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了个小野人   作者: 七宴山   简介:   夕阳半悬,拂过白桦树梢,枝头轻垂,歇着眼睛溜圆的乌鸦。这儿的乌鸦寓意喜庆,只是过于欢快,见了车就扑,见了人更往肩头落。   凌唐准备跟世界告个别,从南京到阿勒泰   半路被个十八岁男孩拦了车   男孩看着乖巧,实则极其粗俗   一会儿“喝乃子吗”一会儿“小鸡疼”   一贯平和淡定的医生忍无可忍   “操。”   男孩看着机灵,实则极没文化   “凌唐……哪两个字啊?”   一贯温雅宽容的高知分子忍不住刻薄   “你九漏鱼吧。”   “……什么意思?”   “初中毕业了吗?”   “嘿嘿……我没上过学。”   “……为什么不上学?”   “我没户口啊哥哥。”   阿勒泰果然没有黑夜,半边天都是火一样的红,每一寸土地、每一朵云彩,都瑰丽、壮阔,凌唐终于无法置身事外,“有奶就是娘”的“小野人”彻底赖上他了——   “凌唐,我至死不渝。”   ————   凌唐(攻)x乐野(受)   十岁年龄差,爹系攻,双洁,HE   受21岁之后才有亲亲(前面只是标题炸裂了些,其实是纯情搞笑风来着)   黑户(受)追爱记,也叫《阿勒泰没有黑夜》(公路文)   前几章有方言,不多(至于乃.子,我们这家家户户都这么说!(捂脸(就是牛奶 第1章   午后的村子很静,只有胡杨落叶,乌鸦扑棱飞过的声响,凌唐时不时按下雨刷,试图赶走一点儿不怕人的,还有些得意着扰乱视线的乌鸦。   这儿的乌鸦寓意喜庆,只是过于欢快,见人立在路旁,还往肩头落。一个穿着潦草的大眼睛男孩儿拎着大包小包,腾不开手,撅起嘴逗了逗乌鸦,一转头,看见车来,和乌鸦一个德行,行李往地下一扔,摇着胳膊飞奔上来,没等车停稳就扒住窗,嘴里的动静更聒噪:   “阿达西阿达西,噢是哥哥呢!哥哥,哥哥,往乡里走嘛,捎我一段撒!”   凌唐被男孩“哥哥”“哥哥”叫的眼皮直蹦,撩了眼后视镜,确信自己不是一个月前温和甚至是温驯的形象,嘴里叼着烟,皮衣里的衬衫扣子也没系到顶,一脸的不耐——这土了吧唧,头发乱草窝般,唯有一双大眼睛看着还算清秀的男孩,是怎么对他叫出这个看起来很熟的称呼的?   当然,在他有限的人生中,也再没有第二个人叫他“哥哥”。   此刻,或者说很快就没有往后的往后,他并不想认一个“弟弟”。   一小时前,凌唐驾着这辆二手路虎离开泽普金胡杨,就是那个以胡杨林著称的泽普县,跟着高德地图准备开上吐和高速,前往阿勒泰。托高德的福,凌唐在半道上看见一条十来米宽大河的时候,下车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一阵,在直接跳下去得了,开车创过去还是绕路三个选项里,最终选择卸载高德地图,然后跟着百度地图绕了路。   不知道眼下这什么村子,只觉出乌鸦很多,路上拦车的人也很多。不过前面的两个都只坐了不到一公里,合着是把路边车当公交车了。   这个要去乡里的男孩——恩,这个已经打开车门自顾自坐进来的男孩,此刻还顾不上跟凌唐说话,扒住车窗往外喊,不知是朝谁,一嗓子吓跑两只乌鸦:   “姐姐,你放心吧,这有个哥哥人特好,我已经坐上他的车了。姐姐再见,奶奶再见,爷爷别送了!”   “人特好”的凌唐发动车子。他想,的确是人特好,好歹前两个搭车的还征求了同意才上车的,这个自来熟的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   男孩的确不跟他见外,拿过扶手箱里的水就“吨吨”灌了几口,才抹了抹嘴道谢:   “谢谢哥哥带我一段。”   没有听见好心司机的回应,他也不在意,两只手在脚底下的袋子里掏了一会儿,“哗啦哗啦”捧出一堆什么果子,往旁边递了递:   “我刚喝口你的水,太渴了。给你村民们晒干的核桃、巴旦木,香得很,你尝尝。刚才那是阿依努尔奶奶,别克爷爷,还有汗克孜姐姐,人都特好。”   凌唐看着几乎杵到自己嘴边的核桃、巴旦木,脚下轻踩了刹车,往反方向偏了下头,说了自对方上车来的第一句话:   “开车,没手。”   男孩丝毫不介意他的冷淡,收回手,把干果兜在怀里,捡起一颗核桃,咔擦——凌唐听到这动静,先是想到“好牙口”,紧接着想到一个可能性,立马拒绝:   “你自己吃。”   男孩伸出一半的手收回去,把核桃扔进自己嘴里,动作极为丝滑,咽下去后又喝了口水,大概是嗓子润滑了,才想起“自我介绍”这个礼貌行为还没有进行:   “哥哥好,我叫乐野,唔,大名是乐野,还有个哈萨克语小名,叫高哈尔,哈萨克语的意思是‘天使’,不过我不是哈萨克族,是我哈萨克族奶奶起的名字,她喜欢叫我‘高哈尔宝贝’或者‘小天使’,你叫什么呢哥哥?   凌唐:“……凌唐。”   “哪两个字,凌唐哥哥?”   既然不是哈萨克族,为什么有个哈萨克族奶奶和名字,又为什么一定要加上“哥哥”两个字?凌唐好奇,但懒得了解他人身世,看乐野不像是文化水平很高的样子,在自己名字的一众搭配词语中想了一圈,最后挑出来两个:   “冰淇凌的凌,糖葫芦的……呃,唐诗的唐。”   说完,凌唐没有转头,就能感受到身旁那双大眼睛更加放光茫,似乎咂了下嘴:   “真好吃,啊不,真好听的名字。谁给你起的名字啊,好棒。”   凌唐想不通一个名字有什么“好棒”的,但想起起名字的两个人,原本有些平静的心又开始烦躁,几乎是暴躁地开口:   “我爸姓凌,我妈姓唐。还有要问的吗?”   乐野听出语气里的几分不友好,摇摇头,吐了吐舌头,车厢里总算安静下来。凌唐微拧着眉继续按雨刷,乌鸦真是一点不看人的脸色,他呼出一口气,把车窗开得更大,十月下旬的风已经很凉,旁边的人打了个喷嚏,凌唐忍着没有关上窗子,就这么开下去。   只是安静不过半分钟。乐野又扒在车窗上,对着远处吹了声口哨,然后转过脸,兴冲冲地朝凌唐道:   “凌唐哥哥,喝奶.子吗?我请你喝奶.子撒。”   凌唐思想有点跑毛,回神看了乐野一眼,他听到了什么?奶.子?索性减慢车速,用眼神递出一个疑问,对方又问了一遍,他听清了,即使他接受过良好的生理教育,但——   “文明点,你讲话……太低俗。”   很好,他大老远跑来给年轻男孩上课来了。但很显然,乐野并不当回事,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眼见一个骑着三轮车的人近了,他拍拍车门,凌唐停车,让他下去。   这下,凌唐听清了,骑三轮车的人也喊着“奶.子——”,他车斗里放了一只大桶,看他和乐野的动作,原来是卖奶.子,不,卖牛奶或者是羊奶的。   凌唐皱眉,同时不耐,这都什么民风民俗?!   乐野拎着个塑料袋跑上车,气喘吁吁,又问他凌唐哥哥一遍:   “热好的奶.子,喝吗?”   “牛奶还是羊奶?”   “牛奶,他还加了点糖呢,又香又甜,可好喝了。”   说着,乐野咽了咽口水,但还是把吸管递到了凌唐嘴边。凌唐接过袋子,自己噙住吸管,入口浓郁香甜,果然鲜美,喝了半袋,递回给乐野,示意他帮忙拿着,等会再喝。谁知乐意接过来后,用他噙过的吸管,“咕咚咕咚”,把剩下半袋牛奶都喝掉了。   然后,拎着袋子往窗外一扔。   凌唐顾不得他怎么老喝自己剩下的东西,皱着眉道:   “讲文明,垃圾可以随手乱扔吗?”   乐野“啊”了声,这才有些不好意思了,扒住车窗往后看了看,挠挠头道歉:   “对不起啊凌唐哥哥,我懂得不多,以后你多教教我。”   什么叫“懂得不多”?凌唐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乐野“嘿嘿”笑起来,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看着很是乖巧,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乖巧了:   “我没怎么读过书。”   叛逆的辍学少年?凌唐批评了人,还得到了道歉的正反馈,心情有些好,嘴就淬了毒——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生气时是一言不发的,心情不错的时候才会怼人:   “九漏鱼啊。”   乐野的确懂得不多:   “什么意思啊?”   他说着还从地下的包里掏出来一个皱皱巴巴的本子,凌唐瞥了一眼,是小学生才用的那种生字本,乐野握着铅笔,求知欲很强地看着他,凌唐无奈:   “初中毕业了吗?”   乐野眨巴眨巴眼睛,干脆坦诚相告:   “我没上过学。”   什么叫“没上过学”?凌唐要不是确定自己本硕博连读,差点就要怀疑自己脑内是不是有一个和乐野同样没上过学的小人,怎么跟个复读机似的,话到嘴边,换了个问法:   “为什么不上学?”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这人怎么这么凶,比这个村子里的小学老师还凶,乐野偷着撇了撇嘴,刚要从他出生开始的悲惨故事说起,忽然觉得腿根那里不对劲,再往上,好像是虫子——   “啊!凌唐哥哥救命,我鸡好疼!”   说着,把怀里兜着的核桃、巴旦木一顿甩,试图站起来,但被安全带束着,虫子似乎又咬了一口,他软乎乎的肉啊!乐野见凌唐瞪着眼睛毫无反应,简直要哭了:   “我鸡疼,鸡被咬了!凌唐哥哥,停车,停车,帮帮我啊!”   凌唐真的怀疑自己也是九漏鱼,否则怎么听不懂“鸡疼”两个字,但见乐野痛苦的表情,动作比脑子快,立马刹车,解开他的安全带。   下一秒,乐野伸直了腿,把裤子往下一扒——   凌唐在看到他十分低俗举动的瞬间,立马拉开自己的安全带,推门下车,随着车门“哐”的一声,是他忍耐不住的脏话:   “操。”   旁边有车开过,凌唐绕过路虎车头,偏着头拉开了乐野这边的车门,乐野立马跟弹簧一样蹦下来,听那动静,是一直在抖身上的虫子,嘴里还在念叨着不文明词汇,半晌才道:   “好了。”   凌唐转过头,接着又是脱口而出的脏话,极为暴躁:   “裤子穿上!”   凶什么凶。乐野咽回犟嘴的话,低头又瞅了瞅,才把裤子往上提,还不放心:   “万一虫子还在呢……”   凌唐转过身,低头瞅了一眼,抬脚,“啪”,踩死一只不知叫什么的多足虫。   乐野见状,呼出一口气,赶忙道谢,又伸手往裤子上挠了两下:   “感觉有点痒,我鸡会不会被咬肿了?”   凌唐一米八六的个子,此刻看乐野跟小鸡崽似的,他低头,颇为严厉地训斥:   “说了几遍,讲文明!能不能别说什么奶啊、鸡啊的!”   乐野经过方才一番折腾,脸本就有些红,被这么一训,更是红到了脖子,却也有些小脾气上头,仰着头同凌唐对视,说出的话不再欢快:   “那说什么啊,我不懂,你教我撒!”   求教还理直气壮的,凌唐抬手给他一个脑瓜奔,让那双大眼睛不再水灵灵地望着自己,然后准备好好教导一番,但倏地哑口,不叫奶、鸡的话,叫……   “热牛奶,外生殖器。上车! 第2章   二手路虎“嗡”地驶出,完美地传递了主人此刻不太美好的情绪。   凌唐干脆戴上墨镜。   坐车的摇头晃脑哼着歌,他这个开车的快因被迫的几次一停一刹搞晕了头,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散心,然后心平气和地跟姥姥“说说”这些年的事,然后……可这车上的小乌鸦丝毫不让他安生。不过,快了,距离乡里还有六七公里。   这儿的胡杨没有泽普的好看,主要没能连成片,所以一旦少了壮观,就只剩下独属于秋天的凄凉和萧索了。   凌唐自认为,很少有这种萧索的情绪,可在今天下午,切切实实地沮丧起来。大概是因乐野的那句“名字好棒”,棒吗?他面无表情地想,他爸,他妈,这对夫妻自打他出生,就没给他这个人本身半点关注,一丝一毫都没有,与其说是叫“凌唐”的孩子,不如说是工具和垃圾桶。   旁边的人真是跟窗外的乌鸦一样,片刻都停不下来。此刻哼歌的嗓门更大了些,还一眼一眼地瞟过来,“咳咳”两声,终于耐不住寂寞再次开口:   “凌唐哥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念书吗?”   不是很想。   凌唐抬手推了下墨镜,没搭腔。   乐野也学着抬手,推了推并不存在的墨镜,自顾自道:   “我从我出生开始跟你讲起哈……”   凌唐打断他:   “长话短说。”   乐野“噢”了声,彷佛一口气讲完要渴死他似的,拿起剩下的小半瓶矿泉水倒进嘴里,慢悠悠开口,长话短说的话,故事确实不长:   “妈妈生完我走啦,爸爸喝酒、打人,不让我出门,也不给我办户口,村里干部来了好几次要帮忙,都被我爸赶走了。没有身份证、户口本,所以我念不了书。”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极大,凌唐甚至摘下了墨镜,偏头看他好几眼,这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吗?合着他开车带了个黑户?   乐野倒是毫无情绪波动,还往嘴里扔了一颗巴旦木,嚼吧嚼吧:   “唔,我还能再多说点吗凌唐哥哥?”   倾听别人的苦难也是一种礼貌,凌唐自然答应:   “恩,说吧。”   小乌鸦立马打开了话匣子:   “不过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今年夏天我本来快叫爸爸打死了,艾伊木奶奶拼死拦住了他,趁爸爸又一次喝醉,奶奶让我跟着一辆卖羊的卡车跑远些。   “她说我长大了,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   “我跟着车走啊走啊,就来到了南疆这个村子,村里要收玉米、捡棉花的,我就求他们留在了这里,干了三个月的活,还得了不少钱呢。前几天我用别人手机给奶奶打电话,她说爸爸喝酒喝死了,正好我这边干完活了,回去给爸爸收尸,给奶奶钱,再给我自己办户口。”   “还有五天我就十八岁了。凌唐哥哥,十八岁了可以自己办户口和身份证吗?”   凌唐收起墨镜,放缓了车速,偏头似是观察了下小孩的情绪,见没什么异样,才道:   “恩,可以。”   乐野兴奋地一拍大腿,他就知道肯定行:   “汗克孜姐姐什么也不懂,她说我自己办不了户口,还是你懂得多,凌唐哥哥你给我讲讲办户口需要什么吧?”   凌唐……他也不懂,没有亲身或者周边人到十八岁还没有户口的经历,但决定等会儿到乡里停车吃饭时帮他查查:   “你家在乡里?”   闻言,乐野翻了个白眼,趁被批评“不礼貌”之前,好好回答:   “村里到乡里才十来公里的路,哪儿叫‘远’啊?我是从阿勒泰一路跑来的,到了乡里再搭别人的车,辛苦噢。”   凌唐抽了抽嘴角,也不怕被卖了,还没等他搭腔,乐野大约是看快到乡里了,小嘴更是“叭叭”个不停,说汗克孜姐姐,说摘棉花的事儿,还说:   “我五岁那年,还有个爸爸,对我可好……”   “还有个爸爸?”   凌唐觉得自己大脑神经真出问题了,否则怎么老让他控制不住地变身复读机。   乐野眨巴眨巴眼睛,换了个话题,又说“妈妈可漂亮了”,凌唐想起他最初说的“妈妈生下他就走了”,一扫心头有些泛滥的同情心,盖章认定:这绝对是个小骗子。   乡里到了,耳边依旧聒噪,咔哒,凌唐开了车门,恢复冷淡语气:   “下车。”   他以为小骗子要多赖一段车,没想到乐野推开车门,果断下车,临走前不忘讲礼貌:   “谢谢凌唐哥哥,祝你一路顺风。”   凌唐从嘴里挤出个“不谢”,然后一个甩尾,把车停在距离乡口最近的一家面馆旁边,这里开车的人少,空地大,但他依旧讲究,规规矩矩地停好了车,然后去吃牛肉面。   身后,乐野拎着大包小包,去面馆对面的客运站找车。他现在有钱坐班车了,但是不行,这里情况特殊,班车都需要登记身份证,他拿不出来,依旧不能名正言顺地坐车。   乐野朝面馆的方向看看,咬着下唇,收回目光,继续找路边的小车,找别的好心人。   很遗憾,天色将晚,没有小车去县城。   他等啊等,等到凌唐从面馆出来,依旧没有小车。   乐野克制住自己朝凌唐走过去的脚步。   但,凌唐靠在车门上,怎么看起来不对劲?   乐野放下包,快步跑步去,凌唐捂着胸口用力喘气,乐野急切道:   “凌唐哥哥,你怎么了?”   凌唐睁开紧闭的双眼,见还是那小孩,竖起食指,在嘴唇上“嘘”了声,说:   “很快就好,你走你的。”   “可我不放心你。”   凌唐懒得说话,重新阖上双眼,极力平息。   乐野以为他胸口疼,伸手揉了揉,还没说话,凌唐睁开了眼,勾起一丝笑意:   “小骗子,还没找上车?”   “什么?”   “上车。”   凌唐揉了一把乐野乱草般的头发,将他轻轻推开,上了主驾,然后探头出来:   “去拿你的包。”   乐野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好心打哪儿来,但是凌唐哥哥真好,还愿意带自己一段路,那是最好不过,大不了把钱给他就是了:   “来了来了,凌唐哥哥谢谢你。”   “请我吃根冰淇凌。”   乐野诧异地看向凌唐,见对方朝商店的方向伸出一根手指,不容置喙地指了指,乐野一溜小跑,给他凌唐哥哥买了根冰淇凌,又自作主张地捎了一个糖葫芦。   凌唐没说什么,三两口咽下了冰淇凌,胸口的一团火气散去,或者是被冰封在某个角落,但只要别再来烦他就好,接下来的路,还要继续走。   “那我把糖葫芦吃掉啦?”   在乐野第三次礼貌问话时,凌唐彻底恢复了平静,冷傲地点头。   乐野边吃边“嘁”,城里的人真傲呀。   很傲的那人又发话了:   “糖葫芦还占不住你的嘴?”   乐野“噢”了一声,吃糖葫芦的声音都小了许多,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到县城七十公里,基本都是砂石路,越野车也不太管事,凌唐估计得将近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县城,他打算把乐野扔在有车有人的地方,然后折返回吐和高速,连夜赶路。   天色已黑,无人的荒野不时有啸啸的风声,似乎还有狼叫,很是瘆人。   乐野把头探出窗子,朝远方“嗷——”一声,喊得正在走神的凌唐一怔:   “你发什么疯?”   这可是你先跟我说话的奥。乐野又低声“嗷——”完,才转过头对他说:   “我学狼叫呢,阿勒泰的狼很厉害,我一叫,都会呼应我呢。”   那你好棒。凌唐没搭理他。   “阿勒泰的风也大,冬天也来得早,这两天该下雪了,你喜欢雪吗?有空来玩啊。”   凌唐还是不理。   “阿勒泰的太阳也很厉害,都不落呢,白天晚上都亮堂堂的。就说这会儿吧,才几点,我们那还挂着大太阳,这边就黑了……”   凌唐忍无可忍:   “太阳东升西落,朝升暮落,记住了。”   乐野拿出本子假装画画,这个道理谁不知道,可他吭哧吭哧,头一次反驳:   “阿勒泰的晚上就是亮堂呢,你不信?去看看就知道了。”   “艾伊木奶奶经常带我晚上去喂牛,天空就像一盏大灯,可温暖呢。”   “安静点。”   乐野不说话了,又把脑袋探出窗外,不知道叽叽咕咕在说什么。   凌唐呼出一口气,有点后悔带上这个乌鸦类型的小骗子。身世可怜他信,一会儿多个爸,一会儿又见过出生就没了的妈,还没户口,没身份证,属实悬疑。   这厢清净了,那厢恼人的手机又响起,凌唐看都不看,直接划断,但抬起的手指捏得骨节发白,他吸气、吐气,吸气、吐气,但那团火竟被那块冰压进了胃里,搅着疼。   乐野一看又不对劲,连忙伸手过去,想替他顺顺胸口:   “凌唐哥哥,要不要先停车……”   但男人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单手扶方向盘,另一只手推回他的手,顺势伸出两根指头堵住他还想要关怀的嘴,只是恰巧半张了嘴,就这么含上了对方的手指:   “唔……”   冰凉的指尖感受到一丝濡湿后带来的温热,凌唐立即收回手指,缓踩刹车停下,见鬼似的看他:   “你不仅不讲文明、不讲礼貌,还不讲卫生?”   乐野抹抹嘴巴,又忍不住辩解:   “我又不嫌你的手指脏。”   “你的口水。”   凌唐说完,也不理他,低头握拳用力抵住胃部,很快得到缓解,接着启动车子。   乐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的嘴被嫌弃了——   “我再叫你一声凌唐哥哥,谢谢!停车,我自己走!”   车子疑似慢了些,乐野很快扭正身子,好言好语:   “我讲卫生的,下午喝了半袋奶.子,啊不,牛奶,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嘴巴干净呢。”   凌唐轻笑了声,倏尔皱起眉,竟然忘了小骗子没吃饭:   “后座背包里有面包,你自己拿。”   乐野却从地下自己的大包里掏出一块馕,瞥他一眼,含混道:   “我吃馕,安安静静地吃。”   后半程的路果真安静不少,只有风在耳畔呼啸,引着路虎向前,凌唐跟着风的方向,看见越来越多的灯光闪耀,又一站,到了,他扫一眼还在磨牙般啃馕的乐野,淡淡道:   “你家到底在哪儿?”   不等他答话,又补充一句:   “不要再骗我。” 第3章   乐野看着那双满怀质疑的眼睛,还似乎裹着冰碴,早知道不请他吃冰淇凌了,怎么这么冷冰冰呢,不免有些委屈,小声道:   “真的是阿勒泰,不信你给艾伊木奶奶打电话,我知道她的手机号。”   凌唐还真把手机递了过来,让他拨号。   乐野紧抿着唇,用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戳出一串数字,直到电话快要挂了,那边才慢悠悠拿起电话,用哈语说了句“喂,你好”,乐野好久没见艾伊木奶奶,高兴地喊起来——   “阿帕,是我!高哈尔!”   这两句对话都是哈语,凌唐完全听不懂,依旧沉沉地看他,乐野感受到他的目光,赶忙切换汉语,向艾伊木奶奶讲明这通电话的来意,奶奶的声音大了起来,是向凌唐说话:   “阿勒泰,他的家乡是阿勒泰。风雪大,你们晚上好好休息,快睡吧。”   艾伊木害怕宝贝高哈尔浪费别人的电话费,说完就赶紧挂了。乐野喜滋滋地看凌唐,眼神里是“看,我没骗你吧”的得意。   凌唐搞不懂这有什么得意,把车停在进县城旁的临时停车位,思索了一会儿,在把乐野独自扔在县城和带着他赶夜路中间抉择了一会儿,最终发动车子,朝进县城最近的一家酒店开去。   乐野没住过酒店,不知道凌唐带他来的是哪儿,对方又捎他一段路已经很好了,他可以自己找个二十四小时开门的商店,或者是汽车底下,怎样都能过一夜的。   可他拎着大包小包,跟着凌唐走进一栋看起来非常棒的楼房里,忽然有些紧张,这人不会还是不信他,要把他关在哪里?   凌唐看着身后矮他一头,拎着大包小包,还腾出一只手紧紧攥着他衣角的乐野,轻轻笑了一下,并没有给他解释什么。   直到酒店前台说要看两人的身份证,乐野用力抿着唇,双眼通红,彷佛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了。凌唐叹了口气,他还小,吓他做什么,头一次颇为耐心地开口:   “今晚不赶夜路,我们在县城住一晚,明早一起走。”   乐野脑瓜还算机灵,知道这位人特好的哥哥还要捎他一段路,赶忙用衣服袖子擦了擦眼角,眼尾更红了,但好歹是憋住了从十岁开始就没掉过的眼泪。也不怪他吧,这是除了艾伊木奶奶之外对自己最好最好的人了。   但他想起自己没户口,小声道:   “身份证……”   凌唐“啧”了声,也不知是嫌他麻烦,还是真的忘了他没身份证,低头思索了几秒,对前台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弟弟贪玩,搞丢了身份证,已经在我们户籍所在地登记补办了,目前还没有证件。”   前台没遇到这种情况,有些犹豫。   凌唐拿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对前台说:   “我给那边派出所户籍科打个电话,你可以跟他确认一下。”   见前台点了头,凌唐等那边一接通,立马抢道:   “警官你好,我弟弟身份证在您那边补办的,但现在我们住宿需要核验身份,麻烦您跟酒店前台说一声吧,谢谢。”   然后他面不改色地把手机递给前台,前台很快“恩”了两次,把手机还给凌唐,给他们快速办理了入住,但是没有标间了,只有大床房。   凌唐直接拍板,大床房就大床房,再换个酒店还要再来一遍这套话术,他把裴应要弄死他。   没错,方才他口中的“警官”正是发小兼多年好友,裴应,教高中数学的,这个点肯定还在办公室加班,凌唐知道以他俩的默契,裴应一定能圆好这个谎。   只是,他才跟小骗子说不要撒谎,自己转头就为他撒了谎。   心情不爽。   凌唐大步在前,把吭哧吭哧拎包的便宜“弟弟”扔在身后,也完全没察觉到前台带着诧异的目光:这就是您生怕哭了、低头好生哄着的弟弟?   电梯里,他又给裴应打了个电话,对方直接开怼:   “你行啊,是不是带未成年住店去了?还‘警官你好’,我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凌唐“嘘”了声,打断他:   “别乱说话,路上捡了个马上成年但说自己是黑户的小骗子……”   乐野听了这话发懵,那厢两人正丝毫不顾及他在场地吐槽他,原来凌唐还是不信他啊。   沮丧,委屈。   乐野蔫蔫地跟着凌唐进了房间,对大床房一无所知,有张床能睡觉就行,丝毫没有不自在感。   但他还因为那一点仍不被信任的沮丧而有些赌气,不过还是好言好语地跟凌唐哥哥说了晚安,然后就旁若无人地脱光了衣服。   他的鸡还有点不对劲,索性把内裤也脱了,叉开腿自己看。   凌唐从卫生间出来,看到的就是年轻男孩毫不避讳地光着身子低头看自己那处的这一幕,他又惊又怒,甚至颇为快速地挂断了裴应欠兮兮又打来的视频,接着发飙:   “你干什么?!”   乐野跟他相处了大半天,一直被训,此刻也有些火气:   “我准备睡觉呢呀!”   还“呢呀”,你们阿勒泰男孩子说气话都这样卖萌?凌唐更加生气:   “睡衣睡裤穿上,不准再看你的……外生殖器!”   乐野鼓了鼓脸颊,但很快又泄了气,低声道:   “我没有睡觉穿的衣服,在家就是这样。我看……那儿,是因为还有点疼。”   凌唐无语极了,他这不是捡了个十八岁的黑户,是捡了个才刚会说话的婴儿差不多,完完全全跟社会脱了节,这可怎么行?他也跟着放低声音:   “先去洗个澡,我给你找套睡衣。那儿……别用手搓了,冲一下看看有没有红肿,没有红肿就是没事,别过分关注它。”   最后几个字,凌唐是耐着性子咬牙说完的,然后拎着正在点头答应的乐野后脖子,光不醋溜的,手上略微用了劲儿,几乎是把他推进了卫生间。   然后抖了抖被子,掏出湿巾擦了擦指尖,发现没听见热水淋下的动静,无声地叹了口气,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进来吧,凌唐哥哥。”   余光里,乐野跟个小鸡崽子一样站在淋浴房的一角,不知所措地乱瞅。凌唐避开他的目光和光秃秃的身子,拧开热水开关,调了调水温,然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乐野知道自己挺脏,吭哧吭哧搓洗了很久,又瞅了眼那处,没有红肿,才披上凌唐放在淋浴房门口的浴巾,弓着身子走了出来,笑嘻嘻朝凌唐道:   “好舒服啊,你也快去洗吧。”   凌唐睁开困极的眼,往他身上扔了一套自己的睡衣,肯定大不少,但总比让他光着跟自己睡一床被子的好,然后拿上自己从家带的浴巾,进了卫生间。   他洗澡快,出来时见乐野磨磨蹭蹭地还没穿上衣服,不免又有些火气:   “衣服是穿的,不是让你看的。”   乐野小声回嘴:   “我知道,但我怕穿脏了你的衣服。”   凌唐属于“吃软不吃硬第一人”,闻言又软了脾气,哄着他把睡衣穿上,吹头发的时候想了半天,决定给小孩来一场“青少年性教育”。   他没当过老师,更没给哪个青少年上过这种课,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男孩子也要保护好自己。”   说完,撩起眼皮见乐野懵懵地站着,傻了吧唧的,凌唐重新拿出凶巴巴的气势:   “多长个心眼,现在的坏人不仅欺负女孩,也欺负男孩,尤其是一些年纪大的男人。不要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也不要随便跟人开房!”   怎么好像都是在点自己?凌唐垂首,继续琢磨,一定要让他明白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想起自己幼儿时期看过的绘本《不可以摸我》,行吧,就按绘本中说的来吧:   “不要让任何人,尤其男性,触碰自己的隐私部位,比如你的……外生殖器,也不可以亲你的嘴唇、摸你的脸颊或者胸,以及任何你感到不适的地方,明白了吗?”   乐野多没接受过什么教育,别提这么一场振聋发聩的“性教育”,有些呆愣。   凌唐继续凶道:   “说、明白。”   乐野赶忙点头:   “我明白了,谢谢凌唐哥哥教我。”   然后快速地穿好睡衣,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裹得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凌幼师”满意地点点头,从另一侧上床,使劲拽开被子的一角,房间很热,他只给自己搭了容易着凉的胃。   半夜,好不容易有些睡意的凌唐忽然被一阵连环脚踹醒,看清是谁,怒气冲冲地低吼:   “发什么疯?!”   乐野理直气壮:   “你碰到我的小腿,还有肚子了……有一点点不舒服。”   凌唐倏地睁开眼睛,瞬间清醒,很好,十八岁的年轻男孩具有一定的性安全意识,这很好。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凌幼师”从床上一翻而起,窝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盖着自己风尘仆仆的衣服,憋屈地睡了。   好在他习惯了值班熬夜,别说一张半包围的沙发,就是一张硬板凳,他都能睡着,后半夜沉沉睡去,总比车上休息得好。   他也习惯了早起,洗漱完,看见床上鼓着的包爬了起来,笑得人畜无害:   “早上好,凌唐哥哥。”   于是他又忍不住吓唬他:   “赶紧起来,限你半小时搞定,晚了的话你自己留在这,我还要赶路。”   果然一听这话,乐野的脸色微变,一溜烟从床上爬起,半路明显大了的裤子掉了下来,也是一边提着一边走,生怕被凌唐押在酒店。   乐野洗漱完,听见凌唐正在跟谁视频,赶忙放轻了动作,一声不吭地收拾大包小包,他要把藏在最底下的钱拿出来一些……   正数着钱呢,听见视频那头有人喊“凌医生”,乐野立马诧异地看向凌唐,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生怕他说话,用手点了点他示意闭嘴,乐野眨巴眼睛表示明白。   等凌唐打完电话,他才忍不住好奇问道:   “凌唐哥哥,你是医生?”   凌唐刚结束一个视频问诊,对方比一百只乌鸦都聒噪,让他根本说不上两句话,好容易见缝插针下了医嘱,累出一身汗,闻言心不在焉地“恩”了声。   “我以为你是老师呢,这么会凶人。”   话音刚落,乐野立即感觉到两道带着冰碴子的目光,吓得缩了缩脖子,等待凶神降落。 第4章   不过乐野是谁,最会说好听话,要不以他家这情况,没有邻里邻居给口饭,他早饿死了,此刻趁脾气阴晴不定的凌唐发火之前,赶忙讨好笑笑:   “凌医生,我错了。”   凌唐面色和缓,冲他手里的钱抬了抬下巴,递出个疑问的眼神,乐野把几个小塑料袋里的钱都倒了出来,往前推推:   “凌唐哥哥,你拿走点车费和房费。”   说完,他见凌唐瞪着自己这堆钱,好半天没说话,不免心里突突,是嫌少啊。不过以他几乎没有的社会经历来看,自己干了三个月还不够车费和房费,那也太差劲了吧,抿了抿唇,想要说点什么,凌唐似是压抑了许久,吐出一口气,又给他上课:   “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尤其是钱财贵重物品,避免直接展露给别人或者委托他人保管,会被骗的,到时候把你底裤都骗光!”   最后一句话又带上吓唬的意味,希望这年轻崽子记到心里去,不料乐野开始犟嘴:   “可是你不是陌生人,是捎我的好心人呢。”   凌唐一听,也不急着出门了,好整以暇地又坐下,誓要给他的脑子控控水:   “我是谁?”   “凌唐哥哥,凌医生。”   “除此之外?”   乐野想了半天,这人的确是……自己交待了个底掉儿,对方还不完全信任自己,可他对眼前的男人,除了名字之外,确实一无所知,但:   “你对我很好,我完全相信你。”   呵,跟他来这套。   凌唐笑出一声气音,但不得不说,他的确很吃这套,要不怎么能捡个疑似黑户的小孩就这么带到现在,裴应给他发了一堆消息,问他是不是被夺舍了。他只回了一串省略号。   对此情况,最好的做法应该是直接把乐野送到派出所,可那样的话,他会害怕吧。昨晚在酒店前台吓成那样,估计见了警察叔叔得尿裤子,算了,凌唐捏了捏眉心:   “钱收起来,记住我刚说的话,不过你要坚持己见的话,哪天被骗一次长个教训也挺好。”   他不想好为人师,到此为止吧。   可乐野意犹未尽似的,大约一直被训,今天早晨凌唐的教育还算温和,挺想让他多教自己:   “我能拜你为师吗?凌……老师?”   谁知他话音刚落,对方温和的一双眸子又染上冰霜,这是怎么了啊,他又缩了缩脖子,凌唐是变脸怪吗?   “别叫我老师,我也不想当老师。”   乐野吐了吐舌头,连声说:   “知道了”。   “也别叫哥哥,你也不小了,别老装可爱。   “……”   乐野很想说自己没装可爱,村里的人都这么称呼,不是要他有礼貌吗?总不能直接叫名字吧,肯定又要被凶,但话到嘴边:   “好的,凌医生,我给你买早饭可以吗?”   凌唐真是没脾气了,还是硬邦邦地说了句:   “不用,快点。”   等他带着好奇宝宝在酒店吃完早饭,再出发,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凌唐迎着风眯了眯眼,心底暗暗叹气,照这速度走下去,明天早上都到不了阿勒泰。   手机一直震动,他掏出来看了一眼,今天预约线上问诊的有十来个,好在都是图文形式问诊的,按照规范,他只用对每个人回复五条消息即可,所以可以攒到对方问无可问,然后一次性回答,最后留两条信息,应对患者发散思维想出来的问题。   他把手机放在支架上,往乐野那边挪了挪:   “你看着点消息,看谁问的急,跟我说一声。”   乐野虽然好奇凌医生为什么用手机看病,但也不敢多问,连连点头,凑到跟前盯着某一个正在发消息的患者,可是,他皱了皱眉:   “我只认得常用字,这里面说的什么啊?噢,这个人说‘妈的’,算不算挺急?”   凌唐还没发动车子,闻言拿过手机,看着某患者一连串脏话,心态还算平和,退诊退钱,然后对乐野道:   “算素质差。”   乐野“噢”了声,观察了一下凌医生的神色,想了想,从小包的夹层里掏出两根棒棒糖,是汗克孜姐姐给他的,此刻他分给凌唐一根,对方拿了过去,塞进嘴里,果然脸色好了很多。   他放下心来,忍不住又话痨起来,说阿勒泰有多好多好:   “阿勒泰的太阳超级大,我最喜欢傍晚的时候跟着太阳跑,又圆又红,使劲往天边跑,好像就能跑出那片牧场。我现在跑出来来了,可又很想它……”   “凌唐哥哥,我想艾伊木奶奶了,还有,还有……”   凌唐终于发了善心,搭了话:   “还有谁?”   “你有好多秘密,我只保留这一个秘密。”   凌唐在多数情况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爱说不说,他一点都不好奇,只在他喋喋不休之前用手指关节抠了抠手机支架,提醒他看一眼患者消息。   乐野立马坐直身子,努力识别屏幕上面的字,半晌才道:   “好像没有特别急的。”   其实他的判断方法,是找有没有像刚才那种骂脏话的情况。   凌唐用偏头看了他一眼,冷不丁道:   “想不想读书?”   乐野又从大包里掏了掏,拿出一本《汉语三千常用字》和几本小学语文书,冲他得意地晃了晃:   “我在读啊。”   “我是说去学校念书。”   乐野第一瞬间是高兴的,但眼睛又暗下去:   “如果我的户口和身份证办下来的话,能读书最好啦。我以前最羡慕其他孩子去学校读书了……每天早晨背着书包,晚上再跟着太阳回来……呃,他们跟我一样大,应该都读高中还是大学了?我的话,要和七八岁的小学生一起念书吗?那还是……算了吧。”   乐野垂下头,洗过的头发看着清爽温顺不少,只有两根呆毛竖着,随着路虎前进的动作一晃一晃,看着可怜极了。凌唐换了个问题:   “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总不能一直到处给人摘棉花、打零工吧,他发自内心地不希望乐野一生都是如此。   蔫巴巴的年轻男孩又一下子活跃起来,像旱透了的庄稼,给一点水、一点光就能自己寻找希望,他转过头,眸子亮晶晶:   “我有手艺的!是……凌唐哥哥,我知道你是来新疆旅游的,跟我一起去阿勒泰看看吧,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我会用这门手艺吃饭的,到时送你礼物!”   凌唐勾了勾唇,没说话,这崽子还算有点心眼儿,这是赖上自己一路送他回家了?虽说自己本就打算要去阿勒泰,但他没告诉乐野,只“嘘”了声:   “再吵的话,现在就下车。”   “凌医生跟我去阿勒泰吧,我到时候送你超级好看的礼物,好不好啊?”   到底年轻,给点颜色立马想开染坊,凌唐还是让他“安静”,然后缓缓停下车子,天气不算好,吐和高速开始堵车,他探身看了眼外面,接着拿下手机开始给患者挨个回语音。   乐野见他开始工作,连忙闭嘴,不敢打扰他,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路通了,车子缓缓启动,乐野翻过一页书,竖起的两只耳朵听见的内容不再是医嘱,而是“户口”“身份证”?   他看向凌唐,对方戴上了耳机,不知在给谁打电话,时不时“恩”一声。   凌唐注意到他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书本,继续面无表情地听裴应咋咋呼呼地数落他:   “你是捡了个黑户,不是给自己捡了个儿子!就算一路同行到阿勒泰,到了之后,请立刻马上把他交给当地派出所,别到时候算你个拐卖儿童……啊不,青少年!”   “……我只是问问手续流程,没说我要替他办,也没说要把他落我户口本。”   乐野的心一会儿怦怦跳,一会儿又失望地干瘪,但他没法请求对方帮自己多做什么。   裴应还在念叨,话题也从这里开始跑偏:   “要我说,你心真是不该软的时候偏要软,该硬的时候又不硬,否则哪会这样……”   凌唐打断他,抑了抑情绪,还开了个玩笑:   “大白天的,别乱说什么软、硬的,操心自己,没事补补。”   “你大爷,我多余关心你!”   电话里响起忙音,凌唐勾着唇笑了笑,然后偏头,又挂上冷脸:   “偷听够了没?”   看书走神的乐野被抓包,白皙的耳根红了红,连忙换上讨好的笑:   “谢谢凌唐哥哥操心我的事儿……”   “别,我不操心,只是问问,很显然,在你什么证件都没有的情况下,我没法帮你申请户口和身份证,除非……”   乐野睁大眼睛,小心脏又怦怦跳:   “除非什么?”   凌唐想起裴应方才说的,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   “除非你落我户上,给当我儿子。”   原以为的乐野炸毛场景并未出现,男孩的眼睛亮了亮,竟然惊喜:   “真的吗?”   凌唐无语,把他快要凑到自己跟前的脑门推回去:   “假的。”   乐野被推的靠回靠背,不生气也不失望,眼珠子提溜提溜,想到什么,神秘兮兮道:   “假的就假的,反正我五岁那年还有个……”   说一半不说了,觑着眼看凌唐,试图引起对方的好奇心,他才好炫耀。凌唐淡淡地扫他一眼,并不好奇,想起他说的还有个爸爸,只觉得他在胡编:   “这么喜欢认爹?”   “才不是!就不告诉你!”   凌唐对此反应挑了挑眉,懒得再多问,看了眼时间,快一点了,前方就是服务区,要是他自己,靠路边随便吃两口就能上路,但带着个十八岁屁也不懂的黑户,他叹口气,打了个转向,在服务区休息一会儿吧,即使他知道乐野这种野孩子不吃都行。   给孩子吃顿饱饭吧。   凌唐这么想着,同时为自己竟然出现这种“喜当爹”一样的想法而诧异。   乐野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服务区吃饭、上厕所,忍不住开口:   “凌唐哥哥,我想尿尿,好憋……”   凌唐眼皮一跳,邪门儿,还真是带了个儿子!   “礼貌用语,说上厕所!” 第5章   服务区虽在荒野之中,但极为热闹,天上白云翻转,地上炊烟袅袅,倒有几分烟火人间的缱绻。凌唐收回目光,掠过拌面、抓饭,最终给他和乐野点了两盘干煸炒面。   “你在这等。”   他拿上烟和火机,靠在路旁的栏杆处抽烟,烟圈接轨一朵云,平添几分自在。他偏了偏头,瞥见乐野急匆匆跑了趟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拎着个塑料袋,不知道是什么。   凌唐抽完一根烟,捻捻手指,没再继续,大步朝乐野这桌走去。人多,面还没上,他坐下后没吭声,藏不住心思的十八岁男孩往天上指指,冲他笑:   “看彩虹。”   彩虹在乐野手里,他趁凌唐抬头,快速解开塑料袋,举起超大的彩虹棒棒糖,然后就看见凌唐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弯了弯,映着太阳光,熠熠的,可好看,他把棒棒糖递过去:   “凌唐哥哥,吃彩虹吗?”   天真到有些傻,但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凌唐看了一眼乐野,这么想着,没接彩虹糖,垂下眼无言,直到乐野把手收回去,连带着彩虹糖,然后就听见“哐哐哐”的声音,抬头,乐野个头不高,挺有蛮劲,几下把糖砸成小碎块,重新递给他。   凌唐咬了一颗在嘴里,还要教导:   “少吃糖,容易蛀牙。”   乐野闻言鼓了鼓脸颊,几次看向凌唐,欲言又止,等炒面上来,呼呼一顿吃,殊不知自己在凌唐心里又成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典型。   “凌唐哥哥,你不吃了?”   凌唐“恩”了声,低头看手机,裴应那货,要他去趟阿克苏买点东西,诸如鹰嘴豆、罗布麻茶、阿克苏苹果、红枣之类,俨然把他当作了土特产代购。   他拨过去电话,毫不客气:   “自己网上买去。”   裴应就知道他要说这话,立马大嘴叭叭,翻起旧账:   “去年我去东北给你带的啥,前年去陕西给你带的啥,你好好想想呢!”   凌唐懒得搭理他,他自己欠的非要大老远背一堆东西,但还是应允:   “知道了。”   他知道裴应的意思,想让他晚点到阿勒泰,晚点做不理智的事,那就……去趟阿克苏吧。凌唐看了眼还在埋头猛吃的乐野,这趟旅途,也还算有意思。   乐野终于放下盘子,两盘面被一卷而空,盘子溜光,凌唐瞅了眼:   “你把我饭也吃了?”   乐野第一次尝到窘迫的滋味,“唔”了声,然后红着耳根说:   “我再给你买一份吧,凌唐哥哥。”   凌唐摇了摇头,示意他擦擦满嘴的油,率先起身:   “是说你别撑着。”   “我不撑,嗝。”   凌唐回头揶揄他:   “等会儿敢吐我车上,你试试看。”   乐野有点摸准他的脾气了,愈是这样说,愈代表没事,他现在不太怕凌唐生气了,在身后笑嘻嘻地恶心人:   “没事,我跟牛吃草一样,会反……反啥,哥哥,那个字咋念?”   凌唐坐上主驾,神态莫测地转头看他一眼,拎起他放在扶手箱上的书本:   “看你的书。”   车子启动,“嗡”的一声,和低飞的几只雄鹰呼应着,预示着不太美好的天气。凌唐眺向远方,黑云压境,以极快的速度乌泱泱往这边来了,得赶在大雪来临之前抵达阿克苏。   两人在车上互不打扰,乐野捧着书一会儿写,一会儿念叨的,总是安静不下来。但凌唐觉得奇妙的是,他竟然这么快适应了对方的聒噪,小乌鸦飞进车窗里,与人类和谐相处,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只是可惜,他年近三十才明白这“和谐相处”四个字的内涵。   乐野说得没错,哪儿的太阳都不如阿勒泰的兢兢业业,纵使凛冽的冬天,也有衍阳高照、云月洒脱,天大地大,身处阿勒泰的人们都如太阳一般,蓬勃而盎然吧。   就这么开下去吧。   凌唐收回视线,打了转向,驶出高速,前往阿克苏市,却在路口碰见拦路的交警,他逆着光眯眼看了看,竟然是查驾照的。   “怎么了?”   乐野见车速减缓,眼前不再是刚才那条路,又顺着凌唐的目光,看见一辆警车还有几名穿着制服的交警,一下子慌了,心中有了不妙的猜想:   “凌唐哥哥?”   声音都有些发抖。   路口堵车,凌唐踩着刹车停下,距离交警还有七八辆车,转头耐心解释:   “交警查驾照,放心。”   乐野还是有些慌,万一查出来自己没身份证怎么办,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凌唐,后者漫不经心道:   “实在怕的话,你躲后座去。”   乐野闻言往后一看,再瞅了瞅脚底下,都塞满了两人的大包小包,怎么办怎么办,瞥到主驾驶座,只有凌唐脚下空空如也,应该够他藏身。   于是——凌唐一个没留神,自己双腿被使劲扒拉了下,就这么钻进来一个人。他低头与乐野对视,后者无辜而又请求的目光让他说不出话。   前面的车动了,他踢踢乐野的屁股,踩着油门缓缓前进,视线中怎么也避不开一眼不眨盯着他的乐野。   嘴唇因为紧张微微张着,一呼一吸,热气升温,悉数喷向一个微妙处。   凌唐闭了闭眼,眼看就要到警车跟前,也不知道乐野张着嘴轻轻地“哈”什么,他实在忍无可忍,垂下眼,凶巴巴道:   “嘴闭上。”   乐野立即捂住嘴巴,凌唐满意,吐出一口气,把驾照递给窗外的交警。   另一名交警示意他打开后备箱,简单看了看,没什么问题的车被很快放行。凌唐没管底下蜷着的人,一路飞驰,停到最近的酒店跟前,然后一把拽出乐野。   乐野来不及惊呼,就这么跨坐在凌唐身上,双手下意识搂上对方的脖子,整张脸因为一直蜷着而憋得通红,连带着一双眼都发红,就这么撞进凌唐的视线里。   凌唐面无表情地揪着他后脖子,从自己腿上拎了下去:   “事儿精。”   他说完就推开车门下了车,乐野拍拍自己的小心脏,好险好险,差点就被交警发现了,赶忙拎着小包跟了下去,抬头认出“酒店”两个字,有些诧异:   “又住店?”   凌唐抖了抖衣服,感觉到天空开始降雪,太阳已经完全不见,心情有些烦躁,带着乐野开了一个标间,然后交待他:   “我出去给朋友买点特产,你自己在这待一会儿。”   乐野一听,他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么陌生的地方,刚才前台有个大叔一直看着他,眼神挺让他不舒服的,想起凌唐教他的安全知识,现学现用起来:   “万一有陌生人敲门怎么办?万一有坏人直接进来把我带走怎么办?凌唐哥哥,让我跟你一起去撒,我会说点哈萨克语和维吾尔语,没准能帮你砍砍价呢。”   凌唐的人生字典中就没有“砍价”二字,但还是答应了乐野的请求:   “戴上帽子,下雪了。”   乐野刚要翻包,想起来自己没帽子,便道:   “你怎么不戴呢?我也不戴。”   凌唐站在门口,还是希望他戴帽子:   “我比你大,抗冻。”   谁知乐野再次口出不那么礼貌的言:   “年纪大的人才要戴帽子呢,别克爷爷还有艾伊木奶奶不管春夏秋冬,出门都戴帽子……”   话还未完,堵在门口的人拔下房卡,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乐野小跑跟上,这又是咋了?   凌唐没有开车,打了个车,让司机直接把他们带到干果市场。   和谐相处的视频正好打过来,他举着手机让对方看:   “快点挑,下雪了,冷。”   “冷你不会多穿点啊,没带羽绒服吗?阿勒泰更冷呢……”   裴应还在絮絮叨叨,乐野抓住一个关键词,凌唐是也要去阿勒泰吗?他眨巴着圆溜溜的一双眼,愈发亮堂,凌唐想捂住那道视线,冲电话不耐烦道:   “要什么,快说。”   那边陆续报菜单般,不等凌唐发话,乐野已经跟老板热情地交谈上了,很快,几样东西都问好了价,乐野没买过这些东西,不知道贵贱,他用汉语跟凌唐复述一遍:   “凌唐哥哥,要我讲讲价吗?”   视频还没挂断,裴应先于凌唐出声:   “欸,那个黑户小孩儿吗,怎么还跟着你?”   凌唐立马按下“音量—”,推了一把乐野,示意让他自由发挥去讲价,往后退了几步跟裴应讲话。乐野见状,被“黑户小孩儿”刺了一下,但很快又开心起来,听那个人的意思,凌唐哥哥应该是不会半路扔下他了,太好了,他精神抖擞地讲着价,真的便宜了不少。   老板把所有东西都打包好了,乐野没手机,无法支付,只好转身等凌唐。凌唐正好举着手机过来,那边大概猜到乐野在旁边,大喊了一句:   “黑户小孩儿,让你凌唐哥哥穿厚点……”   不等他说完,被凌唐果断挂了视频。早知道刚才就挂了,裴应欠兮兮的,非要说跟老板有句话交待,搞半天是“黑户小孩儿”,他看了眼紧抿着唇的乐野,道:   “别往心里去。”   乐野才不会往心里去,他本来就是黑户小孩儿,看了眼凌唐的皮衣,犹豫开口:   “凌唐哥哥,你穿厚点吧。”   凌唐闻言挑了挑眉,意思是你还挺听裴应的话,不过他没这么说:   “没带厚衣服,你给我买吧。”   乐野弯了弯眼睛:   “好啊。”   旁边就是服装店,极具民族特色,凌唐懒得挑了,随手拿了两件大衣和一顶兔毛帽子,扔在乐野头上,后者顶着兔毛帽子,还真像一只狡黠的小白兔。   “等会儿给你钱,凌唐哥哥。”   凌唐压根不理他这话,把他塞进出租车,两人暖暖和和地回到酒店。   这次他先洗澡,出来后好歹没有某个光着身子的辣眼画面了,但坐在床边的乐野手里捏着一枚……要命,他见他出来,还举起来晃晃,虚心求教:   “凌唐哥哥,这是什么?”   ————————   乐野的称呼随着“年纪增长”也会慢慢变化   他不是真傻,只是基本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所以那份天真显得不合时宜 第6章   凌唐的脚步顿了顿,接着保持原速走来,他轻轻捏过那枚避.孕套,扔到床头柜上,不想表现得像是谈性色变的家长,但也实在不知道这一课要怎么教:   “那么多东西,偏好奇这个干嘛?”   乐野闻言,看了一眼床头柜,两瓶水,他认得,一包纸巾,他也认得,只有这个花花绿绿的小袋子,看着怪怪的,也没个字——   “不能好奇吗?看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干嘛光明正大地摆在这里呢?哦,我会用‘光明正大’造句了……怎么这么看着我啊……要不给你?”   “……”   接下来的半小时,凌唐无奈化身生物老师,给他科普了一下性与孕育生命、避.孕措施等方面的知识,原本几句话就能讲清楚,可乐野什么也不懂,还什么都好奇,问的问题让凌唐越来越不想回答,乐野最后一击:   “你用过它吗?”   凌唐张了张嘴,他都二十八岁了……可还是坦诚相告:   “没。”   乐野没有对这个回答表达什么看法,打了个哈欠躺下。   就在凌唐刚有些睡意的时候,他在月光下冲着旁边烦人地开口:   “怎么戴呢,那里软软的……”   他没能把话说完,猛然看见凌唐倏地睁开的眼睛,夹着火苗和冰碴,瞪得他心尖发颤,咽了咽口水,赶忙用被子蒙上脸:   “我睡啦,凌唐哥哥晚安。”   一夜无话。   凌唐睡醒的时候,看见乐野已经坐了起来,只是垂着脑袋,用手撑开一点被子,像是在看着那里。他不禁有些恼火。   众所周知,只有一两岁的小男孩才对身体器官好奇,这没什么,那很正常。   但乐野已经十八岁了,生活环境再封闭,总不能跟个孩子一样,正要训斥,对方见他终于醒来,发现新大陆般报告:   “我知道怎么戴它了!”   凌唐彻底沉下脸,深吸两口气才稳住情绪,不得不在大早上又费了一番口舌,给十八岁的黑户讲了讲时刻保持“羞耻心”的重要性:   “……记住了?”   乐野点点头,然后用蔓到颈后的一片红,向凌唐用切身体会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真的明白了,以至于换衣服都知道避着人了。   凌唐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了,累,他小时候也没这么难带的。   接下来的时间,乐野全部根据凌唐的眼神、神色行事,赶在太阳高照之前出了酒店的大门。   乐野有点慌,觉得自己还是拿不准凌唐的脾气,生怕自己被对方扔在半道,往前走两步,在凌唐身前快速倒退着走,笑眯眯跟他说话:   “凌医生,我今天还帮你看着病人的消息?”   凌唐瞥了他一眼,没表态。   乐野抿了抿唇,开始没话找话,裹着小雪粒的太阳光落在他软乎乎的头发上,透着一圈毛茸茸的光,他抓了下头发,光散了。   凌唐伸出手,一把将人拽到身旁,乐野蹦过脚下的石头,看见路旁一只大马正在不礼貌地排泄,他眨了眨眼,捣了一下凌唐的胳膊:   “那只马在拉屎。”   果然,凌唐不再对他视而不见,转头瞪了一眼,把他塞进副驾驶,然后把手机支起来:   “看。”   乐野笑呵呵地答应,从包里摸出昨天没吃完的彩虹糖,给凌唐递过去,对方正在倒车,两只手都忙,他想了想,直接塞进凌唐嘴里。   凌唐看他一眼,用舌尖卷进彩虹糖,呼之欲出的话也咽了下去。   乐野笑嘻嘻地嗦了嗦自己的手指,把手机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分出一根弦注意手机消息,然后翻出一本散文集磕磕绊绊地看起来。   这本书是昨天卖干果的老板送的,乐野让他再便宜二十块钱,老板不乐意,从自家孩子手里夺过这本“课外杂书”,送给了他。   乐野央汗克孜姐姐买过书,比这贵,所以他觉得挺值,看的也认真,时不时发表见解。   “秋天最冷淡、最呆板……怎么会呢,我觉得每一片落叶都像开过的花。”   “活着很辛苦……但很有意思吧,太阳才比较辛苦,日日夜夜不休息。”   “黑夜总是太过漫长……假如这个问题让牧场上的马来回答,它一定不觉得夜晚漫长,也不黑,数星星撒,一颗两颗,天空还没有被星星占满,太阳就又已经冒头了。”   “……你在哼歌吗,凌唐哥哥?”   冬牧场上的马正在飞奔,远远的,看着幼小可爱,像正在追风的孩子,凌唐用意念给这场景拍了张照,而后转头肯定地回答乐野的问题:   “没。”   “明明就唱了。”   乐野小声嘟囔着,又翻过一页书,凌唐的手机突然“叮叮当当”,是视频,上面写着“父亲”,乐野举起来给他看:   “接吗?”   凌唐瞬间敛起眉头,顿了顿,才极力平静道:   “接。”   乐野有样学样地划开视频,充当手机支架,大气都不敢出。   “爸。”   凌唐叫了声,照常看着前方,两只马在路旁打架,好几辆路过的车都在拍照,他勾起唇笑了笑,脑子里已经记下了这幅画面。   他爸,凌岳这才发话:   “谁给你举着手机?”   “乐野。”   乐野以为凌唐叫自己,这是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不留神“啊”了声,又想起对方正在跟父亲视频,赶紧闭嘴。但凌唐的父亲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乐野是谁?你还是要跟男的鬼混?”   凌唐喉结上下滚动着,他深吸一口气,拼命压制情绪:   “一个十八岁的小孩。爸,你说话……”   可惜,这一场他原本以为自己平心静气就能稍微和谐一点的谈话,照旧走向极端。视频中的凌岳用力扇了自己一耳光,哪里还有半点大学教授的样子,发狠道:   “你就是要逼死我,就是要逼死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当老师,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看好了,你看,凌唐,你看——”   与此同时,凌唐终于:   “乐野!挂掉视频!乐野——”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分不出谁更失控。乐野翻转回手机,惊慌失措地找挂断键,却一眼看见视频里血淋淋的一把刀,他失声地喊了句,手忙脚乱地挂断,指尖都是汗。   汗水不仅爬上了乐野的指尖,还布满了凌唐的脸。   他的太阳穴一鼓一鼓,像岸边拼死挣扎的鱼。   凌唐感觉到口腔里是血的滋味,死命压抑着顶到喉咙的咆哮,方向盘猛力一打,直直冲向路旁的悬崖。乐野急忙紧紧抓住车扶手,尖叫着闭上了双眼。   接着是猛地刹车,乐野随着惯性往前一冲,睁开了眼。凌唐已经下车,他凭着极大的意志力把车停在临时停车点,此刻扶着悬崖旁的栏杆,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发颤。   乐野推开车门,走到他旁边,轻轻扶上他的胳膊:   “凌唐哥哥……呜呜……”   凌唐没看他,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十分用力,骨节都开始泛白。乐野除了没忍住的“呜呜”两声,没有任何挣扎。   半晌,凌唐才收回手,单手搂了搂乐野的肩膀,然后蹲下身子,抱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乐野悄悄揉了揉自己被掐红的嘴唇、下巴,跑回车上,拿出自己的随身小包,又小跑回凌唐身边,哗啦,袋子打开,是五颜六色的许多个棒棒糖。   “你喜欢橘子口味的吗?”   “这个呢,这是西瓜吧?”   “还有这个,牛奶味的,我很喜欢吃……”   凌唐终于有了动作,乐野闭嘴,任他在小包里随意翻捡。但凌唐的手指掠过一颗颗糖,最终停在小包的内袋里,将露出一半的灯笼木雕捏了出来。   这个小玩意儿不过核桃大小,但木艺精细,镂空的灯笼罩线条优雅,里面的一柄蜡烛小巧玲珑,红彤彤的漆已经有些掉色,想是有许多年头了。   太阳底下,小灯笼似是被点了光,很是耀眼。   凌唐举在手上看了半天,才问:   “哪儿来的?”   乐野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回答:   “我……我自己做的。凌唐哥哥,你喜欢的话,我再给你做个别的?”   “不用,你收好吧。”   凌唐把小灯笼塞回去,捡起一颗牛奶味的棒棒糖,塞进嘴里。   “走吧。”   乐野捡起地上的小包,把小灯笼又往里塞了塞,才跟着凌唐回到了车上。   临近中午,天空开始飘雪,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凌唐放慢车速,看太阳一点一点被大雪遮住,又有些烦躁,打开电台频道,是首老歌,周传雄的《冬天的秘密》。   余光中,安静了许久的乐野瞥了他一眼,翻开书本,又开始自己给自己讲故事。   “凌唐哥哥,可以用下你的笔吗?”   乐野正在书本上作标注,铅笔秃了头,车上不方便削铅笔,他看见扶手箱里有两只中性笔,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凌唐对这种小事全然无所谓,低头看了下,抽出来给他:   “送你了。”   “谢谢凌唐哥哥。”   乐野拿过笔,又开始写写画画。雪很大,他时不时抬头担忧地看看,却又觉得开心,这样的大雪天跟阿勒泰有点像,他没忍住又给凌唐“安利”起自己的家乡。   凌唐开始没什么反应,听到这里突然冷不丁开口:   “我是要去趟阿勒泰,顺路带你。”   乐野瞬间住嘴,惊喜地看向凌唐,虽然他昨天已经猜到对方要去阿勒泰,也会顺路带他,但听到他把这话板上钉钉地讲出来,十分开心:   “太好了,凌唐哥哥,阿勒泰超级好,不会让你失望的,不下雪到时候可以去湖面上滑冰,还能堆雪人,冬天夜晚的星星特别亮……”   凌唐打断他的话:   “我不是去玩的。”   乐野“啊”了声,脸上还是掩不住的欣喜,他追问道:   “那你去阿勒泰干嘛啊?”   凌唐偏头看他一眼,勾了勾唇角,但笑意未达眼底:   “去死。” 第7章   鹅毛状的雪花拍打着窗子,乐野用指尖跟它们贴贴,时不时转过头看看凌唐的表情,还是按捺不住,“哈、哈”干笑两声:   “凌唐哥哥,你不会气出神经病了吧?”   凌唐听到“神经病”三个字的时候,眼神正黏在前面的一辆车上,是辆装满了羊羔的大货车,不知这车要带着羊们去哪儿,但无论去哪,估计都逃脱不了成为年货的命运。   有几只小羊侧着头好奇地瞅他,跟此时的乐野一模一样,他偏了偏头,大雪天里很适合坦诚相告:   “不是神经病,是焦虑症。”   乐野用两只手往后扒拉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让本就清秀的脸更加帅气几分,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有些疑惑:   “这是啥病?你去阿勒泰,其实是要看病?”   凌唐正在超车,越过了装羊的大货车,视线一下开阔,大雪幕天席地,他觉得这雪不仅是落满天地,也落进躁乱、发烫的心里,声音彻底平稳:   “是一种心理疾病,或者说情绪出了问题,会心慌,不安,头疼,气短,尤其被一些不开心的人或事刺激了大脑之后,会有些失控,暴躁,会……想死。”   乐野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地求道:   “你别死,别,求你。”   凌唐快速转头看了他一眼,没理他的这个请求,继续讲解这个病的危害。   还说了病的根源。   “刚你看到了。所以若再接到他的电话,可能还会出现今天这种状况,甚至更严重。你躲远点,我失控的时候会变得十分暴戾,也许会伤害到你。”   凌唐说完,原本以为的烦躁没有出现,倒多了几分心安。   他从来没有向谁倾诉过这些,包括和他一起长大的裴应,大概觉得这里的天地寥廓,而身边人像小羊一样懵懂,他心底这些阴霾拿出来见见光也可以吧。   不过还是抽出一根烟叼上,没点,只是嗅嗅烟草的气味,平定心绪。   乐野用尚且稚嫩的大脑思考了好一阵,得出“凌唐怎么可能伤害他”的结论,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凌唐的胳膊,表示就要亲近他:   “凌唐哥哥,你不要生病,不要想死。你是最好的人,我五岁那年碰见一个……唔,先不说他了,你现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祝你长命百岁,祝你谁也不怕,祝你每天开心。”   “所有棒棒糖都给你。”   乐野像第一次交朋友的小孩,急切地表忠心,急切地想要永远留住这个朋友。凌唐看他又开始扒拉装满糖的小包,心情彻底好起来,揶揄他:   “你想让我长蛀牙啊。”   乐野已经剥开了一颗,草莓味的,冲他晃了晃:   “蛀牙是什么……总比发疯好吧,吃吗?”   凌唐黑了一秒钟的脸,然后目视前方,伸出两根手指捏走了棒棒糖。   起风了,雪被吹得有些跑偏,像巨大的网,明明乱晃,但跟包裹住心脏的丝丝糖分一样,让人心安,他单手解锁开手机,让乐野帮忙拍张照,乐野哪里用过手机,问他咋拍,凌唐说:   “右下角,照相机。”   乐野伸出一根手指去点,但位置有些跑偏,打开了旁边的浏览器,他有些懵,手忙脚乱地想要退回主页,却不知怎么戳开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小视频,动静很大的那种。   0.1秒后,路虎敞阔的车厢里发出巨大的,很不悦耳的声响——是一小段不文明的电影。   “嗯啊嗯——”   “呼,呼——”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乐野的耳膜,也刷新他的视野。   长见识了,就几眼,他看得真真切切——明白了避.孕.套的标准用法。   可被使用方,他没看错的话,也是个男人!   “凌唐哥,你手机也疯了!”   “也”字十分微妙,凌唐眯了眯眼,已经反应过来,把乐野举起来的手机拿过来,快速退出视频观看,扔在置物台上,有些头疼,十天前的浏览记录是怎么被他凑巧翻出来的?   乐野已经明白了外生殖器和羞耻心、避.孕.套之间的关联,耳根有些泛红,凌唐怎么看这样的东西啊。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不过觉得车里的气氛过于安静:   “凌唐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凌唐这下倒是很快理他,但莫名其妙:   “说什么?”   乐野用手背蹭了下耳垂,朝手机努了下嘴,递去一个求解的目光:   “就……你不是懂得多嘛,教教我啊……”   “懂得多”的凌唐给他一记冷眼:   “你要学这个?”   乐野立即缩了缩脖子,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这个,凌唐不是每次都会给他讲很多他不明白的新鲜事么,这怎么不说了呢,他摇摇头,看着窗外说起别的:   “等到了阿勒泰,我让艾伊木奶奶给你烤馕吃吧,超级香喷喷!”   凌唐盯着他又突然傻乐的脸,无语两秒,好吧,教教他吧。   十分钟的时间,他一边留神越来越不好走的路,一边分神给他讲了“由快乐情绪产生快乐动作”的来龙去脉,两个人互相喜欢乃至相爱,就会发生视频里那样的画面。   乐野想起昨天的课程,产生新的不解:   “可你昨天说的是男女之间?”   凌唐顿了顿,还是如实回答:   “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会互相喜欢,也会……这样。”   乐野“哦”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好奇心泛滥:   “凌唐哥哥,那你也喜欢男……的。”   肯定的语气。   小骗子其实很聪明,学东西快,凌唐犹豫了一下,承认:   “是。”   乐野又问:   “你喜欢过谁吗?”   从视频里的行为倒推喜欢产生的条件,这还好说。但现在二者紧密相关,凌唐觉得乐野越来越不单纯了,此时此刻问“喜欢”,似乎总要联想到后面的事情,他瞥他一眼:   “没有。”   其实乐野还真的没有不单纯,他已经忘掉视频里的画面了,完全沉浸在了凌唐说的“喜欢”和“相爱”里,那一定很温暖吧。   喜欢一个很好的人,这很美好,他脱口而出:   “可我喜欢你。”   凌唐闻言一瞥,不置可否。   短短几天,十八岁黑户从一岁进化到七八岁见谁好就想靠近的阶段了,只是被分享了一个秘密,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贴贴,想要永远当好朋友。   他没有表态,乐野急了,以为他不信:   “凌唐哥哥,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喜欢你。”   凌唐点点头,决定还是适当地进行引导:   “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喜欢?”   乐野眨眨眼,然后才说明白。   凌唐面容平静,目视前方,有辆皮卡跟猴一样,上蹿下跳地超车,但一直超不过去,他一边提防着,一遍提问这个说自己懂了的“学生”:   “你喜欢我,有视频里那样的冲动?”   乐野不说话了,皱着眉思考,然后打了个颤,轻轻摇了摇头,但又很快定住,觉得自己要是否定,凌唐肯定又要把他当成小骗子了,于是口是心非:   “嗯。”   凌唐早把他的所有反应看在眼里,重重呼出一口气,早起就疼的头开始发晕,他知道自己早就开始发烧,又经过方才下车那么一吹,现在着实有些受不住,拼命压抑着:   “假如,假如你真的想明白了,可以喜欢一个人,甚至是我。不过目前,朋友之间也有喜欢,可以这么试试看。”   他还没讲同性之间的喜欢会面临什么,当下,他不认为乐野真的明白了喜欢这回事,也就没必要提前预告糟糕的事情。   乐野琢磨了一会儿他的意思,自认没有被拒绝,放下心来,又拿出书本开始读。   但读着读着,他觉出一丝不对劲。看向凌唐,对方的呼吸声极重,面色透着不正常的红,眉头紧锁,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   “凌唐哥哥,你要死了吗?”   谢谢,我离死还早得很。   凌唐没搭理他,看了眼车载导航,马上进入奎阿高速路段,离克拉玛依很近,想了想,打了转向,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把车开向克拉玛依市。   “凌唐哥,我们去哪儿?”   “你怎么了呢?”   旁边的人一直在念经,凌唐叹口气,累极:   “我发烧了,在克拉玛依住一天。你发过烧吧?别再让我给你解释什么是发烧,嘘。”   乐野闭紧嘴巴,但目光黏在凌唐脸上,他额边的头发掉落几根,显出一分破碎感,好看得很。   凌唐挡不住他的视线,只好加快车速,照旧找了最近的一家酒店,开房,刷卡,掏出备用药服下,一头倒在床上,陷入昏睡之前,把手机解锁扔给乐野:   “自己出去吃午饭,密码六个一,昨天我教过你怎么用微信支付的,去。”   说完的下一秒,凌唐皱着眉睡着了。   乐野拿过手机,没有动,坐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凌唐像是难受极了,眉头久久没有舒展。他轻轻把手放在对方头上,烫得吓人,可凌唐嘴里嘟囔着:   “冷。”   乐野凑近他,见他没醒,还极小幅度地打颤,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屋子里确实有点冷,他抓起衣服,下了楼。   凌唐感觉自己睡了很久,还做了不少的梦,前半场依旧是血淋淋、黑压压的场景,后半部分不真切,只记得一轮太阳跟火似的,围着他,贴着他:   “热。”   终于耐不住,凌唐睁眼,紧接着又皱眉,乐野穿着他宽大的睡衣窝在他的怀里,手和腿却缠在他的身上,活像一条小火蛇,他推推他,这要有第三个人看见,误会可大了。   乐野没睡死,立马醒过来看他:   “你好些了吗,凌唐哥哥?”   凌唐往后撤了一点,他缠得太紧:   “你干什么?”   乐野很认真地告诉他:   “你说冷,我就贴贴你,给你温暖,前台一个姐姐说的。”   凌唐刚想说“不冷了”,偏头打了个喷嚏,乐野立马再次靠近,他往后仰了仰脖子,沉默片刻,把眼前雪白的枕头拿下来,挡在俩人腰间:   “别乱动。” 第8章   也不知是全疆大范围全天候降雪,还是这雪跟着他们跑了一路,克拉玛依的天空亦被大雪笼罩,小城的晌午静谧、安适,很适合睡个漫长的下午觉。   但凌唐药劲过去了,睡不着。更何况,他猜乐野也没有吃饭,不知道梦见什么了,拱在他胸前的脑袋时不时晃晃,咂摸着嘴,肚子还偶尔咕噜一声,不安分极了。   凌唐长叹一声,往后挪了挪,触到自己的手机,一看表,已经过了中午饭点。   他觑了下怀里的人,好吧,再让乐野睡半个小时,先把外卖定上,等会儿叫他起来吃。   凌唐以极其僵硬的姿势点了一份粥、两份菜,还有大份羊腿抓饭。乐野太瘦了,他不用张开手衡量,就知道他的肩骨过分单薄。   刚放下手机,乐野醒了,想必是做了个好梦,甜甜一笑:   “凌唐哥哥,我十八了。”   凌唐挑了下眉头,没说什么,勾起唇笑了笑:   “恩,长大了。”   乐野眨着满是希冀的眼睛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突然想起来对方还在发烧,顿了一秒,然后满眼都是担忧:   “凌唐哥哥,怎么样了?还冷吗?饿不饿?”   ……他的鼻息喷在凌唐脸上,像一盆哔剥作响的冬夜小火炉,暖烘烘,但凌唐用手掌将他的脑门推远了些:   “好多了,不冷,饿。”   乐野闻言,立马掀开被子下床,凌唐竟然一把没拽住他,只好喊了句:   “慌什么,在门口等着拿饭。”   乐野刚穿上拖鞋,停下步子,问他:   “站在门里面等,还是外面?”   凌唐掀了掀眼皮,一本正经地逗他:   “门里面,面壁思过吧。”   然后也不管他,坐起来感觉房间里的温度确实低,扫了一圈,在电视机柜上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空调,小傻子,还不会开空调。   凌唐去洗漱的时候,一眼看见果真在直溜溜站着的乐野,只是衣服有些大了……他错后一步,把他衣服往上拎了拎,后者跟着他的动作垂眸看了看,然后抬起头:   “谢谢凌唐哥哥。”   ……有礼貌过头了。   凌唐倏地想象出一幅场景,乐野假如哪天找了对象,做某些事情之前会不会也来一句“谢谢”。   凌唐掬了一捧冷水泼在脸上,瞬间清醒,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他疯了吗,疯到肖想刚满十八岁的小野孩的某生活?哗——他又往镜子上泼了些水,冲洗掉不合时宜的想法。   “凌唐哥哥——”   随着一声敲门,乐野兴冲冲的声音同时响起,凌唐微弯了弯眼,推开洗手间的门,示意他打开门。乐野照做,下一秒更加惊喜地大喊:   “蛋糕吗?!是的,是蛋糕!”   从外卖员手中接过蛋糕、午饭,还有一个沉甸甸的礼品袋后,乐野的双眸比夜空的明星还要闪耀,亮晶晶地落在凌唐的脸上:   “你送我的蛋糕吗?我好喜欢,超级喜欢!也超级喜欢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凌唐先是皱了下眉,很快舒展,勾起唇道:   “饭店送的。”   “骗人!就是你定的!谢谢凌唐哥哥!”   乐野笑着道谢,脸上的笑从方才就没淡过,显得整个人更加生动、浓郁。   惊喜还没完,乐野小心翼翼地拆开礼品袋,是三本书,他珍惜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终于不舍地放下,然后扑到凌唐的怀里,挂着脖子,再一次郑重道谢,却是不知哪里看来的蹩脚台词,说了一半还忘了:   “我何德何能,我……”   凌唐不习惯如此感情丰沛的表达方式,拎开他的胳膊,把乐野按在椅子上:   “我以为你会不喜欢这个礼物。”   乐野立即摇头,捧着书,眼睛扔在发光:   “我超级喜欢,喜欢得要死。”   凌唐张了张嘴,他想说“小孩子都不喜欢读书、写字”,倏地想起乐野的情况,大概是短短几天就看见了乐野的飞速成长——他其实并不习惯坐车,但争分夺秒地看书,抓住一切机会向自己这个“什么都懂”的城里人请教,他从不怨怼命运,只知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好早些填补上前十八年的遗憾。   他珍惜能够读书的每一分钟,所以他“喜欢得要死”。   凌唐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淡淡道:   “喜欢就好。”   饭菜还冒着热气,蛋糕也精美得恰到好处。两个赶路搭子此刻犹如多年好友,安静而和谐地用完午餐,共享一块属于十八岁的生日蛋糕。   乐野说他是第一次吃生日蛋糕,凌唐没有说话,他其实也是。   此时此刻,他的心脏被团团可爱的雪花包裹着,这个美好而温馨的十八岁,是给乐野过,也是给曾经的自己过。   “你自己看会儿说,我处理点工作上的事情。”   “你忙你的凌唐哥哥,别管我。”   乐野不懂他休假为什么还要工作,但学习、工作大于天,他不敢打扰工作中的凌唐,缩在沙发一角乖乖看书,用凌唐送给他的蓝色水笔轻轻标注疑惑,预备晚点求教。   凌唐的体温又有些升高,吃了药,靠在床头开始线上回诊,问诊的不算多,他撑着精神挨个细心回复完,副院长的电话来了,他不是很想接,可还是划开,对面还是那个大嗓门:   “臭小子,乐不思蜀了吧,出去那么多天,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汇报汇报工作?”   凌唐往下滑了滑,拿出一根烟把玩,淡淡道:   “您作为接诊APP的管理员,难道看不见员工的每日工作动态?”   副院长阮良被噎了一下,又笑骂一句:   “臭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快点,医院离了你转不了了。”   