形象,早年是个文化人,后来经商,到死都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工作上没有受过挫折,生活能力却十分一般。   “本来也不会,但我小时候不懂事,跟他边哭边闹,问他为什么其他同学有妈妈奶奶织的毛衣,我没有?”韩渠笑着挽线,“他就去学了。”   在韩渠还是个小孩儿的年代,羽绒服还算是奢侈品,只有家庭富裕的孩子才穿得起。到了冬天,大部分孩子都是毛衣叠着毛衣,外面穿厚重的棉衣。老韩却给韩渠买了柔软的羽绒服和保暖内衣,不需要毛衣。   同学们羡慕韩渠有羽绒服,体育课大家都脱掉外套,韩渠没有多层毛衣的负担,轻轻松松跑到第一。但韩渠的开心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大家的毛衣都很好看,花花绿绿的,男孩的胸口有小熊、老虎、龙,女孩则是粉粉的,有花朵、兔子、公主。   下了体育课,因为热,很多人没有立即穿上外套,凑在一起比谁的毛衣好看,谁的妈妈织得好。韩渠站在人群之外,第一次感到格格不入,自己好像被孤立了。   但他不是躲起来伤心的性子,从小,老韩对他都是有求必应,他相信这次老韩也会满足他的心愿。回到家,他书包都没丢就冲到老韩的书房,“爷爷,我想要毛衣!”   这当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老韩见他满脸通红,以为他冻着了,立即带他去商场买了三件特别保暖的羊毛毛衣。他当时也很开心,因为毛衣上也有小熊和小老虎,还有一件是绿色的,有一棵圣诞树。第二天一早,他犯了好大的难,在小熊和小老虎之间犹豫不决,差点迟到,跑到学校时热得满头大汗。   他穿得实在是太保暖了,平时一件保暖内衣,一件衬衣,一件羽绒服,就很暖和了,今天加上羊毛毛衣,他感觉毛衣像一团火烤着他。熬到课间操时间,他得意地脱掉羽绒服,站在班级队伍的第一排——他做操做得好,早就被任命为领操。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认真,以为操做完之后,大家都会围上来夸他的毛衣。   但是……无事发生。   那一整天,他都没有再穿上羽绒服,一下课就扎进人堆里,盼望有人眼前一亮,大喊“韩渠你的毛衣好帅呀”。下午即将放学,他终于忍不住了,向同桌、前后桌展示毛衣,“我的新毛衣是小老虎噢!”   “真的耶!是你妈妈给你织的吗?”   “没有我的帅,我的是外婆给我织的!”   “我也有一件小老虎,是我奶奶织的!”   “韩渠,你的小老虎是谁织的呀?”   “我……”韩渠紧紧抓着毛衣,“我的是,爷爷,买的。”   “买的啊……”大家很失望,顿时没了兴趣。同桌说:“我妈妈说了,毛衣要家长亲手织的才好呢,外面卖的都是机器织的。”   韩渠垂头丧气回家,飞快脱掉毛衣,“爷爷,我想要毛衣!”   老韩搞不懂他,“昨天买的不合身吗?爷爷带你去换。”   他居然掉了金豆子,“我不要!我要你给我织!”   老韩吹胡子瞪眼,“我怎么给你织?”   “我就要!大家都有,只有我没有!”韩渠边哭边嚎。老韩听完他在学校的经历,皱眉沉默下来。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妈妈,还有从未见过的外婆和奶奶,哭得更厉害了。   良久,老韩说:“我不会,但我可以去学,我们先织着看看,要是丑,就还是穿买的,好不好?”   韩渠立即破涕为笑,他不在意丑还是美,他只想要爷爷亲手织的毛衣。   那天之后,老韩每天晚上都在书房织毛衣,韩渠写完作业,要睡觉了,去看他,他还戴着老花眼镜钻研。韩渠有些内疚,以前晚上,老韩不是在写书法,就是在看书,现在织毛衣占据了老韩的所有空余时间。   作业少的时候,韩渠便陪老韩织,起初只是帮着挽线,后来干脆找来针,和老韩一块儿学。老韩已经上道了,手把手纠正他。冬天即将结束,他得到了第一件家长织的毛衣,也学会了最基本的针法。   那还是一件小老虎毛衣,红色的底,花里胡哨的老虎和背景,背上还织了韩渠名字的拼音。韩渠开心地穿着新毛衣去上课,热得浑身发痒也不愿意脱。   那时因为天热起来,很多同学已经不穿毛衣了,他又被笑了,不过那一次他很高兴,逢人便显摆新毛衣。来年冬天,居然有好些同学模仿他,也在毛衣背后织了名字。   直到上中学,手织毛衣不再流行,韩渠每年秋天都会得到老韩织的毛衣,是从夏天开始织的,花样各不相同,越来越精致。   “所以给小穗的帽子,其实是你跟爷爷学的配色。”凛冬道:“是你第一件毛衣的颜色。”   韩渠已经织好一圈了,偏灰的紫色在他的手中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力,神秘、朦胧,犹如无声的叙事诗。“对,小男孩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颜色。”   韩渠接着往下说,他长大后不穿手织毛衣了,但这成了老韩老年生活的一种乐趣,大件织过家里的毯子,小的织过手套围巾送给附近的小孩。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跟着老韩学,多年过去,基础尚在。   和齐穗分开时,他曾向齐穗承诺,如果还能见面,他会还给齐穗一顶手织帽子。伤愈后,虽然还没有齐穗的消息,他还是想起了这个承诺。M国南部有独特的编织技术,他跟李东池打听,李东池很快给他找了个手工师傅,他和师傅隔着网络交流,师傅惊讶于他底子那么好,一学就会。   “可能就是万变不离其宗吧,有基础,学什么都快。”韩渠开始在紫色中加入粉色的线条,有粗有细,断断续续。在图纸上凛冬还未看出来,此时却很直观了,那是空中的飘雪,明明是很孤单的意象,却因为颜色而奇妙柔和。   凛冬迫不及待想看到帽子织成的样子,催促道:“雪花呢?雪花什么时候出现?”   韩渠转头看了他一眼,却把线和针都放下了,“这么急啊?”   凛冬是很急,“今晚能织好吗?”要不熬个夜吧?   韩渠笑道:“饶了我吧,明天还要去给卢克打工。”   凛冬一想也是,但又确实很想见到成品,轻轻撇了下嘴。   韩渠捕捉到他这不情不愿的表情,“你真的很适合当个万恶的资本家。”   “我的员工福利很好的!”凛冬争辩,“大家都得了流感,我送他们去输液,我自己……”   韩渠打断,“你自己送快递,还送到我们治安局来了是吧?”   凛冬想起和韩渠在治安局门口重逢的一幕,摸了摸耳朵。   韩渠歇了会儿手,重新拿起线,“万恶的资本家对小孩子倒是很好,那么忙了,还要去当志愿者。还没问你,学堂那么多小孩儿,怎么和我们齐穗关系那么好?”   “什么你们齐穗。”凛冬笑道:“小家伙现在和我比较亲。” 第20章   凛冬知道卡利斯学堂, 是因为白一的妹妹白闪。   战火波及纱雨镇之前,白家还算不错的家庭,经商, 白一和白闪很小的时候会随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慈善。战争撕碎了习以为常的幸福,兄妹俩失去至亲, 疲于逃命,和颠沛流离的难民没有两样。   战事平息,白一立即开始为生计奔波, 白闪才十七岁, 一边读书一边帮助更小的孩子, 成了卡利斯学堂的第一批志愿者。当时学堂的情况比现在糟糕得多,时不时遭遇强盗、暴徒,屋舍也不够。志愿者们除了照顾孩子, 还要充当门卫、工人。白闪的腿就是在修房子时摔断的。   小姑娘很开朗, 凛冬提着一大口袋骨头肉和猪蹄来白家, 她缠着凛冬说个不停,不诉苦,只讲学堂里那些可爱又可怜的孩子,讲学堂在大家的努力下一天天完善起来。猪蹄也堵不了她的嘴, 喝着炖得浓白的汤,她眨巴着眼望向凛冬, 凛冬知道她有比炖猪蹄更想要的。   “凛哥。”当时白家兄妹对凛冬的称呼还不是冬冬哥, 白闪试探着问:“你有空的话, 能来我们学堂看看吗?”   凛冬直白道:“我帮不上什么忙。”   白闪摇头,“不是一定要帮忙,孩子们很可爱的,和他们待一块儿, 烦恼都会少很多。”白闪咬了咬唇,又道:“凛哥,你看起来很忧愁,我哥也说,你人很好,但是从来不会笑,我觉得你看看孩子们,也许会开心一点。”   凛冬错愕地微张开嘴,他似乎误会了白闪。他刚来M国不久,别的没有,只有钱,一到纱雨镇就买了晴天巷最大的门面,飞快搞起运输公司,货车大大小小的都有。白一被上一份工作的老板骗了,讨薪不成,反而背上卖了自己也还不清的债务。凛冬救下他,给了他新的工作。任谁看来,凛冬都是个富有,且充满爱心的外国人。   学堂的创办者卡利斯先生也是这样的人。所以白闪希望凛冬帮助学堂的孩子,最好能够定期捐献钱物——凛冬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看见凛冬茫然地注视自己,白闪着急了,“凛哥,我没有让你出钱的意思。你已经帮助我和我哥太多了,他没有被卖到海上,我还平平安安在这儿喝猪蹄汤,都是因为你帮我们。我怎么,怎么还会向你要求更多呢?我只是……”   凛冬埋怨自己的功利,安抚白闪道:“我明白,谢谢你为我着想,我不是从来不笑,但……”   那天,连凛冬自己都感到意外,他从未跟任何人述说过离乡背井的心路历程,却和并不那么熟的小姑娘白闪倾诉了一部分心事。只是没有提到韩渠,以及和韩渠、华国警察一同经历的惊心动魄。   白闪心思细腻,“你觉得你不够好,及不上你喜欢的人分毫。你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可怎么都做不到。但不是的啊凛哥,你已经很好了,起码对我们来说是这样,你救了我哥呢!”   小姑娘清澈的声音就像溪水,凛冬如释重负地弯了弯唇角。倒不是她的安慰起了作用,但倾诉让凛冬至少在这一刻,放下了一些长期压在心口的东西。   “你们这些好人,都对自己要求太严了。”白闪说:“所以我才希望凛哥你去和孩子们相处一下,他们有的很会讲笑话,有的很会耍宝,和他们待一下午,感觉烦恼都没有了。”   凛冬答应,“下次你去的时候,我送你。”   白闪没在家中修养太久,凛冬开车送她去复查,医生说她一辈子都得一瘸一拐地走路,她笑嘻嘻地说:“能走就行,没在战争里被炸断腿,我比好多人都幸运呢!”   凛冬在和平的国度出生成长,难以完全理解白闪这份庆幸,出了医院,凛冬下意识想为她做点什么,这个年纪的女生喜欢什么?买几条好看的裙子?还是化妆品?他好像很少看到纱雨镇的女人化妆。   白闪拒绝了凛冬带她购物的提议,“凛哥,你送我去学堂吧,我想和孩子们待一会儿。”   凛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车在山路上穿行,凛冬观察了白闪几次,她的嘴唇努力而倔强地勾出笑意,眼睛却有些发红。   白闪的到来引起排山倒海的欢呼,孩子们很想念她,全都冲上来围住她,卡利斯先生也来了,看过她的腿后很自责,提出带她回自己的国家动手术。白闪却笑着摇摇头。   凛冬隔着人群,遥望这一片喧嚣,心情并没有如白闪所言宁静下来,更不想笑。那天,他独自在学堂里绕了两个来回,小孩们望着他,有的很好奇,有的露出警惕的神情。对这些陌生的面孔,他内心并无触动。走得累了,他坐在学堂后半段的田埂上休息,情绪反而低落下来。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小孩,像白闪那样在和小孩的相处中收获快乐。小孩在他眼中是很麻烦的物种,他向来只会远离。学堂的孩子都是孤儿,很可怜,今天来看过之后,他愿意捐献物资,让他们过好一点的生活。不过这就与白闪带他来的初衷背离了。   望着天上悠悠飘荡的白云,凛冬耳边响起遥远的责骂。   “没有爱心”是他作为明星时,一个总是被拿出来溜的黑点。还未出演《羽事》前,他跑过许多龙套,演过不少配角,其中一部剧,他一半的戏份都是和小孩子一起。   小孩乖的有,不听话的也多,他一个毫无名气的演员,只能自己哄小孩,小孩演错了,他跟着遭殃,一场戏拍了大半天,总是不行,他心中实在窝火,知道这个配角来之不易,只能强行忍着。   倒是姗姗来迟的主演一到片场,看到小孩哭的哭闹的闹,马上垮下脸发飙,导演骂不得,小孩骂着不解气,那还有谁能供大明星出气,不就是和小孩搭戏的他?主演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越听越麻木,整个人都没了反应。主演发泄够了,戏继续拍,他却再也进入不了状态,又被导演骂废物。   有个小孩是出了名的乖,看到他难过,上前牵住他,叽叽咕咕地安慰他。他心里的火山早就快爆发了,明知小孩是好心,却还是没办法挤出一个笑脸。小孩热情抱住他,他却木着脸的画面被人拍下来,他全不知情,而因为他无足轻重,当时视频也没有被发出。   他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还是在《羽事》爆红之后,当时他出席一个颁奖活动,现场有童星,其他明星都虚情假意地和童星合影,亲和劲儿浮夸到了极点,只有他,和童星全程没有互动。   他和那童星根本没有合作过,私底下也没有说过话,在他的认知里,童星和其他同行并无区别,不认识,就不必强行认识。   可红毯实况一出,他立即成了众矢之的。他走红得本就突然,惹人眼红,无数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他,渴望找到他的黑点。黑稿铺天盖地,营销号在各个平台带节奏,大波粉丝大呼“塌房”。这时,当年的视频被爆出来了,成了他“没有爱心”的又一力证。   他已不再是当年被大明星指着鼻子骂的配角,团队有能力找到那个小演员,证明他不是故意冷脸,但他没让团队这么做。“我确实冷脸了,我也确实不喜欢小孩,别再去打搅人家。”   那孩子早就不在娱乐圈里,当时只有那孩子安慰过他,他的感激一直放在心中。   这起“塌房”风波并未持续太久,新的“瓜”出来之后,人们便转移阵地,只是每次有人问凛冬有什么黑料,“没有爱心”都会被科普给新的路人和粉丝。   凛冬过去不觉得自己和小孩不亲近有什么错,现在人都不在江湖了,更不介意。白闪给他讲述学堂的种种趣事时,他原本产生过来当志愿者的想法,反正他来到M国后依旧没有找到信念和坚定想做的事,来学堂打发时间也不是什么坏事。但现在他想明白了,他不适合做志愿者,小孩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从田埂起身,准备离开学堂时,凛冬听见一阵阵稚嫩的读书声,小孩口齿不清,只能听出读的似乎是汉语。凛冬有些好奇,转过身去,一眼却没看见人。读书声继续传来,小小的,却有种异样的坚定在里面。凛冬不由得被吸引,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才看见高草中捧着书本的小男孩。   听见动静,小男孩明显吓了一跳,抬头和凛冬目光相对,眨巴着大眼睛,半天才挤出一句:“哥,哥哥。”   小男孩说着很不标准的汉语,身上穿着学堂统一发放的衣服,干干净净的一个团子,却非得蹲在草丛里。M国有很多从华国来赚钱的人,不少学校教授汉语,凛冬猜想,小男孩死去的父母可能是华国人,所以才这么认真地学汉语。他也蹲下来,“怎么在这里学习?”   小男孩歪了歪脑袋,听不懂。凛冬切换成简单的M国语,连说带比划,小男孩终于听懂了,咿咿呀呀解释起来。这次换他听不懂了。一大一小就这么蹲在高草里,你说我猜,凛冬终于理解了个大概,小男孩叫齐穗,土生土长的M国人,家人全都没了,三个月前被志愿者接到学堂生活。   战后的孤儿,情况都和齐穗差不多,但凛冬觉得奇怪的是,齐穗一个M国人,还这么小,怎么就急吼吼地自学起汉语来了?齐穗给他解释了,但他听不懂,齐穗急得快哭了,他索性将齐穗抱起来,用M国语说:“不着急,学会了再说。”   送齐穗回到院子里,交给老师,凛冬也该回去了。他在一间教室找到白闪,正要叫她,却发现她的肩膀正在颤抖。凛冬无声地转过身,靠在教室外的墙上,有小孩经过,想要进去,凛冬轻轻摇头,做了个嘘的手势。   白闪出来时,已经擦掉了眼泪,凛冬假装刚刚过来,“他们说你在这儿,回去吗?”   白闪再次露出笑容,“今天又上了两节课,哎呀累死我了!”   下山的路上,白闪一直说着回到学堂的点滴,学堂有汉语教学的需求,但是老师很少,而且都是她这种M国人,自己都只学了个皮毛,教孩子简直是误人子弟,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凛冬问:“你知道齐穗吗?”   “知道啊!小穗最认真了,恨不得把字典吃了。”白闪说:“他学得比我教得还快,听说这阵子都在自学。”   “他为什么那么积极?”   “这我就不知道了,回头问问去。”   凛冬沉默了许久,即将到白家时,才说:“我可以试试教汉语。”   白闪惊喜得叫起来,“真的?”   凛冬皱了皱眉,这个决定来得很突然,脱口而出时,他自己也很不确定。不喜欢小孩,不爱亲近小孩,但很在意蹲在草丛中的小男孩为什么那么想学汉语,没有听懂,他跟自己较起劲来,要么赶紧把M国语学好,要么教齐穗把汉语学好。   “嗯。”凛冬说:“找时间你帮我推荐一下。”   白闪双手合十,感激得眼中都有了泪花,“太好了,凛哥,你真是……”   凛冬被她说得有些不自在,“好了,不要给我发好人卡了。”   车停在白家所在的老旧巷子外,白一冲出来接妹妹,“凛哥,来一起吃吧,我炖了排骨!”   凛冬拒绝了。   下车前,白闪忽然说:“凛哥,今天谢谢你。”   凛冬无奈道:“已经谢过很多次了。”   白闪摇头,“不,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自己要谢。我知道你在教室外面。”   凛冬看了看她,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会毫不介意腿的缺陷呢?她只是不想让周围的人因此难过罢了。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知道言语的无力,凛冬最终只道:“没事。”   “嗯。”白闪深呼吸,“凛哥,你不要告诉我哥,我哭那一下就好了,马上就振作,你给我保密,好么?”   凛冬郑重道:“不告诉他。不过,也不需要马上振作,对自己好点。”   白闪笑了,用力点头,“嗯!我知道!”   “在车里说什么?我也要听!”白一急得敲车窗。   白闪钻出去,“来了来了,都怪你脾气坏,凛哥才不愿意吃你做的菜……”   接下去几天,凛冬忙着谈合作,白一张罗招人,忙碌之余,凛冬有空就学M国语,强迫白一用M国语和他说话,还让人从蕉榴市带回来所有能买到的汉语教材。白闪带他去卡利斯学堂试讲时,他已经在基础教材的每一页都做上笔记。   他又看到齐穗了,小家伙一见到他,眼睛就亮成了星星,抱着他的腿,哪里都不让他去,“冬冬哥!你说话好好听啊冬冬哥!”   他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冬冬哥”这个称呼,有点幼稚,有点可爱,和他这一身冷飕飕的气质截然不同。他被孩童软糯的声音叫得心头柔软,不自觉地应下来。   学堂的教学主任和卡利斯先生都对他的到来表示了欢迎,卡利斯先生更是赞不绝口,夸扬他的语言天赋。如果是夸别的,他或许会觉得只是恭维,但语言天赋,他确实有。   听到这儿,韩渠没忍住打断,“我也发现了,你好像会很多种外语,还都说得很好。”   凛冬有点尴尬,“你……怎么发现的?”   “我是你的粉丝啊。”韩渠一点儿不藏,“我把你的剧,你的综艺,反正你所有在网上找得到的资源,我都看了。你和外国人交流,发音和他们一样。”   凛冬觉得自己都快喷气了,“全,全部看了啊……”   “你怎么学的?我学M国语好费劲。”韩渠手上的活儿也不干了,凑到凛冬近前。   太近了,凛冬心想,可是这么近看韩渠,这人的鼻梁和眉骨真的很优越啊,眼睛也很深邃……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凛冬连忙甩了甩头,“我就这点天赋,别的没了。”   凛冬的家庭普普通通,母亲这边出了好几个中医,父亲那边各行各业的人都有,生活水品中等。父母对他的要求是好好读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组建家庭后儿女双全。外公希望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对他要求最是严格。   可他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成绩始终徘徊在中等。外公恨铁不成钢,自己拿钱给他请家教,也没把他的成绩提上去,反而让他厌学了。   班级组织大家讨论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每个人好像都有明确的目标,只有他,什么都不想,班上有个调皮孩子想当小偷,不劳而获,惨遭请家长。但他觉得对方都比自己好,起码有个梦想。   他第一次因为学业被夸奖,是在英语课上,虽然他还是像上其他课一样没有兴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轻松模仿老师。当其他学生还在为发音痛苦时,他已经能一边看原音片,一边口音纯正地重复了。年轻的英语老师很喜欢他,时常夸他厉害,说他是她见过的最有语言天赋的学生。   但用现在的话来说,他没有兑现天赋。   天赋这种东西,可以看做是命运的馈赠,有人没有,于是倾尽全力追寻,求而不得,有人生来就有,于是毫不珍惜。   凛冬英语成绩过于突出,每次都能考年级第一,对他有些失望的班主任看到希望,找他、他父母谈过几次,要他努一把力,一边靠英语拉分,一边将拖后腿的数学和理综补上来。   被班主任一说,他的父母打起鸡血,又是给他报班,又是天天给他讲谁谁谁的励志故事。他逆反心理一上来,别说数学理综,就是英语也不学了。   中学阶段正是叛逆的时候,他的骨相已经显现,女生们将他捧为校草,他面上毫不在意,心里却琢磨着怎么更受欢迎,于是他学起吉他,和校队的人打篮球,又通过校队的人,和外面的混混勾搭上,学习没有他,打架少不了他。   高中三年漫无目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未来想成为什么,意识到应该好好做打算时,时间已经溜走了。最后连英语老师也对他失望了,高考结束后遗憾地对他说:“我以为你能吃专业外语人才这碗饭的,同传,甚至外交家……算了,今后有机会多多出国看看,以你的天赋,到了一定的语言环境中,快速学会一门外语不成问题。不要再混下去了。”   他对总是温柔劝诫他的英语老师感到抱歉,但也只剩下抱歉。回头看碌碌无为的中学生活,他不是没有好好学习那么简单,他是得过且过,没有信念。他头一次有了危机感,冥思苦想,外语是指望不上了,那音乐呢?他吉他弹得还行,其他乐器也学过,玩音乐试试?成年后,他的长相在普通人里成了惊为天人的那一类,进入娱乐圈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来钱快,不累,轻松收获无数人的爱。   但父母非常反对,外公更是不再与他说话。而他就像他的名字,凛冬,和家人虽然没有仇恨,却也亲密不到哪里去,亲情寡淡。离家追逐明星梦,他鲜少回家,两年多以后,父母才联系他,说家人都想通了,愿意支持他,过年有空的话,就回家吃个饭吧。   走红的明星,过年是回不了家的,但他落魄,已经许久没有工作,几乎要放弃这一行。那年回家修复家庭关系,他看见一直没有被丢掉的英语课本,无聊拿来看了看,想着反正没事,不如将英语捡起来,还顺便接了个英文电台的工作。   不过因为和公司的卖.身约,即便是这种小工作也要告知经纪人。经纪人正为他们这群小明星的工作焦头烂额,起初不信他英文好,听过之后眼睛马上亮了。年后回到公司,他便被经纪人带去一档外文歌综艺,钱不多,但终于有了露脸机会,收获少量粉丝。   韩渠之前恶补凛冬的节目,也看过这个综艺,由衷道:“那很好啊。你唱得比其他人都好。”不过因为当时凛冬所在的还是个小公司,毫无背景,凛冬在第二轮就给别人当了垫脚石。   凛冬摇摇头,“但那次之后,我更对以前挥霍的时光感到可惜。如果能回到高中,我想好好规划今后的人生。”说着,凛冬看了看韩渠,“我很羡慕有信念的人。”   如此明确的指向,韩渠当然明白他话里的是自己。   “但人生没办法重来的。”凛冬深呼吸,笑了笑,“在娱乐圈混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我那点天赋了。来M国之前还很担心语言不通怎么办。”   可落地之后,语言并没有成为障碍,这边华国人很多,会汉语的M国人也不少,他最初只能用汉语、英文、西语来交流,没多久就学会了M国语的日常对话,再在书面语、语法上花点功夫,阅读也没问题了。   凛冬学M国语是野路子,去卡利斯学堂教汉语也是野路子,一半小孩很喜欢他,另一半因为听不懂,老是去告状,欺负齐穗的胖男孩就是其一。   每次下课,齐穗都要缠着他,要他用汉语和自己对话,下堂课开始了也不肯回去。他决定成为志愿者,本就是因为齐穗,齐穗又黏他,谁都知道,齐穗是学堂里他最疼的小孩。他最初的疑问也得到了解答——齐穗亲口告诉他,自己的命是华国的一位哥哥救的,在和哥哥重逢前,自己一定要精通汉语。   齐穗说这话时非常认真,眼中是和年龄不符的坚定,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一切都不能使他动摇。凛冬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心中动容。   他未曾拥有的信念,就在这个孩子的眼中、手中。他的人生不可能从头再来,齐穗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忽然笑了,将齐穗揉进自己怀里,那一刻,心中涌出陌生的热情,他有了目标,他要教好这个孩子。   凛冬眼尾泛起笑意,告诉韩渠的话点到为止,齐穗之于他的更多意义,此时他尚无法说出口。   韩渠、陈争、虚构的羽风,甚至是李东池,这些人像是茫茫大海上的星辰,他想稍稍接近他们。然而来到M国后,他帮助当地人搞建设,用工作填满自己,却还是感到迷茫和空虚。   直到齐穗的出现,他所追求的意义具象化了,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感到自己有用,他帮助齐穗的同时,齐穗也在一点一点,缓慢却有力地将他往上拉起。   他还记得第一次被几个小孩投诉,他们说他教得乱七八糟,听不懂。小孩的怒气伤害不到他,但他还是有些失落,独自来到田埂上,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思索是不是应该改变上课的方式。不久,身后传来着急忙慌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便看见齐穗跑过来。   “冬冬哥。”齐穗扑进他怀里,小脸蛋上挂着担忧,“你生气了吗?”   他好笑,“我怎么会生气?”   “他们那样说你,可是,可是你很好!”齐穗急切地说。   他那点消沉轻易就被齐穗扫走了,一大一小在高草里捉迷藏,累了便坐在石头上,他扯下狗尾巴草,编飞机给齐穗玩,齐穗高兴得围着他跑。“冬冬哥最好了!最喜欢冬冬哥!”   他笑着问:“冬冬哥为什么最好?”齐穗上课那么认真,他以为齐穗会说:冬冬哥汉语教得好。然而小家伙说的却是:“冬冬哥,你长得好漂亮呀!”   “……”   韩渠大笑起来,凛冬脸有些红,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借着小孩的口自夸了,“小穗夸张了。”   “小孩才不会说谎。”韩渠很赞同地点点头,“冬冬哥就是很好看啊。”   凛冬正在战术喝水,一听,呛得喷了韩渠一手。“对不起……”凛冬噌地站起来,咳嗽还没止住,就忙着给韩渠拿纸。   “别管我。”韩渠在衣服上擦了两下,笑道:“这又没什么,不过帽子今天织不成了。”   线被打湿一部分,不方便操作,韩渠将它们放在桌子上。凛冬实在汗颜,他最不想在韩渠面前出洋相,但总是让韩渠看到他不大美好的一面。气馁地往凳子上一坐,他侧脸贴住膝盖,不想动了。   韩渠擦完水,发现他一动不动的,笑了,走过去蹲下,从下面看他。对上韩渠的目光,他将脸埋得更深一些,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韩渠笑出声,干脆坐在地上。两人互相看了会儿,凛冬先绷不住了,“韩队……”   “你总对你自己不满意。”韩渠双手撑在身后,整个身子斜倾着,睡衣贴在胸腹,隐约看得见些许腹肌。   凛冬很意外这突如其来的话题,不由得抬起头。   “我来数数。”韩渠右手抬起数数,单手支撑时,腹肌更明显了,“你不满意自己浪费了天赋,不满意自己没有目标,明明长得很好看,被夸了还要害羞……”   “因为是事实。”凛冬低声说:“我就是那种随波逐流的俗人,学生时代当个混子,进了娱乐圈也……”他停了下,客观来说,他在娱乐圈不算混子,为了出人头地,他也是付出过决心和努力的,但和那些野心勃勃的同行比,他的努力还是逊色,否则也不会毫不眷恋地退圈。   凛冬甩了下头,韩渠不在娱乐圈,理解不了娱乐圈里真正的野心家是什么样子,“你们夸我长相,我当然也开心,但总有种作弊的感觉。”   “为什么?”   “我只有这张脸能打。”   闻言,韩渠又笑起来,凛冬也有点尴尬,不说话了。   “不止脸能打。”韩渠在凛冬又要说话之前,忽然按住他的膝盖,“你要再否定,就是说我肤浅了。”   凛冬一怔,没能立即明白韩渠的意思。   “总之你吸引我的不止脸。”韩渠咳了声,似乎也因为这句话有些不自在。   凛冬更是惊讶,好一会儿才发出一声上扬的:“啊?”   “呃……”韩渠组织了一通话,被凛冬这声给啊没了,他站起来,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早点睡。”   凛冬倒是很快就躺在床上了,可是根本没法早点睡。韩渠这床的催眠效果消失,直到凌晨3点,他还思索着韩渠的话。韩渠想说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这让他怎么睡?   翌日,凛冬因为失眠,天亮前才睡着,起来时韩渠已经去治安局了,给他发了条消息,说卢克临时安排野外拉练,要很晚才会回来。   他愣愣地坐在餐桌边,游魂似的把韩渠做的煎蛋吐司吃完,用力揉了一把脸,振作起来。晴天巷有阵子没去了,不能总是在电话里遥控白一做事,卢克将温省的人都抓了,外出一般不会遇到危险。凛冬打算回“大冬物流”一趟,正好也该结算这个月的工资了。   上回借给韩渠的摩托,凛冬一直没要回来,这会儿就停在疗养所里,凛冬骑上就走,久违地感受到了驾驶的快意。晴天巷还是那么拥挤嘈杂,凛冬刚回到门面,就听见一阵争执声。   有几个员工几天没见着凛冬,又听到些风言风语,觉得他要卷钱跑路了,眼看要到发工资的时间,要是他真跑了,这个月就白干,于是找白一要钱,白一一听就火冒三丈,“出什么事?跑什么路?凛老板好端端的,我看你们才是没事找事!”   “好端端的?那怎么不见他人?那个姓温的老板都被抓了,治安局抓了好多人!他和姓温的签了合同,你当我们不知道?”   “他的合同跟你们有什么事?姓温的是姓温的,凛老板是凛老板,我人还在这里,你们到底怕什么?”   “你算什么!你就是个马仔!”   “你!”   眼看就要抄家伙了,凛冬将摩托往门上一撞,争吵立马停下,几双眼睛全都向他看来。   提前讨薪的员工惊讶,“凛……凛老板,你回来了?”   白一仿佛顿时有了靠山,当即冲上前,“哥,你怎么来了!”   凛冬刮他一眼,“你不是跟我说一点事没有?我再不来,房都要给我拆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是说给白一听,其他人听不见。带头的员工正是小杜,叔叔给凛冬草药那位,干活倒是认真,但就是太认真了,最怕付出没有回报,听风就是雨,凛冬没来,他便认定老板跑路,此时见着凛冬了,不知道刚才的话被听去多少,尴尬地退到其他人中。   “他们……”白一很是气愤,凛冬抬手挡住他,朝院子里走去,他的脚本就没有完全好,骑摩托时放肆了一把,刚才还故意撞门,坐着感觉不到,落地才察觉有些不适。最近他习惯了右脚受力,走起来有些瘸,大家一眼就看出他左腿的异样。   小杜开了口,“凛老板,你这是?”   “我腿都这样了,还能跑路?”凛冬索性瘸得更明显一些,白一颇有眼力见地上前,扶住他。面对这几位找事儿的员工,他笑了笑,就跟刚才他们只是在开玩笑,“前阵子腿摔着了,没法出门,就在家休息。”   小杜和其他人面面相觑,还是没能彻底放心,“凛老板,那个温老板……”   “被抓了。”凛冬眼中掠过一丝嫌恶,仿佛听到这个名字就恶心,“因为他,我也去配合调查了几次。”   “那你,那咱们……”   “我要有问题,治安局能让我回来?”   “也是,也是。”小杜擦擦汗,终于放松了些。   凛冬视线从他们几人脸上扫过,没人跟他对视,他笑了声,“我今天赶着过来,主要是要对账了,对完马上发工资,白一糊里糊涂,搞错了麻烦。”   一听工资有着落,小杜等人的心这才彻底放下,脸上的忧愁一扫而空,连忙张罗着要去干活。凛冬也没多说,人活一口饭,尤其是M国这些底层打工者,谈钱俗气,但钱就是他们为之拼死拼活的东西,他理解。   白一跟着凛冬进到屋里,将最近的货单、进出账拿出来给凛冬看。凛冬刚才那话就是说给其他人听,并不是真的嫌白一糊涂,白一正儿八经要他过目,他倒是烦起来,让白一别烦他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见小杜搓着手,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探头。   “怎么了?”凛冬问。   “就是那个……”小杜抓着后脑,很不好意思,“凛哥,对不起,我那样说你。”   这事在凛冬这儿已经过了,但小杜要道歉,他也接受,“我暂时还跑不了路,也需要踏实做事的人,至于外面怎么说,我管不着。”   “好,好。”小杜点点头,“我肯定踏实做事!”   凛冬也点头,“那钱就少不了你的。”   得了保证,小杜这才挺起腰杆走了。白一拿来刚买,一口没喝的奶茶给凛冬,凛冬想到小杜听来的那些传言,摆摆手让他自己喝,开始给合作商们打电话。   白一蹲在地上叼着奶茶,听凛冬拿腔拿调地打电话。他习惯了报喜不报优,凛冬又确实受了伤,那些难听的话他都没给凛冬说,有些老板找上门要见凛冬,他也找理由给挡回去了。每次汇报工作都装得轻松,其实放下电话就焦头烂额。凛冬要是还不回来,他都想跑路了。   凛冬打完电话,不仅给合作商吃了定心丸,还了解了几个新的项目。白一一听就精神了,连蹦带跳,“哥,还是你厉害。”   “是谁骗我说没我比我在还顺利?”凛冬挑眉看着他。   这话题就不能开,白一咬到舌头,眼珠子一转,连忙将火力转移到凛冬身上,“哥,你这腿好得还挺快。”   凛冬晃了晃左脚,“还快?没看见我刚才拐着进来的?”   “没好你还敢骑摩托?”白一夸张地喊起来,“你还敢撞门?”   凛冬站起来,端正地走了两步,“好了好了!别叫唤!”   “好了你还住韩哥家里?他不放你走还是你住上瘾了啊?”   凛冬踢出去的正步收不回来了,“我……这……我还没完全好。”   白一乐了,立即绕回去,“你没完全好,就敢骑摩托,还撞门?韩哥知道吗?”   凛冬彻底被他说毛了,冲回院子,骑上摩托就走。白一的声音还追着他:“你又骑摩托!我要告诉韩哥!” 第21章   凛冬甩掉喋喋不休的白一, 骑着摩托没什么目的地在晴天巷周边溜达。快到中午了,餐饮铺子已经开张,凛冬是其中几家的常客, “大冬物流”没人做饭,伙食都是从这些铺子直接买。凛冬在路边支着腿, 脚受伤之后,他就再没有来这边的店吃过了,今天来都来了, 不如……   这么想着, 他往最近的铺子看去, 熟悉的老板娘本来就站在门口,和他视线一对,居然转身走了。凛冬皱了皱眉, 这老板娘颇为热情, 以前他一经过, 她就会大着嗓门招呼,天热的时候,就算他没在她店里吃饭,她也会招待他喝凉茶。   凛冬只思索了一会儿, 就明白过来,和小杜一样, 老板娘大约也是听到了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凛冬不自觉地笑了声, 心里倒是没有多大负担, 这会儿的谣言和他当明星时铺天盖地的谣言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但是他停好摩托,大步朝铺子走去时,心下也泛起一丝诧异。过去他最不爱理会的就是谣言, 无关紧要的人,爱怎么传怎么传,说白了就是习惯于逃避。可现在,他偏要去直面。   老板娘看见凛冬进来,尴尬得搓起围裙,上门的客人,总不能撵走,但她一想到近来听到的话,又感到不安,不想招待凛冬。凛冬淡定地走到台边,用小夹子夹小料,泡萝卜、豆角、番茄、海带……密密麻麻摆着十几种,他最喜欢泡萝卜,“还是要牛肉粉,加一份牛肉,谢了啊,米姐。”   老板娘还在搓围裙,也许是被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惊到了,半天没有动作。   凛冬已经装好小料,抬起头,笑了,“有阵子没来,记不得我了?”   老板娘打了个摆子,回过神,“啊,记,记得啊,我还说怎么好久没见你来吃粉了呢。坐吧,我这就去烫。”   凛冬坐在常坐的座位上,又轻车熟路去饮料柜拿了瓶汽水,这也是他过去从来不碰的东西,现在好喝爱喝。   粉一烫就好,但锅子又烫又重,老板娘先将它摆在台子上,再从里厨转出来端。凛冬快步走过去,“我来吧。”店里人多忙不过来时,他和白一总是自己端,老板娘很是感激。这次他再次赶在老板娘之前拿起盘子,老板娘张了张嘴,只为难地说了句:“谢谢啊。”   吃午餐的大军还没有杀到,店里暂时只有凛冬一个客人,他优哉游哉地吃着粉,小料吃完了,又起身去加,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此时是个不大受欢迎的客人。   老板娘到底是藏不住事的性子,凛冬是她最喜欢的客人,刚听到流言蜚语时,她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但慢慢地,大家都那么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她不信也得信了。她以为凛冬不会再出现了,就算出现,也肯定见谁都尴尬,但人家好好的呢,举止都跟以前没有两样,衬得她最尴尬。   咳了两声,老板娘端着茶水坐到凛冬对面。凛冬抬起眼皮,“对了米姐,中午送五份牛肉粉去我店里吧,多了就让白一吃两份。”   听他这么说,老板娘终于忍不住了,“小凛老板,你这阵子干什么去了啊?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怎么说你?”   凛冬继续吃粉,“嗯?怎么说?”   老板娘听到的比小杜他们说的更加龌龊不堪,凛冬俨然成了温省犯罪团伙的一份子,是温省包养的小白脸,温省在南边拐卖妇女儿童,凛冬仗着脸好看,出了不少力,许多女人都是被凛冬骗了。现在凛冬和温省鱼死网破,双方火并,凛冬打死了温省的保镖,被治安局给抓个正着。   凛冬面不改色地听着。老板娘一口气倒完了,心中舒坦许多,旋即又着急地看着凛冬,“小凛老板,你跟米姐说实话,是不是这样啊?”   “不是。”凛冬扭开汽水瓶盖,“我要被抓了,还能来吃粉啊?”   “那……”   “我跟温省的恩怨单纯是因为他拖欠我工钱,他别的生意我一概不知。”凛冬简单解释,老板娘因为紧张耸着的肩膀渐渐放下去,愤愤道:“我就说你不可能做那种事,我们家那个非要去信,气死我了,你放心,我保证给你挽回名声!”   凛冬笑了笑,显得很不在意,“没事,别人想说就说去吧。”   “那怎么行?你还没结婚,男人的清白很重要的!”   纱雨镇就这么大,生意人之间有个什么八卦,半天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凛冬吃完粉离开铺子,老板娘已经给隔壁卖糯米饭的纠正关于他的谣言了。   他骑上摩托,唇角的笑渐渐消失。看来上午打的那几通电话还不够,温省作恶多端,他又刚好在谣言最凶猛的几天躲着养伤,这莫名的“失踪”已经成了他的罪证,他必须亲自和合作商们见个面。   一整个下午,凛冬骑着摩托跑了五个工地、三个驻地办公室,果然如他所料,电话没有完全打消合作商们的顾虑,直到见到他亲自上门,说清楚缘由,看到了他贴着膏药的左脚,工头老板们才露出放心的笑容。   “凛老板,还麻烦你病着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但你也知道,我们搞投资,就怕风吹草动。”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就说,你怎么可能和温省搅和在一起。放心,咱们的项目继续做,我这还有个新的合作方案,你看看。”   “凛总,终于见着你了。你们那小白,虎头虎脑的,我不放心呐……”   忙碌一下午,凛冬靠在一个饮料摊子上喝水,头脑短暂放空。以前他很反感应酬,经纪人给他安排的,他能拒就拒,硬着头皮去了,也很难挤出笑容。现在他也不喜欢假笑打官腔,但不知不觉就适应了许多,除了累一点,心里倒是没有多余的排斥,甚至感到一种做事的踏实。   但这一放空,脑中便慢慢浮现起韩渠昨晚跟他说的话,害他失眠大半夜的话。   你吸引我的不止脸。   他吸引韩渠了。   但韩渠话不说完,丢了半截就跑。他这样的人,到底有哪里吸引韩渠?韩渠有的,他一样没有。唯一被客观肯定的是脸,但韩渠说不是因为脸。   他手里拿着的是冰水,但水好像被他掌心的温度加热了,一口下去,一点降温的作用都没有。他用瓶子贴住耳朵和脸颊,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又变红了。   几个买水的小孩跑过来,撞到了摩托,他立即扶住,左脚稍微疼痛,明明不用在意的,伤脚偶尔痛一下很正常。但刚才想到韩渠,于是白一的玩笑话也冒了出来。   “告什么状。”他嘀咕着,“不关韩队的事。”   时间不早了,回去也行,再去一个工地也行。凛冬算了下距离,这儿到普老板的工地骑车也就不到十分钟,干脆一块儿去了。   普老板算是凛冬的合作商中,项目做得比较大的,世面也见得多,不像其他人那样对谣言深信不疑。凛冬一到,他就和气地笑起来,不提温省的事,“小凛,上次多亏你们车队,我这些货才能提前送到。”   凛冬主动解释这段时间的变故,普老板摇摇头,“我看人还是有眼光的,你不是那种人。不过你年轻,M国整体环境又不是特别好,今后你得多多注意,别招惹上那些……”普老板想了想,“亡命之徒。”   凛冬点点头,谢过普老板。普老板请他喝茶,说一会儿有个饭局,约他一起去。   凛冬谢绝饭局,但茶还是能坐下来喝一喝。普老板说起自己的项目,眼中放光。纱雨镇和周边的镇子都太小,不适合发展,但适合被整合,以东的千山城规模很大,有更多机遇。普老板的游乐场已经在千山城建设,今后千山城到纱雨镇这一片会连起来,成为南方的经济带。   普老板滔滔不绝,说M国很多小孩都是孤儿,但孤儿也值得一个有游乐场的童年,而且将来还会诞生更多小孩,他要为他们打造长大了也值得回忆的游乐场记忆。   起初,凛冬只是觉得普老板是个既浪漫又务实的商人,他或许也能参与到游乐场项目中。可当普老板拿出设计图,凛冬眼睛忽然亮了。   图中有一串小火车,在潦草的背景中,像是从童话中开出来。   普老板见凛冬对小火车感兴趣,笑道:“我小时候家里没钱,游乐园只有这个是免费的,我每次都坐。所以我的游乐园,也要有这个!”   凛冬问:“这个是专门订购?和其他设施一起?”   普老板哈哈大笑,“其他设施,大一点的得从国外搞,但小火车这种小的,我们这边的厂就能造,我已经谈好了。”   凛冬脱口而出,“能帮我加一单吗?只要一个火车头,带一个露天货箱。”   普老板愣住了,“你是想……”   凛冬站起来比划,“这么大就行,还要有轨道,两个成年人坐。”   听凛冬说完他的乡村小院装饰计划,普老板得到了启发,一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回头我往家里铺一条轨道,我儿子就有得玩了!”   普老板和M国的制造工厂合作颇多,当即答应凛冬,给他搞小火车和轨道。两人越谈越高兴,凛冬走的时候,普老板还叮嘱他早点来签游乐场的投资协议。   太阳落山,凛冬跨上摩托时,不由得低头笑了笑。这一天真够他忙的,不仅击破了谣言,还定下新的工作,最后居然给韩渠买了火车。   别人给喜欢的人送礼,送的是豪车。他倒好,出手就是火车。   想到这儿,他又笑起来。这时,手机响了,韩渠的名字在夜幕下闪闪发亮。他笑容凝住,心道糟糕,韩渠不会是回去了,发现他没在家吧?白一还说要告状,不会已经告了吧?   “韩队啊——”接起来,凛冬拖长声音说。   “我回来了,家里顶楼都没找着你呢?”韩渠的声音传来,不像接到告状电话的样子。   凛冬想到韩渠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转一圈,又去顶楼转一圈,压着的唇角又扬了起来,“我……我回晴天巷办点事。”   “你把摩托骑走了?”   “……”   “脚有没事儿?”   凛冬左脚悬在空中,整天都没怎么使劲的,“好着呢,我马上就回来了。”   “还骑你那摩托啊?”韩渠已经下楼,凛冬听见电梯的提示音,“我去你那接你吧,你吃晚饭没?”   一听韩渠要去晴天巷,凛冬差点一个油门将摩托踩出去,“啊,行,你来吧,我等你。”   挂了电话,凛冬来不及思索,连忙朝晴天巷驶去。要让韩渠知道他骑着摩托满镇子转了一天,肯定要说他。一口气飙回“大冬物流”,韩渠还没到,凛冬心虚地吁了口气,摘下头盔,在后视镜上照了照,还行,脸不红心不跳,头发抓抓就很好。   白一也刚回来,探头探脑地问:“哥,你怎么又来了?”   “休息一下。”凛冬说完不放心,将他抓来叮嘱,“一会儿韩渠要来,你就说我一直在这儿,查查账,算算工资什么的。”   白一嘿了声,大声道:“你怕他什么呀?”   凛冬生怕人来了,一脚把白一踹进屋。心想,是啊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成年人,脚也好了,骑一天摩托怎么了?这儿本来就是我家……   不对,那韩渠到底来接他干嘛?他也不是非要跟韩渠回去,这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啊!   路灯的光将人影率先投入院门,凛冬的思绪戛然而止,抬起头,韩渠已经出现在面前。   白一高兴地挥手,“韩哥,来接我哥啊?”   凛冬本就满腹心事,听到这个“接”字,下意识想辩驳。但韩渠顺理成章地回答:“啊,我开车来的。”说着转向凛冬,笑道:“让你亲爱的摩托歇会儿吧。走?”   凛冬视线乱飘几下,忽然搜索到炉子,“等下,韩队,麻烦你个事。”   “又客气了,什么?”   凛冬走到炉子边,将最上面的架子取下,“我想把这个搬到我那个院子里去。”   韩渠有些意外:“现在搬?不在这儿用了?”   凛冬说:“我买电炉了,镇里面用这个不方便。”   韩渠点头,将炉子整个抱了起来,大步出门,凛冬拿着架子跟在后面。白一目睹全程,傻眼了,“不是,你们拿我炉子干什么?我还煮麻辣烫呢!”   凛冬头也不回地喊:“电炉早到了你不用?你用电炉煮!”   白一跺脚,“人抢了就算了,怎么炉子也不放过!” 第22章   凛冬没有关车窗, 夜晚的凉风灌进来,额发像雨中的花枝般胡乱打在眼前。车在经过疗养所前面的路口时没有停下,凛冬扭头问:“不回去吗?”   韩渠反问:“你不是想把炉子搬回家?”   凛冬是这么想的, 但今天太晚了,炉子在韩渠楼下暂时放几天也没关系, 等他腿脚好利索,可以自己开车搬过去。但韩渠愿意今天搬,那自然更好。他笑起来, “又麻烦你了。”   韩渠斜了他一眼, 也笑, “一点儿不真诚。”   凛冬坐直,安全带都被他带得绷起,“我怎么不真诚了?”   “以前‘麻烦’我都是小心翼翼感谢, 今天感谢得跟个大爷似的。”   “……”凛冬往回一靠, 又大爷起来, 小声说:“真诚感谢你你又不高兴。”   “说我什么?”韩渠假装没听清。   “刚才真诚地感谢了您一遍!”凛冬睁眼说瞎话。   一到村里,四处漆黑,路灯很少,只有稀疏的房屋透出些许光亮, 空中的星辰变得明亮许多,银盘似的月亮高挂, 凛冬觉得它像树枝上的眼睛, 冰冷而诡异。   车停下后, 凛冬先下去打开铁门,韩渠绕到后备箱搬炉子,凛冬赶过来要搭把手,韩渠很嫌弃地说:“用不着你。”   院子里的灯全部开上, 视野一下子变得明亮,凛冬再看那月亮,它已经没那么可怕了。韩渠问:“炉子放在哪儿?”   凛冬四处看了看,指着墙角的空地,“就这儿吧,挡风,没树。”   炉子安顿好,韩渠直了直腰,往屋里看,“有没吃的?垫垫肚子。”   凛冬许久没在这边住过,食物早就清空了,韩渠不说还好,一说他也觉得饿,今天耗费了不少体力,上一顿还是中午之前吃的那碗牛肉粉。