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寰出生世家豪门,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长大后凭着绝佳的成绩考上了全国最著名的医科大学,正可谓万事顺意、前途无量。但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身上或多或少存在一些缺憾。 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贾寰自然也是有缺憾的,而且还不小。 他是一名同性恋,属性纯零,只有面对高大强壮的男人才会产生欲望——被人压倒的欲望。秘密曝光后,他与家人断绝了关系,跟男友隐居在某个偏远小镇,过着平静而甜蜜的生活。正当他以为自己能一直幸福下去的时候,末日猝不及防的爆发了。 幸运的是,贾寰和男友都成为了万中无一的异能者,不幸的是,贾寰的治愈系异能只能治愈他自己,除此之外别无用处。身体每遭受一次重创,这种异能就会变得更强大,从最初的免疫丧尸病毒到快速愈合伤口,再到断肢重生,他发现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五感越来越敏锐,身体越来越强健,而他的男友看待他的眼神也越来越阴暗。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是独一无二的,虽然没有攻击性,却也足够令人疯狂。男友称这种能力为‘不死’。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贾寰也能安然活到最后。 说这话的时候,男友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掠夺之意,似乎想打开他的大脑,将这种能力从他的脑髓中抽取出来据为己有。 当偷听到男友与队员商量,要将他贡献给国家以研发出治愈丧尸病毒的药剂后,他连夜逃出了基地,从此离群索居,四处流浪。 他没有那样伟大的情操,愿意牺牲自己拯救世人。他只想活下去,哪怕经受永生永世的孤独、哪怕历遍艰难困苦。 十年时间过去了,当贾寰以为自己会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时,厄运之神忽然降临。他碰上了一只丧尸皇,而且是精神系的丧尸皇,他的大脑被麻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只能眼睁睁看着丧尸皇率领一群丧尸啃咬自己的血肉。 血肉刚被咬掉便迅速愈合,然后再咬掉再愈合……甘甜美妙的血腥味和取之不尽的鲜肉引来了更多丧尸,高亢的激吼声在破败的城市上空回荡,似乎在庆祝一场饕餮盛宴。 贾寰试图集中精神摆脱丧尸皇的禁锢,当手臂终于能够动弹的时候,一只枯瘦的利爪破空而至,贯穿了他的太阳穴,击碎了深藏在脑髓中的晶核。 贾寰只觉一阵剧痛,璀璨白光在眼底爆开,然后暗淡,最终消散归于虚无。 原来,没有人能够不死…… 再次睁眼的时候,贾寰正躺在一张古色古香的黄梨木大床上,四根床柱雕刻着喜鹊登枝、二龙腾飞、三阳开泰等繁复花纹,顶上罩着藕荷色纱质床幔,隔绝了外界视线,柔和的阳光渗透布料,将这个静谧而狭小的空间染上了温暖安宁的意味。 贾寰抽动鼻头,确定空气中飘荡的淡淡熏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除了尸臭,他很久没闻到别的气味了。太阳穴的剧痛仍未消退,四肢也绵软无力,他本以为自己没死,被好心人救了,但掀开床幔看见所处的环境时,立即否定了这个答案。 