凌唐头疼,打了个哈欠,药劲上来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早都提了辞职,阮院长不放人,非说让他出来浪个几天就好了:   “您什么时候签字,我就什么时候回去。”   阮院长愣了几秒,长叹一口气:   “你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   他说了一半停下,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自觉实在没有理由插手,更何况,这位优秀学生的成长经历确实让人心疼,那些事若放在自己身上,未必能好端端长到今天,他抹把脸:   “没事,不急,你好好玩。”   凌唐明白他话里的转折和好意,但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淡淡应了声:   “恩。”   挂了电话,他冲时不时偷瞄自己的乐野伸手:   “吃了药嘴苦。”   乐野愣了一瞬,接着拎出小包,哗啦一下往床上一倒,各种各样的棒棒糖打着滚,他很上道地奉上:   “随你挑。”   架势还挺足,凌唐忍不住笑笑,捡起一颗柠檬味的棒棒糖,酸,但清爽,让发晕发涨的脑袋纾解了不少。他挥挥手,示意乐野继续看书,他要睡会儿。   乐野装起所有棒棒糖,并没有听话地继续读书,跑到床边看着他:   “凌唐哥哥,你还冷吗,我给你贴贴?”   “……”   他推开乐野,让他看呼呼吹暖风的空调,面无表情道:   “热,看你的书去。”   乐野“哦”了声,似是有点失望,不过看到书的瞬间,又挂上欢喜的表情。凌唐想起自己那个不爱读书的小表弟,头次生出所有家长的那种心理——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勾起嘴角,安稳地睡去。   沙发角落里,乐野这次并没有很专心地读书,目光从书本飘到手中的蓝色水笔,再挪到桌子上还没吃完的蛋糕,接着是兔皮帽子……他想起来那句自己没说完的话了,他何德何能,能让凌唐对他这么好呢。实在是无以为报啊。   乐野翻出装钱的塑料袋,数了一遍又一遍,拿出来十张大红脸,悄悄塞进了凌唐的黑色胸包里。但还不够。   不过他有了主意,一定要在凌唐将来离开阿勒泰之前,送他一套自己做的木雕。   有了主意之后,乐野又重新投入念书大业中。   凌唐醒来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一动不动仍在看书的乐野。   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睡前的这个念头重新浮现在脑海,让他的心情很好,冲认真学习的人打了个响指:   “走,出去转转。”   近黄昏,沙漠之城银装素裹,没了白日的纷扰、喧嚣,在夜灯下静谧而幽逸,有种怦然心动的美。凌唐带着乐野尝够了克拉玛依的美食,他烧刚退,不敢吃太多,今天刚满十八岁的乐野可是胃口大开,米肠子、薄皮包子、羊肉串……吃了个爽。   雪终于小些,碎小的雪粒在夜灯下晶莹剔透,仿若星星坠落人间。凌唐想起昨天教给乐野的一首诗,见状考问:   “醉后不知天在水,后面?”   要普通小孩,此刻绝对要瞥着嘴嫌他大煞风景了,但乐野弯了弯盛满星星的眼,朗声道:   “满船清梦压星河。”   凌唐很满意,甚至生出几分老父亲的那种欣慰感。   见鬼,他驱散这种可怕的念头,带着乐野匆匆朝酒店走去,楼下的修车店正要关门,他想起还没换雪地胎的路虎,央老板加了会儿班。   两个人进酒店时,凌唐总觉得前台小姐姐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们,于是也回之要笑不笑的表情,偷看的小姐姐连忙低头,笑得满脸绯红。   与此同时,凌唐发现乐野也欲言又止似的,要说不说的。   直到睡前,关了灯,凌唐问道:   “怎么了?”   乐野抿了抿唇,黑暗中眸子亮晶晶:   “凌唐哥哥,我从书上看到,生日的时候要说生日快乐。”   他没说吗?没有过生日的经历,似乎也不清楚流程。凌唐想了想,补充道:   “生日快乐。”   乐野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于是得寸进尺道:   “还有成人吻。”   “……”   他深吸一口气,冲躲在被子里的圆脑袋命令:   “过来。”   “……来了来了来了。”   寂静的夜色里传来一声脆响,不是乐野期待的成人吻,而是一个凶巴巴的脑瓜奔。 第9章   乐野笑着醒来,想,他将永远忘不了昨天,十一月的第一天。他学了个新词,叫“仪式感”,原来被人用心对待,是这么隆重而美好的事。   “凌唐哥哥……”   他呢喃着睁开眼睛,下意识先去看凌唐,但对方半蜷着身子,眉头死拧,呼吸声也很重,时不时难耐地动一动。   乐野很慌,连滚带爬地扑到凌唐床上,先用手试了试温度,再用额头贴贴,完蛋,凌唐又烧起来了,还是高烧。   但更完蛋的是,乐野手足无措。   他翻出药,但不知该如何吃;他端来温开水,但喂不进凌唐的嘴里;他打开凌唐的手机,但不知道该打给谁——他只有贴贴,可凌唐浑身滚烫,并不需要他苍白的安慰。   他犹豫半晌,正要下去找前台问问看,手机响了,是凌唐的爸爸,他接起来,对方的声音伴随着隐怒:   “你打算我跟你妈都死了才回家?”   乐野愣了愣,莫名胸口起伏,努力平复了情绪:   “叔叔,我……我是,唔,凌唐……凌医生发高烧了,晚点给您回电话。”   那边沉默两秒,似是跟旁边人说了什么,转头讥讽道:   “这就是他跟男人鬼混的下场,报应!告诉他,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趁早回家安生待着,自然就不会发烧!”   乐野张了张嘴,他记得凌唐提过一嘴,说父母都是教授,为什么会辱骂乃至诅咒自己的儿子?乐野沉默着,似乎明白了凌唐阴晴不定情绪的起源。   那边不知什么时候挂掉了电话,乐野默默发了会儿呆,没注意到身后凌唐已经坐了起来:   “咳咳。”   乐野怔然回神,对方朝他要手机,他递过去。   凌唐凝神感受了一下自己各方面的症状,然后在外卖平台买了些药,正好来了一条消息,他只看了一眼,怒气倒灌颅顶,质问乐野:   “你跟他说什么了?”   乐野想了想,没说什么,但第一时间道歉:   “凌唐哥哥对不起,我不该帮你接电话。”   凌唐显然没有接受他的道歉,语气平静,但似乎怒火更旺:   “我问你说什么了。”   “发烧,我就说你发烧了,别的没……”   凌唐从另一边下床,眼前黑了一瞬,踉跄一下,却拂开乐野的手,光着膀子,大步走进卫生间。片刻,卫生间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乐野无措地站在原地,又面壁思过起来,但这次的心情截然相反。   凌唐洗完澡出来仍没理他,擦干头发,叫了酒店的早餐服务。接着,豪华标间里只有空气悄悄流动,乐野想说点好听话,此刻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了。   很快,早餐来了,凌唐的药也来了。凌唐马虎吃完,一把将药扔进嘴里,干咽,准备再睡一觉之前,掏出黑色胸包里的充电器,竟摸出一小叠钱来。   他垂头半晌,把钱悉数扔在乐野的床上,轻飘飘,却也沉甸甸,是他的怒气,也是乐野的心意。   凌唐彻底生气了。   乐野像个木桩子一样站了半晌,他不是很会忍耐,向来有话就说。从前被爸爸打完,他也会立马跑出去,或者跟艾伊木求抱抱,或者跟小羊哭诉。   他不想忍了,也不想看凌唐带着气睡觉,只是他高估了自控制情绪的能力,刚一句“凌唐哥哥”出口,就吧嗒吧嗒地掉起泪来,一把抹掉:   “凌唐哥哥,真的对不起,你怎么样都行,但是别再生气了。你跟我说过的,焦虑症不能一直憋着气,要不骂我发泄一下吧,或者打我,我抗揍……”   乐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凌唐床边蹲着,却又不敢靠前,眼泪巴巴地看着他。   凌唐怔了怔,恍然看见小时候的自己。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不被允许犯错,即使因为懵懂惹怒了父母,也不被原谅,任他一遍遍哭求。   他那时候总想,今天过了就是明天,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为什么不能过去。   凌唐叹了口气,拿过纸巾擦了擦乐野的眼泪,几乎有些悲戚地说:   “不是你的错,你根本就没有错,我也没有生你的气。”   这些话不仅是说给乐野听,也是怜悯和安慰那时候从不被尊重和原谅的自己。   乐野一秒钟变晴,眼里又重蓄了阳光,认真地告诉凌唐:   “可是你不高兴,不高兴了就要发泄出来。比起你的暴躁,我更怕你以后再也不理我。”   凌唐讶然,他们不过认识几天,等到了阿勒泰,各奔东西,哪来的以后。   但他今天已经够矫情了,不想再在以后这件事上显得磨唧。他让乐野去吃早饭,闲聊道:   “你不高兴的时候,怎么做?”   “我会做好多事呢,比如跟小羊聊天……”   凌唐打断他,语气里带着揶揄:   “太傻。”   乐野噎住,很快又兴高采烈道:   “朝着天空大喊,太阳也要被我吓得抖三抖。”   凌唐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愈发忍俊不禁:   “太憨。”   乐野:……   那您倒是别问我啊。   房间里的空气终于肆意流动,乐野像是只有七秒记忆的鱼,欢快地吃饭,欢快地跟自己吐出来的泡泡玩耍。凌唐再次昏睡之后,他又窝在沙发上,安静而又快乐地看起书来。   凌唐再次醒来的时候,乐野正在认真看书,他盯着天花板愣了一会儿,想起应该给乐野再订一间房,自己这场高烧是支原体肺炎没跑,有一定的传染性。   但乐野坚决拒绝了,说自己身体比牛壮,从不发烧。凌唐看了看他的小身板,决定在有限的时间里要监督他多吃点饭。凌唐拧不过他,其实不想过于严管,发烧就发烧吧,对这个几乎是一张白纸的十八岁黑户来说,经历一下有人照顾的发烧也不错。   两个人吃完午饭,乐野继续捧着书看,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把今天苦恼自己的问题问了出来:   “凌唐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凌唐原本下意识就要逗他,但看对方拧起的小眉毛,圆溜溜的眼睛竟染上了一丝不自信。   他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乐野的成长再一次□□,像是迈入了少年强说愁滋味的青春期阶段,他虽然希望乐野早点和社会接轨,多懂一些人情世故,但并不代表着要拥有迷茫,他说:   “不,你会说两种语言,还有你自己说的谋生的手艺,小小年纪还敢一个人出来闯,最重要的是,你善良、可爱、热烈、纯真,总而言之,唔,有用极了。”   到底年轻,乐野闻言乐开了花,但还是说出了最想表达的:   “可这一路,都是你在帮我,我只会求你不要半路扔下我。”   凌唐扬了扬眉,压下笑意,认真地看着他:   “你让我这一路很开心,这最重要。”   乐野想了想,开心?凌唐动不动对他黑脸,哪里开心了。   但他决定相信凌唐,他一直相信凌唐说的每一句话,不再纠结,甜甜一笑。   他看见凌唐也勾了勾唇,心里满足极了,忍不住想起一个小八卦,俨然蹬鼻子上脸,忘了凌唐黑脸的时候有多凶:   “凌唐哥哥,你……以前经常跟男人鬼混?”   对面的男人表情不对,乐野打了个颤,立马摆手:   “我没提你爸爸,就事论事,我只问问这个八卦噢,别凶我,凌唐哥哥。”   后半句话软软糯糯,凌唐想,算了,他叹一口气,无奈地瞪他一眼:   “没鬼混。”   乐野“哦”了声,但提溜溜地转着眼珠,显然还是好奇,比如说,凌唐为什么要喜欢男人啊,又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呢。他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凌唐深吸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教育孩子要耐心,面对多匪夷所思的问题都要好好引导。但同样的,小孩子不该过早知道的事情,也就没必要知道。况且,他是真的不想把乐野往这条道上引,某种程度上,他算乐野的启蒙,乐野应该先明白什么是喜欢,再去分辨自己到底喜欢女人或是男人,而非本末倒置。   否则,他是罪魁祸首。   于是,擅长黑脸的凌唐使出频率大大降低的杀手锏,凉凉道:   “看你的书,要不然各走各的。”   果不其然,乐野立即捧起书本,还装模做样地高声朗读起来。   吵死了,凌唐想,不如给他布置点作业吧。   乐野尚未遭受过当下繁重学业的毒打,竟然高兴得很。凌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希望他一年后仍能保持这样的学习状态。   因为凌唐反反复复的高烧,两个人在克拉玛依待了足足三天半。   临行的那天早晨,凌唐在卫生间洗澡,乐野扒拉着自己的包,一路过来,新添了许多东西,基本都是凌唐送的,还有给艾伊木奶奶带的礼物,都很珍贵,怎么放都怕压坏,折腾了许久。   裴应打来视频的时候,乐野刚坐起身,喝了口水,拿着手机朝凌唐喊了句,对方让他接,乐野便划开了屏幕:   “凌唐哥哥在洗澡。”   裴然一看是他,挑了挑眉,一贯很欠的嘴忍不住逗弄起小孩来:   “你怎么不一起去?”   乐野自然听不出他的画外之意,老老实实说:   “凌唐哥说人和人之间要有隐私,不能随便光着身子给别人看。而且凌唐哥哥发烧了,生病才好,两个人挤着洗容易感冒。”   裴应颇感没趣,他说不正经话的时候,凌唐让他滚,来了个有趣的小孩,却这么傻兮兮,俩人没劲到一处去了。   不过,小孩一口一个“凌唐哥哥”的,他笑了笑,继续欠:   “我说呢,几天没见他动静,还以为他跟男人鬼混去了,原来是你。”   没想到乐野不愿意了,提高音量:   “凌唐哥哥没跟男人鬼混,也不会跟男人鬼混。你不要这么说他,他会生气的,我……我也会生气。”   哇哦,奶凶奶凶的,还挺护着凌唐,裴应心道,这两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第10章   淋漓了几天的大雪终于停歇,满足地偎在山脚,天地朗澈,似霁月光风,绯红旭日在朝霞的陪衬下万分得意,沉甸甸的不再是人的心事,而是枝头。   枝头落满了雪,还有几只胖乎乎的雀,这场景任谁看了都心软。   阳光太盛,凌唐把乐野眼前的遮光板放下,小孩冲他笑笑,继续眉飞色舞地跟艾伊木奶奶汇报回乡进程——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将抵阿勒泰的厚土。   “你一定要看看阿勒泰的太阳,这里真的没有黑夜。”   乐野讲完电话,执拗地看着凌唐,这话他说了很多遍,凌唐扫了他一眼,点头:   “好。”   乐野朝他弯弯眼睛,头发有些长了,几缕碎发遮住眉梢,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在阳光下眉飞色舞,却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一点忧伤,他想起一个秘密,决定在旅途结束时分享跟凌唐:   “凌唐哥,我之前跟你说我其实还有一个爸爸,没有骗你,是我五岁时认识的……哎,你笑什么,别不信啊。”   五岁时还能认识一个爸爸?凌唐决定当一回傻子好了,他勾了勾唇角:   “信,继续说。”   乐野偷偷瞪他一眼,继续讲那段故事。准确来说,是他死乞白赖求来的爸爸,应该是叫哥哥的,但他那时年纪小,刚被亲爸揍完,很想换个爹,就在那个冰凉的夜晚问那个少年,能不能当他一晚的爸爸。少年满腹心事,分神应允了他。   于是一大一小蜷缩在牛棚的一角,少年体温滚烫,紧拥着瑟瑟发抖的小孩,小孩哆哆嗦嗦地抬头,用额头去触他的下巴,像刚刚长出触角的幼兽,对人间尚且慌张:   “太阳落了,夜好黑啊。”   少年紧了紧臂膀,跟着仰望夜空:   “还有月亮。”   “月亮也没了呢?”   “那还有我。”   乐野讲完,情绪里有九分浓烈,还有一份羞赧:   “我很想他。”   他没注意到,凌唐已然沉默许久,喉结上下翻滚几次,继而目视前方,那轮红日逐渐升至中天,实在过分耀眼,乐野也看太阳:   “凌唐哥哥,你跟他一样,都是我的太阳。”   凌唐终于有所反应,在车流陷入滞涩之际,缓缓刹车,而后偏过头来,深深地凝视他长达半分钟之久。乐野正扒着车窗看雪,转过身来直直撞进凌唐的眼里:   “咋了啊,凌唐哥,我好喜欢你。”   乐野眯了眯眼,冲他讨好地笑笑,哄人的甜言蜜语脱口而来。   凌唐有时候疑惑,他生自贫瘠,为何情绪如此灼热。   或许归功于不落的太阳。   凌唐跟着车流缓缓发动车子,决定给年轻男孩再上最后一课:   “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吊桥效应’,是说人在紧张或刺激的环境下,比如过吊桥时会心跳加速,但把这种反应错误地归结于心动。简单说,特殊环境中的喜欢其实是假象。”   乐野皱着眉头思索,还是无法明白凌唐想要表达什么,摇了摇头:   “听不懂。”   凌唐顿了顿,觉得有必要说得更直白一些:   “比如黑夜中的一把火,和白日里的火光,自身明亮的程度没有区别。还比如一起跋山涉水的某个人,和日常生活中的那个人,本质也没有区别。因为黑夜,因为跋山涉水,那光那人显得与众不同,让人的情绪产生偏差,误以为是喜欢。回头再看,其实不过一场梦。”   乐野一知半解,喃喃重复:   “一场梦?”   凌唐再下一剂猛药,誓要连根铲除某些本不该发生的情愫:   “天亮了,梦该醒了,有些故事该告一段落了。”   乐野张了张嘴,“可”字说了一半,和凌唐一样同时被车窗外的巨大喇叭声吸引全部的注意力,原来车流已堵塞不堪,前方似有状况发生,警车不断鸣笛,喊话清晰入耳:   “司机朋友们,阿尔泰山下发生雪崩,情况危急,请原地等待险情解除。”   “司机朋友们,阿尔泰山下发生雪崩,情况危急,请原地等待险情解除。”   “司机朋友们,阿尔泰山下发生雪崩,情况危急,请原地等待险情解除。”   警报声一组三遍,重复回荡在阿尔泰山山谷,吊起每个人的心弦,尤为恐慌。   凌唐已完全顾不上乐野是否学深悟透他的最后一刻,偏头冲他说道:   “等我一下。”   他快步来到路旁的警车跟前,向对方表明自己的医生身份,如有必要,他必定挺身而出。   阿勒泰警方对他表示了感谢,凌唐顺势打探了一下雪崩的情况,对方表情凝重:   “救援队已经进去了,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凌唐同样神色凝重,看样子情况不好。   一连几日的大雪于大地是恩赐,但在山区一带却是最大的危险分子:今日放晴,温度异常升高,刚在山尖堆起的雪并不坚固,在阳光的照耀下很容易崩塌。加之初冬来阿勒泰游玩的旅客较多,都赶着这日雪后初晴去观景,一辆车接着一辆车犹如蝴蝶效应,最终震落了山顶的大石块。   此刻医生也无能为力,只能祈佑救援队平安归来。   他上了车,发现乐野扒着车窗紧盯右边的一辆车,这不太礼貌,他提醒道:   “坐好。”   乐野回过神来,满脸湿漉漉:   “那个爸爸打小孩。”   凌唐了然,用指尖揩去他的眼泪,又给他递了张纸:   “我来处理。”   他重新走回交警身边,拜托对方以巡逻的方式去看看情况,最好能够对家暴的男人加以训诫或者拘留。虽然他心里明白,假如小孩或者孩子的母亲没有求助欲望,结果只是不了了之。   就像乐野,他在十八岁之前从未想过逃离,或者说与世隔绝了太久,根本不知逃离。   乐野终于稳住情绪,眉尖依旧簇着,见他回来,干脆地道明心思:   “凌唐哥哥,我……爸爸死了,我没有难受,这样是不是不对?我今天难受也不是因为他,而是可怜从前的自己,我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不像妈妈一样勇敢呢,为什么……”   凌唐的心脏丝丝发紧,打断他的自轻:   “你没错,也不要纠结为什么,从此刻到往后的人生里,你自由,且超级棒。”   乐野喜欢说“超级”,通常是夸他,凌唐把“超级”还给他,让他重振旗鼓。   凌唐能感觉到,小孩子乐野越来越朝着真正的十八岁迈进,他在自己有意无意的社会化训练中,视野愈发丰富多彩,但愈发减少了鲜活。凌唐有些后悔,或许不该……   “是的是的,我超级棒。”   乐野真的很好哄,只一句话便扫除阴霾,凌唐看着他瞬间放晴的笑脸,也跟着弯了弯嘴角,没有该或不该,乐野始终是最好的自己。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该向乐野学习。   “我抽根烟。”   乐野疑惑地看了看他,凌唐什么时候抽烟还要跟他报备啦?想了想,高兴地偷笑,证明凌唐很在意他的看法吧,毕竟他们已经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乐野在心底吹了声口哨,得寸进尺道:   “凌唐哥哥,我也想抽烟,给我一根试试吧。”   凌唐自觉这几天给他太多好脸色,闻言冷冷一瞥,乐野缩了缩脖子,现学现卖: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凌唐挑了挑眉,一只手伸出窗外弹了弹烟灰,另一只手敲了敲他的额头:   “长高两厘米,奖励一根烟。”   乐野偷着撇了撇嘴,好吧,比起凌唐哥,他自己实在不高,看见对方又点了根烟,正百无聊赖地开合火机,咔哒,咔哒,他不知怎么,想起昨天在凌唐手机上看到的一个桥段:   “哥,不要玩火。”   凌唐倏地转过头来,见鬼般瞪着他:   “不学好?”   乐野不知道他怎么不学好,犟嘴道:   “怎么啦?”   凌唐简直要气笑了,凶巴巴道:   “好好读书,不准看乱七八糟的小说,也不准看乱七八糟的片子。”   乐野很想争辩,那些东西可都是凌唐自己手机上的,但可不敢再犟嘴,对方仍是一下一下打着火机,但那表情,像是要一把火把他点了,他默默垂眸,看书吧还是。   不知不觉间,太阳走过中天,又开始西移,高速公路愈发躁动,有人打开直播开始乱舞,动作极为不雅,凌唐按下乐野刚要抬起的脑袋。   更多的是各种吵闹声,很奇怪,旅途既能催发类似吊桥效应的情愫,也能让原本和谐的关系在枯燥的等待中逐渐瓦解。   一对夫妻动起了手,任凭旁边的孩子哭得昏天暗地。   凌唐走上前去,没注意乐野也跟在他身后。人群将夫妻紧紧包裹,一时没人敢上前夺下男人乱挥的刀,交警无法疏散人群,场面一度混乱。   凌唐不是有勇无谋的无知者,他有救人的心,但不代表就要盲目地冲上去,他一点一点靠近圈子的核心,正要看准时机夺刀,男人却突然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好,我不杀你,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失控,神经质,疯癫,以死相逼——凌唐顿住脚步,被这突来的一幕激得方寸大乱,那个男人如同他的父亲,那把刀一点点渗出鲜血,滴在他的心脏,肮脏而恐慌,他无声呐喊:   “别。”   乐野长大了,他终于成为十八岁的少年,骁勇善战,意气疏狂,只为护住他极为在意的人。   凌唐杂乱视线里的下一幕,就是乐野冲上前去夺刀的身影,瘦弱而坚定,英勇也脆弱。凌唐用力地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一脚踹开了试图扼住乐野脖子的男人。   刀落,一滴血干涸,闹剧结束。   夫妻和好,人群散去,唯有两个人的天地方寸大乱。   凌唐狠狠揪住乐野的衣领,口不择言道:   “就这么想死?你也会以死相逼了?”   乐野骇然,他好想抱住凌唐哥,或者是去拿一颗棒棒糖安慰他也好,可他被掐住脖子无法出声,在几近窒息之时,凌唐松开了他,大步朝车上走去。   紧接着,他看见凌唐从车里拿出他所有的行李,拎着朝警车走去,不知跟交警说了什么,而后和交警一起把行李全部塞进后备箱里。   最后,凌唐逆着光朝他走来,垂眸看他,声音嘶哑:   “你走吧。”   乐野一晃,怔怔落下泪来,他不够聪颖,到此刻才明白雪崩之前凌唐那句话的深意——   一场梦。 第11章   “高哈尔——”   黄昏,太阳本漏着尾巴尖儿,被艾伊木奶奶一嗓子吓得晃晃,干脆提早下班,月亮却早已上岗,所以茹扎村的夜空依旧明亮,还有纷飞的雪,比星星还耀眼。   乐野一边大声应着,一边走出木工房,飞奔进艾伊木奶奶的家里。   奶茶烧好了,馕也烤得焦香,乐野掀开毛毡,被香晕了头,坐下大吃。一老一少偎在热乎乎的暖气片旁,盘腿望着窗外,夜灯在庭院散着毛茸茸的光,凛冬虽寒,但一室暄暖。   “高哈尔,你真不行,整整十四天,你还拿不下医生。”   自乐野回到阿勒泰,大嘴巴地给艾伊木讲了一路见闻后,艾伊木听懂他对凌唐的心意,觉得这个没血缘的孙子以身相许也没什么不可以,没想到乐野临到目的地竟被甩了,觉得他没用,一连几晚念叨他,说自己年轻时如何快速拿下男人,乐野真是不行。   “你不像我。”   乐野嘴角抽搐:   “阿帕,我不是你亲孙。”   艾伊木不以为意,摸索着伸手,捧住他的额头亲了一口:   “胜似亲孙嘛。”   乐野立马“哎呦”一声,捂住额头,脸上带点羞赧:   “阿帕,我都十八了,医生说不能随便给人亲。”   没想到艾伊木表情很怪地笑了笑,半晌才道:   “医生很会教你。恩,是不该随便给人亲。”   她在“随便”两字上用了重音,乐野狐疑地看了看她,然后撇撇嘴:   “阿帕,你还是别说汉语了,怪怪的。”   艾伊木笑而不语。   乐野没有告诉她凌唐的名字,俩人都以“医生”代称。   知道乐野的心事后,又见他天天学习好几个小时,艾伊木也开始全天学习说汉语,还誓要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乐野问她为啥,艾伊木说假如有朝一日见到医生,一定要跟医生好好聊聊,她孙子嘴笨,还得她出马。   “医生天天嫌我话多呢。”   艾伊木笑了笑,撑着偏胖的身躯站起来,长吁一声,摸索着往床边走去,招呼乐野:   “笨蛋高哈尔,给我端杯水在床头,然后你赶快去睡觉,不准熬夜,精力足足的,才能去追医生。”   乐野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像是他正在实施追凌唐的行动似的。   可天知道,他压根就见不到凌唐,或许再也不见。   乐野扶着艾伊木躺下之后,跑到木工房里愣神。那十四天,简直像梦一样。   凌唐说得没错,一场梦。   那天,凌唐跟交警直说了乐野的情况,还拜托对方一定要直接把他带到派出所,希望当地政府能够帮忙解决户口办理问题。交警二话没说,直接答应。   乐野的情况,并非无人问津。相反,年年都有村干部上门,劝说乐野爸爸带他去上户口,没有出生证明且单身父亲的特殊情况,只需要亲子鉴定就可以办户口、身份证。   但乐野的爸爸屡屡拒绝,甚至把政府接连三次为其申请的亲子鉴定补贴花光了。   一个月前,乐野的爸爸猝死,使得这件事情更加棘手。   好在,艾伊木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在他死后的那天早晨,用小刀划开乐野爸爸的手指,收集了一点点血,帮乐野顺利完成了亲子鉴定。这种情况连鉴定机构都没见过,但乐野的情况太特殊了,他也不可能一辈子当黑户,于是在各种“绿色通道”的加持下,终于有了身份。   身份证和户口被成功登记申办的那天,乐野紧紧抱住艾伊木,道谢完问她:   “那天弄他的血,怕不怕?”   艾伊木正在挤牛奶,闻言大手一挥,鲜奶甩了乐野一脸,她说:   “怕撒嘛,早知道这么简单,我们就该早早把他迷晕了,装一桶血都行呢。”   乐野被她逗得笑起来:   “阿帕,你好残暴。”   “哎,我残暴得太晚了。”   两人都笑出一脸泪花。艾伊木说这话也是逗逗他,她一个几乎瞎了的老太太,在乐野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又能做什么呢,只能在乐野被家暴的时候提供一碗奶茶,一张床而已。   爸爸走后,乐野被告知成为新的户主,也就意味着艾伊木奶奶家旁边的这座小庭院,将完完整整的属于乐野,最重要的,它不再象征着牢笼,云开雾散,这里无比温暖。   乐野把院子重新收拾了一下,爸爸从前的卧室改为杂物间,原先的杂物间改成自己的卧室和书房,还有两间小房子,一间做厨房,一间做木工房。   此刻,他嗅着木头的清香,望着月亮学会了思念。   他还有秘密没告诉凌唐呢。   他的身份证就快要办下来了。   他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了。   阿勒泰的冬夜真的万分璀璨。   可惜,医生听不见,也看不见和他有关的所有。   又是一天黄昏,乐野扫完两家的雪,很委屈地堆了个雪人。   离开凌唐已经整整十天了。   那天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跪趴在警车后座,喊得很大声,说他错了,也说他不要跟他分道扬镳,可是凌唐什么也听不见,甚至不愿意看他,孑然一身,决绝地走在风雪里,头也不回。   “高哈尔——”   艾伊木的嗓门总是很洪亮,打断了乐野的思绪,他顺着声音跑到牛棚,艾伊木累得喘气,吁了一声,叫他把热牛奶装好,等会儿有人来取的。   “这么晚了,谁啊?”   艾伊木坐在椅子上,浑浊的眼睛有点躲闪:   “赛力克。”   赛力克?乐野知道他是屠夫,从来不定艾伊木的热牛奶,怎么会过来,他把这个疑惑说了出来,艾伊木又叹了两口气,才说:   “卖掉一头牛,给你买个手机撒。”   乐野愣了愣,脱口而出:   “我不要手机。”   这话艾伊木前两天就跟他说过,牛棚里总共有三头母牛,是艾伊木生活的全部来源,一头牛换个昂贵的手机,在茹扎村很寻常,但在他和艾伊木家,不可能,且没必要。   但无论乐野怎么劝说,艾伊木这次铁了心,也不跟他嘻嘻哈哈了,板起长辈的面孔,要求乐野必须在这件事上听从他的意见。乐野赌气,但母牛是艾伊木的,他做不了主。   很快,赛力克来了,并带来了一部新手机,是艾伊木央他在镇上买的。当即,赛力克牵走了牛,拎走了艾伊木附赠的一桶奶,把手机递给乐野。   乐野没接,赛力克气哼哼地:   “小子,不要浪费别人的心意。”   茹扎村家家户户都知道这两家的情况,没少帮衬他们,这头母牛很老了,其实根本不值新手机的价,但赛力克和艾伊木一样,希望乐野真正走进新生活。   乐野从不钻牛角尖,也不内耗,很快想通了,便冲赛力克和艾伊木笑笑:   “我会报答你们的。”   赛力克哼了哼,哈气瞬间成为白霜,他指了指桶里的牛奶:   “说撒么,没事给我端一碗奶.子就行。”   乐野知道赛力克家从来不缺牛奶,说这话是让他不要有压力,所以也就开起了玩笑:   “你们不要老说‘奶.子,奶.子’的,不文明。”   赛力克一愣,艾伊木很快反应过来,冲他挤眉毛:   “这一定是医生说的。高哈尔认识一个医生,还没拿下。”   啊——乐野扭头就进了木工房,身后传来赛力克很夸张的“呦呵”声。   假如凌唐听见这些话,会觉得脸皮厚的不仅是他,恐怕是整个茹扎村的人。   他把凌唐送给他的所有东西摆在桌子上,用铅笔描画着,准备全部做成小木雕,希望有朝一日能给凌唐看看,他有好好保存他的心意。   但这天晚上,他没能认真做活儿,摆弄起了手机。   十八岁的年轻男孩,总是抵挡不住新鲜事物的诱惑。   比如手机,比如凌唐。   他打开手机的瞬间,头脑中浮现的竟然全都是和凌唐有关的画面,还有那段冲击力很强的视频。   啧,医生好与众不同啊。   乐野枕着手机和崭新的身份证甜甜睡去。   身份证是今天早上村干部和民警亲自送到他家的,还说了声“对不起”。   乐野回之以大大笑容:   “没有你们,我早都死啦,区区一个迟到十八年的身份证算什么。”   他明白所有人的怜爱,身边人都已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他做了许多,尤其是年年送补贴送慰问品的政府,可他摊上这样的爸爸,并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是艾伊木的天使,是茹扎村的高哈尔,好好长大,已足够幸运。   “高哈尔——”   看,就连梦里都是艾伊木的爱。   但下一秒,乐野就皱着眉醒来,飞快地奔进艾伊木的卧室,阿帕半靠在床边,用手紧紧抵着胸口,眉头紧皱,痛苦不堪。   “阿帕,阿帕,你怎么了?”   艾伊木见了高哈尔,一向坚强的老太太忽然流泪:   “高哈尔,我心脏疼,是不是要死了啊……”   “你不会,你不会……”   乐野叠声说着,拿出手机向今天给他留了手机号的村干部打电话,对方带了两个壮小伙很快赶到,艾伊木好些了,但还是有些喘不上气,“哎呦”直叫。   “连夜去镇上吧。”   乐野听了村干部的建议,果断扶起了艾伊木,可他瘦弱,背不动艾伊木,只好让两个壮小伙帮忙,自己和村干部带上了两人的证件和衣服,匆匆往镇上赶去。   到达克墩镇人民医院的时候,已是凌晨一点。   漫天星野,皆为希望。   落了证件的乐野返回车上,而后拎上东西一路小跑,星星在他肩上开满了花。   他跑进急诊室,村干部已把艾伊木放在了轮椅上,正在求诊。   艾伊木面前,高大的医生将听诊器探入衣领,耐心轻语,让这个凛冽的冬夜终于平静下来。   乐野就这么直直地撞进医生的眼里。   医生同他对视,接着垂眸继续问诊。   乐野做不到视而不见,他有好多话想要同医生说,像所有担心家人病情的患者,喋喋不休:   “医生,这是我阿帕,她心脏疼。”   “我是乐野。”   “我错了。”   最后一句几乎求道:   “凌唐哥,别不理我。” 第12章   但很显然,眼下不是叙旧的好时候。   尤其是艾伊木尽力舒展痛苦的眉头,摸索着朝他的方向扭曲地笑了笑。她猜到了,这就是高哈尔拿不下的那个医生,听声音就知道很帅,很值得爱。   她忽然用手用力捂住胸口,痛苦地叹叫:   “我要住院,我要住院。”   她知道住院要花不少钱,但就住一晚的话,小意思。   乐野着急忙慌地弯下身,替她用力舒缓胸口,向凌唐投去求助的目光。   他没有经历过这些,按说这种情况应该最先请村干部拿主意,在见到凌唐之前,他是这么想的,但此刻,他下意识就先选择了凌唐。   乐野分神乱想,吊桥效应这么可怕么,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环境,可是他对凌唐的依赖没变。   凌唐指挥两人把艾伊木平放在急诊床上,又听了听心音,问了下症状与感受,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决定让她在医院里观察一夜。   镇医院不比大医院,晚上没法做进一步的检查,只能观察和急救。   观察一夜,意味着需要家属陪护。即使不需要,乐野也不会走,他只有艾伊木了。   推艾伊木进急诊病房路上,乐野仍然被分配了拎东西的任务,他跟在凌唐的身后,微微仰头看着高大的医生,心里有好多疑问,比如凌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凌唐刚才冲他点点头是已经原谅他的意思吗……他的心里一团乱麻,关于凌唐,关于艾伊木,不知如何发泄。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又要学会一个新的人生课题。但恐怕这次,没人再教他。   夜已很深,天又下起了雪,随着风声在窗外发出很大的动静。   乐野看着漆黑的夜,黑暗中有种未知的恐惧,但他很快平静、心安,大概是想起十三年前那个少年同他的对话:   “月亮也没了吗?”   “那还有我。”   他听着艾伊木均匀的呼吸声,悄悄退出了急诊病房。病房里住满了病人,狭窄的过道里还有两张用凳子拼起来的床上也睡了人,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乐野并没有走远,就蹲在病房门口的墙边,时刻注意着艾伊木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病房区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哒,哒,一下一下落在乐野的心尖。声音消失,那双皮鞋的主人在他面前站定。   乐野抬头仰望,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凌唐哥……”   他喊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对方冲他点点头,推门进去查房,看了一圈再出来的时候,乐野已经站了起来,眼尾泛红,也不知是困的还是怎么了。   “凌唐哥,你不是来玩的吗,怎么会在医院?”   他故意用带有孩子气的字眼——“玩”,好让凌唐想起他很阳光灿烂的一面。近来,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发愁、忧郁,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凌唐果然垂眸同他对视,然后示意他往旁边站站,不要离门口太近,以防把病人们吵醒。然后才语气平淡地告诉他出现在医院的原因——   那天之后,凌唐忍住找个路口掉头离开的冲动,等雪崩险情解除后,还是跟着车流开进了阿勒泰地区,当晚住在了阿勒泰市区。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姥姥和姥爷的墓地,默默坐了许久。照片里的两个人一如从前般笑着,充满赞许的眼神,像是他想要做什么,姥姥和姥爷都会支持。   在他和父母的对抗中,只有老两口是他的后盾。   当然,这一部分内容,凌唐没有告诉乐野。   离开墓地时,凌唐打开静音许久的手机,阮院长打来十几个电话。   他拨回去,对方语气焦急,告诉他阿勒泰第一人民医院有个冠心病患者的冠状动脉血管需要放置两根支架,但堵塞情况超过95%,当地医生不太敢尝试,希望援阿医生来做。   恰巧,原本的援阿医生李隆因车祸手部骨折,无法进手术室。   凌唐所在的医院定点支援这里,阮院长便想到了他,不过还有些顾虑:   “你的身体情况……”   凌唐却不假思索:   “没问题。”   给这名患者做完支架之后,他本想继续休假,阮院长却开始耍无赖,一会儿说李隆医生一时半会好不了,院里人手也紧,一会儿又说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此开始工作……   凌唐想了想,跟阮院长讨价还价,停掉线上问诊工作,阮院长一口答应,还承诺道:   “三个月之后回来,你们科室三年后的主任人选,一定是你!”   凌唐无所谓这个,便开始了阿勒泰全地区的轮诊援医工作。当然,他这副主任医师级别是不用上急诊或者参与一线值班的,但一方面县镇医院人手少,另一方面他失眠情况骤重,所以主动请缨,加入值班序列,院方自然没有不允。   乐野听完,彩虹屁开口即来:   “凌唐哥,你好伟大。能跟你同行十四天,是我一辈子的福气。”   凌唐瞥他一眼,淡淡道:   “言重了。”   乐野还想说什么,对方却冲他摆摆手,然后转身而去。   乐野追了两步,又停下,凌唐肯定要休息了,他不能再去打扰他,医生很辛苦的。   方才这场时间不算短的谈话,凌唐几乎是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他这段时间的经历,也对他的所有疑问悉数回答。但乐野总觉得哪里不对,凌唐并没有不理他,甚至是挺关照他……   乐野忽然琢磨明白了,这份不太对劲的熟络感,大概源自于对方仅仅把他当作许久不见的熟人,或者说一个仅仅认识的人。   他有些沮丧,忽然生出“还不如当一个快乐无知黑户”的想法,哎,做人真难。   后半夜,雪停了,月亮又露出了头,大地晶莹莹的,很亮。   乐野趴在窗子上往外看,忽然觉得肩上一沉,带着些热烘烘的温度,他回头,惊喜万分:   “凌唐哥……你怕我冷吗?谢谢你的大衣!”   那动静,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凌唐又关照他了。   谁知凌唐接下来的话就给他泼了盆冷水:   “那天的事,对不起。是我犯病、失控、臆测,不该把自己的应激情绪强加于你,也不该采取那样极端的告别方式。”   乐野有些发懵,听懂了,却又没懂:   “所以?”   凌唐的眼神幽深而沉静,半晌低语:   “假如重来一次,我会履行承诺,送你安全到达阿勒泰,然后再告别。”   这对乐野没什么区别,他苦涩地笑笑,不明白人和人为什么只有相遇和分别两个选项,但他一向晚熟、愚笨,所以掠过这些未解难题,向凌唐的道歉提要求:   “要我原谅你是有条件的。”   凌唐闻言挑了挑眉,让乐野觉出几分熟悉感,抿了抿唇道:   “凌唐哥,我想加你的微信,要你的手机号,跟你一起走遍阿勒泰的大街小巷……哎,凌唐哥,你别走呀……”   这人怎么回事,说走就走。   乐野快步追上,半路还往病房看了一眼,艾伊木睡得安稳,他放心地继续向医生靠近。   值班宿舍门口,凌唐停步,转过身子抱着胳膊,用动作表示着“闲人免进”。   乐野撇撇嘴,这人还是一贯的臭脾气,凶巴巴,说恼就恼,现在又添了个小气的毛病,微信不给,手机号也不给,以前说好的一起游玩阿勒泰也忘了,现在还不让他进他的门。   好吧,小气就小气。他蹲在值班室的墙角,仰头冲他笑笑:   “凌唐哥,晚安。”   东方鱼肚白,几颗星星眨眼,太阳迫不及待,天边已有粉霞浮现。   凌唐收回视线,往值班室退后一步,长叹一口气。   乐野站起来,毫无预兆地兴高采烈起来:   “凌唐哥,我困了,咱俩挤挤睡吧?”   “啪”,值班室的门关上了。   小气劲。   乐野摸了摸鼻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很会自我安慰,毕竟是医院重地嘛,闲人免进就免进,他继续守着艾伊木去。   隆冬夜长,太阳晃了许久,天空才透了个亮。   乐野打了个哈欠,从长凳上起身,伸了伸懒腰,卖早饭的在病房区楼道里吆喝,不少人出来排队买早饭。他揉了揉眼睛,跑去问艾伊木吃什么。   艾伊木还没醒,呼噜声震天响。病房里的其他人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乐野便问了问几个村干部吃什么,忽然想起自己手机里没钱,还没抽出空去办银行卡呢,微信里也就自然没有钱。他愁眉苦脸一秒,忽然又高兴起来,有理由找凌唐了。   恰好凌唐来查房,他半路蹭到对方身边,不好意思地说:   “凌唐哥,卖饭的不收现金,我给你钱,你可以帮我买早饭吗?”   凌唐点了点头,又交待他:   “你奶奶不能吃早饭,有几个检查项目是空腹。”   乐野显然没想到这个,“啊”了一声,忽然不想吃早饭了,艾伊木奶奶还在生病,他在医院里会不会太欢脱了,正犹豫,病房里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来自艾伊木:   “高哈尔——”   他跑了进去,艾伊木已经醒了,半点不见昨夜的痛苦,正摸索着穿鞋子,几乎看不清人的一双眼睛缓缓聚焦到乐野的脸上,招呼他过来:   “我没事了,咱们出院撒,睡得我浑身疼。”   乐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凌唐刚说了她要做检查:   “阿帕,检查完再出院。”   没想到艾伊木有些滑稽地挤了挤眼睛,说:   “我装病的。”   然后她朝着病房门口的方向侧了侧耳朵,声音丝毫没有减小地道:   “医生呢?给你一晚上的时间,拿下医生了吧。”   站在床边的乐野:?   站在门口的凌唐:?? 第13章   乐野和三个村干部吃完饭后,距离医院上班还有将近一个小时,他从小包里摸出三张旧旧的五十元钱,悄悄塞在其中一人的口袋,感谢他们陪着熬了一夜,然后送他们出门。   三位村干部正好今天要在县上开会,告诉乐野有事情及时打电话。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艾伊木眨着浑浊的眼熟空洞地看着对面的白墙,乐野一屁股坐过去:   “阿帕,刚才医生在门口。”   艾伊木转向他的方向:   “哦。”   乐野怕临床的人听见,凑过去跟艾伊木咬耳朵:   “不要再乱说话啦,医生会生气。”   艾伊木挤着眼睛笑起来,抬头摸了摸他的头发:   “高哈尔,你胆子太小。”   乐野不想同她说话了,艾伊木鼓励他往上冲,可是凌唐已经同他划清界限,用书上的话应该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他们本无瓜葛——这和胆小大小没什么关系。   况且此刻更重要的,是艾伊木的病。   “阿帕,你难受多久啦?”   艾伊木想了想:坦诚告诉她的高哈尔:   “从你爸爸走之后撒,明明轻松了,不怕了,可是忽然不舒服。”   乐野听完,用哈萨克语告诉她不怕,都过去了。他捏着检查单皱眉,翻来覆去地琢磨,艾伊木以为有什么问题,乐野实话实说:   “看不太明白。”   艾伊木让他去问医生,乐野有些犹豫,他觉得凌唐该认为他总是故意找事了。艾伊木嫌他出去一趟变得扭扭捏捏,准备下床自己去问医生,摸索着穿鞋时,乐野说我去。   艾伊木笑了笑,在后面给他加油:   “医生又不是老虎。”   他是。   乐野有些绝望地想,医生、护士们陆陆续续地上班,他只渴求凌唐看在人多的面子上理一理他,而不是像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那样,啪,关门,啪,走了。   他走进医生办公室,凌唐正看几张检查报告。   乐野站在门口,抿了抿唇,敲敲门:   “凌唐哥,我敲门了。”   凌唐点头,示意他进来坐。   “这几张检查单,我看不明白该去哪儿做检查,凌唐哥,教教我。”   凌唐喝了口水,拿过检查单,用一支蓝色水笔,和送给他的那支一模一样,在检查单子上勾勾画画,然后语气平静且有耐心地告诉他都该去哪里。   乐野接过来,磨蹭着不愿意走,他确实有些扭扭捏捏了,于是大着胆子道:   “凌唐哥,别不理我。”   凌唐拿笔写字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平静地告诉他:   “没有不理你。”   乐野挠了挠头发,他的头发被一间八元理发店的师傅重新修剪过,更短了,但头发过软,所以不少碎发软软地搭在额头上,更显小了,说出来的话也似乎带上了几分稚气:   “可是很怪,你很冷淡,假装跟我不熟,昨天晚上摔了门,今天早上转头就走,道歉之后态度更加冷淡……”   乐野喋喋不休地控诉,好像受了多大委屈。   凌唐打断他:   “我们本就不熟。”   乐野不会退缩,就像他那漫长而无望的十八年,他也从未想过放弃,他在等,等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等希望来临。而此刻,他受过一定的教育了,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干等,老天爷不会平白无故地掉馅饼,得争取,得努力,得往前不断迈步。   他的眼里闪着火苗,看着很倔,但亮晶晶:   “我想跟你熟一点。”   凌唐往后靠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胳膊,被压在底下的那只手悄悄按了按绞痛的胃,盯着乐野看了一会儿,非常平静地指出两人没有相熟的必要:   “我二十八,你十八;我在南京,你在阿勒泰;我总要离开,而你……永远留下。”   乐野张了张嘴,他明白的,他们的差距犹如天堑,而凌唐还未说到的一点更为重要,他是高高在上的医生,他是低入泥土的无业游民。   他攥紧了拳头,郑重道:   “或许,我可以离开这里。”   话音刚落,凌唐冷着脸站起,带动椅子轻轻摇晃,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微微抬起的眉毛暴漏了他的隐怒,他闭了闭眼,用力说道:   “别缠着我,别绑着我。”   乐野跌坐回椅子上,本就白皙的脸上更是煞白,片刻,又因尴尬而发烫。   他愣怔地走回病房,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凌唐迅速关上门,使劲摁了摁胃,然后接通一直响着的电话,低下头,凶狠地祈求:   “爸、妈!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们!三个月援医结束后,我会回去,别来,别逼我,别像狱警一样控制着我!”   这厢,乐野哭丧着脸回到病房,准备换一副表情,想到艾伊木反正看不清楚,就放任自己委屈一会儿吧,搀起她:   “阿帕,我们去检查。”   艾伊木听出他声音里的不对劲,问道:   “没有哄好医生?”   乐野摇摇头,知道她看不见,说道:   “医生爱生气,也很难哄。阿帕,以后不要在医生面前看玩笑,他会更讨厌我。”   艾伊木长吁一声,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磨叽,算了,不掺和了吧。   乐野带着她挨个诊室检查,人虽然多,但他们的检查号都出奇地排在前面,所以用了两个多小时,就完成了所有检查项目。检查结果下午六点前才能出来,没问题的话,可以直接回家,有异常的话,恐怕还要继续住院。   乐野跟村干部通了电话,告诉对方中午不要等他们,到时候他带着艾伊木坐班车回家。   中午的饭,是护士送来的,说是凌医生帮忙买的。   艾伊木擦了擦嘴,叹道:   “医生是个好心肠。”   乐野知道,他从最初上他的车时就知道,凌唐现在在他心中的位置,几乎排到第一了。但他此刻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凌唐很好,他就喜欢凌唐,那是不是说明自己是单纯喜欢对方的好?   假如凌唐接受,他就更可以享受对方的好。   假如对方不接受,他就觉得委屈。可明明对方的好,本就与他无关。   所以凌唐说,他们本就不熟。   而在这段关系中,他似乎没能给凌唐提供任何的“好”。所以凌唐要保持距离,所以他们没有继续相熟的必要,是他太弱了。   乐野抿了抿唇,说白了,是他配不上凌唐。   想明白之后,他轻松许多,但也没有因此沮丧,那就努力吧。   奋斗吧,高哈尔!   他在寂静的午休时间读书,练习拼音打字,笨拙地搜索木雕视频,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坐在走廊拐角的凳子上,面朝角落,学得极为投入。以至于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忽然一只略微冰凉的手探入脖颈,还有继续往下的趋势。乐野一个激灵,正要站起来,对方按着他的脖子坐在旁边,是一个胖医生,笑眯眯地看着他:   “孩子,在医院学习?”   乐野懵懵地点头,他自认识凌唐之后,就知道医生是个非常神圣的职业,所以收敛起心头的怪异,乖乖答话。   谁知对方的手竟在他白皙的后颈上摩梭起来,带起一串鸡皮疙瘩,非常不适,还有些令人作呕。乐野浑身僵硬,往旁边挪了挪,对方又追过来,越贴越近。   乐野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想起来凌唐的性教育,倏地站起来,用足力气朝胖医生打了一拳,虽然身体瘦弱,但多年的劳作使他力气不小,对方的眼窝迅速青肿。   乐野顺势离他很远。   没想到胖医生立马大声嚷嚷:   “快来人,有家属医闹,就是他,我给他指路,他打我!”   乐野彻底呆了,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做到如此厚颜无耻的。   保安扭着他的胳膊,胖医生扬言要报警,乐野气极,用力甩开比他结实不了多少的保安,跑向病房去找艾伊木,满脸惊慌失措,艾伊木看不见他,所以他也没有掩饰表情。   没想到凌唐正在查房,闻言正要出声,乐野“嘘”了下。   很快,胖医生带着保安和几个护士追过来,誓要把乐野送到派出所。   乐野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下意识地不想让艾伊木和凌唐知道他被欺负了,冲出病房去抬起脚就要去踹胖医生,像只愤怒的小公鸡。   闹哄哄之际,乐野被凌唐抱住,往后一托,他站在了凌唐的背后,只听对方问道:   “怎么回事?”   胖医生比凌唐的级别低很多,自觉降低了气焰,但见不过是个小孩儿,恶人先告状:   “这小孩估计有病,我给他指路,他自己听不明白,胡搅蛮缠,还给我一拳。”   凌唐转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乐野,乐野低下头,用倔强的发旋默默对抗。   他其实委屈极了,但是在不知道该怎么反击,说自己被男医生摸了?大概没人信。他正咬着唇拼命忍耐,下一秒,被一双有力的手拽走了,抬头看,是凌唐怒气冲冲的背影。   医生办公室,两人无声对峙。   最后,乐野败下阵来,他不擅长冷战,将一颗受伤而赤诚的心摊在凌唐的面前。   “刚才为什么不说?”   乐野想了想,坦诚相告:   “不好意思说。”   凌唐叹了口气,垂眸数秒,还是补上了性教育的另一课,那就是遭受猥亵甚至性侵害之后的正确应对方法,不是逃避,而是面对。   “可是书上说,不能声张,否则会被嘲笑。”   “书上说的并非全部正确。”   “那我只听你的。”   不经大脑的话说出来之后,乐野暗暗后悔,自己这话很有“绑着凌唐”的嫌疑,立马将自己中午琢磨出来的结论说给凌唐:   “我知道我现在配不上你,所以不会再缠着你,你等我变好,好吗?”   凌唐不知道话题是如何蹦到这里的,不禁青筋一跳,他整天在琢磨什么?!   乐野就见原本一脸平静甚至漠然的凌唐拧起眉头,久违地黑脸,然后凶道:   “我教你这么多,你只上心这些男……男关系?!”   乐野:……   “我才十八,我情窦大开。” 第14章   乐野被医生不太礼貌地请了出去,悻悻地回到病房,检查报告单已经被护士送到病房了。艾伊木空空地望着病房门口的方向,乐野一阵心疼,走过去抱着她:   “阿帕,没事的,高哈尔在。”   艾伊木搂住他的背,轻轻拍了拍,她不担心自己,而是高哈尔:   “刚才,你受委屈了吗?”   乐野抿了抿唇,知道她已经猜出了刚才的事,肯定地告诉她没有受委屈,事情已经被凌唐解决了,虽然他心底仍然有些不安,不知道那个胖医生还会不会找他的麻烦。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被请出办公室后,凌唐已经找了院长,将那人调去乡卫生院。这里民风淳朴,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况且还是救死扶伤的医生。   艾伊木放下心来,又忍不住逗他:   “医生真好,你加加油撒。”   乐野很想把医生批评他的那句话转述给艾伊木,怎么能天天想着男……男关系,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扶着艾伊木下床,一起去找医生看检查报告。   凌唐没在办公室,两人等了一会儿。   凌唐的桌面上称得上一尘不染,只有一本笔记本摊开着,记录着工作会议和病人情况。摊开的那一页上,正是艾伊木的情况,字体龙飞凤舞,潇洒且好看,但乐野看不明白,只能分辨出来陪护人那里写的是“高哈尔”,他的心脏扑腾了两下,轻轻摸了摸凌唐的字。   前一页似是开会内容,字迹到最后愈发潦草,甚至出现了几条乱七八糟的波浪线。   乐野看着明显凹下去的线条,来回摩梭,想了想,拿起桌子上的笔在线条最后面画了一个太阳,还有一个笑脸。   他也傻傻地乐起来,嘴刚咧开,身后传来一阵略显疲惫的脚步声,乐野站起来:   “凌唐哥。”   凌唐瞥了一眼他握着蓝色水笔的手,他赶忙背过手去,将凌唐的笔轻轻放下,等对方坐到椅子上,赶忙拿出报告单请他看。   凌唐拿过去逐张沉默地翻看,很快,微微拧起的眉头舒展,告诉他情况还行,唯有主动脉硬化需要值得注意,否则会有高血压、冠心病的风险。而艾伊木的体型过于肥胖,也容易引起糖尿病,饮食生活习惯必须要注意,甚至是做以改变。   “凌唐哥,我去拿下纸和笔。”   说着就要一溜烟跑走,被凌唐一把拽住,乐野踉跄一下站稳,疑惑地看着对方。   凌唐递给他刚才那只蓝色水笔,然后拿过笔记本,接着就看到那个小太阳和笑脸,顿了顿,翻到后面撕下一张空白页。   乐野面颊微红,接过纸笔道了谢,然后开始吭哧吭哧地记录,他写字慢,且丑,时不时让凌唐停顿,医生的耐性逐渐流失,最后问他:   “带手机了吗?”   乐野停下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他。   “怎么了,凌唐哥?”   凌唐没有答话,点出录音,告诉他:   “回去慢慢听。”   凌唐刻意放慢了语速,将各方面注意事项一一重述,几乎可以说是事无巨细。   乐野猜测,他并不单是对自己和艾伊木如此,这里的患者多为少数民族,听懂专业名词略有困难,医生选择录音告知是件很好的事。   走廊里低低交错的脚步声,窗外鹅毛飞雪的簌簌声,纸张被轻轻揉搓的声响,艾伊木略有些重的呼吸声,再加上耳畔那道最好听的声音——医生缓慢、低沉带有磁性的轻语,像坚冰暗涌热烈,春风消融厚雪,淙淙地流进乐野的耳朵里,心里……   “高哈尔。”   乐野恍然惊醒,见凌唐神色不悦地看着自己,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竟叫了他那个哈萨克语的名字,发音标准,语调上扬,太好听了!他甜甜应道:   “哎,凌唐哥。”   凌唐没有理他,又补充了两句,关掉录音,把手机和报告递给他们,告知去护士台办理出院。   临走前,艾伊木向医生道了谢,又忍不住道:   “医生人好嘛,又帅,把我们高哈尔迷得撒,啧啧。”   凌唐:?   乐野一边冲他憨笑着,一边拽走了艾伊木,两个人叽叽咕咕地离开了医生办公室。   办完出院,乐野想要再跟凌唐道声谢,顺便告别,但办公室空空如也,护士告诉他凌医生已经走了,今晚不值班,而且似乎胃痛,提早跟夜班医生交了班。   乐野眨了眨眼,凌唐哥又生病啦?自打认识他以来,焦虑症,发烧,这又胃病,有点太脆弱了吧……   此刻,正在临时宿舍里一边对抗胃绞痛,一边做平板支撑的凌唐要是知道乐野把他当作风一吹就倒的“脆皮鸡“,估计又要黑脸。   乐野属于只要不知道他黑脸,就懵懂地在他的界限上上蹿下跳,比如眼下,他求美丽的护士:   “护士姐姐,告诉我他的电话吧?”   “或者告诉我他住哪也行?”   美丽的护士姐姐一脸冷漠,摇头,再摇头,乐野心一狠,开始胡编:   “其实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现在又生病了,还一个人在外地,多可怜啊,我只是想给他送个饭……”   护士忍无可忍地打断他:   “他是你哥,你没他电话?”   乐野哑口无言,带着艾伊木悻悻地离开。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乐野拂去脸上的雪花,看着一溜烟不见的落日,一步一回头地朝车站走去。车站离医院很近,但最后一趟班车已经发出,乐野只好带艾伊木坐小车。   贵一些,但也要回家。   乐野其实希望小车也没了,然后他就可以在克墩镇再待一晚,就住医院旁边的小宾馆,或许明天还能看见凌唐。   回村的一路,乐野七想八想,最后想到凌唐唤他的那句“高哈尔”,又乐得不行,肯定地相信他和凌唐一定会再见面的,即使是山不过来,他就过去。   今年是个冷冬,大雪弥弥,除了太阳,白天什么也看不清,到处是茫茫之色。   乐野每天除了给艾伊木做饭,就是看书、练习木雕。   说起木雕,这是他惟一感谢爸爸的地方,爸爸年轻时是个很好的木匠,只是自从沾了酒后,害了妈妈,也让仅有父子俩的家再也不得安宁。   乐野现在懂了法,知道他爸爸的行为基本可以定性为“非法监押”,是要坐牢的。   他短暂的少年时代,大部分时间被爸爸关在这间已然废弃的木工房里,最开始日夜哭喊,后来跑出去的那次碰见一个怀抱温暖的少年,再后来就是靠着那句话、那个小灯笼,还有一屋子木头活了下去。   木工房里工具齐全,乐野刻着玩,开始时割伤很多次手指,就这样在泪与血中,慢慢地自己摸索出技巧,称不上他跟凌唐吹牛说的“手艺”,因为到今天为止,他还没有靠这手艺赚过钱。   没有价值,手艺就只能是爱好。   乐野这几天做了好些木雕小玩意儿,准备过段时间拿去镇上卖。村里有好些人家,包括赛力克家,都会在农闲牧闲的冬天进行别的谋生之道,比如卖肉、卖奶制品,也算一份收入。   乐野信心十足,他现在有了手机,找了一些专业的木雕视频练习,愈发觉得自己的作品还算不错。有一天,他在一个视频底下发了自己做的卡通糖葫芦图片,还被很多人回复了,说他的作品有灵气且新奇,让他也开一个号发作品,一定能火。   但他完全不懂网络,决定还是先到镇上摆摊。   “货物”准备齐全的那天,正好无雪无风,预兆着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好天气。   艾伊木让他在镇上多待几天,他家没有车,没条件日日往返。乐野犹豫半天,最后同意,但在临行之前给艾伊木准备好了五天的饭菜,只需要热一热就能吃。   艾伊木嫌他啰嗦:   “你去南疆的三个月,我是饿死了嘛。你以前被关小黑屋的时候,我是被饿死了嘛。”   乐野捂住她的嘴,不准她“死啊死啊”的,不过艾伊木说得没错,虽然她的眼睛几乎瞎了,但能好好照顾自己,还能养牛、卖牛奶,甚至从前还给他送过很多次饭。   乐野放心地离开,带上一大箱小木雕,还有艾伊木从赛力克那里买来的两只羊腿,前往克墩镇。他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那就是艾伊木千叮咛万嘱咐的:   “去向医生道谢,然后把羊腿送给医生补补身体。”   克墩镇人民医院,乐野从一辆脏兮兮的面包车上下来,左手一个旧行李箱,右手拎着装羊腿的袋子,东西很重,但他步步生风,想要快点见到凌唐。   楼梯上,他听见门帘被掀开,一阵欢笑声传出,紧接着是一群人出来:   “凌医生,我们送送你,这段时间太感谢你了。”   乐野抬头,一眼看见身高腿长的医生,依旧帅气,依旧沉稳。他有些懵,愣在原地,等凌唐走近,也看见他,乐野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问好:   “凌唐哥,好久不见,我来给你送羊腿。”   一群人都停下,疑惑地看着他,男孩宽大的棉服松垮地挂着,里面的大领卫衣也因为手上提着东西被扯得更开,露着白皙的一片。   乐野不管他们,继续朝凌唐叽叽喳喳地汇报此行的目的。   医院送行的人几次张口,都没能打断他。   凌唐本就不习惯被人呼拥着,此刻乐野也算来得正好,他叹口气,在对方喋喋不休的声浪里冲大家道别,说不用送了,有弟弟来接。   众人看了看一身气质不俗的凌唐,又看了看旁边大包小包的他的乡下弟弟:……   凌唐不管他们的疑惑,直接推着这位满眼只有他的“弟弟”,下楼梯离开。   乐野终于戛然而止,接着高兴地要跳起来:   “凌唐哥,你要跟我走?走走走,我接你回家。”   余光中,人群散去。凌唐终于不想忍耐,松开推着乐野后脖子的手,冷飕飕道:   “衣服穿好。” 第15章   衣服哪里没穿好。   乐野垂头扫了眼,觉得凌唐故意凶他。   但乐野没在意,拎着东西跟在凌唐身后费劲地小跑,还挺高兴,这样的凌唐没有距离感,而不是前阵子在医院时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实则将他当作陌生人。   凌唐停在车边,一回头见看见他这副乐呵呵的傻样子,淡淡瞥了一眼,像是无声地说“这么喜欢被骂”。   乐野嘿笑,不理他意味不明的神色,冲凌唐努了努嘴:   “凌唐哥,开下后备箱,我把羊腿放后面。阿帕说让你补补身体……”   啪,后备箱打开了,凌唐从他手里拽过东西,颇有些用力的,将羊腿和箱子塞了进去。   乐野觑了眼他的神色,默默闭嘴,静静上车。   二手路虎在雪地里卷起阵阵飞雪,十分钟后,连人带车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了医院后面的家属院小区,凌唐的临时宿舍。   乐野龇了龇牙,一颗戴了毛线帽子的圆脑袋蹭着凌唐的胳膊抬起,顺势坐直了身子。他在心底悄悄腹诽,开这么猛干嘛,显摆你个儿高,得瑟你力气大?羊腿留给我吃还差不多……   啪,驾驶座的车门关了。   乐野慌着去解安全带,低个头的功夫,对方已经进楼了。他有点懵,啥意思啊,赶忙下车跟了进去,但不知道对方住在几楼,吭哧吭哧往上爬。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经进楼房,楼道里黑洞洞的,不像平房小院到处亮堂堂,他盯着每一间紧闭的房门,不敢敲,也不敢太快上去,磨磨蹭蹭地环视四周。   很快,楼顶的位置传来一声开门响,还有一个滚轮箱子划过地面的声音,紧接着,凌唐三两步跨下来,吓得乐野一惊,贴到墙壁上,听见凌唐比背后墙壁还冷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还没走?”   乐野“我”了半天,抿了抿唇,在一片暗昧里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凌唐哥,你没跟我说谢谢,也没说再见,有点没礼貌。”   黑暗中,乐野听见“嗤”的一声,然后对方有礼貌道:   “谢谢,再见。”   凌唐从他旁边下楼,乐野顿了顿,也跟上,趁他去后备箱放东西的空挡,重新坐回了副驾驶,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箱子被拿下来,然后又放回去,弯着嘴角悄悄笑了笑。   等凌唐上车,乐野趁对方还没发动车子,掏出自己的身份证:   “凌唐哥,你看——”   凌唐接了过去,端详了一会儿,眉眼似是被证件上的一张笑脸感染了情绪,有些柔和。   乐野搓了搓自己的指尖,有些期待地问:   “好看吗?”   “傻。”   乐野撇撇嘴,把身份证拿回来装好,继续方才在医院门口的喋喋不休:   “我不是黑户了。”   “我准备办张银行卡,然后在镇上摆摊,听说挺赚钱呢,等我赚钱了……唔,羊腿是阿帕送你的感谢礼物,我也要送你东西呢……”   凌唐发动了车子,驶离小区,又返回医院,将宿舍钥匙放在了值班处。接着上车,然后打断了乐野的“小别重逢汇报稿”:   “说完了吗?”   “……完了。”   “那下车。”   乐野顿了顿,偷瞄他一眼,而后目视前方,天气很好,阳光灿烂,一捧雪从树枝上跌落,像落了一地的碎花,他收回视线,垂眸道:   “凌唐哥,我想跟你一起去市里,你上你的班,我在医院门口摆摊,绝对不会打扰你,晚上我睡宾馆也好,桥洞也好,不会给你添麻烦,好吗?”   凌唐不置可否,但提高了车速,跟着车流汇入高速车道。   乐野向右偏了偏头,悄悄笑起来。没过一会儿,他又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着一个问题,他跟凌唐能够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所以趁此机会想要跟他好好聊聊。   聊艾伊木说的“拿下医生”——可问题是他喜欢凌唐,凌唐对他呢?还有就是,他虽然已经告诉对方会在自己变优秀之后再认真地说喜欢,但这期间,万一凌唐喜欢别人了怎么办?   他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并且希望凌唐等等他,他会飞速成长。   “凌唐哥,你讨厌我吗?”   凌唐没有正面回答:   “那就不会让你上车了。”   乐野微微琢磨了几秒,用自己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告诉凌唐:   “那么,你愿意为我做不喜欢的事,比如充当老师的角色,还愿意照顾我,比如给我和阿帕买饭,让护士陪我们去做检查,还会因为我而开心,比如吃了我的棒棒糖就会忘记生气。所以是否可以说明,你其实也喜欢我,甚至是,你超爱。”   凌唐一边注意着路况,一边听他絮叨,闻言见鬼似的盯着他,这小傻子又添了新毛病?   臆想症。   他喜欢?他超爱?   “再废话,下个路口再见。”   乐野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得意道:   “你看看,戳中你的心事,就破防啦?”   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凌唐沉默半天,突然觉得乐野这样也挺好,空空如也的大脑里装了一点东西,就能一往无前了,但可惜,他没法让他一直自信勇敢下去。   尤其是这件事上,凌唐甚至有些后悔,不该跟十八岁的勇士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事。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委婉一些:   “我表弟五岁的时候说要跟好朋友结婚,还给两人画了结婚照,你猜现在怎么样,谁跟他提那件事,他跟谁急。为什么?因为他那时候不懂什么是喜欢,等真正明白的时候,会觉得当初说出那些话的自己非常可笑。”   凌唐叹口气,有些累,他愿意包容乐野的关键点就在这,心智不到十八岁的小男孩,满口说着喜欢,虽然有些可笑但也不至于厌恶,他希望他明白这些,把关注点放在自己,而不是早恋。   对乐野而言,算早恋吧,小屁孩。   但很显然,乐野的重点再次跑偏:   “凌唐哥,等会儿我也画个咱俩的结婚证,你放心,我永远不会变心。”   “……”   凌唐青筋暗浮,去他的委婉,他接过乐野的棒棒糖,嘎吱嘎吱咬碎,冷冷问道:   “接下来的几天,你还想见到我?”   乐野点点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像条疯狂摇尾巴的小狗。   凌唐嚼碎糖果,瞥他一眼:   “那约定一下,不许再说喜欢。在你真正搞明白什么是喜欢之前,不要跟我唧唧歪歪,只能是朋友。否则——”   他咽下糖果碎渣,想要继续恶狠狠地警告,但又似乎没什么可威胁对方的,于是沉默开车。   乐野愣怔许久,认真思索他话里的意思。一会儿脸色发白,凌唐似乎真的不喜欢他,一会儿又脸红,想起视频里凶猛暧昧的动作……一番权衡之下,他有了答案:   “好,我答应你。”   他懂得凌唐的威胁,做朋友的话,至少还能同他见面,如果拒绝,那就只能悄悄喜欢他。   高山巍巍,一半耸入云天,一半做了桥洞。车子经过短暂的“失明”,迎来光茫万丈,堆满积雪的树枝轻轻摇摆,热烈而坚韧,阿勒泰市到了。   距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乐野让凌唐把他放在医院旁边的一条林荫小道上,路旁有不少人在摆摊,他拎着箱子,在一个卖烤红薯的姨姨旁边蹲下,展示自己花样百出的小木雕。   天气比他想象得冷,生意比他想象中的难做。   乐野在原地跺跺脚,继续学着旁边烤红薯的姨姨大声吆喝:   “木雕小摆件,小猫小狗小菊花,样样二十元,物美价廉、包你开心!”   然而为他驻足的人很少,来医院的人匆匆来去,都为看病,似乎并不需要这些华而不实的小玩意儿。姨姨教他,得说说这些东西能干嘛。   乐野想了想,又喊道:   “活动筋骨、放松身心……”   忽然一位打扮精美的姐姐在他跟前站定,眉宇间有些不耐,问他卖什么的。   乐野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这是他第一个顾客,看了看旁边给他加油的姨姨,大声回答:   “木雕小摆件,也能当挂件,都是我……我自己做的!”   姐姐捋了捋头发,又发问:   “跟活动筋骨有啥关系?”   乐野彻底慌张,这人不会来找茬的吧,无意识搓了搓手里的木雕向阳花,正要开口,对方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手里的向阳花,问道:   “这种花,你做了多少?”   乐野一愣,赶紧低头找,向阳花、菊花、玫瑰……翻出来十五个,两只手拿不下,干脆用一个木盘子托起来,打算逐一介绍,没想到姐姐直接下单:   “全要了,包起来。”   乐野高兴地要蹦起来,三百块钱!   他微微抖着手快速打包,还送了自己做的一只小首饰盒,甜甜道谢:   “感谢光顾,祝您万事如意。”   姐姐甩着大波浪回头,用手指刮了刮他的脸,笑道:   “看你可爱才买的。”   乐野的脸瞬间红成猴屁股,半晌无言,倒是卖烤红薯的姨姨又给他支了一招,让他把毛线帽子摘了,扒拉扒拉头发,怪好看一小帅哥,没准能靠脸吃饭呢。   乐野红着脸,眼睛不知往哪里看:   “不,不了吧。”   有了这三百元的动力,乐野中午买了姨姨一个烤红薯,干劲十足,甚至暂时忘了凌唐。   但很可惜,下午可没有那样豪气的大款了,他甚至犹豫着要不要摘了帽子,最终还是选择更大声音地吆喝,依旧无果,颗粒无收地等到了夜幕四合。   夜灯亮起,天色昏黄,暖融融的一片,小贩们都收了摊,接打着电话陆续离开。他们不管生意好还是不好,此刻匆匆隐入夜色,因为家里有一盏灯为他们亮起。   乐野忽然心生落寞之感,仰天觑地,没人等他回家。   他正考虑着睡桥洞会不会冻死的概率,忽听一阵喇叭声响起,转头一看,路虎!   乐野拎着箱子噔噔噔地跑过去,放箱子,开门,上车,一气呵成,接着笑盈盈道:   “凌唐哥,别掩饰啦,你真的超爱。” 第16章   正是下班时间,小城人多,车也多。凌唐专注右转弯,直到车子汇入主车道,才转过头瞥了眼乐野冻得白里透红的脸蛋:   “吃过饭了?”   乐野闻言,打了个响指,从贴身小包里抽出三张红票子,伸到他脸前兴奋地甩着:   “凌唐哥,我请你吃饭!”   凌唐推了推他和人一样激动兴奋的手,勾了勾唇:   “好。”   乐野便紧紧盯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饭馆,打算请凌唐吃个看上去好点的饭,但嘴上也不闲着,给他讲今天摆摊遇到的所有事儿,除了那位豪气的姐姐,还有旁边好心的卖红薯姨姨,当然也有一些不太友善的人,乐野对此不觉得生气,只觉得新奇,像初进社会的学生。   来阿勒泰已有一个多月了,凌唐总觉得一到傍晚就落雪,今日才看清楚,是风柔柔地吹、夜灯柔柔地照着,树枝上的雪花才顽皮地起舞。所以看似飞雪凛冬,其实温馨可爱。   他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以至在乐野住嘴的某个空隙里,低低开口:   “今天碰见个跟你同名的患者,也叫高哈尔,不过是个女孩。”   从泽普到阿勒泰的这么长时间,除了那次凌唐向乐野解释自己出现在医院的原因,两人的对话基本都是乐野说、凌唐沉默地听,乐野问、凌唐凶巴巴地回答,这还是头一次凌唐向他主动分享工作见闻,乐野愣了愣,转过头惊喜地盯着他,发现新大陆似的。   凌唐受不了他的傻样子,伸出一只手隔空覆在他的眼睛上,乐野轻轻推开的手,才道:   “凌唐哥,你念我小名真好听,再说一次呗?”   不过乐野见好就收,趁凌唐黑脸之前,告诉他自己小名的来历。   一岁之前,他没有名字,整天被他爸爸“野孩子”地叫着,后来就成了乐野。   那天艾伊木给他家里送□□,以为这孩子还没有名字,说帮忙起,问他爸爸长什么样子。他爸爸喝得半醉,看了看他滴溜溜的大眼睛,含混着说漂亮得跟姑娘似的,艾伊木没听清,把他当成女孩,起了“高哈尔”这么个女名。   “高哈尔的意思是天使,我很喜欢,所以后来没再改了。”   