“我们赶紧……”   “这炉子现在就能用吧?”韩渠蹲在地上弄了下炉子,炉子里本来就有没烧完的碳,他抬起头,“卢克给我装了一箱海鲜,要不就在这儿解决掉算了?”   凛冬立即去后备箱看,里面果然放着一个保鲜箱,打开,冒着冷气的冰袋下面,有好几包海鲜。从未想过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和韩渠在远离尘嚣的地方烤海鲜吃,凛冬克制着兴奋,“好是好,但你会吗?我没佐料。”   “我刚看到村口有个小卖部还开着门,可能有我们需要的。”韩渠行动力过强,起身道:“我去看看,你把这些鱼虾冲一下?”   凛冬立即揽下清洗海鲜的活儿,一刻钟后,韩渠从村口回来了,不仅买回杂七杂八的佐料,还买了一口袋碳、竹签、土豆玉米。   凛冬湿漉漉的手拿起竹签,“这都有?”   “那家做烤肉生意呢,听说几个儿子现在还在镇里忙,小卖部就两个老人家,我看他们有碳,问了句能不能卖点给我,老头儿听说我们在家里烤东西吃,就送了把竹签。”韩渠挽起袖子,拿起一只大虾看了看,麻利地将竹签扎进去。   “这都能遇上。”凛冬心中高兴,端来两个矮凳子,和韩渠一人一个,也开始串虾串章鱼。串好一半,韩渠又有别的事做了,调料一瓶瓶拿出来,点火,煞有介事地将油刷到架子上,然后丢了两个玉米上去。   凛冬总觉得要翻车,“韩队,你弄过烧烤吗?”   “弄过啊,我们搞野外拉练,有条件的时候还是可以生个火,烤点东西吃。”韩渠在串好的海鲜里挑了挑,拿章鱼试水。刷满热油的架子上,章鱼立即卷起,韩渠又连刷几下。   凛冬喜欢听他说训练、执行任务,“有条件?那没条件呢?吃什么?”   韩渠回头,眼神幽幽的,“你不会想知道。”   “我想知道!”   韩渠叹了口气,“捉到什么吃什么,生的。”   凛冬想了想那画面,抬头望天,月亮怎么又阴森起来了。   为了避免他继续联想,韩渠指挥,“来,把你想吃的放上来,我去调个酱。”   凛冬饿着了,也不挑,抓起一把竹签就放上去,利落地刷油。烧烤本身并没有什么难度,只是需要炉子和碳,还得在户外,所以一般人很少自己弄。真烤起来,倒是简单。   凛冬刷油翻面,韩渠上佐料,不久,最先放上去的虾、贝就能吃了。凛冬用手去扯虾头,指尖被烫得通红,却没扯下来,韩渠拿过来,飞快连头带线一起撕掉了,凛冬看得震惊,“怎么做到的?”   “唯手熟尔。”   礼尚往来,凛冬给韩渠剥了好几个贝,正想也自夸一句“唯手熟尔”,韩渠直接拿起一个没剥的贝,咬下了里面的肉,笑道:“这不需要剥吧?“   凛冬转头就把剥好的贝全吃了,韩渠在一旁笑得肩膀颤抖。   两人都饿,第一轮吃得狼吞虎咽,地上渐渐堆起竹签时,速度才慢下来。韩渠拿起炉子边上的土豆,很烫,拿在手上倒了好一会儿才剥得了皮。剥下一半,他递给凛冬,又拿了一个重复刚才的动作。   凛冬没这么吃过烤土豆,“不用放佐料吗?”   “就这么吃,很香。”韩渠说着,自己先咬了一口。   凛冬咬一小口,很热很暖,虽然说不上特别好吃,但吃过重口味的海鲜后,来上这么个清淡的,着实舒服。   炉子继续烧着,凛冬吃得饱足,整个人被烘得发起呆来。韩渠看了看他,“你今晚老盯着月亮。”   凛冬已经很久没有欣赏过月色。大约是此时韩渠陪在身边,气氛又格外好,他望着月亮,倾述道:“我有时不敢看它,今天你在,我才多看两眼。”   韩渠放下刷子,转过来,“为什么?”   凛冬抿住唇,片刻后开口,“他们带我去西北时,那一路,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月亮。野外,没有人,也不怎么看得到房子,全是很高的树,没有灯光,月亮特别大,特别亮,在车外一动不动,像有人在监视我。它太亮了,我一回头,就看得清黑暗里那些脸,他们用枪指着我的头。”   被绑架,一路从洛城押到西北边境村庄的经历,凛冬不大会去想,除了被陈争救回来之后接受问询,他几乎没有和人说过。但倾诉的对象是韩渠,他发现自己也能很平静地提及。犯罪分子逼迫他假扮被警方重点盯防的人,以混淆警方的视线,他在刺目的月光中看着绑匪手中的枪,好几次希望他们直接开枪,打死他算了。   也许是在回忆里沉浸得太深,冷意在他周身蔓延,他不由得缩起肩膀,轻轻颤抖。忽然,视线被遮挡,哆嗦的肩膀被手掌按住。他抬起头,看见韩渠在他面前蹲下来。灯光和炉子的光在韩渠身后,韩渠的眼睛却从深处映出光亮,随着视线,落到他心中,火种一样,驱散了回忆带给他的寒冷。   “都过去了。”韩渠在他肩上拍拍,“不要再自责,后怕的话,就叫我来陪你。”   凛冬鼻腔微酸,深吸气,“我不怕了,一点儿都不怕了。”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已经从那段经历中走出来,凛冬说完就拿起海鲜,刷油刷酱,“我全都吃完。”   “别啊,还是给我留点儿吧。我干的活比你多呢。”韩渠开了瓶水递给他。   “是是,你‘手熟尔’。”凛冬说完就想到韩渠刚说的野外训练,凑过去在韩渠身上嗅了嗅,然后满腹狐疑地盯着他。   今天见到韩渠时,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一心忙着掩饰自己骑了一天摩托的事,把那点不对劲放过了。现在越想越觉得怪,韩渠昨晚都没说今天有野外拉练,怎么今早突然接到任务?卢克真的有安排的话,顶多瞒着特警们,不可能连韩渠这个带训的也一起瞒着。还有,韩渠这一身干干净净的,在弄烧烤之前没有生火烧饭的味道,哪有去过野外的样子?   韩渠被盯得发毛,战术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韩队,我今天其实没有一直待在晴天巷。”韩渠有事瞒着自己,凛冬不直接问,反而自己先招,他隐约猜到韩渠瞒着他的事和温省有关。   韩渠取出几块碳,“我知道。”   凛冬有些惊讶,“白一告状了?”   “我到的时候,你呼吸不太稳,像刚赶回去。”   “你这都能看出来?”   “我这都看不出来?”   凛冬很有挫败感,但迅速想通,韩渠是什么人物,他居然敢和韩渠玩花样!   “干什么去了?”韩渠反客为主地问。   凛冬只得交待,但没重复谣言里那些龌蹉的话语。即便如此,韩渠还是皱起眉,“对你工作影响大吗?”   “怕什么?”凛冬这时倒是很轻松,“有人不想合作了就随他去,有的是人想和我合作,我今天还……”差点说出订了小火车的事,凛冬连忙改口,“还多签了几个合同,生意都做到纱雨镇之外去了!”   凛冬说起普老板和千山城的游乐场,只字不提游乐场里有小火车。韩渠眼中浮起笑意,但再开口时似乎多了一丝顾虑,“你要往纱雨镇之外发展了?”   “纱雨镇太小了,迟早的事。”   顿了会儿,韩渠说:“在这边定下来的话,还回国吗?”   凛冬张嘴,“我……”   韩渠投过来的眼神就跟昨晚一样,昨晚韩渠说他对他的吸引不止是脸,今天问他回不回国。他不是傻子,很难忽视潜藏在这些话语中的意思。但他又不敢,或者说不知道怎么往深处想。   “我都坦白了,你呢?”他像韩渠那样咬掉贝肉,“你今天肯定不是去野训。”   韩渠承认,“卢克一早跟我说,接到情报,彩安镇那边有温省的窝点。当时不清楚情况,没直接告诉你。”   凛冬知道卢克的窝点和拐卖人口有关,心立即提起来,“今天发现什么了?抓到人了吗?”   韩渠说:“抓了一些人,但阿功的姐姐还是没有消息。”   卢克得到的这条情报和阿功的姐姐阿谨有关,阿谨最初可能被温省安排在彩安镇的窝点。温省被抓后,这窝点浮出水面,有温省的手下和合作者没来得及撤走。卢克不敢打草惊蛇,连忙通知韩渠。   两个镇的治安局今天一同行动,将窝点翻了个底朝天,韩渠亲手抓了两个温省的合作者,特警在牢房中带出十来个等待被转移的妇女儿童。行动算是成功了,但警方未能问出阿谨的下落。   凛冬听完,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带着些鼻音,“一直查下去的话,阿功是不是还得在冰柜里待着?”   韩渠挪了挪矮板凳,和凛冬面对面,“不用,尸检已经做到位,卢克说过几天就该送去火化了。”   凛冬点点头,“我可以去送他一程吗?”   “我和你一起。”韩渠把剩下的食物放在炉子上一起烤了,见凛冬盯着碳出神,在他背后一拍,“这么没精神,等会儿怎么回去?”   凛冬一天的倦意在这时候爆发出来了,腿一伸,“那就不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别的意思,单纯就是累到了,烧烤吃着舒服,但收拾起来累,他不想收拾,想先睡一觉再弄。   韩渠问:“不回去了?”   凛冬一下子反应过来,院子里房间虽多,但能睡的床只有一张,“我不是……”   这个意思。   “行,我也懒得走。”韩渠却说:“在你这借助一宿好了。” 第23章   不久前还累得能在炉子边席地而卧, 现在和韩渠一同进了房间,凛冬顿时觉得自己还能骑着摩托绕纱雨镇飙车到天亮。   韩渠上回就帮凛冬打扫过清洁,这次更是轻车熟路, 看了看凛冬的房间,转身道:“我在隔壁睡。”   “隔壁睡不了。”凛冬行动快过思索, 一把将他拉住。   “收拾一下就行,我看有个床。”   “那个床……早坏了,躺上去就塌。”   凛冬买这院子时就知道只有一张床能睡, 但每次想找人来将不要的家具拉走, 最终都因为忙而作罢。   韩渠挑了下眉, 偏要试试,推门进去,空气里漂浮着灰尘, 他抬手在面前扇了几下, 走到看似正常的床边, 右手在床沿按压,一路按压到中间,除了发出一连串嘎吱声,似乎也没有别的情况。不等凛冬阻拦, 韩渠已经坐了上去,只听咔嚓一声, 床下半部分整个塌下去, 韩渠被卡在正中。   凛冬露出惨不忍睹的神情, 上前拉韩渠,韩渠却像恶作剧得逞般笑起来,抓住递到近前的手,却没怎么用力, 腰肢一撑,站了起来。“抱歉啊,真把你床压坏了。”   这道歉听起来毫无诚意,凛冬嘀咕:“跟你说了这床没法睡的。你得赔。”   “行,给你打个新的。”韩渠笑着接话,又在周围的柜子上敲了敲,“板材其实都不错。”   凛冬狐疑,“你自己打?”   “啊,又不难,材料都是现成的。”韩渠蹲在地上研究床的结构。   凛冬也跟着蹲下,“我本来想抓你这个苦力,帮我把这些都扔掉。”   韩渠笑道:“这些家具虽然老了,但材料都是好的,现在买好材料不容易,丢了多可惜。”   凛冬将信将疑,“你什么都会?”   “那也不至于。”韩渠和凛冬对视,“刚好你知道的这几样都会。”   隔壁屋住不了,两人又回到凛冬的卧室,凛冬床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不过这是整个院子最大的一个房间,靠墙摆着一排沙发。韩渠说:“我睡这儿。”   凛冬皱眉,“这怎么行?”   “嗯?”   “我在你那儿,你睡沙发,你来我这儿了,还是你睡沙发?”   韩渠笑起来,“你们资本家,脑瓜子里就天天计算谁获利谁吃亏啊?”   凛冬反驳,“什么资不资家,我是主人家……”   “我去冲个澡,一身烧烤味儿。”韩渠朝衣柜走,“主人家,借身衣服换换?”   凛冬一个箭步冲上去,被韩渠勾手拦住,“慢点,小心脚。”   凛冬衣服要多少有多少,翻出一套因为太大而没穿过的运动服递给韩渠,想拿新内裤,下意识往韩渠下方扫了眼,他这里什么都有,但没有合适韩渠的尺寸。   韩渠在他拿的时候就发现运动服又大又新,接过,没问内裤,“谢了。”   浴室在院子的另一头,安静的夜里,沙沙的水声传过来,凛冬坐在沙发上,盯着对面的浴室门出神。很快,韩渠洗完了,凛冬立即转开脸,余光却还是捕捉到韩渠将拧干的衣服晾起来,他没忍住仔细看了一眼,韩渠的内裤也晾上去了。所以韩渠现在……   韩渠刚进门,凛冬就抱着换洗衣服撞开他,直奔浴室。韩渠这次没拉住人,喊道:“冬冬哥,说多少次了,不要跑,稳重点。”   凛冬脚步一顿,然后溜得更快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炉子残留微温,刚洗的衣服在夜风中晃荡,凛冬轻手轻脚回到房间,韩渠已经面向沙发背睡着了——至少看上去是睡着了。   凛冬原地站了会儿,拿出一张薄被轻轻搭在韩渠身上,这才躺下。本以为和韩渠共室而眠,肯定会彻夜失眠,没想到刚开始在脑海里过今天的片段,思绪就被睡意阻断了。   直到睡着前的一刻,凛冬还在想:我要比他早点醒,洗脸刷牙……   但一觉醒来,沙发上已经没人了,薄被整齐叠好,枕头一般放在一头。凛冬迷糊片刻,连忙坐起来,这才看到桌子上还放着韩渠的手机。窗外,初阳灿烂,角度问题,凛冬起初没看见韩渠,只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打开门,那声音大了些,也终于看到韩渠。   好家伙,韩渠已经将隔壁屋的家具搬到墙根,右脚抬起,踩在长凳上,正拆得火热。   凛冬盯着他这姿势,当即想到他里面没穿,心中哎呀一声,可再一看晾衣杆,上面已经没有内裤了。夜里有风,可能已经吹干了。   “哎——”来路不明的叹息还没叹完,凛冬就赶紧打住,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韩渠停下手上的活,转过身来,“起来了?早上好。”   凛冬远远说了声“早上好”,便跑去池子边洗漱,偷偷将院子观察一番,发现烧烤的烂摊子已经被收拾好了,不由得感慨,韩渠真是贤惠,会过日子。   这念头像是蒸汽,迅速将他的脸蒸得绯红,他连忙吐掉泡沫,用冷水使劲洗脸。   搬过家具,韩渠身上的运动服有些脏了,见凛冬过来,韩渠指着拆好的板材说:“这些都是好的,能用,那边的不行,等下有大爷过来收。”   凛冬说:“你都找好大爷了?”   韩渠说:“就昨天送我们竹签那家,我早上出去溜达,遇到他,老头儿话挺多,问我们烧烤吃得怎么样,还让我们去镇里照顾他儿子生意。聊了会儿,我说家里有些板材想处理掉,他说找个板车来收。”解释完,韩渠问:“我看你没醒,擅自给你做了决定,不行的话……”   “太行了!”凛冬喜出望外,他烦这些家具很久了,一直拖着没有把每个房间都打扫出来,很大原因就是没空找人处理家具,韩渠这一来,全都给他解决了。   韩渠笑笑,听见外面的M国语吆喝,说:“走,大爷来了。”   大爷姓黄,骑着板车驾到,车里还坐着个死气沉沉的年轻人。黄大爷一下车就叫年轻人下来干活,年轻人不情愿,被一脚踹了屁股。黄大爷力大如牛,一边搬家具一边数落不争气的小儿子。   凛冬在一旁听了个大概,黄大爷这小儿子叫黄三,不肯跟着哥哥们好好做生意,成天搞些歪门邪道混日子,还不知道从哪里学来帮人伪造身份,被两个大哥抓了回来,现在正在家中关禁闭。   搬完家具,黄大爷正准备讨价还价,凛冬赶紧摆手,“不要钱!”黄大爷大喜,连忙拿出自家烤肉店的宣传单,在上面签上名,“下次你们去吃,带着这个,有好处!”   凛冬一看,宣传单上写着“三兄弟烧烤”,没在意,随手递给韩渠。   黄大爷上车,催黄三赶紧上来,黄三却溜到凛冬面前,动作和黄大爷刚才一模一样,但塞的是自己的名片,沙哑着声音说:“你们有需要也可以找我,给你友情价。”   凛冬看着叮叮当当开走的板车,有点无语。   韩渠在一旁笑,“可以收黄老头一点儿钱的。”   “我还想给他钱。”凛冬在国内处理家具,都得给对方钱。   韩渠说:“那回头照顾老头儿儿子生意去。”   凛冬对剩下来的板材很好奇,摸摸看看,“这些真能打成新的家具?”   “还缺些材料,暂时放着,齐了先把床打好。”韩渠洗干净手,“饿了。”   食物昨晚都吃完了,凛冬看看时间,“你去治安局迟到了。”   “卢克让我歇半天。”韩渠说:“你又催我上工。”   不用去治安局,但早饭要解决,缺的材料也得去镇上采购,两人很快上了车,韩渠还是穿着凛冬的大号运动服,晾得半干的衣服放在后座。   “这身你是不是穿不了?”路上,韩渠问。   “啊,买错了。”凛冬回答时下意识扭头看窗外,衣服的确买错了,但退换很方便,他鬼使神差留下来,抱着什么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给我穿?我换洗衣服少。”   “行,行啊!反正我也穿不了。”   早餐是在疗养所旁边的市场吃的,凛冬常去的那家,经过治安局,凛冬又想催韩渠进去搞训练,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韩渠瞪了一眼。   “我什么都没说!”凛冬退后。   “没来得及说而已。”韩渠朝前走,边走边自言自语,“我还真怕了你了。”   凛冬没听清,追上去,“什么怕?”   韩渠一直没提这事,这时也不知是什么心理,忽然想提了,“陈争说,你说我怕你。”   凛冬愣住,对着韩渠那没底的视线,“啊,我,那个……”   他也不知道,韩渠那是真没底,并非什么深邃,只是先发制人,显得没他这么惊慌。   见凛冬一下子无措起来,韩渠一时也有些怔,他想看凛冬的反应,看到了,又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分,片刻,只得假装云淡风轻地补了句,“我最怕你们这些天天催我干活的人。”   这时,卢克的车来了,大嗓门顿时从车窗飘出,“韩先生,来搞训练啊?”   倒是凛冬抢先道:“不是给我们韩队放假吗!”   卢克吓一跳,“是放假啊,没有压榨你们韩队!”说完车窗一降,压榨手下的特警去了。   多出来的一个上午,韩渠去镇上几个建材店看了看,凛冬起初跟他一起,买了油漆、板材、工具,但中途接到合作商电话,需要他去现场看看。   “我自己去吧。”凛冬说。   “怎么去?骑摩托?”   “……”   凛冬恨自己这破脚,骑摩托还成,开车的话还是不太灵活。   “给你当司机。”韩渠翻了半天,找出一双白手套,“工钱我想想……”   “先记着。”凛冬在他肩上拍了拍,“小韩不是还要给我打床?”下意识就顺着韩渠的话开了个玩笑,说完凛冬才觉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   但韩渠对“小韩”接受良好,“凛总请系好安全带,小韩这就踩油门了。”   直到和合作商见面,凛冬的唇角都没降下去。需要他到现场的情况,一般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物品在运输过程中有损耗,就是别的需要拿钱解决的问题,很多时候甚至是合作商有意找茬。   凛冬不缺钱,但别人让他赔钱,他也不至于无所谓到心情好,每次这种场合,气氛都不会愉快。不过今天凛冬满脸春风,拿起架势准备大干一场的合作商都愣了。   白一已经在仓库等着,查看完之后小声对凛冬说:“哥,泄露确实是我们司机的问题。”   凛冬点头,先表达了歉意,然后承诺“大冬物流”不仅会照价赔偿,还会支付误工费。前者有凭有据,后者就要看合作商的良心了。   凛冬这态度,一下子堵了对方的嘴,伸手不打笑面人,对方也和气下来。双方坐下来商议,凛冬主动让步,事情解决时,合作方的头儿感激万分,“凛老板,我们这就是个小项目,我的资金跟别人差得远,我听说,听说你一些……以为你根本不会和我谈赔偿,哎,是我误会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谣言无非是说凛冬心黑手辣,和温省这种人搅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话。凛冬笑了笑,“我们负责物流,出了问题肯定该我担责,至于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以前没做过,今后也不会。”   “是,是。我都了解了。”   韩渠下午得去治安局,没能继续给凛冬当司机。合作商非要请“大冬物流”的诸位吃饭,完事后凛冬坐的是白一开的车。   白一不习惯用电炉,之前凛冬买了电炉放在门面,他也还是守着炉子,现在炉子被拿走,他只得用电炉,短短一天就尝到甜头,“哥,还是你买的电炉方便。”   凛冬哼哼两声,闭目养神。   白一一个人就能说不停,叽叽呱呱的,凛冬听到他说“还是你们这些外国人懂生活,什么都买现成”时,才搭腔:“我们自己打家具呢。”   “什么?”白一兴致勃勃,“谁要打家具?你?我给你打啊!”   “韩渠。”凛冬咳了声,“给我那院子打点。”   话多的白一突然停下来,好一会儿凛冬才发现没声儿了,扭头看了看。只见白一看似认真地开着车,脑子却不知道在转些什么。   “喂,你看路。”凛冬还不想挂在白一车上。   “你们,都到打家具这一步了啊?”白一咽了咽唾沫,“我,我还没准备好。”   凛冬皱眉,“要你准备什么?你给我看好店。”   “不是,你们都要结婚了,我还没把礼金攒够!”   要是坐在驾驶座上的是凛冬,白一已经被刹车甩飞出去了。“我怎么可能和他结婚?!”   “你们都打家具了!”白一喊道,“我以前是木工啊我的哥!我再清楚不过了,谁不结婚打家具啊?”   凛冬小时候,也听说过老家有打家具结婚这个习俗,但那太久远了,没想到纱雨镇这边也兴这个。平心静气半天,凛冬说:“首先,我们没有结婚。其次,没有结婚也可以打家具。再次,好好开车,不然滚下去。”   白一说:“吓我一跳,那你们慢点,让我再攒攒钱。”   凛冬更是无语,“你攒这钱干什么?花在你自己和白闪身上去!”   “那不一样,都要攒。”白一在这事儿上很坚定,“反正你们以后也要结婚。”   凛冬心想还好韩渠不在,又连忙叮嘱白一不要在韩渠跟前胡说八道。   “知道知道。”白一答应得好好的,话一转却说:“孩子都有了嘛。”   “……”   威逼利诱完白一,凛冬回疗养所,韩渠也才回来不久。弄脏的运动服已经洗好晾着了,灯光下,韩渠又在用那双摸惯了枪的手,织着那顶名叫“凛冬”的帽子。 第24章   三天后, 纱雨镇上空浓云滚滚,在停尸房的冰柜里待了许久,屡次被抬上解剖台的阿功将奔赴他此段人生的最终途。   对治安局来说, 这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大门口、主楼、训练场不见任何不同, 只有本该来到训练场指导的韩渠提前跟卢克说明了情况,此时正和凛冬、负责运送阿功的数名警察等在停尸房外。   凛冬身着黑衣,神色肃穆, 眉心浅浅皱着。只有他和韩渠没有穿制服, 看上去他们像是阿功唯二的亲人。不久, 停尸房的门被再次打开,两名警察将一辆狭窄的推车推出来,灰色的裹尸袋小幅度隆起。凛冬喃喃道:“他, 那么瘦吗?”   韩渠在凛冬肩上拍了拍, 上前帮忙将裹尸袋抬上运尸车。凛冬在短暂的怔愣后也跑过去, 拉住裹尸袋,隔着裹尸袋,碰触到了里面冰冷的尸体。   那一刻,凉意顺着指尖, 针一般扎向血肉,凛冬猛地松开。裹尸袋擦过他的手背, 被推上车。车门已经关上, 他还瞪眼站在原地。韩渠先是碰了碰他的小臂, 见他没有反应,抓过裹尸袋的手僵硬地抬着。   “凛冬。”韩渠难得地叫了他的全名。他这才清醒过来,转身,“我……”   “没事, 不要紧。”韩渠捉住他的手,将他往前带了带,“我们上那辆车。”   韩渠掌心温暖粗燥,有力地包裹着他的手指,轻易将那些矫情、纤细抹平。韩渠还晃了晃手,他忍不住抓紧了韩渠的手指。   警车跟在运尸车后面,往海边开去。M国只有首都蕉榴市一带才有正规的火葬场,其他小地方大多还是实行土葬,普通人家死了人,都是打口棺材,埋进祖坟,治安局一时半刻管不了。但进了治安局的尸体,只能按照治安局的流程办,一律烧成骨灰。纱雨镇和临近几个镇共用火葬场,从镇里开过去,要一个来小时。   警车上还有两名警察,有位上了年纪,又总是干送葬的活儿,话多一些。“这个阿功啊,走得冷清噢!要不是咱们几个,他骨灰都只有往海里撒!嘿,韩先生,你们知道火葬场为什么要搞在海边吗?那么远,镇旁边那些村子又不是没有荒地。”   他都这么说了,韩渠猜也猜得到答案,“因为方便扬进海里。”   老警察点点头,说自己要是死了,还是更愿意全尸下葬,但牵扯进案子的没得选。有亲戚朋友的,骨灰交给亲戚朋友,啥也没有的,骨灰就撒进海里,让浪涛卷走,一了百了。   凛冬越听,心情就越是沉重,半天哑然开口,“那今天,阿功也要扬了吗?”   “那不然呢?”老警察说:“我倒是想给他留着,但他那个姐姐不是还没下落吗?扬了也好,他这辈子又短又苦,早些魂归天地,早些投胎个好人家。”   凛冬喉结动了动,脑中忽然冲出一个念头,但没能说出来。韩渠看着他的侧脸,又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他抬起头,韩渠冲他笑了笑。   今天天气本来就不好,海边更是黑云低垂,火葬场的大烟囱喷出黑烟,和云无缝连接。凛冬从车上下来,风衣的衣摆顿时被狂风掀起,他闭上眼躲过扑面而来的海风,头顶掠过几只孤独的海鸟。   警车停在火葬场大堂前,运尸车则要直接开到后面,由火葬场的人将尸体整理一番后,进行火化前的仪式。老警察招呼韩渠和凛冬到大堂里等待,那儿避风。大堂里人影稀稀落落,警察比普通人多,看来今天火化的尸体大多是从各镇治安局送来的。   凛冬四处看了看,走到卖骨灰盒的柜台前,沉默地看着坛子和盒子。这里需要骨灰盒的人不多,所以骨灰盒的款式也很单调。   韩渠来到他身旁,和他一起看。   “外公走之前,才肯和我说话。”凛冬轻声道:“但那时他都快说不出来了,只能看着我哭。最后跟我说,希望我可以帮他选一个盒子,我们家里,他只认可我的审美。”说着,凛冬无奈地笑了笑,“明明认可我,却不认可我选择的路,老觉得我会害了自己。后来想想,他好像是对的,我在娱乐圈,确实……过得不好。”   韩渠问:“你选了哪种?”   凛冬看着面前的,摇摇头,“没有相似的,我给他买的那个很贵。他应该会喜欢吧。”   “老爷子的盒子,也是我选的。他没别的至亲,只有我能给他选。”韩渠笑着说:“也很贵,我跟殡仪馆的人说,哪种盒子最贵,给我。”   凛冬转身看着韩渠,“爷爷肯定很满意。”   韩渠点头,指了指盒子,“想不想给阿功也选一个?”   凛冬张张嘴,有些为难,“但是阿功不需要骨灰盒。”   “但你不大想直接将他扬入海中。”韩渠用肯定的语气说。   凛冬沉默几秒,“是,这一路我都在想,也许我应该将他好好下葬,将来如果他姐姐回来了,也有个能够凭吊的地方。”   “那就选吧。”韩渠说:“这个金色的怎么样?”   大堂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时,凛冬已经买下了金色的骨灰盒,问老警察一会儿能不能将骨灰交给自己。老警察惊讶半天,“能,当然能,不过你们不会把骨灰就放在家里吧?要下葬的!”   凛冬说:“我们带回他村里下葬。”   老警察松口气,“那好,那好!哎,我也不希望将他们的骨灰往海里倒啊!”   韩渠往嘈杂的人群抬了抬下巴,“那边怎么回事?”   “嗐!人死得太难看了,家属心里难受啊!”老警察说,那家人的儿子和人斗殴,被打死了,脸都烂了,家属以为火化前能够恢复遗容了,但火葬场有人烧锅炉主持仪式就不错了,化妆的东西倒是有一些,但那是给女的、非用不可的用的,男的谁给弄啊。”   凛冬问:“那也没有人给阿功化一下吗?”   “阿功还好,起码脸是干净的。”   这时来了通知,阿功已经换好衣服,可以开始告别仪式了。去告别厅的路上,凛冬蹙眉思索,看见花团中的阿功时,终于忍不住道:“我,可以让我给他化个妆吗?”   老警察和火葬场的人都看过来,韩渠也回过头。   凛冬心中忐忑——他从未给死人化过妆,更未碰触过亲人以外的尸体,但此时随着话语出口,他的态度坚决起来,“耽误一点时间,我想让他走得和生前更像一点。”   如老警察所说,阿功的头脸还算干净,脖子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已经被法医缝合,布料挡住脖子的话,几乎看不到。但阿功毫无生气的脸异常陌生,青白,凹陷,凛冬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   可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阿功满是冷汗的脸近在咫尺,呼吸都几乎喷在他的脸上。他手中的作战匕首洞穿阿功的手腕时,阿功痛苦扭曲的表情也是那样鲜活。   人死了,连皮相也彻底改变。凛冬不能挽回他的性命,但至少,可以让他的面容稍微不那么陌生。   尸体被重新送到准备间,几位火葬师正在清理其他尸体,桌子上有简单的化妆品。凛冬洗手之后挨个拿起查看,都很旧了,但几乎没有用过。   “来,穿上。”韩渠跟过来,什么都没问,递上一件一次性隔离衣。   凛冬想解释,韩渠却做了个嘘的手势,“需要帮忙叫我。”   从做出为阿功化妆的决定开始,凛冬心跳一直很快,因为过去的职业,他学过化妆,手艺虽然比不上圈中的化妆师,但在普通人里绝对够用,当年不火时,他的妆都是自己化。但给死人化妆,对他而言太离奇了,可这里只有他能做这件事。   深吸一口气,凛冬穿好隔离衣,来到操作台前。阿功的眼睛早已闭上,脸上血色褪尽,像一张被青苔打湿的纸。他开始将粉底打在阿功脸上,一点点抹开。   死人的脸部肌肉原来是这样的手感,没有生命,没有任何阻力。凛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渐变得专注,声音隔着口罩传出去,跟韩渠要棉签、纸巾、刷子。韩渠无声地照做,离开几步后,又迅速靠过来,全程没有离他太远。   半小时后,凛冬摘下口罩,额头上已经布满汗水。操作台上的阿功依旧闭着眼,但在色彩、阴影的打磨下,终于不再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他只是不会呼吸了,可他曾经活着,那些活着的痕迹被凛冬留在了他的脸上。   “呼——”凛冬吐出一口气,汗水落下,挂在睫毛上。眼睛不舒服,凛冬抬手想擦,手臂被韩渠抓住,他还没反应过来,纸巾已经贴上他的眼睛,擦掉汗水,又随着韩渠的手移动到额头,轻轻擦拭。   “谢谢。”   “客气。”   告别仪式短暂,除了主持人,无人说话。凛冬将一束花放在阿功胸口,沉默地为他祈福。   小镇火化技术落后,等了两个小时,阿功的骨灰才被装进金色的骨灰盒。老警察将骨灰盒递给凛冬时,说了句唏嘘的话:“嘿,这小子,活着的时候灰扑扑的,死了倒是住进金房子了!”   一行人离开火葬场时,沉沉压下的黑云终于化为雨点,在车上砸得劈啪作响,天因此露出光芒,在翻涌的海上落下条条金柱。有光线从车窗照进来,洒在金色的骨灰盒上。凛冬看了看座位上的骨灰盒,阿功的照片直面阳光,像是融化了一般。   回到治安局,警察们的任务就算是结束了,卢克得知凛冬将骨灰盒领了回来,感叹道:“凛先生,你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   卢克又何尝不是,他当即安排人手,和凛冬、韩渠一起去了阿功过去住的村庄。   老村没什么人,山上到处是坟头,有的有墓碑,有的也就一堆拱起来的土。凛冬对M国丧葬这一套并无研究,做主选了面向阿功家的位置,卢克叫来的送葬师就开始边唱边挖土。   那是很嘹亮的歌曲,空旷而悠长地在山中回荡,用的是古语,凛冬听不懂,却能从曲调中感知到苍凉。   坑挖得很深,但和棺材相比,埋一个骨灰盒对送葬师们来说轻松太多。凛冬站在新挖成的坑边,看着土一点点填下去,直至金色终于被淹没。   “安息吧,我会把你姐姐阿谨找回来。”凛冬轻声道:“带她来看你。”   一块简单的木头墓碑插上去,下葬仪式就彻底结束了,有些仓促,犹如阿功这潦草落幕的一辈子。   送葬师们结款离开,韩渠和凛冬落在最后。这一天从停尸房开始,到坟冢结束,大约算是一场死亡之旅。此时已是傍晚,降过雨之后,山间空气清新,天空清透无云,霞光笼罩着整片天地。   下山的路不像上山那么好走,凛冬脚滑了两次,好在都站住了。韩渠在他前面,他低头看看自己被韩渠牵过的手,又看看韩渠的,快步跟上。韩渠听见他的动静,回头正要叫他小心一点,手就被抓住了。   韩渠动作微顿,凛冬装作若无其事,抓得更紧了一点,“差点摔跤,让我牵一下。”   韩渠低笑一声,反握住凛冬,“好啊。” 第25章   凛冬早前从蕉榴市采购的教材送到了, 不仅有汉语基础书籍,还有适合小学生的各类教科书,小货车装了满满一车, 卡利斯学堂每个孩子都有份。   白一开车送凛冬上山,白闪也来蹭车。学堂门口, 卡利斯先生和老师们带着孩子们迎接,那阵仗搞得凛冬都不好意思下车了。   白一和白闪先跳下去,指挥大家搬书。小孩子叽叽喳喳, 几家欢喜几家愁。齐穗垫着脚, 急切地想要抢到汉语书, 看见白闪抱起一大撂,赶紧冲上去,“我来我来!你是女士, 你歇着!”白闪笑道:“你还是小孩呢!”齐穗不管, 从白闪手中分过一撂, 吃力地向前走去。   和齐穗相反的是胖男孩及其伙伴,也不知道是谁造谣,说今天送来的书里有很多漫画书,他们激动了一宿没睡, 大清早就蹲门口守着了,准备将漫画书包圆, 结果哪有什么漫画书, 全是看不懂的天书!   凛冬看着哀嚎的小屁孩, 没忍住笑出声,下车加入搬书队伍。但刚抱起一箱,齐穗就跟个小炮弹冲过来,“冬冬哥, 你不行!”   凛冬:“……”谁敢说他不行?   见凛冬执意要搬,齐穗耍赖那一套用上了,抱住凛冬的腿,吱吱哇哇挂着,凛冬左脚本来就没好利索,他这么一挂,彻底别想搬书了。   “我哥哥说了,你还伤着,不能辛苦。”齐穗跟被韩渠附身了似的,念叨个不停。凛冬听得头痛,拗得过韩渠拗不过小孩,只得看其他人搬。齐穗搬得最积极,小短腿不停地跑,一次却搬不了多少,几个来回下来,额头上全是汗,脸都热红了。   凛冬没怎么带过小孩,觉得这也没什么。但白闪连忙招呼小孩们停下来,检查他们的衣服,汗湿了的带回宿舍换衣服。凛冬这才将齐穗拉到身边,一摸,这小子,里衣都快能拧出水了,再穿下去一准感冒。   “走,换衣服去。”   “我还可以搬!”齐穗倔强地说。   凛冬这次由不得他了,一把将他抄起来,夹在手臂里,他惊恐地叫了两声,发现这么被抱着很新奇,又笑起来,“冬冬哥,我好像在坐飞机啊!”   凛冬是故意这么抱的,另一只手空出来,还能顺路捎一个。但就在他要抓另一个小孩时,齐穗冲对方喊道:“他很笨,抱不稳的,我都摔一次啦,好痛哦!”   那小孩吓一跳,连忙退后,说什么都不让凛冬抱。凛冬无语地看齐穗,齐穗缩起脑袋,小声用M国语说:“我这是为你好呢……”   凛冬哼笑,“我听得懂,小朋友。”   学堂的宿舍是多人寝,并非常见的上下铺,而是拉通的床铺,齐穗这一屋能住十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小柜子小桌子。屋里已经有小孩在换衣服了,凛冬拉开齐穗的柜子,正要找衣服,齐穗已利落地找出一件,脱下汗湿的衣服,擦掉汗,换上干净的,一气呵成,半点不让人操心。   凛冬看了看一旁正给小孩擦背的老师,又看看齐穗,心想自己这志愿者当得也太轻松了。正要关上柜门,凛冬瞧见放在最上一格的帽子,韩渠织的那一顶。齐穗宝贝得不行,将它放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上,一分不偏。那哪里是帽子,简直就是皇冠!   摆得这么好,凛冬都不忍心拿了。齐穗抬头一看,开心道:“我的帽子!”   凛冬帮他拿起帽子,想给他戴上,但他摇摇头,居然忧愁地皱起眉,“冬冬哥,我哥哥给你织好帽子了吗?”   韩渠最近在治安局被卢克压榨,虽然每晚都要织一点,但进度不太行。凛冬倒也不急,“还没,不过快了。”没想到齐穗听完嘴一撇,“那,那,我这顶你先戴着。”说着就将帽子高高举起。   凛冬是绝对不会戴这妖艳帽子的,但小家伙的心意让他心中一软,蹲下来,揉了揉齐穗的脑袋,“我今天就回去催韩渠哥哥,让他快点给我做。”   齐穗用力点头,“他下次来,我也会狠狠催他的!”   书搬完后,凛冬和白闪留下来讲课,白一将小货车开回去,傍晚开另一辆车来接。白闪上车就直呼累死了,凛冬也挺累的,小孩们过于活泼,把他的精力都吸干了,他嘴都不想张开,靠在副驾上发呆。   白一心痛妹妹,白闪的腿就是在学堂弄坏的,他对这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但白闪热爱小孩,做的也的确是善事,他很难说出阻止的话。但今天白闪站了一天,白一看着她揉了好几次腿,终于发作了,“你打算今后就一直待在这里吗?哥现在有本事了,别的轻松一点的工作都可以给你找,你想不想……”   白闪打断,“我不想。哥,你答应过不干涉我的决定。”   车里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凛冬也不发呆了,竖着耳朵听这对兄妹吵架。   白一是急性子,白闪这么一说,他就生气了,“我是说过!我也说过我卖命工作,是为了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就算什么都不干,我也能养你!”   “我是什么蛀虫吗?我就不能有想做的事?”   “你想做的事把你腿都废了!”   一阵紧致的沉默后,白闪冷冷地说:“停车,我要下去!”   白一当然不可能停车,白闪又喊了几声,见白一非但不停,还加了速,于是拉住车门把手,想跳车。   凛冬终于开口,“要不你们把我放下去,吵够了再叫我回来?这荒郊野岭,我先去打个猎。”   “还打猎,熊一口就能把你吃了。”白一愤愤道。   白闪不闹了,低声道:“凛哥,对不起。”   后面一路沉默,白一先把白闪送回家,烦躁地砸了砸方向盘,“哥,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轻点儿,我车痛。”凛冬说。   白一气笑了,心情放松了些,重新将车发动起来,“回咱晴天巷还是疗养所啊?”   凛冬:“咳——”   白一:“啧,我就知道。”   白闪不在,白一放开抱怨,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可以不顾自己,但一定要白闪过得好,白闪伤了腿,他至今不能完全接受,于是想对白闪更好,最好是能将白闪天天关在家里。   凛冬忍不住打断,“你这就变.态了啊兄弟。”   “我不也没关她吗!”白一继续说,白闪心气高,不愿意做小镇上许多年轻人做的工作,觉得只是为了温饱,那没有意义,好像只有帮助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在她看来才是有意义的。“我支持她做有意义的事,但不想她再受伤害。”   凛冬手指在下巴上摩梭,眯着眼,眼前浮现着韩渠的身影。也许白闪和韩渠是同一类人,白闪虽及不上韩渠,可他们的本质是类似的。而他就和白一相似,理解,支持,却也害怕、担忧,是“大义”的旁观者。   “那你就多给我干点活,再辛苦辛苦,争取早日自立门户,让白闪更有底气。”凛冬把话题茬了过去。   白一骂骂咧咧,“我还不够努力吗!”   车在疗养所外停下,白一将引擎轰得震天响,气冲冲地走了。凛冬抬头,看见熟悉的那一户灯光明亮。韩渠先回来了,说不定又在织帽子。   “韩队,我回来了。”一开门,凛冬白天那些疲惫就烟消云散。   客厅几盏灯都开着,擦得干净的餐桌正中放着一个镭射礼品袋,灯就在礼品袋上方,将它照得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钻石。韩渠似乎刚布置好,手里还拿着剩下的丝带,“快来看,‘凛冬’做好了。”   凛冬眼中映着流转的光芒,韩渠那声“凛冬”在他耳边点起一簇火,火苗撩着他耳垂和脸颊。   凛冬,是他,也是那顶此时被装在礼品袋中的帽子,也是这个和M国格格不入的季节。   看见凛冬鼻尖红了,韩渠上前,解释:“我去上次那家买的,就是蝴蝶结扎得没你扎得好看。”   凛冬摇摇头,长长的睫毛遮掩着眸中的欣喜。   韩渠催促,“快拆开看看。”   镭射纸将凛冬的手衬托得更加纤长白皙,他解开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手指触碰到帽子,像是被一团柔软牵住。取掉礼品袋,帽子在灯光中显得温柔而温暖,紫色和粉色的搭配并不俗气,线自带的浅灰综合了鲜艳,粉色的不规则线条和雪花铺陈在紫色的底上,似冬雪夜里,窥见的来自宇宙深处的奇妙。   “凛冬”本该是料峭寒冷的,可它带给凛冬的,却是降落在双手的温度。   “怎么样?”韩渠扬起眉,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收到反馈。   凛冬将帽子拿到头上,手顿了下,看向韩渠,“帮我戴吧。”   韩渠眼神略深,接过,认真地给凛冬戴上,帽子的绒毛被灯光照得透明,韩渠欣赏片刻,笑道:“你看起来毛茸茸的。”   凛冬也被这形容逗笑了,来到镜子前,打量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自己。   他没有戴过这种颜色的帽子,最大的那一朵雪花在他右眼斜上方,帽沿遮住眉毛,神秘的配色衬托出他脸上完美的骨相,冷清中带着一丝欲.望。他不知道自己感受的是否准确,韩渠拿着线说和他很像时,是不是有和他相同的感受。   “还行吧?”韩渠也来到镜子前。   “何止还行,我现在就将它封为我帽子后宫的皇后。”凛冬说完有点后悔,悄悄看了韩渠一眼。韩渠却很受用,“我的荣幸。”   不过帽子虽好,却不大适合在纱雨镇戴,凛冬将它收起来时,韩渠说:“回去再戴吧,洛城的冬天很冷。”   凛冬背对着韩渠,微抿了下唇,系蝴蝶结的动作短暂停住。韩渠屡次提到回国,但他还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片刻,他笑道:“总有机会戴的。”   一周后,凛冬赶在韩渠还没回来之前,独自开车去看了医生,脚上的伤已经彻底好了。回来的路上他有些伤感,跟韩渠一块儿住,起初就是因为他脚不方便,再加上温省这个麻烦。后来温省的人陆续被抓,他也能骑着摩托回“大冬物流”了,但还赖着不走。现在,连赖下去的理由都没有了。   凛冬没有上楼,在治安局附近闲逛,思索要不要搬走。要问内心,他当然不想搬,韩渠以前提过,可能会在M国待三个月。当时他还很开心,觉得三个月很长,现在却嫌太短,既然这么短,为什么不能在韩渠这儿赖满?   但理智地想想,他不走,韩渠就只能睡沙发,韩渠带特警那么辛苦。再者,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和韩渠之间的一些变化,他不确定那些变化之于韩渠来说是什么,但他很清楚之于自己来说是什么。   韩渠不属于这里,总有回去的一天,和他只是又一次短暂相逢。他还是那个无法和韩渠站到一起的人,他害怕得到之后失去。早点搬走的话,那些还未言明的东西,或许会戛然而止。   对着天空叹息,他几乎已经决定,今晚就告诉韩渠,自己要搬走了。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治安局,绕到训练场的一侧,隔着围栏,凛冬沉默地看着里面的特警。在顶楼看时还不觉得,此时离得近,才体会到那些障碍器械简直是庞然大物,爬都很困难,韩渠却能在上面“飞来飞去”。   凛冬又看了看,韩渠不在,时间不早,教官可能已经收工了。凛冬朝大门走去,果然看见韩渠和几名警察一同出来。他还没开口,韩渠已经看到他了,笑着挥手,大步走来。   “韩队,我今天……”他还未说出酝酿许久的话,韩渠就将他打断了,“我订的材料到了,设计图也画好了,明天休息,上你院子打家具去。” 第26章   韩渠对打家具似乎有非比寻常的热情, 晚餐都还没吃,就带着凛冬去看新到的材料。凛冬对各种板材、油漆一窍不通,但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心中那些挣扎逐渐放下,算了, 搬走的事过阵子再说吧。   “我想今晚就把这些搬过去。”韩渠嗦着猪蹄粉,“明天起来就能开工。”   凛冬其实也很雀跃,“好啊”差点脱口而出, 但忍住了, “今天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你都被压榨一天了。”他故意用了韩渠经常吐槽卢克的话,韩渠听完就笑起来,“那我真是劳苦命, 要给他打工, 完了还要给你打工。”   凛冬哼哼, “给他打工还有钱赚,给我打工只能倒贴。”   “给他打工也没有。”韩渠吃完了,放下筷子等凛冬。   凛冬有点意外,“你大老远来帮他们训练特警, 没酬劳?”   韩渠笑起来,没解释。   凛冬追问:“真没有啊?那你这几个月, 什么收入都没有?”   “啊~”韩渠尾音上扬, “怎么办呢?”   凛冬皱起眉。他明白韩渠这样的人, 付出不应该用酬劳来计算,任何酬劳都配不上韩渠几乎搭上的那条命,但白打工也太过分了,韩渠不吃饭吗?凛冬忍了又忍, 尽量克制地说:“洛城那边,还是会给你基本工资的吧?”   见凛冬担心得都快发火了,韩渠终于举手投降,笑道:“冬冬哥,我穷不到哪儿去,你忘了我跟你说过,老爷子挺有钱的,而且只有我一个孙子了?”   老韩虽然被骗走了三百万,但多年经商、投资积累下来的钱,全都由韩渠继承,韩渠只是不张扬,对大手大脚花钱没兴趣而已,不代表没钱。   “那不一样。”凛冬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那是爷爷给你的钱,不能因为你有钱,他们就让你白白付出吧?”   “哪个他们?”韩渠仍旧笑着,但看到凛冬为他着急,他的眼神温柔下来,“陈争、他那个小男朋友,还有我们局长?”   坏话都说到韩渠的好哥们儿和顶头上司上了,凛冬有些尴尬,但也因为既然都说到这了,凛冬索性接着说:“你值得最高的荣誉,和与荣誉相配的物质奖励!”   韩渠凝视着凛冬,眸中流淌细腻的光。凛冬起初迎着这道视线,片刻,有些不自在了。正当他要别开视线时,韩渠说:“物质奖励落实的时候,你离开洛城了,所以不知道。”   凛冬眼皮轻轻跳了下,“我……”   “所以真的不用担心我的付出没有回报,都有的。”韩渠目光灼灼,“但有个人替我想到这么多,我还是很开心。”   凛冬低下头,韩渠的视线像有火,哪里都不烧,净往他心脏上烧,偏偏隔着胸膛,他扑不灭着火。好一会儿,他才挤出一声:“哦,哦。”   韩渠已经站起来,走到他这边,“走不走?搬材料去。”   凛冬这会儿就嫌浑身是劲儿没处使,连忙道:“走就走!”   送货凛冬是专业的,各种材料从车上卸下来,占了院子四分之一的位置。体力活之后,两人都汗流浃背,累得坐下就不想动。于是和上次同样的问题出现——今晚不想回去了。   “还回吗?”韩渠靠在树干上,低头看躺在地上摆大字的凛冬。   凛冬坐起来,揉了揉肚子,答非所问:“我饿了。”   韩渠笑得偏过头,“这次没烧烤了。”   凛冬后悔没有从镇上买些吃的来,又灵光一现,“黄老头家呢?”   韩渠点点头,“我去看看。”走到院门口,韩渠回头问:“想吃什么?”   凛冬已经又躺下了,对着天上的月亮喊:“随便!”   一刻钟后,韩渠带着“随便”回来,塑料口袋往凛冬脑袋边一放,凛冬立马撑起来。   “小卖部没什么东西,我看着拿了点。”韩渠说着拿出一瓶汽水模样的饮料,打开却闻到一股酒味,“这是……”   凛冬凑近看了看包装上的花体字,笑起来,“这是酒!”   韩渠会说M国语,但阅读不太灵光,尤其这种花体字,基本看不明白。“花里胡哨的,我以为是汽水。”   凛冬把口袋里的饮料都扒拉出来,好家伙,全是假装成汽水的酒。不过纱雨镇这边的酒度数都不高,今晚不开车的话,喝点也没问题。   但问题就是,要是喝了,今晚就铁定回不去。   凛冬拿着瓶子愣了会儿,抬头就灌。韩渠拿出两盒自热米饭,一盒是红烧肉,一盒是鱼香肉丝,凑合着解决。这俩倒是写着汉语,一看就是卖给华国人吃的。但凛冬来M国后就没吃过自热米饭,吃到一半就嫌弃起来,“我明天得回镇里一趟,买点正经吃的。”   吃完这顿不正经的,两人谁都没提酒驾回镇的事,默契地回到唯一能住的房间。但这次凛冬醒得更早,一边装睡一边偷看沙发上的韩渠。   韩渠面朝外躺着,睡相不大老实,薄被大半已经被蹬到地上,胸膛在运动服里平稳地起伏,面部投着深刻五官的阴影。凛冬不自觉地将呼吸放轻,心跳却越来越明显。   韩渠清醒后,他没有什么机会再仔细看韩渠睡着的样子,记忆中,躺在病床上的韩渠非常瘦,脸都凹进去了,那样的韩渠时不时出现在他的噩梦里。但现在,韩渠再次有了旺盛的生命力,他很想凑近,摸一摸现在韩渠的眉心。   韩渠醒了,醒得丝毫不给他反应机会,四目相对时,他连忙缩进被子里,听见韩渠轻笑了声。过了会儿,他没听见动静,这才警惕地将被子移开一点,眼珠一顿,韩渠居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他床前!   “韩……你……”面对近在咫尺的脸,凛冬晨起的那点迷糊烟消云散,明明搞偷袭的是韩渠,他却更紧张。“你干嘛?”   “叫你起来。”韩渠不慌不忙地说:“今天活儿多,别赖床。”   那你也用不着拿脸来叫醒我吧。凛冬心中嘀咕,行动上却很老实,和韩渠一块儿去院子洗漱,吃过昨晚买的早点,就开始干活了。   准确来说,是韩渠干活,他在一旁看韩渠干活。   早上有点凉,但韩渠只穿了件背心,下半身是一条宽松有很多荷包的长裤,扳手、起子、钉子等小一点的工具就放在荷包里,走起路来叮当响。   韩渠正在锯一块板子,板子架在长凳上,韩渠踩着一端,手臂肌肉绷起,青色的血管蜿蜒,凛冬觉得那血管里的血液一定正在跳跃,噗通噗通,牵动着他心脏的节奏。   