末世没有这样华美干净的房间,没有这样带着淡香的清新空气,没有生长正常的植物,没有毫无辐射的阳光……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严重缩水的白嫩小手,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也许已经不是原来的贾寰了,而这里也不是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当贾寰还沉浸在惊骇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的时候,门外传来某个女人粗野不堪的谩骂,“狗日的夯货,丧了天良了!平日替我环儿拎个书袋也懒,贱蹄子使个媚眼就跟着去了!替她搬几个箱笼你得了什么好?舔了她的胭脂还是入了她的骚屄了?给我狠狠的打!打死了我白送他一副草席!” “姨娘饶命啊!小的知错,小的再也不敢了!三爷,您快救救多福吧!”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嗓音传来,接着便是棍棒落下的劈啪声。 “用牛粪堵了他的嘴!”女人厌恶的命令。 少年凄厉的哀嚎转为一阵吚吚呜呜的闷哼。 驳杂的噪音唤起了残留在脑海中的记忆,贾寰慢慢收起惊骇的表情,玩味的笑了。 他还叫贾huan,却又不是贾寰。现在的他是曹雪芹笔下那个彻头彻尾的丑角,燎了毛的小冻猫子贾环,为人猥琐、庸俗、阴毒,人见人厌。 而今的贾环年方七岁,因无人管教,惯爱在园子里疯玩,上树掏鸟,下塘摸鱼,专往那陡峭荒僻的地方去。往日有小厮跟着还好,今日因宝玉的丫头碧痕檀云抬着一个大箱笼路过,那小厮见两人面上吃力,便撂下主子跟去献殷勤,待回来一看,贾寰已躺倒在地,太阳穴磕在一块石头上,破开老大一个血口子,只剩出气没进气了。 女儿不认自己,唯独剩下这个命根子,大夫包扎好伤口,道一句‘尽人事听天命’,赵姨娘便发了疯,也不请示王夫人,在自己院里就动了私刑。虽然满院的奴仆她都辖制不住,但害死主子到底是大罪,她说要打,其余人犹豫一会儿也就依了,只下棒子的时候使了点巧劲,听着沉重,然则并不如何伤筋动骨。 多福虽父母早亡,但有个姐姐彩明在琏二奶奶跟前当差,凡遇登帐、点名、念崇书等事,琏二奶奶都依赖她,很有些脸面,旁人不敢轻易得罪。 赵姨娘却不知这些根底,出了口恶气便掀门而入,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当下惊喜的叫起来,“儿啊,你终于醒了!你若去了,剩下姨娘可怎么办?这起子奴才翻了天了,往日就不把咱们娘两个放在眼里,若不是他们,你焉有此劫?这回万不可被他几句告饶就哄了去!看我不打死他好叫旁人知道你也是这贾府正经的主子……” 赵姨娘搂着儿子,嘴里啼哭谩骂不止。 多福平日对贾环多有懈怠,言语轻慢无礼,行为尊卑不分,但他口才好,会来事儿,好几次贾环恼了,他几句话哄哄,送个草编蚱蜢便混了过去。天长日久倒把贾环拿住了,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弄得主不主奴不奴,半点规矩也无。 这会儿见贾环醒了,他呸呸吐出口里的泥丸牛粪,伸长脖子杀猪一样叫,“三爷,您就饶了多福这次,日后多福这条命就是您的,这辈子替您做牛做马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贾环在贾府里地位尴尬,最是拿不起主子款儿,且年龄尚幼耳根子软,宝玉身边任一个三等丫头也敢欺到他头上作威作福。打板子的奴才料定贾环会松口,竟就停了。 多福挣脱辖制,连滚带爬的入屋求饶。 赵姨娘霍的站起来,尖声叫道,“把他拉出去继续打!怎得?我使唤不动你们了是么?今儿他害得我儿重伤濒死,就是说破天去也是他咎由自取!打,给我继续打!打死了才算!”说着便走上前,随手捡起一根鸡毛掸子,专往多福门面抽打。 多福一边抱头躲避一边告饶,旁的丫头婆子阻的阻劝的劝,闹哄哄一团。 贾环(下文统一称呼)在末世历练了十多年,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杀戮中,早就移了性情,论阴毒、冷酷、狠辣无情、喜怒不定,此太平盛世里几乎无人可及。 他本就头疼,听不得这些吵闹,抡起床边一个瓷瓶朝人群掷去。瓷瓶准确的砸到多福头面,当即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形容十分恐怖。 