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夏   作者:春怀酒浓   文案   葡语翻译受×年下混血攻   公路文 HE   姜守言去里斯本散心的时候,遇到了个混血男人。   野性,自由,身材很好。   拖着冲浪板走到在沙滩晒太阳的姜守言跟前,普通话标准:“中国人?”   后来姜守言才知道,他是他的房东。   程在野的房子只租给中国游客,房子里常备葡萄酒和新鲜蛋挞。   只是因为,他曾在甜品店外,和一个中国男人无意偶遇。   短短几面,记了六年。   后来他每年都会来里斯本住上几个月,直到第七年夏,他同往年一样裹着清凉的海水上岸,无意一暼,看见了道眼熟的身影。   比记忆里瘦了点,高了点,眉眼更懒倦了点。   他缓缓走上前,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也听见自己平静的声调:“中国人?”   姜守言抬眼那瞬,没有哪一年的夏比今年更灿烂。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西方罗曼 治愈 公路文   主角:姜守言,程在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四季轮回   立意:自由勇气希望和爱 第1章 Zephyr   里斯本晚上十点。   姜守言随着人流走出机场。   他拖着箱子独自在街边等了一会儿,一路上因为自身优越的外形条件,吸引了不少视线。   很快,一辆车停在面前,车窗下降,露出Martim那张古铜色的脸。   “Riley,Haesperado?”(Riley,等久了吗?)   姜守言微微笑了笑,声音如同这夜色一样迟缓放松。   “Estabien.”(还好。)   Martim帮他把行李放上后备箱,许久没见,话难免多了些。   “(你说你突然要来住一段时间我还挺吃惊的,之前问你都说很忙。)”   姜守言答得很懒散:“(现在好多了。)”   “(我们也挺久没见了吧,上次是什么时候?三年前?你跟着公司过来走项目的时候?)”   姜守言“嗯”了一声,稍微降了点窗,晚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松乱,Martim望向他看着窗外的侧脸,能感觉出他兴致不高。   以为是姜守言长途坐累了,也没再说话打扰,闭嘴安静开车。   其实知道姜守言要来这儿也是巧合,他没联系任何人。   还是上次去巴塞罗那出差,碰上他们共同好友无意提起,Martim才知道姜守言辞职了。   “家里出事,老人跳江自杀了。”   Martim很震惊。   姜守言给人的感觉淡淡的,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事,只知道他有一个外婆,婆孙俩关系很好,他每次过来出差,都会打包点蛋挞回去。   老年人爱吃甜的,也不带多了,给她尝个味。   后来听说他在办签证,准备来里斯本散心。Martim也是个热情的,当即打电话问了姜守言的打算,在他来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车走高速一路开到了卡斯凯什。   “(空间虽然不算大,但东西都很齐全,最主要是……)”Martim把行李放在客厅,推开了窗,冲姜守言挥了挥手。   姜守言走过去。   Martim说:“(这里离海很近,推开窗就能看到海平线。)”   “(没有哪个地方的视角比这儿更好,这可是听说你要来,我特意帮你打听的。)”   “(房东很喜欢中国人,房子也只租给中国游客。只不过房东不经常在葡萄牙,房屋租赁上的事全交给了他的朋友。)”   说到这里,Martim狡黠地眨了眨眼,“(而他的朋友正好又是我的朋友。)”   姜守言笑了笑,晚风很温和地拂过他的脸,他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浪声。   Martim看得有些呆了。   姜守言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不笑的时候觉得他优雅冷峻,笑起来又让人想要亲近。   Martim目光放在他搭在窗沿的手上。   “(病了么?)”   姜守言一顿,垂眸看向自己手背上的针眼,留置针扎得久了,针眼附近青了一大块。   “嗯,”姜守言说,“(出了点意外。)”   Martim挠了挠自己的短寸,那张古铜色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叫羞赧的表情:“(我很抱歉,对你家里的事。)”   姜守言垂着眸,声音很淡:“(没关系,都过去了。)”   Martim知道他不想多说,便也没再问,只是把箱子放好,回头看了眼仍站在窗边的姜守言。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有什么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Martim说。   姜守言转过身,冲他笑了笑,暖光照在他身上,不知道为什么,Martim总觉得他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只是冷淡,但现在,这层外表似乎蒙上了层灰,有种惊艳的枯败。   Martim摇了摇头,甩掉了这种不吉利的想法。   *   姜守言最近觉少,很难入睡也睡得很轻。   他在冰箱里翻到了葡萄酒,去了楼上的小天台。   夜晚的卡斯凯什很凉爽,大西洋的浪声一阵一阵涌过来。   姜守言就着楼下小道时不时传来的几句葡语,看着远方灰蓝色的海岸线,一点一点喝完了那瓶葡萄酒。   酒劲上来,他也懒得再动,蜷缩在藤椅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六月的葡萄牙天亮的很早,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海鸥成群的鸣叫从天际清亮掠过,旋起一阵咸湿味的海风。   迎面的冷冽让姜守言轻轻蹙了蹙眉,宿醉的迷蒙让他连睁眼都变得迟钝。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微颤的眼睫上,视野铺开一片橙红的海面,粼粼波光像是一场白日幻想。   姜守言顿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日出了。   手里的酒瓶咕噜滚到了地上,空气里带上了几分葡萄的香甜。   姜守言侧靠在藤椅上,看着远方的天空从灰蓝过渡向粉蓝,直到那抹橙金完全唤醒这座酣睡的城市。   车流从远方飘过,人声也跟着嘈杂。   姜守言轻轻动了动睡得有些僵硬的脖颈,脑袋后仰枕在藤椅边上,想起去看时间。   手指在兜里摸了半天又恍然,手机没电放在了楼下的桌子上。   只是一想到要去拿手机,还要先从藤椅上起来,下楼,从行李箱里翻出充电器,插上插头,给手机充电开机……   姜守言觉得很麻烦。   他干脆裹紧了身上的外套,翻了个身,又蜷了另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一场囫囵觉。   梦里有太多杂乱的东西,再次醒过来的姜守言满头大汗。   卡斯凯什昼夜温差大,正午阳光的热情让姜守言身上那件御寒的外套格外累赘。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外套被随手搭在桌边的椅子上,姜守言从行李箱翻出充电器走进半开放的厨房。   刚一开机就是一阵接一阵的消息提示音,还没等他逐条确认,祁舟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姜守言喝了口冰水才慢悠悠接起:“喂。”   那边顿了几秒,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你今天要是再没有消息,我都想直接给大使馆打电话确认你的尸体了。”   姜守言轻笑了一声,声音清冽:“还没那么快。”   祁舟就又沉默了。   姜守言来里斯本前在医院待过一段时间,主治医生是祁舟,病因急性一氧化碳中毒。   外婆跳江第三天,姜守言在家烧了炭。   但凡发现的晚一点,他现在都是土里面一捧无机质的灰。   睡了一上午,有点饿,祁舟沉默的那段时间里,姜守言拉开冰箱,找到了一盒包装很精致的蛋挞。   “你真的执意要走这条路吗?真的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吗?”祁舟没忍住,面对面问不出来的话,隔着九千多公里好像又有了点底气。   姜守言声音依旧很平静:“祁舟,我今年28岁,不是8岁,也不是18岁。”   他靠在台面边,视线偏垂,透过客厅窄窄的窗,看进深蓝的海面。   死亡对于姜守言本人来说,不过一滴水掉进海里,轻松得连涟漪都很细微。   “我的脑子长好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祁舟哑口无言。   最令人感到无望的不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而是清醒且智的安排——精心选好结束生命的地点,甚至连时间都能自由把控。   前者尚还有生的余地,后者是真的了无牵挂,每一天都能是最后一天。   祁舟和姜守言认识了十几年,是他唯一一个知根知底的朋友。   就是因为知道得彻底,所以他没办法对姜守言的行为做出任何批判。   他只能沉默,直到最后听不到任何消息。   也就相当于得到了消息。   空气沉默得令人有点窒息,可能今早的太阳确实晒得人很舒服,姜守言难得宽慰了一句。   “至少不是今天。”   祁舟很想顺着电话线给他一拳。   姜守言从包装盒里拿出一张小卡片,卡片上印了五颜六色的卡通笑脸,正中央是一行花体中文——祝你天天开心。   姜守言的心情莫名因为这行字带了几分雀跃。   他轻笑了一声,解释了一句:“因为有人祝我天天开心。”   祁舟把电话挂了,晚一步都怕自己也跟着变得神经质。   姜守言在那阵短促的嘟嘟声里继续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是很想笑。   午后的阳光斜进窄窗,光影跃过客厅墨绿色的沙发落在姜守言脚边。   姜守言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那抹阳光从脚尖爬上裤腿,他才像是被灼到了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凝滞的大脑缓慢转动,他想他该先去找一片沙滩。   人少,浪大,海水湍急。   葡萄牙近一半国境是海岸,充足的光照让卡斯凯什这个临海小镇格外漂亮。   姜守言沿着滨海大道一路往下走,在阳光里找到了自己最满意的地方。   不像渡口停了很多船舶,这里人少、安静,天然形成的礁石像是块洞穴,在细腻的白沙上落下一整片柔软的阴影。   姜守言坐在那片柔软里,盯着远处一阵一阵翻涌上来的浪花发呆。   阳光每晒上来一点,他就往后退一点,在这场漫长的追逐游戏里乐此不疲。   直到脊背抵上礁石,再无可退,躲避好像又成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姜守言手臂搭在膝盖上,在阳光里懒洋洋眯上了眼。   远方传来摩托艇和直升机的嗡嗡声,姜守言在那片嘈杂里听到有人很激动地大喊了一声:“Zephyr!”   他睁开眼,刚好看到一个男人抱着冲浪板从摩托艇后仰倒进了海水里。   明明距离很远,姜守言却觉得自己像是看清了海风吹拂他湿发的模样,肆意又张扬。   很莫名其妙的想法,姜守言眉心蹙了一下,又重新闭上眼。   “Zephyr!”岸边有人举着平板冲海水里的人兴奋乱叫,“(你的新纪录!绝对是新纪录!无人机传过来的视频浪高目测超过了五米!)”   海水里利落地翻出一个人影,程在野坐在冲浪板上随着海浪慢悠悠晃。   直升机嗡鸣的声音让他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俯身划水,及时抓浪,行云流水地冲到了岸边。   潮水后退,程在野踩上湿润的沙滩。   小哥激动地把平板给他看:“(Zephyr,最后你穿过了很完美一截管浪!)”   平板里播放的是半个小时前,程在野在深海冲浪的航拍视频,卷起的海水重重拍在海面上,滔天白浪像一场雪崩。   视频反了下光,程在野下意识往旁边偏了头,视线里晃进一道人影,黑头发、白皮肤,很眼熟。   光影落在眼角还没完全散去,小哥举着平板叽叽喳喳。   程在野在那一瞬突然有种难言的平静。   他反手捂住了伙伴喋喋不休的嘴,又把冲浪板一股脑塞给他。   浪声一点一点后退,逐渐清晰的面孔让时间变得模糊。   程在野好似被拉回了很多年前的夏天,男人在甜品店门口笑着对他说了一句:Desculpa(抱歉)。   那一年,程在野17岁。   直升机吵闹的嗡鸣彻底消失在天际,姜守言恍惚闻到了海水的潮润。   阴影落在跟前。   风好像突然静了。   他仰头,看进了一双金棕色的眼里。 第2章 卡片   那是一双很深情的眼。   姜守言想,又或是因为深邃的眼眶和高挺的眉骨让那双眼睛显得深情。   西方人特有的骨相优势。   有冰凉的水珠滴到了手上。   姜守言缓缓垂眸,视线很轻地滑过面前人的鼻梁、嘴唇,下巴凝聚的水珠,轻微颤动的喉结,湿润的冲浪服,最后落到自己手背那滴海水上。   眼睫刚眨一下,他就听到了一句很平静、很标准的普通话。   “中国人?”   姜守言扬了扬眉,再次抬了眼。   程在野听见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像是在提醒他这并不是白浪极限后一场荒诞的梦。   他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也不是没有在熙攘的街道认错过人。每每四目相对,道歉都还带着惊喜的余韵。   程在野也觉得神奇,明明只是匆匆几面,为什么会把一个人记得这么清楚。   描摹的轮廓在梦里一点点加深细节,与现在并没有多大差别。   只是瘦了点,眉眼更懒倦了点,却让人多了几分胆怯。   程在野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局促过。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话临出口,又不知道究竟该拣哪句。   他缓缓直起身,阳光从身后重新铺到姜守言眼前。   一片耀眼的橙光里,姜守言听见他笑着说:“我妈妈也是中国人。”   *   男人带着湿润的海风坐到了姜守言身边。   又逐渐被沙滩上的阳光晒得发暖。   他说他叫程在野,和他妈妈姓。   说话间他偏了下头,抹掉了下巴上凝聚的水珠。   姜守言想到了不经意落到他手上的那滴海水,在手背上留下一条泛着凉意的水痕。   姜守言又想到了那个抱着冲浪板往后仰倒的男人,以及岸边那句:“Zephyr。”   姜守言看见程在野怔愣的表情,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把这个名字说出了口。   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脸上一片坦然。   程在野就笑了笑,那双眼睛弯起来像月牙一样亲近。   “是的,那是我的英文名,你刚刚听到他们叫我了吗?”   程在野能从姜守言平淡的眼神里看出他早已不记得自己,那年只是一次短暂偶遇,后来匆匆几面还是程在野单方面相见。   不过没有关系。   程在野搓了搓手里的沙,问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姜守言收回落在他脸上的视线,望向更远一点的海滩,声音带了几分晒透了的懒:“姜守言。”   他听见程在野把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细细品了一遍,隔着正常的社交距离带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暗昧。   姜守言不是小年轻,他能看透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只是他并没有什么兴趣。   所以在对方从防水袋里拿出手机,问能不能加个微信的时候,姜守言很遗憾地拍了拍自己空荡的裤兜。   “我很抱歉,手机没带在身上。”   这也不是假话。   工作辞了之后,姜守言的世界也跟着清静了。在国内他没有什么要紧的朋友需要联系,来到卡斯凯什就更不用说了。   姜守言想轻松地出门,想轻松地寻找一块安静的地方。   他不想有牵绊,也不想有累赘。   视线相对,程在野清楚这是他的婉拒。   如果有意愿,手机没带在身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还能用微信号和手机号查找,总能有办法。   姜守言不忍心看他落寞的神情,再配上湿漉的头发,会无端让人心软。   他转了话题,看向还抱着冲浪板直挺挺立在沙滩边的男人,问道:“那是你朋友吗?他好像还在等你。”   程在野视线也跟了过去。   伙伴支着比他人还高的枪板,耸了耸肩,满脸:兄弟你终于记得这里还有个活人了?   程在野起身说:“稍等。”   似是不放心,他抿了抿唇,边往后退边重复:“我马上就回来……你,不要先走了。”   坐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等和旁人站在一起,姜守言才发现程在野真的很高,穿着贴身的冲浪服也能明显看出来身材比例很好。   是经常在户外,经过阳光雨水雕琢后的痕迹,像一棵朝气蓬勃的树,散发着野性向上的生命力。   程在野,Zephyr。   姜守言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名字,很奇妙地对上了程在野转过来的视线。   很快一眼,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还在原地。   姜守言觉得有些好笑,好像自己是个不听话会到处乱跑的幼儿园娃娃。   他拱起身,下巴搭在胳膊上,微微眯起了眼。   看着程在野从沙滩走过来是一种享受。   仿佛会被那股生生不息的韧劲感染,眼前的世界也跟着鲜活。   伙伴在身后冲姜守言友好挥手。   姜守言直起腰,也礼貌地回应。   程在野的声音落在头顶:“天气预报说晚点会下雨,这里的夏天难得有雨。”   姜守言抬头认真听他说,又看见他的喉结很轻微地滑动,像是有点紧张。   “你住哪里,我开了车来,远的话要不我送你回去?”   他似乎很单纯,小心翼翼的试探明晃摆在眼里,一眼就能看个彻底。   姜守言说:“不远,我可以走路回去。”   程在野的表情变得挫败,但又执着地没动,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姜守言便给了他一个答案,随口说了个刚刚沿步行街走下来看到的路标名。   程在野眼神动了动,还想问的更细,但最终克制住了。他说:“一会儿要涨潮了,现在回去吗?”   姜守言其实不应该答应,但对上他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他点头,说好。   他们从小路一前一后上了滨海大道,棕榈树沿着道路铺向远方。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露天停车场。   程在野转身,影子罩在姜守言身上。   “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   姜守言抬起头,眼尾被阳光照得有点睁不开。   程在野就又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影子完全裹住姜守言,彼此的距离跃过正常社交,变得有些亲密,呼吸偶尔都会碰在一起。   姜守言没避开,也装看不明白。   他说:“不会。”   “那后天呢?”   “不知道。”   ……   程在野轻轻攥了攥自己的拳头,显得有些无助。   但他不想就这么放弃,他说:“没关系,我住的不远,这几天都在。”   姜守言眼神有很轻微的波动。   他做翻译那些年,接触了很多西方人,其中不少对他表示过好感,但话语和眼神间只是想拥有短暂一夜的轻佻,不像程在野这么真诚。   真诚得让姜守言有些困惑,不由想反问自己为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也没办法给出答案。   他轻飘飘一个人,连灵魂都空空荡荡,他给不了这个直白又热烈的男人什么东西。   他没办法承诺,也没办法回应。   所以他只能微笑着和他说再见。   程在野笑容有点发苦,但还是温声和他告别。   “姜守言,”他很温柔地念着他今天刚得到的名字,说,“再见。”   侧身而过的时候,姜守言手指擦过自己裤兜,摸到了一处坚硬的棱角。   他恍然,他今天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带。   他还有从蛋挞包装盒里得到的一张卡片,虽然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但上面有一句很美好的祝愿。   姜守言停住脚步转头的时候,能看见程在野眼里亮起的光。   他没什么能给的,那就把这句祝福送给他吧。   姜守言把卡片递给程在野,笑着说:“祝你天天开心。”   程在野在原地呆了片刻。   卡片上格外熟悉的卡通笑脸和花体中文让他的脑子受到冲击,产生一种眩晕的错觉。   他想起他十八岁成年那天,父母送了他一套卡斯凯什靠海的房子。   他站在窗边,看着远方辽阔的海岸线,想的是姜守言的脸。   程在野说他想把房子出租出去,只租给中国的游客。   房子挂牌出租前几天,程在野把卡片设计图,发给了那家签订了长期外送订单的蛋挞店,希望对方能把卡片夹在包装盒里。   这张卡片是对固定地址送出的固定祝福。   程在野不止一次想过,姜守言某天来里斯本旅游,会不会住进他出租的房子。   哪怕这是一件概率很小的事,他也并不热衷于求证每一任租客的模样。   他随性、自由,但偶尔也会从这场幻想里得到一丝微妙的满足。   六年能变的有很多,唯一没变的是那间靠海的房,房里常备的葡萄酒和新鲜蛋挞,以及蛋挞包装盒里那张“祝你天天开心”的中文卡片。   17岁那年的邂逅是一场藏了七年的梦,现在这梦变成了一份穿过流年的礼物,出现在程在野面前。   他接过那张卡片,指尖在边缘摩挲了很久。   虽然不知道姜守言为什么随口编了一个住址糊弄他。   但都没有关系。   他由衷感到喜悦:“谢谢,也祝你天天开心。”   姜守言看着他嘴角明朗的笑容,觉得这个男人真的很好哄。   *   程在野刚开车到家,就收到了Paulo发过来的消息。   他停车熄火,拿起放在中控台的手机,点开Skype。   Paulo:(你要的租客信息。)   Paulo:[图片]   Paulo:[图片]   Paulo:(你平时不是都不管房子租给谁了吗?怎么今天这么积极了?)   程在野没回,点开签证信息,图片上正是前不久才和他告别的男人。   他细细看下去,Job Seeker Visa,D签,120天。   程在野松了口气,不是很短暂的旅游签。   太久没有得到回复,Paulo又发了几条消息过来。   消息接连变成已读,程在野却没有想回复的念头,打字道。   Zephyr:(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Zephyr:(你觉得我长得讨喜吗?)   Paulo:?   Paulo:(你在跟我炫耀什么?)   Paulo:(哪次出门不是要你ig的人最多?)   程在野看着这两行字,久久不语。   Zephyr:(那他为什么不愿意给我联系方式?)   Paulo:(谁?他?)   Paulo:(你什么意思?)   Paulo来了兴致,哐哐在聊天框里砸了一堆消息,八卦得简直想从屏幕里钻出来揪程在野衣领。   程在野没有会,拇指向下滑动,再次找到那张签证照片。   他点开,长久凝视照片中的姜守言。   黑头发,白衬衫,微微上扬的眼尾在不笑的时候显得冷冽,笑起来又很勾人。   程在野将这张照片存到了名为Riley的手机相册里。   成了里面唯一一张人物照。 第3章 向日葵   03   程在野嘴里那场雨,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断断续续下。下一会儿停一会儿,街道刚湿润一点又被阳光晒干。   这样的天气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地中海气候的夏炎热干燥,降水量少,鲜少出现持续的雨天,姜守言运气挺好,一次性全给碰上了。   下雨总让人犯懒。   姜守言一觉睡到午后,推开窗遥望外面碧蓝如洗的天醒神。   大西洋的浪声依旧,棕榈树笔直地立在道路旁。   来来往往的影子交织、分离,眼前的蓝天白云倒映远方的海水浪花。他又顺成章地想到了那片海滩,以及那个从海水里走出来的男人。   头突然有些昏沉,姜守言用手掌撑了撑太阳穴,连日来靠着酒精入睡的后遗症在这一刻蜂拥而至。   他弯腰拿起床边的手机,边查看信息边往屋外走。   凌晨两点,姜守言发现房间里的淋浴用不了,给Martim发了条消息。   房子是Martim帮忙租的,房东把房子的事情全权托付给了朋友,Martim也全权代了姜守言租房的事。   两个中间人直接当起了对接人,本就是朋友,说话还方便了不少。   Martim早上九点间隔几分钟给姜守言发了好几条消息。   Martim:(坏了吗?我问问)   Martim:(他也不清楚情况,房东刚好最近在,他跟房东说一声)   Martim:(房东说他可以先来看看,问你大概什么时候方便?)   姜守言边回复边拉开了大门,墙边悬挂的白色编织挂篮里放着今日租房附赠的小礼物。   或许因为他长住,每天送过来的点心都不一样,昨天是蓝莓佛卡夏,今天是曲奇可颂。   只是不再有精致的包装袋和写有天天开心的中文卡片,而是替换成了一朵绿心向日葵,安静地插在挂篮的缝隙里,一开门就能看见。   姜守言像往常一样,把它插/进了方桌的酒瓶里。   狭窄的瓶口挤着三朵盛开的向日葵,和阳光一样的颜色让灰暗的客厅角落似乎也明亮了不少。   姜守言靠在桌布边,敲完了对话框里最后一个字。   Riley:抱歉,刚醒。下午和晚上都行,我都在。   五分钟后,姜守言收到了回复,房东说四点钟过来。   他看了眼时间,两点不到,时间还很充裕。   他又放下手机,站在桌边慢悠悠吃起了今天的曲奇可颂。   雨彻底停了,天完全放晴。   阳光晒到了角落里的向日葵,姜守言伸手触摸它的花瓣,橘黄的颜色热烈得仿佛有了温度,缓慢靠近的指尖不由自主蜷了蜷。   姜守言眼睫缓慢地轻眨,看着生机盎然的向日葵,又想起那个同样朝气蓬勃的年轻男人,在长风雨水里欣欣向荣。   姜守言觉得有些好笑。   他吃完最后一口可颂,把向日葵挪到了窗台,那里有最充足的光照,是生物最好的养分。   随后姜守言转身回房间,想在房东来之前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行李箱摊开放在地上,床尾散乱放着几件干净的衣服。   姜守言把它们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里,又拿出塞在角落的塑封袋,里面装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他母亲的戒指——外婆一直珍藏着,想女儿了会经常拿出来看看。   一样是他的遗书——很潦草两行字,一行英文,一行中文。   姜守言把遗书压在枕头底下,戒指用黑绳穿成项链挂在了颈间,回头刚把箱子合上,外面就传来了门铃声。   他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四点整,一秒不差。   姜守言趿着拖鞋去开门,看到外面站着的人时,还以为自己被阳光晃花了眼。   程在野拿着一大株向日葵,笑容和煦得像一阵清风:“你好,请问是淋浴坏了么?”   看见姜守言,他有些惊讶:“真巧,又见面了。”   姜守言没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惊讶,只看见了他眼里狡黠的光。眼尾被糖果色的墙壁映衬,透着影影绰绰的温柔。   程在野开口说:“院子里的花开的正好,我摘了一株过来,是我妈妈自己种的。”   姜守言垂眸看向递到面前的重瓣向日葵,粗壮的绿杆上开了三朵沉甸甸毛绒绒的花。   没有很精致的包装,怎么从花园里摘下来的,就怎么原始地送到了姜守言手里,还带着雨水的清香。   姜守言想到了他这几天收到的绿心向日葵,以及种类不同但都很合胃口的甜点。   Martim之前说过,房东很好,冰箱里的蛋挞和葡萄酒是给每一位租客的租房礼物,所以姜守言也直接认为,挂篮里的点心和向日葵是另一种长租的友好。   只是现在看来并不是。   姜守言不想纠结其中的弯绕,他只是抬眼,缓缓问:“向日葵是给我的,还是给租客的?”   这两个身份放在姜守言身上没什么不同,但如果把租客的范围扩大,好像又带了点微妙的暧昧。   程在野愣了愣,又很快笑起来,如他手上的向日葵一样直白热烈:“只是给你的。”   如果不是看到了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姜守言还真会觉得程在野本人和他的语气一样坦然。   姜守言把门拉得更开了些,没接他手里的向日葵,转身往里走:“这一株太大了,旁边还有没开的花苞,我不会养花。”   程在野跟在他身后:“没关系,我会,我可以教你。”   姜守言没说话。   他一路把程在野往卧室带,推开浴室的推拉门懒洋洋靠在旁边:“就是这个淋浴用不了。”   又抬眼问:“你会修么?”   程在野怀里还抱着那株向日葵,左右看了看,问:“放哪里?”   姜守言沉默片刻,接了过来。沉甸甸一大株,很显眼,不知道过来的路上会不会有人盯着他看。   浴室铺的白瓷,光线照得很亮堂。   程在野蹲在地上关水闸,又去拧拆淋浴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最近下雨,混进了泥沙,换个过滤的就行。”   两人的视线透过浴室里那面半身镜接触了一眼,又很快分开。   洗手池的台面上放着简单的洗漱用品,旁边还挂着姜守言的毛巾,空气里萦绕着很淡很淡的冷香,像主人一样不苟言笑。   程在野垂眸,喉结轻微滑动,呼吸突然变得缓慢。   姜守言靠在门边,食指摩挲向日葵的叶片。   房间里的浴室没有外面那么大,被程在野的身高一衬,更显小了。   程在野目测一米九往上,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工装背心,配一条黑色运动裤,弯腰蹲在地上的时候肩背展得很宽,手臂肌肉紧实,随着拧花洒的动作,绷起几根很有张力的筋。   姜守言看着看着就有点想抽烟,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抽了,但突然犯了点瘾。   姜守言把向日葵横放在窗沿上,从床头柜拿了烟盒和打火机,又重新倚靠回窗沿边。   淡色的烟雾飘上来,被阳光照得橘黄,姜守言看见浴室里的程在野站起身,偏头拧了什么东西。   他的头发松软搭在额间,发色介于黑和棕之间,发梢稍卷,不夸张,显得有些散漫。   姜守言其实第一次见程在野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或许是因为工作了这么多年,见过了太多骨相相似的西方人,也或许是因为程在野偶尔垂眸,透出的那几分属于东方人的温润谦和。   他的母亲一定是一位很优雅的东方女性。   姜守言稍稍眯了眯眼,缓缓吐出一口浅薄的烟雾。   程在野回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光线柔软了姜守言的轮廓,向日葵安安静静躺在他腿边,那双微扬的、冷淡的眼,被烟雾萦绕得有些缠绵,在离程在野更近一点的距离,和他不疾不徐对视着。   程在野捏着阀管的手指一松,冷水霎时冻了他一激灵。   姜守言嘴角扬起,很轻地笑了一下。   程在野抿着唇回头,把收尾工作做完,又拖干净地上的水,最后有些狼狈地从浴室走了出来。   姜守言看着自己的阴影轮廓一点点爬上程在野的身体,最后停留在程在野胸前。   程在野说:“已经修好了,花洒可以正常出水了。”   他被水滋得有点狼狈,小腹和胸口湿了一大块,还有几滴溅到了头发上。   姜守言的视线就那样一点点往上滑,最后对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嗯,辛苦你了。”   说话间,程在野闻到了很淡的烟草香。   花洒修好了好像又没有什么能多留一会儿的借口,程在野视线偏垂到向日葵上,试图从一个修工变成园艺工。   还没等他说话,姜守言先开了口:“湿衣服穿久了不好,要换一件么?”   这点水对程在野来说不算什么,下楼走到到停车场那截距离就能被太阳晒干大半。   但他还是笑着说:“麻烦你了。”   姜守言点点头,摁灭还剩大半的烟,错身走向行李箱:“我有几件偏大的短袖,你应该能穿。”   程在野跟着回头,眸光突然一顿。   他看见一枚戒指从姜守言颈间滑了出来——一枚款式很素的女士银戒。   特意用绳穿挂在脖子上有很多种可能,程在野思绪翻飞,直到姜守言把一件白短袖递到跟前:“给你。”   程在野飞快瞥了眼他左手无名指指根,上面没有长期戴戒指留下的戒痕。   没有订婚,也没有结婚。   程在野不由松了口气,缓缓道:“谢谢。”   姜守言:“不客气。”   他又重新靠回了窗边。   程在野在原地停了几秒,往前走了几步,把短袖搭在椅子上,伸手拽住后领口,开始脱衣服。   灰色背心顺着他的腰脊一点点往上,微弓的肩背像是翱翔海面的鸥鸟的翅膀,带着最原始的、不被拘束的力量。   程在野弯腰放下湿了大半的背心,刚拿起短袖准备往身上套,就那么不经意透过浴室那面镜子,看到了身后的姜守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窗沿上,光线从后给他的轮廓撕了层绒边,五官却融在一片雾似得阴影里。   程在野觉得那阳光晒不透他,反而映得他轻飘飘的,好像随时能从窗口栽下去。   似乎对程在野这么久没动静感到困惑,姜守言微微偏了视线。   偷看被当场抓包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他只是很轻很缓地笑了笑,那笑不到眼底,礼貌疏离,让人看起来莫名觉得有些……痛。   空气惬意安静。   程在野忽然转过了身,那些张扬野性,透着蓬勃生命力的所有都完完整整袒露在姜守言眼前。   他一步步走近,停在一个稍近但不冒犯的距离。   阳光带了层薄温晒在程在野身上,他缓缓垂眸,落在姜守言手边,问:“姜守言,今天可以加到你的微信吗?” 第4章 沙排   程在野把带来的那株向日葵料完了才走。   就像Martim最开始说的那样,房间虽然不大,但东西都很齐全。   姜守言坐在沙发上,看程在野从一个不起眼的橱柜里拿出了花剪,保鲜剂和酷似梵高星空的花瓶。   然后又把插好了向日葵的星空花瓶摆在窗台上,和姜守言随手拿的葡萄酒花瓶放在一起。   余晖染红了天际,程在野的影子被光线拖长,落在姜守言指尖。   姜守言垂眸看了半响,开口说:“时间不早了。”   程在野转过身:“嗯。”   姜守言把程在野送到门口,合上的房门逐渐隔绝掉最后一丝炙热,空气里只剩门缝漏进来那点苟延残喘的苍凉。   姜守言垂眸站在原地,仅剩的活力好像也跟着一起抽空了。   他突然觉得很疲惫,靠在门边缓了会儿才走到沙发躺下,盯着窗台上那一大一小两花瓶向日葵发呆,花瓶背后是一片橘红的海岸线。   直到余晖完全散尽,天空蒙上一层灰暗的光。   姜守言兜里的手机连震了好几下,把他不知道神游到哪里的思绪拽了回来。   姜守言动了动手指,摁亮手机屏幕,又在刺眼的蓝光里眯眼适应了一会儿。   是程在野的微信消息。   崭新的聊天界面里弹了三条白色的对话框。   —我到家了。   —刚和Paulo一起吃了饭,所以晚了点。   —Paulo就是帮我出租房子的朋友。   姜守言刚把三条消息看完,对面又弹了条消息出来。   —你吃饭了吗?   姜守言回了个“嗯”,也不知道应的是上面哪一条,显得敷衍又冷淡。   对话框顶上变成了正在输入中…   两秒后消失。   三秒后又变成正在输入中…   等待的过程有点无聊,姜守言随手在即将黑屏的屏幕上点了几下,等反应过来,他已经点进了程在野的朋友圈。   不像姜守言寥寥几条里一半是工作相关,程在野的个人生活丰富到让人有些艳羡。   一如姜守言第一次见程在野感受到的那样,他身上蓬勃的生命力是在长风、雨水、阳光里自由生长的痕迹。   不同国家,不同地点的风景照,往下翻好一阵都翻不完。姜守言拿着手机,点开了最近几条。   一月在挪威北角看极光。   二月在阿尔卑斯山滑雪。   三月在西西里岛追寻那个神秘而又美丽的传说。   四月在丹麦斯瓦诺克感受北欧最灿烂的阳光。   五月在克罗地亚十六湖徒步。   六月,姜守言一顿。   六月在葡萄牙,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贝伦蛋挞蓝底白字的遮阳棚。   这是一家历史近两百年的老店,葡式蛋挞的起源地。   姜守言第一次来里斯本的时候慕名排队买过,没想到外婆还挺喜欢吃,后来他每次过来出差都会带点回去。   程在野房子里常备的蛋挞也是这家店的,只是姜守言依稀记得这家店从来不接外送订单。   姜守言切回了聊天界面,对话框安静了好一会儿没再有新的消息。   天已经完全黑了,葡萄牙人悠闲的夜生活拉开帷幕,楼下时不时传来几句欢快的葡语。   姜守言有些困了,他放下手机回房间洗了个澡,洗完后套着宽松的短袖边擦头发边走进厨房,拉开冰箱看到里面空空荡荡,才想起之前备的葡萄酒都喝完了。   没有酒精的辅助,姜守言睡得格外困难。   夜色浓稠得令人感到窒息,在床上不知道翻来覆去过了多久,姜守言终于深吸一口气,忍住想要砸东西的冲动,从床上爬起来,拿了外套手机和烟盒上天台吹风。   头顶星辰璀璨,大西洋的海风吹起姜守言还没完全干透的头发,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摇晃几下又熄灭。   姜守言很缓慢地吸了一口烟,尼古丁很好地压制了他心底的烦躁。   他陷进藤椅里,偏头摁亮手机,屏幕上显示了几条五个小时前,来自好友程在野的微信消息。   姜守言顿了一下,用拇指划开。   —抱歉,刚刚朋友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   —明天是周六,他们约我一起去打沙滩排球。   —想问你明天有没有别的安排。   —如果没有的话,你愿意一起来吗?   隔了两三分钟,又是一条。   —我刚好把衣服还给你。   *   葡萄牙人的周末几乎都会选择在沙滩度过,游泳冲浪打排球,或者只是单纯在滨海清吧喝酒聊天晒太阳。   下午两点过,正是太阳最灿烂的时候,姜守言穿着短袖短裤拉开门,看着外面能把他晒化了的阳光,觉得自己脑子好像有点毛病。   姜守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依稀记得天边好像泛了点白,矮桌的瓷碗里摁熄了五根烟。   等他再次醒过来,盯着聊天记录里,自己凌晨四点五十发的那个“嗯”字,沉默了很久。   但说出去的话断没有再反悔的道,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就算再不想做,也能在面皮上套一层欣喜的壳,属于成年人的生存法则。   更何况,他也并不排斥这件事。   姜守言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往门边的挂篮里看了一眼,然后像往常一样,和一朵绿心向日葵对上了视线。   楼底传来开车门和关车门的声音,姜守言往前走了两步,探头就看见了穿着花衬衫和花短裤的程在野,倚在车边戴着墨镜,仰头看向二楼。   隔着一顿距离,他冲他挥手:“姜守言。”   姜守言总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他叫的很奇怪,不是语音语调上的奇怪,相反程在野发音很标准,只是很温柔,温柔得会让姜守言有点恍惚,这三个字本身就是这么暧昧的么?   楼上的三角梅被养得自由,长长的枝条顺着粉墙蜿蜒向下,玫红落了点侧影在姜守言鬓角。   程在野手指抵开墨镜一角,眼尾被光晃得微微眯起,他笑得恣意,声音又很沉稳:“姜守言,我们一起过去吧。”   地点还是之前那片海滩。   有几个朋友先去占位置了。   姜守言和程在野并肩走着,林荫滑过彼此肩头,又在明媚的光线里交错着向前。   程在野偏头看了眼还在啃蛋糕的姜守言,程在野今天放在挂篮里的是拿破仑。   “没吃午饭吗?”   姜守言懒洋洋点了点头:“起的太晚了。”   程在野想起今天早上凌晨五点收到的回复,现在看来不是醒得太早,而是根本没睡着。   程在野问:“时差还没调过来?”   姜守言咽下嘴里糕点,漫不经心嗯了声。   姜守言不经晒,走了这么截路,鼻尖已经红了,额角也出了层薄汗。   他们顺着小路下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打了,两人制沙滩排球,场地占的不大。   旁边有人叫了程在野一声,姜守言看过去,认出来是上次抱着程在野冲浪板和他挥手打招呼的那个人。   程在野偏头和姜守言说:“他叫Vi。”   Vi很激动地跑了过来,用口音很重的葡氏英语和姜守言打招呼:“(你好,又见到你了。)”   姜守言用葡语回:“(你好,我是Riley,你可以和我说葡语,我能听懂。)”   Vi像是没反应过来,还是用英语回:“(是吗?真的太好了。)”   程在野听不下去了,Vi的英语确实有点折磨耳朵,重音总是放在不该放的地方,他拍了拍Vi的肩膀:“(你可以说葡语,Riley能听懂。)”   这还是姜守言第一次听见程在野说葡语,语速不快,嗓音微低,听起来很有韵味。   Vi看到熟悉的面孔,脑子好像终于能转过弯来了,但再转过去看姜守言的时候,又顿了顿,似乎在脑子里完成了一场很复杂的语言转换:“(抱歉,看见东方面孔总是会不由自主想说英语。)”   姜守言笑了笑:“(没关系。)”   那边打沙排的人停了,抱着球陆续过来打招呼,程在野很耐心地和姜守言介绍他的朋友。   大家友好地和姜守言握手打招呼,夸他葡语说的很标准,长得也很好看,姜守言挨个道谢。   最后是Paulo,一头蓬松自来卷,笑起来会露出一颗开朗的小虎牙,他一字一顿叫了姜守言的中文名字,边说话视线还边往程在野身上看。   程在野很坦荡地装瞎。   简单认了遍人,大家开始分区域闲聊,打沙排的打沙排,晒太阳的晒太阳,姜守言长期在空调房里工作,不怎么参加户外互动,也不经晒,就坐在阴影里躲懒乘凉。   Vi和他坐在一块儿。   程在野站在场地上和朋友说了几句话,然后把排球递给朋友,走到姜守言这边。   姜守言抬眼看他,他把背上的小包取下来,放在姜守言脚边。   “帮我看看包?”程在野取下墨镜,蹲下来,仰着脸看人的时候让人很难拒绝他的请求。   “包里有矿泉水,你渴了可以拿来喝,”程在野边说边把水拿出来,“还有饼干小零食。”   他把包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然后脱了上衣把那件花衬衫塞了进去,随后他站起身。   有那么一瞬间,姜守言觉得程在野很想抬手摸他的头发。   海风很温柔地吹拂姜守言松软的黑发,程在野垂着眼,他的眉弓和鼻梁很高,显得眼窝很深。   “那我就先过去了。”   姜守言点头:“好。”   二对二的双人沙滩排球,白沙很柔软,阳光流淌在裸露的皮肤上泛起蜜一样的光泽。   Vi探过来说:“(Zephyr打排球很厉害的,他之前在德国读大学的时候是室内排球队队长。)”   姜守言没怎么听,他的目光落在程在野转排球的手指上:“(是么。)”   很快姜守言就读懂了厉害这两个字。   排球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是一项暴力运动,尤其是扣球的时候,腾空后仰的身体像一张蓄满力的弓,力量爆发的瞬间有一种别样的张狂。   程在野仗着身高优势,一连扣了好几个球,直接把对面的Paulo脸都扣黑了。   他叉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脑袋突然转到了姜守言这个方向,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就把姜守言请到了场地中央。   姜守言被太阳晒得懒叽叽的,有点摸不清状况,就听Paulo说:“(我想喝水,Riley你替我打会儿。)”   姜守言笑得无奈:“(我不会。)”   Paulo:“(没关系,我们打娱乐,没那么多规矩,你用手把球拍过网就行了。)”   Paulo拿着水站在场边,和程在野对上视线,满眼都是你扣啊,你再扣球啊。   程在野没他,低头转着排球上的沙。   随后抬头,对姜守言说:“我发过来了?”   姜守言点头:“嗯。”   程在野手指很长,一只手就能把排球完全握住,他习惯性转了几圈球,然后发了他打了这么多年排球以来,最轻的一个球。   姜守言看着那轨迹落到自己跟前,下意识伸出两只手向上去垫,随后看着自己的手指缓慢地眨了眨眼。   可能是姿势不对,无名指好像扭到了。   排球过网被程在野接住,他上前两步抓住网,低头问:“怎么了?扭到了吗?”   姜守言动了动手指:“没关系,不是很严重。”   程在野把球抛给场边的Paulo:“(你们先打,我看看他的手指。)”   Vi替程在野上场,姜守言和程在野一起回了阴凉边。   无名指被程在野很细心地握住,他手上有茧,磨得姜守言指根有点发痒。   “就刚刚闪了下,现在已经没那么痛了。”   程在野点头,确定没伤到骨头后,说:“我给你缠一圈绷带吧,能有个支撑。”   他从自己包的角落翻出白色的小绷带,分开姜守言的手指,绕着指节缠了一圈。   他们坐得很近,动作间膝盖不小心碰到一起,姜守言腿上蹭上了沙。   “抱歉,”程在野下意识伸手给他拍干净了,掌心的茧擦过大腿外侧的皮肤,两个人登时都愣了一下。   一个是因为手下的滑腻。   一个是因为那阵过电似地粗糙触感。   视线接触,又很快分开。   程在野唇角抿起很细微的弧度,剪断绷带收了个尾。   姜守言问:“手上的茧是怎么来的?”   程在野把剪刀和绷带放回包里,又扭开一瓶水递给姜守言:“之前有段时间喜欢攀岩,还有段时间学了射击。”   姜守言接过来抿了一口,无名指缠得有点紧,动起来还有点不灵活。   程在野给自己也拧了瓶水:“你看起来不是很擅长运动。”   姜守言笑说:“嗯,工作太忙了,没什么时间。”   程在野也笑了笑:“没关系,我很擅长,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陪你。”   沙排那边又有人在叫程在野,有他的时候打的生气,没他的时候又打不起劲。   程在野回头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拧上瓶盖,把水和姜守言的挨着放在一起。   “我过去打球了,有事你叫我。”他从地上爬起来,随手拍了拍裤子上蹭上的沙。   姜守言瞥了眼放在他旁边的两瓶水,点头:“好。”   程在野又像一阵风一样跑回了场地,第一个发球就狠得让Paulo想给他跪下。   姜守言下巴枕在膝盖上看了会儿,旁边传来一道很轻的问好:“(你好,请问你是中国人吗?)”   是个葡萄牙的小孩,他父母在大大的遮阳伞下晒太阳,看见姜守言很友好地冲他笑了笑。   姜守言偏头看着小孩:“(是的,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交换了名字,小孩又拉着姜守言去沙滩捡贝壳。   潮水上涌沾湿了姜守言的鞋,小孩拿着一根小树枝过来,问姜守言能教他学中文吗?   姜守言说:“可以。”   他望着碧蓝的海水和在岩石上停憩的海鸥,在湿润的沙滩上写下海水、海鸥、海风三个词。   “海水,海鸥,海风。”   小孩蹲在他旁边很认真地学。   海风,姜守言想到了Zephyr。   Zephyr这个英文名在古希腊语中有自由的风的意思。   “(哥哥,这个字读什么啊?)”   姜守言回神,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一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海风旁边写了个野字。   在他怔愣的空档,浪花上涌,湿润的砂砾重新恢复平整。   姜守言扭头笑了笑,轻声说道:“(不见了。)” 第5章 烟   海边的落日总是很漂亮,熔金般的光芒隐在海水和云层背后,像人类不曾追寻到的世界尽头。   沙滩上的排球网被拆了,朋友把网和架子装进背包里,对着程在野这边吼了句什么。   程在野偏头听了阵儿,手拢在嘴边应了声好。   然后他走到了姜守言身边。   这个点的太阳已经不晒了,姜守言还是缩到了最后一片阴影里。   要说一个下午应该也不能把人晒多黑,但程在野带着热气蹲下来的时候,姜守言来回看了圈两人的肤色差,觉得他好像黑了不少,野得更带劲了点。   可能是因为刚运动完,语气听起来也比平时轻快。   “他们约好了一起吃饭,”程在野拽出背包里的花衬衫就要往身上套,“Paulo说Martim也会来,他下午——”   姜守言突然拽了下他的小臂。   程在野一顿,垂眸看他。   姜守言松开手,指了指他的肩膀:“上面还有沙。”   “哦,”程在野应了声,平时一点不在意这些,现在倒仔细伸手拍掉了肩膀上的沙,拍完后又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想刚刚说到哪儿了。   姜守言开口提醒:“你说Martim也会来。”   “哦对,”程在野继续往身上套衣服,“本来下午也让Paulo叫了他,但他陪妈妈去医院体检了,就说晚上一起吃饭。”   程在野弯腰去拿放在姜守言脚边的小背包,拇指在包带上轻滑了一下,把背到左肩的包往上拉了点,又弯腰冲还坐着的姜守言伸出手:“走吧,我们一起过去。”   掌心干燥,纹路清晰,掌根和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   姜守言把手指搭上去,点头说:“好。”   平时上班工作难得能聚这么全,吃完饭后一行人也没急着走,又找了家靠海的酒吧,喝酒聊天。   姜守言和他们都不怎么熟,就坐在沙发角落小口喝着杯子里的鸡尾酒。   姜守言面前是圆桌和另一排面对面放着的沙发,沙发后面是一整面落地窗,能看见海水和落日。   程在野打完电话进来,和几个服务员错身而过,脚步突然顿住了。   还没到蹦迪的时间,酒吧现在人少清静,唯一算得上热闹的地方就是他们那群朋友在的小角落。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聊到兴奋的地方还有人站起来晃动手臂舞动身体,又引来一阵拍手大笑。   程在野视线顿在姜守言身上。   他好像和这份热闹格格不入,只是垂眸小口小口喝着杯子里的酒,或者盯着窗外的落日发呆。   但偶尔有朋友把话题引到他身上,他又能很及时地接住,嘴角的弧度自然优雅,好像之前那点孤寂都是程在野被酒吧花花绿绿的射灯晃出来的错觉。   姜守言听人说话的时候会很耐心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程在野看着他偏头露出来的下颔和侧颈,想起下午在沙滩拉他起身,拽在手里轻飘飘的,像握了一阵风。   太瘦了,好像比昨天又瘦了一点。   玻璃窗外的金光散了一缕在姜守言柔软的黑发上,程在野有一种他的生命力在随着落日一点点流逝的心悸。   “Zephyr,”桌边有人看到他了,挥手冲他喊道,“(傻站着干什么?怎么不过来?)”   程在野晃了晃指间夹着的烟,示意他还想去抽根烟。   朋友朝旁边那些人努努嘴,意思是去什么其他地方啊,这边抽得正欢呢。   烟雾缭绕的小角落里,有人叼着烟给了他一拳。   他又笑嘻嘻地坐下了。   程在野跟着笑了一声,抬脚往沙发那边走。   他的包放在了姜守言旁边,他也坐在姜守言旁边。   对话刚好结束,姜守言看向程在野,程在野把朋友递给他的酒放在桌上,偏头问:“想回去了么?”   姜守言瞥了眼刚来不久的Martim。路上堵车耽搁了,说好的晚饭没赶上,现在才和人聊上,并兴致昂扬地思考一会儿玩什么游戏助兴好。   姜守言不是一个扫人兴致的人,他低声说:“再等一会儿吧。”   程在野就说:“好。”   他偏过了头,看了眼桌上的酒杯,又想起自己指间还夹着的烟。   这个地方虽然不像在包厢那样密闭,但烟雾绕上来还是会打扰到坐在旁边的人。   于是程在野偏头,向姜守言晃了晃手里的烟,问:“介意么?”   姜守言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好像不是很开心。明明出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接的那个电话么?   姜守言说:“不介意。”   程在野便擦燃了打火机。   他很高,腿也很长,占的地方会比别人更多一点,但沙发就这么大地,程在野本能地更靠近姜守言一点。   所以动作间,胳膊会不小心蹭到姜守言的手臂。   衣料摩挲,酒吧深蓝色的光影落在程在野肩头,姜守言换了个侧坐的姿势,后背靠在扶手和椅背的夹角。   他看见程在野的喉结轻微滑动,脖颈上的筋延伸到锁骨,又被衬衫的衣领遮盖。   他视线上滑,挪到程在野的鼻梁和眉骨,不是典型的葡氏长相,五官还要更高挺一些,线条很明朗,睫毛黑长,根根分明。   然后姜守言就看到卷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那双金棕色的眼睛透过被射灯燃红了的薄雾,看了过来。   姜守言抬了抬下巴,问:“给我抽一口?”   那边欢笑的声音太吵了,程在野其实并没有听清楚,但盯着姜守言一开一合的唇瓣,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多思考,微微俯身,把烟递了过去。   姜守言没接,撑在皮质沙发上,仰头就着程在野的手,抽了那口烟。   嘴唇含住烟头,也贴上了程在野的指腹。   他不急不缓向内吸了那口烟,又微张嘴唇在原地吐出了烟雾。   射灯又把那烟雾染成了紫色,姜守言扬眸,看见程在野滚动得很明显的喉结,再往上,对上了一双好似兽类的眼睛。   程在野瞳孔的颜色,和很多猛兽的瞳色相似,只是他平时温和开朗,那颜色便显得懒散,像琥珀一样澄澈。   不像现在,被冷冽的紫灯一映,流动着直白又危险的光。   姜守言好像并不能看明白,他又懒洋洋地靠了回去,微微仰头,吐干净了唇齿间最后那点稀薄的烟。   程在野的手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对面Martim突然站了起来:“(我想到了!)”   姜守言视线挪了过去。   程在野侧回身,后脑勺枕在沙发背上,有点僵硬。   他垂眸看了眼指间的烟,又缓缓挪到唇边吸了一口,鼻腔萦绕着很淡很淡的酒香,不知道是烟嘴上的,还是指腹上的。   Martim激动地说:“(在座的各位,除了Riley和Paulo我都是第一次见,我很高兴认识大家,也想更了解大家一点,但光坐着聊天多没意思,不如这样吧,我们玩个小游戏。)”   Martim不愧是最擅长交际的鬼才,因为经常出差,各个国家的朋友都认识一点,每一个都能处成和姜守言这样不是很熟络但又有点熟络的状态。   酒吧以及小游戏玩的也多,他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副扑克牌,数了下在场的人数,刚好14个人。   Martim留下红桃牌和大鬼牌:“(现在我手里有十四张牌,依次给大家,拿到鬼牌的可以指定一个数字问问题,被选中的人不想回答也可以,喝酒就行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各位都很捧场,除了沙发角落的两个人。   一个在懒洋洋喝酒,一个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牌发到了程在野这儿,程在野还盯着自己手指发呆,Paulo用胳膊肘捅了程在野一下:“(下午伤到手的又不是你,你盯着自己手指看什么?)”   程在野被惊了一下,手肘又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姜守言。   他抿了抿唇:“抱歉。”   “没关系,”姜守言还是那个懒洋洋的姿势,扬了扬下巴,“递下牌?”   姜守言运气不太好,前几把总是有人抽到他,他是程在野带过来的朋友,大家和他都不怎么熟悉,也就象征性问了几个很简单的问题。   “(来里斯本是做什么的?)”   姜守言:“来散心。”   “(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散心?)”   姜守言想了想,说:“(可能因为是在这座城市第一次看见海。我读书工作的地方都在内陆,大三暑假那年机缘巧合跟着老师过来走项目,工作间隙在海边走了一圈,阳光很温暖,风景也很美。)”   ……   姜守言回答问题的时候不像之前坐得那么懒散,有的时候会俯身去够桌上的酒,动作间,领口的戒指一点点滑了出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落地窗外的天际还残存一抹霞光红。   酒吧虽然昏暗,但射灯时不时打过来大家能看清楚姜守言脖颈上挂了一枚戒指。   反应也大同小异,先是愣一秒,然后抬眼去看程在野。   他们都是程在野的朋友,对程在野很熟悉,知道他不是一个会随随便便带人一起玩的性格。   程在野没说话,只低头看着手里的牌。   是一张鬼牌。   他顿了顿,然后随口报了个数字:“七。”   旁边的姜守言把牌面翻了过来,红桃七。   “又是我,”他似乎已经醉了,腔调拖得有些懒散,眼神也有些散。   姜守言把牌放到桌面上,又重新端了杯倒满了的酒,靠回沙发,看向坐在他身边的男人,说的中文:“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程在野捏紧了手上的牌,视线落在姜守言颈间,问的很直白:“我想知道这枚戒指代表什么?”   他看着姜守言的眼睛:“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姜守言似乎没料到他会对这枚戒指感兴趣,食指在边缘转了一圈,又在变得橘黄的射灯里弯了眼睛:“代表……我的过往。”   Paulo看程在野表情知道这事儿不严重,开始在旁边起哄了:“(犯规!犯规!有什么问题是我们不能听的,下次说葡语!别欺负我听不懂中文!)”   又一轮牌发了下来,这回是姜守言拿到了那张鬼牌。   他精神似乎有点撑不住了,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点燃,吐烟的过程随口报了个数字:“六。”   程在野看了眼自己的牌,罕见地卡了下壳:“是我。”   Paulo探头过来瞅了一眼,又缩回去嗤嗤地笑:“(你们两还真是有缘。)”   姜守言也有些惊讶,但很快也笑了起来,是那种微弯眼睛,有坏心思的笑。   程在野心跳漏了一拍。   台上突然放起了音乐,原本安静的氛围瞬间嘈杂,射灯变成了粉色,暧昧地照映在姜守言微扬的眼尾。   他一点点俯身,缓缓凑近了。   程在野闻到了烟味,也闻到酒味,但他并不讨厌这股属于姜守言的味道。   热气洒在了耳边。   “程在野,”姜守言叫了他的名字,慢悠悠问,“刚才我抽你的烟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程在野脑子霎时嗡了一阵。 第6章 酒气   那缕萦绕在指腹的酒香似乎飘上来了,云淡风轻在鼻尖徘徊,又和他唇舌纠缠,最后流淌进鲜活跳动的心脏。   温热的呼吸羽毛一样刮过颈侧。   姜守言夹着烟退回了角落,幽静的灯光落在他脸庞,显得他无辜又懵懂,好像刚刚那似是而非的引诱只是程在野一场荒唐的错觉。   他和姜守言沉默地对视着,片刻后挪开视线,看向桌上的酒杯。   —刚才我抽你的烟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   程在野喝了今晚开局以来第一杯酒。   Paulo起哄声比台上放的kpop还要炸耳。   “(你选择喝酒?你竟然选择喝酒??Rilay到底问了你什么问题,让你这样不坦诚?Zephyr!这不像你!!”   程在野把酒杯被搁在桌上,杯底和大石台面撞出清凌一声响。   他轻飘飘扫了Paulo一眼:“(放的你最喜欢的歌,你不想去舞池蹦会儿?)”   Paulo想得身体都不由自主跟着音乐舞动了,但他的脑子还放在他好兄弟这儿的。   他视线来回在程在野和姜守言身上转了一圈,突然笑着在程在野耳边说:“(我懂,我给你们腾地方,记得不要在这家酒吧厕所,那里的门板不隔音。)”   程在野:……   不等程在野把这句话的意思消化完,Paulo已经开始招呼了:“(我们一起去舞池玩玩儿?Martim——)”   kpop极富节奏的旋律把每个人的热情都燃了起来,有女士过来和姜守言贴面告别。   “(玩得愉快。)”   “(你也是。)”   原本拥挤的沙发瞬间静了,像是在嘈杂的酒吧环境辟出了另一块单独的空间。   这片寂静里只坐了两个人。   姜守言手里的烟在女士过来的时候就熄了,他觉得空荡,又想去捞桌上的酒喝。   手腕突然被旁边的人按了一下。   姜守言偏头看见程在野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   姜守言没听清,皱了皱眉。   程在野就凑近了点。   姜守言还是没听清。   程在野又凑近了点。   直到两人鼻尖几乎撞上,程在野愣了一下,又偏过脸,低到姜守言耳边,说:“少喝一点,你好像已经醉了。”   很长一段时间,姜守言没说话,只是用食指转着酒杯里的冰块。   一秒、两秒……程在野的心跳随着鼓点越来越亢奋,震得他整个胸腔开始发麻。   直到姜守言肩膀蹭过他的胸膛,说:“你的心跳好快。”   程在野这才意识到他们靠得很近,姜守言手臂抵在他心口上。   程在野有一丝难言的慌乱,但姜守言好像并不在意,晃了晃自己的手指,指尖上润了一层酒渍。   他笑着说:“我去洗手。”   程在野下意识点头,说:“好。”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但应该不太美妙,因为他看见姜守言笑得更阔了些,那双本就勾人的眼睛荡漾着水光,让人心神跟着摇晃。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Paulo问他:“(看什么呢?)”   程在野反应过来,他已经走神很久了。   Paulo手肘撑在沙发背上,弯腰也去看,一条什么都没有的小道,射灯偶尔会照亮角落的昏暗。   “(没什么,)”程在野收回视线,完全放松靠回沙发那瞬,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多僵硬。   Paulo说:“(替你打听过了,Riley过来真的是来散心的,他家里出了点事。)”   程在野倏地抬眼。   “(多的Martim也没细说,毕竟是别人的私事,但有一点保证,)”Paulo笑嘻嘻凑近,“(Riley绝对单身。)”   “(他之前工作挺忙的,也什么没时间谈恋爱。)”   程在野:“(我没让你问这些。)”   “(我没让你问这些——)”Paulo扯着鬼脸重复这句话,那颗虎牙又狡黠地露了出来,“(你是什么样的我还不知道?劝你早点把握机会,那么漂亮一张东方面孔,坐在角落喝酒的时候,那些人眼神都不舍得从他身上挪开。要不是你带来的朋友,今晚Riley联系方式都不知道要给出去多少个。)”   程在野思绪突然歪了一下,想到了他好不容才加到的微信,心说姜守言才不是随便给联系方式的人。   Paulo左右没看到人:“(对了,Riley呢?)”   姜守言洗手洗的有点久。   其实他有点走神,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盯着水流发呆,然后一遍遍搓洗自己的手指和掌心。   直到把那块皮肤搓红,指腹被泡出白色的褶。   水声突然停了,姜守言缓慢眨了眨眼,盯了会儿按在开关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觉得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视线又顺着手臂向上。   看到喉结,看到嘴唇,看到眼睛。   姜守言喝酒上脸,昏暗的沙发角落,各色各样的灯映在他脸上看不出来,但现在,头顶孤零零的白炽灯下,他很红。   脸是红的,脖颈是红的,就连眼皮也是红的,像一颗熟透了的桃子,即使只是呼吸都仿佛带着不自知的欲望。   程在野想到他刚刚走进来的时候,姜守言身后站了个男人,目光透过镜子死死盯住低头洗手的姜守言。   他洗得很投入,一点也感受不到身后危险的视线,以及那双越来越近的手。   酒吧的厕所肮脏,最适合盛放原始的欲望,酒精让人的智和情感趋近崩坏的临界,只剩不顾一切的释放和享受。   程在野抓住了男人的手臂,冷冷道:“(滚。)”   男人愠怒,猛地抬头,又在程在野山一样的阴影和视线里退缩,旋即无所谓耸肩,用英语道:“(没关系,让给你了。)”   程在野很想给他一拳,但他更快地发现姜守言状态不对,即使近到这个程度他也什么都感知不到,只是低头不断洗手。   程在野转身,摁下了开关。   姜守言顿了很久才缓慢地抬起头来看他。   程在野说:“姜守言,我送你回家吧。”   程在野的喉结很性感。   姜守言从酒吧出来,在迎面吹来的第一缕海风里想到的是这句话。   他又跟着自己的思绪停下脚步回头,去看程在野的喉结。   周围人来人来人往,他们好像静止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姜守言看到那块凸起的骨头随着吞咽的痕迹缓缓滑动,他才笑了笑。   “和他们说了我们先走了吗?”姜守言抬头问。   程在野:“说过了。”   晚上的海风很凉,浪声也很响,程在野站在风口,头发被吹得微微拂动,却把姜守言严实地挡住了。   “我现在还不想回家,”姜守言说,“我们随便走走吧。”   姜守言转身走出了那片避风港,沿着笔直的棕榈树走向更开阔的地方。   程在野几步跟上。   他们没说话,却靠得很近,发梢偶尔会在风里缠绵在一起。   周遭很安静,风声、浪声,和时不时经过,车轮压过马路的沙沙声。   光影滑过眼尾,姜守言低头沿着小石子路往前走,他在想如果就这样一直向前走,会走到哪里呢?   “姜守言,”程在野突然拍了他手臂一下,“看那边。”   姜守言下意识看了过去。   远方的天空黑得看不到尽头,他们左手边的海岸线,却有一道平直的暗红光芒,像是未散尽的余晖,遥挂在天际。   “现在已经十点过了,”整座城市昏昏欲睡,但那截暗芒却像黎明前的曙光,那样明亮。“以前也会这样吗?”姜守言手撑在木质护栏上。   “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程在野转过身,笑着说,“托你的好运气。”   好运气?姜守言缓缓眨了眨眼,觉得有些嘲讽,这个东西他从来没有过。   大西洋的浪声一阵一阵从耳边呼啸而过,姜守言低下头,看见深黑的海水汹涌着撞向礁石,飞溅的浪花好像也把他的身体完全冲开了,他用手摸到了自己孤寂的灵魂,摸到了平静外表下不曾愈合的苦痛。   酒精钻透了那道伤口,麻痹了他生的欲望。   他想跳下去,随着洋流去哪儿都好。   他想海水和江水一样冷吗?是会先感受到寒冷,还是会先觉得窒息?   他好像真的醉了,动作和神情都很迟缓,在风里摇摇欲坠,他好像动了,又好像没有,他只觉得自己突然被拽了一下,视线就那么晃过海面、曙光,最后坠进程在野眼里。   海风吹不透他,他依旧温热鲜活。   “这里风很大,”他说,“我送你回家吧。”   *   姜守言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他酒量并不好,晚上一杯接一杯不知道喝了多少,又站在小路边吹了那么久的风。   头就更晕,更痛了。   “钥匙?”程在野单手环住他的肩,靠在门边问他。   姜守言说:“裤子里。”   他并没有要伸手去摸的意思,程在野无奈接着问:“左边还是右边?”   姜守言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忘了。”   程在野只能两个口袋都摸一下,左边的口袋没有,又伸手摸右边,手臂横在姜守言小腹前,动作间难免会有摩擦。   等程在野终于把钥匙从裤兜里勾出来,就听见姜守言笑着问:“找了这么久,你是在占我便宜吗?”   他们凑得那样近,说话的时候呼吸会错在一起。   程在野连头都不敢抬,闷声开锁:“我没有。”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姜守言进门的时候被绊了一下,力道带得程在野往前趔跄了几步,他们就这样左脚绊右脚,一路绊到了沙发上。   程在野一只手垫在姜守言脑后,一只手撑在沙发靠背上。   月光在彼此的眼里流淌,姜守言的眼睛很黑很亮。   他就那样躺在程在野身下,嘴唇微微张着,呼吸间能看见齿后红润的舌尖。   程在野突然觉得很热,他看见姜守言伸出手,指尖很轻地搭在他肩膀上,看见他垂了眸,抬起下巴一点点向他靠近。   程在野看得发怔,却又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不对。   接吻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是在对方体/内相互探索的过程,是情/欲的宣泄,是爱情的延伸。   他不想得到一个不清醒的吻,也不想在没有确认关系的时候做这样的事。   所以他之前没办法回答姜守言的问题,他觉得光是把那几个字说出来,对姜守言都是冒犯和不尊重。   温热的呼吸贴近了,那样潮,又那样甜。   程在野抿着唇角,偏过了头。   姜守言动作没停,他似乎并不想吻他,只是缓缓贴近了他的耳朵,像是依偎在他肩头厮磨。   “你好像……”姜守言顿了一顿,寻找了一个贴切又不粗鲁的词语,“抵着我了。”   程在野懵了一秒。   “……” 第7章 相处   程在野从沙发上撑起来,站在茶几边静了一会儿,带了点窘迫:“……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姜守言在月色里弯了眼睛,“人之常情。”   “要是我没喝多,刚刚我也会抵着你,现在有些……”姜守言蹙了蹙眉,似乎又在思考用什么词语恰当,“力不从心?”   “酒精抑制了我正常的生反应。”   程在野:……   浓稠的夜色在视线里流淌,程在野知道姜守言醉了,知道他现在说什么都是酒后不经思考的胡言,但他还是在眼神流转间被引诱了,思绪不受控制地朝着另一片欢愉的丛林奔腾。   起了反应之后呢?之后他们会做什么?   姜守言安静地躺在那里,黑夜给他披了一层暗昧的外衣,让程在野看一眼都觉得热。   他垂了垂眸,再开口时嗓音喑哑,像吹了一夜海风:“还有哪里不舒服么?能自己走回房间吗?”   姜守言并不知道程在野想了什么,对他来说他们不过沉默地对视了片刻,程在野站在暗处,他连他的眼睛都看不清。   姜守言说:“好像好一点了,头没有那么痛了。”   然后他撑着沙发站起来,走了两步,自己把自己绊了一下。   程在野及时伸手把人扶住了,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我送你回房间吧。”   “好。”   姜守言很安心地把自己全压程在野身上了。   程在野半扶半抱地揽着人往房间走,掌心完全扣在姜守言肩膀上——很瘦,真的很瘦,骨头都有些咯手。   “姜守言,你没吃饭吗?”   姜守言没听清,头发擦过程在野颈侧,扬眸问:“什么?”   他眸光水盈盈的,嘴唇也水盈盈的。   姜守言没听到回答,只觉得程在野的呼吸好像沉了几分。   房门缓缓推开,姜守言被带到了床边却不肯躺下,他拽了下程在野衣角,说:“还没洗澡。”   姜守言有洁癖,出差无论住多贵的酒店床单被套都要自带,外出回家没换衣服绝对不会往床上坐。   程在野说好,问他:“能站稳么?我去开灯。”   姜守言嗯了一声。   程在野松开他,走了两步,去摁墙上的开关,灯光大亮那瞬,姜守言不适应地眯了眯眼,身形又晃了一下,程在野及时拽了他一把。   不知道喝了多少,皮肤都是烫的,连关节都透了层薄粉。   程在野确定姜守言站稳了,又松开他,去开浴室的灯。   “我在客厅等一会儿,”程在野回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   卧室的门没关紧,留了一条窄缝。   程在野坐在沙发里,听着水声响,又听着水声停,他怕姜守言会摔跤,留意得格外仔细。   过了片刻,传来拉开房门的细微动静,程在野抬头,看见姜守言带着潮气走了出来,发梢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   对视间,程在野先开了口:“厨房冲了蜂蜜水。”   姜守言顿了一秒,扭头去看,发现流台面上放了一个卡通杯子。   姜守言走近,试探着握住了把手,还是温热的,可能酒精确实会让人精神变得脆弱,那一瞬,姜守言几乎被那热气逼红眼眶。   他想到了他的外婆。   最开始出社会上班那几年,姜守言工作并不顺利,经常会应酬到深夜,喝很多酒。但无论他多晚回家,动作放得多轻,每每洗个澡的功夫,客厅和厨房的灯就亮了。   年迈的外婆总会慢悠悠端着碗蜂蜜水出来,笑眯眯跟他说辛苦了,让他快喝,解酒的。   姜守言深深吸了口气,抿了口杯子里的蜂蜜水,甜意冲淡了喉口的苦涩,他轻声问:“哪儿来的?”   程在野靠站在冰箱边:“橱柜底下,我看过了,还没过期。”   姜守言耸着肩笑了一下,程在野觉得这笑和之前那些都不同,看起来要更亲近些,像初春新化的雪,带了点稍纵即逝的温柔。   程在野有些舍不得走,但已经很晚了。   他站直了身体,见姜守言不像之前醉的那么厉害,便开口道:“那我就先走了。”   姜守言回过头,没说什么,但程在野在那视线里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姜守言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晚上你不也喝了酒么?虽然只有一杯但应该也不能开车了吧。”   程在野可以打车:“嗯,开不了。”   姜守言说:“要不你在这里将就一晚?隔壁也有空房间。”   程在野莫名反问了一句:“可以吗?”   姜守言没多想,只是低头洗杯子:“为什么不可以?这也是你的房子。”   程在野就笑着说:“好。”   姜守言躺在自己床上,听见外面淋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房间只留了一盏昏暗暖黄的床头灯,天花板上的蝴蝶装饰被晃出了虚影,睡意朦胧间姜守言觉得那蝴蝶好像活了,在他眼前轻轻扇动翅膀。   淋浴的水声也被拉长,成了一条长长的、流动的河水。   河水、蝴蝶、向日葵,姜守言闭上眼睛,晚风翕动,他像是睡在了春天的草场里。   *   早晨吹开了窗帘,清寂的光线从窄窗倾泄,落在程在野薄薄的眼皮上。   程在野被光晃醒了,低头摁亮了手机,八点十五,跟他平时起床的时间大差不差。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后颈,沙发窄小,他睡得有些不舒服,至于为什么没有去房间里睡,程在野抿了抿唇。   因为两个房间里的床摆放位置有点独特,紧挨着同一面墙,昨天那种情况下,他确实不能在房间里睡得很安稳。   沙发也挺好,程在野睡觉不挑地方。他喜欢户外活动,也喜欢徒步旅游,山路多崎岖,也没那么多住宿的地方,很多时候都是睡袋一裹,在封闭的帐篷里将就一夜。   程在野站起身活动了一会儿,视线一垂又看见了沐浴在阳光里的向日葵。   他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它们的花瓣,葡萄酒瓶似乎有点小了,五朵向日葵紧巴巴地挤在一起。   程在野心想,该换个新的花瓶了。   他又拐去厨房看了眼冰箱,如他所料空空如也。   姜守言房间没有动静,应该还在睡觉,程在野摸不清他什么时候醒,在冰箱上给他留了贴条,拿着钥匙出门了。   卡斯凯什早晨很安静,阳光晒在人脸上像一个温柔的吻。   程在野开车先去了常去的那家甜品店,买了一份豆馅挞,又绕去父母的小院,从橱柜里挑了个白瓷花瓶,然后进花园精挑细选,摘了朵新鲜的向日葵。   前脚刚离开,母亲后脚电话就打过来了,通讯录上显示名称:Corliss。   程在野瞥了眼手机屏幕,把车停到路边后,才拿起手机接通:“度假还愉快吗?程女士。”   那边穿过一片嘈杂,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挺愉快的。但昨天上门帮我照顾花园的阿姨说,家里好像进贼了,别的东西都没掉,就是向日葵被糟蹋了不少。”   程在野闷声笑起来:“哪儿有,我明明摘得很小心。”   程桐也跟着笑。   她没问他为什么摘花,也没问摘花是要给谁,只是说:“你好没品味,光秃秃一枝花是没有女孩儿会喜欢的。”   程在野手指点着方向盘:“为什么不能是男孩儿。”   程桐连停顿都没有,声音依旧温温柔柔:“男孩儿也不会喜欢。”   程在野又嗤嗤地笑起来:“那等你们度假回来,我带他过来玩啊,妈你亲自搭配一束花给他好不好?”   “才到送花阶段,你就想带人上门,别人能愿意么?”   “所以我需要你啊,你帮我说说好话,”程在野手指玩着向日葵的花瓣尖,“他也是学翻译的,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   程桐问:“他叫什么名字?”   程在野说:“姜守言。”   程桐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觉得有点熟悉,她前几年在北京一所大学当特聘教授,教了几届学生,她很热爱这份事业,那时候班上很多名字她都能对上脸。   电话那边有人用意语说了几句什么,程桐听了一阵,捂住听筒回:“(知道了。)”   然后她扭回头说:“我车到了,先挂了。”   程在野嗯了一声:“玩得愉快。”   通话挂断后,程桐对着不远处的小道挥了挥手,一个眼眸是绿色的男人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侍应恭敬地替他们推开门,他们走进托斯卡纳的艳阳里。   “Zephyr好像找到伴了,他说等我们度假回去想带人家过来看看。”   男人中文说的很好,几乎听不出来口音,语音语调却和程桐非常相似:“真的吗?叫什么名字?”   程桐说:“姜守言。”   “听起来很斯文。”   程桐笑笑:“我也觉得。”   *   姜守言一直睡到午后才慢悠悠转醒,窗外的阳光透了一束光亮晒到床尾,姜守言盯着空气中跳跃浮动的尘埃发了会儿呆才想起什么似的眨眨眼,下床拉开了门。   他走了两步,看见了客厅沙发里坐着的人,似乎已经起了很久了,茶几上了放了一盒拆开了的糕点。   “你醒啦,”程在野视线也跟着他的垂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揪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本来是给你买的,但我有点饿,没忍住拆来吃了。”   姜守言刚醒,又是宿醉后,思维还处于一根筋的状态,问道:“为什么没有出去吃?”   程在野说:“因为想等你一起。”   他拿着那盒豆馅挞走到了姜守言面前,里面还剩两个。   “刚起床应该会觉得饿,你先吃一点垫垫肚子,我去做饭。”   姜守言听到最后一句话,倏地抬了眼。   “为什么这么惊讶,”程在野笑了笑,“我会做饭很奇怪么?”   “就当是留宿一晚的报酬。”   姜守言回房间洗了把冷水脸,才觉得自己好像醒过来了一点。   他盯着流动的水流发了会儿呆,直到饭香味从门缝里幽幽飘进来。   真的很香,香得姜守言虽然脑子空空,但还是本能地拐去了厨房。   他坐在岛台边的椅子上,懒洋洋支着下巴看程在野穿着围裙忙活,肩宽腰细,赏心悦目。   直到现在姜守言才直观体会到这栋房子里真的什么都有,锅碗瓢盆和各种调味品,堆在之前空落落的厨房台面上,生出了几分让姜守言觉得陌生的烟火气。   姜守言不是一个光等着吃的人,他走进厨房想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余光瞥见了粘在冰箱上的字条。   ——出去一趟,很快回来,钥匙我带走了。   “我早上出去买东西,怕你早醒留的,”程在野拿了个料小瓶,往锅里旋着放胡椒粉。   姜守言嗯了一声,探头看了一眼,做的是中餐,几乎都是姜守言喜欢吃的菜。   姜守言想到了昨天晚上和程在野朋友一起吃的那顿饭,没想到程在野能观察得这么仔细。   似乎是觉得太安静了,程在野找了话题。   “我是在德国读的大学,”程在野说,“祖母是德国人,爸爸是德葡混血,他在一次旅途中遇到了我妈妈,和她一见钟情了。”   程在野坦诚地把自己讲给姜守言听。   “我十八岁之前根本不会做饭,连煮饭要加多少米和多少水都弄不明白,但德国的饮食确实不合口味,被逼无奈,读大学那段时间慢慢就把厨艺练起来了。”   程在野的声音沉缓,很容易就能把人带进去,姜守言在电磁炉沙沙声中,似乎能看见十八岁的程在野满心欢喜揭开锅,然后对着半生不熟的米饭发愁。   姜守言笑出了声,程在野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   “后来几学期,只要有重要聚会,掌勺的都是我。但聚会不常有,饭要天天吃,所以就经常出现我的各位朋友忍受不了学校食堂,端着碗眼巴巴留守在我家门口的画面。”   “我们那个时候课外活动也多,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我喜欢滑雪,喜欢跳伞,喜欢游泳,喜欢潜水……我喜欢在户外和自然接触的感觉,那让我觉得很自由。”   姜守言安静地听着,那一个个字仿佛变成了一幅幅恣意又灿烂的画面,串联成一个他永远也接触不到的世界。   “我留了很多照片和证书在家里,如果有机会,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姜守言你呢,你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姜守言垂下了眼睫,看着面前那锅糖醋排骨。   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糖好像熬得久了,他闻到了很淡很淡的苦味。 第8章 玫瑰   姜守言没回答,程在野又很自然地掠过了这个话题,讲他的课程很多,讲德国的大学考试很难,他有一科挂了笔试和口试补考,只能多读两个学期。   那顿饭吃得姜守言食不知味。   他低着头一直在思考,他有什么很喜欢的东西吗?然后终于意识到他找不到。   他好像从出生到现在就一直在被迫往前走,读书考大学工作赚钱,他从来没有时间去留意今天的天空是不是比昨天蓝,门口的树是不是又抽了两条新芽。   他父母的爱情也不像程在野的家庭听起来那么美好,从姜守言能记事起,他就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但母亲却把父亲抛弃她的过错全部怪在了姜守言身上。   她会用长长的指甲掐他,会让他跪在地上不让他吃饭,外婆每次做完小工回来,看到姜守言血淋淋的胳膊和布满淤青的膝盖,总是会心疼得抹眼泪。   但她没办法责怪自己的女儿,因为母亲残疾了——在出去找父亲的路上出了车祸,车轮碾过了她两条腿。   后来母亲自杀了。   他就只有外婆了。   再后来外婆也自杀了。   “姜守言,”程在野突然叫了他一声,姜守言收回思绪猛地抬了眼。   程在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好了桌子洗好了碗,又去窗台捣鼓向日葵了。   程在野说:“我看酒瓶已经装不下了,我可以给向日葵换一个花瓶吗?”   向日葵好像又多了一朵,应该是今天程在野新带的。   他站在窗台边,笑得那样明媚。   姜守言点了头,程在野就很高兴地给向日葵换水加营养剂。   阳光晒到了姜守言手边,姜守言看见程在野剪掉了向日葵底部腐烂的根。   在土里和在水里终究还是有区别的吧,姜守言心想,即使晒着一样的太阳,吹着一样的风。   所以姜守言开口说:“程在野,你以后还是不要送花来了吧。”   程在野插花的动作一顿。   午后的风很安静地吹了进来。   空气变得窒闷,像是缀了很沉重的过往。   *   姜守言原以为之前那句话已经能称得上一种委婉的拒绝。   但程在野好像听不明白,或者听明白了,装作听不明白。   他还是每天都来,只是不再带花。   借口找得也让姜守言没办法拒绝,比如房子的天然气已经很久没检查了,水管该修了,家具使用时间挺长也该换了。   又在检查完天然气,修完水管,换完家具后,借口天色不早了,该吃饭了。   然后又在厨房忙碌。   姜守言:……   姜守言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程在野做的饭真的很好吃。   程在野好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都能做得很好,比如冲浪,比如潜水,比如十八岁才开始探索的厨艺。   再比如在单方面追姜守言这件事上,被拒绝了也不气恼,只是很直白地示好。   连吃了人家做了好几天的饭,没出菜钱也没洗碗,所以在程在野靠在流台边说:“我今天晚上参加了一个run club,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的时候,姜守言开不了拒绝的口。   但他又闷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抬眼看着程在野反问:“你看我像是擅长跑步的人吗?”   “你可以看我跑,”程在野一点也不生气,笑着说,“不久的,我跑很快的。”   晚上七点,卡斯凯什的天还没黑。   程在野带着姜守言到了集合点,一处宽阔的广场,前面是辽阔的滨海大道。   Run club 七点半准时开始跑步,现在广场上面已经陆陆续续站了很多肤色各异,穿着运动服拉伸的人,还有的人带了自己的小狗,乖顺地贴在主人腿边,不吵也不闹。   程在野也换了身运动装,下楼后特意去车里换的,黑短袖黑短裤,胸口的肌肉能把布料微微撑起,看起来强壮又精悍。   姜守言瞄了一眼,又默默收回自己的视线。   “Zephyr,”有人认出了程在野,过来拍着肩膀打了声招呼,又看向姜守言,“(这是?)”   程在野笑着介绍:“(我朋友,他叫Riley)”   “这种俱乐部不是每天都有,会在群里先通知时间,想来的就报名,路线是固定的,一般都是五公里。”   海风吹起了姜守言的头发,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姜守言,你跟我一起跑吧,”程在野说,“现在天气不热,海风吹起来很舒服的。”   姜守言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云和海,最后视线又落回在旁边拉伸的程在野身上。   阳光好像格外偏爱他一点,连影子都很温柔。   良久,姜守言似乎也被那股氛围感染了,点头说了声好。   程在野就仰头看着他笑,阳光落进他金棕色的眼里,像一整块琉璃。   姜守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上一次跑步应该还是上大学的时候,每个学期末有一千米的体测。   体测分数会算在期末体育分数里面,姜守言那个时候没有钱,需要奖学金,所以哪怕是体测这样的小分数也看得很重要。   他会提前几天去练习,一圈一圈在操场里面跑,每每越过终点去看时间,他都有种难言的疲惫。   但现在不一样,风声和人声一点一点被他抛到了身后,他的身体好像被完全舒展开了,在长长的滨海大道,和天空盘旋鸣叫的鸥鸟一起,去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终点。   “姜守言,”程在野稳着呼吸在他耳边说,“你好厉害啊,你跑得好快。”   快吗?姜守言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跟着人群往前奔跑。不想掉队,不想停下,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鼻腔里全是海水的腥咸。   他的腿变得沉重,好像陷进了潮湿的土地,又在呼呼的风声里生根发芽,长成了漂浮在天边的云,天际的鸟,自由自在,不被约束。   他开始越跑越快,跃过了前面一个接一个的伙伴,他听见自己急喘的呼吸,听见自己旺盛的心跳,听见程在野在他耳边,和他一起并肩,一起奔跑。   那一瞬间,他们好像没什么不同,乘着一样风的跃过了终点。   姜守言撑着膝盖大口呼吸,精疲力尽,手脚发软,肺管子也火辣辣地疼,但他觉得很爽,一种很难说出口的畅快和舒爽。   程在野看了眼手表,他从来没有在俱乐部跑过这么高的配速。   程在野撑着膝盖缓了会儿,抬起眼皮看了姜守言一眼:“你不是说你不擅长跑步的么?”   姜守言也累得要死,但他和程在野对视着,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俱乐部的人陆陆续续抵达了终点,停在这片空地走动休息,程在野直起身说:“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两瓶水。”   “等等,”姜守言也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姜守言实在是太久没跑步了,一下子又突然冲这么快,连带着脑子都有点恍惚,他往前走了没两步,耳边传来了车轮压过马路的咕噜声。   姜守言转过头,眼睛明明已经看到那个玩滑板的人俯冲过来了,身体却根本来不及反应,还在下意识往前走。   程在野及时拽了他一把,姜守言软绵绵往后退。   “累了?”   觉察到姜守言的视线还跟着滑板挪动,程在野又笑着问:“想玩吗?”   姜守言问:“你会吗?”   程在野点头:“嗯。”   姜守言站在路边,看程在野不知道从哪里拎来了两块滑板,放在了他脚边。   “你要是光滑,不炫技巧的话就很简单,”程在野喝了口水,脚踩在滑板上,“这是上板。”   然后又下来:“这是下板。”   程在野一只脚踩在上面,一只脚蹬在地面轻轻荡了一下,滑板受力往前滑:“这是滑行。”   然后他又用脚缓缓踩在地面上,滑板慢慢停住了:“这是脚刹。”   “学会这些就差不多了,”程在野下巴指了指面前那段开阔的下坡路,“试试?”   姜守言先在平路掌握了程在野刚刚教的那些东西,然后蹬着滑板一点点到了长坡的边缘。   风吹起了他柔软的黑发,姜守言两只脚踩在滑板上,听见车轮咕噜飞速压过路面的声音,他在下坠,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刺激。   “不要站那么直,放低重心,找到平衡,”程在野在他身后提醒。   姜守言张开了双手,海边木栅栏的阴影一道一道从他身上滑过,他看见远方的落日热烈地坠在海平面上,把海水染得很红,看见翱翔在天际的鸥鸟,张开的翅膀是那样自由。   他看见风刮过自己指尖,看见自己随之而动的心跳。   他滑过了那道长坡,来到平路上,速度一点点慢了下来。   呼呼的风声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程在野声音:“开心吗?”   他问。   姜守言看向辽阔的海面,点了点头。   程在野突然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又在姜守言转头的刹那,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一枝木雕的玫瑰。   姜守言怔住了。   程在野说:“你不让我送鲜花,但没说不能送木头做的花。”   “木雕的花不会枯萎,会永远热烈地绽放。”   “姜守言,我希望你能永远开心。”   周遭静悄悄的,天际旋过来一只鸥鸟,张开双翅,俯冲向燃烧着落日的海面。   姜守言盯着面前那朵玫瑰,听见了自己经久不息的心跳。   余晖静默得像一副古老的油画。   程在野望向远方橘红的海岸线:“我和你好像看了很多场日落。”   他笑了笑,像一阵慵懒的风。   “姜守言,不如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吧?” 第9章 日出   姜守言洗完澡,脑袋上顶了条毛巾边擦打湿了的头发边往外走,刚走两步,又看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玫瑰。   他顿了顿,扯下耷在头上的毛巾挂在架在上,拿起那枝玫瑰坐在床边。   房间里只亮了床头灯,姜守言不喜欢太亮的环境,昏黄把那枝木头做的玫瑰似乎也照活了不少,姜守言细细摩挲花瓣和花杆。   是程在野自己雕的,手艺很好,打磨得很光滑,顶端褶皱上了点颜色,很轻盈的粉,闻起来还有淡淡的香味。   姜守言分不出来是什么香,只觉得闻起来很宁静,应该有点安神的作用。   就这样直挺挺放在床头柜上有点浪费了,姜守言想到程在野说房子里什么都有,他又起身想去找一个能把这花插起来的东西,笔筒或者别的什么圆柱形物件。   然后姜守言在柜子里翻到了一个白色的,上宽下窄的中空圆台,像是小灯泡的灯罩。   他把玫瑰插/进去,摆在了台灯旁,更靠近枕头的那一边。   看了一会儿,姜守言有点犯困,转身走进厨房想拿酒。   拉开冰箱看到里面满满当当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都是程在野买的,他最近老是各种借口过来做饭,冰箱里堆了很多菜。   姜守言看了一圈没看到酒,又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买了。他最近记性很差,也不怎么喜欢动弹,唯一能想起来的,鲜活一点的记忆,好像都有程在野的身影。   姜守言又合上冰箱,回床上躺着,躺了不知道多久,满天花板的蝴蝶一共有一百三十二只,姜守言来回数了三遍后又坐了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浪声伴着远处路灯的昏黄。   姜守言靠坐在窗台边,点了根烟,在烟雾缭绕中盯着床头的玫瑰发呆。   “姜守言——姜守言!”   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压着音量叫自己,姜守言抖了抖烟灰没在意,以为是跟以前一样困了太久的幻觉。   “Riley!”那音调又高了几分,声音听起来还挺耳熟。   姜守言一怔,回了头,看见程在野站在路灯下,对着他招手,然后又晃了晃手机。   姜守言了然,下了窗台,去床边拿手机。   刚握在手上,屏幕就亮了一下,显示收到一条来自程在野的新消息。   姜守言边走边点开看。   程在野:我有点睡不着,所以提前过来了。   姜守言回到了窗边,他在二楼,和程在野距离不算太远,能看见屏幕蓝白的光映在程在野脸上,他站得很直,低着头认真打字。   程在野:你也睡不着吗?   姜守言对上了程在野看上来的视线,偏开眼,打字。   手机震了一下。   姜守言:嗯。   程在野笑了笑,收了手机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街道这边的路灯下。   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程在野停下脚步,在昏黄的光线里抬起头。   “姜守言,”风送来了他压低了的嗓音,像一场睡不醒的梦,“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   里斯本早晨和深夜的气温都有点低,姜守言在短袖外面套了件薄外套,靠坐在副驾驶,看车窗外沉睡的城市。   车开上了四二五大桥,灯光一道一道滑过姜守言侧脸,好像长了点肉,没有之前那么瘦了。   程在野有点开心,他说:“你要是困的话可以先睡会儿,我们去老城区的观景台,从卡斯凯什开过去还有一段距离。”   “到了我叫你。”   姜守言并不困,他坐正了身体:“真的会叫醒我吗?不会看我睡得太熟不好意思叫么?”   “那我就有借口再约你一次了,”程在野说来劲了,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然你真睡会儿?我车开得很稳的,再把座椅调舒服点,绝对不会吵到你。”   程在野偏过头看了姜守言一眼,姜守言看着前方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桥好像很长。”开了这么久都还没看到头。   程在野说:“嗯,这桥是里斯本的象征,欧洲第一长的吊桥,底下是特茹河,岸边有大耶稣像。”   “现在太黑了,看不太清,等我们上观景台能看的更全一点,里斯本是七丘之城,观景台建在最高的地方,能俯瞰整座城市。”   “清醒着看一座城市苏醒,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程在野说,“就像是在看一场新生,而这样的新生每天都在发生。”   没有置身在那样的环境下,是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感觉的。   姜守言穿过早晨的雾,看到了山顶灰蒙的天。   风凉丝丝吹过鬓角,程在野垂眸问:“冷么?”   姜守言摇了摇头,弯腰撑在开放的观景台边,看远方苍穹渐醒,星空退了一半,海岸一点点飘上来浅淡的粉,和床头那朵玫瑰的颜色很像。   后来那粉又被金光遮盖,越来越盛大,铺向更远的天空,逐渐变橙,又变红。海面飞过一道黑色的剪影,姜守言恍惚能听见鸥鸟的鸣叫,在那清亮的声音中,红日从海平面跃了一点金边。   姜守言听到了身后的惊呼,有葡语,有英语,有他听不懂的语言。   大家都在这片观景台,满怀期待地等着这场日出。   直到天光大亮,阳光温柔地照亮辽阔的海面,照亮寂静的港口,照亮那些红色的房顶,彩色的墙壁,照亮沉淀着辉煌岁月的水蓝瓷砖,照亮这座如同美人迟暮又好似人间童话的七丘之城。   姜守言好像突然解了程在野嘴里那句新生。   人声渐渐热闹起来,有抱着吉他的人靠坐在观景台边,弹唱起了欢快的葡语歌。   在歌声里,姜守言听见程在野说:“里斯本是一座经历过辉煌,也经历过灾难的城市。”   “他曾经是大航海时代的起点,也曾在一场大地震中满目疮痍,由盛转衰。”   “但他并没有屈服,即使破败老旧,但依然挺立着把过去写在了墙壁里,写在了瓷砖里,阳光一照,还是熠熠生辉。”   姜守言望向远方蓝金色的海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在野弯腰撑在姜守言身边,偏垂视线叫了姜守言的名字。   姜守言转过头来和他对视。   程在野笑着说:“Bom dia(早上好。)”   风很安静地吹过两人的头发。   姜守言也笑:“Bom dia.”   *   旁边有人在歌声里跳起了舞,男男女女都有,还有一对年迈的夫妻,轻轻抱在一起,随着悠闲的音乐缓慢摇摆着身体。   程在野看了一会儿,问:“要去吗?”   姜守言转过身,看了眼围在吉他歌手前面跳舞的那群人。   