锯完一块,韩渠单手拎着放下去,又拿起一块更大的,凛冬上前帮忙,韩渠问:“想不想试一试?”   “我抓不住。”   “你锯就行,我帮你扶住。”   凛冬一锯下去,无事发生。“……”   韩渠撑着板子笑弯了腰。凛冬不服气,铆足了劲连拉十几下,拉得浑身是汗,一看,歪了。   “修一下就好。”韩渠拿回手工锯,将被凛冬弄废的修了回来。   凛冬别的不懂,工具好不好用还是看得出来,这手工锯除了能展示韩渠的肌肉和力量,就是个纯纯的废物,韩渠需要电动锯。   “我给白一打个电话。”凛冬说着走到一旁。白一在跟他之前,就是做木工活儿的,技术没得说,可惜太单纯,被骗得差点连命都没了。   白一听说韩渠开工了,当即就要来,嗓门特别大,凛冬将手机拿远,“你别来,电动锯在哪?我自己来拿。”   白一不依,非要亲自来,还问韩渠需要什么别的工具。凛冬索性将手机递给韩渠。韩渠手不得空,躬身贴近凛冬。凛冬举着手机,近距离看着韩渠的侧脸。   韩渠很快说完,凛冬收回手机,“那我去买点吃的。”   “我想吃红烧鸡翅,很久没吃了。”韩渠不客气地点菜。   凛冬开车回镇上,采购了一堆食材,不止今天的,将米面粮油锅碗瓢盆也都补充上了。要不是赶着回去,他还想再买几块草坪。   院子里很热闹,电动锯声势惊人,白一已经到了,但凛冬没想到的是,白闪也跟来了。按理说白闪今天应该去卡利斯学堂,她总是对那些孤苦的孩子怀揣最大的善意和热情。   “哥!”见凛冬回来,白一挥手大喊。他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不仅将当木工时的全部家当送来了,还穿着一套工装连体服。一旁的韩渠则在研究他带来的防护服。   “冬冬哥。”白闪也笑着打招呼,她穿了一身方便干活的运动衣,正在看韩渠的图纸。   “你怎么来了?”凛冬搬食材去厨房,白闪跟在他后面,要给他打下手。   “我今天在家,我哥说要给你做家具,我反正没事干,就来玩玩。”白闪做事很麻利,立即将青菜丢进水池里。   “你这是玩啊?”凛冬虽然和白闪没有和白一那么熟,但也是了解这个小姑娘的,她虽然笑着,但眼中藏着不安和焦虑,主动不去学堂也很奇怪。   “怎么不是?”白闪笑嘻嘻地说:“本来想帮韩哥钉钉子,他们不让。”   “那帮我洗下菜,我出去看看他们。”   “好!”   凛冬回到院子里,白一还在专注地锯板材,韩渠将早前拆下来的老板材搬到墙边,那儿已经放着油漆桶了。   “要上漆吗?”凛冬问。   “对,换个颜色,也算是保养一下板材。”韩渠将防护服穿上,“小白的,本来我觉得不用,但他专业,听他的。”   油漆买的是最环保的一种,据说是当地的自然漆,但白一说还是保护一下更好,拿了两套过来。韩渠一套,他自己一套。但凛冬一看韩渠穿上,立即将白一的拿走。白一喊道:“那是我的!”   “锯你的木头去!”凛冬迅速穿好,和韩渠站一块儿。   韩渠正在调油漆,抬头看了眼,“哟!”   凛冬觉得他下一句一定是:又来搞破坏?   “我好歹以前是个演员,演员也算是艺术从业者吧?”凛冬拿起刷子,“这一块儿我还行。”   韩渠笑道:“没说你不行。艺术从业者,想漆成什么颜色?”   现在上的是修复漆,外面一层颜色要过阵子才能上。凛冬抬手就刷,“就我帽子那个颜色吧,好看。”   韩渠回头,“粉紫粉紫的啊?”   凛冬说完觉得不妥,谁家的床是那种颜色?正打算改口,韩渠却道:“确实是艺术家的审美。”   凛冬用胳膊撞他一下,“怎么还阴阳我呢……”   韩渠被撞的是拿刷子的手,一下就刷歪了。凛冬赶紧把歪的那点补上。韩渠起了玩心,给他撞回去。   “谁阴阳了,我真觉得‘凛冬’配色不错。”   “……”凛冬在面罩下感到脸颊很烫,胡乱上了一把漆。   白一认真锯完板材,想叫凛冬和韩渠来看看他的杰作,就看见这俩幼稚地举着刷子撞来撞去,油漆在防护服上洒得到处都是。   “你们是来干活的还是来玩的!”老匠人看不得这些,气得吼了起来。   凛冬正往韩渠身上撞,韩渠却紧急刹车,手一搂,将凛冬抱住了,“嘘,小白哥生气了。”韩渠话中含笑。   凛冬借力站好,装模作样刷了两下,想起红烧鸡翅还没做,把烂摊子都给韩渠就跑了。 第27章   “开饭啦!韩哥, 先吃饭!”白闪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端着脸盆那么大个钵从厨房出来,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凉面。   院子里本来有张桌子, 但被两个“木匠”征用了,凛冬只得另搬一张出来。白闪将钵放在桌上, 转身就去端别的菜,没有叫另一人的意思。凛冬只得喊:“白一,等下再忙。”   白一平时听见开饭, 跑得比谁都快, 这次却等到韩渠都走到他身边了, 他才说:“韩哥,你先去,我得洗个手。”   韩渠笑道:“我不洗手啊?”   两人在水池边洗手洗脸时, 凛冬和白闪已经将菜布置好了。主食是凉面, 白闪按照当地口味拌的, 加了许多香料和青菜,插着一双公筷,要是没有白一在的话,他们三个人大概吃不完。凛冬烧了韩渠点的红烧鸡翅, 又炒了盘番茄牛肉,白闪焖了份海鲜。菜的数量虽然不多, 但分量很足。   韩渠本来坐在红烧鸡翅对面, 隔着高高的钵, 凛冬看是看见了,但觉得韩渠手长脚长的,肯定夹得到,而且白闪做的焖海鲜更好吃, 就在韩渠手边,倒也没必要特意将红烧鸡翅换到韩渠面前。但动筷子之前,韩渠自己端着碗绕过来了,“小白,跟你换个位置。”   白一坐哪里都行,叼着鸡翅换了位置。   韩渠坐下,优哉游哉地夹鸡翅,尝过后转头跟凛冬竖大拇指。凛冬心中开心,帮他夹了一大碗凉面。   吃到最后还在埋头苦干的果然只剩下白一,见所有人都吃完了,他索性将钵端到自己面前,其他菜拨进去,吃了个精光。   饭后白闪要洗碗,韩渠将她拦在厨房外,“饭都是你做的,怎么还抢着洗碗?”   “该我洗的,你们还辛苦了一上午呢。”白闪说着往里挤,“韩哥,你快去弄板材吧。”   “一点儿午休时间都不给我?”韩渠对走过来的凛冬说,“你们‘大冬物流’的怎么回事?”   白闪连忙说:“我不算‘大冬物流’的。”   “休息去,和白一在周围逛逛也行。”凛冬这回和韩渠一头,“小姑娘洗什么碗。”   彻底被拒之门外,白闪跺脚,“你也做饭了,你为什么要洗碗!”   “这是我家,我批准我洗,不批准你洗。”   锅碗瓢盆往池子里一扔,韩渠利落地洗起来。厨房池子不像院子里的池子那么大,凛冬虽然也想洗,但没占着地方,只得看韩渠洗。   韩渠挽着衣袖,即便没用力,手臂上的血管还是十分明显,结实,隆起,隐没于衣袖。他一直觉得血管的走势很性.感,无关乎欲.望,那是澎湃生命力的外在标志。当这种性.感出现在喜欢的人身上,那又是另一种吸引。   看得入神,忽然听见韩渠说:“这兄妹怎么了?”   凛冬挑眉,“你都看出来了?”   韩渠笑,“我那么迟钝啊?”   “不是,主要你也没怎么和白闪接触。”   “和白一接触得多啊,他那性格,和亲妹妹不至于这么生分。”   凛冬往外看了看,白一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白闪坐在屋檐下发呆。   “白一最宝贝他妹,就是太宝贝了,才会有矛盾。”凛冬感慨。   韩渠问:“白一好好一个木匠,技术不错,你们怎么认识的?”   凛冬想起自己还没跟韩渠说过白一的倒霉事迹,白一将他看做救命恩人,但其实白一也帮过他不少。   M国战乱期间,南边受到的伤害比北边少,白一一边保护家人,一边跟着一位老木工学手艺。老木工总是跟白一说,等到战火止歇,要带着所有徒弟开个家具厂,那时候百废待兴,各地都在搞建设,家具的需求一定非常旺盛。等赚了大钱,大家想自立门户,他会亲手打一套家具相送。但老木工和白一的绝大多数师兄弟都死在了战争中。   白一等到和平来临,M国的情况确实如老木工所说,重建飞快展开,木工需求旺盛。他本可以去首都蕉榴市,那里是李东池的地盘,是整个M国最安全和规范的地方。但故土难离,他和白闪最终决定留下来。   很快,白一找到了薪水不错的工作,老板是从蕉榴市来的有钱人,花言巧语,跟白一承诺,只要他干得好,公司就分他一半。白一年纪轻,没人教他,这世界上还有比割据武装、雇佣兵更可怕的人。他满怀憧憬,没日没夜地在家具厂干活。   起初,老板的确给了他高昂的酬劳,但从第二个月起,老板就找理由拖欠工资。家具厂许多人走了,白一是最辛苦的,不肯什么都拿不到就走,留下来和老板周旋。老板躲工人,躲债主,白一就在他情妇家门口蹲着,终于逮着他。他破罐子破摔,咬定没有钱,最多能将家具厂送给白一。   白一书都没读几年,根本不懂资产债务那一套,得到家具厂还喜滋滋的,一晚上觉都没睡着,做梦怎么做到纱雨镇第一,M国第一。   翌日,天亮了,梦也醒了,前老板逃之夭夭,欠下的千万债务全都转移到白一这个现任老板身上,面对讨债的,白一话都说不清楚,他不明白自己从小踏踏实实做事,一碗饭都不曾欠人家,现在怎么就一下子有了千万债务。这让他怎么还?   债主也是个老油条,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并不可怜白一,一边找来律师跟白一科普,一边□□威胁白一。得知白一还有个漂亮妹妹白闪,债主更是动了龌龊心思。   白一终于理解了自己的处境,疯狂打工,白天做家具,晚上去码头搬货。纱雨镇这边的码头经常有水货进进出出,白一想着尽快还钱,顾不上什么水货行货,没想到这工作刚干没多久,卢克开始严格管理码头,白一负责搬的货丢了,搬货的工作也没了。   他实在是还不起钱,债主没了耐心,要将他和其他人一起卖到海上去。他带着白闪东躲西藏,就是在这时候遇到了来纱雨镇不久,整个人还很迷茫的凛冬。   在温省的“帮助”下,凛冬已经做成了几个单子,但生意越多,人手不够的问题就明显。凛冬虽然有钱,但合适的员工不是只靠钱就能招到。那阵子“大冬物流”每天都在招人,每天都在走人,凛冬的时间几乎全耗在人员流动上,别说公司很难做起来,他来M国的初衷更是不得不抛之脑后。   在又一次解聘了不合格的员工后,他负气关了公司大门,骑着摩托冲向海边。他出生成长在内陆城市,成名后虽然多次去海边拍摄,但直到来到M国,才切切实实感受到大海的震撼,以及孤独。   摩托车沿着海岸线狂奔,猛烈的海风卷起腥潮的海沫朝他扑来,夜色下的海像是住满怪物的深渊,他听见祂们低沉的咆哮。疼痛开始激烈搅动他的大脑,眼前的色彩逐渐扭曲溃散。哐当巨响,摩托翻倒在铺满尖锐石头的泥泞地中。他浑身都痛得厉害,鼻腔中充满腥味,不知来自海水,还是他自己的血液。   前面有灯光,是个仓库,一群人拖着器械走进去,里面传来惨叫。凛冬清醒了些,检查完身体,发现只是额头被撞破了,流了很多血,腿脚没有大碍。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朝那仓库走去,一些潜藏着的东西好像被血液激发了出来,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怕。   在仓库被揍的就是白一,债主给他的时间只剩最后三天了,今天给他点颜色瞧瞧,最后如果还是还不上钱,他去海上,是器官被摘还是干脆喂鱼,就看他的命,他的妹妹归债主,命运可想而知。白一痛哭流涕,债主不为所动,正当这场折磨进行到高潮时,凛冬拖着一身的血出现在仓库门口。   后来白一回忆,说他就跟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样,整张脸就没有一处没有血,连眼白都是红血丝,手上还拎着一根钢棍,拖在地上发出渗人的声响。   但那钢棍并不是凛冬拿来打人的,在知道仓库里这帮人的恩怨之前,他并没有英雄救傻的打算。他只是压抑了太久,摔了个头破血流之后什么也不想管了,无聊,想看热闹,走到一半走不动,随手捡了根钢棍当拐杖而已。   可他的出现对债主、打手们来说,却极有冲击力,他一张比杀人犯还凶狠的血脸,身上的衣服烂了,钢棍好像还沾着血,不知道刚才干了多少人。债主心狠手辣,更懂他这种人惹不得,立即让手下停下对白一的殴打。   白一在求生欲下连呼救命,吵得凛冬头又痛起来。他高高扬起钢棍,猛地往下一砸,债主和白一都是一顿抖。“别吵,有什么,说。”   那时他的M国语说得还很一般,简短,却因此更有威势。债主一时没看懂他和白一的关系,他这明摆着就是来救白一,但和白一好像不太熟。债主对外国人是有些忌惮的,但又不愿意示弱,装腔作势地将白一欠钱的事说了一遍。   凛冬脑子是乱的,看了看被揍成狗的白一,又看了看债主,胃中突然翻腾出一阵恶心。白一蠢得他想笑,但和当初随随便便就和经纪公司签下卖.身契的他异曲同工,他在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上看到了一丝很久远很稀薄的,自己的影子。而债主,和娱乐圈那些戴着微笑面具的人亦是同类。   他走过去,蹲在白一身边,“你欠多少钱?”   债主说出数字。   凛冬站起,充血的眼睛平视债主,须臾,冷笑了声,“多大点事,我还。”   别说白一,债主也惊呆了,眼前的人是疯子吗?可正因为凛冬像个疯子,他更不敢惹。   说完,凛冬将白一一把拉起,白一还愣在震惊中,凛冬看了债主一眼,让他跟上,现在就去银行转账。   这话是句疯话,银行早就关门了,如此大一笔转账,要明早才能进行。债主生怕凛冬反悔,但不想表现得太小家子气,嘴上说你们再回去商量商量,然后派人一路跟踪凛冬和白一。   白一被海风吹清醒了,顶着一张肿脸问:“哥,我还不知道你名字,你为什么要帮我啊?你真要给我还钱吗?”   凛冬用破烂摩托载着白一,懒得说话,进了镇里,才问:“你住哪?”   白一这副模样,不敢让白闪看到,“哥,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我……”   凛冬不听他说完,就一踩油门,直接将他拉到了晴天巷。两个血糊糊的人冲进巷子,将周围吵架的人都吓了一跳。凛冬旁若无人,开门进屋,白一迟疑了会儿,跟着进去,还把摩托扶好。   凛冬将人领回来,却没管,自顾自地冲澡,把一身血污全都洗掉,出来却发现没有药,白一在他洗澡时跑出去买了药,此时正站在桌边,一看他那还没止血的伤口,连忙将药一放,“哥,你这伤只是涂药不行,得去医院!”   那晚,凛冬被白一拖去医院,缝针输液,中途白一又买来炒饭,非要他吃,他吃了两口,吃不下,剩下的白一全吃了。   输液时,他已经冷静下来,问了白一家里的情况。白一也已平静,对他救了自己感激不尽,不认为他真会帮自己还钱。   “哥,钱我会自己想办法,还有时间。你和我这才认识,我不能让你掏这个钱。”   “啧。”凛冬冷漠地笑了声,“你怎么还?你妹妹怎么办?”   提到白闪,白一捏紧拳头,他自己可以吃百般苦,可不能连累白闪。   “我是什么说话不算数的人吗?”凛冬说:“五十多万而已,明天和我一起去银行。”   这边的千万,等于华国的五十万,凛冬过去赚的钱,拿出这一笔不过是洒洒水。   白一眼眶一红,竟是哭了出来,“为,为什么?”   凛冬皱眉,他最不想应付哭哭啼啼的人。为什么要帮助这么一个陌生人?只是因为白一和曾经的自己有点像?不全是,可他懒得跟白一说。   “你就当我人傻钱多,头脑发热吧。”最后他只丢下这句话。   白一哭了好一会儿,冷静了,环视“大冬物流”,“哥,你还需要员工吗?我什么都会,不会的也能学,我给你打工,攒钱还你!”   凛冬没想过让他还,但今天凛冬会去海边骑摩托,正是因为招不到合适的人,心情烦躁。打量白一一番,凛冬问:“会开车吗?”   “我有驾照!”   “那就暂时帮我送货。”   次日,凛冬说到做到,给白一还清了债务。债主看见凛冬洗干净的一张脸,还以为换了人,但凛冬那不屑的眼神又让他回过味来了,这么又狠又有钱的人,他惹不起,收了钱后再没找过白一的麻烦。白一又大哭一通,发誓对凛冬忠诚不二。凛冬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让他回去给妹妹报个平安。   白一人跑出去好一会儿,又急急忙忙赶回来,正色道:“凛哥,有件事你一定要帮我瞒着!”   凛冬不耐烦,“什么?”   “不要让白闪知道,他们拿她威胁我。”   所以到后来白一彻底在“大冬物流”安家,白闪和凛冬说起背上债务的事,最感激的也是凛冬救了自己的哥哥。   白一这个有力干将的出现,将陷入用人荒的“大冬物流”拉扯了起来,他是本地人,对招工再熟悉不过,很快就弄来一批熟手,凛冬花大价钱买来的货车才有了用途。起初白一不要工资,被凛冬冷了几次脸,终于学乖了,白家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凛冬说完,发现韩渠正端详着自己,他下意识摸了把脸,心想也许是自己的描述太细致了,难道韩渠在想象他满脸血污的样子?   血流得最多的时候他自己没看见,但白一和债主的反应,应该相当恐怖。   “呃……我那个样子,能吓死你!”他随口打破这奇怪的安静。   韩渠却不接招,问:“还有什么原因呢?”   “啊?”凛冬愣了愣。   “我是说,你帮白一,除了一时头脑发热,看他可怜,还有什么原因呢?”韩渠神情专注,以至于凛冬很难像敷衍白一那样糊弄过关。   午后的阳光将院子照得仿佛开了水晶球的滤镜,白一溜达回来,提着一口袋汽水,白闪大约是看到他了,从屋檐下起身,走到另一边,背对着他。   凛冬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来,正对韩渠的目光。“我以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对我很重要的人不是,我想尽可能帮助那些没有办法的人,这样,我可能会离他稍微近一点。”   说完,凛冬不敢看韩渠的反应,转身走入院子中。 第28章   白一把一口袋汽水分了, 最后剩下一瓶樱桃酸梅汁,他拿在手里掂了半天,塞给凛冬。“哥, 一会儿帮我拿给白闪吧。”   “像话吗?”凛冬接过这紫红梦幻的饮料,“你放我这儿, 我就自己喝了。”   “你喝也成,反正都是给你们买的。”白一上午还生龙活虎的,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却蔫了。“我和韩哥干活去了啊。”   凛冬一手拿着一瓶水, 看着白一朝韩渠跑去, 两人合作拆了块很大的板子, 正在讨论怎么切割。凛冬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停下来。   他想上去帮忙,就算他是个门外汉, 也可以打打下手, 给韩渠递递扳手钉子什么的, 还想像上午那样,在韩渠刷漆时捣乱,忙活半天漆没上多少,两人的防护服倒是五彩斑斓。   但刚跟韩渠说了那样的话, 他拿不准韩渠心里怎么想,就算韩渠没放在心上, 他也有点拧巴, 没法跟个没事人似的在韩渠面前晃来晃去。   犹豫片刻, 凛冬打消了和韩渠白一凑一块儿的念头,转身看见白闪在墙根踢石头,踢了会儿又蹲下来,拔墙边的草。   这兄妹俩, 不知道在闹什么矛盾。   凛冬走过去,弯腰,樱桃酸梅汁垂在白闪眼前。他脚步很轻,韩渠下锯子的声音又很吵,白闪不知道他来了,吓一跳,“冬冬哥,是你啊。”   “白一也经常这么吓你?”   “他喜欢恶作剧。”   “你俩一样,你还在这儿祸祸我的草。”   白闪连忙站起来,“我,我不知道做什么。”   电锯声越来越吵了,凛冬看着那堆起来的板材,不知道韩渠要锯到什么时候,“出去走走,顺便采点冬香回来。”   “我们出去一趟。”凛冬大声喊。   白一没回头,韩渠停下电锯,“去吧去吧。”   出了院门,凛冬明显察觉到白闪轻松了些。两人沿着村里的小道走着,没多久就到了村口,小卖部的黄老头抻长脖子,盯着凛冬看,凛冬只得说:“今天没有板材给你了。”黄老头又将脖子缩回去。   “这边没有冬香,得去那个山坡。”白闪指着不远处的荒坡。   “那就走吧。”   这个季节,正是冬香漫山遍野之时,凛冬从衣服里摸出个塑料袋,随手薅一把丢进去。白闪说:“不能这么摘,最上面的才好吃。”   凛冬于是将口袋里的倒出去,学着白闪的样子摘了几捧。   “你跟白一怎么回事?”在白闪捧着冬香往口袋里放时,凛冬问。   白闪动作顿了下,“我们……冬冬哥,其实我很想请你给我个建议。”   凛冬本就觉得白闪今天来很奇怪,原来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山坡上有许多石头,凛冬找了相隔不远的两块,“累不累?坐一会儿。”   白闪坐下后喝了口樱桃酸梅汁,将瓶子拿到眼前,对着阳光,光芒将果汁照得像紫水晶,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哥一直很疼爱我,什么好的都紧着我。最早我们家还算富裕,经常能喝到樱桃水,后来打仗,什么都没了,颠沛流离,我这里中了流弹,发烧差点死了,醒来时看到他不知从哪里给我买来的樱桃酸梅汁。”   白闪按着右腹,战争带来的伤疤将伴随她一生。“我当时很痛苦,我哥不停鼓励我,将瓶子放在灯光下给我看。受伤之前我们已经在山洞里躲了半个月,一点阳光见不到。我那时看到果汁在瓶子里发出的光,忽然就哭了,觉得自己一定能够活下来。”   白闪将瓶子抱在怀中,凛冬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泪花。   “上次从学堂回来,我和我哥吵架,让你见笑了。”   “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正常。”   白闪低头不语,凛冬也不催促,从这里的角度往山下看,居然能看到他的院子,韩渠和白一拖着板子比划,像两个小小的火柴人。他弯了弯唇角。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以前太自私了。”白闪再次开口,“我只顾着追求自己所谓的理想,生活的担子全都撂给我哥,还让他担心。”   凛冬转头看白闪,张了张嘴。   “冬冬哥,你别安慰我,让我说完。”白闪深吸气,声音轻轻发抖,“我最想做的事,的确是帮助学堂里那些孩子,将来有可能的话,我还想去外地参与救援。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家庭支撑不起这些开销。我需要一份没那么高尚,但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我哥总是说,他负责赚钱,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算我不工作,他也会一辈子养我。他说到就能做到。可我不能这样拖累他。”   凛冬还是没忍住打断,“白一从没将你看做拖累。你别看他现在只是给我打工,他缺的只是积累,等他积累到一定程度,赚大钱是迟早的事。钱这方面他不是随便安慰你。”   “我知道,我和我哥最大的矛盾还是在学堂。”白一仓促地擦掉不小心涌出来的眼泪,“因为我的腿,他不喜欢那里,只要我离开那里,他就会好受很多。”   白闪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得紧握,“我考虑了很久,从前天开始,就没去学堂了,一直在家里,打算先找个普通的工作。所以今天我才有时间和我哥一起过来。”   凛冬皱眉,“你决定不去学堂了?”   白闪沉默许久,“先从减少频率开始吧,一周去两次,这样我哥也会放心一点。等我工作稳定下来,就抽业余时间去。”   凛冬说:“所以你想我给你建议的是?”   “我……”白闪虽然已经做了决定,但整个人看上去很消沉,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这对不对,我将来,会不会后悔。”   凛冬的视线重新落到远处,韩渠在休息喝水,白一却从头到尾没停过。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凛冬给出冷冰冰的答案。   白闪捂住双眼,泪水打湿了手心,声音颤抖,“你说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   凛冬依旧望着韩渠,脱口而出,“能帮到别人的吧,很多人不愿意做的,没有能力去做的。”   白闪没听明白,讶异地看着凛冬。凛冬回头,“你们都是这样的人。”   太阳快要落山,凛冬和白闪提着满满一口袋冬香下山,白闪的问题并未解决,但畅快地倾诉一场,痛哭一场,情绪终于得到发泄,整个人显得轻松许多。   经过小卖部的时候,黄老头的小儿子黄三在门口晃荡,凛冬随手把多的冬香送给他。   凛冬对打家具太不了解,以为一天就能搞定,然而一天下来,院子里还是一堆板材。白一看见白闪回来了,立即用说话掩饰别扭,凛冬听了半天明白了,板材已经切好,组装一下就是床,但在组装之前,还得上漆剖光,精雕细琢一下。   凛冬没看见韩渠,扭头找了找,白一说:“韩哥接电话去了,好像是警察打来的。”   凛冬下意识紧张起来。   韩渠此时正在破床原本的房间,背对院子,“刘队他们不是已经在蕉榴市活动好些日子了吗,还用得着我啊?”   “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刘队来了,你就可以赖在纱雨镇不动了!”   李东池声音太大,韩渠不得不将手机拿远。李东池汉语说得贼溜,字儿机关.枪似的蹦个不停,从陈争鸣寒骂起,骂他们个顶个的不讲义气,说了要来借他的私家海滩办婚礼,他每周都邀请,这俩跟七老八十得了健忘症似的。骂完狗情侣又骂韩渠,说好来交流,却不肯到首都来和他切磋!   “我录音了。”韩渠说:“马上就给狗情侣听。”   “我怕?我飞过去骂他们!”李东池话是这么说,但根本抽不出时间。   “不管,你怎么都得来一次。”李东池威胁道:“不然我把那个啥学堂给关了!”   韩渠听笑了,知道李东池不可能真关,最终还是答应去蕉榴市,“但要晚点,我在这边还有事。”   “我去,你在我地盘跟我说你有事?什么事啊,我帮你解决!”   “你不行。”   李东池气得撂了电话,扬言要让他在纱雨镇没地方可住,又给陈争告状去了。   韩渠从房间出来,白一和白闪已经准备回去了,凛冬想留他们吃饭,白闪笑着说:“我想回去给我哥做个圆子汤。”白一站在一旁,抓着头发傻乐。   人少了一半,也没电锯的声响了,院子里变得安静。经过一下午,凛冬自个儿把那点拧巴给消化了,走到韩渠跟前,“我们今晚吃什么?”   一刻钟后,撒了一大捧冬香的大杂烩面被放在桌上,卖相一般,但应有尽有。韩渠先吃完,凛冬挑冬香吃时,他就支着下巴看凛冬。凛冬和他视线对上,火速干掉剩下的面条。   “吃这么急,我又不抢你的。”   “不抢你盯着我碗?”   说完两人都笑了。片刻,韩渠朝板材一抬下巴,“这一时半刻做不完,我想每天晚上都来做一点。”   凛冬惊讶,“每天晚上?”   韩渠织帽子时就是这样,每晚织点,不紧不慢的。但帽子好说,床却只能在院子里做,做完再开车回疗养所。   “会不会太累了?”凛冬蹙眉问。   “这点活有什么,就当娱乐活动了。”韩渠端碗去洗。   话是这么说,凛冬还是担心韩渠累,其实从村里到治安局、疗养所开车都不远,只是晚上那一趟来回感觉很没有必要。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要不暂时就住这边?床做完了再回去住?   凛冬甩了甩头,这话他说出来不合适。   在自己的小院里住了一宿后,回到疗养所,凛冬有些不适应了,这里不是韩渠的家,也不是他的。他突然迫切地想要将小院装饰规整出来,起码……在韩渠回国之前,和韩渠在真正的家里生活几天。   有了这个想法,凛冬一边怨恨之前偷懒的自己,一边找装修队,一上午就耗在这上面了。白一却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你现在装修,真住得等到明年下半年了。”   凛冬一想也是,最后只请了清洁队和维修师傅——看看水电气有没有需要修的,中午又去了一趟卖花的集市,订了草坪。   正当他忙得不可开交时,治安局打开电话,接起之前他还紧张了一下,听到一半,眼神逐渐困惑起来,“什么?请我给你们队友化妆?”   电话是卢克亲自打来的,语气不像平常那样张扬,带着几分哀求的意思。韦警官是卢克最信赖的手下之一,M国还在打仗时,就和卢克一起出生入死。纱雨镇的治安局刚建立那会儿,整个社会还动荡不安,流窜的雇佣兵、武装兵到处打劫,制造恐怖袭击,韦警官带队抓了很多人,每天都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如今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韦警官也跟着卢克一再升迁,可仍有小型武装团伙作案。上周韦警官带着一队特警前往纱雨镇以北山林追击武装团伙,明明已经取胜,回来路上却遇到漏网之鱼偷袭,韦警官掩护其他人,惨死,送回治安局的只有半截尸体。   凛冬立即赶到治安局,卢克被失去至交好友的痛压垮,跪在地上呜咽不止。韩渠蹲在他身边,手按在他肩膀上。见凛冬来了,韩渠起身走来,神情肃穆,拍了拍凛冬的手臂,两人走到角落里。   凛冬已经知道卢克为什么会找自己。前阵子他在火葬场给阿功化了妆,这事不止一同去的警察知道,火葬场的员工、其他死者家属都知道。纱雨镇没有能给遗体化妆的人,他这半吊子竟然成了唯一能让韦警官走得不那么难看的人。   “卢克想为韦警官最后再做点事,但你不必勉强。”韩渠说:“如果你不想……”   “带我去看看他吧。”凛冬已经从最初的懵怔中平静下来,“我试试。” 第29章   警车逆着海风, 奔向海边的火葬场,凛冬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许多韦警官生前的队友红着眼等待。韩渠走在凛冬前面, 推开停尸间的门时,回头再次向凛冬确认。凛冬双眉紧皱, 点了点头。   停尸间是专门为韦警官这样肢体不全、为公牺牲的警察准备的地方,和上次凛冬给阿功化妆的房间不同,房门一打开, 浓郁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熏得他不由得闭上眼。   韦警官已经被放置在操作台上, 经过了清洗和“修补”。即便如此,死亡还是极其生动和残忍地展现在凛冬面前。他从韩渠手中接过口罩,跑去门外深呼吸数次, 这才强行平静下来, 走到操作台边。   韦警官膝盖以下没有了, 右边肩膀连同小半张脸被削去。卢克说希望凛冬能让他体面些走,但这样的惨状,别说凛冬,就是专业的入殓师, 恐怕也无能为力。   凛冬盯着韦警官那塌陷的脸和头颅,双手不由得握紧, 他与韦警官素未谋面, 但此时却被一股难以估量的恐惧和悲伤袭击。这是个在M国的乱象中为了他人而死去的英雄, 他是韦警官,可他也可能有许多别的名字,其中一个,也许就是韩渠。   当初陈争他们的救援如果晚一点, 韩渠运气差一点,凛冬在国内等回来的恐怕就不是重症监护室里纸一样虚弱,却有一丝生气的人,而是这样一具残缺的尸体。   泪意突然冲上凛冬的眼眶,他死死摁住胸口,将眼中的潮热压下去。韩渠一直在他旁边看着他,立即发现他的失常,唤了声:“凛冬。”   就像是被一双手从恐惧的臆想中拉了出来,凛冬对上韩渠的双眼,狂跳的心缓缓安稳下去,这个人还在,这个人就在他身边。   “我没事。”他的声音因为过于翻涌的情绪而有些沙哑,“韩队,你帮我个忙。”   “你说。”   “我能力有限,只能给韦警官整理好左半张脸。所以我需要半张面具。不必多精致,再加上他们常戴的头盔,应该能遮住最……伤得最重的地方。”   韩渠说:“我这就去找。”   定了定神,凛冬开始清理韦警官的面容。血污已经被其他人擦拭过了,但凛冬还是亲自擦拭了一遍,给韦警官闭上仅剩的左眼。   阿功的脸青白凹陷,韦警官的脸上却有多道伤痕,即便将渗出来的血擦干净,伤口在褪去血色的脸上还是格外狰狞。凛冬不得不使用大量修容膏,一点一点在伤口上描摹、覆盖。他专注于这些单独的伤口,不敢看韦警官的整张脸,有时视线不得不掠过,那种心脏狂跳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停尸房里有警察,也有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但他还是觉得冷,那不是对气温的反应,而是恐惧、孤独像雪一样压在他肩上。他手有些发抖,修复出了差错,只能反复涂抹。   忽然,身后的门又一次打开,有脚步声传来,他不由得直起身,看见韩渠正向他走来。他声音哽咽,“你怎么回来了?面具……”   “我让卢克去准备,放心。”韩渠在他冰冷的手上握了握,“我来陪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凛冬眼眶再一次红起来,用力摇摇头。韩渠回到他身边,他能时刻感知到韩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帮忙了。   注意力回到韦警官脸上,凛冬暗自调整,下手稳下来,一笔一笔让伤口不那么可怖。完成最后一步时,他终于敢端详韦警官,和照片里一样,这是一张平凡的脸,没有多少记忆点。看着看着,忍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凛冬知道,自己能为这位警察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不能让他起死回生,也不能为他恢复完整的容貌。   面前出现一叠纸巾,凛冬抬头,韩渠说:“需要我帮你吗?”   凛冬双手都戴着手套,双目垂泪地望着韩渠。韩渠眸光动了动,下一刻,凑近,替凛冬擦掉了眼泪。   卢克带着临时找来的面具和韦警官的头盔赶到,看见韦警官被修复好的半张脸,哭得站不起来,不断用M国语说着“谢谢”。   韩渠拿起面具和头盔,“我来吧。”   面具是黑色的,应该是一整张,但已经切割成半张,因为仓促,边缘很粗糙。面具和韦警官的脸不太服帖,但也只能这样了,头盔扣上去之后,他仿佛是要去参加一场蒙面舞会。   凛冬的泪已经止住,重新拿起修容用的刷子,细致地在面具周围涂抹,让面具和面部连接的地方稍微不那么生硬。做完这一步,凛冬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警察们沉默地将韦警官推向告别厅,那里有鲜花和挽联等待着他。   “我们也去。”凛冬对韩渠说。   韩渠却带他去了盥洗室,拿出香皂和干净的毛巾。   温热的水扑在脸上,凛冬捂着脸颊,嚎啕出声,对韦警官的哀悼,对差点失去韩渠的害怕,对死亡本身的畏惧,在这一刻,统统发泄了出来。   韩渠不做声,卫士一般站在他身旁,当他哭够了,才递上毛巾。   香皂是柠檬味的,重逢那天,韩渠身上就是柠檬香皂味,凛冬在这浅淡的香味中渐渐平复,擦干净水,眼睛虽然还红着,但恐惧消失了,“我们去送韦警官。”   “好。”   告别厅回荡着肃穆沉重的旋律,卢克和韦警官的家人站在一起,向每一位来送别的人鞠躬感谢。韦警官一定是一位很好的警察,悼念的队伍排了很长,有警察,也有纱雨镇上的普通人。   凛冬和韩渠走到透明棺边,卢克向一位女士低声说了句什么,女士是韦警官的妻子,忍着眼泪对凛冬深深一鞠。凛冬报以同样的礼仪。   告别仪式将持续到夜里,韦警官的遗体会在次日凌晨火化。凛冬和韩渠没有待到那么晚,告别后就离开了。车沿着海岸线奔驰,凛冬故意将车窗全开,海风狂放地灌进来,将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用一根素色的发圈,额发全部顺到脑后,草草扎了个团子。   海风迅速吹干眼泪,也将脸色吹得比平时苍白。韩渠看他一眼,将窗户升起来。他又将窗户按下去。   “再吹下去,都要面瘫了。”韩渠说。   “不会,我吹过。”凛冬手指划拉了一下,“纱雨镇这周边的海风,我都吹过。”   “骑着摩托吗?像你遇到小白那次?”韩渠问:“在哪?带我去看看。”   “不在这边,有十几公里。”   “指路。”   天气不怎么好的傍晚,车在大海的咆哮中从海岸线的一端驶向另一端,不算远的距离,却好像开了很久,死去的人长眠,活着的人一刻不停地前行。   码头人来人往,无数货物从货轮上卸下来,搬入仓库。小贩叫卖海鲜焖饭,轮流休息的人们或蹲或坐,解决完餐食后如果还有时间,便随地躺一会儿,或者打个牌。   “我饿了。”凛冬告诉韩渠,“但我没带钱。”   M国这边电子支付覆盖率低,大多数时候需要现金,凛冬走得太急,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韩渠买来两份焖饭,选了最贵的,两人和码头工人一起坐在阶梯上吃。很快,韩渠停下来,看着凛冬吃。凛冬正在狼吞虎咽,管它什么海鲜,一股脑全往嘴里送,跟饿了好几顿似的。   韩渠还没见过吃成这样的凛冬,越看越觉得有趣。凛冬一口气干下大半盒,才发现韩渠正在看自己,韩渠那一份没怎么动。   “你……看什么?”   “提醒我了,应该录下来。”韩渠说着拿起手机。   “不行!”凛冬一把将手机抢过来,小声说:“吃饭有什么好录的。”   “我想吃一口你的饭。”韩渠举着勺子说。   凛冬疑惑地将盒子递过去,“我们的一样。”   “但你的好像更好吃。”韩渠尝了口,凛冬将信将疑地问:“怎么样?”   韩渠笑道:“我们的一样。”   凛冬哼了声,拿回自己的盒子,背对韩渠,继续吃。韩渠跟着他挪,继续明目张胆看他吃饭。   “我吃完要吃你的了。”凛冬抗议。   韩渠大方奉上,“给你。”   凛冬皱起眉,象征性地在他盒子里挖了几勺。   韩渠说:“敞开肚子吃,是一件很满足的事吧。”   “嗯嗯。”   “所以你现在这样,挺好。”   凛冬停下来,转头看韩渠。韩渠说:“按照你的心意生活,不再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委屈,没那么多人注视,挺好。”   凛冬听懂了,韩渠说的是身为明星的他。他又吃了几口,认真点头,“我也觉得。”   给韦警官化妆,这份工作在他的身体里挖出一个巨大的洞,他想用一切能够获取的东西填满它。食物、重要人的陪伴。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也许是个幸福的人,想要的,都得到了。   耳边逐渐由寂静变得喧嚣,工人们热火朝天地打着牌,没打牌的鼾声震天,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围绕着他和韩渠。他打起精神,“走,带你去看我大显神通的仓库!”   不过最后仓库没看得成,那里已经成了专人管理的下货点,外面围着一圈栏杆。凛冬不死心,在外面探头探脑,被保镖凶巴巴地赶走。   “凶什么,一个仓库,我也能买!”凛冬跟韩渠抱怨。   韩渠笑问:“买仓库干什么?放你们‘大冬物流’的板材?”   “不知道,得想想。我做物流有先天优势,这儿不就是搞进出口吗,我也能做。”凛冬说着觉得不对劲,“韩队,我都胡说八道要买仓库了,你不是该阻止一下,还问我买来干什么?”   韩渠给他开车门,“没啊,冬冬哥怎么会胡说八道,他肯定有主意。”   凛冬坐好后摸了摸脸,有点烫手。   耽误一天后,凛冬的小院整理工作继续进行,白天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院子里。草坪送来了,商贩还送了他不少盆栽,说是现在种着,来年就会开花。   铺草坪时,维修工检查完水电气,热水器需要换个新的,别的没问题。凛冬立即开车去镇里最大的商场,当天就装上了。   没人住的房间也全都打扫完毕,整个小院透出几分生活气息。   凛冬惦记订购的小火车,打电话催普老板,反被对方催去游乐场的工地看看。凛冬以最近特别忙为由,将时间往后挪了挪。   忙倒是不算撒谎,公司业务是一方面,他急着收拾小院是一方面,还有一项始料未及的业务也找到他,让他很是为难——接连为阿功和韦警官修复遗容,他突然成了镇里的名人。谁家里死了人,都想请他去化个妆。   刚从战乱中走出来的人们起初不在意遗容,死亡都稀疏平常,谁还在意死了好看还是难看?但是亲眼见过阿功和韦警官火化前模样的人,逐渐明白遗体体面的重要。   可以的话,谁不想让亲人、好友留在世上的最后模样是美好的?   告别韦警官的人太多,“凛冬其实是入殓师”的话越传越广。连白一都受了别人的委托,来请凛冬化妆。   凛冬拒绝大多数,但经不住母亲们的眼泪,不得不化了几次。   “下次我一定坚定拒绝,真不能化了,我这算是哪门子入殓师,说出去都给入殓师丢人。”凛冬坐在树下剥橘子吃,韩渠在他对面组装床。   韩渠每晚都来做床,他自然也跟着,厨房已经填满食物、调料,这几日的晚餐都在这边解决,疗养所的住处许久未开火了。   床看上去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做好,凛冬觉得,这和韩渠三心二意有关,他不仅要做床,还打算做其他家具,昨天还装了个柜子的雏形出来。   “你这也算是给了大家一个启发,以后随着生活安定,他们会越来越需要真正的入殓师。”韩渠头也不抬,继续打磨板材。   “那有真的入殓师之前,我怎么办?”凛冬跑到韩渠跟前蹲着,掰下三瓣橘子,“吃不吃?”   韩渠朝他偏过头,他把橘子喂过去,这橘子太大,三瓣实在太多,韩渠一下没吃进去,咬了他一手橘子汁。   “啧——”凛冬往裤子上一抹,韩渠笑他:“不讲卫生。”   “我……”他想争辩,但刚才好像碰到了韩渠的舌头,触感还留在指尖。他连忙跑去水池,哗哗啦冲掉黏腻的糖水。   “冬冬哥,跟你商量个事。”凛冬刚将自己平复好,就听见韩渠叫他那个幼稚的外号。   “嗯?”凛冬装得很淡定。   “我能不能搬过来和你一起住?”韩渠坐在刚装了个架子的床上,双手撑在身侧,笑着看凛冬。 第30章   “搬, 搬过来?”凛冬犹豫了几天没能说出口的话被韩渠说了,他睁圆眼睛看着韩渠,“好啊!但是……为什么?”   韩渠唇角往下一撇, 神色竟是有几分委屈和伤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凛冬赶紧走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韩渠叹息,“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凛冬急了,“到底怎么了?”   “还不是李东池和陈争, 一方邀请我来出差, 一方派我来出差, 结果都把我的出差费用给停了。”韩渠摇摇头,“疗养所也不是说住就能住,都是开销, 现在卢克得不到经费, 我要不搬出来, 他也为难。”   凛冬听到一半就生起气来,韩渠要搬来和自己住的兴奋荡然无存,“怎么能这样!李东池是不是有病?”   韩渠接连点头,“他就是有点病, 喜怒无常,不然卢克怎么那么怕他。”   “陈争也是, 他自己不来, 让你来, 差旅费用又不管够!”凛冬越说越气,但想想自己认识的陈争不是这种人,矛盾起来,“陈队应该有什么苦衷。”   “哪有, 我今天还跟他打过电话,他和他那小男朋友快活得很啊。”韩渠说得黯然神伤。   凛冬双眉紧皱,想了想,拿起手机,“不行,我得问问陈队凭什么不给你差旅费用!”   “诶——”韩渠这才知道演过头了,拿过凛冬的手机,“陈争要跟我们老大告状的,他最会告状了。”   “是吗?”凛冬将信将疑。   韩渠动作到底慢了点,陈争那边已经接通了,语气很谨慎,“你好,你是?”   “我,打错了,拜拜^.^”韩渠飞快说完挂掉。   陈争一脸莫名,半天吐出一句:“孙子。”   “就这么挂了,不太礼貌吧?”凛冬拿回自己的手机,但一想陈争这事办得不地道,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的了。   韩渠趁乱说:“你还存着他电话啊?”   凛冬“啊”了声,尴尬地捋了下头发,“陈队,陈队帮了我很多,我在国外,万一遇到麻烦,可能会请他帮忙。”   话是这么说,但凛冬来M国的事没有告诉洛城警界的任何人,更没有寻求过陈争的帮助。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住疗养所了?”凛冬这会儿冷静了些,觉得韩渠挂电话太可疑了。   接收到凛冬狐疑的视线,韩渠笑起来,“李东池说我不给他干活,所以不让我住他的地盘了。纱雨镇其他宾馆酒店倒是可以住,但得等洛城那边给我申请经费,流程走起来需要几天。我就想看看能不能住你这里,打家具也方便。”   这个理由好像说得过去,凛冬心中高兴,“别住那些酒店了,我这里差不多收拾出来了,除了远一点,其他都比酒店好!热水器也换了新的,吃的用的都够!”一口气说完,凛冬羞赧地低了低头,感觉自己热情得过了头。   “太感谢了。”韩渠拍了拍床的架子,“你来试一下,看看稳不稳,需不需要调整……”   凛冬先是双手在架子上压了压,严丝合缝,一点晃动都没有。他正要说“没问题”,忽然想到这张床做好以后是要放在隔壁房间的,到时候不管是谁睡,他和韩渠都会各住一间房,不像现在,他睁开眼就能看到韩渠。   “怎么样?”韩渠问。   凛冬用力将唇角压下去,露出不太满意的神色,往架子上一躺,滚到对侧,又滚回来,以仰面朝天的姿势说:“我觉得有点晃,还不够结实,我订的床垫很厚很重,我睡觉不老实,万一睡塌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韩渠眼睛都笑弯了。我是不是找茬找得太过分了?他正想着,一道阴影忽然压下来,他一愣,韩渠的手臂撑在他腰侧,整个身子几乎要覆盖住他。   “你睡觉是不太老实,就这么滚一圈,就把衣服卷起来了。”韩渠左手拉住凛冬的衣角,将他不小心露出来的小腹遮住。   这动作手指不可能完全不接触皮肤,而小腹正好是凛冬最怕痒的地方,他顿时僵住,薄薄的肌肉完全绷起。不待韩渠直起身,他已经“噌”一下坐起来,速度太快,一头撞到韩渠胸口。   “嘶——”韩渠发出一声痛呼。   凛冬手忙脚乱地扯着衣服,小腹被指尖划过的地方阵阵发热,心脏仿佛在那里激烈跳动,迅速将血色传递到脸上。   韩渠见他这样,收了收笑意,“抱歉。”   凛冬飞快摇头,“我,我就说我睡相不老实,真,真会压塌。”   “那还是加固一下?”韩渠顺着他的话说。   “要啊,这样不行。”凛冬还将白一搬出来,“白一是专业的,到时候让他来质检一下。”   韩渠又笑了,“听你的听你的。”   “今晚就不回疗养所了吧?”凛冬一身热得不行,“那我先去冲澡了,试试新的热水器。”   “不回了,还有些零碎的东西,明天一趟就搬过来。”韩渠话还没说完,凛冬就没影了,他看了看浴室方向,笑着摇摇头,正要继续打磨床,手机响起来。   “刚才那个电话是凛冬打的吧?他有话跟我说,但你抢了他手机?”陈争严肃质问,“你俩怎么回事?”   韩渠惯于打岔,“他一直存着你电话你知道吗?”   陈争果然被岔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那有你什么事?你管得着?”   韩渠笑了笑。   “还笑,李东池状都告到我这儿来了,说你跟他生气,不住他的疗养所了!”陈争说着也笑起来,“我说你哪会生气,是他自己小心眼。”   韩渠说:“不,是我小心眼。”   陈争:“……不是,你?”   前两天陈争在李东池的例行抱怨中听说一件好笑的事,李东池几次三番请韩渠到蕉榴市和自己切磋,韩渠都不肯,李东池一气之下决定将韩渠逐出现在的住处,还挂了韩渠电话。李东池气过就忘,第二天又琢磨着怎么将韩渠骗过来,但纱雨镇的治安总长跟他汇报,韩渠要从疗养所搬出去。他大惊,又打给韩渠,韩渠不接电话,不用想就知道生他的气了。   陈争好说歹说让李东池相信,韩渠哪可能因为这种玩笑生气。结果韩渠居然打他的脸!   “我有住的,不住他们M国人的房子。”韩渠还很有道理,“把我安排在治安局对门,方便半夜叫我起来去搞特训。”   陈争也不赞同韩渠被过度使唤,洛城这次让韩渠过去,那纯粹是给韩渠放假休养,顺道儿满足李东池,哪能天天工作?“那你现在住哪?”   不等韩渠回答,陈争反应过来了,“怪不得你‘小心眼’,和凛冬住一块儿了?”   “呃……”   “你还编排我,说洛城不给你经费,所以凛冬才来质问我,你怕露馅,抢他电话!”   在洛城市局的前刑侦队长面前,特警队长造的谣顷刻间土崩瓦解。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韩渠挂电话,“脑子够用多破案,别念叨我。”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陈争说了今晚的第二句“孙子”。   凛冬冲完澡,思路清晰了许多,虽然不能和刑侦队长的逻辑媲美,但也找到了韩渠话里的漏洞。韩渠正活动着抬板材后酸痛的肌肉,就听见他说:“你不给李东池干活,所以他不让你继续住疗养所,但你在纱雨镇,天天给卢克干活,卢克没道理不解决食宿啊。”   韩渠挥舞的手臂顿了下,“卢克是李东池下属嘛。”   凛冬下意识觉得这答案不对头,但懒得想了,他这精心布置的小院从今天起将正式迎来新的住户——他的心上人。   