多福哎呀一声软倒,死活不知,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孽报已还,将他扫出去。你们也走,我要睡觉!”贾环语气淡淡。方才那一掷使尽了浑身力气,他现在需要冥想恢复元气,还得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分明是总角小儿,苍白的脸还一团稚气,但眼里却没了之前的天真、怯弱、顽劣,纯黑的瞳孔占据了大部分眼白,使得这双眼睛像黑洞一般幽深,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还有刚才那番举动,竟是前所未有的雷厉风行,这孽报说要就要,竟似索命的鬼童一般。 仆妇们唯唯应诺鱼贯而出,脸上带着少有的恭敬。 赵姨娘走到床边还想开口,贾环定定看向她,语气冰冷,“出去!”他不是真的贾环,对赵姨娘自然不会有孺慕之情。 见儿子眼睛已经闭上了,脸色十分苍白虚弱,赵姨娘没奈何,只得出去。她本就在气头上,并没发现儿子的异样,只恨自己怎不早点想到拿瓶子砸了多福,也好亲手消解心中怨怒。 等外头安静了,贾环睁眼,用指甲在手背划下一道细小的伤口,舔掉缓缓渗出的血珠。不过瞬息,伤口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皮肤还似先前那般白嫩光滑。他抬手轻触耳际的纱布,感觉到太阳穴的剧痛还在,一股熟悉的温热在血肉中蠕动,那是异能在修复创口。 异能还在,只是等级掉落至初级,这等伤势以往转眼就好,而今却要花费两三天。贾环却并不沮丧,缓缓放下了心里的大石。 有学者分析过,异能者获得的异能类型跟他们的思想和性格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贾环的异能名为‘不死’,由此可见他对‘活下去’存在着怎样的执念。即便这种异能曾带给他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痛苦,但只要活着,他的心里就充满对上天厚爱的感激。他会尽量隐藏自己的特殊之处,却不会因为害怕暴露而放弃变强的机会。 红楼梦里描写的太平盛世对于贾环而言堪比天堂。但好死不死,他投身的贾府却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趁着大厦倾颓前离开贾府自立门户势在必行,但贾环年方七岁,手无缚鸡之力,且又身无分文不通人情,如何离开? 先把异能修炼上去再寻出路不迟,离贾家抄家夺爵还远着呢!怀着这样的想法,贾环在阔别了许久的高床软枕中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二 不管贾环地位如何卑贱,但他到底是贾政的儿子,身体里流着贾家的血脉,伤的如此之重,作为贾府的掌权者,王夫人和王熙凤多多少少也要关心一二,免得落下苛待庶子的口实。 叫来大夫询问,知道情况大不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闭了眼,王夫人喟然长叹,对凤姐摆手道,“你去库房提些上好药材送去,告诉赵姨娘,缺了什么只管开口,务必得把环儿救回来。”凝眉细思片刻,又补充道,“我那里还有一支百年老山参,或可有用,待会儿叫金钏拿给你。阿弥陀佛,好端端的怎会遭此劫难?我去佛堂上柱香,再诚心诵经半日。” “太太慈善。佛祖听见太太祷告,定然保佑环儿逢凶化吉。”王熙凤假模假式的安慰几句便跟着金钏去拿山参,又打发平儿去贾母处报信。 王夫人入了佛堂点香,手里慢慢捻着串珠,口里喃喃念着佛经,嘴角却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贾母听闻消息只皱了皱眉,给大夫封了几两银子算作谢意,差琥珀送几味药材便罢了。