凌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拐进一个巷子,“超牛丸子汤”,停好车又道:   “那乐野呢?”   乐野眨了眨眼,短暂地思考了下:   “你叫的话,都喜欢。唔,不过你说‘高哈尔’的时候很性感。”   凌唐跟在他身后走进店里,闻言垂眸看着他的毛茸茸的帽子,很快帽子被摘下来,几根呆毛飞起,他神色不明地看着,没说话。   乐野往后仰头看了看,嘻嘻笑道:   “还以为你又不高兴了……两碗大份丸子汤行吗,凌唐哥?”   “我要小份。”   乐野嘟囔着“吃这么少咋长这么高的”,然后跟服务员要了餐,还因为自己拿的现金差点没法支付,好在收银员从抽屉里扒出几张零钱。   凌唐让他抽空去办张银行卡,又告诉他去哪儿、如何办理。乐野认真地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逐渐又染上了仰慕……凌唐接过服务员端来的丸子汤,低头吃饭,就势避开了他的目光。   但乐野将他当作了下饭菜,吃两口,看一眼,嘴巴也没停,一会儿让他看窗外明晃晃的月亮,一会儿连口赞叹丸子的美味,一个人吃得十足热闹。   “高哈尔,嘘。”   乐野惊喜地愣愣,但很快看出凌唐的神色不对,满眼都是担忧:   “焦虑症发作,还是胃疼,发烧?”   凌唐拂开他的手,把剩了半碗的丸子汤往前推推,不想答话。   乐野还要再问什么,凌唐的手机响了,手机就放在桌子上,所以他一眼看到了,来自裴应的视频通话邀请。忽然十分嫉妒,要知道,他自己可没有凌唐的任何联系方式,还视频呢。   这厢酸溜溜地琢磨着,那边已经“甜蜜蜜“地视频上了。   “……想我没?”   “没。”   “你跟谁吃饭呢?”   “……自己。”   “你这一副性冷淡的表情,是胃疼?”   “闭嘴。”   乐野听到这里,先是在心里“啧”了声,凌唐哥的“闭嘴”可是他的专属,接着就是“啊原来凌唐真的犯胃病了”,他不正面回答的问题,基本都是承认。   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进门前,他就注意到隔壁灯火通明的店,是药店。   “哎——那谁跑过去了,是不是那个黑户?”   凌唐也惊了下,顺着他的方向往后看了看,然后才皱眉道:   “能不能有点礼貌,黑户已经有身份证了。”   但裴应很快抓住了重点:   “果然是他,你俩关系还挺密切。”   凌唐彻底不耐,胃绞痛折磨得他开始烦躁:   “没有关系,你到底什么事?”   裴应不再惹他,然后说有两个消息告诉他,一个好,一个坏,问他先听哪个,凌唐不答,就这么神色莫测地盯着他,裴应举手投降,主动告知:   “好消息是我放假了去找你,坏消息是你爸妈也要去。”   啪,凌唐挂断视频,把手机扔在了桌子上,即将滑落的瞬间,风风火火跑进来的乐野一手兜住手机,然后把药放在了桌子上。   但凌唐用手撑着额头,半遮着眼,没有任何举动。   乐野不敢再说顽皮话,悄悄问服务员要来了杯子,给他冲了一包冲剂。   半晌后,冲剂凉了,饭也冷透了。   乐野看看顾客越来越少的店铺,窗外的月亮似乎更亮,他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手塞进凌唐半握着的手里,冰凉触上火热——凌唐依旧没有动作,但乐野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微微攥紧,然后松开。他便又轻轻蹭了蹭,凌唐感觉像是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拂过心脏,他放下两人的手,叹气道:   “走吧。”   凌唐沉默着把车开到职工宿舍楼下,没有漂亮的甩尾,车子有点没劲似的。   乐野拿下自己的箱子,悄咪咪觑了眼凌唐,然后跟着对方进楼。   上楼的顷刻,凌唐似是偏头扫了一眼,乐野立马道:   “凌唐哥,感谢你收留我,我保证不吵你,也不会对你……性骚扰。”   话音刚落,乐野倏地感受到前面那副宽肩绷紧,然后就被对方给了个凶巴巴的脑瓜崩。   他捂住额头,却偷乐。   进门的瞬间,乐野“哇”了声,不是赞叹,而是惊叹,这里宛若石窟,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对比自己,他低头看看,花里胡哨:   “怪不得裴应哥说你性冷淡呢……”   下一秒,乐野闭嘴,在凌唐的死亡注视下脱掉鞋子,自己扒拉出一双拖鞋换上,然后看见对方进卧室换了套睡衣,他站在门口也开始脱衣服。   凌唐出来,看见的就是场景重现,青筋暗跳: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不等他说完,乐野连忙转身:   “有有,不能光着身子,但我一没全光,二是要换睡衣,按理你该回避才是。”   “……”   他换完衣服,往后做贼似的一瞥,凌唐已经坐在了沙发上,正在吃药,是他从药店买回来的一瓶药,乐野又飞扬起来,蹭到对方身旁坐下。   他摸了摸水杯,凉的:   “凌唐哥,你先别吃,我去给你烧水。”   凌唐直接空口咽下了胶囊,乐野看呆了:   “真帅。”   凌唐无语,赶他去洗澡睡觉。乐野看了看手机,这才几点,但还是走进凌唐指给他的卧室,就在他对门,进去看了看,好家伙,除了床和柜子,啥都没有。   他往外看了眼,凌唐已经进卫生间洗澡了,自力更生吧。   乐野转了一圈,只从沙发上寻见一块珊瑚绒毛毯,还有一个抱枕,别无其它。   他想了想,把东西放下,决定还是先给凌唐做点吃的,他晚饭都没吃几口。   打开冰箱,除了两条羊腿被粗野地塞着,什么都没。   进厨房,除了一块案板,一口铁锅,一只不锈钢喷子,一把菜刀,也是别无其它。   乐野从来没有过想叹气的情绪,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有了主意,立即行动。   凌唐在卫生间只听见一声开门响,没太在意,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漫不经心地四处看看,注意到沙发上的毛毯被动过之后,猜到乐野去做什么了,然后倚着沙发坐下,用抱枕死死抵着胃部,看着自己的卧室,不知在想些什么。   楼下“哐哐”声响起的时候,凌唐才站起身往窗外看,他住在二楼,底下的动静能听得清清楚楚——发出巨大声响的正是乐野,手起刀落,触目心惊。   很快,凌唐就看见他披着一身碎雪进了门,乐野触碰到他目光的瞬间就柔柔地笑起来,只是手里的东西让他的笑看着有些瘆人,右手一把带血的刀,左手一袋被分了块的肉。   “对门都要报警了。”   乐野“啊”了声,不解地看着他,凌唐勾了勾嘴角:   “以为你在楼下分尸。”   乐野往冰箱里塞好羊腿碎块,闻言乐不可支:   “凌唐哥,你讲话太重口味了,好有意思。”   凌唐不知道有意思在哪,但看着他满脸灿烂的笑,目光也柔和下来,用手抵了抵胃,似乎不那么疼了。   乐野还在忙和,打开另一个小塑料袋,告诉是在旁边的商店里买的,调料以及青菜、馕和小黄米等,他兴冲冲地宣布:   “凌唐哥,明天我给你做早饭吃。”   凌唐不知可否,乐野又去拉他的手,说:   “先教一下我这些东西怎么用?”   凌唐挣开他的手,跟着走进厨房,假装没听见乐野“怎么扭扭捏捏”的嘟囔,开始给他说天然气灶的正确使用方法,并重点强调了及时关火。   乐野怕自己记不住,打开手机,全程录像。   等乐野自己操作了两遍天然气灶的开关,然后洗完澡,又给凌唐展示了一下自己所有的小木雕,商量着明天想去学校门口摆摊,一切安定下来,凌唐脸上已有倦意,乐野小心翼翼道:   “凌唐哥,我没有被褥,晚上可以跟你一起睡吗,你这床,我看挺大。”   他见对方缓慢地转过头,脸上并无异色,再接再厉道:   “我保证不吵你,也不会对你性骚……”   “闭嘴。”   乐野翘着嘴角,如愿上床。 第17章   早晨八点半,害怕耽误凌唐上班而早早起来做饭的乐野轻轻盖上饭菜,蹑手蹑脚地走到凌唐床边,只见对方鼻息缓重,面皮有些发红,不会又发烧了吧?   乐野愣了愣,躬下身,伸出手探了探温度,像是有点热,但他的手刚被厨房的热气熏过,自觉试不出温度,打算用额头试试,谁知甫一低头,正对上凌唐睁开的惺忪睡眼。   “……凌唐哥,你又发烧了。”   凌唐迅速往后撤了撤,伸出手掌,抵住仍要上前的白皙面庞:   “恩。”   他在乐野起后就醒了一次,感觉到发烧了,但实在没有精神,就着厨房细碎的声音竟又睡了过去。   “哎呦,扎能——你们大城市的人身体太娇弱啦,要起了吧?我去给你端饭,吃了饭你再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乐野絮絮叨叨地跑出去,凌唐被他“娇弱”这个说法整得十分无语,从枕头旁边摸出手机查了查“扎能”的意思,很想发作,但顾于小孩儿早早起来做早饭的辛苦,忍耐住了。   早饭是素炒青菜,小米粥,热奶茶,还有柔软劲道的热馕——乐野担心他吃不惯硬馕泡奶茶,把馕在锅上热了一下。   这场景要是裴应见了,定要嘲讽他死气沉沉且性冷淡风的房间终于有了点烟火气。   凌唐就着这点微妙的烟火气多吃了些饭,颇有胃口。   两人吃完饭,乐野盯着他吃了药,换好衣服准备拎着东西去摆摊,从卫生间洗个手出来后却发现凌唐也穿好了衣服,俨然是要外出:   “你去哪儿?”   凌唐推他出门,下楼梯的时候从自己的钥匙串上摘下一把钥匙,递给他:   “上班。你摆摊摆不下去的时候,可以回来待着。”   乐野接过来,喜滋滋一秒,接着又咋呼起来:   “别小瞧我,今天要比昨天挣更多!哎……等下,你去上班?我的扎能我的宝,你还在发着烧呢,有点数行不……”   嘴里的话还没秃噜完,前面的大高个往后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捏住他的嘴,乐野“呜呜”叫了两声,对方才松了手。   两人出了楼道,绯红的太阳映得枝头白雪发粉,莹莹的,落在男人倏然弯起来的眼睛里,乐野第一次见这样的光景,等对方的手掌撤走:   “凌唐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一霎那,带着光的笑若不复存在,换上一张冷脸。   凌唐淡着神色去开车,乐野立马扬了扬手里的大袋子,道:   “凌唐哥,你不用送我啦,我坐公交车去中学门口,不算远。”   他要去学校门口摆摊的决定,还是昨天那个卖红薯的姨姨建议的,说年轻孩子们更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稍微卖的贵点也可以,还告诉了他坐车的路线,就从医院门口坐公交车就行。   凌唐顿了顿,锁了车,收起车钥匙,往小区门口走去。   “你咋不开车了?”   “医院在对面。”   “那你昨天怎么开车?”   “……”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已经出了小区门口,过了马路后,乐野冲他摆摆手:   “凌唐哥,不舒服了跟我说哦。”   他说完才想起来一件事,他到现在还没有凌唐的任何联络方式,怎么跟他说。乐野“啧”了声,扭头去看,对方身高腿长的,已经掀开门帘进了门岗。   1路车很快来了,乐野挤了上去,这个点车上还有最后一波上学的学生,看样子都是去往二高的,洋溢着青春热烈的交谈声很快弥漫逼仄的车厢,虽然学生们的神色略有些疲惫,但看在从未读过书的乐野眼里,他们仿若初生的旭阳,甚至比窗外的阳光还耀眼。   他愣怔地观察了一会儿,直到手上的塑料袋被人挤得不得不拎起来,才想起自己今天的主要工作,抬头环视了一圈学生们,也就是他的潜在客户,那就……在这里开始吧。   “木雕小挂件,全部手工制作,又萌又可爱,物美价不贵!弟弟,买一个?”   他一边自信地吆喝着,一边挤到靠窗的几个男孩子身边,注意到对方带有探寻的眼神,立马从袋子里掏出来一串小蘑菇,小糖葫芦什么的,再接再厉:   “挂书包上可好看啦,只卖二十块钱。弟弟们,买一个吧?”   男孩子们终于有了反应,却是谁先“嗤”得一笑,紧接着都大笑起来,一人道:   “神他妈弟弟,你多大啊,弟弟!”   车厢里热,乐野一上车就摘掉了帽子,此刻窘着脸挠了挠头发,几根呆毛竖了起来,看在男孩子们眼里更显小了,他被笑得红了脸,但还是努力大声回答:   “我十八了。”   靠窗坐着的男孩闻言,用手肘捣了捣站在乐野旁边的高个子:   “哎,昂哥,小屁孩比你还大一岁,哈哈哈……”   连带着一车的人都笑了起来,乐野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窘得不行,只好放下小木雕和手里的袋子,低着头,打算离开这个热闹的小包围圈,却有一只胳膊拦着他:   “哎,买五个,多少钱?”   乐野闻言,仰头发现是那个叫“昂哥”的高个子,顿时不窘了,笑着打开袋子:   “一百块钱,随便挑。”   高个子嘴角噙着笑,又问他:   “不便宜点么?”   “便宜的,便宜的,算你九十吧。”   乐野用力举高袋子,好让对方挑选,高个男孩伸出细长的手指翻捡了须臾,很快挑出五朵颜色各异的小蘑菇,掏出手机问他微信二维码。   乐野又窘起来,他的微信还没有绑卡,所以没法实名认证,也就无法进行二维码收款,他把不能使用的原因告诉对方,见男生沉默,又有些急切地问:   “可以现金吗?”   叫“昂哥”的高个子摇了摇头:   “没带现金。”   接着响起一片嘘声,似在嘲笑乐野的老土,他倒不在意,只是后悔应该先去办卡,这年头确实没多人用现金,昨天那位姐姐也是去商店里给他换了三百元现金的,他有点失望:   “那,那算了吧。”   谁知对方拿着小蘑菇看了看,又问:   “你有微信吧?加个微信,我把钱转给你,等你办了银行卡,这些钱就能提到卡里了。”   乐野闻言,赶忙拿出手机,递给男生,他还没有加过谁的微信,对此有些陌生,等对方“滴”的一声添加成功,然后捣鼓了一会儿,把手机递给他,示意他看。   乐野看见屏幕上已收款的一百元钱,高兴极了,连连道谢,甚至又从袋子里摸出一朵小花送给男生。   男生淡淡一笑,收下了。   乐野挤出这个小包围圈,又到旁边几个女孩子跟前,依稀听到身后的几个男孩子说什么“你要追他啊”的话,没太在意,专心地进行第二次推销。   二十分钟的时间,乐野的收获还算可以,又卖出去八十块。   二高到了,他跟着学生们一起下车,那几个男孩子中嘴欠的那位又冲他喊了句:   “等着我昂哥追你哟。”   乐野看着跑远的男孩子们有些懵,微微睁大了眼睛,追?是他理解的意思?   但他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乐野站到学校旁边的小路上呆了半晌,除了方才进去的最后一波学生,这里几乎是一片寂静,哪来的客户?   他这才想起来,卖红薯的姨姨似乎是让他中午、晚上过来,这个点学生们正上课呢。   乐野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脑瓜,拎着东西朝路对面的公交站走,却发现了银行,干脆走了进去,当务之急还是先办卡。   银行的工作人员还挺好,见他懵懵懂懂,几乎是手把手带他到自助机上办好了卡,也许是大早上客户不多,还帮他把卡绑在了微信上。   “我这还有二百块钱现金,能存吗?”   女经理笑了笑,帮他存好了钱,还指给他看:   “现在你卡里有三百块钱了,小富翁,加油。”   乐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了谢准备离开时,想起自己手里的袋子,甜甜一笑:   “姐姐,送你一串糖葫芦吧,木雕,我自己做的。”   女经理“哇”了声,又探头往袋子里看了看,然后问他:   “是要卖的吗?”   乐野点了点头,女经理拿出几个小玩意儿,给其他员工看,大家纷纷挤过来,有人问他卖多少钱,乐野按耐住惊喜,告诉大家一个二十元,买的多了会便宜。   最终的结果是,乐野又卖出去十个,收了九十元。   拎着袋子离开银行的时候,乐野觉得心情同阳光一般灿烂,一看时间,快到中午饭了,赶忙坐上公交车回家,准确来说,回凌唐的职工宿舍。   他要给凌唐熬一锅又鲜又香的的羊骨汤。   这汤没个四五小时,熬不出味来。   等一切忙和妥当,乐野把汤盖好,随便吃了两口馕垫垫肚子,拎着袋子又出了门。他站在公交车站跟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不去学校门口了,快到下班点了,他想接凌唐下班。   谁知乐野刚把装木雕的袋子打开,转头一看,竟是提早下班的凌唐。对方似乎也看见他了,乐野连忙摆手:   “凌唐哥!”   他看了眼手机,差十分钟七点,距离凌唐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呢,等人走近,看了看对方的脸色,不禁有些担忧:   “你又烧起来啦?”   凌唐瞥他一眼,淡淡回答:   “没,但今天不忙,副院长准我早点下班。”   怎么还挺傲娇呢,乐野放下心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就势拽住凌唐的手腕,对方也用力托了托他,乐野站稳后没撒手:   “那刚好,锅上的羊骨头正热着呢,超级香!”   也许是想象到了乐野如何忙一下午熬汤,凌唐没立即甩开握着他手腕的手,点了点头。   乐野暗喜,悄悄往下滑了滑,但也只敢在手腕接近手掌的地方停下,昂着头尽力跟上凌唐的脚步。冬日黄昏来得早,此刻夕阳半悬,钻出层云,拂过白桦树梢,在凛冽的冬风里散着毛茸茸的光,团团可爱。乐野“哇”了声,用嘴努努:   “凌唐哥,我没骗你吧,这里的落日超级漂亮。”   是挺绚烂,凌唐随着他的视线远眺,纵使落日昏昏,很快也有月色皎洁、白雪莹莹,确实如乐野所说:阿勒泰没有黑夜。   乐野观察他柔和的神色,讲起今天的成果,说到那个叫“昂哥”的男孩,坦诚而琐碎地讲述了前因后果。   凌唐原本听得昏昏欲睡,直到乐野复述男孩子们的那句话后,陡然抽回了被攥得暖烘烘的手掌,微微低头,朝他扫了一眼,道:   “那你给追吗?” 第18章   “那你给追吗?”   乐野听得一愣,凌唐不是不喜欢他说这些男……男关系的话,他抿了抿唇道:   “谁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呀,也许是邀请我跑马拉松?要是这样,他肯定能追上,我这小身板,干活可以,跑步可不行……或者是别的?凌唐哥,教教我吧。”   他边说边瞄对方的脸色,和冬风一样看着不动声色,实则隐隐作寒呢,试探着再去攥凌唐的手腕,对方干脆把手揣进了羽绒服口袋,乐野低头看看自己空了的手心,完蛋。   十分完蛋,凌唐哥好不容易被他哄好了呢。   乐野快走两步,跟上他,然后哥俩好似的抬手挂上对方肩膀:   “我猜……是那个意思,那我不给追的。”   乐野的胳膊被甩了下来,他不在意地也揣进自己口袋,仰着头看月亮:   “凌唐哥,你看,西边落日东边月,好美啊。哎,你怎么啦,我不给他追的……再者说,我一个彻头彻尾的文盲、九漏鱼,谁会追我啊,他们拿我当笑话呢。我也不敢追谁的,只有月亮肯让我追一追,你看,月亮此刻是不是在我脑袋上?”   咔嚓,月亮拂过的树枝断落,是雪太厚,也是月亮太温柔,暖化了一小片坚冰。   凌唐收回视线,在宿舍楼前顿了顿脚步:   “别胡说。”   别胡说什么?凌唐没明说,乐野似乎能猜到,吹了声口哨,惊跑了一只胖嘟嘟的猫头鹰,跟在凌唐身后,几乎是蹦着上楼。   他可自信呢,进门就邀功:   “羊骨汤是不是超级香?我还在网上学了冰糖葫芦的做法,等你不烧了给你做哦。”   羊骨汤果然鲜美至极,就着焦香的馕,入口馥郁。   凌唐端着他现熬的奶茶,冲厨房里忙着洗碗的身影,难得说道:   “谢谢。”   乐野转过头眨眨眼,想起一件请求,此刻不说,更待何时:   “凌唐哥,那加个微信呗,我这列表里可是光秃秃呢。”   果不其然,凌唐痛快答应。乐野一手的洗洁精泡沐,让他自己去桌子上拿自己手机,还嘱咐着最好把手机号也存一下,什么□□号啥的也都可以给。   凌唐没理他,很快互加了微信,正要息屏,看见他名字的下方,有个昵称叫“昂”的微信闪了闪,问乐野叫什么,凌唐无意偷窥他的隐私,但干干净净的列表上只有一个小红点闪烁,还把他的头像顶到了下面,不注意都难。   列表光秃秃?   凌唐鬼使神差地点开“昂”的朋友圈,五分钟前,新鲜热乎的图文:   [昂]:嘿。   配图是乐野卖出去的小蘑菇和向阳花,还分了两张图片发的。   凌唐心头滞涩两秒,退出朋友圈,然后把“昂”的消息标为未读,放下了手机。   乐野收拾完厨房出来,不见凌唐,听见浴室里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放下心来,乐呵呵地盘点自己剩余的作品,又想起终于加上了凌唐的微信,一看,手机号也存了,快乐地朝窗外吹了声口哨,又吓走了那只半路返回的猫头鹰。   今晚真是高兴。   等凌唐洗完澡出来,他也抱着衣服进去,擦肩而过时还在兴奋:   “凌唐哥,等我!”   至于等他干嘛,他也不知道,纯粹高兴,话不经过大脑。   直到洗完澡,乐野还跟捡了一万块钱似的高兴,哦不,比捡钱还高兴。   卧室里的灯亮着,他探头看了一眼,凌唐正靠在床头看一本厚书,他飞速地钻进厨房,琢磨了一下明早要做的饭,然后把头发只擦了个半干,兴冲冲地进了卧室。   凌唐眼都没抬,他也不在意,快到床边时就势一滚,十足泼猴的样儿。   “啊,我的鼻子——”   但好巧不巧,他用力过猛,翻过了头,撞上一睹肉墙,鼻子酸疼,眼眶差点冒泪花。   睁开眼,肉墙的主人面如坚冰,对视一秒,拎着他脖子甩下去。乐野揉着鼻子捂着脸,这才发现自己傻乐过了头,直接滚人怀里去了。   还没来得及感受怀抱的温暖,对方已经冷冷发话:   “再闹出去睡。”   乐野皱了皱鼻子,酸劲过去,心尖的一点甜劲还在,于是胆子大了不少:   “不怪我,怪你胸太大。”   倒也不怪凌唐胸肌鼓鼓呢,乐野又瞄一眼,欣羡之余,挺骄傲——迟早是他的!   乐野收回视线,不等凌唐发作,钻进被窝,悄悄看起了书。   他头发还未全干,又被热气捂着,很快满头是汗,悄悄掀了掀被子,恰巧凌唐的手机响了,趁对方接电话,他钻出被子,大口喘气。   正在接电话的凌唐听见这动静:……   他掀开被子,长腿迈过乐野,去客厅接电话去了。   乐野好奇心泛滥,但也不敢跟出去偷听,哎呦,有秘密了噢。   他继续看电子书,上次在镇医院时凌唐帮他下好的几本电子书,还有一本超级难懂的《鲁班经匠家镜》,讲木雕的古籍,凌唐给他找了翻译版,就这他也读着费劲,但也还是用心看下去。   片刻,凌唐进来拿衣服,嘱咐他:   “医院有事,我过去一趟,你先睡。”   乐野一骨碌爬起来,满脸担忧但不假思索:   “我陪你去。”   凌唐揉了揉眉心,直接把卧室门给他关上:   “别闹,睡。”   乐野惴惴不安地躺下,听见他换完衣服打开门离开,不闹就不闹,可他睡不着。   一整夜,几次点开微信,却不敢打扰对方,只在那个叫“昂”的男生再次发来一个“?”时有些烦躁,捣鼓了半天,删除了对方的微信。   天还未亮,他早早起床,熬了粥,煮了奶茶,又去楼下商店买了一只保温桶,这才装上粥饭急匆匆地赶往医院。   住院部心内科,似是忙了一夜,病人医生护士人流如织,都面带疲色,却脚步不停。乐野跑到护士站问凌唐的办公室,没想到对方无端火气,登时开炮:   “找他干撒?你是人,医生也是人,我们都要休息,为了点破事忙活一夜,没加班费还受气,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乐野被骂得发懵,倏地满脸通红,嗫喏着不知道说什么。   对方依旧喋喋不休,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余光里瞥见许多人在看他,更是难堪。   “……凌主任。”   护士陡然住口,被乐野身后的一道目光激得低下了头。   乐野随之转身,是一身疲惫但目光冷冽的凌唐,他还在发懵,对方朝护士警告:   “注意态度,下不为例。”   接着,他攥住乐野的胳膊,带他离开,到步梯间,才揉了揉眉心,问他过来做什么。   乐野这才彻底回神,拎起保温桶晃了晃:   “给你送早饭。”   凌唐垂眸看了一会儿,才接过来,带他进了旁边的办公室,坐下拧开保温桶,几口喝完了粥和奶茶,把剩下的馕和菜递给他:   “饱了,拿回去吧。”   乐野看出他心情不好,想要问两句,办公室门口却闹嚷起来,两人同时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看起来憨厚的中年男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说医院要把他老婆治死了。   凌唐皱紧眉头,推开乐野虚虚拦住的手,大步朝门口走去:   “想让你老婆死的不是医院,是你。”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乐野猜到此刻的凌唐愤怒至极,他想过去推开挡门的男人,又想起上次凌唐就因为他冲上去夺刀而生气,一下子拿不定注意,只有紧贴在凌唐身后。   那人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好在没有动手。保安也很快上来,几个男医生围上来,拽着他离开凌唐的办公室。没想到激怒了男人,甩开众人的胳膊,冲到妻子所在的病房门口:   “小梅,他们要弄死我了,你别怕,大不了一起死,对,我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儿,给你报仇,看他们还给不给你好好治病……”   男人胡言乱语着,竟真的要往墙上撞去。   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一把拽掉了输液管,跑到门口一起哭喊着,手背上的鲜血流了一地。   更多的医生冲过去,按住了发癫的两个人。   凌唐始终站在门口未动,一眼不眨地盯着夫妻俩,目色仿若一潭幽泉,不知在想什么。   在场的人,只有乐野明白,他从前并不觉得凌唐的心结或是焦虑症有多严重,直到此刻,他心疼地看着前面那个挺着僵硬的肩背的男人,几乎落泪。   他上前去,轻轻拽了拽凌唐的胳膊,对方刚要用力甩开,乐野把自己热乎乎的手掌塞进他虚空的拳里,挠了挠手心,低声道:   “凌唐哥,没事了,我们先进去。”   两人前后脚走进办公室的同时,落后一步的乐野“啪”地关上了门,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他这才发觉,凌唐不仅是肩背僵硬,怀里也如一块坚冰般寒冷,他用手顺着他的背,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在家里的时候,总是这样吗?凌唐哥,总是这样吗?”   许久之后,他听见凌唐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几乎喑哑:   “是啊,总是这样。”   乐野抬起头,眨巴着带泪花的眼,高大到看起来无坚不摧的男人也低头同他对视,周身的僵硬不复,取而代之的是困兽之斗后的茫然、落寞与痛苦。   “没有办法了吗?”   凌唐没有说话,抬起手,用冰凉的指尖触碰他的发梢,顺着往下,到那双总是明亮的带笑的大眼睛,停滞片刻,往后退了半步,同时推开了他。   “你走吧,去吃饭、摆摊、赚钱,中午不用过来,我晚上应该能早点回。”   乐野看见他又恢复了在镇医院时的神态,不再对他故意凶巴巴,几乎说是平和相处,但与之俱来的是浓重的疏离感,还有凌唐身上无欲无求的气息。   所以,每次……之后,都会这样吗?   乐野有点慌,噙着泪花冲他笑,年轻男孩的承诺脱口而来:   “凌唐哥,我会变得厉害,会保护你。”   他还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膛,逗人开心似的笑嘻嘻向凌唐保证:   “也会有你这样大的胸肌。”   说罢,他拎着保温桶快速离开,不知道身后的医生好半天都没能看进去病案。 第19章   乐野一出了医院就塌下了肩膀,垂着头,直到冰凉的雪花拂过眉梢落在嘴角,他在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没啦,凌唐哥估计又要赶他走啦。   少年人的心思从没个定性,此刻他又想着,凌唐哥还是要追的,火力全开地追。   可他没追过人。   乐野加快步子,当务之急还是要抓紧赚钱,没钱寸步难行,就像打开手机搜出的每一个追人教程,都是要花钱的。   等他放回保温桶,再拎着所剩不多的木雕小挂件出来的时候,雪又停了,太阳悬于正中,快要中午了,乐野在医院旁边的小道上站了一会儿,没顾客,他便坐上1路车前往二高。   地面上的薄雪还未得以清理,所以公交车走得慢些,乐野有些心焦,好在下车时正好赶上学生们中午下课。大门口乌泱泱的,他没近前,站在学校拐角的巷口,大声吆喝。   “同学你好,看看……哎哟——”   乐野原本站在巷口的路牙子上,他个子不高,站得高才喊得远,一边喊一边瞟着在他前面十来米远的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清瘦俊秀的男人贴墙弓着背,时不时朝校门口的方向看一眼,看起来不像好人。   他时刻观察着这个男人,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木头做的糖葫芦……谁知,那男人忽然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直直朝着自己撞了过来。乐野本就站得不稳,直接人仰马翻,东西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也趔趄了下,很快站直,顺手扶了他一把,在停下来捡被自己撞翻的东西和继续见了鬼似的往前跑之间犹豫了下,选择继续跑:   “小孩,帮我拦下他,回头谢你。”   乐野龇牙咧嘴地站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高个子男人步速很快地走来,显然是看见了他同那个逃跑的男人对话:   “他去哪了?”   乐野抿了抿唇,眼前的这个男人跟凌唐差不多高,板着脸的样子同样冷酷,只不过多了一些儒雅,儒雅中又带着点压迫感,见自己不说话,对方准备掠过他继续找人。   乐野不确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方才那一瞥,从逃跑的那人姣好的面容来看,似乎不坏。   乐野决定帮他拦一栏眼前的男人:   “您好,要买糖葫芦吗?我自己做的,二十元一个。”   男人没有说话,乐野举着手里的糖葫芦,抬头望着他也不说话。两人默默地对视一会儿,男人收回视线,倒退两步,走了。旁边似有学生问好,他矜持地点点头。   乐野讶然,这位是老师?那方才兔子似的逃跑的人是谁?   算了不管了,他继续卖东西,被耽搁一会儿功夫,此刻更是大声叫卖。   眼瞅着学生越来越少,乐野不打算回去做饭了,反正凌唐哥也不回家,他四处看了看,似乎只有身后那条小巷有很多小饭馆。   但他一个都不敢进,也不想进,外面的饭都挺贵呢。   乐野咽了咽口水,看见一个馕坑正冒着热气,跑过去买了个三块钱的芝麻小馕,老板极力推荐他夹上烤肉吃,他果断拒绝了。   起风了,乐野蹲在墙根底下一边啃着馕,一边打开微信上上下下地划着。   他问凌唐中午吃什么,对方客客气气地说食堂。   乐野叹了口气,他跟凌唐的关系好奇怪啊,进一小步,就会退一大步。而导火索正是那个凌唐说“没办法”的事情,乐野没有经历过正常的家庭生活,所以帮不上忙。   吃完馕,他打了个嗝,背着风站起来,准备再往墙角里站站,风实在太大,呛得他不断打嗝。   然而,乐野刚迈过墙角,瞬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嗝也不打了——   是方才的老师和那个逃跑的男人,正抱在一起亲嘴!   乐野失声地抽了口气,盯着两人半晌无话,两人也都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瞬间分开。那个逃跑的男人还又仰起头,追上老师的唇角又亲了一口,才气息不定地同他打招呼:   “小孩,又见面了。走,请你吃东西算作感谢。”   说实话,乐野有点被吓着了,呆呆站着没动,对方又道:   “走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个老师沉着脸,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先于他们离开了巷子。   巷尾的咖啡馆,三人临窗而坐。   逃跑的男人先开口,说自己叫隋寂,旁边的老师叫陆在蘅。   乐野也说了自己的名字,说话的时候眼神不敢乱瞟,只低头盯着咖啡里的拉花,逐渐变浅。   叫隋寂的男人嗤笑一声,朝旁边问道:   “是你们学校的吗?你可得好好做做思想工作,吓惨咯。”   乐野悄悄掀了掀眼皮,正好看见叫陆在蘅的男人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他莫名紧张:   “我,我不是学生,没读书了,在学校门口卖我自己做的木雕。”   他一紧张,全然忘了凌唐要他对陌生人保持戒心的教导,把自己的事儿和盘托出。   隋寂挑了挑眉,说不信,让陆在蘅检查他学生证,陆在蘅扫了他一眼,未答话。   乐野一听,立马把放在脚底下的袋子拎上来,打开给他们看,隋寂探了探头:   “哟,真的啊,那……都卖给他吧,算作给你的道谢和赔礼。”   乐野高兴又纠结,最终还是抿了抿嘴,摆摆手,说自己慢慢卖。可隋寂不答应,直接把东西摆在陆在蘅跟前,让他拿手机出来付钱。   乐野说不出来的怪异,一慌,把凌唐教过他的话搬出来:   “不用了,我哥……我哥说不能随便要陌生人的东西。”   说罢,隋寂顿了顿,紧接着扑哧一笑,拍了拍旁边男人的肩膀,说还真碰见个傻小孩。然后琢磨了下,又勾起唇逗小孩:   “你哥?亲哥?”   乐野说不是。   隋寂眨了眨眼,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回想了一下方才乐野看见他俩亲嘴的神态,心下了然,说出的话更是口无遮拦:   “那你跟你哥亲过嘴吗?”   这下,不只是小孩愣了,陆在蘅也愣了愣,而后才压抑着火气:   “隋寂。”   隋寂答了声“在”,丝毫不在意他话里的威胁,饶有兴致地看对面男孩逐渐红起来的脸。   冬日中午的时间不长,陆在蘅要回学校有事,提前跟二人告别,临走把袋子里的东西推给隋寂,然后去咖啡馆老板那儿换了一千块钱,递给乐野。   袋子里只有二十来个小玩意儿了,根本不值一千块钱,乐野推辞不受。隋寂一边说着“他给你就拿着”,一边往乐野口袋里塞:   “封口费。”   乐野愣了愣,拒绝不掉,只好抽出五百块钱,说:   “这些就够了……”   “我不会乱说。”   隋寂却噙了根烟,没点燃,笑了笑问他:   “你哥呢?也不说。”   乐野沉默了片刻,想摇头,但他向来藏不住话,恐怕会告诉凌唐。   大概是最近的生活太过操蛋,同时在这没人认识的地方撒惯了野,隋寂面对眼前这个挺有秘密的小孩开了心防,旁若无人地讲起了他和老师的故事。   故事很长,但被隋寂几句话说完,听着极为狗血。   “你呢,小孩,说说跟你哥的故事?”   隋寂并非无所顾忌地冒犯年轻男孩,实在是一眼就看出是同类众人,也觉察出对方的感情也并非那么顺利,所以本着过来人的经验跟他聊聊。   乐野没见过这种处男……男关系的人,眼下也确实需要建议,便也把他和凌唐的事情简单说了说。隋寂听到两人十岁年龄差的时候,挑了挑眉:   “不难追吧,撒个娇不就拿下了?”   艾伊木也这么说,乐野沮丧地撇撇嘴,或许是他没用,或许是凌唐真的难追,但他都不愿承认,只好捡了个不重要的理由:   “他总嫌我吵。”   隋寂闻言噗嗤一乐,笑了半天:   “我还以为你是内向小孩,还准备教你撒个娇,闹腾两下,老男人最受不了你这样的,唇红齿白也会卖乖的话,那可很好拿下的……”   乐野听到一半就皱起了眉,颇有些不满地说:   “他不是老男人。”   隋寂不置可否,淡淡瞥他一眼:   “你勾引过他没?”   可乐野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勾引”,隐隐觉得这词儿不好,果断摇头。   对方狠狠咬了下烟蒂,半笑不笑地:   “坐个大腿偷个吻什么的,情趣嘛,没必要这么抵触。算了,你还小,当我胡说吧,到时候教坏你了,你哥得吃了我。不过话说回来,你哥这样的,还得你主动,心里的结没人解,时间越久越封闭,可时间匆匆如流水,别让最好的年岁被无端蹉跎,那可就……”   说到最后,一直表现得轻佻放荡的男人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乐野努力思索他的话,似乎也并无道理。他天资聪颖,只是缺个人教导,突然觉得自己在这情情爱爱上也是一点就破,甚至真的有了自己的注意。   只是,凌唐他似乎挺抵触这些。   乐野抿了抿唇,跟隋寂告别后,原本要在学校门口再叫卖一会儿的,这下两手空空,倒一下子没事做了,把口袋里的五百块钱找昨天那位银行经理存了后,就坐车回去了。   凌唐的单身宿舍里,乐野又把另外一条羊腿炖了,他决定明天回趟家,再雕一些东西,或者把一些工具带上,边做边卖,没准年前能小赚一笔。   哦,还有,答应送给凌唐的礼物也得进行最后的打磨。   晚上,凌唐加了会儿班,快十点才到家,一进门,瞬间被肉香、面香环绕,熨帖得很。   乐野从厨房探了个头,鼻尖上落了一层面粉,甜甜地冲他笑道:   “凌唐哥,饭马上好了,我熬了肉汤,还包了饺子。”   凌唐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尤其是看他系着花边小围裙,垂着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意味不明地看过去,低低地“恩”了声。   乐野直到吃完饭后,两人躺在床上各自捧着书本看的时候,还能感觉旁边有时不时投来的视线,他转头去看,对方的眼神却又紧紧黏在书本上。   乐野咬了咬下唇,皱着眉思索半天,突然觉得隋寂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想了想,俯身趴在凌唐的耳边,嘻嘻笑道:   “凌唐哥,我能坐你大腿吗?” 第20章   医生的手劲很大,也很稳,紧紧攥着乐野的手腕,但没有立即推开他。   乐野盯着他隐隐结冰的双眼分辨了一会儿,悄悄挪动了一下屁股,接着翘上去一条腿。   就这么一个轻微的举动,让身旁的冰块瞬成冰山,他的话裹着冰碴:   “谁教你的。”   肯定的表述。乐野抑住心头的怕,耸了耸肩,抬起眼,笑:   “自……自学成才。”   啪,厚厚的书本掉落在地,接着是他。   乐野直到第二天午饭后拎着箱子离开时,还觉得屁股隐隐作痛,摔倒尾椎骨了,真凶。   客运站,他碰见隋寂,想要装作不认识,都是这人出的馊主意。可隋寂冲他吹了声口哨,还走过来观察了一下他不太对劲的走路姿势,挑着眉问他:   “得手了?”   乐野皱皱眉,不明白意思,但他从隋寂嘴里就没听到过好话,所以不理他,只顾着低头看手机,他发了好多条“凌唐哥,对不起”和“我会学好”,凌唐都没有回。   今天周六,凌唐还是一早去了医院。   乐野想要当面告别,并约定一周之后的相见,可他跟每一次一样,总是抓不住凌唐。甚至逐渐想明白一件事,凌唐……总要离开这里的吧,那他呢。   吊桥效应不是好东西,只会宣判结束。   凌唐没有删除他的微信,他从绝望中获得一点生机,那就先不打扰他了吧,本就是他有错在先,说了不会性骚扰,可是他还那么做了,实在是情不自禁。   实在是罪有应得。   “戴罪之人”垂头丧气,隋寂没再开他的玩笑,问他去哪儿。   “回家啊。”   这还用问么,他被扫地出门了。   乐野拎着箱子上了班车,后面有人推他快点,他皱起眉,懒得回头争辩,委屈巴巴地走到最后一排,假装车窗底下有人送别,他无声开口:   “再见,等我哈。”   “别恋恋不舍了,又没人送。”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乐野转过头,是笑得一脸揶揄的隋寂,他越过他不爽的视线,冲车窗下面的人摆摆手——乐野看见陆在蘅笔挺地站着,心里很酸,行,你有人送。   “你在你哥跟前那么欢实,到我这成小哑巴了?”   乐野假装没听见这句,看他什么也不带,就上了这趟他回村的班车,奇道:   “你去哪儿呢?”   隋寂还是那么不正经地笑着:   “跟你回家啊,哎,小孩,咱俩凑一对算了。”   乐野闻言,立马往车窗的方向靠了靠,看起来很嫌弃他,隋寂哈哈大笑,不再逗他。   他俩不是朋友,况且心里都不痛快,所以没什么可交谈的,隋寂不逗他,乐野也不想招惹这个……有点疯的人。   他把隋寂当疯子,却不知有人把他也看做疯子。   凌唐走进住院部后,顶着一众“今天不该你值班”的好奇目光,进了办公室。他似乎没有教好乐野,反而让他越来越疯——小疯子,对他哪儿来的执念?   他一把抓起手机和车钥匙,去了姥姥、姥爷的旧居,房子自然早就被卖掉了,但邻居仍没有变,从前跟姥姥视频的时候见过不少次,两个老太太凑在一起说不完的话。   他去拜访了沈奶奶,老人已经八十多岁,还算健朗,至少自己能走动。女儿和外孙时不时回来一趟,老人的日子简单却也有盼头。   沈奶奶同他回忆了许多和姥姥有关的往事,说她最喜欢看落日,还常常笑她是“落日观察员”。有一次,姥姥给落日拍照的时候,画面里误入一只老鹰,盘旋个没完,她急得直挥手,要知道太阳落山的速度挺快,每一秒都有新样子。   沈奶奶说姥姥直接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朝老鹰扔去。老鹰似有感知,竟从天边俯身冲下,姥姥一扭身,赶紧往屋里跑。这个事被小区里的老太太们传遍了,着实好笑。   凌唐也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首饰盒,是一枚小胸针,想要说些感谢的话,却又不知何从开口,干巴巴地递出去,又被推回来。   “你这孩子……比你爸妈知情知意。”   提起凌唐的父母,沈奶奶真格落了泪,但哭完也只是叹气,作孽。凌唐临走时,她突然一拍脑门,想起来老朋友临走前交待给他的一封信:   “孩子,你姥儿的这封信,说是你走投无路时给你,我眼看着……就今儿给你吧。以后……以后,只为自个儿活着吧。”   凌唐是到了家拆开这封信的,短短两页的纸,很薄,却又记录着很厚、很复杂的命运。   他愕然,迷茫,怨怼,最后一声长叹,不甘又认命。   凌唐很早就知道唐毓不是他姥姥姥爷的亲生孩子,抱养的。   但他今天又遭了个晴天霹雳,他也不是唐毓和凌岳的亲生孩子,也是抱养。   说是“晴天霹雳”,是因为他再也没有办法反抗他们了。   干涩的眼眶起雾,泛潮,凌唐用抬起手捏了捏眉心,他知道,这下他再也逃不掉了。   在看这封信之前,他每天都在想象,甚至是计划为自己而活,可现在,不可能了。   裴应打来视频的时候,凌唐刚刚从浓重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也只是一点,所以看到来电的时候不想接,奈何手机跟被人买了信息轰炸似的,响个没完。   他接起来没说话,然后看见裴应猴儿似的左右观看,气又不顺:   “五,四……”   “哎哎哎,别挂别挂,我有正事!”   裴应立马端正身子,用口型骂了句“狗脾气”,然后冲屏幕打了个响指:   “好消息好消息,我休年假,来看你!”   他带的高二,放寒假时间晚,又是关键时期,这个节骨眼校方同意他休假?凌唐不信,继续往下数数,快到“一”的时候,裴应终于从实招来,原来是他给学生加了堂考试,好巧不巧,一个学生在考试中晕倒了,家长索要赔偿未遂,就把这事发到了网上,引起一片争论。   作为焦点人物的裴应就被暂时停职了,他要辞职,校方不让,只同意让他休息几天,这就大老远地来找好兄弟了,裴应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水:   “好兄弟啊,你可得好好款待我啊。”   凌唐情绪才有好转,懒得怼人,只笑骂一句:   “勺子。”   这句是新疆话,直白来说是“傻蛋”,但又比这两字有着更浓重的嘲讽意味。   裴应没问出具体意思,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疼,呵呵笑道:   “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件重要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我告诉你吧——来捉奸!”   “?”   裴应继续演戏,浮夸地探头探脑:   “哎,你那十八岁小帅哥呢,躲哪儿了……”   啪,这次没有倒数,视频果断被挂。   凌唐面无表情地把他消息设置成免打扰,正好看见乐野发来的一连串消息,什么“对不起”“我错了”张口而出。   小骗子,下次还敢。   凌唐惩罚他,也把他的微信设置成了免打扰。   又是黄昏夕落,他打开冰箱,把乐野包的饺子拿出来,冻得梆硬,他只是轻轻一掰,烂了好几个,接下来也不试图分开非要哥俩好的饺子了,一股脑丢进锅里,然而给落日拍照的功夫,饺子在滚滚热汤中悉数牺牲,皮儿和馅儿完美分家。   咣当,凌唐扔下汤勺,关了火,准备出去买点速食品。   他下了楼,甚至不知道商店在哪儿,溜达两圈,进去买了点泡面,再上楼,却毫无煮面的兴致,索性重新开了火,把那锅已经黏成糊糊的“饺子”重新加热,凑活着吃了。   裴应坐飞机来,南京到阿勒泰有直达飞机,所以最晚明天下午就到。凌唐划开日历,看了看并不需要刻意去记的日期,但他还是无意识地划着,快要冬至了,没几天就是元旦,再接着是腊八、小年……距离过年,不过一个月出头的时间。   同样说明,距离他结束援阿也不过一个月出头的时间。   然后呢,海潮迭涌,海鸥自由飞翔,而他浮浮沉沉,没有灯塔,也望不见彼岸。   他似乎爱上了这里,旷野、梦境般的阿勒泰,还有热烈的风,炽热的人。   他想了想故事开始的时候,似乎很遥远了……假如往后臣服暗昧,那他可不可以再贪婪几分这里的美好,自由,和赤诚。故事里的人,是否也能在此有个愉快的结尾。   夜灯亮了,太阳彻底不见,凌唐隐在一片昏昧里,任思绪作乱。   他摁掉了凌岳的电话,回了一条短信,像缺氧的鱼一般,猛灌了一杯早已冷透的水,然后点开微信,果然——乐野又开始骚扰他了。   他的道歉毫无诚意,但又令人熨帖。   文字不够,然后是可怜巴巴的语音消息,最后是鱼死网破般的视频来电。   凌唐抬起手指,犹豫半晌,最后跟抓住海浪上的浮板一般,划了接通——耳畔只有海风呼啸,声势很大,但温柔,平静。片刻后,   聒噪的小乌鸦上线:   “凌唐哥,是你吗是你吗?你竟然接了我的视频,凌唐哥,我到家啦!”   短暂的换气后,海浪涌向岸边,小乌鸦冲同伴说道:   “隋寂哥,你听见了吗?凌唐哥接我视频了。”   一声轻笑随着话筒传出,有个人没心没肺地冲旁边笑笑,才又看向镜头:   “凌唐哥,我好想你。”   但视频那头的人早已面若冰霜,滞涩数息,而后无声地骂了句“小骗子”,眯了眯眼:   “你带谁回家了?” 第21章   乐野顿了顿,然后从头飞速讲起他和隋寂的浅缘——他打算昨天晚上就说的,但发生了一件不太美妙的事情之后,他的屁股遭了殃,他也不想再凑到凌唐跟前说悄悄话了。   以至于现在要当着隋寂的面,跟凌唐说一些有关隋寂撺掇他坐大腿的事情。   隋寂:“?”   他告起状来喋喋不休,凌唐没能听完,医院来电,医生以事业为重,打断了他。   “哦。”   乐野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拼命琢磨着这个“哦”的意思,然后向隋寂求助,这人虽然看着不咋靠谱,但比起需要付费的那位感情大师来说还是好用得多,毕竟免费嘛。   隋寂:“?”   谁知隋寂这次装起没锯口的葫芦,挑着眼笑笑,并不理他。   乐野给他煮了奶茶,然后一个人跑去艾伊木那里问好,等口干舌燥地讲完卖木雕的种种幸运事后,艾伊木都要打哈欠了,撵他去陪朋友:   “高哈尔,我看你是不打算拿下医生了。”   乐野顿了顿步子,嘟囔了句“才没”,把艾伊木的门小心关上。他在月光下撇了撇嘴,艾伊木的话说反了,是医生不让他拿下他。   医生忙得很,不忙也不搭理他,搭理他也是冷言冷语。   怪不得喜欢吃冰激凌。   他在阿勒泰市的那几天,凌唐总共吃了三个,超级大馋猫。   乐野一路琢磨着冰激凌,然后推开木工房,隋寂正拿着他的那盏小灯笼发呆,他走上前用一盘羊肉抓饭换走了小灯笼。隋寂也不在意他不礼貌的举动:   “谢了。”   两人吃完饭,乐野又干起活,他得抓紧多做一些新鲜玩意儿,比如冬至的饺子,元旦的小桃符等等。他让隋寂先去他房间睡觉,但对方不去,赖在他旁边多嘴。   “你真没上过学?那你怎么长这么大的啊,怪不得你看着挺憨,你哥竟然不嫌你,啧……”   凿坯的声音陡然停下,乐野转过头来,压抑着心里的不高兴,回怼:   “凌唐哥不介意,相反,他还处处教我,第一课就是讲文明、懂礼貌。”   他说到“礼貌”二字的时候用了重音,希望这人明白。隋寂果然轻笑了一声,但嘴仍不闲着,说他要预定一捧木雕花束,问他做不做得来。   轮到乐野哼笑,他就算没上过学,但十几年与一堆木头相伴,还是有这个自信的。要不是工具太破,太旧,他甚至能雕出一个人偶,比如说凌唐。   想到凌唐,乐野灵光一现,或许他可以送他一束花。他之前在医院门口也好,学校门口也罢,确实见过不少人捧着花送人,应该是送对象吧。   “做得来,但我要征用这个想法。”   他宣布完,隋寂立即道:   “送你哥?”   乐野放下圆凿,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隋寂没说话,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叼上,在乐野朝他看来的时候,他动了动嘴唇:   “不抽。”   隋寂知道这里都是易燃品,不会那么没分寸,伴随着乐野细碎但治愈的凿木头声,靠在一张桌子旁,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乐野开始给一颗冰激凌上色的时候,余光里瞥见隋寂的神色,有些落寞。今年是个冷冬,窗外又有飞雪吟唱着,冷啸而悠远,乐野放下东西,愣了会儿神,不知道被谁感染了情绪。   等隋寂放下支着额头的手腕活动筋骨的时候,乐野几乎有些悲凉道:   “我是不是不该喜欢凌唐啊,毕竟……差距太大,很大。”   隋寂揉肩膀的手倏然停下,敛起一贯轻佻的表情,深深地望着他,半晌才道:   “不。”   “你哥教你这么多,难道少了‘自信’这一课?”   乐野摇摇头,像只第一次讨好人类但遭到拒绝的幼兽,固执地钻起牛角尖来:   “他教了,甚至还说,如果我真的明白什么是喜欢,可以大胆地喜欢他。但我真正喜欢他的时候,他却总是拒绝,总是拿我不懂为借口。现在想想,是我过于自信了吧。”   “隋寂哥,谢谢你,我现在学会了自卑。”   隋寂:“?”   隋寂莫名背了个锅,虽然他心里不太看好他们,但艰难地开导他:   “听你的描述,你哥应该是喜欢……你的。不过,他本性冷硬且阴晴不定,喜欢的正是你身上那份天真,无畏,和热烈,坦荡。假如你也变得患得患失,沉闷,这大概是他不想看到的结果吧。所以我想,他时不时的躲避,有这方面的考量。”   乐野自他第一句话说完,就高兴得几近恍惚了:看吧看吧,书里说旁观者清,隋寂说凌唐喜欢他!凌唐不喜欢他变得阴郁,那他就永远保持快乐,小傻子就小傻子。   他用边角料做个一个“点赞”的大拇哥,送给隋寂:   “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会把这些话告诉凌唐哥的,我会继续追他。”   隋寂:“?”   第二天整整一个白天,在隋寂屡次划伤手的帮助下,乐野做了两个花束,一个隋寂死磨硬泡点名要的玫瑰花束,还有一个是要送给凌唐的冰激凌和棒棒糖花束。   一大捧明媚,可爱而鲜亮的木头花放在窗边,被阳光照得熠熠发光,虽不真,但永恒。   当然,送花这么老套的东西不仅乐野学会了,还有人天生就会。   阿勒泰市机场,裴应穿得浪里浪气,捧着一大束糖葫芦花束出来,浮夸地抱了上来:   “好兄弟。”   可他的好兄弟下一秒就推开了他,眼睛黏在糖葫芦上一秒,就冷漠地转头迈步,离这个过于花里胡哨的人两米远。   裴应比他矮一点,还拎着箱子,哗啦啦地快走两步,开始欠兮兮地戳人心:   “我弟呢,怎么没一起来?”   凌唐的目光结着冰,朝他刺过来,裴应立马扬了扬手,递给他糖葫芦。   冰山脸凶残地嚼着糖葫芦,终于一点点柔和起来。   职工宿舍里,凌唐回一个医院的电话,裴应里三圈外三圈地看了个遍,表情从八卦逐渐变为失望——他那天分明在凌唐视频里看见小孩的身影了,也听见过两次他的说话声。   高中老师对辨人识音很准的,不会认错。   他叹口气,凌唐挂了电话,站在茶几前问他:   “红烧的,还是麻辣的?”   茶几上还摆着昨天晚上他买的方便面,位置都没动过,此刻被他拿来面不改色地招待客人。   这倒提醒了裴应,一把拂过被推到跟前的方便面,来到冰箱跟前,打开——   “我就说,这羊骨汤不是你做的吧,这饺子肯定也跟你无关,说,我弟去哪了?”   凌唐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揉了揉眉心,颇有些疲倦地道:   “我点外卖,还是出去吃?”   “那上楼之前你怎么不说,现在还得下去。”   “……忘了。”   “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   裴应开完嘲讽,不再刺激他,拎起羽绒服,踢了踢他:   “走吧。就咱俩跟这大眼瞪小眼的,没啥意思。”   又是一天日落,但因为大雪的缘故,夕阳的存在感并不强烈,只有一些余韵把雪花染得粉间带着绯色,倒有一种瑰丽之感。   凌唐收回视线,烦躁的心重新恢复平静,甚至在这雪色里变得恬淡,逸然。   以至于被超级会看人脸色的裴应发现他的变化,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追问八卦时,他也只是投去淡淡一瞥,思索了几秒,简要讲清了来龙去脉:   “他不谙世事,误打误撞地喜欢我。”   裴应“啧”了声,习惯了他这副死样子:   “有多纯?至纯才欲,配你这个性冷淡,刚好,给你开发开发……”   话音未落,裴应感受到身边的冷气比冰雪还重,立马闭嘴,问起正经事:   “那你呢,讨厌还是喜欢?”   凌唐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回答。裴应心下了然,凌唐却懂他要说什么,淡淡道:   “别乱插手,他就是小孩子心性,随便玩玩。”   “?”   裴应哼了一声,反驳道:   “我看啊,想玩玩的人,是你。”   凌唐皱着眉看过去,裴应立即举手投降,不再说这个话题。到了饭馆,两人点了一份中盘鸡还有一盆牛骨汤,热气腾腾,吃着极熨帖。   裴应没再说别的,比如大学放假之后凌唐他爸妈要过来一趟。   “我明天上班,你去哪儿,帮你找个导游?”   裴应嗦干净手上的最后一块牛骨,吃撑了,打了个嗝,摆摆手:   “忙你的,我比你会玩。”   凌唐多余搭理他,招来服务员付钱,扫码的时候看见被他设置消息免打扰的人的微信,不知道发多少条了,只有一个红点刺他的眼,一句“凌唐哥,看”之后是一张图片。   凌唐顿了顿手指,付完钱,打开照片。   很憨的一个小孩,笑得傻兮兮。   是乐野对着自己和月亮的自拍,一脸傻气,但莫名得治愈,凌唐勾了勾嘴角,决定回下微信,也不能一直没礼貌:   “哦。”   这边他刚放下手机,抬头就碰上裴应颇为探究的表情:   “笑得跟喇叭花似的,哪个帅哥给你发微信呢。”   凌唐想了一下喇叭花的样子,沉下脸,冷冷问他:   “你等会儿去酒店?”   裴应服了,就没见过这么能端着的人,他死赖着回了凌唐的职工宿舍,并且很嫌弃地表示不和他睡一张床,自己跑楼下买了床被子,很有骨气地睡沙发。   第二天一早,凌唐叫了外卖,对埋在沙发和被子之间呼呼大睡的裴应嘱咐吃早饭后,就步行去了医院。   虽然是边疆医院,但规制极为严格,周一早晨照例大晨会,副院长操着浓重的口音看向凌唐:   “凌主任,考虑好人选了吗?”   话要说到周五,副院长说要安排几个人去村里义诊五天,急诊科一人,外科两人,内分泌科一人,还有心内科需要一人。人选按照惯例,着重以援阿医生为主,其他科室的人都定好了,有援阿医生的优先,没有的就本院医生去。   至于心内科,凌主任的级别高,他们有点犹豫,而凌唐当时也并未一口答应。   但此刻,他把笔记本翻到半个月前的那一页,轻轻摸索着一行家庭住址,抬头淡然:   “就我吧。” 第22章   “哎朋友们, 家里有身体不舒服的老人的,赶快到村委会来,有名医义诊,速来速来!”   村广播第三次响起的时候, 乐野带着隋寂来到院子里, 后者仿若文盲, 乐野眨了眨眼,飞快地跑到艾伊木的房子里,喊她别打盹了:   “阿帕,广播里说让心脏病患者去村委会集合?”   艾伊木也早就听到了广播声, 这几年村里大力推广普通话,但这个村长撒, 一点没起到带头先锋作用,什么“明义”“以真”,她压根没听懂。   乐野扶着她下床, 临出门前, 他想了想, 拿上艾伊木的所有检查报告。管它集合做什么, 总归不会是坑人的事儿。   隋寂闲得要长蘑菇, 也要跟着去。   三个人快到村委会的时候, 瞬间被乌泱泱的人群惊得愣住, 艾伊木几乎看不见, 拍拍乐野的胳膊,问怎么了。   乐野个子不高,踮起脚尖也看不出什么,拜托隋寂搀着艾伊木,自己飞快地跑到最前面去, 地上雪厚,他好几次差点被挤倒。   到了跟前,他抓住村长的胳膊,还没张口,村长急吼吼地开口:   “你们一个二个的哎,以真以真,医生在那儿,我不是医生,不要都来抓我!”   乐野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坐在桌子前,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阿勒泰市人民医院的医生来义诊。   只不过左边的高个子背影万分眼熟?   他捂着扑通扑通的小心脏,走到桌子旁边,去看那张戴在口罩下面的脸:   “凌唐哥?!你真的来了!”   他这一声吼,没待医生有所反应,人群率先骚乱起来,都喊着让他别插队,乐野挠了挠头退开,还想再跟凌唐说两句什么,但对方只瞥了他一眼,他不好意思再盯着目光凑上前去。   倒是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裴应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帅哥?”   乐野转过头去,愣了愣,直到对方自报家门,他才认出人来,看了眼凌唐,然后冲裴应乖巧地问好。裴应问他一直捂着胸口做什么,乐野这才尴尬地放下手,对方却似笑非笑地冲凌唐道:   “医生,你弟心脏不舒服,下班了赶紧回家给他看看啊。”   他这一嗓子,原先因怕乐野插队而不满怒视的村民们很快变了脸,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原来这小子有个当医生的哥啊。   乐野捂着胸口的手抬起,去捂裴应的嘴,但被对方躲过,哈哈大笑起来。   余光里,他看见医生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又很快被村民缠住。   因为村长自作主张扩大了义诊通知人群,导致半个村的病人都跑来了,但大部分人并没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即使凌唐在对方问诊前就自我介绍了下,可村民们都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想法,什么乱七八糟的病都滔滔不绝起来,希望外边来的名医指点一二,毕竟不要钱。   名医十分头疼,喝水的空档里微微叹了口气。   乐野临走之前,把村长拽到一边,凑到他耳边大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才跟凌唐告别。   医生没再故意不理人,冲他点点头。   没过几分钟,村里的广播再次响起,让心脏不舒服的村民留下来。连喊几遍之后,村委会门前聚集的人少了许多,乐野才带着艾伊木,还有两个在后面叽叽咕咕哼笑的跟屁虫回了家。   裴应第一次来乐野的木工房,和隋寂一样的表情,这小孩挺不简单。   俩人跟领导视察似的到处溜达,隋寂仗着自己多来了两天,还充当了解说员,给裴应一一解释乐野的作品。他这两天闲得发慌,乐野一直赶活儿不理他,可算找着个能说话的了。   “哟,漂亮!兄弟,送女友啊?”   走到隋寂定制的玫瑰花束跟前时,裴应听到对方说是要送人后,自觉他跟隋寂已经处成半生不熟的哥们了,随口一问。   没想到对方笑了笑,也是随口一答:   “送帅哥。”   裴应瞬间变了脸色,看看隋寂,又看看埋头苦干以至于露出肩胛骨的乐野,突然觉得这俩人有点不对劲,他真正的兄弟——凌唐怕是要戴有颜色的帽子了。   “你跟我们乐野,怎么认识的,什么关系?”   他这一副宣示主权的样子逗笑了隋寂,不答反问:   “你呢?”   裴应一个高中老师,竟被噎了噎,才说:   “乐野他男人是我好兄弟。”   没想到隋寂扯了扯嘴角,拿起乐野刚做好的一朵蘑菇道:   “据我所知,可不是这样。他跟我认识至今可都是单身,好巧不巧,我刚失恋,也单身。”   裴应倒抽了口气,把小蘑菇从他手里夺下,打算去向乐野问了明白,这小孩怎么这么没长性呢,再这么下去,凌唐可得真捉奸了……   谁知环视一圈,乐野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到艾伊木房间里找清净的乐野舒了一口气,耳朵终于没有噪音了。他一直觉得挺能说,但见了这俩人才自觉功力不够,他俩跟个苍蝇似的,嗡嗡个没完。   乐野手里正在打磨的东西,对他来说很重要,上次回家就开始做了,是他学木雕以来做的最复杂的一件小玩意儿了。   一个Q版小男孩乖巧地站着,一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一手向前摊开——手里托着的,是一轮极圆极红的太阳。   直白而笨拙,简单而极度坦诚。   他雕的正是自己,希望凌唐收下自己的热烈心意。   此刻的凌唐正挨个检查别人的心脏,但无论健康或者不健康的,都不好听。   室外温度太冷,问诊台被村长找人搬进了室内,人就又多了一点。快到中午的时候,村长带人遣散了村民,说医生也要吃饭休息,然后不由分说地留医生在村委会吃饭。   满满一桌的饭菜或许不够精美,但足够有诚意,凌唐不可能拒绝。   他拿过桌子上不断震动的手机,手指动了动,回复道:   “我在村委会吃。”   收到消息的人皱了皱眉,然后又高兴起来,这是凌唐回他的第二条微信!   与此同时,裴应很没有形象地喊了一嗓子,冲隋寂道:   “你输了,转钱。”   隋寂“嗤”了一声,果真加了他微信,发了个三百的红包。   裴应喜滋滋收下,他跟隋寂打了个赌,测试凌唐会回他的消息还是乐野的,果真是乐野。   乐野无奈叹了口气:   “哥哥们,成熟点吧。你俩在这窝着吧,我去后山林子里捡些木头。”   他俩也要跟着去,乐野觉得他俩都是娇气的城里人,跟着反倒拖后腿,便给他俩扔了一套自己做的小积木,自己背着包出门了。   午后冬阳稍暖,晴空万里,乐野翘了翘嘴角,觉得未来无限光明。   他顺着屋后的小路走了三公里,又爬过一小片矮山坡后,终于抵达那片给他提供木头的树林带。他还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不能砍树枝,被村长训了一顿后,才学会爱护树木。   这里的冬天极寒,总有些年迈的,脆弱的朽木无奈对抗厚重的积雪而断落,村里人只捡细枝回去烧柴,剩下的粗树干就成乐野的宝贝了。树干很粗,他便一趟又一趟,把它们带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朽木在前几年断的差不多了,乐野在树林里走了好久,都没看见合心意的木头。   白桦木是最好的,松柏为次,红柳最差。他拎着一根红柳枝划拉了许久,才碰见一颗沧桑的老白桦,因为树枝粗壮,积压了许多雪,最接近地面的那一根摇摇欲落,却不肯掉下来。   乐野站在原地蹦了蹦脚,效果微乎其微,于是搓了搓手再往前走。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转眼午阳西斜,乐野看了看天色,决定不再继续往前走了,便蹲下身子,用绳子把刚发现的一截松枝捆起来,带回去也够用,或许可以做个灯架?   黄昏总起风声,他听着林深处的呜啸声,倒也不怕,但还是加快了步子。   但越走越不对劲,呜呜的风声里还夹杂着几声呼喊,像是他的名字?   乐野摘下毛线帽,竖起耳朵,是凌唐在喊他?!   他一边大声回应着,一边背拽着松木费劲地往前走。林子里的积雪太厚,太成牵绊,乐野简直想扔了这不够完美的松木,凌唐来了,凌唐哥找他呢……   快到那棵不肯舍弃朽枝的老白桦跟前时,乐野看见一身风雪的凌唐,对方向来端华矜傲,此刻却满头的雪色,就连肩上都有碎雪飞舞,迎着夕阳朝他望来,乐野的心都要化了。   他卸下肩头的绳子,朝凌唐跑过去,趁夕阳西落之前,很想给男人一个拥抱。   大概是天地无垠,又被冰雪阻隔了万水千山,这里银装素裹,像无人到访的秘境,无论发生什么,没人会知道,也无人探究。凌唐深吸一口气,不经意间迈了步。   就见夕阳落在乐野的肩上,一起跳跃,一起飞奔而来。   “凌唐哥,小心!”   凌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乐野扑倒在地,近在颈侧的呼吸,近在眼前的大眼睛,近在胸膛的温热心脏……凌唐闭了闭眼,再睁开,小孩挂在他的脖子上,浑身冻透,却给他全部灼热。   万籁俱寂过后,笨拙的胖麻雀马后炮地被惊飞,野兔子从洞里钻出来八卦,风吹落更多的积雪,而方才坠落的白桦朽枝原地打了个滚儿,簌簌的声响里,两道脚步声疾疾而来,又顿住。   一个很勺子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捉……捉奸。”   被压在地上的高个男人仰头瞪了一眼,双手穿过年轻男孩的膝弯,抱着把他放在地面,接着自己拍怕满腿的雪,凶巴巴地命令:   “干活。”   只有耳根的一点绯红出卖了医生的心思。   乐野:“!”   回去的路上,乐野才知道这仨人出来这一遭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他的手机因为零下三十度的超低温关了机,隋寂和裴应联系不上他,跑去问艾伊木会不会有问题,老太太本来心大,被这俩娇气的城里人三言两语问懵了,给指了进林子的路。   出来时,凌唐正从村委会回来,他原本打算住在村委会,不想乐野早给村长发了消息,说他哥要住在他家,村长便极为热情地把他送到了乐野家门口。   西北风吹得脑门懵疼,低温容易失智。   总之,三个“脆皮”城里人以身犯险,进树林带找人。   折腾一番,到家后天已黑透,好在有夜灯和月亮照路。乐野看着身后叹了口气,隋寂扭了脚脖子,把他当兄弟情敌的裴应骂骂咧咧地背着他。   出门没戴手套的凌唐双手僵红,帮他扛着那根关键时刻坠落的白桦枝。   乐野很不高兴,凌唐本应在家里暖暖和和地等他回来,然后他送上糖果花束,可现在,被那两个烦人精拖得出去挨冻、受累。   哐。   两截断木被扔在院子里的瞬间,院门被不速之客一脚踹开,晃了晃,跌坠在地。   乐野愣了愣,瞬间变了脸色。   是爸爸的两个兄弟,多年一直生活在外地,仅回村过几趟,都是要钱。乐野不知道这三兄弟有什么经济纠纷,但爸爸一个酒鬼、赌鬼,哪来儿的钱,于是每次最后,以爸爸挨揍告终。   最后一次见这两位叔叔,是乐野十五岁那年。   院子里还有三位体面人,这两兄弟一时没有说话,到处转了转。   乐野垂下头,突然有些丧气,更多的是丢人,一次次给凌唐添麻烦。   假如凌唐真有个弟弟,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不省心。   他抬起头,在月光下眨着乌黑的鸦羽:   “凌唐哥,你们先进去好吗?”   凌唐在口袋里轻轻搓了搓冻到发红、发痒的指尖,不动声色地问他:   “你要自己解决?”   乐野点点头:   “我长大了。”   性情阴阳不定、脾气时好时坏的男人轻笑一声,彷佛看穿他,也或许是为了找回自己在雪地里跌倒的面子,展露出乐野没见过的另一面,开始恶劣地欺负人:   “哪儿大?小孩。”   他话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长者压人,但乐野最近被隋寂灌输了一些浑话,有些想歪,怒气冲冲地回怼:   “哪都大。”   果然,凌唐眯了眯眼,捏起他缩着的脖子,说他又不学好。   乐野摇了摇头,却感觉到凌唐的指尖冷热交织,像是冻伤了,他拽下来一看,轻轻惊呼了一声,转瞬把凌唐肿得跟胡萝卜的一样的两根手指含在嘴里。   他抬起头眨眨眼,示意自己给他暖暖。   凌唐的眸色暗了暗,半晌,喉头滚动,接着用另一只手捏着乐野下巴,使他嘴唇打开,被迫伸着舌尖吐出两根手指。   乐野急道,几乎心疼得落泪,但手长在人家身上,他夺不回来,只有软软地撒娇:   “你干嘛呀?”   俩兄弟和俩对家都围了过来,找存在感。   “你嗦他手指头干啥?”   “他想干……”   一道坚冷的目光落在四人脸上,无差别警告,于是四张嘴闭上。   乐野觉得他们说的都不是好话,脸红了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那俩兄弟见他沉默,终于想起来此行目的,重重咳了声,找回主场,问乐野他们那个不要脸的大哥去哪儿了,还钱。   乐野脸上降温,冷笑了声:   “你们还不知道?他死了。”   兄弟俩显然不信,冲他呸了口,一边满屋子找人,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甚至说到乐野从没见过面的妈妈,说早知道大哥没钱还,不如当初□□了他老婆。   乐野气得浑身发抖,剧烈震颤,那架势似要扑上去撕咬他。   凌唐拍了拍他的背,抬手指了下嘴尤其贱的那位:   “他爸的坟里还有个位置,不介意给你。”   那位是个纯正的刺儿头,闻言走过来,“哟”了两声:   “你谁啊,挺能耐?想杀我啊,我兄弟派出所的,让你蹲大牢信不信。”   那根又脏又臭的手几乎指在凌唐的脸上。   凌唐轻轻笑了声,问他哪位兄弟在派出所,他正好录了音,不介意现在当场去求证。嘴贱一号显然没料到他来这套,“你”了半天,然后挑事儿地从凌唐旁边走过去,狠狠撞了一下。   凌唐动都没动,瘦鸡一样的恶心玩意儿不能把他怎么样。反倒是,他在对方正要转身之际,一手掐着肩膀,一手攥着小臂,卡擦,直接卸了他的胳膊。   “哎呦——来人啊,救命,有人谋杀……”   住得近的早就听到这边的动静了,但这么多年也都知道这家的情况,故而根本不理他的疯话,倒有好心的大叔远远问了一句:   “高哈尔——需要我们帮忙不?”   乐野嗓门没那么大,闻言吹了声口哨,以示没事。   兄弟俩开始求饶,凌唐把胳膊给他接了回去,但转瞬,俩人跑到木工房里,说既然大哥死了也好,躲起来了也罢,他们要把做木雕的工具带走,换点钱,就当还一部分钱了。   现在的木工房可不是最开始的一堆破铜烂铁,满屋子都是乐野心血,他快速跟前去,怒气冲冲地让他们别乱动。   那俩人一看,知道东西宝贝,更要上手收点“利息”。   凌唐也跟了进来,一手掐着一个人的后颈,俩人便没法前进一步,原地瞎扑腾。嘴贱一号余光扫见几样精美的木雕,恶从心起,伸出手快速一捞,然后狠狠砸在地上。   凌唐拖着他们的脖子往门口走,两人更是疯了一样,捞到什么砸什么,满地狼藉。   俩人被狠狠掼在地上,连声哎呦。   凌唐顾不得再跟他们算账,进屋一看,乐野蹲在地上,抱着被摔坏的糖果花束,透过雾蒙蒙的水汽看着他,嘴角一撇一撇,在凌唐的手抚过他眼尾的时候,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乐野自五岁过后,就没有过这种小孩子的哭法了。此刻他哭皱了大大的眼睛,却又含着源源不断的眼泪看着凌唐,嘴巴时扁时圆,委屈极了。   他从没怨怼过,怒恨过命运,眼下却被迫学会了恨。他恨圈了他十八岁的那个人,恨门口恶鬼一样的两个人,恨命运一次次撕开他温柔的心脏,灌之以风霜。   强而有力的胳膊紧紧搂住他,一手拍背,一手抚头,无声地诉说着长者的关爱。   乐野至今的生命里,只有艾伊木轻轻拍过他的肩背,可是她没有力气,与其说呵护,不如说是两人互相取暖。此刻他埋头在凌唐的胸前,觉得世界即使千疮百孔,也都无所谓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五岁那年时跟一位少年说过的话:   “假如,你是我爸爸就好了。”   少年应允,此刻凌唐沉默两秒,也应允。   假如,可以。   村长来了,还带了两个辅警,驱散了恶人,还最后一次警告,再来闹事一次,绝对拘留。   夜深了,温温柔柔的雪轻轻飘落。   在极寒的阿勒泰山区,下雪意味着恩赐,来年牧草丰茂,冬夜极度缱绻。   飞雪之时,万物安宁。   隋寂和裴应两人帮不上忙,也不再调侃,有颜色地借宿在艾伊木家。   夜灯昏黄的木工房里,乐野还在打着哭嗝,被凌唐一手顺着背,一手喂着热奶茶,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可他看看凌唐,又看看坏掉的糖果花束,眼前再次起雾,凌唐揩掉他的眼泪:   “再哭就肿成小眼睛了。”   然后在他撇着嘴真要气哭的时候,凌唐伸出手指摁在乐野唇珠上:   “不许哭了。”   几乎算得上是温柔的命令,乐野瞪了瞪眼,伸出舌尖,趁他晃神之际,一口咬了上去。   红肿的指尖已恢复原状,更加凶狠地捏着他的下巴,乐野哼哼着甩开手,很可怜得说:   “送你的礼物,坏了。”   凌唐拿过糖果花束,一大捧分了家,零零散散地挤在一起,不好看了,但鲜艳,明妍。   他捡起一根红色的棒棒糖,描摹着乐野的眉眼:   “你没坏就行。”   乐野把这句话咽进肚子里,反刍好一会儿,嚼出很多别的滋味,红了脸。然后想起自己最初答应凌唐的谢礼,急匆匆站起来,从角落的百宝箱里拿出捧着糖果的木偶:   “凌唐哥,我是真的爱你。”   他才十八岁,还没完全学会与人相处,还没学深悟透什么是喜欢,就天真而莽撞地说爱。   他已经十八岁了,却仍不谙世事,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傻子,却拼尽所有,只为眼前的人。   凌唐喉头滞涩,顿了几息,把目光转向手里的木偶,他一眼看出来,是乐野,是捧着全世界仅此一份的爱意的,十八岁小孩。   他把木偶举起来,放在乐野脸旁,一时辨不清谁更可爱。   凌唐重重吐出一口气,微微俯身,用脸抵着男孩的脸,数秒,克制地挪开。   活着,也挺好。   他本跌在深渊之下。   他被一个筚路蓝缕的小孩救下。   他也看见风雪过后的太阳。   “箱子里的木头灯笼,谁送的?”   乐野眨了眨眼,把灯笼拿出来,也放在他眼前:   “这个吗?五岁那年……跟你说过的,一个哥哥给的。”   凌唐闭了闭眼,然后轻轻地告诉他:   “那个人,是我。”   ——   “太阳落了,夜好黑啊。”   “还有月亮。”   “月亮也没了呢?”   “那还有我。”   “你今晚,能当我爸爸吗?”   “……好。”   ——   乐野从回忆中醒来,怔怔地看着凌唐,从疑惑到确认,从惊讶到惊喜,黑夜里模糊的面庞和夜灯下温柔的双眼重叠,十三年飞速,十三年值得,十三年后他们重逢——   乐野深吸一口气,向前探身,扬起细长的脖颈,懵懂、莽撞而坚定地吻上。   