白天对凛冬来说,忙得有空喝两口水就算不错了,早上开车到镇里时,还说和韩渠一块儿搬东西回家,但一到晴天巷,事情就跟蔓藤似的将他缠住了。   先是三个大合作商的货同时到了,都是急货,需要立即送去工地,货车的调度成了问题,凛冬不停打电话,能调的都调了,忙到下午才解决。   其间老合作商急着签新合同,细节上双方讨价还价,凛冬喉咙都说干了。下午去码头接货的员工和对方因为手续起了争执,同样是接货,有进出口牌照的公司流程顺畅得多。凛冬第二次考虑在进出口行业投点钱。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大冬物流”所有人都跟陀螺似的转起来,居然还有七八位慕名而来的镇民坐在放满货物的院子里不走,非要凛冬跟他们回去,给逝去的亲人化妆。有三家人甚至因为凛冬先去谁家打了起来,惊动警察。   凛冬前脚刚回到晴天巷,后脚就被这些悲伤而亢奋的镇民包围了,他们刚失去至亲,表现出的急切、无礼也是人之常情,凛冬烦归烦,却很难对他们动怒。再三推辞,最终也不得不答应一位四十多岁的母亲,晚点给她患病去世的女儿化妆。   被拒绝的镇民依旧不肯离开,警察将那三家打架的带走,剩下的依旧留在“大冬物流”,寄希望于凛冬给那个女孩化完妆,能帮帮自己的亲人。白闪这两天来帮忙,看到这些人,眼眶很红,给他们倒茶,听他们述说悲伤。   凛冬抽空往院子里看了两眼,白闪正在擦拭眼泪。他忽然想到“共情”这个词。当演员时,他经常从导演、前辈口中听到共情,一个好的演员,必须有和角色共情的能力。   而他小偶像出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更没有表演天赋,起初连共情的门槛都摸不到,为此受了许多责骂。他不甘心,强迫自己从资深演员的片子中揣摩共情,一点一点掌握门道。   他饰演的羽风,圈中公认,那不是他演技有多好,是他达成了与角色的共情。   但时至今日,他很清楚自己的共情是后天打磨出来的,而非天生悲悯。他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即便给逝者化妆,情绪也是冷淡的。只有韦警官那一次不同,但那汹涌的情感来自韩渠,并非逝者本人。   收回思绪,视线再次聚焦在白闪身上,心中浮起一个念头:也许白闪比他更适合维护逝者最后的尊严。   “韩先生,真不住了啊?”卢克接过韩渠交上来的钥匙,愁眉苦脸,“你这……哎,你不吃我的,不住我的,我还天天麻烦你给我练兵,我这不做人啊!”   韩渠笑道:“我来交流的任务之一就是支援特警,卢克先生,不必这么客气。”   “李先生也是,好好的和你吵什么架!”卢克恨不得骂死李东池那个神经病,但李东池是他上级,他一忍再忍,还是吐槽了几句。“你这是搬去凛先生那里吧?我送你。”   韩渠谢过卢克的好意,独自在疗养所收拾,本以为没多少行李,打包时才发现这儿都快被凛冬的东西填满了。韩渠笑了声,从柜子里把凛冬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   想起最初陪凛冬回去拿衣服时的情景,凛冬不肯拿多,声称两件卫衣一条运动裤就够了,可后来陆续拿、买,不知不觉占领了空荡荡的柜子。如果说凛冬还保持着一点当过明星的习惯,那就是衣服多,买衣服比买菜还频繁,一些穿过一次就放着了,恐怕凛冬自己都不知道在这儿堆积了这么多衣服。   收拾完毕,韩渠才发现车装不下,跟疗养所临时借了辆小货车,搬回小院,又分门别类给凛冬挂好。这样一来,柜子便不够用了。但韩渠有先见之明,打床的同时,衣柜也已经做好了框架。   傍晚,凛冬打完最后一个生意上的电话,才想起今天应该和韩渠搬家,韩渠发来一张家里的照片,写着:搬家完毕,请冬冬哥放心。   凛冬扬起唇角,眼中的疲惫淡去,还没来得及回复,等了他几小时的逝者家属已经来到门边,神情悲苦地看着他。他心中一沉,收起手机。答应了这位母亲的事,他必须做到。   白闪从院子里追出来,“哥,我和你一起去!” 第31章   去世的女孩名叫小珠, 心脏病夺去了她的性命。小珠家所在的巷子已经挂上挽联,地上铺满当地人办葬礼使用的礼花碎屑。凛冬在车上几次看向白闪,她身体绷得很直, 似乎急切地想要到达目的地。下车后,白闪直奔摆放着小珠尸体的房间, 无声垂泪。凛冬这才后知后觉,白闪和小珠应该认识。   小珠的家人围上来,眼含期待, 小珠母亲更是颤抖着抓住凛冬的手, “凛先生, 谢谢你,谢谢你,我们准备了晚餐, 你先……”   凛冬看到了那一大桌子为他准备的餐食, 可他没有胃口, 摇头打断小珠母亲的话,“我不饿,先化妆吧,时间不早了。”   小珠不火葬, 今晚就要放入棺材,去镇外下葬。   众人面面相觑, 似乎都觉得待凛冬不周, 小珠父亲上前, “凛先生,多少还是吃一点吧。”   白闪赶过来,因为哭过,嗓音有些沙哑, 凛冬听她用M国语快速和小珠家人们解释,他们犹豫片刻,往后退去,小珠母亲哭着说:“那就拜托你了,凛先生。”   凛冬来到遗体前,端详女孩的面容,白闪递上小珠的生活照,是个圆脸的大眼睛女孩,长相在M国这边很常见,不算漂亮,但笑容很有邻家妹妹的味道。可惜病痛和死亡已经让她面目全非。   “她是你的朋友。”凛冬一边查看小珠母亲送来的化妆品一边说。   白闪很轻地“嗯”了一声,“我们在战争快要结束时认识,都灰头土脸,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夜里在山洞躲避炮火,她给我说……我们的家园,以后会有很多孤儿。”   小珠的脸被家人擦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紫色的精美长裙。凛冬给她补了一层水,继续听白闪说。   “所以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一定会做那些孩子的爸爸妈妈,让他们好好长大,教他们和平的重要——小珠这么跟我说。其实是小珠最早去卡利斯学堂,但那会儿她已经查出患有心脏病了,一天比一天虚弱,上山对她来说,是很要命的事。不过她直到去世,都在为孩子们做力所能及的活。”   凛冬沉默地上着底妆,遮瑕膏渐渐覆盖住女孩脸上的死亡痕迹。刚进小珠家时,他看到一筐筐彩色的手织物,学堂的许多志愿者手都很巧,织出来以学堂的名义售卖,充当学堂开销。   “她很聪明,织东西这种事,她一看就会,不像我,我哥都学会了,我还是不会。她最喜欢织手套和挎包,还自己设计图案,学堂里好多老师都照着她的样式织,每周我都来拿她织好的。但这个月,她睡在医院,织不动了。”   色彩在小珠脸上出现,她逐渐又有了生气,仿佛只是睡着了。凛冬直起腰,观察片刻,拿起眼影盘,刷子在小珠眼睑上轻扫。   “这是……浓妆吗?”白闪走近,看到不再苍白的好友,眼泪又掉了下来。   凛冬摇头,“不算,只是比日常妆更隆重一些。”   白闪捂着下半张脸,用力忍住哽咽,好一会儿才说:“她会喜欢的。她病了很久,最后一次清醒时,还跟我说,如果早点学会化妆就好了,好想将自己化得漂漂亮亮,这样去另一个世界也不害怕了。”   凛冬化了客串入殓师以来最精致的一次妆,甚至给小珠贴上了亮片。小珠母亲颤巍巍地来到女儿身边,只看了一眼,便靠在丈夫肩上嚎啕大哭。小珠的其他家人们相拥而泣,一位姑姑走上来,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硬要塞给凛冬。“谢谢,太谢谢了,把我们小珠化得这么漂亮。”   凛冬只收取了化妆的劳务费用,其余的全部退了回去。   下葬的车早已在巷子里等候,白闪要去送小珠最后一程,凛冬并不打算去。她似乎有很多话要对凛冬说,但这时实在没有机会。凛冬朝她摆摆手,“空了找我。”   送葬队伍离开后,巷子冷清下来,凛冬踩在碎屑上,沙沙作响,像是纱雨镇永远不会有的积雪。只走了一会儿,他就走不动了,不是连走路这点力气都没有,只是太累,突然懒了起来。他靠在墙边,微仰起头看着天空,黑夜上有几颗孤零零的星辰。看了会儿,他闭上眼,任由大脑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一束光从眼睑上略过,投下暗红色的影子。他知道是有车开过来了,睁开眼让路,眼皮垂着,看都没有往车的方向看。车却在他身边停下,熟悉的声音传来,“流浪汉先生。”   凛冬一怔,连忙抬头,只见韩渠解开安全带,从车里下来。“你怎么来了?”他惊讶道。   “不来怎么知道你在外面当流浪汉?”韩渠明明是在说笑,凛冬却看到他眼里的关切。   “我……我休息一下。”   “那我来陪你。”韩渠也往墙上一靠,侧头看凛冬。   凛冬忽然觉得没有那么累了,“巷子中间不能停车,别人的车来了怎么办。”   “噢,那就得请流浪汉上车了。”   “有穿得这么好的流浪汉吗!”   韩渠想到今天运送的那一车衣服,笑道:“还挺有自知之明。”   凛冬正在关门,没听清,“什么?”   “说我来接你下班。”   凛冬拉着安全带的手不动了,两眼笔直地看着前方。   巷子狭窄,是条只进不出的单行道,想要回到主干道上,得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一圈。车缓缓行驶,灯光破开黑暗,车轮从那一地的碎屑上碾过。凛冬的心扑通扑通,唇角迟钝而缓缓地弯起来。   他忙得几乎忘了一件事,从今天开始,韩渠正式住进他的院子了,这一天本就值得纪念,正好在这一天,韩渠还来接他“下班”,接他回那个可以称作家的地方。   晴天巷的门面不是家,疗养所也不是,只有他的小院是。   主干道上明亮的路灯从窗外照进来,一道道光柱从凛冬脸上划过。他拿出手机,想给今天做一个标记,这才看到韩渠打过电话,也发了消息来,而自己因为化妆,一直没有留意到。   “我没看手机。”凛冬有点抱歉地说。   “没事,我这不也找到了吗。”韩渠说,他直接上晴天巷找人去了,白一说了小珠家的地址,但他估算了下时间,没有立即来,和守在“大冬物流”的逝者家属们聊了会儿天。   凛冬皱眉,“他们……没有走吗?”   “能理解,以前不知道人走了还能化妆,现在知道了,谁不想让亲人好看一点。”韩渠说:“人已经劝回去了,但长期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你满足不了所有人,我听说今天还有人打起来,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被打的也不会只有家属。”   “还有我。”凛冬现在脑子很清晰,下午警察来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潜在的危险。人性向来如此,他无法给每一位逝者化妆,这本就不是他的工作,但逝者家属不会这么想,你帮了他们,你就是好人,你帮了别人却不帮他们,他们就对你有怨言,久而久之,怨言便会发展成暴力。   “纱雨镇需要扎根在这一行的人,现在已经有了需求。”韩渠语气不知不觉严肃起来,“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但如果你今后不打算深耕,那就尽快脱离。你不做了,自然有别的人做。”   “我明白。”凛冬从未想过靠给遗体化妆赚钱,但除了阿功和韦警官,他都收了一定的费用。他现在是个生意人,深知完全不收费是扰乱市场,给将来会出现的入殓师添乱。   “但人都往我这儿走,我一时没办法完全放开。”凛冬叹了口气,“他们那么信任我,我听说已经有一些会化妆的人在接生意了,但大多数人家还是想来找我。”   “不用急,事情发展有它自己的规律。”韩渠说:“如果有人既有能力,又能借你的名气,那就顺利得多。”   终于回到小院,韩渠收起严肃,“不想了,顺其自然,我们流浪汉先生回家了!”   听到“回家”,凛冬弯着眼,怪道:“都说了不是流浪汉。”   小院里所有灯都开着,韩渠居然买了小彩灯挂在树上,五彩缤纷一闪一闪,有些国内过年的气氛。凛冬眉目舒展,“今天都没能和你一起搬家,累不累?”   韩渠一点不给面子,“累死了。”   “呃……”凛冬心道,怎么不按理出牌说句不累?   “主要是搬你的衣服。”韩渠指了指房间,“柜子塞不下了。”   凛冬进去一看,衣服虽然一件件整齐挂着,但因为太多,已经将柜门挤开了,另一些不需要挂的叠放在箱子上,高高一撂。   “都是我的?这么多?”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难道是我的?”韩渠拿起其中一件有破洞的外套,在身前比划两下,“我想穿也穿不了啊。”   凛冬脸颊彻底红了,“我自己来收!”   韩渠站在一旁笑,凛冬无效忙碌半天,发现没什么好收,韩渠都给他收好了,现在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新的衣柜。   “院子里那个……”他不太确定地说。   “给你打的衣柜。”韩渠笑道:“我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凛冬低着头,有点难为情,但开心牵着唇角,根本压不下去。   韩渠搬家花了小半天时间,次日一早就要去治安局上课,他一起来凛冬就跟着起来了,干劲十足的。韩渠笑了笑:“又要争当‘大冬物流’第一个打卡的?”   “我们从来不打卡。”凛冬飞快洗脸,“老板开明。”   出门时凛冬抢着开车,他的脚已经彻底好了,韩渠便让他开。车到了治安局附近,两人一起吃了粉,韩渠去治安局,凛冬去晴天巷。“等我晚上来接你啊!”凛冬大声说。   “好。”韩渠站在治安局门口挥手。   凛冬心情很好,到晴天巷时都哼着歌。白一值班,顶着一头乱毛买了早饭回来,“哥,来这么早!”   凛冬脱口而出,“送韩渠上班。”   空气突然安静。片刻,白一爆笑出声。凛冬利索地转移话题:“白闪什么时候回去的?”   “凌晨都过了。”说到妹妹,白一不笑了,“哥,你说我是不是有问题?”   凛冬本来没打算跟白一聊他们兄妹的矛盾,但白一自己提出来了,他便听一听,“又吵架了?”   “吵还好呢,她不跟我吵了,还总是待在家里,做饭等我回去,还很关心我工作得怎么样。”白一难得地支吾,“我不想她去学堂,不想她辛苦,她能在家好好待着那最好,但她真这样了,我又觉得不对,她……她不快乐。”   凛冬说:“她去学堂你又不快乐。”   “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办。”白一很苦恼,“我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现在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当哥哥了。她那个朋友,就昨天下葬那个,年纪轻轻的,突然就走了,我昨天接她回来,很怕有一天她也突然离开我。”   生命很脆弱,凛冬经历过,所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对兄妹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他能充当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员工陆续来了,白一振作起来,干活去了。凛冬也早早开车去工地,一方面确实有事,一方面不想再面对挤在院子里的逝者家属。   下午,跟完一趟货之后,凛冬接到白闪的电话,“冬冬哥,今天有空吗?我想跟你聊聊。”   白闪说的地点是商业街的咖啡馆,纱雨镇慢慢开起了这些休闲性质的小店,客人还不多。   “我第一次来,还是你带我来的,以前我从来没有进过咖啡馆。”白闪今天化了淡妆,长发在头顶挽了个团子,看上去很漂亮。   凛冬面前放着冰拿铁和芝士蛋糕,都是白闪点的。白闪说的事他记得,当时白闪因为腿偷偷伤心,却在所有人面前努力微笑。一次从卡利斯学堂回来,经过商业街,他忽然很想带白闪来吃点甜的。白闪很抗拒,接连摇头:“太贵了。”   “偶尔犒劳自己一下,贵又怎么了,你值得。”凛冬带她进了咖啡馆,点了巧克力和草莓蛋糕,两杯咖啡。她小心翼翼地舀了勺蛋糕,尝过后不由得笑起来,“真甜。”   蛋糕很甜,白闪的笑容也很甜,不再像挤出来的笑容那样带着苦涩。   短暂的咖啡时光很短暂,人终于还是要回到现实中,但至少在那一刻,白闪是真的很开心。   “后来我特别难过时就来,还带小珠来过,她最喜欢草莓蛋糕,但她不能吃太多。”白闪脸上挂着怀念而哀伤的笑容,“如果她健康就好了,就可以和我一起尝试更多的蛋糕。”   凛冬没有打断白闪对好友的回忆,看着窗外,渐渐有些失神。直到白闪说:“哥,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学着成为一名入殓师?” 第32章   凛冬没有立即回答白闪的问题, 却反问道:“昨天那个情况,来不及和你多聊。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小珠是你朋友?”   白闪怔了下, 低下头,“我……”   “如果我最后没有答应小珠的母亲, 你会告诉我吗?”凛冬看着白闪的额发。   片刻,白闪摇摇头。   “她是你的朋友。”凛冬皱眉道。   “但对你来说,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白闪眼里有了一丝坚定和认真, “不是吗?”   凛冬早就知道这姑娘执拗, 此时这认知又加深了几分。   “帮人化妆, 对你来说本来就是一桩麻烦事,你又不靠这个吃饭,收的那点钱不够公司每天餐补的零头, 你不想做, 但又同情那些家属。”白闪慢慢说:“上次我哥的朋友找到我哥, 他来找你,你同意了之后,他都很过意不去。我不想再当这个负担。”   凛冬说:“不至于。”   “至于的!”白闪有些急,身子都往前倾了倾, “我哥有朋友,我有朋友, 朋友还有朋友, 这么拜托起来, 无穷无尽了!”   白闪喝了口咖啡,稍稍冷静,“如果你昨天没有答应的话,我会试着给小珠化妆。生病以前, 她是个很自信,也很爱美的女孩。生病后我每次去看她,她都会说,自己好像又变丑了,想学习化妆,不知道化妆能不能让自己变得好看一点。”   “所以我也开始学化妆,想给她化漂亮的妆,让她心情好一些。我们以前不懂化妆,能活命都不错了。”说着,白闪有些哽咽,她顿了下,又说:“但我没想过在她的……她的遗体上化,我,我没那个意识,也不敢。”   凛冬说:“如果我没有答应,你会……”   “嗯。我做好了准备。”白闪很轻地说:“她是我的朋友,我想让她漂漂亮亮地走。”   凛冬端起咖啡,“昨天我看到你安慰小珠母亲,和她一同流泪,心想你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据我所知,好的入殓师需要这种素质,我就不行。”   白闪睁大眼,心脏跳得有些快,想要驳斥凛冬“我就不行”的自我认知,开口说出的却是:“所以我能……”   凛冬又道:“但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小珠是你的朋友。你的眼泪、悲伤都出自对朋友的缅怀。”   白闪抿着唇,用力捏了捏手指。   “可顾及我,让我自己决定是不是要去化妆,是你另一种善良。”凛冬说:“何况你做好了准备,不需要问我你能不能成为入殓师,只需要问问你自己。”   白闪沉默着,眼中的光逐渐定下来,“我想试试。如果有不懂的……”   凛冬说:“尽管来找我。”   说完,他忽然想到昨晚韩渠说的话,纱雨镇奇缺入殓师,也已经有人看到了商机,正在积极准备,只是他们毫无名气,不比他这位有警方亲自背书的。他看了看白闪,又道:“我最近可能会多接几单,你安排好时间,每次都跟着。还有,如果认识的人里也有想进入这一行的,可以都带来。”   白闪很惊喜,“你的意思是,给我当师父?”   “呃……”凛冬忽然难为情起来,他当过明星,当过老板,还没给谁当过师父,下意识就要拒绝,但也明白,白闪需要凛冬徒弟这个名头,他也只能借着白闪,逐渐将自己的名声转移出去。   “再说吧,化妆那一套我会教你。”凛冬正色道:“不过你确实考虑好了吗?做这一行,就得长期和遗体、痛苦的家属打交道,做得久了,外界对你可能也会有一些非议。”   “我想好了,这可能是一个比较折中的选择。”   “折中?”   白闪笑了笑,“做能帮到别人的事,有意义的事,一直是我的心愿。我哥觉得这是纯付出,其实不是,我汲取的是他们‘感谢’的心情,我靠这个活着。但当志愿者不是长久之计,我这个腿,经不起孩子们长时间折腾,我天天去学堂,我哥会很痛苦。做入殓师的话,这是个有前途的职业,发展好了能赚钱,虽然累了点,但是在镇里活动,我也算是有正经的工作了。”   凛冬没说话,面前的姑娘在讲述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或对或错,他都不想打断。   “至于学堂,我可能一个月能去个四五次吧,就像你一样。”白闪说:“等我赚多了钱,还能像你一样捐献物资,这样也挺好。”   凛冬点头,“挺好。”   跟凛冬说完,白闪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又拜托凛冬,如果白一生气,他一定要帮她说话。凛冬看看时间,白一可能刚回到晴天巷算账,便提议白闪和他一起回去。   进了“大冬物流”,白闪忐忑地喊了声“哥”,白一惊讶,“你们在路上碰到了?”   “没有,白闪找我商量点事。”凛冬说完就倒水去了,白闪来到白一面前,说已经决定好的事。   凛冬背对他们,却一直没有走开,白闪的语气很郑重也很小心,白一半天没有动静。正当他快要忍不住开口时,白一突然爽朗地说:“那好啊,正好给冬冬哥减轻负担!你看这一天天找他的人有多少,我都怕他跑路去当入殓师,不要我们‘大冬物流’了。”   凛冬啧了声,将房间留给这对兄妹,开车接韩渠去了。   治安局门口,巡逻执勤的特警们收队回营,未参与执勤的则刚结束一天枯燥又繁重的特训,都是精疲力竭,不想吃食堂的三两成群外出觅食,在镇里有家的匆匆回家。   韩渠今天收获了“魔鬼教官”的名头,特警们都不跟他说话了,也不邀请他一起吃饭了,只有卢克美滋滋地和他一块儿站着,为了感谢他狠狠操练自己不成器的手下,热情请他吃纱雨镇第一的烤肉。   “不了。”韩渠笑道:“我回家吃。”   卢克夸张地往周围一扫,没见到他等的人,苦口婆心起来,“我说韩先生,你就不该搬走,我这疗养所住着多舒服啊,你非要搬到村里去。交通又不方便,吃的也没有。”   “怎么不方便,有车。”韩渠说,“吃的也囤了不少。”   “嘿,车,哪呢?”卢克正喋喋不休,只见一束光打过来,回头,韩渠已经向停下的车走去。车窗放下,凛冬的脸露出来,“晚上好,卢克先生。”   “凛先生啊,晚上好晚上好。”卢克说:“我正和韩先生说去吃烤肉,凛先生也一起吧。”   “烤肉?”凛冬看了看韩渠。韩渠已经上车并扣好安全带,“不了,我们回家吃。”   卢克被留在原地,大哼一声,“一句话用得着说两遍吗,我听得懂!”   凛冬本来不知道晚上吃什么,刚才听到卢克说吃烤肉,他第一反应是回答“好啊”,但韩渠说要回家吃。“回家吃什么?”   韩渠准备下个厨,“你想吃什么?”   凛冬脱口而出:“烤肉。”   韩渠:“……”   凛冬笑道:“上回买的碳还没用完,这次用掉。”   韩渠只想简单下个厨,这么复杂的晚餐还是算了吧,他还要精修一下床。   凛冬说完也嫌麻烦,忽然想起小卖部黄老头给的宣传单,问韩渠还在不在,韩渠从后座一件衣服里找出来了,“‘三兄弟烧烤’。”   凛冬将方向盘一打,一刻钟后两人来到“三兄弟烧烤”门口。这是一家丁点大的烧烤店,桌子没几张,外面等着许多排队的人。   “黄老头还说这是纱雨镇最大的烧烤店。”凛冬一看要排队就打起退堂鼓,照这架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吃得上。正要收起宣传单,突然被叫住。   “这是老爹写的条子?”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浑身烧烤味。韩渠看了看墙上的照片,确定这人就是兄弟中的一位,“对,黄大爷是我们邻居。”   “进来进来!有条子不早说!”男人连忙将他们引到店中,菜单一摆,“想吃什么点。”   凛冬这才知道黄老头签过名的宣传单还有这种作用,立即点了招牌套餐,等餐的时候和韩渠说起白闪的想法,韩渠和他想的一样,“那这阵子你可能得多接些单子了,白闪名声打出来,你才能尽早放手。”   和韩渠不谋而合这件事让凛冬很高兴,开始详细说自己的计划,想得很仓促,许多细节还不到位,韩渠一一指出,一顿烤肉吃得跟商务会谈似的,回过神来,盘子已经空了。但凛冬反而很满足,恨不得立即天亮,他要好好带带白闪这个首徒。   结完账,凛冬揉了揉肚子,才意识到吃得太撑,跟在韩渠身后小声嘟囔:“奇怪,我没怎么吃啊。”   韩渠听到了,回头笑他,“你还没吃啊,小臂那么长的肉串,你两口一串。”   凛冬还没来得及争辩,就感觉到一束目光在自己身上燃烧,充满敌意和怨气,他下意识抓住韩渠的衣角,正要开口,就听见熟悉的咆哮,“你们不是回家吃饭吗!”   卢克和被他随便抓来的特警正排在队伍里,虽然马上就要排到了,但看上去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我,我们……”凛冬心虚起来。这和他没关系啊,又不是他说回家吃饭。   “卢克先生,你们也来这里啊。”韩渠也没想到,“快进去吧,这家不错,多吃点。”   卢克还要骂,中年男人不由分说将他推到店里,用M国语说:“到你们了,磨磨蹭蹭干什么!”   “卢克说的就是这家?”凛冬太撑,换韩渠开车。   韩渠说:“他说纱雨镇最大的烧烤店。”   “黄老头也是这么说。”凛冬恍然大悟,“原来大是最受欢迎、人最多的意思,我们M国语学得不行啊。”   韩渠见他又开始对外语较真,轻轻笑了笑。   白闪比凛冬想象的更有行动力,三天后,就找了四个想成为入殓师的年轻人来。凛冬只问了姓名年龄等基本情况,没有过多询问家庭、教育背景。他已经考虑得很清楚,首要目标是将白闪带出来,只要人们认可了白闪,后续一切事宜都可以交给白闪。   一批化妆品和工具送到晴天巷,白闪一看傻了眼,“这么多?”这都赶上开店的量了。   “你本来就要开店,只不过是殡葬类的店。”凛冬似乎真有了给人当师父的架子,“你觉得我化得好,卢克先生、其他家属也觉得我化得好,那是因为我早就在自己脸上练习了无数次,想被人接受,就要不断练习,不是给你化妆品,你就能给逝者化好妆。”   白闪认真起来,“我明白。”   “我从今天开始密集接单,你们必须跟着我,尤其是你,我会跟家属介绍,你是我的助手和徒弟,但在你能化出让我满意的妆之前,我不会让你接触遗体。”   白闪握了握拳头,“是,师父!”   凛冬被喊得脸红,放缓态度,“你们人多,可以互相试妆,让他们都进来,我先讲一下基础。”   五个年轻人齐齐望着凛冬,凛冬不大适应为人师表的角色,讲了会儿就不太自在了。白闪很快看出他的不适,和其他人低声说了几句,等他们走了,才对凛冬说:“冬冬哥,你还是先教我一个人吧,我学会了,再去和他们说,这事急不来。”   身为师父,却被徒弟安抚了,凛冬一边整理化妆品一边生自己的闷气。白闪过来和他一起收,“哥,那天给小珠化妆,你怎么想到给她化个大浓妆来着?我一直很好奇。”   凛冬回忆了下,“你们拿来的化妆品很多,而且都很新,没怎么动过,其中几种不适合化日常妆。还有你给我看的照片,她几乎不化妆,整体风格也不适合浓妆艳抹。”   “那……”白闪不解。   “这么一个喜欢素颜、不擅长化妆的女孩,为什么有那么多彩妆?听说彩妆是她自己买的,或者拜托家人买的。我猜,她可能很想在生命的最后,好好打扮自己,化一些以前不会尝试的妆,只是可能没有成功,也没有力气再化了。”凛冬说:“我擅长舞台妆,那就帮她尝试一下吧。”   白闪眼中又泛起泪意,克制片刻,微笑道:“师父,你还说你没有共情能力,不适合这行,但你真的很有天赋啊。”   “天赋?”凛冬挑了挑眉?   “你明明那么细腻,小珠走了,我和她的家人忙她的后事,反而忽略了她这个小小的心愿,我们谁都没给你说,但你为她实现了。这不是天赋和善良,是什么呢?”白闪擦了擦眼泪,郑重其事,“师父,我会快快成长起来,你放心。”   带白闪上路迫在眉睫,凛冬暂时将“大冬物流”的事务交给白一,连续接单,空下来便给学生们指导一二。化妆这回事,单是嘴上说不行,必须要上脸实践,凛冬起初只是让他们互相化,后来终于忍不住,自己当了模特。   他这一张在娱乐圈都能横着走的脸已经许久没有沾过化妆品,难得化了个浓妆,所有人都看呆了。白一忙了一天回到晴天巷,震惊得结巴,“这,这,啊这……”   凛冬有些尴尬,一看时间,才发现教学太专注,已经很晚了,平常这个点,他已经把韩渠接回家了。“今天就到这里。”他匆匆向水池走去,想赶紧卸妆去治安局。   但韩渠没等到他,发消息没收到回信,知道他又在忙,于是自己来了。 第33章   凛冬为了给白闪他们展示层次和阴影对面容的修饰, 化的是浓墨重彩的女性舞台妆,他的五官本就清晰深邃,此时更显凌厉夺目, 略长的头发潦草地扎着,几缕落在额前脸颊, 涂着口红的嘴唇张了张,“韩队……”   韩渠眼中十分难得地涌起惊讶,他知道面前的人是凛冬, 但开口时语调还是带着些许上扬, “凛冬?”   “韩先生来了!”白闪反应最快, 赶紧推着凛冬道:“师父今天教我们化女士妆呢,怪我怪我,半天没学会, 耽误了时间。师父, 你快回去吧!”   凛冬愣愣地被推到韩渠面前, “啊,我……”说着胡乱在头上一抓,将皮筋扯了下来,束起的头发一下乱了, 额发搭下来,遮住额头和眉脚, 那种凌厉得动人心魄的美将将被覆盖几分, 整个人似乎柔和了下来。   韩渠看着凛冬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这样的距离,冲击感比刚才更强。虽说凛冬化的是女妆,但骨相却是男子的,两相撞击, 让人难以移开眼。   “我去卸个妆!”凛冬有些窘迫,转身就要走。手臂却被拉住了,韩渠朝水池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没你位置了。”   凛冬一看,学生们今天个个化着大浓妆,都忙着卸妆。   “化这么好看,这就卸了,有点可惜。”韩渠笑道,“起码回家再卸吧。”   凛冬走向驾驶座,被韩渠赶到了副驾上,一坐好连忙将镜子放下来,想了想说:“韩队,你刚才是不是没认出我?”   “怎么会?”韩渠说:“我一进来就看到你了。”   “那你……好像很惊讶。”   “看到好看的人,还不准惊讶啊?”   凛冬低头玩手指,“只有,只有今天好看?”他最后几个字轻得跟蚊鸣似的,韩渠没听清,“今天什么?”   凛冬不好意思再说,又很想知道答案,憋了一会儿,韩渠自己猜到了,“一直都很好看,你可是凛冬诶。”   凛冬脸颊一热,扁了下嘴,“那你还惊讶。”   “不一样嘛,平时的凛冬是平时的,天天和我在一起,今天的凛冬是电视上才有的,我刚才一看,像你从电视里走出来似的。”韩渠侧过脸又看了看他。   “你,你转过去,好好开车。”凛冬在韩渠手臂上点了点。   “好好,开车开车。”韩渠笑道:“回去再看。”   小院里的灯光比车里明亮多了,凛冬为了卸妆,再次将头发扎起来,整张脸暴露在光明里,仿佛置身舞台上。他已经挽起衣袖,忽然想起卸妆油没拿,家里也没备着,好在这阵子教白闪化妆,车里放着一些化妆品。“韩队,帮我拿下后座那个透明袋子!”   韩渠照做,但拿回来后却没有立即给他,当着他的面打开,“哪个是卸妆油?”   凛冬伸手去拿,韩渠却挡了一下,拿起瓶子摇了摇,“像洗面奶一样抹脸上吗?”   “不是,要卸妆棉。”凛冬说着又去拿,但又被韩渠挡住了,他终于意识到韩渠不对劲,疑惑地歪了下头。   “你看,我连怎么卸妆都不知道。”韩渠捏着化妆棉,“说出去会被嘲笑。”   “这有什么好嘲笑?”凛冬说:“你本来就不化妆。”   韩渠摇头,“凛老师教教我吧,趁现在本来就要卸妆。”   凛冬睁大双眼,“韩队?”   “没有拜师,所以不能教喔?”韩渠还抓着化妆棉不放,双手抱拳一鞠,“这样。”   “哎呀!”凛冬见韩渠鞠,自己也跟着鞠。   韩渠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凛老师收了那么多徒弟,多我一个又不会怎样。他们在你脸上化,我帮你卸。”   凛冬觉得自己再不答应,就太见外了,“那我教你。”   “好啊。”   凛冬拿过卸妆油,往韩渠手中的化妆棉上倒,“就这么多,你先帮我卸眼妆,按在眼睛上,唔……要停一会儿,轻一点。”   右眼被湿润的化妆棉覆盖,韩渠的掌心触碰到他的鼻尖和嘴唇,温热,带着卸妆油淡淡的香气。他连左眼也一起闭上,小声说:“还要按一会儿,左边也要,等下化开了再揉揉……”   韩渠动作很轻,手指覆盖着枪茧,却还是能感知到凛冬的眼睑正在轻轻颤动。小时候,他捉过那种最常见的白色小蝴蝶,拢在手心,然后放掉。此时凛冬就像他手中的小蝴蝶,扑簌着翅膀,牵起阵阵痒意。   “你按得太久了!”凛冬皱起眉控诉,睁不开眼,双手摸索两下,要自己拿化妆棉。韩渠只好丢开按住他右眼的化妆棉,将他乱动的双手抓住,“这就给你擦。”   他的手真大,一只就把我抓住了。凛冬心想。化妆棉在颤抖的眼皮上划过,一点点带走色彩、亮粉,显露出眼睛本来的轮廓。因为看不见,凛冬有些不安,总觉得韩渠好像在注视自己,韩渠平时也注视他,但此时的视线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凛冬想要看到。   “口红也是这样卸吗?”韩渠问。   “我先冲一下水。”凛冬摸水龙头,“我要看看。”   韩渠帮他把水拧开,他往脸上扑了几下,右手又去抓韩渠,韩渠这回配合得很好,将化妆棉递上去。   终于可以睁开眼,凛冬照了照镜子,连最麻烦的眼线都卸干净了,“可以诶。”   韩渠抬着手上的化妆棉笑道,“继续?”   凛冬扬起脸,韩渠视线落在他的嘴唇,手指压在化妆棉上,停一下,揉一下。   刚才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知,这次却连韩渠的睫毛都数得清,凛冬目光描摹韩渠的眉骨、鼻梁、眼睛,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忽然,韩渠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他瞳孔一缩,根本来不及别开眼,往后退了一步。韩渠已经学会了卸妆,将他的粉底也一并抹掉了。   凛冬冲了几次清水,舒服地吁了口气。过去几乎每天都要化妆,日常妆也是妆,不管是自己化还是别人化,脸上覆盖着东西,总是不舒服,卸妆更是让人烦躁。如今他已经习惯了“糙汉洗脸法”,韩渠打磨工艺品似的给他卸妆,他耳朵都红了起来。   “凛老师,我技术怎么样?”韩渠问。   “比我好。”凛冬真心地说。   韩渠笑道:“那以后你要是化了妆,不想卸,我都给你卸。”   凛冬眨眨眼,抬头看韩渠,韩渠正哼着歌收拾他的化妆包,似乎对那些瓶瓶罐罐很有兴趣,一个个拿起研究。   “你是怎么教他们?”韩渠忽然问:“会在他们脸上化吗?”   凛冬点头,“要在脸上操作才能真的学会。”   “你以前呢?有人教你吗?”   凛冬回忆一番,“我自学,对着镜子化,刚开始化不好,眼线歪七扭八,久了就好了。”说完,他愣了下,过去那些艰难的日子,现在也能像讲别人的故事一般轻巧地说出来了。   倒是教学生更辛苦一些,白闪还好,有两个男孩子很好学,但手笨,他都教得有点生气了,在他们脸上化,他也化得不太适应。   “为什么不适应?”韩渠问。   “不熟。”凛冬说:“离太近感觉很怪。”   韩渠把粉底、刷子找出来了,“那在我脸上适应一下,我也学学。”   凛冬猛地看向韩渠,刚才还有些懒散的眼神荡然无存,他紧皱着眉,眼里泛起恐惧和烦躁。韩渠有些意外,立即将手上的东西放下,认真道:“怎么了?”   凛冬死死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是韩渠,他还在自己眼前。   韩渠也皱起眉,“抱歉,我是不是说了不好的话?”   凛冬仓促地摇头,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没事,我就是……”   韩渠按住他的肩膀,“告诉我,刚才怎么了?”   “我不喜欢你这样。”凛冬眼底红了,“我不会给你化妆!”   韩渠一时没明白他为何着急,只得安抚道:“好,不化,我们不化。”   凛冬还在摇头,喃喃道:“他们学化妆,是为了给死人化,就算现在学的是日常妆舞台妆,最后还是要给死人化。”   韩渠顿时意识到凛冬刚才的恐惧来自什么,立即将凛冬抱住。凛冬双手抓住他的衣服,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非常闷,“所以我不喜欢你这样,你别吓我。”   韩渠轻轻在凛冬背上拍着,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你看,我没事,以后我不吓唬你了。要不要捏捏我的肌肉?”   凛冬渐渐缓过来,报复似的,狠狠在韩渠手臂上捏了一把。   “嘶——”韩渠忍痛道:“真捏啊?”   凛冬吸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又往韩渠手臂上捶了一下,转身跑了。   “怎么还搞偷袭?”韩渠笑着摇摇头,打磨家具去了。   白闪是众学生中最早出师的人,最擅长的是给小珠那样的年轻女性化妆。这天,凛冬接下的单子里,有一位27岁的女性,死因是疾病。凛冬和家属沟通,白闪从容地戴上手套和口罩,熟练地对比逝者生前的照片和此时的容貌。   最近白闪给凛冬当了许多次助手,已经有了名气,找到凛冬请求化妆的人不少都知道她是凛冬带出来的。家属们起初有些为难,当然更希望凛冬出手,但凛冬给他们看了看自己右手被水果刀划出的伤口,“我操作不方便,白闪是女性,比我更会给女性化妆,只是缺一些经验,我会全程在一旁看着。”   家属们同意了。白闪也没有让人失望,化完后,家属们哭着感激,她也默默掉了泪。   这之后,凛冬还是经常接单,但亲自化的次数越来越少,白闪和其他学生化,他站在后面盯着,偶尔指点两句。白闪找来的这四位年轻人和她心性相似,都肯学,不怕辛苦,那两位领悟能力差点的男生很会给中老年男性修复面容,也取得了家属们的信任。镇里再有哪家死了人,不再只说找凛老板,也会说找阿闪、阿宾。   凛冬松口气,再带一段时间,他就可以放手了。白闪越发熟练,隔壁镇的人都找上门来,他打算和白一商量一下,以白闪的名义注册公司,到时候其他入殓师都挂在公司名下。   许久没有关心过“大冬物流”,凛冬找白一要最近的进出账,看完神情稍显凝重。纱雨镇和整个M国一起正在飞速建设,他们这样的公司,正是红利拿得手软的时候,但现在的净收益增长却没有前几个月快,在整体环境下,这就是有问题。   白一说,新的运输公司越开越多,价格已经卷起来了,“大冬物流”的老客户里,大客户虽然继续合作,但小客户被卷走了一些。   “哥,我们可能也要让点利出去了。”白一担忧地说。   凛冬同意让利,但这只是稳住合作商的暂时之举,不可能长久。公司发展遇到瓶颈,只能找到新的出路,投资普老板的游乐场是一种,还有……   凛冬想到了人头攒动的码头,那里有更大的商机。物流公司本就是码头链条上的一部分,却处于被动位置,凛冬不是没有想过占据主动,只是以前“大冬物流”一直在上升,没有必要扩展业务。   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凛冬提到给白闪开公司,白一马上说:“哥,你不会害我们,我都听你的。白闪现在……”他露出自豪又有些遮遮掩掩的笑,“白闪忙,家里只能我做饭了,但她这个有前途,我这个当哥哥的,别的没有,但钱我都给她攒上了!”   凛冬笑道:“你那点不够,我……”   “不行!”白一打断,“哥,你帮我们够多了,我欠你的钱你不让还,我们怎么还能找你要?”   “不白给。”凛冬说:“我这是入股,怎么,白闪当了老板,就把我这个师父丢门外了?”   白一说不过,要凛冬跟他一起回家吃饭。   “我没家啊?”凛冬摆手,“走了。”   韩渠今天有半天假,下午就回小院了,凛冬忘了,车开到治安局门口才想起来,索性去市场买了两人都喜欢的粉。   小院外堆着木料,还有一些包装纸,应该是要丢的,凛冬走进院子,里面静悄悄的,总是放在树下的床不见了。韩渠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笑着朝他招手,“来,看看新床。” 第34章   隔壁房间的破床破家具被搬出去后, 显得空荡又整洁,房型是标准的长方形,和凛冬住的卧室一般大。此时房间的右侧中间放着一张崭新的双人床, 整体呈白灰色,有隐约暗色的纹路, 像是冬季的早晨,流淌着薄雾。   凛冬睁大眼睛,里面装满了欣喜, 手指从光滑的弧面上划过。上次韩渠当着他的面将床组装起来时, 它还只是个潦草的架子, 后来韩渠将它拆开打磨,零零散散的板材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   “怎么样?”韩渠双手撑在床尾,抬头看凛冬。   凛冬扬起的唇角用力压了压, “这个, 和我的帽子好像是一套。”   韩渠笑起来, “还行吗?”   “何止还行,我很喜欢。”凛冬往床上一躺,接着滚了两圈,肩膀撞到了韩渠撑着的手。他睁开眼, 望向韩渠,半天身子被笼罩在韩渠的影子里。   韩渠笑他, “这么硬的板子, 不磕得慌?”   韩渠说话时没动, 凛冬也不想动,甚至抓住了韩渠的手腕,韩渠垂眸看了看,“嗯?”   “我们今晚搬过来吧。”凛冬头脑一热, 眼底跟着泛起薄红,“我想睡这边,你也别睡沙发了。”   韩渠眸光微妙地动了动,抬手在凛冬额头上一拍,“睡板子啊?”   凛冬愣愣的,调子扬着,“啊~”   “那你自己睡,这么硬,不陪你。”韩渠直起身。   笼罩着自己的影子消失了,凛冬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连忙坐起来,拍拍床板,“是好硬,怎么没床垫?”   韩渠笑道:“床垫我可做不了。”   现买床垫,运过来起码需要一辆小货车,看看天色,凛冬果断打消这个念头,但又实在想睡睡这张床,两间屋流窜数次,喊道:“韩队,来搭把手!”   韩渠进屋时,他已经将卧室的床垫扛起一半了,韩渠连忙上前,接过大部分重量,“今天就要睡?我订了床垫,过两天就能送到。”   “今天就要!”凛冬很久没这么用力过了,说话都不得不咬牙切齿。   韩渠看了看他太阳穴周围爆出的青筋,不声不响将重量又往自己这边转移了些。   “砰——”床垫重重砸在床板上,还往上弹了弹。凛冬见这阵仗,心痛得跟韩渠急,“我还没准备好,你怎么松手那么快!”   “放床垫不都这样吗?”韩渠边说边摆姿势,“难道你还跟护工似的缓缓放下去?”   “那也不至于。”凛冬蹲下来,将床垫抬起一点点,检查床板有没有被砸烂,没有看到断裂,但还是很心痛,嘀咕:“新床呢,都不爱惜。”   韩渠笑着说:“就对我的手艺那么放心不下啊?新床呢,能被这一下就砸个洞?”   凛冬这时候对韩渠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满心都是他的新床,这里呼呼那里摸摸,安抚好了,又跑去拿床单被子。抱着一堆床具经过沙发时,他站住了。韩渠已经在沙发睡了很久,现在有了新床,虽然他之前的玩笑话被韩渠拒绝了,但……   那不是真的玩笑话。他是真的想和韩渠睡在一起。   这么想着,他鬼使神差地抓起韩渠的枕头,跌跌撞撞走到隔壁屋。   两个枕头抛下的时候,他不敢看韩渠,但感觉得到韩渠正在看他。   “韩,韩队,我把你的枕头也拿过来了,今天你,你也睡这边吧。”他背对着韩渠说。   韩渠没有出声,安静在这没什么家具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凛冬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有了回音,赶紧抖开被子,借着夸张的动作掩饰内心的忐忑。   韩渠走了过来,帮他将被子展平,“两个人一起睡,是什么仪式吗?”   凛冬脱口而出,“是啊,这边的习俗,新床需要阳气重的人压一压,不然会,会做噩梦,我们两个,阳气比一个人重。”   韩渠说:“噢,冬冬哥害怕了。”   “不是害怕!”   韩渠拿起自己的枕头,“不害怕就自己睡。”   “韩……”凛冬转身时,韩渠已经走到门口,他闭了嘴,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个邀约实在是很突兀。   换床的第一夜,凛冬意料之中地失眠了,这阵子每天都跟韩渠在同一间屋睡觉,现在床做好了,他们却被一道墙壁隔开。他忽然有些后悔非要睡新床。韩渠是不是本就不想和他睡一屋?所以才赶着将床做好?他侧过身,摸着床头的暗纹,这些都是韩渠的心意,韩渠不会排斥他。   想得越多,越是睡不着,凛冬的思绪渐渐从韩渠转移到白天那些繁杂的事情上。进出口资质他要尽快拿到,这样在和码头的周旋上才能取得主动权,还有给白闪开公司的事也要马上落实。千山城那边,普老板催他出差已经几次了,他得抽空去游乐场看看。   手臂压在眼眶上,他忽然有些迷茫,需要解决的事一桩接着一桩扑面而来,他应接不暇,似乎有什么被他遗忘了,他费劲地想了会儿,却想不起来。   清晨,凛冬因为失眠有些精神不振,出门时韩渠也刚起,“早上好。”   “好,好。”凛冬拿着牙刷,头一点一点的。   “新床睡着不舒服?”韩渠问。   “有点。”凛冬起床气发作,气韩渠昨天不跟他睡,眯着眼睛一摇一晃地说:“我一个人压不住。”   “做噩梦了?”   “梦到被床吞了!”   这话一听就没什么可信度,韩渠说:“那今晚回来睡吧,把床垫搬回来。”   凛冬也想回来睡,但还在赌气,咬着牙刷不吭声。   “今天中午我去接你?”韩渠说:“你在公司吗?”   凛冬漱干净口,疑惑道:“中午?你不去治安局吗?”   韩渠说:“我今天只有半天训练,不是跟你说过吗?”   “啊!”凛冬短促地惊讶了一声,想起来了。前天他和韩渠闲聊时,韩渠说要到休息日了,打算去卡利斯学堂看看齐穗,他想也没想就说,自己也要去。韩渠还问他抽得出来时间吗,看他每天都很忙。他满口应下,想看看齐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确实很久没去给孩子们上课了。   但答应的事就这么轻易被他忘掉,昨天下午他已定好今天的安排,要和几个合作商见面,特别要拜托其中一人为他拿进出口资格牵线搭桥。   韩渠一看凛冬的反应,就知道他没有时间,笑了笑,“我今天先一个人去,齐穗问到了,我就跟他说冬冬哥过两天去看他。”   凛冬心中不止是过意不去,还有一种他说不清的难受,“我把下午的……”   “别。”韩渠打断,“我又不止休息这一回,有的是机会。你放心忙你的。”   “对不起。”凛冬丧气地垂下头,“我下午给你打电话。”   凛冬的低落没有持续太久,见到合作商,就必须打起精神,变成敏锐狡黠的商人。   齐穗在学堂门口翘首以盼,看见韩渠从车里下来,兴奋地冲上去,一连串“哥哥哥哥”之后,开始显摆最近学的新词。韩渠将他夹在臂弯里,他连忙往后看,“哥哥,冬冬哥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冬冬哥忙,下次再来看你。”韩渠说。   齐穗眼中的快乐熄灭几分,愣了会儿,忽然害怕起来,“冬冬哥是不是生病了?”   韩渠在齐穗脑瓜子上轻轻弹了下,“你冬冬哥好着呢,不准咒他。”   “那他怎么不来看我?”齐穗像模像样地皱起眉,比起难过,更多的是担心,“上回他受伤,老师也说他忙,我后来才知道他腿断了,呜呜……”   小孩子的眼泪说掉就掉,韩渠赶紧给擦擦,纠正道:“冬冬哥那是扭了脚,不是腿断了。再胡说我要生气了。”   齐穗花着一张脸,“哥哥,你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想到那顶花帽子,齐穗相信了,“那你要回去告诉冬冬哥,我很想他,也很想白闪姐姐,他们都好久没有来看我了。”   韩渠揉揉齐穗的脑袋,“来,今天我教你汉语。”   事实证明不是自己会说就一定会教,韩渠这个水货老师只给齐穗上了半节课,齐穗就要炒了他,可怜巴巴地说:“哥哥,你还是把冬冬哥换回来吧。”   韩渠教汉语不在行,当孩子王还成,一下午领着一波小屁孩穿梭在田间,把后面几天的农活都干完了。   与此同时,凛冬正在和合作商交涉。对方是“大冬物流”的老客户,单子全都是给凛冬做,但由于新的物流公司报价低太多,他们已经拿出小部分单子试水,今天和凛冬谈,就是要凛冬将价格压下来。   凛冬给出的新报价对方仍不满意,暗示如果价格不能比别家的报价低,那完成目前的合同后,就不再合作了。凛冬笑了笑,感谢对方一直以来的信任。   大约没想到凛冬说不干就不干,对方有些慌张,又说起好话,诸如还是信任“大冬物流”云云,凛冬咬着报价不动,对方虽然不满,但还是签了新报价的合同。   搞定这一家,凛冬疲惫地放了会儿空,直到手机响起来。