她向来不喜贾环,这个孙子在她心里没有半点地位,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王熙凤回了院子,甫在炕上坐定,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彩明掀帘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口中含悲,“求奶奶救命!”接着便是几个响头。她适才听平儿说了,贾环伤了要害,随时可能闭眼,若果如此,多福也不用活了。 “你那兄弟忒不成器!当初把他遣到环哥儿身边,只管拿银子不管办差,一个小厮过的比贾府正经主子还舒服,偏他痰迷了心窍,上赶着献殷勤,倒把自己赔了进去。但凡他多照看环哥儿一眼,也不会有今日的祸事。”王熙凤嗤笑,用茶杯盖子慢悠悠撇去浮渣。 “奴婢父母早亡,只多福这一个亲人,又是奴婢把屎把尿亲手喂养。他若去了,奴婢只得向奶奶告罪,随他下去见亡父亡母,也不算愧对奴婢列祖列宗了。”彩明头贴地面,哀哀悲泣。 王熙凤平日里最是厌恶赵姨娘母子,看待两人并不比贾府的奴才高多少,更何况彩明是她最得力的大丫头之一,那地位还在贾环之上。想到贾环素来顽劣,形容猥琐言语庸俗,人憎鬼厌,俨然一个祸头子,若去了,不过引老爷一叹,没甚要紧,赵姨娘失了儿子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反称了姨妈心意,便点头道,“起来吧,到底伤得重了,免他一死可以,但少不得受些罪。” “谢奶奶!奴婢今生今世,不,来生来世亦要替奶奶当牛做马、结草衔环、赴汤蹈火,以报今日救命之恩!”彩明大喜,一边磕头一边没口子的奉承。 “起来吧,多大个事儿,值得你把下辈子也填进去?”王熙凤曼声一笑,放下茶杯舒展筋骨。 这时平儿进来了,手里拿着几大盒药材,行礼道,“奶奶,东西都备好了。” “这便走吧。”王熙凤下炕,抚了抚一丝不乱的鬓角。 彩明忙忙给她披上水貂皮大氅。 行至门边,看见最顶上包装精美的百年老山参,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又绕回去,拆开礼盒剪了几根参须,用纸包好递给平儿,漫不经心的道,“这百年老参可是个好东西,五形六体如此齐赞,少说也值五百两银子,没得让人糟践了。” “奶奶说的是!”平儿轻笑,随意把参须塞入某个礼盒中。那头丰儿已经把整支山参收入琏二奶奶私库。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赵姨娘院子行去。 贾环这头虽说沉睡,可不过三五分钟,感觉到有人推门,长久养成的警觉性便促使他立即清醒过来,闭着眼假寐。 赵姨娘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想碰碰儿子苍白透明的小脸,看见他额头包裹的,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又缩回来,用帕子抹泪。 贾环的奶嬷嬷立在她身后,踌躇半晌轻声道,“姨娘,多福看样子不好了,琏二奶奶不会来找您算账吧?她那样护短,彩明是她跟前的得力人儿,当初送多福过来还亲自给咱们打了招呼,环哥儿现今没事了,她说不得要闹上一场,对哥儿的名声可不大好。” 随意打死奴才确实不是个好名声,赵姨娘心中忧虑,但更多的是怨气,咬牙道,“她找我算账?我还要到老太太,太太,老爷跟前告她一状呢!当初夸多福勤勉伶俐的是谁?结果几个小娼妇眨眨眼就把他的魂儿勾走了,弃我们环儿于不顾。我早知道她看我们娘两不顺,莫不是故意送多福过来暗害我们吧?走!找老爷做主,把这一家子奴才都撵出去!死也不能脏了我贾府的好地头。”说着说着越发气性大了,反身就走。 赵姨娘这般胡搅蛮缠,怎是王熙凤一合之敌?她可有一万个心眼子,一千张嘴,十个男儿也说不过她一个!闹到老爷那儿还不自投罗网、自取其辱? 宋嬷嬷连忙把人拦住,耐心劝解,“姨娘您悠着点,莫要闹到老爷跟前。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平生最厌恶您这般作态,少不得带累了哥儿。” 顾及到病床上的儿子,赵姨娘悲从中来,抹泪哽咽道,“我出生寒微,没甚见识,除了吵闹还能如何保护我的孩儿?