由于没有经验,吻在了唇角。   所以被吻的男人轻笑,还有功夫取笑:   “对爸爸礼貌点。”   乐野:“?”   于是恼羞成怒地伸出犬牙,很不礼貌地咬破别人的嘴角。   然后被凶巴巴地推开。   那一年冬至,大雪纷飞,封存着乐野永不愿醒来的美梦,痴念。   爱意淋漓,含苞待放。   天上人间,只此欢愉。   这一年冬至,乐野彻底钻出十八岁的牢笼,重获了比血缘更浓厚的亲情,遇见了凌唐,明白了爱,交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也有了立身之技。   这天一早,他从木工房里笑着醒来,亲吻带给他好运的小灯笼,没穿袜子,光脚穿着雪地靴跑进卧室,讨人嫌地扰医生清梦,然后问候艾伊木和两个朋友,甚至还在铺满了一层积雪的院子里发疯,后来胖麻雀忍无可忍地啄他脑袋,他才煮上奶茶,拎着扫把开始扫雪。   西伯利亚的风强势过境,却在阿尔泰山的逼威之下放慢脚步,于是这天的大雪更有情味,每一片都是绒绒分明,落在少年人的肩头,像披着缀满洁白花朵的婚服。   冬天的早晨天亮很晚,等乐野扫完雪、准备好早饭,两间小院里的人才陆续起来。   凌唐长久以来第一次睡觉没失眠,甚至还睡了个回笼觉,直接睡过了头,匆匆洗漱后领导视察般矜傲地冲大家点点头,喝光了乐野捧在手里的奶茶,大步去往一公里外的村委会。   隋寂单脚跳到餐桌旁,嗅了嗅:   “香。”   奶茶和热馕都占不住他的嘴,吸溜一口后颇为正经地疑惑:   “我刚看见凌唐的嘴破了,是破了吧?不知道谁咬的。”   裴应本来对他分外眼红,结果发现凌唐还挺争气,迅速和好哥们的情敌为伍,捧哏一样:   “那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凌唐今天起晚了,从来没有过的,奇观!半夜不睡,早晨不起。小黑户,他昨晚干嘛了都?”   乐野抬了下眼,很快垂下,然后打开窗子,给地上溜达的几只麻雀掰了点馕屑,然后不再转过身子,窗户也没关,任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隋寂打了个喷嚏。   裴应紧随其后。   桌子上的手机响了,隋寂拿起来看了看,放下,然后冲着窗边那个圆溜溜的犟脑壳吹了声口哨,等他转过头,要笑不笑地:   “如愿以偿了。”   乐野很快地背过身子,偷偷翘了翘嘴角。   裴应被这小坏蛋气着了,明明他是来助攻的,还挨了一阵冷风,于是在吃过中午饭后才告诉乐野一件惊天大事——   今天不仅是冬至,还是凌唐的生日。   乐野放下刨木头的小凿子,嘴巴微张,惊讶又委屈,当然是替凌唐委屈,中午饭也不知道在村委会吃得什么残羹剩饭,过生日更没个人道祝福。   他推开手里的活就要往村委会跑,想要当面说声生日快乐。   裴应拉住他,没说凌唐从不过生日的事,倒提醒他可以用一下午的时间准备礼物。   隋寂补充:   “来不及的话,你自己也可以。”   乐野把两人从木工房里轰了出去,开始琢磨着送什么,捧着落日的人偶是他给凌唐载他回来的谢礼,被毁掉的糖果花束是他准备第N次表明心意的礼物,生日礼物——送什么呢?   他打开手机,胡乱搜了一会儿,想像从前那样没礼貌,在医生正忙的时候打扰一下。   [高哈尔]凌唐哥,除了棒棒糖、糖葫芦、冰激凌,你还喜欢什么?   [凌唐]都不喜欢。   [高哈尔]……   [凌唐]喜欢一个人待着。   [高哈尔]。   乐野发愁地托腮,他只会木雕,重新做花束来不及了,修补也失去了意义,要不然雕只小狐狸、小猫、小狗?   他叹了口气,自己过生日时,凌唐送了蛋糕和书,都很有心意,轮到他送礼物,脑袋一片空白。无奈走出木工房,去找裴应支个招。   “我正要找你呢,快来快来。”   乐野被一把摁在了椅子上,裴应的手机也很快戳到他眼前。   “干啥啊,裴应哥,你别捣乱,我忙着呢。”   裴应戳了戳他的后脑勺,笑骂一句:   “小没良心的,哥哥我给你揽了宗大活!”   乐野已经看清了屏幕上的几行字,粗粗读了两遍,他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然后真的这么做了,放下手机站起来,直接蹦到了毫无准备的裴应身上。   裴应:……   隋寂在一旁看戏:   “朋友妻不可欺。”   可俩人谁都无瑕搭理他,一个被拽下来嘎嘎乐,一个捂着腰直哎呦。   原来是裴应带的两个班要定木制班徽,总共一百个,图案不难,工艺也是最简单的那种。除他之外,还有六个毕业班要做纪念徽章,图案不一,但给的价高——班徽是每个二十元,纪念徽章是五十元一个。   群里还有老师说,如果成品好,也给自己班孩子定。   乐野算数不太精,拿出手机粗粗一算,去掉原材料等费用,按一个月的工期来算,他不仅成了月入过万族,还是两万多!   “裴应哥,超级超级超级感谢你。”   裴应拿回手机,摆摆手:   “别超级了,还是,抓紧做吧,误了工期要扣你钱的!”   隋寂挑着眉笑了笑,也在旁边凑热闹:   “小黑户华丽变身大富翁,等赚大钱了,记得给我赔医药费啊。”   他脚扭着了,没骨折,只在村卫生室简单包了包,顶多半个月就好,说这话也是故意逗小孩玩。乐野真格要给他钱,隋寂却不要,说先欠着,再说了,他还要在他家住一阵子。   裴应收起手机,重新跟他对立,质问他赖这干嘛,主要是凌唐没几天要回阿勒泰市了,他年假休完也得回南京了,剩下这俩孤男寡男的干嘛。   乐野不理这两人呛呛,去盘点自己的木材,加上昨天新扛回来的两根也远远不够,得想个办法,忽而又想起来做晚饭——凌唐生日,他得做几个像样的。   今天问诊的人少了三分之一,凌唐早早结束,无需村长引路,赶在日落之前回来。   乐野才刚把锅烧上,羊腿剁了一半,他眨眨眼,笑嘻嘻先问好:   “凌唐哥,生日快乐!祝你往后发自内心的快乐,永永无穷的自在。”   发自内心地快乐,永永无穷地自在。   凌唐将这话在舌尖上滚了几番,然后拆咽进肚,勾了勾唇角:   “借你吉言。”   乐野重重点头,一定会的,而后一拍脑袋,礼物没来得及做,都怪裴应说得太迟了,饭才开始做,主要是因为裴应给他接了个大单——他叽里呱啦地说着,嗡嗡嗡嗡,跟一年没说过话似的。   裴应和隋寂在旁边同时笑骂,说他只跟凌唐有话说。   最后隋寂拍板,不做饭了,都歇着,见众人疑惑,他掏出手机,说准备找村里唯一的一家农家乐定餐,省事儿。裴应又跟他干上了,抢着转账。   乐野笑眯眯地看着凌唐,拽着他的袖子,把人悄悄带进了木工房。   “凌唐哥,你看过《人鬼情未了》吗?”   此话一出,凌唐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故意说没看过。   “那我教你,我们一起做个冰激凌吧,当你的生日礼物,”   凌唐很想拒绝,但看着身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和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最终点了头。   乐野站在凌唐身后,握着他拿刨子的手,从刨木头做起。但身前的医生身高腿长,肩宽背挺,小小一只的乐野根本抱不住,更别提当老师了。   于是暧昧的氛围变得滑稽,搞笑,同时也是真的快乐。   凌唐的眉眼柔和,嘴边的笑意始终和煦。   最后小个子被拎到前面,凿子也从大手换到小手,凌唐斜靠在操作台旁,以自己的手金贵为理由,耍赖不愿意磋磨细活儿,乐野只好接过来,认真地为他做礼物。   他是熟手,还能分身嘲笑医生:   “恩,你们城里人都金贵。”   凌唐抬了抬手,半路又抱起胳膊,盯着他有点泛红的圆嘟嘟耳垂轻笑:   “真是翅膀硬了。”   乐野吐吐舌头,可不怕他了,要搁几天前,医生听了自己吐槽听到话,准保要黑脸。只是他俩都这关系了,气氛这么好,凌唐怎么不亲近亲近他呢。   昨天晚上都是他先亲的,总不能还他主动吧。   乐野实在不会勾引人,往后微微错了一步,紧贴着医生,用后脑勺往后顶了顶,一只大手抚过他的脑壳,他嘴角翘起,正要等着对方抬起他的下巴,谁知医生淡淡道:   “小小年纪就有白头发了?”   啪,一根只有尖尖微白的头发离开乐野的头皮,冷不丁,有点刺疼,他后知后觉地抬手捂住脑袋,皱着眉瞪他,然后撅着嘴离医生远了些。   裴应推门进来的时候,乐野刚向前一步,但看在外人眼里,就如被撞破了好事匆匆两相分开一样,他脚下凌乱的步子十分耐人寻味。   裴应咳了咳:   “天还没黑呢。”   然后遭到了凌唐今天的第一记冷眼。   农家乐的味道很是不错,虽然没有生日蛋糕,但咕嘟着奶白热气的当地狗鱼汤,椒香麻辣的皮带面大盘鸡,鲜味浓郁的牛骨汤,还有很有食欲的野蘑菇汤饭,让这顿生日晚餐极为丰盛。   艾伊木还从柜子里摸出两罐马□□酒,用火炉一热,那滋味,浑身跟过了电似的,爽快又熨帖。老太太孤苦一生,但天性乐观,带着非血缘的孙子高歌一曲。   远村荒凉,戈壁寥廓。   但这方寸,美而醉人。   乐野不胜酒力,还喝得最多,马□□酒的后劲十足,他脚步踉跄,干脆一头栽进凌唐怀里,嘴里还念叨着:   “你坏得很,刚认识,不让我说奶.子,说不文明。那你说,嗝,这个酒叫什么。就你满脑子不正经的东西,是奶.子,不是奶.子。”   说着,细白的手指还抚上医生宽广的胸膛,刚要作乱,手腕被擒,他哼了一声,不高兴也挣不脱,然后撒欢、发疯,朝还没有睡觉的裴应、隋寂道:   “阿帕都睡了,你们,你们……别看帅哥,帅哥是我的!”   两个早已目瞪口呆但在凌唐的冰冷目光中赖着看好戏的两人:……   人群散去,暧昧横生。   乐野借着酒劲告状,控诉,只可惜他告的和求的人,都是眼前的医生。   “凌唐,亲亲我吧。”   医生救死扶伤,却从不搭上身心,此刻垂下眉眼,在雪色里掩去浓重的情绪,然后万分珍重地捧起身前明妍的脸,俯身,触碰。   第一下在脸颊。   五岁那年的小孩明明脆弱不堪,却用小小的身躯给他温暖,力量,甚至是希望。他留下一盏灯笼,留给小孩照亮,也是提醒自己,命运再多幽邃,永有一处的黑夜长明。   第二下在眉边。   十八岁之前的小孩是人间最最勇敢,他被缚于旷野的牢笼,呼啸,嘶鸣,却从不沉溺痛苦。他守着那个和光有关的约定,破碎地长大,坚定地朝他走来。   第三下在耳尖。   十八岁的少年洒脱,热烈。可他伪装强大,其实战战兢兢,实在不愿拽他沉沦。   那就……好好长大,再长大一些,直到无坚不摧,直到彻底忘记,直到重振旗鼓。 第23章   阿勒泰市机场, 人流量极大,近年来旅游业发展迅猛,每天来的、走的,万分喧闹。   凌唐在这样的嘈杂中送别裴应, 耳畔各种语言交织着, 吵得两人都拧着眉。索性都没什么话说, 两人本就是多年朋友,彼此心里想的,都各有琢磨。   但裴应放下看了一眼的手机,是乐野给他发的几个班徽成品, 十分不错,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 终于忍不住开口:   “二十九了兄弟,别还这么一根筋、石头心。关汉卿有句话咋说的来着,‘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你这货, 比铜豌豆还……”   “住嘴吧。”   裴应看出他心绪不佳, 甚至处在暴躁、失控的边缘, 用手给嘴上了道拉链, 临进安检前又忍不住道:   “我可不是乐野, 你臭脾气、阴晴不定, 就连凶巴巴的样子他都超爱, 珍惜吧兄弟!”   凌唐转身就走,没注意到身后的裴应看着他叹了口气,真情实意地担忧。   上车后,他掏出手机又给裴应发了条微信,嘱咐两件事儿。   对方很快回复:   “不用谢, 我很荣幸成为你们PLAY中的一环。”   阿勒泰市第二人民医院,凌唐查完房后坐在电脑后愣神,几分钟后有了决定。   腿受伤的那位援阿同事李隆回医院上班了,凌唐便给阮院长打了个电话,申请返院。   阮院长听完,沉默数秒,然后似是遮掩着什么,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   “阿勒泰的冬景漂亮吧,你小子给我珍惜点,换个人哪来这么好的机会。”   “所以我申请回去,换个人来享受。”   阮院长被气得喉头梗塞,深吸一口气骂道:   “辞职不批,给我好好在阿勒泰待着!现在不允许你申请回来,是我把你流放在那了,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心情好到原地蹦三尺高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啪,电话被挂断。凌唐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他什么时候也不可能心情好到原地蹦个三尺高。   微信列表里某个颜色十分亮眼的头像安静了不少,给凌唐的消息从20+,变为10+,到现在半个小时过去消息为0,估计忙着赶工期。   对小孩来说,可是人生中的第一桶大金。   凌唐划过他的昵称,手指在一个名为“咨询师-蓝”的头像上停顿三秒,将其设置为消息免打扰,最后干脆拉黑。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往下划着,一分钟后到底,愣怔半晌,息了手机屏幕。   自冬至过后,阿勒泰进入强降雪天气,一直持续到元旦。   凌唐加完班步行回职工宿舍,刚准备过马路,被旁边小道上的一个大姐拦住:   “你是那个小孩……呃,你俩认识不,我见过他在医院门口等你,哎呀,就是那个卖一堆木头的小孩……”   大姐语无伦次地讲着,凌唐听明白了,点点头。大姐便把他带到烤红薯摊旁,从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小布袋里拿出来一个木头雕的冰激凌,小拇指大小,橙黄分明,十分可爱。   大姐絮絮叨叨地解释,说是那小孩掉在地上的,她收摊时发现后捡了起来,准备第二天还给小孩,谁知再也没见过他了。这几天她自己又生病在家,今天才来摆摊,没想到看见跟小孩常在一起的医生了,这才拽了人过来,归还失物。   凌唐顿了顿,没接那枚很可爱的小冰激凌:   “送您了。”   大姐显然没料到,立即回绝:   “小孩玩的东西,我要这干嘛啊,你还给他吧,这小孩挣钱也不容易,那天还跟我说要挣钱给买大房子呢,我问他是不是给爸妈住,他摇摇头,说一个什么哥哥,估计从小无父无母,由哥哥养大的吧,又可怜又……”   凌唐听到这儿,像冰封的人终于得了阳光开始融化,僵硬而郑重地接过小冰激凌,垂眸不语许久,大姐还在絮叨个什么,他已然没有听到。   直到大姐接二连三地喊他,凌唐才抬头,看了看她身后几乎没有卖出去红薯的铁炉:   “谢谢,我买三个烤红薯。”   大姐一听,赶忙高兴地给他称红薯,临了还再三嘱咐他把东西还给小孩。   厚雪在车辙、足印的碾压、踩踏之下,变得坑坑洼洼,凹陷进去的地方显得黑黢黢的。但与此同时,不平的地面也承载了夜灯和月亮的光茫,黑或许更黑,亮的地方也更亮,甚至耀眼。   凌唐踩着一地月光,朝日落的地方走去。   日落的地方,是黑夜,或是不是,他的答案模棱两可,直到摊在宿舍沙发的一瞬间,他才有了明确的认知,却又因片刻的清醒而更加痛苦。   他打开手机,时隔大半天回了乐野的第五条消息,是两人分开至今的第五条消息:   “超级棒。”   纵使如此,乐野收到消息还是高兴地蹦了起来,他这些日子可太快乐了。   刚才,他应隋寂死皮赖脸的纠缠,给他插队做了一副木雕麻将,然后毫不手软地收了对方二千块钱的手工费,自己嘻嘻乐了半天,又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给凌唐说了一遍。   末了,还给凌唐发了个小红包,问他自己是不是超级棒。   他以为这条消息又要被大忙人石沉大海,没想到凌唐竟在自己发出去的一分钟后回了。   乐野转过身子,忽视隋寂似笑非笑的吃瓜表情,琢磨了下,这会儿凌唐应该没加班吧,那是不是能多聊几句,便又开始连环骚扰:   “凌唐哥,我想你了。”   “工期进度飞速,预计提前两天结束这单,到时候我一定去找你好不好?别再拒绝了吧,你忙你的,我可乖了。”   “凌唐哥,想要亲亲。”   敲完最后一个字,乐野自觉耳根发热,但转念一想,没什么吧,他俩关系都在这儿了呢。再者说,分别前的那天晚上凌唐也不是没亲自己,好像还挺多下呢。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文字不足以向凌唐展露自己万分期待的心情,拨了个视频过去,但一分钟后自动挂断,再拨一次,依旧无人回应,半小时后,凌唐说忙。   乐野已经准备放下手机要去木工房里赶活了,看到这条消息,心情一起三落,失望的表情落在隋寂眼中,对方翘着脚嗑瓜子,八卦道:   “跟你说了发张照片过去,要么敞个胸啊,要么露个腿啊,医生很快沦陷……”   乐野闻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神色颇有凌唐的三分凶狠:   “你们家陆老师说得没错,你真……真……”   乐野“s”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骚”字。这话要说到前天晚上,他忙完之后已经凌晨两点了,所以没有敲门,推开了客厅的门——要进卧室,需要路过客厅。   没想到,往常早早睡觉的隋寂没去睡觉,大剌剌地坐在客厅里的一把圈椅上,两腿分开挂在椅子上的把手上,一手举着手机视频,一手进行着少儿不宜的动作。   乐野惊呆,然后又听见手机里传来一声儒雅但冷硬的:   “太骚了。”   啪嗒,他手里的木头掉在地上,慌得捡起,再抬头时满脸通红,隋寂已经快速穿好了裤子并挂断了视频。两人默默对视,场面万分尴尬。   几天来,乐野看见他都还很不自在,说话都比往常少了,隋寂也不拿凌唐揶揄他。谁知今天两人先后越界,旧事重提,乐野尴尬得暗暗后悔,隋寂显然早就没所谓了:   “你要这样,他也夸你骚。”   乐野就多余后悔,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推开门干活去了。   他虽然并打算参考隋寂的建议,但也确实十分失落,自凌唐回阿勒泰市工作,他原以为两人就算短暂的异地,也能通过微信、电话甜甜蜜蜜。然后现实十分冷酷,对方的电话没有,就连自己见天发过去的几十条微信也常常被忽视,回想起两人的对话,自己就跟独角戏似的。   乐野加快手中的动作,还是要早些跟凌唐见面,隔着手机的凌唐总是太过冷漠。   还有越来越冷漠的趋势。乐野撅着嘴,十分委屈地相思,他昨天晚上甚至都把凌唐之前给他的医嘱录音翻出来了,反复听了几遍对方带有磁性的“高哈尔”,才勉强压住如潮汹涌的想念。   这天晚饭时间,乐野跟隋寂还有艾伊木一起吃饭,饭菜挺丰盛,算作给隋寂送行,他扭了的脚早就好了,硬是又在乐野这里赖了几天。   “要不晚点再走撒,还舍不得你么。”   艾伊木摸索着伸手,拍了拍隋寂的肩膀。要说隋寂在这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每天能陪艾伊木聊聊天,老太太的脸上都多了好些笑意。   隋寂收起往常一贯的轻浮表情,认真说道:   “谢谢款待,有机会我会再来的。”   艾伊木睡后,隋寂还罕见地跟乐野聊了聊,劝他对凌唐不要操之过急:   “老男人嘛,总会顾虑多,你等他忙完、缓缓……”   乐野打断他,说凌唐不是老男人,隋寂笑笑:   “好,跟你一样十八。但你要知道,他这情况,肯定需要多点时间和空间……”   乐野听着听着就思绪飞扬起来,很不高兴,很委屈,他给凌唐够多的时间和空间了,以至于今天一整天对方都没回他的微信,他也还很懂事地安慰自己,凌唐忙,别胡闹。   他越来越乖,可对方越来越难抓住。   “喜欢一个人,好难啊。”   隋寂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继续大话、空话地劝慰,良久叹了口气,在心底说了声是啊,真的很难,对谁来说都是如此。   第二天一早,隋寂要坐村长的车去镇上。   凌唐拉了一个行李箱,又背了个大包,气喘吁吁地拉开木门,急道:   “隋寂哥,我跟你一起去。”   隋寂皱了皱眉,并没有下车帮他拿东西,顿了顿,又换上揶揄地表情:   “千里追夫,还是捉奸啊。你要不这样,我先给你探探信,再说了,你的活儿还没……”   夜雪早已停下,但冬风忽紧,吹得漫天茫茫,乐野用力眨了眨眼:   “真能捉到奸,我就给他剁了……”   “你阻拦我,裴应哥也不让我去……其实,是他又不要我了吧。”   乐野其实想说的是这一句。   他想去阿勒泰市见凌唐,想到发疯。   但他真正到达阿勒泰市,是在大寒那天。   大寒过后是立春,但阿勒泰的冬天过分漫长,一月下旬属实离开春还早。   数不清是第几场大雪,天空像是四分五裂,呼啦啦地纷洒洁白。深吸一口气,透骨的寒,似有阳光的余温,可一眼望不到头的林荫小道,哪里才是光的出口。   乐野在他原先摆摊的路旁站了许久,久到有人把他当雪人的Cosplayer,他拂开搭着肩来合照的游客的手,笑得无比惨恻:   “别来惹我,我也会疯。”   人们真的把他当疯小孩,长耳朵的兔皮帽子,怀里的木雕花束,手里的两本故事书,巴掌大的木雕冰激凌……他送凌唐的,还有凌唐送他的,被他挂了一身,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没有感受过真正的家与关爱,没有体验过人间的喜与欢愉,没有为谁笑过哭过……直到遇见凌唐,他大器晚成,他笨鸟终飞,他懂得了世间万象。   世间万象,可世路崎岖。   原来凌唐教给他的最后一刻,是痛与离别。   半个多月的那天早晨,他拽着隋寂要走的车门,大哭,质问,不解,可隋寂说不要胡闹,艾伊木摔倒后一边费力站起一边让他听话,大雪诛心,他苦涩而决绝地答应:   “我会乖。”   原来所有人都给他编织了一场梦,说苦尽甘来,终于有人爱他。   那一刻,他被兜头地雪唤醒神智,真的是大梦一场。   他想,他总是不长记性,他只记得凌唐讲过的美好的,有趣的,快乐的,却把那个有关“吊桥效应”的知识忘得一干二净。   凌唐一直在教他,他一直没有学会。   直到大雪染着悲戚漫过山野,他才发现所有的诀别有迹可循。   ——五岁那年的初逢朦胧而美妙,凌唐后来给这段故事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十八岁的开端无知而莽撞,凌唐后来给他一场刻骨铭心的回忆。   ——若即若离,每一次相遇如从头开始。   ——似有似无的亲吻,如今想来只是荒唐的幻想。   ——越来越少的回信,越来越抓不住的身影。   ——凌唐忘记带走的木偶小人,还有他们一起做的冰激凌。   所有的无意错过,其实都是凌唐刻意的蓄谋。   这一年凛冬长明,他十八岁,他用两个多月的短暂光阴,弥补了前十八年的缺憾还有往后一生的悲欢。   乐野用力揩去眼睫上的冰泪,望着医院门口喃喃:   “我真的懂了。”   卖烤红薯的姨姨仍然坚守阵地,几番看他,终于走上前来,给他讲了元旦那天的故事。也是大雪,只不过主角是另一位。   乐野眨了眨眼,垂死挣扎地道:   “他真把它拿走了?”   姨姨疑惑地看看他,总不会是因为这个伤心的吧:   “医生没还给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亏我给他称完红薯便宜了五块钱……”   乐野倏地睁大眼睛,原地愣了愣,飞快地朝马路对面跑去,却又在半道急刹车,扭头冲进了医院,吓得姨姨连连大声喊他小心点。   他听不见,只在脑海里反复想象着凌唐拿走那个小冰激凌的样子。   住院部心内科,乐野一路从护士站问到后勤室,终于拿到凌唐那间职工宿舍的钥匙。   雪在他身后疯狂飞舞,月光落满大地,阿勒泰冰冷的夜晚似乎有了温度。   乐野大汗淋漓地驻足,他站在宿舍门前,气喘吁吁,抬了几次手,终于决心开门。   屋里的温度一如从前,摆设也是——或许医院的职工宿舍充沛,自凌唐走后,这间屋子始终空置,但里面被打扫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   乐野只在这里住了几天,却像是生活了半辈子,每一寸地板,每一盏灯,他都清清楚楚。掀开窗帘,后面果然遗存着他的小冰激凌。   他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乐野哭不出来了,蹲在地上戚戚地哀笑,十足滑稽。   又一个新号码打进来——乐野挂掉,然后拉黑。他猜到是隋寂拿老师的手机拨来的,因为他把隋寂的微信、电话全都删除了,还有裴应的……   “阿帕,我真的好笨,真的拿不下医生。”   他抱着双膝,在黑暗里愣怔许久,最后哀哀不舍,但决绝地找出凌唐的所有联系方式,也都逐一拉黑。   他不希望自己再记着他,他知道。   翻到那段录音的时候,他反复把进度条拖到临近结束的位置——   “高哈尔。”   “哎。”   “高哈尔。”   “我一直在。”   “高哈尔。”   “其实你才是骗子。”   是他痴心妄想,想做他的天使。   原来他只是没人要的高哈尔,不是谁的天使。   乐野把窗台擦干净,地板又拖了一遍,然后揣着他的小冰激凌,头也不回地离开。   十天前的阿勒泰市机场,凌唐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通道。   凌岳和唐毓在后面一溜小跑,两人都各拎着行李箱,跑得气喘吁吁,任谁看了都要心疼,同时替他们埋怨走在前面的儿子。   “儿子,爸爸回家给你烧鱼,阿勒泰的狗鱼真不错呀。”   .   “儿子,等等妈妈,妈妈的腿可没你的长。”   这场景,可称其乐融融,合家欢乐。   凌唐随着飞机的巨羽,驰上万里高空,他攥紧了拳,忍下所有冲动。俯瞰阿勒泰,村庄越来越小,雪山变得朦胧,冬天似乎有些想要开花的意思。   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任何回忆。   三天前的傍晚,他接到凌岳的连环电话轰炸,让他去接机。   他极力按捺着情绪,给裴应打了个电话,对方说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凌唐驱车去一百公里外的机场接人,二手路虎在雪地中咆哮,不甘又压抑。   没有亲人相聚的欢喜,也没有好久不见的想念。   他的养父,凌岳见了他,二话没说,抬手给自己了一巴掌。所有人侧目,好奇。凌唐捏住他的手腕,像往常许多次那样阻止他自残,可凌岳疯了般低吼、训斥、诘问,用另一只手狠命掐着自己的脖子,满面通红,满目令人窒息的控制欲。   凌唐第一次干干脆脆地放手,任他把巴掌甩得啪啪响。   他的母亲,唐毓在旁边哭求,说你不要惹爸爸生气了,说你赶快道歉,说你现在就跟爸爸妈妈回家……   凌唐面无表情,唯一庆幸的是,乐野没有看到这幕。   否则,小孩一定吓得转身就跑。   凌唐说不上来自己这二十八年,不二十九年是怎样过来的。他生活在一个众人交口称赞的美满家庭里,父母都是高知分子,教书育人,也教出这么优秀的儿子。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家里每天都在演绎着怎样的闹剧。   疯人院。   飞越疯人院。   “我会跟你们回去的。”   还不够,凌岳从机场保安的手中挣扎出来,继续发疯。   “对不起,爸爸,我不会再来这里。”   还差点意思,唐毓眼泪巴巴地看着他:   “宝宝,还有一句。”   凌唐用力咬了咬舌尖,血腥气迅速弥漫整个口腔,他邪恶又狠厉地道:   “我不会去喜欢男人。”   走出机场的片刻,万里无云的天空瞬间布满乌云,接着是风,是雪。大雪覆盖山野,是在替谁遮挡着不堪,隐藏着辛秘,或是根本不愿看这虚伪而荒唐的人间?   车上,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用大拇指抚上沾有血腥的唇角,轻笑了笑,真的庆幸那天没有应允乐野的求吻,否则,实在罪恶。   “……好笑吧?”   凌唐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看,两口子说着大学里的趣事,一个肿着双颊,一个眼眶通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虐待老人。   楼下无人的空地上,凌唐给阮院长打电话,对方一接通立即嚷嚷,说还好你爸妈去阿勒泰找你了,否则我们医院真遭不住啊……   凌唐猜到了,故伎重演,故作深爱。   有时候他想,凌岳和唐毓属于什么高级变态玩家,有着以自虐实现控制傀儡的恶趣味。   他被他们挑中,被他们养育,被他们凌辱,他别无选择。   十五岁那年,他少年学子考入清华,第一志愿心血管内科高分录取。可凌岳和唐毓死活不同意,要他复读一年,进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志愿是他偷偷改的,然后天崩地裂。   他们要他复读一年,他偷去阿勒泰。   姥姥、姥爷还在,护着他,却有心无力。双方经过七天的拉锯,最终姥姥以同样的自残方式战胜了儿子、儿媳,用满胳膊的伤换来了凌唐的如愿以偿。   对十五岁的少年来说,第一次摆脱控制,如何不算如愿以偿?   那个夏天,阿勒泰的太阳真的不落,阿勒泰真的没有黑夜。   他跟着老两口跑遍林海、山岗、湖泊、牧场,最后来到一个边陲小村,这里民风淳朴,旷野的风自由而清远,他第一次找到了自己。   认识五岁的乐野,是在那天晚上,小孩在牛棚外头的角落偷偷哭鼻子,见了人,跟刚出生的幼猫一样瑟瑟发抖,却又在人类给出爱抚的片刻之后,胆小而讨好地靠近。   “哥哥,好冷,抱抱我好吗?”   “……好。”   “可是这样就看不到你的脸了,也许我很快就会忘记你。”   “忘记,有时候是件好事。”   “哥哥,灯笼能用来干嘛啊?”   “让天空永无黑夜。”   “真的吗?”   “……假的。”   真的是假的,假的其实是真的。   凌唐知道自己的本性其实也很恶劣,纵使与凌岳和唐毓毫无血缘关系,可他把他们的伪善学得炉火纯青。   直到此刻,他才坦诚几份:   “高哈尔,我的确超级爱你。” 第24章   初夏, 大明湖被晨风吹起阵阵涟漪,一株并蒂莲在两个小时前悄悄绽放,是今年最先盛放的荷花,同时介于绯和橙之间的矜美姿颜使它们成为今日的主角, 吸引了大批前来赏荷的游客。   当然, 人们赏荷之外, 最主要的是求运祈缘。   毕竟并蒂莲呢,还是第一株,而眼下才五月下旬。   “第一”这个词无论放在哪里,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比如第一个遇见的心上人,第一次离开家乡……就连平日不信神佛的年轻人们也要凑个热闹, 求一求心想事成呢。   “乐野,你快来呀,姐姐给你留了个好位置。”   “就是, 快来许个愿, 阿勒泰可没有这么漂亮的荷花啦。”   乐野站在一处连廊的拐角, 他怕热, 济南的五月等同于阿勒泰的八月, 让他有些遭不住, 不断地抹汗, 闻言望了望挤在桥顶的两个女孩, 挥着胳膊摆了摆手。   太阳底下热得要死,而且他没什么好求的。   乐野淡淡地收回视线,托起画板,开始构思这个新到访的城市的乡愁故事。   几个年轻人终于在桥上拍够了照,一身热汗地挤出大爷大妈的队伍, 陆续走到连廊拐角,一个皮肤微黑、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手:   “人都齐了,说一下,我们下一站到德州,没人还要买东西了吧,没有话立即出发。哦差点忘了件事,南京那边要过来两辆车,跟我们一起走。我现在打个电话……”   这人正拨着电话,方才喊乐野过去拍照的两个女孩瞬间凑了过去:   “队长,帅不帅?”   “你过去点儿,我听听声音。”   “你个声控……”   片刻,被称为“队长”的中年男人冲大家比了个OK的手势,都静了下来:   “还有一小时,想逛的还能再逛一下,半小时后北门集合。”   两个女孩一个叫成蕤,一个叫乐知昭,很喜欢年纪最小的乐野。   尤其是跟他算作本家的乐知昭,冲他招了招手:   “看你热的,走,姐姐请你吃豪华版冰激凌。”   乐野原本在人群边缘垂眸,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此刻颤了颤眼睫:   “太凉了,谢谢你们。”   乐知昭还要再说什么,被旁边一个穿着工装短裤的寸头帅哥拽了下,轻笑了笑:   “别撺掇小孩吃凉的,你们也少吃,小心宫寒。”   乐知昭一看这人不知什么时候站自己身后了,个子明明比自己高一头多,却弓着脊梁,躲阴凉呢,说话永远都这么欠而浪,挪开一步,隔空踢了踢:   “你大爷的隋寂,你宫寒过啊,这么门清。”   隋寂也没躲,要笑不笑地扫她一眼,还点了点头。   一帮子人都闹起来,也都懒得逛了,干脆挤在连廊的一小片阴凉下胡侃,一个小时后上了车可就没得唠了,两人一车,气氛就淡了不少。   乐野不住往后退,直到被挤在连廊的拐角砖墙上,他轻轻趔趄了下,走到一棵旱柳下,坐在阳光斑驳透照的石凳子上,拿出画板默默勾勒着。   他不是正经作画,是为了客户定制的系列木雕作品记录灵感。   一年之前,乐野凭借一幅新奇、唯美而有深意的木雕作品走红网络,是给即将离世的老人雕的故乡的两棵槐树,这个题材属于乡愁范畴,传统手艺人追求岁月的还原感,但乐野进行了小小的创新,两棵树冠叶牵依,一棵大些,一棵小些,中间部分的垂枝上挂满了小玩意儿,有老人童年玩的口哨、毽子,还有走过的几个城市的地标。   点睛之笔,是老树干枯的树枝上的一朵紫色槐花。   乐野用这幅繁复精美但又淳朴的木雕作品告诉老人:   人生而息,重要的是曾经走过。   远走他乡,但故乡永远在心上。   完完全全,是老人词不达意的心中所想。   完完全全,道出了他乡垂暮之人的心声。   这幅作品被老人的女儿发在了网上,乐野一夜之间大火,在许多客户的鼓励下,他开了个视频账号,发一些自己雕刻过程的视频,偶尔也直播聊聊天。   很快,有人指定类似题材的作品,乐野的那副《不失意》再次惊艳众人。   半年前,他应阿勒泰文旅局的邀请,设计了一副《日悬不落》风靡全国,乐野也因此成了炙手可热的木雕师,在一些客户的支持下开设了“乡愁”系列高级定制专题,目前的排单已到后年十月,涉及的城市多达二十个。   为此,乐野闲暇之余便会到处转转,找些灵感。   譬如这一趟,他将跟着车队从青岛出发,一路途径十二个城市,兜兜转转抵达阿勒泰。   济南这一站,有好几个客户指定入题,所以他格外上心,在这的两天时间里大多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待着,沉浸式构思。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大面积的阳光铺晒在后脖子上,火燎似的灼热,乐野背过手去挠了挠,很快浮现一层红痕,带着细细密密的疼意,他才回过神来。   只有自己跟个傻子似的不知道躲阴凉。   那几个人朝他走过来,乐知昭给他递了瓶矿泉水,扬了扬眉:   “看给我弟晒的,快跟队长一个色了。”   被调侃的队长闻言瞥了他一眼,不作声,乐野笑了笑:   “队长不黑。”   言罢,乐野看见使了个眼色,走到一边,问他什么事。   隋寂打开手机,示意他看,一条名为“乐野头像抄袭”的热搜印入眼帘,乐野接过手机皱了皱眉,点进去看了会儿,然后把手机还给隋寂,淡淡道:   “不管他。”   隋寂点了点头,轻笑了声,到底没再说别的。   可很快,乐野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起来,他不用看就知道,又是他那个粉丝群在咋呼,他平时嫌群里吵,就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粉丝们也都知道,所以有事找他的时候就拼命艾特。   一百多个人,你艾特一下,我艾特一下,乐野的手机快被震没电了。   “乐宝,你告他污蔑,让他赔钱道歉!”   “老师,你要是懒得发声明,我帮你编辑一段话。”   “对,乐宝,把你这副作品的真容放出来,一对时间,大家自然知道谁先谁后。”   ……   乐野叹了口气,还是拿起手机,回了条语音,很快,群里虽然没有静下来,好歹不再谈论这件事情了。   污蔑他抄袭的那人,被粉丝们称作“对家”,是他火了之后模仿他的风格起家的,但到底创新不足,知名度比他小很多,乐野便懒得搭理。   两家粉丝时常互相比较,帮正主对骂,尤其是对方粉丝竟屡次试图证明那人才是先河之师。   这一次,那人自己下场,晒出自己的一幅作品,将作品时间还有拍照时间特写了出来,以此质疑乐野半年前更换的头像是抄用他的作品。   乐野最初频繁换头像,平台无法记录换头像时间,他自己包括粉丝也没谁截图他换了那张作品的时间,乍一看,确实没法证明这副作品谁前谁后。   那人的那副作品曾于半年前发在某个小众平台,如今直指乐野抄袭。   乐野点开自己的头像大图,用指尖轻抚了抚,眼中的冷淡消融,浮出清浅的哀痛,他摇了摇头,不屑解释,却也不愿再换头像。   “走了走了,北门集合。”   队长过来叫他们,剩下的人已经往北门去了,乐野收起手机,和隋寂一并前去。   路上,隋寂打听了下:   “南京那边过来了两辆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队长往后瞥了他一眼,中气十足地介绍,说是两辆车三个人,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两个五十多岁的大姐。   隋寂替方才的那两个年轻姑娘撇了撇嘴:   “没劲。”   队长闻言,奇道:   “怎么没劲了?再说了,男女老少跟你有啥关系?你不是都有老,老……”   队长是个憨厚朴实的中年男人,“老”了半天,也没说出剩下一个字,扫了一眼神游天外的乐野,倒是自己老脸微红。   隋寂不在意地笑笑,只说:   “我是替小乐失望。”   队长以为他说乐野,便说他还小呢,不急。   隋寂也就没再作声,他忽然想到一个人,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对方没回,落后一步拨了个语音,仍没人接,一分钟后回了个“忙”,他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不到十分钟的路程,三个人步速很快,片刻便到了北门,剩下的三个人已经靠在车边吃起了冰激凌,时不时闲聊两句。   乐知昭见他们三个,远远地抱怨:   “妆都晒坏了,快点好不好?”   话音刚落,她身边开来一辆车,接着又一辆,都是房车。在场的六个人纷纷看过去,眼神里是遮不住的期待。   隋寂勾了勾嘴角,冲俩女孩复述了一遍队长的话:   “没帅哥,死心吧,俩大姨,一个中年大叔……”   话音刚落,两辆房车的门同时开启——   “俩大姨”身段柔美,说出来的话可是炮火很强:   “谁是你姨?!”   而那位“中年大叔”挽了挽衬衫袖子,淡而冷地瞥了隋寂一眼,后者立即消音,并瞪微微瞪大了眼睛,而后看了眼手机上的那个字,投去“你玩我”的怨怼眼神。   成蕤和乐知昭同时“哇”了一声,等队长给双方都介绍完,大家各自上了车。   走在最后的隋寂轻轻“咳”了声音,犹豫了几秒,还是叫住了前面的两人:   “乐野,凌唐。”   两人同时转身,用同样的眼神问他怎么了。   隋寂觉得嘴上抹了双面胶一般,艰难开口:   “你们认识对方吧?”   凌唐用看傻子的眼神扫他一眼,乐野却抬起头,先是一副“你谁啊”的神情,然后像是才认出来人的样子:   “凌医生。”   凌唐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对上他的视线:   “我现在不当医生了。”   乐野闻言歪了歪头,似在打量他,也似在琢磨着如何称呼,视线掠过他的白衬衫:   “凌先生。”   隋寂一直在吃瓜忍笑,快被他俩佯作不熟的样子尴尬死,忍不住插嘴道:   “他现在开了家公司……”   没等他说完,乐野收回目光,一边作势上车一边道:   “凌总。”   隋寂:……   京福高速,山东济南去往德州。   初夏的风在100码的车速里呼啸,冷却,变得惬意,却也沉默。   隋寂几次小幅度侧头,余光里的乐野都是沉默着看风景,神色淡然,修炼得愈是让人看不出是喜或悲,他轻轻吸了口气,还是把那句吊在喉头的话问了出来:   “你不会以为我和他串通好了吧?”   农民们正在路边的田地里种玉米,机械化作业,“刷刷”来去,很解压,乐野正看得起劲,闻言奇道:   “我为什么要这么以为?”   隋寂松了口气,仍旧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   “感觉你生气了,美好时光重逢前任,啧,挺刺激呢。”   他“呢”得很欠,乐野终于理解他的意思,“唔”了声,想起三年前真正刺激的那一幕,他现在也很会怼人,于是说道:   “有你生死大逃亡后又被人捉着狂亲刺激吗?”   咳——隋寂本在愉悦地哼着歌,车窗的风灌了进来,他听见这句话差点被风呛死,一贯没脸没皮的人耳根发热,扭头瞪他一眼,车身都歪了歪,他才深吸一口气扶正。   小崽子,等你被某人按着大亲特亲的。   他挑了挑眉,又换了个问题,问他见了他有何感受?   乐野觑着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驾驶舱的气氛再次沉默,隋寂很想把乐野扔到卧舱里去,或者后面的那辆房车里。   后面跟着的一辆小型房车,里面只有一个人,凌唐。他一手搭在车窗上,一手扶着方向盘,虽然有些危险,但只有这样才能提醒自己不要思想跑神。   三天前,他从网上得知这趟房车自驾队伍,转发给隋寂,问乐野去不去。   对方说去,他和乐野都去,问凌唐去不去。   凌唐果断拒绝,同时将其消息设为了免打扰——这厮又在犯欠,说他们这趟旅行时间长达半个月,如何有趣云云,重要的是他和乐野一辆车,还“晚上都光着睡哦”。   凌唐根本不搭理他。   半小时后,他把副总韩路呼来,说自己要外出十五天,让他盯着公司。   韩路前阵子被他逮着加了一个多月的班,正不爽,揶揄道:   “什么假?非婚丧嫁娶不准假,这可是你自己立下的规矩。”   凌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悠悠开口:   “产假。”   韩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起身恭迎他:   “凌总,您慢走,不送。。”   凌唐一个人从南京插进车队有点刻意,于是把裴应的大姨、二姨拽上一起,俩姐妹已有两年的房车自驾经历,闻言开心得很,于是一起过来了。   “年纪轻轻的,开车这么晕晕乎乎呢——”   车窗外,一辆超车的粉色房车呼啸而过,裴应他二姨裴筠路过时喊了一句,打断了凌唐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开车,并找准时机又超了房车。   倏地,对讲机响起队长严肃的警告声:   “1487谁的车?干嘛呢,高速路上玩赛车?”   紧接着,一道清丽的女声来自乐知昭,张扬地笑起来:   “那我站两位姐姐哦,帅哥急吼吼地干嘛啊?”   对讲机里乱七八糟地聊起来,队长没有得到“1487”的保证,十分不满:   “1487收到请回复,别把生命当儿戏……”   “1487收到。”   队长满意地收音,任凭他们在对讲机里侃大山,隋寂、成蕤、乐知昭、大姨裴筠和二姨裴莘迅速组成了“对讲机群聊”。   [乐知昭] 1487叫什么来着,刚没听清?   [隋寂]帅哥的名字都记不住,你不行啊。   [裴筠]凌唐,凌云之志的凌,福不唐捐的唐。   [成蕤]呵,姐姐真有文化。   [裴莘]也得记我们姐俩的名字啊,美女帅哥们,以后叫我二姐裴莘,刚才那是大姐裴筠。   [隋寂]好的,大姐大,二姐也大!   隋寂说完,被迫下线,主要是来自于副驾驶那道带有不悦意味的视线,直勾勾地看着他,怪瘆人,他冲着乐野扬了下眉,对方面无表情地继续看风景,他这才道:   “你把对讲机声音调小点。”   乐野犹豫了下,拿起置物台上的对讲机,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玩意儿,一时没找到音量键,却错按下了说话键:   “怎么弄啊这个……一个个跟半空中挂锅铲似的……”   隋寂阻止不及,对讲机里的笑声嘎然而止,乐野的后半句水灵灵地被大家听了去,众人沉默片刻,都是第一次听乐野在对讲机里讲话,似乎带有不满?乐知昭小声跟成蕤嘀咕,说弟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云云。   数秒钟后,早不搭腔晚不吭声的1487上线:   “他说你们吵翻了天。”   对讲机被凌唐彻底干沉默了,众人不语,唯有隋寂轻轻吐了个槽,给你装的。   但对讲机已经被乐野调到最低音量,恰好够听见队长的浑厚男中音:   “和谐相处。”   噗嗤,对讲机里又笑成一片,队长哪哪儿都好,但有时候迟钝木讷地要命,实在好笑。   就连乐野都浅浅笑了下,车厢里陡然安静不少,他才听见自己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拿出来一看,群里的粉丝们又在艾特他,说质疑他抄袭的那人准备起诉。   乐野皱了皱眉,快速写道:   “让他起。”   粉丝们这次有点坐不住了,有人发来一小段:   “乐宝,既然有办法证明是他抄袭、诬告,为什么不摆出证据迅速平息呢?折腾一圈子你也累呀,还会有不明真相的路人纷纷倒戈……”   乐野没看完,将手机息屏,胳膊架在车窗上,轻轻啃咬着食指关节。他何尝不想摆出证据,可证据早在三年前被摔了之后,又被他彻底毁了,头像上的照片没有时间水印。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换掉头像,然后告诉大家这是自己早期的作品,并没有使用时间相机记留证据,热度一定会慢慢降下来。况且,他料定那人不敢真的起诉。   可这件作品确确实实出自他手,且对他曾有重要意义,即使它已不复存在,他不想让它蒙受着质疑被隐匿起来。   “还是那事儿?”   乐野听见隋寂疑问,点了点头,但让他放心,说自己可以解决。   快到德州路段,天气有些不美妙,乌云以超越车速的速度逼近,黑压压一片,很快,久旱的土地迎来了这个夏天第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车队本就不急着赶路,在德州吃了正宗的德州扒鸡、清血肠、布袋鸡和十大碗后,队长拍板决定,计划外在德州住一夜。   五辆房车来到郊区的露营地,可以选择卧宿房车,也可以搭帐篷露营。   傍晚,大雨声势渐弱,最后变成“滴答滴答”的白噪音,伴着远处的溪水淙淙声,还有树林里的风声,倒是十分惬意。   乐野和隋寂选择搭幕天帐篷,他太喜欢这种幕天席地的感觉了。隋寂嫌他不会搭,让他在旁边撑伞待着,乐野便突发奇想打开了直播。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坦诚相告,看客爱信不信。   乐野举着手机,没对自己的脸,让大家雨中的郊野,又乖又甜地打招呼:   “晚上好呀,其实现在还算黄昏呢,才到落日时间,但是太阳都被乌云遮住了……”   紧接着,他又给大家说起阿勒泰的太阳,粉丝们很喜欢那片土地,奈何许多人因为学业、工作不能前往,乐野便在直播中向大家描述他的家乡。   说一会儿,他就会扫几眼屏幕,跟大家互动,乖乖回答一些不难回答的问题。   “旁边的帅哥……哦,那是一个车队的,你们知道的,我出来自驾游啦。他正在搭帐篷,今晚我们要在雨夜露营,这里很漂亮。”   “……对了,这件事啊,那我现在就给大家做个声明吧,这幅作品的名字是《糖果花束》,是我三年前雕的,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根本没有接触过网络,也不知道留证据,所以我只能用嘴巴说,我没必要抄袭谁,也永远不会抄袭。就这样吧。”   “……谢谢你们的喜欢和支持,我没有不开心。唔,帐篷搭好啦,我得帮忙做点什么事,要不然我的自驾搭子会不高兴的。那就,拜拜。”   直播结束后,“不高兴的自驾搭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有人想跟你说句话,也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乐野收起伞,坐进帐篷里,帮忙煮奶茶,闻言瞥他:   “哦,你的话不肯,毕竟你的脸已经很厚啦。”   隋寂气死,他跟乐野相处这三年来,毒蛇的功力日益下降,可见都被乐野偷师了去,气不过朝着远处大喊:   “凌唐,乐野请你过来——”   乐野:“?”   不待他疑惑什么,凌唐跟瞬移似的来到帐篷前,给隋寂使了个眼色,后者悠悠上了房车。   凌唐见乐野淡淡地抬头觑自己一眼,并无什么话,便自顾自坐下:   “你的那副作品,我当时留了照片,有时间水印,可以当作证据。”   乐野并无他想象中的高兴或者抵触,只疑惑着皱眉: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倏地,凌唐挺直了脊梁,眼见地局促起来,呐呐道:   “……隋寂刚跟我说的。”   隋寂:“?”   乐野往身后的房车瞟了一眼,倒也没有发问,只冲他颔首:   “那麻烦你把照片发给隋寂,谢谢凌总。”   凌唐挺直的背一僵,却也没有耽搁,把照片传给隋寂后,自动忽视对方发来的一串不文明用语,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等乐野捧着手机发完声明,抬头用“你怎么还不走”的表情看着他时,他才有些尴尬地站起身:   “行,那你忙……”   话还没说完,不知什么时候窜到帐篷门口的隋寂挤了进来,俨然主人姿态地赶客:   “嗯嗯你快走吧,我们确实挺忙,等会儿要一起吃饭、洗澡、睡觉……”   凌唐脚步一顿,帐篷下的雨伞都没拿,淋着雨回了自己的房车。   乐野喝了一杯热奶茶,想起这俩人今日的一遭遭,突然明白了,隋寂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也早就拉黑删除了凌唐,他抬起头淡淡冲隋寂道:   “晚上你俩一起睡吧,唔,感觉你很想光着跟他睡。”   “……” 第25章   远处的霓虹闪烁, 到远郊这里几无颜色,却在几盏浅浅的夜灯里峰回路转,两相映和,这个细雨绵绵的夜晚显得十分温和、逸然。   乐野罕见地早早入睡, 没在枕边放着轻缓的音乐, 就沉入梦里。   房车外的天幕帐篷没收起来, 任由雨水细碎而有节奏地拍打着,成了他的入眠曲。   隋寂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毫无回应,他低骂了声, 手指却在抚上锁屏键的一刹,凌唐回他消息了, 矜傲的四个字:   “出来聊聊。”   他气得哼笑,翻了个身,不想扰到上铺的乐野, 对方收回垂在床沿的手, 拧了拧眉。隋寂立即屏息, 大约一刻钟后, 披着衣服轻轻出了房车。   外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黑, 极浅的一层毛茸茸的光, 不知具体来自哪里。隋寂关掉手机手电筒, 眯着眼环视一圈, 听到细碎的扔石子声,才看见十米开外处,那厮撑着伞站在渐大的雨中。   他招了招手,那厮脚底下沾了双面胶似的,只得也撑个伞过去:   “月黑风高的, 干嘛?”   凌唐比他高大半个头,微微垂首,眼神中似带了些犹豫,在隋寂想要骂人时才开口:   “陆在蘅怎么追你的?”   咳咳咳——隋寂偏着头呛了呛,翻了个白眼,被凌唐往远处又拽了拽:   “小声点,吵着他了。”   隋寂往后看了看自己和乐野的那辆房车,可算明白这人为什么不去帐篷底下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包烟,点上,一小簇橘火映着他意味不明的眸色。   凌唐很想把他的烟掐了,扔了,但忍着,始终保持一个姿势,盯着他。   隋寂直到抽完一整根烟,才盯着对方颇有压迫力的眼神,微微哑着嗓子道:   “他没追过我。”   凌唐大概知道他们的事,乐野曾经跟他说过几次,所以他提醒:   “我说三年前,复合。”   “也没。”   凌唐:……   气氛有些沉默,两个本就因乐野才说勉强有点交集的人站在一起,窥探着本不该互相倾诉的秘密,隋寂混不吝,不习惯这些,他又点个根烟,这次却被凌唐果断掐了。   凌唐的礼貌、涵养其实只是和所有人保持疏离的手段,在人际交往中,他才是一知半解和长进很慢的那个,他看着隋寂愤怒的眉尖,想着手先于口的动作,没能成功活跃气氛。   “抱歉。”   隋寂心情不爽,大半夜不睡,被人挖疮,于是以牙还牙:   “哟,凌总还会说抱歉呐,不过不该跟我说哦。”   凌唐沉着脸,只能忍着,他冲隋寂倨傲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滚回去睡觉了。   隋寂轻哼了声,偏偏要多嘴:   “你找我出来不就是要我帮你出注意的么,没问题,教你一招,百试百中。就现在,你去我们房车里待着,等早上乐野快醒的时候,露个腹肌、胸肌啊什么的……”   咔擦,转身就走的凌唐踩断一根树枝,预示着他十分不妙的心情。   隋寂不知死活,往前两步,还要说:   “要不然试试霸王硬上弓也行,把他按着抱、亲,他挺喜欢……”   暴躁的步子停下,凌唐转头,极冷地看着他。隋寂脚下抹油,在潮湿的草地上快走,眨眼功夫躲到了帐篷底下,还得意地扬了扬伞。   他两头挨了刺儿,两头又捣乱成功,愉悦地睡了。   凌唐睡不着,倒出一片安眠药干吞了,必须得睡会儿,明天还要赶路,他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和车队的安全开玩笑。   也没睡多久,早早醒来,五辆房车仍一片静寂。雨后,光风霁月,旭阳初升,被朝霞染得绯红的天际垂着一道彩虹。   凌唐拍了张照,然后精神抖擞地洗漱完毕,在房车的一侧搭上一面顶篷,做了个三人份的早餐,放在保温锅里,接着重新起火,准备烧奶茶。   房车里终于动作起来,片刻,男女老少们纷纷出来,伸懒腰、洗漱、准备早饭。   “哟,我凌外甥真勤快哎,小莘快来,早饭齐啦!”   凌唐将目光从男女老少的“少”中收回,阻止不及,厚蛋烧已经被裴筠捏在了一块,然后裴莘噌噌噌跑过来,就着他刚煮好的热奶茶愉快地吃了起来。   俩人一边吃,还一边冲忙着起火的众人炫耀,好在跟了个好外甥。   她俩的真外甥恰巧给凌唐发了个微信,凌唐脸色铁青,不回,免打扰。   观看了全程的隋寂冲他龇牙,昨晚的大仇全以得报,然后才在凌唐冰冷的目光中走过来:   “大姐、二姐早上好,我也来蹭个早饭。”   “你来你来,顺便给你那弟弟拿过去点儿。”   凌唐做的早饭不算多,他满心只有一个人,哪里想起还带了裴应的俩亲祖宗,人际交往中的情商要素不允许他直接把人轰走,只能看着她俩毫不客气地分食。   等下,隋寂的弟弟?   他冷冷地看了隋寂一眼,对方感知到后:   “谢谢凌总,我这就给我弟拿点吃的。”   “……”   凌唐偏头深吸了一口气,又把怒气重重吐出,方觉得好些。   乐野美滋滋地睡了个懒觉,刚收拾好下车,就见隋寂要笑不笑地走过来,手里捧着两小块厚蛋烧,冲他道:   “吃早饭了,我做的哟。”   十米开外的凌唐咬紧牙关,垂眸,佯作无事发生。   乐野弯了弯眼,向他道谢。   四角帐篷底下,除了一张桌子,别无他物,乐野咀嚼食物的动作顿了顿,继续面不改色地享用隋寂“亲手”做的早餐。   一小时后,吃完早餐的车队重新热闹起来,叽叽喳喳地商量着是直接上路,还是在德州玩个半天,昨天大雨,他们只吃了个饭,哪儿也没逛。   队长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任由他们讨论。   成蕤和两位姐姐主张直接走,说都是山东地界,风景并无二样。   乐知昭看了眼乐野,道:   “得考虑所有人的出游需求啊,乐野路过每个城市都要找灵感呢。哎弟弟,你拍照了没?早上我在车里看见好大一挂彩虹,可漂亮了。”   乐野闻言,茫然地看了看万里无云也无彩虹的天空,有些懊恼地摇头。   乐知昭再次主张,那就下午再出发,万一等会儿还有雨呢,有雨就有彩虹。   车队开始迅速收拾东西,收帐篷的收帐篷,打包的打包。   乐野拎着个小塑料袋,四处捡拾垃圾,地上其实并无他们这队人扔的东西,但他习惯了,每次跟着车队离开之前,都要把方圆一片捡得干干净净。   手机震了两下,他掏出来一看,是隋寂发的两张照片,正是乐知昭说的拂晓彩虹。   垂虹弯弯,他也笑得两眼弯弯:   “谢谢隋寂哥。”   后者没所谓地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走到凌唐旁边,说照片已经发了。   凌唐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袖子,没给他一个眼神。隋寂毫不在意,忽然一言难尽地道:   “你只带了一件衬衫?”   “好几件。”   “都是衬衫?”   凌唐点点头,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但也懒得搭理,隋寂便嘲讽地开口:   “出来玩你还穿得这么严肃,还总黑脸,跟下一秒就要开批斗大会,倒不倒胃口啊。”   话音刚落,隋寂自觉后脖子发凉,准备开溜,却见凌唐微微拧眉,不像要一刀咔擦了他的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从未有过的茫然神色出现在他脸上。   凌唐淡淡开口:   “出来急,随便拎了几件衬衫。”   隋寂翻了个白眼,他自然猜到凌唐为什么出门着急,冷冷一笑:   “那你赶紧去买几件好看的衣服,毕竟咱年龄大了,再不开屏就晚咯。”   他跟凌唐是一年的,都比乐野大十岁,对比凌唐,他的确如自己所言,整天穿得跟个开屏孔雀似的,从脚上的鞋到手腕上的配饰,每天都是全新的一套。   众人已经收拾完毕,准备去欧乐堡嗨皮一上午。   乐野不好意思地笑笑,跟大家说:   “我就不去啦,找个商城逛一下,再买几件短袖。”   众人了然,都说好吧。乐野这趟出来,除了找灵感、画画,还带了一堆很小的木雕半成品,轮到隋寂开车时,或者晚上休息之前,他就细细地打磨、抛光、着色。   他每周五都会在平台上抽奖,一次送十个小玩意儿。这些东西他在三年前做惯了,成名赚了大钱之后,也还是继续用它们练手,不为赚钱,送给支持他的粉丝们。   几天下来,带的十几件短袖基本都被颜料染了个遍,完全洗不掉。他每次出来都会在路过的几个小城市逛一逛商城,买些便宜耐造的衣服。   他说完要买衣服,隋寂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凌唐:   “正好,凌唐也要去,刚我还说他呢,出来玩每天都穿衬衫,太影响游玩心情了。”   众人纷纷附和,帅哥穿衬衫好看,但耐不住这人天天一身冷气,真的很有压迫感。   凌唐无话,有些小心地瞥了瞥乐野,对方毫无异色地给谁发着信息,片刻后,揣起手机冲大家笑了笑,先行上车。   二十分钟后,德州某著名商厦,隋寂问旁边的人:   “这里行吗?”   乐野收起画板,点点头。   隋寂便拿起对讲机,说道:   “1487,准备停车,收到请回复。”   “……收到。”   临下车前,隋寂犹豫了下,还是问道:   “要不我陪你一起?”   乐野停住转身的动作,顿了顿,说不用,隋寂压低了声音:   “我不是怕你不想跟他单独相处。”   乐野很快摇了摇头:   “没有怕,而且他不和我一起。”   隋寂扫了眼已经停好车站在旁边等着的凌唐,叹了口气,乐野也看见了,指了指商厦旁边的各种小摊,说道:   “我买二十块钱的地摊货,你确定他会一起?”   隋寂笑了笑,这可没准。 第26章   果然, 如隋寂所想,乐野跟凌唐说完自己要买便宜地摊货后,对方点了点头,说先随便看一看, 比较一下再买。   地摊货和专柜有什么可比的必要?   乐野的视线在他那面料颇贵的衬衫上停留了一瞬, 没说什么, 转头朝地摊走去,他想买什么或者怎么比,这都与他无关。   刚走到一家卖老年人花外套的摊子,摊主操着浓重的口音招呼起来:   “老师儿, 给恁姥儿、姥爷买两件呗。”   乐野有些奇道:   “你们山东人叫谁都是老师啊。”   中年男人挠了挠头,解释道:   “不是老师, 是老师儿,俺是济南哩,就济南这么喊人。”   乐野点了点头, 表示知道了, 正要走, 被摊主拎着俩外套小跑过来, 让他摸摸外套质量, 说现在天热了, 但是老年人一早一晚怕凉, 穿个薄薄的外套正好。   乐野有些后悔搭话, 但他没有买老年人外套的需求,下意识看了眼凌唐,但突然反应过来之后,笑着摆手说真的不要。   与此同时,凌唐开口:   “多少钱一件?”   摊主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凌唐, 目光在他衣着上停顿颇久,然后眼看着更加可能买他衣服的乐野抬步要走,匆匆扔下一句:   “五百。”   接着又缠上乐野,小声跟他嘀咕,说要是他买的话,肯定是最便宜的价,让他别听刚才自己说的“五百”,是看那人纯心来捣乱,有钱人凑什么热闹。   乐野失笑,扫了眼自己身上沾了点颜料的三十块短袖,没说话。摊主再接再厉,凌唐的目光在他攥着乐野胳膊的手上顿了顿,走过来:   “我要一件。”   这下,乐野和摊主同时用一副“你有病吧”的样子看着他,凌唐疑惑,还真准备掏手机。   摊主斜他一眼,改口道:   “现在一件一千。”   乐野的视线中,凌唐手指顿了顿,乐野摇摇头,把他拽到一边,然后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商厦,虽算不上多高档,但普通名牌衣服肯定是有的:   “凌总,你去那里买衣服好吗?我刚才跟你说过了,这里都是便宜货,也许五百对你来说也是便宜货,但这些衣服最贵也不过一百块,不符合……呃你的品味,那些小摊贩们也会觉得你是故意来找茬的。”   说完,他也没看凌唐的表情,继续去逛小地摊。   方才的男人又走过来,继续推销。乐野不怪他纠缠,小摊贩们养家糊口不容易,他曾经也在风雪天里反复恳求别人买东西,哪怕只是二十块钱,也让人满足。   他想了想,从一堆花色一言难尽的外套里,找了两件白色防晒衣。   “小伙子眼光不错,这款卖得最好,我诚心给你说个价,两件算七十吧,要是别人我指定卖九十,看你存心买才便宜的,不像刚那个……”   摊主显然还觉得凌唐是来捣乱的,到这会儿还在嘟囔,乐野笑了笑,接过衣服,他其实知道这两件衣服给五十都行,但他还是直接付了钱。   不知道凌唐是不是真的去商场了,乐野很快把他抛之脑后,去找男士短袖。   夏天了,短袖很多,他没一会儿就挑了五件,花了一百一。   因为买短袖的中途总被人拦着推销,大概是他看着腼腆,摊主们总会挑这样的人下手,大多数情况没说上几句,年轻腼腆的男孩子们就会乖乖付钱。乐野也无奈地又多买了几双袜子,两双干活用的手套,也还都算用得上。   只是这一趟下来,竟然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原本想自己去长河公园看看的,拍几张照片也好,万一后面再有德州客户,他可以不用单独跑一趟。   但眼下没时间去了,没准刚到地方,大家就从欧乐堡回来了。   索性在商场前的喷泉广场旁坐一会儿吧,乐野屁股刚落地,乐知昭打来电话,大大咧咧地请他帮忙买点卫生巾,还嘱咐他大大方方地去,不用不好意思。   乐野笑了笑,说好。   环视一圈,便利店在商厦一楼入口处。他拎着两袋子地摊货进了颇有些品味的商场,直直碰上从扶梯下来的凌唐,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扶梯还未到底,快走两步过来:   “你还要买什么?”   乐野瞥了眼他手里的名牌袋子,他没穿过,但认得,隋寂之前送过他一件,到现在还压箱底呢,他微微抬起头——这三年,他长高了一点,但比起凌唐,还是矮,仰视道:   “卫生巾。”   凌唐噎了噎,把“我帮你买”的话咽下去,也没问给谁买,默默站在便利店门口等他。   乐野没什么不好意思买卫生巾的,现在女孩子们早没了月经羞耻,本也不该有,他大大方方地买完,出来后差点撞上一尊门神,他顿了顿脚步,继续往外走。   身后,凌唐有些犹豫地问他:   “吃午饭吗?刚才,隋寂说他们在欧乐堡吃过了。”   乐野这才觉出自己微微冒汗是因为没吃饭,低血糖犯了,他脸色苍白地问:   “吃什么?”   凌唐没料到他会直接答应,干巴巴道:   “商场五楼,是美食城。”   乐野有气无力地点头,把手上有些滑落的塑料袋往上扥了扥,先上了扶梯。   他感觉到凌唐的呼吸声就在脑后,微微侧了头,道:   “你和隋寂挺熟的。”   凌唐呼吸一滞,看着眼前毛茸茸的脑袋,垂眸半晌,还是决定坦诚些,低低道:   “三年里,联系了四次。”   他说话喷吐的热气落在乐野的耳垂,低磁的声线轻抚着耳膜,乐野抬手揉了揉耳垂,大概用力过狠,有些搓红了,一系列小动作之后,才点点头表示明白:   “哦。”   正是饭点,五楼人声鼎沸,人和人不凑近了基本听不见对方的讲话声。   凌唐问了两次吃什么,乐野都没听见,他才颇有些尴尬地提高了嗓门:   “吃什么?”   谁知又用力过猛,把正在四处乱看的乐野吓了一跳,回神道:   “你凶什么?”   他这语气、神情,让凌唐一下子回到三年前,那时候自己又混蛋又恶劣,常常对他凶巴巴地命令或驱赶,乐野都会这样,瞪圆了眼睛说他“凶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说不好意思。   乐野有些脑袋发晕,直接坐在肉丝面店旁边的椅子上,说就这家吧。凌唐把自己的东西和他的东西都整齐码在一边,动作很快地去买饭,还给他先要了杯热奶茶。   乐野现在很需要补充糖分,有些没形象地猛吸了两口,才感觉自己想久旱的庄稼一下子活了过来似的,长长地舒了口气,两眼不聚光地瞪着一块印着小猫的地板砖。   “面好了。”   凌唐端到他跟前的面冒着热气,乐野恍然回神,接过对方撕开的一次性筷子,二话没说,大口吃起了面,热气顺着食管下去,胃里瞬间熨帖很多。   眼见他一口气吃完了面,又喝光了汤,凌唐才往前凑了凑:   “再来一碗?”   乐野有些不习惯很近的距离,往后闪了闪,摇头。   凌唐碗里还有一多半,有些吃不下,但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继续吃,方才见乐野本能地躲他,有些难受,只好不着痕迹地往后坐了坐,垂下眼眸,掩去沮丧的神情。   乐野见他慢吞吞地吃着,不好直接起身走人,掏出手机开始玩。   粉丝群里从昨晚开始跟过年了似的,原因无他,乐野发的照片和文字说明狠狠打了那人和其粉丝的脸,那人道歉后虚伪地宣布退圈,话里话外竟说是乐野太独,不愿其他手艺人分一杯羹。   “呸,他也算手艺人?”   “他粉丝还在跳呢,你们看这一条,有二百多的转发量,咱们就看着,等转发过了五百,立马让乐宝起诉他造谣。”   “乐宝今天没冒泡?不是在外面玩吗,是不是可以多聊聊天呐?”   “就是,平常老师干活我们都不好意思打扰,出去玩的时候可以小小骚扰一下吧嘿嘿。”   ……   乐野浅浅笑了一下,嘴唇靠近手机,轻轻道:   “我今天看见彩虹啦。”   与此同时,凌唐微微凑近,拔高了音量问他:   “艾伊木怎么样了?”   从凌唐的视角看,乐野两个胳膊肘拄在桌面上,双手捧着手机,遮了大半的脸,故而压根没有看见他正在说话,于是他的问话也完美地进了语音。   乐野没料到,立马去点撤回,但大家一见他的语音,跟疯了似地刷屏,他划拉几下都没能撤回,任由他们去了。   很快,便有人气冲冲说是谁问得这么没礼貌,其他人安慰道,肯定是和乐宝不熟的人。   顷刻,凌唐就见原本带着浅浅笑意的乐野收敛神色,清清冷冷地看着他这个没礼貌、且不是很熟的人:   “阿帕走了。”   乐野垂下眼睫,忽视他那几乎是震惊的神色,掩去自己面上的怀念和伤痛,继续道:   “我有钱了,可她走了。”   他的眼圈开始泛红,眼尾更是潮湿一片,凌唐的心颤了颤,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情不自禁地叫道:   “高哈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这么叫他,大概是恍然回到了那个小村庄般,想要替艾伊木这么叫一叫他,可话一出口,成了笨拙、不合时宜且不被需要的安慰。   乐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的表情是温和但疏离的,温和是怀念艾伊木,疏离是给凌唐:   “别这么叫我了,高哈尔跟着艾伊木去天上了,天使守护艾伊木,她会安心一些。”   话音刚落,凌唐迅速偏过了头,无声吐息。此刻他面对乐野,没有任何私情别欲,只是后知后觉的心疼。   乐野是怎么长大的,他知道;乐野是怎么被他伤害的,他也知道。   “对不起。” 第27章   乐野一怔, 知道他是为什么而道歉,他飞速而坚定地摇摇头,但凌唐显然误解了,一贯冷峻乃至没有人情味的脸色浮现一丝懊丧的表情, 斟酌道:   “不是要你原谅, 我……”   乐野听懂他的意思, 干脆利索地:   “不是不原谅,是你没错,我不需要道歉。”   凌唐皱着眉,接着垂下视线, 倒显出几分可怜的意味,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感受到猛烈的震动,转瞬停下,拿起来一看, 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   吃饭的环境太吵, 他压根没听见手机震动, 提了口气道:   “爸, 怎么了?”   余光里, 乐野条件反射似的挺直了背, 或许自己都没察觉的带上了担忧的表情, 凌唐在心底叹了口气, 甚至骂了自己一句,愈发地心疼乐野,他偏了偏头,做了个“没事”的口型,乐野才恍觉失态, 大概是三年前的某些片段太过刻骨铭心。   他错开眼神,看见不远处的奶茶店,招牌正是方才自己喝的“山楂煮奶”,酸甜可口,他站起身,又去买了一杯。   吃饭的人骤然减少,凌唐的声音便朦朦胧胧地传过来,乐野走远了些,打量着有没有适合带在路上的小食。   隋寂的电话打进来时,乐野刚点完餐,便直接接起来,对方问他吃饭没有,他回答:   “刚吃完。”   “凌唐呢?”   乐野闻言远远看了一眼,方才还在餐桌旁的人陡然不见了,他摇摇头:   “不知道。”   电话那头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他们回来了,让他去路边等着。   乐野挂了电话,拎着夏津麻花和几杯“山楂煮奶”,甫一转身,差点和凌唐撞上,这人怎么老是无声无息撞鬼似的,他往后退了一步,站好,下意识道:   “你刚去哪儿了?”   “……洗手间。”   “哦,隋寂刚问你。”   凌唐拎着所有衣服默默跟上,心底的一丝喜悦瞬间化为苦涩,还以为乐野关注着他……凌唐咳了声,跟上一步,与他并肩,想帮乐野拎着奶茶,看起来挺沉。   乐野听见旁边的动静,瞥过凌唐拎着的自己的东西,便宜的地摊货,便道:   “衣服给我吧。”   凌唐高大的个子有些局促般,微微垂了头,跟他说:   “我拿,奶茶也给我拎着吧。”   “真的不需要。”   乐野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几件衣服沉不死他,倒是凌唐,他知道对方刚接了爸爸的电话,没忍住又往他脸色扫了一眼,看起来面无异色。   凌唐注意到他带着探究的视线,顿悟过来:   “没事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乐野在心底默默念着这句话,攥着奶茶的手指微微发紧,两天来云淡风轻的情绪有一丝微微波动,他不动声色地重重吸气,然后冲对方点了点头。   广场停车位,隋寂他们的房车已经停好了,都在底下站着闲聊,顺便等他们两个。   乐野加快步子,近跟前,乐知昭看见他手上的奶茶,夸张地喊:   “哇,弟弟给我们买好吃的了!不过你咋拎这么一大堆东西啊,咋不找人帮你……”   乐知昭将目光移到他身后高高大大但只拎着一个袋子的凌唐,悄悄撇了撇嘴,要跟着的是隋寂,她就开怼了,但观察到这人意味不明的冷峻表情,闭了嘴,上前接过乐野的袋子,帮他把奶茶和小吃发给大家。   乐野无奈地笑了笑,他只是年纪比她小几岁,总被当个小孩似的。他今年都二十一岁了,要乐知昭看见三年前毫无开化的自己,得把自己当傻子。   “还有给两位大姐姐买的防晒衫,很便宜的地摊货,你们可以穿一次就扔掉……”   裴筠、裴莘接过来,立马高兴地打断:   “地摊货咋啦,谁敢看不起地摊货?”   众人同时撇了眼凌唐手里的名牌袋子,默默无言。   凌唐:……   裴筠稀罕地抱了抱乐野,笑着说:   “你别跟着他们叫姐,比我外甥都小好多呢。再说了,凌唐也叫姨,你来个姐,不是差辈了么,乖,叫大姨、二姨。”   乐野顿了顿,甜甜叫道:   “大姨、二姨。”   隋寂又自来熟地凑过来:   “乖,你俩叫声叔。”   乐野、凌唐:……   两人同时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隋寂抬手,给自己嘴巴上了道拉链。   玩够了,也休息好了,车队再次上路,德州到河北衡水。   这一次,是乐野开车,隋寂说自己还不累,乐野翻了个白眼:   “我年轻。”   隋寂气得扭过头不理他,小破孩子长大三岁,越来越会怼人了。   车开出去不过十分钟,他又遭不住寂寞,巴拉巴拉地说个没完。   从路边的拖拉机到衡水非人道的教育模式,乐野听得耳朵嗡嗡嗡,完全不能专心开车,他拿驾照虽有一年半了,但开车次数并不多,更别说就上过几次的高速。   忍无可忍,不耐地开口:   “闭嘴。”   说完之后又觉生硬、不友好,缓和了语气补充:   “闭嘴,好吗?”   隋寂瞪圆了眼,呆萌的橘猫一样,乐野没忍住笑了声,却被对方伸过来一只爪子轻轻掐了掐嘴角,他甩开,就不该跟他友好:   “干嘛?”   正在此时,1487超车而过,隋寂看见对方有意无意瞥来的眼神,开窗吹了声口哨,遭来队长的对讲机警告:   “不要随意超车,不要吹口哨。”   凌唐、隋寂:……收到。   隋寂索然地看了看风景,忽然想起来刚才乐野让他闭嘴,哼了声:   “你跟凌唐可是越来越像了。”   ……   “你看,你看,就这个冷刀子杀人的表情,更像了。”   乐野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问他:   “你很想聊天吗?”   “恩啊。”   “那说说陆老师吧。”   隋寂:……   见对方终于默不作声,乐野翘了翘嘴角,专心开车。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凌唐,不过也只有一瞬,毕竟俩人中午一起吃过饭,然后又想起艾伊木。   他把车窗又降低些,吹散浓郁的思念,眼圈才没有迅速变红。   是前年冬天的事了。乐野刚满二十岁,还没有靠木雕变得富有之前,不过靠着他做些小玩意儿,还托裴应的关系接了一些学校的订单,赚的钱已经够一老一少生活了。   有天大雪夜,他把手里的活拿到艾伊木的房子里,一边着色,一边陪她聊天。   “有高哈尔在,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乐野笑得眼睛弯弯,这句话也是他要对艾伊木说的,某种程度上来说,在他的那种成长环境下长大,他之所以能没有变得心理扭曲或者自卑,都是艾伊木的功劳。   小时候,每次艾伊木悄悄来看他,都会夸他好看,夸他写的字好,还告诉他长大了就能拥有美好生活,总是给他无限的赞美和无尽的希望。   他被凌唐无声抛下之后,也是艾伊木日日夜夜地陪着,逗他:   “医生又胖又丑又矮,跟熊大似的,我们乐野值得更好的。”   那时候,乐野“噗嗤”一笑,看了眼电视里的熊出没,他曾给艾伊木形容过熊大熊二的样子,此刻被故意安插在凌唐身上,乐野虽然很难过,但想象了一下要是凌唐变身熊大,一定很好笑。   