找他的是“雨林情”的向老板,一个在夜市街那种地方做生意,却从来不跟警方对着干的“老实巴交”的商人。   向老板家里有个兄弟在M国进出口部门工作,职位虽然不高,但办手续、盖章都需要他经手。凛冬找到向老板,说起现在物流生意不好做,想往进出口贸易方面转个型。向老板自己对这一行一窍不通,但凛冬的意思他一听就明白,十分干脆地将凛冬引荐给自家兄弟。   凛冬跟向兄弟咨询获取进出口许可证的流程,向兄弟健谈,感激他帮助过“雨林情”,跟他说了不少M国的贸易趋势,家电、电子设备之类的需求量将越来越高,对能源的需求也很高,但那不是普通公司能够涉足的。凛冬谢过向兄弟,约好择日准备好资料来办手续。   白一很激动,“大冬物流”只是个小小的运输公司,等进出口贸易做起来,那些恶意压价的公司,谁还敢骑在他们头上?凛冬奔波一天,心不在焉听着他滔滔不绝,想起还没给韩渠打电话问问在学堂待得怎么样。手机已经拿起来了,又觉得自己还没有缓过那阵疲惫劲儿,嗓音一定不好听。   白闪和另外两位入殓师回来歇脚,等下还要赶下一场。白闪坐在凛冬身边,眼睛红红的,给凛冬讲今天的逝者之一。那是个才十岁的小男孩,父母都在工地干活,早出晚归,他心痛他们,总是一个人走去工地给他们送饭。前两天,那条走过无数遍的路上冲下来一辆货车,小男孩当场毙命。   白闪叹了口气,忽然说:“我今天很想学堂的孩子们,我都好久没有去看过他们了。”   凛冬握着文件的手顿了顿。白闪没有注意到,继续说:“我现在也很有干劲,让那些死去的人整洁体面地和家人告别,我一点儿不后悔做这一行。但是想到学堂,我就有点难过。我好像为了我自己的事业、前途放弃了他们。”   凛冬张了张嘴,只说:“你又不是再也不去了。”   “但我忙起来,就会忽略他们,这也是事实。”白闪说:“他们总说我很好,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好,没那么有信念。”   白闪填了点肚子,立即又去下一家了,白一开车送她去的。凛冬一个人待了会儿,忽然想通昨晚睡不着时被遗忘的是什么了。   他忘记了来M国的初衷。这里是韩渠险些将命交待了的地方,韩渠救了这里数不清的陌生人。他想看看M国,M国人,他们为什么值得韩渠这么做。他更想离韩渠更近一点,不是地理距离上的,是想靠近韩渠的信念。开物流公司,协助纱雨镇重建,去卡利斯学堂教汉语、捐送物资,在这些与奉献有关的点滴中,他以为自己走近了韩渠。   但今天他终于发现,他并没有。他的目标不知何时变成了在M国赚钱,连韩渠约他去见齐穗,他都抛在了脑后。   不止是他,白闪也一样,他和白闪都是普通人、俗人,韩渠站在他伸出双手,也够不到的地方。   重逢之后,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远离韩渠。 第35章   “冬冬哥?凛冬?”韩渠举着烤好的章鱼在凛冬眼前晃了晃, “怎么了?”   “啊——”凛冬连忙接过,却没有看韩渠的眼睛,“没事, 已经烤好了吗,谢谢。”   小院又一次生起碳火, 韩渠从卡利斯学堂回来时还早,去渔民那儿逛了一圈,买回活蹦乱跳的海鲜, 打电话通知凛冬, 凛冬回来时看上去很高兴, 但笑容有些勉强。起初韩渠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两个人一起串海鲜、生火,凛冬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眼神也时常躲闪。   “发生什么事了吗?”韩渠一边给大虾刷油一边说。   凛冬摇摇头, 转移话题, “这章鱼好弹。”   “要不再多烤一会儿?”   “不了不了,我喜欢弹的。”   “但你上次说软一点的更好吃。”   凛冬顿了顿,又别开视线。自从意识到自己还是未能靠近韩渠,他就十分不安和焦躁, 许久没有出现的自厌情绪又冒了头。听韩渠说今晚回家吃烤海鲜时,他非但没有感到兴奋开心, 反而想逃避。   他害怕在热烘烘的碳火边, 与韩渠围炉而坐, 享受韩渠烤的海鲜,听韩渠分享和齐穗共度的时光。这会提醒他的缺席,他的不好。   原本处理完手上的事,他就可以回家, 但明知韩渠在等着他一起串海鲜,他却在晴天巷磨蹭到了天黑,最后不得不回家时,也开着车神经质地绕了很大一圈,甚至希望白闪突然叫自己,说有化不了的妆需要他去一趟。   最终开到家门口,看见树上、院墙上挂的那些小彩灯,闻到飘浮在空气中的碳火味时,他在车里急躁地整理情绪,想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点、高兴一点。   但好像还是失败了,韩渠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我就是有点累。”他放下签子,揉了揉额头,唇边勾起一丝苦笑,“今天事情太多,脑子现在有点罢工了。”说这话时,他终于直视韩渠的眼睛,看见韩渠皱了皱眉。   “我应该问问你的意见。”韩渠说:“不该自作主张弄这些。你想不想吃面?我去煮点。”   凛冬立即拉住正要起身的韩渠,“不不,我不想吃面,这些我都能吃完,可能吃完精神就好了。”   韩渠还是站起来,不知道去厨房干什么。凛冬没追上去看,他盯着明明灭灭的碳火,慢慢抱住自己的膝盖,自责的情绪疯长,是自己没有做好,为什么却在内心排斥韩渠?你快点开心起来啊,去看看韩渠在给你做什么——脑中有个声音焦急地喊着。可他就像被按在凳子上一样,动不了。   韩渠回来了,端着一碗烫好的青菜,“不舒服的话,先吃点菜。”   “好。”接过碗,热气将凛冬的眼底染红了,他认真吃下半碗,胃里温热,情绪稍稍被熨平了些。他长呼吸,往架子上放海鲜,尽量用不那么扫兴的语气说:“韩师傅辛苦了,换我来烤,你负责吃。”   韩渠没阻止,笑道:“好啊。”   手上的忙碌让心不再无休止地下沉,凛冬不断给海鲜翻面,额头上已经有了汗珠,主动提到学堂,“齐穗最近好吗?你们今天玩什么了?学堂的其他人呢?”   韩渠吃东西比凛冬豪放多了,来一串消灭一串,凛冬觉得韩渠像大海里吃小鱼的鲨鱼。   “小家伙气人,没见到你,还觉得是我把你藏起来了,跟他说半天他还将信将疑,让我给你带话,下次一定要去看他。”   凛冬声音抖了下,“你怎么跟他说?”   “照实说啊,你工作忙,小家伙表示理解。”韩渠笑了,“他汉语越说越好了,还问我以后可不可以带他去华国玩玩。”   “带啊,肯定的!”凛冬嗓音顿时提高,仿佛只有满足齐穗的心愿,才能缓解自己的内疚。   韩渠看了凛冬一眼,凛冬此刻的亢奋和愉悦无关,但他不明白缘由,凛冬显然也不愿意说。   “这个不急。”韩渠接着说:“噢,他还说想白闪了,白闪这阵子也没去学堂?”   凛冬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她天天去化妆,我明天跟她说一声。”   “小家伙心里也有数,不会生气,他就是担心你们出事。”韩渠说:“这儿的小孩儿,从小经历生离死别,早熟。”   “嗯。”凛冬握着刷子的手用力收了收。后半程为了遮掩烦躁,开始狼吞虎咽,韩渠跟他说了几次慢点。直到实在吃不下了,他才停下来,抬头看见高悬的月亮,今晚没有乌云,它明亮得近乎刺眼,再次让他想到西北荒野上,那渗人的月光。   收拾厨余垃圾时,手机响了,韩渠一看是李东池打来的,没有避着凛冬,“晚上好啊李老板。”   “哼!兴致高啊韩老板!”李东池大叫。   凛冬知道自己不该偷听,但还是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专注听着韩渠那边的动静。韩渠是李东池请来的,却一直没有去首都蕉榴市和李东池见面,想也知道李东池有多不满。   “兴致是不错,整了点儿烧烤,你们这儿的海鲜不错哈,还剩了些,你要不要开你的武装直升机来一趟?”韩渠漫不经心地说。   “你怎么不说你出海捞了海鲜!”   “这个提议不错,我明天就问问卢克先生有没有渔船能借我用用。”   “不准!”李东池说:“你在卢克那儿待多久了?再待下去都要回国了吧?赶紧的,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来蕉榴市!”   这一声凛冬也听见了,肩膀顿时耸了一下。平静快乐的日子给了他一种错觉,韩渠会留下来,他铺设草坪、等待轨道和小火车,韩渠做衣柜、床,这个异国乡村的小院子将成为他们共同的家,他们一起丰富它,长久地占据它。   他忘了,或者说刻意不去想,韩渠只是和其他华国警察一样来短暂交流一段时间,好像是三个月,也许更短。有韩渠陪伴的日子做梦一样,转眼已经过去大半。   他无意识地按了按胸口,觉得那里空落落的,可明明空着,却回音一般震荡着疼痛。   李东池的喊叫犹如午夜的钟声,敲醒了沉醉在美梦中的他。正在靠近韩渠是假的,韩渠将要离开是真的。   他听不下去了,匆匆将垃圾收进口袋,快步向院门走去。韩渠听见动静,回头看了看,“我……”   “你什么你!你这次又要找什么借口?”李东池说:“别给我搬陈争,我又不怕他!”   凛冬是去丢垃圾,饭后都是要丢垃圾的,韩渠注视凛冬的身影从院门拐出去,忽然觉得凛冬太单薄了。   凛冬在外面缓了片刻,回来时至少表面已经正常,韩渠没打电话了,正在搬炉子。凛冬走过去,“韩队,你什么时候去蕉榴市?”   韩渠眉梢抬了抬,少倾,笑着问:“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待不了多久。”   凛冬惊讶,“我也去?”   “啊,蕉榴市那边不用担心住宿,李冬池都安排好了。”韩渠在开口之前,其实并未想过邀请凛冬,他亲眼看到凛冬现在有多忙碌,但凛冬刚才的背影莫名让他觉得凛冬很孤独、难过,所以邀请的话一下子就说了出来。   “我……”凛冬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蕉榴市是最后一站吗?”   韩渠想了想,“在那边应该还有一些任务和活动,完成后时间可能就差不多了。”   凛冬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很慢,将气送出去,却没有新的气进来。他还没有将自己变成一个足以长久陪伴韩渠的人,韩渠就要回去了,而这短暂的相遇本来就是他意料之外的礼物。   “我就不去了。”灯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大片阴影,“我这边还有很多事,实在是走不开。”   凛冬虽然没有道歉,但整个人仿佛被歉意笼罩住了,韩渠立即说:“没事,是我考虑不周,想和你一起去,随口就说出来了。”   凛冬眼中又闪过一缕光,“我再去安排一下时间。”   “没关系,按你的想法来。”韩渠说:“我也不是马上就要走。”   凛冬早早回到房间,韩渠却在院子里继续做衣柜,衣柜比床麻烦一些,韩渠拆了好几回。关灯躺在床上,凛冬冷静了许多。听见韩渠说想和他一起去时,他差一点就要同意了,现在想想,庆幸没有冲动。   他不能跟韩渠一起去,他以什么身份参与到那种隆重的邀请中?   韩渠,还有其他已经在蕉榴市的华国警察、M国的警察,他们都是将这片土地从战火中拯救出来的英雄,最平凡的也如韦警官。而他白天琢磨的是怎么扩大生意。和他们相比,他自惭形秽。他不能成为韩渠身边的污点。   闭上眼时,他消沉得几近绝望。韩渠分明就在窗外,打磨板材的声响近在咫尺,可与生俱来的本性将他挡在韩渠的人生之外,他只能远远地看着。   害怕得不到,所以不敢再去争取,这天之后,凛冬渐渐避着韩渠,分明厌恶唯利是图的自己,却将时间、精力统统投入和合作商、对手的博弈中,无法再接韩渠一起下班回家,有时深更半夜才回,有时干脆像没有和韩渠重逢时那样睡在晴天巷。   韩渠似乎也比之前忙了一些,大概是要去蕉榴市了,治安局这边恨不得将他掰成两个人。双方都早出晚归,见不着面,凛冬反而安心了些,一边厌恶害怕对面韩渠的自己,一边烦躁地等待韩渠离开的那一天。   偶尔歇下来,他总是想到齐穗那张期待的脸。他还是没去学堂,放任自己做个自私的人。白闪却硬是抽空去上了一个上午的课,课后马不停蹄赶去化妆,回来跟他说,齐穗缠着自己问冬冬哥真的没有生病受伤吗?   他自觉对不起齐穗,齐穗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却因为逃避韩渠,连齐穗也一并逃避了。   “哥,你最近怎么了?”白闪也看出他的失常,“你是不是太累了?殡葬公司的事我和大家,我们自己能办好。你这边我帮不上什么,听我哥说你天天都在见客户,我别的不懂,但我觉得你现在不太对,休息几天比较好。”   他只说:“我没事。”   白闪看看他拒绝交流的样子,只得作罢。   拿进出口许可本来不用着急,只是凛冬心里矛盾,干什么都急躁,主动联系向老板,要去“雨林情”演出,做个人情。他有阵子没去了,向老板当然欢迎,他人还没到,就亲自跑去催向兄弟,要人赶紧把凛冬的需求都满足了。   “雨林情”的调酒师许久没见到凛冬了,拉着凛冬尝他开发的新品。“我都知道了,你和那个警察哥哥在一起!”   凛冬手中的酒差点撒了,皱眉道:“我们没在一起。”   “还想骗我?治安局里的警察说的!”   “他们胡说。”   凛冬接连喝了四杯,度数虽然不高,但近来压抑着的情绪被酒精催发,他晃着杯子问:“还有吗?”   调酒师惊喜道:“哟,自己找我要,稀罕呐!等着,我的酒管够!”   凛冬上台时,整个人已经晕乎乎的了。他今天兼任主唱,怀里的吉他震响,视野和嗓音一般朦胧不清。   韩渠正在治安局食堂吃饭,接到白闪电话。白闪语气有些犹豫,说凛冬去夜市街了,虽然凛冬只是去客串乐手,但她有点担心,觉得凛冬状态不好。   “冬冬哥有什么事不会跟我和我哥说,但他听你的。不知道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但,韩先生,你有空的话去看看他吧。”   韩渠收起手机就朝夜市街赶去,即便白闪不说,他也想找凛冬聊聊了,那天烧烤后,凛冬就老是避着他,他实在想不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而凛冬也并不是耍小脾气的人。   “雨林情”因为凛冬的到来掀起一波小高潮,韩渠一进去,就看到舞台上疯狂刷着吉他的凛冬。   凛冬身上的衣服很眼熟,但凛冬却没有穿给他看过,是凛冬受伤后,他带凛冬去拿衣服时看到的红色西装,它狂野又精致,在跳跃的射灯下,像一枚盛开的果实。   舞池里的人们随着节奏狂欢,为乐手们忘我的表演贡献尖叫。韩渠皱眉盯着凛冬,凛冬却一次都没有看向他的方向。   半醉的凛冬终于放下束缚,配合着越来越热烈的旋律晃动身体,柔和的唱腔变得嘶哑,用不断爬高的吉他声挑动着整个“雨林情”的气氛。   韩渠却越来越安静,所有人里,也许只有他不为所动。   鼓手说这是最后一曲时,周围的人都在尖叫,韩渠已经向后台挤去。隔着一面幕布的遮挡,乐器和凛冬和歌声都变得很钝,韩渠出了片刻神,等到音乐终于停歇,音箱发出刺耳的声响,凛冬用M国语说谢谢。   乐手们回到后台时,韩渠站直,凛冬最后一个经过,跌跌撞撞,马上就要摔倒。韩渠上前一把勾住他的腰,闻到浓郁的酒气。凛冬下意识抬手推,扬起头,视线在韩渠脸上晃了晃,没能聚焦。   此时的凛冬是韩渠没有见过的,美丽,甚至比平常更美丽,这份罕见的美里藏着破碎、脆弱,以及堕落、偏执,而这些与正直无关的东西轻易勾起浅薄的念想。   韩渠蹙眉凝视凛冬那张被汗水打湿的脸,“是我。”   凛冬双眼终于聚焦,他怔怔地望着韩渠,看清韩渠,过量的酒精却在这一刻提起他的身体,他双手忽然环住韩渠的脖子,猛然吻了上去。 第36章   凛冬从不认为自己向往的是柏拉图式的恋爱, 他对韩渠的爱绝不仅仅是敬仰。所以他幻想过许多次和韩渠亲吻的画面,但没有哪一次,他像现在这样疯癫、狼狈, 像头未经驯化的野兽。   韩渠就要走了,他这样的人, 一辈子都再无法靠近韩渠——今晚他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早早让自己半醉,在舞台上肆无忌惮地发泄,拨片丢了, 就换成手指, 细密的疼痛也无法让他清醒。   他的脑中闪过韩渠两次来“雨林情”的画面, 试图在乱舞的人群中寻找,但酒精和汗水扭曲着他的视线,他看不到韩渠。吉他弦因他的暴力断裂, 那一声嗡鸣强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将他残存的理智崩碎。他想, 如果能见到韩渠,他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强迫也好,耍赖也好, 他要得到这个人。   离开舞台前,他又一次扫视乌泱泱的人群, 依旧没有他想见的人。失落和丧气压在他的肩头, 他走得摇摇晃晃, 回到后台的一刻,却不可思议地看见了韩渠。   假的吧,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在这时出现?是要验证我刚才说的话吗?可是你又为什么知道我刚才说了什么?韩渠的身影晃了两下, 向他走来,他视线越发模糊,烦躁地闭眼甩头。   忽然,他又闻到了韩渠身上浅淡的柠檬香味,这味道在夜场简直像是一朵小白花。他想起来了,他们的衣服都是放在一起洗,用的是他在杂货店买来的柠檬味洗衣粉。可是为什么只有韩渠身上有柠檬香味,他的呢?噢,他的已经被腻人的香水、恶臭的酒气侵蚀。   韩渠更近了,向他伸出手。韩渠总是在向他伸手,扮演拯救者、英雄的角色。他小心翼翼,又心怀憧憬地牵住韩渠的手,他是被韩渠拯救的人。   可今夜,他唾弃自己的身份。什么拯救者被拯救者,他不要,他只想占有韩渠,他要做那歹毒恶劣的侵占者。他粗暴地扯过韩渠的手臂,将他拉向自己的同时,掠夺了韩渠的呼吸。   他无暇,或者说不敢关注韩渠的反应。要做个恶人,那就做到底,只关注自己的感受,只在乎这分秒的拥有。他紧紧地拥住韩渠,吻得毫无章法,脑中空白一片,他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化身海中的巨型章鱼,这样就能禁锢住韩渠,纵使这个男人是鲨鱼,是三头六臂的英雄,也无法将他推开。   温热从脸颊淌过,眼底早已是汹涌的红,可他毫无察觉,直到嘴角溢满泪水的微咸。   怀中的人几乎站不住了,双手却勒着他不肯放——尽管这勒的力量微不足道,他不用动手都能挣脱开。韩渠紧皱着眉,托着凛冬的后背,纵容他毫无技巧的吻,整个人有片刻的怔愣。   凛冬扑向他时,他下意识退了半步,将人抱住,凛冬看上去难过极了,委屈极了,醉眼朦胧,似乎要靠在他的怀里哭泣。可是凛冬将他抵在门上,是为了亲吻他。   凛冬在颤抖,他想拍拍凛冬的背,就像每次安慰凛冬时那样,可这次却明显摸到了高高耸起的肩胛骨,他眼中一沉,凛冬怎么这么瘦了?   呼吸里有了血的味道,微小的疼痛并不足以让他失神,可是他看到了凛冬的眼泪,潮水一般打湿了他的脸庞。   压在凛冬后背上的手不动了,下一刻,他按住凛冬的后脑,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凛冬的心跳好似停在了最高峰,他睁大的双眼里,瞳仁停驻着明亮的光。想象中“章鱼”般有力的手向下滑落,抱不住,也站不稳。可是他没有真正掉下去,韩渠支撑着他的身体,不准他掉下去。   酸涩从胸膛冲向咽喉,冲向眼眶,泪水泛滥,韩渠早就看不真切了,他被吉他弦割破的手指哆嗦着抓向韩渠,唇角挤出一声声呜咽。   夜市街的背街,灯光昏暗,无人经过,韩渠将凛冬扶上早前凛冬停在那的车,正要给他扣安全带,他突然挣扎着推开安全带,抓住韩渠的衣服,直勾勾地看着韩渠。他的眼泪并没有彻底擦干,湿漉的睫毛一簇一簇沾在一起,眼底和鼻尖发红,嘴唇破了,血还未干,脸色却苍白。他固执地抓着韩渠,不让韩渠离开。   也许是刚才韩渠的回应给了他得寸进尺的勇气,他再次一点点凑向韩渠,他想,也许他和韩渠之间,只有这一个夜晚,失控也好,没有未来也好,他不要再假装一个正直的人,他本就那么贪婪,在放弃之前,他要为所欲为。   “先回家。”韩渠安抚似的在他唇上亲了亲。   他却用力摇头,眼中的红又要变成泪,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双手扯住韩渠的衬衣,中间一枚纽扣已经被他扯掉了,浅色的布料上染着一片从他指尖渗出来的血。   韩渠眉心皱得更紧了,将他的双手抓住,“这里不行。”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低低在车中回荡,凛冬一双泪眼望着韩渠,双手尽管被控制住了,仍旧不肯放弃地挣扎。他的手上有伤,挣扎得越厉害,血就越多,韩渠不得不放松力气,一挣脱,他立即又扯韩渠的衣服,当指尖的血染到了皮带的锁扣上,韩渠眼底的克制终于被另一种色调冲去。   ……   凛冬躺在崭新的床垫上,很清醒,甚至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这是他的小院,但不是他住惯的房间,床是韩渠亲手为他做的,床垫前几天才送到,很重,本该由他和韩渠一起将旧床垫搬回原来的床,再将新床垫放上来,可他选择逃避,韩渠一个人,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将两个床垫各归其位。   他望着天花板,对自己感到错愕。他连回家见韩渠都不敢,能逃避则逃避,今天哪来的疯劲索吻,不止索吻,还……   他忽然翻身,蜷缩起来。流血的手指已经上过药,此时被创可贴好好地裹了起来,嘴角的伤韩渠没有帮他处理,现在好像也结痂了。   从夜市街背街回到家里,是韩渠开的车,没有跟他说话,他衣衫不整歪斜在后座,一边流泪一边看后视镜里的韩渠。韩渠和他一样,也衣衫不整,有些糟糕,身上好闻的柠檬香味消失不见,染上了他那些庸俗的、丑陋的味道。   韩渠不该这样,可他害得韩渠与他同流合污。   韩渠看向后视镜,他们的视线在那里纠缠,他睫毛颤了颤,下意识要移开目光,韩渠已经重新看向前方。他摸索着将韩渠的外套拿过来,是重逢时韩渠披在他身上,为他挡风的那件,悉悉索索将自己裹起来。   上次挡风,这次遮盖住身上的狼狈。   夜里的村庄出奇安静,只要他不发出响动,就听不到任何声音。韩渠与他一墙之隔,抱他去了浴室,又抱他回到这间空荡荡的卧房,甚至还问过他,想不想回原来那间睡。他那被酒精点起的疯劲已经在车上被包容、消弭,红着脸接连摇头。韩渠点头,处理完他手上的伤,就回到隔壁屋。起初他能从窗户看到隔壁投在院子里的光,不久,那光也消失了。韩渠睡下了。   夜越是深,他越是清醒,不久前的放纵是他借着酒疯胡搅蛮缠来的,他和韩渠,顶多也就走到这里了。他可以迫使韩渠陪自己堕落一次,不能长久地将韩渠按在他的泥潭里。他没有办法走到和韩渠相匹配的位置,再纠缠下去,对韩渠不公平。   他坐起来,找烟,但没有找到,这才想起他好像没有在韩渠面前抽过,也没有什么瘾,只在晴天巷放了几盒,偶尔抽一根。   没有烟,也不想出去拿酒,长夜过于难熬,他在屋里踱步,不知不觉走到了紧挨隔壁的一侧。墙的另一边,是韩渠的沙发。他将脸贴上去,屏住呼吸倾听。但什么也没有听到,车上近在咫尺的心跳、急促的呼吸,现在一分一毫也听不到了。   他开始后悔,韩渠问他睡哪边时,他应该说睡原来那屋的。那样他们就可以共处一室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睁眼就看见睡在沙发上的韩渠。   他们尝试了不可告人的事,他如果开口,韩渠应该会同意拥着他入眠,就算不愿意,黑暗中,他也可以悄悄来到沙发边,挤到韩渠的怀里。   凛冬叹了口气,回到床边坐下,看着窗外的夜色从浓郁得稀薄,熹微的晨光照亮了院子里还未完成的衣柜。   隔壁门打开,凛冬背脊忽地绷起,他立即起身走到窗户视线的盲区,躲在窗帘的阴影里往外看。韩渠去卫生间洗漱,没有往他这边看。他站了会儿,提起气来,迅速换上外出的衣服,但照镜子时还是犹豫了。一夜没睡,他看上去像一株枯萎了的绿萝。   可再糟糕,他也不能将自己一直关在房间里,推门而出时,韩渠拿着牙刷看过来,他心跳激烈,冲上来的血色让他的脸色好看了些。他出演过不少都市剧,什么深情男二、风流男三手到擒来。拜演技所赐,他若无其事地上前,甚至扯出客气的微笑,用成年人的从容看着韩渠,“早上好。”   除了嗓音有些沙哑,他这用尽全力的伪装无懈可击。   韩渠视线停留在他脸上,双眉微蹙,大约为他的轻松感到惊讶,嘴唇张了张,没立即说出话来。   “我马上要去工地,就不一块儿走了。”凛冬说着拧开水龙头,飞快刷牙洗脸。   韩渠站着没动,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审视。   水冲刷在手上,打湿了创可贴,凛冬撩起沾水的额发,不在意地将创可贴撕去,那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伤,保护一晚上,早就结痂了。他将水开到最大,余光里,韩渠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假装的镇定已经出现裂痕,催促着他赶紧远离。他从韩渠身旁快步走过,手臂忽然被抓住。他的肌肉紧缩,看着被抓住的地方,却不敢抬头看韩渠。   韩渠将他的手抬起来,粗糙的拇指在他刚结的痂上擦了擦,似乎确定没有大碍了,却还是没有松开他。他用力挣了下,不像昨晚,韩渠将他放开了。他仓促地看了韩渠一眼,韩渠只是皱着眉。谁被这样挣脱开,都不会愉悦,但他来不及多想,跨上摩托,落荒而逃。   摩托在乡野间狂奔,海风呼啸,将他一层一层吹落。他脑海中荒芜,长满了无边无际的野草。他已经有阵子没有骑过摩托了,有意逃避之前,他每天都和韩渠开一辆车,后来他没有去接韩渠,韩渠借了治安局的车。此刻治安局的车还停在“雨林情”外面。昨晚开回来的那辆是他的,那辆车……他无法再去回忆,眼前浮现出逃走之前,韩渠看他的那个眼神。   韩渠应该是生气了,他昨天的行径足以惹怒一个正常人,韩渠还为他收拾残局,今天他理应向韩渠道歉,至少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胆小鬼,窝囊废。他在心里责骂自己。可是他无法回头再去面对韩渠。他干涩地笑了两声,嘲笑自己健忘。一直以来,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面对不了,患得患失,索性逃走,卑鄙懦弱者的那一套。   “哥,今天林顿老板……”白一停下来,担忧地看着凛冬。   凛冬神思不属,注意力强制集中一会儿,就又溃散了。白一的声音中断,他才回神,“嗯?说到哪里了?”   白一摇头,“哥,你留下来好好休息,我等下去林顿老板那边一趟。”   凛冬快速翻看面前的资料,“我们一起去。”   “我自己就可以。”   “走吧,我没事。”   这次要见的林顿是向兄弟给凛冬牵的线,从事家电进口,凛冬有他带着,会少走许多弯路。当然,他也不是单做好事,愿意和凛冬合作,看中的是“大冬物流”运输线打下的基础。   今天只是初步接触,凛冬靠着当演员时打磨出的演技撑着,对方说了什么,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结束前林顿邀请他和白一共进晚餐,他才因为不愿意而露出些许破绽。林顿倒是不在意这些,双方能合作的话是双赢,成熟的商人不会拒绝。   凛冬拿出手机看了看,今天他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几乎有些强迫症了,但韩渠没有发消息、打电话来。他点开对话框,写写删删,最后终于打出一段完整的话:我想见你。   手指停留在“发送”上,几番想按下去都无果。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叹气,沿途路灯的光不断在他脸上切割。   睁开眼,下定决心按下去,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心脏乍然跃起,可是下一秒,当他看清来电显示上不是韩渠的名字时,急切荡然无存。   “哥,哥,你手机在响。”白一一边开车一边提醒。   打来电话的是普老板,凛冬索然无味,被铃声吵得烦了,才接起来。   “小凛老板。”普老板的语气总是欢欣鼓舞,“最近有没有空啊?跟我去看看游乐场吧!” 第37章   凛冬将车窗开得更大一些, 车里顿时灌满纱雨镇随处可见的嘈杂,将凛冬声音里的疲倦冲淡,“普老板, 不好意思,这几天太忙了, 我抽出时间一定……”   普老板笑着打断,“嘿,你哪天不忙!你现在可是咱们这儿的名人, 哪家哪户走了人, 都想请你去帮忙, 我都不好找你。听说你那些徒弟已经把公司拉扯起来了,你总有时间了吧!游乐场也有你的投资啊!还有那什么,火车头!”   凛冬怔然地睁了睁眼, 片刻说:“这样, 普老板, 你给我点时间安排这边的工作,我尽快联系你。”   “好好好,可别食言啊!”   挂了电话,凛冬盯着前方的车流。普老板断断续续约了他几次, 他明白普老板的意思。他从华国来,又曾经是明星, 手里有钱, 普老板觉得他见多识广, 有远见,有审美,想让他看看建设中的游乐场,给点建议, 能再投点钱,那就再好不过。   据说游乐场的环境铺设已经差不多了,大型设备正在安装。他拒绝普老板的那几次确实有忙的原因在,但更关键的是,他不想错过和韩渠在一起的日子,如果出差,那最少都要耽误三天时间。   可现在,他皱起眉,主动离开的借口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哥,你要去千山城吗?”白一问。之前凛冬带着白闪他们忙得不可开交时,白一替他去游乐场送过文件。千山城是M国南部这一片小城镇中体量较大的城市,继续发展的话,将来纱雨镇会进入它的辐射圈。   “你上次去花了多少时间来着?”凛冬问。   “时间……我想想。来回12个小时,路没修好,走走停停的。普老板招待我住了一晚上。哥,那园子真大,等开放了,我要带白闪去!”   “12个小时。”凛冬喃喃自语,在地图上找到千山城。两地之间的距离其实并没有多远,但路况太差了,有几段毁在战争中,至今没有修好,只能硬开。   白一想到来回的路也是直摇头,“哥,你懒得去的话,这回还是我去,我铁腚。”   凛冬笑了声,“这也值得你骄傲的。回头我对一下时间,普老板提那么多次,我也该去一趟了。”   白一想了会儿,语气郑重起来,“哥,你跟,你跟……”   凛冬见不得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结巴了?”   “是,是结巴了。”白一咂嘴,“你和韩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你韩哥好着,别咒他。”凛冬皱了下眉,下意识抵触韩渠这个名字和“出事”联系在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你们是不是,是不是闹矛盾了?”白一急起来汉语表达不好,索性用M国语说:“最近也没见他来咱们晴天巷了,你也不去治安局找他,白闪跟我说你心不在焉,老是走神……”   “八卦的兄妹。”凛冬不想听白一说下去,以玩笑的语气堵了他的话,“天天在背后蛐蛐老板。”   白一瞪眼,“我们没有!”   “就是忙,没别的。”凛冬说:“韩队又不会扎根在这儿,他很快就要去蕉榴市了,在那边待阵子,回国。时间短,所以事情就密,哪有空天天来晴天巷转悠?”   白一不大相信,但犹豫了下,没有继续说,“你们好好的就行。”   “好好的。”凛冬低下头,很轻地叹了口气,“他一定会好好的。”   千山城要去,但并非着急的事,凛冬对完往后一周的安排,时间上抽得出空来,但一想到韩渠,还是很难下决心。相处的时日本就不多了,如果没有发生昨晚的事,他甚至考虑过和韩渠一起去蕉榴市,就当做考察今后可能做生意的地方。现在要假装得若无其事,却很困难。天已经黑了,他应该回去,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也许韩渠也可以当昨天的事没有发生过。   但刚来到摩托旁,他就看到了韩渠,捏着钥匙的手指顿时收紧。   韩渠刚到,影子被路灯投在院子里。他首先看的是正对的房门,然后视线才移动,看到了凛冬。   “韩队。”凛冬率先开口,就像他们之间每一个正常的招呼。   韩渠走到他跟前,眉心像昨天一样皱着,只是没有那么深,目光短暂停留,说:“回去吗?”   凛冬点头,“嗯。”   停在巷口的是治安局的车,凛冬上车时想,他没有开我的车。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以前不是这样,凛冬很喜欢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跟韩渠分享有趣的事、讨厌的人,说得起劲时,还会拿出演员那一套,直观地表演一段。只有和韩渠一块儿,他才这样,跟白一他们,他整个人都是淡淡稳稳的。说完自己,他还会急切地问韩渠搞了哪些训练,韩渠也乐意和他细说。他们的话能从车上说到家里,韩渠打磨家具,凛冬还待在旁边喋喋不休。   可此时,车里安静得就像坐着顺风车司机和乘客。比那更加糟糕,司机和乘客倒是可以专注于自己的事,凛冬却被这不安的安静勒得胸口发闷。   “今天我去治安局迟到了。”韩渠打破安静,“去夜市街那边拿车。”   “啊……”凛冬拨弄着手指,“抱歉。”   “我没有指责你。”韩渠也不像往日那样轻松,“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好,好的。”凛冬绞尽脑汁,想将这对话继续下去,可话语斟酌得太久,就像烧糊的菜,端不出来了。   车里又一次落入沉默。   “今晚想吃什么?”韩渠问:“回去吃,还是吃了再回去?”   “我吃过了。”凛冬说出口就已后悔,连忙说:“你想吃什么?我陪你吧。”   车刚好经过他们曾经去过的粉店,韩渠说:“那就这里吧。”   第一次来这里时,凛冬自己点了红汤猪蹄粉,给韩渠点的是寡淡的清汤牛肉粉。这次点单时,凛冬盯着桌子,韩渠看了看他,对老板说:“那就猪蹄吧。”   粉上桌,凛冬混乱的脑海中才出现那天一起吃粉的情形,悄悄看韩渠,韩渠没抬眼,利落地吃着。   沉默的一顿晚餐,回到小院,凛冬终于忍不住,在韩渠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叫住了他,“韩队。”   韩渠动作停下来,侧过身看他,没出声,但他知道韩渠在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顶灯的光让两人的顾虑都无所遁形,时间被拉长,他终于看了看韩渠的眼睛,眼神却是躲闪的,“我……昨天,对不起。”   韩渠伸出手,似乎想要安抚他,但还没有碰触到,他用一种伪装出来的,却极其冷静的语气说:“生意不是很顺,一想不通就去酒吧发泄,酒喝多了,音乐也上头。所以对不起,把你也拉进来。”   韩渠的手还是落在他的肩头,他很轻地颤了一下。   “如果没有喝酒呢?”韩渠问。   那我哪里有那样的勇气?凛冬在心里嘲笑自己,再次和韩渠对视时,演技已经让眼神变得从容、轻佻,仿佛这才该是成年人在一夜.情之后的正常反应——何况他们那不算是一夜.情,那就更没有什么大不了。   “可能没那么冲动?”凛冬摇摇头,“我也不是总在想那种事,没有发生的事,假设也没有什么意义。”   “和别人呢?”韩渠却还在假设,剖根问底,非要找到答案。成年人不应该这样,凛冬想。   “喝醉了吗?”凛冬仿佛在这种成年人应该有什么表现、不该有什么表现的对比中找到了自己的可圈可点,演技又醇熟了一些,“喝醉的话,一切皆有可能吧。”   韩渠盯着他,目光许久都没有挪动,他却早早低下头,看着自己互相搓动的手指。   门锁咔哒响了声,韩渠拿起后座上的口袋,“先进屋吧。”   凛冬下车后才看到,口袋里放着的是往厨房补充的油盐食材。他跟在韩渠后面,后悔说自己吃过了,也后悔刚才假装无所谓的胡言乱语。他加快脚步,想追上去,像喝了酒那样死死缠住韩渠,但他只是走了几步,就慢下来。酒精只能短暂地打破现实的桎梏,酒醒就如钟响,挽留不住的。   韩渠今晚没有打磨衣柜,凛冬不知道他是不是失去了兴趣,或者对自己产生了厌恶情绪。昨夜凛冬透过窗户,看了柜子很久,此时蹲在柜子前,爱惜地摸着还有些扎手的板材。   不知何时,韩渠出现在他身后,他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韩渠拿着手机,“韩……”   “要不要一起看剧?”韩渠率先开口,还晃了下手机。   “看剧?好啊。”凛冬站起来,“M国这边的剧吗?卢克推荐的?我还没看过。”   但他看清屏幕,身体却一僵。   “不是,看《羽事》。”韩渠笑道:“很久没看过了,也没有和你一起看过。”   凛冬不由得退后一步。韩渠的态度,仿佛没有跟他提起过这件事,但他记得比谁都清楚,韩渠邀请他一起看《羽事》不止一次,他每次都敷衍过去,韩渠也没有勉强。   “我……”他张开嘴,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韩渠已经上前一步,“一起看吧,顺便给我讲讲拍摄时候的事,你进组前答应过我的。”   被韩渠拉着坐下时,凛冬还很恍惚,他越是想找到借口,就越是找不到。而且韩渠今天连找借口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一定要他陪着看。   手机放在支架上,全屏,第一集 羽风出现的那一刻,凛冬的脑子就嗡了起来。屏幕里的那张脸意气风发,眼神坚定,明明就是他的脸,他却不停在心里否认,那不是他,从里到外都不是他!   烦躁和厌恶疯狂地滋长,树上韩渠挂的小彩灯闪烁,照在他越发惨白的脸上。起初,他还能拼命克制,假装看得很愉快,偶尔流露出的焦虑,也能用看自己的剧不好意思来解释。但慢慢的,他控制不住了,身体里好像有风暴在肆虐叫嚣,他猛地站起来,韩渠立即看向他,他的脸颊冷汗淋漓,简直像一张被打湿的纸。韩渠也赶紧站起来,想拉住他。他跑进卫生间,锁上门,吐到只剩下酸水。   韩渠敲门,他没让韩渠进来,看着镜子里大口喘气的自己,厌恶犹如浓雾一般将他包围。他将头伸到水龙头下,水淹没了他的呼吸,许久,他才抬起来。   胸前的衣服被浸透,他颤抖着打开门,韩渠还在门外等他,看他这样,立即脱下外套罩在他头上。   “抱歉,我今天不舒服,可能是昨天喝的酒还在作怪,白天就吐了两次。”他不知道如何跟韩渠解释自己现在完全不能看《羽事》,只能将呕吐推给酒精,“我先去洗个澡,就不陪你看了。”   韩渠似乎想说什么,但他逃得很快,洗完澡时彩灯还亮着,树下却没有放着手机了。韩渠不在,车也开走了。他猜,韩渠肯定是去给他买药。   懊恼、后悔、自责一刻不停地搅动,他用力按着太阳穴,希望自己能够在韩渠回来之前正常下来,他不要在告别之前,留给韩渠一个疯子印象。   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凛冬在脸上连搓几下,韩渠快步走进来时,他努力挤出笑容。   “我刚才去买了药。”韩渠端详他的脸,几秒后,低头给他看口袋里的药,“先吃这种,明天还是不舒服的话,我们去看医生。”   “谢谢。”凛冬接过来,“麻烦你了,大晚上还开车出去。”   韩渠摇头,“怪我,你难受,我还要你陪我看剧。”   凛冬目光再次躲闪,很快笑笑,“跟看剧有什么关系,我以后一定少喝酒。那我,现在先去吃药。”   韩渠将他叫住,语气有些犹豫,“你是不是,很不喜欢《羽事》?”   “怎么会?”他庆幸自己此时已经走到了灯光的阴影里,韩渠大约看不清他的表情,“要不是《羽事》,我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就白费了。”   韩渠说:“但你也已经退出。”   “那不一样。”凛冬叹了口气,他再排斥《羽事》,此时说的话也是真切的,“没有《羽事》的话,我就只是个混得惨淡的演员,收入少,开销大,年纪再上去一点,连最差的角色也接不到了,退圈找不到别的工作,也没几个存款。我有现在,全靠《羽事》,我财富自由了啊。”   他说着炫耀的话,但韩渠没有听出半点炫耀的意思。说完他就进了屋,吃药,假装入睡。   翌日,普老板接到电话,差点以为他在开玩笑,“明天就去千山城?真的?别拿我寻开心啊!你真有空啊?”   凛冬的车停在治安局外面,看着训练场里背对着他的韩渠,“有空,这次想去千山城多待几天,麻烦普老板了。”   韩渠在完成一项示范后,似有所感地向训练场外看去,车已经转弯,驶出了他的视野。 第38章   下午的村庄, 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凛冬驶过黄老头的家时,下意识在后视镜里看了看, 黄老头正优哉游哉地躺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晒太阳。凛冬踩下刹车,他睁开眼, 朝车的方向看过来。   凛冬坐在驾驶座上犹豫,不知道韩渠还会在纱雨镇待多久,他想买点吃的用的放在家里备着。但细想, 又觉得没必要, 韩渠一个人, 肯定不会在家里开火,说不定也不回来住了。他继续向前开,但只开出十来米, 竟是倒回了黄老头家门口。   黄老头已经坐起来了, 见他从车里下来, “嘿,凛老板,练车呢?”   凛冬笑了笑,“我来买点东西。”   “哟, 都是韩老板来照顾我生意,今天怎么你来了?”黄老头将他往店里引。   “他……”凛冬看着货架, 这不过是小村子里的小卖部, 卖点小孩零食、油盐米面, 其他的几乎没有。凛冬什么都拿了一些,结账时说:“黄大爷,我要出差一段时间,韩, 韩老板要是有什么需要的,你帮我照顾照顾。”   黄老头笑起来,“韩老板那么大个人,需要我老人家照顾啊?凛老板,你可真会瞎操心的!”   凛冬将三大包韩渠应该根本用不上的东西放在后座,开回了家,打开院门,看着未开的小彩灯,用塑料布遮起来的柜子,鼻子忽然泛酸。   他几乎没有在这个时间回来过,韩渠住过来之后,更是一次也没有。他早出晚归,每晚回来,迎接他的都是院子里温暖的光,和闪烁缤纷的小彩灯。此时天光大亮,飘浮的尘埃都一清二楚,提醒着他,很快这里将恢复成韩渠没有来过的样子。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告诉自己必须快点收拾。他并不擅长告别,尤其当告别的对象是韩渠。他无法在面对韩渠的目光时,若无其事地说再见,只能偷偷摸摸回来,打个电话了事。不,连电话也不想打,也许发一条简短的消息告知,对他来说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凛冬走进韩渠现在住的房间——他的大部分衣服还是放在那边,尽量目不斜视地拖出一个箱子,塞了几件衣服进去,看着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柜子,他一动不动站了许久。面前的衣服有一些是住在疗养所时买的,韩渠都给他搬回来了,也是因为衣柜塞不下了,韩渠决定给他做一个新的衣柜。   他缓缓拉开一个抽屉,看到那灰紫和浅粉织成的帽子。指尖再次被柔软的毛绒包围,他的呼吸变快,将它拿起来,用力按在心口。   “对不起。”他自语着,“对不起。”   收拾完最后一件衣服,即将合上行李箱时,半截纸条从一件衣服里露了出来。他拿起来,展开,“啊……”   那是他受伤之后,韩渠要早早去治安局,给他留的纸条,但还没写完,他就从卧室出来了。所以纸条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中”。   等我中午回来。   凛冬胸口仿佛压着气旋,仓促地将纸条塞了回去。他不会再等韩渠回来,他又要当落荒而逃的胆小鬼。   治安局的训练场响起一片欢呼,卢克以为谁的表现特别完美,赶来看热闹,却发现刚好相反,韩渠演示时失误,从云梯上掉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卢克也跟着起哄,“韩先生,你也会失误!”   韩渠拍拍身上的草,笑道:“我摔了你们就这么高兴啊?”   “没见过啊!”特警们说:“再来一次再来一个!”   “不来了。”韩渠仍旧面带笑容,“看你们的,谁也摔一个让我笑笑。”   特警们摔的就多了,但韩渠看了会儿,最初的笑容消退,渐渐有些心不在焉,几次向训练场外看去。之前被注视的感觉已经没有了,但他很在意。那道视线没有任何恶意,是凛冬经过吗?他抽空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信息。   训练结束前半小时,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韩渠给一位特警组长说了声,提前离开。他有些心神不宁,回村子的路上,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手指按住,指腹就像一面被敲击的小鼓。   进村后,车速放慢,小卖部外,黄老头正在喂鸭子,鸭子挡住去路,韩渠不得不停下。黄老头一看,“韩老板,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韩渠听出异样,“黄大爷,凛冬回来了?”   “啊,回来了。但又走了。”   “走了?”   “啊,就刚才,还在我这买了好些东西,让我照顾你呢!”   韩渠立即拿出手机,给凛冬打去,占线,再打,还是占线。他有立即调转车头,追出去的冲动,但想了想,还是先开回小院。   小院一切如常,但地上有行李箱拖过的痕迹。韩渠一边给白一打电话一边拉开衣柜,凛冬的衣服少了几件,放帽子的抽屉里空空如也。   “韩哥!”白一的声音传来。   “小白。”韩渠语气如常,“凛冬和你在一起吗?”   白一顿了下,“我哥,我哥没和我在一起,怎么了?”   韩渠问:“他出差了?”   “这……”白一吞吞吐吐,“他没有跟你说吗?”   韩渠沉默。   “我们在千山城有个项目,就游乐场那个,那边催他过去几次了,他答应去看看。”白一说:“他,他应该是忙忘了。他真的很忙。”   “行,我知道了。”韩渠放下手机,半分钟后,再次给凛冬拨过去,这次没有占线,但凛冬在快要自动挂断时才接起来。   “韩队。”凛冬的语气似乎有些急。   韩渠说:“我刚回来,你出差了?”   “嗯,没提前跟你说,抱歉,那边催得急,今天就要我过去。”凛冬说得很快,尾音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意,“你下午在搞训练,我没打电话,你,你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   韩渠没说提早回来是因为他,“嗯,没什么事就提前走了。你到哪里了?”   “还在赶路,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千山城。”   韩渠皱起眉,知道凛冬没有说实话。黄老头说凛冬才走不久,那应该还在纱雨镇,纱雨镇和千山城之间路况很差,绝不可能天黑之前赶到。   “那边住宿安排好了吗?”韩渠问。   “都安排好了,韩队,放心。”凛冬的声音变得小了。   两边都安静下来,韩渠很想戳穿凛冬,但在他开口之前,凛冬忽然说:“路上信号不好,我先挂了,家里囤了些吃的,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韩渠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好,你注意安全,回头联系。”   手机里已经没有韩渠的声音,凛冬手臂僵硬地放下来,掌心全是冷汗。此时他没有在去千山城的路上,而是将车停在镇里一处偏僻的巷子里。他停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安静,没人打搅,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法编辑出一条像样的消息。   韩队,我今天临时被叫去看项目……删掉   韩队,我要出差几天,我在家里……删掉   韩队,对不起……删掉   手机被拿得发烫,中途接到几个生意上的电话,当他挂断了继续编辑,韩渠的电话就来了。他手一哆嗦,差点点了接通,他还没有打好腹稿,不想在和韩渠的通话里慌慌张张,所以不想接,艰难地等待着自动挂断。但真到了时间,他又不假思索地接起来。   他更不想不接韩渠的电话。   韩渠没有问太多,他应该瞒过去了。但心情并没有因此有丝毫轻松,空洞和失落终于将气旋搅动起来,铺天盖地将他填满。他在车里坐了很久,巷口的路灯亮起,他才浑浑噩噩地将车开出去,来到离晴天巷、治安局都很远的一处酒店。   和普老板约的时间是明天,他要在酒店住一晚。夜里11点多,他躺在陌生的床上,怎么都没有睡意,起来拉开窗帘,看着外面安静的道路,忽然感到整个纱雨镇都变得像床一样陌生起来。   