我若不时时拔尖要强惹人讨厌,那佛口蛇心的老妇如何容得我?老爷如何注意到我们娘两?环儿如何平安长大?这府里有儿女的姨娘,除了我,你看看还有谁能活着!” 闭眼假寐的贾环不觉心里一动。他本以为赵姨娘就像书里写的一样,粗俗贪婪,心思狭隘,听过这番话才知她胸中也是有沟壑的。她故意丑化自己,处处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像个小丑一般上蹿下跳,不过是一种自保的手段罢了。 她身姿婀娜,长相极艳,完全可以掩盖气质教养上的不足,不然也不会让爱惜羽毛的贾政即便招人口实也要纳她为妾,女儿、儿子接连降生,还为此忤逆了贾母。若她不但容貌拔尖,连性情也温柔和顺十全十美,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的去了,一双儿女也未必保得住。 她没甚见识,出身又卑微,保护自己的手段很拙劣,甚至有点粗暴,却也行之有效。至少王夫人只是厌恶她,蔑视她,却没想过除去她。 听着赵姨娘嘤嘤哭泣的声音,贾环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他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了。 赵姨娘哭了一会儿便停住,也不提去老爷跟前告状的事,只呆呆守在儿子床前。这时门外有人喊道,“琏二奶奶来了。” 赵姨娘立马整理妆容,昂着头出去。 “环哥儿可好些了?醒了没有?”王熙凤携了赵姨娘的手,状似焦急的询问。 “好些了,方才醒过来,这会儿又睡下了。”赵姨娘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的道。 隐在王熙凤身后的彩明听闻此言方舒了口气,抬头扫视院落,寻找自家兄弟的身影。她并不怕赵姨娘打板子,这满院的奴才谁敢得罪琏二奶奶?杖刑时他们自会控制力道,即便敲上百十下,不过歇息三两天便生龙活虎,待明儿求告二奶奶,还可寻个更好的去处。 瞥见从屋内延伸出来的一大滩血迹,她轻松得意的表情立时一变,又有个不起眼的小丫鬟悄悄挪到她身后,低声说了些什么,骇得她失声尖叫,“我兄弟被打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怎可动用私刑随意处死奴才?”王熙凤柳眉一竖。 赵姨娘不由自主往旁边的厢房看去,容色紧张。 彩明顾不上主仆尊卑,推开赵姨娘便往那厢房里冲,看清躺在床上血肉模糊的人影便嚎啕大哭,复又抱住凤姐双腿不住喊冤,多少人也拉扯不住。 本以为走一趟便能把人轻松救回,顺便收服两名忠仆,没想这赵姨娘竟直接把人给打死了,叫王熙凤措手不及又觉脸面无光。她咬牙,胸中怒火翻腾,指着赵姨娘喝骂,“没了王法了,即便多福有错,那也要禀明老爷、太太、老太太再做处置,万没有草菅人命的理儿!” “他根本没死,只是厥过去罢了,嚎丧等抬回去再嚎,莫扰了环儿清净。他害了环儿,我就是打死了他,你又能奈我何?去官府告我呀!”知道贾政是个要脸面的,定然会想办法把事情压下,况且自己还占理,赵姨娘梗着脖子冲王熙凤和彩明叫嚣。 彩明双眼通红,推开拉扯自己的平儿丰儿便朝赵姨娘冲去,“我跟你拼了!”她素来不把赵姨娘看在眼里,往日说话只有她刺赵姨娘的份儿,哪曾被如此羞辱过,一时就气晕了头。 宋嬷嬷等人连忙拦阻,一行人乱作一团。 贾环被吵的心烦气躁,掀开被子趿鞋,顺手拿起桌上一只茶杯,走到门边看了一会儿热闹,瞅准时机砸出去。 像疯狗一般胡乱啃咬的彩明惊叫一声捂住额角,鲜血顺着指缝汩汩而出。众人骇然后退,转头望去,却见一身量消瘦,脸色惨白,眼神阴鸷的小儿斜倚在门口,殷红的嘴角带着恶意满满的微笑,身上穿着雪白空荡的亵衣亵裤,活似一抹阴魂。 “要拼命怎得不来找我?人是我砸的。”他边说边踱步进来,走到床边探了探多福鼻息,十分遗憾的摇头,“怎么没死?要不我给他补一下你再闹?”说着便拿起床边的脚凳,作势要砸。 作者有话要说:   ☆、三 “三爷不要!”彩明连忙扑上去,欲抢下脚凳却被躲开了。赵姨娘顺势踹了她一脚,然后护在儿子身前。 “不是要找姨娘拼命吗?我给他补一下,也好叫你师出有名!”贾环冷笑。 “环哥儿,快把凳子放下!多大个事,犯不着要生要死的。”王熙凤厉声呵斥。 贾环淡淡瞥了王熙凤一眼,放下脚凳,姿态悠闲的落座,三两下解开头上布条,露出太阳穴血糊糊一个大洞,还用手指抠了抠,扯落几缕连着皮肉的发丝。鲜血顺着他侧脸淌入衣领,白色亵衣染红了大片,屋子里飘荡着浓浓的腥味。 仆从们纷纷掩鼻垂头,不敢多看。瞧那狠抠几下的动作,旁人都觉一阵剧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那伤不在别处,可是人最柔软的要害太阳穴啊!也不知上辈子烧了几柱高香才大难不死!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王熙凤也不禁害怕起来。这孩子顶着一个足以致命的伤口笑的如此云淡风轻,遗传至赵姨娘的艳丽五官因染了血而透着一股阴森邪气,叫人毛骨悚然。 “环儿,快把伤口包上!你不要命了!”赵姨娘惊叫,抢过布条就要给儿子包扎,却被对方威慑性十足的眼神制止。 “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太阳穴破了个大口子,差点死掉而已,比不得多福,额头蹭了那么大块皮。”他一边说,一边轻柔的捻下嵌在多福皮肉中的一块碎瓷片,随手扔在地上。 彩明怕的浑身发抖,却丝毫不敢出声,更不敢上前。对自己都能如此狠毒,何谈对旁人? “是我错了。”当大家以为这小儿还会做什么更恐怖的举动时,他竟无比乖巧地一笑,干脆利落的认了。 还不等大伙儿松口气,他又徐徐开口,“若多福不幸去了,我就撞死在门前的石狮子上为他偿命!我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奴才生的贱种,怎么能比多福尊贵?往日上学,他骑马,我拎书袋走着;他写字,我磨墨;他吃点心,我看着;他坐着喝茶,我立着添水;他没了银子只管往我荷包里掏,惹了祸只管往我头上推,我还得管叫他一声多福哥。我哪里比得他身份贵重,给他赔命是应该的。”属于贾环的不甘和怨恨在胸腔翻腾。 小小的孩子染了一身血,明明一副快昏倒的样子,偏还要硬撑,看上去十二万分的可怜。没经受天长日久的隐忍,哪里会有如此激烈的抗争? 杵在门后的贾政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踹开房门怒气冲冲的吼道,“刁奴!竟敢如此对待主子!死了倒好,不死我亦要掀他一层皮!给我扫出去!仔细脏了我的地儿!”他最是恪守礼教,虽然不待见这个庶子,可也容不得他被一个奴才欺辱。 “抬出去!我们贾府不需要这样脸大的奴才!”立在贾政身后的王夫人义愤填膺的怒喝。 贾环垂头,眼里荡着讥讽的笑意。 赵姨娘连忙帮儿子包扎好伤口,跪下谢老爷太太做主。 王熙凤这才回过味来,连忙吩咐人把昏迷不醒的多福抬出去,狠狠瞪了一眼还要开口喊冤的彩明。 贾环不耐烦应付贾政和王夫人,躺在赵姨娘怀里装晕。贾政忙叫人去请大夫,关照几句便说有事去了书房,王夫人守了半日也自去了,闹腾的小院终于安静下来。 赵姨娘没能力没根基,在贾府里地位卑贱,连稍有脸面的奴才也多有不及。她的小院看着仆佣成群,但真正忠心的也就从小奶大贾环的宋嬷嬷和大丫头小吉祥儿,旁的丫鬟小厮各有来历。 经由这些人的口,消息很快传到贾府主子们耳里。 “没想到这些奴才竟然如此磋磨主子,可恼可恨。罢,扫出去便扫出去,日后休要再进府里当差。”贾母满脸厌恶的挥手。 听闻贾环把人砸的头破血流的时候,她本来十分震怒。贾家对奴才向来宽厚,万没有私自打死人的理儿,但多福未死彩明却拿住赵姨娘索命,且贾环的控诉字字泣血声声含悲,那孤注一掷、万念俱灰的模样委实叫人心惊肉跳,可见平日里受了多少罪。 到底是贾家的种,却叫一个奴才糟践,往日不知道也罢,知道了贾母自然要维护。 彩明披头散发的跪在王熙凤门前,脸上还挂着两行泪。 “你快回去吧,奶奶正给环三爷重新挑选小厮呢,待会儿还要对账,没空搭理你。听说老太太发了话了,不准多福再进贾府,能保住一条命已算大幸,你还要怎得?