很欢快很悠闲,好像什么都不在意,随着自己的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守言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含蓄内敛,他还没大胆到那种程度:“不了吧,我不会。”   程在野很认真地看了姜守言一阵,像是在揣摩他的不了吧是出于什么心,是真的不愿意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然后他拽住了姜守言的手腕:“没关系,反正他们也不认识你。”   姜守言被拽到了那片空地,像是突兀地闯入了另一个世界,旁边有情侣热情地用英语和他们打招呼。   “Couple?”   姜守言愣了一下。   程在野笑着回了一句:“No,we’re friends.”   那名金发碧眼的女士了然地点了下头,视线来回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似乎很难相信他们只是朋友,又问了一句:“Date?”   有的西方人在正式确认关系前会date一段时间,用中文来讲就是处于暧昧阶段。   程在野看回姜守言,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姜守言听明白了,装没听明白。   程在野一只手揽着姜守言的腰,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指,他比姜守言要高大半个头,垂眼看人的时候很温柔。   “我往前你就往后,我往后你就往前,很简单的。”   程在野带着他走了几步,姜守言踩了几次程在野的脚后就顺了,那首欢快的歌曲还没停,姜守言听见程在野问:“我们这算是在约会么?”   姜守言挑了挑眉:“你知道就算date也不一定会在一起吧。”   程在野说:“这话听着真让人难过。”   姜守言转了一圈,视线晃过阳光下各式各样的笑颜,重新回到程在野眼里,鬼使神差地,他问了一句:“不在一起,你也能接受么?”   这对他们两个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方式,没有名分地短暂相处,然后毫无负担地各奔东西。   他贪恋程在野身上的明朗和热情,但他也知道这样的人是抓不住的。   至于程在野喜欢他身上什么呢?除了皮囊姜守言想不到别的,他糟糕透顶,没什么深刻的东西值得人喜欢和记住的,所以不如停在尚能接受的阶段,短暂地拥有一段时间。   但程在野没说话,他背着光站,让姜守言有些看不明白他眼里的情绪。   良久,程在野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你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很像个渣男么?”   姜守言愣住了,程在野松开了他的手指。   那首歌弹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符随着吉他弦的颤动散在风里。   人群渐渐散了,程在野像是从来没开启过这段对话一样对姜守言笑着说:“走吧,我们下山去逛逛。”   “你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路上,程在野问他。   姜守言没什么地方想去的,可能是今天早上的日出确实震撼,又或者是跳的那一小段舞太欢乐,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姜守言久久回不了神。   电车叮当的声音缓缓从身边掠过,姜守言看见那黄色的影子晃悠悠地沿着轨道拐了个弯。   程在野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电车过来了!”   温热从掌心传来,姜守言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然后他被程在野拉着奔跑。   “是不是有一种老旧的感觉,想不到吧,这个时代竟然还有电车,”程在野微喘着说,“以前我们可以追着车跑,追上了直接跳上去就好,现在不一样了,”   程在野回头看着姜守言笑,掌心悄悄握紧了几分:“现在需要买票。”   他们成功在电车到站的时候跳上了车,程在野从兜里摸出来几个硬币投进箱子里。   清早的电车没有人,车厢里也不像中午和下午那么闷热。   “没什么想去的地方那就随便去哪里,这辆电车的路线几乎可以覆盖全城,” 程在野很随性地说,“姜守言,看到你喜欢的地方,我们就下车。”   姜守言坐在车窗边,看到了欧洲帝国古老的风情,看到了粉色和黄色的墙壁,看到了街道上的涂鸦,看到了阳光晒在角落的悠闲。   这条路线程在野坐过很多回,所以他没看车窗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看着窗外的姜守言。   电车慢悠悠驶过纵横交错的轨道,载着两位乘客,摇摇晃晃穿过一段古老而又悠长的时光。 第10章 相册   一般出来散心旅游,对一个城市不熟悉的情况下,都会先在网上找其他人的攻略,把必吃必玩的地方走完一遍,熟悉交通物价过后,有时间再探索其他地方。   姜守言不一样,来里斯本出差那么多回,熟得地铁都能背出几个站名,但之前工作太忙,出名景点一个没去过,现在闲了,坐在电车上慢悠悠经过,他好像也并不是很感兴趣。   道路两旁的蓝花楹开了不少,姜守言看着窗外,在电车下坡又转了个弯后偏头说:“我们在下一站下车吧。”   程在野倾身往窗外瞥了一眼,只看见几条窄小的巷道。他重新靠回椅背,点头说:“好。”   里斯本坡路很多,电车刚刚走的下坡路,他们往回就得上坡。   可能是因为被程在野喂得多了,姜守言最近体力养好了不少,不像之前走几步路就得懒洋洋放慢步子歇一会儿,这回直到爬完最后一级台阶他才靠在扶手边,垂着眼,不明显地喘气。   姜守言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他从很小就知道很多东西都需要他担着。   所以在其他小孩因为摔跤哭着往父母怀里扑的时候,他已经学会拍拍手爬起来,给摔破了的裤子缝补丁了。   可能那么多年忍耐惯了,只要他不想,没人能从他脸上看到不好的情绪,工作那么些年,同事也觉得和他相处最舒服   这条路上种了很多蓝花楹,风一吹,蓝紫色的花瓣簌簌往下掉,铺了长长一条道。   头发被手指很轻地拨弄了一下,姜守言抬眼,正好看见程在野收回手,指间夹着片轻盈的花瓣。   “掉到头发上了,”他眼睛不闪不避,慢悠悠把花瓣揣进了兜,像是在揣手机一样自然。   姜守言余光瞥见了,眼神也没动,看着程在野说:“你还是个爱花的人。”   程在野淡声说:“这么晚才发现么?我还以为养向日葵那几天已经很明显了。”   “确实养的好,”姜守言缓过来了,转身继续往前走,“我今天出门的时候看那些花苞全开了。”   程在野每回过来都会打花瓶里的向日葵,上次带来的那一株开得漂亮极了,小太阳似的围在窗台上。   姜守言停在了一条小巷前,里斯本有很多这样的窄巷,两边矗立着低矮的居住楼,那不勒斯黄的墙色映着姜守言的眉眼,程在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是一副框起来的照片,照片里有一位微笑着的老奶奶。   “应该是这栋楼的住户,”程在野解释说,“有时候他们会把爱人的照片挂在墙上,向过路的人展示他们永恒的爱情。”   姜守言摸上了颈间的戒指,食指抵着边缘缓慢地转了一圈。   永恒的爱情?可能是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属于父亲的脸,又见多了母亲拿着这枚戒指发疯的模样,他并不相信永恒的爱情。   姜守言想得出神,没注意到旁边程在野突变的神色。   他静静看了会儿姜守言转戒指,嘴唇动了动想问他在想什么,视线顺着姜守言脖颈侧脸转了一圈后,又闭上了嘴。   程在野能感觉到姜守言不开心,既然不开心,也没必要再问些不值得的问题增添负担。   只是他确实在意,瞄了一眼又一眼,嘴唇抿得也紧了一点,想到上次酒吧玩游戏,姜守言说这枚戒指代表过往。   不是现在也不是将来,说明程在野有机会,但这是一枚女戒,再加上姜守言观景台上说的那句,不在一起也没关系么?   程在野又觉得自己前路堪忧。   姜守言没站多久,抬脚往小巷子里走,走着走着他莫名有点不适应,蹙眉思考了一会儿意识到程在野太沉默了。   他们两个相处的时候,话题是程在野带,话也是程在野说的多一点,现在要让姜守言打破这份沉默,工作场上一向八面玲珑的他一时竟有些卡壳。   姜守言偏头躲开头顶垂下来的三角梅,垂眸下台阶,刚走两步,身后传来很轻微的咔嚓声。   姜守言回头,对上程在野一张忘记手机没关原始音和闪光灯的自闭脸。   “咳,”程在野找补,“这里构图挺不错的。”   “是么?”姜守言笑出了声,“那再给我拍一张?”   程在野这回特意把那些有的没的关干净了,姜守言平时不怎么出去玩,也很少拍照,就懒洋洋看着镜头,连姿势都懒得摆一个。   但他脸好看,无论哪个角度都很好看。   程在野盯着镜头里的人,手指悬在拍摄键上好一会儿才想起去按。   “好了。”   姜守言:“我看看。”   俯拍的角度,窄巷,长街,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海,两侧的墙壁像是画框,右上角还垂了一半楼上居民晒在阳台的被子,悠闲里又带了几分舒服的烟火气,连带着画面里的人也鲜活了不少。   “确实不错,”姜守言把手机递回去,不知道是因为光影还是角度,姜守言看着这张照片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里斯本的模样。   “我当初也是这么恣意张扬。”   那时候是大三暑假,一切好像都在变好,他在老师的帮助下顺利找到了实习工作,对方单位也有想和他签正式合同的意向,就等他毕业直接录用。   只不过单位在北京,工作需要常驻海外,外婆年纪大了,姜守言不放心,最后推拒了。   程在野盯着照片看了会儿,说:“确实一样。”   姜守言挑眉:“你见都没见过,就说一样?”   程在野笑了笑,没再接话。   风吹过窄巷,他垂眸,把照片移动到了名为“Riley”的相册里。   相册始建于2017.8.19,七年前的长夏。   *   两个人吃完午饭就开车往回走,下午太阳大,姜守言不经晒,走不到十分钟就能红给你看。   车停在楼底下的停车场,姜守言说了谢谢,又道了别。   程在野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松,玩笑着问:“不留我上去坐坐么?”   姜守言解开安全带:“你要上去坐坐么?”   姜守言昨天根本没睡,相当于通宵跑去看了个日出,又逛了一上午,吃了饭回来的路上就开始昏昏欲睡,现下眼睛都困小了一圈。   程在野说:“不了吧。”   几句话下来,也不知道聊了个什么,但两个人都没觉得无聊。   “下次吧,家里向日葵还等着你养活,”姜守言关上车门,又弯腰说了一句,“开车注意安全。”   程在野扬了扬嘴角,五官更英挺了几分:“好。”   姜守言关上门,靠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   他摸出手机,点开和程在野的聊天框,最新的消息是两张照片,一张背影,一张正脸。   姜守言看了那张正脸照很久,当时只是不想让程在野尴尬所以才接了再拍一张的话,但没想到程在野拍得这么好,好得让姜守言都有些时间上的恍惚。   好像他今年才21岁,一切刚刚开头的年纪,而不是现在身心困顿的28岁。   鬼使神差地,姜守言保存图片,发了朋友圈,配文一个太阳的表情。   发出去刚刷新不到五秒,祁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可能是怕打电话能被死性不改的姜守言给气死,祁舟确认状态一般都是发微信,只有太长时间没回的情况下,他才会疯狂打电话。   毕竟是唯一一个朋友,姜守言还蛮在意的,每天睡前都会给祁舟发睡了,然后祁舟就给他转他们医院心科的推文。   对话框就这么维持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一条睡了,一条推文,整齐和谐得不行。   但姜守言从来没点进去看过,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病。   “今天没值班?”姜守言算了下时差,那边应该晚上八点过。   “我今天休假。”   背景音有点吵,姜守言走到厨房接了杯水:“在外面吗?”   “嗯,”祁舟说,“和林哥一起在公园遛弯。”   林桓,律师,祁舟男朋友,在一起很多年了。   姜守言:“哦。”   祁舟去了个安静点的长椅坐下,直接问道:“今天出去玩了么?看你朋友圈状态不错,和谁在一起?”   “一个朋友,”姜守言喝了几口水,“顺手拍的照片。”   顺手拍的照片能让这么久不发朋友圈的姜守言突然乐意编辑一条图文,本身就是件不正常的事。   祁舟斟酌着问:“玩得开心吗?是突然开心起来的吗?会觉得有点兴奋吗?”   姜守言放下杯子,有些无奈:“没有。祁舟,我很正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声音听起来真的还算正常,祁舟还想叮嘱几句,但怕姜守言听烦了心情又不好。   今天看照片,祁舟觉得他状态挺不错的,就是不知道是真的不错,还是在往更坏的情况发展,但转念一想,现在已经是最坏的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有点困了,”姜守言说,“先挂了吧。”   哪怕认识这么多年了,祁舟还是猜不透姜守言心思,他不想说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祁舟:“行,困了你就睡吧,别太勉强自己。”   姜守言挂了电话,强撑着去洗了个澡,回来沾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觉睡到下午六点过,睁眼天还亮着,他躺在床上,没醒透,就盯着窗外的落日发呆。   手机震了几下,姜守言转过头去摸,一眼就看见了床头柜上那朵低垂的玫瑰,怔了会儿。   消息是程在野发的,头像旁边显示未读消息六条。   最新一条:还没醒么?   姜守言没急着回,往上看了看。   程在野:快周末了,Paulo说要叫几个朋友到我家院子里烤肉。   程在野:其实是给Martim组的局,他上次在酒吧碰上了个喜欢的女孩儿,但那天喝大了又蹦嗨了,忘记要联系方式了。   程在野:磨了Paulo好几天,Paulo说那姑娘是别人带来的,他没有联系方式,然后又说这周末要不再约出来,一起聚个餐?   程在野:其实Paulo有联系方式,但就是想看Martim求他,他们是死党,住上下楼一起长大的,小时候Martim没少摁着Paulo揍。   看到这里,姜守言笑了一下。   程在野:一起来么?明天我来接你呀。   程在野发了最后一条消息,估摸着姜守言应该还没醒,他就又点进朋友圈看了一遍。   姜守言朋友圈没设时间限制,但近几年大部分都是工作相关,前几年个人内容又很少,程在野看几遍只能大致摸一个生活轮廓。   在四川读高中,考到北京读大学,最后又回四川工作。   北京的机会和待遇远比四川好得多,以姜守言的能力,在北京也会发展得更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选择回去了。   程在野又翻到了姜守言的毕业照,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站在图书馆前拍的。   他正准备点进去再回温一遍,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顶端弹出条消息通知。   还是那么言简意赅。   姜守言:几点? 第11章 泳池   第二天下午两点,程在野准时敲响了姜守言家门。   那会儿姜守言刚被闹钟吵醒不久,脑子还处于发懵状态,打开门不说话也不动,直愣愣盯着站在外面的程在野。   程在野看见他睡翘了的头发,手下意识抬起来,伸到一半顿了顿,转而在他眼前晃了晃:“醒着的么?”   姜守言往后缩了缩脑袋,闷闷“嗯”了一声,把门开得更大点,转身往里走。   “再等我一会儿,我收拾——”   可能确实醒得困难,灵魂还没归位,姜守言边说边笔直地往橱柜上磕了一下,然后默默弯腰捂住了自己的膝盖。   程在野在后面没憋住笑:“昨晚几点睡的?这么久了时差还没调过来?”   姜守言魂撞归位了,脑子也清醒了不少:“昨天下午睡久了,晚上睡不着。”   程在野两步追过来,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一把,某人就已经站直了,他视线下瞥,穿的长裤,看不出来撞得狠不狠。   “撞得厉害吗?”程在野问。   “没关系,”姜守言摇头,把没说完的话补充完,“你先坐会儿,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出来。”   两个地方距离不算太远,再加上卡斯凯什这座小镇本来也不大,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车缓缓开进露天停车场,车门刚打开,Paulo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当鬼,蹭一声“Surprise”,姜守言差点摔了手里的酒。   “(还带什么酒啊,Riley你太客气了,)”Paulo自来熟地接过来,扭头就扔给身后的Martim.   Martim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他们几个到的早,已经混了一圈,Martim成功得到了Paulo有那女孩儿联系方式就是不愿意给他的真相。   枉费Martim还以为这局是特意给他组的,感动得连请Paulo吃了三天饭。   Martim添加完女士的联系方式后,冷静地笑说“(抱歉,请稍等一下)”。   Paulo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蹭一声从水里钻出来,动作太快一连打了好几个滑,边跑边吼:“(这不是给你表现的机会么?我给哪儿有你自己要印象深刻!)”   泳池那边笑成了一团,他们俩从院子穿过凉廊闹到了停车场,刚好看见程在野车进来了。   “(停停,)”Paulo捂着自己挨了一脚的屁股说,“(休战休战,Zephyr接到人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了,)”Martim瞥了眼Paulo做贼似得猫下去的腰,“(你偷人东西了?)”   Paulo扣住他后脖颈就往下摁,盯着车窗一脸八卦:“(你小声点。)”   车内空间狭窄,旁边环境又很幽静,正是个对视都能擦出火星子的绝佳场所。   然而什么都没有,平平淡淡地解开安全带,平平淡淡地对视着说了两句话。   “(不应该啊,这么久了,Zephyr连嘴都没亲上?)”Paulo托着下巴咕哝了一句。   Martim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话音还没落,眼前刮过一阵风,做贼的Paulo已经手脚麻利地飞过去吓姜守言了。   Martim:“……”   Paulo扔完酒,转过来前前后后打量了姜守言一圈。   “(没别的啦?)”   姜守言不解:“(还要有什么吗?)”   Paulo指了指自己湿漉漉的泳裤:“(今天下午可是泳池聚会,你没带换洗的衣服那些吗?)”   程在野自然地绕到姜守言身边,嗓音低沉:“别他,他疯惯了的。”   Paulo虽然听不懂,但知道程在野嘴里憋不出什么好话,手指指着程在野,眼睛却看向姜守言问:“(他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   姜守言做不出当面卖人的事,笑着摇头说:“(没有,是我喜静,坐在池边晒晒太阳就好。)”   程在野家的院子很大,有泳池,有草坪,还有特意为烧烤辟出来的一块空地,烧烤架就和台面砌在一起,很方便。   他们在泳池这边玩闹,程在野就在对面准备食材和饮料,短袖衬衫敞开,动作间能看见线条硬朗的腹肌和胸肌。   姜守言收回视线,垂眸喝了口手上的果汁。   Martim游了几圈嫌Paulo闹腾,浇了他几捧水翻身上岸,一路走到姜守言旁边坐下:“(Riley,递条毛巾给我。)”   姜守言俯身从旁边的篓里拿了干净毛巾给他,Martim一边说谢谢,一边擦身上的水。   Paulo又闹着去找程在野要饮料喝了,还不忘回头喊着问Martim要不要。   程在野的视线就那么不经意投过来,隔着草坪和泳池对上了姜守言的。   “(烤鲈鱼!)”Paulo嗓子像个鞭炮似的炸在耳边,“(好了吗?我想吃!)”   程在野直接把烧烤架往他面前一摊:“(要吃自己烤。)”   Paulo:“……”   隔得远听不清那两人说了什么,但Martim猜都能猜到肯定是Paulo那张嘴又把自己坑死了。   Martim笑了两声,和姜守言闲聊起来。   “(你最近和Zephyr关系处的还挺好?)”   姜守言淡淡嗯了一声。   他不工作的大多数都是沉默的,Martim也习惯了他的性子,自顾自说道:“(我听Paulo说Zephyr大学是在TUM读的,本科期间申请了两项专利,其中一项以股权形式投资了前几届一个学长的公司,去年那家公司在纳斯达克敲钟上市了。)”   “(Zephyr脑子好使,但玩心也重,快毕业那阵子有老师劝他继续深造,以他的能力再学个几年进顶尖研究所绝对没有问题,Zephyr拒绝了,毕业后gap到了现在,走遍了欧洲大多数国家,对自己也没什么很明确的规划。)”   都是工作场上和人打了那么久交道的人,那天Paulo过来向他神秘兮兮打听姜守言情况的时候,Martim就能猜个大半。   姜守言和程在野两个人受教育方式不一样,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不一样,性格上也有很大差异,姜守言毕竟是Martim的朋友,如果真要往更深层次考虑,他觉得还是把话说开了好。   姜守言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在野把摊子甩给Paulo后就往这边走,经过泳池有朋友拿着水枪往他身上滋水,他坐过来的时候带了阵不明显的凉意。   “(在聊什么?)”程在野捞了条毛巾擦溅到的胸腹水珠。   “(让Riley跟你说,)”Martim眨眨眼,识趣地往水里溜了。   这排躺椅上霎时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程在野正对着姜守言坐,手肘支在膝盖上漫不经心晃着手上的毛巾。   姜守言说:“在聊你为什么毕业没继续读书进研究所。”   程在野问:“你想知道么?”   姜守言转过头,调子拖得懒散:“不想。”   程在野愣了下,然后蓦地笑出声。   “我想说,我想跟你说,”他用膝盖蹭了蹭姜守言垂在椅边的手腕。   “一方面是觉得拘束,另一方面又觉得研究所都是些醉心科研心无旁骛的人,我没有那种严谨的状态,自然也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他的心放在海洋和草原里,放在每一次日出和日落,随性又自由,但这个世界鲜少有人能达到这种想做什么就能做的状态,大部分人都被尘世所束缚,能喘口气便是幸福。   “我是吃了父母的便利,能在一个不算高压的环境下读书成长,”程在野说,“国内教育资源太卷了,要把我从小拎到内陆去读书,他们指不定要叹多少白头发出来。”   “所以姜守言,从四川到北京再到里斯本,”程在野顿了一下,“一路上很辛苦吧。”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姜守言在那一瞬间好像真的能感受到忽略了许多年的紧绷与疲惫。   泳池对面传来嬉闹声,Paulo举起手大喊:“(炮弹发射!)”然后冲刺几步,咚一声砸进水里。   水花溅了姜守言一身。   程在野甩着手上的水无语地看向趴在岸边探头卖乖的Paulo。   Paulo:“(抱歉抱歉,没控制住力道。)”   姜守言看着Paulo那颗若隐若现的虎牙以及不断往程在野身上瞥的眼神,突然福至心灵,一个拽脚,一个推肩,就那么把稳当坐在边上的程在野一把薅进了水里。   Paulo像条鱼似的拱上岸哈哈大笑。   姜守言衣服反正也湿了,不怎么在意地水池边坐了下来,长裤卷到了膝盖上,小腿垂在池边,脚踝泡进了水里。   程在野在水底游了几圈,从中央冒了头,他把额发一股脑刨到了后面,边往岸边走,边脱了身上那件泡水累赘的衬衫,兜头就往还伏在岸边笑的Paulo身上甩,再一抬眼看见了姜守言膝盖上的淤青。   姜守言皮肤白,磕碰一下格外明显,看起来就很严重,也不知道他早上是怎么忍住说没事的。   程在野拽住了他的小腿,姜守言还以为他要报复回来把自己也往水池里拽,刚准备耍赖说“不玩了”。   就听见程在野开口道:“衣服湿了,要上去换一件么?”   视线相触,水珠顺着他的鼻梁滑到了唇角,阳光很柔和地晃过,姜守言突然觉得小腿那圈皮肤被握得有些发烫。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趾碰上了程在野还泡在水下的身体,倏地顿住。   水池很安静地晃动,又过了片刻,姜守言点头说好。 第12章 第三封信   程在野房间在二楼,空间很大,他走进衣帽间找了合适的衣服递给姜守言:“裤子是抽绳的,你应该能穿。”   白短袖,黑短裤,姜守言接过来说:“谢谢。”   程在野:“那我就先出去了。”   房门缓缓合上,姜守言靠在椅子边换好衣服,视线散漫地在房间内扫了一圈。   和姜守言住的那栋装修得很温馨,连墙壁都带颜色的房子不同,程在野房间的配色是很简洁的黑白灰。   阳光从落地窗外透进来,时不时还能听见院子里Paulo夸张的笑声。   空气里弥漫着很淡很淡的香味,姜守言迟钝地闻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程在野衣服上的味道。   很清淡,像是薄雾穿透森林,水汽和木调融在一起的温润。   姜守言揪住领口低头,衣料覆上鼻尖,他很轻很轻地吸了口气。   “叩叩——”   房门突然被敲响,姜守言惊得一顿,他松开手,又把捏皱了的衣领抚平,才开口说:“进来。”   嗓音带了点他也没意识到的仓惶,但这点仓惶隔着门板又闷得可以忽略不计。   程在野得到回应,推开门,抬起步子走进来的那一瞬间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像是他意外撞破了什么东西,房间里有一种很刻意的沉默。   他不知道这份沉默从何而来,只是走到姜守言面前蹲下,手指轻轻触上了他的膝盖。   “这里撞青了,还有点肿,”程在野说,“撞得有点严重,我下去拿了药膏上来,消肿止痛的,效果很好。”   姜守言这才看到他手上拿了一管绿色的小药膏。   姜守言跟着低头瞥了眼自己膝盖,他刚刚屈膝换裤子的时候还有点卡顿的疼痛,但姜守言说:“还好,没什么感觉。”   从小就是这么摔过来的,姜守言不觉得这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疼了也没必要说出口,因为说出来了也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直到清凉的药膏覆在膝盖上缓慢揉开,程在野抬头问:“按得疼吗?疼我就轻一点。”   不知道是药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姜守言觉得膝盖那一块皮肤被揉得微微发烫,指腹很缓慢地在上面打着圈。某一个瞬间,他好像游离在了时间之外。   姜守言听见自己低声说:“有点。”   程在野的动作就放得更轻了。   Paulo不知道又闯了什么祸,嗓子里像是夹了个音响,边跑边疯狂道歉的声音穿透落地窗砸进室内,嚎了几嗓子后咚一声,安静了。   应该是被人一脚踹水里了。   程在野蓦地笑出声:“Paulo就是这样不正经的性格,总是惹朋友生气,惹完了要被揍了又怂得要死。”   “好了,”他拧上小药膏的盖子,“涂完应该会舒服一点。”   然后程在野抬头,对上了姜守言低垂下来的视线。没什么焦点,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程在野笑说:“姜守言,你好像经常会走神。”   “是在想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记得回神前脑子里最后一句话是——程在野的头发看起来很柔软。   他看见程在野缓缓站直身,那道从他肩头晒到姜守言身上的阳光被一点点遮盖,他低头牵住了他的手腕,把药膏放进他掌心。   “一天三次,消肿了就不用擦了,”程在野说,“下次走路小心点,下午一声没吭,我还真以为不严重呢。”   他的手指捏着姜守言腕骨,掌心扣住他手背,那层薄茧粗粝得擦过,有点痒还有点麻。   姜守言垂眼说:“谢谢。”   “不客气,我去洗手。”   浴室传来水声,膝盖上凉凉的。姜守言像是才醒过来似的,抬起腿活动了一下,没有之前那么痛了。   他转过了身,看向书桌后的墙。   墙面上贴了大面积的黑色泡沫板,中间有一副很大的世界地图,有的地方扎了小图钉,小图钉旁边牵细线挂了一些照片。   姜守言进门第一眼就被这个东西吸引了,只是因为主人不在,不好明目张胆注目欣赏。刚换衣服的时候他粗略瞥了几眼,扎图钉的位置应该全是程在野去过的地方。   姜守言停驻在一张照片前,那是一张和雪山的合照,右下角标记了时间和地点:2019.5.22,珠穆登顶。   洗浴台的水声停了,程在野抽了张纸巾,边擦手边往外走,刚过拐角,就看见姜守言正对着书桌,盯着一张照片很认真在看。   看的太投入,连程在野走到了旁边都没意识到。   “登顶珠峰是我十八岁就想做的事。”   程在野伸手把那张照片取下来,递给姜守言:“但它太高也太陡了,我断断续续做了十个月的准备,终于在十九岁那一年成功了。”   照片里的人穿戴着专业的护具,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站在皑皑白雪间,目光所及除了雪还是雪,世界的边界好像也跟着被模糊,有一种令人感到绝望的苍茫。   “其实当时也拍了很多近景,但最后挑来挑去,还是选择把这张照片挂出来,”程在野说,“因为我在里面很渺小,周围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敬畏和感慨。”   姜守言没说话,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手里的照片,十九岁的程在野。   光线很柔和在两个人之间流淌,程在野拉开书桌抽屉,又拿出了一个保存得很完好的信封。   “后来下到一号大本营,海拔5200米,那里有一家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主题邮局,我觉得很有纪念意义,就进去写了信。”   姜守言看着信封上的邮戳,听见程在野说:“论上我写了三封,但实际只寄出了两封。”   姜守言一时没从程在野话里绕出来:“什么意思?”   “一封寄给了我妈,一封寄给了自己,还有一封寄不出去,因为没有地址。”   姜守言疑惑:“为什么会没有地址?”   程在野安静了片刻,忽地偏垂视线看向姜守言,笑说:“因为信的主人不认识我。”   或许是因为程在野背着光,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在阴影里有一种迷惑人的深情,姜守言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所以我转而在珠峰观景台挂了经幡,”程在野转过头,手指拨弄着信封边角,“不是有一句话么,风吹动经幡一次,就是向上天祈福一次。”   他低声说:“这就是我写的第三封信。”   没有地址,所以写给了风听。 第13章 酒渍   风送来了院子里的欢笑声。   姜守言问:“为什么会给不认识的人写信?”   “我也不知道,”程在野低头说,“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捏着信封的那瞬间突然就很想写。”   其实不止那个瞬间。   程在野手机名为Riley的相册里存了近两百张照片,全是程在野在某个瞬间想和Riley分享的东西——或许是某一次日落,或许是觉得好吃的甜点,或许是他和教授的合照。   可能是从小被父母一见钟情、命中注定式的爱情故事熏陶,程在野骨子里也带了点恣意的浪漫。   但他的生活又不止有这点爱情的浪漫。   姜守言把照片递还给程在野,仰头去看其他的——深潜,垂钓,高空跳伞,在澳洲航海,在冰岛看火山喷发……   姜守言觉得给陌生人写信这种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的事,放在程在野身上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活得太随心所欲了。   最后他的目光停驻在左上角的一张照片上,他有印象,程在野朋友圈里发过。   “那是挪威北角,”程在野的视线跟着看过去,说,“欧洲大陆的最北端。”   照片挂的有点高,不怎么好取,程在野就从旁边的书柜里找出来本相册,摊开放在桌面上。   他想站得离姜守言更近一点,却被拉出来的椅子挡住了腿,程在野干脆把椅子全拖了出来,抬眼看向撑靠在桌边的姜守言。   “要坐下来看么?上面挂着的照片里面都有备份。”   程在野每去一个地方都会拍很多照片,这样的相册集他攒了快有五本。   相册集很厚,姜守言手指摸上皮质外封的瞬间,涌上了很复杂的情绪,有一点悸动又有一点沉重。   可能是相册确实太厚重,也可能是里面装满了程在野的经历,而了解一段经历又是拉近一段关系的开始。   “挪威北角的照片在靠后一点。”   姜守言在程在野的提醒下翻开了相册,找到了属于挪威北角的那部分照片,有一望无际的雪山,有安静矗立在雪里的低矮木屋。   程在野手指搭在椅背上,微微弓下身体,侧过头说,“挪威北角处在辽阔的北冰洋之上,背后有壮丽的峡湾和群山,所以也有人把这个地方称为世界的天之涯。”   姜守言一张张看过去,大部分照片拍摄的都是极光,一条条绚丽多彩的光带在漆黑的夜空游动,照亮覆着白雪的茫茫山巅。   然后相册兀地空了几页,再往后翻又是别的国家的风景照。   姜守言有点疑惑,视线偏到一半最先看到的是程在野撑在桌沿的手臂,扭头的动作就那么微微停顿了一下。   其实彼此的距离不算太近,在很合的社交范围之内,可能因为程在野体温偏高,也可能因为撑靠的姿势营造出了一种空间狭窄的假象,姜守言莫名觉得有点燥热。   他眸光重新收回去,指着相册上的空白淡声问:“这几页为什么是空的?”   程在野说:“因为北角出名的不仅仅是他隆冬时分的极光,还有盛夏午夜不落的太阳。”   “正因如此,这片天之涯也是很多热恋情侣会选择的地方。北冰洋在风里泛起粼粼微光,水天交接处是一整天不落的太阳,时间好像也跟着在那瞬间永恒静止,像一场美好的寓意。”   程在野声音不疾不徐,姜守言盯着相册空白处,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   “但我的夏天有别的事要做,所以一直没找到机会。”   姜守言想到了他朋友圈六月份发的那张蛋挞店照片。   他没问程在野夏天到底有什么事要做,只是低头继续翻着手里的相册集。   程在野的相册集跟主人一样随心所欲,不同地方的风景照之间用一张标签隔开,上面写了地名和时间。   姜守言翻完了一整本相册,脑子钝钝意识到,他好像没有看到和夏天有关的时间。   还不等疑问在脑海中成形,身后的程在野缓缓站直身体,走到了桌沿边。   “其实里斯本也有一个最,”程在野指着地图上的一张照片说,“罗卡角,欧洲大陆最西端。”   姜守言抬眼,看见照片上有一处狭窄的山崖,山崖上有一座红白色的灯塔。   “上一次去还是八九年前,”程在野偏垂视线,漫不经心地说,“现在看着照片还有点想念。”   姜守言通透,能明白这句话是一种隐晦的邀请。   程在野之前的邀请都是热烈而又直白的,无论是沙滩打排球还是凌晨看日出,又或者是今天这场小院烧烤,他想要的,他都会明说。   只有这一次,他隐晦地想要由姜守言来发出这个邀请。   有风从窗玻璃的缝隙里溜进来,光影在对视间轻微晃动。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程在野明明处在更高一点的位置,却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一点优势。   嘴角的弧度在沉默里一点点暗淡,楼底传来一声拉长了的“Ze——phyr”!   静谧被打破,程在野率先撤开视线:“我去看一眼。”   阳台的玻璃门被推开,Paulo举着水枪往二楼滋了几下,结果压力不足,反倒淋了自己一身。   程在野没憋住,倚靠在栏杆边,笑出了声。   “(你们在二楼干嘛呢?)”Paulo不在意地甩了甩头发,微妙地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换个衣服要这么久吗?底下烧烤都吃两轮了!)”   程在野:“(他膝盖受伤了,还给他擦了点药。)”   “(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下来了。)”   推拉门敞开,程在野的声音被穿堂而过的风送到了耳边。   姜守言目光淡淡地凝在书桌角落,那里有几朵练手雕毁了的木玫瑰。   *   暮色下的庭院有一种朦胧的烟火感,姜守言靠坐在绿荫底下,看远处微光浮动的壁灯发呆。   露天岛台传来几声惊呼,Paulo和Martim在比谁喝的酒多,他们的酒都是自己瞎调的,红的绿的蓝的混在一起,瞥上一眼好像都能直接中毒。   起哄声实在太大,姜守言的视线也不由被吸引过去,很奇妙,明明不在热闹中心,他第一眼能看见的只有程在野。   被人群挡了大半,姜守言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只知道壁灯把他的轮廓映得很深,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程在野偏头,不经意往姜守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视线交缠片刻又很快错开,姜守言想起二楼房间沉默的对视,以及他们身前那一大片照片墙。   一张张看过那些照片其实有一种寂静而又辽阔的震撼,姜守言很难想象程在野会被某些人或者某些事绊住脚的模样。   但此刻在宁谧的庭院,望着不远处喧闹的人群,他又突然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心安。   人群中缓缓走出来道端着托盘的颀长人影,片刻后姜守言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调和酒,冰块,柠檬和小夹子。   “这杯酒叫桑格利亚,不知道你想不想加冰就一起拿来了,”程在野把托盘往姜守言面前推了推,“和Paulo他们那种乱加的不一样,这杯是能喝的。”   姜守言懒散地从沙发里坐直了身体,程在野绕到旁边和他并排坐在草坪的沙发上。   姜守言问:“我加几块冰合适?”   程在野答:“两三块吧。”   或许是真的没有这种经验,姜守言夹子松的快,冰块咚一声沉到杯底,那杯颜色像落日一样的桑格利亚溅了几滴酒水在姜守言脸上。   姜守言不在意地抹开,听见程在野在旁边提醒:“没擦干净。”   他手下意识指了指姜守言脸侧:“嘴角那边还有一点。”   姜守言静了片刻,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偏头看向程在野,笑着问:“哪里?”   尾音散在风里,像是勾人的刺。   程在野顿了几秒,在愈深的夜色里缓缓抬起手,指腹很轻地擦过姜守言莹润唇角,沾上那滴不起眼的酒渍。   又在收手的时候听见姜守言散漫地问:“程在野,罗卡角离这里远么?”   天际收尽最后一抹余晖,程在野看见残存的光亮在姜守言眼里流淌。   “不远,”程在野听见自己轻声问,“你想去么?” 第14章 夜晚   姜守言没回答,只是低头抿了口果酒,酸甜沁凉,用来调和的葡萄酒提前冰镇过,混着水果的香甜在他喉口和舌尖流转。   闷热的晚风吹透悠闲的伊比利亚半岛,夜色下庭院角落静默得像一幅深色调的油画。   程在野无声凝视姜守言低垂的脖颈,他知道刚刚那句“罗卡角离这里远么”已经是他想得到的邀请——独属于姜守言的悠缓和委婉。   但他还想要听到更多。   于是他又坐近了几分,在姜守言看过来的时候笑着问:“姜守言你想去吗?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程在野凑近人笑的时候其实很容易迷惑人心,因为那双眼睛太漂亮了,像是盛满了情人间耳鬓厮磨的深情,轻而易举就能让人陷进去。   不过他遇上的是姜守言。   即使不明说也能在眼神流转间让你心甘情愿随着他的意愿做事,就好比刚刚那滴溅到唇角的酒水。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你就是想不由自主替他擦了。   果酒里加了少许白兰地,姜守言似乎喝不惯这样的烈酒,眼尾有些迷蒙地眯起。   泛凉的气息凑近了几分,是艳阳和黑夜交替间,恰如其分的片刻清凉。   “你觉得呢?”姜守言停顿了一下,看见程在野喉结很轻微地滑动,“你觉得我想不想去?”   明明喝酒的不是他,程在野却觉得自己耳根好像烧了起来,心跳跟随呼吸的频率一起变快,变得躁动难耐。   程在野吞咽了一下,嗓音还是喑哑:“我觉得你想去。”   姜守言就顺着他的话答:“嗯,我想去。”   姜守言笑着说:“我想跟你一起去。”   程在野不愧是他几个朋友之间的焦点,一会儿没见都能被Paulo嚷上几句。   叫喊间姜守言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往岛台看过去。   偏头的刹那,程在野伸手抓了两块冰块,飞快塞嘴里嚼了。   燥热被压了不少,他在嘭嘭的心跳声里长长呼出一口凉气。   *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头顶繁星辽阔。   Paulo酒都喝到嗓子眼了,还不忘把最后几个烤鲈鱼硬塞下肚,吃的太撑,脸当即皱成了一团。。   Martim摁着自己和Paulo比喝酒喝痛了的太阳穴,嗤了声:“(怎么没撑死你?)”   Paulo直气壮:“(最后几个,不吃浪费——)”   话还没说完,他猛地瞪大眼睛捂住嘴,扭头就往洗手间冲。   吐的太厉害,实在没力气走回自己家,Paulo耍赖留宿程在野家客房,Martim怕他晚上撒酒疯把程在野房子烧了,也和他一起留了下来。   其他朋友要么有人接要么住的近,相互告了别之后,小院登时就静了下来。   这片沉寂显得靠在凉廊边的姜守言越发孤寂。   凉廊隔一段距离有一盏壁灯,壁灯昏黄,只能照个大概的轮廓,而姜守言就站在灯与灯之间覆盖不了的昏暗处,慢悠悠点燃了一根烟。   程在野拿了车钥匙从客厅出来,在庭院里找了好一阵才看到姜守言的身影。   他好像和夜色融为了一体,只有指间橘红一点火星带了点活力。   程在野的脚步就那么在原地顿住了,但没顿多久就看见姜守言偏了头,他几步向前,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车放在露天停车场晒了一下午,拉开门热气直逼面门,程在野摁开车载空调,姜守言低头系好安全带。   车缓缓开出庭院的铁门,路灯昏黄的光线一道一道从姜守言脸上晃过,姜守言有点精力不济,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很疲倦。   他低头从烟盒里抽出来根烟,在程在野余光范围里晃了晃:“介意吗?”   程在野偏头看了一眼,左手离开方向盘,帮他把窗户摁了下来。   夜风吹拂起姜守言松软的头发,烟味也跟着绕到了程在野鼻尖,前方红灯,程在野停下车,问出了从出庭院起就一直绕在心口的问题。   “姜守言,你不开心吗?”   姜守言手腕搭在窗沿边,缓慢抖落蓄长了的烟灰,他像是有些惊讶程在野的问题,眉眼很生动地扬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是因为我表现的太沉默了吗?”   姜守言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但程在野觉得他现在的沉默和白天不一样。   或者说姜守言白天和夜晚的情绪有一点不明显的割裂,这点割裂很难被捕捉,刚有个苗头,又会被对方游刃有余地盖过去。   车灯晃过搭在车窗的手腕,姜守言把烟慷慨地递到了程在野面前,不算太近,需要低头才能够到的距离。   姜守言笑着问:“要吗?”   程在野盯着面前那根细长的香烟,脑子里想的是上次在酒吧里的姜守言。   他的思绪轻而易举被带偏了,随后尝到了淡淡的酒味和烟的苦味。   姜守言的烟抽起来有点苦。   程在野皱了皱眉,顺着姜守言收回去的手看到姜守言的脸。   火星被吸得亮了几分,他偏头吐干净唇齿间萦绕的烟雾。   灯已经变了很久了,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许久没动。   姜守言缓缓出声提醒,声音里有不明显的笑意。   “灯绿了,程司机。”   程在野无声收回自己的视线,脑子里全是姜守言吸烟时微张的嘴唇。   十几分钟的路程没一会儿就到了,姜守言下车和程在野说谢谢和再见。   他缓步走上二楼,关上门被黑暗包裹的瞬间,脸上的笑意就淡了,那点仅剩的活力好像也跟着被抽空了。   姜守言很容易疲惫,好像他的活力有个限定期,夜幕一降临,整个人会莫名变得迟缓。   但他同时也很会控制情绪,即使精疲力尽也能让自己的微笑无懈可击,直到回到无人之处。   姜守言没开灯,几步走到沙发躺下,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又站起身,推开客厅的窄窗,背靠着窗沿,在两花瓶向日葵边抽起了烟。   浪声一阵一阵从远方传来,姜守言一根一根抽着烟盒里的烟。   他不曾意识到进门这么久楼底下都没有传来汽车离开的声音,也没有在推开窗的时候发现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   程在野站在路灯下,仰头看着二楼。   风把姜守言本来就宽大的短袖吹得鼓胀,显得他单薄又轻飘,在烟雾缭绕的窗台边摇摇欲坠。   程在野看到了姜守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些被他藏在懒散沉默下的孤寂与不安,以及在夜色里缓慢流淌的隐晦的自毁倾向。   程在野并没有要窥探的意思,他只是想等楼上亮了灯再走。   姜守言晚上表现得有点奇怪,他很不放心。   程在野绕着建筑走了半圈,站在街道边的路灯下,直到二十分钟后,姜守言推开客厅的窗,一根接着一根开始抽烟。   程在野意识到不能任由姜守言这样独处下去,但他又清楚地知道现在去敲门,面对面说话不是个很明智的决定。   所以他转身走到几步外的草坪坐下,草坪后面有一大片茂密的灌木丛遮盖了他的身影。   随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姜守言的电话。   那边没响多久便接通了,大概就是正常从口袋摸出手机,看屏幕显示的来电名称,然后滑动接通的时间。   “喂,程在野。”   姜守言的声音很平淡,如果不是在他楼底下,看到他神经质一样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程在野或许也会被这平稳的声音糊弄过去。   他心里有些乱,没想好要说什么,就随便编了点东西。   “我已经到家了,Paulo在沙发上醉得昏过去了,Martim刚把他抗上楼,”程在野编起谎话来都不带停顿,“你呢,你睡觉了吗?”   姜守言不相上下:“还没有,刚洗完澡,准备睡了。”   双方都很有默契地停顿了一下,夜色寂静,姜守言能听见对面沉缓的呼吸声。   他摁灭了手里没抽完的烟,转过身倚靠在窗边,俯视街道对面昏黄的路灯,又没什么目的地扫到了不远处的灌木丛。   他听见了小虫幽微的鸣叫,不知道是听筒里的还是远处草丛那的,然后对面的呼吸静了片刻,很认真叫了他的名字。   “姜守言。”   姜守言有些走神:“嗯。”   程在野突然低声说:“我喜欢你。” 第15章 厨房   厚重的烟味被风吹散了,姜守言闻到了衣服上,淡淡的,属于程在野的味道。   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象他说这话的模样,坐在小院的凉椅或者沙发上,低垂着眉眼,头发落下来,柔软地搭在他高挺的眉骨上。   说不心动是假的。   于是姜守言停顿了几秒,说:“我也喜欢你啊。”   声音轻飘飘的,和程在野的直白一比,像是灯红酒绿微醺一场后的轻佻。   那边安静了一阵,在幽微的虫鸣里更加诚恳:“姜守言,我是认真的。”   姜守言看到了窗台上的向日葵,哪怕夜色浓郁,它们也不减半分灿烂,依旧带着如阳光般的热烈。   他又偏垂视线看向窗台另一边,角落放了个小瓷碟,里面摁灭了六根烟。   如果不是程在野这通电话,瓷碟里会堆更多的烟头,直到烟盒被抽空,他又会陷入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无措。   可能被尼古丁镇静过头了,姜守言脑子一片空白,又下意识不想让程在野的话落空。   所以他回:“我知道。”   他知道程在野是认真的,一次又一次带他去见朋友,很坦诚地把自己展示给他看。   但说完姜守言又陷入了沉默,知道了然后呢,他能给程在野什么答案吗?   姜守言抚摸着脖颈上的那枚戒指,又想起压在枕头底下的那封遗书,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有点无奈,又有点苦涩。   他难免回想起Martim下午在泳池边和他说的那些话,他说Zephyr毕业后gap到了现在,对自己没什么很明确的规划……姜守言觉得他说错了,程在野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反倒是姜守言,毕业后虽然看起来很有规划地工作攒钱,但真正停下脚步向内审视自己的时候,他发现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成长过。   这种认知让他下意识沉默,连喜欢都只能说的轻飘飘的。   通话静了片刻,程在野说:“你不用觉得有负担,我只是想把这句话告诉你。”   可能从小在很健康的家庭氛围里长大,程在野一直都很会照顾情绪和缓和气氛。   他不会步步紧逼非要知道一个答案,他更多时候会选择去做,很真诚去做。   程在野玩笑道:“免得我努力半天,最后你很惊讶跟我说,其实你一直把我当好兄弟,我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误会。”   姜守言被他逗笑了。   程在野轻轻揪了揪旁边的小草,也跟着笑。   夜空高远,彼此的呼吸透过听筒模糊了空间和距离,紧贴在一起。   姜守言心情莫名好了一点,视线远眺落到了深黑的海面,隐隐约约的,他好像听到听筒里传来了海浪的回音。   不等他蹙眉细听,程在野又说:“你还记得明天要跟我一起去罗卡角吧。”   姜守言思绪被转移,在窗边站久了腿有点麻,他转身往客厅走:“记得。”   程在野听到窗户合上的咔哒声,从灌木丛后悄悄探头往二楼飞快瞄了一眼,客厅亮了灯,白光很柔和地从窄小的窗口晕开。   几秒后,卧室也开了灯。   程在野就笑了,没收住音,透过听筒传到了姜守言耳朵里。   姜守言狐疑:“笑什么?”   “没什么,”程在野说,“罗卡角风很大,大西洋的海风很冷,明天记得多带件外套。”   姜守言坐在地毯上,手指拨了拨床头柜的木头玫瑰:“知道了。”   “姜守言。”   程在野又叫了他名字,现实生活里很少有人会这样叫他,大多都是姜哥,姜工,或者守言等等,连名带姓总感觉很疏离。   可从程在野嘴里说出来就不同,明明字还是那个字,音也是那个音,但就是显得很亲昵。   姜守言摸了摸耳廓:“嗯。”   程在野说:“晚安,希望你做个好梦。”   通话挂断后,姜守言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外面传来汽车经过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盯着早已黑下去的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   托程在野的福,姜守言今晚虽然没有做个好梦,但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   次日早上九点,程在野端着三杯咖啡走进庭院,递给正在清扫昨天烧烤摊残局的工作人员。   回到客厅刚好碰上Martim静悄悄下楼,动作鬼鬼祟祟让程在野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门。   Martim余光瞥见他了,下楼的动作滞了半秒,醉得还没醒过神来似的很缓慢地扭头。   程在野脚步当即就迈进了门槛:“(醒这么早?)”   Martim唔了一声,挠了挠他的短寸。   程在野说:“(厨房有热牛奶。)”   “(不用了不用了,)”Martim连连摆手,表情看起来很着急,又有点奇怪,“(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他手掌接连在上下几个兜拍了几下,程在野反应过来:“(在找车钥匙吗?放在那边桌子上了。)”   “(哦哦。)”   Martim扭头拿了钥匙就要走,程在野在后面叫住他: “(你的扣子没扣好。)”   Martim低头盯着自己就没一个眼扣对了的衬衫,表情一言难尽。   程在野觉得有点奇怪,但因为和Martim不如Paulo熟也就没多问,他坐在沙发给姜守言发消息。   —醒了吗?   —今天可能去不了,罗卡角风和雾都很大,这个地方的景色比较挑天气。   姜守言没回,估摸着还睡着,程在野就去小院拿水管浇草坪。   没浇上多久,头顶传来Paulo懒洋洋的声音:“Zephyr。”   程在野抬头去看,可能是醉的狠了,Paulo自来卷耷下来了,虎牙也不露了,就那么软趴趴赖在阳台上。   Paulo:“(Martim呢?)”   程在野挑眉:“(你们昨晚不是睡在一起吗?怎么问我?)”   这句话不知道哪个字戳到Paulo了,他的表情登时变得和Martim一样奇怪。   “(都怪你,都怪你,)” Paulo指着程在野欲言又止,“(都怪看你和Riley看多了!)”   程在野握着水管就往二楼浇,这压力可比昨天的水枪大多了,Paulo反应迅速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没心没肺地摸了摸后脖颈上的牙印,有点刺刺的痛。   “(不管了不管了,头好晕,我要再睡会儿。)”   阳台的推拉门合上,程在野敏锐地从这两人奇怪的行为和言语里品出来了点什么东西,他站在原地笑了会儿,又牵着水管去浇远一点的草坪。   等把小院的草坪浇完,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程在野脱了手套,走进客厅,捞起手机看了一眼。   五分钟前,姜守言给他回了消息:真遗憾,难得早起一次。   和上面接连几条简单的白条消息相比,这条长得有点突兀。   阳光晃过被水浇透了的草地,带着青草冷调的清香晒到了沙发角落。程在野坐在那片光影里,嘴角挑起,笑得很不值钱。   *   姜守言难得醒这么早,回完消息后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有点饿。   他爬起来洗漱完,走到厨房拉开冰箱,不出意料找到了小蛋糕和牛奶。   姜守言靠在流台边慢悠悠吃蛋糕,刚吃完最后一口,门被敲响了,笃笃两声,他的心跳好像也跟着紧了两拍。   姜守言在里斯本没什么朋友,能在这个点敲响他家门的只有——   “早上好。”   程在野站在门外,阳光轻描淡写给他撕了层金边,姜守言却觉得有点晃眼。   他把手上的塑料袋提溜到姜守言跟前,说:“庆祝你早起,中午我给你做葡氏海鲜饭啊。”   姜守言用事实证明了,早起脑子也不见得能有多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关的门,也不知道怎么就像条尾巴似的跟着程在野来到了厨房门口。   程在野倒是走的越来越顺,明明之前还会很客气地问“我可以进来吗?”“这个我可以用吗?”   姜守言看他拉开冰箱,又在往里面塞新买的小蛋糕、水果和牛奶,说:“太多了,吃不完。”   程在野动作没停:“没关系,下午的时候挑一挑,你不喜欢的我刚好给Paulo带回去。”   姜守言默了片刻,顺嘴道:“Paulo知道你这么偏心吗?”   说完才觉得不对,扭头就想走,程在野更快地转身,拽住了他的手臂。   刚从冰箱里进进出出放了东西,程在野掌心有点凉,姜守言很轻地挣了一下,被握得更紧了。   程在野很高,姜守言和他差大半个头的样子,视线平视正好能看见凸起的喉结,在眼前很缓慢地滑动了一下。   “我想喝牛奶,”程在野松开了手,嗓音压得有点低,“可以帮我倒一杯吗?”   姜守言洗了一个新的玻璃杯,程在野把要用的食材全部摆在了台面上,然后给自己系围裙。   姜守言把牛奶递给他,程在野说:“谢谢。”   喝完又很自觉地洗干净杯子,和姜守言的并排放在一起。   姜守言视线从那两个杯子收回,重新落到低头处海蟹和贻贝的程在野身上。   厨房台面对他来说有点低,他需要微微弓着肩背,线条显得更加落拓。   姜守言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心脏有些痒滋滋的。   “需要我帮忙吗?”姜守言上前两步问。   程在野说:“要不你切点柠檬?海鲜本来就有天然的咸味,做出来的海鲜饭口味可能会稍重一点,柠檬的酸可以中和一下。”   见姜守言还盯着自己手上的贻贝和海蟹,程在野笑说:“这个确实不太好弄,不小心就会扎到手。”   程在野想了想,又说:“要吃芒果沙冰吗?家里有破壁机,冰箱正好也有芒果。”   姜守言从橱柜里翻出了破壁机,程在野把自己的摊位往旁边挪了一点。   “里面还有条围裙,”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我这条是草莓的,里面还有条橘子的。”   厨房台面很长,姜守言和程在野并肩站着,围着样式一样花纹不同的围裙,一个捣鼓海鲜,一个切着芒果。   阳光透过窗帘奔涌向这个角落,说不清是谁的影子缠在谁的身上,空气静谧,好似一张定格的相片。 第16章 五秒   饭后程在野没急着回去,又捣鼓了阵窗台上的向日葵。   姜守言捧着碗芒果沙冰,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吃,午后的阳光很烈,从窗口晒进来没一会儿就热了。   姜守言鼻尖上冒了层薄汗,也没想要躲,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吃着沙冰解热。   程在野一手拎一个花瓶,放回窗台,影子在姜守言跟前晃了几下,姜守言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惬意地眯了眯眼。   然后沙发旁边沉了下去,低矮的茶几上放了碗没动的沙冰,程在野手肘支在膝盖上,指尖在碗边转了一圈:“就这样干吃么?”   姜守言没懂他的意思,轻微歪了歪头。   程在野看了他一会儿,用下巴点了点前面嵌在墙体内的大屏电视机,问:“要看电影吗?”   姜守言愣了片刻,想起家里也有这样的电视机,但平时都是外婆在看,晚上没事,或者周末不出门的时候他会坐在沙发上陪小老太太一起看电视。   外婆不识字,他们那个年代女孩儿读书没用,反正也是要嫁出去给别人家干活的,有钱都是先供哥哥弟弟读,小学毕业就能算个文化人。   所以她就只能看画面听声音,看得一知半解还能偶尔和从中途看起的姜守言唠几句剧情,很得意的样子。   “想什么这么入神?”   姜守言的思绪被程在野的声音拉了回来。   “看你笑得很温馨,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程在野拿着遥控器坐了回来,窗帘被拉紧了,客厅的光线变得朦胧,像曾经每一个悠闲的午后。   姜守言吃完了最后一口沙冰,嗓音带了点清冽:“想起了我的外婆。”   程在野:“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吧。”   那一瞬间的表情骗不了人,姜守言神情很柔和,是在爱里酝酿后,情不自禁释放出来的生动。   “嗯,”姜守言说,“很重要。”   “那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见见她吗?”   姜守言没说话,只是低垂眼睫把瓷碗放在了茶几上。   程在野收回视线,低头捣鼓完投屏,又问姜守言想看哪一部电影。   姜守言抬眼,大屏上全是一连串的英文,姜守言懒得在脑子里转成中文,就说:“随便。”   他懒洋洋支着腿,身体微微下滑,很舒服地半陷在沙发里。   “那就看这个吧。”   程在野低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姜守言粗略扫了一眼,是一部03年的电影,翻译成中文叫《托斯卡纳艳阳下》。   沙发对程在野来说有点矮,他干脆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和姜守言距离不远,手臂偶尔会蹭上他的小腿。   饭后总让人犯困,姜守言在一连串的英语和轻缓的触碰中昏昏欲睡。   “托斯卡纳是我父母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姜守言听见程在野的声音有点遥远地传过来,“当时我妈车坏在了半道上,一条乡间的小路,平时很少会有车来。”   姜守言听见自己很轻地嗯了一声,再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是我妈第一次自驾出去玩,她后来反省说上陌生人的车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但当时看着我爸的眼睛,又觉得他不像是坏人。”   程在野笑了笑:“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后来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托斯卡纳待上一段时间。”   等了许久没等到那句懒洋洋的嗯,程在野疑惑地偏过头,才发现姜守言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低了几分。   睡着了的姜守言很松懈,没有平时刻意伪装出来的平淡。   程在野有的时候觉得姜守言像是活在玻璃罩子里,只给你看他想给你看到的,你没办法往前走,也没办法完全触碰到他。   但至少此刻,他没有防备,能让程在野清楚地感受到他悄无声息的悲伤。   程在野支着脑袋,坐在地毯上安静地注视着姜守言。电影背景音小声萦绕在这片空间,程在野想起了六年前初见姜守言的那个夏天。   六年能改变很多东西,不变的是重逢瞬间依然慌乱的心跳。   有光透过窗帘缝隙晃到了姜守言脸上,他很轻地蹙了蹙眉。   程在野便抬手挡住了那道光,影子落在跟前,像是在温柔抚摸他的眉眼。   所以守言啊,你什么时候愿意把我完全接纳进你的世界里呢?   程在野也想成为只要姜守言想起,就会觉得幸福和美好的人。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程在野看见大屏上弹出条消息。   —(雾散了,你现在来还能赶上日落)   手指被很轻地碰了一下,姜守言醒了,摁住他的手腕含糊道:“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他偏过脸缓了会儿,等那阵跃动的金光散去后才重新看向程在野,问:“我睡了很久吗?”   程在野说不久。   他撑靠在沙发边缘支着下巴,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像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湖泊,笑得姜守言心神都有些不稳了。   “罗卡角的雾散啦,”程在野仰头看着他,“姜守言,我们一起去看日落吧。”   *   车沿着滨海公路平稳往前开,车载音响里放着Coldplay的Viva la Vida,激扬的旋律带着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生命力,在呼啸的风声里,向陆地尽头自由奔腾。   姜守言坐在车后座,左边是碎在金光里辽阔的海平面,咸腥的海风吹过鼻尖,他像是还没醒过神来似的,望着窗外发呆。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坐在后座了么,”程在野说,“因为这一段的海景特别漂亮。”   程在野是个准备很充分的人,哪怕不知道今天罗卡角的雾能不能散,他还是换了能开山路的越野,车里准备了能挡风的薄毯。   车下高速,突然冲上了一段山路,姜守言在后座颠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见程在野线条利落下颔。   然后对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莞尔:“带你走一条本地人都不一定知道的野路子。”   越野沿着山路攀爬,海洋在一片片黑灰色的礁石后若隐若现,远方地阔天清,山路逐渐趋近平整,明黄的山花一片一片开在草地上。   十分钟后,车停在了海角一处空地前。   姜守言推开车门,和程在野同时站在这片空地上。   海风把两个人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金色的太阳遥遥悬在海平面,明亮的光线平等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   程在野从后座拿出两条毯子,递给姜守言一条。   “这里风大,把毯子披上吧。”   姜守言像是才缓过来,耸了耸鼻尖说:“谢谢。”   “还敢往前走吗?”程在野指了指前面更狭窄的一处空地。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处海拔超过100米的海角,陡峭狭窄的山崖下是浪涛汹涌的大西洋。   姜守言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怕,他在那处窄小的空地坐了下来。   面前没有任何可以遮挡的围栏,狂潮凛冽卷过,他在摇摇欲坠的刺激里不受控制地震颤。   是直面自然,最本能的敬畏。   程在野要比他平静许多,似乎是习惯了这种原始的震撼,他变得散漫和享受。   “严格来讲这里不算罗卡角,”程在野指了指姜守言身后更遥远一点的地方,“看到那座灯塔了吗?”   姜守言像是被海风吹透了,连回头都变得迟钝。   起伏的山峦后面有两处红白相间的点。   “那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罗卡角。”程在野说。   “灯塔下面有一座石碑,上面刻了非常著名的一句诗,翻译过来是——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大航海时代以前,这里是陆地的尽头,也被人称为世界的尽头。”   “后来人类攒足勇气,探索这片古老而又神秘的海洋,从而拉开了一个时代的序幕。”   海洋在亘古不变的时间里永不停歇的奔腾,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辉煌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落幕。   而现在,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在这片狭窄的悬崖,凝望远方蓝金色的海面,仿佛也跟着跨越了一段悠长的时光。   “所以很多人都会选择去石碑或者灯塔底下打卡,”程在野把吹到眼前的额发往后拨。   “但那里人太多了,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喜欢,所以就带你来到了这里。”   程在野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戳旁边裹着毯子的人:“姜守言,我算不算有那么一点点了解你。”   风很大,他们说话需要抵着肩埋着头才能听清楚。   姜守言偏过脸,笑着嗯了一声,那双微挑的眼睛温柔地弯了起来,眼尾带着影影绰绰的温情。   程在野听见了自己不争气的心跳。   他清楚地知道不是坐在悬崖上随时都可能坠下去的那种刺激的害怕,而是对着姜守言,对着毯子和头发都被吹得抓不住的姜守言本能的悸动。   越野车门没关,音响里的歌曲随机播放到了Coldplay的Yellow。   低缓的嗓音唱着一场悄然的心动。   —So then I took my turn(我耗尽心力)   —Oh what a thing to have done(用行动表达我的爱意)   —And it was all Yellow(噢这过程充满不安羞怯和点滴暖意)   程在野看见夕阳的金光照在姜守言脸侧,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他们吹着同样的风,看着同一片海,坐在陆地尽头的山崖上,脚底是日复一日汹涌奔腾的浪涛。   这一个瞬间,好像还可以更深刻一点。   所以程在野遵循内心的冲动,礼貌发问:“姜守言,我可以吻你么?”   姜守言愣住了。   “我知道这很冒犯,但……”程在野顿了顿,“五秒,五秒后如果你没有躲开,我就当你默认了好不好。”   他还真的中规中矩数起了秒数。   姜守言盯着他严肃而又认真的表情,莫名有些想笑。   耳边的倒计时不知不觉来到了三,姜守言在程在野的注视里,听见了自己愈快的心跳。   “二。”   落日完整沉入海平面。   ……   程在野没数出来一,因为姜守言仰头吻了上来。   嘴唇相贴的那一瞬间,轮到程在野愣住了——他本意只是想亲一下姜守言的脸颊。   但在那片柔软缓缓退开时他又忍不住追了上去,掌心扣住姜守言后脑,舌尖迅速撬开了他的唇齿。   海风在耳边呼啸,温热的鼻息急促交融,又缓缓错开。   姜守言总给人一种抓不住的感觉,哪怕是接吻这种亲密无间的事,程在野好像也不能从他脸上看到开心。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想更多地抓住姜守言一点。   所以他说:“我们出去玩吧,姜守言。”   他抬手抹去姜守言嘴角的水痕,视线落在辽阔的海平面上:“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尽头外的尽头。” 第17章 心动   程在野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姜守言一点头同意,他就在脑子里做了个大概规划。   悬崖边的海风确实太大,身体越冷的情况下,头脑就越容易发热。   要不是紧急刹住想到行程较远,姜守言看起来也不像很能折腾的状态,程在野甚至都想今晚就直接打包带人走了。   种种思虑下,行程被迫推迟到明天早上。   “葡萄牙在北大西洋还有一片叫亚速尔的群岛,几个岛屿分布得比较散,我们先去圣米格尔岛。”   回去的路上程在野莫名有点兴奋,这种兴奋一直延续到进家门,收拾冰箱里他像过冬仓鼠一样囤的货。   “我要不要给你留点小蛋糕和牛奶,你晚上饿了的话可以吃,”程在野扒拉出不同口味的小蛋糕,问瘫在沙发上的姜守言留哪些。   姜守言声音懒洋洋的:“都可以。”   程在野就挑了每次补货少的最快的那个味道。   他动作迅速地把冰箱清空,分冷藏和冷冻装了两个袋子,然后拎着其中一个走到客厅。   “看看还有什么你想吃的么?水果和小零食那些,”程在野把袋子提溜到姜守言跟前,“你先挑,挑剩下的我再给Paulo拎回去。”   姜守言抬眼看他:“不用了,我吃不了多少。”   程在野视线在他嘴唇上顿了一下,“噢”了一声,又转身去捣鼓向日葵了。   姜守言在沙发上坐了会儿,被程在野带动得回了点精神气,起身去房间收拾自己的行李。   他来的匆忙,也没想过待太久,几件衣服往箱子里一放就不剩什么了。   姜守言视线在卧室里转了一圈,从床头柜的木雕玫瑰滑到了旁边的枕头上。   窗台上的向日葵有点卷边,程在野手指顺着轮廓摩挲了一阵,考虑着要不要送去店里做成干花,保存时间也会更久一点。   这毕竟是送给了姜守言的花,程在野觉得要和姜守言商量一下。   他调转步子走到卧室门口,姜守言背对着他站在床头,正盯着手里的东西发呆。   从程在野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一点白色的边,像是一张纸。   他抬手礼貌地敲了敲门,姜守言下意识想藏手上的东西,动作刚起一个头,又反应过来,很自然地把那张纸揣进了裤兜。   “怎么了?”姜守言回头问。   “我们这次出去得有点久,想问问你窗台上的向日葵怎么处,”程在野说,“我想的是要不做成干花,附近刚好有家花店。”   姜守言不假思索:“听你的。”   日落之后天黑的就快了,姜守言刚收拾行李的时候还挺亮堂,现在整间卧室都陷在一片灰蒙之中。   但谁都没有要开灯的意思。   程在野视线瞥到了床头柜上的木雕玫瑰,放得离枕头很近。   他垂了垂眸,走进来,看向还摊放在一边的行李:“东西收拾完了吗?”   姜守言:“差不多了,不知道那边天气怎么样,能带的都带上了。”   程在野:“那边天气挺好,四季如春,风景也很漂亮,很适合散心。”   明明中规中矩说着天气,眼神里好像又流淌了些别的东西。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先乱了一拍,再缓过来神的时候,程在野手指缓缓搓弄着姜守言的嘴唇。   他声音有点哑:“姜守言,你嘴唇肿了。”   顿了片刻又说:“抱歉,我不是很有经验,会疼么?”   姜守言没说话,目光很缓慢地从他的眼睛往下滑了一点,落到鼻梁然后又挪回去。   程在野连呼吸都紧了,低着嗓音意有所指:“可以么?”   姜守言说:“你想我怎么回答?”   他们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脸,稍稍凑近一点,气息就混在了一起,温热的,微微带了点潮。   远处的天空完全暗了下去,程在野在姜守言又一个垂眸的刹那吻了过来。   他进步飞快,几次就把握了要领,手指紧紧抓住姜守言后颈,吻得很深。   这里是姜守言的卧室,空气里全是姜守言生活的痕迹。   程在野想到第一次踏进这间房的那一天阳光很灿烂,坐在窗台抽烟的姜守言漂亮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攥着姜守言的呼吸,几步把他压在了床上,然后又突然偏开了头。   姜守言眼里蒙上了层水光,程在野埋在他颈窝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   他喉结缓慢地滑动了几下,像是在通过吞咽压下别的东西。   良久,程在野喑哑道:“我得走了。”   姜守言声音也正常不到哪儿去:“嗯。”   程在野走之前摁开了房间里的灯,姜守言用手臂蒙着眼平复自己的呼吸。   他面上一片潮红,嘴唇比刚刚程在野搓弄前还肿,连舌根都被攥得隐隐作痛。   放在床边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姜守言坐起来摁亮屏幕,显示一个小猫头像发来的消息。   是他和程在野在海角遇到的小姑娘。   小姑娘出来玩的,从罗卡角下来沿着小路徒步徒到了附近,本想拍落日,拍完后才发现镜头右下角支出来的礁石上坐了两个人。   那张照片很好看,她想着遇到了就是缘分,便从那条山路绕过来加了联系方式,说晚上回去把照片导出来发给他们。   姜守言点开微信。   —抱歉,和朋友出去吃饭所以耽搁了会儿。   小姑娘是中国人,年纪不大,笑起来显得很开朗。   姜守言坐起身,打字道:没关系,麻烦你了。   那边连发过来三张照片。   可能异国他乡遇到同胞就是容易让人激动,说话也变得直接,三张照片后紧跟着一句:你们看起来好般配啊!!!   姜守言垂眼看到的就是中间那张,他和程在野在落日前接吻。   金灿灿的余晖铺到了狭窄的悬崖,前面是高阔的天和广袤的海,他们的发梢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影子也缠在一起。   明明是张静止的照片,姜守言却好像看到了流动的柔情,随着汹涌的浪涛,缓慢沉入一段寂静的时光。   他难免会想起程在野那双金棕色的眼眸,眼眶很深,瞳孔被夕阳映得很浅。   姜守言微微抿了抿唇,被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真的很难不会悸动。 第18章 木屋   午后,飞机从里斯本降落蓬塔德尔加达机场。   直到走出机场,走进外面清寂的光线,姜守言好像才真正恢复了点实感,意识到自己和一个认识还不满一个月的男人,到了这座处于北大西洋东部的海岛。   这对前二十八年的姜守言来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他过的中规中矩,每天家、公司两点一线,对自己的生活严谨到了焦虑的程度。   想到这里,姜守言在明朗的天光里,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程在野有一种很神奇的能力,可以让你抛弃所有隐患和担忧,拖着行李箱不管不顾跟着他走。   姜守言蹲在阴凉边,看着一辆白车从拐角驶来,最后缓缓停在他面前。   程在野推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下来。   圣米格尔岛的公共交通并不方便,程在野早在上飞机以前就联系好了租车公司,以便他们接下来的行程。   他伸手在姜守言面前打了个响指,笑说:“回神啦。”   姜守言抬头,透过清寂的光线看进程在野眼里,背景是一望无际碧蓝的天。   他稍稍顿了顿,才开口:“等一下,腿蹲麻了。”   “我以为你还没睡醒,”程在野莞尔,拽着人的胳膊把人轻轻拉了起来。   “好可惜,你在飞机上睡了半程,没赶上降落前,俯瞰大西洋群岛的绝佳时机。”   姜守言没吭声,帮着把行李递给程在野放进后备箱。   可能是前几年规律早起的日子过久了,松懈下来就格外懒怠,不睡到下午姜守言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梦游。   “不过我拍下来了,”程在野合上后备箱,扭头说,“一会儿路上可以给你看。”   姜守言拉开车门,想了想回道:“我们回程的时候不也能看到么?”   这句话不知道哪几个字取悦到了程在野,他笑得更阔了些:“我没想那么多,当时你睡得很熟,所以没舍得叫醒你。”   “可是错过又实在有点可惜,我就用手机拍了下来,想等你睡醒了再给你看。”   姜守言没接话,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轻轻地捏了一下。   “虽然和肉眼直接看有点区别,”程在野点开相册前面一张图,递给姜守言,“但拍出来还是很漂亮。”   姜守言低头接过手机,一张张翻着,舷窗的玻璃有点反光,依稀可见蔚蓝的海洋中央分布着几座郁郁葱葱的小岛,在薄薄的云雾底下,像片遗失的仙境。   “亚速尔群岛一共有九座小岛,像是镶嵌在大西洋上的九颗明珠,圣米格尔岛是其中最大,人口最多的一片主岛。”   程在野边说边启动车子,车从小路拐出去,开上了盘山公路,一路上绿植丰富,海洋在起伏的山峦后面若隐若现。   这条道没什么人,程在野降了车窗,风很柔和地吹了进来,远方的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姜守言不知道程在野拍了多少张,就往后一张张翻着,直到翻到日落,拇指忽地停顿了一下。   昨天那个小姑娘把照片发给他后,他也挨着给程在野转了过去。   只是转到张接吻照的时候,姜守言难得有几分犹豫。   不等他想明白这点犹豫是因为什么,屏幕顶端显示收到了一条来自程在野的新消息。   他下意识切出去。   程在野:拍的很漂亮   姜守言刚在对话框里打了个嗯字,对面又弹了条新消息出来。   程在野:我可以拿来做微信背景图吗?   姜守言手一抖,那个嗯字就那么抖了出去。   长久的寂静以后,他才想起点开程在野的朋友圈去看背景图。   他最初的背景照片是什么?姜守言在回忆里搜刮了一番,想起来好像是贝伦蛋挞蓝底白字的遮阳棚。   姜守言给程在野转的两张照片里,一张主景是日落,他们两个只是依偎在海角上两道渺小的剪影。   还有一张日落成了背景,橘黄的余晖里,彼此安静对视,神情被光线朦胧得实在算不上清白。   程在野选了后面一张,图片需要下拉才能完全显示,而截取的部分正好是他们对视的主景。   这样一张照片,无论谁点开来看,指代性都很强烈。   然而程在野就这么直接了当地换上了,却没让姜守言做出任何回应。   姜守言手指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猛地摁了旁边的锁屏键,把手机放在中控台上。   程在野很认真在开车,没觉察到姜守言的异样。   “看完了么?我拍的还不错吧。”   姜守言轻微点了点头,又意识到这个角度程在野应该注意不到他点了头,刚准备开口补句话,就听见程在野说。   “你觉得好看就行,等我们回程的时候还买窗边的座位,有的时候角度不一样,天气不一样,景色也会变得不一样。”   程在野说:“我还挺喜欢这种对比的,世界就是这样奇妙的存在,每一天都会有新鲜的事情发生。”   “所以我开心了会出去玩,不开心了也会出去玩。自然有一种很神奇的疗愈力,只要待在里面,就好像能感受到悄无声息的生命力。”   姜守言视线落在前面蜿蜒的盘山公路,周遭绿植茂盛,远方山雾飘渺。   他好像也跟随程在野的描述,有了一场写意般的享受。   *   车最后停在了一栋森林里的木屋前。   入眼是一望无际的绿茵,远处河水淌过草地,向着远方迤逦而行。   程在野从后备箱拎出两个人的行李,姜守言上前接过一个,跟在他身后,从小石道一路走到了木屋前院。   木屋分为两层,住宿在二楼,姜守言就近选了靠楼道的那一间。   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床上用品全是新换的,还带着浅淡的馨香。   姜守言把行李箱靠放在角落,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房间里有两扇对立安置的窗,一扇对着外面的木质廊道,一扇对着远处的湖水和草地。   姜守言推开木窗,便是一整座惬意的森林。   放好行李,两个人一起下楼四处看了看。   程在野说:“这栋木屋是我父母的朋友以前修来自住的,后来那个朋友带着家庭移民去了其它国家,我父母看这里景色优美,荒废了有点可惜,所以买了下来。”   “只是他们平时很忙,从来没到这儿住过,只有我很多年前飞过来玩的时候待过一段时间。”   姜守言跟在程在野身后走进庭院,靠在木门边看程在野弯腰试了试院子里的水龙头。   水很清冽地从铜色的管道里淌出,落在草地上溅起一片湿润的绿意。   他又从底下的柜子翻出一根长长的塑料管接上,拎着胶管想冲洗一下小路上的泥土。   姜守言:“听你这么说,这木屋应该有段年岁了,但无论从从外表还是内里,看起来维护得都挺好的。”   “嗯,请了专业的师傅定期上门清洁和维护。”   觉察的姜守言的声音逐渐飘远,程在野边回答边偏头,看见姜守言在院子角落一棵低矮的苹果树前站定。   他拧开水龙头,拎着胶管走了过去。   姜守言仰头看着面前的青苹果树,很小一株,但还是顽强地结了好几个圆润饱满的苹果,绿油油的,看得人心痒痒。   姜守言瞧了程在野一眼,问:“能吃么?”   程在野:“野苹果树,不知道甜不甜。”   姜守言伸手摘了个最大的下来,就着水管里的水随便搓洗了两下,甩甩水,埋头咬了一口。   然后他沉默了。   怪不得这棵树的青苹果保存得这么完好,因为结出来的果子酸得连鸟都不吃。   程在野等了半天没听见面前的人出个声,也没办法看到姜守言的表情,他没忍住问了句:“怎么样,甜吗?”   姜守言莫名就不想独自分享这份惊喜,仰头面无表情咽下嘴里那口酸得他牙疼的苹果,说:“挺甜的,你要尝尝吗?”   他手腕微微扣了点,把咬过的地方往里旋了大半,露出底下完整的果肉。   程在野很轻微的蹙了蹙眉,手指握住姜守言手腕下压,就着姜守言咬过的边啃了一口,脸瞬间皱成一团:“好酸。”   恶作剧得逞,姜守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还没完全弯开,就瞥见程在野喉结迅速吞咽了一下,然后面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他后颈被抓住,仰头尝到了程在野舌尖还没完全散去的酸涩。   手里的苹果咕咚一声落在地上,顺着倾斜的石子路一路滚到了庭院外的草丛里。   他哄骗程在野吃下去的那口酸苹果,又被对方用别的办法把味道喂了回来。   几个呼吸间,唇齿间的酸涩就淡了,程在野松开手,又在他红润的唇间啄吻了几下。   清寂的光线落在姜守言眼底,程在野清晰地在里面看见了自己。   周遭一片寂静,这片山头只住了他们两个人。   他压着自己急喘的呼吸,用拇指轻轻拨了拨姜守言耳边的头发,很认真地说:“姜守言,我想跟你谈恋爱。”   姜守言还没从刚刚那个吻里回过神来,或者说从昨天那个吻起他就一直处于某种游离状态。   他觉察到扣在后颈的手缓缓落到腰间,程在野紧紧圈着他,脑袋轻轻埋在他颈窝,又重复了一遍。   “姜守言,我喜欢你,我们谈恋爱吧。”   微卷的头发蹭得姜守言脸侧有些痒,他手臂无措地顿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沉闷的呼吸一下一下扫在姜守言颈间,毛茸茸的痒意透过皮肤一路淌到了心底。   他抬手揉了揉颈间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在彼此的呼吸声里听见自己很轻地嗯了一声。 第19章 无尽夏   都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一个在职场浸润多年,见多了牛鬼神蛇,一个去过很多地方,灵魂和自我足够独立。   这样两个人,氛围到了,接吻都接的毫不扭捏,但真正摊开摆明要开始谈恋爱了,又好像退化成了毛头小子,两两相望,青涩无措。   不知道是谁没站稳先往后退了一步,脚步踉跄间程在野一脚就踩上了掉在地上的水管。   本来好好在一旁淌水的管子瞬间凹下去一个角,管口向上滋了两个人一裤子的水。   程在野:“……”   姜守言率先笑出声,程在野也跟着他笑。   他格外喜欢看姜守言脸上鲜活的表情,真实、不加任何掩饰,这会让他觉得自己离他又近了一点。   他也真诚地希望姜守言能够开心,想把自己觉得舒服和愉悦的所有都和姜守言一起分享。   山里空气流动缓慢,顶天而生的林木遮蔽了夏日的烈阳。   山风一吹,湿了的衣服黏在身上透着没办法忽视的凉。   程在野说:“上去换衣服吧。”   姜守言想了想,说:“一起吧。”   “好,我先关个水。”   两个人一前一后,各自回了房间。   姜守言靠在门边扯着领口站了会儿,才垂着眼睫转身去行李箱里找衣服。   他被水滋的范围要比程在野多一点,不止裤子湿了大半,小腹那里也湿了一团。   他不喜欢这种黏腻的感觉,干脆拿了洗漱用品打算顺便洗个澡。   淋浴间在二楼走廊尽头,姜守言刚把房门拉开,隔壁的门也开了。   程在野低头瞧见他手里的东西,问:“要洗澡?”   姜守言点了下头。   程在野说:“淋浴右边是热水,要多放一会儿。”   两个人又在走廊尽头站定,卫生间门关着,谁都没有伸手要开的意思。   再这么站下去天都要站黑了,姜守言当机立断伸出手,刚要握住门把手,程在野的手也同时伸了出来。   两个人的手指就那么在半空接触片刻,顿了一下又默契地往回收。   一个回合后浴室门还关着,两双眼睛盯着那扇深棕色的门,不知道在别捏个什么劲。   良久,程在野偏开脸,笑了一声。   他往前走了一步,拧开把手推开门,又摁开了浴室里的灯。   “小心一点,地沾水有点滑。”   姜守言手里拿着衣服和毛巾,卫生间狭窄,他正要和程在野错身而过,手臂突然被拽了一下,偏过头的瞬间嘴角落了个吻。   不等他回过神,程在野已经笑嘻嘻往后退了好几步,还顺手帮他把门带上了。   姜守言这个澡洗的有点久,出来的时候身上都腾着阵暖烘烘的白气。   二楼的木廊是半开放式的,程在野不知道从哪里倒腾出来了两辆山地车,借着还没完全暗下去的天光,在后院的空地里修着链条。   姜守言靠在柱子边,边擦头发边垂眼看着。   程在野注意到他了,弓着身转了转手里的脚踏,说:“我刚闲着没事去库房里转了一圈,想着能不能寻点原主人留下来的宝贝,结果还真被我找到了两辆山地车。”   这里远离尘嚣,娱乐很少,每天能做的不过吹风钓鱼,或者跟着山路小道一直往前骑,路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海。   “保养的还不错,就是链条有点锈了,”程在野抬头说,“等弄好了,我们可以一起骑出去玩。”   山风轻柔地吹过,姜守言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回荡在山谷里的牛铃声。   他低垂眼眸看着盘腿坐在草地上的男人,突然有一种难言的平静,一种奇妙的美好。   像河水一样,静谧地流淌。   *   山里的生活有种天然的悠闲,每天在幽微的虫鸣里入睡,又在清脆的鸟叫声里清醒,带了点说不出来的安详恬淡。   这几天林间接连下了好几场雨,程在野想带姜守言出去玩的念头被迫搁置,但他又天生是一个很会打发时间的人,无论是在户外还是在室内。   所以即使只是和程在野两个人待在这栋木屋里,姜守言也并不觉得无聊,甚至还把作息慢慢调整了回来,睡得比之前每一个夜晚都要舒服。   姜守言像往常一样趿着拖鞋下楼,拐进厨房,在熹微的晨光里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程在野今天穿了件棉绸的短袖,他的衣服大多都是这个料子,舒适柔软,早晨的光线给他撕了层朦胧的边,像是山顶萦绕的雾气,又像是一场睡不醒的美梦。   姜守言脚步下意识放轻了。   但就是这点轻微的动静也没逃过程在野的耳朵。   他低头看了眼放在台面上的小时钟,说:“四十九分钟。”   姜守言不明所以。   程在野端着他刚做好的咖啡转过身,姜守言很有眼力见地上前接过托盘,走到餐桌边一一放下。   程在野倚靠在宽长的流台边,笑说:“现在是早上九点半,你比昨天早起了四十九分钟。昨晚睡得还好么?”   一说起这个姜守言又有点不好意思。   同居的每一天程在野都会准备早饭。   第一天姜守言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起床看到放在冰箱里的三明治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程在野倒没什么,只是用鼻尖一下一下摩挲他的头发,温声说:“你不用觉得愧疚或者浪费了我的心意,就算没有你,我也一样要给自己准备早饭。”   他伸手从后关上冰箱门,又扣住姜守言的肩膀把人转了回来,低头亲了亲他的额角:“所以你不需要有负担,就算早上没赶上也不要紧,我们还可以留着下午或者晚上再吃。”   姜守言根本说不出话,就只能被压在冰箱前仰着脸和人接吻。   程在野好像天生就会爱人,无论做什么都进步飞快,包括谈恋爱这件事,对之前的他来说算是一片空白的领域。   姜守言原以为他们还会像之前一样别扭上几天。   直到某天下午他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程在野嘟囔着把脑袋埋在他胸口,而他格外自然地伸手,揉搓他头发的瞬间。   姜守言才猛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已跳过了恋爱初期的别扭,进入了某种黏黏糊糊的阶段。   他开始细究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悄无声息到了现在,然后在无数个相处片段里,捕捉到了程在野的直白。   姜守言越内敛他就越直白,直白地反应自己的情绪,直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就那么潜移默化地,一点一点让姜守言适应了他的存在。   姜守言垂眸,抿了口杯子里的咖啡,奶味很浓厚,是程在野自己调配的味道。   相处了这么几天,他发现程在野动手能力极强。   会做不同口味的咖啡和茶,调各种各样漂亮的酒,然后拉着姜守言赤脚踩在地毯上,边喝着自调的酒,边在客厅里面对面跳舞。   落地窗外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檐上,木屋的音响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壁灯昏黄,笼在他们身上,他们错着鼻尖,在拥抱和对视里无声地述说爱意。   “外面雨停了,”程在野取下围裙坐在姜守言对面。   姜守言抿掉嘴唇上的白泡,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已经是盛夏,但林间的阳光一点也不毒辣,附近只有清脆的鸟叫,没有惹人心烦的聒噪的蝉鸣。   远处的河水被阳光照得像一块没有边际的琥珀,偶尔有风吹过,惊飞了休憩在岸边的水鸟。   “连下了四五天的雨,我都要长霉了,”程在野支着下巴笑眯眯地说,“姜守言,我们今天骑自行车出去玩儿吧。”   姜守言看见了他脸侧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的水珠,在晨光里抬手轻轻给他擦了。   又在要缩回去的瞬间被程在野握住了手指,拉到唇边吻了吻他柔软的指腹。   姜守言指尖蜷了蜷:“我没骑过山地车,也很久没骑过自行车了。”   程在野拿着他的手摩挲自己的脸颊:“真好,那我又多了一项可以教你的运动。”   这些天里,他已经教会了姜守言钓鱼和冲浪的论知识,就等雨停了带姜守言去岸边实践。   饭后他们两个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到了小路边。   早上林间的空气很清新,姜守言光是呼吸都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净化了。   程在野撑在姜守言车头,本来想好好教学,但对上姜守言看过来的眼睛无端就有点卡壳。   山地车和普通自行车不同,前面有一个变速的拨件。   姜守言跨坐在车座上,车座没调过有点矮,他腿微微曲着撑住地面,指着那个拨件问:“这个是怎么用的?”   姜守言没等到回答,程在野低头啵地一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姜守言抿了抿唇角:“问你呢。”   程在野又亲了他一口。   “你……”   又亲了一口。   姜守言不说话了。   程在野就说:“好啦,我教你啦。”   他惯会卖乖,让人舍不得生他的气。   等把该教的教完,又看着姜守言试探性地往前骑了一段路,确定他真的找回感觉后,程在野才踢开脚撑,跟在姜守言身后骑行。   林间的薄雾还没完全散去,风带着潮湿的水汽泠泠吹过面庞。   山地车轮胎宽厚,走山路走的丝毫不费劲。   大概十几分钟后,他们穿过雾蒙蒙的森林,来到一望无际的原野。   阳光温柔的照在身上,远处青山伴着白云,小道两边是一团团开的繁茂的蓝紫色的花。   风吹鼓起姜守言的短袖,夏日的阳光落在他发间,泛起蜜一样的光泽。   他稍稍侧过头,微光在眉眼清浅掠过,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这是什么花?”姜守言回头,对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的思绪好像一瞬拉回了七年前的长夏。   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他和姜守言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绣球,”程在野弯着眼睛答。   “每年夏天,岛上都会开满这样的绣球,它们的花期很长,能跨越一整个长夏。”   “所以它还有个更艺术一点的名字,”程在野目光顺着那片蓝紫色的花海向前,仿佛也跟着看到了很多个漫长的夏天。   “叫作无尽夏。” 第20章 战栗   山地车并排停在一堆黑灰色的石头边。   姜守言和程在野顺着旁边的小路,走上最高的山头。他们坐在广袤的草地间,连风都是惬意的。   面前的大西洋环抱着头顶变化莫测的云,程在野眺望深蓝色的海面,用膝盖碰了碰姜守言的大腿。   “这个季节出海很大概率能看到海豚和鲸鱼,我们要不要抽空一起去啊?”   “姜守言你会游泳吗?会吧?那我教你潜水怎么样?我有潜水教练资格证,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一起追鲸鱼。”   姜守言漫不经心地往后倒去:“不是还欠着钓鱼和冲浪么?怎么又多了出海和潜水了啊?”   程在野也跟着仰躺在他身边,在阳光里微微眯起了眼。   “我有好多好多事想跟你一起做,”程在野双手交叉垫着自己后脑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姜守言就躺在他身边,他却总有种时间不够的错觉。   “我还想和你去滑雪和跳伞,”程在野忽地转过身,手掌撑在脸侧,揪了根狗尾巴去搔姜守言的耳廓。   “滑雪我也有教练证,跳伞暂时还没到能带人跳的程度。”   虽然知道程在野在户外运动这方面的探索力很强,但没想到他能强到这个程度,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靠教学拥有一笔不菲的收入。   姜守言抓住他作乱的手,侧过眸,有些惊讶:“你怎么考了这么多证?”   “因为喜欢,又想有点挑战,”程在野说,“其实很好考的,潜水和冲浪从小就能学。我小学以前是在国内长大的,后来才因为父亲的工作原因,搬来了葡萄牙。”   “葡萄牙有很长的海岸线,夏天炎热漫长,总想往海水里钻,久而久之就很熟练了。”   “大学学业压力大,所以我又接触了跳伞和山地滑雪,”程在野停顿了会儿,笑着说,“还有段时间还迷上了翼装飞行,但被我妈很严肃制止了。”   和国内一有空闲就游走在各种补习班兴趣班,或者抱着手机打游戏刷视屏的青少年不同,程在野对自然的热爱几乎是从小就刻在了骨子里。   狗尾巴草从耳廓一路扫到了姜守言脸颊,毛绒绒的,很柔软的痒。   或许是此刻的太阳足够温和,姜守言难得也想对着程在野吐露一点自己。   但他下意识不想述说那些苦难,于是从回忆里挑挑拣拣,拼凑出了一个还算温暖的童年。   “我小时候是在老房子里面长大的,”姜守言偏过头去看程在野,程在野下意识前倾了一点,挡住了头顶直晃到他眼里的阳光。   “老房子后面有一片竹林,下雨天的时候,叶片和雨水摩挲,会发出很好听沙沙声。”   “所以每回下雨,我都喜欢从屋里出来,坐在檐下的小凳子上写作业,家里养的小黄狗就安安静静卧在我脚边睡觉。”   程在野手里的狗尾巴草又刮到了姜守言鼻尖:“我还没在竹林听过雨,姜守言你回国的时候带上我吧,我也想和你坐在檐下听雨。”   姜守言抬手摸了摸他高挺的眉骨,玩笑道:“你这副模样太出众了,走在路上回头率太高。”   程在野就扔了手里的草,改用指腹抚摸他微挑的眼尾:“你也一样,看起来就像个多情的人。”   姜守言哭笑不得:“为什么这么说?”   程在野不吭声了,埋头在姜守言肩窝蹭了蹭。   他今天没刮胡子,短小的青茬扎得姜守言脖颈有点疼。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而是用手一下一下顺着程在野的头发,像是在顺着闹脾气的犬科动物。   程在野嘴唇碰到了姜守言脖颈间的黑绳,他至今对这枚戒指耿耿于怀。   虽然知道过往就是过往,不能代表什么,他原以为自己会是个很大度的爱人,但后来发现他没办法无视。   他想知道姜守言的过往,想知道姜守言的一切,他一直认为一段深厚的感情要建立在了解和包容的基础之上。   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但每次扫到姜守言脖颈间的黑绳,他都觉得有点扎眼。   程在野深吸口气抬起头,默了片刻,食指轻轻一勾,把戒指从姜守言领口挑了出来,问道:“这个是谁的。”   姜守言怔了怔,看着程在野的严肃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觉得是谁的?”   程在野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咕哝道:“我怎么知道。”   姜守言想起他们第一次在酒吧玩游戏的那个夜晚,程在野也问了个类似的问题。   他当时脑袋被酒精填得晕晕乎乎,没有精力细想。   现在回忆起来,在那个灯红酒绿的角落,程在野问出那个问题的表情和现在一样认真,甚至在他说出过往的刹那,轻微地松了口气。   姜守言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有一点酸涩,又有一点想笑。   他抬手勾了勾程在野的手指,似乎都能预料到程在野知道答案后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   他轻声道:“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姜守言没说这是我母亲的遗物,遗物这两个字太沉重了,他不想破坏这份难得的惬意和美好。   程在野果然僵住,耳朵一点点红了起来。   姜守言眼里也一点点漾开笑意,然后颈侧就被人咬了一口,又放开轻轻舔吻。   姜守言痒得往旁边躲,开口道:“谁分手了还把前女友的戒指挂脖子上啊,男人哪儿有这么深情?”   程在野顿了顿说:“我没交过女朋友,我又不知道。”   姜守言挑眉:“男朋友呢?”   程在野也摇头。   姜守言就不说话了。   程在野抬起脸,很认真地盯着姜守言说:“从我能记事起,从旁人嘴里听到的最多的关于我父母的话就是——你们好恩爱啊。后来听多了我也很好奇,恩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妈跟我说,恩爱是爱情经过时间沉淀下来的包容和陪伴。”   “我当时听不明白,她就摸了摸我的头,解释道,爱情宝贵在相遇的缘分,和相遇前寂寞的等待。”   “她叫了我的名字,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一个看上一眼就想要恩爱的人。”   明明只是很简单的几句话,姜守言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随着旷野的风一起乱了。   程在野伸手拨弄开挡在姜守言眼前的头发,又重新仰躺在姜守言身边。   他手指钻进姜守言指缝,和他十指紧扣,一起看着头顶高阔的天,听着远方牧场传过来的牛铃声。   那声音晃悠悠的,听的姜守言想睡觉。   意识溃散的前一秒,他想起初遇程在野的那一天,天气晴朗,海水碧蓝,而他的状态着实算不上好。   所以为什么呢?   姜守言没想明白,在广袤无垠的原野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上空,他的脸颊泛了阵痒,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   姜守言回过头,和一只小羊对上了视线,然后是程在野那双金棕色的眼睛。   程在野抱着那只小绵羊,笑着问:“睡醒了么?”   姜守言还没完全醒过神,撑坐起来问:“羊哪儿来的?”   程在野下巴点了点他身后。   姜守言回头,看见不远处的草坪上有很多牛羊在低头吃草,而他们停放山地车的石头边懒洋洋趴了只银灰色的边牧。   “狗赶过来的?”姜守言觉得稀奇。   程在野总算松开了手里的小羊,小羊头上的毛都被摸乱了,站在原地咩咩地甩着自己的脑袋。   “主人也在。”   话音刚落,姜守言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骑着马爬了上来,冲这边吆喝了一嗓子。   程在野说:“他是另一片山头的住户,我之前来这儿玩的时候徒步徒到了他家,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刚刚正好碰上他放羊放到了这边,想邀请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说等你睡醒了问问你。”   程在野勾着姜守言的手指问:“我们去么?”   姜守言不会驳这份面子。   他们取车的时候边牧瞧了他们一眼,甩了甩尾巴算是打过了招呼。   跨上车座后,姜守言偏头看了眼草坪,问:“主人走了,羊怎么办?”   程在野指了指趴在石头上的边牧:“这不还有小主人看着的。”   边牧又晃了晃尾巴,像是在应着他们的话,姜守言觉得可爱,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   *   牧场主人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但山地车终究还是赶不上马奔驰的速度,等他们到的时候,女主人已经得到消息多准备几个菜去了。   男主人很随性,让他们直接叫他Joao就好,又问了姜守言的名字。   或许是见到了会说葡语的东方面孔觉得稀奇,Joao拉着姜守言唠了很多话题,比如说自己有两个儿子,送到了里斯本舅舅家读书,平时放假了才会回来,又问姜守言为什么会想要学葡语。   姜守言说:“(我读高中的时候英语成绩很好,后来考上大学选专业想着要不再选个小众点的语言,读出来虽然工作范围窄,但冷门学到极致,更容易在一个行业做到顶层。)”   只是他最后放弃了高薪的待遇,选择回家。老人衰老起来的速度太快了,姜守言就剩这么个亲人,陪一天少一天。   想到这里,他垂了垂眸。   程在野敏锐地觉察到他不想再聊下去,开口打断兴致勃勃的Joao:“(时间还早,我们去给你钓几条鱼回来啊?)”   Joao酷爱钓鱼,说起这个就兴奋,从后面库房找出两根鱼竿递给程在野。   又在提放在角落的桶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补了一句:“(希望你今天能有点收获。)”   姜守言没听明白。   程在野打着哈哈混过去了。   很快,姜守言知道了那句“希望你今天能有收获”是什么意思了。   程在野虽然会钓鱼,但他其实不太能坐得住,之前闲暇时和Joao一起在湖边钓过,总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钓鱼很考验专注力和耐心,和Joao一起时候没有,更不用提和姜守言坐一块儿了。   程在野就跟浑身长了刺一样,时不时偏头看一眼姜守言,又低头看看小盒里的鱼饵,直到姜守言这边连着钓上来三条,程在野桶里干干净净。   某人不干了,借口风水不好,拿着板凳就要和人换位置。   然后姜守言桶里又多了两条鱼。   “新手保护期,”程在野作势要过来亲他,姜守言抬手摁住了他的嘴,淡声说,“走开,别吓走了我的鱼。”   程在野就吻他掌心,含糊道:“鱼重要还是我重要?”   姜守言微微眯了眯眼,眼尾就那么漾了起来。   “当然是……”   程在野感受着姜守言落在他嘴唇上的呼吸,心跳都快上了几分。   就在快要贴上的时候,姜守言手里的鱼竿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突然侧头,耳朵擦过了程在野的嘴唇。   “鱼重要。”   扑了个空的程在野:“……”   后来桶里没再上鱼,两个人在草地滚上了不少的枯草。   好歹出来了这么一趟,程在野低头看了眼自己除了水还是水的桶,又看了看平静的湖面,想着要不直接进去抓两条,免得又被Joao嘲笑。   不等他捋袖子,姜守言把自己的桶递到他手边:“有点沉,给你拎,我要那个空的。”   程在野扭头笑:“这么好啊,自己辛苦钓的就给我了?”   姜守言想了想说:“好像也没多辛苦,就半个小时。”   程在野:“……”   程在野倔强地只捞了两条放自己桶里。   这一片景色大差不差,从湖边回到木屋要经过一截辟在森林里的小路,林木枝叶繁茂,遮天蔽日落下整片浓荫。   阳光透过缝隙洒下薄纱一样的金光,姜守言在浮动的微光里,看到了一只憩在石头上的蝴蝶。   翅膀很轻微地颤动,颜色从粉紫渐变到了浅绿,像一块璀璨的宝石。   “怎么了?”已经走出去几步的程在野觉察到后面没声,又倒了回来。   姜守言指着那只蝴蝶:“很少见的颜色,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程在野也没见过,打开手机的识物功能远远拍了张照。   “绿贝矩蛱蝶,”程在野扫了眼简介,“翅膀只有在雨季的时候会呈现这种颜色。”   “主要分布在非洲东部,种类非常稀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程在野直起身,扭头问:“喜欢蝴蝶么?”   “也谈不上很喜欢,就是之前里斯本的卧室天花板上有蝴蝶贴纸,”姜守言说,“可能每天睡前盯着看习惯了,刚来这里的头几天还有点不适应。现在看到活的,觉得有点亲切。”   他们现在住的木屋是阁楼样式的房顶,天花板不是平面,自然没有装饰物。   程在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屋后Joao果然第一时间过来查看程在野的桶,惊讶道:“(天呐,你今天竟然钓到了两条!)”   程在野一边摸自己的鼻尖,一边扭头去看姜守言。   姜守言把桶放到一边,对出来的女主人说:“(需要帮忙吗?)”   女主人笑着摆摆手,说不用。   很快,Joao从橱柜里拿出一瓶樱桃酒,招呼着程在野和姜守言在圆桌坐下。   桌上的菜式很丰富,多是海味,葡萄牙人尤其喜欢用鳕鱼做菜,虽然葡萄牙并不盛产鳕鱼。   这片山头很偏僻,平时没什么人来,好不容易逮着两个年轻人,Joao显得非常活跃,挨个给姜守言和程在野倒了樱桃酒。   “(这是用阿尔孔戈斯塔的樱桃酿出来的酒,那个地方是葡萄牙的樱桃乡。)”   “(我有几个亲戚住在那里,他们有很大一片樱桃种植园,每到樱桃成熟的季节,我的两个儿子都会去帮他们收樱桃,帮着做成樱桃酒和樱桃酱。)”   好像无论哪个国家的人都一样,只要和外国人提起自己国家有名的东西总会滔滔不绝。   Joao不仅给姜守言说了樱桃酒和樱桃酱,还给姜守言展示了塞在酒瓶口的软木塞。   “(这是用栓皮树做的,葡萄牙每年会出口很多这样的软木塞。)”   ……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Joao滔滔不绝的介绍里喝下去了多少杯酒。   程在野中途帮他挡过几次,但架不住Joao太热情。   姜守言低声凑到程在野耳边说:“没关系。”   程在野也压低声音说:“我们一会儿还要骑车回去。”   姜守言缓慢思考了一会儿,皱了皱眉说:“喝酒骑自行车应该没关系吧,不算酒驾。”   程在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怕你骑不稳,摇摇晃晃栽沟里去。”   喝多了的姜守言脑袋好像只有一根筋,说话很直接。   他看了程在野好一会儿说:“没关系,有你在后面看着我的。”   程在野心脏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痒滋滋的。   “嗯,还有我。”   *   吃完午饭又坐着陪两个主人聊了会儿天,姜守言和程在野才开口说先回去了。   临走之前,女主人给姜守言和程在野一人塞了一玻璃罐橙汁,可以缓解酒后不适。   姜守言靠在木门边咬着吸管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被原野上的风一吹,酒气散了大半,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他看见程在野从Joao库房里装了一袋子东西走出来,近了姜守言开口问:“是什么?”   程在野拨了拨他挡在眼前的头发说:“回去就知道了。”   姜守言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橙汁递给程在野喝了一口。   下午林间的雾完全散了,温度也比早上暖和许多。   回去的路上又路过了那片山头,边牧这回没优哉游哉趴在石头上晒太阳,而是在崖边压低身子警告要过界的绵羊。   远处山映着海,海抱着山,姜守言在流动的云层底下被酒精熏得轻飘,但不是那种空空荡荡踩不到底的轻飘,而是扎着根随风摇曳的自由。   一直畅通无阻骑到家门口,姜守言一只脚撑在地面,下巴懒散地支在把手上,微眯着眼回头去看程在野。   程在野不知道从哪里摘了朵小雏菊,伸手别在姜守言耳边,夸奖道:“骑得很直,没栽沟里。”   姜守言抿着唇角不明显地笑了笑。   姜守言骑了这么截路,出了层薄汗,回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找衣服洗澡。   房门敞着没关,程在野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姜守言探头去看,程在野手里提着从Joao家里拿出来的袋子,问:“我可以在你房间里待一会儿吗?”   姜守言点头说:“可以。”   程在野坐在床尾前的空地上,面前有一面很大的,没有任何装饰的背景墙。   姜守言看他把东西一件件从袋子里拿出来,什么灯泡,黑绳,木架,软镜子……   姜守言确实看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蹲在一边问:“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程在野说:“光影蝴蝶背景墙。”   姜守言愣了愣,想到了中午在林间遇上的那只蝴蝶,和他随口说的那些话。   等洗完澡出来,程在野已经把灯架安好了,小灯泡悬在半空,一拉就能亮灯。   姜守言坐在旁边,看程在野比着蝴蝶贴纸在软镜子上描形状。   姜守言走过去,小声问:“怎么会想着做这个?”   他刚洗完澡,身上带着热气和沐浴露的香气,还萦绕着淡淡的,没完全散去的酒气。   程在野手上动作顿了顿,开口道:“平时你要是无聊了可以晃着玩儿,要比天花板上静态的蝴蝶贴纸有趣很多。灵感来自kosei komatsu的艺术展,中午抽空学习了一下,发现做起来也不是很麻烦。”   姜守言沉默了一会儿,跟着盘腿坐在地毯上:“那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程在野递给他几个描好形的软镜:“你来剪吧,跟着描好的边剪,记得中间也要剪开,剪成一半一半的蝴蝶。”   等把小半面墙的蝴蝶竖着用热熔胶贴好,暮色也沉进了林间,夕阳晒到了木廊,又被紧闭的窗遮得严严实实。   房间里一片昏暗,程在野拉开垂在旁边的露营灯,轻轻晃了晃。   白色的墙面落下蝴蝶的黑影,随着灯泡的摆动缓缓颤动着翅膀,黑色的阴影和白色的光镜相互交错,活灵活现。   “运气挺好,一次就成功了,”程在野垂眸看向坐在地上的姜守言,笑着问,“喜欢么?”   姜守言后脑勺枕靠着床尾说:“喜欢。”   程在野就蹲在他面前,和他鼻尖错着鼻尖,小声问道:“那我可以讨点奖励么?”   姜守言半垂着眸子,声音放的很缓:“你想要什么奖励?”   程在野呼吸都快黏在姜守言嘴唇上了,但就是不主动。   “你知道的,姜守言,你知道的。”   姜守言就往前一点,吻上了他的唇。   起初只是个浅尝辄止,很温柔的吻,但两个人都喝了点酒,又在呼吸交错间闷出了汗。   程在野不合时宜地想起里斯本狭窄的沙发,想起姜守言月光里那双黑亮的眼睛。热意紧跟着烘了上来,他紧紧抿着嘴唇贴着姜守言的脖颈嗅闻,然后发现狼狈的不止他一个人。   他往后撤开一点距离,垂眸去看姜守言的眼睛。   天色完全沉了下来,蓝调的昏暗里好像又有些别的东西燃了起来,太过热烈,烧得两个人在静谧的空间里无声地战栗。 第21章 冲浪   夏夜的躁动在空气里回荡,如同燎原的火,只差一粒细微的火星,便一发不可收拾。   程在野闻着姜守言的味道,闻着他唇齿间樱桃酒的香气,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只是这样淡淡的酒气也会如此勾人。   他闭着眼眸把圈着的人吻了又吻,潮热的气息拂过姜守言的嘴唇鼻尖和眉眼,像是要在每一处都留下他的印记。   但这样的占有并没有缓解程在野的焦躁,他好像在压抑的喘息声里烧得更烈了。他睁开眼,对上姜守言的视线,光影墙昏黄的灯光映在他漆黑的眼底,安静却又惊心动魄。   “别这样看着我,”程在野哑声盖住他的眼睛,“别这样看着我。”   哪怕都这样了,他也并没有要去试探姜守言底线的意思。他甚至连多余的行为都没有,只是像每天早安吻那样,规规矩矩地抱着姜守言。   即使脑子里不受控制想的全是他第一次醉酒后,连关节都透粉的模样。   姜守言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眨了眨眼,睫毛轻轻刮在程在野掌心,然后他感觉到那只手不明显地颤了颤。   暗昧悄无声息地在两人之间流转,姜守言搁在程在野腰边的小腿就那么缓慢地顺着他的腰线蹭了蹭。   程在野脑子轰一声就炸了,滚烫的掌心一把圈住他的脚踝,又在接触到那块微凉皮肤的瞬间激起了更多的遐想。   他一时间进退两难,连脖颈都憋红了,委屈道:“你别钓我了,别钓我了。”   姜守言挑了挑眉:“我又没说不行。”   程在野小声说:“我不行。”   他喃喃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不行。”   姜守言觉得有些好笑,逗弄着问:“你哪儿不行?”   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程在野脸都烧红了。   “不是那个意思……”   姜守言觉得程在野是个矛盾的综合体,有的时候直白地让人招架不住,有的时候又纯情地让人心软。   “姜守言,你喝酒了。”程在野顿了半响,才憋出一句话。   姜守言收回腿,下巴撑在膝盖上,说:“我又没喝醉。”   他视线自下而上地抬着,程在野伸手在他泛红的眼尾轻轻揉了揉,说:“但会让我觉得占了你的便宜。”   姜守言怔了怔。   “我不想在你不清醒的时候和你……”程在野又凑上前,抱着他在他颈窝轻轻蹭,“这很不尊重你。”   有风从窗缝里溜了进来,吹淡了些许黏腻的燥热。   姜守言看见背景墙前的灯泡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半个墙壁的蝴蝶很轻微地晃动着翅膀。   姜守言问:“那你是清醒的吗?”   程在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姜守言没等他开口回答,感受着隔着两层布料都烫得不行地抵住他的东西——这么能忍,不至于迷糊到哪里去。   然后程在野就猛地僵住了,埋在他颈侧急促地呼吸。   姜守言手指凉软,把那份热意拨弄得更加明显。程在野有些控制不住地往前蹭,在节奏送到最高点的时候死死抱住了姜守言。   他额前汗湿一片,在姜守言耳边一遍一遍地说着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啊。   潮气勾得姜守言耳朵发麻,他往旁边躲,偏着头笑说:“去拿纸。”   姜守言懒洋洋靠在床尾,程在野垂着眸,很认真地帮他把手指一根根擦干净,然后又在他指节吻了吻。   “我帮你吧,”程在野低头说,“我也帮你。”   姜守言兴致其实并没有很高,但他只来得及揪住程在野微卷的头发,便在瞬息间乱了呼吸。   屋外夜色厚重,无垠的草地映着浩瀚的星辰。   屋内星星溅到了程在野嘴角,他低笑着,在姜守言潮湿的视线里,缓慢地舔干净了。   姜守言第二天是被林间的鸟叫声吵醒的。   他撑坐在床头,摁着太阳穴缓了缓昨天的酒劲,视线不经意一瞥,看见了前面的蝴蝶背景墙。   再一垂,床尾的绒毯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木质地板空得有些突兀。   姜守言脑子开始运转,回想起昨晚最后,他们面对面抱着躺在绒毯上。房间窗户紧闭,只亮了那盏昏暗的露营灯。暖黄的灯光笼在他们身上,两人都热出了一层薄汗,但谁都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直到程在野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在姜守言闷闷的笑声里说,饿了。   然后程在野下楼做饭,临出门前,他想摁开房间里的灯,被姜守言出声制止了。   姜守言靠坐在床尾,指间夹了根细长的烟,在缥缈的雾气里出神地凝视着面前飞舞的蝴蝶。   或许是因为刚出了身汗,又或许是因为在程在野身上得到的前所未有的体验,他觉得很轻松,然后在轻松里听到了一场清醒的沉沦。   他想,或许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这个夏天,从在沙滩边对上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开始,一天一天变得深刻。   *   姜守言今天醒的早,碰上程在野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给自己刮胡子。   “这么早?”他顶着泡沫,回头看着倚在门边的姜守言。   姜守言在晨光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要帮忙吗?”   程在野就笑着把剃须刀递给他。   姜守言拿了纸巾擦干净他脸上的泡沫,程在野胡子长得要比姜守言快,冒出来的青茬总是很扎人。   “头低一点。”姜守言握着手动剃须刀比划了一下,开口说。   程在野就往下压了点身高,仰视着姜守言。   姜守言:“倒也不用这么低。”   程在野从下亲了他一口,说:“早上好,姜守言。”   姜守言一本正经托着他的脸:“再乱动,就给你留道光荣的疤。”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温柔极了,一只手绷紧程在野的皮肤,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用刀片顺着胡子生长的方向刮。   程在野就那样仰着脸看着他,说:“姜守言你头发长了。”   他抬手拨开挡在姜守言眼前的额发:“我一会儿给你剪一点吧。”   “剪丑了怎么办,”姜守言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偏了下脸。   “不会的,我手艺很好的。”   姜守言瞥了他一眼:“我手艺不好么?”   程在野梗了一下,莫名就知道他说的手艺肯定不是这个手艺。   “你别闹我了,”程在野跟着他的手指抬起脸,让他好刮下巴上的胡子,“早上,还没下去呢。”   姜守言指腹在他光滑的脸颊摩挲了一圈,确定没有扎手的地方后,扯了张纸巾帮他把残留的碎胡须擦干净了。   “好了。”   转身去洗手的时候,程在野从后面抱着他,用刚刚刮完胡子的下巴蹭他的脖颈。   “那我呢,你满意么?”   姜守言甩着手上的水,装听不明白:“满意什么?”   程在野手臂收紧了几分,一点也不避讳就要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刚出个“口”形,姜守言及时伸手捂住他的嘴。   虽然知道程在野在很开放的环境下长大,但他暂时还没办法接受这么直白的中国话。   程在野闷了会儿,等姜守言洗干净剃须刀,好好放在盒子里,又开口问:“有人给你弄过么?比我好么?”   姜守言毕竟快奔三了,有些事也没那么避讳。   “我以为我昨天给的反应够明显了。”   程在野就笑了,抱着姜守言转了个身,从后推着他往外走:“我给你剪头发吧。”   最后还是因为工具不齐全,没办法大剪,只给前面挡眼睛的头发修了个形。   姜守言眉毛和瞳孔都很黑,睫毛很长,但微微下垂盖了点眼,所以没有表情的时候会显得冷淡。   但程在野不一样,睫毛根根分明,又卷又翘,笑着看人的时候让人根本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   姜守言不禁思考,当初怎么就忍得住不给他微信的呢?   要不是房东恰好是程在野,而他送出去的卡片正好让程在野意识到自己是他的租客,他们后面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故事了?   想到这里,姜守言忽地垂了眼,不等他思绪再分散,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汽车鸣笛声。   这里僻静,平时根本不可能会有车经过。   他从镜子里看向程在野,程在野直起身说:“应该是我要的东西到了。”   木屋离城镇较远,平时会有专门的人往上送菜送肉,但一般都是包装好了直接放在门口。   姜守言跟在他后面往外走:“你买了什么?”   拉开门正好看见一个人顺着搭到地上的长板,骑了辆电瓶车下来。   程在野解释说:“附近有一条小路,下山去海边很方便,但越野开不进去。”   姜守言看到那人停好电瓶车,又抱了个小箱子下来。   程在野拉着他走出院子,箱子里面装的是第一次见程在野,他身上穿的那种冲浪服。   程在野拿出来一件小的,在姜守言面前比划了一下:“按照身高选的尺码,你应该能穿吧。”   姜守言不明所以。   程在野又捞出一件大一点的,偏头说:“今天天气很好,吃完饭我们一起去冲浪吧。”   *   冲浪是一项入门容易,进阶难的运动。   程在野在app上找好了浪,又去俱乐部租了个长板,踩着白沙走到了姜守言面前。   姜守言看他只拿了一个板:“你不玩吗?”   程在野推了推太阳镜,说:“我今天是私人教练,就教你一个人。”   他瞳孔颜色浅,比姜守言更惧光,不戴墨镜在太阳底下根本睁不开眼。   他把长板放在沙滩上,又从挂在脖子上的防水袋里拿出防晒泥。   圣米格尔岛的太阳虽然不毒辣,但姜守言不经晒,很容易会泛红。   姜守言看着那花花绿绿的防晒泥,听见程在野说:“选一个颜色么?还是一样来一点?”   他视线往旁边扫了一圈,不远的地方有俱乐部的教练在带小团教基本的冲浪知识,小路上还有其他人抱着冲浪板往海边走。   他们有的人脸上有这种带颜色的防晒泥,但只是在脸颊滑了两三道,更像是用来做装饰的。   姜守言看着面前红的蓝的紫的防晒泥,想象了一下涂全脸的样子,皱眉道:“没有透明的吗?”   程在野摇头解释:“透明的那种有化学添加剂,会破坏海洋里的珊瑚丛,这种虽然有颜色,但是纯天然的。”   姜守言抬眼问:“那你擦么?”   程在野笑说:“我不怕晒。”   姜守言:“我也不怕。”   “那就在脸上皮肤薄的地方涂一点吧,”程在野拧开蓝色的防晒,“不涂全脸,涂眼周。”   等程在野给他抹完,姜守言礼尚往来,反手选了个红色的在程在野脸侧划了三道。   然后啧了一声,没影响半分颜值,看起来更野了点。   姜守言在沙滩上和程在野做完了热身,程在野蹲下来给他系脚绳,保证冲浪的过程中,冲浪板和冲浪人始终能在一块儿。   “还记得我之前教你的论知识么,要不要再复习一遍?”   下雨那几天出不了门,程在野就在瑜伽垫上给姜守言演示是怎么从冲浪板上站起来的,拉着姜守言和他一块学。   冲浪入门很简单,能在浪里站起来就算成功了。   姜守言说:“还记得。”   这一片海洋和卡斯凯什大差不差,更远一点,浪涛更汹涌的礁石上,还有人在坐着钓鱼。   海水很凉,程在野帮姜守言拉着板,一直走到了没过腰腹的地方。   这里阻力更强,姜守言头一次走到这么深的地方,不像程在野那么从容,一个浪打过来就踉跄着往前倾。   程在野及时捞住了他的胳膊,说:“靠着我,我可靠。”   姜守言掌心正好搭在他胸口,紧身的冲浪服湿水后把他的胸肌和腹肌勾勒得一览无余。   程在野体温偏高,光摸着都有点烫手,姜守言手指很轻地蜷了蜷,触感极好。   程在野就拉着他的手顺便把自己的腹肌也摸了一遍,像只开屏的孔雀。   姜守言撩起眼皮看他:“教练平时教人也这么随意么?”   程在野说:“教练小时费贵,平常没人能请的起。”   姜守言说:“我也请不起。”   程在野就低头亲了他一下,说:“你长的好看,教练愿意倒贴。”   又是一个浪打了过来,程在野拍了拍面前的板说:“我托着你上去。”   姜守言踩着程在野手臂趴上了板,长板要更容易掌握平衡一点,程在野回头看了眼浪,说了声:“要来了哦。”   姜守言象征性地刨了两下水,其实他不太会找浪,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起。   但他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教练。   “就是现在。”   姜守言的板子被往前推了一下,他很明显感觉到自己跟上了海浪的节奏,在跟着浪往前冲。   “站起来,姜守言。”   姜守言动作迅速地撑板,迈脚,起身,干脆利落,核心稳定。   他不太会掌控方向,站起来后就显得有点僵硬,只能稳着重心,和浪一起冲到了岸边,然后在渐缓的速度里坐下来收板。   程在野紧跟在后面,坐在他旁边鼓励道:“真棒,第一次就站起来了。”   “什么感觉?”程在野问他。   姜守言说不上来,觉得空落落的地方好像在一点点填满。   他扭过头说:“想再来一次的感觉。”   程在野就笑:“走啊。”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姜守言在程在野的帮助下站起来了不少次。但是一旦到他自己冲的时候总是抓不住时机。   冲浪本身就是项很难的运动,浪涛的变化没有规律,全凭经验判断。姜守言在板子上趴得肋骨都疼了,于是又依赖地回头看程在野。   玩儿嘛,体验感最重要,程在野无比溺爱自己唯一一个学员。   临近中午,太阳也大了,姜守言手指在海水里泡出了白色的褶,上岸的时候打了两个喷嚏。   程在野帮他把脚上的绳子解开,说:“先去俱乐部冲澡换衣服,然后再去吃饭。”   一抬头,看见了姜守言下巴上的淤青。   冲浪过程中没站稳掉进海水里被冲浪板打是常有的事,程在野站起来,拇指在他下巴上擦了一下,问:“疼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姜守言就有感觉了,点点头说:“有点。”   程在野:“撞的不是很严重,回去擦点药。”   “上次给你的药膏是不是没带过来?”   姜守言摇了摇头,程在野说:“那一会儿吃完饭后去超市买,超市里有卖。”   他们在俱乐部冲了凉,换好衣服,把打湿了的冲浪服用大的防水袋装好,放进背包里。   程在野单肩背着背包,另一只手伸到了姜守言跟前:“走吧。”   姜守言手指扣进他指缝,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俱乐部旁边有一家潜水馆,程在野伸手拿了张放在门口篮子里的宣传单。   姜守言瞥了一眼,没说话。   程在野把宣传单折了两下,顺手塞进了背包的侧兜里。   他们是海滩走的比较早的那一批,周围饭店还没什么人。   姜守言选择了一家据说是当地最地道的葡氏海鲜饭店,想尝尝和程在野做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然后发现,没有程在野做的好吃。   他又后知后觉意识到,程在野做的饭都很合他的胃口。   饭吃到一半,他提出了这个疑问。   程在野回答:“你朋友圈里有一张年夜饭的照片。”   姜守言勺子顿了一下,想起了那张照片。应该是去年拍的。他们只有两个人一起过年,外婆还是做了一桌子菜,全是姜守言喜欢的。   “我想着过年么,应该都是你喜欢的口味,后面试着做了几道,慢慢就摸清楚了。”   姜守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既对他的细心,也对他的耐心。   程在野倒不觉得有什么,他觉得这是追人的基本操作,总要把自己的优点展示出来吧。   但他又怕姜守言觉得负担,所以说:“感动么?”   “那你请我吃个冰淇淋吧,就拐角那家,刚有小孩儿在那儿买,我没好意思去。”   姜守言当然能听出来这是托词,他看着程在野的眼睛,顺着程在野的话嗯了一声。   街角那家冰淇淋店装修的很粉,在阳光下像是公主的梦幻城堡,专门吸引小孩子的。   收银台站了个很漂亮的葡萄牙姑娘,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很明朗,用英语问姜守言要什么。   姜守言用葡语回,有什么推荐的吗?   或许没想到他葡语说的这么标准,那姑娘的目光忽地往程在野脸上扫了一下,然后又收回来去看点单台。   “(我们这里卖的最好的是菠萝味和芒果味的冰淇淋,你们可以尝试一下。)”   姜守言用胳膊肘捅了程在野一下:“要什么味道。”   程在野:“菠萝吧。”   姜守言就要了两个菠萝味的冰淇淋,边吃边顺着街道往下走。   午后的阳光很惬意,晒得人懒洋洋的,姜守言一个眯眼间手上的小勺就掉了。   冰淇淋还剩下一大半没吃完,程在野拦住他作势要去捡的手,说:“我再回去拿一个。”   等程在野回来的那段时间里,可能是早上冲浪冲累了,也可能是刚吃完饭开始犯困了,姜守言靠在墙边站了会儿,最后索性蹲了下来。   他从包里摸出手机,开始去翻自己的朋友圈。没什么实际性的内容,近几年大部分都是工作相关,转的公司广告或者周年庆的祝福语。   反正现在离职了,留着这些也没用。他下意识不想让程在野看到这些无聊的东西。   他开始一条条删,删着删着,看到了那张年夜饭的照片,拇指顿了一下,又继续往下滑,一直删到了他大学拍的毕业照的前一条。   姜守言很久没翻看过自己的朋友圈了,他不怎么喜欢拍照,以前的照片留的也很少,现在点开来看,有点恍惚。   已经是很长一段光景了,陌生地差点没认出来。   他退出去,删了大学期间发的最后几条家教信息,然后下拉刷新了一下。   朋友圈顿时空了不少,年与年之间距离不远。   太空了,姜守言心想。   他举着手里吃了一半的冰淇淋随手拍了张照片,选择图片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相册里的落日。   姜守言眼睫缓慢地眨了眨,想到了程在野的背景图。   他发完那条不知所云的冰淇淋图片后,久违地给自己换了张封面。   然后面前伸过来了一只小勺。   姜守言下意识摁熄屏幕,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程在野往上挪的视线。   程在野:“现在还早,要去公园逛逛么?”   姜守言接过小勺,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程在野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只知道他躺在公园的草坪上晒了会儿太阳,旁边程在野盘腿坐着,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手机。   屏幕反光,姜守言看不见他在看什么。   两分钟后程在野忽然转过来叫了他名字,然后低头亲了他一下。   姜守言问:“怎么了?”   程在野蹭着他的脖颈说:“没怎么。”   姜守言就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第22章 超市   公园的太阳晒得人很安逸,掌心里的触感柔软,姜守言闻着程在野身上和自己一样的味道,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是连绵成片的金光,他感觉颈间闷热的呼吸往上挪了几分,搁在程在野发间的手指下意识滑落,又被程在野及时捞住。   姜守言半眯开眼,视野刚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面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程在野低头在他轻颤的眼睫上吻了吻,温声说:“姜守言,困了就睡吧。”   姜守言安心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轻轻捏着玩,从指根很缓慢地一直捏到指尖,然后又一点一点捏回来。   姜守言想笑,但又醒不过来,嘴角应该是轻轻翘了翘,因为下一秒吻就落到了他嘴唇上。   “姜守言,”程在野轻声问,“你醒了么?”   姜守言鼻息温热地扫在他脸颊,喑哑道:“没有。”   程在野就用头发蹭他的脖子,软绵绵的痒:“骗子。”   姜守言闷笑了声,偏了偏头,用手臂挡着眼前的光:“我睡了多久了?”   “不久,”程在野说,“四十几分钟。”   姜守言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最近总是会觉得疲惫,虽然和程在野在一起能缓解很多,但在人多的室外待久了还是会变得有些懒怠。   他睁开眼,恢复了点精力,仰头和人接了个简短的吻,唇齿间是一样的菠萝冰淇淋的味道。   下午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无论是远处的沙滩还是公园的草坪,都长满了躺着晒太阳的人。   程在野视线瞥到绑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和摊放着的野餐垫,偏头和姜守言说:“下次我们也来这里野餐吧,挑一个不太热的天气,带点自己做的小零食,躺在草坪上看书晒太阳。”   姜守言坐起身说:“家门口不就有大片草坪能躺么?”   “那不一样,”程在野捻掉沾在他身上的草,“这里热闹一点。”   姜守言的视线也瞥到了挂在浓阴底下的吊床,说:“一会儿不还要去超市么?家里缺什么可以顺便买点回去。”   程在野就拉着姜守言站了起来,两个人又相互帮对方拍了拍沾在腿上的枯草。   超市在公园右边不远处的街角,姜守言走进去边看指示牌边缓慢地转换语言,和程在野没什么目的地逛着,看到有想要的零食就拿了往推车里面放。   姜守言跟在他旁边,视线瞥到了蔬菜区的牌子,想着吃了程在野做了那么久的饭,要不今晚换他做一顿。   他厨艺虽然算不上顶好,但也勉强能说的过去。   姜守言正要开口,偏头看见程在野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左边的某个货架。   姜守言微眯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什么润滑、清爽的字眼。   姜守言后知后觉想起,家里好像真的没备这些东西,视线在程在野微红的耳根上转了一圈,开口叫了声他的名字。   “啊?”程在野回过头,耳朵好像更红了点。   刚刚还想叫程在野一起去选菜的姜守言,好心地给他留了点私人空间。   “我去前面看看菜。”   程在野:“我和你一起吧。”   姜守言摇头:“不用,不是还要买药膏吗?你去找找在哪儿,我们早点买完早点回去。”   程在野目送姜守言走远,然后推着车鬼鬼祟祟地踏进了那片神秘的领域。在一众眼花缭乱的牌子和味道里看花了眼,脑子里开始回忆昨天看的科普视频里用的是哪个牌子。   他和姜守言总会走到最后一步,程在野是个无论做什么,都会准备得很充分的人。他昨天晚上睡不着,在油管上看了很多为了避免受伤该做哪些准备工作的分享视频。   最后他选了瓶无色无味的放进推车,又去找了之前给姜守言擦膝盖的药膏,刚推着车转出来,正好和拎着菜往回走的姜守言撞上。   那瓶小玩意儿就那么大喇喇放在推车里,稍微低个头就能看到。程在野刚刚还能很严谨地挑选牌子,这会儿盯着姜守言头顶的旋儿,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他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没想到姜守言跟没看到似的了下推车里的东西,然后抬头问:“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程在野顿了顿说:“没有了。”   姜守言:“确定吗?”   程在野用手拨了下后脑勺思考了会儿,点了点头:“昂。”   “那就去结账吧。”   程在野直到站在结账的地方,看着小货架上一排排红红蓝蓝的小方盒,才意识到自己忘了什么。   他瞥了眼堆放在面前准备扫码的商品,正准备不经意拿一盒混进去,旁边伸过来一只更不经意的手,指腹擦过那一排排小方盒,最后抽了个绿色的。   程在野呆住了。   姜守言估摸着昨晚摸过的尺寸拿了个大的,抬眼瞥见愣在原地的程在野,嘴角微挑:“怎么了,一盒不够么?”   程在野明晃晃看见了他眼里的逗弄,臊得连脖颈都红了。   他两步上前抓住姜守言的后脖颈,轻轻捏了捏,姜守言低笑着往旁边躲,说道:“好啦,不逗你了。快拿袋子装菜。” 第23章 土拨鼠   出超市后,两个人找到电瓶车。   姜守言背着程在野的包坐在后座,程在野把买的东西全部放在车前的兜篮里,回头问:“坐好了吗?”   姜守言点头说:“坐好了。”   程在野挑眉问:“确定吗?”   姜守言莫名觉得这两句对话很熟悉,好像刚刚在超市里听到过,只不过对话的主体调换了方向。   他狐疑地回想了会儿,就见程在野笑着转回身拧了把手。   电瓶车啾一声冲了出去,前面又是一截下坡路,姜守言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和程在野的后背撞在一起。   午后的风带着大西洋的湿气吹过面颊,送来了前面程在野爽朗的笑声。   “什么小孩儿脾气。”姜守言笑着拍了他腰侧一下。   程在野说:“我都问了你坐好了没有,你自己不抱我的腰。”   坡路长缓,经过了刚刚那片公园,树影一道一道滑过身侧,程在野突然扭头说:“姜守言,白孔雀!看到没,前面右边那棵树下。”   “在抖毛了,你猜我们骑过去的时候,它开不开屏?”   姜守言:“我不猜。”   程在野说:“猜嘛猜嘛,我赌它会开屏,猜对了你亲我一下。”   姜守言:“猜错了呢?”   程在野正要开口,姜守言又及时补了一句:“不准说我亲你一下。”   程在野刚张开的嘴就那么闭上了,咕哝了一句:“那我肯定要赢。”   树荫推着两个人的身影向前,电瓶车风一样刮过长坡最后一截路,离那只白孔雀越来越近。   白孔雀抖了抖毛,又低头在草里啄了啄什么东西,还来回走了两步,什么都做了,就是没有要开屏的意思。   程在野当机立断,半捏着刹车让电瓶车放缓了速度,由着惯性像条蛇一样在路边歪歪扭扭往前晃。   姜守言手掌扣在他腰间:“你怎么还作弊呢?”   程在野又捏了点刹车,电瓶车动力不足,扭动的速动更慢了:“这才不叫作弊,这叫用尽全力争取机会。”   光影落到程在野肩头又缓慢地晃到了姜守言眼尾,就在电瓶车动力告罄,程在野不得不得拧把手冲过那只白孔雀的刹那,它开屏了。   洁白的羽翼泛着细腻的光泽,神圣美好得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   程在野从后视镜里看见姜守言因为回头而拉长的颈线,知道这样不期而遇的惊喜最令人动容。   但他并没有停下,只是放缓了速度,让姜守言的视线停驻地更久一点,直到他一点点回过头。   “我赢了,”程在野弓着身耸了耸肩膀,加速冲过了那条宽阔的街道,拐进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路。   他偏过头,用余光攥着姜守言,说:“快,兑现奖励,亲我一下。”   姜守言眼里带着没消下去的光,笑说:“你看路,快撞树了。”   “姜守言,”程在野在风里懒洋洋地拉长了语调,“你亲我一下。”   姜守言就仰头在他侧脸吻了一下,程在野心满意足在车即将骑进草坪的时候拐了个弯。   太阳遥挂在海平面,风携着清寂的光把人的影子拖得很长,落在静谧的草地上。   电瓶车再往前就骑不上去了,有一截又长又陡的坡路。   他们两个下来的时候有多爽,上去的时候就有多费劲。   程在野脚蹬在地面,回头说:“这截路你来骑,我在后面推。”   姜守言撑着坐垫往前挪动几步,坐到了前面,说:“我也很久没骑过电瓶车了。”   工作那段时间,姜守言公司和家都离地铁口很近,平时出门连共享单车都很少骑。   程在野松开手,绕到后面:“只要不往后退就行。”   小路路况确实不太好,坑坑洼洼的,隔一段路就会被石头咯几下,再加上第一次出行,对电瓶车续航能力没有个明确的把握,骑了那么长一截路,这会儿屏幕上已经亮红了,爬坡爬得格外吃力。   姜守言不如程在野熟练,骑得歪歪扭扭偶尔还要靠后面推车的程在野强行把控方向。   “要不你来吧,”姜守言透过后视镜看着程在野的眼睛,“我在后面推。”   程在野稳了稳呼吸说:“挺累的,你还是在前面骑吧。”   姜守言就规规矩矩拧着把手,尽力走个直线。   坡路摇摇晃晃过半,电量彻底告罄,姜守言还来不及控制方向,就感觉车在直直往后坠。   两个人在一阵诶诶的语气词里慌里慌张没抢救过来,电瓶车歪在草坪的石头边卡着,姜守言在最后一秒猛地弃车站了起来。   筐里买的东西散了点在草坪上,姜守言回头看程在野,程在野伸手拽着他胳膊把人拉到了空地。   两人都没有要去扶车或者捡东西的意思,对视了几秒,不约而同弯腰笑了起来。   “现在怎么办,”姜守言手指搭在程在野肩膀上,笑得有点无奈,“骑不回去了。”   反正都这样了,程在野一时间也不急着回去,拉着姜守言在草坪上坐了下来。   “没事儿,一会儿慢慢推回去。”   这里气候温和,植被丰富,依山傍水,到处都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   程在野后撑在草坪上,吹着自己的额前的头发散热,眼睛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用胳膊肘戳了姜守言几下。   姜守言问:“怎么了?”   程在野侧了侧身说:“那里有个土拨鼠的洞。”   他对这些东西格外感兴趣,走过去蹲在洞口看了几眼,又走到车边弯下腰:“我记得我们是不是买了旺旺雪饼?”   期间不经意看到了那盒绿色的套,程在野手指顿了一下,把它往里面塞了点。   姜守言也蹲到了洞口,偏头问:“土拨鼠能吃雪饼么?”   “不能,”程在野拆开外面的包装袋,拿了一包过来,“看看味道能不能把它引出来。”   姜守言突然想起了土拨鼠尖叫的表情包,嘴角轻轻勾了勾。   很神奇的是,程在野好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拿了块雪饼递给他:“是不是想起那个土拨鼠啊的视频了?”   姜守言有些惊讶地偏过脸。   程在野笑说:“我虽然顶着一张外国脸,但我妈是中国人,她有两个哥哥,还有挺多堂兄堂妹,所以我也跟着有了很多兄弟姐妹。”   “都是些年轻人,平时微信聊天会发一些表情包,其中就有这个,”程在野说,“但土拨鼠不是那么叫的,它的声音有点像鸟,尖细尖细的。”   程在野边说着,边掰了半边雪饼自己叼着,剩一半放在洞口,轻轻晃着。   姜守言咬了口雪饼,对程在野嘴里的大家庭没什么概念,他家人少,到现在就只剩他一个。   想到这里,他轻轻垂了垂眸,下一秒程在野激动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出来了出来了。”   小东西谨慎,只露了个黑色的鼻子在洞口小心翼翼地嗅闻,姜守言和程在野齐齐往后挪了几步。   程在野晃着手上的雪饼,钓鱼似的边晃边往后退,土拨鼠跟着往前爬,两只爪子扒着洞口,给自己留了能随时往洞里缩的安全距离。   两人一鼠就这么僵持了一两分钟。   或许是没感觉到危险,又或者是被雪饼的香味勾得实在受不了了,那只土拨鼠完全爬了出来,然后顺着程在野往上挪动的手臂,直立了起来。   画面太过憨态,姜守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土拨鼠警觉地闻到了他手上的雪饼味,蹭一下就往这边扑。   姜守言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被土拨鼠追得跑了起来,程在野起哄地说:“快吃快吃,吃完了它就不追你了。”   是不追姜守言了,开始回头追程在野了。   程在野便站起来跟着姜守一起跑,两人大概是从来没有被土拨鼠追的经历,在旷野的风里边跑边笑。   雪饼已经吃完了,土拨鼠也早就没追了。原野辽阔,他们伴着绿茵和夕阳从半山腰一直跑到了山脚,然后弯腰撑着膝盖喘息。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姜守言抬起头,轻轻拍了程在野胳膊一下:“神经,现在还要爬回去。”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程在野看着姜守言脸上鲜活的,不加掩饰的活力与开心,由衷感到喜悦。   “累了么?”程在野直起身,“累了我背你上去啊。”   姜守言扭头就往坡上走,刚走两步膝弯和肩膀突然被人扣住,下一秒,程在野从后把他抱了起来。   姜守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抱,一时间有点害臊,动了动小腿,说:“你放我下来。”   “好轻啊,姜守言,”程在野边走边把他往上颠了颠,他一直都知道姜守言瘦,变着花样做饭也是想他能长胖一点,“之前没好好吃饭么?”   现在确实长了点肉,但还是显得很清瘦,腰细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握个大半。   姜守言来里斯本之前因为亲人的离世,过于崩溃,吃不了一点东西。短短两个月迅速瘦了十二斤,身体亏得太厉害,没那么容易养回来。   姜守言沉默了会儿,省了一些痛苦的回忆,只说:“之前工作太忙了,有的时候没顾得上吃饭。”   思绪一岔开,他也忘了纠结自己还被程在野抱着。   直到走回原来的位置,程在野把他放下来,去扶卡在石头间的电动车。   姜守言蹲下来捡落在外面的东西,把背包重新背到背上,抬头对上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说:“走吧,我回家做饭给你吃。”   姜守言笑说:“不是说了今天晚上我做吗?”   “那我就给你打杂啊。”程在野拨了拨姜守言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歪头问,“好期待啊,姜守言,你会做什么好吃的?”   姜守言会做的菜挺多的,小时候外婆要出去做零工,母亲整天沉浸在悲痛之中,怨恨自己怨恨旁人,别说做饭了,做好了端到她面前不摔碗都谢天谢地了。   所以姜守言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起初只会热热外婆提前做好的菜,后来慢慢会炒青菜,炒肉菜,到最后越来越熟练。   再大一点做饭的机会就少了,读书的时候在学校吃食堂,工作的时候外婆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没让姜守言操心一点。   所以现在站在厨房,摸着餐具的时候,姜守言还有点恍惚。   “怎么了?”程在野帮他系好围裙,又埋头在他颈侧亲了一下,“怎么突然静止了,不会想起来自己其实不会做饭了吧?”   呼吸扫在颈侧有点痒,姜守言缩了缩肩膀:“怎么可能,就是好久没做了,可能味道上会有点把控不了。”   “没关系,”程在野给自己也系上了条围裙,“你就算烧糊了我也说好吃。”   姜守言轻轻笑了一声。   他在旁边切菜,程在野就帮他洗菜,准备要用的葱姜蒜。   晚上了,姜守言也没做很复杂的菜,一个辣椒炒肉,一个凉拌三丝,还有一个黄瓜滑肉汤。   都是很家常,很简单的菜,也是外婆经常做给他吃的菜。   或许是为了更温馨一点,木屋厨房的灯安的是暖黄色的,和姜守言家里一模一样。   于是坐在桌前,看着程在野埋头吃饭的刹那,姜守言会有种记忆错乱的感觉。   这种感觉其实在超市买菜的时候就有,只是周围陌生的西方的面孔和印着葡语的介绍卡,总能让姜守言很快清醒,包括现在,程在野一抬头,他就像是从梦中回到了现实。   或者说他有点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梦境。   “尝尝这个,”程在野给姜守言夹了片滑肉,“做的很好吃啊。”   姜守言低头,其实味道和外婆做的差多了,并不能通过口味勾起他某些事的回忆,但在那一瞬间,他还是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程在野觉得姜守言心情好像突然有点不好。   饭后,他把碗放进洗碗机,收拾好后走出厨房,姜守言已经洗完了澡和头,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沙发玩手机。   程在野拿杯子给他冲了感冒药。姜守言下午冲完浪连打了两个喷嚏,回来的时候也咳嗽了几声,怕最后真弄感冒了,提前喝点预防一下。   “这什么?”姜守言问。   程在野:“感冒药。”   姜守言没多说什么,端过来喝了。   洗完澡的姜守言头发湿漉漉地落在颈侧,显得很柔软。   程在野又拿了下午买的药膏,给姜守言擦下巴上的淤青,被冲浪板打的不严重,泛了点青黄,不是很明显。   或许是觉得舒服,姜守言微微眯了眯眼。   程在野又拨弄了一下他湿润的头发,说:“姜守言,我给你吹头发吧。”   程在野放下药膏,从柜子里拿出吹风机,在手里试了试温,才放到姜守言头顶。   姜守言盘腿坐在沙发上,感受着程在野的手指轻轻在他发间拨动,伴随着温温热热的风,轻柔得让人昏昏欲睡。   耳朵吹风机的声音停了,姜守言迷迷糊糊间听见程在野说了句什么,他点头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应了个什么,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程在野洗碗杯子再出来,看见的就是坐在昏黄灯光里,熟睡的姜守言。   他好像总是很困,但至少没再抽烟提神了。   程在野走过去,刚把人抱进怀里,姜守言伸手抓了下他的衣领,没完全醒,声音含糊:“去哪里?”   程在野埋头在他额角亲了一下,说:“去楼上睡。”   似乎是觉得安心,姜守言无意识偏头,在他身上蹭了蹭,又睡过去了。   房间没关门,灯也开着,程在野轻轻把人放在床上,又拉过被子盖在他心口。   山里昼夜温差大,虽然是夏天,早晚气温还是偏低。   期间姜守言翻了个身,蹭着枕头往里面滚了滚,藏在枕头底下的东西,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程在野视野里。   那是一张有点皱,叠起来的纸。   程在野想起他们决定要来圣米格尔岛的前一天,他无意在姜守言房间门口,撞见他想要藏这张纸的情形。   那一瞬间的慌乱虽然隐藏的很好,但还是被时刻关注着姜守言的程在野很及时地捕捉到了。   他伸出手,直觉这张纸上应该有姜守言心情时好时坏的原因,是他一直想知道的,有关姜守言过往的一个缺口。   纸张的主人现在睡着了,就算他抽出来看了再放回去,姜守言也并不知道。   但程在野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抵着一角,往枕头里面推了推。   然后又低头在姜守言额角亲了亲,小声说了句:“晚安。”   总有一天姜守言愿意告诉他的,相较于偷偷看,程在野更喜欢亲耳听。   他轻手轻脚关了灯,出了门。   他愿意等,他也很擅长等。 第24章 星空   姜守言昨天睡得太早,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房间里窗户没关紧,清寂的月光透过那条缝扫在背景墙上,半面墙的蝴蝶在影影绰绰的光亮里晃动翅膀,那点属于深夜雾一般凝重的氛围就淡了。   姜守言睁眼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梦着,又或者根本就没醒过来。   鬼使神差地,他掀开被子爬到了床尾,伸手去抓那些晃动的黑影,抓了好一会儿抓到满手的空荡,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些飞舞的蝴蝶只是光对眼睛的欺骗。   于是他又去摸那些立起来的塑料薄片。   直到指腹被咯出红印,感受到钝钝的疼痛,他才在心里轻轻叹了声,原来不是梦啊。   这样的认知应该是让人觉得高兴的,但姜守言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愉悦的表情。   他在昏暗里安静地坐了会儿,墙壁上的蝴蝶有六十七只,他来回数了三遍,下床去床头柜拿了烟。   姜守言轻手轻脚顺着半开放的廊道走到楼梯口,下意识站得离程在野的房间更远了一点。   夜色像是流动的,冰冷的玻璃,姜守言靠在沁凉的柱子边,垂眸拢着火,点燃了含在齿间的烟。   打火机咔哒的声音掩盖了木门被拉开的动静,尼古丁涌进肺腑通过血液带来的瞬时镇定,让大脑忽略了越近的脚步声。   几乎是姜守言抬眸吐出第一口烟的刹那,肩上就很轻地披上了外套。   姜守言瞳孔微缩,手抖得差点拿不住烟。   “睡醒了么,姜守言。”程在野似乎还没完全清醒,隔着衣服抱着他,搓他露在外面的手臂。   “好凉啊,怎么没多加件衣服出来?”他含糊地用头发蹭姜守言的头发,闭着眼缓解困意。   姜守言压了压喉口的酸涩,出口的声音还是带了点哑,但在这厚重的夜色里好像也并不突兀。   “你怎么醒了?”   “唔,想上厕所,”程在野埋在他颈间蹭了蹭眼睛,“出来看见你站着抽烟。”   “好困啊,姜守言,烟也给我抽一口吧。”   姜守言感受着抵在脸侧蓬松又柔软的头发,温声说:“困了就进去睡吧。”   程在野抬起头:“可我想陪你站一会儿。”   姜守言把手里的烟拿的远了些,另一只手向后揉了揉他的头发:“别抽了,一会儿睡不着。”   程在野没说话,只是在姜守言又含了口烟的刹那,抬手扣住他的下巴,偏头吻了上去。   淡蓝色的薄雾在彼此的唇齿间散开,程在野眼睛被廊道昏黄的壁灯映得很亮,他往后撤开一点距离,笑着说:“现在不困了。”   姜守言根本没反应过来,程在野又把外套往他身上裹了裹,说:“等我一会儿,我想上厕所。”   直到程在野洗了手出来,姜守言还维持着之前那个姿势没动。   指间的烟蓄了一截灰,程在野过来吹了吹。   “怎么了啊,姜守言,”他背靠着栏杆,偏下头,向上去看姜守言的眼睛,“是不开心么?”   视线交错了一瞬,姜守言躲开脸,摁灭了手上的烟。   夏夜沉静,无垠的黑夜映着璀璨的星空,姜守言手臂撑在栏杆上,去看远方漆黑的森林。   “和我说说嘛,我们在谈恋爱啊,”程在野勾缠着他的手指,“谈恋爱就是高兴的事情要分享,不高兴的事也要分享。”   程在野体温偏高,穿着短袖在风里站了这么久,手都还是热的,姜守言眼睫很轻地颤了颤。   他身上披着程在野的外套,呼吸间全是程在野的味道,是广袤的原野里属于风的自由。   说什么呢?说他从来没想到会在糟糕人生的尽头遇到这样热烈的一个人,以至于每一天都过的像做梦一样。   但姜守言说不出口,他长时间吞咽苦痛,已经忘了该怎么开口。更何况他遇上的是程在野,热烈得让姜守言下意识想把那些糟糕的东西全部藏起来,好像只要藏起来了,这种美好的景象就可以维持的久一点。   有的东西他连自己都不愿意回忆,更不用提说出来给程在野听了。   所以他逃避道:“好像是感冒了,有点没精神。”   也不知道程在野信没信,只知道下一秒程在野的手掌就落在了他额头上。   姜守言抬眼去看他,程在野笑说:“还好,没有发烧。”   “外面冷,”程在野搓了搓他发凉的指尖,“我们进去吧。”   姜守言缓慢地摇了摇头,他暂时不想独自回到封闭的空间里。   他的目光落在木屋外向远处森林延绵的草坪,开口问:“可以睡在外面吗?”   程在野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有点感冒。”   姜守言垂了眸,又听见程在野说:“不过我们可以盖厚一点。”   木屋里的灯全部亮了起来,在漆黑的森林里辟出了几分烟火气。   程在野从后院的库房里找到了帐篷和防潮垫,借着小院昏黄的光搭在了草坪上。   帐篷不大,睡两个人刚刚好。姜守言刚醒,还没有重新垒起睡意,就和程在野坐在帐篷口仰头看着漫天繁星。   森林里的星星要比城市里明亮很多,璀璨得像是钻石,嵌在夜空,一眼望不到头。   空气太过寂静,姜守言下意识就想说点什么。   他想起程在野说过他在野外徒步夜宿的经历,开口问:“你在别的地方看过这么亮的星空吗?”   程在野想了会儿,说:“其实很多地方的景色都是差不多的,因为天空是那片天空,海洋也是那片海洋。”   “不同的是望着那片星空的心境。”   不知道为什么,姜守言心跳下意识就快了几分。   程在野偏过头,在他脸侧轻轻吻了吻。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如此惬意地欣赏过这片星空,甚至有闲心去比较哪一颗星星更亮。”   “同样,我也没想过爱别人。”   夜色深重,挡不住程在野沉稳的声音。   “我不希望给你带来负担,我只希望你能感到快乐。”   姜守言脑子一片混乱,只能张了张口顺着程在野的话说:“我很快乐,我很快乐,我这辈子没有活得像现在这么自由过。”   所以他根本不敢奢求太多,哪怕只有短暂的一个夏天也足够了,然后在程在野玩够了想终止这段关系的时候,带着这些鲜活的记忆永远睡过去。   反正他孤身一人,他本来就一无所有。   黑夜放大了那些敏感的情绪,姜守言的声音隐隐带了些哭腔。   程在野嗯了一声,说:“那我送你个礼物吧。”   姜守言转过头,看着程在野握着拳头把手伸到他面前,然后翻转向上,缓缓摊开掌心。   一只萤火虫带着微弱的光亮一点点飞了起来,姜守言眨了眨眼,在那片萤绿的微光里看见了程在野的眼睛,听见他说:“姜守言,我爱你啊。”   所以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愿意接受,哪怕是很糟糕的一面。   这是程在野认为的,爱的本质,他愿意包容姜守言的一切,他的欲言又止,以及想要藏起来的,不让他知道的一切。   没关系的,都没关系,至少现在,他们在这片寂静的山头,只属于彼此。   *   姜守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自己抱着程在野哭了很久,情绪崩溃的时候最容易语无伦次,他温热的眼泪淌了程在野一脖颈,淌得程在野的心都化了。   哪怕我过的其实很糟糕呢?如果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呢?姜守言记得自己反反复复在问程在野这些话,程在野吻着他的脖颈说,没关系啊,都没关系。   姜守言就仰头在呜咽声里和程在野接了个苦涩的吻。   他从小到大得到的好东西很少,所以平日里只有人稍微对他散发一点善意他都会加倍还回去,但对上程在野,他不想还,好像只要欠的够多,他们就能纠缠得更久一点。   第二天姜守言睡醒的时候,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眼睛哭痛了,头也有点晕。   姜守言用胳膊盖住自己的眼睫,回想起昨天的行为,莫名有点害臊。   都这么大个人了,抱着个比自己年龄小的人哭……他突然很想揪自己的头发。   但负面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了,心情好像也变得轻盈了几分。   姜守言边想着边走出帐篷,在看见蹲在后院冲洗电瓶车的程在野,又觉得自己轻盈不起来了。   他抿了抿唇,刚准备缩回帐篷里再平复一下尴尬,程在野就跟后脑勺长了眼似的,敏锐地回了头。   姜守言脚步的方向就那么硬生生从往后变成了向前,脸上神情显得很正常,一步一步走到了程在野面前。   程在野低头看了姜守言好一会儿,看得姜守言差点就绷不住脸上表情的时候,才轻笑着说:“早上好啊,姜守言。”   姜守言刚想开口回一句早上好,程在野的手指就落到了他眼尾。   “哭肿了。”   姜守言有点想杀人灭口。   似乎是觉察到了那股子冷意,程在野在他脸侧亲了一下,又说:“我爱你啊,姜守言。”   或许是地域差异,程在野总能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爱意,但姜守言却觉得很困难,那三个字就跟烫嘴似的在舌尖滚不出来,他红着耳朵微微偏过了头。   半响才咕哝出一句早上好。   姜守言还是觉得不自在,在比自己年龄小的人面前哭成那样,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需要点时间平复一下。   所以他几乎躲了程在野一天,程在野好像也能解,除了叫姜守言下楼吃饭,别的什么话也没说。   直到晚上,姜守言正转着脖颈间的戒指发呆,靠近走廊的那扇窗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程在野脑袋支在窗口,头发耷在眼前显得有点委屈:“你都躲我一天了。”   他是知道怎么拿捏姜守言的,那副表情确实会让姜守言心软。   “后山有片天然的温泉池,一天没出门了,不如我们今天晚上去泡温泉吧。”   圣米格尔岛是座火山岛,岛上有很多天然的温泉池,池水微微泛黄,岸边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水鸟。   后山的温泉池离木屋不远,他们没带换洗的衣物,就站在岸边脱身上的短袖。   月光如水一样照在林间,也照在姜守言身上。   姜守言把脱下来的短袖放在干净的石头上,回头对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哪怕隔着池水萦绕的热气,姜守言好像也能感受到那份过于热切的目光。   他穿着短裤坐在岸边,没着急下去,小腿泡在温热里荡着池水。   程在野游了过来,吻了吻他的膝盖。   潮红漫到了胸口,他握住姜守言泡在池水里的脚踝,把人轻轻拉了下来。   泉水温润,泡在里面好像连身心都跟着一起舒畅了,姜守言额前濡着汗意,程在野抬手摸了摸他潮红的眼尾。   温度在池水里升了起来,他们喘息着吻在了一起。 第25章 温存   他们最终没在温泉里呆太久,池水太热了,濡着一身汗回到昏暗的房间,好像也并没有缓解半分。   程在野注视着姜守言,手指下意识摩挲着他的嘴唇。温泉的热气似乎还萦绕在他身上,莹白的皮肤被泡的发红,连指弯都是粉的。   姜守言好像并不清楚自己现在是怎样一副模样,他被程在野看的发热,无意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却舔到了程在野的手指。   他在夜色里清楚地看到了程在野的变化,凌乱的呼吸落在他鼻尖,程在野低头缠着他的舌头,把他的呼吸也跟着搅乱了。   姜守言揪着他的头发,褶皱被扩出了一圈水光,细密的吻一路从嘴唇落到了颈侧,他在温热的鼻息里胀得喘息。   “快好了,快好了……”程在野严谨地遵守每一个步骤,吻又落到了姜守言耳廓,嘴唇安抚性地在上面蹭了蹭。   姜守言侧着身,偏头和程在野交着颈接吻。   程在野捞着他的膝弯,在漆黑的夜色里伸展进了更辽阔的地方。   姜守言一直觉得程在野像棵朝气蓬勃的树,散发着野性向上的生命力。现在这股生命力穿透了他,让他在浓烈的余韵里,不受控制地战栗。   房间亮起了灯,床头的小盒已经空了。程在野从后抱着姜守言,一下一下吻着他汗湿的脖颈。   姜守言闭着眼缓了会儿,手指刚抬起来,程在野就握住,拉到唇边了又吻。   “要什么,我给你拿,”他声音还带着没散透的劲,“水还是手机?”   姜守言嗓音还哑着,没什么力气:“烟。”   程在野就把枕头竖起来靠在床头,好让姜守言能靠得更舒服一点。   枕头立起来,底下皱皱巴巴的纸就藏不住了,程在野顿了片刻,视线落在闭着眼靠坐在床头休息的姜守言身上。   他没动那张纸,而是翻身下了床,走出一截距离才说:“你枕头底下有张纸。”   姜守言手指很轻地颤了颤,视线很缓慢地从眼尾扫了过去。   他没动,程在野也没再坐回去,而是在给姜守言点了烟后,直接就近坐到了他旁边。   姜守言平时体温偏凉,在刚刚那几个小时里被程在野依偎热了点,他迟缓地抽着手里那根烟,余光却还是落在那张纸上。   既不想让程在野看到,又自暴自弃地想让程在野看到。   不等他独自纠结出个什么劲,程在野倒先提了。   他拨了拨姜守言落在颈间的头发,有点长了,又低头贴着他后颈的牙印吻了吻。   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爱人,会时刻关注自己伴侣的情况。夜色浓稠如水,他是个莽撞的新人,哪怕再小心翼翼也还是会有手重的时候,他抱歉得吻过姜守言身上泛红的掐痕,抬头却发现姜守言眼里的欢愉荡得更热烈了点。   程在野后知后觉意识到,姜守言好像恋痛。所以他就给的更加慷慨,让他闷哼出声,也让他颤得更加彻底。   程在野叼着牙印厮磨了一阵,姜守言抖着手将烟喂到嘴里。   薄蓝色的雾里,姜守言听见程在野闷声问:“纸上写的是什么?”   姜守言没想好怎么答,但程在野已经给他找好了台阶。   “放在枕头底下的,是写给我的情书么?姜守言。”   姜守言笑了一下:“嗯,写给你的情书。”   程在野从后抱着他,下巴搁在他肩窝,把玩着他空闲的那只手,捏着细长的手指,说:“我不收这么皱巴巴的情书。”   “姜守言,你重新写一张,重新写一张放在我的枕头底下。”   姜守言心头那点纠结完全散了,他偏过头,不用说什么,程在野就知道抬头吻他。   唇舌交错间,程在野尝到到了烟味,又说:“姜守言,你也给我抽一口。”   姜守言手腕搭在床沿,轻轻在垃圾桶上抖了抖烟灰。   “你精力旺盛,不用提神。”   程在野:“这可以当做夸奖么?”   姜守言:“你不要脸。”   程在野好像格外喜欢从姜守言嘴里听到感受,他蹭着姜守言还带着薄汗的脸颊,问:“舒坦么,姜守言,舒坦么?”   姜守言倚靠在他宽厚的胸膛,抽完了最后一口烟,才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程在野低头亲了亲他耳廓上的牙印,姜守言嫌痒,往旁边躲了躲,程在野就扣住他脖颈吻他。   事后的温存格外带瘾,连空气都黏着温馨的味道。   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震了好几下,姜守言手指抵着程在野胸膛,眼里带了点透不过气的水光。   “帮我递一下手机。”   程在野偏头给他拿了过来。   姜守言其实有点困惑,他朋友不多,这个点谁会找他?   他脑子被吻的发懵,也没想着要避开程在野,就那么顺着消息点进微信,直到看到和祁舟的对话框,他才突然怔了怔。   一条心科的推文,一条睡了,明明之前还觉得维持了某种奇妙平衡的聊天记录,在身后程在野的注视里好像变得格外奇怪。   姜守言心口突然有些发沉,他开口解释道:“祁舟是我的朋友,是个医生,他们院有转发和浏览的考核,每次不达标了,他就转给我让我刷个量。”   姜守言边说边飞快瞥了眼消息,想尽快回复完把手机关掉。   已经过了他每晚报备的时间,祁舟接连扣了好几个问号过来,姜守言飞快打字道:刚刚有事。   然后摁灭屏幕,随手把手机扔到了床头。   空气沉寂,姜守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心跳得有点发慌,他说不清楚这阵慌乱从何而来,只是低头看着程在野搭在自己腹前的手。   程在野手掌很大,手背上有几条凸起的筋,肤色要比姜守言深几个度,姜守言轻轻拨了拨他的手背。   程在野反手抓住他作乱的手指,捞进掌心摩挲了阵,带着点醋劲说:“你每天都和他说睡了,和我说晚安都没说的这么勤快。”   姜守言突然就松了口气:“他有男朋友了,从大学就在谈,现在都好多年了。”   但每天和人说睡了确实有点不对劲。   姜守言想了会儿又解释道:“我一个人出国他有点不放心,国内经常会刷到某某在国外失踪的短视屏,所以他让我每天给他通个信,怕我遇到危险。”   程在野蹭了蹭他的头发说:“葡萄牙治安还好,不去太偏的地方,很少会被偷东西。”   姜守言接着他的话题往下说:“那你被偷过吗?”   “偷过啊,”程在野笑着说,“刚出去玩的时候不懂事,什么好东西都往身上带,后来长教训了,什么显穷就穿什么,手机从来不敢放包里,时时刻刻攥在手上的。”   姜守言想象了一下,发现他完全想象不出来程在野打扮得很寒酸的模样,他那张脸长的就很贵气。   现在已经很晚了,姜守言在聊天声里昏昏欲睡。   程在野等了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偏头瞧了阵,轻声问:“先别睡,我带你去洗一下?”   姜守言手指搭在他腕间,眼睫颤了颤,没拒绝。   姜守言的房间滚得凌乱,什么都蹭在了床单上,程在野给他洗完抱着人回了自己的房间,在一片昏暗里亲他的额角和他说晚安。   要躺回去的时候姜守言抓住了他的脖颈,半眯着眼在他嘴唇上吻了下,轻声回了句:“晚安。”   **   程在野难得有一天睡到了下午还没起,姜守言闭着眼安安静静躺在他旁边,他莫名就想多赖一会儿。   躺在床上看会儿手机,又看会儿睡着了的姜守言。   午后的阳光从窗缝里照进来,姜守言嫌热,掀了点盖在身上的被子。他什么都没穿,在光里莹润得几近透明。   程在野又回忆起昨晚搓弄着他时,掌心那片爱不释手的滑腻。   他俯身顺着姜守言的脊柱,在他带着痕迹的后背一路吻了下去,姜守言忽然动了一下,抬手在他头发上抓了一把,含糊着说:“痒。”   程在野连着被子一起把他捞进怀里,头发蹭着他的头发:“醒了么,姜守言。”   姜守言没完全醒,裹着被子又被人压着,闷得实在受不了,睁开眼,拍了拍程在野的手臂说:“想上厕所。”   程在野放开他,起身去给他找衣服。   姜守言在房间收拾的那段时间,程在野下楼做饭。食材选的都很清淡,姜守言是个爱吃辣的,下楼瞥了一眼嘴角就耷下来了。   程在野笑着亲了他一下。   两个人吃完饭,都不怎么想动,纷纷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消食。   程在野戳开母亲的微信聊天框,问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边回的挺快,给了个日期,又问怎么了。   程在野打字道:想带人回家看看。   发完这句话,他偏头看了眼姜守言。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懒洋洋地晒在姜守言乌黑的头发上,他侧身躺在布艺沙发里,整个人都显得很柔软。   程在野很想带他回家,很想带他回去见自己的父母,他们肯定会和他一样喜欢姜守言。   他边想着又边蹭到姜守言跟前,窝在姜守言身后差点把人从沙发上挤下去。   姜守言伸手撑了下沙发边缘,问他:“干什么?”   程在野搁了个脑袋在他肩窝,说:“想看看你在看什么。”   “在看小狗吗?姜守言你喜欢小狗?”   姜守言顿了顿才说:“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小时候蹲在廊边写作业,我家的小黄狗总会躺在我脚边陪我。”   “其实他不叫小黄狗,他是一只黄色的土松犬,”姜守言翻了几个视频,翻到了毛色相近的,举到程在野跟前说,“大概就是这种颜色,耳朵焦黄焦黄的,鼻头粉粉的。”   姜守言是个很恋旧的人,但狗的寿命只有那么长,陪着姜守言长大,最后老死在了自己窝里。   姜守言亲手给他挖了坟,就葬在后山的竹林里。   后来姜守言每次刷视频刷到颜色相近的小狗,都会恍惚好一阵,但从来没有想过再养一只。   程在野在他身后认真看着,记住了小狗的颜色,说:“不如我们养一只吧,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养一只。”   姜守言笑说:“这种颜色的土松很少见的,而且这是中华田园犬,只有中国才有的狗,葡萄牙这边没有。”   “那我们回中国吧,姜守言,你带我回家吧,”程在野又用头发蹭他脖颈,毛绒绒的痒意,像是被小狗蹭了一样。   “你去哪里我都可以跟你一起,”程在野说,“颜色少见我们可以一起找,总会找到一只一样的。”   姜守言注视着视频里的土松,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回家么?姜守言心想,他没有家了呀。 第26章 教学   “你怎么不说话了,”程在野抱着他的腰翻了个身。   姜守言感觉自己突然腾空,下一秒他换了个方向,压在了程在野身上。   这样的拥抱逃不过对视,程在野仰头用鼻尖蹭他的鼻尖。   “姜守言,你不会在中国还有个男朋友吧。”   姜守言笑了下,说:“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带我回家?”程在野歪着头问。   姜守言想到了老家后山的两座坟包,分别埋了他的妈妈和他的外婆,以后可能还会埋他自己。   他顿了顿,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带你回去。”   程在野突然意识到中国不比这里自由,他们是对同性情侣,在外面连牵手都需要小心翼翼。   程在野说:“好吧,我知道了。”   姜守言困惑地眨了眨眼,他知道什么了?   程在野已经掠过了这个话题,他伸手在后腰的地方掏了掏,总觉得被什么东西咯得慌,然后摸出来张折了很多道的宣传单。   是上次在冲浪俱乐部旁边的潜水馆拿的,随手放进了背包旁侧,洗包的时候又摸出来扔在了沙发上。   程在野致力于让姜守言体会很多他喜欢的运动,指着被叠得皱巴巴的宣传单说:“姜守言,我们去学潜水吧,然后去追鲸鱼。”   姜守言趴靠在他胸口,手捏着宣传单一角,歪着头懒洋洋地看:“会很难吗?”   “我们学水肺,水肺要比自由潜简单,就是背着氧气瓶带很多装备的那种,在水下停留的时间会更长一点,更适合海底观光。”   讲到这里,他有点兴奋地用下巴蹭了蹭姜守言的头发,说:“姜守言,你不知道海底有多漂亮,穿行在各种各样的珊瑚丛和鱼群里……你肯定会很喜欢的。”   姜守言眯着眼,有点犯困。他最近总是犯懒,感觉没什么力气,也不怎么想出门,但只要提要求的是程在野,他好像又没那么抗拒。   所以他软绵绵地应了声:“好啊。”   然后埋头在程在野心口蹭了蹭,说:“有点想睡觉。”   程在野随手把宣传单扔在桌子上,腿缠着姜守言的,手扣在他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温声说:“那就睡吧。”   午后的阳光很温柔,姜守言听着程在野沉稳的心跳,意识很快就散了。   似乎做了个梦,梦里是连绵成片的金光,美好得像一场天方夜谭的童话。   *   第二天,程在野带姜守言去了那家潜水俱乐部。   水肺潜水因为有装备加持,比自由潜那种憋气下潜要更好考一点,但背着沉重的装备,对体力也有一定的考验。   如果是集中学习,OW加上AOW联考大概需要六天,九潜。   程在野问姜守言学哪一种。   姜守言:“有什么区别吗?”   程在野:“OW最大下潜深度18米,是比较好考的入门级别证书,AOW最大下潜深度30米,会比OW多学一点夜潜、放流等探索内容,可以一起考,也可以分开考。”   姜守言懒,先报了个入门级别的。   程在野能看出来他最近不怎么想出门,他自己就有教练证,找潜店要了论视频,回家窝在沙发上和姜守言一起看。   “水肺潜水最重要的就是装备的使用。”   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光照亮沙发角落,程在野圈抱着姜守言,脑袋支在他肩头,边看视频边讲解。   “下潜过程中要注意耳压平衡,不然耳膜可能会穿孔,”程在野摁了暂停,偏过头,用手指捏住了姜守言的鼻子。   姜守言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用嘴巴吸气后,闭上嘴,捏住鼻子短促地向外鼓气。”   姜守言照做。   “能感觉到耳膜在微微向外鼓么?”程在野松开手。   姜守言点头。   程在野说:“这就是耳压平衡,在水下要经常做这个动作,不要等耳膜痛了再做,一定要两只耳朵都做通。”   在讲一些论知识的时候,程在野的表情总是很认真,手上会有一些小动作,姜守言弯着眼睛看他。   “如果你感觉有只耳朵没通,可以偏头抬高那只耳朵再做一遍,”程在野用额头抵着姜守言的额头,问,“听懂了么?”   姜守言嗯了一声,还是笑着。   程在野顿了会儿,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说:“你别这样看着我。”   姜守言挑眉:“我又怎么了?”   程在野捏着他的手指说:“我会受不了。”   姜守言背抵着他的胸膛被抱着,这样的拥抱本来就很亲密,一点点不对劲都很明显。   感受着抵在腰上的热意,姜守言很无辜地说:“你戳到了我了。”   程在野就埋头,咬了他脖子一口。   今天的论课程最终换了个方式教学,电视的背景音雾蒙蒙地响在耳边,沙发窄小,姜守言腿弯搭在程在野肩上,劲上的很足,他咽得吃力。   姜守言迷蒙着一双眼睛,在虚幻的灯光里看见程在野俯了身,汗水滴在他心口,他凉的哆嗦了一下。   程在野呼吸忽然变紧,亲昵地蹭着他的耳朵喘息:“放松一点,姜守言,放松一点。”   “水肺潜水最重要的是要学习踢蹼,”姜守言感觉到自己被翻了个身,面朝下被压在了沙发里。   程在野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在水里的时候身体要放平,脚往后伸直。”   “膝盖微微弯曲,上下的摆动的幅度稍微大一点。”   姜守言整张脸埋在抱枕里,在几个深抵间有些受不住地回身伸手撑住了程在野的胸膛。   落地灯昏黄的灯光照在程在野身后,他分腿跪在姜守言两侧,眉眼耷下来显得有些凶。   他捞住姜守言的手指,缓慢地吻他,磨他,在他的嘤咛里声里喑哑着问:“记住了么?姜守言,记住了么?”   姜守言脑子一片空白,只能顺着他的话求饶似得回答:“记住了,记住了。”   短短半天的论课程,姜守言愣是用了小两天才全部看完。   后面的课程没办法在家里完成,程在野租用了俱乐部的泳池和潜水用具,看着姜守言穿戴整齐,拿着运动相机,认真记录他在水下的每一次练习数据。 第27章 潜水   姜守言没有系统学过游泳,全是小时候在河水里和祁舟一起扑腾会的。   但不影响他游起来很漂亮,是独属于姜守言的漂亮。   程在野坐在池边,看姜守言来回游了两百米,手撑在泳池边,扬起了头。   水珠从他的头发和额角滑落,程在野俯身蹭了蹭他的鼻尖,说:“入门考试通过。”   姜守言笑了一下,仰头亲了他的嘴唇。   程在野看他从水里出来,拍了拍旁边的潜水装备:“还记得装备是怎么组装和穿脱的么?”   姜守言盘腿坐在地上,托着腮,说:“不记得。”   其实过去那两天所有的关键点,程在野都给他讲通了,也确定他吃透了,但刚游了那么一圈回来,姜守言有点累了,不怎么想动。   程在野放下手里的运动相机说:“那你看我做一遍。”   姜守言就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   程在野边讲解注意事项,边把气瓶和BCD组装在一起,开气瓶检查残压表、充气排气阀、呼吸管、快泄,然后把装备穿戴在身上,把残压表和备用二级头好后,垂眸问:“看明白了么?”   姜守言手掌撑在身后,微微后仰,点头嗯了一声。   程在野又开始按步骤脱和拆卸装备。   “到你了,”程在野把属于姜守言的气瓶和BCD提到了他旁边,坐在他面前,说,“要按照我刚刚的步骤来,一点不能错,我是个很严格的教练。”   姜守言用膝盖磨了磨他的膝盖,眯着眼问:“那要是做错了怎么办?”   程在野想了会儿眼睛突然一亮,姜守言及时抬手捂住他的嘴,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不要脸。”姜守言说。   程在野就吻了吻他的掌心。   姜守言蹲在气瓶前,转了会儿脑子,缓慢地回忆步骤。   他从小学东西就快,关键的地方都记住了,就是穿装备的时候对重量没个认知,往后仰了一下。   “气瓶比较沉,”程在野抬手托住,“穿戴的时候可以让潜伴帮忙。”   程在野既是姜守言的教练,又是姜守言的潜伴。   这个项目结束后,程在野先在岸上教姜守言面镜的摘脱和排水。   这种需要直接触的装备,程在野用的全部是新的,他看着姜守言穿戴面镜,抬手摸了下他湿漉漉的头发。   “长了很多,好像该剪了,”程在野说,“一会儿我们练完去发店吧。”   面镜前突然晃了下泳池折射过来的光,隔着层玻璃看人总感觉不真实。   姜守言猛地握住了程在野手臂,掌心传来的温热让他无意识松了口气。   程在野微愣:“怎么了?是想留长头发么?”   姜守言松开手,缓缓摇头:“不是说你会剪头发么?”   程在野笑着说:“姜守言,你想让我帮你剪啊,不怕我给你剪坏了啊?”   “剪坏了我就不出门了,”姜守言摘掉面镜,额头上有道很浅的压痕。   “不会剪坏的,不会剪坏的,”程在野摸了摸他脸上压痕,说,“我手艺很好的。”   他又上前蹭了蹭姜守言湿漉漉的头发,把自己的头发也跟着蹭湿了一点。   “等我买几顶假发回来练练手就给你剪。”   “不是说手艺很好么?”   “唔……熟能生巧,精益求精嘛。”   两个人学一会儿,闹一会儿,教练不赶时间,每一项都教的耐心又仔细,除了最开始在水底呛了几次水后,整体下来,姜守言学的挺放松的。   最后一项,控制紧急游泳上升。一般是气瓶耗空,而潜伴又不在身边的时候需要的技能。   每一次潜水都需要潜伴,每一套潜水装备里都会有个备用二级头,一是为了保证自身安全,二也能对呼吸装置出现问题的潜伴提供帮助。   程在野边教论知识边说:“你到时候肯定用不到这个急救技能。”   “为什么?”姜守言问。   “因为我一下水就寸步不离跟着你,肯定不会让你有突发状况。”   姜守言笑了下,咬住呼吸管,下了水。   *   在泳池学完所有内容,姜守言和程在野跟着潜店的教练和其他学员一起去了片很漂亮的开放水域下潜。   姜守言分两天顺利通过四潜,只差最后的论考试。   回程的时候天气很好,碧空如洗,连海风都是温柔的。   程在野和潜店的教练告别后带着姜守言往另一个方向走。   姜守言有点迟钝:“不跟着他们一起去考论么?”   程在野说:“还有时间,我们再偷偷抱抱佛脚。”   程在野带着他去了之前的那个公园,从包里拿出教材放在姜守言面前。   姜守言其实已经看过很多遍了,笑说:“我都记住了。”   “我知道,”程在野摸着他的眼睛说,“我们晒晒太阳,这个点的太阳晒起来很舒服。”   姜守言怔了怔。   “为什么要晒太阳?”   程在野把包的拉链拉上,放在他腿边:“只是觉得你最近学潜水太累了,好像没什么精神,我们晒太阳放松一下。”   潜水是项耗费体力的运动,背着沉重的气瓶练习一天回来连觉都要睡得更熟一点。   所以没练习的多数时间,姜守言都窝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辛苦你为我学潜水了,姜守言,”程在野看着姜守言的眼睛说,“等考完我们就出去玩,你肯定会喜欢的。”   姜守言很缓慢地伸手,摸了摸他在太阳底下泛着光的头发。   程在野歪头在他掌心蹭:“饿了没?想吃什么吗?”   姜守言其实没什么胃口,但想了想还是说:“冰淇淋吧,上次那家。”   “什么味道啊?还是菠萝么?”   姜守言点头,“嗯”了一声。   程在野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姜守言翻了几页手上的书,一直翻到最后他才突然意识到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最近总会走神,程在野在的时候会好一点,他精力会因为他而集中,但程在野不在的时候,他突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视野里突然滚进来一个红色的皮球,滚到了姜守言的手边,片刻后头顶响起一道很稚嫩的童音。   “(哥哥,可以麻烦你把球递给我吗?)”   姜守言抬头,是个笑得有点腼腆的小男孩,他也跟着勾了勾嘴角,把球捡起来,递还给他:“(给你。)”   小男孩小声说了句谢谢,扭头就往前面跑。   姜守言视线跟着他,看他扑进了一个女人怀里,女人又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揽着,一家三口向着树荫底下走去,树荫底下坐了个老太太,摇着把扇子。   几乎是瞬间,姜守言眼睛突然红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连日来的疲惫好像急需要一个宣泄口,他抱着自己,手指紧紧掐住自己的胳膊,想着程在野快回来了,程在野快回来了。   他不想让程在野看见他的狼狈,他肯定会很担心地问他怎么了,姜守言不知道怎么说,至少现在他说不出口。   他吞咽下已经涌到喉口的酸涩,感觉那股酸涩顺着食管沉到了胃里,火烧一样得灼痛。   姜守言心想,今天的太阳一点都不舒服,晒得人一阵阵发冷。   程在野拿着两个冰淇淋回来的时候,没看到姜守言。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在一棵树下,找到了躺在草坪上用书盖着脸睡觉的爱人。   程在野笑着走过去,刚坐下,姜守言忽然抬了手。   程在野放下一个冰淇淋,握住他的手指,轻轻蹭了蹭他的指腹,问:“怎么醒了?”   “唔,”似乎是被吵醒的,姜守言的声音有点沙,“闻到冰淇淋的味道了。”   程在野就把他脸上的书拿了下来。   之前潜水摘面罩的时候,姜守言眼睛进了海水,还有点红。   程在野摸了摸他的眼尾,又把冰淇淋递给他说:“那个小姑娘认出我了,特意多给我们挤了点奶油,还问我今天你怎么没来。”   姜守言坐起来,笑着问:“你怎么答的?”   程在野:“我说你在公园晒太阳,等下次,下次我们再一次去找她买。”   有风很轻地吹过,程在野放在一边的书在余光里很轻微地被吹动。   他被吸引得偏了头,刚好瞥见一句话——水中断崖,水域深度急剧变化如同断崖,可能会被复杂水流卷入几十米深的崖底,非常危险。   *   姜守言论考试达标后,证书下来的很快,内容是程在野填的,最上面写了姜守言中文名字的拼音,下面教练写了自己中文名字的拼音。   回去的时候是下午,两个人在沙发上赖了会儿,程在野问姜守言想什么时候出海,最近天气都挺不错的。   姜守言手背抵在程在野掌心,收紧张开,张开收紧,程在野突然收手,把他整个拳头包住了。   姜守言说:“都可以,你挑一天。”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到天黑。程在野去做饭,姜守言跟在后面帮忙,程在野收拾台面,姜守言就把洗碗机里的碗拿出来放进橱柜里。   程在野擦干净手,解开自己的围裙,又解开姜守言的,然后低头亲了亲他的额角,问:“要洗澡了么?”   他们最近总会一起洗。   程在野稳稳托住姜守言,或许是今天有点痛,他埋头在他颈窝狠狠咬了一口。   水温调的好像有点高了,热水淌了程在野一脖颈,烫得他有点心慌。 第28章 断崖   出海那天,是近几天中天气最好的一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鸥鸟追着尾浪,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它们的翅膀。   同一条船上还有几个来这边玩的外国人,听说这个季节这片海域能追到鲸鱼,一路上都很激动,和开船的人聊完,和教练聊,最后又拉着坐在角落的姜守言和程在野聊。   “(要来点吗?)”   姜守言看着递到面前白葡萄酒,摆了摆手,用英语回:“(谢谢,不用了。)”   那个金色头发的男人就坐在他们对面,自己喝了起来,视线在他们身上瞥了又瞥,开口问:   “(你们不是普通的潜伴吧?)”   程在野扣住姜守言的手指说:“(是的,我们是情侣。)”   金发男人视线顿在姜守言脸上,笑着说了一句:“(真遗憾。)”   不过他并没有放弃,只是情侣而已,他出生在一个连出轨都被能被说成是浪漫的国家,横插一脚对他来说是件很刺激的事。   “(潜水后要一起玩吗?)”   程在野脸登时就黑了,姜守言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顶着一张很礼貌的脸,用英语骂了句脏话。   男人被骂了也无所谓,耸了耸肩,端着酒杯又去找其他人聊天了。   程在野忽地笑了一声,偏头用鼻尖贴了贴姜守言的耳朵,说:“好帅啊,姜守言。”   姜守言英语说的中规中矩,冷调的嗓音像把小钩子,说什么都让程在野觉得心痒。   姜守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嘛,”程在野又去贴他的脸颊。   “怀疑你有点奇怪的癖好。”   程在野说:“哪儿有。”   船头突然传来几声惊呼,姜守言探头看过去,更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头鲸鱼跃出了海面,庞大的生物在空中短暂地停留,然后又重重落入海中,溅起很大的水花。   “(开过去,快开过去!)”   那几个潜水爱好者边飞快地穿戴自己的装备,边激动地指挥。   鲸鱼游动的速度很快,有的时候好不容易找到踪迹,船还没开过去就没了影。   不过他们这次运气比较好,这头鲸鱼好像不急着离开,等再近一点的时候,又有一道更小的黑影跃出了水面,但只有大半个头部,没有完全腾空就跌进了海水里。   那几个聒噪的外国人已经戴着装备急匆匆背滚入水了,只有程在野和姜守言还在船上一步步检查他们要用的装备。   “鲸鱼妈妈在教鲸鱼宝宝跃水。”   程在野话音刚落,那头小鲸鱼又跃出了海面,这次大半个身体都跃了出来,砸出一片水花。   “好幸运啊,姜守言,我之前去潜水从来没遇到过。”   姜守言仰头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在某个醉酒的夜晚,程在野也对他说过。   那时候他们看见了晚上十点过还没散去的余晖,面前是和现在一样一望无际的大西洋。   当时他醉得想跳下去,在呼啸的海风里摇摇欲坠,又被程在野一把捞住了。   姜守言眨了眨眼,没说话,又在程在野回过脸的时候垂下头,去看残压表。   “它们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游远了,姜守言,你想跟着它们一起游一段距离吗?”   姜守言想了想刚刚跃出海面的庞然大物,以及下落时溅起的巨大水花,摇了摇头:“还是不了吧,有点害怕。”   程在野说:“那我们一会儿就远远看一眼。”   觉察到姜守言盯着残压表很久没动,程在野探头:“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吗?”   随即蹙了蹙眉:“压力太低了,气瓶里的空气不够。”   他把自己的递给姜守言,又找人要了备用气瓶重新组装装备。   一来二去,等他们下水的时候,鲸鱼妈妈已经带着鲸鱼宝宝游远了。   姜守言被程在野牵着,远远地看了一眼,海水深黑,只看见两道很小的黑影。   在水里,嘴里咬着呼吸管没办法说话,所有的交流都只能靠手势,程在野拇指向下,意思是继续下潜。   姜守言比了个OK。   他们每潜一段距离,程在野就提醒姜守言做耳压平衡,直到潜到一片珊瑚礁上方,可见度高了一点,程在野停下,示意姜守言顺着珊瑚礁慢慢往深处游。   姜守言轻轻摆动着脚蹼,程在野跟在他身边,两个人时不时偏头看一眼对方,面镜底下的眼睛都很轻地弯了弯。   水底寂静无声,失重的感觉让身体变得很轻盈,面镜放大了水下的世界,姜守言看见了很漂亮的珊瑚丛,以及叫不住名字的鱼。   突然,程在野拉了他一下,手指了一个方向,是一大群梭鱼,在往他们这个地方游动。   姜守言有些不明白地看着程在野,程在野只是拉着他,静止在原地放慢了呼吸。   鱼群在他们身边缓缓游过,姜守言微微瞪大眼睛,甚至能感受到鱼尾轻轻拍在他身上的感觉。   程在野笑了笑,等鱼群全部游过去后,又带着姜守言在一片沙地安全降落。   姜守言跪在沙地上,程在野教他在海里打气泡环。   姜守言学了一阵,突然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人在朝他们游过来,边游边向他们打手势。   程在野在姜守言的提醒下看过去,是之前那个金发男人,大意是气瓶没气了想用一下他们的备用二级头。   程在野看懂了,他还记得他在船上说的那些话,有点不想。气瓶没气了能紧急上升,考证的时候都教过的技巧。   但看那人确实很着急,潜伴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在身边,程在野还是决定过去。   这片沙地是姜守言能下潜的最大深度,而那个金发男人在的地方要更深一点,水域情况程在野也不了解。   程在野怕他撑不住游过来的距离会出事,保险起见,给姜守言打了原地等待的手势。   姜守言点了点头,目送程在野往更深远的地方游。   在海底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静得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   姜守言在原地跪了一会儿,发了会儿呆,突然看到了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鱼在沙地嗖嗖转了几圈,然后摆着尾巴往更远的地方游。   姜守言下意识跟了上去,鱼的速度要比他快的多,等他踩在沙地边的时候,那只鱼突然没了踪影。   姜守言视线在周边转了一圈,脚底突然陷了一下,他猛地低头往后退了两步,才发现这片沙地是倾斜的,面前是望不到的底的水中断崖。   峭壁笔直向下,黑得像一片深渊。   姜守言顿在旁边,望着这片断崖,突然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就像上一次站在海边一样,黑暗会一点点吞噬他,光是想象一下,姜守言都有种浑身酥麻的酸爽。   疲惫的大脑好像突然因为这个念头变得活跃,那一个瞬间姜守言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快得他根本抓不住。   他好像往前迈了一步,又好像没有,他感觉到自己的胳膊突然被拽了一下,再回头,看见了程在野那双金棕色的眼睛。   程在野头一次在潜水的时候呛了水,他拉着姜守言重新到了那片安全的沙地,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   姜守言看见他很用力地呼吸,面镜前涌起了很多水泡,他想抬手摸一摸程在野露在外面的脸颊,被程在野伸手挡开了。   