手机振动两声,他飞快拿起,是韩渠的消息。   [韩队:安顿好了吗?]   他眼眶顿时热起来,连忙回复,[到了,刚收拾好,准备歇下了。]   几分钟后,他收到了韩渠发来的[好。]   韩渠将整个小院的灯全打开了,衣柜在灯光的正中心,好似在舞台上一样。韩渠修完一侧板材上的花纹,退到远处看了看,放下手上的工具,擦擦手,拿起桌上的袋装零食,仰头抖了一些在嘴里。   那是一袋柠檬味的跳跳糖,工业糖精的味道,镇里的小孩子们很喜欢。他上次吃到这东西,都是二十多年前了。   凛冬居然给他准备了这样的零食。   跳跳糖在嘴里化开,细小的糖粒肆无忌惮地撞击着舌头和口腔,对小孩来说是新奇的痛,对大人来说,却无关痛痒。   韩渠又看了一眼凛冬回复的信息,放下手机时看到放了满桌的零食,回到柜子边,继续打磨。   翌日中午,凛冬和普老板的车汇合,前往千山城。凛冬没有开过这条路,紧紧跟在普老板的车后,不断走神想着韩渠,中途还跟丢了一次。   普老板笑话他,“凛老板,你这样不行啊,要不到我这边来,我秘书帮你开?”   他自然拒绝了,之后又走神几次,直到上了白一口中屁股都颠烂的土路。车的防震性能虽好,但在这种路上也很考验车技,他暂时将韩渠放下,集中所有注意力,傍晚抵达千山城时,身体又疲又麻。   下意识地,他想给韩渠打电话,倾述这一路的辛苦。早前他总是这样,遇到芝麻大点不顺,都要跟韩渠说,夸大其词,每个眼神每个小动作都在表达自己的委屈,好让韩渠安慰他、逗他。那些幻觉一般的好时光里,辛苦成了他向韩渠讨要糖的理由,连辛苦都让人期待。   手放下,他盯着韩渠的名字,清楚自己不可能打过去诉苦,是他主动选择离开,他已经失去诉苦的资格。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根本没有苦的时候,诉得起劲,现在是真的辛劳不堪,却一个字都不能说。   “看看,凛老板,你这趟来得好,千山城的机会可是比纱雨镇多得多啊!”普老板指着夜色下被灯光笼罩的工地,说得豪情万丈。   凛冬一眼望去,塔吊、罩着挡灰网的建筑犹如黑色的怪物,机器声轰鸣,这番景象忽然让他想到韩渠被追捕的那个夜晚,建了一半的宏伟剧场,呼啸的警笛,他在万众瞩目中为韩渠遮掩,尽管当时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帮到韩渠什么。   那是他人生里惊心动魄的一夜,他的命运和韩渠的真正联系到了一起。大约没有人会在生活平静下来之后,缅怀过去的命悬一线,可他总是在回忆那些与死亡、暴露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这个浅薄的普通人,情愿用命挤入韩渠的世界里。   “凛老板?凛老板?”普老板喊了好几声。凛冬回神,脸色有些苍白,“这就是我们的工地?”   普老板哈哈大笑,“游乐场离得远,这是在建的商业中心,以后就是千山城的中心了。凛老板,我看你有点累了,我们明天再去游乐场。”   凛冬在普老板安排的酒店住下,附近很热闹,一同到来的还有其他投资商,普老板设了个简餐聚会,凛冬没去参加。普老板表示理解,但将凛冬拉到一边,善意提醒,投资商里有在M国混得特别好的大老板,不要错过机会。   凛冬一个商人,此时却对商机兴致缺缺,很早就睡下了。连日的不安终于在这个远离韩渠的夜晚带来沉沉睡意,仿佛一桩冷血的提示:你早就应该离开。   游乐场正在加紧安装器材,普老板领着凛冬到处看,“摩天轮以后就在这里,这里有个自转公转摆锤,这里是旋转木马。”   “小火车呢?”凛冬问。   普老板愣了下,一拍脑门,“不说我差点忘了,小火车是免费项目,位置偏一点。”   经过一条条正在施工的路,凛冬终于看到了草坪和轨道,草坪上有一团团还未修剪的低矮植物,等到开园时,它们会被塑造成孩子们喜欢的样子。轨道上并没有火车,普老板说,已经做好了,不久就要运送过来。   千山城在山里,气温比纱雨镇低一些,凛冬戴上了韩渠织的帽子,凝视着空荡荡的轨道。早上的雾气还未散去,白茫茫一片,远处传来开工的号声,他仿佛听见了火车的鸣笛,红色的火车头从树洞里钻出来,轰轰嚯嚯,还是个小男孩的韩渠威风凛凛地坐在火车头上,向他挥手而来。 第39章   普老板跟个交际花似的, 有见不完的投资商,赶不完的饭局。他有心拉凛冬一起赚钱,也有人见到凛冬之后, 拜托普老板牵线搭桥,但凛冬都以暂时没有扩张业务为由拒绝了。   “哎你这……”在又替凛冬拒绝了一个合作机会后, 普老板叹气,“我那一心搞钱的凛老板哪去了!”   凛冬笑道:“原来我给普老板的印象是一心搞钱啊?”   “搞钱好啊!谁不爱钱!你家物流公司做得这么好,纱雨镇给遗体化妆这条产业也是你做起来的, 你比谁都会搞钱!”   凛冬没争辩, “我现在不也是在搞钱?游乐场这个项目不止是投资大收益大, 对千山城将来的发展也很有意义,我想多看看。”   这话普老板爱听,“行, 你不想参与其他事, 我也不强迫你。你就在游乐场盯着, 哪里需要改进,你跟我说。对了,火车今晚就能送到。”   凛冬不露声色,“我订购的那辆……”   “一起送来!”普老板指了指不远处的货车, “到时候我让他们给你拉回去。”   “那就谢谢普老板了。”   “客气啦小凛老板。”   投资商们看过游乐园之后,纷纷赶去其他工地, 凛冬独自和各种尚未安装完毕的器材为伴, 第一次看到海盗船、旋转木马等未完工的样子, 它们安静、庞大,像一座座钢铁怪物,但在不久的将来,当音乐响起, 彩灯亮起,它们会为无数小孩,甚至大人造一天的梦。   唯一安装好,已经开始调试的是太空飞船,名字取得很大,其实只是将座位做成了飞船的样子,靠悬臂转圈,最高也只比成年人的身高高一点,是专门给小朋友准备的项目,即便还没有正式开放,也不会有安全问题。   “我可以试试吗?”凛冬问调试员。   调试员看看他,“好啊,需要我帮你拍照吗?”   “谢谢你。”   机器启动,凛冬坐在紫色的飞船中,随着飞船斜着上升,视线开始倾斜,地面被抛到身后,迎面而来的是天空。他有些喜欢这种脱离地面,微微失重的感觉,闭上眼,烦躁和焦虑似乎都暂时被放在地上。   可惜音乐停下时,飞船降落回地面。调试员高兴地说:“我们还有几个机器要调试,正愁没人,凛先生,你要不要来?有人在机器上,效果会好一点。”   凛冬反正没事,答应了。   调试中的设备都是和宇宙飞船差不多的小朋友专属,凛冬从下午坐到太阳落山,原本是很繁琐的调试工作,他却乐在其中,成了调试员口中最善良的投资商。   “天要黑了,凛先生,你还不回去吗?”调试员已经下班。   凛冬摇摇头,“普老板说,今晚火车会送过来,我留下来看看。”   “火车?”调试员想了想,会错了意,“啊,你说那个啊,那个今天调试不了的,安装都需要很久。”   “没关系,我看看。”   “你真是负责!”   普老板估算错了时间,火车送到时已经是凌晨。工人们在刺眼的射灯中卸货,凛冬站在一旁,心脏跳得很快。遮布揭开的一刻,他屏住呼吸,眼睛不由得睁大,可看见那一堆钢铁时,心中涌起阵阵失望。   它们还没有变成韩渠形容的,游乐场里火车的样子。   凛冬将火车的零件拍下来,翻看相册时看到了调试员帮自己拍的照片。千山城微凉的风中,他戴着那顶名叫“凛冬”的帽子,向着铅灰色的天空飞去,像一片不会降落在这片大地上的,奇幻的雪花。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顿了顿,想将这些照片一起发给韩渠。打开对话框时却犹豫了。从犹豫到放弃,并没有经过太久,他现在没有立场给韩渠发这样的照片。   对话框里最后一条对话,是今天早,不,已经是昨天早上了。韩渠问他在千山城工作得怎么样,哪天回纱雨镇。他说还有一些项目要考察,可能还得再待一阵子。韩渠说知道了,叫他注意安全。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有,大同小异,他与韩渠并没有因为分隔两地就断了联系,有时是韩渠主动发给他,有时是他主动问韩渠家里的东西吃完了吗。但一切都变得仿佛例行公事,如果有一天,韩渠没有给他发,他也没有给韩渠发,连公事都不必继续了。   凛冬摁熄屏幕,没有在半夜给韩渠发去让人浮想联翩的照片。   一早,火车的安装工作开始了。凛冬到得比工人们还早,殷勤地准备了加餐。没人知道他是因为火车,才参与到游乐场的投资中,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最好说话的老板,他看到哪里,工人就给他讲解到哪里。他原本对机械之类的一窍不通,一趟跟下来,也有了粗浅的了解。   中午,韩渠发消息来了。[韩队:今天又在忙什么?]   凛冬正和工人们一起吃盒饭,立即站起来走到一边,在输入框里写:我们今天安装小火车,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种,昨天送来时还只有一堆零件,今天已经装出雏形来了,比我想象中大一些。还有,我跟着这批货订了一个小的,也到了,我回……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兴奋地和韩渠说过话了,写一句改一句。他一直没有告诉韩渠订小火车的事,想着以后到了,给韩渠一个惊喜。此时他却忍不住了,想立即让韩渠看到他为他订的小火车。   他急着将事情说清楚,又不想韩渠那边一直显示“正在输入”,越急就越是觉得没写好。一段话一改再改,韩渠新的信息已经进来了。   他看了一眼,忽然不动了。   [韩队:今天最后一次去给卢克打工,明天就要去蕉榴市了。本想等你回来再走,但那边有安排,来不及了。家里已收拾完毕,给我囤的零食也吃完了。回来后告诉我一声。]   仓促看完一遍,凛冬飞快退出对话框,还神经质地将手机塞进口袋里,不再看一眼。工地上轰鸣的噪音仿佛都消失了,他耳边只有很远很远的空鸣。   几分钟后,他扶住身旁的栏杆,用力呼吸几下,大脑延迟处理着韩渠即将离开纱雨镇的消息。   明明早就知道韩渠要去蕉榴市,明明是为了躲韩渠,才赖在千山城不走,但这个期盼中的事实终于落下,为什么会感到所有力气和氧气一并被抽走?   他缓缓靠在栏杆上,看着安装中的火车,眼中的光淡了下去。   下午,韩渠在和卢克道别时收到回复。[冬冬:我知道了,韩队,一路顺风,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   韩渠眉心蹙了蹙,收起手机,“卢克先生,凛冬的事就麻烦你多费心了。”   “这还用说嘛!凛先生可是我们纱雨镇的宝贝,你放心,我绝对不让温省的人动他一根汗毛!”卢克说着感伤起来,“就是你这一走,我是真舍不得!”   韩渠在卢克肩上轻轻捶了捶,“走了。”   “凛老板,你在这里呀!”工人见凛冬一直没回来,找到他,一看,他放在地上的盒饭几乎没动,“凛老板吃不惯我们这边的东西吧!”   凛冬被工人叫回神智,茫然片刻后捡起盒饭,狼吞虎咽,也不管饭菜是不是早就冷了。工人没看出奇怪,活多的时候,他们也这样干饭,“凛老板,我们要继续安装了,你还来看吗?”   凛冬噎得双眼通红,点头,“来。”   火车安装了四天,凛冬寸步不离守着。安装的第二天,韩渠到了蕉榴市,发来消息说安顿好了,他回复好的。之后,大约因为事情太多,韩渠没有再发消息来,他也没有发消息去。每天维持的问候,就这么断掉了。   普老板在各个饭局舞了几天,终于想起游乐场,临时来当一回监工,听说凛冬一直在,找了半天,却没找着人。凛冬在工人中抬起头,摘下手套朝他走来,他惊讶道:“小凛老板,你这是在干什么呀?”   “怎么了?”凛冬此时穿着深灰色的工装,头上扣着安全帽,脸上有一些污迹,活脱脱一个安装工人。   “你刚才拿,拿的那个扳手,大得能给我开瓢!”普老板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你怎么连工人的活都抢!”   “我又没抢他们的工资。”凛冬从裤袋里摸出水来喝,“先学习一下,回头我还要装自己的那辆。”   “我派人给你装!”   “我也学点,没坏处。”   “这也要学……”普老板嘀咕完,说起正事,“反正你人在这儿,今晚跟我去谈笔生意怎么样?”   凛冬笑了声,“生意太多,我应接不暇了。”   “你都闲得在这安装火车了!”   “安装调试完我就该回去了。”赶在普老板苦口婆心之前,凛冬道:“普老板,谢谢你的美意,我确实打算跟你在千山城做生意,才来这一趟。但来了之后才体会到,精力不足以应付这么大的场子。我在这边有游乐场这一个项目就够了,今后的事,今后再说吧。”   凛冬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普老板不再劝,开玩笑道:“那这火车你得好好盯着!”   “当然。”   火车安装完毕的那天,凛冬成了第一个试坐员。走上画着老虎脸的火车头时,他将紫粉色的帽子扯了扯。这是司机的视觉,前方的草坪、树洞、植物组成的障碍十分清晰。小时候的韩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虎虎生风。   “凛先生,你把手放在方向盘上!我们要启动了!”调试员笑着喊。   凛冬照做,抓住方向盘后还试着转了两圈。火车嘟嘟开动,喷气筒象征性地吐出白烟。凛冬竟是有些紧张,身体绷得直直的,看见轨道转弯,下意识就转动方向盘。   调试员喊:“凛先生,别紧张,不转也没关系,那就是个摆设,火车可以自己转弯的!”   凛冬也是这次参加组装,才知道游乐场里的火车根本不需要司机。小时候,他也和韩渠一样坐过小火车,但不像韩渠那样热衷,从来没有当过司机,也没想过火车不要司机也能开。   他忽然很想问问韩渠,你小时候知不知道当了那么久的司机其实是白干?   如果还能像普通聊天那样问出来就好了。他怅然地看着手机,对话框里是不再更新的聊天记录。   小火车欢快地开着,经过树洞和障碍时还会发出友好的提示音,停下时犹如一趟旅途终结,稚嫩的童音邀请各位小朋友下次再来。   凛冬安静地从小火车上下来,回头看了看,几个年轻的工人跳上去,它又再次启动了。   可我的旅途好像只能到这里了。他想。   一天后,凛冬开车回纱雨镇,普老板如约派货车将他的火车头拉回去。   货车开进村子时,黄老头来看热闹,零件被塑料布罩着,还没有组装,看不出原样来,“你这是什么啊?”   凛冬说:“火车。”   “火车?”黄老头不信,“我们村里,哪里需要火车!”   跟着一起来的工人说:“大爷,你不懂,这是玩具,放在家里开的。”   黄老头还是摇头,“家里哪里放得下火车。”   安装需要一天时间,凛冬给工人们订了镇里的住宿,请客吃饭,等他们全都安顿好了,他才回到院子里。刚才卸货时,他隐约觉得哪里不一样,但韩渠已经不住在这里的事实令他不愿意深想院子的任何变化。   零件占据了院子里的空地,他绕到彩灯的开关处,打开,彩灯坏了一些,亮得七零八落。他往里走,忽然意识到改变的是什么——柜子不见了,打造柜子的板材、工具也都不见了。他脚步顿了顿,立即朝屋里跑去。推开门,新床的旁边,赫然是崭新的衣柜,和床一个色调,线条简单利落。   他缓缓走近,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个韩渠打磨它的夜晚。韩渠并不专注,总是做一会儿玩一会儿,好像再做一年也做不好。他有个没有说出来的愿望,希望韩渠一直这么拖拖拉拉,做不好,就不能走。   衣柜装的是滑门,指尖轻轻一碰,门就开了,那些原本快把旧衣柜挤破的衣服被转移到了这边,一件一件,挂得整整齐齐。   他拨动着衣服,一张纸条掉在脚边,捡起来,上面是熟悉的,大个却很丑的字。   “衣柜做好了,本来想等你回来再交给你。不知道你哪天回来,它等也是一样。韩渠。” 第40章   凛冬将挂着的衣服拨开一条空隙, 坐进衣柜中,将纸条按在怀里。他的心在这一刻被填得很满很胀,但那些填满他的东西又飞快消失掉, 剩下空空如也。   坐了许久,他终于拿过手机, 打给韩渠,心脏在纸条下怦然跳动。   “喂——”韩渠的声音传来,一同传来的还有嘈杂声, 几乎将人声淹没。   “韩队!”凛冬不由得提高音量, “我, 我看到你给我做的衣柜了。”   “回来了?”韩渠说:“路上辛苦吗?”   凛冬摇头,意识到韩渠看不到,又说:“韩队, 谢谢。”   “客气。”韩渠似乎找了个不那么吵闹的地方。   凛冬不知道该说什么, 懊恼这通电话打得太突然, 他没有做好准备。   韩渠也没说话。无言让凛冬更加紧张,想来想去,只好抓着无关紧要的说:“韩队,你那边有点吵。”   “嗯, 人多,李东池开会。”韩渠说。   “这么晚了……”凛冬眼皮跳了跳,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了?那你先去忙。”他盼望着韩渠说不忙, 不用搭理李东池。韩渠不是没有笑着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但他的愿望落空了, 韩渠说:“行,时间不早了,你赶了一天路,好好休息。”   “好, 好,你也是。”   通话结束,凛冬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失落像一条粗糙的绳子,将他紧紧勒住。   天还未亮,凛冬已经洗漱完毕,等在院子里,有些神经质地看着即将被组合起来的火车零件。昨晚他辗转反侧,认定没找到话跟韩渠说,是因为火车还没安装好,今天调试妥当后,他拍视频给韩渠看。   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小彩灯的亮色变淡。凛冬看着坏掉的那些,打算去一趟镇里,买新的回来。坐在车里,他很想问问韩渠是在哪里买的,但手机在手中停留片刻,还是放了回去。   早晨,大部分商店还没有开门,凛冬在纱雨镇兜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小彩灯,眼看着工人们开工的时间快到了,他立即到酒店和他们汇合,一同回到村里。   工人们铺轨道、装零件,一些村民凑过来看热闹,黄老头挤在最前面,“哟!真要开火车啊!”   凛冬很坚定地说:“我说要开,就一定要开。”   黄老头视线在院子里一扫,摇摇头,“不够宽敞。”   凛冬说:“那也要开。”   中午,白一也来帮忙,看见院子里多了个火车头,惊讶道:“好家伙!这也太大了!”   凛冬看着已经组装好的火车头,皱起眉。它和游乐场里那个很像,也是红色的小老虎,但没有车身,后面只跟着一个露天货箱。当初正是考虑到院子塞不下火车,凛冬才定了个缩水版。但现在看来,即便是缩水版,也够呛放在家里。   “凛老板。”工人为难地说:“轨道转不了弯。”   此时火车头就放在一截轨道上,像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庞然大物。凛冬看着它,一瞬间失望极了。小火车承载着小孩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他异想天开为韩渠重现那份美好,却没有考虑到现实的问题。这么大的火车头,只有在游乐场,才是可爱的,让人快乐的,在家中,就成了怪物和累赘。   凛冬叫了白一一声,白一跑过来,“哥,怎么了?”   “我弄这么一个东西在家里,是不是很怪?”凛冬找不到别的人问了,他希望白一能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   白一抱着手沉思,最后认真道:“哥,我觉得它不实用。”   白一后面的话,凛冬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看着火车头,火车头也咧着牙看他。决定为韩渠造个火车时,他沉浸在不真实的幸福中,如今他已经被放回了现实,所以跟着他一同来到现实的火车头也变得格格不入。   工人问:“凛老板,还要继续安装吗?”   白一摇摇头,“今天辛苦了,收工吧,我带你们去吃纱雨镇的海鲜煲。”   工人们倒是无所谓继不继续做,凛冬已经付了他们三天工钱,不做了正好跟着老板吃香喝辣。白一想的多一点,饭吃到一半,说:“哥,这火车头,是不是跟韩哥有关啊?”   凛冬筷子停了停,欲盖弥彰,“没有,是我看到普老板的图纸,想给自己搞一个,结果翻车了。”   白一皱着眉,“哥,你和韩哥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啊。”凛冬给白一舀了满满一碗,“操心我干什么,公司和白闪还不够你管?”   “哎你每次都转移话题。”白一说:“其实你去千山城之后,韩哥来过几次。”   凛冬立即转过脸,“他来干什么?”   “你看,还说你俩没什么,没什么你这么在意?”   凛冬不说话了,只是盯着白一。   “我怕你了。”白一摆手,“我也不知道韩哥来干什么,他知道你不在,但还是跑来,说看看有没有什么他能帮的,又问有没人来找麻烦,有次还问你说没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肯定吵架了。”白一下结论。   “没有。”凛冬转回去,轻声否认。   白一觉得这两人的事自己插不进去,干脆不说了,吃了会儿,又问:“那哥,火车头怎么办?费劲弄回来,总不能随便丢了吧?”   “不丢,肯定不丢。”凛冬没滋没味地吃着贝肉,觉得好柴,“我再想想。”   “对了,哥,还有个事拜托你。”白一郑重其事,“下回有机会,你跟白闪说,她想去卡利斯学堂就去,我想通了,不干涉她,不要那么偷偷摸摸的,她已经为我改变很多了,我这个当哥哥的,也会学会改变。”   凛冬问:“她偷偷摸摸去?”   白一叹气,白闪现在有了自己的事业,早出晚归,很是辛苦。他曾经最希望的就是白闪能够放下学堂,找个正经的工作,白闪做到了,而且远远超过他的期望,他既自豪又心疼。前阵子,白闪跟他说接了邻镇的单子,要出去一天,但他后来发现白闪其实是去学堂给孩子们上课去了。   “她顾及我的感受,所以才背着我。但是她也大了,已经那么辛苦,这种事不应该再偷偷摸摸。”白一垂着头,“我说不出口,哥,你跟她说。”   凛冬答应下来。   工人们还在喝酒,凛冬结过账,先行离开,经过一家灯饰店,拿着小彩灯进去一问,找到了同款。老板奇道:“这种灯很少有人买,不实用,我都想处理掉了,以后再也不进了。”   “我买。”凛冬将剩下的全部买走,“这些坏掉了,我又来买。”   送上门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老板说:“好好,我继续进。不过我想问问,这灯有什么用处啊?又不能照明,还容易坏。”   “好看。”凛冬说:“有的东西,看着喜庆就足够了。”   老板是从战乱中过来的人,被供货商忽悠买了小彩灯,尚不明白看着喜庆有什么用,但早前有个客人来买走一大包时,也说了差不多的话,“漂亮,亮晶晶的多喜庆啊。”   “也许是吧。”老板看着凛冬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之前的小彩灯是韩渠挂上去的,凛冬找黄老头借来梯子,将坏掉的全部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新的挂好,灯一亮,火树银花,闪烁得他眯起眼。   转过身,他看见灯光阴影中的火车头,它安静地匍匐着,犹如一只受伤的小虎。   凛冬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它,舍不得扔掉,也不大可能长久地摆在院子里,除非他今后都不在这里住了。   手机很安静,韩渠没有发消息来,而他也失去了拍视频给韩渠看的理由。   火车头无法启动,他爬上去坐好,不久,趴在方向盘上,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交织。事情山一样堆积在他面前,他却一件都不想做。想到白一拜托他的事,忽然抬起头,想去卡利斯学堂看看齐穗。   工人们自由活动,凛冬采购了一批食物和衣服,用货车拉到山上。孩子们都在上课,凛冬和志愿者一同卸货。下课铃响,齐穗第一个冲出来,一头扎进凛冬怀里,眼里包着泪水,“冬冬哥,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我好想你啊!”   “冬冬哥不好。”凛冬将齐穗抱起来,发觉一段时间不见,小孩儿长势惊人,沉得他都有些吃力了。   “冬冬哥好,不可以说他不好,冬冬哥自己也不能说!”齐穗着急地纠正,双手捧住凛冬的脸,还揪了揪,“冬冬哥,你受苦了。”   “我受什么苦。”凛冬笑道:“我好得很。”   “可是你瘦了。”齐穗说着,又担忧地揉了揉凛冬的眉心,“你这里也皱着,看上去很难过。受苦了才会这样。”   凛冬愣了下,挤出笑容,“没有的事,我只是太忙了最近,都没空来看你们。”   齐穗拍拍他的手臂,“冬冬哥,你放我下来。”   “不让我抱啦?”   “不是,抱着我你会更辛苦的。哥哥上次说过。”   齐穗口中的哥哥是韩渠,凛冬眼睫颤了颤,将齐穗放下来。齐穗站好,他才看清,小孩儿确实长高了,裤子都短了点,好在他带了新衣服来。   学堂现在发展得不错,有了更多汉语老师,主任跟凛冬说,他难得来一次,就别忙着上课了,陪孩子们玩玩吧。凛冬不擅长和小孩打交道,玩得好的也就齐穗一个人,不让他上课了,他顿时有些无所适从,但齐穗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往田埂上跑。   齐穗喜欢草很高的地方,凛冬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在高草里朗读课文。以为他要和自己捉迷藏,凛冬打起精神,正要配合,齐穗却拍拍高草里的石头,“冬冬哥,你坐这里。”   “怎么了?”凛冬揉揉齐穗的头,“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齐穗鼓着腮帮子看凛冬,“冬冬哥,上次哥哥来看我,你怎么没有和他一起来呢?”   想到那次爽约,凛冬心中溢满愧疚感,可还没有说出话来,齐穗已经抓住他的手,“冬冬哥,我心疼你。”   凛冬惊讶,“什么?”   “哥哥骗我,说你只是有事来不了,我就知道不对,果然不对。”小孩的表达不那么准确,凛冬不明白这“不对”是什么。   “你很难过。”齐穗说着,自己先难过起来,“你是因为难过,才没有来看我的。”   凛冬一把抱住齐穗,“不是,没有,是我的错,我……”他无法向一个孩子解释,他究竟错在哪里,满腔的歉意最终还是归结于一句:“是我不好。”   但齐穗从一开始就否认了他的不好,“冬冬哥,你和哥哥一样好。”   凛冬睁大的双眼里浮起暗色,轻轻摇头,他不配和韩渠相提并论。   “真的!”仿佛迫切地要凛冬相信自己,齐穗将他的手抓得更紧,“你们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从来不撒谎。”   凛冬再次抱住齐穗,“好,我相信。”   齐穗松了口气,跟凛冬说了很多学堂的事,听到中途,凛冬忽然问:“卡利斯先生想建个活动场?”   “有跷跷板,有秋千,有滑梯,还有迷宫……”齐穗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他也没有见过这些东西的实物,但是卡利斯先生给他们看了照片,他期待得晚上都没睡着觉。   凛冬对学堂很熟悉,教室和宿舍周围没有空地,要建的话只能破坏这片田地,可是菜和果树都才种下去。   齐穗又说:“卡利斯先生说活动场要修在山下,不然我们天天只顾着玩,不会学习了。”   卡利斯先生今天正好就在学堂,凛冬在走廊上,等他上完数学课。   “凛先生!”卡利斯先生开口就是感谢,“又给我们送来那么多好东西。”   寒暄几句之后,凛冬直入正题,“学堂要在山下建活动场?”   卡利斯先生点头,“M国渐渐好起来了,我们学堂的任务不再只是收容孤儿,也该给他们一个正常的童年。所以我想修个活动场,每到周末,或者星期五下午,让他们轮流去玩一玩。哎,凛先生,这些孩子们连秋千都没有见过。”   凛冬一时很是感触,如今在M国打拼的人,虽然都是在商言商,但多少怀抱着一丝理想主义,普老板要为孩子们打造有摩天轮的游乐场,卡利斯先生要给孩子们修建有秋千滑梯的活动场。商人追逐钱财,但有的商人也不只是追逐钱财。   “我那儿正好有个火车头,后面接多少车厢都没问题。”凛冬点开未能发送给韩渠的视频,“就这种小火车,需要的话,我可以送到活动场来。” 第41章   在凛冬的院子里放了两天的火车头被运送到卡利斯学堂山下规划好的一片空地上, 虽然活动场还没有建好,但卡利斯先生十分感激凛冬的慷慨,让他按自己的喜好铺设轨道, 今后别的设备到了,用剩下的空间就是。   凛冬倒是没有特别的喜好, 只跟卡利斯先生提了一个小要求,希望等整个活动场修好了,在轨道周围铺上草坪, 最好再弄一个树洞。卡利斯先生立即答应。   工人们被凛冬招待得很好, 干起活来也卖力, 中午,轨道就安装好了。一位工人跟凛冬说:“凛老板,你们生意人, 脑子就是转得快, 一下子就找到了放火车的好地方!这么个大东西, 还是放在这种宽敞的地方好啊!”   凛冬笑了笑。   临近傍晚,火车头和后面的露天货箱在轨道上启动起来,哐当哐当,像是要驶进远方的夕阳里。卡利斯先生下午回学堂跟孩子们说, 谁表现最好,就奖励下山开火车。齐穗毫不意外拿到名额, 凛冬正望着嘟嘟喷着白气的火车发呆时, 就听见稚嫩的喊声:“冬冬哥!我来坐火车啦!”   凛冬转身, 看见齐穗朝自己和火车跌跌撞撞地冲来。刹时,他想到韩渠与他描述的情形,小时候的韩渠个头小小的,打不赢胖男孩, 为了当司机,每次都要狂奔,靠速度占领火车头。韩渠跑起来也像齐穗这样吗?凛冬在想象中弯起眼,目光格外温和。   齐穗跑到他身边,弯腰喘气,一张脸热得通红,“冬,冬冬哥,我来了!”说着,他朝凛冬张开双手,眼中满是希冀。凛冬将他抱起来,放在火车头里。他惊喜得接连叫道:“哇——哇——”   凛冬好笑,“你是小青蛙吗?”   齐穗拍着方向盘,“冬冬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玩具!”   孩子的用词单调而天真,凛冬并未纠正,“喜不喜欢这个大玩具?”   “喜欢!喜欢!”齐穗眼睛都湿了,“以前都是我抱着玩具玩,现在我坐在玩具里面耶!”   凛冬揪了揪齐穗的脸,“那就开开心心地玩,来,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看着前面的轨道,它往哪边转弯,你就往哪边拨方向盘。”   齐穗又激动又紧张,抓了半天方向盘,却不敢转动,眼巴巴地看着凛冬,“冬冬哥,你和我一起坐吧。”   火车头宽敞,坐两个成年人都没问题,凛冬上去,朝调试员眨了眨眼,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火车开始喷气,震动从下方传来。   齐穗吓得抓紧凛冬,却小声给自己打气:“我不怕,我不怕。”   凛冬捉住他的手,教他握着方向盘,耐心道:“前面轨道朝左,我们朝那边转?”   “左!”   “那你转转,对,用力,小穗好聪明。”   “哇!我会开火车了!”   一圈下来,齐穗脸上已经没了刚坐上去的紧张和胆怯,他甚至站了起来,无需凛冬指挥就能准确转动方向盘——当然无需他转动,火车也会沿着轨道安全行驶。   火车在终点停下时,其他小孩兴奋地冲了过来,争先恐后当司机,卡利斯先生和蔼地维持秩序:“排队,排队,都可以坐。”   凛冬要把齐穗抱下来,齐穗却因为当了司机,这会儿浑身勇气和力气,坚定地摇摇头,“我要自己下来。”说完,他从火车头上一跳,落地时没站稳,双手在地上撑了撑。   小家伙一刻也不在地上待着,迅速站起来,手往身后一背,昂首挺胸,装作无事发生。   孩子们的欢笑充斥着落日下的这方角落,齐穗牵着凛冬的手,抬头认真地说:“冬冬哥,我长大后要开真正的火车!”   凛冬逗他,“不是说要来给我当货车司机吗?”   “哎呀这个……”齐穗心虚地说:“我白天开货车,晚上开火车。”   “那我可不敢雇你这疲劳驾驶的司机。”凛冬眼中的色彩在渐渐暗去的晚霞中淡了淡,“还当警察吗?你哥哥那样的警察。”   齐穗纠结得脸都皱起来了,“想当的,但是现在更想开火车。冬冬哥,你不要跟哥哥告状。”   凛冬望着远处,轻声道:“好,不告状。”   成年人的左右摇摆、三心二意时常令人生厌,但小孩今天想要星星,明天想要月亮,却没人会去指责,尤其是卡利斯学堂这些从战乱中活下来的孩子。   夜幕降临,卡利斯先生领着孩子们上山,齐穗走几步就转过来挥手。凛冬看着这大大小小的背影,连日来的焦躁被冲淡几许。他有为他们造梦的能力,即便这个火车头最初并不是送给他们,但在这个傍晚,还有今后的许多个周末,“成为火车司机”会是许多孩子的愿望。   有愿望,明天就是值得期待的。   回村里的路上,凛冬难得地平静,他的手机里有几段火车开动的视频,还专门给齐穗拍了一段,想以后找个合适的时候发给韩渠。   完成普老板安排的任务,工人们要回千山城了,凛冬又请他们吃了一顿早午饭,每人包了个红包。工人们美滋滋的,“凛老板,你太大方了,下次你来千山镇,我们请你吃饭!”   送走工人,凛冬知道自己该回到工作中了。他离开纱雨镇这段时间,白闪的殡葬公司走上正轨,业务逐渐扩大到周边城镇,招了一些勤恳好学的年轻人,已经不需要他操心。   “大冬物流”在白一的管理下正常运作,虽然大的运输业务被卷价格的新公司抢去一些,但好在他是整个纱雨镇最早做快递业务的,当初担心他跑路的小杜嗜钱如命,为了赚钱把镇里犄角旮旯都疏通遍了,收寄快递镇民们就认“大冬物流”。   摆在凛冬面前,需要他自己来处理的,是进出口许可,以及和电器进口商林顿的合作。   早前凛冬已经在向兄弟那里递交了申请资料,其中缺少的也由白一补充完毕,向兄弟早就提交了上去,等待批准。凛冬这次一到办事处,向兄弟就说:“凛老板,你来得正好,你们公司的许可证下来了,我正要通知白一呢!”   凛冬接过厚厚的文件夹,将里面的证件一一拿出来翻看,向兄弟逐个介绍,看起来比凛冬还要兴奋。凛冬点点头,“向先生,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我这也是给自己做业务嘛,麻烦什么!”向兄弟热情道:“对了,你和林顿先生碰得怎么样了?”   凛冬说:“互相了解了一下,细节还要慢慢敲定。”   “那好那好!你是我弟的朋友,我绝不给你挖坑,这位林顿先生有资金有门路,你刚做进出口,有他帮忙,肯定不会吃亏!”   凛冬再次谢过向兄弟,将文件夹放在副驾,坐了会儿,并未因为顺利拿到许可而兴奋。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货车,他的眼里甚至浮起一丝迷茫。   他在被推着走,无论是帮白闪入行殡葬,还是做进出口贸易,现实犹如洪流,将他从最初的路上冲走。他没有被冲到荒郊野外,而是另一条看似更加优越的路上。   白一的电话来了,激动不已,“哥,我们拿到许可了?”   凛冬说是。   白一畅想着光明的未来,“那我这就联系林顿先生,我们已经承担了小部分他那边货物的运输了,有这个许可,我们才能自己做!”   凛冬说:“好,约个时间吧。”   林顿在临近的城镇,约好明天和凛冬见面详谈。凛冬随便穿了套低调的西装就去了,白一却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头上还抹了发胶。凛冬打量他,“我们是去谈生意还是相亲?”   白一本来在照镜子,赶紧将镜子推回去,“哥!不是你说的,谈生意要穿好点,不让人看不起吗?我今天还想让白闪给我化个妆来着。”   凛冬无语,“是不是被她骂了?”   “是啊!莫名其妙就冲我发火!”白一数落妹妹,“我只是想化帅点而已!”   “活该。”凛冬说:“白闪没扇你算好了。”   白一琢磨了一路,恍然大悟,“她觉得我在诅咒自己?”   凛冬习惯了他这时不时少根筋的状态,摇摇头,懒得说话。   见面地方在咖啡厅,比在办公室少了些许正式,倒真有点相亲的氛围。林顿比凛冬大几岁,熟络地招呼两人落座。一番客套,林顿问凛冬合作上的意向。凛冬将球抛了回去,半是谦虚半是事实,“我做物流起家,在贸易上还是个门外汉,林顿先生觉得我这第一步应该怎么走?”   林顿仿佛猜到了他会这么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南边的发展一直被北方、首都压了一头,政策向首都圈倾斜,他们不肯到南方来,我抓住机会,吃下南方部分市场。但现在也有人盯着南方这口肉了,我的扩张速度一旦慢下来,地盘就会被蚕食。”   “所以你需要我的物流线和投资。”凛冬说。   “是,这是我接下去准备拿下的几个城镇。”林顿点开地图,指给凛冬看,“铺货速度必须快,据我所知,这几个地方今后会连成一条经济带……”   林顿还未说完,凛冬在地图上点了下,“千山城?”   “对,千山城是我的重中之重。”林顿说。   白一小声说:“哥,我们的项目也在那边。”   凛冬嗯了声,“林顿先生,放不放心让我在这儿试个水?”   林顿凝视凛冬几秒,“坦白说,我需要你的决心。”   凛冬没有立即作答,他人生唯一一次野心勃勃孤注一掷,都倾注在对羽风的塑造上,别的,他可以用心,但达不到野心家的程度。而面前的林顿,显然是个野心家。   “哥!”白一拉住凛冬的衣角,又小声说:“我们有决心啊!”   他的小动作被林顿尽收眼底,林顿什么都没说,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   而林顿的反应,凛冬也看得真切。他转头轻声问白一,“真有决心?”   白一就差起立敬礼了,“有!”   凛冬朝林顿笑道,“林顿先生,你也知道,我在千山城投资了一个游乐场,那是南边目前唯一在建的游乐场,围绕它,千山城将打造一个娱乐文化中心。我的钱在那里,心就在那里。你说我有没有决心?”   一声清响,杯子落入盘中,林顿朝凛冬伸出手,“那就祝我们的钱在千山城开枝散叶。”   合作敲定,白一欢欣鼓舞,回晴天巷的路上就拉着凛冬加班。凛冬赶他下车,“谁有决心谁加班。”   白一不可思议,“你是老板你都不卷?”   “你早就把卷学过去了。”凛冬认真道:“你既然铁了心要做贸易,就跟着林顿好好干,别指望我。”   “我肯定好好干……不是,那你呢?”白一问。   “我当翘脚老板。”凛冬说。   白一不知道翘脚老板是什么意思,凛冬用M国语给他解释了一遍,他正要跟凛冬理论,凛冬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白一愣了愣,小心地问:“是和韩哥有关的事吗?”   凛冬没回答,回晴天巷待了会儿,便独自开车去了码头。码头比之前更加热闹了,货物源源不断地送来,货车忙碌得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不久之后,属于“大冬物流”的货物也将在这里装卸,血液一般送去各个城镇。   他深呼吸一口海风,想起和韩渠坐在这里吃盒饭的情形,于是买了一份和当时一样的,坐在梯坎上吃起来。那时他吃得有滋有味,此时却觉得味道一般,剩下大半就吃不下了。夜色降临在海面,吹送来远方的海风。他待了很久,直到工人们换班,才汇入人流,一同离开。   三天后,凛冬接到了一位货车司机的电话,“凛老板,你上次托我打听的那个女人有消息了。” 第42章   联系凛冬的人叫阿羊, 是给凛冬干过活的货车司机,早前在纱雨镇待过一段时间,嫌小地方屈才, 攒钱买货车,天南地北揽活儿去了。   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货车是许多货车司机的梦想, 当时他差一点钱,凛冬二话不说借给他,他感激不已, 虽说钱不多, 但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北上讨生活之后, 他一直和凛冬保持联系,不久前还清了借款。   得知阿功姐姐阿谨的遭遇后,凛冬找到不少司机、客户, 请他们留意阿谨的消息, 但在M国这种地方想要找一个生死未知的女人, 无异于大海捞针。之前凛冬也得到过一些疑似阿谨的消息,但最后都证明并不是阿谨。   在凛冬拜托的所有人里,阿羊是最上心的,因为他的妹妹也被人拐走, 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阿羊在打电话时还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 环境杂乱, 除了画面中心的女人, 周围都是粗鲁的男人。女人被两个男人拉扯,衣服被扯掉了一半,她显然非常不愿意,但脸上是逆来顺受的表情。凛冬对比阿谨的照片, 皱起眉,这女人八成就是阿谨。   “这是哪里?你是怎么见到她?”凛冬问。   “月文城,凛老板,你有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月文城?”凛冬觉得自己听说过,但没什么印象了。   “在最北,偏东的位置。凛老板,你是外国人,不知道也正常。北边本来就是M国以前乱得最厉害的地方,现在虽然好起来了,但还是比其他地方难搞。嘿,不过越难搞,搞头越大,我最近都在这附近做买卖,赚了不少。”   阿羊对搞钱野心勃勃,月文城那一圈聚集着不少土匪恶霸,又穷又不安全,投资商们惜命,不敢去,倒是给了阿羊之流发家致富的机会。阿羊起初在月文城给人送货,现在还搞了个砂石厂,已经是当地人口中的羊老板了。   但再大的老板,在月文城都比不上地主。阿羊经常给地主们送礼,混个脸熟,最近终于受邀参加刘地主的宴会。就是在这个宴会上,阿羊看到了很像阿谨的女人。   所谓的宴会乌烟瘴气,男人们喝酒吹嘘,阿谀奉承,一些有姿色的年轻男女在一旁服侍。阿羊悄悄拿出照片对比了几次,越看越觉得那就是凛冬要找的人。女人被人呼来唤去,强颜欢笑,一张苦楚的脸扫了客人的兴,被一个男人狠狠甩了一巴掌。那男人阿羊认得,是宴会主人的儿子之一,叫刘当,家中女人成群是出了名的。   宴会后,阿羊打听到,女人叫吟姐,是刘当不知从哪里抢来的女人,脑子有些问题,说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反抗。刘当早前还挺喜欢她,后来玩腻了,经常将她当做礼物送给老板们。阿羊拍到的,就是两个老板争抢吟姐的画面。   “女人在月文城都快成为和钱一样的物资了。”阿羊说到这个就气愤,不知道自己妹妹是不是也在经历相同的事。   他骂完继续说,地主们看到其他地方发展,眼红归眼红,却不愿那些大投资商来影响自己的位置,更排斥李东池的势力,最欢迎的便是没什么背景的小商人。小商人投钱搞建设,他们便用女人作为回报,还说女人们是他们的妻子和女儿,攀一种虚伪而恶毒的亲。   “凛老板,我真的想为她们做点什么。多积德,说不定我妹妹才会回来。”   凛冬谢过阿羊,挂了电话后第一反应是找韩渠。但拿起的手机不久后放下,他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逐渐清醒过来。   阿谨是他执意要找,韩渠只是来M国交流,不应该再牵扯进M国的犯罪里。月文城那种地方,如果真如阿羊所说,是连李东池都没有搞定的土匪窝,他就更不能让韩渠知道。一想到韩渠差点丧命在M国,他的胸膛就像压着一团气,排解不了,难以呼吸。   水顺着脖颈、手臂滑落,不安和亢奋却盘旋而上。阿功的死有他一份的责任,不管那女人是不是阿谨,他都要亲自去一趟月文城,如果是,他要把阿谨救回来。   打定主意,凛冬开始思索该怎么做。月文城险恶,他一个外国人,自然不可能和地头蛇硬碰硬。不过他的外国人身份倒是一张好牌,地主们需要投资商,对外国投资商的忌惮远不如M国自己的投资商。他假扮成比阿羊有钱,又没有有钱太多的商人,大概很容易接触到地主们。按阿羊的说法,地主会将女人送到他面前,到时候再找机会和那个叫吟姐的女人对话。   如果要带吟姐逃走,人当然是越少越好,但他还是需要保镖,外国商人身边有保镖,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计划清晰,凛冬开始做准备。纱雨镇的犄角旮旯鱼龙混杂,曾经的雇佣兵们眼神阴沉,等待着新的雇主。凛冬从他们中间挤过,甩下审视的目光。他要招保镖,但并不急于一时,今天他有另一件事要做——弄一个新的身份。   巷子尽头的低矮居民楼乌烟瘴气,有人打牌,有人围在游戏机和台球桌前,骂声不绝于耳,仿佛下一刻就要抄起家伙干架。凛冬的到来引来不少目光,有人朝他吹口哨,他睨去一眼,“黄三在吗?”   “谁找我?”黄三从牌堆里探出头,声音跟没睡醒似的。   凛冬扬了下手,“我。”   “凛老板!”黄三牌也不打了,在一片骂声中钻出来,“找我有事儿?”   凛冬将他当初塞给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还接活吗?”   黄三精神来了,“接啊,给钱就接!”   凛冬将事先写好的纸递过去,“做点新买卖,老身份不合适。”   黄三看了看,他做这一行,懂规矩,没多问,只说:“取个好听点的名字呗,李大东算什么事儿?”   凛冬说:“在我们那儿,越土的名字越好活。”   三天后,凛冬拿到了新身份。从那条群狼环伺的巷子挤过时,他点了两个从第一天就盯着他的保镖。两人都挺过了残酷的战争,一人叫卡里,一人叫林富。凛冬花了三天时间调查他们的品性家庭,在一些备选者中,他们是相对合适的。凛冬并不信任他们,但现在也没有更多选择了。   白一近来忙着和林顿合作,很少在凛冬面前晃荡,没有他问东问西,凛冬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但离开纱雨镇的事不可能瞒着白一,“大冬物流”的诸多事宜也必须交给白一。凛冬反复打过腹稿后,约白一在晴天巷见面。   “什么?哥,你要去蕉榴市?”白一情绪变得飞快,先是惊讶,接着兴奋,然后担心起来,“你一个人去?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走了公司怎么办?林顿那边不管了?千山城的两个项目都需要你盯着。”凛冬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娓娓道来:“我这趟只是去考察,熟悉一下蕉榴市和周边的情况,当旅游了。我考虑过了,我们以后还是等往中心发展,要早点做打算。以后敲定了具体的项目,你再跟我一起去。”   “可是……”白一皱眉,“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凛冬笑他,“操心完白闪,又来操心我了是吧?没你想的那些危险,蕉榴市都不安全,那M国还有安全的地方?”   白一想了想,也对,忽然一脸懂了的表情,“哥,其实你是去找韩哥吧?”   凛冬要的就是他这么想,一方面能打消他的担心,一方面知道这是两人间的私情,他才不会给韩渠打电话说“韩哥,我哥走了”这种话。   凛冬故意尴尬地咳了声,“别乱想,我是去做正事。”   他越是这么说,白一越信,心情很好地挥手,“哥,你放心追爱,工作统统交给我!”   凛冬松口气,这两天阿羊陆续传回更多消息,月文城像刘家这样的地主有十来个,刘家的人不行,早就在和其他地主的争夺中落了下风,如今眼看着别人赚钱,一方面气急败坏找茬搞破坏,一方面恨不得马上就搭上几个有钱的投资商。   刘当就是急着找投资商这一派的,上次宴会后,阿羊就和他套近乎,他一辈子没离开过月文城,鼠目寸光,阿羊吹嘘自己不仅走遍了M国,还去过十来个国家,他连忙问阿羊认不认识外国投资商,要阿羊给他推荐。   阿羊面露难色,说认识的倒是有,但不方便介绍。刘当立即烦躁起来,逼着阿羊说。阿羊这才道,自己认识的外国投资商都太有钱,不像自己,只能搞点砂石来卖。月文城不欢迎大投资商,所以有认识的,也不好介绍。   刘当一听就大笑起来,催着阿羊赶紧给他介绍。阿羊嘴上答应着,但迟迟介绍不来人,给刘当吊着。   “刘家这是真急了,为了干掉其他地主,都敢招惹大投资商了。”阿羊说:“凛老板,这铺垫我可打好了啊。”   凛冬说:“辛苦了,之后你就别插手了。”   “不,我要跟你一起。”阿羊却说。   凛冬皱了皱眉,“你参与进来,你那买卖就做不成了。”   “多大点事!砂石生意能赚几个钱?我本来就打算走了。”阿羊很坚定,“凛老板,这事你别拦着我,万一有我妹的线索呢?”   凛冬确实需要一个接应,答应下来。   一切准备妥当,凛冬收拾行李时,将战术背心收进箱子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排作战匕首,挑选出三把收好。两辆越野车停在院子外,卡里进院子里来帮忙拿行李。   卡里正要说话,凛冬手机响了,一看显示,他立即朝卡里做了个“嘘”的手势,快步走回房间,关上门,又犹豫了片刻才接起来,“韩队。”   韩渠那边沉默了下,“在忙吗?”   凛冬下意识说:“没,怎么了?”   “以为你在忙,都要挂断了。”   “手机放桌上,没听到。”凛冬看到来电显示时的紧张平息下去,忽然想,韩渠打电话来,是不是要回国了?   