这之后,乐野不再悲伤,快速投入到卖力赚钱的新生活中,他要给艾伊木买大房子,带她去旅游,虽然她看不见世间万象,但他可以一一讲给她听。   令人一想起就悲恸的是,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在县城里摆摊,艾伊木有天觉得低烧,摸索着去村卫生室开药,谁知糟了车祸。   冬天的村道少有车辆,可偏偏,那个曾经带他和艾伊木去镇医院的村干部,工作了整夜,天亮才赶回村里,路滑,车子失控,疲劳驾驶——最终酿成难以挽回的车祸。   村干部当时立即刹车,转向,但来不及了,撞倒艾伊木之后,车子惯性前进,直接滑进旁边结冰的沟渠,村干部也当场殒命。   事后,村干部的家属哭着来给乐野送赔偿,乐野拒绝了,村干部待他们很好,可偏偏为什么是村干部和艾伊木……他匐在地上,像初生的婴孩一般,嚎啕大哭。   他守孝整整一月,未出家门整整三月。半年后的春天,他才慢慢地活了过来。   那半年,乐野如今回忆起来,还是只有“生不如死”三个字。   但他要活下去,不是为了艾伊木,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憧憬。   他吸了吸鼻子,察觉到隋寂探究、担忧的视线,微微红着眼眶看他:   “我想阿帕了。”   隋寂知道他和艾伊木的感情,闻言立马偏过头,一样的悲感,他曾在村子里住的那一个多月里,与其说是他陪着艾伊木聊天,倒不如说是老人家替他消解郁闷,他也挂怀她。   半晌,他才微哑着嗓子道:   “不到半个月,我们就能见她了。”   乐野重重点了点头,深呼吸几次,勉强抑住了情绪。   隋寂见他神色不对,有点后悔让他开车,只好拼命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   乐野明白,但也不想看他拼命地找话题,故作轻松地嘀咕了句:   “也不知道陆老师在干嘛呢?”   顷刻,副驾驶消音,倒抽了口气,要笑不笑地:   “想我呗。”   乐野彻底被这人的厚脸皮恶心到,啧了声,懒得理他。   车厢里静默片刻,传来队长的声音:   “所有人,前方应急车道停车,收到请回复。”   “收到。”   “收到。”   ……   乐野很诧异,前面是两位姨姨的车,再往前什么也看不见,往隋寂看着的方向扫了一眼,飞速而过的场景霎时震惊了两个人。   乐野面色铁青地跟着车队停了车,却见隋寂的表情更加难看,甚至是痛苦。 第28章   路边的麦田里, 三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在打架。   准确来说,是霸凌。   个子矮点的还了一次手,被胖子一脚踹倒在地,死死踩着胸口, 另一个高瘦的光头男生一脸狠厉, 半蹲在地上, 骂一句,扇一句,矮个子男生的脸颊很快红肿起来。   乐野倒抽了一口气,停好车后, 跟着大家一起跳下了高速栏杆。   听到动静,施暴的两个男生飞速狂奔, 地上那个顿了顿,也朝他们的方向跑远了。   麦田不远处是条大渠,旁边是一大片野树林, 再过去就是废弃的土房, 地形颇为复杂。   车队一行不熟悉地势, 追了一半, 就见三个男生在哪儿矮身一钻, 等众人过去, 却找不到他们钻的地方, 几经试探, 早不见他们的身影。   乐野和几个姐姐体力差,远远地被甩在后面,气喘吁吁。片刻,隋寂、凌唐和队长三人返身回来,说报过警了, 但对方告知具体位置不清的话,无法出警,但会关注并提醒学校排查。   队长重重呼出一口气,征求大家的意见:   “走,还是住一晚?”   队长本名郭军,退伍军人,退役之后做点生意,并加入了蓝天救援队,闲暇之余或者跟救援队一起外出寻人、救人,或者带队自驾,路上碰上需要施以援手的事,都会挺身而出。   出发之前,大家都彼此了解情况,以便照顾到每个人的不同需求。   况且,这并非多管闲事。   乐野看了眼隋寂的脸色,率先响应:   “队长,我同意住一晚。”   住一晚,意味着他们下午和晚上再去找找人,既然碰见了,最好能帮那男孩一把。   除了隋寂,其他人都纷纷赞同,队长也发现了他的异色:   “隋寂?”   隋寂恍然回魂似的,抬头应到,搓了把脸,然后也说同意。   麦田和树林中间有一片旷地,五辆房车完全可以停下。好在他们已经下了高速,往前再开一段路,绕回麦田地头,就能到达宿营点。他们观察过了,旷地里也有车辙,说明这里适宜宿营。   车上,乐野担忧地看着隋寂:   “想起来不好的事情啦?”   他聪明地过分,稍加琢磨了下,就明白隋寂为何反常了。一如凌唐三年前发作的两次,他后来查了很多资料,明白那就“创伤后遗症”。   隋寂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   “是啊,都过去了。”   见他还是担忧地时不时看自己一眼,隋寂又补充道:   “我也被霸凌过,但已经走出来了,不过是碰见了,轻微应激一下,真没事。你看我平常不都没事人?”   都过去了。   今天中午,凌唐也这么说。   乐野点点头,停好车,垂眸坐了一会儿,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不想被人察觉的落寞。   很快,他敛去异常神色,跟着隋寂一起下车,加入找人的队伍。   “咱们分两队找人,隋寂、乐野、乐知昭和成蕤一队,剩下的人跟我走。”   乐野给隋寂递了瓶矿泉水,余光里看见凌唐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他大大方方地回看,对方错开了视线,快走两步,追上了他们的“第一找人小队”。   “那个被欺负的男孩为什么也跑啊?”   乐知昭问出了大家的心声,乐野没想出所以然,隋寂轻笑了下,说:   “因为他知道没人帮得了他,与其被人怜悯,不如藏起来。”   两个年轻姑娘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显然不信,几天相处下来,都觉得隋寂不是靠谱的人,便嗤了下,说他胡说八道。   乐野倒是明白这种心路历程,但又和自己小时候不一样——他就没想过逃,或者求助。他爸爸家暴的次数不算多,多数时候是把他锁起来,他跟那堆木头待在一起,也还熬得过去。   还有艾伊木和几个村民时不时给他塞点吃的,拿两本书的,也就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疼。所以五岁那年,自己明明怕得要死,被少年凌唐笨拙地抱了抱,还送了个礼物,就傻乐了好久。   他那时候真的傻,完全是一张白纸,所以才对伤痛毫无感知。   所以他再次碰上凌唐的那年,十八岁的他宛如刚学着说话的小傻子。   傻子对世间悲欢一无所知,得了一点点好处,就惹人厌烦地贴了上去。   简直跟“给跟棒棒糖就能骗走”的三岁小孩似的,要是凌唐是人口贩子,他早被卖了。   乐野自嘲又庆幸地笑笑,隋寂注意到,走过来,跟他交流创伤经历:   “戳你心窝子了?”   乐野撇撇嘴,这人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关心,没准小时候挨揍就是因为嘴太欠:   “我可没,吃饱喝足、别无所求。”   隋寂噗嗤一乐,点点头:   “果然是小傻子,要不然也不会被……”   他兴过了头,话说了半截又停住,跟乐野说嘴瓢了。   乐野把刚才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说他嘴欠,隋寂直接搂过他脖子,威胁他好好说话。乐知昭和成蕤不知怎么,忽然发现新大陆似的看着他俩,还一边嘀咕一边诡异地笑。   “你俩……”   乐野笑得满脸通红,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马挣开他的胳膊,蹦了三尺远。   隋寂眯了眯眼,跑过去逮着他,非要闹:   “咱俩咋了,你还敢嫌弃我?”   逗他闹了一会儿,隋寂笑着跟两个姑娘说:   “别乱搭,没有的事。”   乐知昭也看明白了,真有点啥,不会是刚才那种互动。刚才那样……这俩人倒像是姐妹?   隋寂、乐野:……   天快擦黑时,队长打来电话,说让他们返回,人找到了,带到房车那边了。   乐野四人走得脚疼,此刻快速返回。   房车的大灯都开着了,车边帐篷也挂上了灯,远处夕阳半落,整体来说,亮堂堂的一片,会减少少年的恐慌。   队长郭军说话直接,又不体贴,所以坐得远远的,准备晚饭。   没一会儿,凌唐也坐过去,队长看他一眼,俩人都没什么话,默默合作晚餐。   谈心交由几位女士进行,乐野和隋寂在一边坐着,毕竟这小孩受了创伤,万一被哪句话激怒了,发作起来,四位女士不一定按的住他。   然而,他一句话都不说。   大家轮番循循善诱,还表明自己可以提供帮助,金钱上的也可以。   男孩嗤了声,瞪着红肿的眼睛:   “你们要不还是报警吧。”   成蕤有点一根筋,闻言意味男孩需要她们报警,便真拿出手机。   但紧接着,男孩眼疾手快地拍掉了他的手机,并要转头就走。   乐野和隋寂拉住他,劝了几句,请他相信他们,男孩慢慢平复情绪,坐了下来。   倏地,他义愤填膺地开口:   “你们这么好心,这么有钱,这么有本事,要不然直接认我当儿子算了,弟弟也行,或者每人给我十万。让我换个学校读书,让那几个杂碎去死?能做到吗?啊!做不到就不要自以为是地发善心,你们找我能做什么,不就是冠冕堂皇地告诉我不要怕欺负,要报告给老师,要别他们影响我自己的人生,要积极乐观!然后呢,我继续被打,你们继续伪善!”   男孩说着拉开了自己的衣服,胸膛上一片旧伤新疤,落了一层又一层,几个人看得触目惊心,乐野正要说话,男孩再度狠厉开口,肿起来的脸看着极为扭曲:   “总有一天,我要弄死他们,谁要是阻拦,谁就是帮凶!”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粗喘着气,抹了把眼泪,疼得嘶了声。   乐野把手里一直攥着的碘伏递给他,男孩没接。他其实很想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但忽然觉得没有意义,每个人都不一样,也不是谁都幸运地遇见能一把的人。   但或许,他可以成为拉他一把的人呢?   隋寂先开了口,跟他们说,和男孩单独聊聊。   乐野和四位女士走开,到队长和凌唐那边,晚饭差不多了,他们刻意制造出大些的声音,好让俩人无所顾忌地谈话。   直到月亮高悬空中,隋寂才走了过来,男孩却朝着村子走了。   “他怎么走了?”   “事情解决了?”   ……   众人纷纷发问,隋寂却置若罔闻,直直冲着乐野和凌唐道:   “你俩转钱干嘛——谁有我有钱,我退了,谁再转,给我就地洞房!”   他说话荤素不忌,乐野红了红脸,凌唐冷冷地看过去。隋寂耸了耸肩,才给不明真相的其他人说这俩人钱多没地儿花,给他各转了十万,让给那男孩。   成蕤“啊”了声,说她也给点儿吧。   隋寂翻了个白眼,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讲。原来男孩家里条件不算差,但读的那个高中极其卷,压力很大,还有两个人隔三岔五地跟着他找茬,爸妈都是做生意的,觉得这不算什么,让他挨打了就打回去,读书要紧。   男孩说自己能打得过他们,但他想转学,所以今天故意不还手,希望爸妈看了能心软。   隋寂想了想,佯作校长给男孩妈妈打了电话,费了一番嘴皮子,对方终于答应转学。   至于校园暴力,男孩说他转学之后会向学校举报,如果学校还是以教育为主,那他会在网络上进行曝光。隋寂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了他,说要理智做事,有需要可以联系自己。   乐野喝了杯奶茶,还是有点担忧:   “那他刚才说的话……?”   隋寂轻笑了声,问他:   “你没有过青春叛逆期吗,脾气一上来,弄死全世界的那种?”   乐野眨了眨眼,摇头:   “没有哎。”   乐知昭搂了搂他,稀罕地什么似的,哈哈笑起来:   “我弟全世界纯真无害大宝贝,才没有过那么中二的叛逆期呢!什么动不动想死啦,要么弄死别人啦,才不会呢。”   隋寂看了眼一直默默熬奶茶的凌唐,笑了笑,没说话。   吃完饭后,乐野窝在房车的小沙发里,刷刷刷地在画板上写着什么。隋寂知道他灵感爆发,设计有了雏形,这种时候都不会打扰他,出去透透气。   凌唐搬了把折叠椅坐在远处,隋寂走过去,晃了晃手里的的木雕晴天娃娃:   “乐野给我做的,羡慕吧?今天他可是一直安慰我……干嘛这副表情,戳你心窝了?” 第29章   “兄弟, 怎么想的?”   隋寂倚着房车,食指勾着晴天娃娃,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后来实在受不了沉默的气氛, 问凌唐怎么想的。他这三年没怎么跟这人联系过, 仅有的那几次, 全都有关乐野。   他知道凌唐跟来的意思,不过,见天闷着是几个意思?   凌唐慢悠悠地喝了口咖啡,淡淡道:   “想追他。”   “那跟他说啊。”   凌唐皱了皱眉, 思索道:   “不合适,有点贸然。”   隋寂简直要吐血, 要知道他跟陆在蘅那会儿……他想了想,道:   “三年前,乐野傻不愣登地追你, 你觉得贸然?”   凌唐撑着额头, 像是陷入了回忆, 很快, 点了点头。   隋寂瞪了瞪眼睛, 拽他起来, 自己一屁股坐下:   “贸然产生激情。你学学人乐野, 多勇啊。我给你俩制造机会, 现在就去,孤男寡男,正好。”   凌唐没跟他角力,顺着力道站起来,单身插着工装裤口袋, 踱了两步,才下定决心似的,在隋寂目不转睛的视线里走向乐野所在的房车。   他敲了敲门,乐野很快应答,但大概以为是隋寂,头也不抬地继续盯着画纸思索,丝毫没察觉出有何异样。   凌唐的个子站在房车显得太大只,他没等来主人发话,也不好坐下,难得有点局促。   良久,乐野许是觉得有人挡了亮,才皱着眉抬头,一看,吓得往后一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   “我的妈呀。”   那模样,像只受惊了的小兔子,和三年前的乐野很像,表情总是这么生动鲜活,凌唐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扶住他,但乐野很快坐直了身子——靠背沙发,摔不了他。   “你……你来干嘛?”   凌唐看他仰头实在费力,不太有礼貌地自顾自坐下,在乐野对面的长条沙发上。注意到乐野一直疑惑且不太愉悦地盯着他,凌唐浅浅勾了下唇:   “聊聊,行吗?”   乐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凌唐敛去笑意,对上他的视线,思索着从哪里开始,原先打好的腹稿到此刻支离破碎,凌总也有大脑短路的时候。   “我想……抱歉,稍等……”   凌唐拿出不合时宜来电的手机,看了眼,凌岳。他轻轻皱了皱眉,想要拒接,但又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谈话契机,他想,通话不会太长,便冲乐野又说了声“很快”,接起了电话。   “爸,怎么?”   余光里,他注意到乐野微微抿了抿唇,不知怎么,心头紧了紧。   凌岳打电话来没什么大事,问他凌禾蔚有点低烧,问他可不可以吃布洛芬混悬滴剂。凌唐叹了口气,他又不是儿科医生,两口子天天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生怕凌禾蔚有任何情况,从屁股上长痱子了,到拉肚子、咳嗽,凌禾蔚一不舒服,他这个前心内主任简直要被烦死。   他不是不喜欢凌禾蔚,相反,因为她的到来,原先的一家三口逐渐从病态关系中解脱出来。   唐毓早年就被确诊了生育困难,凌岳的身体状态也一直不好,两人求医两年,最后无奈之下抱养了被遗弃的凌唐。谁知两年多前,都快要绝经的唐毓发现自己肚子越来越大,一查,竟已是六个月的身孕。   那天,凌岳又因为凌唐坚持递交辞职信而动了怒,刀子甩得呼呼响。   凌唐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脸阴鸷。   唐毓拿着孕检单回来的时候,孕激素上头,直接跑到丈夫跟前,说让他拿刀子往自己肚子上捅,干脆一尸两命算了。   凌岳呆住,唐毓把检查单拍他脸上,良久,他才又惊又喜地看她的肚子。   自那之后,家里气氛一点点变好,两口子完全挂心老二,或者说亲生孩子,极有一种“大号练废了,再练个小号”的心理。   凌唐越来越少回家,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半年多以来的阴霾渐渐散去,他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大病一场,老两口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嘘寒问暖。   裴应把他拽去医院挂水,替他抱不平,说老二以后还不是得靠凌唐帮衬,老两口翻脸有点快。   凌唐却有气无力地笑笑,突然很想乐野,学他说话:   “但是,我超级开心。”   裴应听了一怔,很是感慨,良久才说了句顽话活跃气氛:   “也是,以后你不用再当爸宝男了。”   凌唐不置可否,有爱才叫爸宝男,凌岳对他,更多像是对待一个机器,不顺心了或者不按他操作运转的时候,就要拿出工具修理一下。   凌禾蔚才是真正的爸宝女,妈宝女。   他问完凌禾蔚的情况,判断并非是发烧,应该是积食了,让两口子喂点消食的药,说完药名字后,他又补充了句:   “不放心的话,带去医院再看看。”   通话比他预想得要长,凌岳一直絮絮叨叨,就差把凌禾蔚的头发丝数清楚让他判断病情,以至于他错过了三个来电。   一个副总韩路的,两个部门经理的。见他一直没回,韩路发了个微信,说“急”。   凌唐不悦地退出微信,抬头见乐野已经在画东西了,手机再次响起,凌唐看他皱了皱眉,说声“抱歉”,拿着手机出了房车。   接完电话,隋寂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指了指房车里面,问了句什么,凌唐没听清,隋寂直接进去了。   “聊完了?”   乐野刚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疑惑道:   “什么?”   隋寂挑了下眉,笑笑:   “别装,凌唐刚进来跟你说什么了?”   乐野不喜欢他总这样调侃,不高兴地抿了抿唇:   “不知道,他一直在接电话。”   隋寂讶然地张了张嘴,真行,凌唐可真行,叹了口气:   “不中用啊。”   乐野决定跟他说清楚,在现在的他看来,他跟凌唐不过是曾经认识且发生过不愉快的关系,并无其他,他早就明白了,但是现在隋寂的态度总让他觉得很怪。   这么说完,隋寂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行吧,不介入他人因果。”   乐野没再理他,又拿起一张画纸,构思下一个想法。   凌唐回完电话,心知已经错过这场谈话,只好回了自己的房车。   车队休整一夜,第二天蒙蒙亮,都简单洗漱了下,匆匆赶往衡水。一则房车上的水都不太够用了,二则衡水特色小吃很多,尤其是冀州焖饼,乐知昭和成蕤念叨了一早上。   队长下令,去衡水吃早餐。   路程不长,隋寂开车,乐野短暂地直了会儿播。   五月山花烂漫,百草丰茂,无雨的天气里,处处澄明鲜妍。乐野给大家看窗外,时不时回答几个小问题。   “到阿勒泰还有多远……唔,三千多公里吧,还有很久才能到呢。”   “累吗……不累。哦对了,马上到衡水了,我要寄一批小礼物哦,之前中奖的粉丝记得查收哦,最晚七天没有收到的私信我哈。”   “马迟迟不见了……工作忙吧,大家先不要报警吧,万一影响到别人的现实生活了。”   “下一批……直播结束就抽哦,还是老规矩,看眼缘哈。”   “吃早饭了吗……到衡水吃,唔,已经进市区了,先不说了,拜拜。”   下播之后,乐野新发了一条视频,昨晚拍的夜空麦田的风景,然后置顶了自己的评论,说三天内抽奖,选十个粉丝送小的木雕作品。   隋寂说了句什么,他忙着编辑评论,“啊”了声,没留神是否回复。   到了早点铺子,隋寂又问了一遍:   “大忙人,你粉丝要报什么警?”   乐野喝了口豆腐脑,一抬头,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估计以为又出什么事了,详细解释了一遍。其实没什么,他有个叫“马迟迟”的粉丝,照粉丝们说,这人是老粉、大粉,自一年前他开这个账号没多久,“马迟迟”就关注了他,每条视频都最先评论。   之前跟所谓的对家吵架,也是“马迟迟”冲在前面。   但最近一周,大家发现“马迟迟”似乎消失了,乐野发视频不评论了,他自己的账号也不更新了,很是奇怪。有人私信他,他也没回,这才有人担忧地提了一嘴。   在座的除了成蕤和乐知昭两个年轻人爱好网络,其他人根本不懂什么直播、粉丝群、大粉老粉什么的,见没什么要紧事,很快转了话题。   坐在凌唐旁边的乐知昭做了个鬼脸,说队长和大姨、二姨都是老人家,然后问了乐野的账号名字,关注了他,然后看了眼一连冷淡的凌唐,顿了顿,还是很有社交礼貌地问他的账号。   凌唐有点神游天外,闻言怔了怔,才道:   “我没账号。”   乐知昭看他也不像是混迹视频平台的人,便开了句玩笑:   “看来只有我俩和乐野三个年轻人。”   隋寂立马举了举手,挺不乐意:   “怎么不问我?我账号‘十三月的小黄花’,现在就关。”   成蕤和乐知昭嫌弃地“咦”了声,笑着跟他互关了。   吃完早饭,乐野急着要去寄奖品,先走一步。剩下的人就在旁边的特色风情街乱逛,就连队长都不知道给谁买了个钥匙扣,所以大家听凌唐说去车上等大家的时候,还挺诧异。   这人也太不合群了,出来玩不是一个人在车上待着,就是远远地坐在人群外发呆。   裴筠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你不爱吃,也不玩不逛,那急吼吼地出来干嘛?我俩还被你一顿忽悠,说路上帮忙拎包做饭,咋好咋好的,连张照片也没见你帮着拍。”   裴筠好一阵吐槽,凌唐有点尴尬,半晌无言,只有跟了上去。   忽然间,乐知昭放慢了步子,走到他旁边,笑着搭话:   “年纪大了就这样哈,再过几天熟一点,估计还要催婚呢。帅哥,结婚了没?”   一直在旁边看好戏的隋寂警铃大作,挑了挑眉,立马挤进两人中间,插话道:   “他,结婚?就是个渣男我跟你说,女朋友八九十个,男朋友也好些呢,瞎谈恋爱他行,正经结婚可是完全不中用……”   凌唐拉远了距离,冷着脸任由隋寂抹黑他。 第30章   八个人谁也不急着赶路, 就这样走走停停,时间进入五月底。小满时节,阳光充沛,偶尔的雨也来得恰到好处, 夏熟的作物们就要成熟, 空气里弥漫着谷香和果香, 空气尤为芬芳。   即将进入石家庄市区,隋寂一边拍风景,一边神经兮兮地喊麦:   “这么近、这么美,周末到河北……”   乐野一手扶着方向盘, 一手调低了车载音乐的音量,无语道:   “哥, 别喊了,降低颜值了哈。”   隋寂嗤了声,但下一秒又点开手机自拍模式, 咔擦了好几张。   乐野摇摇头, 跟着前面裴筠的小粉车打了转向, 却听旁边“嘶”的一声。等车子跟着右转向后, 偏了偏头, 只见隋寂紧拧着眉, 脸上从未有过的慌张神色。   “怎么了?”   隋寂没说话, 打了几个电话, 对面无人接听。   乐野没打扰他,但不免有点担心,开车的过程中屡屡侧目,今天的天气还算凉快,上午刚下了一阵雨, 即使此刻太阳高照,也不至于热到隋寂的额角连连冒汗的地步。   到隆兴寺旁边的停车场时候,乐野下车的瞬间听见他的电话通了,但很快车门关上,他只依稀听到“严重”两个字眼,便站在车旁等他。   没多久,隋寂下车,表情带了些颓丧,他看着乐野说:   “我得去趟南京。”   “现在?”   乐野往队长他们的方向看了看,靠近他,小声问具体情况,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   隋寂似在走神,等乐野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他摇摇头,朝队长郭军走过去。乐野打开车门拿了个包,跟过去,看隋寂的脸色,似是已经跟队长讲过不能跟完剩下行程的事情。   “我开凌唐的车回南京,他跟队长……你一个人开车行不行?”   隋寂说完,和其他几个人同时盯着他,大概觉得他年纪最小,又瘦弱,带了点不放心他一个人走高速的意思,乐野的视线划过意味不明看着他的凌唐,点了头:   “我可以。”   刹那,凌唐垂眸,敛去不明的神色。   隋寂走前,乐野扒住车窗,微仰着头跟他说话,嘱咐他有事一定要说。   隋寂呼出一口气,挂上往常的表情:   “行了你,三年时间从小傻子变身老阿姨了啊。”   乐野瞪了瞪他,然后转头跟裴筠、裴莘告状:   “隋寂嘴坏,说你们老阿姨。”   裴筠、裴莘立马走过来,指着他鼻子刺儿他。一时间,气氛有些缓和。   乐野笑了笑,收回视线,却正正对上凌唐的目光,带着很深邃的,锐利的,还掺杂着眷恋的意味,但在乐野看过来的瞬间,错开视线,乐野想,是他看错了。   剩下七个人按方才商量好的计划,走进恢弘的隆兴寺,一片“京外第一名刹”的魅力,顺便在里面吃顿斋饭。   古寺不宜拍照,乐野夹个画板边走边速写,大家也都放慢了步子,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饶是这样,乐野还是磕了好几下,更是没注意一个石凳,差点栽倒,有人扶了他一把:   “嘶,谢谢。”   “不用。”   很熟悉的声音,乐野抬头,见是凌唐,忙站好。接下来的路,凌唐没跟着队伍,就在他身后一两米的距离,乐野想说不用这样,但没说,万一人家是在后面看景呢?   乐知昭和成蕤往后看了一眼,嘻嘻笑起来。   裴筠问她们笑什么。   成蕤性格比较呆,往后指了指,说:   “姐,你看凌唐紧张兮兮的样子,跟护着自己女朋友似的。”   裴筠看完转过头,“嗐”了声,说:   “人家是好哥俩,凌唐出来前说了,看看他弟。”   裴莘闻言,奇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俩一个大西北,一个大南京,哪门子的兄弟?”   裴筠摇摇头,说那就不知道了,管这么宽干嘛,年轻人认个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有什么的。   乐知昭笑得一脸“不可说”的样子,跟俩姐拉远了距离,继续跟成蕤耳语。片刻,成蕤又往后看了一眼,恰巧看见凌唐摘点乐野头上树叶的场景,微微红了脸。   弥陀殿里,容膝之寸地,乐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许久,才睁开眼睛。   他走出来,跟两个游客错身而过,微微掩了下脸。凌唐从旁边过来,给他递了张纸,盯着他红了一片的眼眶,喉头滚动,心疼不已。   “我想阿帕了。”   阿帕信的不是佛教,但乐野最近的思念无处发泄,恨不得找块石头倾诉。此刻,他面对着凌唐,毫无遮掩地袒露难过。   凌唐显然没料到,怔了怔,走到连廊无人的拐角,单手轻轻抱了抱他。   这一抱,两个人都愣了。于是大约一分钟后,乐野才推开了他。   乐野想,三年前,他讨一个拥抱多难啊。如今,他这又是做什么……   而凌唐压根没想到对他不是很待见的乐野,会在这种情况下向他展露心迹。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说要跟乐野聊聊,聊聊他“都过去了”的那道坎儿。   但此刻,他悔恨,慌张,心疼,甚至有些恐惧,他过去了,可面临种种打击的乐野呢?   古刹幽重,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严肃的各有所悟。   大家默默吃完了斋饭,又一路逛出去,半下午,太阳偏西。   一小阵太阳雨后,天边悬了半挂彩虹,大家的情绪又都欢腾起来,找几个路人问了问,然后一合计,热热闹闹地去远洋观山露营。   五十公里的路程,不算远,到地方正黄昏,美景无边。   乐野有点非同寻常的小兴奋,就在刚才,有对粉丝情侣说他们也在远洋观山,说希望能在线下见他一面,喜欢他好久了,只是说两句话也好。   他看了看俩人的视频主页,全都是有关他的,热烈的喜欢几乎溢出屏幕。   没人不喜欢这种毫无保留地追随感。   乐野答应了,到地方之后,没有隋寂,他一个人也懒得搭帐篷,扯出来一张折叠椅歪着,那对粉丝情侣说晚点到。他便打开手机,看见有几个人粉丝私信,说联系到“马迟迟”了,但很奇怪的是,只给一人回了私信,并没有给他的视频评论。   乐野点开自己最新的几条视频,往常热评第一的位置被其他人占据,再没了“马迟迟”的样子,他略微有些怅惘,给几个粉丝回了消息,说没关系啦,喜欢都是短暂的。   有一人立马回他“我的喜欢是永久、永恒”,乐野笑了笑,息了屏。   大家都在忙忙碌碌,他上了房车,拿了两个做好的小木雕,准备一会儿送给粉丝。剩下的不多了,几乎不够下次的奖品,他琢磨着,晚上得熬夜加班了。   手机震了震,乐野点开,是粉丝发来的具体位置以及周边图片。粉丝本来要过来找他,乐野有点不好意思在熟人面前见粉丝,便说自己过去。   他跟队长说去见个朋友,带上小礼物去赴约,好在相距不远,都在同一个山头。只不过对方在另一片空地上,他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才到地方。   根据周边的景色、衣服的颜色,乐野很快找到俩人,看起来不大,约莫高中生的样子。   他没过这种经历,比俩人还拘束,笑了笑:   “你们好。”   眨着双马尾的女孩立马压着声音尖叫:   “乐宝,真的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   乐野连连说“是”,送上自己的礼物,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跟他们闲聊起来。好在女孩非常热情活泼,一句接一句的,没让气氛冷场。   中途,很少说话的男孩端来三杯热牛奶,女孩接过来给他:   “嗐,差点忘了,老师喝牛奶,小心烫!”   乐野道了谢,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很快见了底。   石家庄没济南那么热,五月下旬的天气还算舒适,尤其傍晚,更带了点凉意。但乐野却感觉越来越热,以至于他轻轻扯了扯短袖领子,想要散散热度。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也有些打架,他透过朦胧的视线,依稀看见女孩指着他说了什么,男孩似乎拿出了手机,有人扯他的胳膊,他扥了扥,没挣开,便昏睡了过去。   迷迷蒙蒙的,乐野做了好些梦,有艾伊木,五岁的自己,冬日雪山下的聊天,甚至是克墩镇的医院……片段都很零碎,还总被一股烦躁打断,心尖也像被火燎了似的,难受的要命。   后来似乎有谁把他丢进了一个冰窟窿里,燥热一点点散去,很快又冷得要命,他像是抱着一根滚烫的树枝,想要从冰窟里爬出来,蹭啊蹭,始终上不来,一着急,睁开了眼——   哪里是什么冰窟窿!是自己的房车。   哪里是什么滚烫的树枝!是凌唐的胳膊。   至于凉意,是自己浑身露出来的地方盖满的湿毛巾。   至于那股燥热……   乐野倏地撤回抱着别人胳膊的双手,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道:   “我怎么了?”   半晌,十平米的房车里一片默然,冷寂,乐野悄悄打了个颤儿,拿下脖子上的凉毛巾,觑着凌唐面若冰霜的脸色,怪不得他浑身作冷呢,有这么大一个制冷机、大冰块……   他想了想,自己又给凌唐惹麻烦了吧,便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道:   “麻烦你了,凌总。”   啪嗒,哐啷——随着他话音刚落,“大冰块”遽然起身,带落了他腿上的毛巾、体温计还有一个药盒,乐野本就还有些发昏,少了支撑,一下子栽在枕头上。   对方伸了伸手,但没扶他。   乐野有点不高兴,他又没麻烦他来照顾他……他重新做起来,把掉在被子上的湿毛巾一一拿起来。   片刻,头顶传来一道冰棱一样的声音,然后劈里啪啦地碎裂:   “你能不能有点安全意识?就那么傻了吧唧地去赴约,差点被卖了知不知道,再拍几张照片,你以后还怎么……”   乐野被他骂得发懵,依稀是和那两个粉丝有关,他没理出有什么不对,只觉得委屈、难堪又愤怒,忍不住像从前道:   “你凶什么?!”   冰裂的声音戛然而止,乐野瞪着他的目光从迷蒙、生气,到平静、疏离:   “再说一遍,麻烦你了凌总,天黑了,你休息吧,我明早再登门道谢。” 第31章   凌唐站在一边, 久久地看着他,一言未发,眼底似有浓重的情绪翻涌,却到底没有流泻出一丝一毫。他垂下眼睫, 片刻后, 推开房车的门出去。   乐野这才抬起头, 用手顺了两下胸口,吐出一口浊气,身上轻松了不少。   他拉开遮光板,窗外天光大亮, 乐野瞪圆了眼睛,是他记忆错乱了?   怔怔地坐回床上之后, 乐野才回想起昨晚的一点事情,依稀是自己喝醉了,啊不, 他记得喝的是一杯热牛奶, 那两个粉丝给他的……对了, 人呢?他晃了晃发昏的头, 继续回想, 喝完一整杯牛奶后, 他觉得热、烦躁、不舒服, 然后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看了看房车, 是他的那辆,除了床头柜上多了杯水,也没什么变化。   咔哒,凌唐很快又回来了,拎着一袋早餐, 似乎还冒着热气,乐野眯了眯眼,有点饿,但他现在有点烦这人,撇过了头,悉悉索索地叠被子。   “给你带的早饭,趁热吃。”   乐野看他跟在自己家似的坐了下来,打开小电磁炉,开始煮奶茶,不是很想搭理人,便下了床去洗漱,双腿莫名有些发软,趔趄了下,见凌唐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想要过来扶他,乐野立马站直了身子,去卫生间。   但很别扭,他站在马桶旁,酝酿了半天,索性坐下,打开了旁边的水龙头,才顺利完成了小解。   他刻意磨叽了一会儿,出来后凌唐还在,便抿了抿唇:   “凌总可以回自己的房车了吧?”   他知道对方的房车被隋寂开走了,但随便他去队长那,或者别的任何地方,总之不要盯着他。   凌唐没有搭话,没听见似的忙着摆放早餐。   “先吃饭吧。”   乐野站了一会儿,最后看在早餐的热气越来越稀少的面子上,坐了下来。   他和凌唐面对面坐着,无可避免地看到他的所有举动——凌唐并没有离开,而是和他一起吃起了早饭,先是一个鸡蛋,再是一个包子,最后喝了半杯奶茶,停下。   乐野饿极了,捧着一碗牛肉粉吃得不亦乐乎,直到他放下碗去拿包子的时候,对面悠悠然开了口:   “你昨晚被人下药了。”   “什么……咳咳咳……”   乐野那一口汤刚下食管,嘴里的包子还没完全咽下去,被他这一句话惊得呛了个半死,使劲地咳着,手里的包子都抓变形了。   “汤不都喝完了吗?”   凌唐拿了张纸巾,见乐野怔着,直接上手给他擦嘴,从他手里抠走变形的包子,还站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乐野双眼通红,像哭过了一样,声音也有些嘶哑:   “……他们怎么可能给我下药?”   凌唐三年没见他,这几日的相处下来,总觉得他变化不少,更加沉默、清冷,本还觉得有万分自责,此刻见他仍是三年前的天真大脑,很想骂两句让他长点教训,可他红着眼睛楚楚可怜的样子,又让凌唐心软,他放下擦过他嘴唇的纸巾,往后靠了靠,细细告诉他前因后果。   原来那两个粉丝并不是他的粉丝,而是对家的“卧底”,那人污蔑他抄袭不成,消停了没几天,竟然联系自己的粉丝设计陷害乐野。   昨晚那一出,两人给他的牛奶里放了安眠药和一点助兴药,准备趁他失控之后,偷拍他意乱神迷的照片,然后解锁他的手机,在社交平台发点什么龌龊的内容。   总而言之,就是一场有预谋的报复。   乐野听得十分后怕,幸好有凌唐帮忙,不过:   “你怎么知道我去跟粉丝见面了?”   凌唐声线毫无起伏的讲述顿了顿,他当然不会告诉乐野自己跟踪,便接着讲后面的事情。   乐野刚燥热难耐地仰趟在椅子上,凌唐就见两个人表情不对,一个还伸手去拿乐野手机,按着他指纹解锁,立即冲了过来,夺回乐野的手机。   发现叫不醒乐野之后,他紧皱着眉,凭极大的忍耐力没有直接挥拳头,迅速给两人拍了张照片,质问做出下药举动原因无果后,选择报警。   两个人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没有什么辨别是非的能力,一听报警,立马招了,还泪流满面地道了歉。   凌唐全程录音,但不肯就此了结此事,至少也要他们长个教训,便没有撤销报警。很快,警察赶到了,当场教育了两个学生,准备把他们带下山去,由家长领走。学校那边,警察对凌唐说也会通知,看是开除还是留校察看。   凌唐自始至终冷着脸,此刻拧了拧眉,没说什么。   警察说是否需要送他们去医院,凌唐看了看倚在他怀里的乐野,双颊泛红,他的身上也越来越燥热,还时不时伸出舌头,小狗似的散热。   “谢谢,不用了。”   乐野需要去医院,但他不想让他坐着警车去,乐野这情况,恐怕要失态。   凌唐让警察帮忙看一会儿他,自己去另一片空地跟队长他们打了声招呼,说他跟乐野要去逛逛这里的夜市,然后在乐知昭和成蕤别有意味的眼神中,开走了房车。   先去医院问了诊,吃了药,挂了水——一切忙完之后,已经过了十二点。   药劲上来得慢,乐野大约还是不舒服,在他怀里混乱蹭着,凌唐没有过看这种病的经验,寻问了值班医生后,决定带乐野去酒店休息,环境要比医院好很多。   酒店大堂,前台正为他们办理入住。   “请两位先生分别扫脸录入信息。”   凌唐轻轻拍了拍乐野,对方眨了眨通红的眼睛,嘟囔了句什么,又一头钻进他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他是我弟弟,睡着了不方便,可以直接住吗?”   前台已经发现了他抱着的男孩的异样,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呃,我们有规定的……都要扫脸。”   凌唐听他说完,扶抱起乐野,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睁开眼睛,乐野被弄得很不舒服,极不配合,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很不高兴地嘟囔:   “不要。”   前台见这情形,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红了脸,然后有点磕巴地表示自己家老板说了,他们是正规酒店,不接待乱七八糟的客人,而且:   “最近……呃扫黄打非挺严的……先生,抱歉哈。”   凌唐看着被推回来的两张身份证,青筋暴起,怀里的人站着睡觉不舒服,一个劲地蹭,耳边是他哼哼唧唧的声音,他忍了又忍,把所有情绪都平息掉,把人打横抱起,一言未发地走了。   身后,前台立马给谁拨了个电话,在酒店工作,总有吃不完的瓜:   “……长得挺帅,没想到也干这种事呢。”   “你说什么……大半夜跑酒店门口捡醉虾啊。”   “他抱着的那个男孩一直说‘不要’,那男人的眼神太可怕了,跟要吃了他似的。”   “……嘿嘿,我也算帮了他一把,希望男孩自求多福吧……嗯嗯,拜拜。”   快六月,凉风微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本该是惬意的夜晚,凌唐折腾了足足五个小时,更别提抱着个“醉鬼”跑来跑去,早已热得满身是汗。   酒店后面的林荫小道尽头,有一小片空地,凌唐把房车扎在那里,算作两人的露营地。   他顾不上洗澡,把乐野抱到床上之后,喂了点水,又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脖子和胳膊,对方还在喊热,便把毛巾打湿,轻轻搭在两条胳膊上。   哼唧的声音终于停下,凌唐拂开他微软的额发,看着这日思夜想整整三年的面庞,手指几经抬起,终究没有落在他的眉眼上。   良久,他缓缓收回手,抑住心底不平的情绪,去快速冲了个澡。   出来后,乐野又开始不安地扭动身子,也许是他洗澡的声音吵醒了他,也可能是药效还没完完全施展出来,或者是湿毛巾不再凉爽,乐野气呼呼的,一脚蹬掉了被子。   凌唐捡起来,给他搭了搭肚子,把几条毛巾重新打湿,还拧干了一条,搭在他的额头上。   乐野再次安静下来,须臾,却又开始喊冷。凌唐把他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撤掉毛巾,谁知破孩子又嚷嚷着热,凌唐举着毛巾瞪着他——   而后叹了口气,被子盖上,湿毛巾也搭上,递给他一只取暖的胳膊,乐野终于消了声。   凌唐靠在床头,保持着别扭而僵硬的姿势,看了他大半夜。   “怎么不说了……你愣什么神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凌唐才恍然回神,他只讲到把他送进医院,后面的就没说了,一则酒店发生的事情会让乐野觉得尴尬,二则他也没什么好邀功的。   他捏了捏眉心,一边收拾早餐袋子,一边问乐野:   “然后我就带你到房车里休息了,说完了。吃好了?感觉好点了吗?   乐野点点头。   “再吃一次药,睡会儿吧。”   乐野接过药,是用白纸包起来的小药包,不清楚是什么,就着水一把吞下。   他擦了擦嘴,然后站起来,躺回被窝之前有些犹豫:   “那你呢?”   凌唐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扫了眼沙发床,他呢?他一夜没睡,当然想好好补个觉,但他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水,将困意压了下去,对他说:   “你好好睡,我出去转转。”   乐野答好,突然又叫住他:   “再次说一声感谢哈,等我睡醒之后请你……”   乐野的声音减小,直至没有,他错开凌唐一直盯着他的意味不明的视线,见对方站在门口还没有离开,半晌无语,默默转过身子,摸出手机开始玩。   凌唐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推开了房车的门。   “隋寂哥,你怎么样……”   他关门的瞬间,除了“咔哒”的门响,还有乐野电话里这句带着关心的话语,凌唐在车旁站了片刻,掏出手机飞速地敲了一行字,而后朝林荫小道走去。   乐野问完隋寂的情况,见微信群有好几个艾特他,点进去一看,是说他的大粉“马迟迟”出现了,发了条视频,定位也在河北。   有粉丝艾特,问:   “什么时候见见我们这些老粉啊?”   乐野缩了下脖子,立马回复:   “不了不了……呃我是说,改天哈。” 第32章   队长郭军他们是吃过了中午饭才下山的, 有家不错的私房烤肉,乐知昭还代表大家问乐野来不来吃,退烧了没。   乐野接到电话时刚睡醒,有点懵, 哑着嗓子问“什么”。   乐知昭“啧”了声, 说你好好歇着吧, 让你哥给你买饭。   电话挂断后,乐野还有点怔怔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成了大家嘴里的病弱弟弟。   门开了,他顶着几根呆毛看过去, 凌唐拎着饭回来了。   “你跟乐知昭说,我发烧了?”   凌唐把饭放下, 拧了快湿毛巾就要往他脸上招呼,乐野忙接过来,擦完脸, 坐在床边没有动, 对他没有回答问题这么不礼貌的举动有些不高兴。   凌唐只好淡淡地“恩”了声, 把筷子塞他手里之后, 又补了句:   “不然呢?”   乐野不明白他语气里为什么带了情绪, 垂下眼睫, 默默吃饭。   队长郭军打来电话通知集合的时候, 乐野刚放下筷子, 他回复了“收到”,还在小群里发送了实时位置共享。   “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   乐野点完头后才后知后觉,凌唐说“等他一会儿”,什么意思?他皱了皱眉,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凌唐从队长的车上拿下了自己的箱子,正往这边走。   乐野踩上拖鞋,咔哒,拉开了车门:   “你干嘛……”   裴筠看见他,放下手里的煮玉米,噌噌噌跑过来:   “你这小孩,病还没好透,吹什么风啊?快进去。”   “我没……”   乐野说到一半,把话咽了下去,顶着所有人关切的目光退回车里。片刻,放好东西的凌唐上了车,把所有垃圾打了包,下车前交待他:   “等会儿路途长,你再睡会儿。”   还睡?他是猪吗?乐野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但此刻无法拒绝他,他不能跟大家犟,说自己只是“发烧”不影响开车,便默默在沙发上盘腿坐下。   “哦对,你的小蘑菇和小彩虹。”   乐野看着被放在桌子上的小蘑菇和小彩虹,有点无语,他抱着双膝,把头搭在上面,回想自己被“粉丝”欺骗的全部过程,有一点点难过,但在拿起这两件小东西时,又平静下来。   石家庄开往太原,约220公里。   路程也不算太长,不过到了太原,又是新的夜晚。   乐野没有继续睡觉,那太浪费阳光了,趴在窗户边看了半个小时的风景,树一棵棵倒退,城市变成村庄,高楼“退化”成平房……他有种时间倒流的错觉,好像一直开下去,就是倒带般的记忆回放,阿帕离开,凌唐离开,爸爸离开,妈妈离开……   他用力抚了抚胸口,重重深呼吸了几次,眼眶还是潮得要命,连带着胸腔都是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他像往常一样拉开窗子,微微探出一点脑袋,大口呼吸。   凌唐超过一辆皮卡,放大了对讲机的音量,裴筠正在喊着:   “你这小孩怎么不听话呢,一吹风又烧起来了……”   凌唐闻言往后偏了偏头,余光里没有看见乐野的身影,背过一只手,用力敲了敲隔板。   “乐野,别吹风。”   连喊几声后,乐野才听到动静,收回被风吹得呼呼的脑袋,扒着隔板问怎么了。   “还难受?”   乐野摇了摇头,想到他看不见,才提高了音量道:   “没!”   到服务区的时候,凌唐喊他去洗手间,乐野说房车里有啊。   凌唐便关上了车门,乐野又喊:   “等一下。”   下了车,他嘀咕着“透透气”,一个人在服务区旁边的空地上溜达。   天空很蓝,万里无云,虽然比不上阿勒泰的旷野之境,但远眺群山,大道朝天,在这人烟稀少的漫漫长路上,也能看出一丝寥廓的意味。   极远处隐隐约约的山脉,大概是太行山……   乐野蹲下去,托着腮望天,这样团着的姿势,让他好受了不少。   “怎么了弟弟?”   乐野侧过头,是乐知昭过来了,他浅浅笑了笑:   “没怎么啊,为什么这么问?”   乐知昭干脆也蹲了下来,耸了耸肩:   “你说呢,从昨晚就不对劲,真病假病啊?还是说,那谁……欺负你了啊。”   乐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凌唐正直直地盯着他,他转回头,想了想,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跟乐知昭简单说了说。   对方听完,直接爆了句脏话,然后劈里啪啦地说起来:   “乐大胆啊你是,怎么能一个人大晚上去见不熟悉的粉丝啊,说是粉丝,背后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可太会吓人了。还好有凌唐啊,怪不得他这么紧张兮兮的。”   对于凌唐的“紧张兮兮”,乐野不置可否,笑了笑:   “我记住了,再不会了。”   去的时候一个人看着心事重重,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说说笑笑。凌唐在他和乐知昭走过来的时候,把只抽了半截的烟在垃圾箱上碾灭,扔了进去。   “大姨、二姨,我没事啦,别这么看着我了。”   乐野冲裴筠、裴莘笑了笑,几乎是求饶了,一路上包括刚才,她俩跟盯着作妖的小孩似的,着实让他吃不消。   “凌唐,看好他。”   被点名的男人淡淡“恩”了声,看着他上了车,才往驾驶座走去。   他刚做好,卧厢的车门又被拉开,凌唐松开发动车子的手,往下一看,乐野抱着个画板绕过车头,上了副驾驶。   “后面有点闷。”   凌唐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默默把车窗升起来一些。   乐野皱了皱眉,再次强调:   “闷。”   倏地,眼前伸过来一只手,乐野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耳边低低地传来一声:   “别动。抱歉。”   接着两根微凉的手指放在了他的颈侧,大概过了半分钟后,手指的主人离开他,微微松了口气,却又拧起眉:   “还觉得燥热?”   一直处于半屏气的乐野也悄悄松了口气,思考了下:   “不热,就是闷。”   凌唐观察了他一会儿,然后听到队长“出发”的声音,启动了车子。   车厢内一时有点安静,除了风从车窗缝隙里爬进来的声音,几无声响。乐野呆呆地看了会儿窗外,拿出画板开始记录灵感。   许久过后,刷刷的声音停下,凌唐问他:   “这种情况多久了?”   “什么情况?”   “闷。”   乐野努力把自己从方才灵感迸发的情绪里拔出来,顺着他的问题想了想,但没有回答。   凌唐侧头看了他几眼,乐野干脆继续看着窗外。   “说说。”   乐野扭过头,胸口有些起伏,他不明白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和凌唐坐在一辆车上的,头脑混乱,总觉得有些东西错乱了,时间也变得颠三倒四。   他觉得怪异,更觉得闷,说不出的闷,不免有些情绪上头:   “我说什么?”   “这种情况多久了?”   “然后呢,你到底想干嘛?”   对话嘎然而止,车厢再次恢复寂静,却比方才带了点紧张不快的意味。   乐野把自己这边的窗户一降到底,头凑过去,将胸腔内的浊气和清新的空气进行交换。   他眯着眼,让风呼呼地灌进耳朵里,嘴巴里,乃至肺里……   “想追你。”   他睁开眼,远处的地平线似乎消失,偏西的太阳分裂成无数星星,一颗一颗地砸进心里,天大地大,万物皆无,此刻只有那句“想追你”。   乐野的脑袋还凑在窗前,圆溜溜的眼睛却盯着男人,他忘了呼吸般,许久后才重重呼吸了几次,保持着别扭的姿势,像第一次听懂人话的小野猫,恐慌大于一切。   凌唐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双手紧握方向盘,看似无波无澜,整个胸腔却被一根鼓棒用力地敲击,是他……过分了。   道歉的话还没有说。   解释的话也还没说。   总而言之,十分荒唐。   但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或许呢,或许他还能看到哪怕一丝的毫无保留。   “你不信?”   乐野已扭正了身子,紧紧抱着画板,不安,慌张。   他没有看他,轻轻地回答:   “不太信。”   “不太信?”   “因为我始终觉得,那时候的你,也喜欢我。或许只有一点……所以,你这么说,我是不信的,但对于我以为的你对我的一点儿喜欢来说,并非完全不信。”   他说得犹豫而凌乱,但凌唐听懂了,一刹那,他向自己的左手边偏过了头,极力按捺着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三年前,乐野说自己对他是“超爱”,纵使被毫无分说地抛弃,他也还能说出“那时候的你,也喜欢我”这种话来。   他自信、勇敢、善良、天真,一直都是。   凌唐扪心自问,自己罪不可恕。   乐野的天性里,还葆有那些毫无保留的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的确确,不那么快乐了。   艾伊木的离世、他的不告而别……凌唐没有自以为是到自己会对一个人有多么深远的影响,但不能不承认,他留给乐野的那些记忆里,多数是不愉快。   他曾拼命汲取他的阳光、快乐,但堂而皇之地自以为师,为他的天真注入了痛苦。   他把乐野的真心揉碎,画满了没有星星的夜空。   乐野打开画板,翻开新的一页,一边涂着星星,一边发自内心的疑惑:   “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之前跟我说,‘都过去了’。假如,假如没有过去,你还会这么说吗?我也不知道你具体过去了什么,又假如,下一次过不去的问题出现之后,怎么办?”   “凌唐哥,我好像在往过去走,往阿帕死掉的那天走,往十八岁走,往你不告而别的那天走,我……有点害怕。” 第33章   “凌唐哥, 我好像在往过去走,往阿帕死掉的那天走,往十八岁走,往你不告而别的那天走, 我……有点害怕。”   一声“凌唐哥”出来, 凌唐倏地兵荒马乱, 不是刻意保持距离的“凌总”,而是三年前毫无保留的“凌唐哥”。   他触动,感慨,却也愧疚, 不安,心疼。   心有千根线, 却无一头绪。   “慢点——”   刺——由于走神太过,跟前车距离过近,凌唐听到乐野的轻唤后, 轻踩刹车, 更是打乱了所有思绪。   乐野接连瞥了他好几眼:   “还好吗?”   凌唐勉强冲他笑了笑, 刚说了个“我”字, 对讲机里传来队长郭军的声音:   “开车注意安全, 即将进入太原。”   乐野浅浅降了点车窗, 不知瞧见了什么, 拿起笔“刷刷”地画起来。凌唐收回视线, 全神贯注地注意前方,眼下已不是谈话的好世间了。   他不动声色地懊丧,他总是这样,没办法很好地谈心,三年前他只会说“闭嘴”, 如今旁边的人鸦雀无声,他也只会闭嘴。   太原山多,少有十几座,练练绵绵,在黄昏里仿若一条熠熠的长河,不知涌向哪里。世间从不在山的身上留痕,所以它来也好,去也罢,人们没法过于在意。   抓不住,索性只有远观。   乐野一路画进市区,有个客户点名要的,希望通过“进入太原”这个意象,来表达他“走出太原”之后很少归乡的那种心情。   直到车子停稳,乐野才收起了画板。   “我明白你怕,是我冒犯了。”   乐野怔住,说话的人已经下车,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浅浅琢磨了一下,又有些烦躁。   他跳下车子,到凌唐那边——车队停在一个广场前,所有人都已长吁短叹地下车。   “都累啊?”   听见郭军的问话,四位女士纷纷点头。虽说一路走走停停,但他们从没睡过午觉,其余时候本着要好好欣赏路上风景的原因,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万象城”的大字在夕阳下散着灼灼的光,此处位于城区繁华地带,四下里已有霓虹闪烁。   乐知昭拍了下手掌:   “刚我和蕤蕤想着,看个电影,吃顿火锅,然后在这住酒店吧,好几条没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了,在这松快松快。”   成蕤推了推自己的圆眼镜,也附和道:   “是啊,过了太原,再往前走可基本要一直赶路了。”   郭军没有过多犹豫,直接点头,又问两位姐姐和两个男士的意见,自然没有异议。   不过看电影,裴筠和裴莘不想去,她俩在车上换着休息,看了不知道多少部电影了,还要坐在影院里看电影的话,感觉还不如继续赶路。   “我俩去酒吧里嗨一下。”   俩姐姐有点出人意料,说她们精神头比年轻人还好。   乐知昭提溜着眼珠,在剩下三个男人身上转了一圈,然后笑眯眯地问乐野:   “弟弟跟我们一起去吧,那俩我都不想问,指定不去。”   乐野还没说话,郭军像是很怕陪老婆逛街的那种男人一样,立即道:   “你们去,你们去,我跟凌唐随便逛逛。”   乐野便跟着乐知昭和成蕤走了。   今天是星期三,对上班的“牛马”来说,属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孤岛”,没人有力气在加班之后跑出来消遣。   于是电影院显得不那么拥挤,尤其是乐知昭选的“躺卧式”放映厅,更是没什么人,除了她们三个,就只有一对情侣和一个女孩。   电影是时下热门的爱情喜剧片,略有些尺度,但搞笑,所以没有令人尴尬的场面。   途中,乐知昭凑到乐野这边,小声说:   “还好那俩没挤一张躺椅上,要不然现在尴尬地就是我们了。”   乐野“啊”了声,把视线从屏幕上收回来,看着她,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你这么单纯啊,弟弟。”   他单纯吗?乐野想了一下,不算吧,他十八岁就看过那种片子了,便道:   “不在这里搞起来就好。”   乐知昭和成蕤同时看过来,顶着这么一张单纯的脸,说着这么……的话,俩人一脸八卦地看着他,乐野有些不自在,扭过了头。   他也没说什么吧,看来真正单纯的是她俩。   哐当——隔了几排的后面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像是饮料瓶子被砸到了墙上,乐野和旁边两人同时朝后看过去。   只见那个独自一人看电影的女孩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冲旁边那对情侣吼着:   “想发骚,去开房啊,在电影院这种公开场合里要点脸行吗?”   旁边的那对情侣显然被骂得发懵,片刻后,男生的女友才站起来,指着鼻子道:   “你有病吗?我们隔空飞吻怎么了,你他妈没谈过恋爱,也没见过吗?老处女。”   话音刚落,单身女孩靠近一步,俩人更是骂得不可开交。   乐野三人看了片刻,默默转回头,没一会儿也就听明白了。单身女孩刚被一个暧昧对象断崖式甩了,不知缘由,没有预兆,她有点情绪崩溃。   情侣中的女孩跟她吵了一会儿,从她的话里听出这意思来,知道自己和男友的行为对她而言是过于刺眼了,她叹了口气,率先道歉:   “真的对不起,不过话说回来,男人嘛,可有可无的,即使有了,也未必有什么用。”   这话表面是故意说旁边一直未出声的男友,实则是借此贬低来安慰单身女孩,她男友有好几次要插嘴,她都比了个手势,让他不要掺和。要不然算怎么回事,两个欺负一个?   单身女孩顿时泄了气,半晌才坐下,喃喃道:   “没事,我也……道歉。”   情侣摇了摇头,说没事,没过多久,女生接了个电话,是有人催着出去吃饭,她装作很大声地叹了口气,带着男友提前离场了。   又没多久,单身女孩停下压抑的低啜,也走了。   此刻,距离电影结束还有半程时间。   “弟弟,弟弟,怎么发起呆了?”   人都走了,乐知昭松了口气,终于不用不尴不尬地围观别人的伤心事了,跟成蕤俩人就方才的场景讨论了一番。半晌后,才发现旁边神游天外的乐野。   “没事,你们刚说什么?”   乐知昭撇了撇嘴,但电影高开走低,越往后越难看,索性三个人在昏暗的电影院里聊起了天。   乐知昭把刚才的话简单重复了一遍,说自己也遇到过这样的渣男,乐野听到这里,又有点走神,片刻后,迟疑着问:   “假如他是有原因呢?”   乐知昭立马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乐野摆手:   “不是我,一个朋友……最近有这样的困扰。”   乐知昭了然一笑,跟他说:   “让你这个‘朋友’啊,直接去问啊,什么原因,能否解决,解决了是否可以继续,很简单啊。”   乐野抿了抿唇,又问:   “假如,问不出来呢?”   “没问出来,怎么知道对方有非要一走了之的原因?那不还是渣男……女。”   “呃我的意思是,多少知道一些,但对方心里具体怎么想的,不说。他不是那种很爱说心事的人,自己也过得有点痛苦,喜欢一个人扛着。”   “那就可以随便伤害其他人了?这种人又冷又傲娇,不得迫不得已,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其实这种事很好解决,两个人都要长嘴,一个不爽就问,一个痛快地说,没必要折磨地一个猜不出,一个天天作,最后一拍两散。”   “弟弟,听姐姐的,这种人就晾着他,他不说咱不问,非得治治他。”   乐野表述地乱七八糟,听得也半知半懂,恍然回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   “不是我,是朋友。”   乐知昭见他再次强调“朋友”,小声跟成蕤嘀咕了句什么,愈发笃定心中猜想。   她琢磨了下,又“爱情导师”般地提建议:   “你朋友要真喜欢那人,不妨死缠烂打,多缠着问问,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嘛,再冷再心思重的人,也总会一点点瓦解,会被拿下的。”   乐野拧了拧眉,犹豫了片刻,又问道:   “假如我……朋友不想再这样……缠了呢?感觉很累,还不安。”   “那就像我刚才说的,赌一把,晾着他,等他完全明白过来,会主动来找你,会跟你慢慢剖开顾虑,也会缠着你……朋友的。一个月不行,那就半年,再不行,两年三年,到时候你朋友还是愿意接受,对方会变成‘缠郎’的。”   说完,乐知昭眨了眨眼,一连狡黠。   “不过还是别两年三年了,男人……女人嘛,都是可有可无,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个不行咱就换一个。”   烈女怕缠郎。哦,乐野想到自己三年前的种种表现,原来自己是讨人嫌的“缠郎”,天天堪称没脸没皮地上赶着,对方始终敬而远之。   所以现在,是凌唐用三年时间明白了他……喜欢自己吗?   所以才说“想追他”?   但他对凌唐的顾虑也好,“都过去了”的心路也罢,仍是一无所知。   “弟弟,你不是这种纠结内耗的人啊,怎么愁眉苦脸起来了?有话直说嘛,恋爱中最忌两个锯嘴葫芦了。”   乐知昭观察着乐野的脸色,又补充道:   “哦,你朋友。不过你也是,最近有点思虑过重啊。”   乐野笑了笑,说没事。是啊,他以前是有话直说的人,可现在不知怎么回事,瞻前顾后,尤其是凌唐的重新出现和靠近,让他不知所措。   “随心所欲一点,琢磨不明白的就别想了,自己的心情最重要。”   随心所欲一点。乐野默念着这句话,觉得确实没必要这样,况且,他是真的拿不准过去、以后、将来,随着距离阿勒泰越来越近,自己本就有点不舒服,再继续内耗的话,有害无益。   看完电影,三个人走出商场大门,一眼看见了长椅上跟两个老太太坐在一起的凌唐。   夜色渐浓,他披着一身繁华月色,却显得孤寂。   很快,凌唐也看见了他们,走过来,行动间恢复了一贯的冷酷淡然,问他们是否现在需要他帮忙定房间。乐知昭和乐野同时开口:   “行啊,我跟成蕤……”   “我跟队长睡一间。” 第34章   队长郭军接到乐知昭电话的时候, 正陷于中年木楞直男初逢爱情的羞涩与喜悦中,还带了些小心翼翼和不知所措,生怕没有照顾好对方。   “……行,我们要套房……算了, 等会儿还是我来定吧, 你们别操心了。”   他挂了电话, 正琢磨如何分配房间,一道清丽的女声打破了他的犹豫。   “怎么了?”   “那个……小沐,要不给你单独订一间吧,有个小孩要跟我住一起, 我怕……”   “小孩怕啥,定个总统套房, 他一人睡儿童房,没问题吧?”   “没。”   郭军琢磨了下,总统套房面积比普通人家的两室一厅还大些, 没什么不方便的。再说了, 乐野对他来说本就是很小的弟弟, 确实得多照顾些。   他说了声“等下”, 掏出手机, 麻溜地顶了四间房。裴筠、裴莘一间, 乐知昭和成蕤一间, 给凌唐想定大床房来着, 没注意也给选成了标间,再退回去一看,豪华大床房没了,只剩情.趣大床房了,算了, 标间就标间吧。   乐知昭她们在群里看到订房信息时,还挺酸,说乐野跟着队长有肉吃,住的房间都很高大上。   她说这话也是开玩笑,在场的几个人,没谁住不起套房,就是看乐野方才有些情绪不对,故意说这话逗他的。   郭军看到群里乐知昭酸唧唧的发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还没把网恋三年的女友介绍给大家认识呢。   他今年刚满四十,一直没对象没结婚,爸妈也早过了着急的年纪,都已经认定他要孤独终老了,还提前打听了养老院——能从中年住到老年的那种。   所以在一小时前,郭军告诉老两口自己找了个不那么完美的女朋友的时候,两人愣了愣,说啥叫“不那么完美”,他还没解释,两口子立马高兴得语无伦次:   “是个女的就行!我们现在就准备婚礼!”   说完,就挂了电话。   郭军挠了挠头,憨笑着朝旁边的女友道:   “我就说吧,他们肯定同意。”   “哼,我都听见了,说‘是个女的就行’。”   郭军不会哄人,也不会说情话,只会木木地实话实说:   “恩,就是你。”   他这话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只是想要表达“就是旁边这个女人”的意思,却无端讨好了漂亮但双目无神的女友。   冉沐今年三十五岁,先天性失明。从她出生起,就没有见过太阳。但爸妈尤为宠爱她,在妈妈是少数民族还能再要一胎的情况下,两人选择好好培养她一个。   在她漫长的成长岁月里,除了看不见,什么苦都没吃过,甚至比普通人还能积极面对坎坷的人生,乐观,自信,温柔而强大。   只在婚恋这一件事上,受了一些委屈。   在爸妈的灌输下,冉沐从不觉得自己异常,所以向来大胆追求爱情,但她走出爸妈的臂膀之后,才发现世界上有这么多居心叵测的人。导致她跟郭军在网上谈了三年才敢出来见面的是,曾经有个慕残的变态对她伤害很大,让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和陌生人说话、相处。   她是太原本地人,今晚来见郭军,其实是爸爸偷偷跟着来的。   见了这人,父女俩同时放心,冉沐让藏在树后面的冉父出来吧,谁知郭军见了岳父,又慌又惊,完全没有未曾得到女方信任的被冒犯感,紧张地差点就跪地磕头。   冉父跟他简单聊了聊,放心离去,甚至对女儿想要结婚的注意,也未作阻拦。他的女儿和旁人没有什么不同,可以快速坠入爱河,也可以不管不顾地闪婚。   有他和老伴在,女儿有的是试错成本。   冉沐因为他们的庇护和鼓励,早就重新变得阳光、自信,此刻她微微仰起头,笑笑:   “恩,你的前四十年就是为了等我,嘿嘿。”   这话就是明摆着的撩了,郭军憨憨一笑,脸红得跟屁股似的,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下脑门:   “小沐,我想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吗,等会儿一起吃个饭?”   “好啊,你再看看我,不用补妆了吧,我今天整的可漂亮了。”   “不用,你特……好看。”   俩人说着笑着,一起往万象城走去。   这个时间点,大家各自都多多少少吃过东西了,但听见队长要请客,还说有喜事要公布,都说没问题,再吃两顿就可以。   乐知昭挂了电话,看了眼跟在一旁的凌唐,奇道:   “你俩不是一起逛街吗?队长有啥喜事啊?”   “他去见女朋友了。”   凌唐淡淡说完,没有过多解释什么。乐知昭冲成蕤和乐野叽叽喳喳地八卦,不过都为队长感到高兴。   八个人最后聚在万象城旁边的火锅店,都吃不下多少,但有着火锅的热闹劲,作为唯一一个陌生人的郭军女友会不那么不自在。   然而,大家都预判错了,就连乐知昭在冉沐跟前,都算是内向人。   “嗨,你们好呀,我是郭军八辈子求来的漂亮女友,不过是瞎子,大家多多照顾我啦。”   盲人的眼睛形态和眼部动作肯定不如正常人灵活,大家一眼就发现了,但远远的,谁也不敢问什么。郭军个呆子,只说了句“我女朋友”,嘴笨的什么也说不出了。   众人纷纷落座后,冉沐一番话瞬间活跃了气氛,并打消了大家的顾虑。   怎么有这么阳光美好的女孩子。   乐知昭想,然后问乐野:   “你喜不喜欢她的性格。”   “喜欢。”   坐在乐野对面的凌唐看他盯着冉沐,嘴巴动了动,说了句“喜欢”,连扫了他几眼,心里说不出的吃味。   乐知昭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逗着乐野和冉沐多说话。她倒也没有故意掺和别人感情的意思,只是想让乐野在冉沐的带动下,变得更加开心一点。   一顿饭的尾声,冉沐取代郭军成了新队长,郭军则退军二线成了“队嫂”。   “行,那我跟裴莘向新队长报告一下,接下来的行程,我俩就不跟着了,准备直接坐飞机去阿勒泰,比你们提前几天享受美景,你们到了联系我们吧。”   一番话令大家措手不及,乐知昭疑惑地问:   “这是怎么了两位姐姐,跟我们一起玩不开心呀?”   冉沐也偏了偏头,朝着两位姐姐的方向说:   “是不是郭军没照顾好你们?姐姐们,跟我走吧,我跟我爸说了,要一起去阿勒泰玩,接下来的行程,我带你们好好热闹一下。”   裴筠和裴莘对视了一眼,后者道:   “嗨,真不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就是开车开够了……哎,别说什么你们帮忙开,我们乐意干嘛就干嘛,就想坐飞机了,咱都别腻歪,随心所欲才叫出来玩嘛!你们要是想开飞机去,我们姐俩都不拦呢!”   这俩人的精神状态极好,洒脱、乐观,让大家称赞不已。   “明早我们俩早早赶飞机,就不再挨个敲门告别了,反正没几天又见面了……来,以茶代酒,嗨皮一下!”   今晚的气氛实在好,乐野都没注意到自己始终是笑着的,他弯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话不算太多,却感到十分舒服。   冉沐“看了看”大家,担起队长的职责,拍了拍手,安排道:   “那大家就各自回房休息吧,郭军跟我回家拿行李……哦,不是还有个小孩来着,怎么一直没出声?你们谁先帮忙看一下,今晚小朋友就跟我个郭军睡了哟。”   最后一句话,冉沐是冲不知道在哪儿的“小朋友”说的,她以为对方最多十二三岁,便刻意放轻了声音,像哄孩子似的。   众人瞬间愣了,几秒钟后,齐齐看向二十一的“小朋友”——乐野。   乐野:……   直到此刻,大家才想起一个因为高兴而被忘了的问题,乐野说要跟队长睡,但队长带来了一个女朋友,然后冉沐以为郭军说的“小孩”是真小孩,还好奇了一瞬小孩怎么没家长,但她天性大大咧咧,忘了问,也没当回事。   “你二十一啦,嗨,我还说让你睡儿童房来着,这个郭军也真是的……行了,那让郭军再给你开一间房,行不,小朋友?”   大家哈哈笑了起来,都拿乐野跟郭军的年龄打趣起来。   冉沐知道在场还有一位男士单独住,叫凌唐。听声音,是个很冷的男人。她之所以没让乐野跟他住一间,已经猜到两人要么不太熟,要么有点什么矛盾。   否则的话,乐野小朋友也就不会要跟没趣的大叔住一起了。   “好,谢谢姐姐。”   “真甜,好想看看你长得多乖多帅啊。”   乐知昭受不了这大大咧咧的姐,搂了搂乐野:   “别逗我弟了,你守着队长去!”   “现在我是队长!”   “哈哈哈……”   眼看快要十二点了,火锅店准备打样,八个人热热闹闹地吃完一顿饭,特满足地往酒店走去。   没走几步路,乐野摸了摸口袋,手机落在了火锅店,便跟大家说了声,跑了回去。   冉沐说等等他,乐知昭看了眼同样转头往回走的凌唐,笑了笑:   “没事,丢不了,我看着,你赶紧跟老郭拿行李去吧。”   说完,等冉沐和郭军走了,她招呼着剩下三个女人,先进了酒店。   乐野重新走进火锅店,忽然感觉到一阵反胃,方才一直坐着没感觉,出去呼吸了新鲜空气之后,现在感觉格外不适,大概是在电影院吃了一堆凉的,又吃热的,此刻只觉胃里粘腻腻。   他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勉强压住难受劲儿。   正要往门外走去,撞见进来找他的凌唐:   “手机没找到?”   凌唐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没见人出来,才想着进来看看。见了一脸水汽的乐野,他皱了皱眉,又问了一遍:   “手机没找到?”   总不至于因为手机丢了而掉眼泪吧。   但也没准。   凌唐走近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准备说他去找经理调监控。   “呕——”   乐野从他收回去的手上收回视线,没忍住在水池里吐了起来。   凌唐半抬着手:……   他这么反感他,以至于被拍了拍,就恶心吐了? 第35章   “要不我还是下来走吧。”   “别动。”   凌唐圈着他的大腿, 又往上扥扥,他背得很稳,乐野重新趴在他的肩头,脑袋幅度很小地轻轻晃动, 毛茸茸的发梢扫过凌唐的颈恻, 他一直忍耐着没动。   一小时前, 乐野在火锅店的洗手间里吐了,和凌唐无关。   凌唐被疏离了一晚上,智商有点不在线,问他是不是现在看见自己就想吐。   乐野接过矿泉水, 漱了漱口,摇摇头, 说胃疼。对方立即叫了车,带他去最近的医院挂了急诊,好在不是急性肠胃炎, 单纯吃多了乱七八糟的, 冷热一混, 伤了肠胃。   急诊科大夫给开了药, 凌唐盯着他服下。乐野有点无语, 这几天生的病比过去三年都多。   两人离开的时候, 乐野趔趄了下, 被凌唐一把扶住:   “还疼?”   “没, 绊了下。”   凌唐看了看光洁的只有瓷砖缝微微凸起的地面:……   大夫出来接水,看见乐野快要摔倒的画面,“啧”了声:   “背着点啊,有些人就是娇气,生一点病都站不稳, 不过娇气也好,起码有人宠……”   也不知这大夫经历过什么,嘟嘟囔囔个没完,拿着水杯也不走,大有看着凌唐把人背上的架势。   “哎,这就对了嘛……”   乐野有点尴尬,一则自己不是娇气包,二则跟凌唐这么近距离有点不舒服。   他趴在男人宽阔的肩侧,时不时把头挪远点,又觉得扭得胃犯恶心,再挪回来,如此反复几次,凌唐一手托着他,一手伸到脖子旁边抓了下,实在被蹭的发痒,他平静地问:   “这么近,不舒服?”   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快要被城市的霓虹掩去本色,乐野收回视线,没有说话。   须臾,夜空下起了薄雾般的雨,很细很小,凌唐把他塞进出租车里,五分钟的路程很近也很快,下车时,雨几乎停了,时不时滴答两点,落在身上还是很冷。   凌唐没有再背他。   乐野伤了胃,有点脆弱,湿润的雨带着点凉意,他抱紧了自己。   “等我一下。”   快到酒店跟前,凌唐朝一家便利店走去,乐野瞥了一眼,知道他是给自己买什么热粥之类的了,他往屋檐下站了站,乖乖地等。   “抱着,暖暖胃。”   他手里还有一个暖宝宝,乐野看见了,但他拎着没给自己,大概是因为它还是冷的。   直到快进酒店时,乐野才往旁边仰起头,问了一个重逢以来一直都想问的问题:   “你对我好,是真心实意的吗?”   “……我对你好?”   “恩。”   凌唐把冰冷的暖手宝攥得几乎发热,他也“恩”了声,低沉但让人很有安全感。   乐野想了想,又问:   “三年前,也一样?”   “恩。”   乐野的胃暖和了,他微微松了松手,然后肯定地说:   “所以你明白的,我还是喜欢你。你也知道,只要对我好,我就不会拒绝你。”   “那你呢,为什么对我好?还喜欢我吗?我不知道,但我要告诉你,即使你三年前的离开让我很委屈,也很伤心……我也不觉得你做错了。”   “但是,凌唐哥你有没有想过,你想要找回的乐野,不是曾经的那一个了?”   说完,乐野率先进了酒店,登记身份信息、办理入住、刷卡,这次他完全清醒,一切手续都办得很快,他往电梯走去的时候,迟了两分钟办入住的凌唐才疾步跟了上来。   乐野没按乐知昭教的办法做,没有晾着凌唐等他自己说出一切,也没有不管不顾地重新缠上去,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完,再抛出一个问题,由凌唐思考、选择、决定。   