他隐隐约约看见了程在野发红的眼眶,他突然觉得心口好痛,有点喘不上气。   良久,程在野比了个上潜的手势,姜守言点了点头,跟着程在野往上游。   他们上船没一会儿,其他几个潜水的也一起上来了,那个金发男人在程在野的帮助下找到了自己的潜伴又在底下多潜了一会儿。   上来的时候看见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得很开,气氛有点微妙,他脱了自己的装备,走到了姜守言面前,笑嘻嘻说:“(怎么了,是你的……)”   话还没说完,他被程在野扣转肩膀狠狠揍了一拳。   这趟短暂的旅途被迫返航,二十几分钟后,停靠在了岸边。   程在野走的很快,姜守言在后面跟的吃力,但没等他追上几步,程在野突然转身,两步把他摁在了沙滩上。   “姜守言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刚刚在哪儿吗?”他紧紧扣住姜守言的肩膀,“断崖!断崖!你看论教材的时候不是看到过吗?”   姜守言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他张了张嘴,有点艰难地说:“我只是看到了条鱼……”   “我有没有让你在原地等我?你要看鱼我可以回来带你看,你为什么要过去?为什么要过去?你知不知道那里很危险?稍有不慎被卷进去,你会——”   最后两个字程在野突然静了音。   姜守言看着他通红的眼眶,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像是凌迟一样问出了程在野没说完的那两个字:“你很怕我死吗?”   “你在说什么,姜守言,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眼泪滴到了姜守言脸上,烫得他发抖。   他缓缓抬手擦着程在野的眼睛,擦不干净,擦得他自己的眼睛也跟着模糊,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一遍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程在野泄气似的俯下来,吻他的眼睛,吻他的耳朵,最后埋在他颈窝,哑声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冲你发火的,我只是……太害怕了。”   “下次不能这样了,姜守言,不能这样了。”   姜守言瞪着眼睛,看着碧蓝的天空,久久没有说话。   回家的路上,彼此都很沉默,这种沉默一直漫延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   程在野虽然不和姜守言说话,但抱他抱得很紧。   他睡得很不踏实,姜守言稍微动一下,他都要睁开眼睛看一眼。   姜守言抬手摸了摸他的高挺的鼻梁,问:“睡不着么?”   程在野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的腰,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   姜守言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房间的窗户没关紧,姜守言看见外面的月色一点点变深,又一点点变浅。   怀里的人呼吸渐渐沉了下去。   姜守言握住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一点点移开,程在野很轻地皱了皱眉,手指无意识抓了抓,什么都没抓到。   遥远的天际逐渐挂了点白,姜守言靠坐在窗户底下,看完了祁舟转给他的所有推文。   关掉手机的那一瞬间,他脑袋靠在墙壁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这辈子,经历了两次至亲的人离世,他知道那有多痛苦,痛苦得甚至想杀了自己。   他也确实那样做了,且至今没有放弃这个念头。   姜守言抬起手,捞到了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的半缕天光。   他颤抖着想,不能那么自私,不能也让程在野活得患得患失。   姜守言撑站起身,走到了床边,看见程在野紧紧皱着眉,似乎睡得很不踏实。   他低头吻了他一下,在昏暗里轻声说:“程在野,我好像真的病了。”   八月的圣米格尔岛阳光依旧温和。   程在野意识转醒的第一件事是伸手往旁边捞了一下。   凉的。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呼吸突然变紧,掀开被子,又掀开枕头,最后眼神突然顿住。   床头柜上放了枚戒指,戒指压着张皱巴巴的纸。   他抖着手打开那张纸。   原来不是情书,是遗书。   写于姜守言烧炭清醒后的第二天,只有很简短两行字。   —DNR   —请不要抢救我。 第29章 夏末   程在野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姜守言放在枕头底下的那张纸,也是他站在昏暗的房间被程在野撞破时,慌张想要藏起来的那张纸。   纸张很皱,能看出来主人曾多次翻出来过,以至于折痕都出现了稍薄的裂痕。   一如程在野猜测的那样,上面写了他一直想知道,但没有从姜守言嘴里听到的过往。   现在这张纸就摊开摆在面前,他却有点不敢看了。   短短两行字,让他大脑嗡地一片空白。   隔了不知道有多久,程在野又钝钝地抬头,去看床头柜上剩下的戒指,一枚朴素的,没有任何花纹的老旧银戒。   姜守言说这是他母亲的东西。   母亲的东西为什么要特意用一根绳挂在脖子上?   程在野脑子乱糟糟的,不断回闪很多片段,站在断崖边还在往前走的姜守言,凌晨在廊道里抽烟的姜守言,孤寂的姜守言,沉默的姜守言,还有抱着他哭嚎哪怕我过的很糟糕呢的姜守言……   时间线一点点往前,Paulo靠在他耳边说,Riley真是过来散心的,他家里出了点事。   家里出了点事。   程在野握着手上的戒指,又想起某个晚上,看见姜守言和朋友聊天,聊天框的内容很奇怪,一条睡了,一条心科的推文。   这一个瞬间,程在野盯着手上的纸,突然变得特别惶恐。   他从床上站起来,心口好像有一把焦躁的火在烧,烧得他一路从床角撞到橱柜,一把推开姜守言的房门,然后猛地顿住。   木质的窗户大开,远处的森林与河流映着窗台上一束蓝紫色的绣球,枝叶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簇拥在奶白色的花瓶里。   程在野呆滞地看着,一时间忘了所有的动作,只是紧紧攥着门把手,连骨节处的皮肤都被顶得发白。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他低下头,看见花瓶旁边还压着一张纸。   字迹是新鲜的、秀气的,程在野好像能想象到姜守言在打完这些绣球后,又靠在窗口写这行字的模样。   —不要担心,我先回国了   程在野心口一片酸涩。   最下面还有很浅很浅几个黑印,像是还在背面写了东西。   程在野急切地翻过去。   —我爱你   那些无法用语言述说的一切好像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具象化的情绪一点点流淌,浓烈得让程在野承受不住地弯下了腰。   他突然呛咳出声,控制不了地一声接着一声,咳得脸颊和眼眶都红了,咳得心口泛起阵痛。   他无力地撑着膝盖,在清寂的晨光里,痛得直不起身。   后面几天,程在野过的很恍惚。   他走了一遍曾经带姜守言去过的所有地方,顺着那条开满绣球的小道,走到了原野的尽头,躺在那片在山头,看了天空很久。   他从来不知道蓬塔德尔加达的航班有那么多。   后来他也成为了乘坐那些航班的一员,只是落地里斯本机场好像并没有让他感到安稳。   他依旧觉得自己轻飘飘的,直到站在卡斯凯什的房门口,看到放在挂篮里的钥匙。   是他和姜守言拖着行李箱离开那天放进去的,姜守言锁了门后把钥匙给他,程在野顺手放进了挂篮里。   似乎没想到他这么随意,姜守言沉默了会儿问他,掉了怎么办?   程在野说不会的,而且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值得被偷。   等他走进房间后,又发现这句话说早了,姜守言床头那朵木雕玫瑰不见了。   程在野站在床边,看了那个空了的圆台很久,突然觉得有点疲惫。   他撑摁了下太阳穴,平躺在床上,看到了天花板上的蝴蝶。   —也谈不上喜欢,就是之前里斯本的卧室天花板上有蝴蝶贴纸。   —可能每天睡前盯着看习惯了。   程在野耳边回响起姜守言的声音,他想姜守言睡不着的时候是不是会盯着天花板数这些蝴蝶?   他最终没数清到底有多少只蝴蝶,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   他躺在姜守言的床上睡了很沉的一觉,一直到玄关传来敲门声,他才突然惊醒过来。   窗外的天隐隐有点黑了,程在野带着没完全醒过来的困意拉开了门。   门口的小哥似乎是见这么久没动静以为没人,拿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对上程在野的眼睛突然愣了愣。   “(有事么?)”程在野开口问。   这回那小哥脸上怔愣的表情更明显了,举了举手上包装好的干花向日葵,说:“(不是这家做的干花么?订单主人说今天五点送过来。)”   程在野视线顿在那束向日葵上,突然问:“(今天多少号?)”   小哥答得很快:“(22号。)”   程在野像是才反应过来,接过了他手上的花,从兜里摸了半天没摸到钱,又对他说了句抱歉,转身回房间去找纸币,最后拿着那束干花走到沙发前的地毯坐下。   橙黄色的余晖透过客厅窄小的窗照进来,程在野坐在那片光里回头,沙发上却不再有那道睡着了的身影。   他又偏过脸去看放在茶几上的向日葵。   是他叫人送的,只是他最近过的太过恍惚,忘记了时间。   在他明确了父母回国日期的当天,他就迫不及待和花店预定了时间和地点。   程在野当时想的很好,他太想带姜守言回家了,但又怕直接说姜守言会不自在,所以想用这束向日葵提到母亲的花园,进而提出带他回家看看。   姜守言虽然外表看起来冷淡,但他内心很柔软,只要他稍微撒个娇,再装得可怜一点,姜守言肯定会答应的。   只是现在……   程在野突然觉得脸颊一热,他盯着电视投影屏里眼眶通红的自己看了很久,又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后颈。   眼泪滚烫地滴到了手背上,他睁大眼睛,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那天晚上,姜守言在哭。   *   程桐下飞机是在22号,比原定的23号提前了一天。   她一回家也没急着休息,而是去超市买了点明天可能需要的东西,又和程父一起挪动了家里的摆设,让布置看起来没那么冷淡尖锐。   最后她回书房找出来她在北京的大学任教拍过的毕业照,一张一张翻过去,找到了姜守言的名字。   然后又翻回来,对应着去看照片上的人,随后点开程在野的微信朋友圈,对比去看那张封面照片。   青年的眉眼要比之前更温和了一点。   程桐嘴角不由得勾起了笑,书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她抬头说了声进,程父便端着杯咖啡走了进来。   “在忙吗?”   程桐的书房很大,打了三面墙的书柜,摆放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她工作和生活分的很明确,就算是程在野想要进出她的书房也需要事先经过她的同意。   程桐把毕业照递给他,说:“在看姜守言。”   程父也找了阵名字:“在野眼光真好,”他低头注视着程桐,说,“这点随我。”   程桐抿了口咖啡,站起来:“时间还早,我去花园挑点花。”   程父吻了吻她的额角:“好,晚上想吃什么?”   程桐拎着向日葵走出来的时候,没想到能在园子外的长椅上看见程在野。   他低着头弓着身在抽烟,烟雾绕在他脸前,状态说不上好。   “Zephyr。”程桐边叫他的名字边往长椅边走。   程在野突兀抬头,下意识摁灭了手上的烟。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   程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余晖映在她脸上,岁月沉淀在她优雅的眉眼之间。   程在野挥手散着面前的烟:“不是说明天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程桐说:“明天有点赶,怕来不及做准备。”   她是知道程在野的,说明天回肯定就踩着他们前后脚进门的时候带人上门了。   她看着程在野突然暗下去的眸光,以及红得确实不太正常的眼皮,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程在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安静了很久才继续开口。   “他……”程在野顿了顿,有点无语伦次,“好像生病了。”   程桐皱眉:“什么病?严重么?”   “心上的,”程在野眨了眨眼,说的困难极了,“他之前好像不想活了。”   程桐突然沉默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他跟你说了吗?”   程在野摇头:“他给我留了东西,让我知道了。但我醒过来他就不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问,我怕他受到刺激。”   他至今还在后怕,那天姜守言站在断崖边,如果他没有赶回来,如果他拽得稍微晚了一点,程在野不敢细想。   程桐很轻地叹了一声,开口说:“在野,他在给你做选择。”   程在野有点迷茫,他最近大脑混沌得快坏掉了,睁眼闭眼都是姜守言,根本空不出其他区域去思考。   “他明明可以直接跟你说,跟你坦白,你们在热恋,你肯定愿意接受他的一切,但他为什么不愿意?”   程在野静止了。   “我曾经翻译过心方面的相关书籍,”程桐放下手里的向日葵,坐得微微往后靠了一点,“我也为此阅读了很多资料。”   “相较于给他们框上疾病的定义,我更想说的是他们是一群温柔、残忍又强大的人。”   “他们对别人温柔,对自己残忍,又很坚强地独自一人熬过了那一段又一段崩溃绝望的时候。”   “他应该没有给你看过他糟糕的一面吧?”   程在野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开始痛了:“他在我面前哭过。”   “在野,你得明白,生病的时候他们的思维方式就已经跟普通人不一样了。”   “就好比出去吃饭,如果是你,你只会思考餐厅选在什么地方。但对他们来说,从床上下来就是很艰难的一步,他们会想出门要穿衣服要穿鞋,要洗脸要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人,还会想到底该坐什么交通工具……就算在脑子里把所有的一切都想好了,只要走在路上,有人的目光稍微在他们脸上停留得久一点,他们都会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特别糟糕,然后陷入自己制造的恐慌里。”   程在野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程桐却突然在这个时候转移了话题:“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见守言吧?”   程在野猛地偏过头。   程桐笑了笑说:“第一次应该是五六年前?那段时间我还在北京教书,你爸爸打电话给我说你难得那么有孝心,每年夏天放假都回来看他。”   “你天生就爱玩,我不认为这座老旧的城市对你有了什么新的吸引力,除非你遇到了值得停留的人。”   “我很高兴,但我同时想提醒你。”   程桐的表情变得严肃:“如果你没有准备好接受一个生了病且可能永远都好不了的爱人,就请你不要再去接触他。”   “否则你的离开对他来说就是二次创伤,他会受不了的。”   *   25号,程在野飞旧金山参加了大学朋友的婚礼。   见面第一眼,朋友皱着眉说:“(你最近怎么了?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   程在野没回答,扫了眼婚礼现场热闹的人群,突然问:“(你的来宾里有心医生的资源么?要华人会说中文,最好是美国最顶尖那几所学校毕业的,有丰富的临床经验。)”   朋友觉得很不可思议:“(你?)”   “(不是我,)”程在野摇了摇头,说,“(是我的爱人。)”   朋友人脉很广,第二天就给了他联系方式。   程在野坐在诊疗室里,那人在线上大致了解了点情况,开口问:“他有什么症状吗?”   程在野开始在脑子里回忆:“很瘦,应该没好好吃饭。”   “情绪有比较明显的变化,晚上没人的时候会更难过一点。”   “注意力好像很难集中,经常会发呆。”   “没精神,睡不着,或者一直睡。”   程在野边说边觉得那些症状像是刀子一样扎在身上,明明那么清楚,明明他都表现出来了,为什么当时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呢?   程在野张了张口,最后这句话说的格外艰涩:“应该……有过自杀行为,且一直有这个念头。”   “光凭这些我只能有个粗略的判断,他应该还有其他创伤。”   程在野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的创伤是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能让他的情绪变得更好一点。”   “你要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程在野抬眼:“我听说你有个项目,就是走进他们的生活。”   ……   从诊疗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旧金山最近降温了,程在野裹紧了身上的大衣,不知不觉走到了金门大桥旁边。   这座红色的桥和里斯本的四二五大桥很像,但旧金山没有里斯本那样明媚的日出。   冷风吹过,程在野缩了缩脖子,过了最冷的一个夏末。 第30章 生活   周五,祁舟在急诊轮值了一晚上夜班,早上又做了台车祸手术,等到忙完已经接近十六个小时没合眼。   他回办公室简单趴了会儿,刚要睡着,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摔伤了腿的患者拿着挂号单走进来,大声问:“急诊是这边吗?”   祁舟摁了摁太阳穴说:“右边那间。”   “哦哦,好。”那个男人又一瘸一拐拉上门退出去。   被吵了这么一通,祁舟也睡不着了,他叹了口气,边站起来边脱身上的白大褂,收拾好东西,走出医院。   今天值班的院区离住的地方有点远,祁舟打了个车,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刚好早上十一点。   他站在路边深深吸了口气,车上有一股很浓的烟草味,熏得他有点反胃。   祁舟背着包,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走进右边那家炒菜店,打包了两个菜两份饭。   他和姜守言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老房子挨在一起,长大了买房子也买的同一栋,但隔了两层,他在20楼,姜守言住18楼。   18楼是因为老年人总有点迷信,觉得有8就能发,买房子的时候没有8楼了,28楼又太高。   祁舟走进电梯,摁了18。   因为楼上楼下住的方便,外婆在的时候不仅把姜守言养的很好,还把楼上的祁舟和林桓也养的很好,每次做饭都带他们的份。   起初祁舟还怕她没办法接受他有个同性伴侣,每次外婆上来送东西,他都跟打仗一样把林桓的东西往柜子里藏。   有一回实在太匆忙,忘了收晾在外面的西装,外婆溜达到阳台的时候,祁舟连呼吸都吓停了。   谁知道小老太太根本就不惊讶,背着手笑眯眯说:“还藏呢?拎出来我看看?”   祁舟很吃惊:“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外婆偏过了头,脸上的表情有点孩子气的得意:“早就知道了,没发现最近给你的菜里肉都要多了点吗?”   他们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外婆就趴在阳台探头看他们走出楼道,一直目送到看不见的地方。   祁舟开门的时候嘴角是带着笑的,但进门后,那笑就淡了。   客厅的窗帘拉得很紧,姜守言躺在沙发上,用手臂挡住眼睛,一动不动。   茶几上的晚饭只动了两口,祁舟深吸一口气,把剩菜剩饭收拾好扔进垃圾桶,又把新的摆在茶几上。   “守言,吃饭了。”   祁舟知道姜守言醒着,叫了一声他没动静,也没叫第二声,就坐在茶几边等着。   大概过了两分钟,他看见姜守言胸口明显起伏了两下,然后挪开手臂,低着头,缓缓撑坐起来。   他头发长了点,乱糟糟地挡在眼前看不见表情。   祁舟随着他迟缓的动作看到他撑在沙发沿的手臂,视线猛地顿住。   他站起身,伸手一把拽过姜守言的小臂,上面有两道结了血痂的伤口。   连轴转了十几个小时的神经开始突突跳痛,祁舟觉得血都在往头上涌。   他想说什么,嘴唇颤了半响最终只说出来一句:“姜守言,你还想让我第二次在这间房子里给你打急救电话吗?”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祁舟有点崩溃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客厅转了好几圈,又从茶几底下掏出两盒药。   “开了药你也不愿意吃,饭也不吃,门也不出,你有好好照过镜子吗?你知道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吗?”   “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祁舟摇晃着姜守言的肩膀,对上了姜守言的眼睛,突然觉得如鲠在喉。   他还记得去机场接姜守言那天,他也是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靠在墙边沉默地流眼泪。   祁舟虽然不知道他在里斯本经历了什么,但在那瞬间他意识到他想活着,不然他不会回来。   姜守言像是才发现自己在哭,抬手缓慢地擦掉眼角的泪水,垂着眼盯着指尖看了会儿,又去看自己的小臂内侧。   “我没有别的想法,”姜守言靠在沙发上,没什么力气,“我只是太痛苦了,这样会让我好受一点。”   “不是开了药吗?”祁舟说,“算我求你了,你遵医嘱,先吃一段时间药。”   姜守言沉默了一会儿,眼前雾了一片:“可我又不想被改变。”   祁舟有的时候真的没办法解他到底在想什么。   姜守言偏过头看了眼紧闭的窗帘。   “你说人是不是种很奇怪的生物,决定去死的时候一身轻松,想要活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他像是很费解地重复道:“活着,为什么这么痛苦?”   祁舟张了张嘴,半响没说出来个字。   良久,他又转身去厨房重新抽了两双筷子,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哑:“先吃饭,不吃一会儿凉了。”   姜守言最终还是没吃多少。   祁舟没多说什么,他这个状态肯张口吃饭都算好的了。   他收拾好餐盒,把垃圾提了出去,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   姜守言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着没动。   玄关传来很轻地关门声,姜守言眼睫颤了颤,又缓缓垂下去。   他像是静止在了这片空间,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机传来叮一声响,姜守言意识到十二点了。   他拿过手机,点开微信。   之前和祁舟在聊天框里维持过的平衡,转移到了他和程在野的聊天框里。   程在野:吃了么?   姜守言:嗯   这样的对话往上一直有十几条,每一天准时准点,整整齐齐排着队。   姜守言一条条往上翻着,直到翻到打破队形的那几句话。   程在野:我不想分手 第31章 过往   桌上放着祁舟掏出来的药盒,连带出来还有几张单子——有明显焦虑,中度抑郁症状,存在轻躁狂的症状。   当时门诊的医生拿着那几张单子,看了眼姜守言说,应该是重度的,建议边服药边做心咨询。   门诊的医生只负责判断、开药,祁舟拿着处方笺,看着临床诊断后面的特殊疾病需长期服药,眼眶突然酸了一下。   姜守言那时候还有精力和他开玩笑:“我生病,你哭什么?”   祁舟看着他同样有点肿红的眼睛,想到姜守言从坐在门外等待叫号开始就在无意识发抖,以及真正到了医生面前,还没开口就先掉下来的眼泪。   不是脆弱,也不是矫情,就是完全没办法控制的生反应。   哭过之后的姜守言说话带着很淡的鼻音,或许是情绪发泄出来了,他看着祁舟,嘴角还很轻地勾了勾。   祁舟突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姜守言,逃跑的父亲,疯癫的母亲,这样的家庭最容易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每一天的狼狈都能成为新的消遣在饭桌上提起。   小孩有样学样,在学校里嘲笑他,孤立他,撕他的作业本,在他的抽屉里塞死老鼠……   他们似乎很想看神经病的儿子和神经病一样崩溃嚎叫的模样,但遗憾的是姜守言并没有按照他们的预期给出反应,没有崩溃也没有嚎叫,他扭头就把人往死里揍。   边揍边说,有种就别闹到老师家长面前。   那段时间,姜守言身上不少伤,有他母亲发疯的时候打的,有和别人打架打的。   祁舟每次看到都很心疼,姜守言就像今天这样,微微勾着嘴角和他开玩笑:“又没伤你身上,你哭什么?”   祁舟还记得自己问他:“真的不在意么?”   姜守言在河水里洗衣服上的脚印:“昂。”   “那你昨天晚上偷偷哭什么?”   姜守言动作就那么顿住了。   药房叫名字的声音拉回了祁舟的思绪,祁舟几步去窗口拿了药,又仔细和姜守言说了用法用量。   “这个是第一周每天早上一颗,第二周加量成早上两颗,你别记混了。”   “等我要只笔,再给你写一下。”   姜守言拽着袋子把人拉了回来:“不用,我记住了,不会乱吃的。”   确实没乱吃,还没吃到需要加量的时候就擅自停了。   祁舟又气又急,那时候姜守言还没从副作用里脱离出来,看人都觉得在转:“太难受了,吃得让我觉得还不如死了。”   祁舟再一次没办法开口说话。   四川的天气很奇怪,九月还烈得宛如盛夏。   午后的太阳是窗帘也挡不住的刺眼,姜守言翻着和程在野的聊天框,一直翻到了最顶上。   —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姜守言又一条条往下看,这算是他困在家里的这么些天来,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我到家了   —刚和Paulo一起吃了饭,所以晚了点   —Paulo就是帮我出租房子的朋友   —你吃饭了吗?   —嗯   ……   —明天是周六,他们约我一起去打沙滩排球   —想问问你明天有没有别的安排   —如果没有的话,你愿意一起来吗?   —我刚好把衣服还给你   —嗯   ……   —我们四点半出发,到观景台应该刚好能赶上日出   —记得多穿点衣服,山上比较冷   —嗯   —我有点睡不着,所以提前过来了   —你也睡不着吗?   —嗯   “姜守言,不如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姜守言一条条翻着,眼睛忽地就有些看不清屏幕了。   他眨掉泪水,脑子跟着这些聊天记录,看到海水,向日葵,沙滩,日落,日出,看到那些老旧又不失韵味的建筑,看到铺满街道的蓝花楹,看到程在野相机里的自己。   看到山顶的雾,看到旷野的风,看到那双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金棕色的眼睛。   眼泪不受遏止地汹涌,他坐在沙发上,嚎啕大哭。   明媚的时光缓慢在眼前流淌,融进心口不见天日的悲哀,在每一个绝望的夜晚拽着他。   让他在痛苦得想死的时候,没有一刻想要死。   *   姜守言其实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情绪。   更早一点他只会偷偷在夜里抹眼泪,第二天又若无其事背着书包去上学。   他不解为什么母亲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吼他打他骂他。   导致他每次去给母亲送饭,都会站在门口徘徊很久,他不知道今天门里的母亲是温和的还是暴躁的。   是的,母亲也有温柔的时候,会摸着姜守言的脸说,越长越像了,也会莫名其妙给他一耳光说,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外婆每次都很心疼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但是她没有任何办法,一边是残疾的女儿,一边是年幼的孙子。   她只能摸着姜守言的头说:“下次你不送进去,就放门口,她饿了会开门拿的。”   “言言,你解一下你妈妈,她只是暂时接受不了自己的残疾,她会好的,会好的。”   会好的吗?姜守言懵懂地想,已经这样四年了啊。   后来放在门口的饭又是一连好几天没动过,连水都没碰一下。   姜守言抿了抿嘴,实在没忍住,伸手开了门,推门的时候他感觉到了阻力,以为又是母亲把门堵上了。   他边从推开的缝里挤进去,边小声说:“妈妈是我,我看看你。”   然后他见到了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的一幕。   母亲睁着眼,用一条围巾把自己吊死在了门把手上。   姜守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做噩梦,每天过的很浑噩,幻听,睡不着觉,会经常在晚上莫名其妙哭。   后来他考上了城里最好的初中,离家很远,需要住校。   进入新环境让他的状态好了很多,只是他不像之前那么有活力,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埋头学习,也没什么朋友。   就这样一路学啊,考啊,考上了大学。   他一点点长大,外婆也一点点变老,姜守言读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全部自己挣,每个月还能再省五百给外婆,等放假的时候全部拿给她。   外婆老了,瘦了,也变矮了,皮肤松弛地堆在颈下,高兴地问放假回家的姜守言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姜守言站在檐下,说:“都可以。”   “那就煮番茄鸡蛋面吧。”   姜守言那时候真的觉得日子在变好,他快毕业了,很快就能参加工作,能挣钱了,能养着外婆了。   之后也确实过了很温馨的几年,哪怕工作再累,进小区抬头看着家里还亮着的灯,他觉得都值得。   只是命运好像格外喜欢和他开玩笑,姜守言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一个很平常的休息日,外婆做了一大桌子菜。   姜守言放下手里的包,惊讶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吃这么好?”   外婆瞪了他一眼:“平时给你吃的不好吗?”   姜守言笑着洗手盛饭,说:“好好,你做的饭最好吃了。”   “要叫祁舟他们下来吗?祁舟今天好像是早班。”   以往每回休息日,只要能凑到一块,他们总会在姜守言家一起吃饭。   外婆动作缓慢地端着汤说:“今天我们悄悄吃,不让他们来。”   姜守言看见她进厨房又抽了两双筷子,指了指桌上两双说:“刚不抽了吗?怎么了?还是想让他们来啊?”   外婆在原地愣了愣,又笑了笑。   桌上外婆说了很多话。   “你今年要满29了吧。”   “不还有好几个月吗?”   “是该成家了,”外婆戳着碗里的米饭,说,“遇到好的就试着处处看。”   姜守言没当回事,打着哈哈混过去了。   明明只是很平常一个晚上,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错,姜守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外婆是凌晨跳的,姜守言睡着了,外面也没什么人。   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姜守言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塌了。   他浑浑噩噩回到家,在遗物的时候,找到了一张医院的诊疗单,上面写着阿尔兹海默病。   外婆平时有几个一起出去遛弯的老太太,几个老太太凑起来什么都说,什么八区心脏病又死了一个,还有谁家的儿子女儿挣了大钱。   外婆听到七区有一个老太太记性突然变得不好,儿子带去看查出来了老年痴呆的时候,突然沉默了会儿。   又开口问:“哪家医院看的啊,花了多少钱啊,能治好吗?”   “就拐角那家医院啊,都痴呆了,你说能不能治好?七区那个最开始只是容易忘记事,后来连家人都认不到了,上次我还在楼底下碰到她了,见谁都笑嘻嘻的。”   “哎,那家也是造孽,媳妇刚生了娃娃,老的也这样了。”   ……   姜守言也不知道一个不认字的老太太是怎么自己走去医院,看医生,最后得到这份结果的。   外婆知道照顾人的辛苦,还是个最后生活不能自的老人。   她岁数大了,活了这么多年也足够了,但是姜守言还年轻。   总不能成为拖累吧。 第32章 中秋   压抑了十几年的情绪,彻底崩溃只需要一秒,姜守言捧着那张薄薄的诊疗单,跪倒在外婆床头,再也站不起来。   比以往更盛的负面情绪如同海水把他卷进不见天日的崖底,他看见他对未来所有的设想都在眼前一点点崩塌。   无力绝望地拉扯着他,他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给上司请假,给祁舟说自己想冷静几天。   祁舟回了他好。   或许是大脑的保护机制,姜守言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小时候发生的一切,但在那三天里,那些画面像是凌迟一样不断在他脑海里重播,从母亲睁着的眼睛,到外婆泡白的身体。   一遍又一遍,不断提醒着姜守言,看啊,这就是你的人生,烂得彻底,糟糕透顶。   他陷在名为过去的深渊里,一点一点越陷越深,那些藏起来的伤口从来没好过,只是被暂时包裹进了爱的城墙里。   姜守言低下头,只看见爱,看不见伤口。现在墙塌了,废墟把那些伤口划得鲜血淋漓,他再次低下头,看见了经年未愈的痛楚。   姜守言揪着自己的头发,空气里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针,扎得他连呼吸都是奢侈。   意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姜守言看见的是洁白的天花板。   他脑子有一瞬间宕机,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他想起身,刚一动,旁边柜子上的机器就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他觉得心跳很快,咚咚咚砸在耳边。   再一偏头,他看见了祁舟。   穿着白大褂,坐在椅子上,眼眶通红地盯着他的祁舟。   **   姜守言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大半个月,困了就睡,难受了哭,不想动就躺在沙发上不动,受不了了就爬起来洗澡。   渐渐地好像好受了一点。   姜守言拉开窗帘,九月中旬的太阳还是很烈,他太久没见阳光,在刺眼的光线里微微眯起了眼。   等适应了阵子刺眼的光线和突然起身的眩晕,他推开玻璃门,走出了阳台。   下午两点过,楼底下没什么人,小区花坛中央那棵树的叶子黄了一半。   姜守言在阳台待了会儿,被太阳晒出了点汗,又转身去洗澡。   他没什么力气,连站着都觉得费劲,洗一会儿,蹲着休息一会儿,又站起来洗一会儿。   浴室里的镜子一点点蒙上水汽,镜子里的黑头发青年瘦了很多,薄薄一层皮肤覆在他胸骨和肋骨上,病态得苍白。   姜守言洗个澡洗了四十几分钟,水蒸气闷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指腹被泡出了一层白色的褶。   他带着一身水汽,大脑放空地先在床上躺了会儿,攒够了力气又爬起来穿衣服。   手机上显示他有好几个包裹待取,已经在驿站放了很多天了。   姜守言前几天睡觉做梦,梦到了程在野和蝴蝶墙,他在一片昏暗里扭头,沙发墙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眨了眨眼,摸出手机,点进软件买了材料。   其实在意识将醒未醒的时候,姜守言不止一次怀疑过程在野是不是假的,所有美好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天方夜谭的幻想。   但每到中午十二点,那条准时又朴素的“吃了么”,又让姜守清醒地意识到他一直都在。   临出门前,姜守言站在门口抿了抿唇,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架子上的鸭舌帽取下来,戴在了头上。   驿站不远,他从后门走出去十分钟就能到。   姜守言微微低着头,帽檐挡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他在阴影里稍微有点自如说话的安全感。   他点开软件后台,对着取件码念了一遍。   今天是驿站的女主人守店,短头发,微微有点胖,长得很白。   她扫了快递盒上的码,边看手机边把小盒递给姜守言:“还有几个,等一下哦。”   姜守言就站在门口等,大概两三分钟后,和几个快递盒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个月饼。   他怔愣片刻,抬起了头。   女主人笑着说:“好久没看到你了,中秋快乐。”   女主人认识他,因为外婆和谁都能聊几句,老太太虽然不认识字,但会帮着他们去取快递,就拿写了手机后四位的条给她看。   女主人说,这么多啊,帮你儿子女儿拿的吗?   外婆笑眯眯回,帮我外孙拿的,三个都是,可优秀了,一个翻译,一个医生,一个律师。   姜守言有点手足无措,怔怔接过来说:“谢谢。”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中秋快乐。”   已经中秋节了吗?回去的路上姜守言看了眼日期,16号,明天才是中秋。   祁舟最近两天都有排班,这个点估计也到下班时间了。   状态差的时候姜守言多数时间是麻木的,他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了,更没办法照顾朋友的情绪。   现在好一点了,就觉得特别愧疚。   姜守言把快递盒堆在地上,进厨房洗了个手,拿出手机点开祁舟的对话框,打字道。   —晚上想吃医院门口那家的辣椒炒肉   祁舟那边回的很快。   —不早说   —老子地铁刚坐过一个站   姜守言看着弹出来的那两行字,轻轻笑了笑。   他扔开手机,开始拆地上的快递盒,拆了半天发现视野总是有被遮挡的感觉,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摘帽子。   姜守言拆完最后一个,把盒子小的叠大的,放到门口,直起身取下头上的帽子挂在架子上,又进厨房洗了遍手。   今天客厅的窗帘没拉,阳光一点点西斜,隐在建筑后面。   姜守言在移动的光线里从最简单的描蝴蝶,粘蝴蝶和剪蝴蝶做起。   明明之前剪起来很简单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在今天格外困难,姜守言起初还能很智地宽慰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   但在一连剪坏了五个蝴蝶翅膀后,姜守言爆发了。他把桌上所有东西掀到了地上,又坐在原地多看了几眼掉在膝盖边的剪刀。   他深知现在的情绪不太对劲,站起来坐进沙发,拿起手机想随便看点什么视频转移下注意力。   通知栏上显示有新的微信消息,姜守言没看名字直接点了进去,等看清楚内容的时候,他脑子突然静了下来。   程在野:吃了么?   姜守言又确认了遍通知栏,确定现在是下午四点过,而不是中午十二点。   程在野每天掐着点给他发消息,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时间。   姜守言回复:没有   程在野就顺成章问出了下一句:准备吃什么?   姜守言:辣椒炒肉   这是他们这些天来,聊的最久的一次。   顶端显示正在输入中,姜守言边等边扣手机边。   输入中停了,片刻后,又重新变成正在输入中。   姜守言就跟着这个节奏看一会儿屏幕顶端,又看一会儿对话框底部,来回两三次后,对面弹出来了新消息。   程在野:是不是要中秋节了呀?   姜守言:明天才是   程在野:可以打电话么?   姜守言手指顿住了。   那边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   —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别的我什么都不问   —就一会儿,就一会儿,你可以不说话,我想跟你说声中秋快乐。   姜守言手指悬在屏幕上,心口突然酸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点了右边的加号,打了个语言通话过去。   一秒,两秒,三秒后,他听到了很轻的呼吸声。   两边都很安静,两边都没人说话。   良久,姜守言听到对面叫了他的名字,熟悉得恍若隔世。   “姜守言,我想你了。”   酸涩瞬间涌上了喉口,姜守言偏过头,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你呢,你想我么?”   “啊,对不起,说了不问你问题的,我只是喝了点酒,脑子乱糟糟的。”   “你过的好吗?”   “啊,对不起,我又问问题了。”   越急越慌,程在野懊恼地沉默下来了。   手机被姜守言拿远了点,他深呼吸了几下,把自己的声音尽力压得平和。   “大白天喝酒么?”   那边呼吸重了几分,声音瞬间更沙了点。   “大白天?”程在野顺着姜守言的话喃喃了一句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里斯本的时间。   “我现在没在里斯本,”程在野小声说,“我在旧金山。”   姜守言脑袋枕靠在沙发上,盯着顶上的灯,问:“在旧金山做什么?”   程在野停顿了几秒:“做兼职,在和一个教授朋友跟一个项目。”   到这里姜守言如果顺着话题问,就该问做的什么项目?   但现在的姜守言下意识逃避思考,如果问了这个问题,程在野肯定会给他说很多东西。   他不想让自己答不上来,所以又跳了个话头。   “旧金山现在几点了?”   他没注意到对面的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一点多。”   姜守言直观认为是下午一点,话又重新绕了回去:“大白天喝酒么?”   程在野站在落地窗前,远处的金门大桥在夜色里闪烁着耀眼的红光。   他轻轻勾了勾嘴角:“嗯,庆功宴。”   其实不是庆功宴。   房间没有开灯,程在野盯着窗玻璃上暗淡的身影,耳边再一次响起医生下午说的话。   “Lily那边明天不用去了。”   “为什么?”   “刚收到的消息,她今天早上跳了,没抢救过来。”   那一个瞬间,程在野连呼吸都停了。   “不是说已经好转了么?心医生都说比以前好了很多,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这个病就是这么反复无常,有的时候看起来好了,积极向上了,可一旦遇到一点点压力和挫折,又会被反复拖进情绪的沼泽里。”   “所以他们更多时候会面临两种死亡方式,要么平静地去死,要么痛苦地去死。”   “在野,你要明白,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你时时刻刻都需要提心吊胆。”   程在野低下头,安静地听着姜守言平稳的呼吸,突然轻声说。   “中秋快乐,姜守言。” 第33章 吃饭   话音刚落,姜守言还没来得及开口,玄关处传来了开门声。   同时传来的还有祁舟的嚷嚷声:“你要吃的辣椒炒肉,青椒红椒我都要了一份,你今天最好是能给我全都吃完咯。”   他们住的近,关系也亲近,彼此都有钥匙。   “怎么这么多快递盒?你今天出去拿东西了吗?”   祁舟蹲在门口瞥了眼,边往客厅走边看坐在沙发上的姜守言:“什么软镜,露营灯,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茶几空空荡荡,地上一片狼藉,一看就是发脾气摔的。   祁舟因为姜守言想吃饭了而高涨的情绪瞬间又落了下来,他猛地抬头,再一次愣住了。   姜守言拿着手机,有点尴尬地看着他。   尴尬的原因是通话对面的某人精准地抓到了几个关键词,低笑着问他。   “软镜?露营灯?姜守言,你要做蝴蝶墙么?”   祁舟目送姜守言推开玻璃门,走出阳台,又合上玻璃门,脸上没有一点祁舟以为的情绪崩溃,低垂的眉眼甚至罕见地带了几分明媚。   祁舟站在原地愣了会儿,又笑了一下,随后他把手上的打包盒放在茶几上,蹲下身,一点点收捡地上的东西。   姜守言趴在栏杆边,俯视着楼底下没说话。   程在野听到那边的动静彻底安静下来后,才继续开口问:“是朋友来了吗?找你过中秋?”   姜守言“嗯”了一声,这个点的太阳没有中午那么晒,他在光线里很舒服地眯了眯眼。   程在野拉开沙发椅旁边的小台灯,盘腿坐在地毯上:“祁舟?”   他看到过姜守言的聊天记录,知道他有个叫作祁舟的医生朋友,但不确实是不是刚刚说话的那个。   姜守言又“嗯”了一声。   他站的有点累,转过身,背靠着玻璃栏杆坐了下来。   像是某种默契,两个人都安静了会儿没说话。   按说姜守言的朋友来了,程在野应该识趣地说声“那就不打扰了”,然后挂掉这通电话。   可有的东西一旦开了个头,就没那么容易放手,他甚至忘了这通电话的本意只是想确认一下姜守言的状态,他今天一晚上都在想Lily的事,闭上眼全是姜守言留给他的遗书,他太害怕了。   夜色深重,程在野握住手机,抵着额头,问出了他以前不怎么喜欢的寒暄话:“你那边天气好么?”   姜守言:“挺热的,你那里呢?”   程在野说:“我这里风很大,很冷。”   或许是听出来了姜守言的情绪还好,他开始试探着又往前摸索了一步:“我有点不舍得挂电话。”   “下次还能打么?”   语气小心翼翼的,听得姜守言心口胀得有点难受。   他低下头:“嗯。”   那边就闷着嗓音笑了一下。   “姜守言。”   “嗯?”   “没什么,叫你一下,”程在野后脑勺枕靠在沙发边,醉酒后的难受在此刻消了不少。   他盯着酒店房顶繁复的吊灯停顿了片刻,开口说:“姜守言你挂吧,朋友不是来了么?”   姜守言走进客厅的时候,地上的东西已经全被祁舟收拾好,放在了边上。   菜也从塑料袋里拿出来,规整地摆在了茶几上,听见动静,祁舟从手机里抬了头,对上了姜守言的眼睛。   姜守言别开脸,脑子里缓慢思考该怎么和祁舟说程在野的事,没想到祁舟根本没有要提的意思,只是用下巴点了点面前的菜说。   “快吃,一会儿凉了。”   祁舟知道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他不想让姜守言觉得有负担,起了话头转移了姜守言的注意力。   “明天还是只有我们一起吃饭,林哥出差回不来。”   姜守言:“中秋还出差么?”   “对,他这两个月手上的案子多,经常出差,有的时候一两周没个人影,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又在急诊值班,”祁舟泄气似地戳着碗里的米饭,“我都快忘了我还有个男朋友了。”   姜守言笑说:“你们两个工作都挺忙的,之前外婆……”   姜守言停顿了一下。   “每次都提前做好了饭装便当盒里让我们带走,”祁舟赶紧接着说,“不过林哥手上应该是最后一个案子了,一个离婚官司。”   “男方出轨了,女方挺冷静的,保存了证据就联系律师开始私下合法转移资产。一审的时候男方咬死不愿意离婚,没判离,最近在继续上诉。”   祁舟起身倒了两杯水,这家红椒炒肉切了姜丝,他刚不小心吃到了,辣的呛了一下。   姜守言接过水杯,喝了一口,问:“不是有证据证明出轨了吗?为什么不判?”   “只要一方坚决不愿离,一审一般都不会判,”祁舟说,“林哥当时也提前准备了后面的材料,这个案子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结了。”   祁舟放下杯子,抿了抿沾了水的嘴唇:“之后他能休一段时间假,我年假刚好也还没休,之前商量好了一起出去玩一段时间,放松一下。”   “但我有点不放心放你一个人在家里。”   姜守言:“这有什么不放心的?”   祁舟简直不想开口说他,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去吧,状态好点了刚好出去走走。”   姜守言暂时有点排斥出远门,低下头说:“去给你们当电灯泡吗?”   祁舟“哟”了一声,放下了筷子。   “你读大学的时候当我电灯泡当少了?不让你来你非要来的时候现在就忘了?”   祁舟掰着手指数,“咖啡店那次,我刚和林哥暧昧上,你说你帮我把把关,和我挤着坐一块儿;学校食堂,我第一次约会,你说你想我们学校的糖醋排骨了,愣是赶半小时地铁,埋头就坐我们对面库库吃。”   姜守言笑着伸手去扒拉他的手指。   祁舟往后躲,拍了他手背一下:“扒什么扒,我还没数完呢?现在嫌弃当我们电灯泡了,怎么没见你以前识趣一点呢?”   “行了行了,”姜守言或许也跟着祁舟想起了以前的开心事,他笑得更阔了一点,“我去我去,你别数了。”   “你是不知道,我当时要不是为了在林哥面前装乖,我当场就揍你了。”   “说的好像你背着人没揍我一样。”   “什么背着人揍你?你说清楚点啊,我就拍了几下你的背。”   ……   中秋那天姜守言是在祁舟家吃的午饭。   他们过节的氛围都不怎么强,顶多就是能有几天假稍微喘口气,祁舟还一连三天捞了两天班上。   但好不容易空下来一天,还是想弥补一下自己因为忙碌而忽略的生活。   祁舟大清早去买了条鱼回来,没让市场的人剖,特意拎回来自己弄,从刮鱼鳞开始到最后片鱼片,在姜守言面前展示了医生超稳的手。   吃完饭后,姜守言走楼梯回自己家。他总觉得两层楼还坐个电梯挺麻烦的,特别是里面还有人的情况下,他怕对方会觉得不耐烦。   几乎是刚拉开门的瞬间,姜守言兜里的手机就震了一下。   他脸上带着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笑意,拿出来。   祁舟:晚上吃什么?   姜守言:……   祁舟:?   姜守言:不是才吃了吗?   祁舟:昂,所以我问的晚饭啊。   姜守言沉默地左滑,退出和祁舟的对话框,犹豫了一下,点进了程在野的。   最新一条的消息是早上九点多的,程在野给他发了个早。   姜守言也回了个早。   他坐在沙发里盯着对话看了会儿,又退回主屏幕看了眼自己添加的旧金山的时间。   21:50   这个点应该还没睡吧?   姜守言瞥了眼还摆在茶几角落的蝴蝶,拍了张照发过去。   —有点忘记怎么做的了   那边回复的很快。   —我教你   过了几秒,又是一条。   —可以打视频么? 第34章 蝴蝶   姜守言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某种说不出口的情绪像是冒泡泡一样一点点涌了上来,让他难过、期待,同时又有点焦躁。   他盯着那条微信消息,抬眼看见倒映在电视屏幕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很瘦,头发长到遮住了耳朵和眼睛,没有精神,状态很差,一脸的病态。   就算他再想否认,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最近过的究竟有多糟糕,甚至连回复这条微信的勇气都没有。   他既没办法同意,也没办法直接拒绝,手机悬在屏幕上半天找不出个合的借口推脱。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明明回复一句“不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姜守言就是觉得很难,好像那两个字前面是一座很高的山,他得先爬过去了才能说出口。   可他爬不上去,这种扭曲的认知让他开始坐立难安,呼吸急促,他甚至想直接把手机摔碎,这样就不用面临这样的困境。   对面好像并不知道他的纠结,只是见他许久没有回应,又补了几句。   —我只是看看墙   —帮你看看露营灯安在哪里合适   盯着这两行字,姜守言突然松了口气。   —大概两三分钟就行   —可以吗?   姜守言起身,绕过茶几坐到沙发对面,拇指摁住前面的摄像头,打了个视频通话过去。   接通过程中,他摁了翻转摄像头,确定屏幕里显示的是沙发后的背景墙,才缓缓挪开手指。   程在野之前消息回的快,这个电话却接的很慢。   随着手机嗡地一声响,姜守言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程在野的脸出现在屏幕里,眼睛被身边的台灯映得星亮。   “你那里太阳好大啊,”程在野看着投到沙发上的阳光,伸手拽了拽身上棉质的长袖,“我刚洗过澡,这里已经是晚上了。”   姜守言不知道说什么,就只能嗯,带着浓重的鼻音。   很轻一声,听得程在野心口发酸。   他盯着视频里空旷的沙发,想象姜守言坐在那里的模样,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往眼前汹涌。   他飞快翻转了摄像头,缓着呼吸里的酸涩,拿着手机走到了落地窗边。   “给你看看金门大桥,是不是和里斯本的四二五大桥很像?”   程在野抹了下自己的眼尾,姜守言嗓音有点哑,透过听筒响在安静的夜色里:“是很像。”   程在野眨了眨眼,又提了提嘴角,重新把摄像头转了回来。   “你准备贴多少只蝴蝶上去?”   画面晃动了几下,从程在野胸口滑到下颔,或许是光线原因,姜守言从下看见他的眼眸有点泛红,等他重新坐回台灯边,平视屏幕的时候,又显得很正常。   姜守言近乎贪婪地盯着视屏里的那张脸,顿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刚刚提了问题。   他又挪动手机对着收捡在茶几旁的蝴蝶,说:“就这么多。”   “没有多少,可以做一面小的。”   程在野撑着下巴,看着重新移回去的画面说:“不如就贴在右边吧,伸缩架钉在沙发旁边的墙壁上,你到时候也不用挪沙发,灯泡垂下来不会挡人。”   姜守言:“好。”   “蝴蝶到时候竖着用热熔胶沾在墙壁上,不过热熔胶上墙就很难完整弄下来,粘的时候要注意一下,不要太密了,不然不好看。”   “或者你可以贴个墙纸,粘在墙纸上,到时候不喜欢直接撕墙纸方便点。”   姜守言说:“不会不喜欢的。”   程在野愣了片刻,缓慢地笑了起来:“慢慢来,一天做一点,不用着急。”   “好。”   正午的太阳太晒人了,姜守言拉了半边布艺窗帘,坐在朦胧的光线里。   已经过了每天惯例的问候时间,但程在野还是对着画面里的沙发问了一句:“吃了么?”   画面外响起一道懒散的“吃了”,像是某种壳类生物对世界探出来的触角。   程在野:“吃的什么?”   姜守言曲起了膝盖,显得很放松:“鱼,祁舟家吃的,我们住上下楼。”   “这么好啊,”程在野应道。   “嗯,”姜守言问,“你呢?你今天吃了什么?”   “唔,在酒店随便吃了点,”程在野揉了下自己半干的头发,“国外过节的氛围不浓厚。”   “不过我每年春节都会回国,和我爸妈一起。我们家亲戚朋友挺多的,都聚在老宅子里,很热闹。”   话到这里,程在野突然顿了一下,盯着屏幕很认真地问:“到时候……可以见么?”   姜守言没办法拒绝程在野。   挂了视屏后,他看了眼日期,又低头看了眼自己。   还有几个月……会好起来的吧。   *   最后那面蝴蝶墙,姜守言花了五天才做完。   偶尔很晚都睡不着的时候,他会晃着灯泡,看那些蝴蝶在墙上扇动翅膀,就好像回到了圣米格尔岛的木屋里。   清寂的光线落在眼尾,他揣着对盛夏的回忆,就那么蜷在沙发上,一点点睡着了。   最近几天,姜守言觉得自己挺平静的,甚至都没那么排斥出门。   他顺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调整作息,到最后甚至能在家做了饭,再坐地铁给祁舟送过去。   起初祁舟收到姜守言微信消息“我明天给你送饭吧”的时候,已经做好了第二天吃医院食堂的准备,但没想到姜守言还真送过来,还一连送了四五天。   他端着饭盒,来回看了姜守言好几眼,问:“你是正常的么?”   姜守言思考了会儿,点了点头说:“应该是吧。”   祁舟:“要不要再复查一下,或者做个心咨询?”   姜守言摇了摇头:“我觉得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应该不需要了吧。”   祁舟还想再说什么,姜守言不想听了。   他站起来,拿了脱在椅子上的薄外套,说:“我先走了,记得把饭盒洗了再拿回来。”   这些天温度突然降的厉害,姜守言觉得自己脑子好像有点跟不上降温的速度,变得有些空荡飘忽。   他走出地铁站,看到了路灯上插着的国旗,后知后觉意识到,已经国庆节了。   然后想起来,祁舟七天假,又捞了三天班上。   他在冷风里勾了勾嘴角,顺着街道慢悠悠走回了家。   或许是天气太冷了,又或许是最近的生活太过规律了,这种规律本身就是一种有意识的压制,等到达极限又是新一轮的爆发。   起初姜守言并没有意识到,他只是觉得有点累,所以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有点久,醒过来天已经黑了。   他觉得很饿,又不想做饭,于是拆了买来当做早饭的小面包。   这种小面包一袋有二十四个,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袋子里只剩下两个,面前的茶几上散落的全是包装袋。   姜守言坐在夜色里怔住了,下一秒涌上来一股强烈的反胃感,他冲进卫生间,跪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   姜守言在一阵阵烧灼的痉挛里,混沌地想,原来他这些天过的一点都不快乐。   这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外婆的影子,那些回忆无孔不入,在某个转身的瞬间,就如同潮水一样涌了上来,然后又在他还没来得伸手触碰的时候,变成一张冰冷的遗像。   痛苦像牢笼一样囚着他,让他压抑得几近窒息。   等姜守言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了门,走到了外婆跳江的地方。   姜守言低头看着,前几天下了场雨,江水比以前流得更快了些。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你好?”   姜守言转过脑袋,没抬头,帽檐挡着他的视线,他只看见一双白净的手,手上拿着两张宣传单。   “纹身了解一下吗?”小姑娘把宣传单递到了他面前。   姜守言脑子钝钝的,甚至没办法思考一个纹身店的小姑娘,在这么晚的时候到这条都没什么人的桥上发传单本身就是件很奇怪的事。   姜守言听见自己问了一句:“会疼吗?”   小姑娘愣了一下,说:“看你要纹哪里,有的地方没那么痛。”   “要不你来我们店里了解一下吧,这里太冷了,我们店不远,就在那里。”   小姑娘原本只是想把人先劝下来。假期大家都出去玩了,他们店没什么生意,本来都想提前关门了,结果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在往桥那边走。   那条桥出过事,他们这附近的人都知道,小姑娘有点担心,当即抓了两张宣传单跟了上去。   没想到,那男人坐在店子里,捧着杯热水安静了会儿后,竟然还真的了解起来了。   “什么都可以纹吗?”姜守言问。   小姑娘:“是的,看你有没有例图,没有的话也可以我们这边设计。”   男人垂下头,在手机上捣鼓了一阵,然后把屏幕翻转过来问:“这个可以纹吗?大图。”   小姑娘定睛一看,是一张日落的照片,比例有点奇怪,像是在原来的照片上截掉了一部分。   “可以是可以,就是你要考虑清楚,”小姑娘说,“这种大面积的纹身时间会很长,今天肯定是纹不完的,而且如果长胖一点,图形也会变形。”   姜守言又垂下了头,很久没有说话。   空气突然沉静了下来,让人有点不适应。   小姑娘这边正想着能再说点什么东西,姜守言突然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在阴影里很黑,显得有点无神:“那可以纹蝴蝶吗?”   “可以,”这回她应得爽快,“你想纹哪种蝴蝶。”   姜守言说:“绿贝矩蛱蝶。”   蝴蝶这种东西是纹身里很常见的要素,小姑娘在网上搜了些照片了解了一下,很快就在平板上画好了设计图。   “这样的可以吗?”   姜守言正坐在玻璃窗边盯着外面的夜色发呆,闻声偏过了头。   他其实并不在意蝴蝶是什么形状,他只是想通过一种疼痛盖过另一种疼痛。   “可以。”   最后那只蝴蝶纹在了姜守言小腹上。   小姑娘摆弄着机器,坐在姜守言旁边。   她戴上乳胶手套,又用酒精给所有东西都消了遍毒。   姜守言躺在纹身床上,帽子没取,帽檐压得低低的,避免了和人产生视线接触。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低头说:“开始了哦。”   她手法很轻,但针扎进皮肤里再怎么轻也还是会有痛感。   姜守言很轻地皱了皱眉。   小姑娘似乎不太喜欢这么沉默的氛围,忍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忍住,找了点话题。   “你之前为什么会想着纹日落啊?大图复杂,纹了以后后悔的人挺多的,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姜守言忽地抬了下头,小姑娘直到现在才算真正看清他的眼睛。   可能是因为疼痛,微挑的眼尾稍稍泛了点红。   她听见他说。   “因为照片里有只鸥鸟,我很喜欢。” 第35章 姜守言   姜守言又过上了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生活。   他不再想要出门,而是把自己重新封闭在了屋子里,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睡觉。   其实他一点也不困,只是不怎么想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睡多了让他的脑子开始变得麻木,有的时候盯着手机上的字,需要看好一会儿才能读懂是什么意思。   程在野:旧金山最近升温了,有点热   程在野:[图片]   姜守言先点开了图片,是程在野对着镜子拍的自己,穿着白色的短袖和黑色的短裤,手指搭在头发上,仰脸冲着镜头,看起来有点害羞。   姜守言嘴角很轻地勾了勾,然后退出来,去看他发的文字。   姜守言:在家吗   程在野隔了一两分钟才回复:现在在外面   姜守言这才注意到之前收到消息的时间,01:03。   他们之间隔了十五个小时的时差,白天和黑夜经常凑不到一块儿。   姜守言转眼看窗外,现在是早上七点多,外面雾蒙蒙一片。   他这边日出,程在野那边日落。   姜守言明明刚醒,却觉得自己好像又困了。   他眯着眼在键盘上打字:睡了   程在野回复说:好   这是他们这些天的相处模式。   状态好的时候姜守言会和程在野打电话,状态不好的时候聊天会更多一点。   只是经常性都是程在野在发,分享天气,分享穿了什么,吃了什么,偶尔会有几张风景照,但不频繁,每天一两条,卡在姜守言能接受的范围内。   姜守言有的时候会回复,有的时候不会回复。   他不回复程在野不会催促,回复了程在野也不会多说。   但每天中午十二点那条吃了么,像是某种默契,只要程在野发了,姜守言就一定会回。   程在野盯着手机上的睡了两个字看了很久,直到门口传来一道怯怯的女声:“(要过来吃点水果么?)”   程在野转过身,弯下腰隔了一段距离和她说:“(不用了,谢谢。)”   小女孩没走,而是待在原地又看了他一会儿,问道。   “(你是不是不开心呀?)”   程在野怔了怔。   “(医生说,如果有不开心的事不要憋着,要说出来,)”她歪着头问,“(你要和我说说么?)”   小女孩今年11岁,是家庭治疗服务项目的对象之一。   程在野算上今天是第五次跟着周健的团队一起走进她的生活,看着专业的团队对整个家庭进行辅导和建议。   或许是因为程在野只是个旁听者,又或许是因为他有一双看起来很温暖的眼睛,小女孩很喜欢他。   程在野蹲下来,平视着她说:“(我有一个和你一样,生了病的恋人。)”   小姑娘脑子转的快:“(所以你才会跟着他们一起来么?)”   程在野点了点头。   小姑娘:“(为什么不让周医生也给他看病呢?)”   程在野:“(因为他不在这里,他在另一个国家。)”   小姑娘想了会儿,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程在野再一次怔住了。   “(他讨厌你么?)”   程在野摇头:“(不讨厌。)”   程在野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我怕做的不好,会刺激到他的情绪。)”   小姑娘又想了一会儿,说:“(我生病的时候如果爸爸妈妈陪在身边,我会好受很多。)”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会越来越糟糕,)”小女孩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难过的时候就像心脏上长了双会流泪的眼睛,我很痛,我没办法自己承受。)”   小女孩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我觉得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去找他吧。)”   程在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心口酸软一片。   去找他么?   程在野低下头,陷入茫然。   他太小心翼翼了,至今连地址都不敢问。   *   祁舟晚上照例给姜守言送饭。   姜守言最近话多了点,只是看起来还是不怎么有精神,记性也较之前差了很多,经常抬个手的功夫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祁舟戳着碗里的米饭说:“林哥空下来了,我年假也请了。”   “我们想趁这个时间回他东北的老家看看,过年我们两个都忙,可能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姜守言嫌茶几矮,坐在地上吃的:“去呗。”   祁舟就盯着他不说话了。   姜守言还记得自己之前答应过他什么,当他俩电灯泡,和他俩一起出去散散心。   姜守言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只要你不嫌我到时候扫兴就行了。”   祁舟心满意足刨了口饭。   吃完饭后,祁舟收拾垃圾,低头又瞥到了茶几里的药盒。   他这些天已经不奢求姜守言能好好吃药了,他工作忙,没办法天天盯着姜守言吃,按照姜守言的惯性,肯定吃一段时间又会自己断掉。   这样反而更不好。   所以在姜守言又一次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他强制性把人摁去做了心咨询,应该有点用,前几天从咨询室出来,他看起来好像松快了不少。   只是还是拒绝服药。   祁舟坐电梯把垃圾扔下楼后才回家。   这几天降温降得厉害,他穿了件薄衬衫,被风吹得进屋好一会儿才缓过那阵往骨头缝里钻的冷。   林桓戴着黑框眼镜,靠在床头看卷宗,听见动静朝门口看了一眼。   他眼皮薄,人也冷淡,隔着镜片看人总有股不近人情的味道。   祁舟走进来,拿睡衣的时候偏头看了眼:“不是休假么?怎么还在看卷宗?”   林桓:“等你的时候有点无聊。”   一说起这个祁舟就想叹气,他转身坐在床边,林桓腿往里收了点给他腾位子。   “守言同意跟我们一起去了,到时候我们回家放他一个人在酒店我总觉得不放心,”祁舟说,“要不你跟你家说一声,我带着他一块儿回。”   林桓:“已经说过了,也跟他们说了到时候光吃饭,别问其他的东西。”   祁舟就笑着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你怎么这么懂我呢?”   林桓取下眼镜,搁在床头柜上,顿了片刻才开口说:“外婆对我也挺好的。”   姜守言的外婆算是从小看着祁舟长大的,猝然离世祁舟不可能不难过,紧接着又是最好的朋友自杀,但凡发现的晚一点,他都没办法抢救回来。   那段时间,祁舟也过的很糟糕,所以关于外婆和姜守言,林桓会有意避开不提。   祁舟坐在原地安静了会儿,又突然开口说:“守言好像谈恋爱了,你知道吗?”   同样的,祁舟也怕提了会让林桓分心,他工作本来就很忙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假,之前憋了好久的话也能找人说说。   林桓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祁舟摸出手机,点进姜守言的朋友圈,递给他看:“你是不是都没怎么看朋友圈啊,他在里斯本的时候发了几张照片。”   其实一共也就两条,一条是两张他拍照,还有一条是吃了一半的冰淇淋。   单看这些东西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关键是背景图。   林桓往下拉了拉,盯着照片里的外国人看了好一会儿。   祁舟:“我到现在都还没敢问他,但照片看起来挺甜蜜的,我还从来没在姜守言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   他边说边啧了几声,但半天没从林桓那里得到回应。   祁舟不由得伸手在他跟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看起来有点眼熟。”   祁舟“啊”了一声,又笑了笑:“害,外国人都长得挺像的。”   然后他看见林桓从床头柜上拿了自己的手机,低头在微信里翻找了一阵,把屏幕转了过来。   祁舟看着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背景图,愣住了。   他又低头去看备注名:程在野(财产转让、赠与)   “中国籍?”祁舟诧异道,“你的客户?”   林桓摇了摇头,说:“不算。”   虽然时间过去的有点久了,但林桓对他还是有印象,顶着一张骨相优越的脸,中文却说的极好,对人也有礼貌。   “我那时候刚毕业实习,跟着师哥一起出的案子。”林桓要比祁舟大两岁,早工作几年。   他点进两个人的聊天界面,对话显示2018年8月23日。   程在野十八岁那年。   *   十一月,东北下了第一场雪。   飞地落地的时候刚飘起来,转眼就落大了。   姜守言在酒店睡了两天,天气越冷,他越不想出门,第三天的时候赖不下去了。   祁舟把他从暖气房里掀了出来,羽绒服围巾帽子手套一股脑全给他裹上,姜守言沉默地把他看着。   祁舟说:“今天雪厚了,我们出去堆个雪人?”   姜守言像是被吵醒的冬眠动物,说话和动作都显得缓慢懒散,他由着祁舟拽着他出了酒店,站在了空旷的雪地里。   姜守言蹲下来说:“你以前在北京,堆雪人还没堆够么?”   祁舟捏了团雪说:“你都说以前在北京,现在多少年了?”   祁舟用了两三分钟捏了个小的,抬头看见前面有个小孩在夹鸭子,冲小孩哥要了两个,放在自己堆的小雪人面前,“啧”了一声。   “看来还是得用工具。”   姜守言偏头看了一眼,被丑笑了,他缓慢地捏着自己手里那团雪,后知后觉想起来好像少了个人:“林哥呢?”   祁舟撇撇嘴:“忙呢。”   话音刚落,揣在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祁舟拍拍手上的碎雪说:“等我一会儿,我去找点树枝装饰一下。”   姜守言还没来得及开口,祁舟就已经跑没影了。   姜守言低头继续团着手上的雪人,不远处有打雪仗的嬉闹声。   他难得有这么专注的时候,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姜守言以为是祁舟,头也没抬地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光要树枝不够吧?是不是还得用什么东西当眼睛?”   身后没人说话,身旁落下一道阴影。   姜守言缓慢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一个瞬间,世界好像突然安静了。   他听见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喑哑地叫了他的名字。   姜守言眨了眨眼,眼前霎时雾成一片。 第36章 雪花   姜守言不敢抬头,他努力睁大眼看着面前堆了半个身子的雪人,却怎么也没办法看清。   是幻觉吗?他想,他最近过的很不好,时梦时醒的。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他抖着手,想继续团手上的雪人,但捏了好半天雪都团不出来一个完整的形状。   他有些崩溃地发起抖来,视野里突然伸出来一双手,温热宽大,缓缓包裹住他的。   “在堆小雪人吗,姜守言?”   酸涩在心口堆积成了丘壑,眼泪毫无预兆滚了下来。   程在野蹲在他旁边,明明自己也红了鼻尖,还温和着问他:“怎么哭了?”   不远的地方,祁舟和林桓站在街道边,看着依偎在雪地里的两道身影。   他们都穿了白色的羽绒服,几乎和白茫茫的雪地融为一体,却并不显得空茫。   祁舟回忆起那天晚上,他找林桓要了微信号码添加好友,因为过于惊讶这种巧合,验证消息都忘了多解释几句,就着之前保留下来的祁舟两个字发了过去。   发送成功后才觉得太仓促,正想再添加一遍,补充点信息的时候,叮一声响,一个全新的头像弹了出来。   Zephyr:你好,请问你是姜守言的朋友么?   祁舟愣了愣,打字道。   祁舟:他跟你提起过我?   Zephyr:嗯   程在野没和他多寒暄,开门见山问了很多没办法亲口问姜守言的问题,祁舟一一答了。   他们这样一来一往聊了十几分钟。   祁舟能从字里行间看出程在野对姜守言的关心,这让他觉得放心的同时,又有一点担忧。   感情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时候,都是在争吵和磨合里愈发深刻,他当初和林桓分分合合很多次,才一点点走到了现在。   说实话,每一次分开都挺疼的,他想让姜守言幸福,又不想让他疼。   姜守言从小到大都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很容易忽略他其实一直都在承受痛苦,祁舟不认为他还能再经受一次打击。   所以他看着那句“我能来见他吗”,久久没有办法回复。   祁舟想不如就成为念想,吊着姜守言活下去,然后慢慢带他去看病、吃药,等到好一点的时候再见面。   祁舟:他现在的状态不怎么好   Zephyr:我知道我知道,我有去看心医生,我有很认真地了解   Zephyr:我这几个月一直在跟家庭治疗的项目,焦虑、抑郁、强迫、双向、精分……我都有很认真地学习,从家庭的层面该怎么干预和疏导,怎样和社会重新建立联结   程在野发一条,祁舟愣一会儿,一直到大段的白色聊天框把他的绿框顶上去。   他才终于意识到该回点什么东西,手指刚在聊天框里打下“你真的能接受生了病的”,又突然顿住。   他视线移动,看着程在野发过来的那么多条消息——这个问题已经显而易见,没有必要问了。   祁舟长按删除,又是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Zephyr:我其实不是第一次见他   Zephyr: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七年前,你应该知道吧,姜守言大学来里斯本实习工作了一段时间,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Zephyr:只是那个时候他很忙,还没等我找到机会和他说话,他就已经回国了。   Zephyr:后来我每年夏天都会回里斯本住上几个月,也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我们肯定还能再见面   爱情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的人兜兜转转,蹉跎多年,有的人一眼万年,铭心刻骨。   祁舟这回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放下手机,缓了很久。   *   热闹都在雪地里,小道上没什么人,林桓把祁舟的手掏出来握住,塞进了自己的羽绒服口袋里。   祁舟隔着手套用手指在他掌心挠了一下。   “还过去么?”林桓问。   祁舟看见程在野紧紧抱住姜守言,掌心一下一下安抚地拍在他后背上。   “不了吧。”   林桓:“那我们今天回家?”   祁舟点头:“嗯。”   随后他们转过身,朝着与酒店相反的方向走去。   祁舟订的酒店一楼的套房,两个房间,姜守言住一间,他和林桓住一间,每间房都有个小花园。   东北最漂亮的月份在十月,是万物被银装素裹前最后一刻的耀眼,远处的树和山渐变成了不同的颜色,风一吹,扑面而来的秋意。   而现在,在夜色的加持下,雪景就显得更加空旷寂寥。   姜守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眼睛肿得有点睁不开,抬手用手臂盖住脸缓了会儿,脑子开始缓慢地回忆睡前都发生了什么。   他哭到睡着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只是这次回忆的格外缓慢,又或者说他想起来了,却根本不敢承认。   姜守言放下手臂,撑坐起身扫视了一圈,房间在阴影里显得很空荡,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他卸下力气,有些恍然地靠在床头,摁了摁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心想,是梦吗?又是梦吗?   他觉得自己好像病的越来越重了,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姜守言在昏暗里呆坐了许久,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天院子里的灯好像太亮了。   他掀开被子站起来,走到推拉门前,拉开窗帘的那一瞬间愣住了。   梦里那道抱着他,吻着他,轻声哄他别哭了的人,正埋着头,蹲在玻璃窗外的院子里。   他似乎在那儿待了有一会儿了,院子的角落种出了一片雪做的玫瑰。   姜守言抖着手推开玻璃门,冷气一股脑地往房间里汹涌。   程在野听见动静,笑着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先皱起了眉。   “怎么没穿外套就出来了。”   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雪,几步走到姜守言面前,把人拉进屋,合上玻璃门。   程在野手套被雪濡湿了,冻得姜守言清醒了几分,他钝钝地看着面前的人脱了外套和手套后,才重新走到他面前,伸手抱住了他。   “睡醒了吗,姜守言?”   姜守言眼眶一热,眼泪不受控住地又滚了下来。 第37章 零点   程在野放在他身后的手抖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摁在姜守言脊背上。   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呼吸里的颤抖,温和地蹭了蹭姜守言的头发。   姜守言手指死死捏着他的衣角,哽咽到没办法开口说话。   他不想这样,但他没办法控制。   从听见程在野的声音开始,情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他压抑着自己的哭腔,尽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得过于狼狈,背后一下一下安抚性的拍打,以及耳边柔软的亲吻,让他紧绷的身体一点放松下来。   程在野稍稍往后撤了一点,低着头说:“让我看看眼睛肿了没?”   姜守言没让,揪着他的衣服贴得更紧了一点。   他的情绪要比之前缓和许多,只是肩膀还在轻微发着抖。   程在野埋头在他颈间很轻地吻了一下:“姜守言,我看看,好不好?”   姜守言眼睛埋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地:“丑。”   “我也丑,”程在野说,“我这几天连胡子都没来得及刮。”   他又用下巴在他颈窝轻轻蹭了蹭,开口问:“扎么?”   姜守言点头:“扎。”   程在野:“那你嫌弃我吗?”   姜守言哑声说:“不嫌弃。”   “你骗人,”程在野摸着他的头发,“你都没好好看我。”   姜守言没吭声,在他肩膀上埋了会儿,才小声说:“流鼻涕了。”   程在野笑了一下:“我去给你拿纸?”   姜守言松开了抓着他衣服的手,低着头。   他头发长了不少,一直没有去剪,垂着脑袋的时候,挡了大半张脸。   程在野抽了两张纸转身,姜守言站在原地没动,被昏黄的院灯一照,说不出来的单薄和脆弱。   他瘦了很多,程在野无声地吸了口气,压下涌到喉口的酸涩,抱在怀里咯得心疼。   但他什么都没问,没问他最近过的好不好,为什么瘦了这么多。   这些回忆性的句子就像一把磨钝了的刀,每往回看一次,都往身上扎一次,虽然破不开皮囊,但还是会痛,会让人觉得委屈和心酸。   程在野把纸递到了姜守言面前,食指撩开了一点他的头发。   姜守言想躲开,犹豫了一下又没动,程在野就用拇指擦掉了还挂在他眼尾的泪水。   烫的,烫得他手指不明显地颤了一下。   程在野问他:“饿了没?”   姜守言睡了三个多小时,现在是晚上七点多,吃晚饭的时候。   姜守言捏着手里的纸团,刚想摇头说他没胃口,又意识到程在野肯定也还没吃东西,转而点了点头。   程在野捏开他的手指,把纸团拿到自己手里,说:“那我点一点东西?我看桌子上有送餐菜单。”   姜守言说好。   程在野坐在桌边看菜单的时候,姜守言就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看着玻璃窗外的小院发呆。   他独自缓了会儿情绪,脑子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麻木平静,一半又觉得自己哭得很丢人。   他最近总是这样,像是被分成了两个人,一边觉得没必要,一边又觉得出不来。   但现在更多的是难以置信。   他不敢相信远在几千公里外的人,就这么跨越了十五个时区,和他坐在同一片夜色里。   姜守言后知后觉他好像忘了问程在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想起了说去找树枝做装饰物的祁舟直到现在都没出现过。   姜守言缓慢地眨了眨眼,是祁舟告诉程在野的吗?程在野怎么会认识祁舟?还是他其实还在做梦?   姜守言脑子乱糟糟的,好像关了一百个小人在里面争吵,他想伸手揪自己的头发,刚抬起来一点,就被握住了。   “我们去桌子边坐吗?”程在野坐在他旁边,拇指在他手背轻轻摩挲了一下。   姜守言怔怔扭过头,看着程在野,脑子忽然安静了下来。   姜守言没开灯,程在野也没开,房间里只开了桌上那盏小台灯,灯光幽暗,照不亮这个角落。   但院子里的灯火明亮,映着雪景落在程在野眼底,还是暖的。   姜守言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程在野,深黑的眼珠在浓厚的夜色里显得更黑,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怎么了?”程在野伸手,轻轻撩开了一点他的头发,摸了摸他的脸颊,“姜守言你脸好红啊。”   他瞥了眼身后,笑着说:“怎么坐到暖气口前面了,不会觉得闷吗?”   姜守言像是才醒过神,很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抬头抓住了程在野的手腕,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床头柜上的座机突兀地响起。   急促的声响打破了角落的静谧。   姜守言垂下眼,说:“电话。”   “嗯,”程在野答,“应该是酒店的餐送到了。”   “起来吗?”程在野又问,“我们去桌子边坐。”   姜守言抓着他的手用力了一点,程在野便反握住他的手腕,把人一起拽了起来。   然后弯腰,摁断了座机的铃声。   “我去拿,”他把姜守言带到桌边,说,“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程在野走出客厅拉开房门,一个长得很圆滑的机器人对着他缓缓打开了自己的脑袋。   等程在野拎着东西回到卧室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开了,姜守言支着腿靠坐在桌边,挡着眼睛缓着光线的不适。   程在野什么都没说,从塑料袋里把餐盒一样一样拿出来。   听见动静,姜守言先是悄悄撤开一点手臂,从眼眶下沿安静地观察了会儿,才完全放下自己的手。   “怎么点了这么多?”他垂着眼,头发大半挡在脸侧,说话还带着鼻音。   程在野:“我没想到一份有这么多,别的酒店可能就是它的二分之一。”   菜单上的选择有限,程在野点了锅包肉、红肠、地三鲜和一个素烩汤。   姜守言先喝了汤,尝了几口后,想到了什么,又扭头想起身。   程在野问:“要什么,我给你拿。”   “手机。”   程在野就从床头柜上把手机拿了过来,然后没走,和姜守言挤着坐到了一块儿。   桌子是低矮的茶几,姜守言往地毯边挪了点:“怎么了?”   程在野说:“我冷,挤着暖和点。”   姜守言看了他一眼,程在野低头吃着碗里的饭,偶尔给他碗里夹一点菜。   姜守言点开祁舟的微信,对方从下午开始就在给他发消息,解释了是怎么和程在野联系上的,说了他和林桓今天不回酒店提前回家吃饭,又拍了好几张林桓妈妈做的饭,感叹可惜了,你吃不到了。   嘴边突然喂过来了一小块锅包肉。   “看到什么了?”   姜守言愣了片刻才张嘴,然后扭头看了程在野一会儿,伸手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摸,直到摸到了短短的胡茬,觉得扎手了,好像才真的感受到了一点真实。   他抬眼看着程在野,觉得他好像也瘦了点,或许是胡子没刮的原因,看起来更成熟了点。   但那点成熟在程在野弯着眼笑起来的时候荡然无存,他还是那么温暖,带着点说不出来的野劲,圈着姜守言的手腕拉到自己心口。   “摸这里。”   程在野体温高,心脏在姜守言掌心蓬勃地跳动,一下一下,让他的指尖有点发麻。   “我是真的,姜守言,我是真的。”   姜守言下意识想撤开手,程在野圈着他没让他动,他放下筷子,往前倾了一点,让他的手掌贴的更紧。   “那么你呢,姜守言,你可以不要把自己藏起来吗?”   他的眼神过于炽烈,姜守言下意识就逃,又被程在野捞住脸颊抬了起来,小声地问:“可以不要躲我吗?”   “你愿意和我坐在一起吃饭,说明你是想要接受我的,所以可以不要躲我吗?”   姜守言手指被烫得蜷缩,他看着程在野的眼睛,脑子里全是狼狈的自己,他垂下眼,颓然地说:“我很糟糕……你会累的。”   程在野笑着用拇指抚摸他的眼尾:“姜守言你是知道的,如果没有做好准备,我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况且你一点也不糟糕,”程在野说,“你温和,善良,强大,有责任心。”   程在野低下头,看着姜守言骨头凸得格外明显的手腕,眼眶涩了一片。   他把他的手腕拉到唇边,很缓慢地吻了吻,声音刹那间就沙哑了下来:“你让我爱你,好不好?”   *   饭后,姜守言坐在床边隔着玻璃看了会儿院子里的雪玫瑰。   程在野扔完垃圾回来,就看见姜守言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   他缓缓凑近,用头发蹭了蹭姜守言的头发问:“要出去堆玫瑰花吗?”   或许是程在野的眼睛太过温柔,姜守言说不出拒绝的话,也或许是因为刚哭过一场,情绪排解了很多,让他没那么抗拒。   他穿裹了羽绒服,戴了薄手套,蹲在雪地里看程在野用一张薄薄的卡片把雪团压薄,然后一点点往树枝上裹。   姜守言也学着他,捏一小团雪在树枝上,然后一片片裹花瓣。戴着手套做出来的玫瑰没有裸手做的精细,但一朵一朵插在雪地里又是另一种极为震撼的观感。   姜守言不知道蹲在地上和程在野裹了多久,可能是从中得了点乐趣,偶尔还会偷偷抓一把雪塞程在野衣领里,然后又在扭身逃跑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得四仰八叉。   这个时候的雪下的不算厚,摔下去还是能感受到疼。   姜守言摊开四肢,躺在雪地里,望着漆黑的天空,不想动弹。   程在野就抖掉衣领里的碎雪,坐在姜守言身边,他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咬着摘掉了自己的手套。   姜守言蹭一下坐了起来:“取手套做什么?外面太冷了。”   程在野小心地捏着手里的雪说:“给你做一朵精细点的玫瑰花。”   姜守言拽着要给他套上手套,程在野边躲边说:“好啦,很快的。”   他动作确实很快,捏着院子里最漂亮一朵玫瑰递到了姜守言面前。   “十二点了,姜守言。”   姜守言看他手都冻红了:“十二点怎么了?灰姑娘的魔法要失效了么?”   “29岁生日快乐。”   程在野笑着说。 第38章 奇妙   姜守言怔了刹那,还还不忘先给程在野把左手的手套套上。   “今天多少号了?”他接过程在野手里的玫瑰花。   程在野边套另一只手套,边说:“7号,11月7号。”   姜守言笑了一下:“其实我之前一直都过农历生日。”   “啊?”程在野抬起头,懵了。   姜守言从小过的都是农历生日,日期要比阳历早十几二十天,小时候没有生日蛋糕,外婆会提前一天给他点零花钱,让他去买好吃的,姜守言次次都会给祁舟分一半。   再大一点对生日就没那么看重了,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提前大半年就把日期数好,然后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但外婆还是会数着日子给他零花钱,祁舟也会掐着点给他送祝福。   “不过没关系,”姜守言把手里那朵玫瑰种在雪地里,低声说,“都一样的。”   程在野贴了过来,隔着羽绒服把人抱在怀里:“那可不一样。”   他问:“农历日期是多久啊?”   姜守言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11月7号满29?”   程在野把睫毛上的雪蹭到姜守言脸上,冰冰凉凉的:“是我先问你的。”   姜守言笑着往后仰了一下,脑袋枕靠在他肩膀上。   程在野就说:“我看了你的签证,上面有出生年月日。”   姜守言拖着腔调啊了一声:“什么时候看的?”   “在沙滩见到你的那一天,回去的路上就让Paulo把租客信息发给我了。”   姜守言瞥了他一眼,程在野在他脸颊上轻轻咬了一口。   “你当时不愿意给我微信,也表现得不想和我多说话,我挺伤心的,还有点无助,结果最后你给我递了那张卡片。”程在野停顿了一下,“我高兴坏了,觉得缘分真是好奇妙啊。”   那张因姜守言而起的祝福卡片,在时间的长河里兜兜转转到了姜守言手里,最后又被姜守言当面给了程在野。   稍差一环,这段相遇都没办法圆满。   姜守言也觉得很奇妙,怎么就那么巧,租到了程在野的房子?   他支着腿,懒散地问:“那你当时怎么没直接拆穿我?我不是还给了你一个假地址么?”   程在野:“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本来就不喜欢了,不能再做让你讨厌的事了吧。”   但现在再回想过去,姜守言可能不是不喜欢,他那个时候应该病的很厉害,坐在那片沙滩,也可能是在等人少。   程在野不敢想了,不由自主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点。   姜守言感觉环在腰间的手突然收紧,以为他在闹小脾气,安抚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下巴。   “所以你就天天给我送向日葵吗?”   程在野很坦然:“对啊,我觉得一段关系要从一束花开始,这是基本的礼仪。”   姜守言想到了那些向日葵,一朵一朵绽放在阳光里,确实会让人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柔软。   “姜守言,你在笑什么?”程在野看见他轻微扬起的嘴角,凑过去亲了一口,“怎么越扯越远了,你还没跟我说农历多久。”   姜守言:“农历九月十七。”   “农历阳历都一样,反正只是走个形式。记阳历吧,阳历日期是固定的。”   “那可不一样,”程在野说,“你不觉得翻日历去找农历对应的日期是件很浪漫的事么?因为算法不同,所以每一年的日期都是不一样的。”   姜守言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解释,脑子空白了片刻,不知道该回什么。   程在野接着说:“明年你不许偷偷翻,只能我翻。”   姜守言又笑了:“我都29了,明年30了,吃不动惊喜了。”   程在野蹭着他的面颊说:“才30呢,后面还有好几十年呢。”   姜守言没回话。   过了零点气温降得更快了,姜守言捂在线帽里的耳朵冻得刺刺地疼,但更急迫一点的是,他们在雪地里坐了这么久,裤子被雪浸湿了。   姜守言说:“裤子湿了。”   程在野说:“我的也是。”   两个人就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然后转身往房间里走。   程在野脱掉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衫,他和姜守言穿的都是短款羽绒服,屁股后面湿了一大块,在暖气房里站一会儿就开始凉飕飕的。   “我去洗个澡,”程在野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睡衣,“你用房间里的淋浴吧,我用外面的。”   他们之前没少在一起洗过,才两个多月不见,不至于生疏到这种程度。   姜守言抹开镜子上的水汽,抬手摸了摸格外明显的锁骨和胸骨,他自己都觉得瘦的有点难看,有点不想用这样的身体面对程在野。   程在野好像能猜到他的想法,在他意识到这件事之前,就已经提前避开了。   姜守言垂下眼睫,被热气闷久了的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耳边又回响起程在野那句:你让我爱你,好不好?   他洗澡洗的久,穿着酒店的浴袍,踩着水汽出门的时候,程在野已经坐在床边把自己的头发吹了个半干。   见姜守言出来了,他用遥控器摁开了投影,问:“困吗?要不要看会儿电影再睡?”   姜守言爬上床,跪坐在他膝盖边,摁下了他的手腕。   姜守言头发长到了颈间,冲澡的时候发梢打湿了不少,一缕一缕地散在脸边。   程在野拿了干净的毛巾盖在他头发上,边擦边问:“怎么啦?”   姜守言解开了浴袍带子,程在野动作顿住了。   他看见他抬手脱掉了身上的外袍,因为肤色冷白,被热气一浸红的就格外明显。   姜守言问他:“丑吗?”   程在野取下盖在他头发上的毛巾,摇头说:“不丑。”   姜守言头发被他擦乱了,翘着边支在脸颊两侧。   没有到嶙峋的程度,但还是单薄了很多,看得程在野只觉得心疼。   他视线小心翼翼顺着他的胸口往下,看到了他小腹上的纹身。   他抬手碰了一下,姜守言很轻地抖了抖。   “什么时候纹的?”   姜守言看着程在野低垂的眼睫,想了想说:“国庆那段时间。当时我脑子好像坏掉了,想跳江,是一个纹身店的小姑娘把我劝下来的,然后我就在她店里纹了这个。”   程在野手指猛地抖了一下,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样,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姜守言觉得自己现在挺平静的,心想,说出来吧,都说出来吧,藏着掖着对谁都不负责。   只是他不敢看程在野的眼睛,他怕自己又想掉眼泪。   程在野手指又挪到了他小臂内侧,上面有两道红色的刀痕。   他有些不敢碰,指腹悬在上面,小声问:“这个呢?”   姜守言说:“我记不清是哪天晚上了,想跳楼但又不能跳,这种痛苦反复拉扯着我让我觉得很暴躁,所以划了自己两下。”   “挺有效的,那些情绪好像随着血液一起淌出来了,让我好受了很多。”   姜守言嗓音始终很平静,平静得让程在野觉得自己快要没办法呼吸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吸了满腔的酸涩,喑哑着叫他了的名字:“姜守言……”   姜守言低头看着酒店洁白的床单,说:“其实太过痛苦的时候我还怨过你,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你,我应该早就解脱了。”   程在野突然伸手抱住了他,在他耳边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姜守言下巴靠在他肩头,视线定在虚空中的某点,缓缓说:“可是现在你抱着我,我又觉得我好爱你啊。”   