他们正在疏远,电话很少打了,有时发点消息,韩渠在蕉榴市的行程被李东池安排得满满当当,大多数时间和特警们待在一起,中途还被李东池带去了另外几座城市,这些韩渠都发消息给他说过。   他们之间好像不需要再打电话,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事。凛冬思来想去,也只有韩渠要回国这件事。   “韩队,你要回国了?”凛冬问。   韩渠明显顿了下,“快了,不过不是现在。回去之前我会跟你说。”   凛冬看着一屋子韩渠做的家具,缓缓坐在床边,“那你……”   “想知道你在干嘛。”韩渠的声音贴在凛冬耳边,空气仿佛都热了起来,“是不是打搅你了?”   凛冬连忙摇头,“没有,我没在忙。你呢,李东池又给你安排任务没?”   “忙里偷闲一下。”   听到韩渠那边热闹的人声,凛冬不由得叮嘱:“韩队,你不要太累,你又不欠李东池。”   韩渠说:“担心我?”   凛冬反而沉默。那个借着酒意放肆的夜晚,他与韩渠的关系不再普通,可也正因为此,他不得不更加谨慎。   “有阿功姐姐的消息了吗?”韩渠忽然问。   凛冬吓一跳,以为韩渠知道了,警惕地说:“是不是蕉榴市那边打听到了什么?”   “没,就是问问你。”韩渠说:“有消息的话跟我说一声。”   凛冬轻轻按着胸口,要不是曾经磨炼过演技,此时已经露馅儿,“好,到时候找你帮忙。”   又聊了些最近的生活,挂电话之前凛冬忍不住喊:“韩队!”   “嗯?”   凛冬不自觉地抓着衣料,笑了笑,“没事,想喊你一声。”   “那下次你主动给我打电话。”   “好。”   凛冬在屋里坐了好一会儿,心情许久难以平复。自从得到阿谨的消息,他冷静地计划、执行,冷静得过了头。但接到韩渠这个闲聊的电话,所有和理智、沉着有关的词语都失灵了,韩渠的声音和话语就像海浪,他是海浪上的风帆,随着海浪高低起伏。   出发的时间到了,凛冬锁好门,上车时已经恢复成他人眼中城府深沉的凛老板。两辆车离开纱雨镇,进入镇外荒凉的公路。从M国西南的纱雨镇到东北的月文城,开车需要两天,倒不是有多远,而是路太差,一些地方连路都没有,只能绕远道。   凛冬和卡里、林富交换开车,在第三天中午来到离月文城十多公里的休息站。阿羊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再次见到凛冬这件事让他很高兴,往车里一看,却没有熟面孔,“小白没来?不是,凛老板,你就一个人啊?”   凛冬朝保镖抬了抬下巴,“我带人了。”   阿羊将凛冬拉到一旁,“月文城和纱雨镇可不一样,你人带少了!”   “人多让人生疑,况且这种地方,我带的人多就有用?”凛冬说:“李东池的人多不多?”   阿羊说:“这倒是,咱们用软的。走,我安排好住的地方了,跟我来。” 第43章   月文城比纱雨镇大上许多, 却因为缺乏发展的活力,显得冷清。阿羊带凛冬来到城里最豪华的酒店,车一停下, 立即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   阿羊低声道:“这些人都是那些老板、地主的人,每天守在几个酒店, 一看到有钱人,就回去通报。”   凛冬这一身行头,再加上车, 毫无疑问是有钱人, 凛冬朝不善的目光冷淡地扫去一眼, 走进酒店。   酒店是月文城现在风头正劲的地主联合投资商开的,定价过高,入住者少之又少。前台看着衣着考究的凛冬, 眼睛都亮了, “先生, 很高兴为您服务。”   凛冬浮夸道:“带我去看看你们这里最好的房间。”   经理闻讯赶来,亲自带凛冬看房。凛冬故意挑剔,看了几间都不满意,最后盯上了一间早就被预订的。   “这间……”经理为难道:“李先生, 要不你还是看看别的吧?”   “怎么,得有什么身份才能住这间?”凛冬对李大东这个新身份适应良好。   “不是, 这是我们东家的房间。”   “开门做生意, 却自己占着最好的房, 这不合适吧?”   月文城一个小地方,经理没什么见识,被凛冬一张冷脸唬着了,连忙说了串好话, 暂时将人安抚着,赶紧联系东家。   房间的主人叫也明,是也姓地主家的小儿子,也明对这个非要住他套房的商人很感兴趣,让经理先安排着,他很快就来。   凛冬如愿入住,却又挑三拣四,要经理将房间彻底清理一遍。经理暗骂他事多,这套房虽然是也明的,但也明只是偶尔在这里见见客人,从不住,根本没什么可打扫。然而这酒店本就是也家修来吸引投资商的,经理不敢怠慢,立即照做。   凛冬给林富和卡里也开了房,在酒店里转悠。也明赶来会一会这挑剔的客人,一见凛冬,却有些傻眼。为了不让容貌吸引过多注意,凛冬通过化妆,让肤色深了两个色号,鼻梁眉骨的锋利被含糊抹去,还戴着一副浅茶色的墨镜。即便如此,在人群中,他仍是惹眼的。   “李先生,下午好。”也明递上名片,“很荣幸能接待你。”   凛冬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名片,“也先生,不好意思,借用了你的房间。”   也明三十出头,眼中透露着精明,“哪里哪里,本来就是为贵客准备的。”   寒暄之后,也明提出带凛冬在酒店内走走,凛冬从善如流。酒店的整体风格十分华丽,也明说,这儿本来是也家一位远亲的豪宅,远亲在战火中遇害,战争结束后,也家便将豪宅改造成了酒店。   凛冬笑眯眯地听着,却早就从阿羊口中得知另一个版本——也明口中的这位远亲,实际才是月文城的第一地主,也家起初不过是该家族的附庸,战争中也家靠着投机,脱离本家,战争末期干掉了本家,成功上位。如今也家在月文城的地位和财富已经超过了原来那几家地主,和各路投资者都有往来,足以说明他们很有商业头脑。   果然,也明将话题引到了投资上,“李先生来我们这里,不会只是观光吧?”   凛冬看了看也明,不紧不慢,“我是外国人,早前去了几个城镇考察,都不太合适。”   也明笑道:“我们月文城可是大有前途。”   凛冬也笑,“是吗。”   “不着急,李先生,你慢慢考察,有什么需要,联系我就行。”也明点到为止,钓大鱼还需从长计议。   凛冬安顿好,带着两名保镖在城里闲逛,又是购物,又是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当天,李大东的名字就在地主圈子里传遍了,也家更是将他的来路打听了个七成——李老板是进出口商,主要做电器进口,在南方几个城镇早就打下基础,这次来月文城,是想占据北方的市场。   凛冬住在也家的酒店,还要了也明的房间,透露出的讯号其实很明显,他想和也家做生意。但也明却在一番了解后,冷静下来。月文城不需要和地主们抢夺话语权的大商人,虽说外国人这个身份对他们威胁不大,但显然李大东野心很大。也家一方面想要抓住机会,一方面担心李大东做大之后分割他们的利益。也明打算先和李大东接触着,静观其变。   也家按兵不动,刘家却恨不得立即拿到李大东的钱,尤其是刘当。地主们接触过不少小投资商,他们大多客客气气,唯唯诺诺,对地主们很是巴结。李大东却一来就敢使唤也家,足以见得财大气粗。   刘当早就想勾搭上大投资商,抢回刘家的地位。现在眼看着来了一条大鱼,却住进了也家的酒店,他急不可耐,到处打听有没人能牵个线。得知李大东是阿羊请来的时,他震惊又气愤,连忙赶到阿羊的砂石厂,把阿羊吓得够呛。   “我平时没少给你好处吧?你这生意是谁照顾的?啊?你上次是怎么跟我保证?”刘当指着阿羊的鼻子就是一通输出。   “刘老板,刘老板,你听我解释,这事真不是我没提,但李先生他,他固执啊!”阿羊急得满头大汗,“李先生打小就金贵,过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出门在外从来都住最好的。我以前给他当过司机,就被他使唤得够呛。我本来是希望他来咱们酒店住的,但他一看那也家的,就非要住。你也知道,那确实是咱们这儿最豪华的酒店。”   看阿羊这么低眉顺目,刘当气消了些,“那现在怎么办?又让也家给吃了?”   “不急嘛刘老板,我看李先生的意思,还在考察呢,我想办法让他和你见个面,你们详细聊聊?”   “行,这事给我办好了,好处少不了你!”   李大东的到来,搅起了月文城的暗涌。凛冬将地主们的心思看在眼里,他们按兵不动,他也静观其变。阿羊带来刘当气急败坏的消息,凛冬说:“那就尽快安排时间。”   阿羊和刘当周旋的同时,凛冬找也明,在酒店中划出一部分场所,作为进口电器展示区。三辆货车抵达,各类家电依次摆放,主要是电视、洗衣机、冰箱、空调,小件还有电饭煲、微波炉、洗碗机、扫地机器人等。   这些普通家电对刚从战火中走出来的国家来说,都是稀罕物,几个恢复得快的城市逐渐普及,但月文城这样的,只有富人家里才有。凛冬能拿到这些货,多亏和林顿合作,全是最新的高档家电,连也明都看得瞪大了眼。   但正因此,也家更不敢轻易和李大东合作,这是个背景和身家都了得的人,也家可以和他做朋友,却很难和他做生意。   刘当哪里管这么多,参观完电器后更是催命一般催阿羊,阿羊故意拒绝两次,最后才勉强说,李先生今天下午有空。   刘当没接触过李大东这种大老板,一时拿不准喜好,问:“李先生喜欢什么?我准备着。”   “这……”阿羊欲言又止。   “说啊,吞吞吐吐干什么?”   “李先生他……好色。”   闻言,刘当先是愣住,继而哈哈大笑。好色?太好了,同道中人!李大东有别的爱好,他还不一定能满足,喜欢女人,他屋里一把大,还怕不够李大东挑?   豪车停在刘家的茶楼,凛冬一下车,刘当就热情迎上来,身后跟着五个美女。刘当伸手要握,凛冬一脸审视,刘当拉过身后的女人,凛冬脸色顿时亮起,眼中的猥琐流露无遗。刘当一看就知道自己这招对了李大东胃口,赶紧说:“李先生,进来坐吧。”   茶楼今天包场了,一落座,刘当就让美女陪李大东坐着,急切地表达希望和李大东合作。   凛冬不怎么看他,听得心不在焉,目光在周围的女人脸上流连。在娱乐圈时,他演过类似的角色,当时因为眼神不够油腻好色,被导演调教过,现在拿来对付刘当正好。   刘当越看李大东那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就越十拿九稳,一边保证,如果李大东让他来代理,他保证不让其他电器商进入月文城,一边眯眼搓手,“李先生,有没有看得上的?”   凛冬显然对他后面的话更感兴趣,“刘先生,我听阿羊说,你经常办宴席?”   刘当上套,“李先生要是有兴趣,我专门为你办一场!”   离开茶楼,凛冬伪装出来的油腻一扫而空,眼神有几分嫌恶,“吟姐不在里面。”   阿羊开着车,“吟姐脑子有些问题,年纪也大了,刘当今天找来的全是不到20岁的姑娘。”   凛冬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按了按眼眶,刚才那些女人里,有的眼神哀怨,手臂上还有伤痕,恐怕也是被买来的。他的心中压抑着的东西开始翻腾,催促着他为她们做些什么。   来月文城,只是为了救走阿谨,但在这里待得越久,他想做的便越是不止于此。   刘当急着拿下李大东,很快组了个局,除了李大东,还邀请了不少刘家的狐朋狗友,一起撑场子。   “你和李先生认识得久,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刘当问阿羊,“我上次挑的,他好像兴趣不大,是不是跟我装矜持?”   “我以前看到李先生和大他很多的女人在一起,可能喜欢成熟的?你这儿有没有稍微大点的?”阿羊说。   “成熟的……”刘当琢磨了会儿,打发阿羊,“行,我想想办法。”   凛冬到刘当的宅院之前,接到阿羊消息,刘当将吟姐带来了。   凛冬打扮得油头粉面,手上戴着四个大戒指,和刘当之流如出一辙。他一到,刘当立即向其他人介绍,恨不得通知整个月文城,这外国大老板刘家已经拿下了。   凛冬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吟姐,他没有见过阿谨,只能凭照片判断。吟姐看上去苍白憔悴,显然受了虐待,茫然看过来的时候,眼里没有焦距。   他是这场宴会的主角,很多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盯着吟姐的举动引起刘当的主意,好在他已经立起好色的人设,浅茶色眼镜又遮挡住了他眼中真正的情绪,刘当看看他,又看看吟姐,恍然大悟,“李先生,原来你好这一口啊!”   凛冬别开视线,故意道:“刘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刘当哥俩好地和他碰杯,“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李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叫她过来?”   凛冬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刘当立即招手,“吟姐,过来。”   吟姐愣了下,反应很慢,半天没动静。刘当心里有些火气,他专门准备了几个成熟美女,吟姐是拖来凑数的,没想到姓李的看上了她。暗骂了声笨女人,刘当走过去,一把将吟姐抓住。吟姐挣扎了下,要是换做平时,刘当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此时却不好发作,拉拽着吟姐走来。   “叫人!”刘当难以掩饰嫌弃。   吟姐虽然脑子不好使,却不完全是傻子,她看着眼前的花花公子,小声说:“李,李先生好。”   刘当将人往前一推,换脸似的谄媚笑道:“李先生,今晚吟姐先陪着你,想换人随时跟我说。”   凛冬看着低眉顺目的吟姐,将她的下巴勾起来。明亮的灯光下,吟姐的五官和阿谨别无二致,“多少岁?”   吟姐垂着眼,“30岁。”   她一开口,周围的男人哄笑起来。30岁的女人,在这些行尸走肉眼中,早就是不值钱的老婆娘了。凛冬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笑声止歇。凛冬在心里盘算,年龄也对得上,如果是同一人,她也许受了很大的刺激,才变成现在这样。   整个晚上,刘当时不时就带着女人出现,凛冬适当显露兴趣,但又让刘当看到,他最喜欢的还是吟姐。   宴会结束,刘当心满意足地将李大东送回酒店,“李先生,我们这算是说定了吧?什么时候搬来我们家里住?”   刘当说的是刘家的酒店,和也家这栋富丽堂皇的相比逊色不少,但方才李大东已经答应和刘家合作,继续住在也家不大合适。   “我尽快。”凛冬并不将时间说得太死,“毕竟展销会的东西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搬完。”   刘当认为他这是在向自己讨要好处,准备好的话脱口而出,“李先生,你搬过来后,我让吟姐陪你,怎么样?”   凛冬立即转过脸,他这急切让刘当很是受用。“你让她等着吧。”   刘当喜上眉梢,“好!好!”   也明在酒店楼上,看着李大东回来,并不意外他的退房要求。也明惋惜地笑了笑,“李先生,不打算和我合作了?在我这里住得好好的,何必……”   凛冬看了他一眼,“是也先生不愿意和我合作吧?”   也明挑起眉。   凛冬又道:“我虽然初来乍到,但也知道哪座酒店住得舒服,可惜也先生不认为我是值得合作的伙伴。”   也明叹气,“李先生误会了。”   凛冬并不打算解释,他住进也家酒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家是月文城风头最近的地头蛇,刘当眼红得滴血。他大张旗鼓住在也家的酒店,行事夸张,才能最快引来刘当注意。而也家狡猾,深思熟虑后不可能和他这样要求主导权的投资商合作。从一开始,他真正瞄准的就是刘当。有也家这个障眼法,刘当对他必然有求必应。拿下他,刘当在刘家简直要横着走。   凛冬从也家酒店撤走的这天,刘当派车又派人,直接让吟姐坐在后座上。她化了很浓的妆,衣着暴露,刘当似乎觉得,李大东一定喜欢。   看见座位上瑟瑟发抖的吟姐,凛冬皱了皱眉。吟姐胆怯地行礼:“李先生,好。”   车里坐着刘当的司机,凛冬不得不将吟姐搂在怀中。   抵达酒店,凛冬在吟姐的陪同下在花园散步,他轻声道:“你认识阿功吗?”   听到这个名字,吟姐在短暂的失神后,双眼睁大,张开嘴,“阿,阿功——”   无需更多言语,凛冬明白,眼前的吟姐的确就是失踪的阿谨。 第44章   拿下李大东这条肥鱼, 刘当志得意满,赶紧张罗起家电展销会,要把也家的风头都抢过来。李大东之前在也家的酒店展示过电器, 场子还搞得有点大,他不愿落下风, 和自家长辈一合计,打算将刘家的大宅子拿出来,搞个临时商场。   凛冬听刘当眉飞色舞地说完, 客气道:“那就要辛苦刘先生了。”   “辛苦什么!你放心, 李先生, 你跟我合作,我保证让你赚得盆满钵满!”刘当保证完,看见一旁的阿羊, 语气很不客气, “阿羊, 你那砂石厂就别搞了吧,能赚几个钱,你跟李先生的货熟,来帮我策划策划!”   “这……”阿羊故意面露难色。   “阿羊, 你就听刘先生的吧,买卖做好了, 几个砂石厂赶得上?”凛冬接过吟姐送到面前的水果, 当着刘当的面, 将吟姐搂住。   刘当一看,哈哈大笑,“吟姐,你可要把李先生照顾好啊。出了差错, 有你好看!”   吟姐恐惧得颤抖,凛冬脸一沉,“刘先生,别这么对她说话。”   刘当心中更喜,“我的错,我的错,各国风俗不同,你们外国尊重女人,我们这儿吧……吟姐幸运,跟着李先生你,以后就照你们的风俗来!”   阿羊似乎考虑好了,暗中和凛冬交换一个眼神,颇为不舍地说:“行,刘老板,我就跟着你干,今天就回去把砂石厂关了!”   刘当哼哼两声,“这才有志气嘛!”   为了展销会,刘当每天忙得不可开交,阿羊在他身边见机行事,时不时跟凛冬传递消息——刘当请了月文城和周边乡镇的所有地主、投资商,连也家也被邀请,根本无暇管吟姐。展销会前一晚,刘家有一场隆重的晚宴,这可能是逃走的最佳时机。   凛冬敲了敲吟姐的房门,吟姐很快打开门,眼神比刚见面时清澈了一些,“李先生。”   “我可以进去吗?”凛冬问。   吟姐点点头,将凛冬让进去。相处几日,她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害怕了,凛冬尝试提到纱雨镇、阿功,她总是流泪,却不肯道出原委。凛冬没有追问,她的状态不适合受刺激。但逃离的最佳时机迫在眉睫,继续待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凛冬不得不冒险。   “我想叫你另一个名字。”凛冬看着吟姐的眼睛,她的眼中总是满含无尽的苦楚,说不出来,不曾消退。   她颤了颤,低下头。   “阿谨。”   她的呼吸猛地一顿,再抬头时,眼泪在眼眶里盘旋。   “听着阿谨,我知道你能听懂,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凛冬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想不想回家?想不想见到你的弟弟阿功?”   阿谨捂住脸,无声哭泣,片刻,她用力擦掉眼泪,“阿功,阿功还好吗?”   这是个凛冬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不想欺骗阿谨,但如果实话实说,阿谨可能会丧失回家的动力。   “他在等你。”凛冬说:“他很自责,因为他知道,你是因为出去给他找医生,才被坏人拐走。伤好之后,他在纱雨镇的集市打工,做了很多份工作,就是为了攒钱,去找你。”   阿谨不停念叨着“阿功”,自言自语:“是姐姐不好,姐姐这就回去看你。”   带阿谨离开之前,凛冬需要掌握尽可能多的情况,等她平复之后,问:“纱雨镇和月文城离得这么远,你是怎么……”   阿谨按住自己的头,轻轻说:“李先生,我这里受过伤,很多事情记不清,脑子也不够用。”   凛冬安慰她,“没事,告诉我你记得的,越详细越好。”   阿谨点点头。她的记忆呈片段,阿功受伤是其中最鲜明的一段,她去找医生的途中,遇到流窜的雇佣兵、流氓,她都想办法躲过了。镇里很混乱,大晚上她根本找不到医生,后来撞见个男人,对方见她急得发疯,听她说了阿功的情况,说自己认识医生。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也不想就跟随男人而去。她根本无暇想到,男人是人贩子,她被推上车,送到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被关在地下室,周围是同样被拐来的女人、小孩。她求人贩子放她回去,她的弟弟就要死了,可无论她如何声泪俱下,换来的都是一顿毒打。一同被关的人陆续被卖出去,第一批出去的都是比较配合的人。M国的战乱环境,被卖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大家都接受了。她原本也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想到病危的阿功,她不能离开纱雨镇,她必须反抗。   于是,她成了最难卖出去的女人,每天都被毒打,她尝试逃跑,被抓到时以为会被打死,但人贩子没有再送她回地下室,而是把她扔到了男人堆里……   凛冬听得脸色越来越冷,阿谨的叙述却平铺直叙,好似早就消化了发生于自己身上的悲剧。只是在说到记不清那几个夜晚时,仓促地擦了擦眼泪。   她的脑子就是在那段时间坏掉的,千疮百孔的身体在无人能救她的时候,充当了她最后的卫士,为她模糊掉那些不堪的回忆。   她记不得是怎么一路辗转,被卖到月文城,可能是那些人终于腻了,随便丢给雇佣兵或者保镖。刘当正是从一个保镖手上买的她。   提到刘当,阿谨停顿了好一会儿。在她的描述里,刘当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愚蠢又歹毒,从来不将女人当做人看,嫉妒心非常强,却没有什么本事。阿谨经常听到他用恶毒的语言大骂其他地头蛇,也家首当其冲。   最近刘当大约是想争夺刘家的话事权,动作频繁,勾结了几个失势的地主和外来投资商,手段却十分单调且鄙陋——送女人。   阿谨含泪看着凛冬,“李先生,你是专程来救我的吗?”   “是。”凛冬递给她纸,“你的家乡现在发展得很好,拐走你的人贩子也已经被抓,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阿谨抽泣起来,“你是,你是阿功的朋友吗?是阿功拜托你来救我,是吗?”   凛冬张开嘴,“我……”   “阿功能交上你这样的朋友,他现在一定也过得很好。”阿谨脸上终于浮起笑容,坚定地说。   凛冬避开她的视线,“我们过两天就走,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安全送回纱雨镇。你可能还会见到刘当,注意在他面前维持原状。”   “我,我不会和他说话的。”   事情发展得比凛冬想象的顺利,刘当整个心思都在展销会上,虽然每天都要来凛冬面前装模作样展望前景,但已经将他当成了色令智昏的冤大头。阿羊扮演勤勤恳恳的跟班,充分取得刘当信任,刘当甚至跟阿羊说,要让李大东和吟姐结婚,再送李大东几个女人,把李大东彻底套在刘家。刘当给阿羊派了任务,打听李大东还看上了哪些女人,他一块儿给凑齐。   阿羊当吐槽说给凛冬听,凛冬却走神了好一会儿。阿羊见他没反应,想了想,惊讶道:“凛老板,你不会是在想,趁机带走更多被拐的女人吧?”   凛冬皱眉,陷入沉思。他的确是这么想的,目前看来,带走阿谨并不困难,在月文城的每一天,他都亲眼看到被拐女人的遭遇,虽然他无法解救她们所有人,但增加几人,似乎也能办到。只是这样风险就更大,所需要的时间也更多。   “凛老板,别的我不懂,但做生意教了我一个道理。”阿羊说:“不能贪婪。”   一盆冰水浇在凛冬头上,令他顿时清醒。他的计划里只有救阿谨这一项,雇的保镖也只有两人,不足以“顺手”帮助更多人。也明在他眼中也是个变数,这人太精明,也许已经看出他的来意不简单,夜长梦多,必须尽早离开。   客观难处摆在面前,凛冬最后决定,这次先带回阿谨,再找机会让警方插手月文城。   刘当策划的宴会如期到来,凛冬受邀前往,受尽追捧,宴会进行到一半,凛冬以明早还要主持展销会为由提出离开,刘当赶紧让阿羊送他回去,喜形于色,“李先生,今天太给我面子了!快回去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大展身手!”   夜里的月文城寂静,热闹集中在刘家大宅。凛冬回到住处时,阿谨已经换上客房服务员的衣服。林富和卡里两名保镖在车中等候。阿羊带着阿谨先行离开,凛冬待了会儿,在酒店外的巷子与他们汇合。两辆车趁着夜色飞快开到城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阿羊激动得大叫,“这一票刺激!比赚钱还爽!”   凛冬心中也涌起巨大的满足,他在乱象丛生的M国,救下了一个被拐的女人,身后的魔窟还有更多等着救援的人,等他顺利将阿谨送回纱雨镇,就能着手下一步!   阿谨无声地流泪,轻轻说着:“谢谢,谢谢。”   月文城以南是一段盘山公路,路况不好,好在夜里基本遇不到别的车。只要翻过一片群山,就算是彻底逃出月文城了。宴会会持续到深夜,刘当酩酊大醉,绝对不会知道自己的“贵客”已经逃走。而等到明天需要李大东亮相的场合,凛冬已经身在M国中部,那里处在首都蕉榴市的辐射范围内,再大胆的犯罪分子也不敢造次。   凛冬透过车窗,看向身边的树林,越野车在弯道上穿行,树林迅速后退。他的视线顺着树干向上,眼神忽然暗了下来。他看到了悬挂在树枝上的,明亮得刺眼的月亮。   巨眼一般的月亮。   他对月亮的恐惧源自于那段被犯罪组织绑架的经历,后来韩渠抚平了他的恐惧。可在今夜,高悬的月亮再次成了邪恶的意象,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他下意识让林富再开快一点,但随着车速增加,月亮似乎也跑得更快了。   他深吸气,试图将莫名的恐惧赶走,耳边响起韩渠的话:害怕的话,就叫我来陪你。   他抓住手机,几乎要拨出去,却发现山里没有信号,这也不是他常用的手机。为了演好戏,他准备了两个手机,属于凛冬的那个今天一直关着机。   林富当了多年雇佣兵,是车里最平静的人,在他看来,他们根本不会遇到危险,“凛老板,这条路开急了容易出事,要是翻在山沟里,才是真的完了。按我们的速度,不到12点就能到下一个城镇,月文城的人窝里横,不敢在外面闹事。”   凛冬稍稍安下心。车又开了一段,前方忽然出现灯光,有车过来了,不止一辆,有货车和轿车。   “送建材的吧?”阿羊在另一辆车上,在对讲机里说:“我以前开货车,也经常在夜里送货。”   凛冬心跳变得很快,明知道从对面过来的车不可能是刘当的追兵,还是七上八下得厉害。他又看了一眼紧追不舍的月亮,它仿佛正投下一抹嘲笑的冷光。   车道很窄,车辆擦肩而过时,彼此都放慢了车速,凛冬不由得向对面看去,这一眼,他周身的血顿时凝固了。   那辆车里坐的居然是温省!   “快开。”凛冬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对林富道:“快!”   林富不明所以,加速的同时在对讲机里喊话另一辆车,“我们加速了,跟上。”   凛冬死死盯着前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温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逃出来了?他不该看那一眼,他看到了温省,温省有没有看到他?也许没有……后视镜里,温省的车正在变小,温省如果是越狱,急于逃跑,可能根本无暇看清他。   他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但下一瞬,阿羊在对讲机里叫了起来,“怎么回事?他们调头了!”   凛冬猛然往后看去,只见三辆越野车飞速追来,中间正是温省所在的那辆。他瞳孔缩了缩,毫不犹豫将阿谨按到后座上,“快开!”   “老板,把枪给我。”林富也许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我们换位置,你来开车。”   话音刚落,只听枪声四起,火光在车身上飞溅,弹片擦过越野车,发出刺耳的尖啸。对讲机里传来阿羊的怒吼,开车的是他,卡里已经和对面对射起来。   林富急打方向盘,车在避过子弹的同时,朝栏杆冲去,凛冬抱着枪,一头撞在门框上,温省追得急,此时他和林富根本没有换位置的时间。勉强稳住身子,凛冬看向后方,阿谨抱着头瑟瑟发抖,一股粘稠忽然遮住他的视线,他这才发现,额头流血了。   “老板,会用枪吗?”林富问。   凛冬在瞄准具中看着温省的车,咬紧牙根,汗水不断滑落,他的食指压在扳机上,手指抖得厉害。   他不会。   一切原本进行得都那么顺利,他已经带着阿谨逃出魔爪,怎么都想不到路上会遇见温省。枪在脸颊因为汗水而打滑,他仓促地抓稳,瞄准具中,温省的车越来越近。   爆胎的巨响令山岭震颤,阿羊的车失速撞向护栏,追兵近在眼前,林富将油门踩到底,子弹如暴雨,一声尖锐的刺响,凛冬感到天旋地转,月亮出现在扬起的前挡风玻璃上,接着车身急速坠落,翻滚,被黑暗的丛林吞噬。 第45章   一周前, 蕉榴市特警抓捕了一批贩卖人口的团伙,其中一些和温省有牵连。李东池决定将关押在各地的贩卖头子全部弄到蕉榴市,集中起来审问、判决, 卢克也接到转移温省的通知。   韩渠被李东池十万火急叫到蕉榴市,其实并不是切磋, 而是参与到抓捕中来。M国的战火停止后,弱势人群被拐卖成了最大的问题之一,李东池虽然有魄力也有财力, 但北方一些地方, 他暂时够不上, 只能集中火力,重点收拾蕉榴市周边、M国中部的犯罪团伙。韩渠丰富的特警作战经验帮了他大忙。   确定温省由纱雨镇治安局负责转移,韩渠立即联系卢克。温省留在纱雨镇是个麻烦, 审也审完了, 该抓的都抓了, 只能关着,加上他和其他案子可能有关,蕉榴市随时可能要人,卢克又不能将他弄死, 还得喂着,想想就憋气。终于可以将这瘟神送走了, 卢克连忙保证, 一定将这帮人完完整整送到首都监狱。   韩渠又问了下纱雨镇的治安情况, 得知一切正常,最后忍不住叮嘱卢克:“找几个警惕心高的特警送温省,这人狡猾,路上千万不能出事。”   “嘿!我亲自送, 放心了吧!”   韩渠对李东池大规模转移人贩子的决定其实不太赞同,M国真正安全的只有蕉榴市周边,蕉榴市的警力无法散到地方,所以负责押送的只能是各地自己的警察,良莠不齐,路上一旦出了问题,就很危险。但李东池很有信心,将人集中到蕉榴市,也是树立警方威信的方式。韩渠虽然有担忧,但也没有过多干涉。   凛冬今天刚发来消息,跟他分享吃的牛肉粉,问他吃了没。他往上划了划,近来他们的对话几乎都是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凛冬似乎很忙,回消息很慢,前几天还说要去千山城出差。他也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候,本以为暂时离开,能够理顺心中那个念头,但一到蕉榴市就连轴转,根本没有精力好好思考。   手指停留在对话框上,没打下半个字,他索性拨去电话,听到凛冬的声音时,险些说出“小心温省”这样的字眼。   温省现在还好好关着,卢克很有把握将他安全送到,一旦温省到了李东池手中,要么判死刑,要么坐一辈子牢,不可能再威胁到凛冬。这时候让凛冬小心温省,只会让凛冬忧惧。   凛冬似乎听出他的迟疑,“韩队,怎么了?”   “没事,我在这边抓了些趁乱搞事的人,就想问问,纱雨镇最近还安全吗?”   然而凛冬关注的重点立即转移到了他身上,“危不危险?你有没有受伤?”   他摇摇头,“别担心,我只是顾问,不用冲锋陷阵。”   他听见凛冬轻轻松了口气,他一句“最近要注意安全”还没出口,凛冬抢先道:“韩队,你自己多注意,不要又受伤了。”   他张了张嘴,“好。”   各地转移人贩子的行动正在进行,韩渠密切关注,时不时和凛冬发消息,确定凛冬的安全。   两天前,押送温省及其团伙的警车从纱雨镇出发,卢克和数名特警随行。韩渠收到的消息是一切顺利。当天,韩渠有别的任务,而从纱雨镇到蕉榴市,有几段路没有信号,卢克每到一个地点,都会向指挥部汇报,韩渠从指挥部得到的消息是正常押送中。   次日,韩渠又与凛冬联系,风平浪静。   韩渠发现不妥已是傍晚,原定下午抵达的温省不见踪影,指挥部说暂时联系不上卢克。韩渠已经将转移路线记熟,警车正常行驶的话,今天下午之后,就会进入蕉榴市的辐射区,不存在信号问题。卢克这么久联系不上,一定是出事了!   韩渠马上找到李东池,申请出动特警。李东池大惊,亲自打给卢克,半小时后,卢克的电话终于接通。   “人呢?”李东池盯着时间,“你们在哪里?”   卢克支支吾吾,“李,李先生,温省我们,我们马上送来。”   “现在是7点,你在4点就应该到达。”李东池压抑着怒火,“出事立即汇报,时间你耽误不起!”   “我……我……”卢克捶胸顿足,“温省昨天半夜就跑了!”   押送温省的前半程卢克提心吊胆,南方相对于中部还是很乱的,卢克只在纱雨镇周边有安全感。尤其是下午和傍晚连续进入山野荒村,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好在进入深夜后,到了城镇,信号恢复。   按照原计划,他们会在城镇停留一宿,但担心了一天,卢克只怕夜长梦多,干脆连夜赶路。   问题就出在后半夜。   一辆警车被半路杀出的改良装甲车给撞了,两名特警重伤,温省被劫走,消失在茫茫黑夜里。卢克负伤追击,眼睁睁看着温省逃走。自责和恐惧侵蚀着他,他不敢也不愿意向蕉榴市汇报,他是从战争中存活下来的勇士,人在他手上弄丢,就一定要由他找回来。他命令手下按时联系指挥部,但根本没有再向蕉榴市行驶,警车扑向温省逃窜的方向,他发誓要将功补过。   然而直到瞒不下去,也没有发现温省的踪迹。   在得知温省逃走之后,韩渠立即联系凛冬,然而凛冬居然关机了。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给白一。   白一那边非常吵闹,应该是在什么工地。“韩哥……什么?我哥,我哥不是找你去了吗?”   “找我?”韩渠眉心紧皱。   “是啊,他早就去蕉榴市了,说去考察,我问他是不是去找你,他没否认。怎么,你们没在一起吗?”   韩渠喉咙发干,“他可能在千山城。”   “不会!他在千山城那我在哪里?他去蕉榴市之前就给我安排好任务了,让我来……”白一顿住,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韩哥,我哥不见了?”   无暇和白一解释太多,韩渠警告他注意安全,温省逃走了。白一一个激灵,韩渠已经挂掉了电话。   盯着地图,韩渠提醒自己专注,担心和着急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尽快找到温省,确定凛冬安全才是当务之急。可是,他按着额头,杂乱的想法不断干扰着他的思路。凛冬想干什么?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瞒着他和白一?凛冬根本没有来找他,那会去哪里?仓促的思索中,他甚至产生了一丝侥幸想法,凛冬其实就如白一所说,早就到蕉榴市来了,只是一直躲着他,暗地里看着他。   他再次拨给凛冬,心跳剧烈。还是无法接通,凛冬仿佛被M国巨大的信号盲区吞没了。他甩了甩头,将这一丝侥幸扔了出去。凛冬不可能在蕉榴市,一定是有什么必须要做,却不想让他和白一知道的事。   是什么……   他撑着桌子的手上爆出条条青筋,近来和凛冬聊天的字字句句出现在脑海,他很清楚凛冬在逃避,但凛冬没有理由连白一一起欺骗。那么凛冬的消失一定和他们之间的事没有关系。   重逢之后,凛冬和他最初遇见的明星不一样了,光芒收敛,甚至有些自卑,凛冬亲口对他说过人生没有什么意义,在意被绑架时没有抵抗到底,成了犯罪分子欺骗警方的一环。《羽事》是凛冬的代表作,他很喜欢,几次提出和凛冬一起看,凛冬都找借口拒绝了。他隐约察觉到凛冬排斥《羽事》,却想不通为什么。此刻,电光火石,他好像明白了凛冬的心结在哪里。   羽风是英雄,饰演羽风的凛冬却不是。   正是在他又一次提到看《羽事》之后,凛冬逃去千山城出差。   韩渠的呼吸渐渐粗重,一些片段飞快在眼前切割,在阿功的墓前,凛冬说过,要把他的姐姐带回来。卢克从温省的窝点铩羽而归时,凛冬也说过,他认识很多人,有门路也有钱,总有一天会打听到阿谨的消息。   凛冬消失,是已经得到了消息,单枪匹马去找阿谨?   M国警方目前的技术,无法通过通讯设备定位,凛冬刚好是在温省逃走的时间里失联,温省给凛冬布下陷阱?凛冬已经在温省手上?   不对,温省没有能力来策划这件事,凛冬计划离开早在李东池转移温省之前。   这时,卢克传来了温省的预计逃走路线,温省一定不敢往中部走,要么逃回纱雨镇,要么沿着小路去往东北方向。卢克判断温省会往南边逃,那边有他过去的窝点,警力也已经扑向南边。   “不对,温省不会自投罗网。”韩渠说:“我没记错的话,凛冬提过,温省是在北边发家。”   “那就是东北?”李东池看清地图上那些小城小镇,忽然神色一凛,“月文城。”   韩渠问:“这地方有问题?”   李东池一拳捶在桌上,月文城的问题一时半刻说不清楚,他一直想收拾月文城里那些地主,但考虑到M国的实际情况,不得不先把其他地方稳定下来。   韩渠听了几句,“越落后的地方,人口买卖就越严重……东池,给我人,我立即去月文城!”   疼痛非常钝,却在有意识的一刻,卡车一般碾压着身体,凛冬睁眼,眼皮一沉一沉,视野是模糊的,被血和黑暗覆盖。他本能地挣扎着,一动,钝痛立即变得尖锐,他皱起五官,喉咙还未挤出一声闷哼,头发突然被抓住。他被迫扬起脸,视线逐渐在一张熟悉的脸上聚焦。   “温……温省……”   头被狠狠撞击在地上,如此数下,他几乎再次失去知觉,浓稠的血从额头流下,涂满了他整张脸,头皮传来撕裂的痛,温省的恨意嚣张地笼罩着他,要将他活活折磨至死。   “凛冬,你没想到还有这一天吧?”温省喝了酒,浑身酒气,将酒举在凛冬顶上,兜头浇下,酒精渗入伤口,凛冬痛得抽搐。温省猛地将酒瓶在他脸侧砸碎,尖锐的玻璃渣险些扎入他的眼睛。   温省哈哈大笑,“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一把捏住凛冬的下巴,凝视那张被血涂抹得看不出原貌的脸,啧啧称奇,“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啊?纱雨镇那些警察不都被你迷惑了吗,你好好待在他们的庇护下不好?非要和我来个偶遇!”   凛冬昏昏沉沉,已经无法思索。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是车失控冲出护栏,滚落山崖,他没死,其他人呢,还活着吗?   “命运真是厚待我,我逃脱路上居然能逮着你!”温省一边喝酒一边大笑,“凛冬,你害得我身败名裂,差点牢底坐穿,但其实我根本没想过报复你。”   凛冬在血泊中艰难地动了动。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对你有意思啊?”温省一脚将他踩住,“我有那么贱?我恨不得把你丢给那些你看不起的强j犯,喂饱了他们,再去喂狗!”   “但你身边那个警察……”温省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一丝畏惧,“啧,我其实已经放过你了,你偏要跑到我跟前来,那我还不报复,我才是真的贱!”   “你……”凛冬声音嘶哑,吐出每个字,肺都像被戳出一个洞,“你想,怎样?”   温省用破酒瓶摩挲凛冬的血脸,“那些警察现在一定在到处找我,我也没信心能逃出他们的魔爪啊,不过你送上门来,我至少多了个人质。放心,在我脱险之前,你想死也死不成。”   凛冬的头再次被砸向粗糙的地板,温省在他耳边怪笑:“想活,也活不成什么样。”   前往月文城的路上,韩渠再一次梳理路线,尝试理解凛冬的想法。凛冬瞒着身边的人去找阿谨,月文城应该有人接应。凛冬并非毫无准备,说走就走,那么凛冬必然想到,自己和阿谨都来自纱雨镇,为了掩盖这一点,就需要改变身份。   韩渠眼神一顿,忽然想到当初黄老头的小儿子黄三曾经自荐过,他会伪造身份!   韩渠立即通知白一,让他去村里找黄三。   刘当在宴会上醉生梦死,最早得知蕉榴市特警赶到消息的是也明。   月文城形同虚设的治安局深夜被荷枪实弹的特警包围,名义上的治安长官却在刘家烂醉如泥。夜里搜索难以展开,地主们派保镖和警方对峙,虎视眈眈。   另一边,白一在黄老头的帮助下找到黄三,黄三起初一个字不肯说,扬言他是业内标杆,要为客户保密,被黄老头和两个哥哥一通揍,鼻青脸肿,终于曝出凛冬的新身份:李大东。   “李先生?”也明主动走向警方阵营,看着凛冬的照片,“我认识李大东先生。” 第46章   特警冲入刘家宅院时, 刘当正像条疯狗似的追逐陪酒的女人。韩渠一把将他的衣领扯住,他醉醺醺地喊:“谁?干什么?滚——”   话音未落,他的后背已经轰然撞在墙壁上, 激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看清韩渠身后穿着M国警察制服的人, 眼神惊恐,“你们,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李大东在哪里?”韩渠掐住刘当的咽喉, 刘当只觉周围冷意森然, 凶兽的獠牙近在咫尺。   “李大东……李先生?你们找他?”刘当混乱道:“他在酒店啊, 他是我的贵客!”   也明看似好脾气地上前,“刘哥,这李先生恐怕有问题, 你赶紧带韩先生去找他, 晚了要出事。”   刘当经不起吓, 酒彻底醒了,揉着几乎被韩渠捏断的脖子,“他,他在我家的酒店, 你们跟,跟我来!”   数辆车停在刘家的酒店外, 韩渠下车后飞奔上楼, 凛冬住的房间却空无一人。韩渠嗅到屋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柠檬香皂味, 指骨用力到发出响声。   刘当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跑了?他为什么跑了?我是不是被他骗了?”   韩渠将刘当拎起来,“阿谨在你手上?”   刘当大叫:“什么阿谨?我不知道谁是阿谨?”   也明说:“韩先生是说吟姐吗?据我所知, 李先生和吟姐走得很近。”   “那个贱女人?”刘当这时才意识到吟姐也不见了,“他们都跑了?”   韩渠拿出阿谨的照片,也明一看,“对,这就是吟姐。”   韩渠早前的猜测得到印证,凛冬瞒着他和白一来到月文城,的确是为了救阿谨,现在人已经走了,可……韩渠眼中泛起血色,温省的逃跑路线和凛冬的撤离路线可能重合,一旦遇上……   韩渠深吸气,立即联系李东池说明情况,调附近城镇的特警增援月文城,一旦温省出现,马上实施抓捕,他则与一同前来的两位蕉榴市特警队长带队,沿着凛冬出城的路线搜索。   凌晨,警车在盘山公路上艰难地行驶,山野寂静无声,足以吞没任何生命。韩渠锋锐的目光刺向前方,一言不发,却心急如焚。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这大半年来,他的任务是休养生息,即便带带特警,也不过是挠挠痒。而此时,有个人的性命等着他去拯救。   十多年的特警生涯,他拯救过许多人,男女老少,他们的面目逐渐模糊,化作一声声潮水般退去的感谢。   耳边风声如潮,潮落之后,海滩上只剩下贝壳。那是一枚无比美丽,仅属于他的贝壳。他疾步上前,想要将它捡拾起来。然而巨浪袭来,顷刻间带走了他的贝壳。   贝壳,凛冬。   漆黑的山路上,韩渠眼前浮现一个个和凛冬在一起的片段,凛冬之于他,不是陌生人,亦不止是熟人,凛冬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因为特警的身份去营救凛冬,是为了他自己。   他不可以失去凛冬。   明亮的月色下,断裂的护栏、烧成空架子的越野车犹如生锈的刀,扎入韩渠视野。警车停下,韩渠走向护栏,下方的山崖有一串车滚过的痕迹,但视野受限,看不到底下的情况。   韩渠心跳轰隆作响,飞快跑向另一辆车,车被撞变形,车身上有大量弹孔,轮胎亦被击中。车里有大片鲜血,但没人。韩渠抹了抹方向盘上的血,一阵胆寒。   特警们在周围搜索、警戒,韩渠回到护栏边,片刻,飞身翻了下去。身后的特警见状,惊讶喊道:“韩先生!”   这处山崖从上方看陡峭,但其实并不深,韩渠翻滚至底部,沿途搜索,找到了一辆严重损毁的越野车,和上面那辆相似,这辆也有弹孔、血迹。电筒在车里扫过,光已经照向别的地方,又突然照回去,韩渠瞳孔忽地一缩,指尖不禁颤了一下。   灯光下,落在座位下的那一团失去本色,犹如苍白的雪花,下一刻就要在光芒里融化。韩渠在短暂的失神后,迅速钻进去抓起那顶他亲手织的帽子。   “凛冬”,这是他为帽子起的名字。   手中的“凛冬”有一个弹孔,丝线断裂,最大的那一朵雪花沾满污血。犹如一枚子弹,洞穿了那人的头颅。   韩渠左手狠狠抓着车门,脑中掠过血腥的画面。但下一刻,他甩了甩头。无数次作战经验告诉他,凛冬必然还活着,帽子应该是在掉落后被流弹打中,否则不会只有这一点血迹。温省带走凛冬的意图很明显——报复,以及拿捏警方!   M国的特警也有几位下来了,“韩先生,车我们已经详细检查过,从出血量看,人至少当时没死!出山只有两条路,往东北到月文城,往东南到月宝镇!”   韩渠将帽子揣入怀中,“去月宝镇!”   月宝镇在M国东北边境,和月文城相似,是M国最能藏污纳垢的地方。温省一路逃到月宝镇之后,本以为万事大吉,只要经过群山,就能进入月文城,那里不仅是法外之地,还能轻松出境,他早前结交了城中几位地主,也能为他提供庇护。没想到天降大礼,将凛冬送到了他面前。   他起初并不明白凛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直到在翻入山谷的车中,看到被凛冬护在怀里的阿谨。哈,凛冬居然惦记着那个替死鬼的姐姐!纱雨镇警方当初对他严刑拷打,非要他说出阿谨的下落,他是真不知道这小娘们儿逃到哪里去了,原来在月文城?   他心中大喜,两个害他落到如今境地的人都在他手中,他还有什么可抱怨?凛冬、阿谨,还有其他垂死挣扎的人被转移到他的车队里,手下问,是不是继续往月文城开。他思索一番后,决定暂时回到月宝镇。凛冬是从月文城来的,警察一定会去月文城,他再去就是自投罗网。至于月宝镇,他也并不想去,但在枪战中,他的手下也受了伤,必须尽快处理。   月宝镇不能久留,他打定主意,暂留一宿就离开。   镇里的医院夜里没有患者,值班医生正打着瞌睡,太阳穴上就被顶了一支枪。半个医院被温省占领,药品被洗劫一空,医生护士被迫给受伤者治疗。   而伤得最重的凛冬被温省丢在太平间,头颅一次次撞向地板,能活下来就给他当人质,要是死了,直接扔在太平间就好。   但即便手上有包括凛冬在内的五名人质,随着时间的推移,温省还是越发七上八下。凌晨4点,他忽然不敢继续待在月宝镇了,脑中不断出现那个来自华国的警察,他忘不掉对方看向他的视线,冷漠,充满警告意味。   “老大!”手下神情悚然地来报,“好,好像有人来了!”   抵达月宝镇之前,韩渠和李东池已经进行过详细沟通。李东池遥控不了北边这些偏远城镇的治安局,寄希望于他们,反而会坏事。李东池调遣中部地区的特警前往支援,但最快也要天亮后才能到。   韩渠算了算人手,虽然不多,但全是和他一样来交流的精英,以及李东池的嫡系特警,凛冬危在旦夕,不可能等到天亮再行动了。   小镇安静得诡异,韩渠看过地图后,首先锁定的就是唯一的医院。温省如果在月宝镇停留,最可能的就是有人受伤,他不得不暂时安顿。果不其然,韩渠一到医院,就看到可疑者一闪而过,而本该灯光大亮的门厅漆黑,无人值守。   警车迅速堵住医院的各个出口,当地地主的保镖、名义上的治安队员悄无声息赶来,有的隔岸观火,有的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韩渠安排一队特警盯住这些人,以防他们趁乱袭击,亲自带着其他人进入医院。   医院的灯不是被关掉,而是被子弹打碎,整个门诊大厅全是玻璃碎片。韩渠握着枪,幽灵一般贴着墙壁向前。忽然,前方闪过人影,他迅速伏低,果断开枪,子弹掠过他身侧,而黑暗中发出一声惨叫。   枪声在四面八方响起,韩渠和队友互相掩护,扑入枪林弹雨中。子弹打入身体的钝响被淹没在枪声中,韩渠眼中的血色越来越深,漆黑的巷道浮起浓重的血腥气,他从抽搐的雇佣兵身上跨过,毫不犹豫奔向门诊楼的尽头。   通讯仪中,特警吼道:“太平间!太平间有情况!”   韩渠一迈出门诊楼的后门,立即看到一排青灰色的平房,磨砂玻璃没有透出任何亮光,月色下,人的轮廓在楼顶忽然出现。他一个闪身,躲入柱子,子弹倾泻,震撼着身后的立柱。   “韩先生,保镖招了,温省把人关在太平间,他们全都是人质!”通讯仪里传来特警焦急的声音。   枪声停歇的一瞬,韩渠迅速掠至前方花坛,在屋顶保镖冒头开枪之时,精确扣下扳机。   