他知道凌唐不得已的离开对自己打击有多大,但时至今日,他不能隐瞒自己依旧喜欢的真相。   同样,他知道凌唐也是。   乐野的房间在七层,凌唐的在十四层,但他没有犹豫的,跟着乐野出了电梯。   “……我把暖宝宝给你拿过去。”   一手拿着热粥一手空空的乐野:……   乐野的房间也是标间,没什么特殊的,他插上房卡之后,把所有灯打开,厚厚的窗帘也全部拉开,窗户微微漏了个缝,雨渐渐大了起来。   乐野团在窗户旁边的沙发上,一手用粥继续暖胃,一手拿起了手机,他的第二波抽奖名单已经公布,有粉丝问他能不能指定奖品的样子,他回复“可以”。   几分钟后,暖宝宝热了,凌唐递给他,乐野说:   “谢谢,晚安。”   凌唐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的沙发上。   乐野:……   “你想说什么……”   “你很聪明,肯定早就猜到了,我无数次想过离开……离开这个世界……”   凌唐把窗帘往两人中间扯了扯,大概不习惯也从未和别人倾吐过这些,直到自己隐在一小片阴影里,他才盯着另外一个方向,缓缓开口。   他说,从记事起,凌岳就用一直残忍到可怕的手段对付他的所有“不”,甚至是一个表情不符合父亲的心意,他将看到一把刀横在父亲的脖子上,或者是胳膊上。他有试过哭喊,或者是置之不理,接着看到的,便是一滴滴的鲜血。   凌岳流血的次数不多,毕竟小时候的凌唐早就吓得浑身发颤,不敢再说“不”。   他说,十五岁那年是他第一次想要逃跑,真的跑了,去找姥姥,然后姥姥用凌岳同样的办法对付了他,为自己换来了读自己喜欢的大学和专业的机会。   后来,他也学着姥姥对付凌岳的极端行为,可凌岳把刀架在了唐毓的脖子上。   他说,二十八岁那年他是真的打算去死,可是碰见了一个让他改变想法的人,但凌岳不久后的紧紧相逼,重新让他陷入黑暗……   况且在那之前,他从姥姥那里得知,自己是父母抱养来的。   “我既不能死,又没法好好活着,所以,再拽着一个人,太残忍。”   乐野早就泪流满面,从他说“自己是被抱养的”,或者是从一开始的那把刀开始,乐野噙着源源不断的热泪,摇着头,他不知道,真相是如此残忍、荒唐。   可面临着残忍无法逃离的凌唐,却说不愿对他残忍。   乐野哭出了声,小幅度地打着颤,他无法想象,凌唐是怎么把那把无形的刀吞咽下去,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他痛苦而强大,他压抑而善良,他把自己埋在血污下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展露给他。   “乐野,乐野,停,没事了,别哭……”   恍惚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乐野感受到自己背上的一双大手,一下一下用力地给他顺着气,他睁大眼睛,扑进凌唐的怀里。   仰起头,胡乱地亲吻。   凌唐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抱他,他直到此刻,还有挥之不去的内疚感,为自己三年前的不告而别,乐野原谅他了,可他自己还没有。   他伤害了他,他得至少加倍报复回来,才行。   凌唐这么想着,他习惯了被这么、被残忍地对待,情难自控时,也不过用下巴磕了磕乐野的脑袋,以示安慰。   “都过去了,真的,现在好很多,他们……有了一个亲生女儿,快两岁了,很可爱,他们很爱她,为此改变了许多。”   乐野渐渐平复下来,原来“都过去了”是这个意思。   他想,但胸腔更加憋闷,凌唐的父亲并非一直犯病,他是能变好的,但不是为了凌唐。   “乐野,不要这样,别哭了。”   “高哈尔。”   “宝贝。”   乐野怔住,响亮地打了声嗝,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被凌唐托起来,细细地擦着他的眼睛,直到他彻底平静,才微微挪开了身子。   “凌唐哥。”   凌唐看过来,等他说,深邃的眼睛里是化不去的担忧。   许久,乐野决定坦白。   他像一只小猫似的,把脚丫藏在抱枕底下,双手抱着膝盖,头搭在上面,神情专注地看着凌唐,说自己有焦虑症。   凌唐呼吸一滞,即使早有预料,此刻仍是心痛难耐。   乐野看着他变了神色的脸,笑了笑:   “我是不是很好学啊,把你的焦虑症也学会了……”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对劲的时候,是在艾伊木离开后的第二个月。   冬天尚未过去,小院透着死寂。那天傍晚,他雕了两个木头小人偶,一个是艾伊木,一个是凌唐,刷上漂亮的粉色,看起来很温暖。他搂着它们,一会儿跟这个说两句,一会儿再跟那个说两句,颓丧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意。   啪嗒,屋檐上的雪落了,惊醒了乐野。   他看看院子,卧室,再看看手里的两个小人,瞬间如被油煎了心般狂躁,难以自控地吼了两声,然后把两个小人都都进火塘里烧了。   天蒙蒙亮时,乐野终于琢磨过来,他病了。   “我现在好多了。像你说的,都过去了,我也是。”   乐野说着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去了,这句之后,他把脑袋抬起来,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倏地,变了脸色……   “凌唐哥……”   大雨滂沱,林梢狂舞。暗昧的夜空之下,只有一扇窗浅浅地亮着,光像蛛丝一般撕扯着、伸展着,冲进黑暗,冲进长满了疮的岁月里,冲进无数个太阳落山之后的深夜——   轰,电闪雷鸣,凌唐双膝着地,笔挺的脊梁被瞬间照亮。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跪着,他俯身。   他认罪,他救赎。   他垂首,他凝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三年不过昨日。   人情翻复,世路崎岖——不过如此,也不过如此。   天晚了,但一切还不算太晚。   不久之后,又是太阳高照的一天。   凌唐缓缓抬起头来,垂在裤边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的目光从悔恨、痛惜,变得清朗、笃定,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人,深深地对视、眷恋——   他抬起一只手,揽住乐野的后腰,用力一压,让他快要直起的身子重新俯下,然后吻了上去。   一千多日,他们第一次接吻。 第36章   “凌总, 你偷看我。”   大雨淋漓整夜,早起霞光万丈。乐野把绒毯从自己脑袋上扒拉下去,揉了揉肿眼泡,下意识朝旁边的那张床看去, 怔了一秒, 笑嘻嘻地倚在窗台的男人说道。   “……恩, 胃好些了吗?”   凌唐垂了垂视线,但很快又对上他的,窗外的阳光落在他肩上,毛茸茸的一圈, 显得整个人温和许多,静静地看着乐野, 让他觉得心情很好。   嗡嗡——两人的手机同时振了振。   冉沐在群里发了个“早上好”的土味表情包,然后发了条语音,问凌唐怎么不开门, 老郭去找他对接下来的行程。   乐野听完, 抬起头冲凌唐笑了笑:   “怎么办?你快回她。”   凌唐不像他那么小小的慌乱, 快速敲了几个字, 发到群里:   “买早饭去了, 马上回。”   乐野竖起大拇指, 给他点了个赞, 然而刚醒过来的乐知昭开始在群里嚷嚷, 说酒店不是有早餐服务么,过了两秒,又说她也要吃外面的,肯定比酒店的好吃。   于是,接下来的半小时, 凌唐飞速下楼,打车到最近的美食街买了八人份早餐,回来的途中才想起裴筠和裴莘已经走了,他在群里艾特她们,裴应的俩姨即将登机,抓紧回复:   “谢,让乐野吃吧,他能吃,咱们上年纪了,吃不了……”   话没说完,许是已经登机,就这么发了半拉话。   莫名成了“上年纪”那一波的凌唐面无表情地揣起手机,挨个送饭。   “给,趁热吃。”   “大姨不是说我有三份吗?”   “胃才好,别吃太多。”   乐野只把头发擦了个半干,甩了甩,几滴水落到凌唐的白衬衣上,洇出一点水痕。   他都要出去继续送早餐了,顿了顿,从门口的柜子里拿出另一条干毛巾,搭在乐野头上,走之前,轻轻揉了一把,示意他继续擦干。   他走得飞快,没注意到身后的乐野愣了愣,才拿下毛巾继续擦头。   出来一个星期,路程才过了十分之一,队长觉得要加快进程了。凌唐和他商量了下,到太原和银川在停两天,过了银川,就不在城市里休息了,直抵阿勒泰。   俩人把行程发进了群里,大家都无异议。   一个小时后出发,各自开始收拾东西。   凌唐的房间没有入住,但登记了信息,他去办理了退房,在去房车上等和叫乐野一起下来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进了电梯。   “凌总,我好了。”   乐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拎了个小包就能走。   但凌唐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乐野疑惑:   “怎么了,凌……”   “我以为我们……”   乐野的话没能说完,是因为听见凌唐开口,便自己中断了。   而凌唐是因为不知如何说下去,早上他就听到乐野喊他“凌总”,还觉得算上是情趣,这会儿听见他还这么喊,心里不太踏实。   “我们不是开始谈恋爱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在乐野迷茫的目光里,说完了整句话。   乐野垂眸,揉搓着一张卫生纸,不知道在想什么,气氛陷入沉默。   许久,乐野抬起头,眼敛处还有些肿,发红,他说:   “我要跟你谈恋爱,但能不能等几天?”   “为什么?”   “秘密……可以吗?”   “好。”   乐野背起包,如释重负般浅浅笑了下,见凌唐还是深深地看着自己,他抿了抿唇,问:   “你很急吗?”   “……”   凌唐在心底叹了口气,这让他怎么回答,而且——这不是急不急的问题。   没等他捋清楚到底是什么不对劲,乐野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他身前,仰起头,好像三年前那副天真而不知勾引的样子:   “你想亲我的话,可以。”   咳,凌唐偏过头,用拳抵着嘴唇,重重咳了一声。   乐野一点儿没变,他想,然后耳根泛上一点不明显的话,颇有些不自在地说:   “不是急这个……呃,都不急……”   凌唐说了一半,沮丧地放弃,他面对什么都游刃有余,可此刻,仿佛失智的傻子。   “哦,那你三天后要和我谈恋爱,还要记得亲我。”   乐野说完,终于觉出有些不好意思,背着包从他健硕的身躯旁边蹭了过去。   几根呆毛拂过凌唐的下巴,他伸手蹭了下,一股清淡花香,虽然只是乐野用的洗发水的味道,但他想了想,突然觉得还是有点急的。   急着跟乐野谈恋爱。   石家庄到太原,差不多三个小时的路程,乐野要开车,凌唐没让,说他胃才好,多休息。乐野反驳,胃已经好了,而且胃这个器官跟开车没关系。   凌唐没说话,掐着他的腋下,把他从主驾驶下面的位置挪开了。   乐野不太高兴地上了副驾驶,拿出手机开始玩,他好几天没直播了,把车窗降下来一点,用手机对着外面的风景,开始跟大家聊天。   “奖品……都做好了,下午就能寄走。”   “马迟迟好奇怪……你们为什么这么关注他啊?”   “吃醋……我没有啊,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并不需要你们时时刻刻围着我。”   “小天使……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我的哈萨克语名字就是‘天使’的意思……”   听着乐野轻缓温柔的讲述,凌唐感觉又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只不过那时是冬天,如今是逐渐进入盛夏的好天气,风轻轻吹散热气,路两旁的庄稼畅意摇摆。   就连偶然飘来的一朵云,似乎都带着彩色的光。   凌唐眺向很远的山,朦朦胧胧的,但又在走向它的时候,逐渐清晰。   乐野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直播,冷不丁开口:   “我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小秘密,你有吗,秘密?”   凌唐短短回想了下,颔首:   “有。”   “要交换吗?”   “先说说你的看。”   凌唐不是很想交换,他没什么秘密,如果勉强要算的话,是有一个,但不太方便开口。   乐野于是跟他说,自己知道他曾从烤红薯的姨姨那里拿走了自己的小冰激凌,但又把它扔在了窗台上,埋在窗帘后面……   他说的时候还不时偷瞄凌唐几眼,像是告状似的,只不过接状的人正是作恶的人。   凌唐呐呐,半晌又道:   “对不起。”   乐野“哼”了声,然后说,该他说了。   凌唐显然没料到他说这个,而他勉强算作秘密的事情,一旦说了,就好像开着幼儿园的车上了高速一般,很不合时宜,他滚了滚喉头:   “……改天告诉你。”   “哪天?具体什么时候,不要再糊弄我。”   凌唐佯作正看一只老鹰追着云彩的画面,半晌才道:   “三十天……或者三百天?”   乐野扭回脑袋,看着窗外:   “行,那你好好藏着吧,我还有好多秘密呢,不会再告诉你了。”   ……   凌唐觉得很奇妙,从昨晚开始,时间真的在往回走,乐野仿佛三年前那个有点幼稚天真的小孩,他很触动,不是因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原谅的事,而是,乐野太好了。   他好到即使说什么“永远没有黑夜”的话,也让人忍不住相信。   到达榆林时,刚好是中午饭的点,大家照常直奔特色美食的饭馆,吃了个肚饱眼饱。   三个女人想要去榆林古城打卡拍照,乐野要去买点雕刻的木头,于是两拨人分头行动。   郭军觉得一个人应付不了三个女人让他拍照的重任,邀请凌唐一起。   冉沐眯着眼睛笑了笑:   “老郭,你懂点事儿。”   “我怎么不懂事了……”   昨晚,冉沐已经迅速加入乐知昭和成蕤的八卦小分队,该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猜了个大概,吃瓜吃了个心满意足。   她怕郭军脑子直,便委婉地暗示了一下:   “别老喊凌唐跟你一起,人有自己的事儿。”   当时,郭军木木地点了头,谁知原来一点窍没开。   “等我们谈恋爱的时候,要告诉他们吗?”   等人都走了,乐野坐在副驾驶上,问凌唐。   凌唐有些失语,他原本不好奇乐野那套小孩子秘密的,晚几天没什么的,可他又非要一次次拿“谈恋爱”说事,搞得他越来越迫不及待:   “要说。”   乐野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隋寂学坏了,笑里带了点揶揄的意思。   凌唐于是也笑了笑,破罐子破摔地承认道:   “是的,我很急。”   “快啦快啦,我们先去买东西……”   乐野催他发动车子,要买的木头是椴木,质地软、好上手,无论是削还是刻,都巧克力一样尤为丝滑。椴木一般是木雕初学者使用得多,但乐野小时候没这条件,什么木材都雕得来,而眼下他需要椴木,是因为只有三天的时间——   他要复刻那捧“糖果花束”。   被打断的表白,误以为的心意相通……他要让时间倒流,他们真的彼此相爱至今。   他早就没那么天真了,但他其实和凌唐一样,怀念懵懂而热烈的自己。   买完椴木后,距离其他人回来还早,俩人也没什么可买的了,便回到房车休息。   凌唐没有说过自己很困,但乐野就是知道,他昨夜基本没睡,便把他推到自己的床上,拉上了床帘,让他好好休息。   他则拿出所有工具,开始抓紧时间忙活。   凌唐就这么伴着细细碎碎的凿木声睡沉了,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到一连串很轻的说话声,悠悠转醒,仔细听了会儿,是乐野在跟隋寂打电话。   “……你俩可好好的吧,别再跟陆老师闹了……”   “……汇报什么进度……唔还没谈。”   “你急什么……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会说的。”   “……没有少儿不宜!就……亲了一下……没伸。”   “……你才不中用,挂了!”   乐野面红耳赤地扔了电话,接着“嗡嗡”两声,他又拿过来看,整张脸更红了,却犹犹豫豫地看了好一会儿,倏地,想起自己是公放,赶忙静音,偷偷往床的方向瞥了一眼。   “……呵呵,你醒了。那什么,隋寂非要发来一段接……接吻的视频,让你学……学。”   凌唐黑着脸,周身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仿若猛兽看见猎物般,乐野缩了缩脖子。   半分钟后,他咬牙切齿道:   “不用学,你着急的话,现在让你试试。”   试什么?不言而喻。凌唐明明离自己还远,乐野无端觉得害怕,往后仰了仰,磕巴道:   “不……不急,三天后……再说。” 第37章   陕北的夏天劲头十足, 半下午,太阳光依旧强而有力地照耀着,鸟雀们停在车外的枝头,有气无力地叫唤着, 昏昏欲睡。   睡了一觉的凌唐神清气爽, 被乐野指使出来寄东西。   他拎着一袋小木雕, 不慌不忙地朝不远处的快递点走去。袋子里的东西随着他的脚步互相碰撞着,发出没有节奏的闷响。他时不时挑开袋子一角,去看它们有没有被撞坏。   不会撞坏的,凌唐知道, 乐野的手艺很好。可他想象着它们的模样,飞机落在蘑菇上, 小鸟踩着月亮,石头的脑袋上开出一朵粉色小花……像捧着乐野纯真而美好的心意,总怕再有个什么闪失, 所以看起来小心翼翼。   三年前, 他留在窗台上的“冰激凌”。   没带走的“Q版乐野”。   坏了的“糖果花束”。   他没有一天不记挂, 尤其是为他捧上心意的那个人, 失而复得、万分珍重。   劈里啪啦——快递点旁边有家花店正在开业, 红毯尽头, 一长溜鞭炮尽情响着, 看着极为喜庆, 仪式感满满。凌唐多看了几眼。   “……喂,帅哥,再确认一下,是不是九个包裹?”   鞭炮声停的时候,凌唐听见工作人员大声喊他, 恍然回神,垂眸看了一遍,点点头。   “地址找出来,我挨个扫码。”   凌唐打开他和乐野的微信,翻到最上面,手指顿了下,从第二个地址开始给人扫。工作人员扫一个,就贴一张单子,动作麻利,但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帅哥,有微信,现在回吗?”   凌唐接过来,是乐野发的,让他带几个冰激凌回去,天太热了。   “你先扫。”   凌唐把手机递给工作人员,倚着快递架,回想起出门前的一幕。   半小时前,他时隔三年重新加上乐野的微信。   准确来说,是乐野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的。   “……你手机号码对的吧?”   “对。”   “那我怎么加不上呢?   “……翻翻你的黑名单。”   乐野的脸一下子变红了,忙把他从黑名单里拖了出来,这下好了,不用再添加,凌唐没有删他或者拉黑,两人恢复了好友关系。   乐野小心地瞥着他的脸色,呐呐道:   “对不起啊……”   凌唐皱了皱眉,乐野收回小心的表情,倏地气势足起来:   “不对,又不是我的错,收回道歉!是你活该……活该被我拉黑。”   凌唐舒展了眉头,淡淡一笑:   “恩,我活该,是我对不起。”   乐野把地址挨个发给他之后,欲言又止好几次,凌唐看在眼里,让他有话就说。   乐野摇了摇头,片刻,还是决定问出来:   “三年里,你没想过给我发微信、打电话,或者通过裴应找我?”   “你把裴应也拉黑了。”   “……哦。”   乐野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假如再来一次,你还会选择头也不回地离开吗?还会花三年时间才想起来找我吗?如果叔叔阿姨没有生妹妹,还对你那么……过分,你是不是依然不会来找我?”   这几个问题看似很好回答,让人高兴的正确答案无外乎“不,不,不”三个字,可凌唐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乐野也一定不会相信,他沉默了。   “……算啦,我不翻旧账了,一切都过去了。”   凌唐攥紧拳头,心尖都在抽搐着,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在乐野第二次催他赶紧出门寄快递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   “我追你好不好?”   乐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几天前在石家庄到太原的路上,他说“想追你”,如今又再次提起,他抿了抿唇,抬起头看他:   “那我可是很难追呢。”   “我努力。”   “只给你三天时间……哦不,还剩两天半,你要加油,过期不候。”   “好。”   凌唐在心底叹了口气,像第一次被人无条件疼爱的大型犬,想要拼命讨好,可看起来总是慌乱无措。   他说不出甜言蜜语,只有加倍摇尾,往后余生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   “……帅哥,怎么老走神呢。一百五,扫码付钱吧。”   “抱歉,好的。”   工作人员把一摞小盒子码在墙边,告诉他可以走了,却在凌唐刚迈步的时候叫住他:   “帅哥,你袋子里还有一个,是不是忘了?还寄不,一起吧……”   凌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手中的透明小袋子,“插在云朵上的冰激凌”尤为可爱,他摇了摇头,继续往门外走,留下一句:   “这是我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工作人员有些疑惑,但快到下午下班时间,寄快递、取快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没功夫多想,转身投入忙碌的工作中。   门外,凌唐把袋子扔了,紧紧攥着剩下的一只小木雕,几分钟后,揣进了自己口袋。   花店开业典礼结束,夫妻老板站在门口忙碌着迎客,不时喊出“感谢XX购买玫瑰八十八朵”,见一个穿着简单白衣长裤却格外帅气的高个子男人驻足,大声招呼起来:   “帅哥,来买束玫瑰吧,今天打五折,物美价廉!”   几秒钟后,凌唐走了过去,玫瑰打五折呢……这好像不是让他有此举动的关键,那就是新店开业看着喜庆吧。   他没怎么挑,直接买下了老板搁在他怀里的一捧,五十二朵的小花束。   “最后一捧玫瑰啦,再给你抹个零,行不?”   老板娘在计算器上戳得键盘直响,凌唐不用看就知道最终的数字,痛快付了钱,走出店门的瞬间响起老板洪亮的大嗓门:   “恭喜帅哥喜提五十二朵玫瑰。”   凌唐:……   不知道的以为他喜提一辆豪车呢。   快走到房车驻扎点的时候,凌唐才想起忘了回微信,也忘了买冰激凌,折返回刚刚经过的一家便利店,买了整整二十个口味不一的冰激凌。   店主高兴极了,甚至对高个子男人想要一个“大到能盖住玫瑰花的黑色塑料袋”这样奇葩的要求都没有异议,快速找了给他。   凌唐拎着冰激凌,抱着罩了黑色塑料袋的玫瑰走到房车跟前,用一只手艰难地打开了车门。   乐野凿了一堆尚且看不出形状的小玩意儿,闻声头也不抬地忙着,声音却气呼呼的:   “总是不回微信!总是不知道关心人!天这么热,就不会主动给我买点冰激凌,有你这么追人的么……”   嘶——乐野被冰得龇了龇牙,终于抬起头,看见一个火炬在眼前晃着,立马眉眼弯弯:   “谢谢凌唐哥,我对你的表现超级满意!”   “慢点儿吃。”   凌唐打开车载冰箱,一边嘱咐他,一边把冰淇凌逐一塞进底层。   吃东西也占不住乐野的嘴,他这才看见放在地上的东西:   “黑乎乎的……是什么啊?”   他咬下一口浓香的巧克力夹心,走到旁边,一把掀开了超大的黑色塑料袋,玫瑰花瓣上还有点点水汽,看着灼灼动人,让他又惊又喜地“哇”了一声。   他转过头去看凌唐,对方微微错开了眼:   “花店开业,玫瑰五折。”   乐野撇了撇嘴,凑近嗅嗅花香,芬芳无比,又道:   “给心上人送花,是该说这句吗?我查查……”   凌唐被他一句“心上人”说得失笑,见他真要拿手机查“送花语录”,只好承认:   “专门买给你的。”   乐野微微满意,得知这一捧是五十二朵之后,然后蹲在地上一朵一朵数了起来,确认无误后把花抱到桌子上,又指示道:   “据我所知,玫瑰得送九十九朵呢,下次别抠门,送九十九朵。”   凌唐没解释店里只剩一捧玫瑰了,只有五十二朵,点了点头:   “好。”   日落西山,半边天几都是橘红色的夕曛,遥遥落在玻璃窗上,又攀到每一片玫瑰花瓣上,衬得花枝更加明妍。乐野也不急着干活了,坐在沙发上稀罕地看着玫瑰,直到凌唐洗完澡出来,他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不能显得自己跟没见过花似的,他可是很不好追呢。   “他们在古城里露营,我们过去还是在这里等他们明早回来?”   乐野不假思索,说:   “就在这吧。”   他今晚打算熬夜干活,所以对他而言在哪儿待着都一样。更为重要的是,他想和凌唐无所顾忌地单独相处,而且这么一大捧玫瑰也不好跟八卦的乐知昭解释。   两人在附近的烤肉店吃过晚饭之后,又回了房车。   原先总觉得空旷、枯燥的房车因多了一个人而变得温馨,乐野细细簌簌地忙碌着,时不时看一眼靠在床头看书的人,心中十分熨帖。   窗外枝头的小鸟也欢腾起来,翅膀时不时擦过车窗,发出轻微的声响,时间像是消失了一样,将他们封锁在这无垠而美好的方寸。   “休息会儿吧。”   乐野闻言,抬头冲他笑笑,说马上就好,接着把第一个成型的“棒棒糖”粉刷成了彩虹的颜色,然后小心地把它插在泡沫板上,藏在了茶几底下。   他接过凌唐倒的热奶茶,一口气灌完,然后跟八百年没说过话了似的:   “你晚上把这俩沙发拼一起睡吧,两张床都有些短。”   之前他和隋寂睡上下铺,两人的个子都不算太高,勉强够睡,但中午他就观察过了,凌唐睡在上面就显得有些局促。   凌唐拍了拍乐野的小花被,淡淡道:   “没事,我就喜欢蜷着睡。”   乐野:……   “玫瑰花呢?一直放着会不会枯萎啦,要不要泡到水里去?”   他找了一圈,发现玫瑰被放在冰箱上面,外头的包装纸被半褪了下来,显得更为耀眼,但也许到不了明天早晨,花瓣就要全部打卷。   “没事,刚好重新买一束九十九朵的。”   凌唐想着,老板今晚肯定要补货的。   乐野:……   “对了,袋子里装了十个小木雕的,怎么只有九个快递呢?   乐野方才看到快递寄出提醒,挨个截了图,给粉丝们一一发了过去,但从头到尾数了一遍快递消息,只有九条。   凌唐:…… 第38章   凌唐罕见地卡壳, 一副很不自在的表情,但他皱着眉的样子很像一贯的冷脸。乐野观察了会儿,猜到可能是路上丢了一个,他怕这人又内疚起来, 连忙安慰:   “没事没事, 我再做一个就好, 等到了银川的时候补寄就行。”   凌唐还是没有作声,此刻正暗暗尴尬,他这才想起每个收件地址下面都写了乐野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快递点的工作人员便将乐野录成了寄件人, 而乐野绑定了很快快递小程序,自然能收到所有快递的寄出通知。   他“偷拿”东西的时候没想这么多, 可眼下,尴尬之余还有点心虚,以及将来可能“东窗事发”的紧张感。   乐野拿出手机, 打开私信列表, 一边打字, 一边继续安慰:   “真没事, 他人可好啦, 我跟他说一声, 后天寄。”   “别。”   却被眼疾手快的凌唐攥住了细软的手腕, 乐野莫名其妙:   “干嘛?”   他手一抖, 本来只是准备删除某一个错别字,这下“哒哒哒”删掉了整句话。   凌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觉得裤子口袋里的“超可爱”发热至滚烫,简直让他的面皮都挂不住,顿了顿, 道:   “别寄了,也许人家不需要你的礼物。”   乐野觉得他很奇怪,一头雾水,但肯定地告诉他   “不可能的,他可喜欢我了,从我注册账号开始就关注我,每条视频都评论的。”   凌唐喝了口水,彷佛喉咙很干,艰难道:   “是吗?”   乐野以为他不相信自己有如此忠实的铁粉,想了想,确实话不能说得太满:   “也就两三次没评论吧,唔……但是他大前天开始又评论啦,还发了好长一段话,而且还在自己的账号说了‘永远支持我’的话呢,他很喜欢我的作品,怎么可能不要礼物呢?要是不图我的礼物和作品,那他图什么呢?”   凌唐从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难题,沉默半晌,思索着如何打消他补寄礼物的念头。   乐野却一拍脑门,恍然大悟:   “凌唐哥,他不会图我这个人吧,这咋办,我可是名草有主了啊……”   凌唐简直要被他无厘头的脑回路气得发笑,心里七上八下的,只有附和道:   “也许吧。”   顺着这个思路,乐野想起那两个对他别有所图的“粉丝”,伪装那么久,竟然是为了对家报复自己,凌唐说得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这位名叫“马迟迟”的老粉简直形迹可疑,先是消失了两天,引起大家的关心和他的关注,然后又长篇大论地“表忠心”——   最主要的是,他的评论定位是跟着自己走的!   乐野依次打开几条视频,他在石家庄发了条凿蘑菇的视频,对方就顶着“河北”的IP评论“老师好棒,很期待这朵蘑菇成型的样子”,他到了太原,对方的评论IP就成了“山西”,接着是陕西……   乐野倒抽一口气,先是惊恐,而后是匪夷所思:   “怎么我的粉丝里这么多变态?”   凌唐不明白他的脑回路,刚才还是“图他这个人”,现在就成了“变态”,他语焉不详地道:   “未必吧。”   乐野急了,靠近了些,拽拽他的衣袖:   “你忘了我被下药的事啦,能不能保持一点警惕?”   乐野把他教育自己的话还给他,琢磨了下,心中有了主意:   “这样,我把他约出来见面,看看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凌唐本是懒洋洋地斜靠在沙发上,闻言立即坐直,意味不明地看着乐野,数秒钟后,他有些艰难地斟酌道:   “打扰粉丝的生活,不太好吧?而且,万一他真有什么企图,你会遇到危险的。”   乐野说得口渴,咕嘟嘟灌下了半杯奶,嘴唇上一圈奶渍,伸出舌尖舔了进去,才一抹嘴,带着质疑的口味问凌唐:   “你跟我一起啊……什么表情你是,不准备继续英雄救美了吗?”   凌唐把视线从他的嘴唇上挪开,对上他圆溜溜的大眼睛,觉得头疼,好一阵没发作的焦虑症有点想起势,他叹了口气,在乐野气势汹汹的目光里,重重点头。   “你赶紧忙吧,等会儿夜深了,我把衣服洗一下。”   凌唐等他拿起木头开始凿,把两人昨天穿的衣服拿进卫生间里,一边洗衣服一边思索。   早知道事态会失控到“乐野要跟粉丝见面”,他就不阻止他补寄礼物了。   车载水箱里水大约还剩三分之一,他琢磨着,明天出发前,找个地方补下水,然后拎起两人的短袖、裤子……和内裤,心无旁骛地手洗起来。   中午他睡前,乐野就说每天洗衣服好烦,他自然一口承诺他来洗。   乐野立马上杆子爬,建议他手洗,这样省水。   夏天的衣服不脏,几下就洗好了,确实省水,只是这内裤……凌唐之前当医生的,医生自然有些洁癖,微微红着耳根把不大的布料来回翻搓、揉洗,再倒着晾晒。   风一吹,印着小碎花的三角内裤轻轻摇摆,凌唐觉得胸腔有些发紧,在逼仄的卫生间里重重咳了声,然后走了出来。   “这么久,洗干净没,内裤要用水冲干净……”   “不信的话,自己去检查。”   凌唐淡淡地打断他,在对方要抬起头时,他脚步一转,走到了床边,然后面朝里躺下。   乐野不明就里,从漏寄快递那件事开始,凌唐就表现得很奇怪。   他想了想,试探着:   “你要睡啦,是不是不打算好好追我了,连晚安都没有……”   “晚安,高哈尔。”   乐野心满意足了,他每次用低低的带有磁性的声音说着“高哈尔”,都让他心口瞬间涌出了一小股蜜一样,又温暖又甜蜜。   他想起两人重逢后第一次谈话,他不让对方叫自己“高哈尔”了,现在想想,真作啊。   因为怕打扰凌唐睡觉,乐野没忙太晚,早早爬到自己上铺睡了。   他探出脑袋,凌唐已不再是面朝里的姿势,平躺着,结实的小臂搭在额头上,似是挡光。乐野朝他飞了个吻,然后用遥控器关了灯。   他习惯了晚睡,这会儿丝毫没有困意,想了想,拿出手机约粉丝见面。   [乐超野]嗨,今天忘了给你寄礼物,本来打算明后天补发,不过你跟我在同一个地方哎,我们见个面吧,当面送你,好不?   乐野的账号有八百多万粉丝,但跟粉丝聊天从不端着,他发完之后,有些雀跃地等着回信,他倒要看看,这个粉丝到底是图他的作品,还是图他这个人?!   谁知“马迟迟”一直不在线,直到他快要昏昏欲睡时,手机才轻轻震了震。   [马迟迟]谢谢,心意领了,不用再补寄了,见面的话……很期待跟老师见面,不过我最近在出差,工作忙,可能不太方便。   乐野揉了揉眼睛,心道果然有猫腻,手指飞速,又发了一句,不容“马迟迟”拒绝。   [乐超野]我可以去找你的,不耽误你上班,给完就走,最多一分钟的时间。   [马迟迟]不好意思,确实不方便。   [乐超野]好吧,原来你并不是真心实意支持和喜欢我的啊,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和我见面呢。   “马迟迟”没有再回复,不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或者是装不下去了吧,乐野有些怅然地沉沉睡去。   早起,太阳才刚挂到树梢,乐知昭的电话来了,他们要返回市区了,乐野说知道了。   打开手机,仍然没有“马迟迟”的回信。   凌唐从卫生间里出来,乐野把脑袋搭在床头,看着可怜兮兮的:   “凌唐哥,我粉丝不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说?”   “他不愿跟我见面,大概不仅是他,其他粉丝都是假装支持我吧,哎。”   凌唐擦头的手顿了顿,在乐野看向他的时候垂下视线:   “别乱想,他肯定想跟你见面的,也许……忙完了就回你消息。”   乐野踩着楼梯下床的双脚忽然停下,扭着身子看他:   “你怎么知道他没回我消息……哦,你猜到了吧,我给他发了好几条,邀请他见面,但是感觉他很冷淡,哎。”   乐野长吁短叹地下来,洗漱,吃凌唐准备好的早餐。   “我去加水,你在这等他们,还是坐车上。”   乐野想了想,加水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这么点时间不够他雕个什么的,便说自己在这溜达溜达吧,昨天到今天,他还没咋下过车呢。   他蹲到一棵大杨树下面,百无聊赖地刷视频,忽然,私信列表出现一个小红点,乐野点了进去,瞬间惊喜大喊:   “他同意了!凌唐哥……”   凌唐已经发动了车子,正往外拐,乐野着急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便急匆匆打了个电话,对方很快接通,他开心地复述了一遍。   凌唐没有他这么激动,只淡淡叮嘱道:   “你先跟他约时间、地点,等我回来一起。”   “好。”   乐野便跟“马迟迟”约了一小时后在附近的文昌阁旁边的一颗旱柳树下见面,他原本要去对方工作单位的,但“马迟迟”说换个地方吧,他便定了这个地方,对方也许又在忙,二十分钟后才回了“好”。   乐野琢磨着,雕的小礼物送完了,准备把那颗“彩虹棒棒糖”送给“马迟迟”,如果他是真心实意喜欢自己的“马迟迟”的话。   他给乐知昭打了个电话,问他们还要多久,看自己来不来得及跟粉丝见面多聊会儿,成蕤接过了电话,说她俩的房车爆胎了,正在修车店,大概要比原定集合时间晚一个小时。   乐野担忧地问了两句,让她们别着急,慢慢修,又放下心来,时间充足,足够他“破案”了。   半小时后,凌唐加完水回来,两人一起往文昌阁走去。   乐野紧张又兴奋,那架势不像是去抓“坏蛋”,倒像是去见心上人。   “就这么开心?”   “别醋了,我最宠你。”   凌唐看他一副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坐拥三千佳丽后宫的皇帝的样子,一阵失语,转头作罢,他吃不起这个醋。   十五分钟后,太阳越来越大,乐野等得愈发着急。   “他怎么还不来?肯定是做贼心虚,不敢来了!”   凌唐已经做了一晚上加一整个早晨的心理建设,把乐野往树荫底下带了带,呼出一口,道:   “别等了。”   “为什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又被骗了啊,我……”   “嘘——”   凌唐伸出食指,压在他的嘴唇正中,拦住了他后面的话。   然后错开视线,有点不自然地回忆起三年前:   “你说我教了你很多道理,都学会了吗?”   乐野疑惑,但也还是一口气背了不少:   “交通安全、消防安全、性安全……”   “停。”   凌唐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像是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的样子,艰难道:   “网络社交安全……这个还没教过,现在教……就当再长个教训吧。”   “所以?”   凌唐错开视线,看着路对面一只正等红绿灯的卷毛小狗,坦白:   “‘马迟迟’,就是我。” 第39章   这是乐野第一次跟凌唐正经生气, 气到神志不清跟一只小狗说话的那种。   小狗是他二十分钟前捡的——路对面那只等红绿灯的卷毛小狗,跟着行人过了马路之后,小短腿摇摇晃晃地,直接撞到凌唐腿上。   凌唐正等着被宣判, 阳光灼灼、人群熙攘, 他们这一小片清凉、寂静, 却更为骇人。   幸好一只笨蛋小狗稀释了气氛,凌唐抬起一只脚逗它,可小家伙太小,他不够温柔, 卷毛小狗被踢得翻了个儿,漏出摇粒绒的肚皮。   乐野怒气冲冲地走来, 从“恶人”脚下抢走无辜而天真的小狗,并当即为它取了名字:   “摇粒绒,我们走, 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他抱起小狗, 四周望了望, 半晌没见来跟小狗“认亲”的人, 提高音量喊了声:   “这只没人要的小狗归我啦!”   片刻后, 他倒腾着比小狗快不了多少的步子, 气哼哼地回了房车。   余光里, 他看见凌唐在半道跟他岔开, 不知做什么去了,不关心,也不会问,他把房车的门重重关上,反锁。   小狗受了惊慌, 从他怀里下来之后,拼命扒拉门。   乐野又把门锁打开,拆开一根火腿肠喂小狗,点着它瞬间乖巧吃东西的脑袋说:   “他不爱你,凶你,欺骗你,让你气得过马路都找不着北,还不会哄你,所以不要再想着他了,跟着我吧,我嘴甜,每天都会说‘超级爱你’,好吗,好的。”   凌唐捧着九十九朵新鲜玫瑰进来的时候,就见到一人一狗喋喋不休地骂人。   乐野看见那捧花,很想数一数够不够九十九朵,忍住了,撇撇嘴,继续跟摇粒绒光明正大地蛐蛐某些行为不端的人。   “摇粒绒,跟我说一遍,‘喜欢你’……不对不对,要汪汪三声……对了,好棒!”   “再说‘我错了’……也是三声,哎,对了对了,你比人都聪明。”   “唔……说‘骗你是因为爱你’……加油,摇粒绒,汪汪七声……12345……67,哇,你真的超级棒,以后我只爱你。”   蹲在一边摆弄玫瑰的凌唐:……   “狗太脏了,我抱去宠物店洗一下吧。”   乐野闻言,转了个身,用背挡住某道不讨喜的视线,摸了摸狗头:   “摇粒绒,我不嫌你脏,也不嫌你没上过学,更不嫌你没人疼没人爱,你最棒了……”   凌唐给玫瑰喷了点水,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眉头紧皱。   他看了眼小狗,又盯住一片凸起而显得气愤的肩胛骨,迟疑道:   “我……”   凌唐才说一个字,乐野已经接起电话欢快地聊:   “喂,隋寂哥,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吃饱了肚子的摇粒绒打了个嗝儿,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到,翻了个滚儿,不小心翻到凌唐脚下,它盯着这个被新主人定性为“坏蛋”的男人,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前爪,去试探他到底有没有危险气息。   觉察出安全感后,小狗顺着男人的裤管一路攀爬,在一只膝头蹲坐,好奇地看着男人意味不明的表情。   凌唐用手托了托小狗的屁股,让它坐稳,然后继续看向背对着他甜言蜜语的人。   乐野盘腿坐在沙发旁的棉垫上,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揪揪耳朵,仿佛浑身发痒:   “……我没干嘛啊,训狗呢……唔,捡了只跟我一样的流浪小狗。”   凌唐把自己的手指从小狗的爪子里收回,眉头依旧紧皱地偷听:……   “……放心吧,我不会抛弃它的。”   “……”   凌唐站起身,单手抄起还没他小臂长的小狗,淡淡扔下一句:   “我带摇粒绒洗澡去了。”   乐野没能立即反应过来,盘着的双腿也来不及追人……不,追狗,他微微撅了撅嘴,然后嘴角下拉,冲电话里生气地说道:   “别再给我发乱七八糟的了!亲个嘴都要命,还想什么其他的,你跟陆老师玩吧!”   凌唐半个字都没听见,本就身高腿长,更何况步子飞快。   五分钟后,最近的宠物医院。   “先生,爱犬需要什么服务?洗澡、理发或者是套餐,套餐一只要666,包括……”   凌唐把一路上不住叽叽咕咕的小狗举起来,不耐地打断:   “最贵的套餐。”   前台姑娘愣了愣,瞥了眼这只一看就是流浪土狗的小狗,忙挂起笑脸:   “好的,先生,还有什么特别交待的吗?”   “重点是全身检查,看有没有虱子。”   “……好的,先生,要排队哦,给您约在明天早上行吗?”   “加急,我出双倍价格,一小时搞定。”   前台姑娘在心底连连咂舌,说了句“稍等”,然后在微信群里喜得发癫,一连发了二十个表情包,被群主第N次踢出了群聊。   她心里舒坦了,重新挂上笑脸:   “好的,您坐在这边稍等。”   凌唐在休息区坐下,眉头轻蹙,琢磨着怎么哄人。   他给有一阵没联系的裴应发微信,对方一贯欠兮兮:   “男人不坏,女人……呃,男人不坏,男孩不爱,亲他抱他强制他!”   凌唐嘴角抽搐,果断设置消息免打扰。   他灌了一口前台拿来的冰水,愈发烦躁,索性开始上网求助,逐字打下“明恋对象生气了怎么哄”十个字,然后在首页一目十行地浏览,片刻,他简直瞠目欲裂。   屏幕第一页第五行,赫然写道:   “不气了不气了,我亲一下就不生气了,你看我的小嘴巴软不软……”   后半句话需要打开文章链接才能看到,凌唐直接锁屏,把似乎是脏了的手机扔在一边。   马上进入六月的天气酷热难耐,他裸露的小臂一片鸡皮疙瘩。   裴应和浏览器一样低俗。   他勉为其难地取消掉对他的“消息免打扰”,却见他发了一个视频,正是乐野之前说隋寂给他发过的,凌唐眼皮一跳,继续“消息免打扰”。   他怀疑他们三个有个小群,名字就叫“低俗三人行”。   前台姑娘抱着一只软软糯糯的毛茸茸小狗出来时,凌唐刚把手机再次扔在沙发上。   “快看,它好可爱呀,没病,很健康,叫什么啊?”   凌唐张了张嘴,片刻后道:   “……摇粒绒。”   前台姑娘看了看小狗脑袋上、背上还有肚子上洗不直的短卷毛,沉默了,几秒钟后又很有职业素养的挂上微笑:   “真好听的名字。来,摇粒绒,表演一个……”   前台姑娘不知道在干嘛,傻狗一会儿打滚,一会儿摇头晃脑,凌唐不悦道:   “你干嘛呢?”   正在教狗握手的前台姑娘愣了愣,半晌才回答:   “我……训狗呢。”   见凌唐没说话,眉宇间似乎舔了层困惑,她把小狗抱到他身前:   “你冲他笑一笑,它也会笑,你说喜欢它,它会开心地叫。”   前台姑娘就见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挑了挑小狗的下巴,她一阵无语,又听他问:   “真的吗?”   她彻底无语,把小狗扔在男人怀里,长挺帅,怎么智商不在线的样子,没好气地送客。   凌唐毫不在意她莫名其妙的脾气,单手拎着小狗走了。   快走回房车的时候,他看见一家金店,脚下顿了顿,朝金店走去。   不出十分钟,凌唐揣着个首饰盒出来了。   一条黄金手链换乐野一个“插在云朵上的冰激凌”,很等值。   房车里,乐野早已挂了电话,生了会儿闷气,又冷着脸继续凿木头。   听到门响,他没反应。   小狗叫唤着跑过来的时候,他抱起小狗,先是顿了顿,然后眉眼微微抬了抬,又垂下视线同小狗贴贴:   “摇粒绒,你真香真白,好喜欢你哦……叫这么欢啊,喜欢我夸你是吧……”   小狗摇头晃脑,一会儿伸舌头,一会儿摇尾巴,把乐野逗得很开心,他越来越觉得捡到这只小狗很幸运,哪儿有这么可爱的小土狗嘛。   “……唔,轻点蹭,啊……别舔我脖子……”   “好吧好吧,给你亲,谁让我最喜欢你呢……”   “实践证明,小狗比某些人好,我也亲亲你吧……”   凌唐:……   乐野跟小狗玩了会儿,想把它放下来继续凿木头,谁知小狗喜提一位主人,高兴得紧,不住撒欢,乐野无法,只好继续陪它玩儿。   他看了眼窗外,一大片乌云遮住了太阳,这会儿天气比较凉爽,抱起小狗,准备下去溜溜。   走到门口,被一根高大桩子挡住,他抿直嘴角:   “麻烦让一让。”   几秒钟后,乐野轻轻“啊”了声,接着,怀里一空,小狗被人拎着后脖子拿开了。   他愤怒地对峙,对方拎着小狗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冲他偏了偏头:   “坐。”   又觉得语气有些生硬,补充道:   “坐下说,好吗?”   摇粒绒在凌唐腿边小声呜咽着,看看乐野,又抬头瞅瞅凌唐,最终不得不屈服于身旁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男人。   乐野扫了一眼这个没骨头的家伙,看在摇粒绒的面子上,坐下,抬着下巴:   “说吧。”   凌唐攥了攥手心里的首饰盒,眼神柔和地同他对视,乐野不自在地撇过头,只听:   “我错了,我喜欢你,骗你是因为爱你。”   乐野:……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凌唐,但转瞬,惊喜爬上他的嘴角,拼命压住:   “哦。”   他内心有一百只摇粒绒撒欢狂吠,面上不显,偷偷看了眼正经的要死却拼命撩人的凌唐,又微微仰起下巴,等待着暧昧的亲吻。   谁知,对方一直没有动静,他睁大眼睛,看见凌唐揶揄的笑。   “总共十四个字,叫吧。”   “叫……什么?”   凌唐用手拨了拨身旁小狗的下巴,摇粒绒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冷酷男人的爱抚,欢天喜地的叫唤起来。   乐野:……   他冲过去,准备把这个吃里爬外的小崽子拎回来,却没找准角度,一头栽进凌唐的怀里,对方顺势抱住,紧接着,一个满怀爱惜的亲吻落在耳尖。   乐野坐直身子,一只耳朵红得好像瑰丽的晚霞,他抬起手用小狗挡脸,手腕上忽然一阵清脆的细碎响声,抬起一看,是一串缀着卡通小狗的精美黄金手链。   他晃了晃手链,谁知竟听见这世上最隐秘但最真挚的情话:   “是,我早就爱你,但懦弱、犹豫、不安,只敢偷偷成为你的粉丝,喜爱你、追随你,直至此刻,还会继续。” 第40章   乐知昭她们过来的时候, 带回一个对她来说不算好但让乐野觉得挺开心的消息。   三小时前,她们找来拖车把房车送进某知名4S店修理,不过是个小小的爆胎,最慢两个小时也能搞定。谁知结束后, 店员好心地帮忙检查其余轮胎, 没一会儿, 戴着棒球帽的年轻小伙子紧蹙着眉,说右后轮胎扎胎了。   “我天,还好你帮忙检查了下,谢谢啊……”   “等下——”   冉沐走上前来, 让小伙子把手掌摊平,脱下手套, 几个人不明所以,看向小伙。   矮瘦男人涨得满脸通红,觉察出冉沐眼睛不对劲, 没好气地嘲讽:   “你看什么, 又看不见……别捣乱好吗?”   郭军不是嘴巴能说的人, 一贯也很少说话, 此刻走上前来, 平静地看着小伙儿:   “再说一遍。”   他不算很高, 但块头大, 从胸腹到手臂全都是肌肉, 只垂着手站立,都有股不好惹的气势。   小伙儿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梗着脖子道:   “你们不想修就不修,干嘛,想闹事吗?我去叫经理……”   “你站住, 乐知昭去叫。”   郭军盯着小伙儿的同时,冉沐悄声跟乐知昭和成蕤说了下,说自己家早年是做汽车配件配送的,对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熟得很,她看不见,但能听见细微的扎胎声。   乐知昭搂了搂她,很感激。   经理过来之后,先是赔了笑、骂了下属,然后同样说了那句话,不想继续修就请离开,他们只是出于好心,并非多赚谁的钱。   冉沐站到郭军身边,再次要求小伙子把手摊开:   “你手里有东西,让我们看下,否则我直接报警,而且,我全程录像。”   就连郭军都惊讶地看了看冉沐。   冉沐面不改色,拿出手机,开始倒数:   “3,2……”   啪嗒,一把半指长的小弯钩掉落在地。   矮瘦男人面色发白,倏地,哭喊起来,说自己想要业绩,家里孩子都没奶粉了。   闹剧以4S店双倍赔偿,并将乐知昭的房车拖到市中心另一家店结束。   至于这个哭得“很可怜”的男人,冉沐根本没当回事,没有经理的受益,他不敢这么做,而什么老婆孩子,也不过是惯手罢了。   他们承诺免费更换另一个轮胎,但乐知昭不信任他们了。谁知换到另一家店,老板说符合型号的车胎没了,需要调货,晚饭前准保修好。   乐知昭抬头看了看天,都过了午饭时间了,乐野和凌唐已经催促了她们好几遍,谁知自己这边状况百出,有些拿不定注意。   冉沐感觉到她的纠结,道:   “昨晚光在山上喂蚊子了,今晚我们在酒店宿一晚吧。”   初夏的西北夜晚凉快,榆林古城哪儿来的蚊子?   乐知昭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她耽搁大家赶路,冉沐便说:   “谁急?没人急,那俩……我们懂的,更不急。”   乐知昭这才跟着八卦地笑笑,四个人去找乐野和凌唐吃饭。   吃了正宗的陕菜后,乐知昭又拉着乐野去逛街,说好久没见面了,不知道他天天钻在房车里做什么。   乐野无语,不就一夜俩半天没见,但他没拒绝乐知昭,主要是大家都回来了,他不好意思和凌唐大白天地还钻在狭小的房车里,彷佛在干嘛似的。   “你是不是喜欢凌唐?”   乐野:……   他这才明白这仨女的非邀请他一起逛街的目的,仅有的一点点不好意思很快被马上就要谈恋爱的甜蜜冲淡,他挠了挠头,说:   “他在追我呢。”   乐野天生爱说话,且大嘴巴,对自己的八卦也毫不吝啬地分享。   所以隋寂对他的事情门儿清,开起玩笑也不担心越界。   一个小时后,乐野讲得口干舌燥,指示乐知昭给他买了两杯奶茶,一口气喝了一杯半后,忽然发现乐知昭和成蕤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而冉沐则是一脸似笑非笑。   “……干嘛啊你们?”   乐知昭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剩下俩人,怪笑着说:   “弟弟,你别被他骗了啊,怎么听你的表述……你跟个被大灰狼叼回窝的小白兔似的。”   “……什么意思?”   成蕤慢条斯理地擦了擦眼睛,不戴眼镜的她看起来很不一样,还没等乐野琢磨出哪里不一样,成蕤悠悠道:   “他在吊着你,傻子。”   乐野瞬间明白了,抿着唇思索了下,片刻笑容灿烂:   “对吧对吧,刚开始认识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喜欢我,后来我跟他说他肯定超爱我,他还总是遮遮掩掩……”   三个女人同时抚额,叹了口气:   “‘吊兰’的‘吊’,不是钓鱼。”   “……有什么区别吗?哦,那我让他爱我爱得明显点吧,不过对我来说,已经很明显了,他还……他……”   乐知昭立马两眼发光:   “他怎么你了?你俩昨晚……”   乐野想说的是那个一想起来就让他浑身发烫的跪地吻,但他又觉得太过隐秘,只好一个人偷着乐,谁知乐知昭理解偏差,他顿了顿,红着脸说:   “什么也没怎么,别乱琢磨。”   “哎,看来男孩子在外面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三个女人开着玩笑继续逛街,乐野落后一步,给凌唐发了个微信。   凌唐没跟着郭军去店里看着修车,正在给烦人精裴应寄榆林特产。自那年在阿克苏给他寄了些干果,结果好巧不巧快递车失火,裴应空等了惊喜,那之后唠叨了好久,凌唐好不容易今天下午腾出时间给他寄东西。   收到乐野微信的时候,他打车往回走。   [乐超野]等下见面要拥抱!   [马迟迟]……好的。   “马迟迟”的马甲曝光之后,乐野便不跟他用微信聊天了,说用这两个账号说话有种隐秘的快感,凌唐不明白他这诡异的癖好,挑了挑眉,乐野当时笑眯了眼:   “大网红and小粉丝,小网红and榜一大哥,你选哪种模式?”   凌唐眼皮一跳,把他凑过来的脑袋推开,让他少看点不干不净的东西。   乐野“哼”了一声,坐到沙发另一边。   [乐超野]马迟迟,你不爱我了。   [马迟迟]……我超爱你。   乐野满意地大笑,差点一屁股坐在摇粒绒身上,凌唐摇了摇头,开始配合他玩起了角色扮演。   他拎着摇粒绒下了出租车,失笑地想,高哈尔还不如一只小狗稳重。   摇粒绒在狗包里动了动,以表乖巧。   乐野:……   乐野跟在三个女人身后往回走的时候,一眼看见倚在树边的高大体型,男人一手拎着装着小狗的帆布袋,一手夹着根没点燃的烟,视线下垂,不知在想什么,却把乐野迷得心脏噗噗跳。   像六月黄昏的橘子气泡水,酸酸甜甜,望梅不止渴,只想赶紧投入他的怀抱。   在一众八卦的眼神中,凌唐面不改色,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向乐野走去,单手张臂,拥住了心心念念三年的高哈尔。   “怎么样?”   谁知乐野很快从的怀里退出,得意洋洋地看着三个女人,意思是凌唐爱我够明显吧。   乐知昭偏要逗他,面无表情地抬手抱了抱成蕤,又拥抱冉沐,意思是不过如此。   乐野气得要死。   凌唐:……   凌唐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   乐野自然不会告诉他,他把两人的所有事情一箩筐地说出去了,心虚地摇摇头,说进房车洗把脸。   凌唐一脸懵地站在原地。   “哇,哪儿来的小狗?”   乐知昭跑过来,接过凌唐的袋子,小心的把小狗掏了出来。   很显然,比起早就被女人第六感洞察的男男八卦,还是小狗更吸引她们。   “上午在路边捡的。”   “好可爱啊……取名字了没?”   “……摇粒绒。”   “噗哈哈哈,一定是乐野起的名字……”   凌唐站在蹲着的三个女人身边,略微有些尴尬,而且,乐野跟她们出去了这么久,以他的性子,不应该早就分享了捡到小狗的事情么,竟是由他介绍可爱的摇粒绒。   他抬了两步,想进房车质问乐野心虚什么,又怕他不好意思和自己单独相处,作罢。   比起乐知昭,冉沐更喜欢小狗,或许看不见的缘故,被毛茸茸的小脑袋一下一下蹭着,心里极为开怀。   乐知昭朝凌唐走过来,浅浅笑了笑:   “玫瑰是你送的吗?”   凌唐怔了怔,点头说:   “是。”   乐知昭在乐野进门的瞬间,就看见了里面两大捧火艳艳的玫瑰。   凌唐见她欲言又止,轻笑了声,主动问道:   “想说什么?”   乐知昭便把方才的事情简单讲了讲,没有说太细,她主要是想自己判断一下凌唐的态度。   出来差不多十天,她总觉得凌唐有种距离感,虽然目光总是随着乐野转,但由于从未见过他有什么追人的举动,有点替乐野那个傻蛋担心。   凌唐自然明白,想了想,只说:   “放心,他让我想要好好活着,就这一点,我不会再离开。”   凌唐还是不擅长跟人倾诉心事,面对乐野的好友,他只能用承诺取代自我剖白,而这话,他也从未跟乐野讲过,他知道他都懂。   乐知昭微微张大嘴巴,若是换了她以前认识的男人,准要说一句“花言巧语”,承诺什么的最没用了。但凌唐说“他让我想要好好活着”,她不明白这个男人经历过什么,但只这一句,她信了,相信他对乐野绝不是吊着,她为乐野感到开心。   摇粒绒跑了过来,打破两人的各有所思。   小狗虽然很喜欢三个大姐姐,但它还是更想要乐野和凌唐,毕竟它和他们一见如故。   “我给它喂点吃的。”   “好,你去。”   凌唐颔首,一手抄起摇粒绒,往房车里走去。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很紧张的“谁”。   凌唐顿了顿,淡淡道:   “我。”   他走进去,很快把门关上,一阵笑声里夹杂着夸张的喘叫声……凌唐瞬间沉下了脸。 第41章   六月天, 娃娃脸。   刚刚过去的十二时辰里,一会儿是甜甜蜜蜜的太阳,一会儿又是乌云压境。   乐野的心情起起伏伏,找不到落脚点, 尤在此刻, 贺兰山在极远处连绵, 若隐若现,细雨笼罩了整个银川大地,不是欢歌,又是离别。   他把自己想象成西北袤野里的一粒沙, 追着风跑,没注意淋了一身的雨, 于是在沙土里滚成一个胖球……乐野被自己的想象逗笑,旁边稳重的男人看他一眼,他瞪了回去。   昨天傍晚, 他被凌唐克制地拥完, 回房车洗了把脸, 出来接到隋寂的视频。   对方最近又春风得意起来, 人一高兴就犯贱, 非拉着乐野一起欣赏小片儿。   视频里, 隋寂趴在床头给他看电脑里的画面, 两个男人狂得乐野没眼看。   咔哒, 凌唐进来,眉毛一挑,接着嘴唇下压——   乐野一看……完蛋,又生气喽。   乐野把锅甩给隋寂,隋寂挨了刺儿, 口不择言地骂:   “你肯定不行!”   骂完开溜,把尴尬重新仍回给乐野。   乐野抿着唇想了会儿,委屈,明明被追,不仅要求抱抱,还得哄人:   “隋寂说,喜欢一个人会想做些亲密的事儿。”   他还提隋寂,凌唐冒火,但该教的还得教,叹了口气:   “会,但没必要总跟别人讨论这些。”   乐野没有跟谁讨论过,只有隋寂,他犟嘴,说是对方让他看的,而且也只是看看,或者说学一学,以防将来……发懵。   “不用跟他学。”   “那跟谁?你?你跟个和尚似的,还不让我说这些……”   乐野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心惊,他该不会真不行吧,所以禁止他发起相关讨论。   他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狐疑地扫视,凌唐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我只做不说。”   “那也没见你……做什么……”   “时机不到,你想现在?”   “没……”   乐野缩了缩脖子,想象了一番不可说的场面,确实……不到时机,他还没准备好。   “不要瞎想,不要跟别人瞎求教。”   凌唐说完,单手揣起摇粒绒,小狗一直哼唧,还想撒欢。   乐野直到他出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是吃醋。   凌唐吃醋?!乐野跟发现新大陆似的在床上打了个滚儿,他以为凌唐不愿意跟他说这些悄悄话,现在想想,他每次说,总有个“隋寂说”,怪不得……啊,乐野又翻个滚儿。   傻样被去而复返的一人一狗撞见。   摇粒绒最喜欢打滚,小短腿爬不到床上,在地上有模有样地演示,似乎在教乐野什么才是更加可爱的翻滚。   乐野坐起来,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轻笑。   “今晚你去酒店住吧。”   “哦。”   哦?!他都不问问为什么?!   乐野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冰激凌,锁了一口,用力咬下一口,挑衅似的看着凌唐。   对方失笑,过来摸了摸他的“狗头”,正经但超坏:   “我以为你晚上跟我同处一个空间会把控不住。”   要点脸吧。   乐野发现这人不要脸起来也比他高很多个段位,脸红了一瞬,用冰激凌贴在脸上降温。   他以后还是只做别说吧。   啧。   乐野有些春心荡漾地投入工作中,今天整整耽误了一天,他的表白礼还没成型呢,得趁今晚熬夜赶个大概,所以得让凌唐住酒店,不想打扰他休息。   最主要的是,他会管着自己早睡觉。   “摇粒绒肯定很吵,不是吃就是拉,你把它带去酒店训练训练,别吵我睡觉。”   “?”   摇粒绒歪着狗头,似乎在想他是怎么说出如此狗屁不通的屁话。   凌唐猜到他要赶活儿,没说什么,便点了头。   晚饭还是榆林特色,不过没像中午那么大阵仗,几人找了家小馆,简单吃了口。   “你俩还挺纯爱的哈?”   听乐野说俩人晚上一个房车,一个酒店,不禁诧异,三个女人似笑非笑。   乐野抚着摇粒绒从帆布袋里漏出的狗头,假装没看懂她们的表情。   “汪呜——”   摇粒绒超会撒娇,很快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抢着撸它狗头,连乐野什么时候悄悄溜走都不知道。   为了早点休息、明天精神送礼,乐野抓紧时间忙活。   欢欢喜喜地干了大半夜,高高兴兴地睡去,谁知早上就是坏消息。   凌唐公司被人举报行贿,勾结医院抬高药价,当地纪委请他走一趟。   “啊?”   乐野只出了一声,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件事无论真假,都超出他的理解认知,他完全不懂,但坚信凌唐不会干坏事。   凌唐让他放心,绝对清清白白,清清白白地追他。   但,凌唐的表白只能延后。   “等我回来,让你安心地被爱。”   这人的情话如今张口就来,乐野很喜欢,但此刻有点难受。   “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凌唐坐着,仰头看站在他腿间的乐野,用手指点点他的手背,安抚地浅笑:   “很想,但你见不到我,更着急。”   他又重复一遍“等我回来”,乐野点头。   “你现在就走吗?”   “送你到银川,郭军在当地找了个司机,到时候跟你换着开车。”   乐野眨巴了下眼睛,没有哭,但已经开始想念。   西北的夏天狂野而温柔,风不羁地拂过人的面庞,留下点点温情。乐野抹了抹被风吹出来的眼泪,无声叹气。   越靠近阿勒泰,风景给人的感受越发震撼,他想跟凌唐一起看。   “我会很快回来。”   凌唐不知多少次跟他不厌其烦地强调,不凶也没有不耐,若不是还开着车,他一定探身过去为他抹掉所有委屈。   “各位注意,即将进入银川。”   郭军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起,乐野应激地打了个颤,怀里的小狗呜咽一声。   凌唐心疼得要命,知道他这是分离焦虑,罪魁祸首是自己,他温柔地再次承诺:   “我保证尽快处理,飞机落地第一时间告诉你,事情解决完也第一时间回来找你。”   郭军带着三位女士在市中心休整,两人直抵另一方向的机场。   最后的一小段路,凌唐反常地喋喋不休,乐野始终沉默。   直到地下停车场的拐角,乐野勉强作笑:   “你快走吧,好啰嗦,我会等你的,一直。”   凌唐解开自己的安全带,还有他的,然后双手一掐,把人连狗拽过来,坐在自己腿上,冲小狗“嘘”了声,摇粒绒懂事地拨弄旁边乱晃的安全带。   “要亲吗?”   “外面有人。”   “看不到。”   “……要。”   乐野却用手挡住逼近的双唇,偷笑了一下,让他等等:   “我在网上看到一种接吻的姿势……唔,是这样亲的……”   他一手勾着凌唐的肩,一手指着自己的嘴唇让对方看,用力把上嘴唇往外拉,然后收回上嘴唇,再把下嘴唇伸出去,收回,让凌唐学:   “你伸下嘴唇,我伸上嘴唇,这样就对到一起了,超好玩。”   凌唐没反应,他又模拟了一遍,还使劲瞪着斗鸡眼往下瞥,然后抬眼,却见对方偏着头笑了起来,还是收不住的那种,以至于他用拳头抵住了双唇。   “喂——”   乐野气得脸红,等他含着笑意转过头,他戳了戳对方的胸口:   “再笑你就跟摇粒绒亲……呜……”   一人一狗同时发出“呜”的动静,大的被吻,小的被挤。   乐野脑中一片空白,接着是大朵大朵的烟花绽放,他被刺激得浑身打颤。   不同于酒店那个唇与唇的相贴,他感受到一片灼热,顶撞,纠缠,奔涌,直至他的胸腔。   乐野快要窒息般的趴在始作俑者的胸口,大口呼吸,冲小狗说“嘘”。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瞎撩了,真的——遭不住。   “我爱你。”   凌唐的声音沙哑、低沉、动听,他又小幅度的颤了下,然后听见对方近在耳畔的轻笑。   被深吻,用力喘了两下,抬头,红着眼不知死活地命令:   “这不算表白,等你回来重新、隆重地表白,还要……隆重地亲我!”   “可以。”   数秒后,凌唐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轻轻贴了贴,然后笑着开口:   “其他的,可以吗?”   “什么……”   乐野重新把头埋进某人的胸口,悄悄往后挪了挪,两耳通红。   这人还是只做不说的好!不,也别做了……   片刻,乐野抬起微微泛红的眼,目光不舍地流连,然后附在耳边:   “轻轻的哦。”   他知道羞,也知道大方地回应,然后得到一下重重的亲吻。   时间快要到了,乐野渐渐回神,又开始不舍,但他知道凌唐的担忧,所以刚才滑稽的一番表演是想让他没有负担地走。   不过说起亲吻,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醉后的求吻。   “你那时候,怎么亲我的?”   要也是这样,他怎么毫无印象,马奶.子酒不烈,不至于醉到断片吧?   “你觉得是哪样?”   “这样……”   乐野又开始耍宝,凌唐又笑起来,然后让他闭眼,落下的唇轻缓而温暖。   额头,眉眼,唇角。   记忆倒放,痛苦与甜蜜如潮水涌来,乐野静静和喜欢的人相拥。   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爱得小心、克制、怜惜、不舍,凌唐三年前离开的时候也是一样,甚至是加倍痛苦吧。   乐野终于释怀,在他委屈、难过以及渴望爱的三年里,其实并不孤单。   遥远的阿勒泰没有海,只有永不休止的风,永不落幕的太阳,缠绕成浓郁而旷远的爱。   他抬起头,学着凌唐的亲吻,捂着摇粒绒的耳朵,悄悄讲了一个秘密:   “我会听着你喊‘高哈尔’的声音……”   最后两个字,只有凌唐听得见,他滞了几息,万分怜惜地回拥。 第42章   “成蕤真是, 人不可貌相啊。”   乐野靠着车窗感慨,手掌一下一下抚着摇粒绒的狗头。   乐知昭哼笑了声,打量他一眼:   “你俩同个型号,看着越乖, 行事越野, 都很会找男人嘛。”   乐野听得耳红, 立起眉毛:   “说她呢,说我干嘛。”   “我又没说错。”   乐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不过属实有点吃惊,他都没来得及从凌唐的吻里投入到对他的思念里, 就吃了好大一个瓜。   两小时前,乐野驱车银川万达, 刚停好车,就见乐知昭拎着个袋子朝他走来。   “你男人走啦?那你刚好收留我吧,这春天都过去多久了, 你们还一个二个陷入爱河了……啧, 什么眼神啊, 开车门……”   乐野等她嘀嘀咕咕着把一袋零食扔到副驾驶, 然后才下车。   “怎么了这是?你跟成蕤俩吵架啦?”   吵架也不用挤到他车上来吧, 等会儿还有个司机要上这趟车呢, 总不能让司机在后面躺着吧。   乐知昭走过来, 哼笑着说:   “你司机被人截胡了。”   五分钟后, 乐野得知了成蕤对他司机一见钟情并表白,然后对方痛快答应,俩人决定搭伙开车,把乐知昭挤到自己车上的全过程。   剩下的路,不会再经停城市, 如果需要在服务区留宿,乐知昭再和男司机换过来。   白天,就留给那对“新人”卿卿我我吧。   司机名叫展成志,标准的陕北汉子长相,个子不算太高,但魁梧,身材跟郭军差不多,但嘴巴会说,一句“朋友们好,吃咧么”就把成蕤迷得不辨东西南方。   六个人吃完饭,两人落人一步,然后就一个表白,一个答应,牵了手。   “这话哪里有意思了,‘吃咧么’,笑死……”   乐知昭直到开离银川市区,还在吐槽,倒也不是嫉妒或是别的坏心思,就是女孩们之间特有的揶揄,怼完人,还要说一句“真好”。   “你也谈一个。”   乐知昭立马瞪起眼睛,偏了偏头:   “最烦你们这样的啊,自己谈个恋爱恨不得都赶紧配对……”   乐野没等她说完,立马举了举手:   “我可没这么想啊,逗你一下呗。”   摇粒绒在他臂弯里轻轻叫了一声,小狗聪明得要命,能听懂“逗”这个字。   乐野一手顺着狗头,一手那只铅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他现在又进入了不急不忙的找灵感阶段,表白礼物做好了,不用他再赶活儿。   “你男人没事吧。”   乐野听着这冷不丁的关心,心里温暖,但实在被这三个字弄得别扭:   “能别老说‘你男人’么。”   “那说啥,你老公,你爱人……摇粒绒他爹……”   “……随你。”   虽然乐知昭说话总是毫无顾忌,但乐野挺喜欢跟她聊,他没什么朋友,更别说能给他的感情状况提建议的亲人,两个人一路换着开车,天南海北地聊,时间竟比想象中过得快。   对凌唐的思念也淡了不少。   三天两夜后,晴空万里的上午,三辆车依序进入阿勒泰地区。   裴筠和裴莘俩人已在市区最好的新疆菜馆定好了桌,正是旅游旺季,吃饭的人实在太多。   “哟,这男女干活、搭配不累……”   裴筠还未说完,裴莘环视一圈,惊喜地疑问:   “凑了三对儿?我大外甥孤零零地回南京了?”   乐知昭笑起来,搂了搂乐野的肩,说:   “那感情好,乐野是我的了,我光明正大地挖你外甥墙脚。”   乐野立马捣了捣她,大姨、二姨毕竟是长辈,他纵使没有太多和长辈打交道的机会,也知道年纪大的人比较传统,不太能接受同性之间的恋爱。   说起同性恋,他其实都毫无概念,自他明白什么是“喜欢”,就宣布了“喜欢凌唐”。   同性恋也好,异性恋也罢,都跟他没关系,他是“凌”性恋。   不过凌唐呢?   三年前,他傻得只知道喜欢上了凌唐,根本没考虑到性别问题,自然不会问凌唐爱男爱女。   大前天凌唐飞机落地时给他打的电话,当时他们正在服务区休息,他悄悄走到一边,后知后觉地问了这件事。   凌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说:   “我一直都是。”   “啊,那你为什么一直拒绝我。”   凌唐似乎没什么办法地叹了口气,继续担起教人的职责:   “并不是两个人取向相同就能看对眼。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是高哈尔,你喜欢我,也是因为我是我。明白了吗?”   绕了一圈,凌唐回归正题,回答他:   “你不懂,我怕带坏你。”   乐野觉得自己跟玩解密游戏一样,每靠近凌唐一寸,就得知一个他饱含爱意的秘密,全都是有关于他。   他欣喜,但也渐渐开始心疼,自以为的勇敢、热烈,或许给那时候的凌唐带来许多心理负担。   他对自己好,没有杂质,没有目的,就连犹豫也带着爱惜。   他有着长者的责任感,一直教导,一直克制,源头都是难以明说的爱。   乐野的委屈烟消云散。   或许这三年,他迟来的寻找也是一种等待,等他再长大一些,等他真的确定性向。   乐野今年二十一岁,前十八年仿若原始野人的成长,后三年在凌唐或近或远的指导下飞速长大,至此光风霁月,喜乐与爱同时到来。   乐野苦笑,现在回头想想这一路走来,假如他是凌唐,路遇“黑户”的第一反应就是送到派出所吧,更别提教导,然后产生情愫。   他心潮沸涌,幸亏是凌唐,所以有五岁那年对未来无尽的希望,所以有十八岁那年对美好人间的向往,所以有二十一岁这年的圆满顺意。   他看见裴筠、裴莘略带探究的眼神,羞涩而坚定地承认:   “我跟凌唐在一起啦。”   乐野明白了凌唐所有的迟疑、小心和微妙的负罪感,既然他不好向世人宣告他们的感情,那以后就都由他来。   即使将来要面对的凌唐的父母,乐野此刻信心百倍,完全可以拿下。   大部分人对美好的爱情都是祝福,裴筠和裴莘也只愣了一瞬,立马拍手:   “我就觉得有点什么小火花,这不到半个月,火花变烟花啦,小伙子不错!大姨二姨等会儿给你封个红包,多亏了你啊,凌唐老树开花了,祝你俩长长久久。”   谁都喜欢被祝福和被喜爱,乐野当即甜甜一笑:   “谢谢大姨,谢谢二姨!”   “小嘴抹蜜了似的,再不是刚开始装深沉那样了哈。”   乐知昭笑着揶揄,引来一片笑声。   窗里人声鼎沸,窗外阳光灿灿,乐野笑着默望远方,艾伊木,我很开心。   有人离去,有人到来,乐野不再像小孩子似的失控、哭泣,他在爱里迈向人生的新篇章。   艾伊木永远在,高哈尔也是。   他们的骨骼在岁月里逝去、变样,却更加饱满、精神。   品味过人生五味后更加坚定和强大的高哈尔回来了。   阿勒泰,永为他葆有热烈和果敢。   乐野作为从未游玩过阿勒泰全部景点的东道主,只能请大家吃个中、晚餐,也没什么向导的作用,索性雇了个当地导游,带着他们去喀纳斯、五彩滩等景区游玩。   而他自己,则在第二天早晨独自驱车回了茹扎村。   谁知才出发没多久,到阿勒泰市检查站的时候,乐野发现自己的身份证没了。   他才拥有了三年的身份证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进阿勒泰之前还在,他给乐知昭打了个电话,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丢了。   他又变成“黑户”了。   好在驾照在,乐野跟检查站的人求了半天,并用哈萨克语准确地说出了自己家的地址和村庄情况,对方才放他走:   “抓紧去镇派出所补办。”   乐野连连答应,无奈,回茹扎村之前得先在克墩镇待半天了。   派出所户籍科的民警竟然还是三年前的那一个,听说他要办身份证,还惊讶了一瞬:   “当黑户上瘾了啊。”   乐野不好意思地笑笑,对民警说:   “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民警给他登记信息,一边写,一边抬头:   “这次不麻烦,上次撒……多亏了你哥帮忙,到处找人开证明、说情况,才在两个星期里办好了,要不然你这十八年的黑户历史,难啊,你那作孽的爹啊,还不如一个多年没见的哥……”   民警许是关心,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   乐野早已愣住,他哥?   除了凌唐,再没别人。   可那时候,他被凌唐怒气冲冲地塞到了交警车里,然后就断了联系,是交警带着他到镇上办身份证和户口的,只花了两个星期。他还感叹过,派出所的效率太高了。   半个多月后,他在克墩镇医院见到凌唐,对方也从没提过这事。   他在到达克墩镇医院之前,是怎么一趟趟帮忙跑手续,一次次找人开证明的,乐野都不知道。   “……喂,好了,回家等电话吧。”   “哦好,谢谢您。”   乐野神情恍惚地走出派出所,只觉满心酸涩、饱胀。   他昨天还在感动,凌唐的爱悄悄、寂静,此刻他揉了揉泛红的眼尾,彻底醉倒在他密不透风的深沉爱意里。   他还有多少未能言表的爱,乐野揉着眼睛回到车里,一路激动地回村。   茹扎村还是老样子,他和艾伊木的房子也还是紧挨着,无比温馨,时时待他归。   乐野回到木工房里,顾不得吃,顾不得收拾车上的行李,抱着摇粒绒打开了艾伊木的门,跟她说我回来了,跟她说有爱很好,跟她说他一直在。   然后又给摇粒绒喂了饭,把手链小心地放进百宝箱,拍照。   接着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把一百五十一朵干枯的玫瑰逐一做成标本。   最后,他等夕阳偏西,跑进阿勒泰的夏天,跑进永无黑夜的风里。   八九点钟,夕阳久久高悬,半边天都是火一样的红,微风习习,草木摇摇,阿勒泰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朵云彩,都无比瑰丽、壮阔。   他追逐着太阳,直到兴尽,奔进凌唐密不透风的爱——   “凌唐,我至死不渝。”   这一场梦,终成真。 第43章   比起日日如织的游客量, 阿勒泰机场小得可怜,站在门口便几乎能一扫全览。   但乐野压根找不见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垫着脚尖,人群里混钻, 就是寻不到人。距离凌唐落地已经过去一分钟了, 他翘首以盼地仿若苦等了数十年的望夫石。   找得辛苦, 也累得紧——一手抱着“糖果花束”,一手扛着冰糖葫芦串,累还好,主要是引人侧目, 怪不好意思的。   “凌唐——”   连喊三声没人应,但那张帅的无与伦比的面孔似乎朝他这边张望了一下。   乐野欣喜若狂, 突发奇想,要给他一个与众不同的接机告白。   “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咯——”   阿勒泰就是阿勒泰,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包容得很。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在看到大夏天有人卖冰糖葫芦的时候同时愣了一瞬, 接着乌泱泱过来。   “我来一串……”   “别挤, 我要两串……”   “妈妈我也要……哇哇别挤我……”   “阿勒泰文旅局就是花样多哈, 来五串!”   刚开始只是一个人要, 但人多的地方容易产生从众心理, 几秒钟的功夫围过来好些人, 争着扫码, 但乐野根本不是卖糖葫芦的,哪里来的二维码,有外地游客背着现金,往他背带裤缝隙里塞,场面十足热闹、搞笑。   乐野满头大汗, 却是挤不出来,更加看不到心上人了。   与此同时,被挤到机场门口的凌唐戴着墨镜,手插口袋,一身短袖、工装短裤帅气得很,只是嘴角压不住,十分好笑地看着自家傻子。   热闹看够了,冰糖葫芦也快被抢完了。   凌唐在保安疏散人群并准备围堵“肇事者”之前,快步挤进人群,拎小鸡似的把乐野拽了出来。   “谁啊……”   “你的心上人。”   凌唐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一句,满意地看到乐野又惊又喜的表情,接过仅剩两根糖葫芦的糖葫芦架,还有一大捧“糖果花束”,愣了愣,然后又低头亲了亲他的耳朵尖。   “……凌唐,我爱你,我答应你的追求了!”   接着,穿着背心、背带裤的男孩原地一蹦,蹿进了高大男人的怀里,男人两手被占住,只用胳膊圈了圈男孩的后腰,男孩立马用双手搂紧他的脖子。   侧目的游客愈发多起来,有的稀奇,有的吃瓜……乐野把头埋起来。   “你怎么想的阿达西,跑机场卖糖葫芦?这叫扰乱公共秩序知道不知道?!”   一个保安走过来,瞪着凌唐怒气冲冲,要不是当下要打造“友好旅游城市”,他高低得把这人揪去警局教育一番。   “真的抱歉,家里小孩脑子刚治好……”   “赶紧走吧。”   凌唐又往上兜了兜怀里的“脑子不好小孩”,在保安从愤怒瞬转为同情的目光里快步离开人群。   一刻钟后,开往阿勒泰市区的路上,某条分叉小路。   “我跟你说……唔……”   从上了车,乐野的嘴巴就没停过,从夸凌唐好帅,到终于可以展示自己准备了许久的“糖果花束”和冰糖葫芦,再到三年前被两个叔叔摔坏的“糖果花束”,最后到一个月前被那个对家污蔑抄袭……嗡嗡嗡,劈里啪啦,凌唐觉得三年前那个早冬的小乌鸦又回来了。   他还没正式表白,他已经说了“我答应”。   他还没甜蜜亲吻,他看似已经忘了这件事。   很急,怎么不急。凌唐甚至连安全带都没解开,探身过去,吻住絮絮叨叨的嘴唇。   想了很久,用力碾磨,缠绕,追逐,逗引,掌控……   乐野被吻得气喘吁吁,抬手推人。   凌唐离开,在心里默数十秒,只等他将将匀了气息,扯掉两人的安全带,把满脸通红的心上人抱坐到腿上,继续亲吻,动作慢下来,极尽温柔。   午后,斑驳的阳光透过密叶,成星光,成柔软的纱,笼着大地,还有两个相拥的身影。   “我爱你,不如山巍峨,也没有太阳热烈,只提一盏灯笼陪你迢迢万里,你愿意吗?”   “……嘘。”   “还没说完……欢迎回家,跟我走吗?”   乐野完全傻掉。   他还半张着被吻得红肿的唇,嫣红舌尖因欲言又止而微探出一点,凌唐用力吸气,凭巨大的克制力抑住更进一步的冲动,揩了下他唇角的吻渍,笑着吻了吻他的眼睛。   “不愿意?”   傻掉的人终于回神,用脑门磕了磕宽阔坚硬的胸膛:   “回家,是什么意思?”   他怕自己猜错了,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凌唐不绕弯子,直接告诉他,他和他的新家就在阿勒泰,他姥姥家曾经的小区。他本想买下姥姥原先的房子,但后来的住户不卖,他便在那个小区里挑了个一楼带花园的跃式。   房子被精装修过,户主没来得及住就举家搬迁了,他今天拿到钥匙就能入住。   乐野懵懵地听完,眨了眨眼:   “你公司不要啦?”   凌唐亲亲他的大眼睛,笑着说:   “不要了,你养我吧,小网红。”   “好!”   两人在小树林边上温存了好一阵子,二十天没见,都是满腔思念。   “真要卖公司啊?”   说把公司卖了——凌唐倒真的这么想过,但尚无能接手的人,而且那帮员工基本都是初创团队,对他情感很深,不是那么容易就割舍的。   或许往后,在阿勒泰开个分公司也好。   眼下不急,他处理好了被恶意举报的事情之后,又给自己放了十天假,后面的事慢慢规划。   但他决定先拿这件事逗逗乐野,看他准备怎么养自己。   “你不愿意?刚我的表白,你也没说愿意……”   他用冷冷淡淡的声音质问,乐野听出一丝委屈的意味,觉得新奇,立马小鸡啄米般点头:   “愿意,超级愿意!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愿意,我爱你……呃,比山……呃,说不出来这么文邹邹的话,我爱你重于我的生命。”   我爱你重于我的生命。   什么山啊海啊,乐野讲不出这些话,却误打误撞地说在凌唐的心尖上、骨血里,直白,但意义深远。   凌唐失笑,又吻了过去,他如今跟刚开了窍似的才会说爱,自觉高雅、深情。   但比起乐野不加雕琢的爱,他差了好多。   为了掩饰满溢的情绪,他转移话题,逗小孩:   “亲的还满意吗?”   “满意。”   旁边静了一会儿,凌唐疑惑地看过去,看见一张绯红的脸。   乐野注意到探究的视线,抬起头,害羞但大大方方地:   “你硬.了。”   “咳……”   凌唐咬牙,破孩子还是不要懂太多得好。   上次在机场,他是为了缓解他的分离焦虑情绪,才忍着脸皮说那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话,自认还算委婉,结果被乐野这么现学现卖一番……不知羞耻。   “我也……”   “恩。”   乐野觉得他就是不好意思说这些,他自认没什么的啊,偷偷笑了一会儿,算了,还是不惹人了,毕竟是个“只做不说”的主……他今天还没准备好呢。   一小时后,“白桦人家”小区。   凌唐带着乐野进去看了一圈,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实际效果,很满意。   一楼是厨房、餐厅,还有一个客卧、卫生间,二层是书房还有两个卧室,视野极佳。楼后是一小片花园,也能当菜地,那家人许是有小孩,还留下了一架半月秋千。   “我有家了。”   乐野抱住人,痴痴地看,傻傻地笑。   “恩,你有家了,走,我们去过户……带身份了吧?”   “……要身份证干嘛?”   “房屋共有,要写你的名字。”   “……”   乐野简直张不开口,他身份证早在二十天前就丢了,在克墩镇派出所登记补办后,原以为很快就能领到新的身份证,谁知户籍系统出了问题,要他再等十天,给他开了临时身份证,这才能来阿勒泰机场接人。   凌唐听完,轻轻蹙眉,是他大意了,就算乐野没丢身份证:   “户口本带了吗?”   “没,谁没事装着户口本啊。”   说的也是,凌唐便问房主能不能过两天再过户,谁知那人急着走,晚上的飞机。   无奈之下,凌唐先把房子落在了自己名下,后面再加。   一切搞定之后,已是半下午,凌唐在飞机上吃的那点飞机餐早就消化完毕,问乐野是回茹扎村,还是先在这里住一晚。   “吃完饭,我们回去好吗?”   乐野勾勾他的手掌心,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他看自己的百宝箱。   “……怎么才接电话,你男人来找你了是吧?”   是乐知昭的电话,她们早在一周前就离开了阿勒泰,去喀什、和田继续自驾游了。最近两人电话挺密,乐野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和凌唐出什么状况。   他听到“你男人”三个字,没再觉得别扭,嘻嘻笑起来:   “他来啦,你要跟他说话吗?”   “好啊。”   乐野便把免提打开,往凌唐那边稍了稍手机,小声说“乐知昭”。   乐知昭其实有点惧这人的冷脸,但相隔将近两千公里,她一点儿不怕,揶揄道:   “凌大帅哥,一切都好?”   “都好,多谢照看乐野。”   “嗨呀……客气什么,你再不回来,我都准备挖墙脚了……哈哈别怒,祝你俩海枯石烂、天长地久,不过要提醒一句,小别胜新婚,悠着点哦,我们乐宝还小……”   二十一岁的乐宝满脸羞愤,不等凌唐说话,啪,挂了电话。   “挖墙脚?”   “……她开玩笑的。”   “哦。”   “喂——我只喜欢男的,只爱你。”   凌唐被讨好得舒心,但还得寸进尺:   “现在不叫‘凌唐哥哥’了,也不叫‘凌唐哥’了,‘凌唐’也不叫了,开始‘喂’了。”   在机场的时候,他听见对方直喊“凌唐”还愣了愣。   总比“凌总”来得好。   在济南的时候,他听见对方叫“凌总”,整颗心如入冰窟。   “我已经很大了……跟你一样的男人……希望你不要再有任何顾虑。”   他说得艰难而零碎,但凌唐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男孩想要告诉自己,他不是天真无邪的五岁,也不是懵懵懂懂的十八岁,他和自己一样,是成年男人,可以顶天立地,也能并肩。   近黄昏,白杨、白桦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熠熠的,落在肩头无比温馨,林荫小道似乎没有尽头,爱意也无限悠远。   他们并肩,朝日落的地方,朝太阳升起的每一天。   凌唐脚下不停,一手勾着新家的钥匙,一手牵着人,俯身,轻轻啄吻他长大了的男孩。   “你很大吗?我怎么不知道。” 第44章   “太好了, 我们现在就去拿!”   一分钟前,乐野接到克墩镇派出所的电话,系统恢复正常,他再次拥有身份证。   除了起止时间, 身份证和三年前的没有区别, 连照片都是同一张。   但它又被时间赋予了新的意义, 乐野放在嘴边夸张地亲了一口,翻来覆去地看,就好像在看他和凌唐的结婚证。   凌唐看破他的心思,悄声逗他:   “你多赚点钱, 到时候我们办婚礼。”   乐野弯着眼笑,用力点头。   “赶紧收好, 别再丢了……欸,这就是你哥吧,上次……”   民警尚未说完, 被他旁边高大的男人看了一眼, 并没有什么意味, 他却遽然消声。   “知道了, 谢谢警察叔……哥哥。”   乐野大概是兴奋过头, 民警能看得出来, 没说完的话也不说了, 招呼他赶紧回家继续乐, 被年轻男孩叫了声“哥哥”,心情也算不错。   出了门,凌唐收回牵着人的手,淡淡重复他的话:   “哥哥。”   乐野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 讨好地笑,晃他的手:   “你现在咋这么爱吃醋,我好喜欢——看来我得多找别人叫几声哥哥,这样就能天天看你吃醋了……啊,疼!”   他的手腕猛然被人用力圈住,捏紧,甩开后抬起一看,一圈红色指痕。   凌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怔了怔,没有疼惜,倒想要更恶劣。   乐野忙收回手,开始翻旧账:   “想当年我一口一个‘哥哥’,某人嫌我恶心,现在又惦记了啊,晚了。”   见某人不吭声,他再接再厉:   “也没见你叫个好听的,就知道‘你你你’的,大名小名加起来叫的次数都不够我两个手加起来的,别人谈个恋爱都是‘我的心肝’‘哦宝贝’什么的,到你这这么冷漠呢。”   “艾伊木之前老给我塞狗粮,说年轻时候的爷爷叫她‘我的月亮’呢。”   “我不管……”   “嘘。”   “嘘什么嘘,你就会让我闭嘴,还会……”   “安静。”   “小祖宗。”   倏地,白杨小道只有风掀起树叶的声音,连小鸟都消停,提溜着黑眼珠,听八卦,看人害羞。   乐野整颗心被泡了蜜一样,咕嘟咕嘟,甜到浑身沸腾,垂下头笑,又红着脸小声道:   “你在说什么呀。”   “……”   凌唐偏头笑了起来,他实在拿傻气又纯真的小孩没办法。   当然,肉麻死人的称呼他短时间内不会再喊第二遍。   乐野也知足,当年那一句“高哈尔”让他回味了三年,就这一声,十年都幸福地冒泡。   啧,小祖宗呢。   克墩镇到茹扎村的路上,不算宽的乡道悠悠蔓至天际,两边都是无垠的牧场,不时有羊群晃晃悠悠地过马路,他们停车,再缓缓起步,也沾上自在的气息,仿若寥廓天地里的两株连根树。   凌唐明白他知道自己三年前帮他跑户口的事情了,没问,也无需再邀功,他们紧紧相拥,已不必再去追寻彼此蛛丝马迹的爱意。   摇粒绒寄存在赛力克那,见他们一同回来,老远蹦起来,然后往乐野的怀里冲。   “嘿,你怎么跟个没头没脑的小猪似的。”   这一阵子,摇粒绒常常跑到赛力克的肉摊附近玩耍,时不时就能捡到喷香的骨头,才不过二十天,体重像是增了一倍,虎头虎脑,煞是可爱。   “谢谢赛力克叔叔,给你带的雨花茶,我……我哥从南京带来的。”   赛力克是个五十出头的憨厚男人,在乐野小时候挨揍时没少来劝,还悄悄给过他不少碗热腾腾的羊汤。   乐野二十天前就给他带了礼物,这次又带了些茶,让他试试用南京的茶叶烧奶茶喝。   “高哈尔,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他由衷地祝福,乐野欣然地接受,有爸爸的那个家是噩梦,但这个村子从来不是,在他无望的儿时和少年时代,是茹扎村供养了他。   两个人,一只小狗,漫步在最后一抹夕阳里。   “我们去看看艾伊木。”   阿勒泰的大部分村庄仍是土葬,茹扎村的墓地在村西,被一圈沙枣树围着。   稍有一段距离,乐野一边走,一边给凌唐指他小时候贫瘠的美好回忆,半夜跑到谁家的向日葵地偷瓜子吃啦,被一只小牛追着跑啦,掉进一条小溪里啦……   到那片他捡木材的小树林,凌唐接过话头:   “我们一起去过。”   “哦。”   乐野当然记得,他以为凌唐要被断枝砸到,飞扑了过去,却一头钻进男人的怀里,脸对着脸……要不是被裴应和隋寂打断,他怕是要勇敢地亲一口。   艾伊木的墓爬满了牵牛花,盛夏依旧五颜六色,看着尤为明艳。   花是乐野种的,牵牛花能开许久,生命力如野草般旺盛,他希望艾伊木被鲜花环绕,每一天都有花开,每一岁都喜乐安宁。   “阿帕,我拿下医生啦,我……棒不棒。”   他拼命抑住汹涌的眼泪和激烈的情绪,拉凌唐蹲下,冲他笑笑,继续说:   “你猜对啦,他也很早就爱我,比你还要爱我……别吃醋哦,他已经很爱吃醋了,要是你俩都吃醋,我还不知道帮谁呢。”   “对了,他不是医生了,开了间大公司,一样善良、正义、有担当……”   凌唐单膝蹲着,一手揽过他的肩膀,安静地听,不时拨开挡着艾伊木脸庞的藤蔓。   说到最后,乐野还是哭了,他实在太……想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艾伊木是他唯一的亲人。   而她的离开,对他来说太遗憾了。   “不过我能永远陪着你了,阿帕。我们在阿勒泰市买了新家,有你的一间,我会经常陪你说话的,所以你要继续爱我,知道吗?”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满天的星星,夜空明如白昼。   乐野擦干眼泪,被牵着手离开,半晌才问:   “你刚捂着我的耳朵,和阿帕说了什么?”   “说高哈尔是个丢三落四的笨蛋,差点又成黑户。”   “……”   乐野撇了撇嘴,他才不信,既然他不愿意说,那他不问就好了。   凌唐捏捏他的手指,带有安抚的意味。   三年前,克墩镇人民医院,乐野在拐角里默默看书的中午。   凌唐被艾伊木用呼铃唤进了病房,瞎了眼的老太太茫然地望着他,请求:   “医生,我知道我们孩子配不上你,他没文化也不懂别人的喜恶,他缠着你,傻兮兮地喜欢你,你别厌恶他,到时候悄悄地走开就好了,答应我,好吗?”   凌唐当时没能说出什么来,只用尽量柔和的声音保证:   “我不会讨厌他。”   无奈之下的悄悄走开——是他和艾伊木的约定。   或许不算约定,是当时的凌唐早就打算那么做的,乐野纯真而美好,他永远不会用恶言恶语驱他远离。   更何况,他早已为他心动了几瞬。   后来在茹扎村的那几天,是乐野深埋心底的美好,于他又何尝不是。   “再也不会离开。”   有关“永远”的保证于世人而言总是容易变质,但凌唐知道,他不仅不会自己离开,也不会放乐野离开。   他们的生命在三年前已开始缠绕。   他跟艾伊木的承若,乐野总有一天会明白。   小院里,凌唐接了个公司电话,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乐野等了会儿,把从赛力克那里拿的肉汤热了热,两人今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再加个夜宵。   “你可真能吃啊。”   摇粒绒围着灶台打转,乐野没法,又给它一根骨头,并威胁它再吃的话就要开始每天跑步减肥了。   摇粒绒晃晃尾巴,丝毫不当回事,吃得开心。   肉汤热好的时候,凌唐还在院子里坐着打电话,他想了想,开了直播。   有好一阵没直播了,他最近忙着谈恋爱,是直播也忘了,活儿也懒得做了,身心都挂在凌唐身上,哪有空呢。   “……马迟迟又不见了,你们怎么那么关心他啊。”   “……别报警,真没事,他忙别的事呢。”   “……呃我跟他不熟啊,IP是纯属巧合,别乱猜呵呵。”   挂了直播,乐野有些郁闷,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说什么“马迟迟”,他们到底喜欢自己还是所谓的头号粉丝骗子啊!   他打开私信列表,戳了几个字,气呼呼地发出去。   [乐超野]马迟迟,我要开除你粉籍。   两分钟后,挂了电话的“马迟迟”走了过来,笑着抱他,被他甩开。   “敢开除我粉籍,我就让你满身狼藉。”   满身狼藉是这么用的吗?!   “怎么……唔……”   凌唐噙住他的两片唇,极恶劣地叼起,拉扯,□□,坏得过分。   “直播怎么关了?不让他们看看了……大网红和小粉丝……恩?”   乐野羞耻地要死,被亲弄了许久,才软着腿趴在凌唐胸口上休息:   “哥哥,恋爱不能当饭吃啊……我好饿,唔……”   等乐野饥肠辘辘地捧着饭碗时,隋寂又打来了电话。   他挂断,隋寂又给凌唐打,契而不舍,连续三遍,凌唐烦不胜烦,接了起来。   “……呵,你俩果然在办事,让乐野接电话。”   凌唐正要挂,乐野被他惊天之语呛了一声,拿过手机,眼神示意他“我要自证清白”,然后接起了电话。   “大半夜的,不搂着你……陆老师,干……干嘛啊?”   他功力到底不如隋寂,调侃的话说得极不利索,更怕陆在蘅真趴隋寂耳边偷听。   “哦,邀请你俩一起啊。”   隋寂压根没什么正事,这个撩一句,那个欠一嘴,知道这俩人今天见面,非要拨个火,最好是干茶烈火。   乐野气嘟嘟地挂了电话,饿惨了,没再说话,连喝了两碗汤,差点把该给摇粒绒的骨头都嚼碎吃了。   放下碗后,他跟上了发动机似的,瞬间恢复活力,又要拉着凌唐去他看他的百宝箱。   那个兔耳朵皮帽,已经没墨的蓝色水笔,几本书,生日蛋糕上的皇冠,玫瑰标本、手链,还有他给凌唐做的他没有带走的“乐野小人”、冰激凌……   凌唐用温热的大手抚上他的脸庞,然后低下头,和他温情地贴贴。   “你猜我怎么确定你一早就超爱我的?”   看着乐野得意的小眼神,凌唐配合地摇摇头,让他说。   乐野便把那几本书打开,举起《人际交往》中夹着的一本小册子——   《别人喜欢你的十种表现》。 第45章   “啊——”   一道略带好笑的惨叫划破茹扎村的拂晓。   是的, 拂晓。   新疆和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纵使盛夏,早晨七点也才蒙蒙亮,大部分阿勒泰人还未起床。   乐野眨着惺忪睡眼, 一步一喘, 谁家大好人的恋爱活动是晨跑啊!   村庄寂静, 只有偶尔的几声牛叫、鸟啼,还有最早起来收拾肉摊的赛力克,看到他俩一前一后地跑步,还比了个大拇指:   “加油哦。”   乐野不想加油, 跑进村东的小道时,他赖在一棵白杨树上耍赖, 撒娇:   “哥哥,胸闷气短,要背背才能好。”   忽然化身教官的凌唐不吃这一套, 停下步子, 审视他, 然后开始倒数。   乐野慢悠悠地跑起来。   耳边那人继续训话:   “胸闷气短是有原因的, 缺乏锻炼、作息混乱, 再加上一些无法自控的个人习惯, 你不生病谁生病!跑起来, 顺手顺脚了, 一二一……”   无法自控的个人习惯。   ……听到这,乐野乖乖跟上,简直有口难辨。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早晨吃完饭,乐野钻到木工房里忙个小活,有个女老板定制的木刻对联, 要求以阿勒泰的夏景和冬景为主题,刻字的位置留着,只需要独一无二的底板。   这简单,乐野预计最慢两天就能搞定。   在得知凌唐要陪着自己做活,他很开心,他这边忙着,凌唐在那边挨个欣赏他的作品,时不时聊两句,气氛十分舒适。   有大约十分钟的时间,乐野没听见对方的声音,放下木雕刀,转头看见凌唐手里的一本书。   见他看过来,凌唐举起书,淡淡地质问:   “《春宫图》?”   要命,乐野扑过来要抢书,对方抬高了手,他够不到,下巴尖都是红的。   他被人用手指往后推了一步,趔趄了下,又被扶住,他站稳后呐呐解释:   “是个客户寄过来的,说是让我照着几张图做个小玩意,不难,给的钱还多,我就应了,谁知道是这个啊……我把那人拉黑了,书……忘了扔。”   他对天发誓,自己一个字都没瞒、没骗,但凌唐没有表情。   半晌,才把书卷起来,握在手中:   “哦。”   乐野不知道他信没信,想要哄他开心,便走上去,抬高下巴,去追凌唐的唇。   对方没躲,回吻,但在乐野意动之手,又把他推开。   ——只做不说。时机未到。   乐野平复气息的时候,偷瞄一眼凌唐,突然想到对方曾说过的这句话,心下纳闷,这人是和尚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践行一下“只做不说”四个字。   于是又凑上去亲吻,凌唐依旧回应,却又在他哆嗦着手指想要探一探对方的腹肌时,又被推开了,还转身离开了木工房,让他好好干活。   不待乐野琢磨、深思,接到一个获奖的电话,是南方一个民间艺术机构举办的比赛,不算大活动,但对二十一岁的乐野来说,足够了。   对方通知他二十天后去领奖。   乐野开心地蹦起来,忘却方才求欢不成的疑惑,决定跟凌唐庆祝一下。   他放下活计,冲凌唐喊了句“看家”,跑到赛力克的肉摊拎回来一大袋东西。接着就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碌起来,凌唐几次要来帮忙,都被他轰了出去。   比正常午饭晚了二十分钟,凌唐没有焦急,跟他一起端菜。   非常丰盛的一顿午餐,凌唐说恭喜他,然后逐一掀开了热腾腾的扣盘,炒烤肉、羊腰子、牛尾、清炖牛骨汤……唯一的素菜是韭菜。   “……”   凌唐看他一眼,乐野揩掉额角的汗,立马问他:   “不爱吃这些吗……要不我再……”   “没,吃吧。”   盛夏午后,燥热难耐。   鸟雀蹲在枝头躲荫凉,牛羊们站在溪水里洗澡。   乐野浑身冒热气,恨不得像摇粒绒一样吐着舌头散热。   木工房里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吹,他贪凉,调到最大,还是热得不行,悄悄瞥了眼正在用笔记本办公的凌唐,把短袖一把拽掉了。   呼,凉快。   凌唐注意到他的时候,就是一片白皙细嫩的肩背,随着手下动作,肩胛骨如透明蝴蝶般翩翩起舞,只有耳垂在透窗的阳光下透着点粉。   凌唐看了一会儿,一手端起笔记本出去了。   他一走,有人就叹了口气。   这口气没叹完,接着就是一声“阿嚏”,连续几声后,乐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感冒了。   半下午,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躲在了乌云后,很快,一阵劈里啪啦的骤雨。   乐野连忙穿上衣服,但晚了,头昏脑胀,他坚持着刻完一块板,然后晕晕乎乎地在客厅找到凌唐后,扑进怀里,委屈巴巴:   “我感冒啦。”   “衣服怎么穿上了?脱掉吧,脱掉感冒就好了。”   似被看穿心思的乐野磨了磨后槽牙,一口啃上凌唐的侧颈,对方倒抽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后腰,然后起身去找感冒药。   晚饭比往常提前了一个小时,凌唐从网上学了新疆汤饭的做法,哄着乐野吃了,早点吃药睡下,尽量避免感冒转成发烧。   睡了一夜后,乐野神清气爽地醒来,感觉好多了,甚至还精神抖擞的。   他正要下床,瞥见旁边平躺着的凌唐睡衣领口有点偏,隐隐起伏的弧度是……胸肌吧。   乐野迅速收回目光,跑进了卫生间。   夏天热,他昨晚又没洗澡,干脆早上冲一下。   但水汽朦胧里,总浮现一张脸,还有两片饱满的胸肌。乐野咬着下唇,回味,抽离,最后无可避免地陷入,缓缓把手伸了下去。   凌唐睡得不太好,昨夜一直担心乐野发烧,时不时探身给他盖薄毯。几经折腾,彻底睡着已是后半夜。等他醒来,下意识拍了拍身侧,没人了。   他皱着眉找人,听见淋浴间有水声,呼出一口气,重新躺了回去。   片刻,淋浴间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呼:   “凌唐哥,肚子疼,好疼……”   凌唐一个翻身,拖鞋都没穿,冲进了洗澡水已被关上的淋浴间。   乐野显然是洗澡洗了一半,浑身光着,痛苦地蹲在地上,紧紧捂着肚子。   他的身前,还有一道形迹可疑的白色液体……   凌唐没留神,一把将人抱起来,垂眸,不小心瞥到制造白色液体的部位,瞬间明白,气得咬牙切齿,把人有些重地放在床上。   乐野湿漉漉的,在床上打滚,留下一片片水渍,还在不知死活地求助。   感冒还没好,又因为某些激烈的举动导致胃肌痉挛。   怎么会痉挛呢?乐野自己都说不清,大概是体质奇葩,呵呵。   万恶淫为首。   凌唐眸色暗了暗,用毛毯把他的下半身裹住,然后握起拳头,用力抵住乐野肚脐上面三指的位置,从下往上按压,一次次地顺气。   直到响亮的一声“噗”,凌唐停下,板着脸:   “好点了?”   乐野没有回答,很快把自己的脑袋蒙在一旁的枕头底下,顾头不顾腚,露在外面的两片浑圆被狠狠教训了一巴掌。   然后又是“噗”的一声。   肠胃里积压的气都出来了,乐野的脸面也都哗啦啦掉完了。   他往里缩缩,用毛毯裹住全身,简直想立即消失在凌唐面前。   疼痛缓解之后,他又开始低烧,凌唐气得牙根痒痒,全程黑着脸照顾他,掰开嘴灌药,压着火揉肚子,面无表情地抱着人去洗澡。   直到昨天晚上,乐野才重新精神起来,小嘴赶紧抹蜜:   “谢谢凌唐哥……”   “闭嘴。”   乐野把头低得像个鹌鹑,不知所措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凌唐叹了口气,把人拽到身前,温柔地教训:   “你体质本就不好,还总频繁地用手,太虚了,身体里的元气都被你耗尽了。”   乐野张了张嘴,想反驳,他没有频繁,这也不过第五次而已。   但他说不出口,于是凌唐把他的沉默当作承认,隐隐又想上火,命令道:   “以后不许。”   “养好身体再说。”   “从明天早晨开始,跟我去跑步,锻炼身体。”   乐野简直想喊救命,他……他血气方刚一小伙儿,怎么就虚了!   再说,他这两天的一系列操作,还不是怪凌唐,怪他坐怀不乱!前天晚上,他都蹭坐到人的腿上了,竟被搂着学了一篇文言文!   汪个了汪的,他学文言文干什么!   然后凌唐问他《考工记》都看懂了么,乐野悻悻地翻身下来,躲在被子里,他知道他是想帮自己在手艺上更上一层楼,但花好月圆夜,他不想练木雕的手艺。   他想跟凌唐切磋一下别的手艺。   可惜凌唐不解风情,乐野才把自己作病了。   “……都怪你。”   他跑到一条干涸的渠道旁,倚在大白桦下休息,第N次控诉凌唐。   那人跟没听见似的,半晌,凌唐忽然幽幽道:   “我也是为你好,万一将来……你都坚持不了全程,你说我要不要心疼你。”   “……”   乐野一脸震惊,这人真是不要脸起来无人能敌,凶他的时候正经得要死,说这种话又毫无底线,怎么说得出口的?!   凌唐假装看不懂他的表情,戳了几下手机,翻出一段八段锦,让乐野跟在他身后一起练,一套下来,他无意问起:   “我没过来之前,有胸闷、气喘、发颤的情况吗?”   一套八段锦对乐野来说也是挺大的运动量,他撑着膝盖喘匀了气,才抬起头问:   “什么?”   凌唐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乐野缓慢地眨眼,似乎明白了一点凌唐的用意,他迟疑着回答:   “有。”   凌唐其实猜到了,从这几晚他睡觉不安生就发现了,分离焦虑带给乐野的应激影响并未完全消失,他心里明白不必再有任何担忧了,但躯体记忆仍在。   夜间的梦魇,白天的偶尔愣神,包括他故意缠着要亲要抱,都是不安的表现。   害怕凌唐不会回来,害怕凌唐还会离开。   他知道他不会再走,可有些暗疮还得一些时间愈合。   凌唐走过来,单手抱住了他,一手轻抚脊背,告诉他不怕,来日方长,他们还有很多个以后去亲吻,去做更加亲密的事。   他不愿乐野靠吃药恢复,比起药,他更希望乐野依赖自己。   “我会陪你一起去领奖,带你去看南京的夏天,再跟你一起回来……别着急,到时候让你……”   最后四个字,凌唐贴着乐野的耳朵,低语,直到绯红一片,他低笑,松开手。   却又被乐野搂上来,二十一岁的大男孩甜甜蜜蜜地打商量:   “那今晚的羽毛球免了吧……我不虚了……” 第46章   乐野的请求未获批准。   茹扎村的最后一副羽毛球拍, 被凌唐买走了。   “你矫枉过正!”   “你仗势欺人!”   “你倚强凌弱!”   凌唐假装听不见他满口胡言乱语地控诉,一双长腿满场乱飞,为的是接他四面八方的烂球,再轻稳地回给他。   摇粒绒来来回回地跑, 不时跳起来抢球, 但跟第二主人一样笨, 没有凌唐喂球的话,只能干瞪眼。   整场下来,活动量最大的凌唐面不改色。   乐野气喘吁吁地撸着摇粒绒同样呼哧呼哧地狗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断用眼神骂骂咧咧。   凌唐依次抚过两个毛茸茸的脑袋:   “还胡思乱想、胡作非为吗?”   他学自己乱用成语、乱扣帽子,乐野瞪他, 然后在对方背过身半蹲下来的瞬间,抱着小狗趴了上去。   一人背着“两狗”,朝不远处的小院走去。夕阳拂过林梢, 又攀上男人的宽肩, 眷恋地驻足。   乐野在他背上嘀嘀咕咕, 说明年春天要在院里种菜, 说十天后的领奖, 说过几天去收拾新家, 说现在很想偷亲。   凌唐一直沉默, 最后说, 都好。   “啊——摇粒绒,你不准亲,他是我的!”   乐野忙把摇粒绒的脑袋抬起,往前伸了伸脖子,看见一个臭脸, 哈哈大笑起来,在感觉到凌唐要把他扔在地上的瞬间,搂紧脖子,轻轻印了一个讨好的吻。   爱意细水长流,他们三餐烟火。   晚上,乐野把手上的活收尾之后,还想再做一批小玩意儿,被凌唐勒令休息。   长夜漫漫,月色缱绻,能做的都不能做,注意到乐野幽怨的眼神,凌唐不知又从哪变出一个篮球。   大有把他往运动健儿方向培养的趋势。   “饶了我吧哥哥……对了,我想起一件事,网上都说情侣之间要互看手机的……密码。”   打篮球的手顿了顿,然后一把拿走了手机。   乐野的小心脏啪地碎了个口,眨眨眼委屈:   “不让看啊,啥秘密瞒着我呢……”   他哼唧了许久,最后凌唐没什么办法地叹了口气,说密码是111250。   “啥意思啊这……”   凌唐没回答,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没有证据,乐野不能瞎控诉。   他从电话联系人一路检查到微信备注,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又打开凌唐万年不用的□□,互加了好友。   想起三年前不小心在浏览器里发现的小视频,他故技重施,假装点错,结果干干净净。   “别乱搜,小心被扫黄的带去问话。”   “……哦。”   他不能乱搜,那凌唐为啥可以,太双标了吧,就因为他年纪大所以不会被问话么。   他不服气地抬头,质问:   “你之前乱搜……”   凌唐料到他的问题,很快回答:   “是你乱点,后来我被电话提醒。”   “……哦”   凌唐的手机没什么特别的,和人一样正经、无趣,但乐野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晚上睡觉,他还钻在被窝里偷玩他的手机。   哦,“马迟迟”的账号还没看。乐野点进去,看见他发的唯一一条视频,只有一片天,配文是个太阳。   发视频的日期,好像是在石家庄,他让他从他的房车里出去的那天。   啧,还挺矫情。   不过他超开心,凌唐的爱就像是蛛丝马迹,得他一点点去寻、去琢磨,越想越甜。   “你给谁刷这么多礼物……这么大手笔啊哥哥……你最好解释一下,要不然我就要大闹特闹了!”   凌唐被吵得睡不着,支起身子,一手指着屏幕上的打赏对象,一手按着他的脑袋,让他看。   乐野这才看到,是他自己。   “……你还真是榜一哥啊……我不闹了,超级爱你。”   不过,这晚查手机活动最终还是以乐野小闹一场结尾。   就在他准备要睡觉时,凌唐的微信弹出来一个消息,乐野没故意看,但不小心扫了一眼,立马不爽。   [韩路]那小实习生又偷偷进你办公室了,送花呢,怎么说,这人留不留。   [韩路]?   乐野反复读了几遍,确定自己没理解错话里的意思,他撇了撇嘴,让凌唐看手机。   “不看,睡觉。”   又凶,明明是他有猫腻,他还凶。乐野被人一把拿走了手机,更气,更觉他心虚,但凌唐已经闭上了眼,只好很气地转过身,离他一臂远,不高兴地酝酿睡意。   没过多久,他被凌唐结实的手臂往后拽进毯子里,他又偷偷往前蹭蹭,结果又被拖回去……   早晨起来,他揉着黑眼圈愣神。凌唐洗漱回来,抬起他的下巴细细看了看:   “看来运动量还是小……”   乐野捂着耳朵,不听,然后直白地说:   “有人给你送花,我恐怕要从原配变小三了。”   凌唐簇起眉头,打开手机,这才看到昨晚韩路的消息。   他说的小实习生,是他第一次出门期间人事面试来的行政岗,当时人事问他意见,他说韩副总决定就好。   六月初,他回去待了一段时间,压根没记着是谁,只知道是个男的,研究生还没毕业。   实习生每天给他打扫办公室,他说过一周两次就好,但男生还是天天去,凌唐也没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办公室经常多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有时是盆栽,有时是桌面摆台之类的。   韩路在他离开那天开玩笑,说这男生怕是有别的意思。   凌唐跟他说,这人他看着办。   谁知他不在公司,男生竟仗着自己行政身份偷进他的办公室,凌唐面色冷峻,快速在手机上戳了两个字。   “不留。”   就“偷进老板办公室”这一点,这实习生就不该留。   乐野听完,看他回完消息,然后压翘了翘嘴角:   “哦。好的,榜一哥。”   凌唐手指一顿,接着退出微信,却看到一个肉麻到诡异的微信昵称出现在消息列表:   [小祖宗]榜一哥,我们下午去禾木玩吧。   [凌唐]……   乐野觑了眼他的表情,有点想笑,又问一遍:   “去不去啊,榜……”   “去。”   伴随着凌唐这声“去”的,是落在他臀上的巴掌。   “赶紧起,几点了都,还怎么跑步?”   “我这这就,好饿好饿,你快去买早餐。”   乐野偷偷笑了下,他大早上来这么一出,安的就是不想晨起锻炼这个心思。   而且吧,他往下看了看,他身体倍儿棒好嘛。   吃完饭,乐野正收拾上山的东西,村长带着个陌生男人来了。   个头不高,两鬓发白,一口黄牙龅着,憨厚地笑,却又上下打量着乐野。乐野被他看得很不舒服,顿时想起他那两个叔叔,这人不会又是他哪门子的亲戚吧。   “怎么了?”   凌唐洗完碗筷,从灶房里出来,皱了皱眉,走到他旁边揽了一下。   村长看了看两人,最终朝着凌唐介绍:   “乐野他妈妈……不是走了么,后来回四川老家,跟这个人结了婚,他叫王福生。”   叫“王福生”的男人察言观色一番,搞错了对象,上前就要跟凌唐握手:   “你是小野吧,我是爸爸……”   凌唐上前一步,把乐野挡在身后,面色冷淡,对他说:   “乐野他爸三年前已经死了。”   王福生这才发现叫错了人,往旁边迈了一步,想跟乐野说话,看起来这年轻男孩面皮薄,估计要比眼前这个男人好说话,谁知他被男人挡得死死的。   “大老远来,什么事?”   王福生瞬间哽咽,一看就干惯了粗活的手抹了抹不太明显的眼泪,愣是抽抽噎噎地没法正常说话。村长搞不清状况,只拍了拍他的背,让他有事好好说。   “那我先回?”   凌唐点点头,再问一遍:   “什么事?”   且不说乐野从出生起就没了妈,比起他那个亲生父亲好不到哪里去,这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继父,算哪门子的继父?   无事不登三宝殿。   凌唐笃定这人没好事。果然,王福生断断续续地讲说,说他和乐荣,也就是乐野的妈妈结婚之后,生了对双胞胎,今年上高一,家里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乐荣被检查出红斑狼疮。   需要很大一笔治疗费用。两个儿子上的还是私立高中,学费让人发愁。   两个儿子说在网上看到有个叫“乐野”的博主,觉得跟自己妈妈长得像,一家人一合计,觉得这就是乐荣失散多年的大儿子。   大儿子很有出息。   两个小儿子却连上学都困难。   “乐野啊,你看这……帮下弟弟好嘛……”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但两个人听得真真切切。   凌唐把人挡在身后,拳头攥得死紧,冷笑一声,若不是他有涵养,已经一拳头上去。   亲生母亲年轻力壮地时候不能带走孩子,老了病了,想起来很出息的大儿子了。   两个弟弟读书困难,读的是却私立高中。   乐野呢,他没学可上,他没饭可吃,他连少年时代里那些稀薄的爱,都是他自己争取来的。   “滚,我不说第二遍。”   乐野和所谓的继父同时愣住,他见过凌唐生气、焦虑、凶,甚至是应激后的失控,却是第一次感受到他自心底而起的愤怒、厌恶。   王福生噎住,但很快反应过来,伸手要扯后面的乐野。   他恶狠狠地想,乐荣那个女人还能生出这么细皮嫩肉的儿子,一看就是富养长大的,必须得叫他承担乐荣的医药费和两个儿子的读书费用。   他的手才刚伸出来,倏地被凌唐攥住,一只手捏着肩骨,一只手攥着胳膊肘:   “再动一下,让你骨折。”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不让乐野跟我说话?”   “凭我爱他。”   王福生停止挣扎,用沾着眼屎的眼睛来来回回地看俩人,那张伪装成憨厚老实的脸上很快浮现出“恶心”,他甚至夸张地“呕”了声,脸冲后说了句:   “我说那么有钱,原来是……”   凌唐没让说完,咔擦,直接断了胳膊。   “啊,杀人了……”   “道歉,然后滚。”   “我错了我错了,快送我去医院……”   凌唐面无表情地给他接骨,然后把人拎到门口,用脚一蹬,王福生摔在门外。   凌唐给村长打了个电话,不知说了什么,后来来了两个村干部,把趴在地上骂骂咧咧的王福生带走了。   茹扎村谁家不知道乐野的情况,只有别人欺负他,没有他找事的时候,就算今天凌唐不在,他们也是要帮忙把王福生赶走的。   “好了,没事了,他不会再来了。”   乐野被人抱在怀里,埋在脖颈,一点点微妙的情绪很快散去,他抬起头:   “知道了,榜一哥。”   凌唐却往后退了退,俯下身,紧紧皱着眉,抬着他的下巴,满脸探究和担忧。   乐野一把拍开他的手,踮起脚在他唇角啄了一口。   他刚说“凭我爱他”,乐野的难过已然烟消云散,整颗心都发甜,但他想要继续被哄。   于是凌唐拿出他的手机,给“榜一哥”打了个电话。   乐野则拿着凌唐的手机,一秒钟后,看到来电显示:   “小祖宗。” 第47章   半下午, 禾木,白桦林下面的山坡。   白桦笔挺,阳光灼灼,覆着草的山坡松软, 停着鸟的枝头欢快, 被这样的风景包裹着, 乐野感觉扑在妈妈的怀里,温暖,美好,无坚不摧。   他丝毫没有注意, 自己的视线已在斜下方的一对母女身上停留许久。   年轻女人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宝宝,察觉他的视线, 感受到没有恶意后,冲他笑了笑。小宝宝跟随着妈妈的目光,竟一摇三晃地朝他这边爬。   “小心——”   小宝宝踩到一根树枝, 快要摔倒时, 被妈妈一把扶住, 然后又笑笑:   “没事, 摔一下也不疼, 没关系的。”   是的, 有妈妈在, 摔一下也没关系的。   他那两个弟弟也是这样吧, 无所顾虑、无所畏惧,即使读书的费用高昂,也无需他们操心。   “想什么呢?”   年轻女人扶着小宝宝上了山坡之后,拍完照回来的凌唐坐在他身边,离得很近。   乐野有点不好意思, 他总不能说很想感受一下母爱是什么样吧。   人就是这样,再稀松平常的东西,若是变得遥不可及,就再也不敢渴望。   “来。”   他转过头,看见凌唐张开的臂膀,宽广的怀抱,饱满的胸肌……乐野茫然地乱瞟,在对方嘴角的揶揄愈发明显的时候,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自己耳垂。   他抿了抿唇,笑,扑过去,被温暖坚定地拥住。   似乎有人看他,乐野不管不顾,埋头蹭着,像方才那个被抱起来的小宝宝一样。   “男妈妈。”   乐野咕哝了一句,凌唐挑了挑眉,好笑地轻哼一声,没有理他,任他撒娇。   直到他埋够了、蹭美了,被凌唐像好哥俩那样揽着肩,嘴里叼了根草,不羁地远眺,在阳光下分外好看,他痴痴地看。   看够了,凌唐笑:   “我也是辛苦,当爹当哥又当妈,恩?”   他抬起头,弯着眼仁灿烂地讨好,无比幸福。   夜晚,满天星星,大地是寂静的幽,天空却万分明亮,像倒长的花,只要仰头、像远,真的没有黑夜。   他们坐在木屋前的长椅上聊天。也不是一直讲话,乐野被搂在怀里絮絮叨叨,说不出的轻松。   视频平台不断蹦出陌生人消息,乐野咬着棒棒糖零零碎碎地看,拨开一根,递给凌唐:   “你真的好爱吃糖,我都跟你学坏了。”   凌唐低低地笑,说:   “认识你之前,我不吃。”   乐野“哼”了声,突然顿住,吃糖的动静都消失,他看着屏幕上的几条消息,心情复杂,求助:   “凌唐……”   凌唐举起他的手,粗读了一遍。   是乐荣发来的私信,一个多小时前发了一条,十分钟前一条,刚又来了一条,语气纠结而小心翼翼。   乐荣说自己对王福生来找他的这件事完全不知情,并没有要他问乐野要钱,自己的病也好,两个儿子的学费也罢,让乐野不要放在心上,跟他无关。   乐荣还说,她对不起他,当年是被迫,是无奈之举,现在说这些不是求原谅,只是希望他不带仇恨地过自己。   乐野垂着头,抿唇,他不恨,只是……   “你想帮她治病吗?”   听见问话,乐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皱着眉,凌唐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跟他说:   “我帮你回?”   乐野很轻地点头,凌唐便敲下一行字,片刻,收到对方的回信,把手机塞到乐野手中,让他看。   [乐超野]我可以给你钱治病,但请先回答我的问题,拿了钱是真的会看病,还是给他们?   “他们”是指乐荣的两个儿子。   [幸福]不要你的钱,我没有让你给钱的意思,我不会再联系你了,今天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过好自己的生活,无论怎样。   良久,月亮躲进白桦林打盹,星星没人管束地乱舞,山里的夏夜晚风微凉,他们紧拥,等待拂晓。   “我感受到一点母爱了。”   凌唐扬了扬眉,都他:   “我的还是她的。”   “……”   乐野低低笑了一会儿,认真地问:   “她对我,是有一点爱的吧。”   凌唐肯定地点头,把他抱得更紧。   至此,乐野的往日再无痛苦,和遗憾。   山里的早晨要来得早些,太阳像从远处的雪山上出生,在白桦林里打了个滚儿,舒展了腰,终于清醒,把自己收拾得板板正正,爬上中天。   乐野终于醒来,然后被告知今天的行程是徒步。   “我真的不虚了……”   但是不容置喙,乐野被拽起来,两个人绕着山围,专挑林间小道,结结实实地走了四个小时。   中午,乐野饥肠辘辘,最后几步,是被背到饭馆的。   他一口气吃了五串烤肉,半个馕,一盘抓饭,凌唐不住让他慢点吃,眼神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欣慰。   “……”   乐野感觉有点怪,试探着举起胳膊,用力攥拳,展示了一下微微凸显的肱二头肌。   果然,凌唐颇为满意地点头。   “?”   乐野在山风中凌乱,他运动是为了什么来着?   不是为了当运动员吧。   两天没有亲亲,乐野决定清心寡欲,中午也不跟凌唐睡一起了,抱着一块小木头哐哐凿。   但在听见凌唐连着翻了两次身后,还是把东西挪到了门外。   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他支棱起民宿准备的篷布,躲在一小片荫凉里忙活,摇粒绒和一只边牧在草地上玩耍,高冷的最终耐不住撒娇的纠缠,趴下身子,任小狗蹦来蹦去。   乐野笑了笑,手下的木头渐渐有了雏形,模样正是摇粒绒和边牧。他最近在试着微雕,做一些简单、可爱而有创意的造型,也许普通人也能上手。   他想开一间木雕体验馆。   还没跟凌唐说过。他想留在阿勒泰,每年出去几趟,但凌唐的朋友、公司都在南京,他虽然是要卖了公司,以后陪他留在这里,但……不太好吧。   凌唐因为父母患了躯体化焦虑,严重的时候手术设备都拿不了,所以才无奈离开了为之付出了十几年的医学行业。   再为了他,放弃好不容易创办的公司?   他不想他总是为了别人放弃什么,哪怕这个“别人”是他自己。   木屋里传来轻轻的动静,凌唐醒了。   乐野抱起东西准备进去,却在对方喊了声“爸”时顿住了脚步,他站在卧室门口,拿不定主意。   咔哒,门开了,凌唐拽他进去。   “哥哥……哇呜……”   “凌禾蔚,听话。”   “抱抱……”   “蔚蔚,乖一点……”   他们正在视频,凌唐在和妹妹视频,乐野觉得很奇妙,坐在一边好奇地偷看。   很快,那个叫“凌禾蔚”的小孩被抱走了,剩下父子俩没什么话好说,凌岳只会问凌唐孩子哪里不舒服了怎么办。   凌岳说,蔚蔚最近不太开心。   凌岳还说,小孩子是不是能看懂大人的脸色。   凌唐没什么表情,一脸淡漠,只敷衍地点头。   除了凌禾蔚,再没什么好说,凌岳连“再见”都没跟凌唐说,直接挂断了电话。   “……什么表情这是?”   “过来。”   乐野扑过去,像摇粒绒那种,沉甸甸地落在人怀里,又被抬起下巴,重新问了一次。   他眨了眨眼,打翻自己方才的决定:   “你以后别回南京了,就在阿勒泰,不过我养你有点吃力。所以你争点气,在阿勒泰也开一间公司……”   他没说完,发现凌唐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神情看着他,一寸一寸地描摹,很深很重地勾勒。   乐野抬手捂住他的眼睛,把自己的计划和想法一一告诉他,说他们会在遥远的阿勒泰自由自在,且永远相爱。   “想这么多干嘛?”   “心疼我啊。”   乐野还想说什么,凌唐捉住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用没什么办法的语气说:   “我说过去了,是真的都过去了。或许还会被刺痛,或许有遗憾,但以往种种,不属于明天,我也不会铭记。”   “至于未来,可以随性一点。比起在哪里活着,我更在意陪我一起走过的人。”   凌唐说完,伸出一根手指,点他的脑袋:   “陪我一起的人……是谁?”   乐野像摇粒绒一样,抱住他的手指:   “是我。没想到你挺恋爱脑……”   “不可以?”   “超级可以。”   甜甜蜜蜜的氛围却在晚上被打破。原因是乐野后来问起要不要把两人的关系告知父母,凌唐说不用他管。   乐野皱皱眉,抱着摇粒绒坐到外面看星星。   凌唐一开始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直到他处理完公司事务后叫人睡觉,才觉察出乐野在别扭。   “有话直说。”   “你也不直说,你只会按着自己的想法,让我‘别管’。”   凌唐明白了根源所在,看他把一根草快薅秃了,走过去拎走摇粒绒,让他好好说话。   看来父母还是他的一根刺。   乐野想,偏不吭声,等他主动反思。   他知道凌唐不会完全割舍他们,即使不在意,也会告知他的人生大事。   毕竟,他不是亲生的。   “我要和你一起见他们。”   “我来解决。”   “凌唐,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子。”   凌唐把他抱在腿上,从耳垂吻到下巴,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他没有把他当小孩子。   乐野不舍得挣开他,等两人平息后,他威胁道:   “你要是敢独自上前线,小心我甩了你……每次都是你冷酷无情地转头就走,我也会!”   凌唐好笑地抱着他,玩他的手指,故意在他耳边吹气。   乐野叹口气,瞪他:   “怕了没?”   凌唐笑出声,然后点头:   “怕了。”   “哎,这届孩子真难带。”   叭,他捂着额头,想打架,但被勒令睡觉,只好顺着他的动作躺下去。   “讲个睡前故事吧。”   没人理,也没人哄,乐野开始讲自己之前看过的一本小说,全文擦边,他还模仿主角说话,喘气。   最后两个人的中间被塞了一个枕头。   然后被恶狠狠地警告:   “再多说一句,每天多跑一圈。” 第48章   “现在知道没脸见人了?”   阿勒泰市男科医院, 凌唐站在床边,俯身去挖埋在被子里的人,但任凭他哄、威胁,只露出几根呆毛的人怎么都不愿出来。   无奈, 凌唐把手伸进被子里, 圈住一只细白的手腕, 拽出来,让他放松。   护士憋笑憋得脸通红,在高个子男人的冷目下,将将绷住脸, 屏气,给被子里这位名叫“乐野”的患者抽了一管血。   “吃完饭半小时, 这两种药一样一颗。”   “好的。”   护士走后,凌唐默站了片刻,喊他吃饭。   眼看“罪魁祸首”又开始倒数, 乐野不情不愿地露出眼睛, 眼尾都羞红, 小声说:   “你出去。”   凌唐帮他把小饭桌支上, 放了两碟小菜, 一个鸡蛋, 两个包子。   乐野饿了挺久, 咽咽口水, 问奶茶呢,比起饿,他更加地渴。   “医生建议减少水分摄入。”   “为什么?”   “你会疼。”   注意到凌唐垂下的视线,乐野不说话了,又羞又气, 挥挥手,让他赶紧出去。   凌唐握了握拳,忍住,利索地出去,并把单人病房的门关上。   “吃完了叫我。”   他一走,乐野立马往后一头栽在被子上,紧接着“嘶”的一声,又疼又羞恼地重新做好,双眼瞪着眼前的饭,不如饿死算了。   太、丢、人、了。   他说凌唐是“罪魁祸首”,但今天这一遭还真跟他无关,顶多是他不够配合。   前天下午,俩人没回茹扎村,直接从禾木到阿勒泰。   回“白桦人家”之前,他们在路上买了一堆生活用品和食物。房子已被家政收拾过,厨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全新,家具也都还套着防尘布。   唯一需要更换的床品,两人买了几套,又把从村里带来的换上,当晚就能入住。   小花园里撒的草种已成态势,毛茸茸的一片,还夹杂着几朵野花,很是惬意。   “晚上在花园里吃羊肉火锅吧。”   凌唐自然没有不应,里里外外地忙活着,搬桌、椅,收拾户外炉灶,洗锅、拿碗。乐野则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洗菜。   谁知火才打着,来了一阵雷阵雨,不算猛烈,但雨珠大。   乐野有点不舍得刚布置好的“夕阳晚餐”,凌唐便从库房找了把岗亭伞,扎在一旁的石墩子上,遂了乐野的心愿。   后来雨变成冰雹,但乐野高兴,炊烟袅袅,水雾朦胧,他吃得双唇通红。   这场雨没有预料得那么早结束,吃完火锅,乐野赖在院子里刷视频,一边乐,一边喝冰镇奶茶,凌唐劝他几次,他还拿“自己年轻不怕凉”噎人。   凌唐没再理他,回屋忙工作去了。   才说“自己年轻不怕凉”,到晚上睡觉时,乐野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一肚子的冰气漫漫涌进全身,手指也因为玩冰雹而泛着凉意,他缩在薄薄的毛毯里,瞪着半开的窗户,愣是没好意思去关上,毕竟是他自己要求开的。   阿勒泰无论春夏秋冬,四季温差都挺明显,别说下着冷雨的深夜,乐野感觉自己都要哆嗦起来了。他侧头,凌唐闭着眼睛,似乎快要睡熟。   他想把自己的手伸进凌唐的衣领里,犹豫了下,觉得大概率要挨呲,放弃了这个念头。   半分钟后,他把双手蜷起来,伸进裤子里,放在小腹靠下一点点的位置——这个习惯自小就有,冬天睡觉穿着毛衣毛裤,小腹被捂得热乎,他把手往里一伸,比旁边的土墙还暖;夏天光着睡的时候,就把手塞在两腿中间,也很舒服。   但“把手塞在两腿中间”这种操作,需要把屁股撅起来,会顶到凌唐。   他正搓着肚子一点点回温,旁边躺着的人动了动,也没在意,继续酝酿睡意。   “你就这么忍不住?!”   不待乐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两只手被“啪”地拽出来,甩在床上。   乐野看了看自己被狠狠扔出来的手,又不可置信地看着月光下朦胧的俊脸,气得哆嗦:   “你干嘛啊?”   “体虚戒淫!不是跟你说过?!”   乐野渐渐恢复思考,他先是震惊,接着怒气冲冲地反驳:   “我不虚!说了多少次!”   但凌唐极其顽固,根本听不进去,还拿上次的事数落他。   乐野跟他争了一会儿,看着干干净净的双手,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我没……没弄!手冷,放肚子上暖暖而已!”   凌唐显然不信,不带感情地说道:   “冷?让你喝冰的,该!”   骂完,又冷冷地嘲道:   “不会喊我帮你暖?”   乐野没吭声,他那表情,那话说的,就好像他是个娇气包似的。   凌唐还真这么想,平时有事没事就往怀里钻,今天倒不会了?   “过来,老实睡。”   乐野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毕竟他又没法拉开裤子,证明自己没玩……绷着脸,把手往他肚子里搁——   然后又被甩了出来。   “?!”   乐野真要气哭了,准备再也不理他的时候,被人一把搂住,大手包住他的十根手指,轻轻揉搓,总算让他逐渐平复。   快要睡着前,乐野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凌唐会不会真不行?   他从三年前一路想到方才,凌唐虽然说自己“只做不说”,也确实亲他亲得凶,但是吧……每到关键时刻时,他总及时撤走。   那次在银川机场,他倒是感觉到了什么,但没准呢,也许就那几秒?   更为主要的是,凌唐他总不爱说这些,也不准他说,甚至要求他戒淫……   什么“万恶淫为首”,都是胡扯。   恐怕是凌唐不行,所以才束缚着他,要不然他行的话,凌唐心里多不舒服啊。   乐野悄悄张开眼睛,从下往上偷觑,心里“啧啧”,有点不可置信。   第二天,乐野一直琢磨这件事,很想找隋寂探讨一下,但是凌唐爱面子,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的秘密被隋寂那个大嘴巴知道了,恐怕都要完蛋。   真完蛋啊。   “嘶——”   由于不断走神,乐野凿木头的时候磕到自己的手,立即冒了个血珠。   凌唐给他贴了个创可贴,嘱咐他认真点。   这么完美的男人,啧。   怎么就不行呢,啧。   要不然,就他来?   乐野想到这唯一能让俩人开心的办法,一拍脑袋,就这么干。   不过顾及到凌唐的面子,他决定第一次得悄悄来,让凌唐食髓知味之后,再光明正大的……   晚上吃饭前,乐野借口买零食,去小区里的药店买了瓶片剂褪黑素,用擀面杖碾碎,悄悄掺在奶茶里……放完一片之后,想了想,又加了半片。   凌唐做新疆菜越来越熟练,乐野看着一盘大盘鸡,由衷地赞叹:   “有你是我的福气。”   “花言巧语。”   乐野觑着他的脸色,感觉凌唐还挺开心,眉宇间都是柔和气息,再接再厉,还保证自己以后都听他的话,每天都会按时锻炼身体。   说完,他用手推了推凌唐那边的奶茶:   “喝啊。”   说完,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这碗,跟喝酒似的干了。   余光里,他看见凌唐又吃了两口菜,才端起奶茶喝了,不过喝了两口又放下了。   “趁热喝,凉了不好喝,等会儿我再给你倒一碗。”   凌唐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都喝了。   乐野松了口气,抱着碗去厨房,差点乐得蹦起来。   夜晚十一点过五分,乐野探身,打量了一会儿凌唐,他比往常提早一小时进入深度睡眠,此刻鼻息均匀,怎么叫都叫不醒。   也许会被爽醒吧。   乐野偷着笑了一下,然后借着月光看那种让他着迷的脸,为了让自己早点进入状态,还厚着脸皮把人领口的衣服扒拉开。   反正迟早要脱嘛。   他想着,索性把人扣子都解开,自己轻哼起来。   几分钟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满意地收手。   加油啊,乐小野。   然后他跪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费劲地把凌唐推起来,让他半趴在另一边的抱枕上。   接下来的场景,乐野简直不愿回想,也没脸回想。更主要的是,想起来就疼。   ——他用手挑开两层布料,然后哆哆嗦嗦地凑近,嘶,好难进,似乎要用手,他干脆用两只手扒开,然后用力往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凌唐醒了。   凌唐醒了,且猛地翻身。   “啊——”   一声惨叫划破寂静的夜晚,甚至有人立即在小区群里发飙:   “谁家揍小孩了?能不能挑白天,吵死了!”   挨揍的不是小孩,是“小小孩”。   当晚,弯着腰捂着裆的痛苦不堪的乐野被抱进了男科医院。   表征是:红肿。   诊断结果是:海绵体轻微受损。   乐野心有余悸,喃喃了好久:   “还好没断。”   大夫颇有些年纪,什么没见过,但是俩男的,一个差点玩折了,确实少见。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冲一看就是“罪魁祸首”的冷面男人道:   “年轻人啊,悠着点,别玩太野了。”   见高大男人“嗤”了声,大夫还责任心上头了,怀疑他是不是搞强制,而且躺着的这位看着脸嫩得很,搞不好都没十八,义正言辞地问他:   “别怕,要不要帮你报警。”   乐野被外敷了一层药,好了许多,又羞又窘:   “别别别……”   “你自愿的?”   “……恩。”   老大夫才狐疑地走了,让他住这观察一夜,临走,还又回头看了看。   乐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晚上任凌唐问什么,坚决不答话。   早上,红肿的部位看起来没那么夸张了,大夫让护士抽一管血看看,要是没别的问题,下午就能出院,然后专门强调:   “静养十天,懂我意思吧?谨记,别玩太野。”   直到出院,被抱到了床上,乐野看见凌唐搬了把椅子,抱着胳膊往那一坐,他知道躲不过去了,必须得好好解释一下他昨晚的举动。   他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   “你只亲不做,只说没行动,光禁欲不失控,光撩拨没冲动,还刻意忽视我的求欢……我……我以为你不行,所以想着……我来。”   沉默,诡异,冻冰一样的空气暗暗发酵。   乐野缩了缩脖子,等待着坚冰炸裂后的火山爆发。   冰山靠近,奔涌,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凌唐冷笑:   “你等着的。”   乐野倏地打颤,捂住后面,却不小心蹭到前面,又护着前面,手忙脚乱,觉得他这声笑比火山爆发还恐怖。 第49章   接下来一天时间, 乐野都在找被凌唐藏起来的片剂褪黑素,他怀疑买到了假药。   他岔着腿,有些滑稽地到处溜达。   书房里,屡被打扰工作的凌唐冷眼凝他:   “怎么, 还想再下一次药?”   他气到要癫, 这是哪儿来的奇葩, 一想,是自己特好心地捡来的,又无语,只能拼命压火, 毕竟是当了快十八年的屁也不懂的黑户,要有耐心。   乐野缩着脖子, 拼命摇头:   “不敢。”   然后看着冷了一天的脸,乐野好声好气地打商量:   “你后天就走了,就别凶了吧。”   凌唐摘下眼镜, 捏了捏眉心, 叹口气, 看他片刻, 长高了五厘米, 也结实了, 除了这件事比以前懂事很多, 拼出了自己的事业, 还能保持天真与勇敢,生了点病……   比谁都好。   他伸出一只手,冲他道:   “过来。”   乐野于是摇了摇摇粒绒的尾巴,挪过去,被按在另一把圈椅里, 又被刮了下脸颊。   “五天就回来,等我。”   “我知道,你说了好多遍,太啰嗦……”   感觉到看着自己的目光冷了一瞬,乐野住嘴。   凌唐拉开一旁的抽屉,拿出那瓶褪黑素:   “这个药,我早就免疫了。从初中开始重度失眠,从偷吃感冒药、退烧药助眠,到褪黑素,后来是安眠药。碰到你那年,我带了很多安眠药,后来都扔掉了,彻底戒断。”   “你不准吃,睡不着了给我打视频。”   “大多病都由心起,这一年你经历了很多,大悲不好,大喜也不行,先好好调养身体。我说过的,来日方长。”   凌唐说了很多,有离开这五天的交待,有对他想要创业的建议和支持,还有对性的引导……   乐野就自始至终不眨眼地回视,听得极为认真。   不过,他有自己的思考和疑问:   “我查过了的,生病不太影响……适当的……可以。”   于是凌唐用手指捻了下他的耳垂,隐隐带笑道:   “恩,我是打算的,但你一次肚子疼,一次肿了……”   “别说了!”   乐野打断,这人怎么太坏,什么意思,现在是怪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还不是他太磨叽,要不然自己怎么会欲速则不达,结果现在真肿了。   正腹诽,手里来电,号码归属地:杭州。   乐野接起来,短短一分钟内,表情变化很丰富,从期待和惊喜,到隐隐的焦虑和不自在,最后呼了口气。   凌唐看在眼里,问他怎么了。   原来是活动组委会请每位获奖人拍一小段生活,三十秒到两分钟都可以,主题是“木雕背后的故事”。   “怕出镜?直播那样就很好。”   乐野咬着下唇,递过去一个“那不一样啊”的眼神。   凌唐觉得好笑,就没见过乐野有真正尴尬的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样,无论对他,还是对木雕,向来自信满满。   “你设计台词,剧本,找场地,掌镜……”   “你干嘛?”   “我……我当个提线木偶。”   夜深了,凌唐勒令他早点睡觉,两分钟的视频不需要熬夜准备,并吓唬人,睡眠不足影响某处恢复。   乐野立马摊煎饼似的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急吼吼地醒了,又去拍凌唐:   “你真心大啊我的哥,一点都不操心我的事……”   在凌唐惺忪渐显冷冽的目光中,乐野跳下床,岔着腿快速而滑稽地逃去了洗手间。   “慢点,稳重。”   他听不见,赶紧收拾自己,悄悄抹药,回来后见这人才慢慢悠悠地起来,免不了急切,又催。   凌唐没说话,递给他一张纸,让他“嘘”。   乐野走马观花地看完,讶异地抬头,心里一下子被灌了蜜般,撅着屁股,挂上凌唐的脖子。   昨夜他睡着后,凌唐就已设计好了拍摄脚本。   场景一,阿勒泰市文化宫。   场景二,阿勒泰市医院旁边的林荫小道。   场景三,茹扎村小院。   场景四,村东白杨林。   从甘到苦,从荣耀到摸爬滚打,从今天到昨天,从成就到梦的起始……短短两分钟的倒叙,便是乐野走过的所有。   乐野很是触动,翻来覆去地看,又跟他讨论细节,恨不得立即出去拍摄。   “下午吧。还疼吗?”   “不疼了,我感觉也不肿了,要不你看看?”   “……”   凌唐不用看也知道他好多了,他岔腿的幅度都小了很多。   吃完饭,他们先去阿勒泰市文化宫。   乐野虽然从没去过文化宫,甚至都没听过,但他的作品走进文化宫,并永远地被小孩子们注视、欣赏,这意义大于文化宫本身。   是他第二个获奖的作品,新疆本地举办的赛事,应阿勒泰市政府的邀请,他把自己的作品赠给了文化宫。   白桦林和落日。   创新度不高,但这对阿勒泰人来说,情怀高于一切。   他们吃过午饭,按照同文化宫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   这个场景没有对话,也没有自白,只是乐野静静凝视自己作品的背影。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假,索性当回忆的开始。   但乐野的画外音很密,不停指示拍照的人:   “腿拍长点。”   “我后脑勺圆吗?”   “……”   凌唐火速拍完,跟工作人员握手道谢,带着他离开。   医院旁边的小道依旧,白桦和白杨仍然茂密,但小贩们早已换了一波又一波。卖烤红薯的姨姨不见了,或许冬天还会出现。   乐野在地上摆了一溜儿小玩意儿,大大方方地吆喝,还真引来了两个姑娘,极尽详细地给她们介绍,最终成交。两个姑娘没在镜头里,只有声音,两个人都同意。   这个镜头拍完,乐野还蹲着,愣神,凌唐喊他:   “还不走,等谁呢,那个弟弟?”   乐野收东西的动作停下,愣了愣,好半天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后来凌唐指了下公交站牌上的二中,他才明白:   “哦,他好像比我小两岁……”   凌唐现在可真爱吃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还能拉出来酸一酸,乐野俨然忘了,自己当时的微信第一个加的不是凌唐,难怪人记着。   “那咋办,以后我越来越火,喜欢的人越来越多,要不你把我关起来算了……”   凌唐推着他的后脑勺往前走,懒得搭理他,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多余吃这个醋。   他们是晚上九点多到茹扎村的,太阳虽滑到了遥远的西野,但还明晃晃的,远远看去,大片的光安静地涌动,很是震撼。   被这样的日落包裹着,骨血都热烈。   凌唐帮他把工具搬到小院外头,乐野最喜欢深夜降临之前的光景,一边雕凿,一边轻缓地开口,他没有按着台词方向,如直播中一样,借着景、借着木头,想到哪就说到哪儿。   “看啊,阿勒泰的日落,我真的超爱,它陪着我走过五岁、十八岁,一直到今天。它陷落又东升,它寥廓又热闹,我形容不好,但它让我不怕黑夜,让我总能等到灿烂的明天。”   乐野还说了许多,包括艾伊木,还有没有提及名字的凌唐,甚至是村长和赛力克。   他也没有时时坐着,有时进木工房拿东西,有时站起来远眺着寻灵感,没有不自在,也没有刻意,是他许许多多个每天中的一晚而已。   “凌唐哥,我会不会说太多了啊?”   凌唐放下摄像机,不假思索地告诉他:   “不多。”   按照两分钟的要求来说,肯定多了,凌唐看了下回放,镜头里的乐野认真、坚强、从容、温柔而可爱,他只嫌少,怎么会多。   晚饭依旧是凌唐做的,蘑菇肉拌面,还有两个小菜,乐野吃得十分满足,在凌唐洗碗的时候侧拍在人背上。   凌唐明天晚上就要走了,他舍不得。   本应明天一早就走的,为了多陪他一会儿,硬是改成了红眼航班。   “多大了?”   “多大都是你的小祖宗!”   凌唐低着头笑了起来,背脊微微震颤,有力地传到乐野胸膛,他贴得更紧:   “到时候要给我汇报小实习生追你的进度哦。”   “他已经走了。”   “要替我给裴应问好哦。”   “不问。”   凌唐啄了下他的耳尖,笑道:   “你那小玩意儿不想好了是吧。”   “……”   乐野张嘴咬了一口侧颈,挪了挪腿,离他远点。真是没办法,一靠近就失控呢。   第二天一早,两人跑到村东头的树林里,就是乐野小时候捡树枝的那片。   凌唐本打算拍得文艺一点,在树林里随便说两句感悟什么的,但乐野提要求,希望把他展示得多面一些,比如眼下,他扛着比人高、比腿粗的树枝:   “体现一下我的神勇。”   “……”   凌唐只得提醒他走慢点,注意脚下,万一再磕到哪、碰到什么,哭都来不及。   文艺变搞笑,凌唐无奈地收工。   吃过午饭,凌唐就得走,没答应乐野非要送人的厮缠,不放心他返程的时候一个人开车。没车的话,他就得倒好几趟车,村到镇,克墩镇再到阿勒泰市,市区最后去机场。   依依不舍地吻别,乐野很快投入到工作中,要不然今晚他指定失眠。   不过每当凌唐打电话或者视频的时候,他就扶着桌子赶紧站起来,挪到院子里,假装自己在看星星。   天才亮,凌唐就把剪辑好的视频发来了,一分四十秒,画面唯美,素材丰富。   最为关键的是,全方位地展示了他的帅气。   乐野把视频发给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对方非常满意,大为赞叹,想要截取中间的几个画面发在官方视频号上,为十天后的颁奖晚会造势。   乐野想了想,答应了,让木雕通过更多方式走进更多人的视野,他何乐而不为。   这件事他跟凌唐汇报了,对方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你决定。”   不算什么大事,比赛规模虽然是全国范围内的,但因主办名气不大,就算再炒作也引不起太大水花,更何况传统工艺的噱头在“艺”,而非“匠人”。   很快,一条名为“乐老师与阿勒泰”的视频静静公之于众。   只有十五秒钟的画面,时间很短,内容不多,只截取了乐野在茹扎村说的话。   乐野自我欣赏完第八遍,兴冲冲地去木工房忙活,有位客户定制的“齐鲁情”还有一个月就到交稿时间了,他得抓紧了。   依稀听见手机铃声,他看了一圈,似乎落在客厅里,乐野猜到是凌唐,赶忙放下工具,稍微快速地挪了过去。   来自凌唐的三个来电,两个视频通话邀请。   乐野皱了皱眉,输入密码,打开手机,除了一连串的未接,还有两条新闻弹窗——   “乐超野,塌房了”   “乐老师谁啊?行业之耻!” 第50章   “现在什么人都能当老师了吗?师者授业解惑, 乐老师干嘛了?教我们当娘炮?”   “真装啊,这小身板扛木头,各位谁信,我说话难听我先撤。”   “他好像还直播呢, 动不动嗲兮兮的说话, 没见多少作品, 倒是很会给自己艹人设!”   “互联网的饭果然好吃,听说这位是‘九漏鱼’呢。”   “圈外的不懂,你们搞木雕的现在都要这种小白脸吗?”   ……   莫名的恶意如潮如火,像刀似箭。   一个小时内, 烽烟四起,全网围攻, 似要把乐野赶尽杀绝。   他一边听着凌唐焦急的安抚,一边划拉着视频底下的评论,还有飙到热搜第一的, 嘲意满满的“乐老师”三个字。   “……乐野, 听我说话。”   乐野回过神来, 飞快地回应:   “凌唐哥, 我真没事, 你不用过来, 按原计划回来就行, 我真的很好。”   “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五分钟后给你回电话。”   听到凌唐的应允后,乐野挂了手机,坐在沙发上,往下滑了一点,大口呼吸。   他其实不算难过, 只要作品不被质疑,这都没什么的。但他有点不懂,人们为什么要攻击他的外表?他长得白、弱,说话声音不浑厚,爱笑,这跟木雕有什么本质的联系吗?   因为这样,所以不配?   还有很多评论说他“娘娘腔”,“装可爱”,对着镜头撒娇、卖萌……   乐野点开视频,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吧,好像是不太男人气概,但……不行吗?   他知道自己的心智一直都比同龄人晚熟,要不然也不会在三年前傻兮兮地说什么“鸡疼”之类的被凌唐认为低俗的话,他就是熟得晚些,就是有点小孩子心性,不行吗?   他从十八岁开始才拥有正常孩子的生活,他喜欢这样,不行吗?   乐野捂着眼睛,觉得压抑,胸口有石块压着般,估摸着时间要到了,拿起手机。   正好凌唐来电,他接起来,“劈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讲出心中困惑。   凌唐就怕他不说,听完,提了口气,循循善诱:   “你雕的每一件作品,都大同小异?”   乐野一点就悟,说了句“没”,又听凌唐继续:   “木雕千差万别,花草纷纭万象,世间种种,各有各的存在之理,更何况人?你很好,但总有人把美说成丑,把善歪曲成伪善……这不过是他们的别有用心罢了。”   别有用心。   乐野冷静下来细想,这一波舆论来的可不就是“别有用心”四字,他在众多评论里翻找,果然看见不少那位“对家”的粉丝。   那人靠模仿他的作品风格得了多少好处,被证污蔑抄袭之后,竟还不知见好就收?   主办方的算盘落空,一下子慌了,竟迟迟没有发声,甚至都没接乐野的电话,却在热度即将下降的时候,发了一条“颁奖时间推迟”的声明。   乐野“嗬”了声,第一次感受到人情冷暖,冷得如此让人心寒。   