他偏头吻了吻程在野还没完全干透的头发:“我能直白地和你说起这些东西,是因为现在我还算正常,所以回想之前的一切,虽然觉得难过,但不至于崩溃。”   “但保不准哪一天,我又会变成之前的状态,”姜守言揪着程在野的衣角,说,“这样你也能接受吗?”   姜守言觉得有什么东西滚烫地淌进了他脖颈里,他听见程在野说:“我只会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见到你。”   姜守言缓慢眨了下眼,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片刻后,程在野突然偏过头很重地吻了过来。   他被力道带得后仰,倒在了床上,连呼吸都被完全攥走了,两个多月的思念好像都变本加厉地融进了这个吻里,姜守言舌头被程在野咬的发痛。   他轻轻揪住了程在野的头发,他便往后退开了一点。   姜守言的眼睛有一层潮润的水光,明明该是很暗昧的话语却被他很平静地说了出来:“我们做吧。”   程在野抹了下他的眼尾:“你是认真的吗,姜守言。”   姜守言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眼里还是潮的,像是萦绕在山顶的雾,在对视间,又淌成了水,清凌凌地流进程在野心底。   “有吗?”程在野问。   “床头。”   程在野于是低下头,顺着他的锁骨,吻到了蝴蝶,把那点凉意一点点揉热了。   姜守言刚洗过澡,潮粉一片,程在野舌头动了一下,抬眸就看见那只蝴蝶跟着颤了一下。   他掌心捞住他的后腰,那只蝴蝶纹的位置太过奇妙,指腹轻触,就像是摁到了什么开关,明明没碰,姜守言却还是抖着溅到了自己身上。   姜守言轻叹了一声,那点雾气完全散了,被舔成了幽谧的水光,他看着缓缓直起身的程在野,麻痒一点点撺掇到了头顶,让他迷蒙,让他混沌,让他想不起一星半点的过去和将来。   只剩此刻,只有此刻,仿佛连灵魂都可以完全交付。   他抓住程在野伸向床头的手臂,小声说别戴了。   程在野看见他嘴唇分开,舌尖错着牙齿,无声地又对他说了另一句话。   简短的三个字像是把烈火,焚烧着隐忍了两个多月的智。 第39章 温度   程在野没说话也没动,像尊静止了的雕像。   姜守言明知故问:“怎么了?”   程在野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他潮湿的眼睫。   “姜守言,”他叫了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疼惜,还有点一触即发的隐忍。   姜守言不想要疼惜,他只想要更深刻的真实,他活得太轻飘了,明明处在这片空间,却好像游离在了真实以外,他混沌、迷茫,快要找不到自己了。   他紧紧抓着程在野,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贪恋他旺盛的生命力,妄图在温度的交换里,也让自己得到片刻解脱。   姜守言的眼尾被程在野搓红了,眼神却带了点病态的苍白。   他缓缓垂下眼,伸出手。   房间里的灯光明亮,那点痕迹还没来得及擦干净,他在程在野的视线里沾了一点,送到了唇边,就在快要舔上的时候,被程在野一把扣住了。   姜守言一直觉得程在野的喉结很性感,此刻那块凸起的骨头在他眼前痉挛似地滚动。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张了半天一个音节也没发出来。   “怎么了?”姜守言抬眼,在冷白的光线里显得无辜极了。   程在野急促地呼吸了一下,脖颈逼出了很明显的筋。   他往旁边偏了下脸,抓在姜守言膝弯的手指无意识用力,力道大的让姜守言慢悠悠地闷哼了一声。   程在野脑子里某根崩到极致的神经就那么嗡一声断了,他低下头凶悍地吻了过去,在姜守言的视线里一点点往里探。   太久了,久的好像快忘了这种感觉,所以只需要一点点便浓烈到一发不可收拾。   姜守言眼泪掉了下来,却不是因为难过,他手指掐着程在野,闷热的呼吸便落到了面颊。   程在野吻着他的眼泪,问他怎么哭了。   姜守言答不上来,他愉悦的近乎窒息,却又觉得还不够,他潮着一双眼睛坐了起来,程在野便随着他翻了身,支着腿靠在床头。   灯光映在姜守言眼底,他哆嗦着,在滑蹭间一点点坐实了。   程在野缓着气,抬手摸了摸他轻颤的眼睫。姜守言低头找着自己的点。他太瘦了,起伏间会有一小块不明显的凸起,姜守言伸手捂着,忽然就有些撑不住了。   程在野捞住他,亲昵地用脸颊蹭他的掌心,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他,姜守言快要溺毙在这样的视线里了。   他突然握住程在野的手,捏着他的手指扣住了自己的脖颈。窒闷的感觉让姜守言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在没办法呼吸的虚拟永恒里,得到了由程在野掌控的,强烈的爱意。   他颤抖着靠在程在野肩头,心脏随着空气的涌入跳得很快。   直到现在,姜守言好像才真正有了点程在野就在他身边的实感,不是做梦,也不是想象。   他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好东西,过于压迫的环境,让他也把自己扭曲地框了起来。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天都过的很痛苦,但外婆就像个柱子似的把他撑了起来,偶尔太过绝望的时候,姜守言会一个人抹着眼泪想,总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他在那样的环境下待的太久,像一棵因外力而扭曲生长的树,在近三十年的光阴里已经定型了,旁人都说他温和,细致,能力很强,但实际上他悲观厌世,偶尔走在马路上都有想冲进车流里的冲动。   他缩在能活一天是一天的壳里,不和世界建立过多的联系,这样就不会有放不下的东西。他已经适应了这种自认为安全的活法,但他又深知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对于前二十八年的姜守言来说,好多事情连改变一下都是不值得的。   但今天他二十九了,在零点的时候收到了一朵雪做的玫瑰,程在野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他又觉得,好像有了一点改变的勇气和希望。   姜守言听着程在野和自己一样凌乱的呼吸和心跳,突然开口说:“你让我疼吧。”   程在野抱着他,鼻息温热地蹭在他面颊:“为什么要让你疼?”   姜守言也不知道,好像这样就能记得更深刻一点。   程在野伸手摸了摸他的纹身,姜守言劲还没消,结实地抖了一下。   “这也是想疼么?”   姜守言嗯了一声。   程在野于是低下头抱他,吻他,让他连眼泪都是愉悦的。姜守言涣散着视线啊了一声,程在野便扣住他的后颈重重追了几下,然后猛地滑脱,溅到了姜守言脊梁上。   姜守言被烫得激灵,程在野抚摸着他的脖颈,上面还有两道泛红的指印。   “姜守言,”程在野盯着他还没回神的眼睛说,“我爱你。”   姜守言懂又不懂地看着他,他眼睫还是潮的,带着说不尽的暗昧。   程在野咬了口他的肩膀,姜守言闷出了喘,却没推,程在野便吻他,让他连痛苦都是快乐的。   **   凌晨下了场雪,卧室里暖气开的有点高,睡到夜里姜守言被热醒了。   他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看了会儿,窗帘拉得很紧,外面天还没亮透,程在野的呼吸沉沉打在颈侧。   他体温偏高,姜守言身上还盖了层薄被,被他抱得发热,他伸手想把程在野拉开,手指刚圈住他的手臂,程在野就猛地惊醒了。   姜守言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慌,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没有安全感,原来程在野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姜守言不受控制地想起把程在野一个人留在木屋的那天,早上他醒过来看到旁边没人的时候,也是这么惶恐吗?   看到床头的戒指和遗书呢?又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姜守言有点不敢细想,心脏突然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觉得自己有点过于残忍了,但是他没办法。   见他还在,程在野重新闭上眼把人捞回来,埋头蹭了一下他的脖颈,才带着睡意问:“怎么了。”   姜守言压下鼻尖的酸涩,翻了个身,把手臂从被子里拿出来,和程在野面对着抱着,说:“没怎么,有点热。”   “我把温度调低点么。”   “没关系,”姜守言抬手揉了揉程在野毛茸茸的头发,轻声说,“睡吧。” 第40章 寒冬   等姜守言再次醒过来,外面天已经大亮。他自己早就适应了这种昏睡到混淆时间的日子,但今天终究和之前不一样。   程在野从后抱着他,胳膊松松地搭在他腰侧,掌心扣在他小腹上。他呼吸沉而缓慢,一下一下打在颈后,有一种踏实的寂静。   姜守言轻轻动了一下,程在野就跟着黏了上来,他好像也没醒多久,声音还有些含混。   “醒了么?”他吻了吻姜守言的后颈,又埋头轻轻蹭了蹭。   姜守言嗯了一声,他半眯着眼,还没完全醒透,指腹无意识在程在野手背上摩挲了几下,然后突然停住,感觉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程在野年轻,兴致比姜守言高很多,姜守言伸手推了他胯骨一下,说:“不行了。”   “我不弄我不弄。”   程在野时差还没倒过来,困的连眼睛都不想睁开。他把人抱得更紧了一点,掌心伸进他睡衣下摆,一路从小腹抚到了胸口。   他掌心有茧,摸上来有些刺刺的麻,姜守言无意哼了一声,身后程在野呼吸又沉了几分。   “我蹭几下。”他紧紧贴着,紧实的胳膊压住姜守言的手臂把人抱的很牢。   姜守言只有手指能动,他眯着眼,指腹在程在野胯骨上小幅度打着圈,很配合地随着他的动作,小声地哼吟了几句。   那点本来很快就能消下去的苗头,当即烧得更烈了,程在野咬了他的耳垂,又轻轻舔了几下,无可奈何地说:“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姜守言被程在野摸的也有点热,耳朵那一下让他连眼神都软了下来,他回头,眼尾还带了惺忪,问他:“怎么了。”   经过昨晚,程在野都要对怎么了这三个字应激了,他快坏了,但还是不肯走,鼻尖拱在姜守言颈侧,饮鸩止渴似的嗅闻着,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赤着上身,穿着长裤,后背有两道很浅的抓痕,他肩背宽厚,那道稍浅的抓痕落在上面就显得格外有张力。   姜守言缓缓翻了个身,程在野从床头绕到了床尾,见他转过来了,步子登时迈得更快了,微微侧了点身,几下就冲进了浴室,片刻后里面响起了水声。   姜守言嘴角很轻地勾了勾,浴室的玻璃是磨砂的,隐约能看见个人形。   程在野侧着身,低着头,每一寸线条都极有力量,甚至有点显凶。   雾气一点点绕了上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在野忽地扬起了头。   姜守言几乎能想象到他的表情,喉结肯定滚得很厉害,他每每快到了的时候都顶的很凶,脖颈红成一片,呼吸又急又沉。   姜守言呼吸好像也跟着沉了几分。   他昨天过劲了,今天哪儿哪儿都是软的,但刚起,又闹了一会儿,尾椎跟着回忆漫上了酥麻,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淌了点出来。   然后他看见程在野偏过了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浴室外面能看见里面朦胧一点轮廓,同样里面也能看见外面的,大概一分钟后,程在野似乎才看到那扇磨砂玻璃墙上有卷帘,两步走过去,唰地把帘子放下来了。   姜守言闷在被子里笑了起来,还没笑多久,程在野拉开门出来了。   他睡衣昨天垫在姜守言底下弄脏了,赤着上身带着满身的水汽,隔着被子把人严密地压住。   “你偷看我。”程在野耳朵都红了,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臊的。   姜守言鼻尖从被子底下拱了出来,被程在野压得像只裹在茧里的蚕。   “我明着看的。”   程在野不说话,就顺着他的脖颈咬他,咬了一会儿闻到了什么味道,起初他以为是自己身上的,片刻后发现不对。   他忽地抬起头,看了姜守言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   姜守言似乎知道他在笑什么,不自在地动了动,说:“你起来。”   程在野就屈膝跪了起来,他手臂还压在被子上没动,埋头吻了吻姜守言颈侧还没完全消的指痕,说:“我给你洗。”   姜守言手能动了,在他腰侧挠了一下:“你闭嘴。”   “怎么了嘛,”程在野看着他的眼睛,歪着头说,“我昨天哪儿都给你洗了。”   姜守言不想他,但又有点潮,他边掀被子边推了程在野一下,程在野顺势坐起来,一低头看到了他小腹上的纹身。   一只侧飞的绿贝矩蛱蝶。   小姑娘手很巧,粉和绿渐变得很自然,让程在野只要看着,就能回忆起那只憩在森林里的蝴蝶。   他又想起了昨天的姜守言,带了点病态的偏执,让他的心也跟着酸了一片。   或许他没办法对姜守言的痛苦完全感同身受,但姜守言在纹这只蝴蝶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想到那片森林,想到那片原野,想到那个充斥着樱桃酒香的夜晚。   他是不是稍微能从漩涡里挣扎着喘口气,对未来多一点点期待。   只是这样想着,程在野都觉得那个夏天的所有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姜守言还没来及坐起来,程在野忽然低下头,吻上了他的纹身。   他没办法同等地感受他的痛苦,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吻他。   痛他所痛,乐他所乐。   *   姜守言本来只是想换个裤子,但脱了以后顺便洗了个澡,头发又被水打湿了一截。   他头发长到能扎起来一个小揪,每次洗澡都会打湿,之前根本不在意,湿了睡一会就干了,现在会顶着毛巾出来。   程在野没在卧室,姜守言扫视了一圈,床单和被套被拆下来扔了,摊开放在角落的行李箱里少了件睡衣。   姜守言拽下毛巾走到柜子前,拿出了新的一次性床单和被套重新套上了,林桓因为经常出差住酒店,这些东西备的很齐全,什么探摄像头的,消毒的等等,已经成了他出行的必备套装。   姜守言换好后,坐着休息了会儿,又把毛巾顶头上,在厨房找到了程在野。   程在野找酒店要了点米和肉,在煮粥。   姜守言看了一眼,撇了撇嘴。   程在野捞住毛巾笑着给他擦头发,他自己带了睡衣不穿,穿的姜守言的,有点小,扣不上扣子,就敞着。   姜守言伸手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摸,他手上还有洗澡的时候被水泡出来的白褶,摸起来没那么光滑。   程在野拉起他的手看了一眼。   或许是因为他之前不好好吃饭,吃下去的东西仅够用来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缺乏其他营养,时间久了有些问题就会慢慢浮现出来,比如越来越消瘦,脸色也苍白了一点,皮肤比之前更干燥,手指也很容易会被水泡出褶。   程在野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又重新放到自己身上,他肌肉很匀称,界线分明,一块一块的摸起来很舒服。   等头发没再往下滴水了,程在野放下毛巾,撩了一缕在指间摩挲。   “长了很多,现在要剪吗?”还没等姜守言开口,他又接着说,“还是算了吧,冬天了,头发长点保暖。”   姜守言上前两步,下巴搁在他颈窝把人抱住了:“不是说好了你帮我剪吗?”   程在野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手摊在两边愣了片刻才低下头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好啊,我们一会儿出去买点工具就给你剪。”   姜守言笑了一下:“这次不用先买几顶假发回来练手了么?”   程在野说:“练过了,在旧金山就时候就练过了。”   姜守言本来只是开句玩笑,听到程在野这么答,心口突然酸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回国后收到的第一条微信,程在野说我不想分手,姜守言看见了,没有回,他那个时候连呼吸都觉得是在透支生命,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回。   现在他没办法想象程在野守着对话框等他消息的模样,也没办法想象旧金山的秋天到底有多冷,让程在野跟着憔悴了不少。   “没有回你的消息,也没关系吗?”姜守言突然问。   程在野说:“没关系啊,只要你是好的就没关系。”   程在野心里想的是只要你还活着就都没关系,但活着这个词语对姜守言来说太沉重了,他说不出口。   姜守言又问:“在旧金山就光剪头发了么?”   程在野吻了他一下,笑说:“当然不是。还学了人是怎样一步步从植物变成动物,小孩,最后再长成大人的。”   姜守言皱了皱眉:“听起来有点奇怪。”   程在野说:“是有一点。”   姜守言:“很难么?”   程在野想了一下:“对我来说很难。”   因为姜守言很重要。   两人抱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最后得到了一锅煮糊了的粥。   程在野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厨艺滑铁卢的时候了,站在旁边有些无从下手。   姜守言边笑边把糊在锅底的米饭搅散,然后撇出来倒掉。   饭后,两个人裹得厚厚的准备出门买工具。   姜守言站在门口犹豫了会儿,程在野什么都没问,只是伸手给他了头发,又了帽子,最后左右看了看,说了句:“看起来比我还像大学生。”   姜守言笑了下:“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程在野说,“外国人老的可快了,花期短的很。”   姜守言推开门,程在野跟在他后面走出去。   白天升了点温,街上的雪化了不少,姜守言站在灰扑扑的街道上,一时间有些想不到该去哪里买工具。   一把普通的剪刀不够,还需要牙剪什么的,姜守言这边正思考着大型的连锁超市里有没有这些东西,程在野已经在手机上定好了位,说:“走吧。”   姜守言瞥了一眼,看见他导航的目的地是xx发店。   奇怪的同时又觉得异常合,剪头发嘛,发店的工具肯定是最齐全的。   但真的不会被打出来吗?   没等姜守言开口说话,程在野就已经拉着他的胳膊带着他跟着导航走了。   他们两个人都不矮,尤其是程在野,身高就算放在大东北也是很能打的,再加上那高鼻梁宽眼皮的西方长相,一路上总会最先成为视线的焦点,继而顺着他的手看到姜守言脸上。   姜守言有些不自在,拽了拽头上的冷帽。   程在野突然就放开了他的胳膊,姜守言停下脚步扭头,握住了他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解释道,“我拽帽子不是因为你拉着我,是因为我太久没出来了。”   姜守言说:“有点不适应别人的视线。”   他封闭太久,偶尔出门都会挑晚上人少的时候,在夜色里谁也看不清谁。现在就算程在野在身边他也还是有点不自在,哪怕那些视线只是单纯欣赏,并没有恶意。   程在野从口袋里摸出来了两个棉口罩,递给姜守言一个,笑着问:“要不要戴口罩?风好像有点大,刮得脸有点疼。”   姜守言愣了片刻,接了过来。   程在野手指在地图上滑了一下,说:“那边有条小路,走出去能看见湖。”   “我们要不走那边吧,”程在野说,“看看这个天气湖水结冰没有。”   姜守言眼睛被风刮得有点疼,声音隔着口罩显得闷闷的:“嗯。”   程在野便把他的手牵到口袋里放着,转身绕开和泥混在一起的雪,踩上了石板路。   工作日的下午,小路上没什么人,很安静。   程在野和姜守言鞋底还有碎雪,一踩一个脚印,他们偶尔停下脚步,回头看看那一长串脚印,突然又相视着笑出声来。   程在野边笑边低头,嘴唇隔着口罩轻轻碰了碰姜守言的嘴唇。   这个天气的湖水还没有结冰,程在野看着右手边的湖面说:“好可惜啊,要结冰了我们还能上去溜一圈。”   姜守言问:“喜欢在湖面滑冰么?”   “喜欢啊,”程在野看着姜守言说,“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喜欢,就算躺着不动我也觉得很开心。”   姜守言垂下眼,他有点想象不到程在野宅在家不出门的模样。   程在野应该是自由的,不被束缚的,就算处在寒冬也有如同盛夏一样的热烈。   五分钟后,程在野成功在发店买到了全套的工具,姜守言不想进去丢这个脸,就守在门外看。   天气冷了,剪头发的人也少了,小发店好不容易迎来个客人,结果是个外国人。   老板愣了一下,正在脑子里疯狂回忆英文该咋说来着,没想到这个外国人普通话说的比他还标准,要的东西也听得老板一愣再愣,回头瞧了眼自己小店的布局,寻思着这装扮的也不像超市啊。   最后他还是把东西从后面的小仓库里找齐了,全都是新的,按原价卖给了程在野,还送了他一条一次性的塑料围布。   程在野扫微信结账,随着提示音响起,老板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开口说句“下次再来”,但低头看见自己手上往塑料袋里装的东西,又默默把这句话咽回去了。   他看着程在野推开门,莫名觉得今天的舌头好像被冻住了,全程除了啊?哦,好,一共39以外,没再多说一句话。   程在野倒还蛮热情的,夸了装修,夸了手艺,夸了老板真大方。   最后拎着袋子和姜守言一起回家,姜守言走累了,在沙发上赖了一会儿,看程在野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布回来铺到地上,又拖了把椅子放在布上面,最后从房间里找了面小镜子。   姜守言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椅子前坐下。程在野把塑料围布抖开,捻进姜守言衣领里。   “那我开始了。”程在野一手举着剪刀,一手拿着梳子。   姜守言觉得有点好笑,嗯了一声。   小镜子放在姜守言对面椅子上的,能时刻看到自己的头发被剪成了什么样,但他没看自己,全程都在看程在野。   程在野做起事来很认真,低垂的眼眸里全是专注,手上动作很是轻细,偶尔偏头从镜子里对上姜守言的视线还能绷几秒,但多几次就正经不起来了,总会嬉笑着凑过去亲一口,再接着回去继续剪。   随着头发一点点掉落,姜守言脑袋好像也在变轻,这种轻盈有种熟悉的陌生。   最后程在野放下剪刀,对着镜子说:“好了。”   姜守言左右偏了偏脸,修的很利落。   程在野弯下腰,用脸颊蹭着姜守言新剪的头发问:“剪的还满意么,我的第一个客人?”   姜守言没答,而是突然问:“你很想去结冰的湖面滑冰吗?”   程在野愣了下,姜守言问的是他之前在外面随口一提的话。   他其实更多的只是想陪在姜守言身边,不需要姜守言因为他特意改变什么。   但对上姜守言认真的视线,他又突然意识到这是姜守言对他的好。   他怕他跟他待在一起会觉得无聊,也怕他看见自己格外颓废的一面。虽然说好了不会隐瞒,但真正要做起的时候他又下意识想要逃避。   所以姜守言又想,出去玩会不会好一点,至少他在外面的时候,会刻意收着不好的情绪。   但他又确实想不到别的好玩的地方,只能揪着程在野哪怕只是随口一提的结冰的湖水,试图找到一个能满足他需求的地方。   于是程在野改了话头,说:“想啊。”   姜守言便说:“那我们去漠河吧,那里是中国最北的地方,湖水应该结冰了。”   程在野垂了垂眼,又笑着抬起:“对我这么好啊,姜守言。” 第41章 火车   “没有,”姜守言说,“我带你坐火车,十几个小时,硬座,晚上睡觉都没有小桌板给你趴。”   程在野左右看了看,拿剪刀把右边又稍微修了修,给姜守言修了个帅气饱满的后脑勺。   “至少没让我站十几个小时,”程在野说,“还是对我很好。”   姜守言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程在野放下剪刀腻了上来,塑料围布簌簌响了几声,上面的碎发沾到了程在野身上。   他抱着姜守言,下巴支在他肩膀上问:“你之前坐过火车么?”   姜守言推了他一下说:“有头发。”   程在野直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头发,又把姜守言身前的塑料围布取下来。   姜守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短点人看起来也精神了不少,只是懒怠太久,眼神还是钝的。   他蹲下来和程在野一起收拾地上的头发,接着说:“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坐过,那个时候还没有高铁,飞机票又太贵了。”   “从四川到北京,我要先转两趟大巴,再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因为硬座价格便宜很多。”   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姜守言回忆起来像是在看一张张老照片,语气里带了点感怀。   “可能因为年轻,也因为兴奋,连坐二十多个小时愣是不觉得累,”姜守言说,“现在不行了,现在高铁超过三个小时都觉得腰痛。”   微光在姜守言眼尾浮动,程在野目光安静地落在他脸上。   二十多个小时,从黑夜到白天,火车绕过山路开向平坦的大道,那个时候的姜守言在想什么呢?是不是也会在如火的朝阳里为自己感到骄傲。   “想什么呢?”姜守言甚少看见程在野走神,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不会真被硬座吓着了吧,”姜守言笑说,“不会让你坐硬座的,火车有软座,再不行也能买机票。”   程在野握住他的手说:“在想你好厉害。”   姜守言很少接受这么直白的夸奖,下意识就会否认:“都是以前的事了。”   “以前的你也是你,以前的事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用来感慨,啊,我原来还有那样的时候,然后带着这种心情继续往前走,在更远的未来又回想起今天。”   “程在野对你说了一句,你真厉害。”   姜守言张了张嘴,鼻尖莫名酸了一下,一时间没办法说出话来。   “他还跟你说,他想跟你一起坐火车去漠河,应该会在车上看到日出吧,冬天的日出会不会更好看一点?”   姜守言垂下眼,说:“不知道。”   程在野就伸手抱住他,笑着说:“那我们一起去看吧。”   姜守言安静了片刻,埋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眼睛:“嗯。”   *   漠河处在大兴安岭地区,冬季漫长而寒冷,他们两个人带的衣服不够保暖。   所以第二天,程在野和姜守言一起去逛了附近的市场,买了暖贴,羽绒背心,毛衣,厚一点的帽子等等……   “应该差不多了吧,”姜守言拽了拽头上的帽子,打开手机又看了眼未来十几天的天气,全在零下。   在南方待久了,陡然见到一连串雪花还有些不适应。   程在野打开袋子点了一遍:“应该够了,不行我们到地方了还能现买。”   然后一抬头,看见个红红绿绿的东西,突然又说:“我觉得还差了样。”   “嗯?”姜守言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可能是心有灵犀吧,在那么多不同颜色的床单里他一眼就知道程在野想要什么。   姜守言冷淡道:“我觉得不差。”   程在野拽了两下他的袖子:“买嘛买嘛,我想要。”   两分钟后,姜守言木着脸进去要了两床大花被,到时候火车上也能垫着睡。   回酒店后,程在野把能洗的统统塞洗衣机里洗了,洗完又统一烘干。   姜守言靠坐在床边给祁舟打电话。   院子里的雪玫瑰化了又被新雪冻上,隔着层玻璃看过去无伤大雅,清冷寂静。   通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祁舟声音还带着点没散的笑意,姜守言听着也跟着勾了勾嘴角。   “做什么呢这么开心?”   祁舟:“和林桓家人一起擀皮包饺子呢,怎么了,想着给我打电话了?”   有了上次的微信聊天,祁舟对程在野那是放一百二十个心。他们俩都有种默契,自己可以过的不好,但一定要确定对方找的人是对的。   当初姜守言非要当他和林桓电灯泡,说是吃饭,实则就是在暗暗观察林桓到底值不值得。   只是他和林桓两个人性子都不热络,待在一起全靠祁舟一个人活跃氛围,读大学那会儿,有好几次冷场冷的祁舟都想直接掀桌走人了。   后来可能考核期过了吧,姜守言不经常过来盯他们了,和林桓熟了点,能稍微说上几句话,不至于太尴尬。   姜守言问:“想问你酒店订了几天?后面还要回来住吗?”   祁舟:“怎么了?要回去了还是去别的地方玩?”   姜守言:“去别的地方。”   祁舟是因为姜守言才定的酒店,不然他们可以直接住林桓家,离的也不远。   本来说好了前几天带姜守言出去玩一圈,但姜守言总是懒洋洋的不愿意去。   祁舟大概能猜到为什么,他怕自己状态不好让他们玩的不尽兴,所以不怎么想出酒店。现在也怕程在野和他待在一起会无聊。   他总是经常为别人考虑,常常会忘了想想自己。   祁舟:“酒店订了五天,没退自动续,我年假没请多久,后面几天都待林哥家里,看你们还要不要继续住。”   姜守言:“好,到时候我把房钱A给你。”   “怎么不把之前的饭钱也A给我呢,”祁舟阴阳怪气,“我回头给你一起算个数?”   姜守言:“好啊。”   祁舟小声骂了他一句。   姜守言笑了笑。   临挂电话前,祁舟问他晚上要不要带着人一起来吃个饭,反正离的也不远。   姜守言想了想说还是算了,觉得太打扰了。   祁舟也没多说,只让他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没多久,程在野拿着洗好的衣服推门进来收拾行李了。   他们买的明天下午的票,从哈尔滨到漠河的火车,软卧。这个时候不是旅游旺季,票还挺好买。   姜守言从床边走到床尾坐下来,程在野把一件长羽绒服团吧团吧往行李箱里怼。   姜守言:“你就是这样收拾的?”   程在野对这些事情一向没什么耐心,行李箱最后能拉上就行,至于里面乱成什么样他根本不在意。   程在野:“反正到时候也会翻出来穿,能装进去就行。”   姜守言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了,拍开程在野正往犄角旮旯里塞羽绒背心的手,盘腿坐着,把衣服全拿出来放床上,然后一件件叠好再放进去。   程在野支着下巴坐在他旁边,弯着眼睛看他。   姜守言:“衣服不叠会皱。”   程在野:“拿出来抖几下就不皱了。”   姜守言斜了他一眼,他就笑着凑上前,亲了姜守言好几口。边亲边夸姜守言叠的好,自己就不行,只能乱七八糟堆在一起,拿出来都打结。   情绪价值拉得满满的,听的姜守言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最后忍无可忍,偏头堵了他的嘴。   程在野高兴死了。   *   姜守言记忆里的火车车厢,嘈杂闷热,烟味汗味混在一起,以及那几句耳熟能详的“花生瓜子有没有需要的,”“麻烦收收脚。”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坐过火车了,站在站台看着那绿油油的外壳,一时有种见到了老朋友的恍惚。   程在野把手里的东西往姜守言面前一提溜,姜守言偏头看到的就是那两床大花被单。   没找到合适的袋子,装塑料袋里的,一路上收获了不少视线,姜守言帽子口罩捂得死紧。   “你看这颜色是不是很搭,”程在野用手肘戳了姜守言一下,“绿皮火车和东北花被。”   身后传来很轻的笑声,姜守言拉了拉头上的帽子:“嗯嗯嗯,很搭。”   程在野也听到了那道笑声,回头看了一眼,是个小姑娘,小姑娘似乎没想到说话的是个外国人,普通话还说的那么标准,表情怔了怔。   程在野友好地冲她笑了笑,她微微红了脸,也轻轻扬了扬嘴角,视线来回在姜守言和程在野身转了两圈,脸突然更红了。   姜守言偏过头的时候,正好对上她眼里沉默的兴奋。   姜守言不明所以,看着她急匆匆拖着行李箱上了火车,扭头拍了程在野一下,也跟着上去了。   过道狭窄,他们在外面耽搁了一会儿正好避开了拥挤的人群。等找到位置放好行李,姜守言拉开软卧的门一看,愣住了。   里面坐着刚刚在站台碰上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正喝着水呢,似乎也没想到这么巧,呛的咳了好几声。   她连忙从下铺站起来,说:“你们坐吧。”   “没关系,”姜守言取下围巾坐在对面,“你坐吧。”   软卧车厢的床铺只有两层,他和程在野都是下铺,小姑娘是上铺。   程在野拎着他的大花床单进来,急着铺呢,抬头看见里面的人,也觉得很巧:“是你啊。”   小姑娘脸还红着,小声说:“你好。”   他们两个大男人一进来,空气都好像流动的慢了一点,车厢一时间安静了不少。程在野拎着他的花被,规规矩矩坐到了姜守言旁边。   小姑娘缓了会儿,又要站起来:“你们是要铺被子吗?”   “没关系没关系,”程在野摆手说,“我们晚点再铺也行,你先坐着休息会儿,刚看你一个人提那么大箱子应该挺累的吧。”   话题开了个口子,聊下去就容易多了。   小姑娘抿了抿嘴,接着说:“你普通话说的好好啊,我看着你的脸总有点别扭。”   程在野笑了两声,说:“我妈是中国人,从小说到大的。”   他又问:“你是出去玩的吗?”   小姑娘点点头:“嗯,去漠河。”   “真巧,我们也是。”   ……   远处群山覆雪,连绵起伏。   火车摇摇晃晃,驶向大兴安岭的冬。 第42章 想亲   五点过后天黑的很快,车窗外灰蒙蒙一片。   话好像也要聊到头了,姜守言看了眼小姑娘横在中间还没往床底下放的行李箱,猜测她应该还要再收拾点什么东西。   杯子里的水飘着热气,绕到窗边冻成了白雾。   小姑娘低头抿了口水,姜守言指腹在程在野尾指上滑了一下,说:“有点饿了。”   程在野懂了,拉开另一个塑料袋:“吃泡面吗?我们去接水?”   刚上车,接开水的人有点多,他们排了会儿队。车厢连接处没有暖气,冷白的雾从车门缝源源不断往里吹,冻的程在野缩了缩脖子。   软卧包厢里暖和,他刚嫌热,把厚外套脱了。   姜守言笑着看了他一眼,说:“冷就先回去,我给你接水。”   程在野摁下了他伸过来的手腕,要按照往常,他怎么都要捏着姜守言的手指玩儿一会儿,但这里人多,不合适。   他就只能用眼睛注视着姜守言,眼神怎么看都不清白:“(我不冷,我热着呢。)”   说的是葡语,姜守言勾了勾嘴角,没他。   两个人接完水,没回包厢,就坐在外面的凳子上等面泡好。过道没安小桌板,面又太烫,程在野学着姜守言把叉子插在塑封口后放地上。   人不能贴一块儿,面总能贴着吧。   程在野弯腰把自己的面挪啊挪,和姜守言的挨在一起。   姜守言说:“幼稚。”   程在野直起身,前后看了几眼,前面没人,后面隔三四个位子的地方有人靠在窗边玩手机。   他有些委屈的扭回头来,悄悄拉住了姜守言的手指,说:“(想亲。)”   他出来前取了帽子,头发有些乱糟糟地支着,姜守言抬手给他了,收手的时候淡淡说:“不行。”   程在野捞住他手指往唇边挪的动作就那么顿住了,嘴角都可怜兮兮地耷了几分下来。   姜守言指尖贴着他的虎口摩挲了一圈,不知道是奖励还是惩罚,滑动间让程在野呼吸都紧了,他想拽地更紧一点,姜守言又突然把手抽了回去。   程在野迷茫地抬起头,姜守言笑着说:“面要泡坨了。”   程在野觉得他是故意的。   两个人吃完泡面,扔了垃圾,重新回到包厢。   小姑娘已经上去了,从顶上挂了床帘,多出来的部分捻进了床铺里,安安静静的,不知道睡没睡。   火车里信号时有时无,手机玩的也不起劲,姜守言侧身躺在下铺的阴影里,和程在野隔了段距离相互看着。   他们底下都垫着色彩鲜艳的大花被,惹眼的同时又显得活泼、热烈。   姜守言看一会儿就笑起来,程在野看他笑也跟着笑。   在外面不比房间里,两个人说不到几句话就会不由自主亲在一起,现在连拉个手都要小心旁边会不会有人。   可能是被程在野注视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安全感,姜守言眼睛眨了两下,很快就不想睁开了。   火车摇摇晃晃,姜守言睡得不舒服,但暖气又吹得他疲乏,软绵绵的不想动。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车厢里的灯已经关了,他扭头,旁边没有程在野的身影。   他摸过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01:20。   姜守言坐起来,晃了晃自己被吹得有点发沉的脑袋,穿上盖在身上的外套,拉开了门。   不在外面。   姜守言把羽绒服的拉链拉紧了,最后在列车交接处的洗手池前找到了程在野。   似乎没想到姜守言会过来,程在野有些惊讶地抬眸,他眉宇间是倦的,眼里还带了几根红血丝,应该也没睡好。   “怎么出来了?”程在野甩着手上的水问。   姜守言站在电水炉旁边,说:“看你不在。”   程在野笑说:“我出来抽了根烟。”   为了方便乘客休息,入夜后车厢通道间的灯统一关了,只有连接处还亮着。   外边的雪似乎又下大了,哪儿哪儿都是静悄悄的。   姜守言走上前摸了摸程在野的脸颊说:“早知道买机票了。”   程在野刚用冷水洗了手,还是凉的,偏着脸蹭了蹭他的手指说:“唔,买机票就没有现在这个时候了。”   几声咳嗽从后面由远及近地传来,姜守言收了手,程在野站着没动,几秒钟后,昏暗里走出来一个睡眼朦胧的男人,看他们站在这儿,愣了下。   “等厕所的吗?”   程在野说:“没有,里面没人。”   “哦哦,”那男人搓着胳膊走了两步,意识到了什么,又回头看了程在野一眼。   程在野现在已经快习惯这种带点惊讶的视线了,十个里有九个估计都在心里嘀咕:这老外中文竟然说这么好?   程在野玩笑着和姜守言说:“要不我以后还是说英语吧。”   姜守言低笑着回:“好像你说了英语就没人看你了一样。”   程在野嘶了一声,点了点头:“确实。”   然后他又笑着抓住姜守言的胳膊说:“我带你看个东西。”   姜守言跟着他走到了火车门边。   晚上天气寒冷,车门被雪冻住了一部分,车窗玻璃上结了层霜,不知道谁在上面画了个小爱心。   姜守言挑眉问:“你画的?”   “不是我,”程在野边说边抬手,“但这个手印是我摁的。”   话音刚落,玻璃上就现摁了个手印,贴着爱心左上方。   咔哒一声,厕所门被扭开了,程在野松开拽着姜守言的手,交叠着在唇边呼了口热气,搓了搓。   男人拖着短促的咳嗽声走远了,姜守言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跟着在爱心右上方摁了个手印。   他没程在野高,手指没程在野长,但手印印出来也小不到哪里去。   昏黄的灯光一闪而过,外面起了阵风,冷气一股脑地从缝隙往里灌。   姜守言缩了缩肩膀,背过了身:“走吧,太冷了。”   程在野拿着手机说:“等一下,我拍个照。”   “好了。”   过道狭长,他们一前一后往车厢走。   暖气没一会儿就把人烘暖和了,姜守言双手插在棉服兜里,偏头看了眼窗外。   零星的灯火落在高耸的白桦后面,窗玻璃上印着他们朦胧的身影。   两秒后,外面的世界暗了下来,火车钻进了狭窄的隧道。   姜守言忽地停下脚步。   程在野问:“怎么了?”   姜守言转过了身,却没说话。   这段山路隧道很多,间隔不远。   程在野看见忽明忽灭的灯火在姜守言眼里闪烁,窗玻璃上的身影明亮片刻又变得模糊。   卧铺号散发着冷白幽微的光,世界再一次暗下来的刹那,程在野低头含住了姜守言的嘴唇。   他们在昏暗的对视间,接了个简短的吻。 第43章 又一场   凌晨两点过的时候,火车停靠加格达奇。   月台的灯光稍亮,从窗外照到了姜守言脸上,火车太晃了,虽然软卧能躺,其实也并没有舒服到哪里去。   姜守言觉浅,停车那阵就醒了大半,随后在扑进来的凉意里醒透了。   他睁开眼,看见一个裹的很严实的男人轻手轻脚走进来,半扭过身合上门,站在床铺前缓了会儿,才慢悠悠脱鞋往上铺爬。   两三分钟后,姜守言上铺窸窸窣窣的动静停了,五分钟后,响起了很有规律的鼾声。   姜守言睡不着了。   他转过身,借着窗外的灯光看睡在旁边的程在野。   不得不说,程在野适应性真的很强,明明一个多小时前还因为火车摇晃睡得不踏实,疲惫地爬起来在吸烟区抽了根烟,现在已经眉都不皱,连呼吸都很均匀了。   姜守言在月台暖黄的灯光里,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   直到火车重新开动,程在野似乎被这动静惊了一下,埋脸在自己胳膊肘里蹭了蹭,还是没醒,但这回眉头皱起来了。   姜守言于是撑坐起身,手往前伸了一半,想到什么又突然顿住,上铺鼾声很有规律,衬得包厢里格外安静。   姜守言就继续伸手,直到抚上程在野的眉心,很轻两下,他脸上的神情重新变的安稳。   姜守言坐了回去。   外面的夜色雾一般凝重,姜守言靠着车厢壁,忽然就有点想抽烟。   人在睡不着的时候思维往往会很活跃,越睡不着越活跃,越活跃越睡不着,姜守言身上没带烟,也不知道程在野烟放哪里的。   他跳脱地想起他之前是不抽的,那时候太穷了,有钱买烟还不如买两个馒头能顶一天,他是工作后才抽的,身边的人都抽,有的时候推拒多了,会让人不高兴。   可能是从小讨好惯了,别人不高兴他就会想东想西,想尽力让所有人都满意,他活的就像个面团,别人想要他是什么模样他就能把自己捏成什么模样。   没个标准,所以很空,之前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放的是外婆,然后塌了,现在又缝缝补补,放上了程在野。就是从来没想要放自己。   程在野,程在野,姜守言光是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都觉得温暖,他给了他从来没体会过的,无关亲情的最真挚的爱意。里斯本的盛夏至今回想起来,都美好得像是童话。   所以姜守言偶尔会想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所以只能搁置下来,然后对自己说,随便吧,随便吧,无论是好奇还是新鲜,都无所谓,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又想起好多年前,他第一次坐长途火车,那时候是夏天,车窗外的太阳很烈,他在一片耀眼的金光里构想了一个美好的未来。   现在火车一路向北,驶过荒芜雪夜,姜守言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程在野。   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各种各样的自己,但要让他最后总结一下都想了些什么东西,他又想不明白。   车窗外天渐渐亮了起来,姜守言偏过头,看见灰蓝色的天际线渐渐亮起了一片橙红。   他脑子空了几秒,想起程在野问过他,冬天的日出会不会更好看一点?   姜守言犹豫要不要叫醒他,程在野看起来睡的很熟。   最后还是决定不叫了,他打开了手机录像功能,想把这场日出录下来,等程在野睡醒了再给他看。   姜守言跪坐在床上,手机屏幕里的世界要比肉眼看起来更暗一点,姜守言后知后觉意识到是车窗太脏了。   他轻轻抽了两张纸去擦车窗,擦不干净,污迹在外面,他有些着急,带了点病态的执着,没注意到车窗被他擦出了滋滋声。   很轻,还没有上铺的鼾声大,但姜守言的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程在野顶着一头稍乱的头发,坐在他旁边问他:“怎么了?”   他忽然有些难过,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姜守言轻轻垂下眼说:“想给你拍日出,但车窗太脏了。”   程在野就笑了笑,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我现在醒了,不用拍了。”   他拉了拉姜守言,姜守言从跪坐变成了盘腿坐,后背贴着程在野的胸口,感受到了他沉稳的心跳。   姜守言突然问:“吵到你了吗?”   程在野指了指头顶:“这个吵醒我了。”   姜守言闷闷的笑了一声。   “那你呢,”程在野问,“你怎么醒这么早?”   姜守言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有点睡不着。”   “什么时候睡不着的?”   姜守言往后延了两个小时:“四点过的时候吧。”   程在野问:“干什么了,坐着发呆么?”   姜守言撒谎说:“没有,玩了会儿手机。”   程在野点头:“下次要是睡不着就叫醒我,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啊。”   姜守言笑问:“火车上可以玩什么?”   “唔……”程在野想了会儿,“在结霜的车窗上画世界地图?”   他们声音压得低,说话的时候呼吸会勾缠到一起。   车窗外的太阳完全升了起来,火似的在雪地尽头燃烧,挺拔的白桦一棵棵倒退,那抹金光却好像静止了,一动不动挂在车窗右上角。   姜守言听见程在野又重复了一遍:“下次睡不着一定一定要叫醒我。”   他语气很认真,姜守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在野一点也不怕麻烦,程在野就是来让姜守言开心的。”   姜守言呼吸乱了片刻,缓缓嗯了一声。   “姜守言你觉不觉得冬天的日出要比夏天的更有力量一点?虽然天空不漂亮,光芒落在雪地上甚至有点苍凉。”   “但就是有种……来之不易的感觉。”   “谢谢你啊,”程在野说,“让我看到了这样一场日出。”   姜守言问:“之前在其他地方没看到过吗?”   “那不一样,”程在野笑说,“这是和你一起看的。”   “比所有的都要珍贵。”   程在野想了想又说:“和里斯本那场不分上下。”   姜守言笑着问:“非要选一个呢?”   程在野思考了会儿:“这个吧。”   姜守言:“为什么?”   上铺鼾声依旧,对面床帘遮的严严实实。   程在野伸出手,脑袋埋在姜守言颈间缓缓蹭了蹭。   “因为我现在可以抱你。” 第44章 自驾   火车晚点了二十几分钟,等真正到站已经早上十点多了。   漠河刚下了一场大雪,车厢顶和站台白茫茫一片。   姜守言看着蓝底白字的“漠河站”,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还没来得及戴口罩,呼出的气很快就凝成了白雾,飘逸到眼前,模糊了前面往站外走的人群。   “怎么停了?”程在野问。   姜守言说:“感觉地在晃。”   坐火车的后遗症,在车上摇晃久了,突然踩到实地还很不适应。   程在野把手上空了的塑料袋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种感觉呢。”   姜守言在原地站了会儿,眨掉落到睫毛上的小雪,才说:“走吧。”   火车站门外有卖玉米饼的,姜守言买了两个,和程在野站在角落啃。   天上还在飘小雪,体感没有特别冷,程在野支着腿靠坐在自己行李箱上,仰着视线问姜守言:“怎么走啊。”   姜守言懵了一秒。   他其实没做规划,凭着一个念头先买了两张车票,之所以没买机票也是最近天气不好,航班随时都有可能取消。取消一次,下次他可能就没那股冲劲了。   程在野于是收回视线,从兜里摸出手机。   “要不我们自驾吧,”程在野怕天气太冷会给手机冻关机,在壳外面贴了张暖贴,“这个天气,结了冰的湖水应该哪都有吧。”   姜守言低头咬了口手里的玉米饼,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从嗓子眼一路暖到了胃。   “我刚搜了下,附近有一家租赁店面,走过去有点远,需要叫个车。”程在野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继续说,“租到车了想去哪里也更方便一点。”   雪天路滑,很考验驾驶员的技术,姜守言站久了有点累,也坐到了自己行李箱上,玩笑着问:“开过雪路么?会不会栽沟里啊。”   “开过啊,”程在野看了眼订单车牌号,摁灭屏幕,转过头对着姜守言说,“前几年冬天的时候,在冰岛自驾过一段时间,拍到了极光和火山喷发的照片。”   姜守言有印象,他在程在野的照片墙上看到过。   “极光其实一年四季都有,但能不能看到很依赖天气,天气不好的情况下,就算到达最佳观测地了,也会被云层遮盖。”   程在野拍了拍落到裤子上的雪花:“那段时间我经常睡车里。”   姜守言吃完了最后一口玉米饼,右腮帮鼓囊囊的:“不会冷么?”   程在野下意识就想戳一下他的腮帮子,但手伸出去一半,想到了什么,转而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碎雪。   “雪化的时候会更冷一点,因为考虑到会睡车里,所以装备也准备的很齐全,晚上冷了就盖厚一点。”   程在野视线在前面的停车场扫视了一圈,指了一辆白色的SUV:“当时租的车型跟这种差不多,后备箱和后座是连通的,后座可以完全放下来,前面后面都能睡,不过需要准备不同的床垫。”   姜守言安静地听着,捏了捏手上的塑料袋,转头看到了垃圾桶,又伸手要了程在野手上的垃圾,一起扔了。   话题都是程在野在引,姜守言不需要怎么思考就可以很自然地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我们租到车后要准备这些东西吗?”   程在野想了想说:“如果不睡车里就不用,其实睡车里也不方便,要找能停车的地方,太荒了不安全,太热闹的地方不容易睡得着,露营地收费也贵。”   “综合考虑下来,如果是短期的旅途还是住酒店民宿方便。”   姜守言点了点头,程在野手机铃声恰好响了起来,他站起来,边看车牌号边下意识拉了姜守言一把。   姜守言拖着行李箱不远不近地走在他旁边。   租车的地方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姜守言守着两个行李箱站在外面,他不想进去,就看着清在道路两边的雪发呆。   没站多久,面前伸过来了只手,程在野的声音很温和地响在头顶:“走吧。”   姜守言眨了眨眼:“这么快?”   程在野笑着拎过了箱子说:“等久了冷。”   车已经提前预热了,姜守言冻木了的脸一点点回了温,还有点刺刺的疼。   姜守言抿了抿嘴唇,程在野突然伸手,指腹在他脸颊上很轻地擦了一下。   “有点起皮了。”   姜守言看见他从兜里摸出来了一小罐面霜,呆了呆,抬头对上了程在野的视线:“你什么时候买的?”   程在野沾了一点在指腹上,沿着他的脸颊细细涂了一圈:“之前,防冻防裂的。”   面霜很润,有很淡的香味,姜守言坐正身体吸着鼻子闻了闻,程在野把手机卡在架子上,把着方向盘,问:“想去哪里,姜守言?”   姜守言脑子回温,想起了车站门口私家车揽客的声音。   “北极村走不走,包车600,打卡中国最北点。”   “北红村,中国最北的村庄。”   ……   姜守言:“北红村?”   程在野输入导航:“有点远,你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   姜守言其实不太能睡得着,车内温度渐渐高了起来,他脱了帽子,摘了手套和围巾后,旁边程在野还看着他。   他转过头问:“不走吗?”   程在野缓缓倾过身,姜守言看着他的眼睛,呼吸静了片刻。   他手指上还有刚刚涂面霜沾上的香味,从姜守言脸边擦过,拉住了身后的安全带。   明明嘴上说的是“你安全带忘系了”,但眼里情绪又没有那么平静。   雪天,路上没什么人,车玻璃上结了层雾。   姜守言手指摁住他的后颈,程在野呼吸顺着他的脸颊掠过,手掌撑住门框,和他接了个很长的吻。   程在野是很会找地方玩的人,车沿着导航开了一半,他看见前面道路上有一条从左边拐上来的车辙,当即打了方向盘,开进了那条小路。   小路覆雪,有点颠簸,往里开一截就开不进去了。   姜守言没问为什么突然改了路线,而是重新套上帽子,裹着羽绒服下了车,走到了站在前面观察情况的程在野身边。   面前有一片很漂亮的白桦林,种在广袤的雪地里有种说不上来孤寂。   那辆车上的人应该刚离开不久,脚印还没被覆盖,一直延伸到了丛林深处。   程在野拉着姜守言问:“要过去看看吗?”   雪铺的有点厚,脚踩下去会有个小坑,姜守言甩了甩鞋子说:“走吧。”   然后他们拉着手,往林海深处走。   这里万籁俱静,连孤独都是辽阔的。   视野逐渐开阔,姜守言喘着气,看见平川原野后面,有一截不冻的河水。 第45章 冰面   姜守言走累了,扯了扯束到下巴的羽绒服拉链,缓缓蹲了下来,蹲了会儿,又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   他今天穿的是长款羽绒服,面料防水,不怕会浸湿。   程在野哈着热气,也跟着他一起坐下来。   姜守言看着面前的河水,那河水很长,沉默地蜿蜒在浩瀚的林海雪原里,大部分都被冻住了,只有一小截没有结冰,萦绕的白雾挂在枯黄的草木上,结成了薄薄的冰晶。   姜守言推了程在野一下,说:“为什么还有截没冻起来?那其他地方冻严实了吗?我们一会儿踩上去应该不会裂吧。”   “没有冻起来的那部分底下应该有地热水,”程在野低头捏了团雪,在手上捏啊捏,捏成了爱心,递给了姜守言。   可能天气越冷,人脑子反应就越慢,姜守言双手捧着那爱心,低着头,看了好半天。   程在野拽了拽他的帽子,把他露在外面的耳朵盖住了:“诶,你看的这么认真,会让我觉得给你捏小了。”   姜守言把那爱心放在一边,说:“等着,我给你捏个大的。”   “那不行,”程在野一把就要去抓他两只手,说,“你的不能比我大。”   姜守言艰难地挣脱左手,在地上飞快团了把雪,单手捏了起来。   程在野看他在捏,不甘示弱,也跟着团了把雪,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拉扯着,偶尔还想给对方使点坏。   程在野迅速挡住姜守言伸过来的手,边说你自己送上来的,边把姜守言衣服袖子捞了一点起来,一只手就把他两只手腕都攥住了。   姜守言闹了会儿有点累了,象征性挣了两下没挣开,就趴在程在野肩头不动了。   程在野还认真团着手上的雪呢,没团多久,就感觉潮热的呼吸贴着他围巾上沿一点点嗅了上来,沿着他的下颔滑到嘴角。   程在野都准备扭头了,那呼吸又突然绕开,缠绵在耳廓旁边,小声说:“你抓疼我了。”   程在野知道劲,定住神没他,姜守言就用脸颊蹭了蹭他的头发,他发间还挂着林间飘落的雪,姜守言冰的很轻地哼吟了一声,程在野手上劲没收稳,快捏好的爱心捏秃了一个角。   姜守言看见了,闷出了笑,程在野扣住他的腰,仰躺着倒进了雪地里。   姜守言跟着被颠了一下,伏靠在程在野胸口上,姜守言怕他头发被雪浸湿,想给他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但手还被程在野握着的。   他挣了挣,程在野更紧地环住他的腰,把姜守言往上托了托,直到两个人的视线对在一起。   姜守言手肘撑在程在野胸口,听见他说:“姜守言,你是坏人。”   姜守言注视着那双和琥珀一样漂亮的眼睛,慢悠悠地问他:“我哪儿坏了?”   程在野眼睛被雪光映着,多了几分深邃和神秘,他像是撒娇似的抱怨:“你把我的爱心弄坏了,你不要我给你的爱了。”   姜守言笑说:“我要的。”   程在野看着他,平静地问:“是吗?”   有那么一瞬间,姜守言觉得自己像是被看穿了,他千里迢迢来到这寒冷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怕程在野和他待在一起会觉得无聊。   他在逃避。   雪又下起来了,鹅毛似的飘飘扬扬,落到了程在野睫毛上,程在野眨了几下,又有雪落到了他嘴唇间。   程在野刚想抿掉,姜守言低下头,含着雪吻了上来。   那雪是凉的,唇舌却很热,融在炙热的呼吸间,交缠着化成了水。   姜守言手空出来了,第一时间就去捞程在野的帽子,程在野干脆坐了起来,姜守言攀着他的肩,跨坐在了他身上,伸手拍了拍他后脑勺上的雪。   “头发是不是湿了?”姜守言问。   程在野没回答,又跟着吻了上来,雪下的很大,落在发间和肩头,白茫茫一片,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   程在野睫毛长翘,很容易就挂上霜,他眨了几下,凉意就淌到了姜守言面颊上,姜守言冷的闷哼了一声,他就往后退开了一点。   姜守言睁开眼,眼里弥漫着潮润的水汽。   他看了程在野一会儿说:“如果我说我想在下这么大雪的时候在冰面上奔跑,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下这么大雪就是该玩的时候,”程在野说,“车上有备用衣服,打湿了可以换。”   姜守言脑子好像也跟着这场雪被冻住了,执着地想从程在野嘴里听到否定的答案,好像只要他否定了,他就又可以缩回自己的壳里,暂时隐藏起来。   “那如果我说我想去捡垃圾呢?”姜守言问。   “嗯……”程在野想了会儿,“那我找两个大点的垃圾袋。”   姜守言:“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有的事情一个人做会觉得奇怪,”程在野说,“但两个人在一起就只会觉得开心。”   姜守言说不出话了。   片刻后他垂下了眼,开始表露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其实我有点自责。”   程在野拍掉落在他身上的雪,问:“为什么?”   “之前都是你带着我出去玩,”姜守言说,“我想的是,你来这边我也要带你出去玩吧。”   姜守言眼睛有点红,看着程在野说:“我是想好好照顾你的,可是我脑子最近有点钝,做不好攻略,最后连车都是你租的。”   程在野说:“没关系啊,以后总有一天会是我坐在你的副驾睡觉,然后你带着我出去玩,我们还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不是吗?不需要纠结现在是什么模样的。”   姜守言眨了眨眼,坐的僵直,没有说话。   程在野吻了吻他冻冷了的面颊,说:“软下来吧姜守言,我接着你的。”   “你相信我吗?”   姜守言顿了很久,才点了点头:“信。”   程在野又笑着问:“现在还想去冰面上奔跑吗?”   姜守言抬眼看着他,他就托着人站了起来。   刚下了一场雪,结冰的河面上像是落了一层银屑。   姜守言问:“冻厚了吗?”   程在野迈出脚:“踩几下就知道了。”   姜守言没拉住他,程在野踩在冰面上跺了好几脚,没有裂纹,他抬头对姜守言伸出手,说:“过来吧。”   结了冰的河水很滑,姜守言跑不起来,但程在野拉着他,在上面转起了圈。   姜守言就只能把注意力放在脚底下,鞋底蹭着雪花在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姜守言在无垠的洁白里,转的有点晕。   他笑着要往下跪,程在野托着他,和他一起坐到了冰面上,然后又躺了下去。   雪还在下,天空雾蒙蒙的,世界有一种空旷又混沌的宁静。   姜守言盯着往下飘落的雪花,没一会儿就在他身上盖了薄薄一层。他挪动视线,又看向远处覆着白雪、枝干嶙峋的树,说:“想被雪埋起来。”   “那挺好啊,”程在野抓了几把雪,往自己身上盖,“等到来年开春,又是个全新的自己。”   姜守言愣了片刻,又忽地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润了,他突然开口问:“我母亲的戒指是不是还在你那里?”   程在野嗯了一声,没偏头看他:“我带着的,你要吗?”   “你应该已经意识到那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了吧,”姜守言顿了顿,说,“那是我母亲的遗物。”   程在野虽然和祁舟提前有联系,但祁舟除了姜守言本人的状况外什么都没告诉他,所以他也只能猜到这里,别的一概不知。   程在野说:“我知道,所以我好好收着的。”   他又问了一遍:“现在要给你吗?”   姜守言微微向外偏了点脸,说:“我现在不想要。”   他暂时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   似乎真的太冷了,他声音被冻的有点沙:“你先帮我收着吧。”   程在野答应:“好。”   过了很久,久到雪渐渐小了,他才看着天空开口说:“我们回去了吧。” 第46章 村庄   过来的脚印被盖住了,周围树长的一模一样,姜守言在风雪里根本分不清方向,拉着帽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被程在野拽着,没多久就出了那片林子。   直到站到租的车边上了,姜守言好像都还没反应过来,喃喃地问:“就出来了?”   程在野笑了一下:“昂。”   姜守言回头看他们走回来的路,雪下的大,更远一点的脚印已经看不清了,天地皑皑一片,几乎融为一体。   白桦林空旷苍莽,姜守言处在其中,看哪儿都像路,但程在野牵着他,走了最正确的一条。   他扭回头,程在野打开后车门,把后面两排椅子放下来了,然后又把姜守言的行李箱往里面拖了一点。   姜守言问他:“你怎么知道路的?”   冷天的姜守言说话有种独特的腔调,一种不加思考的懒散,听起来让人的心软绵绵的。   程在野弯着腰从车里退出来,拍了拍姜守言帽子上的雪说:“玩多了的经验和直觉。”   他偏过头,近处的脚印完全被盖上了,远处一切像是隐在了雾里,看不真切,但他恍惚间似乎又见到了那截不冻的河水。   无论雪下的多厚,天多寒冷,地热水始终烘着它,让它充满生机地流动着。   “不过这种天气要进去玩的话,最好还是要在树上绑标记物,不然很容易迷路。”   程在野让开一点,说:“先进去换条裤子吧,你膝盖下面被浸湿了。”   后座空间小,活动没那么方便,姜守言跪在座椅上,摊开行李箱重新找了条外裤出来。   车里暖气打的高,姜守言把帽子外套全脱了,搭在后备箱角落化了滩水。   姜守言外裤里面还穿着条绒裤,就算坐着换也不怎么方便。   期间他朝外面瞥了一眼,程在野站在掀开的引擎盖前检查防冻液,从姜守言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头顶。   刚刚他的头发是不是被雪浸湿了。   姜守言好不容易把裤子折腾着穿上,把湿了的那条用塑料装起来,又扭身在行李箱里翻找毛巾。   手指刚触上,身后传来了开车门的声音,程在野飞快脱了外套钻进车里,身上还带了点外面的寒气。   他手臂是冷的,胸膛却很热,撞上来的时候让姜守言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好暖和啊,”程在野手臂箍着他的腰,鼻尖顺着他的耳廓就要往下,姜守言伸手挡了一下。   “火车上没洗澡。”他转过头说。   程在野:“没洗就没洗。”   他作势又要往下探,视线突然被兜头罩住了。   姜守言拿着毛巾给他擦头发,手上的劲一点都不温柔,把程在野本来微卷的头发飞快擦成了个鸟窝。   毛巾拿下来的时候程在野还懵着,配上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说不出来的喜感。   姜守言没忍住笑了起来,微挑的眼尾往下落了几分,睫毛稍稍垂着,懒散又温柔。   程在野才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模样,顶着重新盖上来的毛巾,倾身就把人压在了车座上。   毛巾便滑落到了姜守言脸上,盖住了他大半张脸,他微微张开唇要去拽,程在野没让,压住他的手吻了上来。   姜守言鼻尖被盖住,呼吸就变得缓慢潮闷。   他比以往更快地沉了进去,探着舌尖被程在野像是叼猎物似的往自己领地攥着。   他轻轻动了动手指,程在野便从他指缝里插了进去,和他紧紧扣住。   窗外雪还下着,姜守言脑子和外面的雪地一样空白,片刻后他闷喘了一声,程在野手指从他毛衣底下钻了进去,隔了层里衣顺着腰线往上摸。   里衣单薄,程在野手指还凉着,凉的姜守言下意识上挺,想更多地往他温暖的胸膛前钻。   他依偎到了热源,手指更紧地抓住了程在野的脖颈。   他的鼻尖被毛巾捂着,唇齿间的呼吸也被凶猛地攥着,潮热闷着他,让他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他轻轻咬了程在野一口。   程在野便往后退了一点,垂着眼缓缓舔掉了拉扯出来的银丝。   他看见姜守言张着嘴喘息,红润的舌尖藏在牙齿后面,嘴唇还潋滟着水光,他被闷得太久了,不自知地哈着热气,连呼吸都带着十足的诱惑。   程在野喉结滚了滚,低着头,贴着他的嘴唇厮磨了阵儿。   车外雪天寒冷,车内暖气开的很高。   程在野用鼻尖一点点拱开了捂在姜守言脸上的帕子,露出那一双潮红的眼睛。   他雾着视线看他,程在野蹭着他的鼻尖说:“我的。”   姜守言揪住他的头发,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他补了一句。   “我是你的。”   他们在车里依偎了阵儿,直到雪小了点才钻进前座,顺着导航继续往前开,赶在封路前进了村。   村子是原始的农村,不大,很多都是村民自住,商业气息不浓厚,烟火气要更重一点。   程在野找了家民宿,老板娘很热情,木屋空了三间房出来,挨着问他们要哪种,标间还是大床房,要窗户还是没窗户的。   每一间都是标准的东北大花被配置,洗的干干净净。   “都烧的是土炕,”老板娘掀开被褥,给他们看了看底下,“晚上不会冷的。”   她抬起头,又看了眼程在野,还是没忍住夸道:“哎呀,长的可真帅啊。”   “多高啊,得有一米九几了吧,普通话说这么好,是混血吧,哪国混哪国的啊?”   然后视线又落到姜守言脸上,也跟着夸:“这个小伙长的也帅,就是看起来安静了点。”   姜守言抿着唇笑了笑。   程在野也笑着说:“我一米九一,爸爸是德葡混,妈妈是中国人。”   老板娘又带他们看了最后一间:“我们村子对面隔条江就是俄罗斯,那些小伙儿长的也帅,眼睛老漂亮了。”   “这是最后一间了,看你们要哪间,”老板娘说,“吃饭也是我们吃啥就给你们吃啥,这边位置偏,天气又冷,那价肯定会高点,担待担待。”   程在野偏头看了眼姜守言,问:“要哪间啊?”   姜守言最后选了大床房。正好也到饭点了,他们刚把行李收拾好,老板娘就敲门叫他们吃饭了。   桌上有四五个菜,小鸡炖蘑菇,咸菜窝窝头,炒白菜等等。   柴火烧出来的,要更香一点,他们俩昨天晚上吃的泡面,今天早上也只啃了个玉米饼,来村的路上还不觉得,现在坐在圆桌前就开始饿了。   姜守言拿着筷子,见老板娘还没要坐下来的意思,问:“还没忙完吗?”   老板娘说:“别管我们,你们掏了钱的,可劲儿整,别客气。”   姜守言和程在野就先吃了,吃了快一半老板和老板娘才上桌,桌上也没闲着,问他们是来玩的不,又说了村子哪些地方可以去转转。   “村委会那里可以给你们盖彩章,红红绿绿的,老好看了,”老板娘边说边做了个往下戳的动作,“还有邮局,如果想买明信片的话可以去转悠转悠。”   “不过今儿下午应该不行,那雪估摸着还得下,老冷了。”   姜守言边听边应,拿了个窝窝头夹着咸菜吃了。   程在野看他这么吃,也跟着弄了一个,吃的眼睛都放光了,嘴里还没咽,就唔唔开始夸了。   姜守言看着他笑,老板娘也看着他笑,程在野自己也跟着笑。   下午果然又下起了雪,村子因为大雪封路,一时也没别的车辆进来修整,街道一片寂静。   姜守言和程在野本来想等雪停了出去逛逛,但刚吃完饭,躺在床上又被土炕烘着,舒服的不行,再加上在火车上没睡好,两个人连话都还没说上几句,就眯着眼睛开始答非所问,再相互含混着嗯嗯几声彻底睡过去了。   一觉睡到下午六点过,错过了饭点。   老板娘见他们没出来也没敲门打扰,在桌上给他们留了字条。   也不能叫字条,可能没找到纸,撕了页日历下来——饭菜在灶上温着的,凉了可以叫我们热,桌上水果随便吃。   姜守言从小就在村里长大的,烧柴煮饭顺手的很。天气这么冷他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们,领着程在野转到厨房去了。   程在野没见过土灶,看什么都觉得稀奇,蹲下来拨了拨长条的木柴,问:“用这个烧吗?”   姜守言弯腰看了眼,火没完全熄,还有点橙红的火星烧着的,他把锅揭开,饭菜都还热着。   程在野走过来了,想到了什么,问:“姜守言,你小时候住村里也是用这种灶烧饭吗?”   “对,”姜守言说,“我小时候还劈柴呢,就你刚拿的那长木条。”   “要是老板娘那里还有没劈完的柴的话,明天也让你在院子里体验一下。”   程在野就笑着蹭了蹭他的头发,说:“好啊,我还没劈过柴呢。”   姜守言回头看他:“你怎么什么都好奇?”   “我精力旺盛嘛。”程在野眨着眼睛答。   姜守言没他。   程在野跟在他后面把菜端上桌,抽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又问:“你小时候还做什么了?我有机会能一起体验一下吗?”   姜守言没接话,垂下眼,伸筷子去夹粉条。   第二道炖烂了,还滑,夹了好几遍都夹不起来,程在野就帮他一起夹,也夹不起来。   两个人边夹边笑,程在野干脆把盆往姜守言面前端:“要不直接赶吧,反正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姜守言吃到粉条了,筷子往饭里戳了戳,才开口说:“我小时候什么都干。”   他声音低而缓,明明语气语调和平时大差不差,但程在野还是意识到了什么,停下筷子,偏过头看着他。   “你要愿意的话,我以后可以带你回去看看,”姜守言没抬头,似乎心情有点不好,还在戳碗里的饭,“看看我以前的家。”   程在野笑着说:“好啊,我很愿意。” 第47章 冻梨   姜守言觉得自己脑子好像坏了。   明明是他提的要带程在野回以前的家看看,可现在重新想起这句话他又突然变得很焦躁。   就像那枚不想从程在野手上要回来的戒指,过去如同一滩深不见底的沼泽,他知道沉在里面是什么感觉,所以他只想逃避。   但他又尚存智,知道逃避是不可取的。   这两种情绪拉拽着他,让他的思绪也跟着被扯向了两个极端,脑子逐渐变得嘈杂,一边焦躁的让他想揪自己的头发,一边又像是舍弃了七情六欲,淡薄地指责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两种情绪拉扯着分不出个输赢,他不想让自己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所以只能暂时取个安全值——静止地坐在床上不动,像是处在了另一片空间。   但很快,这片静止的空间就出现了波纹,姜守言抬眼,看见程在野推门进来了。   他的笑容随着视线的接触似乎有片刻不明显的停顿,又好像没有,姜守言有些分不清,因为程在野笑着贴了上来,用打湿了的发尾在他脸上轻轻蹭了蹭。   “好冷哦,”程在野随口抱怨,“你刚洗的时候也这么冷吗?”   头发凉滋滋的,蹭的姜守言的脑子好像突然没那么吵了。   他舒服地眯了眯眼,无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指节,说:“有点。”   “那我们抱紧点,”程在野边说边挤,姜守言本来靠着墙的,被程在野怼到前面去了。   他轻飘飘瞟了程在野一眼,程在野长腿岔开支着,从后面贴着他的面颊,紧紧抱了他几下,温热的呼吸扫在颈侧,有一种踏实的寂静。   姜守言听见他问:“怎么样,是不是没那么冷了。”   姜守言轻轻笑了笑,后脑勺靠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他扣在他小腹前的手说:“我是洗澡的时候冷,又不是现在冷。”   “我冷我冷,”程在野摩挲着他的指节,偏头吻着他的耳朵说,“你暖暖我吧。”   姜守言就不说话了,指腹没有规律地在他小臂上画着圈。   气温一入夜降的更快了,或许是因为天气太过寒冷,晚上八点多街道就已经安静了下来,整座村子在夜色里缓慢地酝酿睡意。   姜守言和程在野刚睡醒,现在肯定是睡不着的,但姜守言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视线正停驻在虚空某处发着呆,程在野蹭了会儿他的头发,突然开口问:“姜守言,你想不想吃冻梨?”   姜守言没反应过来:“嗯?”   程在野偏头往铁花窗外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一片,但雪已经没有再下了。   “我们出去现冻,”程在野扭回脸说,“我刚看桌上有梨。”   姜守言:“冻梨好像一天冻不好吧。”   “一天冻不好我们冻两天嘛,”程在野歪着身子把姜守言的厚衣服拽了过来,“早点冻能早点吃。”   他把羽绒服帽子从后盖到了姜守言头上,然后长手长脚连人带衣服一整个裹住倒在床上撒娇:“走嘛走嘛。”   姜守言被他裹的没办法动弹,费劲地把嘴巴从歪倒的帽子里钻出来:“你先把我放开。”   程在野凑上前亲他,本来只是想简单啵几口就好,但看着姜守言被帽子挡住的上半张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忍住亲的久了点。   结果就是姜守言穿好衣服在雪地里蹲了好一会儿了,嘴唇都还烫着。   他抿了抿唇角看着跪在雪地里刨坑的程在野,可能是幻视到了别的很有喜感的画面,没忍住笑了一声。   程在野拍了拍手上的雪问他:“笑什么?”   姜守言摇头说:“没什么。”   程在野就偏头看了姜守言好一会儿,总结:“坏人。”   坏人姜把他手上的梨抢走了,凑近两步放进坑里和他一起埋。程在野专门挑的小梨,洗了两个,冻的快点。   “是不是还得弄个标记物,”程在野边说边伸手摸索,“不然明天起来找不到了。”   他摸到了根树枝,插在了刚刚刨的雪堆前,然后转过头去看姜守言。   冻个梨用不了多久,所以他们没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只在睡衣外边套了厚厚的羽绒服。   姜守言一只手束着领口,一只手杵在树枝上往下压了压,压得更严实了点。   他眼神不再像之前那么无神,虽然姜守言自认为隐藏的挺好,但他状态不好的时候的眼神其实是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的。   因为很空洞,空的只要看上一眼,就不会自由自主想跟着他一起难过。   “姜守言。”程在野突然叫了他一声。   姜守言抬眼,嘴角带着不明显的笑意:“嗯?”   “我就叫你一下。”   姜守言低下头,或许是怕一根不稳妥,他又找了另外一根粗点的树枝插一块儿。   “姜守言。”程在野又叫了他一声。   姜守言不厌其烦地抬起眼,笑着问他:“怎么了?”   他看见程在野睫毛上挂了层薄薄的霜,伸手给想他抹掉,抬了一半才想起自己戴了手套。   程在野就低下头,把睫毛上的雪蹭到了姜守言脸上。   “冰吗?”他问。   姜守言点头:“冰。”   程在野又去吻他。   程在野觉得姜守言现在的状态,像是一只到了新环境的猫,躲在自己觉得安全的领地,暗暗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程在野不能强硬地捉他,也不能主动地去引诱他,他能做的就只有耐心地等在一边,让他感受到一种长久,一种安宁,一种可靠的陪伴。   直到他愿意走出来,愿意对他述说一切,那个时候程在野才能真正抱住他,对他说一声没关系啊,都没关系的。   雪天寂静,程在野抬手拨了拨姜守言压在帽子底下的头发,问:“要回去了吗?” 第48章 写信   姜守言没接话,只是抬眼安静地看着他。   程在野忘了自己刚挖了坑,手套上的雪还没拍干净,随着拨弄沾了点白霜在姜守言头发上。   此刻他却没注意到这点。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姜守言的视线吸引了。   程在野一直都知道,姜守言的眼睛会说话,很多时候相较于直白的语言,他更喜欢对视,就像是灵魂间沉默的交流。   而程在野每次都能读懂。   姜守言在说:他暂时不想回去,还想让程在野吻他。   这里偏僻、原始,路灯就像是那些矗立在雪地里的老式木屋房,灯光古朴地映照在空阔的街道上。   白雾随着呼吸缓缓缠绵到一块儿,远方的路灯突然闪了两下。   姜守言没闭眼,在程在野吻过来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很轻一声响,然后整座村庄都暗下来了。   程在野碰了他嘴唇一下,又一下,缓缓退开,结束了这个短暂又纯情的吻。   这里僻静,寒冷,但人情却是热的。   屋子里的窗户晃出了蜡烛的光影,随后他们俩的房间响起了敲门声。   他们的窗户正对着院子,老板娘的声音豪爽地透过门板传了过来:“雪天停电了,给你们送几根蜡烛过来应应急。”   程在野起身走几步,到窗口说:“门没锁,您直接进来吧。”   老板娘推门的时候还奇怪呢,怎么声音听起来这么空?举着蜡烛往里,陡然在昏暗里见到窗边扒了个脑袋,哟地捂着心口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定神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是程在野。   “天那么冷,在外面做什么呢?”   程在野:“冻梨呢。”   “冻梨?”老板娘把蜡烛放在床头柜上,“冰箱里有现成的,忘了和你们说了。”   “蜡烛放这儿了,”老板娘路过窗户指了指床头,“冻好了就赶紧进来,外边儿冷。”   程在野点头,学着她说话的腔调:“好嘞。”   姜守言还在雪地里蹲着的,程在野过来的时候,他找了好几根树枝,把那一圈都围起来了。   程在野盯着看了一会儿,姜守言冲他抬手:“腿蹲麻了。”   程在野笑着把他拉了起来,回屋里给他捏了会儿小腿。   停电了手机都玩的不安心,两个人就借着床头昏暗的蜡烛说了好一会儿话,但大多时候都是程在野说,姜守言听,然后嗯上几声。   “听说这里偶尔也能看到极光,一般在夏至前后。”   程在野抬头,看见姜守言打了个哈欠,他没忍住跟着打了一个,最后几个字泡在嗓子眼里,显得含糊。   姜守言哈欠刚打完,看见程在野眯着眼张着嘴,眼里雾气都还没散呢,又跟着打了一个。   程在野嘴刚闭上,眼见又有被影响的趋势,姜守言提前伸手给他捂住了,等自己那个哈欠打完,才慢悠悠说:“你不准打了。”   这事儿哪是能控制的,程在野在姜守言手心里眯着眼打完了一个。   姜守言耸了耸鼻尖偏过头,笑了几声终究没忍住,捂着程在野眼睛打完了最后一个哈欠,连嗓音里都闷了层水似的说:“好像两个傻子。”   可不是两个傻子吗,对着相互打哈欠都能打好几个。   程在野笑着拉下姜守言的手,问:“困了吗?”   姜守言说:“有点。”   程在野就和他一起躺下:“那睡吧。”   屋子里太暖和了,姜守言头贴着枕头,被程在野抱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夜里他想上厕所,半睡半醒间手指刚落到程在野腕间想拉开,身后的人就迷迷糊糊凑过来了。   “哪儿去?”他问。   姜守言顿了会儿才说:“上厕所。”   “嗯,”   然后沉默。   就在姜守言以为这个人又睡着了的时候,程在野突然松开了他的手,翻身去够床头的蜡烛。   电还没来,蜡烛不禁烧,之前那根已经燃到底自动灭了。   程在野用打火机重新点了一根,身后姜守言窸窸窣窣穿好外套,凑过来要拿,程在野边递给他边说:“等我会儿。”   姜守言:“你也想上厕所吗?”   程在野其实不想上,但他还是在穿外套的间隙嗯了一声。   姜守言知道可能是因为之前突然离开给程在野留下了阴影,导致他睡觉总会抱自己很紧,稍微有点动静都会惊醒。   所以姜守言举着蜡烛等的很耐心。   但只有程在野知道,不仅仅是因为这层原因。   *   姜守言觉得两个多月没见,程在野好像突然觉醒了给自己拍照这个爱好。   但也不频繁,就是偶尔看到好看的好玩的了,会很自然地和姜守言说一句,要不我们拍张照吧。   有时候是合照,有时候是独照,但只要给姜守言拍照片,程在野总会选旁边没人的时候。   姜守言拍照向来是那副姿态,往那儿一站,比身后立着的俄罗斯套娃还直,微笑的弧度视当天的天气而定,天太冷了,弧度就淡点,因为脸冻僵了。   程在野之前拍景拍多了,总能很快找到最好的构图,姜守言脸长得好,无论哪个角度都很能抗。   程在野说好了,然后自己走到另一个长鼻子雕塑前,说他也要一张。   姜守言接过手机,程在野在画面里做了和雕塑一样端面包的动作,姜守言抿着嘴笑了一下。   等他自己拍满意了,直起身才发现有辆车停在旁边的,这条路比较窄,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马路中央。   姜守言不好意思地冲司机点了点头,司机冲他笑了笑,车缓缓驶远的时候姜守言瞥了眼车牌,川A。   这两天公路解封了,陆陆续续有车进村修整,因为北红村没什么景点,大部分都是下午进村,修整一晚上就走。   不像程在野和他,一连住了三天。   姜守言其实很喜欢这种原始村落的氛围,前几天封路没什么人来会更安静一点,走在路上只能听见狗被惊动的叫声。   村子整体不大,从村门口的石头到黑龙江界江可能就几公里,他们逛的慢,下午出来逛一圈,走走停停,直到今天都还没把整座村子走完。   程在野翻看了会儿手机里的照片,又和姜守言继续往前走,他们今天想去村邮政买明信片。   其实昨天去过一回,不知道为什么没开门,程在野就看着门口的邮筒,想了会儿说:“姜守言,不如我们给彼此写封信吧。”   姜守言走累了,蹲在邮筒前指着上面贴着的白色通知念了一遍:“此邮政站点已撤。”   程在野说:“我们不从这儿寄,等什么时候写好了就导航最近的邮局寄。”   姜守言抬头看着他,觉得这是程在野能做出来的事,就像他之前在珠峰给不认识的人挂经幡一样。   所以今天,他们过来买了明信片,信封和信纸。   虽然站点撤了,负责人还是给他们盖了个属于北红村的邮戳,盖在了明信片上。   程在野拿着那些东西,又和姜守言一路逛到了滨江公园,和对面俄罗斯险峻的山隔江而望。   他们沿着那条江边小道往前走,偶尔能看到有人从旁边的台阶下去,走到结了冰的江面上。   黑龙江在这个地方是界江,一半属于中国一半属于俄罗斯,那些人站在交界点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程在野随着姜守言的视线看过去,问他:“想下去玩儿吗?”   姜守言摇了摇头。   他们就继续往前走,走过北红哨所,最前面是一个木质的收费观景台。   姜守言回头看了眼他们走过的路,突然就很想站在更高的地方再看一遍。   所以他们给了钱,上去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过,太阳一点点西斜,光线在雪天显得很淡,像是蒙了层雾。   姜守言俯瞰整座村落,听见程在野问了一句:“如果让你现在开始写信,你想写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程在野一共只买了两张信纸,一旦落笔就没办法后悔,他们需要在脑子里把写给对方的话提前想好。   姜守言撑着观景台的栏杆,这里不算太高,但又离地面有一截距离,他觉得自己有些轻飘,像是变成了萦绕在太阳周边的雾,在苍凉的光照里,安静地看着露营地的车辆一辆一辆停过来,等到第二天又会陆续离开,去往姜守言不知道的远方。   “第一句话啊,”姜守言想了想说,“我不想回家。”   像是有些意外这个答案,程在野偏过头看着姜守言。   姜守言又笑着重复了一遍他的开头:“亲爱的程在野,我不想回家。”   只是那笑容却不像是开心,是一种程在野说不上来的感觉,和天边的太阳一样苍凉。   “那你呢,”姜守言问他,“你想写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程在野说:“我想带你出去玩。”   姜守言愣了片刻,笑说:“你作弊呢,你顺着我的开头写的。”   程在野一点不害臊,跟他一样,把自己的开头在对视间念了一遍:“亲爱的姜守言,我想带你出去玩。”   有了一个开头,就像是拧开了水龙头,很多话不由自主就跟着顺了出来。   姜守言也不知道那一个瞬间为什么会那么自然地把那句话说出来,他想来漠河也是因为不想回家。不往外走,他就只能往家走。   可是把程在野带回家,他又有点犹豫,他病久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得糟糕,但他知道自己在哪种情况下一定会很糟糕。   他之前不想让程在野看见,所以只能带他往外走,既是玩,也是逃。   但总不能逃一辈子吧,虽然程在野可以带着他逃一辈子,他不需要操心下一站要去哪里,他只需要看着窗外的风景。   但他总有一天要回去的,总有一天要面对的。   姜守言看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洁白雪原想,他只是还需要再攒一点勇气。 第49章 幻日   姜守言还记得从观景台回去的那个晚上,程在野转着根笔问他想去哪儿。   姜守言靠坐在铁花窗边,听见房檐上的冰溜子砸在地面的碎响。   他说:“想去冷的地方。”   天寒地冻,好像所有的力气都只是用来活着,思维滞缓,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程在野就说好啊,然后带着姜守言在大兴安岭起伏的山脉里穿行,在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里,往更广阔的雪原驶去。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看到好看的景色就停下来待一会儿,程在野还是会给姜守言拍照片,他像是对这件事着了迷——独自一人行走在冰面上的姜守言,被麋鹿追赶奔跑摔倒的姜守言,安静靠在车窗望向远方的姜守言。   他按下拍摄键的时候是笑着的,但等屏幕暗下来,程在野看见了自己眼里闪烁的水光。   姜守言没说想玩多久,程在野就带着走遍东北和内蒙环线的念头做规划,算好路线提前网购,在到达第三个城市的时候,买齐了车旅最基本的装备,把后车座连着后备箱改成了床。   他们在酒店停车场布置着那张简易的床,床垫上铺着之前买的花床单,被子和枕头都是出发前从民宿老板娘那儿买的,花花绿绿,很喜庆。   姜守言偶尔在副驾坐累了,会躺在后面发呆,汽车在国道上摇摇晃晃行驶,姜守言望着窗外被红松遮盖的泛白的天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是他们离开北红村的第五天,姜守言在摇晃的车厢里,连梦都是轻飘飘的。被白雪覆盖的冬天似乎连时间都流逝的异常缓慢,等再次醒过来,姜守言有一种过了很多年的恍惚。   他盯着灰黑色地车顶看了会儿,意识到车好像停下来了,他转身扒着车座看了眼,车上没有程在野。   姜守言又撑起身去看车窗外,看见不远处的冰面上,围着一圈人,不知道在干什么,程在野背对着他的方向蹲着,仰头和对面一个戴毡帽的男人说话。   姜守言推开门下车,踩着冻结实了的冰面静悄悄地走到了中央。   戴毡帽那个男人看见他,边低头拉手上的网边冲程在野说:“你朋友过来了。”   姜守言这才看清他们在捞鱼,在冰面上凿了个洞,应该是前几天下的网。   程在野回头笑了笑,问:“睡醒了么?”   姜守言撑着膝盖弯腰看:“嗯。”   程在野解释:“想找他们买几条来着,晚上我们可以煎来吃。”   话音刚落,渔网被完全拉出来了,哗啦一声,大大小小的冷水鱼在冰面上扑腾,程在野把着姜守言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栽坐在冰面上。   鱼尾拍打起来的水溅了几滴在程在野脸上,他偏头刚在衣服上蹭完,面前就扔过来了两条大鱼。   戴毡帽的男人说:“给你们。”   程在野问:“多少钱啊?”   男人垂着眼说:“不要钱,你们帮着把大小鱼分开就好,太小的扔回去。”   姜守言就和程在野蹲在一边帮忙,大鱼扔大框,中等的扔另一个框里,还处于幼崽期的鱼重新扔回水里。   这里纬度太高,太阳高度角小,始终升不到最高的地方。   姜守言戴着手套不好抓鱼,一条鱼抓脱了好几次才能扔进框里,他下巴卡着羽绒服拉链,或许是因为周围太过寒冷安静,脸上的神情也很平和。   他把手上那条蹦跶了四五次才抓住的鱼扔进框里,偏头对上了程在野的视线:“你老看着我做什么?”   程在野笑了笑,说:“没什么。”   等把所有的鱼分好,程在野和那群男人告别,带着鱼和姜守言回到车边。   他从后座底下接了移动电源,又打开后备箱,端出了装在收纳箱里的做饭工具。   程在野在旁边杀鱼,姜守言就用电磁炉煮雪水存着给他洗手,两个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在太阳下山前吃到了自己在户外做的第一顿饭。   很香很烫很暖和。   程在野看姜守言吃了第一口,眯着眼问:“好吃吗?”   鱼还烫着,在姜守言嘴里滚了几圈,他才哈着热气开口说:“好吃。”   程在野刚想从锅里夹一块,嘴边就喂过来块鱼肉。   他偏过头,姜守言说:“挑了刺的。”   程在野笑着吃了,也给姜守言喂了口挑完了刺的鱼。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从外面的小凳子上吃到车里,慢悠悠把那锅鱼吃完了。   程在野脱了手套,拿着电磁炉抓了几把雪在里面飞快裹了几圈,雪天洗锅就这点好,油渍很容易就和雪凝在一起,三两下就能洗干净。   姜守言从他手上接过洗干净的锅,又把热水袋递给他捂手,重新收拾好收纳箱,把东西全部塞进了前座。   车内空间狭小,东西只能前后移动着放。   他们俩都没有再走的意思,就准备在这片寂寥的土地过夜。   远处的太阳还没完全下山,程在野靠在姜守言肩头看着车窗外连绵在雪地上的金光,突然开口问:“姜守言,你想看烟花吗?”   姜守言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发说:“这个天你去哪里弄烟花?”   程在野把手里的热水袋举到姜守言面前晃了晃,说:“雪做的烟花。”   程在野又重新烧了锅雪水,装进大的保温杯里。   “这里可以吗?”他踩着点,回过头问蹲在地上摄影的姜守言。   手机屏幕只框住了一小部分世界,那个世界的背景是金色的,太阳挂在程在野身后,他成了一个虚化着金光的黑色剪影。   姜守言说可以,然后点开了手机的录像功能。   程在野猛地扬起手臂,把保温杯里的水从前往后以一个圆弧状向外泼去。   滚烫的水骤然接触极冷的空气,瞬间凝固成冰四散而开,世界在姜守言眼前虚化,变成染着金光的冰雾,又在镜头里永恒,在这片寂寥的土地上,带着一种绝望的浪漫。   姜守言从镜头里看着程在野走出那片云雾,走到了自己跟前,他蹲下来,脱下手套,捧住了姜守言的脸。   “怎么哭了。”   哭了么?   姜守言眨了眨眼,可能天真的太冷了,连悲伤都是后知后觉,他感觉到了脸上淌了热意,然后在程在野眼里,不受控制地越淌越多。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程在野就抱着他说:“那就不要想。”   “发泄出来吧,姜守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没什么的。”   这没什么的。   姜守言突然在这句话里松懈下来了,然后又思维滞缓地意识到原来他一直都是压抑又紧绷的。   他现在的快乐是在透支未来的快乐,他现在的行动力是在透支未来的行动力,透支的越多,反弹的越严重。   他想到这些会觉得压抑,但他又不可避免地需要透支,需要再多一点快乐,需要再多一点行动力,直到他彻底走不动的那天。   他靠在程在野肩头,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下了山,他觉得那一天好像快来了。   姜守言埋着眼睛在程在野肩膀蹭了蹭说:“我们回车里吧。”   太阳下山后,天黑的就快了,姜守言和程在野盖着被子,各自蹲守一个角落,在给对方写信。   薄薄一张信纸,能写的极其有限,姜守言只能挑最直观的痛苦来写,越写越痛苦,越痛苦越写,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好像也简短地回顾完了自己的一生,红着眼睛,脑子嗡嗡地看着信纸上一行行过往。   他怕自己忍不住想撕掉,匆匆折起来塞进了信封,然后再一抬眼,对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早就写完了,安静地看着他。   姜守言觉得这层安静里好像还裹着别的东西,在彼此都捏着信封的那一瞬间,在相互对立的空间,姜守言突然意识到,程在野夜里睡不踏实不仅仅是因为之前自己突然的离开。   他想到了另一层原因,他在昏黄的阅读灯里注视着程在野的眼睛,问出来的时候带了一种微妙的爽感,就像是他在自己手臂划伤口,看着血涌出来的那一瞬间的感受。   他问:“程在野,你很怕我死掉吗?”   程在野眼神有很明显的波动,姜守言看见那双一直都很温暖的眼眸里一点点、不受控住地蓄上了泪。   程在野往后仰了头,视线却没错开,他笑着说:“我怕啊,我当然怕啊。”   他怕自己睡一觉起来见不到姜守言,也怕自己睡一觉起来永远也见不到姜守言,所以他总是抱他抱的很紧,总是在他稍微有点动静就猛地惊醒。   姜守言紧紧捏着手上的信封,捏出了一个不明显的褶皱,他微哑了声音问:“那你想跟我说些什么吗?让我好好活着,让我不要死吗?”   程在野说:“我想说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我都愿意接受,我爱你,我会一直爱你。”   姜守言湿了眼眶。   “所以你能不能稍微也接受一点点自己,”程在野说,“接受自己暂时的脆弱,接受自己暂时的无能,接受自己暂时的颓废,什么都不要想,只是接受自己所有不好的一切。”   “然后成为一棵树,一棵没有思想的树,只是单纯为了活着而活着。”   他声音有很轻微的颤抖,抖在姜守言心口,让他想起了程在野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人是怎样一步步从植物变成动物、小孩,最后再长成大人的。   姜守言之前听不明白,现在却好像懂了。   他偏过头,哭着笑了:“你真是……”   喉口哽了哽,一字一字,说的困难极了:“在旧金山就光学这个了么。”   “对。”程在野也跟着哽咽,“所以你愿意相信我吗?”   姜守言这次回答的比之前几次都要快,他眨掉了眼里的泪水,说:“我信。”   程在野模糊着视线,自言自语似的说:“那就都值得。”   他冲姜守言张开手,问他:“要抱一会儿吗?”   姜守言靠了过去。   程在野那儿要比他暖和很多,姜守言倚在他怀里缓了会儿,低头看着还捏在手里的信。   程在野把他的压在自己下面说:“我们明天就去寄。”   姜守言本能焦虑:“最后真的能拿到吗?需要多久呢,路上会掉吗?”   程在野吻了吻他的头发说:“已经不重要了,姜守言。”   他们最后在根河把这封信投递到了邮政的信筒里,信封上的地址写的是姜守言的家。   两个人在根河的露营地住了一晚,姜守言睡不着,就和程在野一起在外面看星星,根河的天气极冷,车面上冻了层钻石一样的霜。   姜守言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但他不想回去,他问程在野我们下一站去哪里。   程在野说,海拉尔。   于是两个人天没亮就启了程,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最近为什么会这么紧迫,好像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程在野开车穿过了一片苍茫的雪原,车窗外突然下起了小雪,姜守言扭头问:“可以停在这里吗?”   程在野没问为什么,他很利落地停了车,然后跟在姜守言后面,往那厚厚的雪坡上爬。   姜守言也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厚重的衣服压着他,雪地拉拽着他,他一步一步,直到筋疲力尽,跪倒在这片辽阔的冻土之上。   太阳一点点爬了上来,金光慈悲地照在他身上,姜守言缓缓抬头,然后怔住。   雪天,成圈的金光,最亮的三点。   天空好像高挂了三个太阳,光线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内蒙,看了一场罕见的幻日。   姜守言忽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失声痛哭,他在那苍凉的光芒里恍惚感受到了如同盛夏一样的热烈,在这苍莽的雪地里穿透了他的皮囊,让他看到了一点希望。   姜守言回头,看向始终站在他后面的程在野。   他问:“戒指呢?”   程在野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从内兜里摸出了那枚朴素的银戒。   姜守言在地上挖了个坑,把它埋了进去。   他看着小雪一点点填满缝隙,直到再也看不出挖过的痕迹。   沉下去吧,他想,如果挣扎不了那就把自己打碎,沉进荒芜的沼泽,在最深的地底扎根,长成一棵没有思想的树。   他偏头看着走到身边的程在野,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疲惫,他盯着程在野的眼睛说:“我要碎掉了。”   程在野蹭着他的鬓角说:“我给你拼好,我给你一个完整的姜守言。”   姜守言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好冷啊,冷的不想动弹。   所以他靠在程在野的肩头说:“我想回家了。”   程在野:“那我们就回家。” 第50章 甜么   姜守言走不动了,程在野便背着他下了雪坡。   这段坡路陡峭,程在野走的稳极了,姜守言手臂虚虚地环着他脖颈,一点颠簸没受。   他脑袋枕靠在程在野肩膀上,视线顿在虚空中的某点,他觉得自己一部分感知好像跟着那枚戒指埋进了坑里,他变得很空,和这片洁白的雪地一样。   他很不适应这种空茫,用尽全力想把自己裹满,所以从箱子里翻出了所有厚衣服,一件一件穿裹在了身上,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行动不便的茧,但还不够。   他又把花花绿绿的被子也裹在身上,最后缩在后备箱最里的角落,靠着车玻璃的夹角,安静地看着始终坐在前面的程在野。   车里的暖气在姜守言往身上裹衣服的时候就已经调低了,程在野没有制止他的行为,只是在他安静下来后,温和地问他:“要抱一会儿吗?”   好简单六个字啊,落在姜守言耳朵里却让他觉得又酸又涩。   他歪着头观察了好一会儿,车外的雪下的大了,程在野保持着张开手臂的姿势没动,像是一座小山,盘腿靠着副驾驶的椅背,沉稳地注视着他。   姜守言便丢掉了身上的被子,在那双手臂收紧的瞬间,那些依靠外物怎么也裹不满的空茫好像在一点点填满。   姜守言脸颊挨着程在野的羽绒服拉链,他觉得很凉,偏过头咬着拉链头一点点往下拽,把头埋进了程在野暖和的心口。   程在野抱着他,拍着他,姜守言穿的衣服太多了,落在他手里像个浑圆的球。   程在野说:“要是真长这么多肉就好了。”   姜守言听见了,也听懂了,但他有点不想说话,所以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就胖成一个球了。”   