死一般的寂静。   好吵。凛冬在枪声中转醒,鼻腔里全是血腥,眼睛好像睁开了,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色。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头脑空茫,子弹射向墙壁的声响在他听来像是沙沙的雨声。   他在血泊中缩了缩,头部的剧痛顿时令他狰狞地抽搐起来。忽然,一双手将他抓起来,暴怒地在他耳边嘶吼。他看不清也听不清,但好歹是想起来了,他被温省抓住,被报复虐待,头已经破了。他双目失焦地看着温省,觉得这个人好像比他还狼狈。为什么呢?他不由得笑了一声,口中顿时呕出鲜血。   他的举动激怒了温省,温省抓着他的头发,拳头招呼在他脸上,“你就要死了,还笑得出来!他来了,被你引来的!老子今天活不成,你也别想活!”   凛冬迟钝地想,“他”是谁?谁被引来了?   受伤的大脑已经不能让他思考,忽然,他看见前方破开一道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想抬手挡一挡,但手断了,木偶一样垂着。刚才还抓着他头发的温省忽然将他推到身前,在他耳边嘶吼,“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意识到顶在他脖子上大动脉的是枪。那枪抖得比他抽搐的还厉害。他有点想笑,但只是呼吸,肺就好痛。   没有人回应温省,但凛冬在强光中看到一道人影,心头忽然一悸。他的视野是模糊的,可那道身影在任何情况下他都能辨识出来。   “韩……”他下意识呼喊,发出的却是丧尸般的“嚯嚯”声。温省恐惧地抓着他迅速后退,他感到自己这个盾牌快要散架了。   “我杀了他!你再过来我就和他同归于尽!”温省发疯地喊道:“你不怕吗!”   枪声响起,凛冬下意识闭上双眼,但就在这锐利的枪声中,他听见一声很轻的回应——“怕。”   血溅射在脸颊,身后的力道颓然消失,凛冬失去支撑,和温省一起倒在血泊中。仅剩下的意识支撑着他抬起头,看向光明处。熟悉的脚步声急促地冲向他,“韩……”他奋力发出音节。来人极其小心地将他从血泊中抱了起来,揉进自己的怀中。他将脸颊贴在韩渠的心口,最后听到的,是那颗心脏上传来的隆隆的跳动。   太阳升起,李东池紧急调派的特警赶到月宝镇。向来和蕉榴市不对付的地主们权衡利弊,不敢正面交锋,一直围在医院的保镖各自退去。   急救室的灯还亮着,凛冬在里面,小镇最好的外科医生也不能保证能够将他救回来。韩渠满身是血,守在急救室外,没有人敢上前与他搭话。   特警们找到了昏迷的阿谨、阿羊等人,阿羊和林富也伤得很重,经过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温省的手下死了大半,活着的已得到救治。   只有凛冬,还徘徊在生死之际。   韩渠看着窗外的天空由暗变明,霞光竟是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一闭上,脑海中就是凛冬满脸血污的一幕,他甚至不敢抱他,生怕一将他抱起来,就要碎掉。   在纱雨镇,凛冬跟他讲从债主手中救下白一。海边的仓库,凛冬拖着沾着血的棍子,满脸是血站在门口。凛冬说的时候洋洋得意,正是这副修罗之貌,唬住了债主。   “我那样子,你看到了都要吓死。”   记忆里的玩笑话在耳边回荡,而现在,血淋淋的凛冬被他亲手送进急救室,奄奄一息,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害怕。 第47章   李东池赶到月宝镇时, 带来了蕉榴市的医疗团队,凛冬情况危急,需要尽快转移到最近的城市。韩渠一路护送, 两天没有合过眼。第三天,医生告知, 凛冬的伤情虽然暂时稳定下来了,但不排除会进一步恶化的可能。韩渠守在凛冬床边,轻轻握着凛冬的手, 满是红血丝的双眼紧盯着头上缠满绷带的人, 许久, 仰面将泪意忍了回去。   他将凛冬的手抬到面前,低头吻了吻,自言自语:“听得到我说话吗?冬冬哥。”   凛冬毫无反应。   “以前你守着我的时候, 我听不清, 也看不见, 但我感觉得到有一只小贝壳,一退潮就会来到我身边,跟我说话。有很多次,我快要睡着了, 我知道一睡着,应该就真的再也醒不来了。醒不来也好, 我那几年过得……实在太辛苦。但每次我真的要睡着, 小贝壳就在一旁叫我。”   “我后来想, 我能醒来,要感谢很多人,救我回来的队友,医术精湛的医生, 还有小贝壳的呼唤。我那时很好奇,小贝壳是谁,等我醒了,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他。”   “你好奇吗?你醒过来,我跟你说小贝壳是谁。”   床头的仪器单调作响,是韩渠得到的唯一回应。一阵沉默后,韩渠笑了笑,“算了,不卖关子,你就是小贝壳。”   “小贝壳,你能醒来吗?”韩渠沙哑的声音开始颤抖,他小心地将凛冬的手放回去,“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探视时间有限,韩渠更多时候只能待在病房外,透过窗户,他看见凛冬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就像被海浪推得很远很远,再也回不到海里的贝壳。   李东池安排特警值守着这一层病房,除了凛冬,其他伤者陆续能够接受问询。   温省的手下交待,他们这一支是温省的心腹,温省出事后,他们立即离开M国暂避,最近才回来,策划劫狱。计划还未实施,就得到温省将被转移到蕉榴市的消息,这简直是天降馅饼。   温省认识月文城的一些地主,打算到月文城落脚,中途遇到凛冬打乱了所有计划。在温省下令追击凛冬的车之前,手下就劝他不要节外生枝,他却非报仇不可。凛冬的车滚落山崖,车里三人全部昏迷,手下又劝不如直接射杀,温省不同意,要带走当人质。其余人质并未受到折磨,温省眼中只有让他吃过大亏的凛冬。   审问进行到一半,韩渠就离开,但只在外面站了片刻,又红着眼回到门口。   凛冬重金雇来的两位保镖卡里和林富骨折、中弹,但由于没有伤到要害,身体素质好,醒得最早。他们交待得不多,凛冬并不会和他们说详细计划,他们的任务只是提供安保。林富最后说:“我跟过很多雇主,谁给我钱,我就给谁卖命,但凛老板这样的,我以前没有遇到过。好人平安,他醒来后,我愿意继续跟着他。”   阿谨在得知凛冬伤重未醒时,泣不成声,医生说她不能受刺激,问询只得暂时停止。警察离开后,韩渠敲了敲病房门,用M国语说:“能和你聊一会儿吗?”   阿谨一听他的发音,眼泪又出来了,“你是李先生的朋友?”   “他叫凛冬,料峭的冬天。”韩渠在纸上写下凛冬的名字,拿给阿谨看,“李大东只是他的化名。”   阿谨重复着“凛冬”两个字,将纸捂在手心,“凛先生,是凛先生保护了我。”   车失控翻落时,是凛冬紧紧抱住她,她在恐惧和撞击中失去意识,最后一点认知,是凛冬强有力的怀抱。   “对不起,对不起……”她伏在床上,无颜见韩渠,自责不已。   “不要说对不起。”韩渠说:“能下床的话,去看看他,他会醒来,到时候再跟他说句谢谢。”   阿羊的伤势也很重,和凛冬不同的是,他是在车祸中受了重伤,两枚子弹贯穿内脏,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清醒后,阿羊对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有完整的认知,警方花了些时间告知他经过,他消化了许久,又过了两天,才能讲述和凛冬一路北上营救阿谨的计划。   “我妹妹也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我和这些人不共戴天!”   “月文城里那些女人孩子很可怜,地主们仗着治安局不敢管,养了一屋子女人,成年的,十几岁的,还有几岁的!简直就是畜生!”   “你们为什么不管月文城?就因为那里偏僻,就让地主乱来吗?”   阿羊的愤怒经过视频,呈现在李东池面前。而同样在李东池面前的,是被逮捕的地主们。   月文城一带,李东池不是不想管,是暂时还没管到那么远去,也没找到处理这些地主的理由。如今凛冬仿佛一把刀,撕开了月文城和蕉榴市之间摇摇欲坠的和平,特警已经进驻,月文城的罪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东池自然趁热打铁,将地主、犯罪分子一网打尽。   经查,月文城的治安局和地主狼狈为奸,地主又为温省之流提供庇护,除了也家,所有地主都是人口贩卖、军火走.私的获利者。也明率先站到警方一边,提供各家的大量犯罪证据。在这场风暴中,也家是唯一没有倒的地主。   围剿月文城之余,李东池抽空回到蕉榴市,隔着病房窗户,看了看里面的凛冬,“他还没有醒来吗?”   韩渠平静地说:“快了。”   李东池的目光停驻在韩渠脸上,须臾,叹了口气,“等凛先生醒来,我想跟他道谢。”   “嗯。”韩渠点头。   李东池靠在墙边,“多亏凛先生,我们才有理由去月文城。我们……不对,他救了很多被拐卖、关押在那里的妇女儿童。”   韩渠说:“这些等他醒了,你自己跟他说,他会很愿意听。”   “好,我亲自跟他说,他愿意的话,我带他去见那些被解救的人。”李东池顿了顿,说起另一件事,“那天是也明带你去找凛冬?”   韩渠说:“我听说他现在是你的功臣?”   李东池笑了声,“算是吧,这人很狡猾,凛先生拿他来引起刘当的注意,他也一早看穿凛先生的目的不单纯。要不是他,我们在月文城的行动不会这么顺利,我查过他,居然没查出什么问题来。”   “你想查的那些问题,他身上没有,不然为什么站到你一边?”韩渠倒是看得明白,“也家谋的不是老地主那些利益,他要成为月文城遵纪守法的新贵,你以为是他给你开路,你又何尝不是为他扫清了障碍?”   李东池眼前浮现也明那张微笑的脸,“确实如此。”   月文城的动荡逐渐平息,来交流的华国警察也到了既定的回国时间。韩渠申请延长半个月,上面立即批准。   “阿羊、阿谨,还有你的两位保镖都已经出院了,你呢?什么时候醒过来?”韩渠轻轻碰着凛冬刚长出来的短发。   抢救时,凛冬那可以扎成团子的头发全部剃掉了,现在已经长出来一截,短短的,很扎手。他被转移出ICU,韩渠可以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了。   “李东池说要给你颁奖,好像给你弄了个什么……荣誉市民,你什么时候去领奖?”   “还有阿谨,她很配合治疗,最近她问过我几次,她弟弟呢?我没跟她说,但一直瞒下去,对她也不公平。你快醒来,亲自跟她说。”   “那个不要命的阿羊,你肯定猜不到,他成李东池打击人口贩卖团队里的顾问了。他的妹妹还没有找到,但他很乐观,说他救了阿谨,一定有人会救他的妹妹。”   韩渠语速很慢地和凛冬说话,抚摸凛冬的手背。   “小贝壳,你听得到吗?”   凛冬睁开眼的时候,韩渠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睡着了。他的视野起初很模糊,光线落在床上,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韩渠。   混沌的头脑忽然清晰,韩渠怎么又变得这样憔悴?他挣扎着,想摸摸韩渠紧皱的眉心,费了好大的力气,手指才轻轻动了两下。   韩渠感知到手心的跳动,猛然醒来,与凛冬四目相对。   静止的一刻,韩渠眸光闪烁,喉结几番滑动,凛冬张了张嘴,“韩……队……”   韩渠紧紧抓着他的手,医生赶来时,他都忘了放开。   “韩先生,我们先查看一下情况。”医生不得不提醒。   韩渠慌忙退到一边,通红的双眼却始终盯着凛冬。凛冬也看着他,医生遮住了视线,凛冬立即偏过头,追逐韩渠的身影。   繁复的检查之后,医生送来让人松一口气的报告,凛冬的伤主要在头部,目前看来恢复得不错,前期的血块已经消失,暂未发现其他病状,再观察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韩渠回到病房,凛冬醒着,白一和白闪在凛冬出事后就赶到了蕉榴市,得知他醒来,立即送来清淡却滋补的食物。白闪眼睛很红,刚哭过,凛冬轻言细语地安慰她。看到韩渠回来了,白一拉着白闪起身,“哥,我晚上再来。”   韩渠朝两兄妹点了点头,弯腰仔细端详凛冬,凛冬刚醒时不回避他的视线,此时倒是有些不自在了,别开脸。   “医生说你可以活动活动了。”韩渠问:“想下楼走走吗?”   凛冬看看放在窗边的轮椅,“我坐那个吗?”   “我也可以扶着你。”韩渠说:“或者抱着你。”   凛冬连忙说:“我坐那个就好。”   但他还是被韩渠抱了起来,他下意识环住韩渠的脖子,几步后,被放在轮椅上。   这是蕉榴市最好的私人医院,花园又大又安静,不远处是一片宁静的海滩。凛冬闭上眼,久违地感受着海风和阳光。韩渠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和分开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韩队,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找我的吧。”凛冬抬头看他,“我看见你了,你为什么能来得那么快?”   不快。韩渠心道,差一点就赶不上。   花园里有一处西式回廊,韩渠将凛冬推过去,两人坐在一起,“我打不通你的电话,又得到温省逃脱的消息,后来我让白一去找黄老头的儿子……”   韩渠说着那一夜的惊心动魄,凛冬听得很认真,得知李东池出动了那么多特警,愧疚地低下头,“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是麻烦,李东池感激你都来不及。”韩渠将凛冬的下巴抬起来,“月文城那些被拐卖的人,都得救了。”   凛冬弯起唇角,眼睛明亮,“大家都还好吗?”   “出院了,就等你。”韩渠碰着凛冬的脸颊,昏迷让他消瘦苍白,更像他名字的意境。   “我其实早就该醒了。”凛冬将韩渠的手捂在自己两手之间,“但有个梦把我困住了,我一直在那个梦里徘徊。”   “什么梦?”   “我梦见……有个声音,说我是贝壳。”   凛冬笑起来,“我明明是人,怎么会是贝壳。但那个声音一直那么叫我,我好像就真的成了贝壳。”   韩渠胸口涨得满满的,“后来呢?”   凛冬望着远处的海,想了会儿,推翻刚才的结论,“我应该不是贝壳,我在贝壳里面。”   他知道自己伤得很重,动弹不得,一个很大的贝壳将他包裹起来,柔软地覆盖着他,为他遮风避雨,为他供给营养,他听到的呼唤,大约就是贝壳的心声。   “韩队。”凛冬说:“我昏迷的时候,你一直陪着我吗?”   韩渠没有回答,但凛冬已经知道答案,“肯定是你陪着我。”他牵起韩渠的手指,“所以跟我说话的不是贝壳,是你。”   “我也做过一个和贝壳有关的梦。”韩渠说。   凛冬很有兴趣,“什么时候?”   “你守着我的时候。”韩渠在他的惊讶中说:“我梦见你是贝壳,跟我说话,叫我快点醒来。我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你,所以我以为,你就是贝壳。”   “我们……”凛冬讶然,他没有想到,他和韩渠连做的梦都那么相似。就像,他们在各自最危险的时候,跨过时间,来到了同一片大海。   “今天我才明白,你不是贝壳。”韩渠说:“你是贝壳割舍不掉的那枚珍珠。” 第48章   “截止今日, 已经有215名被困于月文城的妇女孩童被解救,警方将继续行动。我们采访到了来自警方的顾问也明先生……”   新闻每天传来捷报,李东池麾下特警在月文城及其周边的行动成了M国普通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电视上反复播放相关内容,既是与安纪守法的人分享喜悦, 也是对犯罪分子的威慑。   凛冬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看向电视里的“熟人”。醒来后的这段日子,他已经清楚自己受伤后发生的事, 也明这个人, 他一直有所忌惮, 这人太聪明,比刘当之流有远见得多。但尽管如此,他也没想到也明会如此迅速地和警方站在一起。   说起来, 他在月文城活动时, 也明袖手旁观, 也算是帮了他的忙。如今也明在镜头前侃侃而谈,亲和的微笑掩盖着眼中的野心,成了最受民众欢迎的警方代表人物。   韩渠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顺着凛冬的视线看向电视, 评价道:“野心家。”   凛冬点点头,关掉电视, “我收拾好了。”   今天是凛冬出院的日子, 李东池想留他和韩渠再在蕉榴市待一阵子, 但凛冬想尽快回到纱雨镇,一来已经在蕉榴市住太久,二来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兑现——带阿谨去看阿功。   李东池人还在月文城,安排了一架飞机送他们。阿羊得知凛冬要走了, 连忙打来视频,他已经穿上了M国特警的制服,“凛老板,你好好养身体,我完成任务后第一时间去见你!”   白一和白闪已经先行回到纱雨镇,飞机上除了凛冬、韩渠、阿谨,还有林富和卡里。他们和凛冬的雇佣关系已经终止,但经历了这么一遭,两人都愿意继续为凛冬工作。凛冬打算暂时将他们安顿在“大冬物流”。   飞机穿梭在云层上,凛冬看了会儿云,渐渐有些困乏。韩渠揽住他的肩膀,轻声道:“眯一会儿眼睛?”   他“嗯”了声,靠在韩渠肩头。韩渠手指在他手臂上一下一下拍着,须臾,他很轻地笑了声。韩渠挑眉,“怎么?”   “你在哄小孩睡觉吗?”凛冬扬起脸。   “那不拍了。”   片刻,凛冬说:“还是再拍拍吧。”   韩渠唇角勾了起来。   纱雨镇没有机场,白一早就开车去临近的小城等着了,见到凛冬眼一红,眼泪还没掉出来,就被凛冬喊了声“白老板”。   白一被口水呛住,震惊得瞪起双眼。凛冬走过去,向他介绍林富和卡里,“我招来的新同事,回头安排一下。”   外人在场,白一很有分寸,没反驳凛冬这声白老板,只是一路上开得七上八下,总在琢磨凛冬这是什么意思。中途韩渠和他换了位置,车才得以安全抵达纱雨镇。   已是接近傍晚的时间,白一在晴天巷准备了饭菜,凛冬却说:“今天不行,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   阿谨历经坎坷,终于回到纱雨镇这片土地,却像个异乡人一般,不安地打量着大变样的街道。韩渠看了看她,又看向凛冬。凛冬对她说:“走吧,去看看你弟弟。”   去村里坟冢的路上,没人说话,凛冬几次在后视镜中看阿谨,她一直看着窗外,脸上始终是悲苦的表情。阿谨的反应很迟钝,蕉榴市的医生为她诊断过,她可能这辈子都恢复不了,但医生也说,她并不痴傻,生活能够自理,只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了,以至于接收外界的一切,都比较慢。   凛冬觉得,她可能已经意识到阿功没了。   黄昏如血,荒山上,孤坟终于等来了唯一的亲人。阿谨抚摸着那单薄的墓碑,没有掉泪,仿佛终于得到了那个早已水落石出的答案。许久,她站起来,向凛冬鞠躬,“凛先生,阿功是怎么……”   凛冬没有隐瞒,整个讲述的过程里,阿谨的情绪都很淡。凛冬说:“抱歉,他的不幸有我一份责任。”一直以来对什么都反应很慢的阿谨这次却很用力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凛先生,是阿功对不起你,伤害我们的是命运,你已经对他,对我,仁至义尽。”   阿谨再次鞠躬,泪水砸落在地上,“对不起。”   阿谨和阿功的家早已不能住人,凛冬本打算暂时让她住在酒店,白闪却开车赶来,“哥,人交给我吧,我那里有宿舍,也需要人手,阿谨姐姐先住着,看看有没有能搭把手的地方。”   面前的姑娘明艳大方,已不再是那个向他诉苦的小女孩。他不在纱雨镇的这段时间,白闪带领殡葬公司一路向前,将白家隔壁的两个院子租了下来,作为员工的临时住所。   凛冬将阿谨轻轻往前一推,“好,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白闪朝凛冬和韩渠比了个心。   热闹的送别和回程,最终只剩下两人和安静的黑夜。韩渠看看凛冬,“去哪?”   凛冬说了个韩渠有些意外的地点,“往卡利斯学堂开吧。”   “现在去看齐穗?”小家伙还不知道他记挂的冬冬哥受伤了。   凛冬摇头,“今天就不去打搅小穗了,我想带你看看山下面的一个……那本来是我送你的礼物。”   这个时间,孩子们都回到学堂,山下的活动场空无一人,韩渠还未停车,就看到了路灯下的火车头,红色的小老虎睁着圆圆的眼睛,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居然给它挂了两个蝴蝶结。   “火车。”韩渠低声道。   “我请千山城那边项目的老板订的,想装在院子里,给你一个惊喜来着,可是……”凛冬顿了顿,当时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执拗地逃避,韩渠亦留下打好的衣柜离开。可如今,那些纠结犹如海上的浮沫般飘散,他笑了笑,“可是我实力不大行,院子还是小了,放不下这庞然大物。所以就和卡利斯先生商量了下,送到这里来。”   “这里好。”韩渠朝火车头走去,抓住扶手,跳了上去。凛冬在下面,抬头望着他。他弯腰伸出手,“来。”   凛冬一握,立即被拉上去。   “我以前最会开火车。”韩渠认真地观察操作台,回头跟凛冬确认,“我们可以开吧?”   凛冬忍笑,“当然可以,本就是你的火车。”   韩渠调取久远的儿时记忆,按下发动键,火车却全无反应。凛冬终于笑出来,“韩队,你会不会啊?”   “我会啊,等下,我再看看。”这一番看下来,韩渠终于确定,这火车得靠中控台操作,面前这一堆都是假的。“现在这些玩具做得太智能了,都不能亲手开,这不是欺骗小孩吗?”   凛冬眼泪都笑出来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小时候坐的也是假的?”   韩渠瞪着眼,“啊……”最后一次开火车的小韩还是小学生,天真的小男孩从没想过自己的火车不是自己开的,长大后再没接触过,更是没有再考虑这个问题。   凛冬趴在方向盘上,露出一只眼睛,看韩渠的梦碎时刻。   片刻,韩渠的手压过来,揉了揉他依旧很短的头发,嘴硬道:“不一样,我小时候那种肯定能自己驾驶,我确定。”   凛冬没有挣扎,在韩渠故意粗暴的动作中看着他。很快,韩渠停下,和他一起趴在方向盘上。   四下寂静无声,偶尔听得到山上传来的小孩的笑声。   “我过几天要回国了。”韩渠认真的时候,眼神会变得很深,“我想带你回去。”   凛冬说:“韩队,你知道你这邀请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韩渠凝视凛冬,脑海中浮现出凛冬血淋淋的模样,不由得皱起眉。   这趟M国之行,起初名单上并没有他,他的任务是留在国内养身体。但凛冬在M国纱雨镇的消息传回来,他想也没想就提出要去M国。   起初,他只是想确认凛冬的安全,问问凛冬为什么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凛冬是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住院期间,总是悄悄看着他。就算嘴上不承认,但他心里还是特别在意凛冬。这种在意,成了凛冬眼中的“怕”,还让陈争他们都知道了。   凛冬不告而别,给他留下巨大的疑问,以及……不爽。他来到纱雨镇“偶遇”贝壳,自认为只是关心朋友,但从哪一天开始越界,他早就找不到那个临界点。或许从他将凛冬看做贝壳的那一刻,凛冬就在他心里占据了最特殊的位置。   羽风是他们的孩子,他轻而易举接受这荒唐的比喻,早早看清,自己其实喜欢凛冬。当年教凛冬模仿自己,就是好感作祟,那时他肩负任务,本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凛冬的鬼鬼祟祟和张牙舞爪都勾引着他。   只是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爱情在他的人生里,似乎都是无足轻重的一环。他不太需要,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取代爱情。   对凛冬的感情毫无疑问是爱,也毫无疑问地明白,凛冬更爱他。迟迟没有挑明,凛冬有顾虑,他也有。凛冬逃走之后,他待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从头到尾思考自己和凛冬的这段关系。   凛冬也许能给与他全部,但他不行,爱情只是调剂,他这样的人,给不了凛冬同等的回应。如果真的在一起,他将对不起凛冬给与的爱。   但看见盘山公路上被烧毁的越野车,看见山崖下被子弹撕开的帽子,看见停尸房里血淋淋的凛冬,他早已构建好的认知被击溃了。   爱情是他人生里无足轻重的东西,但凛冬不是。子弹打穿温省的头颅,他在血泊中抱起凛冬,仿佛抓住了凛冬正在流逝的生命。   凛冬在急救室、ICU昏迷不醒时,他红着眼盯着挡在他面前的门,无比鲜明地意识到,他不可以失去凛冬。   “韩队,我想跟你要一些时间。”凛冬迎着韩渠的视线,“我暂时还不能跟你回国。”   韩渠摩挲他的脸颊,“还没有走出来吗?”   曾经韩渠不明白凛冬为什么排斥《羽事》,凛冬前往月文城的行为回答了他的疑问——当初被犯罪分子绑架,被迫假装犯罪头目干涉警方判断这件事,一直是凛冬的心结,他恨自己不能像羽风那样有无坚不摧的信念,在羽风面前,在羽风这个荧幕形象所代表的那些警察面前,他自惭形秽。所以重逢后,他才总是那么小心翼翼,收敛锋芒。   可凛冬这次醒来后,得知阿谨获救,每天都有被卖到月文城的人获救,整个人明显松弛了下来,韩渠觉得他正慢慢放下精神负担,尤其有一天,李东池给他看了一个视频,获救的女人哭着叫他“英雄”。   那一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脸瞬间就红了,视频结束后,他还不可思议地拉着韩渠,“她刚才,是在说我吗?”   韩渠说:“肯定不是我。”   凛冬用自己的手,解开了几乎成为死疙瘩的心结。   “走出来了。”路灯下,凛冬脸上又有了被夸英雄时的红晕。安静片刻,他继续说:“但是还有一些事,我要认真处理,认真想一想。”   凛冬说得很平静,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韩渠却不由得皱起眉,“不可以跟我说吗?”   “可以。”凛冬弯起唇角,握住韩渠的手,“我来M国,有自己的想法,但更多是迷茫。我想看看这个你差点付出生命的国家是什么样,来了之后我发现这里百废待兴,而我好像能出点力。出的力多了,也许就能靠近你。”   “我没想过会遇见你。”   凛冬停下来,往山上看了一眼,零星看得见学堂的灯光,它们就像夜里的星星一样。   “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早晚都要离开,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凛冬接着说:“我有牵挂,千山城的项目,进出口业务,白闪的公司,还有最初支撑我的,‘大冬物流’。我需要一点时间,将一切都安排好。M国到处都是烂摊子,我不能留下烂摊子。”   凛冬说得很恳切,但韩渠知道,他还藏着话。   一段安静后,韩渠说:“只是处理这些事吗?”   凛冬点头,“嗯。”   “不止。”韩渠靠近。   四目相对,凛冬张了张嘴,终于道:“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将来。”   韩渠眼神更深,“不可以和我商量吗?”   “不可以。”凛冬竟是回答得十分坚决,“你会干扰我。”   韩渠叹了口气,抱住凛冬,“至少告诉我一个时间。我不想你一个人在这边待太久。”   回答他的是凛冬主动的亲吻。   “不会。韩队,等我想清楚了,我就回去找你。我想自己去找你。” 第49章   千山城的游乐场开业了, 这是M国第一座真正的游乐场。凛冬看到宣传标语后,跟普老板确认了几次,“确定不是虚假宣传吗?蕉榴市都没有?”   “没有!我们这真是第一个!”普老板很自豪, 朝凛冬挤眉弄眼,“没想到吧?我们跑在李东池前面了呢!别看蕉榴市什么娱乐场所都有, 但就是没有大型游乐场,不为孩子着想呢这是!”   凛冬一个电话打给阿羊。阿羊前段时间跟随特警辗转于北方人口贩卖问题最严重的城镇,立了大功, 现在回蕉榴市休整, 很快又要出发, 寻找妹妹去了。   “真没有!”阿羊证实了普老板的说法,“儿童乐园倒是有一个,但很小。不过我听说这边的投资商受到千山城启发, 要搞个更大的。嘿嘿, 到时候我要是把我妹找回来了, 我带她玩去!”   凛冬说:“先带她来千山城玩吧,蕉榴市那个不知道还要修多久,我们已经开业了。”   阿羊沉默了会儿,振奋道:“我一定会找到她!”   千山游乐场在开业三天后, 迎来了一批特殊游客——卡利斯学堂的孩子们。凛冬和卡利斯先生找来车队,将他们安全送到千山城。   凛冬头一次从纱雨镇往返千山城时, 被糟糕的道路颠得快魂体分离, 如今在各路投资商、地方管理者的努力下, 路已经修好了,载满小孩的车开得十分稳当,这些失去亲人的孩子战后头一回离开家乡,却不再如过去那样颠沛流离。他们在车上唱歌, 不知疲倦。   齐穗一路都黏着凛冬,兴奋地说着近来学堂发生的事,还跟他展示韩渠从华国寄来的衣服。小家伙的成长速度令人惊叹,汉语已经说得非常流利,甚至会“考一考”凛冬了。   韩渠送给齐穗的衣服看得凛冬发笑,那是儿童版卡车司机装,也不知道韩渠怎么买到的。   “这个是哥哥让我转交给你的。”齐穗在荷包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精致的小袋子,郑重其事地放在凛冬手心,“冬冬哥,快看看。”   韩渠拜托齐穗转交?凛冬很好奇。韩渠回国后,他们并未断掉联系,前天还互相发过消息,韩渠在搞什么?   解开小袋子,一只造型稍显夸张的耳钉滑落在手中。那是一朵锋利的雪花,但和常见的雪花不同的是,它的中心有一根纤美的脊骨,犹如风雪中的利剑,周围围绕一圈旋转的气流,显得更加寒冷料峭。   “哇!”齐穗惊讶道:“好好看啊!这是一朵正在跳舞的雪花吗?”   “跳舞?”凛冬挑眉,他并未想到这一层。   “是呀,它在转圈圈耶!它转得好开心,它好米!”   凛冬将耳钉拿起来,对着阳光,雪花缓缓转动,晶莹剔透。他眯起眼,唇角勾起笑意。   齐穗还在“好米好米”,凛冬收好耳钉,教育道:“净学网络话,不是好米,是好漂亮。”   齐穗调皮道:“好米好米!冬冬哥好米!”   “……”   大巴直接驶入游乐场,一下车,孩子们望着对他们而言是庞然大物的摩天轮、海盗船、大摆锤,惊讶得呆若木鸡。普老板跟牧羊犬似的将他们赶上去。很快,胆子最小的孩子也敢坐上海盗船了。   “小火车!”摩天轮上,齐穗看到了地上的火车,“冬冬哥,我们的小火车!”   “是游乐场的。”凛冬说:“一会儿去不去坐?”   齐穗想了想,贪心地说:“我今天要把学堂没有的坐完,小火车回家再坐!”   凛冬笑道:“你还会算计呢。”   齐穗靠在他怀里,“冬冬哥,哥哥在干什么?”   “哥哥在上班吧,很忙。”   “哥哥好可怜,都没有摩天轮坐。”   “是啊。”凛冬刚附和完,就听见齐穗说:“我们来气气他吧!”   “?”   齐穗已经举起凛冬的手机——他有时会拿凛冬的手机玩游戏,镜头框住一大一小两人,还有身后的天空和大地,“耶!”   一分钟后,正在听领导念经的韩渠收到消息——   [冬冬:齐穗说,我们来气气哥哥吧!]   韩渠笑出声来,一旁同样开会开得昏昏欲睡的陈争看他一眼,低声道:“看什么笑成这样?让我也笑笑?”   韩渠将手机一收,“你没有男朋友吗?”   陈争:“……你有病吧?”   一天时间不够孩子们玩,普老板大手一挥,邀请他们住在游乐场附近的酒店,再玩两天。凛冬一直陪着,将多年未坐过的项目一次玩了个够本,大摆锤什么的,这辈子都不想再坐了。   “冬冬哥,你要回国了吗?”齐穗聪明,在凛冬陪他又开了一趟学堂山脚下的火车后,他望着凛冬问。   凛冬摸摸他的头发,“嗯,但是我不是不来了,我们还会见面的。”   齐穗很是不舍,但吸吸气,装得很勇敢,“冬冬哥,我长大了去‘大冬物流’当司机!这样你就是我的老板了!”   凛冬哭笑不得,“不是说长大了要当哥哥那样的特警吗?”   小家伙每天都在货车司机和特警中挣扎,为难道:“那我兼职货车司机!”   “都好。”凛冬想抱起齐穗,但小孩子长得太快了,他有点抱不动,“年底我再来时,就彻底抱不动你了。”   齐穗眼睛雪亮,“年底你就要来了吗?”   “我在这里投了这么多钱,我不管了呀?”凛冬笑道:“哥哥有时间的话,我把哥哥也带来。”   “好哦——到时候我开货车接你们!”   “不敢坐不敢坐!”   纱雨镇的建设一天快过一天,镇周边的荒地、村庄都被规划起来,晴天巷也大变样,小店铺搬了出去,“大冬物流”一再扩大,已经占了半条巷子。   “凛老板。”林富正要出去送货,看见凛冬过来,下车打招呼。他已经不是保镖了,对“大冬物流”员工这个新身份相当适应。因为雇佣兵出身,长得又十分凶悍,白一经常派他和卡里去与那些狡猾难缠的客户落实款项,一次都没有吃亏。   “下午好。”凛冬笑着说:“路上注意安全啊。”   “知道,走了。”   还没走到白一的办公室,凛冬就听见一阵骂声,“你小子,我没让你睡觉还是怎么?”   凛冬在外面听了会儿,白一数落的是黄三,黄三被黄老头和两个哥哥押到他这里来打工,已经改邪归正,人很聪明,帮白一处理账目,不爱说话,每笔账都对得上,唯一的毛病是无时无刻不在打瞌睡,一张丧气死人脸。   “我没睡,我只是看着像睡着而已。”黄三刚来时一声不吭,现在已经会和白一呛两句了。   凛冬推门进去,黄三见到救星,马上开溜。白一洪亮地喊:“哥!你来了!”   “还喊哥,像个老板样吧白总。”凛冬现在不常来晴天巷了,四处看了看。   “你把‘大冬物流’给我,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哥!”白一说。   “好好。”凛冬笑了,不跟他争辩。   “哥,后天我去送你。”白一不等他拒绝,“工作我已经安排完了,有空。”   “行。”凛冬转了一圈,渐渐生出一丝不舍。他刚来M国时,纱雨镇混乱贫穷,他也只有一个小小的门面,现在“大冬物流”已是很有口碑和影响力的货运公司,他投资的地产项目跟着开花,进出口贸易的障碍也已经扫清。   更重要的是,一路走来,茫然、自卑、内疚……那些消极的不配得感荡然无存。他虽然不是韩渠、羽风那样的英雄,他也帮助了卡利斯学堂的孩子们,解救了阿谨,很多和阿谨一样的人也因他获救,他带来的资金成了纱雨镇、千山城走出创伤的一缕溪流,白一、白闪,不少人有了值得追寻的未来。   他终于无比确信,自己可以站在韩渠身边。   “哥,今晚跟我回家吃饭吧,白闪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弄了你喜欢吃的。”白闪决定就算凛冬不同意,也要把他拉去。   但凛冬都没要他拖,“好啊。”   白闪已是远近闻名的入殓师了,她的出众使得人们渐渐忘记凛冬,这正是凛冬希望看到的事。和白闪一起在厨房忙碌的还有阿谨,她现在给白闪当助手,应变能力虽然有些差,但做事踏实,上了年纪的客户对她很满意。   凛冬也下厨做了一盘红烧鸡翅,白闪笑道:“韩哥上次嫌远,还专门换位子吃。”   凛冬想到那一幕,眉目温柔,“回去做给他吃。”   一桌丰盛的家常菜,白一吃着吃着就红了眼眶,“哥……”   凛冬连忙打断他的施法,“我才安慰过齐穗,你也需要?”   白一把眼泪收回去,“那好吧,你放心回去,下次来的时候,新家具我肯定给你们打好了。”   “什么新家具?”   “你和韩哥结婚的新家具啊!”   说起家具,韩渠打的衣柜和床,凛冬已经提前装箱寄走了,现在大概正在海上漂泊,过阵子才会到国内。M国的住处依旧是他们的家,但那两件家具,他还是舍不得将它们放在这里。   两天后,凛冬处理完所有业务上的事,被白一送到蕉榴市,次日,搭乘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国,落地洛城。   洛城已经入夏了,下午的温度比纱雨镇还高,热浪中,他却惬意地深呼吸。去年离开也是这个季节,洛城连日暴雨,他走的时候,带着满身的潮湿。如今归来,已是晴空万里无云。   凛冬没有回住处,在酒店开了个房,洗掉一身的疲惫,将长长的头发扎了起来,对着镜子戴上那朵转圈的雪花,又拿出最大号的墨镜,将半张脸遮起来。   洛城正在举办一项全国性的商业活动,会场外停着许多警车,训练有素的特警正在执勤。凛冬停好车,坐在车里观察。   不久,一位高大挺拔的特警从会场里走出来,戴着墨镜,看上去是个头儿。   凛冬不由得扬起唇角。   特警头儿已经完成白天的任务,和另一位头儿交班,聊了几句后挥手离开。凛冬一踩油门,跟了上去。   特警头儿没走几步,被正在休息的队员拦住了,他们正切磋,非要和他比划比划。他在队员里声望很高,人又随和,经常被拉住过招。他笑了笑,摘下眼镜,外套脱了扔给队员,当场就玩起车轮战。   凛冬悄悄下车,找到一棵适合藏身的树,躲了过去。   队员们一个个败下阵来,又叫喊着还要继续,特警头儿却潇洒地将墨镜带回去,“你们,还得练。”   在众人的起哄中,特警头儿向路边走来。凛冬藏身的树就在路旁。他心跳忽然快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明明,已经不是当年。   那时候他也这样偷偷看着韩渠,那样有压迫感的队长,他紧张在所难免。时过境迁,同样的情形,他有什么可紧张。   韩渠更近了,经过大树时,他下意识挪了几步,将自己藏在韩渠的视线之外。韩渠经过,似乎没有发现他,他松一口气,正想冲上去吓韩渠一跳,后背忽然被阴影罩住,一只手撑在树干上。他一愣,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熟悉的声音贴在他耳边说:“哪来的可疑分子?”   “你……”凛冬贴着韩渠转过身,韩渠戴着墨镜,他看不见韩渠的眼神,但韩渠的唇角扬着,一副早就发现他了的臭屁表情。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的?”他还是忍不住问。   “你下车的时候。”韩渠又靠近了一点,将他的窘迫尽收眼底。   “这么快?”   韩渠挑眉,嘲笑道:“你这三脚猫工夫。”   凛冬挫败地“啧”了声,旋即想到了报复的办法,一把环住韩渠的腰,“我如约回来找你了。”   韩渠果然僵住片刻,凛冬笑得耳边的雪花缓缓旋转,犹如跳着优雅的舞。不待韩渠开口,凛冬忽然伸手,将韩渠的墨镜摘了下来,比猎豹还敏捷的特警队长竟是没来得及藏起眼中的感慨,被扒了伪装,眼睛一时睁得有点大,一点都不威风。   “还给我。”对视好一会儿,韩渠憋出一句话。   凛冬双手背在身后,不还。韩渠侧身去拿,凛冬扬起脸,吻住他正好凑过来的唇。   树影在阳光里摇曳,不远处的特警往这边看了看,光线太刺眼,又有树干挡着,没看出个名堂。   风停下,树叶的沙沙声也跟着停止,韩渠拨了拨凛冬被他弄乱的头发,“回家了,这位可疑分子。” 第50章   晚上10点, 凛冬从酒店的被子里伸出一条手臂,客厅传来关门的声音,是韩渠接过刚点的晚餐。凛冬伸懒腰, 手臂上明晃晃的痕迹让他愣了一下,连忙缩回去。韩渠脚步声越来越近, 凛冬露出半张脸,韩渠装模作样地敲敲本就开着的门,“出来吃还是我给你端进来?”   “你就放外面。”凛冬一开口, 嗓子沙哑得厉害, 耳根马上红了, “你先吃着,我马上出来。”   韩渠却不遂他意,来到床边, 将躲在被子里的人抱了起来。   “哎——”凛冬一悬空就喊了起来, “我走得动!”   “我想抱, 怎么了?”   “……噢,那你,你抱。”   韩渠看着怀中熟透了的人,笑了笑。酒店套间没多大, 几步就到了客厅的吧台边。韩渠给凛冬找垫子,凛冬却揉着腰, “我不想坐, 站一会儿舒服。”   韩渠点点头, “行,不舒服了给我说。”   凛冬现在听不得这种话,大手大脚地揭开盖子,牛排的香味一出来, 他顿时饿了,刀叉飞快动起来。   今天搭了两趟飞机,只在天上吃了两顿寡淡的饭,见到韩渠后本来要先去吃饭的,但两个人都情不自禁,一回酒店,就没出去过。   凛冬闷头吃,韩渠颇有兴致地看他吃,还切了点自己的投喂给他。凛冬吃一口自己叉子上的,又吃一口韩渠叉子上的,有点饱足感后速度慢下来,才抗议道:“韩队,你喂狗狗呢?”   韩渠挑眉,“喊我什么?”   “韩……”凛冬叫惯了韩队,改口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刚刚明明叫过,还叫了五次。”韩渠继续切牛排,“现在又结巴了。”   凛冬呼吸提到嗓子眼儿,脸更热了,“那,那不一样。”   “嗯,毕竟是在床上。”韩渠又把牛排递到凛冬嘴边。   “我喊!我喊还不行吗!”凛冬经不住韩渠说,声音又大又沙地喊道:“韩渠哥哥!”   韩渠低头笑起来,“破音了冬冬哥。”   吃完这顿堪比宵夜的晚餐,已经快到11点。凛冬订酒店的初衷是懒得回家收拾,想休息好了,再回落灰一年的家中。但此时和韩渠在一块儿,又是久别重逢,保不准过一会儿就又要去床上喊韩渠哥哥。   “我想跟你回家。”凛冬环着韩渠的脖子说,“你宿舍是你一个人住吧?能不能带人留宿?”   韩渠碰了下他的额头,“想什么,宿舍肯定不能带人留宿。”   “啊……”凛冬有点失望。   “但是家能带人留宿。”韩渠笑道。   凛冬眼睛睁得圆圆的,韩渠说:“我只是图宿舍住着方便,不是没有房子。”   韩渠这些年为身上的警服奉献,洛城并未亏待他,而老韩给他留下的财产也足够他衣食无忧。他早几年就买了房,但住的时间不多,装修得也很简单。   凛冬踏进去,心里顿时涌起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和酸楚,他的鼻尖有些红,回头看向韩渠时,眼睛因为少许泪花而更加明亮。   “带我参观。”   韩渠牵住他的手,“好。”   这套房子有一百来平,卧室客厅都和普通家庭差不多,书房却很有“韩渠特色”。首先书没几本,滑门外的阳台上放着一组家用力量器材。凛冬目光落在书柜里,惊讶地“啊”了一声。   那里放着韩渠得到的荣誉奖杯、徽章,但更多的居然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玩具,积木、游戏机、变形金刚,甚至还有漏气的足球和破旧的手套。   “老爷子给我买的。”韩渠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我小时候虽然只有一个亲人,但想要的玩具都得到了。不想扔,从老家搬了些过来,书柜放不下全部,杂物间还有。去年休养那段时间,我一个个找出来玩了一遍,上了电池还能动。”   玩具中间摆放着泛黄的照片,头发花白的倔强老头儿和瘦得离谱的初中男孩。   凛冬连忙将相框拿起来,和韩渠来回对比。   韩渠笑道:“那不是初中么,抽条了,个子蹿得飞快,肌肉没跟上,就像个竹竿。”   凛冬想起自己也有相似的时刻,只是抽条得没有韩渠这么厉害。“这种小男孩,我一拳能打倒十个。”凛冬很确定地说。   “那不能。”韩渠指了指老韩,“老爷子不让。”   凛冬看着无缘见面的老韩,轻声道:“爷爷,你好。”   “老爷子,他就是我跟你说的凛冬。”韩渠揽住凛冬的肩膀,“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凛冬心尖轻颤,侧过脸看韩渠,韩渠迎着他的目光,“是不是?”   凛冬垂眸,“你也是。”   走到书房的另一侧,凛冬视线又一次停驻,玻璃门里,赫然是韩渠送给他的帽子!   去月文城之前,他整理装备,非必要的东西都没带,但临到要走,他还是拿出了那顶紫色的帽子,紧紧贴在心口。就当是护身符吧,他如此想着。   与也明、刘当等人周旋时,他从未将帽子拿出来过,每天神经高度紧绷地回到住处,他都会摸一摸帽子,将脸贴上去,很快又有了动力。   带着阿谨逃离的那天,他将帽子放在身上,只记得滚落山崖时,看见帽子沾上血污,掉在座位下。他意识涣散,无法将它捡起。在医院醒来之后,他再未见过帽子,料想一定是丢在那片山林中了,说不定已经被温省一把火烧成灰烬。   “它怎么会……”凛冬打开玻璃门,将帽子拿了出来。帽子上有一个破洞,周围是断裂的线,原本干净的雪花上隐约看得见洗不掉的污迹。   “我捡到了。”韩渠皱了皱眉,在车里发现帽子那一刻的恐惧浮上心头,但视线上移,看见凛冬生动的表情,恐惧立即散去,“就拿回来和它们放在一起。”   失而复得,凛冬再次将帽子压在心口,看着摆放帽子的那一格,那里还放着三枚韩渠的勋章。他轻轻将其中一枚拿起来,感到手中沉甸甸的,极有分量。接着,他又拿起另外两枚,将它们包裹在帽子里。   它们是韩渠特警生涯中最重要的勋章,饱含着韩渠的血、汗,以及几乎付出的生命。   凛冬珍重地将它们放回去,却没有将帽子放回原处。韩渠却从他手中拿过帽子,摆了回去。   “我……”凛冬刚要开口,韩渠就说:“它也是你英勇无畏的见证,一个普通群众的英勇无畏,不是更加难得和珍贵吗?”   凛冬将泛起的泪水忍了回去,“是,我也很勇敢。我值得。”   过惯了M国紧张刺激的日子,刚回国的几天,凛冬有些不适应,白天躲在家里不想出门,盼着韩渠回来“加班”。半个月后,凛冬休息够了,回老家看望父母,又和自己的理财顾问见了个面。这一年,他的资金非但没有缩水,反而长势喜人。   韩渠回国后的两个多月,凛冬不仅是留下来思考和韩渠的未来,还规划好了事业。他人不在M国待了,但工作依旧和M国息息相关,从长远线来说,还会扩展到更多国家。他要做进出口贸易,M国那边的合作方已经确定,是早就看中“大冬物流”的林顿,目前市场已经搭建好。念书时,他辜负了英语老师对他的期待,如今却又殊途同归,真的可以去更多的国家看看了。   盛夏,凛冬彻底忙碌了起来,隔三差五出差,韩渠也时常当空中飞人,凛冬故意调整日程,和韩渠在机场来了次偶遇。   韩渠一身作战服,凛冬穿着高定西装,坐在车里冲韩渠按喇叭。韩渠先是惊讶,然后笑着走过去,手搭在车门上,弯腰,“这位老板在等谁啊?”   “不等谁,逮着长得帅,身材好的就拐上车。”凛冬打开锁,“这位帅哥,上不上?”   韩渠车门还没关上,凛冬就吻了过来。   “哎这位老板——”韩渠笑道:“怎么这么急?”   “今天加个班吧韩渠哥哥。”   车在夏天绚烂的落日中驶过机场高速,进入洛城市中心时,夜幕已经降临。正值暑假,商圈大屏上有许多粉丝应援,最大的一个屏幕上,是如今正火的明星。而那里,不止那里,商圈的所有屏幕,曾经都不间断播放着凛冬的广告。   如果说当初退圈,有冲动的成分,现在凛冬早就彻底放下了,看着屏幕上陌生精致的面容,就像路人看着不认识的明星,并无什么感触。   但忽然,韩渠打开窗户,向一座天桥看去。凛冬也有些好奇,“看什么?”   “那是……”韩渠说:“快停一下。”   凛冬靠边停下,和韩渠一起看过去。天桥上站着十来个年轻人,正举着手机拍摄对面的屏幕。和市中心随处可见的巨屏相比,这处偏僻的屏幕不大起眼。   凛冬看见了自己的脸,惊讶地张开嘴。   那是粉丝剪辑的一段视频,用了羽风、其他角色的素材。在视频的末尾,有一段字幕:凛冬,我们等你回来。   天桥上传来一阵欢呼,粉丝们和屏幕合完照,相继离开,又有新一波粉丝前来打卡。   韩渠搜了搜关键词,将手机递给凛冬。原来,这是凛冬粉丝们自发组织的投屏应援活动,洛城是投屏城市之一,同样的内容今天出现在了三十多个城市。   凛冬已经不是明星,应援活动可以说是粉丝的自娱自乐,要不是经过这里,他根本不会看到。但此刻,凛冬鼻腔忽然有些酸。   “要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吗?”韩渠说。   凛冬摇摇头,“不必,明星最不应该的就是出现在粉丝的生活中。我早就退圈了,就更不应该。”   “也是。”车已经再次发动,韩渠又问:“那你想回去吗?”   凛冬依旧摇头,“不会。”但片刻,凛冬又说:“以后时机成熟,我想投资经纪公司,做个幕后人。”   韩渠笑道:“那好。”   “嗯?好什么?”   “你这个人,最容易有牵挂,有了经纪公司,就会被拴在这里。省得你全世界跑着跑着就不回来了。”   凛冬笑了声,“我不是已经被拴住了吗?被谁拴的我不说。”   “说吧说吧!”   “……”   “真不说?”   “明知故问啊韩渠哥哥。”   车驶过天桥,驶向那面璀璨的屏幕,如今的凛冬和过去的短暂相逢,交错,又将屏幕留在身后,奔向更加辉煌的夜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