他怕凌唐担心,还跟他撒娇卖痴:   “我不在乎他们,只在意你。哥哥,你也觉得我嗲兮兮吗?讨厌吗?”   他故意掐着嗓子,比往常说话还软了几分,他不觉得自己嗲,就算别人真的听着嗲,那又怎么了?就像凌唐说的,人活千百事,做自己就好。   顾虑多了,累的是自己,别人看热闹。   但他想起凌唐曾嫌弃过他肉麻,不会真的讨厌吧……他有点小紧张,摒弃等一个回答。   “喜欢死了。”   凌唐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说话,有点坏,十分……性感,甜得心底咕嘟嘟冒泡。   乐野笑弯了眼仁,还要傲娇:   “哦。”   时间很晚了,凌唐用手指刮刮屏幕,乐野把脸凑近,让他贴贴,然后元气十足地再次强调:   “我、真、没、事。”   凌唐也笑了笑,说好,让他快去睡。   挂视频前,乐野想起自己早把自己的账号密码告诉凌唐,狐疑地看他:   “你别替我发什么声明,或者骂人啥的哦。”   凌唐自然不会这么做,他劝乐野的意思就是置之不理,而且这种莫名其妙的攻击根本站不住脚,甚至无可回应,说乐野会变得强壮?   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愚蠢看法改变自己。   而且他就喜欢这样的乐野。   他瘦弱,却比很多人强大。   他孩子心性,却比很多人坚韧勇敢。   后半夜,有关乐野的新闻热度降下来了。但是又有人拿乐野提到的“哥哥”做文章,说乐野没有亲生哥哥,所谓的“哥哥”不过是“同性恋人”的恶心称呼。   有人骂的很脏。   乐野的粉丝也开始抱团回怼。   作为乐野“前·头号超级粉丝”的马迟迟自然也要重出江湖。   很多人艾特他,还有不少自信,让他带领大家“出战”。   去年秋,乐野在网上火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来了位跟风模仿者,后来被那人的粉丝天天撩刺儿而整成了“对家”。   那人靠着模仿和一些擦边话题的噱头,竟积累了不少粉丝。   两家粉丝因为作品风格的相似,掐过不少次架。   马迟迟骂的虽然文雅,但有理有据、蛇拿七寸,经常一句话拍死一堆人,被奉为“乐粉”最会骂人的男人。   “马迟迟快来!”   这是“乐粉”的常态,但近两个月,凌唐因为IP总是跟着乐野走,在网上鲜少评论。   此刻他与爱人一东一西,犹如天堑,便应大家的呼声,重装上阵。   在马迟迟的疯狂输出下,全网参与此事的网友都成了同性恋。   骂战演变成喜剧,甚至还有人在评论里现组CP,热闹非凡,有人说“一觉醒来,我成了对家粉的老婆”,还有人调侃“嘴脏的找我,我超爱”……   天亮了,忙活了一晚上的网友们纷纷睡去。   太阳朗照,满城荷花灿烂,马迟迟现了原型,恢复端庄、稳重。   乐野醒来时,都看傻了,马迟迟不愧是马迟迟。   虽迟但到,虽文雅但残暴。   他打开视频账号的私信列表,给马迟迟发了条消息:   “男人,不要再释放你该死的魅力了,撩得我腿软!”   马迟迟没回他,乐野猜到他要睡一会儿,毕竟忙活了大半夜,又补了句:   “好好休息,超级爱你。”   临近中午时,这场莫名的“围猎”终于结束,并以“欢天喜地过大年”的气氛剧终,网友们带着“今天你同性恋了吗”的网络新梗纷纷退场。   作为主人公的乐野没了热度,却吸引了一小波新粉丝,大多都是年轻女性,她们有的给乐野评论,有的私信,内容都是“不要在意那些胡言乱语,加油,我们支持你”。   乐野很是触动,女孩子真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物。   他挑着回了一些,然后选了几张照片,全是阿勒泰的日落,然后配文发图:   [乐超野]退圈啦,以后和落日为伍,与你们共度春秋,乐野只做自己,加油。   他还带了个“tag”,是新梗“今天你同性恋了吗”。   因此又来了个热搜,“乐野疑似承认同性恋”,热度没那么大了,因为不少人在底下同刷一个评论——“就算是又怎么了”。   看客只觉无聊,纷纷散去。   最后只有粉丝和新来的支持者私下猜他的秘密,即使猜对,她们悄悄但坚定地支持。   凌唐并未补觉,他要忙很多事,公司积攒了些必须他本人到场处理的事务,选一支同他一起赴往阿勒泰组建分公司的团队,和韩路交接部分裁定权限……   除了忙,他一直没回乐野消息的关键,其实是羞耻。   仿佛被围观了第二人格分化。   正如乐野在意他对他的看法,他也怕自己的形象崩塌。   乐野说更加爱他,但不影响他隐隐的羞耻感。   毕竟是冰山冷男呢。   视频邀请第二次响起,凌唐板着脸接通:   “皮痒了,瞒着我瞎发什么。”   乐野提溜着眼珠,贴贴他,又笑嘻嘻:   “反正有人撑腰,挨骂的话,大不了你再大战特战……”   嘟,视频被挂断。   乐野笑得直不起腰,他可太喜欢他了。   那一下午,乐野为了哄人,说了好些甜言蜜语,还自己给自己拍了几段视频,开心的,委屈的,求抱抱的,表爱意的……通通没有回信。   但他不知道,某人却是冷着脸一一保存了视频。   直到傍晚,他才大发慈悲地开口:   “裴应马上到了。”   “?”   乐野甚至琢磨了下,哪个裴应?这人真沉得住气,马上到了才跟他说?   他拨过去个视频,凌唐过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对方西装革履,背景是高层玻璃窗,看样子是公司。   正事没问,他先花痴:   “好帅,到时候记得穿着西装回来哦。”   屏幕里的一张酷脸微微挪出镜头,乐野依稀听到一声轻笑,凑近亲了亲,然后想起正事,问他裴应怎么来了,他什么都没准备,饭也没……   凌唐重回镜头前,淡淡道:   “不用招待,他爱吃什么吃什么。”   酸劲儿。乐野笑笑。   裴应是带着初一的小崽子们搞研学的,他从公立高中辞职后,去了一家私立学校,带初一班主任。   这次研学,他们选在了阿勒泰,含他在内五个老师带着二十个学生,阿勒泰有研学机构接应。   其中一个项目地点是富有民族风情的山村,研学机构说可以自选,裴应便提议茹扎村,带着两个学生来踩点。   裴应也是快进村才给凌唐打的电话,两人有几天没联系了,他以为凌唐还在这里,想抓个什么现行来着……   “乐宝,好久不见!”   “你……你哥呢,又跑了?”   他“n”完顿了下,把“男”字改成“你”。   和裴应三年没见,这人依旧嘴欠,乐野不理他,兴冲冲地主动跟两个男生打招呼,他见了学生总是亲切。   “你们好,我叫乐野。”   高点的男生比较内敛,问了好,就没说话。   矮点的比较活泼,自我介绍完,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喊:   “你就是裴老师常看的那个帅哥?” 第51章   大中午的, 这么大一轮太阳在天上悬着,但裴应浑身冰凉,尤其被乐野迷茫、惊恐地看过来时,他感觉到千里之外有座冰山正在瞬移而来。   他毕竟为人师表, 清了清嗓子, 对矮个子冯至说, 也是向乐野解释:   “朋友的老……老弟,偶尔让我刷个礼物。”   “什么常看?就你进办公室不敲门那两次,没礼貌,没个学生的样子……站好了!”   这事论起来, 裴应挺冤。   他没肖想过乐野,更不会闲着没事干看人直播。   男的有什么好看, 还不是凌唐那厮。   乐野刚开账号的时候,凌唐就让他帮忙点个关注,裴应懒得理他, 还骂他:   “渣男, 玩什么旧情难忘!”   后来乐野开始每周直播, 末了会送一些小礼物——他自己做的小木雕。   凌唐又开始“骚扰”他, 让他多刷礼物、多评论, 混个脸熟, 蹭个礼物。   裴应简直无语, 又骂:   “给你的时候你不要, 现在知道惦记了?”   裴应骂归骂,后来还是帮了忙,他的账号被凌唐要求设置为女性,整天在评论区里喊“小哥哥好棒”什么的,简直要吐。   那天他正在办公室改卷子, 冯至突然没头没脑冲进来,嚷嚷:   “老裴老裴,借下手机……欸,这是啥,哇哦,你喜欢看帅哥直播?”   裴应“啪”地把手机反着拍在桌子上,让他出去,敲了门再进来。   裴应点了个游艇送出去,立马退出直播,然后找到“马迟迟”,破口大骂五六条。   整整骂了一周,凌唐才回他消息。   裴应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厮又把他视频账号设置消息免打扰了。   第二次看乐野直播,又被冯至撞见。   这破孩子仗着自己成绩好,总是没大没小,正上着体育课呢,跑回来问他要卫生纸拉屎:   “……又是他?”   “……你又拉?赶紧走!再不敲门一次,给我试试看。”   冯至不敲门的习惯改掉了,但老班爱看帅哥直播的印象却深深留在了他的脑海中。   那张脸,想不忘掉都难,感觉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竟然二十多了?   冯至当场给乐野道歉,笑嘻嘻的:   “野哥不好意思哈,主要是我们裴老师老大不小的了,没对象也不找,难免让人……”   他话没说完,被裴应冷冷瞪着,赶紧蹦到高个子同学后面去了。   “现在这学生啊,难管得厉害,别听他胡说。”   乐野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裴应:   “哦。”   几个人往乐野定好的农家乐走去,裴应拍了下乐野的肩,两人落后一步,他用仅乐野能听到的声音耳语:   “朋友妻不可欺,我是知道的。”   乐野龇了龇牙,转头就告状:   “裴应欺负我!”   几乎是乐野刚发出去消息,凌唐就回复:   “去林子里捡根木头,把他敲晕,等我回来善后。”   乐野想象了一下凌唐打这行字的表情,心情很好地笑了笑,决定不跟裴应计较了。   中午吃的椒麻鸡、手抓羊肉、大盘鱼、馕包肉,还有羊排抓饭。   一大桌子肉、饭被四个人一扫而空,不过主要是乐野和两个男孩吃的,他看裴应吃得少,故意嘲讽他:   “是不是上岁数了,吃不下多少啦?”   啦你个头。   裴应蹬他,也告状。   这个时间点,正是内地下午上班的时候,凌唐忙着开会、交接,嗓子都要说哑了,这两人一会儿一个消息告状……   他不是什么圣人君子,自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干脆把裴应设置了消息免打扰。   吃完饭,乐野请一位村干部带着两个学生四处转,让他们感受山村风情。   他跟裴应坐在村委会前面的国旗杆底下聊天。   “凌唐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真要和他在一起。”   自乐野认识裴应,就没见他这么正经地说过话,纳闷地看了一眼,反问:   “不然呢?”   裴应被噎了下,用手指他,摆出大十岁的凶巴巴架子:   “破孩子跟凌唐学坏了啊。”   乐野除了凌唐谁都不怕,更别提除了上课正经其他时候都没个正行的裴应,他撇了撇嘴,不搭理他,过了一会儿才说:   “有这功夫关心我俩的感情状况,还不如多帮我拉几个大客户呢,也算是帮你好兄弟的……好朋友——帮我的忙了。”   裴应愣怔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用一种“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看着他。   乐野纳闷,问怎么了。   裴应想了想,还是全盘托出:   “三年前,我定的那些班徽什么的,凌唐才是真正的买主。”   轮到乐野发懵,久久不能回神。   裴应继续,说他的身份证和户口本也是凌唐帮忙办的。   乐野点头,这个他已经知道了。   “去茹扎村义诊,也是他要求去的。”   “在济南的偶遇同行,是他的有意为之。”   ……   乐野抱着膝盖,闷坐了许久,他知道凌唐的爱无声、细密,却还有如此之多的默默守护。   在他痛苦、想念的那些过往里,原来并不孤独,一直都有凌唐的爱作为陪伴。   他怎么这么好。   他才是天使。   裴应看他一直沉默,摸不准他的情绪,开了句玩笑:   “别太感动啊,这厮对你的好,可都是有预谋的。”   乐野坐直,往红旗投下的阴影处挪了挪,这下很快接话:   “是我自投罗网。”   裴应摇了摇头,认真表明自己的意思:   “只是希望你不要被他的好束缚着,也不要被所谓的‘恩情’绑架。这也不是我多管你们闲事吧,偶尔闲聊的时候,凌唐是这意思,我帮他转达转达。”   那你可真是个大嘴巴。   乐野腹诽完,也正色道:   “一个人对另一个好,这本身就很难得,我因为他的好爱上他,这不是很应该的吗?”   “什么束缚啊、绑架的,你们上了年纪的人都爱想得多。”   裴应被气笑了,这是他第二次听乐野说他上年纪了,决定拉凌唐下水:   “得嘞,我这就告诉凌唐,他被人嫌弃年纪大咯。”   “我没说他,是你……”   裴应挡开他要过来抢手机的手,飞快给凌唐发了个消息。   但他还没意识到的是,自己早已被第N次免打扰了。   裴应是凌唐最好的朋友,乐野自然不会讨厌他,也明白他今天说这一番话的用意,是担心他,更是担心凌唐,故而借着玩笑话也表真心,让裴应别操没用的心。   半小时后,两个学生转完了,过来跟裴应汇报,希望在茹扎村开展最后一个研学项目。   裴应便跟研学机构和剩下的老师说了下,他们仨先在这住一晚,剩下的人明天一早过来,参加完活动直接坐车到阿勒泰机场。   晚上,乐野把他们安排在了自己家和艾伊木家。   “凌唐,我爱你。”   木工房里,乐野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不断重复这句话。   凌唐在公司加班,他给凌唐拨了个视频,只为他一人直播。   “今天干什么坏事了?”   凌唐低低笑了两声,从电脑上移开视线,屏幕里的人看似乖巧,实则小心思多得很。   乐野撇了撇嘴,放下圆凿,凑过去贴贴:   “才没有,就是想一直说‘我爱你’。”   对面到深夜还西装革履的人不知信了没信,又在电脑上敲了几个字后,才淡淡道:   “那就是裴应干坏事了。”   乐野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凌唐就猜出来了,裴应那个大嘴巴绝对说了什么。   但他没什么好问的,裴应已经替他邀过功了,他没必要再邀一次。   说得多了,小十岁的那个会有被爱的负担。   乐野见他不问,知道他向来不爱剖白自己,也就不说了。絮絮叨叨说起别的,什么赛力克家的羊肉卖了好价钱,村长的儿子考上了研究生……   凌唐听得耳朵嗡嗡,倒也不烦,只是分神想着,他和裴应凑一起,十里八村的八卦都门儿清。   “我那儿也不疼了……”   说着说着,突然来了一句小声的悄悄话。   凌唐滑动鼠标的手指顿了下,偏了偏头,看屏幕里眼神躲闪的人:   “哦。”   “哦什么你,不疼了……等你回来……”   他哼哼了两声,凌唐说不清什么情绪地笑了笑,片刻,才板起脸道:   “那可以继续跑步了,明天早上两公里,晚上……”   “喂!”   “喂什么,叫个好听的。”   乐野看出来了,这人就是故意,使劲吊着他。   什么一会儿他身体不好了,一会儿时机不对了……这种事,干柴烈火,见缝插针不就做了?   此刻的乐野还不知道,见缝插针的时间还真不够。   “你有没有自己弄过……”   “我都三十一了,你说呢。”   “你之前跟我说你有个秘密……”   “恩。怎么?”   乐野其实已经猜到,他舔了舔嘴唇,偏要他说,活儿也不干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就那么看着他。   凌唐终于忍不住笑,清了清嗓子,低声道:   “想着你弄。”   刷,乐野的脸红了。   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行,怎么越来越爱害羞了。   他摘下手套,用指尖戳着屏幕里的凌唐,一点一点地描摹,从挺阔的衣领,到硬韧的胸肌,再到结实的手臂……   “你怎么这么色?”   乐野“嘿嘿”了两声,夜色已深,满天星昏昏欲睡,光茫朦胧缱绻,他轻轻喊:   “老公。”   顷刻,凌唐滞住,屏了数息,才装得正人君子一样,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   于是乐野凑上前,贴贴,以为会得到一个吻,结果是很莫名其妙的提醒:   “那老公告诉你一件事,得提前好好准备一下。”   乐野有点懵,旖旎的氛围突然有些怪异,问:   “什么?”   “乖,割个苞皮先。” 第52章   凌唐是7月17日回来的, 比原计划晚了一周。   是乐野要求的。   那场塌房风波过后,主办方观望了一阵,发觉乐野的粉丝不降反增,除了一些个别的恶意揣测他性取向的言论, 并无其他, 反倒是支持乐野的言论更多了。   与此同时, 不少人在主办方延后声明的视频底下留言,让乐野不要参加颁奖典礼了,不值。   主办团队你平均年纪五十岁往上,着实有些迂腐, 生怕艺术被“玷污”。   但他们俨然忘了举办活动初心,艺术的本身是“艺”, 而非背后的人。   他们严重跑题,正如试图挖掘“木雕背后的故事”来炒作,如此操作, 必失人心。   主办方醒悟之后, 立马给乐野打电话道歉, 再次郑重邀约。   乐野看了看上次的未接通, 早就心寒, 而且他已释怀, 他做这一行是为热爱, 并非荣誉和所谓的圈子, 拿不拿奖都不影响他往后要做的事。   于是礼貌拒绝。   “所以你不要急着回来啦了,忙完再说,我会满怀期待地等你!”   乐野拒绝参加颁奖礼后,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反倒觉得放松和开心, 让凌唐晚点回来。   他知道凌唐在忙什么,交接既有事务和组建分公司,哪个都不轻松,他跟对方的很多次视频都在夜晚,都能看见凌唐在办公室忙碌的身影。   凌唐捏了捏眉心,疲倦但怜爱地看他:   “好,你乖一点,早睡早起,多加锻炼。”   乐野简直要叹气,但看他困乏的样子,还是笑了笑:   “好,我一定练成个金刚。”   把人逗笑之后,乐野看他放松不少,才甜甜睡去。   接机前一天,凌唐千叮咛万嘱咐:   “不准弄一些乱七八糟的。”   乐野笑着说好。   挂完视频,乐野在床上打了个滚儿,把在床脚哼唧的摇粒绒抱起来——他前一阵很忙,把小狗寄养在赛力克家半个多月,才接回来,摇粒绒尤为黏人。   “明天就能见到你爹咯。”   摇粒绒听不懂他讲话,但能看得懂表情,跟着摇尾、憨笑。   乐野搂着它,今晚无心干活,打开手机查攻略,他要和凌唐单独出去玩一趟。   等到八月底,天凉快些,他要和凌唐一起走一遍“离开阿勒泰”的路,一定很美好。   乐野在前几天就来了新家,白桦人家小区。所以第二天,他不用急吼吼地出发,但也在家里坐不住,比原计划提早了半个钟头,出发接人!   他确实没准备什么幺蛾子,但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头发找美发屋的人吹了吹,露出光洁的额头,细白的手腕上缠着凌唐送的黄金手链,背带裤的款式没什么特殊,但他只系了一边带子,纯白短袖的一肩露了个洞,小巧圆润的肩头在阳光下熠熠……   他看了眼玻璃门上的身影,很满意地笑笑。   凌唐见了他,一定如狼似虎、饥渴难耐,然后顺理成章。   装在背包里的摇粒绒被他兴奋地捏了一下脸,不爽地叫唤。   乐野反手拍拍他的脑袋,不走心地安抚,很快看见身高腿长的凌唐,果然西装革履。   哗啦啦,春水淙淙,春心荡漾。   三年一日,只有凌唐。   天高地阔,只此一人。   乐野把摇粒绒背到身后,拔腿过去,跑得飞快,临到跟前,一蹦,两只手紧紧挂在西装革履的男人脖子上,牛皮糖一样,扯都扯不掉。   凌唐后悔没戴墨镜。   他单手搂着怀中人的后腰,冷淡地朝旁边人扯了扯嘴角。   旁边正一脸看好戏的,是他公司的副总,也是如今的合伙人,韩路。   韩路早就听说,凌唐几次三番跑去阿勒泰,绝对是金屋藏娇。   今日一看,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韩路后面,还有团队的几个年轻男女,捂着嘴嗤嗤笑。   他们这位凌总,出了名的凶神恶煞,一年难有几个好脸色。   可如今呢,怀里人都要窜上天了,他想推不敢推的,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紧紧挂在身上,着实好笑,也着实令人好奇。   眼看一个吻就要落在颈侧,凌唐无奈,俯身,用下巴磕了磕怀里人的额头,低声提醒:   “别闹,下来喊人。”   喊什么人?乐野就要意乱情迷,闻言侧了侧头,看好戏的三四五六……   他“噌”地一下蹦下来,几乎是瞬移,离凌唐两米远。   “嗨……你们好,我……”   他“我”了半天,实在说不出什么,被凌唐捏着后脖子:   “这是我公司合伙人,叫韩哥,旁边的喊文姐……”   乐野已经从钻地缝的尴尬中迅速恢复,随着凌唐的介绍,挨个嘴甜问好:   “韩哥,文姐……”   他长得小,虽然害羞,但大大方方的,几步路的功夫已经自来熟,一会儿问累不累,一会儿问想吃什么,小嘴吧啦吧啦的,其他人完全接不上话。   连揶揄一句“你是凌唐什么人”都插不进话。   直到要上车了,凌唐才无奈地揽过他的肩,让他安静一会儿,给大家介绍他:   “乐野。是我什么人,你们已经猜到了,收起吃瓜的表情。”   说完,他也懒得招待,指了指后面的两辆车,让他们随意组队上车。   乐野给他们五个叫了两辆车,他还开着那辆房车,凌唐没让他继续开,他只好抱着摇粒绒坐在了副驾。   回去的路上,乐野不像方才,也不如上次接机那般话多,罕见地沉默,时不时的欲言又止。   “怎么蔫了?”   过了一会儿,乐野才嘻嘻笑了起来,问他:   “我今天穿的帅气不?”   凌唐很想说“骚”,这个字在新疆话里没有贬义,一般是对他人行事优秀和出色的赞扬。   也可用来说某人穿得精神、不一般。   这还是乐野教他的。   但眼下这个氛围,凌唐觉得用这个字夸人有歧义,便只点了点头。   求夸奖的人不满意,撇了撇嘴:   “连个亲亲都没有。”   凌唐偏头低低笑了起来,然后一只手指了指后面:   “两辆车跟着呢。”   乐野安静了一会儿,又蠢蠢欲动:   “那咱们还去上次那个岔路呗。”   “然后他们在路边围观?”   乐野不说话了,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凌唐侧目一瞬,不知道拿他怎么办的样子笑了笑,没见过谁家谈恋爱急得跟发.情似的。   但也只好安抚,逗一逗人:   “去过医院了吧?”   他说的是乐野割苞皮那事,叮嘱了几次,等他回来再去,否则割完后一个人不方便走动。   乐野不听,就要自己去。   开玩笑,等他回来再割,然后……那事吧……得等到猴年马月。   他以为割完之后没几天就可以……谁知医生告诉他至少要恢复一个月,见他一脸惊讶、急切,医生笑了笑,说急的话也没问题,伤口裂了再来就是。   还说,男科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乐野又羞又气地离开医院,仍是岔着腿的尴尬姿势。   此刻,听凌唐问,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在心里算了下日子。   才过去了十天!   还要煎熬二十天!   他计划八月下旬跟凌唐一起出门,路上好像不太方便……那就只能晚几天出发,然后彻底恢复之后的那几天,他要……   “琢磨什么呢?”   “八月十八、十九、二十那三天,你空出来时间,整天!七十二小时!”   “做什么?”   乐野龇了龇牙,一张俊脸作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做!”   凌唐怔住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目视前方,非常愉悦地笑了起来。   乐野叹了口气,摊煎饼似的,仰趟在靠背上,生无可恋。   “你要着急的话,今晚也可以,只要你不怕裂开……”   “别撩了哥哥……”   凌唐勾了勾嘴角,收回视线:   “要不分房睡?”   “不要!开你的车吧,我自己冷静一会儿。”   不过到了晚上睡觉时,两人还是分了房。   跟韩路他们吃完饭,又把五个人暂时安置在酒店后,两人飞速回家。   身后的门才关上,乐野就搂脖子索吻,凌唐单手抱住他,轻轻拍了拍,然后浅浅啄吻,就把他推开了。   乐野一脸幽怨。   凌唐当然想要深吻,只能跟他解释:   “注意点,真裂了不是闹着玩的。”   乐野只好撇着嘴去换睡衣,脑海中凌唐西装革履的斯文败类样子挥之不去,极其燥热。   他换完衣服,摊在床上,极力平息。   忽然觉得底下有点不对劲,丝丝缕缕的疼,掀开裤子,左看右看,应该没裂……   但他不放心,慌张地喊凌唐。   凌唐在洗手间洗了把脸,还没换衣服,擦干手忙进来,然后眼皮一跳,眼前场景简直和三年前在酒店里的一幕一模一样。   “你来看看,我有点疼……”   凌唐只好走近,单膝跪在床上,没伸手,扫了几眼,没觉得有什么红肿,不过……   他清了清嗓子,扯过一边的薄毯,给乐野盖上:   “你冷静一点。”   冷静不了啊!尤其是他领带堪堪挂着,衬衣的扣子开了两颗,笔挺的西裤服帖地包裹着一双长腿,手臂微微鼓起……乐野深深叹了口气,万分后悔自己偷看了太多霸总小说。   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每一幕场景都不堪入目,却又引人不断遐想。   乐野收回黏在他身上的视线,吞咽了下:   “分房睡吧。”   凌唐笑着出去,并跟他说晚安。   乐野彻底平复之后,洗了个澡,准备去找凌唐温存一会儿,毕竟有一个多月没见了呢,谁知刚走到旁边的卧室门口,听见凌唐视频办公的声音,他收回脚,回了主卧。   凌唐忙工作呢——这个认知让他完全清心寡欲,跑到书房拿了个画板,构思下一副作品。   旁边的次卧,凌唐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排着工作,并非什么大型视频会议,而是和韩路的单独连线。   韩路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人颇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不爽道:   “小别胜新婚,大半夜的不跟人腻歪,跟我折腾个什么劲……”   凌唐也没认真听他说什么,一直关注着主卧的动静,有一会儿没声音了,许是睡了,他看了看时间,快凌晨一点了,倦意忽涌,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冲韩路道:   “行了,今天就到这。”   “你大爷啊……”   凌唐直接挂了电话,合上笔记本,熄灯,睡觉。   睡前照例看一遍消息列表,果然有一个小红点——   [小祖宗]今晚放过你,八月十八、十九、二十,记得噢! 第53章   八月二十二日, 处暑,秋天的第二个节气。   夏声渐远,秋风悄旷。   阿勒泰极遵秋令,草木早早响应风的呼唤, 几乎是一夜雨后, 半山凉透, 半野萧索。   但也美得震撼,火一样的胡杨,青霜似的白桦,翠浪一样的松涛, 软毯似的牧场,被风卷着, 被云引着,撞进充满爱意的眼里。   乐野窝在铺着长绒坐垫的副驾,看一眼半挂的双虹, 又偷瞄稳稳开车的人, 餍足了。   毕竟遂愿了呢。   “南京的温度要高一些吧。”   “听说鸭血粉丝汤很难吃。”   “你妹妹跟你一样好看吗?”   闲聊、提问、讨好, 均得不到回应。   乐野摸了摸鼻子, 继续试图制造一些动静, 以打破这沉闷到诡异的氛围。   凌唐板着脸, 不加遮掩的散发冷气。   他不咋高兴, 乐野知道。   但不怪自己吧。   早晨, 乐野生龙活虎地醒来,掀了掀旁边人的被子,也是一样,于是趴过去,把人亲醒。   然后得到重重的回吻, 和带着鼓励的暗示。   乐野便坐直,被扶着,被抬起,被放下。   “我都好了很久……你……你自己来吧,我好累。”   “坐着还累?”   乐野用力吸了两口气,坐着当然累!他趴下去,一点儿力气也没了,然后被挪开,被粗声批评:   “……太虚了……有没有……认真锻炼……”   乐野窝在一边,撇嘴,但心虚,所以没有反驳。   眼下这种尴尬情况,从八月十八日开始,已经发生了三次,每次都很搞笑。   第一次,他总担心裂开,自己完事后,哒哒哒跑走了。   凌唐的动静太大,他不想被刺激。   第二次,他被温暖地裹住,像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心脏,他也回报,但犬牙总是没轻没重。   最后被重重推开,被恶劣地嘲讽:   “我可不想跟你一样成为男科VIP。”   乐野能说什么呢,只有乖乖卧在一边,让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在他的羞耻心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大大方方地,就当自我开发一项“配音”的新技能好了。   第三次,他们站着,抱着。   前面还好,后来乐野揉着肚子,瞪大眼睛,觉得有点夸张。   “我可能……有点肚子疼。”   无论他是真话还是假话,在凌唐这里,一律都放在心上。   他干脆放弃,像之前那次一样帮他轻抚、揉顺,直到乐野沉沉睡去。   梦中,乐野感觉自己被虫子咬了几口,迷迷糊糊的,想,秋天都来了,哪来的蚊子。   他翻了个身,啪啪啪,好了,蚊子终于安静下来。   然后今天早上,他就看见一张臭脸,对方冷着脸跟他开始,然后更加冷着脸结束。   直到此刻。   “别气了吧,我保证好好锻炼……”   却被面无表情地打断:   “甜言蜜语,其实薄情寡义。”   事态已经如此严重了吗?乐野往前探着身子,从下往上看他,凌唐绷着脸,怎么有点委屈的意思。他好想笑,没忍住,“嘎嘎”了两声,赶紧捂住嘴。   乐野清了清嗓子,举起双手:   “我真的保证……不过,你其实可以凶一点的,我……就是撒个娇……”   声音越来越小,乐野转过脸,羞耻心又上线了。   不过本来就是,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吧。   “好。”   彷佛利齿咬碎一块坚冰,凌唐说完,淡淡笑了一下。   乐野缩了缩脖子,后悔太坦诚。   “说点正事吧。”   他提议,眼下这情况,都做不了什么,何况老是绕着这个话题互相折磨。   他们这一趟,阿勒泰到南京,路上要停三个城市:兰州、西安、南阳。   乐野有三个客户,前两个是亲自上门送货,后一个是谈合作,南阳市博物馆邀请他做一系列文创作品,算是个大单。   出发前,他在阿勒泰差不多待了两个月,完成了两个客单作品,还有五十多个小玩意儿,都是带到南京送人的。   他本来准备做一个大件,对联或者客厅摆台,送给凌唐父母,但被凌唐拒绝了,也就没有加班加点忙活,腾出来的时间,除了雕小玩意儿,还陪着凌唐去新公司。   凌唐能力强、效率高,很快在阿勒泰市西的创业孵化园里定下一间办公室,初创团队办公的话,足够了。   等业务走上正轨,计划来年春天正式搬进大点的正在装修的分公司。   阿勒泰虽说是旅游发达城市,但就经济、民生、医疗卫生条件来说,较之南京还差了太多。   凌唐的分公司不追求科技、现代化,只保证“物美价廉”这个朴素的要求,所以利润方面比起南京公司初办时低了不少,但他不甚在意,甚至多次为当地基层卫生服务点提供免费医用工具。   对阿勒泰的情感,他不低于乐野。   因为乐野,因为姥姥姥爷,他对这片土地同样热爱。   临出发前,凌唐带乐野去了老两口的墓地。   黑白照片上,两位老人笑得灿烂,甚至有很强的感染力,让凌唐瞬间平静。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纵使经历不少坎坷,但内核强大,带着周边人都峥嵘向上。   譬如乐野。   三年前他的“回头是岸”,姥姥拉了他一把,乐野同样功不可没。   乐野倒不这么觉得,他明明不懂太多大道理,却总看得很透,像置身世外一样,对痛苦回馈以怜爱,对悲欢悉数平静接纳。   所以显得没心没肺。   他蹲在两位老人的跟前,叫“姥姥”,又叫“姥爷”,然后告状:   “凌唐不让我见爸爸妈妈哎,你们快批评他啊。”   “姥姥,凌唐老是凶我,我打不过他怎么办?”   “……”   凌唐听他絮絮叨叨着,明明这破孩子真的很欠揍,他的眉宇间却染上了笑意。   最后只得同意,带着乐野回一趟那个……家。   到兰州时,路程将将过半。   越往东走,暮夏的气息越为浓重,乐野在半下午揉着惺忪的睡眼醒来,扯掉薄外套,他伸了伸懒腰,然后探头过去,在凌唐的手臂上吻了一下。   无声道谢。   一路上,凌唐只让他开了三个小时的车。   凌唐抬起手,刮了刮他的脸,然后给他解开安全带,俩人从各自这边下车。   “小富豪了啊。”   “那可不,哥哥养你。”   凌唐凝他一瞬,难得没凶人,懒懒地看了一眼尤为知名的五星级酒店大楼,轻笑了声。   两人直接在酒店叫了餐,有些快地吃完,直奔套房。   凌唐洗澡的时候,乐野一直在打电话,跟兰州那位客户再次对接送货地点。   凌唐倦极,头发只吹了半干,就躺倒在床上,眯着眼睛招手:   “过来。”   乐野挠了挠头,翘起几根呆毛,他讨好地过去,吻眼睛,啄唇角:   “你先睡一会儿,我去见下客户,很快回来。”   倏然,凌唐就要眯睡着的双眼睁开,很不高兴地对视。   乐野觉得他好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自从他俩那啥之后,凌唐越来越黏他,还有点喜欢撒娇的意思,他没敢再“嘎”地笑出声,晃晃胳膊,哄人。   凌唐始终不说话,冷目盯着。   无奈,乐野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话,对方满意地松手。   乐野羞耻完,又作死:   “乖乖等我回来……”   话没说完,他在冷气渐盛的视线里转身,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客户是庆阳人,离陕西很近,一口浓重的陕北话,乐野听得费劲,好容易找到她所在的小区。   “哇,姐好年轻。”   “年轻什么啊,退休两年了都。”   由于乐野的甜嘴,他又获得了两个单。   客户家里还有几个朋友,都是被叫来当场验货、欣赏的,成品完美,小木匠更没得说,几句话把大家哄得开开心心。   有一位网瘾大的,还多少知道点乐野的八卦,笑眯眯问他,是真是假。   乐野大大方方承认,然后不用他叮嘱,那位立马说会保密,还祝他们长久,祝他事业更上一层楼。   末了,乐野带着两个单的定金还有一筐祝福离开。   由于被拽着唠嗑的时间有点长,等乐野兜兜转转从城西回到市中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个半小时,天都有点擦黑了。   他赶着落日的末班车回到酒店,凌唐听到动静已经醒了。   刚醒来的人没有攻击力,伸开双手,重复睡前的要求:   “过来。”   乐野扑过去,香吻一个,然后说自己先去洗澡。   凌唐用结实的手臂紧紧箍了他一会儿,恋恋不舍地放开:   “去吧。”   乐野定酒店时没仔细看,才进来时也没认真看,直到此刻,才发现淋浴间里大有乾坤。   低俗的……有点过分了吧。   拜曾经一位客户所赐,他并没有太多回忆起《春宫图》中的画面,就一眼认出浴缸旁边的躺椅是“黄花梨躺椅”!   俗名,春椅。   救命,凌唐三个小时前是怎么面无表情地洗完澡出去的。   乐野一边洗,一边偷偷瞄,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各种小说情节、书里的画面如潮涌进脑海,他吞了吞口水,感觉自己没法正常走出去了。   咔哒,淋浴间的门把手被转动,门开了。   乐野看过去的一瞬,知道自己不用出去了,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了。   “故意定这间?”   “呵呵。”   乐野尬笑,尤其是注意到凌唐同样看着那把椅子后,无可争辩,只有承认。   凌唐慢条斯理地扯开浴袍,然后极有威严地警告:   “今天不准耍花招。”   乐野点点头,然后仰头看花洒,佯作淡定,数上面的小眼:   “1234……”   凌唐简直被这个活宝气笑,拍了一巴掌,然后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做工精美的黄花梨躺椅上。   “你别太禽兽了哦……”   听到一声无奈的轻笑,话还没说完,就被用力吻住。   他搂紧,绵绵回应。   开始之前,乐野说要检查一下自己有没有裂,他十分关爱自己,微微低着头,努力去看。   “都多久了……裂什么……你是脆皮肠吗?”   然后被一只大掌扶着,微微用了些力,让他把脑袋勾得更低,不仅能看清楚有没有裂,还能看清楚某个地方被“深吻”的每一个细节。   “……万恶淫为首啊。”   他嘶哑着嗓子提醒,但被无视,甚至更为凶猛地对待。   “你不是……喜欢凶一点……”   早晨,或者是半上午,太阳已偏过窗子,外头亮堂堂一片。   乐野悠悠醒来,闻着满室的饭香,冲凌唐笑了笑,终于真真切切地餍足了。 第54章   “好了好了, 你别唠叨了,乐老师将于十分钟后开始上课,乐老师现在要平静一下……”   乐野拍了拍旁边人的手臂,然后两手自上而下运气, 微微闭着眼睛, 呼气, 吸气……   自以为严肃、端庄,实则要把凌唐笑死。   两个小时前,他们从兰州前往西安,约莫七个小时的路程, 乐野还想好好补觉来着,谁知刚上高速没多久, 白桦人家社区居委会打来电话,提醒他别忘了今天的视频讲座。   “!”   乐野还真忘了,春宵苦短日高起, 乐不思蜀只顾着野。   他完完全全把青年夜校的活动给忘了。   今天, 轮到他讲课。   三年前, 乐野在凌唐离开后报了茹扎村的青年夜校, 不忙的时候每周都去上两节课, 有书法等文艺课, 也有法治课堂等, 还经常参加村子里的普法、民族团结宣讲等, 为的是弥补自己从未上过学的遗憾,提高各方面文化素养。   今年常住白桦人家之后,乐野在这边的社区也报了名,参加了一个共享读书会。   每周五下午,组员们互相分享自己的读后感, 或者从个人行业入手讲一堂课。   社区主任比乐野大不了几岁,对他多有耳闻,希望他从木雕入手谈一下传统文化的传承。   乐野有点不敢讲,他只懂做活,根本说不来“传统文化”这么宏大的主题,跟别说什么读后感……他看的都是些不太正经的网文小说,根本说不来个一二三。   “讲讲你入这行的经历也行。”   乐野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希望可以隐去没上过学的事情,万一有小孩子听了不愿意读书了就不好,村主任愣了一瞬,笑着说好。   他答应之后,当天晚上就写了一堆讲话材料,自己对着白墙练了许久。   但没两天,凌唐回来了,他缠人人闹了个天翻地覆,早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   写满了讲课思路的草稿纸也忘记带了。   凌唐一边开车,一边分身鼓励他,告诉他不用紧张:   “你脸皮厚如城墙,实在卡壳就傻笑好了……”   于是乐野让他闭嘴。   距离开始还有五分钟,工作人员联系他试麦,音量正常、画面正常,一切都准备就绪。   乐野在凌唐伸过来的手掌里蹭了蹭脸,深吸一口气,开始上课。   每期青年夜校都有一百多个人,在居委会二楼的大讲堂,乌泱泱都是人,乐野坐在其中的时候不觉得,还时常在后面跟旁边的人聊八卦,可轮到自己……他一直默念:   “萝卜白菜,萝卜白菜……”   随着主持人的欢迎介绍,乐野弯了弯眼仁,争取笑得自然:   “大家好,我是乐野,今天跟大家讲讲我和木雕的故事……”   五十分钟的时间,说长很长,说短也短,乐野讲了很多、很细,有不少想法和经历都没跟凌唐说过,他侃侃而谈,他无所畏惧,只因心中的一片热爱。   但最初,他对木雕没有热爱,只有一种被陪伴的慰藉感。   天大地大,长夜漫漫,只有一堆木头陪着他。   这也是乐野早早放下对亲生父亲的怨恨的主要原因。   他在黑暗里摸索着长大,让手中的木头变成自己想象的世界,尤其是五岁那年凌唐留给他的一个小木灯笼,让他透过木头,看见了活着的希望和快乐。   他从容地说了再见,转头问凌唐:   “我讲的好吗?是不是超级棒!”   凌唐没有正面回答,只说:   “刚有好几次,我差点超速。”   乐野皱了皱眉,让他注意安全,倏尔笑了:   “看来你已经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了,都肾上腺激素飙升了……”   凌唐笑了笑,没有否认。   两人就着“老师”这个话题,又聊到凌唐上学的时候,主要是乐野好奇。   他想,如果他们早早认识,说不定能当同桌,还有可能考上同一座大学……   凌唐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打破他的幻想:   “我从来就没有过同桌。”   乐野很讶异,他在很多小说里都看过的,学生们上课都是有同桌的。   凌唐知道他在想什么,虽然不愿回忆过去,但如今往事如风,他和爱的人一起出游,没什么不能说的:   “没人敢坐我旁边,我会发疯,把他们都吓走。”   充满戾气的少年时代,凌唐的特立独行并未受到任何人的欣赏,他只要在家里受了刺激,就会故意在学校发疯,等老师叫来家长,凌岳就会好上几天。   毕竟凌岳自己也是老师,要面子得很。   他怕凌唐真的疯起来不管不顾,以至于胡讲家里的情况。   所以没人敢和凌唐当同桌,人人避而远之。   凌唐说完,感觉到气氛有点沉闷,也在乐野的脸上看见怜惜的神情,他勾了勾嘴角:   “跟我读同一所大学?不太可能,我十五岁就高考了。”   “……”   乐野自觉吃饱了撑的怜爱他,搞半天在这儿等着他呢,智商高了不起啊。   “那你还是庆幸没有很早就遇见我,要不然我准保你没法十五岁就高考,没准陷入爱河之后跟我一起辍学呢……”   乐野自信起来无人能敌。   倒也没错。   凌唐看着前方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拿他没办法,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乐野。   “然后我就早早把你拐跑,藏在阿勒泰的大山里,你爸爸就找不到你了,也没法控制、威胁你,也许早早地生个自己的孩子,你就自由了……”   “凌唐哥,你知道吗?面冷的人最心软,所以你才被你爸爸控制,所以你才被我缠上……”   “其实我很坏的,像街边那种流浪汉,或者给点好处就蹬鼻子上脸的小狗,我知道我要真能赖上你的话,你永远不会不管我。”   “你捡了我,就会负责,我一早就知道的,所以我逗你开心,我死皮赖脸……”   他喋喋不休地贬低自己,凌唐不动神色地深吸了一口气,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懂事之后就没有再哭过,但他此刻眼睛泛潮,像沉疴暗疮被人扒开,然后以自己的血肉哺喂。   他全然不提自己命都不顾的保护。   他一点不说自己热情温暖的陪伴。   他被人嘲讽瘦弱,却比谁都强大。   “……凌同学,有没有认真听讲?就你这样怎么考大学,怎么对得起老师的一腔苦心……”   凌唐陡然收回所有情绪,失笑,这几个月,比他过往三十一年笑得都多。   “笑什么,乐老师说得不对吗?”   下了高速,即将进入西安市区,有点堵车,凌唐踩住刹车,冲他点了点头:   “过来。”   乐野便凑过去,一双大眼睛傻兮兮地回视,不明所以。   凌唐垂眸,低了头,在他光洁的大脑门上亲了一口。   “……喂,谁准你亲老师的,搞师生……”   “少看点乱七八糟的。”   乐野翘着嘴角,吃了蜜一样美滋滋地坐好。   拿捏凌唐,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   被凌唐偏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堵车还得一会儿,他又凑过去,趴在人肩膀上说悄悄话。   片刻,凌唐无奈地把他推回去:   “都什么污七糟八的……”   乐野瞪圆了眼睛,然后义正言辞地告诉他:   “书里说了,有点小癖好很正常的,有助于增加感情。”   见凌唐没生气,他又笑嘻嘻地说:   “我也可以配合你嘛,你是大老板,我是小秘书,是不是超级有意思。”   “哦,那晚上试试,我带西装了。”   “……”   乐野紧靠着车窗,昨晚他那么凶,他还没恢复好呢,便很好心地劝道:   “要注意频率的……”   “你不行了?”   “……”   “所以还是得加强锻炼啊年轻人。”   乐野整个大无语,他坐在副驾驶上还被要求练哑铃,甚至是高抬腿……   说话间,已进了西安市区,某五星级酒店楼下。   他们冲了个澡后,在附近的餐厅吃了顿正宗的西安菜,然后两人一起去给客户送货。   这个客户定的是一块麻将桌的桌面,雕了很多城市的特色美食,据说是为了提醒麻友们注意按时吃饭的,还能看着桌面随时“点餐”。   很有意思的想法,乐野做起来也觉得开心,不断迸发灵感。   这就是木雕创作的乐趣,方寸里识百态、见万象。   这一晚,他们什么也没做,相拥而眠。第二天一早,乐野开车,两人赶往南阳。   南阳市博物馆的馆长亲自接待了乐野,凌唐陪同。见面前,乐野还求助:   “我说错话的时候,记得帮我圆回来啊……”   但凌唐始终未言,并非是他不愿帮着商谈,而是他的男孩真的长大了,虽然有些用词不够文雅、准确,但他对木雕的热爱、对作品的构思,无人能敌。   馆长十分满意,定了一百份,希望他以盲盒的形式进行设计,明年底完成所有作品。   一出博物馆,凌唐牵着他的手,主动夸奖:   “你真的超级超级棒。”   “那我要奖励。”   初秋的阳光温暖而绵长,落在凌唐的眉眼,他笑笑,应允。   距离傍晚还有一会儿时间,他们去逛了逛南阳诸葛庐,帮乐野找点灵感。   乐野是第一次正经逛这种历史名胜景区,目不转睛,各种好奇。   好久不见的凌老师再次上线,从刘禹锡的《陋室铭》一路讲到南阳诸葛庐的修建历史,乐野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提问,都得到了耐心回答。   “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后面可是要考的。”   “……”   乐野搂上他的脖子,一脸狡黠地笑着,这人入戏太深了吧,看来也有点什么难以言说的小癖好。   直到深夜,乐野才知道他的小癖好有多过分!   他被端抱在窗台上,然后被凶狠地要求:   “背诵全文,现在。”   “……山不在高……”   “学生”上课没认真听讲,负责任的“老师”只好加个班,把人按着单独辅导,一遍又一遍,直到乐野沙哑着嗓子说会了。   深夜,身心大脑均被折磨得很惨的乐野沉沉睡去,却又在一大早被叫醒:   “快起,你不是盼着见公婆?” 第55章   过了南阳, 距离南京越来越近。   六百多公里的路程,最慢九个小时就能抵达目的地。   “紧张啊?”   凌唐把人喊起来之后,慢悠悠地洗漱,看见他坐在床上发呆, 还突然抓了一把头发, 觉得十分好笑。   现在才八点, 对习惯了新疆时间的乐野来说确实很早。   但他倒不是故意要这么早喊人的,早点出发,就能早点到达,然后他能先带着乐野在南京转一转, 晚上好好睡一觉,才能精神抖擞地面对那个他都不太相见的人。   “你不是说要跟他大战三百个回合?快起吧。”   “是啊。”   乐野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纯粹的脑子发空,他又抓了抓头发,下床去洗漱。   洗了把脸, 恢复了精气神, 他踮起脚, 亲了亲凌唐的下巴:   “别怕, 有我呢。”   凌唐失笑, 但配合地点点头:   “好。”   “突然想起来, 你不怎么爱吃甜的了哈?”   还记得刚认识那会儿, 凌唐经常从他这里叼走棒棒糖什么的, 结果这人摇摇头,说自己本来就没多爱吃,吃凉的是为了镇静,吃棒棒糖是因为乐野给喂。   “……”   出发之前,乐野在酒店旁边的便利店买了几根棒棒糖, 还有一袋奶酪棒,路上时不时喂给凌唐一根,他知道对方不那么爱吃,但也知道凌唐需要被安抚。   比起他见“公婆”要紧张,凌唐见父母才更焦虑。   进入南京市区的时候,才下午五点半,不过对南京人来说已经是傍晚了,太阳已经滑落到最西边,大片的晚霞温柔地笼罩整个城市,乐野下车前,用夕阳味的唇吻了吻凌唐。   凌唐工作没多久,就出去买了个公寓,两室一厅,不算大,但他一个人够住了。   两个人放下东西,冲了个澡,凌唐问他:   “出去逛逛还是在家吃?”   乐野有点纠结,既想看看凌唐长大的地方,又想好好感受一下凌唐的家。   凌唐刮了刮他的鼻子,给他拿了套干净衣服,说出去转转吧:   “带你尝一下南京鸭血粉丝汤。”   “哦,就吃这个啊!别忘了你在阿勒泰可都是大鱼大肉,带我来南京就吃个粉丝?”   “……”   凌唐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懒得搭理,蹲下给他系鞋带,催着人赶紧出门。   最终还是带他吃了正宗的金陵菜,然后在服务员诧异的目光里,凌唐拎着一瓶被指使着买来的老干妈,重重地放在他面前:   “事儿精。”   “早知道去吃鸭血粉丝汤了嘛,浪费了也不心疼……”   乐野让他拧开老干妈的瓶子,往面前的小碟上“库库”加辣椒,怎么吃都没感觉。   他没想到金陵菜也能这么甜!   之前吃过无锡菜,甜得下不去嘴,金陵菜要好些,但他还是没胃口。   全国最能吃辣的省份,新疆要排在前头,所以对着一桌造型精美的甜口菜,他无比怀念家乡的辣皮子拌面、辣子鸡……   “浪费就浪费了,少吃点,等会儿出去吃点别的。”   南京小吃还是不错的,美食街上甚至能见到新疆羊肉串。   “你掀翻的那个烧烤摊呢,还在不在?”   “……”   凌唐有点后悔跟他说这么多,掀翻的烧烤摊自然早就不在了。   他读高一那年,有天晚自习后,来这边买一本教辅书,碰见烧烤摊老板欺负女顾客,已经很晚了,胖而油腻的中年老板扯着两个女孩的袖子,不顾哭喊,硬往店里拉……   他才十三岁,已有一米八的个子,上前抡了下书包,接着几脚,把男老板踹翻在地。男老板扬言要报警,最后也是虚张声势,本就理亏,只有沉默了事。   再后来,这家烧烤小店就不见了。   “真过瘾,要是咱俩一起,没准能组个‘行侠仗义’CP……”   凌唐捏着他后脖子,往前推着走。大城市总是繁华得过分,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压根不见天上的星星,难免让人失了方向,才到家门口,便已开始怀念阿勒泰。   晚上,两人浅浅做了一次,等乐野睡去,凌唐站在客厅的窗户底下,静静抽烟。   他戒烟已经挺久了。   抽了半根,他听到卧室里的呓语声,把烟掐灭,开窗散了会儿味,然后回了卧室。   第二天早上,凌唐没有太早叫醒他,准备了早饭,两人吃过之后,才拎着东西慢悠悠地出发。   有点庆幸的是,凌岳没在家,只有唐毓和保姆在家带孩子。   凌唐前几天就告诉过他这件事,不知凌岳是忘了,还是其他的什么意思。   他懒得深究。   “哥哥……是哥哥!”   凌禾蔚已经两岁了,遗传了两口子的高智商,比同龄小孩说话早,还认人,即使没跟凌唐见过多少面,视频也不过寥寥几次,但她精准地认出了自己的哥哥。   还伸着小手要抱。   凌唐看了看唐毓,然后单手抱起凌禾蔚,给母亲介绍:   “这是乐野,我男朋友,跟你们说过的。”   凌岳不在家,这个家就正常不少,唐毓只是看了一眼乐野,没说话。   但乐野是谁,泥里生土里长的野小孩,天不怕地不怕:   “妈妈好。”   这一声喊的,不仅唐毓愣住,凌唐都怔怔地看他。   乐野弯了弯眼仁,自认为笑得讨喜:   “我是乐野,是个超级厉害的手艺人,做木雕的,小有名气,也小有财富……嗨光顾着说我了,给您和爸爸带了点礼物,这些小玩意儿都是我熬夜雕的,希望你们喜欢。”   “哦……哦好,有心了,放下吧。”   乐野一直拎着礼盒,保持着送礼的姿态,直到唐毓接过去,他才又说:   “都很值钱的,我现在身价挺高的……你们不喜欢的话可以卖了,或者给小宝宝玩也行。”   凌唐偏了偏头,低低笑了起来。   他突然很期待凌岳赶紧回来,乐野一个对二,完全不在话下。   唐毓坐在沙发上,比以往更沉默,打量了几眼乐野,更多的是在看凌唐,从小到现在,她就没见自己的儿子在家里笑过几次,更别说如此的愉悦。   怪残忍的凌岳,也怪懦弱的自己。   “蔚蔚,要哥哥抱吗?来……”   乐野从凌唐怀里接过凌禾蔚,小孩一点儿都不怕,好奇地摸他的大眼睛,还主动靠上去跟他贴贴:   “哥哥……好看,抱宝宝出去玩吧。”   凌禾蔚在家待了一早上,要往常的话,妈妈和保姆早带着她出去遛弯了,眼下急得要命,但见大人们都一脸严肃,只有这个笑嘻嘻的哥哥看着好说话,她心眼多着呢。   乐野闻言仰头大笑,小宝宝怎么会这么可爱,凌唐小时候也会是这样吗?   一大一小的笑声极有感染力,连唐毓的眼尾都浮出了笑意。   气氛松缓很多,唐毓拿了个橘子给乐野吃,他不敢像凌唐那样单手抱小孩,便用眼神示意凌唐接过来:   “谢谢妈妈,凌唐帮我剥。”   不想,半路被凌禾蔚抢走,一边抠,一边甜甜地说:   “宝宝给哥哥剥。”   “哈哈哈,谢谢宝宝。”   一屋子人又笑起来,正热闹,门被推开,凌岳回来了。   笑声嘎然而止,只有乐野和凌禾蔚还叽叽咕咕地笑着。   气氛明显变了,乐野感觉到在场的每个人都很紧张,生怕凌岳突然发疯。   他把凌禾蔚递给保姆,走到凌唐旁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您好,我是乐野,凌唐的男朋友,刚才妈妈已经承认我了,您要是也同意我们,我就叫您爸爸,要是不同意,您就是叔叔。”   他说完,也不管凌岳突然变色的脸,继续说道:   “您要是想打人,我立马拨打110;您要是想发疯,我也能立马打120……”   凌岳咳了声,乐野消声。   凌唐上前一步,护着乐野。   凌岳却只是瞪了一眼乐野,然后把他当空气,走到保姆旁边,接过来凌禾蔚:   “蔚蔚啊,爸爸回来了,想我没有……”   “想爸爸。”   凌禾蔚显然从未被残忍地对待过,甚至是在凌岳真正的父爱里成长的,非常喜欢也很信任凌岳,伸出手抱住了脖子。   凌岳除了凌禾蔚,把一屋子人都当空气,在客厅里逗着宝贝女儿吃了块小蛋糕后,就带着女儿准备出去。   凌禾蔚很喜欢乐野,临走前还喊他:   “哥哥也去。”   乐野笑了笑,然后跟她说:   “你问爸爸同意哥哥去吗?”   凌禾蔚于是转头,拍了拍凌岳的脸:   “爸爸,哥哥去……”   凌岳跟没听见似的,递给女儿一根棒棒糖,抱着出门了。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乐野没觉得有什么,但他始终分神注意着凌唐,感觉到他无比沉默和压抑,便不顾唐毓和保姆的目光,走到他旁边,攥紧他的手,故意撒娇逗人玩:   “怎么办,我拿不下他……”   凌唐回握住他,浅浅笑了一下:   “不管他。”   凌唐知道,凌岳没当场表演个什么,今天已经够给大家面子了,懒得多待,跟唐毓说了几句话,便站起身,牵起乐野要走。   不过他也能感觉到,凌岳的“病”因为凌禾蔚的到来,一天天变好。   最关键的原因,是凌禾蔚太小,往后还得自己多照顾着。   “别皱着眉了……我一点都不在乎他接不接受我,只是心疼你……老东西,明明知道怎么爱孩子,凭什么那么对你?!”   “我骂他‘老东西’,你没不高兴吧……”   于是凌唐一扫阴霾,开怀地笑了起来,是真的愉悦,有乐野的喜欢,凌岳的父爱一丁点儿都不重要。   “我累了,背我。”   凌唐背起人,慢悠悠地走在阳光下,像蜗牛背着家,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他第一次真正探出头来,去看雨,去听风,去感受爱与悲欢。   “我们回家吧。”   “好。”   秋风旷远,夕阳鸟外,他们朝太阳不落的地方,饱含爱意地出发。 第56章   暮夏初秋, 一艘画舫在秦淮河上悠悠前行,湖面波心荡漾,舫内静寂美好。   倏地,一道年轻男声压着嗓子道:   “凌唐你干嘛啊?光天化日之下你的手往哪里, 岸上好多人……啊!”   凌唐神色一凛, 扶在年轻男孩腰间的手往下挪了一寸, 啪,一巴掌上去:   “要有危险意识!跟你讲了多少遍……”   “哎呀,我知道了嘛凌唐哥哥……水流急、波涛滚,不要探头探脑……”   乐野嘟着唇珠, 老大不乐意,他不过探出半个脑袋拍了张照, 况且凌唐就坐在自己旁边的长凳上,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大十岁了不起啊,未免管得太宽。   乐野嘴上甜滋滋地说都记住了, 心里则不以为意, 还趁凌唐跟艄公说话的时候, 跑到船尾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姿势, 太惬意了。   昨天他们回家后, 本要直接收拾东西离开南京的, 不过是乐野趴在男人背上说了句“摇摇晃晃地好像坐船哦”, 凌唐便改了计划, 今天便带他来坐船。   乐野的确有心多看几眼南京的日与夜,毕竟是凌唐长大的地方,但他知道凌唐在这里没有太多开心的记忆,便没提。反倒是凌唐主动提起,乐野悄悄雀跃。   自上了船, 他就没有停止过兴奋,昔日的小乌鸦再次上线,唧唧呱呱,絮絮叨叨,好在凌唐将整条画舫都包了下来,才能让乐野张着翅膀满船跑。凌唐想不明白一模一样的水面,乐野为什么能连拍十几张,最后还被迫跟破孩子一起合了张影。   “凌唐,我要是跟你一般大,跟你一起在这里长大就好了,我保护你。”   近来,乐野愈少叫哥,经常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彷佛要向凌唐证明自己真的不小了,没必要被凌唐笼在身下前行。   看在凌唐眼里,乐野这话就像是小孩学大人说话似的,不过他还是很感动,笑了笑:   “好。”   乐野太喜欢坐船,时间到了也不愿下去,怎么哄都不行,明明已经待了一上午,还在船上吃了顿午饭,乐野还玩不够,凌唐索性将人打横抱起,乐野突然就闹了起来,哭着挣扎,差点掉进水里,凌唐用一双大掌钳着,将人重新放到舱里,沉着脸。   乐野眨了眨圆眼睛,抹掉眼泪,踮着脚,将自己的小脸贴在凌唐颈上,蹭了蹭:   “凌唐哥哥,晚上再下船好不好,到时候所有烦恼就都忘记了……”   凌唐怔了怔,乐野抬手拉过凌唐的大手环在自己腰上,一直问好不好。   乐野昨天晚上趁凌唐洗澡的时候,在书房里转了转,看到凌唐初中的日记,厚厚的日记本基本被撕了个差不多,只有一两页上有字,但笔迹潦草,乐野只依稀分辨出“船、河、鱼”等几个关键字,由此聪明地猜出少年时期的凌唐的心思。   ——每一次出水观岸,每一次涅槃新生。   乐野猜对了,少年时代的凌唐无时无刻不想与水共生,澄澈无忧。   凌唐将人搂在怀里紧紧抱着,艄公往后扫了一眼:   “到底还坐不坐了?你也是的,孩子闹着要坐,就多坐一会儿怎么了,这么抠呢……”   这话是对凌唐说,无端被训的人脸色又沉了下来,乐野笑笑,大声喊:   “坐!再加四个小时!”   凌唐无奈,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只好随乐野。他可不是抠,过了下午,河面上湿气太重了,而且一直晃晃悠悠,乐野没坐过船,很容易吹风受凉。   乐野拍了拍自己的小身板,表示自己很健康,凌唐便无话可说了。   下午,乐野的新鲜劲过去,没再嚷嚷着拍照,见凌唐在画舫上找了本书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依偎在男人结实的臂膀下,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不断倒退的水面、蓝天和岸边的树。   乐野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做了一个极其冗长的梦。   他在梦里如愿以偿,真的跟凌唐成了一般大的人,一起读高三,凌唐没有牛气哄哄地少年天才早早上大学,反而成绩很差,现实中没有读过书的乐野却成了班里的学霸。   高三分班第一天,也是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乐野走进教室里第一眼就认出凌唐,他兴冲冲地走了过去,男生坐在最后一排,乐野放下小书包,拍了拍他:   “凌唐哥,我们真的一样大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好帅啊……”   刺啦,椅子被男生暴力拉开,凌唐站了起来,眉眼少年感十足,但动不动就沉着脸的样子跟十几年后一模一样,乐野吓了一跳,但知道他的凶只是伪装,不怕他,继续笑嘻嘻:   “行了哥哥,你别装的凶巴巴了……”   刺啦,又一声椅子被踢到一旁的声音,男生插着兜直接去了另一个座位。   乐野绷着脸,后知后觉地明白,重回十八岁的凌唐并不认识他,这可犯了愁,外冷内热的凌唐真的很不好攻略,他不会还要花三年时间等凌唐承认他超爱吧。   旁边有人坐过来,乐野回神,见是一个短发女生,她说:   “嗨,看你长得挺小……提醒你一下,我跟凌唐是高二同班,他性子特别差,你还是离他远一些……要是想交朋友的话可以找我哦,我叫封皦……”   乐野揉了揉泛红的的眼尾,从失望和伤心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四下观望了一番,悄悄说:   “我叫乐野,很高兴能跟你做朋友,但是我想追他,你能帮我吗?跟我说一下他都喜欢吃什么,去哪里玩……”   坚强乐野从不会被困难打倒,他愣神的一会儿功夫里就决定好了,无论多难都要重新跟凌唐在一起,他们已经十八岁了,可以谈恋爱了。   乐野一个人坐那絮絮叨叨着,不确定凌唐的口味跟十几年后是否一样,也不知道少年时代的凌唐具体有哪些遭遇……   封皦早已吓傻,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男生在说什么虎狼之词?他要追凌唐?虽然同性恋在当下的社会上不是什么新鲜事,学生们之间也多有讨论,不存在什么惊讶或者厌恶的心理,但是乐野要追凌唐?脾气暴躁成绩又差的学渣凌唐?   “乐野你清醒一点啊!”   乐野见封皦不是很支持他追凌唐,便住了嘴,只好自己做打算。   从这天开始,乐野就成了凌唐身后的小尾巴,给他买早饭,跟在他身后自作主张地送凌唐回家,陪凌唐在教室里午休,还给他辅导作业……   给凌唐辅导作业的时候,乐野还偷乐,十几年后的凌唐笑他是“九漏鱼”,可十八岁的凌唐在乐野看来才是“九漏鱼”,真不知道他咋学的,门门功课不及格。   偷乐还不能被凌唐看出来,否则这人脾气上来直接就不学了,真难搞。   经过乐野孜孜不倦的辅导和形影不离地追逐,凌唐终于渐渐跟他说话了,虽然只是“恩”“好”这样的只言片语,但乐野已经开心极了。   凌唐跟乐野第一次正式说话是晚自习前的篮球场上,乐野被一个篮球砸中了脚,砸人的男生不仅不道歉,还骂他是个死同性恋,有封皦那样支持同性恋的,就有厌恶的,乐野当时有点不知所措,但很快硬气起来,他走了过去朝着众人要男生道歉,结果男生直接挥了拳头……   “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从洗手间回来的凌唐一把挡住了拳头,并将乐野拦在身后。   他们打了起来,最后都被叫到教务处,但好学生乐野是老师们眼里的宝,由他完完整整讲清楚事情经过后,凌唐没有受处分,那个男生向乐野道歉并被处分。   这天之后,乐野更是凌唐的小尾巴,期末前的一次家长会,乐野见到了凌唐的父亲。   那人表面和善实则在走廊尽头对凌唐展露出极为变态的控制欲,恶狠狠:   “你不学也行,不用上大学了,毕业就进厂子……要是敢跑,我跟你妈死在你床头……”   乐野偷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直接冲了过去:   “你不配当他爸爸!我告诉你吧,现在你见到的是死后重生的凌唐,上辈子他成绩很好,很优秀,结果还是被你们逼死了,这辈子你还要逼他……那请便,以后凌唐没有爸爸了,我来保护他……”   乐野一边说着,一边将凌唐扯走,等到出了校园,两人走在校园旁边的小巷里,他才说:   “重生什么的是我骗你爸爸的,你别害怕啊,凌唐哥你会死的。不过我刚才说要保护你这句话是真的,你要相信我……唔。”   冬日黄昏,阳光从云隙中直射而下,乐野被披着这缕光的凌唐吻住。   “!”   乐野瞪大了眼睛,他竟然只用三个月就拥有了凌唐!他敞开唇,任凌唐吻得深入……   “醒过来,小祖宗别吓我,醒醒,我们去医院……”   乐野猛地睁眼,他被凌唐打横抱在怀里,艄公调转船头快速地往岸边驶去,男人的脸上满是焦急,他揉了揉眼:   “凌唐哥,你亲我了,可以和我在一起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凌唐刚松了口气,又提上来,十分钟前的乐野一边闭着眼睛傻笑,一边不知嘟囔着什么,但怎么都叫不醒,这会儿又说什么傻话,他俯下头跟乐野贴了贴,没有发烧:   “胡说什么呢?”   乐野才恍然清醒过来,原来方才的种种都是一场梦。   他摸了摸凌唐的脸、手臂,真的是梦,乐野于是笑了起来,赶紧拍拍凌唐的手臂,让他放自己下来,解释道:   “我没事,你别担心……我刚才梦见我们都是十八岁,一起上高三,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天天跟在屁股后面追你,你还对我爱答不理的……”   他絮絮叨叨说着,凌唐彻底放心,让艄公继续开,他坐了下来,让乐野坐在自己腿上。   “不过我超级厉害的,只用三个月就追到你啦!你在一棵大榕树下吻我……哥哥,还要一个吻……”   乐野被男人极尽缠绵地吻了好一会儿,他推开凌唐,平定气息后眨了眨眼睛:   “你成绩超烂的,多亏了我,要不然你期中考试还是门门不及格……”   巴掌大的小脸露出得意的小表情,凌唐跟着笑了笑,俯身亲亲他的笔尖:   “恩,我们宝贝最厉害了。” 第57章   九月初, 乐野跟凌唐自驾到天津,正赶上大爷们跳水最热闹的时候。   狮子林桥位于海河之上,如一条巨龙横卧,气势汹汹, 守护着津门大地, 184只铸铁小狮子分列两排, 如最为勇猛的队伍保护着天津百姓。   桥上聚集了很多人,跳水的大爷们各个袒着胸膛,只着裤衩,都摩拳擦掌着寻找时机从桥上一跃而下, 围观的游客是最多的——比起别点的自然景观,天津大爷跳水成了著名景点。   乐野稀奇地看着, 他打小生活在西北边陲,很少见大海大河,阿勒泰的河也都离住的地方很远, 更没人去河里游泳、跳水, 他属于实打实的旱鸭子。   凌唐瞥了一眼, 冷不丁淡淡道:   “这么好看吗?”   “好看啊。”   乐野不假思索地回答, 多热闹呢, 还很有意思呢, 他不知不觉就挤进了人群里, 还愈发靠前头, 最后稳站视野极佳的第一排,他一会儿看看身边挥着胳膊准备跳水的,一会儿又勾着头看大爷们跳水激起的水花……竟忘了凌唐的存在。   大爷们每一次跳水,人群里响起一阵欢呼,乐野处在第一排核心位置, 听到的欢呼声简直是震耳欲聋,压根不知道凌唐在后面一直喊他。   “小朋友外地的吧?”   有个大爷做着跳水前的准备动作,一眼看见直愣愣盯着自己的男孩,这么问了句。   乐野点点头,大眼睛里掩不去好奇:   “是的是的,你们好厉害啊,我也想玩。”   大爷们最乐教善教,旁边几个听见他这么说,纷纷鼓励他,想跳就跳啊,水温温的,跳下去可好玩了,还说他这么年轻肯定能跳好。   大家都忘了问一句乐野会不会游泳。   胆大乐野经不住夸,又人菜爱玩,当即就学人家扒了鞋子、裤子——他没脱短袖,主要是有点不好意思光溜溜的,之前凌唐教育过他,得有羞耻心,他得比大爷们知羞呢。   在大爷们的鼓励下,乐野爬到了栏杆上,有点站不稳,被两个人扶着,他也有模有样地学大爷们挥动着胳膊,极其兴奋。   “乐野!你赶紧给我下来!”   人群中传来一道压着怒气的男声,乐野听出来,是凌唐!   糟糕,他忘了事先跟凌唐报备了,都怪他兴奋过头,完全把这个人和这件事忘了,但他正要转身下来,谁知一个没踩稳,直接扑了下去。   人群中又一阵欢呼声。   紧接着,又一道更为响亮的欢呼——两个年轻人相继跳下,有意思。   乐野入水的瞬间打了个哆嗦,倒不是水凉,纯粹是怕的,完蛋了,凌唐绝对要收拾他。   但更怕的是,他忘了自己不会游泳!或者说他以为跳下去就能像别人一样浮起来,乐野扑腾扑腾地挣扎,忽然感觉到窒息的恐惧:   “救命……唔,凌唐……”   他被男人铁青着脸紧紧夹在臂下,快速朝岸边游去,乐野什么也不敢说了,悄悄看凌唐愈发难看的脸色,竟吓得打起了颤。   凌唐察觉到,以为他是被水激着了,脸色依旧很难看:   “还作不作了?行了,我们这就去医院……”   眼看着就要上岸,乐野忽然觉得身子下面一凉,他用手去捂,光了,连忙挣扎:   “我不上去,不能上去……啊!”   凌唐没什么耐心地抬手打了他一巴掌,触感不对,再摸了一下,这才知道乐野为什么突然拼命挣扎着不上去了——乐野的小裤衩被水冲走了。   乐野皱着一张苦兮兮的脸,赶忙搂着凌唐的脖子撒娇:   “哥哥我错了,再也不偷偷胡闹……现在咋办呢,宝宝没有裤衩了……”   “该!”   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气得要命,抬头看了眼岸上乌泱泱的人,不少人见两个男人在水里抱着还不上来,有人以为出了意味,喊着要不要打120,有人看出了激情,欢呼怪叫,总而言之热闹极了。   凌唐一咬牙,将自己的衬衫脱下来,在水里给乐野拦腰系上,光着膀子将人抱上了岸,压根没让乐野落地走,打横抱着直接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车门一关,震耳欲聋的叫声终于被隔绝。   车里,凌唐将乐野翻身放在自己腿上,隔着衬衫接连打了三巴掌,没用多大劲儿,但乐野可不得抓紧机会大声求饶呢,他一句接一句的:   “哥哥我错了真的错了,要杀要剐随你,只要你别生气……啊!哥哥你还是轻点吧……”   叫声之惨、求饶之恳求,真是闻者同情,司机大爷往后瞧了一眼,忍不住道:   “行了吧孩子哥……认错了就行了,打坏了还不是自己心疼……”   乐野连忙点头,又摇摇头:   “他才不知道心疼我呢……”   话音刚落,他被男人一把拎起来,面对面坐在凌唐腿上,被捏着下巴:   “我不心疼?”   乐野跟他家摇粒绒似的,赶紧两手捧着凌唐的手臂,晃了晃:   “哥哥最心疼我了,别生气,我真的不胡闹了……”   说着,他就落了几滴眼泪,看着真是又委屈又可怜。   凌唐叹了口气,第无数次说“下不为例”,他松开捏着乐野下巴的手,温热的唇凑近,将乐野的几滴眼泪吻掉,就势贴了贴额头:   “冷不冷?”   “不冷,我没有感冒,别去医院了吧,我们回酒店。”   “好。”   眼下两人都湿淋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回酒店换衣服,凌唐有点后悔没开车带他过来看跳水,否则第一时间就能换衣服。   两人到了酒店,凌唐将人带到浴室里冲热水澡,好转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实在是好怕,这破孩子一个看不住就胡闹,万一有了生命危险怎么办?   凌唐愈想愈后怕,将人按在墙上,转了过去,又轻轻打了几下,好好教育了一番。   他说什么,乐野就乖乖说“记住了”。   凌唐还能怎么办,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何况他出的也不是拳,稍微碰一下,自己先心疼起来,只有将人一遍遍地用热水冲洗,直到乐野浑身都热了起来。   “放我下来,我不出去……”   “还闹什么?”   乐野瞥了下凌唐那里,撅着嘴,早都竖着了……他挣开,蹲了下去:   “凌唐哥,我有点馋……”   嘶,男人倒抽一口气,已被温热的口腔包裹。   乐野做这事总是很不熟练,张着微红的眼睛看了眼凌唐的表情,愈发小心轻柔起来,小舌头嫣红柔软,跟粗犷黝黑有很大的反差感,视觉效果极有冲击力。   凌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终于抬手放在了乐野后脑勺上:   “慢点,都是你的。”   乐野吐出来,舔了舔,铁一样的东西晃了晃,他说:   “恩,都是我的。”   最后果然都是乐野的,他吞咽下去,被凌唐拉着揽进滚烫的怀里,嘟囔着:   “嘴巴疼。”   “给你揉揉。”   四片唇相贴,凌唐好好给他揉了一番,极具温柔。   折腾完出来,都已经半下午了,两人都没吃午饭,乐野是真的饥肠辘辘了,馋得什么都想吃,凌唐从卫生间出来时,他都捧着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干巴巴的小面包啃了起来。   凌唐赶紧给前台打电话叫餐。   乐野咽下一口面包,跟他说:   “少叫一点啊,等会我们要出去吃好吃的。”   来天津就一天半的时间,不能连个正宗的天津菜都不吃吧。   两人随便垫吧了几口,黄昏时分离开酒店,直奔最出名的百年大饭店。吃饭还占不住乐野的嘴,突发奇想地要凌唐教他游泳,他虽然跳水没能成功,但被凌唐抱着在水里游的时候觉得十分惬意,他还想跟凌唐一起游泳。   只要他事先跟凌唐讲了,凌唐便会事事答应。   他们又在天津多待了一天。   次日早晨的天津市游泳馆,凌唐包了个小池子,手把手教乐野游泳。   水位不深,也就一米五的高度,但乐野没游过,站都站不稳,也不会在水里换气,学了一会儿呛了好几口,觉得麻烦,只想挂在凌唐身上一起游。   “抱着我游,好吗?”   没想到凌老师很严格,一定要他学,至少能从水中扑腾起来,乐野绷着苦哈哈的脸一次次呛水,一次次被人捞起来往前游,泡得皮都快皱了,终于能游出去十米了。   他绷着脸不高兴,说就到这吧,不学了。   撅着小屁股刚要往岸上爬去,被凌唐拦腰一抱,一把搂在了怀里:   “不高兴了,生我气了?”   乐野不想让自己对凌唐有任何不高兴的情绪,连忙弯了弯眼睛:   “没有呀,我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凌唐哥哥。”   凌唐没有说话,揽着人便往前游了起来,乐野透过游泳镜看男人锋利的下颌线,原来凌唐是要教完之后才带他游,索性小池子里没别人,他高兴地欢呼,大喊:   “凌唐,我超级超级超级爱你!”   男人抿成直线的嘴角有了轻微的弧度,乐野简直被他帅晕了,他老公真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一颦一笑都帅得惨绝人寰。   乐野没忍住,凑上去索吻:   “哥哥,我要……”   凌唐飞快地同他碰了下嘴唇,撤离,两人到了另一头,乐野借着水的浮力将自己缠在凌唐紧实的腰腹上,还要索吻,也想进一步,但被凌唐往下扯。   乐野不可置信地撅着嘴:   “你不想要我吗?”   他都能感觉到凌唐的变化了,这里又没有别人。   凌唐干脆利索地将人彻底扯下来,捧在岸边坐好,深吸了两口气:   “当然想要你,但不文明不卫生知道吗?这里是公共场合,万一场馆工作人员不及时换水清理,下一波客人进来……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乐野眨了眨眼,用水划着水,有点不好意思地用力点头。   他没有不讲文明了,只不过刚才太上头了:   “那我们回去吧。”   凌唐没有说话,等两人都平复下来,用一大块浴巾将乐野裹起来,牵着他的手往最靠里的淋浴间走去,他将人端抱着,双手紧紧压着乐野,一下一下地亲吻:   “这里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