程在野耐心地等,也耐心地答:“那我也胖点,我们俩一起当球。”   姜守言短促地笑了,他昨天几乎一夜没睡,现在窝在程在野心口,被他拍的昏昏欲睡。   “有点困,”姜守言说。   “那就睡吧,”程在野说,“我和你一起。”   车内空间对程在野来说有点小,他只能斜对角躺着争取最大的空间。   姜守言跪坐在中间,看程在野从后备箱那儿把被子拖过来,又去前面把温度调高了点,最后坐回来看着他,问:“要把外面的衣服脱了么?”   姜守言穿的太多了,短款羽绒服外面又套了长款,刚刚套的时候没觉得不舒服,现在听到脱这个字,脑子开始自动把这项动作复杂化,他突然觉得手臂被衣服压的很沉重,他没办法抬起来。   他又开始烦躁为什么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很想死掉。   抑郁的姜守言情绪就是这么反复无常,一点点小事都能把他彻底击垮,但他脑子里又响起程在野说过的话,接纳自己,成为一棵没有思想的树。   他抿了抿唇角,一点点斩断那点纷乱的思绪,接受自己没办法脱衣服的无能,在程在野平和的视线里说:“我动不了。”   程在野就笑着帮他把拉链拉了下来,帮他把最外面的羽绒服脱了下来:“没关系啊,我帮你脱。”   “可以抬一下腿么,衣摆被坐进去了。”   姜守言撑起了身,程在野飞快把衣摆抽了出来,又安抚似的抱了他一下,手掌隔着衣服拍了拍他的脊背,又低头吻了吻他的鬓角。   姜守言几乎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有的东西他没办法对别人开口,但他能对着程在野说出口,因为程在野太好了,能给他最舒服的反馈,而不是问他为什么动不了。   虽然这句话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是出于一种关心,但在那种情况下只会让他更严苛地审视自己,然后陷进内耗的泥潭里——是啊,为什么动不了,为什么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如此反复,越陷越深。   姜守言一件件裹上的衣服,被程在野耐心地一件件脱了下来,最后只剩下毛衣和打底衫。   衣服被全部堆到了前座,高高的椅背挡着,姜守言看不见,也不会觉得烦,程在野把自己的外套也扔到了前座,转过身来拉着姜守言躺下。   姜守言把自己完全埋进了被子里,靠在程在野心口的位置,听着程在野沉稳的心跳。   一下,两下。   程在野轻轻拍着他,片刻后,突然觉得心口有些发烫,姜守言紧紧揪着他的衣服,眼泪无声地淌了他一心口。   程在野没说话,只是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脊背。   雪天寂静,车里也静,姜守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过来的时候脸已经露在外边了。   程在野顺着他的头发,觉察到掌心的脑袋动了动,歪头瞧了一眼:“醒了么?”   姜守言嗯了一声,不想睁眼。   程在野摸着他的头发商量:“要到中午了,这里还很偏,我们要先去找一家店吃饭。”   车子还停在那片雪原的,姜守言伸手拉开挡光板,看了眼窗外,雪已经没有再下了,天空灰蒙蒙一片。   他被程在野抱着睡了一觉,脑子睡清醒了不少,埋头在程在野心口蹭了好一会儿,才拖着腔调又嗯了一声。   程在野便抱着他起来,从前座挑了合适的衣服要给姜守言穿。   姜守言接过来,垂着眼说:“我可以自己穿。”   姜守言情绪变化的很快,之前脑子混沌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清醒点了想到自己被一个小那么多的人像小孩一样照顾,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程在野捞着他的脸颊,让他抬了头,两个人的视线碰在一起,姜守言眼睛还是红的。   程在野拇指摸着他的眼尾,爱意和欲望一并在眼里流淌,他毫不掩饰,坦坦荡荡地说:“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以后我都会讨回来的。”   被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姜守言有一种想把自己掏空了给他的冲动,可是他向内审视自己,他本来就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有,他好像又要走进死胡同里了。   程在野太懂姜守言在想什么了,手指揉搓着他的脸颊说:“姜守言,不准乱想。”   姜守言懵懂地看着他。   程在野咬他的嘴唇,让姜守言感觉到了痛,轻轻皱起了眉,他才撤开,缓缓舔他。   “姜守言,”程在野叫他的名字,姜守言垂着眼睛看他。   “我对你这么好,”他摸着他的鬓角,笑着说,“你以后要慢慢还。”   明明是笑着说的,姜守言却好像从他的眼里读到了别的情绪。   他看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后备箱的床被折了起来,姜守言裹着被子靠在后座盯着驾驶座发呆。   他其实不冷,但就是想要点东西把自己裹起来,程在野不开车的时候他能抱着程在野,程在野开车的时候他就只能抱着被子盯着后车座。   窗外白茫茫的景象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等姜守言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已经停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了人群,他下意识把自己往里面缩了缩。   程在野从后视镜里看见了,知道他不想动弹,扭过头和姜守言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进去打包饭菜。”   姜守言点了点头,看着程在野开了车门,进了饭店。   程在野车停的巧妙,从进门到点单到等待姜守言隔着玻璃窗都能看见。   他歪着脑袋搁在膝盖上,隔着一段距离和程在野对上了视线。   程在野站在门口,他个子高,长相也出众,来来往往的人都会看上几眼,程在野谁也没看,就看着缩在车里的姜守言。   只是这么简单对视着,姜守言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温馨,他好想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又有点不甘心只拥有这一刻。   他看见程在野突然低下头,拉开羽绒服拉链在内兜里掏着什么,姜守言被勾得抬了点头,程在野笑着给他比了个爱心。   姜守言愣了片刻,也笑了起来,喃喃地说了声:“幼稚。”   他们就这样开着车一路南下,车里和酒店换着睡。   从北到南,气温一点点升高,姜守言身上的厚衣服也一件件脱,已经十一月底了,各个城市都在降温,但偶尔还是能看见太阳。   这天,姜守言在后座被晒得懒洋洋的,程在野开车进了公园,找了个停车位。   姜守言靠着窗户等了一会儿,见程在野没动静,不由探头说:“不是想上厕所吗?是没找到吗?公园里应该都有的。”   程在野手指在导航上划了几下:“离的有点远。”   姜守言趴着看了会儿:“不远啊,就从这里往前走,八百米,几分钟就到了。”   程在野摁灭了手机屏幕,转头问姜守言:“你想不想去?”   姜守言被太阳晒得发懒,眯着眼睛枕在椅背上说:“我不想去,我在车里等你。”   程在野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着手机重复了遍姜守言的话:“嗯,你在车里等我。”   姜守言觉得程在野有点奇怪,但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他目送程在野的身影消失在小路上后,才重新靠回后车座,又回到了那片柔软的金光里。   最近天气太好了,好的姜守言看这个世界好像都顺眼了一点,公园里的树木常青,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推开车门顺着那一排排树走到了不远的湖边。   姜守言双手插在薄风衣的兜里,站在木栅栏边被太阳晒的很舒服,他垂眸看着面前浮着波澜的湖水,突然觉得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爱程在野和他想死这两件事并不冲突,至少现在他愿意为了程在野停留地再久一点。   身后突然传来道声音:“要来个烤红薯吗?”   姜守言闻到了味道,回过了头,看着烤炉边上表皮焦焦的烤红薯,不知道程在野有没有尝过。   他问:“多少钱啊。”   推着小车的大叔看了他一眼,说:“今天还没开张,给你算便宜点,五块。”   姜守言没什么胃口,要了一个打算和程在野分着吃。   扫码付款的时候大叔给他挑了个大的装起来,姜守言有点惊喜,笑着说了声谢谢。   他拎着烤红薯往回走,大叔推着小摊慢悠悠跟在他后面,姜守言拉开门坐上车,大叔推着车上了小路。   片刻后,程在野从那条小路下来了。   姜守言心情很好地把手背在后面,眯着眼问前座的程在野:“你猜我买什么了?”   程在野想也不想:“烤红薯?”   姜守言惊讶:“你怎么知道?”   程在野笑说:“闻到味道了。”   姜守言恍然大悟,边嘀咕着应该把窗户打开散散味,边就着袋子把烤红薯分成了一大一小两半。   他自己拿了小的,把大的连着袋子一起给了程在野:“闻着很香,不知道甜不甜。”   程在野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他,姜守言一张垫在腿上接皮,一张留着擦手。   他剥好皮后用纸巾包着底下的尾巴,咬了一口,刚想抬头和程在野说挺好吃的,却在对上程在野视线的下一秒突然噤了声。   他觉得程在野的表情有点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背光的原因,那双眼睛深邃的有些……悲伤。   外面晃过了道人影,程在野别过头,和推着小车卖红薯的大叔对上了视线。   程在野想起十几分钟前,他们的对话。   “打扰您了,”程在野在坡上指了指停车场的方向,“我临时有点事,可以麻烦您帮我看着一下我朋友吗?他生病了,心情有点不好,我怕他一个人待着会出事,就那辆白车。”   这是这些天程在野的日常。如果他要留姜守言一个人在车里,总会把车停在他视线能顾及到的地方,如果实在顾及不到,他会拜托路人。   他在旧金山作为助,参与周健有关心疾病方面项目的那两个多月里,见到了太多意外,见过实在受不了痛苦走上极端的患者,也见过心情突然好起来,最后还是走向了死亡的患者。   周健曾对他说过,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程在野不会觉得困难,他只觉得心疼,所以用尽全力小心一点,更小心一点。   站在断崖边还往前走的姜守言像片阴影盖在了程在野心头,他没办法再经受第二遍。   “诶?就是那个大叔卖给我的烤红薯,还特意给我挑了个大的,”心情变好的姜守言说话也和平时有区别,语速会稍快一点,“还挺好吃的。”   程在野:“是吗?”   姜守言见他迟迟没有要剥皮的意思,就把自己剥好了的喂到程在野嘴边:“你尝尝就知道了。”   “甜么?”   程在野笑着答:“甜。” 第51章 相框   程在野发现,越靠近信封上的地址,姜守言表现的越不安。   他开着那辆黑P的白车进了小区的地下车库,冷调的白炽灯把水泥铺就的车库照得越发空寂,姜守言盯着远处某团化不开的阴影,听见了很轻微的咔哒声。   程在野解开安全带,通过后视镜和后座的姜守言对上了视线。   最近天又变冷了,姜守言感觉自己好像跟着没了生机,蜷缩在角落,裹着那床花花绿绿的被子,长久沉默。   他把脑袋枕在膝盖上,小声问:“可以不上去吗?”   程在野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可以。”   姜守言看着他不说话,最后垂了垂眼,扯了扯身上的被子。   程在野就下车,帮他拉开车门。   姜守言裹暖和了,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棉被说:“有点不想松开。”   程在野:“那就披着。”   姜守言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看了会儿,皱眉说:“有点奇怪,看起来好丢脸。”   程在野把帽子戴在他头上,帽檐压的低低的:“现在看不见了,不丢脸了。”   姜守言觉得很神奇,好像无论自己是什么模样,想法有多奇怪,程在野都能稳稳给他兜住,他手指勾了勾程在野的手指,程在野就停下想去后备箱拿行李的脚步。   “怎么了?”他转身捞住姜守言的手,拇指搭在关节上轻轻摩挲,能让姜守言感知到的力道。   姜守言有些木讷地盯着后车窗上两个人的身影,那床花花绿绿的被子看起来实在太过滑稽,他的脸虽然被挡住了,但程在野没有。   “现在你看起来有点丢脸了。”姜守言淡淡陈述。   “我不怕丢脸,”程在野说,“不是有句话吗,洋相还得洋人出。”   程在野拉着姜守言的手摸上自己的下颔:“我这张脸很贴合。”   姜守言就微微勾了勾嘴角,他自己感觉到自己是笑了,但看在程在野眼里却不是这样,或许是喜悦的感受传达的不及时,他的表情有点分层,嘴角是笑着的,眼睛却好像在哭。   程在野扣住他的后脑,手指轻轻把帽扣往下拽了点,帽檐便往上滑。姜守言安静地看着他,他捏着姜守言的下巴,偏头抵着帽檐,在姜守言脸上亲了一下。   “走吧,”程在野拇指擦过他的耳朵,说,“我们去后备箱拿行李。”   姜守言跟在程在野后面进了电梯,他一只手拉着自己的行李箱,一只手揪着身上的被子,缩在电梯最后面的角落,程在野站在他旁边。   这个时间点没什么人出行,数字安静地从—1跳动到了18,姜守言走出电梯,看见那扇红棕色的门,脚步好像突然灌了铅,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   程在野只知道小区的名字,不知道具体在哪一栋,哪一层,哪一间房,直到停在门前的每一步,都是姜守言自己走过来的。   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长久没有声音又暗了下去,姜守言手上捏着门钥匙,盯着面前那扇门,突然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黑暗把他钉死在了原地,他像是陷进了一个漩涡,脑子里塞满了很多纷乱的东西。   姜守言一边想着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一边又控制不住手抖。   颤抖的手腕突然被握住,姜守言低着头,有点无措地说:“我有点不想进去。”   程在野说:“没关系,我陪你一起。”   或许每个人眼前都曾出现过这样一扇门,无数次站在门口焦虑徘徊,不断想象着门内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这扇门是一道不得不迈过去的坎,门内无非两种结果,比你想象的更好,比你想象的更糟。   姜守言是后者。   几乎是房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姜守言就涌上了一阵莫大的惶恐。   房子太久没住人了,空气里好像有一层雾蒙蒙的灰,姜守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程在野从玄关的鞋柜里把姜守言的拖鞋找了出来。   他弯下腰把拖鞋放在姜守言脚边,抬头的时候却突然噤了声。   姜守言低着眉眼看他,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好像透不进一点光,压得人心口也跟着一起沉闷。   他说:“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程在野取下他的帽子,轻轻揉了揉他被压扁了的头发,问:“哪里不舒服?”   姜守言摇头说:“不知道。”   他开始很明显地颤抖起来,关于这间房子所有混沌的记忆顷刻间蜂拥而至,他感觉到了眩晕和耳鸣,然后是程在野温热的拥抱。   “好了,好了,没事的,没事的,”程在野拍着他的脊背,温声说,“深呼吸,呼吸,姜守言。”   姜守言听不见,他耳朵嗡鸣一片,吵得他很烦躁,他紧紧揪住程在野的衣服,觉得自己皮肤底下好像有蚂蚁在爬,密密麻麻,无孔不入,但他挠不到也捏不死,他快疯掉了。   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迟迟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开始变得有些狂躁,想摔东西,想揪头发,想通过一些尖锐的切割得到一点释放。   恍惚间姜守言好像闻到了点皮革味,他迟钝的大脑后知后觉向他的身体反馈,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车上。   返程的疲惫和颠簸让姜守言的眩晕加重,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他猛地推开了程在野,冲向了洗手间。   程在野紧随其后,却被反锁在了门外。   他抬手想敲门,又在瞬息间放下了手。他一直以为姜守言离家越近越排斥,是他还没有做好把自己完全摊开给他看的准备,毕竟在家和在外面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家是一个让人觉得放松的地方,他没办法时刻紧绷。   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姜守言看起来更像是应激。   为什么会应激?   程在野走到客厅,摁开饮水机的按钮烧热水,又捡起姜守言扔到地上的被子,放到沙发上。   沙发上放了个小枕头和堆成一团的薄被,程在野莫名有种直觉,姜守言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睡在这里。   为什么不愿意睡床?   程在野紧皱着眉,虽然知道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就踏进房间是很不礼貌的事,但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周健曾经问过他,姜守言的创伤是什么,程在野一片茫然地说他不知道,但现在走过一间又一间房,他在最后一间看到了。   程在野抿着唇角站在床尾,面前的墙上挂了一张遗像。   相框里框着一个老人,老人正对着床,笑得非常和蔼。   姜守言只吐出来点酸水,从胃到嗓子眼都一片灼痛,他跪在地上撑靠着洗手台缓了一会儿,偏头看到了玻璃门外若隐若现的身影。   姜守言撑起身,用水漱了口洗了脸。   镜子里的姜守言脸色苍白,眼眶带着没消下去的红,他用毛巾擦了擦脸,转身扭开了反锁的开关。   咔哒一声,姜守言没拉开门,而是重新靠回洗手台,站了会儿又觉得疲惫,顺着底下的橱柜,滑坐到了地上。   程在野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门的,卫生间空间不大,他叫停了程在野想往里进的脚步。   “你先别进来吧。”   程在野就停下脚步,在门口蹲了下来。   姜守言看见了程在野微红的眼眶,片刻后他挪开视线,扫视了一圈,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觉得这个卫生间大吗?”   程在野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也跟着很认真地看了一圈,大概就五平左右。   程在野回:“不大。”   姜守言笑着说:“所以我在这里烧了炭。”   程在野瞳孔紧缩。   姜守言好像看不到程在野眼神里的痛苦,仍然自顾自地说道:“祁舟应该没跟你说这些吧,他不是个多话的人,那是在我去里斯本的前几个月,刚开始烟很呛,那种一点点窒息的感觉其实挺痛苦的,所以我还喝了酒……”   程在野突然冲了过来,紧紧抱着他,小声道:“够了够了……别说了,别说了。”   姜守言盯着头顶的光圈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感觉自己手上像是握了把没有刀柄的匕首,刀刃扎在他自己身上,也扎在了想要抱他的程在野身上。   但他现在却并没有多少愧疚,他有点难受,也想让程在野跟着他一起难受。   “哦对了,”姜守言机械地说,“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我为什么要烧炭,是因为我外婆跳江了,她得了老年痴呆,她不要我了。”   人是有情绪的动物,哪怕他说的再机械,眼泪还是会控制不住往下掉,声音还是会一点点带上哭腔。   “我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被捞上来,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尸体,”姜守言停顿了一下,压下了涌到喉口的哽咽,“第一次是我九岁那年,我妈吊死在了我面前。”   “所以你才会随身带着那枚戒指,把遗像挂在墙上,让自己连睡觉都不能安稳吗?”   姜守言愣了片刻,怔怔道:“你看到了啊……”   程在野连呼吸都带了灼痛,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瞬间沙了下来:“姜守言,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 第52章 长夜   姜守言没说话,他在脑子里钝钝地咀嚼折磨这两个字,他有点听不明白。   程在野把着他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想起重逢那天,姜守言靠坐在沙滩上,像一只安静趴在阳台上的猫。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程在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又垂下睫毛缓了一会儿,喉结很轻微地颤着。   “姜守言,那几个月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怎么熬过来的?   姜守言空茫地眨了眨眼,其实他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再睁开眼,看到的是祁舟那张脸。   他脑袋还是空白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耳边仪器滴滴滴吵个不停,他有些不舒服地蹙起眉,祁舟伸手取下了血氧仪的指夹。   祁舟什么都没问,只说还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后面还有两到三个疗程的高压氧。   姜守言不想住院也不想吸高压氧,他觉得没有必要。   祁舟黑漆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平静地叫了他的名字:“姜守言,你是我亲手抢救回来的。”   姜守言垂下眼,没办法再多说一个字。   或许是刚在生死线上徘徊了一圈,他那段时间的心情很平静,还和氧舱里的另一个病友成了搭子,偶尔会在楼底下的小花园里逛逛。   后来病友出院了,再后来姜守言也出院了。   但出院了高压氧也还没断,祁舟生怕他会变成傻子,摁着他吸够了三十天的氧,期间姜守言申请了签证,处了外婆的后事,捧着骨灰盒回了老家,埋在了后山的地里。   这块地在他母亲死后就荒了,现在垒起了两块坟包。   签证办下来那天刚好到六月,姜守言靠在病房的窗边看着晒到花园里的太阳。   他因为一次突发性的晕厥又进了急诊,做了全套检查后只查出来了营养不良。   身后传来脚步声,姜守言举着他的吊瓶回了头。   祁舟今天调休,姜守言最近见多了穿着白大褂的祁舟,看着短袖长裤的他还有点不适应。   “结果都出来了,打完这瓶我是不是能出院了?”姜守言晃了晃手里的吊瓶,表情如常地问。   祁舟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和瘦削的脸颊,突然有了个其他的猜测。   不怪他发现的晚,姜守言实在太能藏了,除了那次爆发性烧炭后,他再没有其他的反常行为,乖乖地住院、吸氧,回公司上了段时间班,提出离职,交接工作。   或许每天见面真的很容易让人忽视许多外貌上的细节,也可能是工作太忙又或是心阴影过大,让祁舟没办法长时间盯着姜守言看,直到今天他才猛地发现,姜守言瘦了很多。   他这段时间的安稳和秩序更像是回光返照,交代后事。   “你……”祁舟见多了死亡,此刻却没办法开口把那个字说出来,只迂回道,“我们医院心科也挺不错。”   姜守言脸上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没病。”   他似乎知道祁舟原话想说什么,笑着补充道:“我只是想死。”   祁舟看着他的笑容,在空调房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开始想办法劝姜守言去看精神科,姜守言嘴上还是那句我没病,脸上表情也很平静,照常出门,照常吃饭,没有一点消极的行为。   正常到让祁舟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那天听到的那句话是不是幻觉,是不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了,直到后来某天,他收到了姜守言发来的一张机票照片和很长一段微信消息。   他连呼吸都静止了,电话拨打过去提示对方已关机。   祁舟抿着嘴唇,一遍又一遍看着那段微信消息,姜守言从来没好过,他太过安静,安静到让人很容易忽略他其实一直都在承受痛苦。   他一次次崩溃又一次次重生,最后被遗像框进了长夜,再也走不出来。   脸颊突然被温热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姜守言回过神。   程在野注视着他那双空洞流泪的眼睛,轻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姜守言,我们先换个地方住。”   姜守言有点反应不过来,顿了许久才艰难地问出三个字:“为什么?”   程在野:“因为这个地方让你感到难过,让你觉得不舒服,你需要先换个环境。”   姜守言想问这不是逃避吗,他好不容易才决定要回来,可这句话太长了,他连开口都觉得费劲。   程在野就像是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温声解释:“这不是逃避,只是暂时换个环境,等你好一点了,能接受了,我们再回来。”   程在野拉着姜守言的手放到了姜守言心口上:“你先得是你自己,才能去想其他的。”   姜守言有点听不明白,但好像又有一点醒悟,他感觉自己的长夜撕开了一条微弱的口子,光亮温和地映在他眉眼上。   客厅的窗帘还拉着,姜守言下巴支在膝盖上,看见程在野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然后站起身对他说:“房子没那么快能租到,我们先去酒店。”   他重新收拾了两个箱子,装了合适的衣服,最后拖着两个箱子回到客厅,问姜守言还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姜守言手指晃着沙发旁边的灯泡,背后的蝴蝶在昏黄的灯光里晃动着翅膀,回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姜守言会看着这片蝴蝶墙入睡,梦里偶尔会出现程在野浸在阳光里的笑容。   这间房太昏暗了,他有点不敢去看程在野的眼睛。   姜守言不说话,程在野就抱着他耐心地等,直到姜守言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   程在野蹭了蹭他的头发说:“你只是生病了。”   程在野订的酒店既近也远,近得开车五分钟就能到,远得看不见姜守言原本的小区和外面那条长长的江水。   姜守言在酒店住了三天,程在野带着他换到了新租的房子里。   或许是刚换了新的环境有点不安,又或者是看着程在野忙前忙后的身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姜守言坐在飘窗上,看着底下垫着的程在野的外套,突然有点难过。   程在野铺好了床,走过来摸了下他的头发,问他:“怎么了?”   姜守言说:“没怎么。”   程在野摸了下他的眼睛:“姜守言,别撒谎。”   姜守言眼泪瞬间就沾湿了他的指腹,他雾着一双眼睛,看着程在野说:“我有点难过。”   程在野坐在床边嗯了一声:“哭也没关系,情绪本来就不是用来控制的。”   姜守言歪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眼泪落下来的瞬间,他揪住程在野的衣领,吻了过去。 第53章 是家   程在野租的房子坐北朝南,采光很好,冬日偶尔出太阳,姜守言躺在床上就能晒到。   没有精神气日子总是过的很混沌,之前姜守言有工作,要养家,情绪上来的时候他最多会把自己关进洗手间,用尽全力哭一场,哭完了洗把脸,又变回了那个有条不紊的姜守言。   后来外婆没了,那根吊着他的线好像跟着没了,他任由自己沉进混沌,分不清白天黑夜,醒了睡睡了醒,攒够了点力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之前露营烧烤没用完的炭,进了卫生间。   姜守言原以为这回也会过上那种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又为什么还要活着的日子,但程在野没给他这个机会,他放纵他昏睡,睡觉可以减少他胡思乱想的时间,但也看重他的身体,每到饭点会叫他起来吃饭。   睡多了人起来都是软的,姜守言不是不能说话,他只是需要用更长一点的时间去让自己回应,他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摇了摇头,程在野就蹭着他垂在床边的手腕,商量着说:“吃一点吧,我都端过来了。”   姜守言不说话,用手指细细地去描摹他的眉眼,然后一点点又红了眼睛。   怕姜守言胃口不好,程在野做的东西都很清淡,虽然味道很淡,但多吃几口也不容易反胃,程在野就坐在床边劝哄着,一碗粥一点点就见了底。   他抽纸巾擦了擦姜守言嘴角,问他是想起来还是继续睡。   姜守言低垂着眼睫,想说话又有点抗拒,扯了扯被子一点点滑了下去。   程在野拇指碰了碰他的额角,又把被子给他捻了点,说道:“睡吧。”   姜守言听见他轻手轻脚走出去,连关门的声音都缓地几不可闻。   姜守言眨了眨眼,翻了个身,飘窗上的窗帘拉了一大半,留了一小片天光,让他不被光晃得睡不着的同时,不至于过得太混沌。   后来姜守言渐渐睡不久了,到点了他会被饿醒,躺在床上发阵子呆会想去找程在野。   程在野在厨房剥鸡蛋,把蛋壳剥干净后,又把蛋黄和蛋白分开。   厨房里破壁机嗡嗡震动着,程在野没听见脚步声,直到腰间环过一双手,颈侧靠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程在野怔了片刻,偏头用脸颊蹭了蹭姜守言的头发,问他:“睡醒了?”   姜守言“嗯”了一声,看了会儿瓷碗里的蛋白,问:“为什么要分开?”   程在野笑说:“蛋黄太噎了,还有点腥,怕你吃得想发脾气。”   姜守言沉默了片刻,小声反驳:“没那么夸张。”   “嗯,”程在野又偏头蹭了下他的头发,好像怎么也蹭不够,“是我太小心翼翼了。”   程在野早上煮了两个鸡蛋,两个紫薯,还把南瓜大豆糙米等混在一起打了糊。   他又剥了一个鸡蛋,没再把蛋黄和蛋白分开,抬手往肩膀旁边递:“喏。”   姜守言张嘴咬了一口,才松开一只手自己拿着。   程在野捻干净手上的蛋壳,带着身后的尾巴一起去洗了手,最后转过身,半靠在台面边,看了姜守言一会儿。   姜守言还嚼着嘴里的蛋,被他盯着就不嚼了,鼓着腮帮子回看着他。   姜守言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喜欢对视,晚上睡在一起要么背对着程在野,要么把脑袋埋在程在野胸口。   他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睡眠质量并不高,偶尔半夜会惊醒,和程在野说头疼。   其实他说的很小声,近乎是自言自语的呢喃,根本吵不醒一个睡熟了的人,但程在野掌心就是覆上来了。   “哪儿疼,太阳穴还是后脑勺?”   姜守言揪紧了程在野的衣服,太阳穴连带着大半天个脑袋都突突地疼着,他感受着覆在他脑袋上轻轻按揉的力道,艰涩地问:“为什么?”   程在野还没醒透,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能顺着他的话问:“什么为什么?”   姜守言:“为什么……这么好。”   程在野彻底醒过来了,嘴唇在他额头上摩挲了一阵,很认真地回答:“因为你值得。”   姜守言有时候想法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太痛了,又不知道哪里痛,心上的疾病不像普通的疾病那样可以很精准地得到一张药方,吃完药就可以完全好起来。   所以他在迷茫着找不到解脱的时候会萌生一些很阴暗的想法,他想带着程在野一起去死,但在这个念头起的同时又会想起程在野的眼睛。   那双眼睛会很温暖地注视着他,一遍又一遍耐心和他说:“姜守言,你会好起来的,可能是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你总会在某天醒过来,有不一样的感受。”   姜守言又会很神奇地安宁下来。   叮一声,破壁机停了,程在野偏头看了一眼,姜守言又开始嚼着嘴里的蛋,等程在野看回来他又不嚼了。   程在野笑了一声,压了压他睡翘了的头发,又捏了捏他的脸:“怎么这么可爱。”   姜守言绷着脸不说话,程在野从底下橱柜拿了两个碗出来,商量着问:“可以帮我把打好的糊倒出来吗?”   姜守言难得主动从床上下来,程在野试探着让他做一点简单的事增加参与感。   等吃完早饭,一起洗好碗后,程在野见姜守言状态还不错,又提议要不一起拼乐高?   他从茶几底下拿了几个泡沫垫拼在一起,这几天的天气都挺好,早上出了太阳,透过阳台,晒进了客厅。   姜守言翻转着手上乐高积木玫瑰的盒子,还是新的,应该不是房主人遗留下来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姜守言问。   程在野靠在他旁边坐下,翻着说明书看了几页又放在姜守言面前,说:“还挺赶巧,昨天刚到。”   程在野:“要不我们比赛吧,看谁拼的快。”   姜守言边看说明书边组装玫瑰花的底座,慢悠悠说:“我不跟你比。”   然后又在自己组装完半个,瞥见程在野还没开始,还在给各个零件分类的时候,改了话头:“现在开始。”   太久没听见姜守言像这样开玩笑了,程在野捏着个绿色的组件顿了一会儿,才扭头去抓姜守言的手。   “你耍赖,不许拼了。”   姜守言半转过身藏着手上还没成形的玫瑰,脑袋向后栽进程在野怀里,被他闹得闷出了笑。   “我不管,这个不算,”程在野捏着他一只手腕,又拿了两个红色的组件过来,“这个我们一起拼。”   姜守言就靠在他怀里,由着他把两朵花瓣摁了上去。   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拖拖拉拉好久才把一朵玫瑰连花朵带花枝拼完。   积木拼出来的玫瑰有种冷调的机械感,姜守言拿在手里晃了晃。   程在野摩挲着他的手腕,试探着开口问:“我上次回家拿东西,看到客厅茶几底下还有没吃完的药……”   姜守言从来没有要瞒着程在野的意思,那天到家,他就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他知道他需要接受治疗,但是他不喜欢吃药。   姜守言闷闷地说:“我不想吃药。”   “嗯,”程在野循循善诱,“为什么。”   姜守言觉得很神奇,那些没办法对着祁舟说的话他能对着程在野说出来,或许是因为祁舟已经成家了,他下意识不想让他再为自己费心,所以最初才费那么大劲,飞到另一个国家去自杀。   但程在野不一样,待在他身边会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依赖。   “药物虽然能及时抑制我的一些负面思想,但也会带来一些副作用,那些副作用让我很不舒服,我尝试着吃过一段时间的药,我觉得我像是被套上了一层薄膜,我所接触到的一切都不是我真正能接触的,总是隔了层什么东西……”   姜守言语言组织能力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话说的有些混乱,程在野听的很仔细,中途会适时嗯几声,鼓励他说下去。   程在野在茶几底下找到那个塑料袋也是巧合,他最初只是想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尝试用姜守言的视角去看这间房子,然后他看到了茶几底下印着xx医院的塑料袋。   程在野第一时间把报告结果和开的药拍照发给了周健,周健的建议是药物治疗配合认知疗愈。   程在野看了贴在药盒上面的用法用量,又拆开药盒数了数。   程在野:他好像不喜欢吃药,只吃了四天就自己断了。   周健:如果实在很排斥吃药,可以采用一些非药物治疗的方法,只是会更慢一点。   周健:他现在是什么状态?我能和他聊聊么?   之前姜守言状态太差,程在野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这句话,现在他握着姜守言的手腕轻轻晃了晃,开口道:“我之前在旧金山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很厉害的医生,他叫周健。”   “姜守言,你想和他聊聊么?”   时间定在了中午十二点,周健那边晚上八点。   程在野拿了个平板出来,登录微信,拨通了视频电话。   周健坐在他的书房里,和程在野寒暄了阵,又自然而然把话题引到姜守言身上。   周健经验老道,人也健谈,没聊多久,程在野就静悄悄退出去了。   姜守言原本以为会很难开口,他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毕竟是和才见一面的人说自己最隐秘的心事,多多少少会有点排斥。   可两个小时下来,姜守言没感觉到任何不适。   挂断电话前周健和他保证所有的内容都不会告诉程在野,姜守言并不在意这个,他更在意其他的东西。   周健觉察到他好像还有话想说,便开口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姜守言迟疑了一会儿:“我想知道程在野在旧金山的事。”   周健笑了一下:“我可以告诉你。”   “不过是下次,”他放松地扬了扬眉毛,“所以我们下一次聊天,想定在什么时候?”   姜守言一拉开房间门就看见了程在野。   房间的廊道正对着沙发和客厅之间一段空白的空间,程在野搬了个椅子坐在那里,姜守言一开门他就能看见。   程在野手上还拿着刚拼好的三枝乐高玫瑰,其实以他的效率,两个小时远不止这三枝,但他的心不在这上面,总是会莫名其妙找不到零件,又或者都快组装完了才发现装错了,只能拆了重新来。   姜守言刚刚才和周健聊完,聊天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谈及在卡斯凯什的那段经历。   刚说起的时候,姜守言还有种像是上辈子事的恍惚,但现在看着程在野手里的乐高玫瑰,想起那个抱着一大株向日葵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他又觉得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   程在野是鸟,是风,也是山,是家。   之前他常常靠在姜守言怀里撒娇,现在更多是在姜守言靠过来的时候牢牢抱住他。   “聊得怎么样?”程在野吻了吻他的额角,问道。   姜守言蹭在他肩膀,小声地嗯嗯嗯了几声。   程在野听见了,笑着装没听见,把人脑袋抓了起来,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姜守言这回没躲,很认真地看着程在野的眼睛,叫了他的名字。   “程在野,”   程在野心尖颤了一下。   “我爱你。” 第54章 玫瑰   程在野低头把那三枝乐高玫瑰珍重地放进了姜守言手里,说:“我也爱你。”   姜守言看着手里的花,低笑着说:“不送花就不会说了吗?”   程在野抵着他的额头又说了一遍:“姜守言,我爱你。”   有很多个姜守言觉得很难熬的夜晚,程在野都会这样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说,没关系的,我在这里,我爱你。   因为爱的很纯粹,所以程在野说的很轻松,不强加期待,也不求回报,仅仅因为他是姜守言。   姜守言在周健那里忍着没掉的眼泪,现在莫名奇妙往上涌了,他埋着头,小声说:“讨厌你。”   程在野搔刮着他的耳垂:“为什么讨厌我。”   姜守言眨了眨眼,忍着没哭:“……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之前明明没这么脆弱。”   程在野心都要化了,他牵着姜守言的手环在自己腰上,低下头紧紧抱着他:“我能把这句话当做夸奖么?”   姜守言轻轻掐了他一下。   程在野得寸进尺:“那我能讨个奖励么?”   姜守言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   程在野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掌心里的头发又黑又软。   程在野继续说:“今天下午太阳很好,姜守言,我们一起去逛公园好不好。”   姜守言下巴搭在程在野肩膀上,敛着眼皮晃了晃手里的玫瑰。   半响才应了一声:“嗯。”   附近的公园说近也近,说远也远,走路半个小时,开车绕来绕去再等几个红绿灯差不多要十几分钟,停车位还不怎么好找。   他们两个在地图上切换了几种出行模式,最后选择骑共享单车,十几分钟能到。   还没走出小区,程在野就觉得热了,他脱了外套是一件黑色的中领打底,像是小学生出游一样斜跨了一个卡通保温杯。   姜守言手指勾着背带,懒洋洋地走在程在野旁边。   程在野活动了下胳膊,只是骑个共享单车也摆出了像是要打沙滩排球的架势,简单热了个身。   姜守言被太阳晒得微微眯起了眼,嘴角不自觉就勾起了笑。   “诶,你看那边那辆电动车,”程在野掌心搭在保温杯上,手指摩挲着姜守言的手背,“要不我们也买一辆吧,以后出门我在前面骑,你坐后面,还挺方便的。”   姜守言扭过头看了一眼,是一辆前后座分开的电动车:“那种不能搭成人,不然要罚款,手续不齐全被抓住了还会扣车。”   “啊,”程在野懵了一下,“这么严格的吗?”   姜守言点了点头:“所以我们这儿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什么都可以不信,前面有交警是一定要信的。”   程在野笑了一下,偏过脸来飞快蹭了下姜守言的头发。   小区门口有很多小黄车,他们一人扫了一辆,又凑在一块儿开始看导航。   姜守言还没分清楚哪边是前哪边是后,程在野已经左右分别看了几眼,然后说:“好像有条更近的。”   程在野在找路这件事上简直能在脑子里再单开一个导航,他手指在屏幕上放大滑动了几下,就找到了几条能连通的小巷子。   小巷子安静,没什么人,落了一地的银杏被规整地扫到了两边,浅黄一直铺到了道路尽头。   程在野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姜守言一眼,两个人就这么慢悠悠穿过两条巷道,到公园门口停车锁车。   或许是天放晴了,公园有很多人出来遛弯晒太阳,姜守言骑那么会儿车骑累了,在茶园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角落坐了会儿。   这是块儿四通八达的露天茶园,隔一面墙就是鲤鱼池,池水是活水,连通了整个公园。   茶园很大,也很嘈杂,摆放的木桌椅一眼看不到头。周围人来人往,添茶的伙计手里拿了个像锣一样的东西,但敲出来的声音却很细很脆,像风铃。   他在桌与桌之前来来往往,通过那声音提醒客人他过来了,需要什么服务可以叫他。   程在野拿着手上的菜单看了会儿,扭头正和那小哥对上视线,然后挥了挥手。   小哥眼睛亮了,手上的锣版风铃也不敲了,几步走到程在野面前,刚想秀一下他的川式英语,程在野:“要杯红茶。”   小哥Hello卡了个He在嗓子眼里,愣住了。   姜守言没憋住笑,用四川话说:“他会说中文。”   程在野这回听得舌头打结了,学着姜守言的腔调皱着眉道:“说中文?”   小哥听笑了,打趣道:“还没教好嗦?”   姜守言笑了笑没说话。   小哥在小本上记下桌号和红茶,又看着姜守言问:“你要啥子?”   姜守言捡懒,想说跟他一样的就行,程在野像是知道他不想自己选,开口道:“我帮你挑一个?”   姜守言巴不得把选择权交给他,忙点头:“嗯。”   程在野边看手上的菜单,边在脑子里转食疗有关茶的内容,抑郁焦虑患者不能过多摄入咖啡因,不然容易心跳过快,严重的会诱发惊恐。但也不是所有的茶都不能喝,玫瑰花茶行气解郁,绿茶缓解焦虑,菊花茶缓解头痛。   “玫瑰花茶可以吗?”程在野摁着那行黑字把菜单转了过来。   姜守言挑眉:“你怎么这么喜欢玫瑰花。”   木雕雕的玫瑰,乐高拼的玫瑰,选茶也选的玫瑰。   程在野弯着眼睛笑了笑,转头看向还站在旁边的小哥:“还要一杯玫瑰花茶。”   “好嘞,”小哥写完,又把小本重新揣回围裙前兜,说,“等一哈就给你们送过来。”   没什么生僻音,程在野连听带猜也能听明白,他又想起之前小哥说的那句,还没教好嗦?   程在野半准半不准地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姜守言反应了会儿。   “是什么意思?”程在野问。   “嗯……”姜守言想了会儿,懒着嗓音逗弄他,“你想听哪个层面的?”   程在野耳根突然红了。   姜守言撑着下巴,眯着眼,两根手指顺进他拇指和食指搭出来的圈,缓慢摩挲了阵,直摩挲得程在野脸都有点红了,才缓声道:“你在想什么呢?”   程在野捏住他作乱的手指。   姜守言也没抽,脚尖却不小心踢到了程在野的小腿。   程在野浑身都绷紧了,才听见姜守言平静道:“意思就是怎么还没把你的四川话教好。”   姜守言语调微微上扬,明知故问:“程在野,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程在野捏着他的手指咬了一口。   姜守言看着他笑。   茶上的很快,两个盖碗,一壶水,小哥还不知道从哪里抓了把瓜子给他们。   姜守言磕完了一小把瓜子,后脑勺枕靠在椅子上,揣着手,整个人都懒进了椅背里。   他垂眸看了会儿旁边小池里被喂得膘肥体壮的锦鲤,又抬头顺着老榕树粗壮的树干一直看到盖到头顶的绿荫。   今天的天和小时候一样蓝。   “明天是我妈的忌日。”姜守言突然开口说。   程在野因为这句没有铺垫的话咬到了舌头。   他惊惶地抬头去看姜守言,后者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轻声说:“我想回去看一眼。”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很多记忆都快模糊了,但姜守言仍然记得那是个晴天,他缩在房檐下第一次听见外婆哭的那么伤心。   他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天空,小黄狗趴在他脚步呜呜地叫唤,姜守言不知道在那里蹲了多久,直到小小的脑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   他仰头看过去,觉得外婆好像突然老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很多。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言言吓到了吧。”   姜守言想说外婆你可以不笑的,我没关系的。但他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梗得他难受。   外婆突然偏过了脸,手却还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以后就只有我们婆孙俩了。”   姜守言跪在坟前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这句话。   以前这块地种什么都长得很慢,现在荒了,杂草倒开始疯长。   程在野手里拿着姜守言从其他村民那里借来的砍刀,刮割着坟前的杂草。   姜守言拉了他一下,说:“前面空出来了就好了,后面没关系的。”   两座坟都没有立碑,黄土空落落地拱着。   程在野回到他旁边,笔直地跪下。   火苗映在姜守言眼里,姜守言往里烧着纸钱:“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外婆都会给我妈烧纸,还住这里的时候在山头烧,后来搬家了,回来一趟很不容易,就拿了个铁皮桶在家里烧。”   后来姜守言拿那个铁皮桶烧了炭,可能对当时的他来说也算是另一种圆满。   “小时候我妈对我不好,外婆或许是怕我想起伤心事,所以每次都背着我烧,从来没让我看见过。”   但姜守言就是知道。   外婆藏东西藏的很拙劣,往上面盖一层纸板就以为谁都不会发现了,姜守言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会蹲在阳台掀开纸板看着空落的桶发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一天想回来给他妈烧纸。   有风起,吹灭了面前那两根红蜡。   姜守言低垂着头,一直看着面前那团火燃到尽头,变成一堆无机质的灰,随后又晃悠悠被风吹散。   “姜守言,”从始至终都很安静的程在野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姜守言仍旧低着头:“嗯。”   程在野问:“你觉得你的妈妈和外婆被困在这里了吗?”   人死后应该是自由的吧,姜守言心想,尘土尘土归土,什么都没有,也不会被束缚。   姜守言摇了摇头说:“没有。”   程在野:“那么你也不会。” 第55章 吃药   姜守言跪在原地安静了会儿,冬日里的土地寒凉,还浸着湿润的晨露,他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凉,低头看见了自己腿上的泥土,他又转头去看程在野的膝盖,裤子上同样也覆了一层湿泥。   “该在下面垫个东西的,我忘记了,”姜守言去拽程在野的胳膊,“你先起来吧。”   程在野微微弓腰,一只手撑地,一只手反拉住姜守言,把人一起拉了起来。   “这些东西要捡吗?”程在野没在山里这么正经地给人烧过纸,不知道习俗。   姜守言只伸手把放在正中的橘子拿了过来,摇头说:“不用。”   山路不好走,旁边是一大片生长茂盛的竹林,顺着竹林下去是姜守言家后院,圈来养鸡养鸭的,不过现在荒了。   姜守言绕着边走到前院,院子里有个小水池,他想打点水给程在野擦擦裤子,但等到了才发现石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青苔,池水飘着枯叶和蛛网,很脏。   姜守言站在原地里愣了会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脑子里全是小时候的记忆,小时候的池水干净清冽,他每回跑热了都会在这里用瓢舀来喝。   可能是起太早了,脑子被早晨的冷空气冻住了,又或者是触景生情,混淆了过去和现在,他有些挫败地回头,看了程在野,视线又错过程在野去看那栋安静矗立在竹林间的老房子。   时间把它雕琢得愈发冷清,和记忆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想给你擦擦泥的,”姜守言说,“但水不能用了。”   程在野“嗯”了一声,低头在裤子兜里摸着什么:“没关系,我带了湿巾。”   姜守言想从他手上接过来,程在野却突然蹲了下去,姜守言顺着他的视线弯腰看,看到自己裤子上也脏了一团。   程在野拆开湿巾细细给他擦,片刻后,他闻到了橘子的清香,还不等他抬头,嘴边就伸过来了一瓣。   程在野咬住,刚吃完一瓣又喂过来一瓣,程在野吃的没喂的快,偏过脸笑了一下:“够了够了。”   姜守言就把剩下的橘子连皮放在他脑袋上,成功把人定住后蹲下来,接过程在野手里的湿巾给程在野擦裤子。   程在野定了一会儿,自己伸手把橘子拿下来解定了,橘子皮里还剩下了两瓣,他全喂给了姜守言。   “还想再转转吗?”   姜守言嚼着嘴里的橘子摇了摇头。   “那等我把这个还了我们就走?”程在野晃了晃手里沾了泥的砍刀。   姜守言点头:“嗯。”   程在野用湿巾把上面的泥擦干净了才起身走出院子。   姜守言撑着脸蹲在原地没动,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老房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旁边的竹林翕动了一阵,姜守言偏过头,看见一只鸟挣脱开密密的竹叶,飞向遥远的天际。   “走吧。”身后传来程在野的声音。   姜守言朝他伸出手:“怎么这么久?”   “留了个联系方式。”   姜守言蹲久了站起来头发晕,靠在程在野身上缓了会儿才问:“加联系方式做什么?”   程在野:“万一以后有用呢?来都来了正好就加上了。”   老家离市区的车程较远,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和周健约时间之前,姜守言没想到会回老家,于是聊天推迟到了第二天。   还是在那个熟悉的房间,周健穿着同一套衣服,姜守言甚至觉得连灯光的亮度好像都和上次一样。   “可以和我说说昨天发生什么了吗?”周健盯着屏幕笑着问。   姜守言坐得有些拘谨,垂着视线一字一句说了,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屏幕。   上一次聊天他们并没有聊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有关家庭的部分姜守言都是一笔带过,或许是怕周健会把话题往更深层次引,几乎是在陈述句刚落下最后一个音,姜守言紧跟着问道:“你还记得上次和我说这次会跟我讲程在野的事吗?”   好像掩饰的有点太明显了,姜守言悄悄抠了下藏在桌子底下的手。   周健没多问,点了下头,放缓声音说起了程在野的事:“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介绍过来的,起初我以为是他病了,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喜欢的人来的。”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爱人生病了,自己跑来看心医生,就为了学习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顾他。”   姜守言低着头没说话,悄悄抠着手指。   “他共情能力很强,学习能力也很强,经常看书看案例看到很晚,但你知道的,案例并不全都积极,所以有时候他很痛苦。”   姜守言抿了抿唇角。   周健继续说:“他很爱你。”   姜守言差点憋不住泪。   “之前他把你的报告单拍给我看过,我给他的建议是药物治疗搭配认知疗愈,”周健说,“现在我的建议还是这个。”   姜守言说话有点困难:“可是……”   “没关系,”周健不疾不徐打断他,“你可以先听我说完。”   “直到今天聊天以前,我都以为你的创伤是你外婆骤然离世,但刚刚你说你去给你母亲上坟了,我才反应过来我错了,可能还要更早,至少要从你母亲离世开始算起。”   姜守言微微睁圆了眼睛。   “东南亚的人抗压能力普遍要比欧美这边强,在没办法改变的情况下,他们往往会搭建属于自己的生存框架,其实你也是这样的,背着这样的框架走了很久,直到最后一个亲人离世,你的框架彻底塌了。”   周健说:“所以我大概能猜到你不愿意服药的原因之一,你正在程在野身上继续搭建这种你所熟悉的框架,药物作为外来物,会让你觉得你失去了控制感。”   姜守言愣愣地听着,有些说不出来话来。   “在这种丧失控制感的情况下,你开始放大你的焦虑,焦虑药物各种各样的副作用会让你失去秩序,”周健说,“但我想说的是,直到现在,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药物依旧是治疗的一线手段。”   周健顿了顿,观察到姜守言还在集中注意听,又继续说。   “我们对异常心有个等级划分,心境障碍,双向情感障碍,精神分裂。抑郁和焦虑划在了心境障碍里,干预后治疗效果要比后两个高很多。”   “抑郁本质上是大脑分泌的神经递质出现了问题,所以在急性发病期需要服药,通过药物刺激分泌,以免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姜守言断续地说:“可是我现在能控制……不去做不好的事。”   周健:“但你有躯体化症状,嗜睡,头疼,肩背疼,偶尔耳鸣。”   “这些症状会让你觉得难受,让你的情绪反反复复,”周健说,“其实你自己也能感觉到这种反复,对吗?”   姜守言低着头,在心里嗯了一声。   “再加上现在天气冷了,也是季节性抑郁的高发时期,抑郁是一项慢性疾病,有的吃上三到六个月的药就可以恢复,但有的需要吃一到两年甚至更长,治疗周期过长,也会让很多人放弃,断药,从而复发。或者明明已经恢复了,但因为心态没转变过来,思考问题还是用之前的病态思维方式,导致进入新环境不适应,再一次复发。”   姜守言有求生欲,只是绕进了自己的死胡同里没办法轻易走出来,所以周健尽可能地想和他讲明白。   “还是我之前的建议,药物加上认知,还有家庭的辅助和支持。当然最重要的是要正视、接受这项疾病,千万不要责怪自己。”   这次聊天过后,姜守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了很久,他和周健说了他吃了药的一些副作用,比如眩晕,恶心等等……   周健说副作用是暂时的,有的可能会持续半个月到一个月,可以和医生联系换其他药,但一旦选择药物就不要随便断药,就算要断也要在医生的建议下,一点点减药。   姜守言在房间里纠结,程在野在房间外走来走去,片刻后,姜守言听见有纸片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细碎动静。   他就靠坐在墙边的,低头看着纸片滑到了自己脚边。   姜守言拿起来,打开,纸上用黑笔画了只卡通小狗,小狗耷拉着耳朵,问他:你怎么啦?   然后又是一张纸片塞了进来,是一只快哭了的小狗:我很担心你。   支着身体乖乖坐着的小狗:可以和我说说吗?   立着一只耳朵的小狗,旁边画了一个超大的空白对话框。   姜守言快哭了。   他下巴抵在膝盖上,来回不断翻看着手上的纸片,随后起身,拉开了门。   程在野正咬着笔皱着眉思考下一张该写些什么,没想到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他重心一个不稳向后栽去,又及时伸手在门框撑了一下。   “你出来啦,”程在野仰头看着他笑,刚想起来,姜守言揪住他的衣领,岔开腿跪坐了上来。   程在野掌心在他膝盖底下垫了一下,说:“地上凉。”   “没关系,”姜守言拉开他的手说,“我想这样抱一会儿。”   程在野背靠着门框,支着腿,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   “是周健说了什么话让你不开心了吗?”程在野说,“我问了他,他不告诉我,只说你需要时间想想。”   “但你锁了门,我就好担心,”程在野脸颊在姜守言鬓边蹭了蹭,说,“下次可不可以不锁门,你发消息告诉我,说你想自己待一会儿,我绝对不会打扰你,但是不要锁门好不好。”   姜守言眼睛温温热热地埋在程在野肩膀上,很轻地嗯了一声。   良久,他又说:“程在野,我们明天去医院吧。” 第56章 乏力   去的还是之前的医院,找的还是那个医生。   明明是姜守言来看病,程在野表现得比他还要紧张点,上楼梯接连踩空两下,楼上那个刚做完肠镜的老大爷都走得比他稳。   “你慢点,”姜守言扶了他一下。   程在野反握住他的胳膊,解释:“刚走太急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姜守言反倒没那么紧张了,扫码排了号后坐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走进去说近期症状的时候语气也很平静。   程在野站在他旁边,掌心搭在他肩膀上,听的很仔细,偶尔姜守言想不起来或者漏说了什么,他会及时补充。   距离上一次检查开药已经过去近三个月,医生重新开了量表让姜守言再测一次,结果出来还是中度。   门诊一天会接诊很多病人,效率普遍会拉高,医生翻了翻手上的量表,说:“还是要吃药。”   她边敲键盘边说了一些注意事项,最后单子打出来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眼伸手过来拿的程在野,又低头看向姜守言。   她对姜守言还有印象,上次是他们院一个医生带过来看的。   姜守言以为她还有什么别的注意事项要交代,坐在凳子上安静地等,然后听到一句:“你的状态看起来要比上次好很多。”   姜守言愣了愣,随即笑了笑。   药要早上吃,避免对肠胃造成刺激,餐后或者随餐服用。   姜守言这边还喝着燕麦粥,程在野已经端着水拿着药,站在了他旁边。   姜守言看着那两板白色小药片就觉得自己舌头在发苦,脑袋也在发晕,甚至觉得自己身体好像还有点发抖。   但他还是接过来了,一板摁了一颗,一板摁了两颗,然后接过水,仰头迅速把那三颗药吞下去了。   好苦,姜守言缩了下舌头,低头准备再喝口粥,程在野低头蹭了蹭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好乖啊。”   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姜守言勺子顿了顿,耳朵被蹭得发痒,却没说什么。   类似这种很乖,很棒,做的很好等鼓励的话,程在野经常会对他说。   也不需要姜守言做什么大事,仅仅只是早了几分钟起床,又或者多吃了几口饭,洗了碗等等很小的事。   姜守言起初很不适应这种夸奖,觉得小题大做了,但程在野夸的很真诚,姜守言渐渐又会有一种自己真的做得很好的实感。   饭后姜守言靠坐在沙发上休息,药物作用来的很快,他还没坐上一会儿就觉得自己脑袋在发晕。   或许是因为之前吃过这种药,这次的眩晕没上次那么难忍。   “还是很难受么?”   身边的沙发陷下去了一点,姜守言自然而然丢了手上的抱枕,靠向了程在野。   “头有点晕。”   程在野昨天回来就把两种药的说明书挨个看了一遍,知道了可能会出现的一些副作用,他轻轻拍着姜守言的肩膀,轻声说:“闭上眼。”   姜守言听话地闭上。   “深呼吸,什么都不要想,只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程在野耐心地引导着,“吸气,呼气,感受呼吸很轻盈地划过你的鼻腔。”   客厅的窗帘没拉,闭上眼后眼皮前有一层淡淡的光,姜守言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后,程在野的声音就显得有点遥远,像是潺潺的流水。   “感受你现在的情绪。”   姜守言感受因为头晕带来的烦躁,以及灰白的抑郁。   “熟悉它,观察它,承认它的存在。”   姜守言有些笨拙地进行,眉心轻轻蹙起。   程在野指腹摁在他眉间,轻轻抚着:“然后在心里默念,它会像风一样穿过我的身体。”   它会像风一样穿过我的身体。   “不会停留。”   不会停留。   “继续呼吸,只在意你的呼吸,平缓地呼吸。”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是药物的镇定效果上来了,姜守言眼皮一点点发沉,睡着了。   但他睡得并不踏实,脑子里好像塞了成千上百个小人在哈哈大笑,吵得他很烦很疲惫,胃里突然一阵翻涌,他猛地睁开眼,推开了程在野,直往沙发下去。   “怎么了?想吐吗?是想吐吗?”程在野反应很快,一把拽住了姜守言,迅速伸手把垃圾桶拉了过来。   姜守言想伸手去捂程在野的眼睛,但因为太过慌乱没看准方向,捂住了程在野的嘴,又被他一把拉下来握在手心里。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程在野顺着他的脊背,给他拿纸,接热水。   姜守言难受得眼睛都红了,他喝了口热水,低着头,手指愣愣地扣着杯子,突然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程在野弯下腰,撩开挡在他眼前的头发,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姜守言也不知道,他就是突然觉得……很歉疚,他脑子还晕着,浑身都很乏力,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程在野抱住他,温声说:“你什么都没做错,你不需要道歉。”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只是暂时的,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再坚持一下,如果还是太难受,我们就去找医生换药。”   姜守言眼睛埋在他颈窝轻轻蹭了蹭,良久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第57章 齿列   服药第二天,姜守言没有很明显的反胃感,只是食欲降低了很多,到了饭点也不怎么饿。   他昨天没睡好,因为药物作用做了很多乱七八糟带着白噪点的梦,半夜被渴醒了很多回,刚起身就被程在野捞回去了。   “想喝水么?”程在野问他。   姜守言点了点头,又意识到房间里一片昏暗,程在野应该看不见,但还没开口,床头的小吊灯就亮了。   这盏灯应该是被主人专门装来起夜开的,灯泡瓦数并不高,昏昏暗暗地亮着,一点也不刺眼。   但姜守言还是下意识眯了眯眼,视线刚适应,面前就递过来个玻璃杯。   “握着还有点烫,”程在野说,“慢点喝。”   姜守言抬眼,看见了床头柜上的卡通保温杯,杯盖还没来得及盖上,在暖黄的灯光里升腾起袅袅的热气。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姜守言吃了药会很口渴,白天就一直在喝水,玻璃杯里的水还有点烫,他小口小口地喝着。   “会很烫吗?”程在野关切地问,“我怕冷得很快,所以全接的开水。”   “要不我再去冲点冷的。”   姜守言躲开程在野伸过来的手,摇头说:“没关系。”   他又吹着热气喝了几口,缓解了口干舌燥的感觉后,才抬头说:“要不把杯子拿过来放我这边吧,我晚上渴了可以自己倒。”   姜守言不想打扰程在野休息,他已经做的够多了,好的让人甚至觉得亏欠。   可程在野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姜守言,你让让我吧。”   姜守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经常会因为没办法同等感受你的痛苦,感到气馁和难过,”程在野握住他握着杯子的手指,掌心干燥温热,“这样会让我好受一点。”   “要再多喝几口么?”程在野微挑了眉问他。   姜守言像个机器似的低头、喝水。   药物让他的情绪处于一种很平稳的低落值,没办法拥有过多的起伏,但现在他却感觉到了一种酸软,温温热热地在心口回荡。   或许是因为程在野把他照顾得实在太好了,姜守言早上睁开眼没看到人会莫名有些焦虑。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程在野的枕头里轻轻蹭了蹭。   明明用的同样的洗发水和沐浴露,但姜守言就是觉得程在野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像是晒在阳光里的风,带着寂静的热烈。   蹭了没多久,嗅觉适应了这种味道,大脑渐渐不能再接受这种浅淡的欺骗。姜守言拉开被子,随便在身上套了件长外套,简单洗漱后,拉开门去找程在野。   他好像天生不怕冷,在姜守言需要裹袄的时候,只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打底,袖子还拉到了小臂中间,露出来的半截胳膊线条硬朗。   厨房今天没用破壁机,程在野及时捕捉到了姜守言哒哒的拖鞋声,他撑在台面边,半回过头,笑着夸奖:“今天也起的很早。”   姜守言嘴角很不明显地往上翘了翘,站在程在野旁边,看到了两个酸奶碗,切好的香蕉、草莓、奇异果,以及洗干净的蓝莓。   色彩很丰富,让人的心情也会不由自主往上扬一点。   “今天吃什么?”姜守言开口问。   “我看食谱上把这个叫做酸奶冻糕。”   辅助治疗中有一项叫做食疗,健康的饮食结构能补充患者体内失调的激素,加快恢复进程。   程在野指着酸奶说:“优质蛋白和益生菌,你吃的药对肠胃有一定刺激,多补充点蛋白质,可以提高代谢水平。”   “香蕉,含有合成血清素的原料,色氨酸,你生病是因为大脑分泌的血清素和多巴胺等激素失调。”   “奇异果、草莓和蓝莓,含有维生素b,维生素c,还有丰富的膳食纤维……”   程在野一样一样指过去,一样一样耐心地说,既能让姜守言感觉到关切,也能通过这种不太沉重的科普,让他增加一点点信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大脑分泌的激素失调了,慢慢调,慢慢养,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程在野往后退了一点,把姜守言拉到身前,手臂从他腰间环过去,把小夹子塞进他手里,说:“你来夹吧,想吃多少夹多少。”   姜守言感受着窝在他肩窝处的脑袋,不由歪头轻轻蹭了蹭:“你想要多少?”   程在野说:“我吃你剩下的。”   姜守言先是一个碗分了一点,后面估摸着自己吃不了太多,想把小碗里的水果全部往属于程在野的碗里倒。   程在野及时抬手阻止:“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那怎么办,”姜守言脑子反应不过来,“不然就浪费了。”   “水果可以留着白天吃,不一定非要一下子全部吃完。”程在野抬头吻了吻他的耳朵,伸手把放在旁边的燕麦拿过来。   “现在开始加燕麦。”   等姜守言加完燕麦,拿勺子把两个碗搅匀后,程在野又笑着夸他:“真厉害,姜守言,今天不仅早起了,还给我们做了早饭。”   姜守言从小到大就没在这种事上挨过夸,不就是在酸奶里加了点水果和燕麦么?换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过来也会做的事。   他虽然这么想着,但嘴上还是很平静地嗯了一声,然后又端着两个碗走到餐桌边。   程在野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因为太高,腿长,走得踉踉跄跄,还不小心绊到了门槛。   姜守言没忍住轻笑了一声,程在野咬了口他的脸,控诉:“你笑我。”   姜守言觉得痒,往旁边躲了一下。   程在野又咬他的耳朵,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偷吃你一块草莓当补偿。”   姜守言一连给他喂了三块。   照例是中途吃药,程在野去给他倒水拿药。   姜守言并不知道药放在哪里,因为程在野藏起来了,其实最开始没这个打算,但程在野很严肃地问了他一个问题,问他之前吃药的过程中有过想要一口气全部吞下去的冲动吗?   姜守言安静了片刻,说有。   既因为让人感到烦躁的副作用,也因为觉得就这样了,好不起来了的绝望,但智反复拉扯着这种想法,最后他实在没办法靠自己熬过副作用,断药了。   然后程在野就把药藏起来了,哪怕姜守言保证了很多遍他只是想想,不会真吞。   程在野就说,等他能适应副作用后再给他。   吃完药后,姜守言依旧昏昏沉沉地靠在沙发上打哈欠,没有昨天那么猛烈的反胃感,还是很困,但他不怎么想睡。   沙发上放着程在野的外套,姜守言觉得有点冷,拿过来往自己身上裹了裹,手指摸到口袋的地方,好像有东西。   姜守言探进去,拿出来,是盒烟,抽了一大半了,里面还剩五根。   姜守言眸光顿了顿,从烟盒里面抽了一根出来,刚含在唇间,还在兜里上下翻着翻打火机呢,程在野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含在唇齿间的烟就被缴了。   “你不能抽,”程在野把那根烟重新摁回去,烟盒塞进裤兜,鼓起了一个丑丑的形状。   姜守言看了会儿,抬头说:“牙痒,想抽。”   程在野解释:“烟和酒会影响药物作用和代谢,服药期间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   姜守言还是平静地看着他,摊开手说:“牙痒。”   程在野低头看了他一阵,觉得今天的姜守言有点奇怪,好像铁了心就想抽这根烟,明明也很久没抽过了。   程在野解有的时候难受了会想借烟提神、借酒消愁,但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他耐心和姜守言说不行,姜守言不听他的,就是想抽。   程在野看着他不断开合的嘴唇,手指就那么插了进去,指腹向上,顺着齿列,摸到了里面稍尖的那颗牙。   “哪颗痒,”程在野低声说,“我给你磨磨。”   姜守言下巴被卡在了程在野虎口的位置,头微微扬着,口腔被两根手指撬开,合不拢,也说不了话。   他稍稍眯起了眼,湿软的舌尖从里舔上了程在野的手指。   程在野表情微变,姜守言像是突然得了趣,在那注视里很轻地呜咽了一声,红润的的舌尖缓缓探出来,交错着修长的手指和洁白的齿列,一种像是……坏掉了一样的表情。   程在野猛地把手指抽了出来,心脏被那表情刺激得砰砰直跳。   姜守言口腔还有微胀的酸麻,仰着头看着程在野笑。   程在野掌心还掌着人下巴的,俯身逼得更近了些,近得连鼻尖都抵在了一起。   “你就会逗弄我,”程在野有些委屈地说。   说话的热气扑在了姜守言嘴唇上,姜守言往上了一点,舔到了他的唇缝。   程在野倾身,吻住了姜守言的嘴唇,舌头钻入口腔,舔着他刚刚摸过的齿列,又缠着姜守言的舌头搅弄。   他们太久没这么激烈地亲吻,分开时彼此的呼吸都很乱。   姜守言被程在野压得完全陷进了沙发里,手指紧紧揪着程在野腰间的衣服,又突然向下,隔着裤子摸到了那盒烟。   他眼里还带着没透过气的水雾,说话也还是低哑的。   “会觉得累么?”   程在野反应了好一会才解他在说什么。   没人可以一直一直很热情地付出,就算是机器也有返厂维修的时候,但程在野在姜守言面前永远那么温柔,从来没让姜守言看见过任何负面情绪。   那背着他的时候呢?   姜守言光是想想,都觉得连呼吸都好像沉重了起来。   他缓缓眨了眨眼,迟缓地把那句话完整地问了出来:“我这样是不是会让你觉得很累?” 第58章 画画   程在野搓弄他的嘴唇,迂回着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姜守言眸光有些难过地暗了暗。   程在野不由想起卡斯凯什的某个午后,他们曾坐在一起看电影,那时候的他还有些紧张,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东西,一回头发现姜守言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着了的姜守言很松懈,没有平时刻意伪装出来的平淡,悲伤悄无声息地在晃动的光线里流淌。   他太能忍了,很少会流露有关脆弱的情绪。程在野怜惜地低头,捧起姜守言的脸,吻他的鼻尖,吻他的眼睛。   “我会累,但我也很幸福,”程在野注视着姜守言,“只要像这样亲吻你,抚摸你,我就觉得好满足啊。”   姜守言有些酸涩地抿了抿唇角。   “姜守言,不要只看不好的一面,”程在野和他额头抵着额头,“你还要看我因你才有的快乐。这是你给我的,独一无二的感受,没有什么能够替代。”   姜守言睁圆了眼睛,偏过了脑袋。   程在野就把人捞进自己怀里,抚摸他圆圆的后脑勺,宽慰道:“有不好的情绪很正常,人都是带着情绪生活的。你看周健,那么厉害的心医生,也会去找别的医生做咨询。”   姜守言注意力被转移了一点点:“周健也会去做心咨询吗,我以为他自己就能开解自己。”   “他们也会因为共情了太多创伤,排解不了,需要人引导,”程在野说,“情绪本身是没有错误的,但要及时发泄及时排解,不然就容易堆积成疾病。”   他又把姜守言的脑袋从怀里拨出来:“所以无论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不要一个人悄悄闹别扭。”   姜守言绷着脸道:“我没有闹别捏,我就是牙痒想抽烟。”   “嗯,”程在野笑,“我闹别扭。”   姜守言不想他了,扭头就从沙发旁边蹭下去。   “别走啊,”程在野一把把人捞住,抱在怀里揉揉搓搓,“我们来画画吧,反正没事。”   姜守言眼睫懒懒地垂着:“我不会画画。”   程在野已经弯腰伸手,从茶几底下把水彩笔和素描纸抓过来了。他从袋子里抽了两张纸出来,一人给了一张,又把水彩笔的盖子拧开,递到姜守言面前。   姜守言看着面前花花绿绿的水彩笔,一时间分不清自己今年到底几岁,他沉默地偏过头,对上了程在野带着期待的视线,姜守言伸手抽了根黑色的出来。   “再拿几根,一个颜色太单调了。”   姜守言忍住想说无论颜色多丰富,都拯救不了他那惨绝人寰的画技,但手还是实诚地又抽了几根出来。   程在野注意了一下,拿的都是偏深的颜色。   绘画能在一定程度上反应画画的人心底的情绪,也是一种解压放松的方式。   姜守言支着腿靠坐在沙发上,手指缩进袖子里,盯着铺在腿上的画纸发呆。   不知道是因为药物作用,还是本身就没这方面的天赋,他脑袋空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笔。   程在野引导:“不用太纠结,想到什么画什么,正方形、三角形,或者只是单纯的线条都可以。”   姜守言捏着黑色的笔连着划了几道弯折的线条,然后又忽然想起程在野上次给他画的小狗。   他试探着在纸上画了只立起来的耳朵,又画了只耷拉下去的耳朵,用一个圈把这两只耳朵连起来,涂黑四个点分别当眼睛鼻子和嘴巴。   姜守言越画越上瘾——上次那只小狗好像还有斑点吧,脸上还要来一点小圆块,身上也要来一点。   姜守言正按照回忆给这只小狗增加更多的细节,旁边突然探过来个脑袋:“这是……斑点兔么?”   姜守言:“……”   短暂的沉默里,足够程在野思绪飞转,及时醒悟并且立刻找补:“啊,是斑点狗啊,刚光线不对,我看岔眼了。”   程在野仔细端详着那幅画,想尽力找点能夸的地方:“你看那眼睛画的就很好,很灵动啊。”   姜守言低头看着那两团黑色的“污渍”。   “还有耳朵,立的很形象。”   姜守言注视着那只看起来比法棍还干巴的耳朵。   “还有鼻子……”   姜守言抬手,默默捂住了程在野的嘴巴。   “别夸了,我心虚。”   程在野笑弯了眼睛,拉下姜守言的手,侧过身,把人拢进怀里:“我教你。”   姜守言半靠在程在野肩膀,手指被程在野握着,几下就速成了一只吐着舌头笑得很开心的小狗简笔画。   “现在再试一下呢。”   程在野松开手,姜守言看着满画纸的黑线条,突然就觉得有点沉闷。   他在自己抽出来的水彩笔里挑来挑去,挑了只棕色的,拔开盖子,挨着和程在野一起画的黑色小狗,又画了只棕色的。   几乎是最后一笔收尾的瞬间,他感觉程在野的脑袋埋了下来,在他脸颊边蹭了蹭,又轻声问道。   “姜守言,你想养小狗了么?”   姜守言笔尖一顿,垂眸看着画纸中间的两只小狗,没有说话。 第59章 小狗   良久沉默,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像是窗外不曾散开的薄雾。   姜守言抬了抬眼,或许是药效上来了,他突然觉得有些疲惫,面前的画纸和彩笔也不再让他觉得有趣。   他打了个哈欠,声音里还带着水雾,喃喃道:“困了。”   他手指轻飘飘擦过程在野露在外面的胳膊,几乎是要垂落的瞬间,被程在野一把握住了。   那指尖是凉的,像是姜守言回望过来的视线,让程在野心口也紧跟着一凛。   程在野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在几个呼吸间的对视里顿了片刻,话头就变了:“我一会儿叫你,今天要早点吃饭,中午还要和周健聊天。”   姜守言“嗯”了一声,面色如常地扯开嘴角笑了笑。   客厅里安静了很久,直到放在桌上的手机叮一声响起推送音,程在野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姜守言的画发了很久的呆。   纸张最顶上,是一团黑色的、杂乱无章的线条,再往下才是三只各式各样的小狗。   程在野盯着那只棕色的,想起姜守言曾和他说过,他小时候养过一只土松,很乖很听话,会经常趴在他脚边陪他写作业。   姜守言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他已经很久没有在白天做过那么长的梦了,梦里有野花也有河水,还有一只追着蝴蝶奔跑的小黄狗。   太过久远,让他一时有些恍惚,以至于视频那头的周健一连叫了他好几遍,他才慢悠悠回过神来。   “抱歉,”姜守言说。   周健微笑着表示没关系:“你今天好像很容易走神。”   姜守言顿了顿:“可能是吃了药的缘故,注意力有时候会不集中。”   他似乎不想在这上面多说,又接着问:“刚刚你是不是问了我问题,我没太听清。”   周健点头:“我刚问了你,你有想过你的未来么?在你状态稍微好一点的时候。”   这个问题放在以前,姜守言可能答不上来,但现在,他盯着窗外灰白的天,缓慢地把这两个字拆解,搭建成了程在野的模样。   他一点点给那些想法增添色彩,说了很多想和程在野一起做的事。   可能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暖调的,姜守言光是念着这三个字,黑漆的眼珠似乎也跟着带了点光亮。   周健:“如果抛开程在野呢,如果不想他,你还想做什么。”   姜守言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我抛不开。”   周健眉心很不明显地蹙了蹙,还想继续引导,姜守言却突然抬起头,看着他缓缓笑了笑。   周健眼皮不安地抽动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不熟悉又或者还有点逃避心,姜守言在聊天过程中很少会直视周健的视线。   但现在,他注视着周健,那双黑漆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带了点病态的痴迷和疯狂。   “老一辈的人常说,久病成医,”姜守言缓慢道,“我病了这么久了,多少能知道我的病根在哪里,我也知道你让我抛开程在野去想未来,是想帮我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真正想做什么。”   姜守言嘴角依旧带着很柔和的笑,但周健却莫名觉得那笑容有点瘆人。   “上一次聊天你提到了一个问题,你说我是背着框架活的,现在也在逐渐把框架重新套到程在野身上。”   “或许从你的角度来看,这是错误的,是不健康的,”姜守言顿了顿,“但人不该有无数种活法吗?不该按照自己最喜欢、最舒服的方式去活吗?”   周健直白地反问:“所以你觉得把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你最喜欢,觉得最舒服的生活方式吗?”   姜守言:“是的。”   周健沉默了片刻。他不去揣测他们的爱情,但他需要做最坏的打算:“没有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只有你自己。”   姜守言:“还有一句话叫做,生命不是由长度来决定的。”   “我得到过极致的亲情,也得到过极致的爱情,”姜守言放眼看向窗外的天,在一片荒芜的灰白里笑着说,“我没有遗憾了。”   **   这次的聊天结束的很快,因为周健情绪受到冲击,没办法再和姜守言平静地聊下去。   他站在落地窗边点了根烟,窗户上倒映着他身上白色的棉绸家居服。   他每次和姜守言通话都会穿这套衣服,坐在同一个地方,把灯光调到同一个亮度,就是为了能和姜守言更快地熟悉起来。   周健把中午固定的视频通话叫做聊天,而不是咨询,是因为他并没有收取报酬,而他之所以没有收取报酬,是因为程在野参与项目的那两个月里也没有收取酬劳。   程在野说是来学习,但也做了很多助该做的工作,正常情况下,周健应该按照平均时薪给他支付酬劳。程在野没要,他并不缺钱,他也想让这个过程更纯粹一点。   所以周健也没要报酬,他觉得这是他应该的。   或许是和程在野在旧金山一起工作了那么几个月,听他说了很多有关姜守言的事,和姜守言聊天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有点拎不清了。   这是不应该的。   周健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坐进沙发里,给他的心医生打了电话。   那边接有点慢,开口第一句话是:“(Jay,你知道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   周健笑了笑:“(我还知道给你双倍酬劳。)”   那边语气松快了一些,让他稍等,她需要从卧室走到书房,那才是她工作的地方。   周健就安心地等,在有些混乱的脑子里组织语言,然后在那边说准备好了的时候,把问题一个接一个问了出来。   通话对面的语气依旧平稳:“(Jay,你考虑的太多了,这不像你。)”   周健愣了愣,手指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是么?)”   “(先抛开生命的长度和深度不谈,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觉得一个人为什么会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周健想了想,生活不如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患病,创伤等等,这些都可以总结成两个词语:“(疾病或者疼痛。)”   说出来的时候周健自己好像开悟了一点,姜守言还在患病,他的思维本身就是病态的。   “(第二个问题,如果放任他的生病的情况下,靠这样的思维生活下去,你觉得会对情侣之间造成什么影响?)”   周健沉默了会儿。   “(这个问题可能会有点难回答,那么第三个问题,也就是最最最差的一种情况,其中一个听到另一个的死讯,会有什么感受?)”   周健:“(会是新一轮的创伤。)”   彼此之间沉默了一阵,通话对面的女士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笑说:“(我想我们今天的咨询应该已经结束了。)”   周健看了一眼通话时长,说:“(四十分钟,明天会按照时薪折算给你的。)”   女士说:“(那么晚安。)”   周健挂断电话后给程在野发了微信,问他姜守言在做什么,有空能和他聊聊么?   程在野一看就知道周健是想背着姜守言和他说些什么。   他打字道:他在睡午觉,现在可以打电话。   程在野轻手轻脚合上门,轻声轻脚走到阳台,语音通话响起的瞬间他立刻接起。   周健沉默了会儿,问他:“今天聊天过后,姜守言情绪怎么样?”   程在野说:“我看不出来,他只说困了,然后就睡觉了。”   周健:“我们对疾病恢复有一个判断标准,首先是躯体化症状基本消失,其次是量表数值正常,最后是可以进行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但并不是说恢复了,就永远不会复发,还和个人的心态调整紧密相连,”周健一连串地说道,“但通常情况下,完全恢复且极大程度上降低了复发概率的人普遍都有以下特征。”   “不把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正视且接受自己的缺点,懂得爱自己,更会享受生活。”   周健说:“姜守言并不具备这些特征。”   他今天差点就被姜守言那翻话绕进去了。   姜守言把期待寄托在了程在野身上,而程在野本身是一个很会爱人的人,他还系统学习了该怎么照顾生病的爱人,所以那份期待一时没有落空,让人越来越依赖。   但生活不是一层不变的,虽然现在没有落空,那以后呢,未来还有数十年的路要走,难道永远都要把生和死和另一个人挂钩吗?又要踏上外婆去世后的老路吗?   从周健的角度来看这是不对的,哪怕两个人足够相爱,但好的爱情本身是教人成长的,而不是病态的寄托和依附。   “姜守言把你看成了浪潮里的锚,只要你在,他就可以稳稳地钉在那里,”周健说,“但锚也有松动的时候,如果他学不会扬帆,他终有一天会沉没。”   程在野意识到了什么,说起了他们早上绘画的事。   “他不是不想养,而是他不想再多一点寄托了,多一点生的希望,”周健说,“直到现在,他心里依旧是悲观的。”   程在野有些迷茫了:“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   周健又想起了第二个问题,如果放任他在生病的情况下,靠这样的思维继续生活下去,你觉得会对情侣之间造成什么影响?   周健其实当时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不忍心说出来,这份爱情难能可贵,他想避谶。   周健:“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只是需要你再多一点引导,把他的注意力从你身上,铺向更远的地方。”   “你也一直期待着他能有更广阔的天地,不是么?”   *   姜守言适应副作用是在半个月后了,他的药还没吃完,但临近新年,元旦放假,程在野就带着他提前去拿了药。   医生这次询问了情况后,给他开了一个月的药。   回去的路上姜守言看着窗外的路灯发呆,他情绪还是持续稳定在一个平稳的低落值,脑子变得木木的,反应力也比之前慢了很多。   明天就是元旦了,元旦过后紧跟着又是春节,街道两旁的路灯上一个接一个挂上了红灯笼,带着说不出来的喜庆。   姜守言感觉自己的手指被很轻地捏了一下,他回过头,笑着问:“怎么了?”   前面红灯,程在野松开方向盘,握着他的手指玩:“明天元旦了,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我们一会儿去超市买。”   姜守言想了想,说:“想吃芝麻味的汤圆。”   程在野拉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说:“那我们就买芝麻味的汤圆。”   超市人太多了,姜守言不怎么想逛,程在野先去拿了汤圆,又简单买了几个菜,最后开着车回到了小区地下车库。   电梯里很安静,程在野一手拎着菜,一边牵着姜守言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兜里。   最近气温降的太快,程在野也顶不住南方针扎似的寒气,裹上了厚厚的外套。   叮一声响,电梯到达,姜守言跟在程在野身后走到家门口,对方却迟迟没有摸钥匙的意思。   姜守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程在野垂眸过来,有些紧张地抓紧了姜守言手。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姜守言。”   姜守言嗯了一声,不解他为什么要站在门口说这句话。   “新年新气象,我想送你一个新年礼物。”   程在野拔出钥匙拉开了门,姜守言站在门口,迟疑地往里面探了个脑袋。   然后和一只小小的、棕色的土松犬对上了视线。   小狗活泼,甩着尾巴,奶声奶气地冲他“汪”了一声。 第60章 新年   一只狗的寿命有多长?   姜守言陷进客厅的沙发里,看着缩在电视柜边,歪着头观察他的小狗,脑子像是卡机了似的不断闪回这句话,却给不了自己答案。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了姜守言的冷淡,小狗不敢轻易上前,在原地乖乖坐了好一会儿,试探着往前挪了一点爪子,又怯怯地往回缩。   一人一狗在客厅无声对峙,直到厨房传来碗筷相碰的清脆动静,小狗歪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因为身子还小,重心不稳直直倒在了地上。   打了个滚后似乎把脑子摔清醒了点,小家伙意识到,家里除了沙发上的冰块,还有一只两脚兽可以陪它玩。   它噔噔噔跑到茶几柜另一边的小窝里,叼起小玩具摇晃着脑袋哒哒哒就往厨房去。   姜守言的视线随着它的轨迹定在那个蓝色的窝上后,就再也没动过了。   什么时候在那里安的窝?还有笼子、水、和瓷碗。   这么多东西要是早在那个角落放着,姜守言不可能不知道,明明今天下午出门前都还是空的。   所以是他们出门的时候放进来的,会是谁?   姜守言从进门和小狗对上视线开始,脑子就乱糟糟的,但要思考是谁趁他们不在,偷偷把小狗和小狗窝挪进来,是相对而言更简单的一个问题。   程在野在这个城市没几个认识的人。   姜守言点开祁舟的微信,问的很简略。   姜守言:之前养在你们那的?   祁舟:嗯   姜守言:什么时候开始的?   祁周:才接过来一个星期,很健康也很活泼,能吃能睡,还很黏人。   祁舟:怎么了?   姜守言没有立刻回,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裤脚被拽了一下。   他低下头,小狗见他看过来了,轻轻用爪子刨了刨自己的小玩具,又抬脑袋盯着姜守言咧嘴笑。   姜守言没有动,捏手机的力道却大了几分。   程在野端着两碗汤圆从厨房走了出来,或许是闻到了香味,小家伙也不执着找姜守言玩儿了,甩着尾巴就去撕咬程在野的裤脚。   程在野蹲下来,两只手插进小东西的咯吱窝,把它提溜了起来。   “你不能吃。”   小家伙无助地蹬了蹬腿。   程在野又抬眼看向姜守言,说:“吃饭了。”   小狗也跟着扭脑袋去看。   姜守言垂眸,视线小弧度在一人一狗脸上转着。灯光映射下,他们的瞳色几乎一模一样。   汤圆里放了米酒和枸杞,姜守言用汤勺缓慢搅动着。小狗正是好动的时候,在厨房和客厅跑来跑去,跑累了就去喝水,喝饱了又甩着尾巴来回在姜守言和程在野脚边转悠。   姜守言感觉到湿润的鼻息温温热热扑在他脚踝的位置,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腿,食不知味地嚼着嘴里的汤圆。   半响,他开口说:“送走吧。”   桌前沉静了会儿。   程在野没劝,只说:“等几天吧,明天放假,联系领养的人还要花一段时间。”   小狗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掂着尾巴又把玩具叼了过来,脑袋乖乖地枕在玩具上,趴在他们中间不动了。   姜守言始终埋着头盯着面前的碗,眼睛被水汽熏得温热,余光是那只小小的、毛茸茸的影子。   其实这只棕色的土松和姜守言之前养的黄土松长的一点都不像,但姜守言躺在床上,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只小黄狗。   姜守言两岁那年,外婆从别人那里抱回来的,家里原来那只狗太老了,精神劲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行了。   那时候姜守言还小,不懂什么是死亡,只知道之前拴在院子里的大狗不见了,然后他多了一只小狗。   他很高兴,每天都会偷偷把自己的鸡蛋和牛奶分一半给小狗,晚上打雷被吓醒了也不再哭闹,而是第一时间去给自己的小狗盖被子。   打雷?   窗外忽地闪过一道闪电,紧跟着是一阵闷雷,姜守言在昏暗里缓慢地眨了眨眼,这才后知后觉听到了嘈杂的雨声。   什么时候下的雨?   姜守言想起睡前晾了衣服,阳台门关了吗?窝会不会太薄了点?小狗还那么小,会冻感冒吗?   在他脑子冒出这些问题的同时,他已经轻轻撩开了程在野的手臂,想要下床。   程在野手下意识往前捞了一把,抓到了他的手指。   他声音还带着没清醒的低磁,在嘈杂的雨声里像是条件反射一样问:“去哪里?”   姜守言安抚地吻了吻他的额角,小声说:“收衣服。”   也不知道程在野听清楚没有,姜守言用了点劲才把程在野的手指拉开,看见他蹙了蹙眉,似乎又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姜守言立刻塞了一半被角给他抓着,轻轻在他后背拍了拍。   直到程在野眉头松下去,姜守言才轻手轻脚拉开门走出去。   阳台的门关的很紧,小狗枕着自己的玩具在窝里打颤。   夜色像是密集的雨水,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这片小小的空间,姜守言蹲在电视柜边,看着那团小东西,近乎要生出一种还在做梦的错觉。   这是真的吗?这里真的有一只小狗吗?   直到指尖传来毛茸茸的温热触感,姜守言才怔然回过神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伸手,摸到了小狗的脑袋,小狗被他摸醒了,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   姜守言猛地抽回了手,起身去沙发上拿了个抱枕过来,拉链拉开就是个小毯子。   他戳着小狗的屁屁,把它戳出了小窝,毯子垫进去后又一点点把它戳回去。   小狗躺在毯子里,被姜守言左裹右裹,裹得像个球。   它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注视着姜守言,姜守言抬起手掌挡在了面前,喃喃道:“别这样看我……”   小狗听不懂,小狗闭上眼睛睡着了。   姜守言转过身,对上了另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程在野还困着,斜倚在墙边愣神。   姜守言难得有这么慌乱的时候,手指在裤子边摸了半天兜没摸到,走过去冷静说:“我怕它冻感冒了,没人要。”   “嗯,”程在野捏了捏他的指尖,“好凉啊,怎么没穿个外套再出来。”   “忘记了,”姜守言说。   程在野揽过他的肩膀:“回去睡了吧。”   卧室通道狭窄,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姜守言手指刚握在把手上,程在野从后抱住了他。   他脑袋低低着埋在姜守言肩膀上,轻声说:“新年快乐,姜守言。”   姜守言抬手摸到了他毛茸茸的头发,望着窗外黑沉的天,也跟着说:“新年快乐,程在野。”   元旦过去了一天,两天,三天,一周。   小狗还是没有被送走。   它似乎是已经适应了新环境,变得比之前还要活泼,会在房子里跑来跑去,还会在人经过的时候伸爪子去绊人的腿。   只是它很少去绊姜守言,因为姜守言从来不陪它玩,只会冷漠地绕开。   小狗不死心,还是一二再而三叼着玩具守在姜守言脚边,小玩具是个丑丑的毛绒娃娃,已经被它咬破了一个小洞。   它一个人默默在地上甩着脑袋撕咬那个玩具,姜守言每有一点动静,它都会吐掉嘴里的玩具,乖乖坐起来,仰头看过去。   但姜守言一次也没有看过它。   小狗心思单纯,它什么都不知道,它只知道这个两脚兽给它盖过被子,是个好人。   家里的狗玩具没有再添,收养的人也迟迟没有找到,姜守言没有问,程在野也没有提,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混了过去。   某天下午,姜守言午觉睡醒,在过道里听见程在野在用小零食训小狗。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姜守言没出去,也没回去,脊背靠在墙上,就站在那里安静地听。   “握手。”   “好狗。”   “汪一声。”   “汪!”   “蹲下,转个圈,真棒。”   程在野声音明朗,姜守言似乎能想象一人一狗坐在客厅,和谐温馨的画面。   他下意识抬手,摁了摁自己心口的位置。   然后又听见程在野说。   “你要听话知不知道,不要太调皮,要多缠着你另一个爸爸玩儿。”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觉得你另一个爸爸对你太冷淡了吗?”   程在野把小狗拎起来,平视着它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他其实一点都不冷漠,他心肠很软的,你多撞撞就开了。”   小狗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耸了耸鼻尖,然后在半空中蹬着两条小短腿,一连叫了好几声。   程在野捏住它的嘴巴,轻声道:“爸爸还在睡觉,不能叫这么大声。”   ……   廊道寂静。   姜守言咬着手背,泣不成声。 第61章 名字   这天,姜守言照例坐在沙发上醒神。   茶几上摊开放着他的药,鱼油,和还没有拼完的乐高玫瑰。   姜守言偶尔无聊的时候,会坐在沙发上拼玫瑰,一盒玫瑰十二朵,速度快的一个下午就能全部拼完。   姜守言拼拼玩玩,拖拖拉拉到现在,红黑色的花瓶里已经插了有十朵了,还剩下最后两朵。   姜守言从沙发滑坐了下去,准备趁上午有精神,一鼓作气全拼了,手指刚摸上盒子,他就感觉自己的大腿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姜守言偏垂视线,小狗耷拉着耳朵,乖巧地用爪子刨了刨压在姜守言腿下的玩具。   它今天的玩具是个可以磨牙的蓝色小球,见姜守言看过来了,有些急切地呜呜了几声,爪子刨得更加卖力了。   姜守言把盘起来的腿往上收了一点,伸手拿起了那个蓝色的小球。   小狗立刻坐下来眼巴巴地盯着,小脑袋歪了又歪,耳朵也跟着倒了下去。   姜守言安静地看了它一会儿,把球从茶几底下的缝隙里滚了出去。   小家伙立刻爪子打滑地追了过去。   姜守言拿起桌上的乐高盒子,大腿再次被轻轻撞了一下,球又卡进了他腿间。   姜守言偏过头,小狗摇着尾巴看着他憨笑。   程在野打完电话从阳台进来的时候,姜守言正低着头坐在茶几和沙发的空间里,看不到在干什么,但桌上放着打开了的乐高盒子。   “在拼乐高么?”程在野边走边问,最后几个字的音量却突然缓了下来。   他跃过茶几,看见小狗趴在姜守言腿上睡着了,姜守言垂着眼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它头顶的毛。   或许是这一幕太过柔软,有那么一瞬间,程在野的眼眶酸了一下。   本来就不重的脚步放得更轻了,他挨着姜守言坐下,因为腿太长,姿势不对,还把茶几往外磕了几厘米。   姜守言看过来。   程在野指了指他怀里的小家伙,无声地做口型:“睡着啦?”   姜守言点了点头,轻声说:“玩球玩累了。”   程在野这才注意到姜守言手上还握了个蓝色的球,他伸出手指把球从姜守言手心抠出来,说:“都是它的口水。”   姜守言笑了一下,笑声牵动衣服,小狗嘤嘤着换了个姿势。   “你从哪里抱回来的?”姜守言问。   程在野心里忽地就轻松了几分:“上次回去不是加了邻居的联系方式么?我问他有没有,他说帮我留意一下。”   “后来跟我说有一家的土松下了崽崽,一共四只,有两只被别人抱走了,主人家自留了两只,本来还有一只是要给一个亲戚的,但那家人最后又不要了。”   程在野偏脸看着不知道梦到什么好东西,闭着眼睛嚼着嘴巴的小狗说:“所以就把它抱回来了。”   姜守言还在摸小狗脑袋上的毛,太柔软了,好像怎么都摸不够。   “他有多大了,看起来应该才几个月。”   “三个月了,”程在野摸着姜守言的手说,“小狗长起来可快了。”   姜守言手掌上翻,程在野近乎是同频地把手指插进指缝,和他紧紧扣在一起。   姜守言指腹在程在野手背上轻轻摩挲了阵,看着熟睡的小狗,想起上次在过道,听到程在野对小狗说的那番话。   ——他其实一点都不冷漠,他心肠很软的,你多撞撞就开了。   姜守言不是不知道程在野为什么要送他小狗,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不愿意接受,说不上是固执还是觉得丧失了控制感。   他以他自认为安全的框架生存着,其实骨子里还是自卑的,他不认为程在野会一直一直陪在他身边,是人都会散的不是么?就像他已经想不起脸的父亲,明明之前和母亲也很相爱。   他已经没办法再经受一次分别了,他用尽了全力去爱着最后一个人,他需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如果他孑然一身,那么他可以了无牵挂。   如果他多了一只小狗……   姜守言呼吸滞重,视线从小狗和程在野的手背上,挪到程在野眼里,他们甚至连瞳色都那么相似。   “怎么啦,”程在野靠过来,吻了他一下。   姜守言垂了眼眸,有些艰涩地吞咽下涌到喉口的酸楚,缓缓把脑袋抵在程在野身上。   小狗小声地在他怀里哼吟了一声,程在野手臂环过他的肩膀。   温情悄无声息流淌,在清寂的晨光里绵延出勇气和希望。   “给它取个名字吧。”姜守言低声说。   *   之前不确定小家伙能不能留下来,程在野没有特定的称呼去叫它,后来有了名字,他刻意用小零食训练它分辨自己名字的能力。   但没想到吃了好几回零食,一连训练了好几天,小家伙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团团,嘬嘬,过来,过来这里。”   团团把脑袋埋进姜守言手心里,只露个圆滚滚的屁股给程在野。   程在野晃着手里的小零食,眯着眼睛思考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然后突然灵光一闪,试探着叫道:“爸爸?”   团团果真回了头,汪了一声,似乎在说:叫我干嘛?   程在野:“……”   姜守言笑出了声:“所以它以为自己的名字是爸爸么?”   或许是又识别到了关键词,团团把脑袋扭了回来,甩着尾巴专注地盯着姜守言。   “爸爸是我,不是你,”程在野走过来,捏着小零食放在团团鼻尖勾引了阵,勾得小东西哈喇子直流,才用手指来回在姜守言和自己身前转了个圈。   “这才是爸爸,”又指着狗鼻子说,“你是团团。”   团团听不懂,只能识别出爸爸,急得汪汪直叫,想吃程在野手上的小零食。   程在野不给,当着小家伙的面把零食重新塞了回去。   团团在原地静止了片刻,扑上来咬程在野的手。   姜守言笑说:“你怎么还跟狗一般见识。”   程在野把它戳翻,摁在沙发上,玩笑着说:“它都想当爸爸了,再不管教就要骑到头上来了。”   玩了一阵,玩累了,团团踩着程在野的腿,在他和姜守言之间找了个空位,窝着睡觉了。   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睡得一抽一抽的,姜守言目光柔软地注视着那一小团。   程在野手肘支在靠背上,手指缠着姜守言的一缕头发转圈圈。   “过几天是我外祖母的生日,八十岁大寿,我父母他们都要回来。”   姜守言顿了一下:“什么时候?”   程在野:“25号那天,没几天就是除夕,亲戚的意思是可以多待一阵,年后再走,我们一家常年在国外,难得聚上一次。”   姜守言抬起眼皮,看着他。   程在野就问:“姜守言,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去?” 第62章 固执   今年的除夕好像来的格外早。   姜守言坐在沙发上愣了会儿神,才摇了摇头,说:“不了吧。”   程在野问:“为什么?”   姜守言看了看还睡着的小狗说:“没人照顾团团。”   其实只是托词,姜守言什么都没准备好,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家人。   程在野观察了他片刻,问:“是不想还是没准备好。”   姜守言没想到他会细问,手指绕着团团的尾巴,含糊着说:“有什么区别么?”   程在野不让他躲,手指捏着他的下巴,直视着姜守言的眼睛说:“当然有区别。”   “你要是不想就是想渣我。”   姜守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程在野手指就顺着他的下巴摸到脖颈。   “哪儿有那么夸张。”姜守言说。   程在野笑着继续:“你要是没准备好,我们可以等下次再回去。”   姜守言盯看着他没说话,程在野手指就在他脖颈上摩挲,上面还有某个晚上他吮出来的红痕。   姜守言在吃药,对什么兴致都不高,但程在野是正常的,躺在他旁边,体温热的不像话。   姜守言不是没有表示过可以做,他没关系的,但程在野每次都会类似今天这样给他两个选项——你是真的想要,还是说在迁就我。   姜守言刚想说话,程在野好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拇指摁在他张开的嘴唇上轻轻摩了摩,说,别撒谎。   姜守言沉默了,程在野便俯下\身,鼻尖顺着他耳后一路向下,嗅到颈侧,低声说我亲一会儿就好。   此刻,他拇指就轻轻摁在那儿,姜守言似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那夜唇舌贴合的湿润和酥麻。   他眸光很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说:“不渣你。”   程在野笑:“那就是想和我一起回家,但还没准备好。”   姜守言抿着唇角不说话。   程在野继续笑:“其实我父母他们都知道了,很久之前就知道我交了个男朋友。”   姜守言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你什么时候……”   程在野想了想说:“如果从跟他们提起你开始算的话,应该是第一次留宿后的第二天早上。”   姜守言脑子缓慢地转了转,才意识到这个时间间隔到底有多长:“我们那个时候明明还没……”   “嗯,”程在野说,“可能因为你是我除了朋友以外,第一个和他们提及的人,所以他们也很高兴能见到你。”   姜守言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心底的某些犹豫和自轻在一点点被打消,因为程在野毫无保留的诚恳。   程在野抚摸他的脸颊,说:“我那个时候就很喜欢你了,姜守言,你远比你想象的还要令人着迷。”   他边说着边垂眸,想吻过去,但刚俯过身,就感觉自己衣袖被什么东西扯住了。   他低下头,刚还睡的正熟的小狗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咬着他袖口往反方向拽,似乎不想让他靠近姜守言。   程在野抬手就把狗儿子推翻在沙发上,一连亲了姜守言好几口,挑眉得瑟地看着它说:“就亲就亲,怎么了?”   团团倒腾着腿翻过来,一个猛冲想报仇,又被程在野反手摁倒在沙发上。   团团扭动着身子气势汹汹地想咬他,但在姜守言伸手过来的时候又立马换了副委屈模样。   变脸速度之快,简直让程在野咂舌。   姜守言把团团从程在野手里解救出来,团团一脸无辜地窝在他怀里哼哼唧唧。   程在野愤愤戳着狗脑袋,团团这回没反抗,反而哼唧得更委屈了。   程在野:“……”   “我觉得它不应该叫团团,它应该叫绿茶,”程在野说。   姜守言象征性地捂了捂狗耳朵,嘀咕:“我们不听你爸爸瞎说。”   程在野心尖软了一下,摩挲着姜守言的手背商量:“如果这次你不想跟我一起回去,那年后可以和我一起去见见我爸妈么?”   或许是有了前面的铺垫,和寿宴上见一大堆人相比,只见两个人显得没有那么难接受。   姜守言含糊着说:“到时候再看吧。”   程在野提前一天出发,走之前赖在玄关和姜守言抱了好一会儿,说自己争取过了除夕就立刻回来。   姜守言没具体问过程在野的家庭,但依稀记得他说过,他有很多兄弟姐妹,想必过年的时候也会很热闹吧。   回来了家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外加一只小狗,听起来都觉得冷清。   姜守言拍了拍他的脊背,笑着说:“多待几天也没关系,不是已经很久没见了么?”   程在野捧着他的脸说:“也没有多久,我每年过年都回去了的。”   “反正人多,我又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他们对我不像其他小辈那么严格,”程在野最后捏着姜守言的脸亲了好几下才说,“那我就先走了,记得吃饭和吃药。”   姜守言说:“知道了,你都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虽然已经说了好几遍了,也亲了好几遍了,还赖着姜守言让他把自己送到楼下,又在车库温存了好一会儿,直到后视镜再也看不见那个清瘦的人影……   程在野莫名开始心慌了。   他顺利把车开出小区,按照导航走了三个路口,觉得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在出汗,心跳也越来越快。   满脑子想的都是——他正在远离姜守言的路上,不是一个小时,而是很多很多天。   这些天他没办法知道姜守言在家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会不会好好吃药。   他的药见效很快,如果没有吃够疗程就停药,哪怕只是晚几个小时,都会有很难受的副作用,如果又难受了该怎么办,会悄悄伤害自己么?   程在野把车停到了路边,松开方向盘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颤抖。   程在野不是没想过把姜守言一起带过去,没准备好见他的家人没关系,程在野可以每天晚上和他一起住在外面,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念头有多荒谬,又不是养了个见不了光的情人。   太过混乱的时候他也向周健寻求过建议,周健给他的答复是,他是个成年人了,他有自己的判断标准。   程在野因为这句话变得更混乱了,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组不成一句逻辑完整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全部删掉,正准备重新组织语言,手机轻震了一下。   周健:但我觉得这并不是坏事   周健:你把他照顾的太好了,所以你在他就只能看见你   周健:只有你不在的时候,他才能看见生活   程在野看着这句话,焦躁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   只是几天而已,最晚一个星期,之前两个多月不都熬过来了么……   程在野虽然这样想着,但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拨通了姜守言的电话。   姜守言接的很快,声音还带着不明显的笑意,背景音是团团奶呼呼的叫声,似乎在缠着姜守言陪它玩。   姜守言问他:“怎么了?忘带东西了么?”   程在野后脑勺枕在颈靠上,轻笑着说:“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姜守言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如常,好像并没有发现端倪:“你现在在哪儿?”   程在野张口就来:“路边,太渴了,去买了瓶水。”   姜守言“嗯”了一声,突然说:“团团好像记住自己的名字了。”   程在野笑着问:“是么?”   “你等我会儿,”姜守言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握着小狗两只前爪说,“听到自己名字就汪一声。”   “苹果。”   安静。   “绿茶。”   安静。   “团团。”   “汪!”   “爸爸。”   安静。   姜守言转头对着手机说:“你看,它能听懂了。”   程在野不信邪,对着手机叫了声爸爸。   团团一连汪了好几声。   程在野:“我觉得它就是想占我便宜。”   姜守言笑出了声,边笑边说:“是不是不能聊太久,一会儿赶不上了。”   “开车注意安全。”   程在野:“嗯。”   姜守言:“我等你回来。”   程在野笑:“好。”   *   程在野到老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可能是太晚了,也可能是提前回来的人不多,宅子有些冷清。   他上楼和外祖母说了会儿话,才又下楼吃晚饭。   偌大的餐厅只坐了他一个人,管家拿着菜单问他想吃什么,程在野随便点了几样,把菜单递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摁亮了手机屏幕。   管家看到了,管家意识到该说些什么:“屏保很好看。”   程在野:“嗯,是我男朋友。”   管家:“你们看起来很幸福。”   程在野:“谢谢。”   这样超不经意露出屏保的小动作,并没有止步于这一个瞬间。   姜守言虽然没来,程在野却让每一个朋友和亲戚都知道了他的存在。   他从来都没有要藏着的意思,要不是姜守言暂时不想出现在他朋友圈里,程在野一天能发八条和姜守言相关的内容。   朋友圈的背景图也从来没变过,还是那张无论谁看上一眼,都能从静止的图片里品出些暗流涌动的落日照。   第二天早上来的人就多了,程在野在人群里转悠了一圈,屏幕不知道亮了有多少次,电量都干掉了百分五,他才拿着壶茶,慢悠悠到了下沉庭院里的开放茶室坐着。   这里风景很好,四水归堂。程在野坐进椅子里,听着特意引过来的泉水落进天井里的声音,突然就想给姜守言打电话。   姜守言正在做饭,摁了免提放在一边。   程在野问他吃饭了么,吃药了么,中午准备做什么?   姜守言一一答了,程在野就止不住地笑,笑着笑着,面前突然打了个响指。   “跟谁打电话这么开心?”刚问完,程栎想到了什么,“啊,是嫂子吧。”   姜守言差点切到手。   程在野笑了声没说话,程栎是他大舅舅的儿子,比他小点,是个自来熟。   “没否认,就是了,是嫂子吧,是嫂子吧,”程栎一脸叫了好几声,“你不知道他拿着你照片……”   程在野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姜守言:“拿着我的照片做什么?”   程在野瞟了程栎一眼:“没什么,他瞎说的。”   姜守言慢悠悠叫了他的名字。   程在野无辜地说:“就他们不小心看到了我的屏保,问我是谁,我说是我男朋友。”   姜守言放下刀,没说话。   程在野保证:“真的,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   姜守言就笑:“我又没说你什么。”   他又说:“我要炒菜了,你忙的话先挂电话吧。”   程在野不忙,电话最后也没挂。   他一只耳朵戴着蓝牙耳机,一边听姜守言炒菜,一边转头和程栎说话,看到他唇角好像破了一点。   程栎顿了会儿,慢悠悠伸手去摸,囫囵道:“可能是取唇钉取急了。”   程在野这才又发现,他舌头上还有枚舌钉,选的和舌头很贴合的颜色,不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程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有些得意地说:“他们让我把钉子全取了,我不乐意,悄悄留了一个。”   程栎有眉钉,唇钉,舌钉和锁骨钉,用他的话来说是喜欢,但家里的人传统且要面子,解不了他这种另类的爱好。   程在野能欣赏,会夸他,所以程栎每打一个钉,或者DIY了什么新配饰,总会第一时间和程在野分享。   “是不是看不出来,”程栎边嘚瑟视线边乱飘,然后脸上欢快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了下来。   程在野疑惑地回头,看到了坐在紫檀交椅上的外祖母。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到庭院里来的,隔着全景玻璃,安静地看着他们。   旁人都说隔代亲,家里几个小辈却很怕这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耄耋老人——往那儿一坐,自带一股不苟言笑的威严。   两个人上前打了招呼,外祖母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程栎正站在原地思考该找什么借口开溜,楼梯上又走下来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男人和程栎对视了几秒,低垂着视线走到椅子边,叫道:“祖母。”   她脸上这才出现点官方笑意:“周家小子来了,今天好像没看到你爸?”   男人说:“他们路上堵车,会晚点。”   外祖母又看向程栎:“你不小了,收收玩心,多和周家小子学学。”   程栎规规矩矩站着,觉得自己嘴角和舌头都有点痛,他说:“我知道了。”   找到了借口开溜,他又赶忙拽了下周家小子的衣角:“那我们先走了。”   庭院里一时只剩下外祖母和程在野。   外祖母仰头看着程在野,程在野蹲下来,笑着问:“您好像有话想跟我说。”   外祖母顿了片刻,才把视线转到窗外:“没带回来么?”   家里小辈都很怕这个老人,可程在野不怕。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住在这座老宅里。   印象里的外祖母虽然威严,但也很细心照看着程在野,小家伙长起来很快,裤子稍微短一截,她都会及时让人重新给他量尺寸。   渐渐地,程在野意识到,外祖母只是不会表达,她的爱很宽厚,不然他不会有那么明艳优雅的母亲。   程在野:“您怎么知道,您看了我朋友圈的封面照片么?”   外祖母:“我哪儿有闲心去看这个。”   事实上,程在野每一条朋友圈她都戴着老花镜很认真看过,还让管家挨个查了是在哪些地方。   她老了,院子也冷清了下来,严肃了大半辈子,想知道小辈过的怎么样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悄悄去翻他们的朋友圈,没看到多少内容。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动态是能屏蔽人的。   程在野:“那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外祖母瞪了他一眼。   程在野笑出了声:“没提前跟您说,怕您不喜欢他,所以今年就没带回来。”   外祖母又停顿了会儿,才说:“你得先让我看看,我才知道喜不喜欢。”   “不是已经看过照片了么?”程在野憋笑。   外祖母差点就想扭头走了。   “所以您喜欢他么?”程在野继续问。   外祖母始终目视着前方的天井,良久才说:“看起来是个很温柔的人。”   “嗯,”程在野也不追问了,这已经是别扭祖母表达的极限了。   “您想和他说说话么?”   外祖母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   程在野笑说:“我正在和他打电话。”   外祖母瞥了眼他戴在耳朵上的蓝牙耳机:“……”   通话那头意识到不对,关火听了好一会儿的姜守言:“……”   两个没见过面的人就这样在程在野的步步诱导下,通过电话有了片刻的短暂联系。   姜守言热了一脑门的汗,握着手机紧张地说:“您好,外祖母,生日快乐。”   外祖母答:“谢谢你,姜守言。”   听到名字的瞬间,程在野愣了片刻,他没和外祖母说过姜守言的名字。   两句话后,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程在野及时圆场,拿过手机和姜守言说,晚点再打过去。   通话挂断后,外祖母似乎能看出来他的疑惑,解释道:“你妈妈已经提前和我说过了,她说不知道你会不会把人带回来,还说如果带回来了让我宽容点,他还在生病。”   程在野了然地哦了一声,脑袋抵在了外祖母的膝盖上。   良久,她听见程在野闷闷地问:“今年的除夕可以提前过么?”   外祖母手掌落在他头发上,轻轻抚了抚。   她女儿活得固执又通透,不要名不要利,只做自己热爱的事,只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结婚,哪怕只和那个人见了一面,哪怕家里有条件更好的,知根知底的人选等着她。   但程桐不要,她只要她自己选的路。   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孩子,也是像她一样自由、固执。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外祖母都没办法想象程在野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直到看到那张照片,她意识到那只翱翔在天际的鸥鸟,心甘情愿收起了翅膀,把自己愉悦地圈在了名为爱情的天地里。   不合,但又合。   外祖母掌心在程在野脊背上轻轻拍了拍,和蔼地说:“想去就去吧。” 第63章 灯火   通话挂了有一会儿了,姜守言还望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发呆。   团团在原地把脑袋歪了又歪,连叫了两声才把姜守言叫回神。   姜守言脑子还在不断回响刚刚那句:谢谢你,姜守言。   这是他第一次和程在野家里的长辈有接触,哪怕相互间只说了一句话,还是让他觉得耳热紧张。   他点开和程在野的对话框: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下!   刚想发送又担心万一手机还在外祖母那儿没还回去怎么办?   他抿了抿唇角,默默删除了这句话。   两秒后,程在野收到消息——什么时候打过来。   程在野笑了一下,走出庭院,上到三楼。   姜守言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复,刚把手机放下,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惊得他差点把手里的碗摔了。   姜守言生怕程在野再给他整点花活,一接通视频就是他外祖母那张慈祥的脸,没有丝毫犹豫点了挂断。   挂完后又找补:对不起,摁错了   字还没打完,程在野先弹了消息过来:就我一个。   姜守言:“……”   视频接通后,姜守言看着程在野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弧度,气得想挠他,但脸上还是一副如常的表情。   程在野说:“刚外祖母都说到那儿了,我看气氛正好,就让你们打了个招呼,你应该没吓到吧。”   头皮还麻着的姜守言嘴硬:“没。”   程在野笑:“那就好,我还怕你不自在。”   姜守言:“。”   程在野看了会儿姜守言还红着的耳根,心脏像是冒泡泡似的痒滋滋的。   他笑得更阔了些,姜守言盯着那双眼睛,轮廓深邃,睫毛太阳花似的又长又翘,就算心里有点小别扭,也被他那副模样甜没了。   姜守言无声地叹了口气,看见对面的镜头突然翻转了过去——   姜守言心里一个咯噔,平寂了很久的心率不知道在今天飙升了多少次,以为程在野又要给他介绍什么亲朋好友,下意识想挡住自己这边的摄像头。   然后镜头聚焦,姜守言看到了楼底下三三两两站着的人,抬起的手蓦地一顿。   程在野说:“这儿视野最好,能把人都看全。”   他先指了一个方向:“站在那棵树底下的是我外祖母。”   “柱子前的是程栎,就是刚刚叫你嫂子那个,左边是他爸爸,也是我妈妈的大哥,我的大舅。”   “好像在挨训,”镜头外传来笑音,“估计是偷偷带舌钉被发现了。”   程在野挨个指过去,挨个介绍。   距离有些远,姜守言根本辨别不了人脸,但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很认真地应着。   底下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外祖母在起哄声里回了头,捧着花的女人从小路款款而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头发卷曲,身材高大的男人。   不用程在野介绍,姜守言都能猜到那两个人是谁。他凑近了屏幕,想看的更清楚一点,但视频通话没有变焦功能,清晰度实在有限,姜守言只能分辨出来他们在笑。   程在野手肘支在栏杆上,垂眸注视着手机界面里那颗认真的脑袋。   半响,他才笑着说:“姜守言,这就是我的家庭。”   通话挂断后,那阵欢闹声似乎还萦绕在耳边,经久不散。   姜守言低头看着洁净的白瓷台面,心里突然有些说不上来的空落。   晚上,他坐在沙发上边看手机,边拿着小玩具逗团团,手指不经意就点进了程在野的聊天框,应该还在忙,下午都没怎么发消息过来。   姜守言漫无目的地滑动着聊天记录,手机突然震了一下,祁舟的消息弹了出来。   姜守言切换对话框。   祁舟:我新年调休,明天放假,初三回来。   祁舟:准备和林哥一起回老家,你年打算怎么过?程在野回家了是吧?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反正也近。   姜守言看着那几行字,闷了会儿,才缓缓敲着键盘:不用了   顶上显示正在输入中…   姜守言立刻补了一句:他说他过了除夕回来   输入中消失,片刻后又显示正在输入…   祁舟:那行吧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祁舟问要不要给他们带点什么东西?   或许是今年就他一个人,姜守言兴致不高,聊天框里大半消息都是不用。   等待回复的过程中,姜守言切出去看了会儿朋友圈,有的放假早的这会儿已经在家里裹着袄烤着火放着鞭炮了,放的晚的也在分享今年都买了什么年货,过年公司抽红包抽到了多少钱……   一连串下去,通红的喜庆。   以前也没发现他们有这么积极啊。   姜守言默默放下手机,突然觉得这间房子空荡荡的,到处都是他不熟悉的东西。   他捏着团团的两只爪子摆弄了一阵,问它:“要出去玩么?”   团团听懂了出去,兴奋地耳朵都立起来了:“汪!”   姜守言从柜子里翻出来牵引绳,系在他脖子上,出门的时候往旁边瞥了一眼,邻居的门前已经换了新的对联和福字。   姜守言下意识看了眼自己门前,去年外婆贴的应该还没撕吧……然后在视线落空的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他家,这是租的房子。   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受,姜守言只是在原地安静地站了好一会儿。   他有段时间没出门了,直到今天才发现小区里拉起了“祝全体业主新春快乐”的横幅,树上挂满了小灯笼和中国结,放眼望去,金红交接,夜色的寒冷似乎也消融了不少,变得欢快温馨。   姜守言裹紧了围巾,低头走进了那条小道。   路灯上的中国结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姜守言的思绪也跟着地上的影子变得飘忽。他想或许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刚出生不记事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个阖家团圆的新年吧。   有父母,有外婆,面前还有逗他笑的拨浪鼓,咚咚咚地和他说你又长大了一岁。   年岁就这样一年一年长,人也跟着一个一个少。姜守言走出了小道,外面宽阔的大路上挂了更大更红的灯笼。   他的视线停在一辆转到路边停下的黑车上,车灯晃得他微微眯起了眼,他在朦胧的光线里看见程在野推开了车门。   团团在原地兴奋地转圈圈,姜守言牵着绳走过去,程在野抬手了他皱进衣领里的围巾。   红灯笼自他头顶蜿蜒而下,姜守言生出一种日子还长的庆幸。   他有很多想问的,但话到嘴边只有一句:“怎么提前回来了?”   程在野也有很多想说的,但脑子里全是刚刚那个孤寂遛狗的单薄人影,周遭的热闹仿佛与他格格不入。   “想你了。”   姜守言埋头在他肩膀上抵了一阵,团团高兴地在两个人腿边绕圈圈,成功用牵引绳把他们绑在了一起。   程在野重心不稳往后仰了一下,手肘磕在窗边,低头训了一声:“逆子!”   团团听不懂,团团只会坐着吐舌头。   姜守言看着它轻声笑,脑袋在程在野肩上缓慢蹭了会儿。   他身上似乎还带着没散去的热闹,让姜守言的心也跟着热闹了一下。   他抬头看着程在野说:“我们搬回去吧,我想回家过年。”   路程不远,东西也不多。   直到站在门前,看着那副熟悉的对联,姜守言才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完整了。   他推开门,摁开灯,第一眼看见的是正对着门的那张木桌子。   房子太久没住人了,姜守言在冷清里回忆起摆在桌上的一日三餐,以及那双布满褶皱和老茧的宽厚的手。   他不像上次那样崩溃,反而还主动走到桌子前,和程在野说,去年他和外婆两个人就是在这张桌子前一起吃的饭。   “电视里放着春晚的背景音,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她还是做了一大桌子菜,然后我们吃了一周的剩菜。”   姜守言视线远眺,这间房子里到处都是回忆,坐在茶几前嗑瓜子的外婆,蹒跚着脚步拖着凳子要去贴对联的外婆……   他明明是笑着说的,可笑着笑着还是没忍住哭了,他怔怔地看向程在野,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我想起来,还是会觉得痛?”   程在野站在他旁边,扣住姜守言的后脑,轻轻摁进了自己怀里。   姜守言坐在凳子上缓了会儿,程在野抹干净了他眼角的泪水。他捧起姜守言的脸颊,低着头看着他说:“没关系的,姜守言,我们向前看,剩下的交给时间。”   有的时候,遗忘是一种恩赐。   卧室里的遗像被取了下来,姜守言擦干净上面的灰,对程在野说:“我不想把她关起来。”   程在野点头:“那我们找别的地方挂起来。”   最后他们清了阳台角落的杂物堆,在墙上打了一个新钉子。   “这样可以吗?”程在野问。   “右边再高一点。”姜守言答。   “可以了。”   阳台的灯光明亮,程在野从凳子上下来,站在姜守言旁边。   他们一起看着相框里笑得满脸慈祥的老人,相框底下放了张小木桌。   姜守言转过身,顺着外婆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了长夜外,璀璨的万家灯火。 第64章 家长   程在野揽住他的肩,也看了会儿夜空和灯火,然后回头对着还空着的小木桌问:“外婆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么?过年我们给她买点。”   姜守言眼神放空了阵,才重新聚焦。   他反手捞住程在野的脸颊,程在野回过头来看他。   姜守言吻了他一下,说:“她什么都喜欢,她从来没挑过。”   临近年三十,连锁超市里面买年货的人也多。   程在野回家一趟被外祖母塞了不少东西,甚至连春联都给他选了三个不一样的款式,就怕他们两个年轻人准备的不齐全。   按说年货都备齐了,他们也不用再去超市挤了。   但程在野天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趴在阳台上看了会儿小区绿植上挂的红灯笼,进来对姜守言说:“不如我们去逛逛超市吧。”   姜守言正在给团团试衣服——是的,听说他们还有只小狗后,甚至连狗衣服都做出来了几件,只是不清楚尺寸,估计着月份往大了做的。   团团整只狗被塞进红彤彤的衣服里后,连路都不会走了,瘫坐在沙发上,一脸无辜地看着姜守言。   姜守言捏了捏它柔软的耳朵,肩膀上就搭过来了个脑袋。   “我跟你说话呢,”程在野从后抱着他,手指顺着他的手臂摸到团团的狗头上,薅了一把,“我发现自从有了它后,你都不关心我了。”   姜守言偏过头,嘴唇在他耳廓上轻轻摩挲了阵,问:“你想去买什么?”   程在野又笑眯眯地说:“不知道买什么,就是想去逛一逛。”   附近那家连锁超市宠物不让进,团团需要留在家里。   三个月,正是喜欢出去玩的时候,看他们脚都要踏出门了,还没从柜子里拿牵引绳,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   程在野存心想逗小狗,站在原地一手握着把手,一手试探着往抽屉摸。   团团当即坐得端端正正,两只眼睛瞪地晶亮。   程在野随即弯腰,弹了它一个脑瓜崩,拖长声调一字一句道:“就不带你。”   目睹了全程的姜守言靠在门边,笑得一脸无奈:“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一样,怪不得团团老是追着你咬。”   程在野扯开被咬住的裤脚,食指抵在眼睛底下冲它做了个鬼脸,直起身说:“走了。”   团团气得一脚蹬飞了程在野的拖鞋。   超市里人来人往,程在野人高马大,长相也独特,站在人群里就像个磁铁似的,引得过路的人频频回头。   姜守言随便买了点饼干,打完称回来看见他极其认真地杵在一个货架前,不知道在看什么。   姜守言好奇地走近,无语地沉默——某牌子辣条的超豪华装,平时两个手掌那么大点的包装,此刻高度直到姜守言胸口。   这么一大包买回去,吃完这辈子可能都不想再碰辣条了。   姜守言扭头就想走,程在野及时把人拽来了回来,那双眼睛亮得和团团看见零食一样,如果有尾巴,估计已经缠住姜守言的手臂欢快地摇起来了。   姜守言:“……你几岁了。”   程在野:“买嘛买嘛。”   然后程在野就顶着超市众小孩儿一脸羡慕的目光,抱着那堪比等身抱枕的大辣条,跟在姜守言后面,拐去了另一面人少的货架。   这边卖的都是些生活用品,杯子、碗什么的,家里并不缺这些东西。   程在野视线扫了一圈,在最底下看到了一排小包装袋。   他要弯腰,又被怀里的辣条咯了一下,旋即换了个姿势杵着辣条蹲下去。   姜守言简直没眼看,正要扶额,面前递过来的个小包装。   “向日葵种子,”程在野说,“我们买回去吧,看能不能种出来。”   姜守言接过来,程在野又转身去找能种它的容器,最后选了个粉色的蜗牛瓷杯。   “会不会有点小?”姜守言拿着杯子上下看了几眼,用手指敲了敲仿真的蜗牛壳。   程在野说:“反正也是临时的,这样的种子不知道能不能种出来花,可以等长芽了再移栽到大的花盆里。”   两个人结完账走出超市后才反应过来,种子买了,杯子也有了,土呢?   程在野正准备打开地图,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盆栽店,姜守言看了眼那个巴掌大点的杯子,一只手盖在他屏幕上,说:“不用那么麻烦。”   程在野:“?”   然后那只手就领着他用树枝挖了点小区绿化带的土带回去。   程在野拎着那小袋土跟做贼似的绕过楼底下的保安,姜守言在旁边看得直笑。   回家后,姜守言在门口安抚了阵委屈地嘤嘤直叫的团团,程在野坐在茶几边研究种子包装袋背面的注意事项。   姜守言抱着团团过去的时候,他正把塑料袋里的土往杯子里倒,没挖多少回来,刚好到杯子三分之二的地方。   程在野用棉签在上面戳了几个小洞,分别撒了几颗种子进去。   姜守言从来没种过这些东西,看着程在野又把土一点点铺平,随口问:“真的能种活么?”   程在野说:“不知道,随缘吧。”   他扔掉棉签,捏着蜗牛壳把手问:“放哪里?”   姜守言沉默地瞥了眼窗外,程在野就把杯子放在了阳台的小木桌上。   时间一晃而过,年三十那天晚上,窗外放起了烟花,姜守言和程在野窝在沙发上看春晚。   姜守言听着外面一声接一声的炸响,面前突然递过来了一个红包,看厚度估计得一万往上。   姜守言懵了一秒,扭头问:“你给我的?”   “不是,外祖母让我转交给你的。”   话音刚落,他又从兜里摸出来一个:“这是我妈给你的。”   姜守言看着面前那两个红包,可能是太懵了,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她们给我的,你收着了?”   程在野笑:“我不收着怎么给你呢?”   姜守言卡壳:“你怎么不提前问我一句?”   程在野:“我这不是在问你么?要不要。”   姜守言简直没办法解程在野的逻辑,都拿回来才问他要不要,他要是不要还能当场转账转回去么?   以往过年外婆也会给他包红包,金额不多,图个吉利,年年都是168。   姜守言本来以为今年收不到了,之前想起来的时候还有些失落,可现在看着程在野手上两个大红包,虽然不是外婆给的,但还是莫名感觉到了温暖。   他低头拿过来,说:“你帮我说声谢谢。”   程在野捏了捏姜守言的脸颊:“我不帮你说,谁拿的红包谁去说。”   姜守言:“……”   年三十,大家睡得都晚,程在野发消息过去的时候,程桐正在打麻将。   她边摸着牌,边低头看了眼手机,嘴角很轻地勾了勾,扭头对守在旁边的程父说:“你帮我打会儿。”   程父不仅普通话说的好,牌技也被程桐调教得很好,端坐在麻将桌前,绿眼睛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牌,很认真地守着程桐打下来的“江山”。   外祖母还没睡,在楼上书房翻着前几年的相片,他们每年过年都会拍张全家福,看着儿子女儿一点点长大,又一个个生子。   书房门被敲了两下,外祖母取下鼻梁上的眼镜说:“进来。”   程桐拿着手机推开门:“在野说,守言一会儿想给你拜个年。”   外祖母捏了捏鼻梁上的眼镜印,又抚了下自己鬓角的头发,没什么表情地问:“什么时候?”   程桐低头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五分钟后。”   客厅,姜守言对着镜子第三次衣领,第五次打头发,第n次问程在野自己是站着好,还是坐着好。   他没什么见长辈的经验,往年过年也只有他和外婆两个人,拜年的次数少的屈指可数,好不容易在脑子里组织完该说什么,又开始纠结会不会穿的不够正式。   姜守言一向稳重、冷淡,好像对什么都没兴趣,也没什么能在他心里激起波澜。   程在野很少看见他这么慌张的模样,急得耳根都有些泛红,看得他心里像是被爪子抓挠一样,酥酥痒痒的。   “已经很好看了。”   程在野拽住姜守言的手腕想吻过去,姜守言及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行,等会儿红了。”   程在野就吻了吻他的手心,闷着嗓音说:“你别紧张,不是已经通过电话了么?”   姜守言:“只说了一句话。”   程在野就笑着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脊背,又安抚地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放心吧,我妈很好说话的,我外祖母也很好说话。”   程在野虽然这么说,但姜守言还是控制不住紧张,直到时间一点点逼近,程在野点开了程桐的视频通话。   姜守言下意识就攥紧了程在野掌心,程在野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紧紧扣住他的手指,然后在视频接通的瞬间先开了口。   “新年快乐,外祖母,晚上吃得好吗。”   手机似乎是被固定在了支架上,外祖母端正地坐在椅子里,微微点了点头。   “新年快乐。”   程在野微微把镜头偏了一点,姜守言的脸完整地出现在了画面里。   他接电话前虽然紧张得要死,但电话一接通就自动冷静了下来,语气沉稳地说了新年快乐,谢谢外祖母的红包,以及不少的祝福语和贴心话。   说的外祖母嘴角都抿起了点不起眼的弧度。   程在野在旁边把控节奏,见两个人没什么话聊了,又及时找了新的话题:“我妈呢?她不是也给了红包么?”   外祖母朝镜头外看了一眼,姜守言跟随她的视线,看见一道背影缓缓走进画面,心跳都快了几分。   这是程在野的妈妈……   程桐转过身,微微弯腰,撑在了扶手上。   “好久不见,”她笑着叫了他的名字,“姜守言。”   姜守言定睛看了好一会儿,从记忆里缓慢地把这张脸检索了出来,惊讶道:“老师!?” 第65章 船票   程在野也惊讶:“老师?”   他脑袋挤开姜守言,把脸怼到镜头前:“妈,你没跟我说啊?”   程桐淡定道:“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程在野控诉:“我不知道!”   程桐笑说:“那你现在知道了。”   程在野:“……”   程桐被特聘当教授那几年,程在野还在读高中,他大学还没毕业,程桐就完成了聘期任务,飞回了葡萄牙。   所以他之前翻看姜守言朋友圈,看到学士服上的校徽还觉得挺巧,可毕竟过去那么久了,他也没往前推算是不是处在同一时期。   想到这里,程在野突然一阵懊恼。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有这么一段师生情,说不听他还能吃一吃他妈给他的红利。   毕竟姜守言的老师和程在野的母亲这两个头衔放在一起,肯定是前面那个要更熟络一点。   直到视频挂断,姜守言脑子都还是懵的。   可能是被巧合砸过头了,也可能是一瞬间回到了大学时期的青涩与紧张。想好的词忘得干干净净,后面的对话全凭本能,自己都不知道讲了些什么。   姜守言虽然还记得程桐的脸,但已经过去八、九年了,程桐叫什么名字,上课的时候教了什么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程桐的课很热闹,每次都有很多人过来旁听。   这像话么……姜守言捏了捏手指,男朋友是大学老师的儿子。   程在野放下手机,回头看见姜守言还在愣神发呆,似乎是有点尴尬,又有点羞赧,耳朵连带着脖颈都粉红一片,可爱极了。   他翻身就把人压在了沙发上,姜守言呼吸都被他压停了两秒,伸手抵住他的胸口,闷声说:“沉。”   程在野就撑起来一点,一只手捏起他的下巴,刚想吻下去。   姜守言再一次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程在野这次蹭开他的掌心,贴着他的指腹吻到指尖,在上面留了个牙印后,才开口问:“为什么不让亲?已经打完电话了。”   姜守言沉默了会儿:“我一想到我读大学的时候你还在初升高……就有种奇怪的感觉。”   程在野闷笑了声,一只手攥住姜守言两只手腕,反压到头顶。   姜守言眼尾也带了点不显眼的红,程在野简直要溺死在他这副模样里了,低头贴着他的嘴唇摩挲,吐息温热地交缠在一块儿:“我早就够年龄了。”   他盯住姜守言的眼睛,舌尖在他唇缝间舔吻,但就是不探进去。   呼吸逐渐变得急躁炽热,姜守言眯了眼尾,不自觉地扬起下巴,张开嘴唇。   程在野舌头伸了进去。或许是前面钓得太久了,擦过上颚的时候让姜守言酥麻了一瞬,大脑空白的瞬间突然回光返照般闪过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蓦地往后仰了脑袋,程在野呼吸粗重地追了过去,姜守言被亲的混乱,断断续续说。   “你妈妈……唔,好像。”   “哈…说了,嗯,要…见面。”   程在野什么都听不见。   年初六,某家咖啡店里,姜守言看着面前的小蛋糕,又开始紧张了。   他紧张其实一点都不上脸,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平时没差别,但程在野和他待久了,自然也能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会低着头悄悄捏手指。   程在野把蛋糕往他前面推了一点,又把叉子放进他手心:“怎么不吃啊?”   姜守言:“他们还没来。”   程在野笑:“没关系的,我爸妈不在意这个。”   姜守言放下叉子:“真的不用请吃饭么?”他扭过头环视四周,没什么人,很安静:“在咖啡店会不会太随便了点。”   选家咖啡店见面是程桐提出来的,由是他们后面还有别的行程,但姜守言隐约能感觉出来,程桐是在照顾他的感受。   太温柔了,反倒让姜守言有点不好意思了。   程在野说:“真的没关系,他们俩急着见完面出去玩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很多景点都没看,年后可能就没这么多时间了。”   话音刚落,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下,程桐挽着程父的手臂走进来,驻足,视线缓慢扫了一圈,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两个人,微笑着走过去。   “等久了么?”她问。   隔着视频通话的感受没那么直观,等程桐真正坐在姜守言面前的时候,他才觉得她好像都没怎么变,还是那副从容优雅的模样。   姜守言摇了摇头,把放在桌上的菜单转过去:“没有等多久。”   然后在称呼上卡壳了,犹豫了会儿还是叫了老师,视线挪动到程父上,脑子瞬间又空白了,老师的老公该叫什么来着?   程父解围:“你可以叫我Wilbur。”   姜守言乖乖喊了一声,程在野有点想笑,张开手默默抵住了自己的脸,姜守言伸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掐他。   咖啡很快上来了,手上有事儿干就显得没那么尴尬。几个人简单闲聊了几句,程桐低头看了眼表。   “我们的车应该要来了。”   姜守言:“这么快么?”   “嗯,”程桐应了一声,笑说,“临走之前想送给你们一份见面礼。”   她从包里摸出两张船票,推到了姜守言面前。   “去往南极的船票,20天,19晚。”   姜守言愣愣地抬眼。   程桐的眼神很包容也很温和,她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挑破,只是说:“我和Wilbur去过一次。在海上漂浮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茫茫一片,直到看到冰川,看到寒冷尽头崭新的生命,那一瞬间有了很多不一样的感受。”   程桐很认真地注视着姜守言的眼睛:“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   姜守言之前从来没坐过轮船,更别提坐船去南极了。   所以当他躺在床上,从房间里的阳台向外看到海洋的时候,还有种像是做梦一样的感觉。   房间是个套房,船舱里的温度稳定在20℃,程在野把两个行李箱推放到角落,也跟着姜守言一起躺了下来。   他从后抱了姜守言一会儿,说:“要不我们出去转转吧,看看每层楼都有些什么。”   姜守言点头说好,起身就准备这么出去了。程在野给他塞了件外套:“夹板上可能有点冷。”   轮船很大,一共有九层,船内设施很完备,相当于一所五星级酒店。中间三层是住宿的地方,来来往往全是肤色各异的外国人。   姜守言和程在野顺着楼梯上去,一直上到八楼,有一个小酒吧,吧台里站了个法国人,穿着制服在那儿调酒,看见有人进来了,很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   “(你们好,需要点什么吗?)”   程在野说:“(不用了,谢谢。)”   酒吧是个环形的构造,全景落地窗能看见外面辽阔的海洋和天空,姜守言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他们是登船较晚的那一批了,在房间里收整行李的时候,船就已经在缓缓远离城市,向着海洋深处行进。   在海上好像连时间都变得很缓慢,天空灰蒙蒙的,姜守言懒在椅子里,整个人都很放松。   去往南极洲的航线大多是从国外出发,程桐给他们的船票需要从阿根廷登船。   回去的当天程在野就在琢磨办护照买机票的事,紧赶慢赶,申请了电子签,转了趟机,连时差都还没来得倒,这才赶在日期前上了船。   精神连着紧绷了好几天,直到此刻,姜守言好像才完全放松下来,整个人也变得有些懒散。   程在野见他兴致不高,开口问:“是累了么?回房间休息,还是去蒸会儿桑拿,我看这层还有个桑拿房。”   姜守言摇了摇头,说:“就在这儿坐会儿吧。”   程在野点头,陪他在这儿坐了会儿,随后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个金头发的男人,正在把面前的酒往姜守言那边推。   程在野眉梢微挑。   姜守言歪着头听得有些费劲,因为那个金发男人说的是法语,叽里呱啦一堆,他也听不懂。   但姜守言能看懂表情,男人眼里的兴趣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他刚准备开口,桌边伸过来只手,把那杯酒又缓缓推了回去,姜守言嘴角一勾,听见那耳熟的声音说了串他听不懂的语言。   “(他不能喝酒。)”   金发男人偏过头,视线从他脸上又挪到了姜守言脸上,来回看了一圈,意识到了什么,很干脆地拿着酒杯站起身:“(抱歉,我不知道他有男朋友了。)”   程在野笑得很礼貌:“(没关系。)”   又提醒了一句:“(这酒看起来就很不好喝。)”   金发男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程在野目送男人走远,扭头重新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到姜守言旁边。   姜守言瞧了他一阵,程在野表情如常地问:“看着我做什么?”   姜守言笑了一下,说:“没什么。”   程在野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饿了没,我们下楼去吃饭?”   船上的餐食不限量供应,早饭午饭晚饭都很齐全,厨师全都是五星级酒店出来的,绝对是一场味蕾上的享受。   姜守言一走进餐厅,就被种类多样的食物晃花了眼,龙虾、蜗牛、牛排等等,全部分类陈列在自主餐台里,想吃什么可以拿餐盘自取。   最后两个人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来。   刚到饭点,餐厅里的人还不怎么多,姜守言用刀叉不顺手,在瓷盘里磕出了断断续续的动静。   程在野伸手帮他牛排一块块切好,姜守言随手叉了块小番茄喂他。   白人饭漂亮是漂亮,好吃也算好吃,但就是没什么味道,姜守言在嘴里嚼了几口就觉得寡淡。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换了新环境,开启了一段新旅途,又或者是之前没胃口太久,吃的都很清淡,他现在突然很想来点辛辣的东西。   姜守言用力嚼着嘴里的牛排,小声说:“想吃火锅了,船上有火锅么?”   程在野喝了口酸奶:“没有,船上只有白人饭。”   他看了姜守言一会儿,随口道:“你知道突然很想吃某种特定的食物,其实也能反应情绪么?”   姜守言咽下嘴里的龙虾:“比如?”   “比如突然想吃油炸类的食物,说明最近感觉到了孤独和空虚,想用高热量来填补。突然想吃蛋糕和巧克力说明渴望拥抱和爱,需要人安抚。想吃有嚼劲的东西说明最近过的不顺心,压抑了愤怒的情绪。”   姜守言:“那想吃辣的呢?”   程在野放下手里的刀叉,“叮”一声落在餐盘上:“觉得生活无趣,渴望激情和刺激。”   姜守言:“……” 第66章 絮语   姜守言听程在野说完还觉得荒谬,但晚上回房间洗澡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微妙。   套房面积相对于其他几个房型要更大,浴室干湿分离,浴缸和淋浴也是分开的。   姜守言用淋浴简单浇湿身体后,就去隔间泡澡了。可能因为这艘游轮出自浪漫的法国,所以某些设施也格外名副其实。   姜守言躺在水疗浴缸里,被翻滚的水流冲得昏昏欲睡,觉得头顶的灯光有些晃眼,眯着眼分辨了会儿旁边的几个按钮,手指在类似灯光的词语上轻触了一下。   头顶的大灯唰一声灭了,嵌进墙角和镜子周边的灯管亮起莹白的光亮,正好能照亮水疗这块石台。   姜守言对这样的亮度非常满意,刚准备把手收回去,浴缸的边缘又缓慢地亮起了粉紫色的氛围灯。   水面被染成了暗昧的薄粉,姜守言也被那颜色浸润。   程在野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完全的袒露隐藏不了分毫的变化,仅仅只有一个呼吸间的对视,就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姜守言还在吃药,阈值比之前都高,短暂的刺激让他到不了极乐。他注视着程在野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间隔太久,要比以往都胀。   他拖长鼻音闷出了喘,程在野的表情始终很淡,如果不是欲w高涨得戳抵着他,姜守言几乎要生出一种荒诞的错觉,面前的人是个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因为程在野从没有对他露出过这样冷淡的表情,姜守言不解地伸手,缓缓捏住了他的脸颊,嗓音带着战栗攀升的独特腔调:“你怎么了呀。”   程在野眸光暗了片刻,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他垂眸错开姜守言的视线,却没有多余的手去回应他的搓弄。   程在野始终探着某个隐秘的点,指腹擦过黏滑的小孔,他看见那只蝴蝶在水里抖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姜守言弓起身,蹭着他的鬓角喘息。   程在野撤开手,轻抚他轻颤的脊背,礼貌地询问,还要继续么?   姜守言没说话,也没意识到程在野嗓音里压抑的危险。   他嘴唇贴着他的耳廓,潮热一路吻到了脖颈。   程在野便捞起他的面颊,在潮湿的对视里,摁透了他。   姜守言眼神定在半空摇晃,膝盖打滑地往下掉,又被程在野一把捞了起来。   他抱着他走出了浴室,颠得姜守言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但那点温热却没激起程在野一星半点的温柔,他反而变得更凶。   姜守言仰着脖颈,承受着他猛烈地亲吻,快要喘不过来,他伸手去推,程在野抓住他的手腕摁在了床头,让他连喘息都发不出来。   大脑空白间,姜守言恍惚意识到程在野好像在生气,但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生气。   临近窒息的感觉让他头皮开始发麻,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程在野错着他的舌缓缓退开,呼吸到空气的瞬间,姜守言酣畅地大喘,紧缩着到了他阈值更高的极乐。   程在野却没有消停,缓慢地磨他。姜守言受不了,无助地摇起了头,湿红的眼尾轻挑着,模样是那样勾人。   程在野想起了下午酒吧,那个坐在姜守言对面的男人。   “Je vous trouve belle, et j’ai envie de vous offrir ce verre de vin(我觉得你很漂亮,这杯酒想请你喝)”   年轻的东方面孔安静地坐在角落,黑色的头发松软地枕靠着米白的沙发椅,那双眼睛缓慢地看过来,印着窗外灰白的天光,冷淡得让人很想征服。   姜守言哆嗦着,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   程在野垂下头,贴着他的耳朵又说了一遍:“Je vous trouve belle, et j’ai envie de vous offrir ce verre de vin(我觉得你很漂亮,这杯酒想请你喝)”   姜守言想起来了,他睁着眼睛,抓住程在野的胳膊,缓慢地摇起了头:“我没有。”   程在野坏,存心想逗他:“Was hast du nicht getan?(没有什么?)”   姜守言听不懂,他声音被蹭出了哭腔,连手指都控制不住地颤抖,哑声说:“我听不明白,听不明白。”   程在野轻勾嘴角,怜惜地用葡语又说了一遍:“O que n?o est a aceitar?(没有什么?)”   熟悉的语言让姜守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在完全被另一种感受掌控的脑子里断断续续地组织话语:“Eu… Recusou o vinho que ofereceu(没有…要他的酒)”   程在野压下来,他们密不可分,深得战栗:“So what do you want?(那你要什么?)”   姜守言眼泪止不住地掉,他哭得那样可怜,却舍不得推开面前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只能胡乱地答:“Please,please.(求你了,求你了)”   那絮语绵软。   程在野手指拂过他汗湿的鬓角,床头昏黄的灯光映在眼底,映得那双金棕色的眸,暗得像是不知味的兽。 第67章 冰川   客厅   姜守言斜靠在深咖色的沙发上,他浴袍穿的松垮,灯光慵懒地在肩头滑动,星点痕迹述说的全是尽兴。   邮轮在广袤的海洋里平稳行驶,玻璃门外海水同夜色一样浓黑。姜守言歪坐着,趴靠在沙发背上,注视着站在吧台里倒酒的程在野。   船舱里恒温,他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赤着上身站在石台前,颈间还带着大汗淋漓后的薄红。   或许是某道视线太过直白,让人没办法忽略,程在野放下手里的酒瓶,撩起眼皮看过去。   视线交触,未知的情愫流淌,姜守言瞬间就回忆起那阵几乎要把他掏空的极致快gan,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战栗。   太尽兴了。   他在心里轻声喟叹,眯着眼看着程在野端着酒杯缓缓走近。那双腿修长有力,曾顶住他的膝弯让他几近失声,连话都说不明白。   姜守言本能地生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冲动,却因为还未散去的余韵动弹不得。   身边的布艺沙发下陷,阴影落到姜守言眼前,他的呼吸很明显地沉了几分。   程在野手指抚过他还红着的眼尾,掌心捞起他的面颊,看了会儿他嘴角细小的破口,轻轻吻了一下。   “对不起,没有控制住力道。”   明明是道歉,但低沉的嗓音里全是餍足。   程在野正处于一个眼神都能起火的年龄,过去那几个月忍得太久了,所以这次难免凶了点,狠了点,他听不见姜守言小声的讨饶,也看不见他已经涣散掉的视线。   因为在一切开始前,他很礼貌地询问过,还要继续么?姜守言低头吻了他,那吻轻柔又包容,好像在说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他眼里就只有那大片泛着薄红的滑腻,那颜色因他而起,烧得他只剩喘息,迫切地想要那颜色更靡艳一点。   姜守言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他偏过脸,用那颗稍尖的犬齿咬住了他掌心上的肉,缓慢磨了磨。   程在野从那行为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他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哑声问:“舒服么?”   姜守言松开嘴,浴袍不经意又往下滑了一点:“你想我怎么回答?”   他的声音还残存着颤抖,像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程在野偏头看着茶几上的红酒,柏图斯,他们给的钱多,吧台里醒的酒也是顶好的。   程在野把酒杯端过来,玻璃杯上倒映着他胸前的牙印和划痕。   “你想喝酒么?”程在野问。   姜守言手指沿着他的锁骨摸到他的胸口,滑过那些密密的痕迹:“你不让我喝。”   “我让你喝你会接那杯酒么?”   姜守言失笑,不知道程在野要把这件事记多久。他额发还撩着没落下来,额头饱满,眉弓突出,是和平时温柔小狗截然不同的模样。   姜守言特意说的慢极了:“我只喝你给我的。”   程在野盯着那藏在齿列后柔润的舌,偏头咽了口杯里的酒,盯着姜守言没动。   姜守言便坐起身,吻住他,在他的唇舌间尝到了淡淡的果香和木香。   程在野视线从半阖的眼皮底下看进姜守言眼里,他们鼻尖抵着鼻尖,彼此都出了层薄汗。   浴袍被扔在了地上。   葡萄酒倒进了脊背间那条凹陷的沟,姜守言凉的哆嗦了一下,红润的面色不知道是被酒意浸的还是被湿滑的唇含的。   他在冷热交织间连呼吸都变得滚烫,指甲在沙发上抓出了痕,那吻便连绵到了颈后。   姜守言偏过头,程在野捏住他的下颔,深抵着吻住他。   还是软的。   **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船长的广播一层层叫醒还在熟睡的人们。   姜守言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缩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   反观程在野,神清气爽地穿好衣服,低头吻了吻姜守言的额角,把要洗的衣服分类写好标签放到指定位置,又在门口取了今天的Daily Program。   来回半个小时,姜守言还睡着。早餐供应时间八点到九点,程在野叫了客房服务送餐,回来蹲在姜守言床头,捏了捏他温热的脸颊。   “起床了,”他笑着说。   姜守言拖着鼻音嗯了一声,睁开眼睡眼惺忪地盯着坐在地上的程在野。   房间里的窗帘是拉开的,远处天与海连成一线,茫茫得看不到尽头。   姜守言还懵着,伸手摸着程在野的脸颊说:“起不来。”   程在野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说着今天的日程安排:“明天能到福克兰群岛,所以今天要试登陆靴,还要听几场科普类的讲座。”   程桐给他们的票是南极三岛的航线,有近乎一半的时间都在海上航行,剩下一半才是登陆各个岛屿,或者乘坐冲锋艇巡游。   所以在没有那些项目的时候,船司为了让游客觉得值回票价,也为了让游客在船上不觉得无聊,除了提供贴心的服务外,还会安排各种各样的活动,比如科普讲座,剧院表演,或者探险队员分享一些探险趣事。   只不过说的都是英语,还是带着法式口音的英语。   姜守言靠坐在剧院柔软的椅子里,听得昏昏欲睡。   两个人总要留一个认真学的。程在野捏着姜守言的手指,听得聚精会神。   直到讲座时间过半,姜守言打瞌睡打清醒了,懒在椅背里环视了一圈,这才发现坐在他旁边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低着头很仔细地在本子里记录着什么。   姜守言脊背坐直了几分。   程在野注意到某个脑袋冒起来了,偏头看了他一眼:“睡醒了?”   姜守言说:“我没睡。”   程在野:“嗯,那刚刚讲的登陆注意事项有哪些?”   姜守言:“……”   程在野闷出了笑,姜守言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不给他牵了,程在野又笑着拉回来,和他十指紧紧扣在一起,不让他挣开。   动作间,姜守言觉察到了什么,往旁边看了一眼,那位老太太停下笔,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打闹,见姜守言看过来了,又礼貌地和他打了招呼。   “(你好,我是Agnes)”   姜守言:“(你好,我是Riley)”   程在野探头,握着姜守言的手晃了晃:“Zephyr.”   互通了姓名后没别的说的,几个人又扭回头,继续听探险队员讲明天的登陆点,在岛上会遇上哪种企鹅,和哪些鸟。   晚上有船长举办的欢迎晚宴,在六楼的主题餐厅,需要所有人正装出席,属于法国人宴会的仪式感。   因为船司有提前发邮件说明极地旅行需要准备的衣物,所以程在野在行李箱里放了两套正装。   二月是南半球的夏天,气温在零度左右徘徊,并不算特别寒冷,两个人的行李箱里都没有装特别厚的衣服。   姜守言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穿过西服了,上一次还是面试的时候。   他换好后对着镜子打自己的头发,程在野白衬衫外套了件黑马甲就推门进来。   肩很宽,腰很细,两个人透过镜子对视了会儿,程在野几步走进来,把姜守言抵在了洗手池边。   西裤面料贴身且紧,一点点变化都很明显。   头顶的灯光碎下来,程在野紧紧盯着镜子里的姜守言。他从来没看过姜守言这样正式的模样,冷淡里带了丝禁欲。他鼻尖贴着他脖颈嗅闻,被抹了点发蜡的头发扎得心痒。   姜守言反手抵住他的腹部,把人轻轻推开一截距离,扬着眼尾坏笑着说:“要迟到了。”   掌心向下又贴着轻轻揉了一把,回过头,呼吸暗昧地贴在他耳侧:“你自己处。”   程在野在原地等了两分钟,想等它自己下去。但看着镜子脑子里又时不时转过姜守言站在他面前的模样——他领子系得紧,因为底下全是程在野的“标记”。   程在野在原地闷了五分钟,走出洗手间,推开客厅的玻璃门,站在阳台上吹了好一会儿海风。   晚宴七点开始,一直到十点外面天都还是亮的。   主题餐厅每天都是不同的菜系,今天主打的是莫斯科菜。   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在餐厅一处靠窗的角落,听船长端着酒杯站在中间说着欢迎的话,介绍了同行的专家组和工作人员等等。   期间有服务员过来递菜单,两个人随便点了一些。   或许是看出来了他们关系不一般,服务员上菜的时候带来了一枝红玫瑰,插在了他们中间的台子里。   姜守言盯着那玫瑰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程在野问:“你笑什么?”   姜守言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收到正经的玫瑰。”   程在野给他送过花,不过是各种各样的向日葵。   玫瑰花也有,木雕玫瑰,乐高玫瑰,玫瑰花茶。   姜守言问:“你当初为什么会想要送我向日葵?”   程在野说:“我也不知道,我妈妈的花园里其实有很多种花,但我一眼就瞧见了向日葵。”   姜守言动了动手里的刀叉,突然想到他好像都没送过程在野什么东西。   他视线顿在程在野触摸花瓣的手指上,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无名指上转了一圈。   船长说着说着突然噤了声,两眼放光地盯着玻璃窗外,语气稍显激动。   “(大家可以把视线转向窗外,邮轮正在经过本次航行途中的第一座冰川)”   姜守言回过头,一座白色的、长方形的冰川缓缓在眼前驶过。   南极的气候多变,前一秒可能还是晴天,但下一秒就可能起风飘雪。   而它就安静地矗立在那儿,不知道过了几百年。   姜守言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第68章 海洋   晚饭后,天气晴了会儿,海面平静,有叫不出名字的海鸟在跟着风追船。   夹板上三三两两站着几个举着长焦镜头的外国人,对着那几只海鸟一阵拍。   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在六楼观测室,这里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能看见澄蓝的天空,深蓝的海水,以及停憩在船头的海鸟。   底下人群似乎是喧哗了一阵,隔着玻璃只能看见骚动,听不见声音。   那几只海鸟似乎并不怕人,悠哉地站在船头梳羽毛。   这片海洋是属于它们的天地,这艘船和船上所有的生物都是外来的客人。   它完羽毛,又震着翅膀飞走了。   程在野放下望远镜,说:“应该是蓝眼鸬鹚。”   夹板上突然起风了,冻得人缩起了脖子,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相互分享着自己在光线绝佳的情况下拍到的海鸟。   姜守言看见了Agnes。她没拿相机,只是站在边上和拍照的人一起看。   相比于记录,她更像是在享受。   接近十一点的时候,天才蒙蒙黑下来。   姜守言打了个哈欠说:“困了。”   两个人便往房间走,门外提前放了明日的Daily Program。   因为房间里住的是中国人,船司贴心地翻译成了中文。   姜守言边走边看,明天安排了两次登陆,上午斯坦利港,福克兰群岛唯一的城镇,没有着装要求,可以徒步或者购买纪念品;下午西点岛,是一座私人岛屿,属于一对英国夫妇。   在航线开始以前,邮轮需要提前申请登陆点。因为南极资源稀缺,申请到哪个地点就只能在那个地点登录,中途不能随意变更。   所以如果遇上大雾或者风浪太大等不可控的自然因素,登陆只能被迫取消。   姜守言和程在野就是运气不好的那一批。他们乘坐的是大型邮轮,载客量超过两百,为减少对环境的压力,需要分成两批出行。   到他们登陆的时候,风浪太大了。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船长启用备用计划,把所有人组织起来看电影。   邮轮保持动力行驶在格雷夫湾,玻璃窗上起了层薄雾,依稀可以看到福克兰群岛深色的轮廓。   姜守言脑袋抵着窗户沿,程在野伸手把他扒拉过来靠到自己肩上:“不凉么?”   姜守言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电影也是和南极有关的,带有一定科普知识,一望无际的洁白的雪地里,有羊有狗有企鹅。   姜守言小声问:“你之前来过南极么?”   程在野捏着他的手指,摇了摇头说:“没有。”   “为什么没来?”   程在野想了想说:“可能是觉得太冷了,我比较喜欢暖和一点的地方。”   姜守言垂了眼:“成都冬天也很冷。”   程在野紧握着他的手:“但姜守言是暖和的。”   姜守言嘴一撇,就往窗外看。   程在野俯身歪头:“哭了?这就哭了?”   姜守言推开他,却没有转过来,压平尾音说:“没有。”   程在野就坐了回去,继续摩挲着他的手指,等着他自己平复好。   大概半分钟后,脑袋又重新靠了回来。   程在野才接着说:“之前在船上无聊的时候查了点资料,南极大多数游线都是从十一月份开始,到次年三月。这个时候其实是南极的夏天,天气并没有那么冷。”   姜守言盯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嗯了一声。   程在野:“有的时候想象和现实总会有偏差。我来之前以为很冷,但福克兰群岛今天的温度是7℃,还没有我们上次去东北的时候冷。”   程在野:“所以我以为很冷,其实并没有那么冷。那么你不是我,也体会不到我身处其中的快乐。”   和姜守言相处这么久了,他一些情绪的细微变化,程在野都能及时猜出来。不是程在野过于周到,而是姜守言实在太好猜了。   他流露的难过和脆弱不是因为自己,而是觉得拖累了别人——程在野那么自由热烈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他,这个冬天应该都会在某个温暖的地方度假吧,而不是小心翼翼守在他身边,哪儿都去不了。   电影院安静,只有影片低沉平稳的旁白声。   程在野声音放的很轻很轻:“我很快乐,姜守言,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路上。”   姜守言有的时候总觉得不真实,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这样一个人,每次都能把他的情绪稳稳兜住,让他连难过都是幸福的。   姜守言:“你别说了,再说我真哭了。”   程在野笑着吻了吻他的额角:“那你也别乱想,我很爱你。”   姜守言抬起头,他们在靠窗的角落,接了个短暂的吻。   **   下午天气转好,西点岛两次登陆都很成功。   探险队员提前上岛踩点,然后在登陆点等待乘坐橡皮艇过来的各位游客们。   福克兰群岛终年受西风的暖湿气流影响,岛上气候适宜,植被多为草本植物和低矮灌木。   船司给每位游客都准备了红色的派克大衣和登陆鞋。探险队员举着红旗走在前面,一百多位游客穿着红色大衣断断续续跟在后面,远远看去,像条红色的长龙。   岛上风大,地形以低山丘陵为主,他们需要徒步爬一截山,才能到信天翁和跳岩企鹅的栖息地,海拔七百米。   姜守言和程在野走在队伍最后,前面是拄着登山杖的Agnes。   Agnes头发已经花白,虽然看不出来究竟多大年龄,但体能肯定是跟不上年轻人了。   她几次回头想让姜守言他们走在前面,姜守言替她拂开道路两边比人高的草丛,摇头说没关系。   姜守言是外婆带大的,所以看到老年人他会更觉得亲切,跟在后面也是想多帮衬一下。   这条登山路狭窄微陡,Agnes登山杖不知道卡进了哪条岩峰里,力道一歪,脚下踉跄了一下。   姜守言及时扶住她。   “(谢谢你,Riley)”Agnes回头笑着说。   有了这次小插曲,两个人也断断续续聊了起来。   Agnes是英国人,她从三十岁辞职开始环游世界,今年六十七了,去过四十多个国家,这是她探索的第105个地方。   姜守言一脸震惊。   Agnes在风声里说:“(人生不应该只有高楼大厦)”   企鹅高亢的叫声越来越近,光听声音都能预料到究竟是多庞大一群,但从灌木丛里出来,真正肉眼看见了,还是觉得很震撼。   福克兰群岛有近两百多万只跳岩企鹅,和四十多万只黑眉信天翁。   企鹅和信天翁虽然都属于鸟类,但本质上还是两个不同物种,却把窝搭在了同一片悬崖边上,极其和谐地相处在一起。   所有人都隔着五米以上的距离安静地看着。   跳岩企鹅鹅如其名,因为喜欢在岩石间跳跃所以得了这个名字,它们体型较小,还没有旁边窝着的信天翁高,但性格却非常暴躁。   程在野瞧了一会儿:“我当时在船上听讲座的时候就想说,你觉不觉得它们头顶的毛像扫把。”   姜守言讲座睡过去了,现在听程在野这么一提:“还真有点。”   话音刚落,一只本来躺着晒太阳睡觉的企鹅突然睁开眼睛看了过来。它的眼瞳是红色的,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又因为头顶炸开的毛多了几分不羁的潦草,非常滑稽。   姜守言笑说:“小点声,当心它听见了过来啄你。”   程在野跟着人群往上走:“它要是过来我就只能躲了,间隔要五米以上呢。”   企鹅免疫系统脆弱,人类如果和它们接触,可能会传染病菌,导致疾病流行,危急这一大片企鹅。   已经是二月份了,企鹅宝宝早就换毛长大了,探险队员在旁边观察了好一会儿,没找到一只还处在换毛期的小企鹅,只能很稀罕地摇了摇头,去寻找下一处栖息地。   他们登陆时间只有113分钟,这处看完了又紧跟着去看下一处。   西点岛也有很多野生鸟类,比如白草雁、长尾草地鹨,条纹卡拉鹰等等。人少的地方,动物就多,那些举着长焦镜头的朋友们拍得非常高兴。   人群缓慢往更高处走,头顶翱翔过一只黑眉信天翁,翅展很长,在天空盘旋了一阵,顺着悬崖向下俯冲。   黑眉信天翁是大型海鸟,只有在繁殖期才会回到陆地,其余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海洋上,可以数周不着陆。   姜守言跟着人群来到了这座岛屿的最高点,那只黑眉信天翁展翅向着远处的海洋飞去。   姜守言视线远眺,安静地看着环绕着这座岛屿的海洋——这片海也隶属于大西洋。   他在呼啸的海风里,突然想起了之前和程在野一起在罗卡角看日落。   那天的风也很大,他们说话需要抵着肩埋着头。   大西洋奔腾不歇,横跨了九千多公里。   所以此刻他正看着的这片海,是不是也是他们曾经看过的那一片?   想到这里,姜守言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未知的情绪顺着心脏像是冒泡泡似的升了上来。   程在野揽住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姜守言摇了摇头,抬眼问:“可以接吻么?”   程在野似乎也想起来了,那双眼睛变得深情又明亮,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今天没有日落,没有海鸥,也没有那严肃而又认真的五秒。   身后响起了掌声和口哨声。   Agnes笑得很开心,慢悠悠从兜里拿出手机,在嘈杂里安静地给他们拍了张照。 第69章 生命   回去后,Agnes加了联系方式,把照片发给了他们。   程在野靠坐在阳台的躺椅里,一张张翻着手里的照片,很惬意地说:“又可以更新朋友圈的封面了。”   Agnes虽然不怎么拍照,但一出手就是可以原图直出当壁纸的程度。她毕竟去过那么多地方,瞥一眼就知道哪个角度最出片。   程在野和Agnes认认真真道了谢,又来来回回翻了几遍,最后精挑细选了两张,发给了姜守言。   手机接连响了三声,姜守言低头看了一眼。   [emoji]:[图片]   [emoji]:[图片]   [emoji]:你挑一张   姜守言给程在野的备注是两个小狗爪子的表情符号。   程在野这三个字含在嘴里喊的时候不觉得生疏,但放在屏幕里总显得光秃秃的。他情感较为内敛,宝宝或者honey这种直白的称呼他打不出来。   最后他在表情符号里翻来覆去,只觉得这个最合适,其他的都太丑了。   姜守言转头:“我就坐在你旁边,你还给我发消息说。”   “我看你盯着海面太出神,怕打扰到你,”姜守言一开口,程在野就忍不住扑过去,抱着人开始一阵揉搓,“刚刚在想什么,嗯?”   姜守言怕把自己闷死,挣扎着把脸露出来呼吸:“没想什么,就是觉得很安静,很漂亮。”   程在野低头啄了他嘴唇几下,刚想说话,船长的广播响起:“(请大家到六楼会议室集合,我们将对今日活动做一个总结。”   福克兰群岛的日程只安排了一天,现在他们正在往南乔治亚岛行进,用时预计两天。   姜守言推了程在野一下,说:“走吧。”   起身的时候看见程在野还没息屏的屏幕,显示的是和Agnes的对话框,Agnes的头像是她本人和一只白色萨摩耶的合照。   “Agnes也养狗了吗?”姜守言随口问。   程在野在手机上点了几下,点开了Agnes的ig主页,递给姜守言看。   “应该是她资助的动物照片,她有定期给流浪动物保护站捐款。”   姜守言看了几眼,突然说:“我们好像忘了点什么东西。”   程在野看着其中一张棕色的小狗照片,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他们在外漂泊快一周了,前半段时间在转机,忙得焦头烂额,后半段时间在海上,风浪大的时候难免晕船,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是只有一根筋,除了吃睡什么都不想干。   直到现在,他们才想起来,好像忘了给家里的小狗打电话报平安了。   船上有免费的wifi可以使用,听了总结会,去主题餐厅吃过晚饭后,姜守言坐在沙发里,刚点开祁舟的对话框,想问他在做什么,又猛地想起好像有时差。   “现在是晚上八点,祁舟那边应该是早上七点,有点太早了。”   程在野算了下时差说。   姜守言放下手机,给团团打电话的计划从脑子里划去以后,他突然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在船上不像在陆地,邮轮再大,活动空间也是有限的,窗外除了海,还是海,一望无际。   程在野:“要不我们先去甲板转转?回来后,应该也到团团的饭点了,祁舟会起来给它添粮。”   姜守言点头:“好。”   他们住在五楼,往上三层都有宽敞的室外甲板散步空间,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出来溜达的乘客,有几个之前和他们分在了同一组上岛,彼此都混了个脸熟。   “(你们也出来散步吗?准备去哪里?)”   “(随便逛逛)”   “(我们去蒸拿房)”   “(我们要去户外恒温泳池游泳)”   ……   船上娱乐活动就那么多,没有安排讲座的时候大家能自由活动区域也就那么多。   两个人从船尾逛到船头,风渐渐大起来后又转去了室内,经过全景玻璃走廊,在七楼找到了间健身房。   程在野在里面走了一圈,来到空余的跑步机前,这里做的窗户也是全景玻璃,能看到船外碧蓝的海洋和低垂的云。   “要不跑会儿步?”程在野拉着姜守言说,“好像很久没运动过了。”   姜守言最近好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样对什么都感到无力。再加上面前的风景实在太漂亮了,天空时不时飞过几只叫不出名字的海鸟,远方海面有企鹅在跳跃游泳。   姜守言先去拿了两瓶矿泉水回来,给程在野面前放了一瓶,才开始调自己面前跑步机的速度。   他太久没跑过步了,速度要比程在野慢上很多,体力也下降了很多。二十分钟过去后,他出了层薄汗,觉得今天的运动量已经达标了。   再看程在野,眼眸晶亮,仿佛才刚刚热身起了个头。他抬手脱掉了身上的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的短袖。   短袖稍微有点贴身,姜守言的视线缓缓从他的腹部挪动胸部,然后对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在渐缓的速度里拿起跑步机前的水,说:“我再去练会儿器械。”   姜守言又调整速度和坡度变成快走,走了五六分钟后才摁停跑步机。   他刚恢复运动不能动得太狠,出点薄汗稍微有点累就够了。   或许是受了程在野经常在他耳边念叨激素的影响,姜守言运动完喝水的时候都会在脑子里冒出一句,现在感觉到轻松和愉悦是因为内啡肽和多巴胺起作用了。   他在家不想动的时候,程在野会带着他做一些简单的事来刺激这两种激素的分泌。比如正念冥想,一些容易获得成就感的事,或者只是单纯让姜守言吃到好吃的食物。   多巴胺一半由大脑分泌,一半由肠道分泌,所以有的时候只是单纯吃到喜欢的食物,也会让人觉得愉悦。   姜守言坐在休息区,安静地看着程在野蹲臀腿,嘴角勾着很温柔的弧度。   渐渐得,在看见程在野随着站起蹲下而紧绷的弧度后,那表情就一点点变了。   三组蹲完后,程在野用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刚准备喝口水,一扭头就看见了坐在旁边等他的姜守言。   他转而取下手上的手套,拿着水瓶走到姜守言旁边坐下,说:“手累了,拧不开。”   姜守言看了他一眼,接过来帮他拧开递给他后,程在野又懒洋洋地眯起眼:“胳膊酸,抬不起来。”   姜守言纵容地站起来,走进他分开的膝间,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一只手喂他喝水。   程在野从下看着他,姜守言脸颊还是红的,额发被星点的汗浸湿,低垂的眼睫盖住了一半眼眸,很漂亮的一副表情。   下位真是带劲极了。   躺在床上的程在野呼吸混乱、头皮发麻地想。   姜守言咬着自己的衣摆,唇是红的,眼神是散的。   他的冷淡在起伏间全被绯色冲成了另一幅模样,掌心撑在程在野支起的膝盖上,鼻息混乱绵长。   半响,姜守言忽然松开嘴,扬起头,连喉结都带了层暗昧的薄粉。   “没力气了。”他弯腰磨蹭在程在野耳边,语调浸着欢愉。   姜守言穿着他的短袖,布料磨蹭着彼此的胸膛,程在野闻着姜守言的味道,心口像有火在烧。他把着他的腰,把人抬起来了一点:“那我帮你。”   姜守言在愈快的颠簸里激出了泪,受不住地弓起了身。   声响愈大,全被闷在这间房,一片混乱里,他恍惚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个很重要的事。   但他在被紧箍在这儿,什么都想不起来。   等真正记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晚上了,邮轮逐渐靠近南乔治亚岛。   不怪姜守言不上心,而是后两天海上天气突然变坏,风浪很大,两个人都晕船,连主题餐厅不同样式的料都没心情吃,每天听完讲座回来倒头就睡。   祁舟刚好下楼去他们那儿给团团添粮,收到姜守言问他起没起的的消息,顺手就拨了个视频通话过来。   祁舟:“南极有信号?网络覆盖那么广的么?”   镜头晃了一下才转到埋头狂吃的团团身上,才小半个月不见,好像又大了一圈。   姜守言说:“船上有提供wifi。”   团团认出声音来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愣了会儿,转过头,连嘴里的狗粮都不嚼了,绕着手机就开始呜呜叫,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祁舟揉了把团团的脑袋:“它前几天食欲不振,估计以为你们外出捕猎出意外死了,这几天才重新振作狗生。”   祁舟翻转摄像头,把手机搁在地上,能让团团也看见姜守言,团团呜了会儿,又开始倾着身子大叫。   祁舟适时作为旁白解释:“估计在骂你怎么现在才诈尸打打电话回来。”   姜守言又心酸又想笑,程在野去门口拿了明天的Daily Program回来,出现在摄像头里。   “怎么才几天不见,变这么凶了。”   团团当即龇牙,回窝里叼了自己的小玩具闷头就开始甩,看得祁舟都没忍住笑出声来。   挂了视频后,姜守言视线顿在还没暗下去的屏幕上,脑子里是祁舟那句——它前几天食欲不振,估计以为你们外出捕猎出意外死了。   他们死了,小狗也会难过么?   程在野胳膊肘戳了姜守言一下,指着Daily Program说:“明天凌晨的时候能到南乔治亚岛,时钟需要提前拨快一个小时,晚上为了防止鸟类撞船,要把所有的百叶窗放下来。”   窗外风浪还是很大。   南极旅行根据自己想去的路线选好邮轮后,剩下的就全看运气。天气好的时候预定的登陆点都能上,天气不好风浪太大不仅去不了几个地方,连邮轮内都会晃得厉害。   所以说能顺利、圆满地完成这段旅途,是自然的恩赐。   临近南乔治亚岛,冰山渐渐多了起来。船长的广播依旧准时准点把人叫醒。   姜守言起不来,缩着脑袋又滑到了被子里去。   程在野早醒了,支着脑袋躺在一边安静地看姜守言睡觉,见状伸手把他的下巴捞起来,声音还有点沙:“捂久了闷。”   姜守言抬手在他胸口滑了一下,程在野捞住他的手,顺着肩膀带到自己背部,然后俯身,吻了下姜守言的额角,把人紧紧抱住。   姜守言手脚都被他缠着,费劲地把脑袋从他胸口挣扎出来:“这才闷。”   程在野笑了,轻轻咬了他肩膀一口,说:“天晴了,起来吃饭,早上有巡游。”   姜守言坐在三楼的等候间穿登陆靴,所有的登陆靴都挂在了加热架上,取下来还是热的,穿上也不冻脚。   他们这组今天的巡游点是哈康国王湾。   天虽然晴了,但海面上风浪还是很大,冲锋艇颠簸着前进,姜守言抓着船上的绳子,被溅了半背的水。   他们穿戴的衣服裤子鞋子手套都是防水的,程在野帮他抖掉后背的水珠,再一抬眼,沙滩渐渐近了,上面躺着几只象海豹,还有一群企鹅站在岩石边上排着队跳水。   探险队员把船停在面向沙滩的那一面海域,用英语说:“(那是象海豹,最大的鳍足类动物之一,雄性海豹体型要比雌性大很多,体重最重能达5吨)”   “(这种海豹不吃企鹅,所以能在同一片沙滩一起筑巢繁殖)”   探险队员正解说着,岩石上的企鹅已经在一个接一个跳海了,它们在海里匍匐着,只露出了脑袋和上半部分身体,远远看过去像是一群鸭子。   “(王企鹅,和帝企鹅长得很像,但体型要比帝企鹅小,是体型第二大的企鹅)”   探险队员仔细观察着,试图找到一只还在换毛期的企鹅幼崽,但没找到。   “(没关系,)”他驾驶冲锋艇,带着队员们继续去看冰山和峡湾,“(下午会登陆古利德维肯,上面也生活了很多王企鹅,它们的幼崽毛是棕色的,很蓬松,看起来像放大版的猕猴桃)”   南乔治亚岛是一座火山岛,山脉起伏颜色偏深,山顶和峭壁间覆了层白雪,和环岛的冰川相辉映,有种遗世独立的宁静。   冲锋艇在峡湾间行进,远处的海洋在阳光底下泛起粼粼波光,各种各样的海鸟停在峭壁上,探险队员每观察到一种,就会给船上的队员做讲解。   “(探险到这里,我想和大家介绍一位探险家,)”船上那个有着蓝眼睛的探险队长说,“(欧内斯特沙克尔顿)”   “(从1901年开始探索南极,穷极一生都能没完成穿越南极大陆的目标,1909年曾到达过距离南极97英里的地方,那是他离南极点最近的一次)”   “(但他并没有轻易放弃,1914年继续乘船前往,到达南极海域后轮船没办法在浮冰里继续前进,被困了10个月,直到船沉,他和28位队员被迫弃船爬上浮冰,漂浮5个月没遇到一搜探险船,最终只能乘坐救生艇去了象岛)”   “(但象岛荒芜,再得不到救援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那时候在南乔治亚岛有一座很大的捕鲸站,沙克尔顿乘坐救生艇航行了十几天,在哈康国王湾登陆,也就是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个登陆点)”   “(他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凭感觉横跨南乔治亚山脉,走了三十多个小时,在山脉另一头得到了捕鲸站员的帮助)”   “(这是一场生还的奇迹,是暗无天日的16个月。很多人经历了这样凶险的一趟,可能再也不愿意踏上去南极的邮轮)”   “(但沙克尔顿还是没有放弃他的南极梦。)”   1922年,他再次踏上前往南极的邮轮,却在他曾经求救的南乔治亚岛突发心脏病身亡。   “(古利德维肯保留了他的墓地,你们下午登岛的时候能看到)”   古利德维肯岛上有南乔治亚岛第一座捕鲸站,也是唯一一座能参观的捕鲸站。   岛上到处都是鲸鱼巨大的遗骨,以及铜色的已经生锈的提炼鲸鱼油的设备仪器。   曾经在这里,肢解一头鲸鱼只需要二十分钟,哪怕已经很快了,但依旧跟不上捕鲸船捕捞鲸鱼的速度。   直到人类环保意识的觉醒,以及对保护动物的呼吁,这些捕鲸站才彻底荒废下来,人类也逐渐退离这片区域。   姜守言停在一块巨大的白骨前,白骨的后面,有两只毛皮海豹在相互打闹,草地延绵向远方,一排王企鹅排着队淌过河水。   曾经的屠戮场,在百年后生长出了新的生命。   队伍继续向前,来到了沙克尔顿的墓地。   探险队员开始分发酒杯和威士忌,姜守言不能喝酒,就替换成了白开水。   众人在沙克尔顿刻有九角星的墓碑前举杯——   “(敬这位伟大的探险家。)”   众人喝干净杯子里的酒,又把杯子重新收集起来,绕到了墓碑后面,墓碑后面刻了沙克尔顿最喜欢的一首诗:   “(我认为一个人应该竭尽所能地努力奋斗,以追求他人生中注定的值得争取的目标)”   姜守言在心里把这句诗念了好几遍。   程在野突然牵住了他的手。   姜守言回头看他,笑着问:“怎么了?”   “可以自由活动了,我们先去博物馆还是教堂?还是去邮局买纪念品?”   姜守言挑眉:“南极也卖纪念品吗?”   “嗯,”程在野说,“虽然不太多,但一些国家的科考站以及邮局博物馆都有卖。”   姜守言说:“先去博物馆吧。”   这里的博物馆是由之前居住在这里的房子改的,里面存放了很多动物标本,以及有关捕鲸和沙克尔顿相关历史的展览。   姜守言看了展馆中间复原的沙克尔顿乘坐过的轮船,又转去另一边看各种鸟类的标本。   角落里挂了可触摸的海豹和企鹅的皮毛。   “有点奇怪,”姜守言上手捏了捏。   “没有那么柔软,”程在野分别感受了海豹和企鹅的毛,“都挺顺滑的,好像海豹的要比企鹅的软一点。”   从博物馆出来后,两个人往教堂走。一群王企鹅从他们面前经过,昂首挺胸,步子迈得很小,轻微摇摆。   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边,给这群雄赳赳气昂昂的企鹅让路。   企鹅群里有两只还没换完毛的小企鹅,说小其实不怎么形象,因为它们棕色的毛很蓬松,看起来比成年企鹅的体型还要大。   “儿子看起来比爸爸壮。”程在野笑着说。   姜守言跟着笑:“真的长得很像猕猴桃。”   企鹅过完路了,他们继续往前走,岛上到处都是企鹅,海豹,海狗,和各种各样的海鸟。   没有和人类接触过,所以它们一点也不怕人。   姜守言站在那座教堂前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雪,他抬手,因为穿了两层手套,雪花落在他手上没有立刻融化。   程在野帮他把派克大衣的帽子戴上,又给他把绳子系紧,姜守言瞬间只能露出来一双眼睛。   他把手上的雪盖在了程在野脸上,丝丝密密的凉意浸开,程在野笑着偏头蹭着他的手套。   “可能脸已经被风吹僵了,好像没那么冷。”   姜守言笑了笑,拍了拍落在他线帽上的雪,程在野低头,让他也把自己的大衣帽子给戴上了。   他们仰头看着这座挪威式的教堂,背后是覆着白雪的险峻山石。   它矗立在这儿,有种说不上来的孤独。   姜守言突然问:“你有什么信仰么?”   程在野摇了摇头说:“没有。”   但他思考了会儿,又改口道:“我其实挺相信一件事,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信仰。”   姜守言偏头问:“什么?”   他因为裹得太紧了,偏头视线受阻,只能看见程在野的嘴唇和下巴。   程在野拉着他的手说:“正确的人总会再次相遇,无论过去多久。”   那声音沉缓,像是教堂跨越了悠长时光的钟声。   姜守言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身后传来了声响,他们这次登岛的时间快到了,需要原路返回。   “真遗憾,”姜守言说,“还没来得及进去看一眼。”   程在野:“我们可以下次再来。”   姜守言笑说:“太远了吧。”   “不远,”程在野说,“沙克尔顿先后来了四次,Agnes六十七了都还在探寻这片土地。”   “只要你想,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前嘴刚提了Agnes,后脚他们回到船上休息的时候正好就碰到了Agnes。   Agnes端了杯咖啡坐在观测室的全景玻璃前,玻璃窗上倒映着她脸上的皱纹。   “(我为什么会想辞职环游世界么?)”Agnes笑了笑,转过身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一瞬间,姜守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   “(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工作也干的一塌糊涂。上司给我放了一段时间假,他说你出去走走吧)”   “(我不知道去哪里,就去了墓地,那里很安静,有很多树,我在那里待了一下午,看着午后的阳光晒在墓碑上,我突然就解了死亡)”   Agnes嘴角始终带着微笑,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是回忆,而不是伤痛。   “(有的时候痛苦不失一种真谛,它总能让你在接近绝望的时候看透一些东西。而那些薄雾背后,才是你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话题有些深奥,姜守言和程在野都插不上话。Agnes转过头,那双棕色的眼眸很和蔼地注视着姜守言。   有那么一瞬间,姜守言觉得自己在那样的视线里无处遁形。   “(我一直都觉得人的一生应该是从26岁才开始的,有一定经济能力,思想也在磋磨下变得足够独立,那个时候才适合去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Agnes从她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一张地图,那张地图已经被她折得有些皱了,折痕变得有些薄。   姜守言小心翼翼拿在手上,生怕不小心一个用力,这张纸就破了。   Agnes指着上面打了星号的地方,那是她去过的所有地方。   “(我曾经有很长一段都在思考,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后来我发现,生活的意义或许就是探寻意义本身的自我。是我打下星号的每一个瞬间,是让我快乐的每一个瞬间,这样的瞬间组成了现在的我,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Agnes又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在南乔治亚岛上打了个星号。   她笑着缓缓说:“(恭喜Agnes,成功探索了人生中第107个地方)”   姜守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邮轮行驶在辽阔的海面上,渺小得像是一只蜜蜂。   Agnes看着姜守言:“(Riley,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应该被一望无际的悲伤淹没。 第70章 寒冷   晚上,没有安排集体活动,姜守言坐在阳台看着远处隐在云雾后的落日发呆。   因为药物,也因为疾病,姜守言的记性和逻辑退化了很多,但他感知和共情的能力,好像要比之前更甚。   所以哪怕姜守言并没有完全听明白那番话,甚至连翻译都在脑子里翻得磕磕绊绊,但是由Agnes带来的震撼还是刺激得他心脏砰砰直跳。   阳台上风大,程在野背抵着栏杆,手肘支在杆面上,后仰着头。   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他张嘴接到了片雪花。   然后低头,对上了姜守言的眼睛。   那双眼睛藏在风和雪的后边,像一副高挂阁楼的水墨画。   程在野走过去,弯下腰,捧起他的脸,让彼此的舌尖都尝到了同一片雪花的晶莹。   “冷么?”程在野撤开一点问他。   姜守言缓缓点头:“冷。”   程在野笑着含着他的嘴唇亲了一会儿,把那点细微的凉意彻底搅和热了。   程在野摩挲着他的脸颊,问他:“刚刚看我看得那么出神,在想什么?”   姜守言指尖摁在他喉结上,他在风里吹了好一会儿,指腹有些凉。   程在野不受控住地吞咽,喉结在他眼前缓慢滑动,姜守言微微倾身,程在野便抬起下颔,让他轻轻咬了一口。   有点痒,还有点麻,程在野莫名爽了一下,觉察到那双手还在顺着他的脖颈往上,程在野又及时低下头。   姜守言抓住他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冰凉的发丝柔软地交缠在他指关节间。   “没想什么,”姜守言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就是突然觉得我们吹着同一阵风。”   这阵风吹过了冰山,海洋,远方覆盖着落日的薄雾……同等地寒冷,同等地柔软。   姜守言蹭着程在野的鼻尖说:“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   **   第二天一早,他们乘坐冲锋艇巡游了圣安德鲁斯湾,这里生活了超过三十万只王企鹅,密密麻麻地从沙滩延伸到后面的山地,远远看去,只剩壮观。   下午邮轮继续往南走,向着南极大陆缓缓驶去。   白昼渐长,天气愈冷,冰川渐渐随处可见,窗外的世界变得洁白、纯净,让人根本舍不得挪开眼睛。   行程来到了南极大陆的布朗断崖。   姜守言穿着登陆靴踩过浸泡了消毒液的清洁区,登上了在海浪中摇晃的冲锋艇。   这座高耸在南极大陆边缘的冰山断崖生活了很多种动物,黑背鸥、海燕在它的崖壁间筑巢,威德尔海豹悠闲地躺在黑沙滩上晒太阳。   极地的光照格外强烈,雪地反射着阳光几乎让程在野睁不开眼睛。   他踩过因为海水和岩浆相互作用形成的黑沙滩,沙滩上还有被海浪冲上来的浮冰。   程在野说:“和冰岛的黑沙滩有点像。”   他边说着面前就有企鹅歪着脑袋盯着他看,这里生活的两种企鹅外形看起来极其相似,程在野隔着墨镜认不出来是哪种,就戳了戳姜守言。   在船上无聊的时候,姜守言把写有各种企鹅的宣传册翻了一遍:“是阿德利企鹅,眉毛上没有白条,Q/Q图标的原型。”   程在野这才顶开墨镜,眯着眼看了会儿。那只歪着脑袋的企鹅身后又来了几只同伴,它身子当即微微前倾,张开翅膀,把屁股撅了起来。   程在野:“它在干什么?”   话音刚落,一团白色的物质飞到了后面一只企鹅身上,满心欢喜跑过来的同伴当即懵在了原地。   姜守言没忍住笑了出来:“可能在进行一些同伴间友好的互动。”   那只被殃及池鱼的阿德利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头清着自己,即使没有表情,也依稀能从动作里看出几分生无可恋。   姜守言撑住程在野的胳膊,看着那团白色的物质:“上一顿吃的应该是鱼。”   如果吃的是磷虾的话会是红色的。   画面实在太过美丽,程在野缩了缩脖子,胳膊夹住姜守言的手,转过身,跟上队伍,踩着探险队员在雪地上提前踩出来的脚印,往山上走。   期间遇到了还没完全换完毛的企鹅宝宝,上半部分光滑平整,下半部分炸出一团蓬松的毛,像是开线露棉的的娃娃。   太阳低低地悬在头顶,经过云层折射出很多个尖长的角,如同n芒星。   姜守言低着头,爬得有点累了,拽着程在野的胳膊借力。   “感觉登岛的每一天都在爬山。”姜守言喘着气说。   程在野也跟着哈出一口热气:“船上吃那么好,再不运动运动消化就该胖了。”   姜守言:“我胖了么?”   程在野嗯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   “我一摸就知道,”程在野笑着比划,“长了一点点肉。”   身后传来一阵起哄的哇声,姜守言后颈皮一紧,说中文他们也听得懂?   回过头才发现,他们起哄的不是他们之间带点私密的话题,而是远处山坡上像他们一样爬山的企鹅。   只是那坡要更陡,那几只企鹅张开翅膀,瘦小身躯像是雪山上的几粒黑芝麻。   众人停下脚步,拍照的拍照,打气的打气。这片天地太过圣洁,所有的行为都变得自由纯粹。   姜守言撑着腰站在原地休息了会儿,哈出的热气顺着鼻尖萦绕而上。   他抬起头,看着那热气和云雾融在一起,融进天空金色的光芒里。   又被风吹成细细密密的雪,落在穿着泳裤站在登出口,准备跳海的姜守言身上。   半个小时前,他们从布朗断崖回来还没休息多久,船长就通知本次邮轮的隐藏节目,南极跳海可以在三楼排队了。   零下的温度,深不见底的海水,不敢想象会有多冷,也不敢想象需要多大的勇气。   程在野是肯定想去的,他天生就喜欢这些东西,冲浪都挑的深海,浪高快超过五米,打过来邮轮都会晃。   但姜守言有点不想去,他缩在沙发里,借口是:“万一我跳下去,底下正好有一只鲨鱼张开嘴怎么办?”   程在野:“南极没有鲨鱼,只有鲸鱼。”   姜守言还想说什么,程在野就低下头埋在他肩窝轻轻蹭了蹭。   姜守言揪住他的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去去去。”   他们换了泳裤,裹着毛巾,在队伍前面看到了Agnes。   姜守言惊讶地睁大了眼,毕竟她已经67岁了,这种带有一定风险的运动已经有点不合适她了。   但转念再一想,这才是Agnes,如果她没有出现在队伍里才会奇怪。   前面有跳完的浑身湿漉漉地缩着身体,端着杯威士忌跟后面还在排队的加油打气。   登出口外固定了冲锋艇,空间足够大,可以两个人一起跳。   姜守言脱掉毛巾,走出船舱那一刻就冷得开始哆嗦,探险队员在他腰间系上了安全绳,然后他和程在野一起站在了船舷上。   程在野转过头看着他,开始数数。   “三,二,一,跳——”   咚咚两声,姜守言脑子冻得一片空白,四肢僵硬得连游泳都不会了,还是程在野从后面推着他往船舷边挪动。   姜守言一脸懵地披上毛巾,接过船员递过来的热水,一口闷下去后,才从那温度里找到了点自我。   程在野在湿漉漉的视线里笑着问他:“什么感觉?姜守言,跳下去是什么感觉?”   姜守言脑子迟缓地回忆那一瞬间的感受——冷,刺骨的寒冷,针扎一样的寒冷,但又很爽,很刺激。   “像是死了一遍。”姜守言平铺直叙。   程在野捏住他的嘴唇,轻轻皱了眉:“不准说那个字。”   姜守言就笑着改口:“像是和你又活了一次。” 第71章 真好   那一瞬间,姜守言在想什么,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   对于姜守言来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这两个字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程在野不想听,他也很愿意把这个字换掉,换成听起来更加欣欣向荣的那一面。   有的时候在嘴里念叨多了,好像渐渐也能从混沌里出一条有关生死的模糊界线。   姜守言站在床边,手指穿梭在程在野发间,拿着吹风机细细给他吹打湿了的头发。   程在野乖乖坐着,下巴抵靠在他胸腹间,仰着脸看着姜守言。   姜守言身上套着程在野的黑T,衣摆稍长,盖住了泳裤。   他笔直地站进程在野腿间,手指轻轻拨了拨程在野的后脑勺,说:“低头,吹不到后面。”   程在野手臂用力揽住姜守言的腰,把人抱得更紧了点,摇着脑袋说:“不想低,想看着你。”   那双眼睫还湿着,极其认真地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真的让人想疯狂地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面前给他。   但程在野什么都不要,他只要一个姜守言。   程在野稍稍眯了眯眼,脸颊在姜守言身前来回蹭了蹭:“怎么感觉你很想亲我。”   姜守言挑眉:“谁想亲你了?”   程在野低声问:“不想么?”   他不愿意低头,姜守言就只能凭感觉放低吹风机,手指在暖风里轻轻拨弄他后脑勺还在滴水的头发。   “不想。”   “那你心跳这么快。”   姜守言面不改色:“刚跳海吓的,还没缓过神。”   程在野轻笑着把脸埋进姜守言怀里,姜守言及时把吹风机拿远,怕烫到他。   程在野埋了会儿,把自己闷得脸红心跳了,才重新抬起头来:“我好想亲你,那你可以亲我一下么?”   那视线温柔,简直让人的心都要跟着化了。   姜守言低垂眼皮,抚摸着他的脸,在吹风机嗡嗡的低鸣里,突然开口说:“我好爱你啊。”   姜守言情绪内敛,很少表达,也不会说什么特别的情话,这句已经是他能给的所有。   程在野怔了片刻,低头笑了。   他接过姜守言手里的吹风机,把那嗡嗡的噪音摁停了,才坐直身体,看着他的眼睛说:“谢谢你愿意爱我。”   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程在野倾身,隔着衣服虔诚地吻上姜守言的心口,像是一种真挚而又美好的祝愿。   “但我更希望你能爱自己。”   爱自己的界线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姜守言坐在露天餐厅,看着船外一望无际的冰山,迟钝地思考。   服务员把刚烤好的龙虾给他们端了过来。   今天天气很好,云层在他们头顶那片澄澈的天空飘荡,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海面没什么浪,船又停靠在一片极其漂亮的海域,餐厅经当即安排了一场冰川旁的BBQ,让所有人都可以边吃饭,边欣赏远方那片壮丽的南极大陆。   一望无际的冰原,圣洁得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各种各样的冰川耸立在海平面上,由于冰雪厚度、所含杂质或者铁氧化物等等原因,视觉上呈现出白、蓝、绿三种不同的颜色。   白色静谧,蓝色神秘,绿色灵动。   海中央有座头鲸游上来换气,空灵的叫声短暂地回荡在这片辽阔的世界,甲板上的人纷纷停下筷子,捂着心脏发出了喟叹。   “(真的太美了。)”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秒。)”   姜守言后面那桌人边掏手机录像边激动地说。   阳光悠悠地晒在甲板上,姜守言视线从远处那只躺在浮冰上睡觉的海狮,挪到面前支着下巴看着他的程在野身上。   程在野拿勺子喂了他一块挑好刺的鳕鱼。   鳕鱼肉柔软。   姜守言低下头,突然想起某个痛苦到睡不着的夜晚,程在野曾一遍一遍对他说,你总会在某一天醒来,有不一样的感受。   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得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   而此刻,在这片如同神话般的蓝白世界里,有那么一瞬间,姜守言觉得活着真好。   **   下午,他们分到了某个地质学博士带的队,穿过海洋,顺利从纳克港登上了南极大陆。   这片陆地上生存了很多巴布亚企鹅,也叫金图企鹅,眉毛的位置长了两块白斑,特别好辨认。   姜守言和程在野站在冰层上看着刚捕猎回来的企鹅一只接一只从水面往岸上跳。冰层有大概五六只企鹅那么高,它们在水底蓄力,腾空,然后扑腾着翅膀稳稳“飞”了上来。   每“飞”上来一只,旁边站着的人就鼓励一声,企鹅纷纷歪着脑袋看着这群奇怪的生物,不知道究竟是谁来参观谁的。   等所有的企鹅都飞上来后,它们又排着队从“企鹅高速”往山上走,所谓企鹅高速就是一条修建在栖息地和捕食路径之间,凹下去的道路,能供它们快速通行。   那群黑白相间的家伙摇摇摆摆从“高速公路”往栖息地走,萌得队伍里一个外国妹子捂着心口激动地旁边的朋友快速说着什么。   不是英语和葡语,姜守言也听不懂。   他踩了踩脚底的冰层,和雪地的质感不一样,很密、很厚实。   “(冰川不是雪也不是冰,冰川就是冰川)”   带队的地质学博士开始进行简单的科普,他手指向另一边,众人才发现岸边的冰川开裂了很多层,呈一种往海湾里倾倒的姿势。   “(这片海域的冰川活动旺盛,冰架因为温度等原因崩解,砸进海里,形成冰山,随着南极环流飘向远方)”   话音刚落,就听轰隆一声,边缘的冰架彻底崩解开,轰然倒进海湾里。这一幕属实罕见,程在野都把手机掏出来了。   直到今天,姜守言才算直观地看到什么叫做冰山一角。崩解开的冰层在海浪的冲击下翻滚,一点点把曾经隐藏在海平面下的巨大冰体翻了上来,在阳光底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冰川只有在两极和高山地区能看到,而南极有一些冰架底下的生物呈现一种很神奇的生存方式,)”博士把两只手重叠,然后翻转过来,“(它们是贴着冰面游动的,把冰架当地板,海洋当做天花板,就像是倒立生存一样,比如爱德华式海葵和一些鱼类。)”   “(海洋占据地球超过百分之七十的面积,是一片我们目前没办法完全探索的神秘领域。)”   而在海洋生物圈里,虎鲸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海洋霸主。   他们回程的路上,刚好就遇上了虎鲸围猎海豹的场面。 第72章 生机   “(你们很幸运,)”博士停了冲锋艇的发动机,静止在一片还算安全的海域,感叹道,“(遇上了冰川崩解,还能看到虎鲸围猎。)”   “(我跟船来了这么多回,还是头一次同时遇到)”   虎鲸之所以被称为海洋霸主,除了超高的智商、出色的狩猎技巧,还有就是什么都吃,体型上到座头鲸,下到小鱼小虾。   它们是以母系家族为主的群居生物,从不单独狩猎,团队间配合非常紧密。   冲锋艇随着海洋安静地漂浮,众人的视线落在那两只惊恐趴在浮冰上的海豹身上。   “(围猎进行了有一会儿了,海面上有碎开的浮冰,)”博士指着远方,“(虎鲸是很聪明的生物,浮冰较大,波浪把猎物冲不下来的情况下,它们会在水底快速游动蓄能再突然转向在浮冰底下激起浪花,用浪把冰块打散)”   话音刚落,就是一股波浪席卷那块浮冰,冰面开裂了很多道口子,有一道刚好就开在一只海豹底下。海豹疯狂在水里扑腾,试图重新攀爬上冰面,但没来得及,就被某只虎鲸一尾巴拍飞了海面。   冲锋艇上不乏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的人,捂住嘴巴惊呼:“Oh my god!”   博士脸上的表情很平静,这是自然法则,双方都是为了生存。   博士也尽可能地做好科普:“(虎鲸很擅长撞击,它们会通过突然的撞击让猎物骨头断裂,然后在周边围着受伤的猎物转悠,惊慌失措的猎物下意识会随着它游动的轨迹在原地挣扎,挣扎的过程中断裂的骨头会划破内脏,造成出血,直到力竭)”   博士说:“(它们还很擅长诱导和模仿,不会正面对上体型比它们大很多的座头鲸,而是学习母鲸的习性,诱拐跟在母鲸身边的小鲸鱼)”   博士边说着,浮冰上又进行了第二轮围猎。   失去了同伴的海豹草木皆兵地蜷缩在已经被波浪冲击得足够小的浮冰上,漆黑的眼珠子惊恐地乱转,猛地对上了某只立起大半个脑袋,进行浮窥的虎鲸的视线。   哪怕隔得足够远,看得并不算特别清楚,众人的心脏也跟着揪了起来。   海豹似乎也意识到再待在这块冰上只能等死,它在原地转悠了一圈,看中了远处另一块更大的浮冰。   它刚准备跳下浮冰,用尽全力搏一条生路,由三只虎鲸在海底造成的波浪冲上了冰面,海豹下意识挣扎,但浪太大了,它滑了下去,随后再也没冒出头。   一秒,两秒,一分钟过去后。   船上戴着红色帽子的女孩儿问:“(博士,你觉得那只海豹活下来了吗?)”   博士看着风平浪静的海面,没有海豹也没有虎鲸,浮冰安静地飘动,静得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幻觉。   博士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生命就是因为这样的未知才更加珍贵和精彩)”   他边说着边要去开发动机返航,一只虎鲸在冲锋艇旁边冒出了半个头。   看完了虎鲸残暴狩猎全过程的众人差点没当场跪下。   就连姜守言的心跳都砰砰快了起来。   程在野握着姜守言的手:“虎鲸很聪明的,分得清人类和猎物。”   姜守言回看他:“我知道,就是突然觉得脊背有点发凉。”   话音刚落,余光瞥到了某个黑影,姜守言缓缓回头,瞳孔骤然紧缩。   那个戴红帽的年轻女孩就坐在姜守言旁边,看到姜守言稍显僵硬的表情,也跟着回头——   “Oh,my god!”她被身后那只虎鲸玩闹地喷了一后背水,吓得当即滑坐了下去。   船上本来凝重的氛围因为这个插曲缓和了几分,那只虎鲸潜下去,又用尾巴甩了点水上来。   博士笑说:“(它知道你害怕,在跟你玩闹)”   女孩嘴里迸发出一连串的NO:“(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它可爱了!)”   众人都笑,冲锋艇开足马力回程,那五只虎鲸跳跃着追了会儿船,黑色的背鳍渐渐游远,消失在远方粼粼的波光里。   生命就是因为这样的未知才更加珍贵和精彩。   姜守言脑子莫名想起博士随口说的这句话。   就像他不知道那只海豹究竟有没有逃脱,也不知道这群虎鲸下一秒要游去哪里,这全是属于姜守言生命里的未知,他的生命也因为这些未知有了前进的动力和回味的契机。   程在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发呆么?”   姜守言摇了摇头,语调很轻地叫了他的名字:“程在野,我好像突然解了死亡。”   程在野挑眉:“是什么?”   姜守言抬眸说:“死亡不过是奔赴远方。”   程在野笑:“你的话和Anges一样不好懂,我有点听不明白。”   姜守言就跟着笑,只是这笑不灰暗也不苦涩。   他伸出手去握了会儿风,感觉自己也变得轻飘飘。   “听不懂就算了。”姜守言狡黠地眨了眨眼。   **   他们在南极的最后一程是顺着利马水道,巡游到天堂湾。   巡游特意选在了日落时分,余晖映在广袤的海面,也映在剔透的冰川上,世界好像在眼前寂静燃烧,天空变成了海洋,云层变成了浮冰。   冲锋艇在峡湾穿行,两旁冰山巍峨,一眼望不到头。   风很宁静,众人都安静地坐在冲锋艇上,欣赏这副壮观到令人失语的景象。   “(天堂湾是一处三面环冰山的海湾,)”冲锋艇穿过利马水道,静止在那片海湾,“(因为风景绝美,宛如天堂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众人在船上最后再近距离看了眼那片圣洁的南极大陆,呆头呆脑的企鹅,悠闲爬行的海豹,以及各种各样的冰川和海鸟。   领队重新启动发动机,往更深的极圈走了一截。   越往南走,海面上的浮冰就越多,冲锋艇撞开浮冰,直到走到没办法再往前行进的地方,才缓缓停下来。   领队再次关掉嗡鸣的发动机,让冲锋艇上的众人在这片与世隔绝的蓝白天地,感受最后的宁静。   浮冰随着海浪轻轻撞在冲锋艇上,领队从海里捞起了一块黑冰。   黑冰并不是纯黑的冰,相反它拿在手里几乎是透明的,只是因为太过纯净,光线进入冰体大部分被吸收,远远看去宛如黑色,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可以拿回去打成冰块泡威士忌)”领队笑着说,“(晚上刚好有告别晚宴。)”   他把冰放进带来的箱子里,箱子里还冻了瓶香槟。   领队开了香槟,又给各位分发酒杯倒酒,倒到姜守言的时候换成了雪碧。   姜守言看了眼程在野杯子里的香槟,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雪碧,叹气。   程在野笑说:“怎么了?想喝酒了么?我回去喂你啊。”   姜守言:“在船上喝和在这里喝能一样么?”   程在野晃了晃杯子里的酒液:“那我现在喂你?”   想到上次是怎么喂的,姜守言就觉得自己脊背酥麻。   他幽幽瞥了程在野好一会儿,程在野笑着把杯口抵上他的,倒了很少一点点进去。   “尝个气氛就行啦,不能喝多了。”   几滴三文鱼色的香槟液溶进大容量的雪碧里,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但姜守言的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翘了起来。   “(那么现在,)”领队举起酒杯,“(让我们敬这段旅途)”   众人纷纷附和。   “(敬这片天地)”   “(敬勇敢的自己)”   “(敬南极所有的美好)”   ……   姜守言和程在野碰了碰杯。   程在野说:“敬姜守言。”   姜守言笑:“敬程在野。”   敬天地广袤,敬你我辽阔。   **   由于返程要穿过德雷克海峡,风浪很大,被人戏称杀人西风带,风暴走廊,魔鬼海峡等等。   光听名字都能看出来会有多晕,所以船长的告别晚宴挪到了今天。   姜守言和程在野靠坐在窗边,听船长介绍这艘船上所有的员工,以及分发写有每个人名字的南极证书。   下午领队捞起来的那块黑冰还真被拿来打成冰块泡威士忌了,姜守言看程在野端着酒杯喝了一口,不由问:“好喝么?南极的冰尝起来有什么不同么?”   程在野回味了会儿,说:“好像没什么不同,南极的海冰极大部分都是淡水,跟普通冰块一样。”   姜守言看着在威士忌里摇晃的冰块,撑着下巴说:“我也想尝。”   程在野盯住他的眼睛,笑说:“那我问问领队还有没有多的。”   晚上,姜守言通过别的形式尝到了这块冰。   他领带早不知道掉到了哪个角落,衬衣扣子也凌乱地散了几颗,西装外套皱巴巴地半搭在手臂上,手指惊慌地揪住了程在野的头发。   程在野含着那快冰,冰块在他舌尖滑动,姜守言在冷热交织的湿滑里shuang得不受控制地战栗。   他夹住了程在野的脖颈,程在野抬眼从下看着他,掌心扣住膝弯,往旁边分了一点。   姜守言连头皮都麻了,后仰着脑袋止不住地吞咽。   程在野抹开溅到下巴的痕迹,又缓缓俯身。   他口腔还凉着,姜守言心口被含得哆嗦,他轻轻推了程在野一把,手完全使不上劲。   “不要了。”姜守言喑哑地说。   程在野便松开,注视着他的眼睛。   程在野很热,抵得姜守言根本没办法忽视。   姜守言雾着一双眼睛说:“我也帮你。”   程在野拦住他要去拿冰块的手,笑说:“不要了吧。”   姜守言困惑:“为什么?”   程在野委婉地说:“你牙有点尖,咬得有点痛。”   姜守言:“……”   程在野低头吻他的耳朵,气息微凉,带起一片激灵。   “那作为补偿,” 程在野嗓音低沉地问,“今天可以站着么?”   扣子完全散了,但西服外套还好好穿在身上。   阳台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和冰原,天际还残存着最后一抹霞光。   姜守言被摁在玻璃门上,美哭了。   程在野一只手扣住姜守言的脖颈,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   姜守言眼尾湿红,手指向后,胡乱地抓住了程在野的西裤,像是寻到了颠簸里最后一点支点,紧紧地抓皱了那挺括的面料。   天色一点点黑了下来,玻璃门上映出了彼此的倒影。   姜守言看见了自己坦诚的迷乱,也看见了着装整齐的程在野,这样的反差让他缩得比平时更剧烈,几乎站不住地跪在了门上。   程在野捞住他,吻他,视线上移,不知道是在看倒影还是在看海面。   “真漂亮。”他蹭着姜守言的鬓角,低声说。   ……   船停靠在乌斯怀亚是三天后的早上。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站在门口,和众位游客告别。   踏上陆地的那一瞬间,姜守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海洋。   程在野站在他旁边也跟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走吧。”   姜守言点头:“嗯。”   船票里包含了一段从乌斯怀亚起飞的机票,还没到时间,他们就在这个地方简单逛了逛,亡羊补牢似的给团团买了很多企鹅娃娃。   回到家的时候是个晴天,他们提着东西站在门口,还没摸出钥匙开门呢,里面就传来了格外兴奋的狗叫声。   程在野拿着钥匙:“这么久没见了,你说我们进去它会先咬谁?”   姜守言细细分辨了会儿这究竟是开心的叫声还是生气的叫声,然后往后退了一步。   “你先进去吧。”   程在野笑着拉开门,团团愤愤地在原地转了一圈,果然扑上来就咬裤脚。   程在野拨开它的脑袋,它就张嘴咬程在野的手掌。   “嘶,”程在野蹲下来摁倒它,“牙尖了啊,咬人这么痛。”   姜守言关上门,看着他们笑。   他们从门边闹到了沙发,姜守言也从门边笑到了沙发。   团团还小,打不过这么大的人类,就委委屈屈地栽进姜守言怀里。   程在野啧啧两声:“绿茶!”   团团嘤嘤嘤。   程在野开始拆买的礼物,不止给团团买了,还给外婆买了。   团团就放进它的窝里,外婆的放在阳台的小桌上。小桌上摆了很多东西——拼好的乐高玫瑰,过年买的坚果,还有个蜗牛杯,杯子里种了向日葵。   程在野走出去没一会儿,突然从阳台探了个脑袋进来。   “姜守言,你快出来!”   姜守言抱着团团走出去,问:“怎么啦?”   程在野手里捧着那个蜗牛杯,开心地说:“长芽了。”   姜守言低头,看见土壤里冒出了两片嫩绿的新叶。   午后光影翕动,风送来了三月的生机。 第73章 控制   可能是邮轮上吃太好了,某天姜守言上称,发现体重有点不对。   他踩上去,下来,等数字黑屏了,又上去,然后扭头问程在野:“是不是不太对,我记得之前好像不是这个数字。”   程在野点头,笑说:“胖了5.62斤,之前是109.6。”   109.6还是精心养了好一段时间才养起来的,刚见面那阵都不知道过百没有,捞一把都是骨头。   姜守言扬眉:“记这么清楚?”   “那当然了,”程在野说,“我不记你的记谁的。”   程在野:“还要再多吃一点,你有1米77,标准体重得123往上。”   程在野边说边偏头,抱着姜守言蹭了蹭头发,又吻了姜守言的脸颊,鼻尖,正要吻嘴唇的时候,被抬手挡住了。   姜守言揶揄地瞥了眼阳台角落,说:“外婆看着的呢。”   说完后,他自己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外婆这两个字已经可以很轻松地从嘴里讲出来了。   他又后知后觉想起前几天回家,从门外走进玄关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他曾三次和程在野一起走进这间屋子,第一次应激到呕吐,第二次坐在餐桌前哭了很久,第三次……第三次是笑着进来的,团团在门口撒泼,他们手上提了很多从乌斯怀亚买回来的礼物。   “你知道吗,”程在野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我有一天晚上给外婆擦灰,问了她一个问题。”   姜守言:“什么问题。”   程在野:“我问她同意我跟你在一起么?”   姜守言笑:“这你要她怎么回答。”   程在野了他被蹭乱了的头发:“我说如果您同意的话,就吹一阵风;如果您不同意的话,就让太阳现在升起来。”   “那时候还是冬天,冬天晚上那么冷,怎么都能有阵风吧,至于让太阳立刻升起来,”程在野笑,“那天是晚上九点钟。”   姜守言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颊,勾着嘴角:“所以起风了么?”   程在野摇头说:“没有。”   姜守言嘴角轻轻放了下来,侧眸看向挂在墙上的外婆。   程在野抱着他转了个方向,正对着那个角落,松开了姜守言。   “然后我就想,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外婆暂时还不愿意承认我,”程在野说,“毕竟你是她从小疼到大的珍宝,她肯定希望你能过得很开心很开心。”   姜守言瞳孔收缩,仰着头,盯着相框里笑得慈祥的老人,鼻尖莫名酸了一下。   “你真是……”   他不知道怎么说程在野,就只能近乎喃喃地讲个开头。   阳台突然起风了,在清寂的晨曦里很温柔地拂过姜守言的眉眼,像一双苍老但不失温和的手。   程在野从后抱住他,蹭了蹭他的颈窝,低声说:“所以这次是同意了么?”   姜守言失笑,抬手握住他的手臂。   他这才发现,这间房子里的回忆已经不再令他感到恐惧,因为除了外婆,还有程在野。   站在阳台晒衣服的程在野,在厨房做饭的程在野,陪他在客厅画画、拼乐高的程在野。   这些画面把他从漩涡里拉了出来,渐渐得,重塑了他的视角。   死亡不过是奔赴远方,只要你想,她可以是风、是雨、是云,是世界所有的美好,永远在远方温和地注视着你。   不希望你因为她的离去感到难过,她希望你能一直开心、一直幸福。   姜守言深吸了一口气,偏头吻住了程在野。   “外婆同意了,”姜守言抬眼说,“你那么好。”   *   姜守言还记得要送程在野礼物的事,但他抽空看了眼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意识到需要找一份工作了。   和程在野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是在三天后的早上。   姜守言前一天晚上睡得太早,早上醒得也很早。难得自己醒过来的时候程在野还睡着,他侧躺在床上,依次摸了摸程在野的睫毛,鼻梁,嘴唇。   怎么就能又翘又密,又高又挺,又软又会说呢?   最后他亲了亲程在野睡翘了的头发,把被角给他抓着,下床做早饭去了。   五分钟后,程在野顶着一头乱毛出现在厨房门口。   “起这么早,”他睡眼惺忪地走过来抱住姜守言,蹭了会儿才睁开眼睛,“在做什么?”   姜守言:“西红柿鸡蛋面,以前外婆经常给我做。”   “不再睡会儿么?”姜守言偏头问。   程在野摇了摇头,又蹭了会儿才说:“我去洗漱完就过来帮你。”   姜守言笑:“很简单的,不需要帮忙。”   程在野也笑:“我喜欢看着你。”   姜守言其实很想在面里放辣椒,在船上吃了那么久的白人餐,除了有两天的主题泰餐和墨西哥餐比较合胃口外,其他的虽然好吃,但对喜欢吃辣的姜守言来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味道。   可现在,他看着那鲜美原生态的番茄汤汁,勺子在辣子油里舀了放,放了舀,总有点下不去手。   最后还是没放,汤真的很好喝。   饭桌上,姜守言和程在野说了想去工作的事。   程在野筷子顿了一下,问:“有想好做什么吗?”   姜守言说:“给来旅游的人做翻译,类似于陪同翻译。”   “我读大学的时候做过这种,不过是兼职形式的,不走旅行团,私人接单。”   姜守言毕业后做过很多工作,对外客服,跨境电商等等,偶尔时间能满足还会接几个陪同翻译,客户资源也一点点攒下来了。   小语种翻译佣金也挺高,一天八小时1500左右,住宿吃饭小费那些另算,只要不遇到特别奇葩的外国人,能算一份特别不错的兼职。   对于现阶段的姜守言来说,也是挺合适的一份工作,只是客户不是随时都有。   没接到单的那几天,姜守言就在家琢磨成都和成都附近的景点,或者和程在野对练葡语,巩固自己的口语发音。   姜守言之前用电脑比较多,对着屏幕的时候会习惯性戴防蓝光的眼镜,镜片偏圆,压在鼻梁上,偏冷的面相顿时减弱了不少。   程在野撑着脑袋坐在旁边看他,时不时抬手碰碰他的镜架,又碰碰他的脸颊、耳朵、头发……   姜守言转过头:“你在打扰我工作。”   转过来更好看了。   程在野说:“(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他特意拖着腔调说话,嗓音很酥,姜守言耳朵听麻了。   姜守言微扬下巴,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看得程在野呼吸都变了几分,才走过去跨坐在他大腿上。   椅子和书桌前的空隙本来就不大,他们贴得很紧,姜守言只是稍稍挪了下,程在野就抵上来了。   姜守言捧住他的脸,从上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好ying)”   程在野掌心钻进外套,隔着里衣抚摸他的腰线:“(有没有人说过,你工作的样子很迷人)”   姜守言手指解开了他的抽绳。   程在野穿了一条灰色的卫裤。   姜守言:“(你指的是在哪种工作情况下?)”   程在野被凉得倒吸了一口气,但又有种奇妙的感觉。   姜守言圈不完,动得缓慢,表情依旧冷淡:“(如果是现在这种,那你是第一个)”   程在野简直要疯了。   他仰头想亲姜守言,姜守言往后退了一点,空出来的手抵住眼镜往上推了推,拒绝:“(不行)”   太热了,程在野掌心摸到了心口,把姜守言的表情摸变了几分,只是看着那副表情,程在野自己反倒更难受了。   缓慢渐渐不能让他满足,他想通过自己的行为得到更多,姜守言却突然松开了手。   程在野懵了,不上不下的感觉空得他难受。   姜守言低头,吻了他一下。   冰凉的镜片磕在鼻梁上,程在野听见姜守言说:“(你要等我允许)”   喘息渐渐变得很重,已经不知道是松开的第几次了,连腹部都覆上了一层薄红。   程在野眼神都玩得有些散了,嗓子里发出了很沉的低鸣,弓着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始终因为少了一个点,发泄不了。   姜守言低头吻他,在程在野想追吻的时候,再一次握住了。   程在野有点想躲,但又舍不得那份上头的感受,在进退两难间,再一次发涨。   房间里突兀地响起了微信铃声,姜守言偏头看了眼手机,是Martim的语音通话。   姜守言在朋友圈里发了接成都旅游翻译的消息后,Martim就很热情地给他宣传了。   现在给他打电话,估计是有客单。   程在野也看到了,他摇了摇头,示意姜守言不要接。   姜守言歪着头笑:“(工作重要)”   “(Riley,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压制声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几次控制,快要接近极限的时候。   程在野脑子都是麻的,后仰着头,脖颈枕在椅背上,喉结止不住地滚动。   姜守言嗓音如常,手指却很热情,他不再控制,而是慷慨地给予。   程在野渐渐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思绪全都集中在了一处,直到脑子发白,溅起比以往都要盛大的烟花。   他无法抑制地低吼了一声。   Martim停顿下来:“(什么声音?是Zephyr吗?)”   姜守言搓了搓手指,低笑:“(嗯)”   “(他不小心撞到了)” 第74章 上头   “(那行,我要跟你说的就这些,)”Martim问,“(Zephyr在旁边吗?我和他打个招呼)”   程在野还没缓过神来,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喘得很厉害,连脖子都红了一片。   姜守言手指摸上他不断吞咽滚动的喉结,程在野很轻微地抖了一下,隐隐又有要翘头的趋势。   姜守言摁住他,靠近,调侃道:“还没玩够么?”   程在野及时捏住他要作乱的手腕,现在再来,痛感会更强烈一点。   Martim:“(什么?Riley你在说什么?)”   姜守言笑着解释:“(Zephyr撞得太狠了,还没缓过来,可能没办法和你通话了)”   Martim遗憾道:“(真可惜,那你替我向他问好)”   姜守言歪着头,一本正经看着面前刺激得脸都充血了的程在野:“(我会替你转达的)”   通话挂断,程在野盯了姜守言好一会儿,抹掉溅到他黑色镜框上的痕迹,说:“你好坏啊。”   姜守言扬眉,一针见血:“你不shuang么?”   程在野低头,撩起衣服,挑了块干净的地方给姜守言擦手,擦完又拉到唇边吻了吻,最后放到自己脸上,从下注视着姜守言的眼睛:“shuang死了。”   他脸还烫着,眼神也还没完全恢复,带了点荡人的多情余韵。   姜守言看得表情微变,取下眼镜就吻了过去。   程在野把着他的腰,回吻得非常热烈。   空气又黏又热,两个人都有些上头。   姜守言仰着脖颈,喘息断断续续,眼神始终落不到一个定点。   放在桌上的手机不断叮叮地响着消息,应该是Martim在给他发客户的联系方式和要求。   姜守言空不出脑子回复,拖着腔调绵长地嗯了一声,没有支点,只能死死抓住程在野的手臂。   程在野低头嗅他的脖颈,往上靠近他耳廓,嗓音散漫:“你知道Martim和Paulo在一起了么?”   姜守言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解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这个。   程在野笑:“我们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祝福一下?诶,我手机呢?”   姜守言嗔了他一眼,只是那眼神因为此刻这副场景丝毫没有杀伤力,只看的人心里发痒。   程在野忽地倾身,把他抵到书桌边。这一下太凶了,姜守言声音变了调。   “你——”   程在野抓住桌沿的手崩起了筋:“嗯,我爱你。”   他低头,吻住姜守言。   ……   电脑黑了屏,等再亮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姜守言蹲在椅子上,把门反锁,说什么都不让程在野进来了。   他切换软件加了Martim推给他的联系方式,是一对情侣,初步制定了五个省份的游玩计划,其中就有成都。   姜守言刚和人聊几句,窗户突然被敲响了。   姜守言这间小书房的窗户正对着阳台,他抬起头,程在野晃了晃手里的黑框眼睛,无声地说——洗干净了。   一想到他最后对着这副眼睛干了什么,姜守言就觉得耳根在烧。   他啪一声把窗户打开,接过眼镜又啪一声把窗户合上。   程在野还站在外面看他。   姜守言抬手唰地把窗帘合上,程在野止不住地笑。   房间内,姜守言拇指和食指拎着镜架,脑子止不住地想起程在野戴着这副眼镜,让他弄他脸上的场景。   可真是……姜守言眼神微亮,太漂亮了。   手机又响了几声,姜守言垂眸。   Rui:(可以电话沟通么?)   啪嗒,姜守言把眼镜放在一边,用手背冰了冰因为兴奋发烫的脸颊后,才打开电脑,上面有他初步制定的旅行计划。   Riley:(可以)   通话的时候,窗户时不时被敲响,程在野人躲在窗帘后面,伸手进来送水果、送饼干、送热水、送绒毯……最后把团团送进来了。   姜守言和团团大眼瞪小眼,程在野让团团坐着,捏着团团两只前爪给姜守言作揖。   姜守言:……   姜守言关掉文档,对着手机说:“(我把文档全部完后,会通过邮件发送给你,你看过之后有什么别的要求可以再提)”   Rui连连OK。   两个人互道再见,姜守言一把把电话挂了,拉开窗帘——   程在野提起团团挡在胸前,团团两条后腿笔直地垂着:“是它要来找你的,它在你房间外扒门,我怕它打扰你。”   姜守言:“怕打扰我就送到我桌子上来了?”   程在野笑:“它会作揖了,我就很想给你看看。”   “团团,作揖,再做一个。”   团团开心地把两只前爪搭在一起,上下移动,又傻又憨。   姜守言被逗笑了。   “忙完了?”程在野看了眼合上的电脑,开口问,“那我可以进来了么?”   姜守言插了块苹果,摇头:“不可以。”   程在野盯住他沾了汁水的嘴唇,问:“那我可以吃一块苹果么?”   姜守言继续摇头:“不可以。”   团团被提溜得不舒服,扭动着从程在野手里跳下来,哒哒跑到盘子边,叼了块苹果吧唧吧唧地啃。   程在野见姜守言没拦,双手撑在窗沿边,探身进来,玩笑地说:“我也给你作个揖,可以给我吃一块么?”   姜守言勾唇,插了块苹果咬住,一只手捂团团眼睛,一只手揪程在野衣领,就那么吻了过去。   *   五天后,那对情侣到了成都。他们制定是五个省份九座城市,第一个座城市是成都,然后是重庆,最后一站北京。   姜守言要去机场接他们。   他站在门口穿外套换鞋,程在野就在后面吻他耳朵吻他脸颊。   姜守言推他:“别把头发蹭乱了。”   “没乱。”   姜守言手放在门把上:“我要走了。”   程在野把人捞回来,又蹭了会儿,说:“我爱你。”   姜守言笑:“我知道。”   “你要回复我。”   他把姜守言转过来,亲了一下,说:“我爱你。”   姜守言暂时还没适应这种直白表达的文化差异,别扭了会儿才说:“我也爱你。”   程在野低头又亲了他一下,叮嘱:“有什么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如果不适应就及时中止,不要勉强。”   他拉住姜守言:“晚上下班了我来接你。”   姜守言站在电梯口冲他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姜守言走出楼道好一截路后,突然停住脚步,转身,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18楼太高了,数起来有点费劲,但程在野就好像知道姜守言会回头看一样,提前拎着团团过年穿的大红衣服,靠在栏杆边一直挥。   姜守言一眼就看见了,姜守言笑弯了腰。   程在野一直目送姜守言走远,直到彻底看不见他的身影,才焦急地在阳台走来走去。   他一面控制不住地担心,一面又告诉自己这是好事。   团团在窝里睡得正香,被想给姜守言发消息又忍住不能发的程在野一把薅了起来。   团团毛都还是炸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程在野。   程在野把团团提溜在手里晃悠:“现在这个家里就只剩我们一人一狗啦。”   “你这么年轻哪儿来那么多觉?”程在野拿出磨牙的玩具骨头,“来,我陪你玩会儿,把之前欠的都补回来。”   玩了不知道有多久,团团狗生无恋地瘫在地上,一爪子推开了程在野扔过来的球。   “不想玩了么?”程在野走过来蹲下,摸了把它的狗头,“你毛怎么乱乱的,我给你梳梳。”   梳着梳着——“团团你想扎小辫么?”   扎着扎着——“你想洗澡不?四个月了,也该体验一下狗生第一次洗澡是什么滋味。”   ……   团团从来没这么好睡过,之前一直都是它精力旺盛地在家里窜来窜去,打扰两只两脚兽。   现在程在野一松开它,它就一头扎进狗窝,睡得分不清白天黑夜。   程在野看着手机里姜守言给他发的消息:快下班了,地址XX   地方离他们住的不远,程在野把车停在路边,姜守言还在火锅店门口和那对情侣交谈。   已经四月了,天气回温,姜守言穿了件灰色大衣,内塔黑色的高领打底。   他和人交流的时候习惯倾听,嘴角始终带笑,偶尔会点头表示赞同,一直等对方把话说完了,才会开口。   光影落在他脸上,显得那笑容温和明媚。   程在野心里的焦虑忽然就散了很多。   他打开车门却没走过去,而是靠在车边,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姜守言发现程在野是在五分钟后了,他惊讶地对视,随后扭头和那对情侣说了什么。   情侣跟着姜守言手指的方向看过来,笑着和程在野挥了挥手。   程在野也笑着回应。   “来了怎么不过来?”姜守言走近问。   程在野垂眸看他:“不能打扰你工作。”   姜守言笑:“你还记这——”   话还没说完,程在野突然一把抱住了他。   姜守言怔了片刻,伸手回抱他,温声问:“怎么了?”   “没怎么,”程在野摇头说,“就是想你了。” 第75章 重圆   回去的路上,姜守言和程在野分享今天遇到的趣事。程在野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边笑边摩挲。   路程不远,十几分钟就到了。   姜守言拉开门,摁开灯,像往常一样低头,没看到甩着尾巴守在玄关处的小狗。   “团团呢?”姜守言扭头问关门的程在野。   程在野瞥了眼放在客厅的窝:“睡着了。”   姜守言惊讶:“它今天睡这么早?平时这个点不正是它拆家的时候么。”   程在野表情不变地“嗯”了一声。   姜守言视线狐疑地在他脸上扫了一圈:“你对它做了什么。”   程在野回想了一下——就玩了会儿球,梳了会儿毛,扎了会儿小辫,都快走到宠物店门口了,遇到了所小狗学校,进去体验了节课,又和下了课的小狗换场玩了两个小时飞盘,最后去宠物店洗了狗生第一次澡。   可能确实是玩累了,洗澡的时候情绪特别稳定,稳定得都快给洗澡的小姐姐感动哭了,因为上一场她洗了只滚泥地的哈士奇,两个人都摁不住那只扑腾的大狗,在洗浴区洗了一个小时,有半个小时都在追狗,好不容易洗完了,低头一看满地狼藉的洗浴池,直接两眼一黑。   姜守言的表情在沉默里越发沉重,程在野举双手:“就是在合范围里消耗了下它的精力,绝对没做出格的事,团团今天水都要喝得比之前多。”   团团在家不爱喝水,一分钟八百个假动作,怎么从舌头卷上来的,就怎么从另一边嘴角漏下去的。   姜守言挑眉。   程在野如实说:“我就是想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不然总想给你发消息。想知道你到哪儿了,接到人了么,下一站准备去哪儿,玩得开心么,累了有没有休息……”   玄关处的灯光瓦数不高,昏黄的阴影落在程在野眼里。姜守言看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姜守言工作的时候很投入,无论是哪种形式的工作,所以他几乎没注意到程在野给他发了几条消息。   现在回想起来,他收到第一条消息的时候正在拥挤的人潮里和情侣讲解某栋古建筑的历史,手机叮一声响,程在野问他吃饭了么?   姜守言回,快了,逛完这个景点就去吃。   收到第二条消息的时候,姜守言在寺庙上香。   他其实很少去寺庙,也从没许过愿望,但他把香点燃,对着佛像闭上眼的时候,脑子里只闪过了一句话,他希望程在野健康平安。   情侣把香插好,问姜守言中国的寺庙灵吗?   姜守言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程在野给它发了张狗照,团团咬着飞盘眼巴巴地看着镜头。   他的观点其实一直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但在那一瞬间,他说:“中国的寺庙很灵的,我们都能心想事成。”   第三条消息,程在野问他什么时候下班,他提前出门来接他。   姜守言那时候在商业街,周围很吵,没听见提示音,等看见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他的下班时间。   程在野说:“但我怕消息发多了会给你带来压力,家里又没别的活物,所以只能薅着团团玩了。”   程在野一个字都没提不安,但姜守言能感受到他的害怕和焦躁。   他忽然觉得心口又酸又痛,坠得他想蹲下来喘息,但他知道至少现在,至少在这一刻他不能躲开。   姜守言往前走了几步,把程在野抵到了门上。   或许是觉得氛围有些沉重,程在野散漫地笑起来:“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么?”   姜守言问:“你知道我今天一整天下来的感受是什么样的么?”   程在野垂眸盯住他的眼睛,重复他的话:“什么样的?”   姜守言一字一句,极其认真:“我觉得我很久都没有这样热烈地活过了。”   “做着自己擅长的事,看着自己喜欢的风景,爱着值得爱的人。”   “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狗,”姜守言笑,“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了。”   程在野眼眶红了。   姜守言手臂勾住他的脖颈,嘴唇轻启:“程在野,你把我拼好了。”   姜守言觉得自己就像块碎掉了的镜子,冰冷而又锋利。但程在野不在乎他棱角的锋利,也不在乎他外表的冷漠,明明知道自己也会受伤,还是义无反顾地靠近,义无反顾地捡起那些不成样子的碎片,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复原。   但碎掉了就是碎掉了,无论再怎么仔细也回不到以前的模样,他会有永远也拼不好的裂缝,也因为那些裂缝明白自己的珍贵,明白把他拼好的人的珍贵。   所以他需要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完整,让自己不再碎掉,这一步谁都帮不了他。   爱意让他的缝隙不再狰狞,也让他变得更加坚韧。   姜守言抚摸着程在野的脸颊说:“所以你不需要太担心我,我现在感觉很好。”   *   程在野因为姜守言说的那些话,变得没那么担心和焦虑了。   他还是会在姜守言要出门的时候赖着他说“我爱你”,又去阳台守着姜守言走远的身影。   然后在想姜守言的时候发几条消息过去,又或者遇到了什么好玩的,做了什么好吃的……他天生是个分享欲旺盛的。   于是在接下来几天,姜守言手机提示音响起的频率出奇地高,高得那对情侣都忍不住调侃“你的partner真黏人”。   姜守言只是笑,没答话,也没有把手机调成静音。   直到成都的行程即将结束,那对情侣很舍不得姜守言,问他能不能把重庆场也带了。   姜守言并没有详细做过重庆的规划,刚想拒绝,那对情侣说:“(我们可以加钱)”   拒绝的话就那么水灵灵地吞了回去,换成了:“(我可能需要点时间做行程安排)”   情侣很高兴地说没问题。   下班回去的时候姜守言和程在野提了这事,边说边观察程在野的表情,他还怕程在野会担心他。   程在野脸色如常,姜守言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他并不会反对,只是问:“去几天啊。”   姜守言说:“大概一周。”   程在野点了点头:“那需要提前去趟医院,你的药不够。”   姜守言怔了怔,有的时候吃药吃成习惯,反而会忘记这些。   临走那天,程在野送他们去高铁站,他拉住姜守言的行李箱。   “医生说你的情况好转了很多,药量全部减半了,别吃多了。”   姜守言:“嗯。”   “吃药前一定要吃饭,那药伤胃的。”   姜守言:“嗯。”   “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每天晚上八点都要打视频,你别忘记了。”   姜守言:“嗯。”   “还有……”   程在野还没说完,姜守言突然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唇。   姜守言笑说:“我知道啦,你都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程在野有些无奈地吻了吻他的手心,明明说好了不担心不担心,但他还是会忍不住。   Rui来回看了他们好几眼,虽然听不懂中文,但能看出来那个高大的混血男人眼里的不舍。   他和自己的女朋友对视了一眼,开口说:“(其实你们一起来也可以,我们不介意的)”   程在野摇了摇头,说:“(谢谢你们的邀请,但不用了)”   Rui有些不解,明明都这么不舍了,为什么不愿意一起去?   但对姜守言和程在野来说,分别也是他们各自的成长课程。   也正因为有分别的不舍,重逢才变得期待。   姜守言回来的要比之前说好的早一点。   他给程在野发了高铁的车次和时间,晚上七点二十三到。   程在野一下午都在家里倒腾自己,洗了澡洗了头刮了胡子,用了姜守言最喜欢的那款须后水,站在镜子前搭了不少于十套衣服,然后去小区附近的花店包了一束向日葵。   周遭人来人往,他们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彼此,因为手里都抱了一束花。   姜守言看了眼手里的向日葵,又看向站在路灯下的程在野,不由笑出了声。   程在野接过行李箱,双方交换了手里的花束,严肃得像是在交换对戒,然后不约而同笑起来。   “你怎么会想买花的?”姜守言问。   “不想两手空空来见你,”程在野带着他往停车场走,“那你呢?”   姜守言“唔”了一声:“想体会一下年轻人的浪漫。”   程在野笑:“路上有人看你么?”   “有啊,还有人问是给女朋友买的么?”   程在野:“你怎么回的?”   “我说,是给我的爱人买的。”   他们上了车,把花放在了后座,两束都是重瓣向日葵,毛茸茸地贴在一起,他们在前座吻在一块儿。   分别没给他们带来隔阂,反而让思念烧得更烈。   几乎是进门的刹那,衣服就已经在掉了。   姜守言被吻得迷乱,说话都只能见缝插针:“唔……团、团团呢?”   程在野拽住后领口,挣脱身上的束缚:“走之前就关笼子里了,不会闹我们。”   他把姜守言抱起来,往上颠了一下,姜守言下意识捂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腿夹住他的腰,低头捧住他的脸亲吻。   程在野把他放到床上,一片昏暗里,姜守言快速把东西从口袋摸出来放到枕头底下。   他手被俯下来的程在野扣住,往更远的地方带,人也被往更shen的地方开拓。   姜守言还是不适应他的饱胀,撑得几乎快要落泪。   程在野把住他的膝弯,低头吻他的眼睫,鼻尖,下巴和嘴唇。   他吻得缓慢又温柔,给他适应的时间,也让他憋不住喘息。   空气渐渐变得炽热黏腻,程在野埋在姜守言肩膀,呼吸是到临界的沉重烧灼,他重重追了几下,姜守言手指抓挠他宽厚的脊背。   程在野缓了片刻,跪坐起身,撩起额前汗湿的头发。   他在昏暗里对上姜守言潮湿的眼眸,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哥哥。”   姜守言微怔:“你叫我什么?”   程在野抚掉他眼角颤抖后激出来的湿润,笑说:“没什么。”   姜守言抬手抹掉滑到他下巴的汗水。   “再叫一次,”他温情地注视着程在野,“做什么都可以。” 第76章 致   “再叫一次,做什么都可以。”   昏暗中,姜守言眼神缱绻,似云似雾。   程在野捞住给他擦汗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斜睨着问:“真的么?”   姜守言指腹摩挲他的上唇,喉结滚了一下:“嗯。”   程在野笑。   “那可以先把灯打开么。”   他特意压着尾音,姜守言听得昏头,不假思索伸手拉了下床头台灯的拉绳,光亮如黄昏将歇的残照,散在彼此身上。   他腿还被程在野的膝盖顶着,垂眸就能看到那蓄势的昂扬。   程在野用嘴慢条斯地撕开包装,光影落在他高挺的眉骨和鼻梁上,显得那双眼睛越发深邃。   “哥哥,”他微微歪着头,单纯而又无害地注视姜守言的眼睛,“可以自己抱着腿么?”   姜守言咬住了嘴唇。   年龄和身份上的强调让他在此刻生出了一种难言的羞耻。   他红着眼尾伸手,来的比之前都要快。   但程在野并没有止步于这一个瞬间。   他好像比之前每一次都要x奋,捞起姜守言把人反抵在了床头柜上。   姜守言跪在床头,冰的哆嗦了一下。   程在野低头,吻他汗湿的脖颈,声音很沉:“哥哥,可以翘得再高一点么?”   姜守言手指缩了一下。   “哥哥,可以自己掰开么。”   姜守言连带着肩背都红了一片。   “哥哥,可以告诉我到哪儿了么?”   姜守言仰着脖颈,抖得说不出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程在野从后吻他发烫的耳根,低声问:“shuang么?”   姜守言侧眸,刚想说你够了。   程在野呼吸贴着他的唇缝:“哥哥。”   姜守言:“……”   姜守言鲜少直观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喘息乱的不成样子。   他闭上眼,似乎连睫毛都带了羞愤:“……shuang。”   时间好像变得格外漫长,姜守言筋疲力尽地倒下,用被子把自己从头裹到了脚。   程在野扔掉手里的纸巾,把被子往下拨了一点,刚露出一个通红的耳朵尖,姜守言又一把拽了上去。   程在野靠近,委屈地说:“哥哥,我冷。”   姜守言:“……”   两秒后,被子松开了一道口子。   程在野挤进去,吻了吻姜守言的头发,又顺着吻到姜守言后颈,肩背,全是他的味道。   两分钟后,姜守言一把掀开了被子,反手抬起程在野的下巴,沙哑地问:“你不闷吗?”   程在野说:“哥哥,我——”   姜守言立即捂住了他的嘴,咬牙切齿:“不准叫了。”   程在野就笑。   姜守言又转回去,这回没缩被子里了,被角掖在下巴的位置,整张脸都透着淋漓后的潮红。   程在野从后抱住他,手臂搭在他身上,手指捏着他放在腹前的手指玩儿。   姜守言精力消耗过度,累得眼皮都在打架,强撑着没让自己睡着。   程在野觉察到了,偏头吻了一下,说:“我去放水。”   姜守言拉住他,说:“等一会儿。”   程在野刚想问怎么了,房间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阵铃声。   “这么晚还有人给你打电话么?”   手机就放在床头柜的,程在野见姜守言没有要伸手去拿的意思,手臂越过去准备帮他接了。   “不是电话,”姜守言突然说。   程在野:“?”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伸出去的手指碰到了一个泛凉的东西,凉意从无名指指腹一直圈到了指根。   姜守言:“是闹铃。”   程在野手指蜷了蜷。   姜守言转过身,看着程在野的眼睛说:“25岁生日快乐。”   他声音还哑着,眼尾也还红着,程在野看了眼自己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顿了半响只问出来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姜守言没忍住笑了:“你的身份证。”   程在野又顿了半响,看一眼姜守言,又看一眼手上的戒指,如此反复:“噢。”   姜守言之前一直不解,为什么母亲会对那枚老旧的银戒那么执着,吃饭要拿着,睡觉要拿着,就连死前也要紧紧攥在手心里。   后来,他琳琅满目的戒指里细细挑选的时候明白了——至少在收到戒指的那一秒,她是幸福的。   或许是目睹了一段悲惨而又失败的婚姻,姜守言一直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经营一个完整的家庭,也认为这辈子都不会遇上一个能共度余生的人。   直到他遇到了程在野,热烈、莽撞、执着。   姜守言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温声说:“我会对你好的。”   程在野眼圈微红,偏脸蹭了蹭他的掌心:“你的那枚呢?”   姜守言又去枕套里掏。   程在野接过来,给他戴上,然后低头隔着戒指,吻了吻他的指根。   程在野玩笑:“我还没见过谁求婚是在床上求的。”   姜守言挑眉:“这不算求婚,你可以把这个看做一个礼物。”   程在野:“你想反悔?”   姜守言:“没有,我只是觉得求婚应该在更正式一点的场合。”   “我不管,戴了戒指就算求婚了,”程在野抱住他,“也就是说我是你的了,你以后不能再给别人送戒指。”   姜守言笑着回抱他:“除了你,我没有能给戒指的人了。”   程在野吻他还泛着薄红的脖颈。   “我爱你,姜守言。”   姜守言吻他的锁骨,上面还有没消的牙印:“我也爱你。”   *   因为两个人在成都没什么认识的人,所以祁舟和林桓成了第一对见证他们戒指的朋友。   那是个晴朗的周天,四个人约着一起去爬山。   春日的山林连阳光都是温柔的,泥土浸着独特的芬芳。   姜守言最近胃口好了不少,吃得多了再加上早晚定时遛团团运动量也达标了,体力比之前好了很多,祁舟爬得都开喘了,他呼吸还很平稳。   “不行了,”祁舟一屁股坐在半山腰的石头上,林桓把手里的保温杯拧开递给他。   祁舟喝了一大口,视线顿在远处卖小吃的小摊上。   这座山有两条路,一条是坡路,给车走的,一条是石街路,专门给人散步踏青的。   能过车,半山腰和山顶空地处的小摊贩就多起来了,尤其是周末的时候。   祁舟说:“饿了,想吃手抓饼。”   “嗯,我去买,”林桓看向姜守言和程在野,问:“你们要吃什么吗?”   程在野问姜守言:“你想吃什么?”   姜守言把水杯盖上,说:“我和林哥去买,你要什么?”   程在野笑:“关东煮。”   程在野和祁舟坐在石头上各自等自家男人回来。   祁舟瞥了一眼程在野手上的戒指,又瞥了眼站在关东煮前时不时回头看向他们这边的姜守言,最后盯着面前在风里摇晃的光影说。   “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祁舟好久都没见过这样的姜守言了,明媚、自信,发自内心的开心。   程在野注意力始终放在姜守言身上,是一种真挚的、带着欣赏的、饱含爱意的视线。   他不否认自己的付出:“是的,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也不忽略姜守言的努力:“但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程在野看着付完钱,端着超大一桶关东煮往回走的姜守言,说:“我能做的其实很少、很少。”   他没办法完全感受他的痛苦,也没办法替他承受痛苦,他能做的仅仅只是竭尽所能地照顾好他的生活,在他难受的时候给他安抚,在他否认自己的时候一遍一遍给予肯定,给他鼓励、给他夸奖,给他多到满溢出来的爱。   对于很多患者来说,让自己好好活着需要很多个日日夜夜不断积攒勇气,但奔赴死亡或许只需要一句话,一瞬间。   他深知这种脆弱,所以小心再小心。   “你们刚在聊什么?”姜守言把手里的关东煮递到程在野手里,他每样都拿了两个,所以很多。   程在野:“在打赌你们谁会先回来?”   姜守言看向祁舟:“是么?赌注是什么?”   祁舟看向程在野。   程在野举起手里的关东煮:“后回来的报销先回来的下午茶。”   他和祁舟对上视线,彼此都心照不宣:“破费了,祁医生。”   四个人下了山又一起吃了饭。   中途祁舟和林桓还想去别的地方逛逛,四个人就在火锅店门口告别。   火锅店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姜守言手揣在程在野衣兜里,两个人慢悠悠往小区走。   路灯昏黄,两道影子被拉得很长。   “今天晚上还没遛团团,你说等我们回去它会不会生气。”   程在野指腹在衣兜里摩挲他的手背:“生气也是生我的,估计现在正踹我拖鞋呢。”   姜守言笑了出来,程在野偏脸蹭了下他的头发。   他们走的是不常走的那条路,通往小区后门,路上灯都没亮几盏,直到面前出现一个像报亭一样的小房子。   程在野没走过这条路,在兜里指了指那栋小房子:“那是哪儿啊?”   “收发室,”姜守言说,“业主订的报纸或者杂志会送到那里。”   程在野想到了什么,开口问:“信也能送到么?”   姜守言愣了下,想起了他们在根河寄出去的那两封信。   他们寄的是平信不是挂件信,直接投递到邮筒里,没有贴条形码,所以没办法得知信件送到了哪里,能不能收到全靠缘分。   两个人在收发室一箩筐的信件里找了一会儿,还真找到了。   他们看着手里的信封,信封背面都写了一行字。   致姜守言。   致程在野。 第77章 自我   姜守言拿着那封信回家,一路上没怎么说话。   团团乖巧地蹲在门内,没有咬拖鞋,也没有拆家,歪着头看了姜守言好一会儿,走过来蹭他的裤脚。   姜守言伸手把它捞进怀里,边揉边往客厅走。   程在野跟在后面,关门,摁亮灯。   姜守言坐在沙发上,揉着团团的耳朵,信封被他随手搁在腿边,程在野坐在另一边。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两只手交叠着去摸团团软乎乎的毛。   姜守言看见他们手上的对戒在灯光下闪烁的银芒,闷了会儿,开口说:“我不想给你看了。”   虽然没有特别指代,但他说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程在野:“嗯,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姜守言沉默了。   信是他写的,哪怕不能一字不落地回忆出整张纸的内容,他也大致还记得自己写了什么。   阴暗的,痛苦的,对那个时候的姜守言来说一辈子都没办法和解的过往,对死亡热切的追求,极端的解脱。   他不想让程在野看到这些。   姜守言突然觉得人有时候真是一种很奇妙的生物,明明当时光是想起来都痛苦得恨不得下一秒能直接死掉。   但他现在只是感到难过,是一种旁观的难过,站在画面外,为当时痛苦的自己感到难过,而不是陷进去一起痛苦。   他突然很想要拥抱。   团团被挪放到了一边,姜守言转身跨坐在程在野腿上,低头在他颈间轻轻嗅闻。   程在野手臂环抱住他,掌心顺抚着他的脊背,开口说:“其实这封信能不能送到,给不给我看都不重要,因为它已经在过去完成了最重要的使命,那就是让当时的你发泄情绪。”   写吧,痛苦的时候就把痛苦写出来,宣泄出来,哭出来。   “但既然送到了,那就说明它还有另一层使命。”   程在野笑着铺垫:“你说不想给我看的时候我还松了口气,因为我也不想给你看。”   好奇心暂时压制了难过,姜守言揪住他的衣角,抬起头:“为什么。”   程在野:“因为信里也写了我的秘密。”   姜守言抿唇。   程在野循循善诱:“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吧,这个游戏叫交换秘密。”   程在野并没有完整地问过姜守言的过去,他所知道的都是姜守言愿意告诉他的,但现在看姜守言对这封信的反应,里面可能还写了些他不知道的东西。   “我们都不拆信封,只口述写了什么内容,”程在野吻了一下姜守言的鼻尖,问他,“玩么?”   姜守言点了点头。   程在野说:“那我先来,有关我青涩的十七岁。”   姜守言想了会儿:“有关我糟糕的过去。”   程在野:“有关我深爱着的某个男人。”   姜守言注视着程在野的眼睛,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有关……糟糕的自己。”   程在野似乎找到了病因,手指抚了抚姜守言的眼尾:“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糟糕。”   姜守言撇开脸:“不是说交换么?怎么还提问了。”   程在野捧着他的脸转过来,声音里带着温和的笑意:“我年龄小,你让让我吧。”   姜守言看了他好一会儿,蜷在一旁的团团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蹬着腿小声地嘤嘤了几声。   姜守言妥协地垂下眼:“因为我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   “你做的很好,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努力工作,把外婆也照顾得很好,”程在野说,“你不能只看到自己的缺点,你还要看自己比缺点大很多很多的优点。”   “不光是这个,我小时候……”姜守言摇了摇头,喉咙像是堵了块铁,又酸又胀,说的艰难又断续,“我小时候……很不解,为什么他们放学都有爸爸妈妈来接……”   他情绪再也绷不住了,哽咽着说:“明明我成绩比他们都要好,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挨打,为什么没有爸爸。”   有的伤痛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它一直在那儿,伴随着隐痛,随时准备把你击垮。   药物和周健的咨询从某种程度上一点点改变了他的认知,他也在往前走的路上解了死亡。   但他不解为什么小时候的自己会过的那么辛苦,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母亲会突然尖叫着打他,为什么同学会往他抽屉里塞死老鼠,为什么他们会围着圈嘲笑他。   程在野点了点头说:“嗯,所以你为什么要觉得自己很糟糕?这些都不是你造成的,也并不是你的错。”   姜守言一时愣住了。   “你能问出来为什么,就说明你也很困惑,既然很困惑不如承认,”程在野说,“承认你的父母并没有尽到该有的职责,承认他们并没有那么爱你。”   姜守言眼眸睁大,呼吸遽然一窒。   “一个人的悲哀并不单单是个体的悲哀,你懵懂地降临在这个世界,并不是独自走到现在的,你生病不是你的错,你所厌弃的自己也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程在野指腹抹过他的眼尾,“所以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姜守言忽地抬头,看着程在野。   程在野拉过他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让他感受属于他自己的心跳:“你是属于你自己的,你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姜守言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哭起来。   程在野抱着他,吻他,和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在周健那儿还了解了很多种心咨询的流派,有的侧重从过往找根源,有的更注重未来该怎么做。”   姜守言情绪渐渐趋于平缓,突然为自己的崩溃感到无奈,喃喃地说:“如果以后都这样了这么办?”   “怎样了?赖在我怀里哭么?”程在野捧住他的脸说,“那我会很乐意为你擦掉眼泪。”   姜守言:“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程在野装听不懂:“那你说的是什么?”   姜守言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现在的自己和之前很不一样了,他会崩溃,但不会陷进深不见底的漩涡,连呼吸都觉得折磨。   他正在被程在野这个人一点点治愈,也在一点点成长,他现在向内看,发现他不再是空的,他有很多很多东西,还有一点点构建起来的“自我”。   程在野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姜守言有点好奇,好奇程在野经历过的世界。   “你再说一遍。”   程在野不解地挑眉:“说什么?”   “有关流派。”   程在野看了姜守言片刻,揣摩了会儿他在意的究竟是哪句话,最后把陈述句转变成了问句:“所以你未来想做什么?”   姜守言说:“我想看看属于你的世界。”   *   程在野在遇到姜守言以前,过的自由又潇洒,一座城市接着一座城市地游玩,去见不同的人,了解不同的文化,体验不同的事。   姜守言想了一天,并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就和程在野在地图上各自选了三个国家,做成纸团放在地上,每个纸团前面都放了小零食,让团团来选。   团团先挨个闻了闻,在选择充足的情况下首先掠过了程在野摸过的纸团。   程在野扭头就和姜守言说:“断他一周小零食。”   姜守言笑了笑。   团团最后叼走了放在中间的小零食,姜守言拿起纸团打开,上面写的是新西兰。 第78章 荧蓝   程在野看了眼,然后把歪着脑袋嚼小零食的团团薅了过来:“六个国家,一共五个申根国,唯一一个独苗苗都能被你抽中,嗯?什么运气。”   团团吧唧肉干吧唧地正香,蹬两下腿下不来也不挣扎了。   程在野把它嘴里剩下半条肉干扒拉出来,团团不护食但馋,呜呜地伸舌头去舔程在野的手指。   程在野:“现在知道讨好我了?”   姜守言看着他们笑。   接下来几天,姜守言开始琢磨办签证的事,程在野新西兰的电子旅游签还没到期,不用再办,就坐在姜守言旁边,顺手帮他把葡萄牙申根签的资料一起准备了。   姜守言抽空瞄了一眼,由那一栏写的是——探访亲友。   “探访亲友?”姜守言满脸疑惑。   程在野点头说:“葡萄牙同性可婚,去拜访男朋友的父母不是很正常么。”   鼠标下滑,还有证明他们亲密关系的聊天记录和照片,程在野的永久居住证,程父用葡语写的一封邀请信。   姜守言耳根莫名热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照片,还是聊天记录,还是那句轻飘飘的同性可婚。   他转回去,手指在键盘上顿了半晌,脑子才开始识别屏幕上的英文。   程在野在重新响起的键盘声里,很轻地提了提嘴角。   签证下来是五月中旬,幸运的是两个都通过了。   姜守言把团团送到楼上祁舟家,和程在野从成都直飞奥克兰。   五月是新西兰的深秋,公园里的树金黄一片,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在长椅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奶蓝色湖水。   姜守言从地上捡了片枯黄的枫叶,捏在指间转了转,扭头问程在野:“如果是你的话,你现在想做什么?”   他虽然很想在这里坐一下午,但更想体验程在野喜欢的生活。   程在野把他手里的枫叶接过来,别到自己耳朵上,冲岸边的海鸟吹了声口哨:“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趁太阳还没下山,从岸边滑浆板滑到湖中央,然后边喝咖啡,边等日落。”   “姜守言,”程在野在午后独有的暖光里叫他的名字,“我可以邀请你陪我一起去么?”   姜守言带笑的尾音散在忽起的风里:“荣幸至极。”   浆板是一项很容易上手的运动,对体能和技巧的要求都不高,板面很宽稳定性很好。他们一人租了一个,在泛着波光的湖面往前滑了很远很远,远到湖岸变成虚化的光影,周遭只剩彼此。   天际染上一层火烧似的滚红,程在野盘腿坐下来,从浆板前面的小箱子里取出咖啡,牛奶,杯子等依次摆放开。   湖面偶起波澜,他们坐在浆板上很轻微地摇晃。   程在野往杯子里加一勺咖啡,半勺糖,少量水,搅拌均匀后用打泡器打出奶泡,最后倒入牛奶,递给姜守言:“尝尝么?”   姜守言尝了一口,抿掉沾在嘴唇上绵密的奶泡,接过工具给程在野做了杯抹茶拿铁。   红日坠在山间,光亮映在对视的眼里,两人在日落前碰杯,坐在浆板上,安静地喝完了手里的咖啡。   第二天下午,他们从奥克兰飞到了基督城,买了两份汉堡和两份薯条,坐在码头边和海鸥抢汉堡和绿头鸭抢薯条。   姜守言很遗憾没抢过,放在手边的薯条被一只胆大的绿头鸭连盒一起薅走了,同伴疯拥而上,凶残地连包装盒都啄出了好几个洞。   姜守言默默咽下了嘴里的汉堡,捂紧了手里唯一的食物:“我感觉它们吃急眼了,一会儿该不会啄我吧?”   程在野笑着出馊主意:“你伸手过去试试呢?”   姜守言瞄了他一眼,把他最后一口汉堡打下去喂海鸥了。   程在野丝毫不慌,趁姜守言没防备,眼疾嘴快咬了一大口他的汉堡。姜守言吃的慢,仅有的二分之一又少了二分之一,低头就要去薅程在野腿边的薯条,被对方早有预料地挡开。   姜守言站起来扭头就走,程在野一口咬的太多,鼓着腮帮跟在后面边嚼边笑:“怎么还玩急眼了呢。”   姜守言不他。   后来他们租了车,沿着西海岸一路往下开,到酒庄品尝免费的白葡萄酒。新西兰的秋季漫长,葡萄成熟周期被拉长,酒味更加浓郁醇厚。   姜守言药已经停了,太久没沾酒的他一连品了好几种口味,发酵后的葡萄带着阳光的热烈在舌尖静谧流淌。   酒庄主人笑着问他们好喝么?   姜守言眼眸晶亮:“非常好喝。”   临走前,酒庄主人送了他们两瓶白葡萄酒,新西兰遍地葡萄酒,好喝而且便宜。   程在野笑着说谢谢,转赠了酒庄主人他和姜守言逛手工艺品店买到的木质工艺品。   然后他们继续赶路。程在野也没走过这条路,就沿着公路一直往前开。   南岛的公路宽敞,两边是辽阔的平原,平原上长满了低头吃草的牛羊,一路上几乎看不到车和人。   姜守言靠在副驾坐了会儿,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远处的一切忽然就变得朦胧,山和云似乎连在了一块儿,又被完整地包裹进天空。   他被车里音响叫不出名字的英文歌唱出了酒劲,蓦地坐直身体说:“想出去淋雨。”   程在野扭头看了他一会儿:“出去淋有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他手指摁了某个按钮,头顶天窗嗡地一声缓缓向后滑动,雨水被车流搅起的风吹了进来,细细密密地落在姜守言绯红的脸上,凉得他很轻地啊了一声。   姜守言把手伸出了窗外,雨下的不大,在他黑软的头发上一点点覆上晶莹饱满的水珠。   程在野转回头,踩下油门,调高音响音量,握着方向盘在加速的风声里拖长声调“啊——”了一声。   姜守言勾着嘴角,注视着前方,也学着他的模样啊起来。   他们像是山间自由的猴儿,啊着啊着纷纷笑出了声。   前方笔直的公路隐在渐起的雾里,茫茫一片,像是看不见的世界尽头。   从民宿睡醒的第二天,两个人成功感冒了。   “新西兰的风和雨也太给力了吧,”程在野端着刚冲好的冲剂,坐在壁炉边,姜守言边笑边擦刚洗的头发。   程在野把药递给他:“快喝,我们接下来的行程需要棒棒的身体。”   姜守言接过来,水温刚刚好,干疼的嗓子被润得很舒服。   “你还想带我去哪儿?怎么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地方?”姜守言嗓音因为感冒黏连了几分,问句说的像是撒娇。   程在野低头亲了他一下,声音也被连累地低磁:“我要带你上天下地钻草丛。”   姜守言挑眉。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都很好,姜守言坐在民宿院子里晒太阳,程在野进进出出买了很多东西。   等到装备齐全的那一天,感冒也好的差不多了,姜守言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睡袋、锅、方便食品……又抬头看了眼程在野。   程在野麻溜地打包行李,这种时候他的手法又变得格外专业了,似乎是看出了姜守言的疑惑,他笑说:“我带你去徒步露营啊,去雨林里找蓝蘑菇,看蓝色萤火虫。”   路程十公里,往返大概需要两到三天。   姜守言杵在路口,看着立在面前的告示牌,深吸了口气,提溜了下背在肩上的包:“对于常年缺乏运动的社畜来说,这是段要人命的距离。”   程在野刚想说不走完全程也可以,中途可以返回。   姜守言紧跟着又说:“但作为你的男朋友,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程在野愣了会儿,凑过来亲他:“谢谢哥哥。”   姜守言突然觉得他可以走两个来回。   这片雨林常青,植被丰富,林木顶天而生,像是遮蔽出了另一片绿色的世界。   “蓝蘑菇学名霍氏粉褶菌,第一场秋雨后开始生长,”程在野跟在后面说,“一般在阔叶树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所以要看仔细一点。”   姜守言点头,边走边找,在走过第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后,他在某块石头边看到了——通体莹蓝,像海洋的颜色。   “是这个吗?”姜守言蹲下来,冲那边看人在悬崖边跳水的程在野挥手。   程在野凑过来点头:“对,就是这个。”   “长得有点像蓝精灵,”程在野笑说,“蓝精灵不会就是从这里来的灵感吧。”   姜守言撑着膝盖站起来,视线落到了刚刚程在野站的地方,更远一点是处目测十米高的悬崖,有人站在崖边尖叫着跳水玩。   程在野想从后抱姜守言,但被姜守言背包抵住了,他就绕到旁边,斜靠着揽住姜守言的肩,还没开口。   姜守言说:“不可以。”   程在野睁大眼:“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姜守言扯了下被他压住的背包带子:“你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程在野笑着转了一圈:“那现在呢,你猜猜我在想什么。”   姜守言转身:“我为什么要猜。”   “其实只是看起来危险,但其实一点都不危险,”程在野被自己绕懵了会儿,说,“我以前跳过的,可刺激了。”   姜守言:“嗯,那你现在不能跳了。”   程在野笑:“好凶啊哥哥。”   姜守言杵着杖在原地休息了会儿,没说话,但耳朵红了一点。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期间程在野带他淌水钻了很多洞穴找蓝色萤火虫。   “蓝色萤火虫其实不是萤火虫,是一种双翅目昆虫的幼虫,发蓝光是为了捕食其他昆虫。”   再一次一无所获地从某个洞穴里出来,程在野关掉手电筒:“这种萤火虫对环境要求极其严苛,不能在强光和嘈杂的环境里生存,所以这种两面通的阴冷岩洞很适合。”   程在野挠了挠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找到。”   姜守言陪他白钻了这么多漆黑的洞也不恼,只是帮他拍了拍肩上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灰:“没事,反正还早,我们可以接着找。”   “不早了,”程在野看了眼手表,“我们得在天黑前到山上的露营地。”   “再找两个,”他说,“还是找不到的话等我们出了林子去另一个地方看,西海岸的公路线边有处景点。”   他们运气还算不错,相互搀扶着钻下一个洞的时候找到了。   手电筒特意调低了的光只能照亮面前很小一部分水面,周遭一片昏暗,水流声轻缓地流淌。   程在野突然拍了两下姜守言的胳膊。   姜守言仰头,在黑漆的岩壁上,看见了闪烁着的幽微生命。   一片一片,如繁星般梦幻的荧蓝。 第79章 他们   等从雨林出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下午。   早上他们坐在露营地的台阶上,边吃面包边等天际那条白线一点点变亮、变橙,太阳从云雾间跃起,耀眼的金芒从远方磅礴地铺过来。姜守言微微眯着还没睡醒的眼,想起他和程在野第一次去看日出的那天。   他倚在窗边抽烟,近乎幻觉般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然后回头,怔然地对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很难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动的,又或者面对这样一个人,真的很难不会心动。   姜守言靠在程在野肩头,咽下嘴里的面包,突然开口说:“谢谢。”   程在野也还困着,问:“谢什么?”   姜守言想了想,想谢的有很多很多,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谢谢你愿意爱我。   但这么直白的话,姜守言还是有些说不出口,他只是含糊地说:“没什么。”   程在野轻轻勾了勾嘴角,没追问,顺着他的话答:“不客气。”   接近四天的徒步让姜守言一洗完澡就直接瘫在了床上。   程在野穿着浴袍,弯腰从柜子里拿了吹风机走过来,拨了拨他湿漉漉的脑袋,说:“再往外靠一点。”   姜守言蹭着身体往床沿挪,脖子刚悬空,就被程在野的掌心撑住了。   吹风机沙沙的声音响在半空,姜守言盯着暖黄的壁灯说:“我需要休息一阵,这比跟你做一晚上还累。”   程在野动作稍稍顿了片刻,重点抓的很出众:“我们好像还没有做过一晚上。”   姜守言很想把手里的抱枕砸他脸上,但他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来回二十公里大半都还是山路,他没有中途撂挑子爬回来已经是意志的超常发挥了。   “一个稍微夸张点的对比不行么?”   程在野笑:“那我是不是要谢谢你对我的肯定。”   姜守言也不知道话题怎么莫名就往这方面扯了,自暴自弃地说:“对,你最棒了。”   说完又把脑袋后仰,盯了程在野好一会儿,困惑不解道:“你真的就一点都不累吗?”   程在野用实际计划再一次印证了姜守言对他体力和耐力上的肯定。   “如果按照正常行程来算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在驱车去海边赶日落的路上,然后在天黑后坐在沙滩边看星星边喝酒。第二天早上去爬冰川,下午去海钓,晚上刚好能吃上最新鲜的海鲜。”   姜守言听得咂舌。   程在野手指插进他的头发,在暖风里暗昧地揉了一把:“不过转念一想,在床上待上几天好像也是个很美妙的提议。”   姜守言这回把抱枕砸他身上了。   但也不可能就真躺着不动。   姜守言只是暂时不想再出远门,他本来就是个懒散的人,就算是在旅途中,也秉承玩一段时间休息一段时间的念。   程在野在家也不是个消停的,教他做咖啡,烤蛋糕,然后又在某天买了一堆包装盒和小丝带回来。   姜守言戴着手套从烤箱里端出刚烤好的红糖司康,看着岛台上摆放好的包装盒,问:“这是要做什么?”   “附近有个露营地,”程在野把姜守言学上瘾了,烤了一下午的成果一一装进了包装盒,“这个点正是人多的时候,我们可以拿去卖。”   姜守言动手之前还怕烤多了吃不完,非常谨慎地控制用量,程在野笑着和他说没关系,随便烤,他有办法。   没想到是这个办法。   姜守言坐在对面,取下手套撑着下巴,小声喃喃:“真的能卖出去吗?”   程在野停下系丝带的手,抬头看着他:“为什么不可以?我觉得很好吃。”   姜守言在那认真的注视里笑了:“那我该定多少钱呢?”   程在野给他报了个平均价。   姜守言睁眼:“会不会有点太贵了。”   程在野想了想,反问,“为什么会觉得贵?”   “因为这就是几块小蛋糕。”   程在野说:“这几块小蛋糕也是你耗费了时间和精力做出来,定价除开成本就是你付出的价值。”   姜守言怔了会儿。   他还是没这方面的经验,又问了程在野一遍:“那我该定多少?”   “你的价值不该由我来评定,”程在野歪头说,“不过你既然问了,那我可能会给一个没人能买得起的数字。”   “你也买不起吗?”姜守言勾着他的指尖问。   程在野反手拉住他的手指说:“嗯,我也买不起。”   最后卖的还是比平均价低了一点。   不是姜守言不认可自己的价值,而是他生来谦逊,相应的也缺了点自信,明明已经做到一百分了,还是会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压到八十。   也正因如此,真正上场了才更加不慌不忙。   程在野戴着墨镜坐在躺椅上,远处天空明净,草地青绿,他在这片仿佛加了滤镜的世界里,只能看见站在小摊前,笑着用英语和顾客交流的姜守言。   姜守言切换成工作模式就自带了一种游刃有余的明媚,迷得人根本挪不开眼。   当然也不止迷程在野一个人。   “(一盒里面一共有两种口味,红糖司康和核桃红枣司康)”   他站在明亮的光线里,黑发在风里微微起伏,无论是低头说话还是抬眼看人都自带一种独特的韵味,像摆放在雕花红木里通体莹润的白瓷。   “(哦哦,)”站在摊前那个有着灰蓝色眼睛的男人还想再说几句,垂眸看见了姜守言无名指上的戒指,又顺着戒指看到了大咧坐在椅子上的程在野。   程在野顶开墨镜,微微挑眉,那副表情就像是在说:你也配?   两人对视片刻,男人讪笑着错开视线,随手拿了一盒,问:“(多少钱?)”   前后语气和表情的反差姜守言不是没觉察出来,等人走远后他扭头看了程在野一眼。   程在野好好坐在椅子上,眯着被光刺得睁不开的眼睛说渴了。   姜守言拿了杯咖啡给他。   程在野拉住他的手问:“还剩多少?我们回家了吧。”   “还有两盒。”   说话间,有只蝴蝶绕着椅子飞了起来,扑棱着翅膀在他们之间转悠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程在野鼻尖上。   两个人不约而同开始屏息凝视,最后姜守言没憋住,率先笑出声。   “你看你,把它吓走了。”程在野定得脖子都僵了,往后仰了下头。   姜守言捧住他的脸,低头轻轻吻了下他的鼻尖,说:“还在,没飞。”   程在野愣了片刻,在翕动的光影里仰头碰了碰他的嘴唇:“最后两盒卖给我吧,姜甜品师。”   姜守言挑眉。   程在野翻遍了口袋,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找了出来,放在了小桌上。   姜守言说:“不需要那么多。”   程在野点头,先抽出了几张放在姜守言手上:“买蛋糕的钱。”   然后又把剩下的放在姜守言另一只手上:“小费。”   姜守言看着那沓厚出很多的小费,说:“新西兰不盛行小费文化。”   程在野:“那我能要点特殊服务么?”   姜守言把钱塞进口袋:“抱歉,我是个黑心的甜品师。”   程在野就看着他笑。   晚上,程在野在房间里琢磨路线,他还想带姜守言去跳伞和滑雪,皇后镇的滑雪场要六月中旬才开放,跳伞也可以去皇后镇跳,特卡波湖那圈公路的风景很美,还要去库克山徒步,坐火车穿越阿尔卑斯山……   程在野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突然意识到姜守言这个澡好像洗的有点久,他撑起身,刚想下床去看一眼,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然后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姜守言空穿了一件做蛋糕的围裙,脖颈上系着一根红色丝带,赤着脚,强装镇定但又略显局促地站在门口。   “你要的特殊服务。”   程在野鼻腔一热。   随后姜守言幡然醒悟,相比于做一晚上,他更想去爬三天山。   他们在四天后离开了民宿,没有开车到别的地方,而是启程去了里斯本。   Paulo和Martim要订婚了,很正式地给他们发了邮件,又怕他们没有常看邮件的习惯,还特意打了个电话。   姜守言那天声音还哑着,整个人都有点蔫蔫的。   Paulo两只手抱着平板,恨不得钻进屏幕里问:“(Riley你怎么了,是生病了么?怎么看起来没精神)”   姜守言严肃点头:“(嗯,感冒了)”   程在野笑了一声。   姜守言打开了他给他揉腰的手。   程在野凑近屏幕:“(你怎么不再晚点说?不怕我们行程有冲突么)”   “(现在也不晚啊,一周后呢)”   程在野狐疑:“(你们是什么时候决定订婚的?)”   Paulo说:“(昨天)”   程在野:“……”   也正因为婚期赶的紧,等真到订婚那天了,Paluo才焦头烂额好像有很多东西准备的不充分。   场地是有了,椅子也有了,两个新郎的西服也有了,但蛋糕酒水那些不够,就连仪式要交换的订婚戒指都还在店里没拿。   程在野扶额。   Paulo炸呼:“(我算好了时间的,今天刚好能拿到)”   程在野沉默片刻:“(你就非要卡这几个小时么?)”   Paulo咧嘴一笑,那颗虎牙又狡黠地露出来,他拍了拍程在野的肩说:“(辛苦你了)”   好在请的都是平时玩的很好的朋友,大家并不因为这乱七八糟的订婚仪式感到头疼,反而觉得有了很多参与感。   姜守言和程在野被派去买甜品和拿戒指。   两家店离得有点远,怕时间来不及,两个人在街口分别,姜守言跟着地图往贝伦蛋挞的方向走。   走了一会儿后,面前的路就渐渐变得熟悉了。   姜守言第一次来里斯本慕名买过这家店的蛋挞,外婆很喜欢吃,所以之后他每次有机会来出差,都会带点回去。   现在想想,蛋挞哪里没有,外婆喜欢的不是那个味道,而是他成长的荣誉和能够独当一面的骄傲。   姜守言站在门口,仰头看着面前蓝白色的招牌,突然想起程在野有张朋友圈的照片拍的就是这个棚子,然后又想起当初租程在野的房子,冰箱里也放了包装得很精致的蛋挞。   程在野也很喜欢吃蛋挞吗?姜守言推门进去,那要不要多买一点?   “(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姜守言点开手机清单,挨个念了遍Paulo想要的种类。   “(就这些吗?还要点别的吗?)”   姜守言思考了会儿:“(再加盒蛋挞吧)”   话音刚落,他手机响了,姜守言笑着接起。   “我拿到戒指了,在往你这边走。”   姜守言说:“我应该还要等一会儿,要的有点多。”   “那我刚好过来帮你提点。”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程在野和他说里斯本的夏天又到了,蓝花楹被风吹落了很多。   姜守言边听边应,直到店员把所有的甜品准备好,他拎着那些袋子往外走,因为东西多再加上走的有点着急,他推开玻璃门的时候不小心和外面抱着足球的青年撞了一下。   足球滚到了地上,姜守言道歉:“Desculpa。”   然后他猛地顿住。   记忆里恍惚冒出些零散的片段,也是在这家店门口,也是这样一个不小心相撞的瞬间,只是电话里的人变了,由外婆那句“怎么了”,变成了程在野的“我到了”。   姜守言回头,宛如时空错乱般,对上了一双金棕色的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的主人身量更高了,轮廓更立体了点,眉眼也更深情了些。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对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程在野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或许是刚从蓝花楹的树下穿过,肩膀上还匆匆带着几片蓝紫色的花瓣。   他看着姜守言睁大了的眼睛,声音好似穿过了流年,变得模糊而又朦胧。   “想起我了么,”他浅笑着问,“Riley?”   **   “砰——”   礼炮炸响的声音扯回了姜守言的思绪,他愣愣坐在椅子上,看着台上吻在一块儿的Martim和Paulo,连他们什么时候交换了戒指都不知道。   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突然被握住,姜守言怔怔扭头,程在野笑着把他的手包进自己手心,低声说:“回去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其实只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十七岁刚踢完球去买蛋挞的程在野,在门口不小心撞到了二十一岁的姜守言。   二十一岁的姜守言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站在阳光底下连风都是张扬的。   那时候的程在野爱风爱鸟爱海洋,爱一切能给他带来刺激但又抓不住的东西,所以所当然的,他也会爱上只见了一面的姜守言。   很难说当时的感受是什么样的,只知道那个夏天因为他变得更加明艳。   后来,没人比他更惊艳。   姜守言再一次坐在那方书桌前,翻着手掌底下那几本厚厚的相册。   程在野同那日一样,撑靠在他身后:“其实我当时就很想要你的联系方式,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所以默默跟着你到了酒店门口,后来我还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了你几次。”   只是你次次都很忙,连Riley这个名字都是你同事叫你的时候听到的。   “再后来我就没看到你了,你应该是回国了吧。”   姜守言连呼吸都快静止了,他一页一页翻着手里的相册,从秋天翻到春天,就是没有夏天。   程在野从后抱住他,轻声说:“姜守言,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悄悄爱了你很多年。”   姜守言恍然眨了眨眼,眼泪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滚了下来。   在没有和姜守言相逢的日子里,程在野的眼里只有世界,重逢后,世界便有了可以真正与之共享的对象。   他摁住姜守言机械翻动相册的手指,停在某处空白页。   “那么现在,你愿意和我一起填补这些空白么。”   **   一如程在野说的那样,时间仿佛随着午夜不落的太阳永恒静止。   他们站在挪威北角的尽头,看着水天交接处烧红的世界,好像也得到了一场永恒的祝福。   于是这一瞬间得以封存,他的七年长夏圆满落幕。   至此,属于他们的长夏缓缓拉开了序幕。   人间纷纭,唯爱坚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