你没见环三爷那个样子,红白的脑髓都露出来了,人也疯魔了,若不是平日被多福欺压狠了,他一个胆小懦弱欺软怕硬的主儿,如何能做出那等事体?”平儿俯身去拉彩明。 听闻‘环三爷’三个字,彩明脸上露出深切的仇恨。 “你恨他?焉知他不恨你?他是主,你是奴,再恨又能如何?我看环三爷好似伤了脑子,行事大变。你日后离他远着点吧,切莫去招他。快起来,你家多福在外边最是需要人照顾!这是奶奶赏的银子,给他找个好大夫,什么时候大安了你再回来。”平儿塞了十两银子过去。 彩明犹豫片刻,重重在门前磕了个头,说了句‘谢奶奶’便去了。 没人近身,贾环一觉睡到半夜,起来的时候摸摸纱布,那血肉模糊的创口已愈合了大半, 感觉肚子里空乏的厉害,立马翻身下床,扬声喊道,“来人,我饿了!” 等了好几分钟没人回应,他又唤了两声。 外厢房一阵响动,还有小丫头互相推诿之声,贾环平静的面容看着看着扭曲了,才有一名睡眼惺忪的小丫头掀帘子进来,边打哈欠边道,“三爷先喝杯茶,鹊儿给您热粥去了,很快就来。” 闻见绿茶清新的香气,贾环勉强压下心头暴戾,拿起茶杯闭眼深吸,然后小小呷了一口,咂摸着舌尖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 “好茶!”他心满意足的喟叹。喝了十几年黑黄发臭带着致命病毒的水,这杯茶简直堪比琼浆玉液。 嘁,不过一杯陈茶沫子,宝二爷都不惜得拿它漱口!果然是贱种!没点儿见识!小丫头翻着白眼腹诽。此时正值深秋,天气渐冷,她半夜睡得好好地被叫起,心里自然憋了一肚子气。 贾环平日就没个主子样,性格自卑偏爱自贱,所以他身边的奴才怕他的少,敬他的更少。像这样肚子里诽谤几句已算好的,当面儿忤逆实乃平常。这还是白天被他疯狂的模样镇住了,否则刚才两人直接就躺被窝里,装没听见。 鹊儿去了半晌才回。贾环正醉心于一杯清茶,小口小口万分珍惜的喝着,不然脾气早就爆了。 “环哥儿,粥来了,刚叫厨娘热过,小心烫。”鹊儿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莲子粥摆在桌上。 贾环眸子亮晶晶的,端起碗略吹几口气,舍了汤匙直接往喉咙里灌。真滑!真甜!真糯!真香!这就是正常食物的味道吗?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吃上! 他眼眶潮红,心情激荡,幸福的快要落泪。 咕咚咕咚咕咚,不过几息,粥碗就见了底,看的两个小丫头目瞪口呆。这吃相也忒粗鲁了点吧,活似饿死鬼投胎! “再来一碗!”贾环抹嘴,面向鹊儿后鼻头抽动,改口道,“不要粥了,来碗肉!” “环哥儿你还伤着呢,吃清淡点对身体好,大鱼大肉的不易克化,待会儿睡了积在肚子里,明早起来当心腹泻。”鹊儿连忙劝阻。她肚子也饿了,厨娘留了一碗红扒秋鸭,她只来得及吃几口便过来了。若端给贾环,她是万万舍不得! “来碗肉!”贾环把碗拍在桌上,愉悦的脸色阴沉下去。 “这个时辰了哪还有肉?食材都用光了,只剩下些汤汤水水,您就将就着点吧,我再给您端碗粥来。”鹊儿不耐烦,上前拿碗。 “诓我的时候先把你一身肉味驱散了,嘴角的油印子擦干净了再来。我贾寰从来不是将就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贾环冷笑,砸了碗,大力拍桌,用一种执拗地,狂热地,急切地语气喊道,“我要吃肉!” 末世动物都变异了,不但带毒,那肉味又酸又臭,饶是贾环这等体质逆天的人也不敢轻易尝试。他已经十几年没吃过肉了,闻见肉香眼睛直冒绿光。 两个小丫头被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心里瘆的慌,忍不住退后几步。 儿子伤重,赵姨娘如何睡得安稳,这头贾环喊饿,那头她就开始悉悉索索的穿衣,待穿戴妥当来到门前,事情也听了个大概,当即踹了门骂道,“贱蹄子,当我不知道里头猫腻!主子饭食,厨娘哪天不自己藏匿一份好的,晚间偷偷吃了才睡!主子的东西你们也敢受用,不怕烂了舌头!立马给我环儿端肉来,否则我一把火烧了灶房,然后自去太太跟前领罪!” 打儿子从鬼门关回来,赵姨娘就有点疯魔。谁要让她儿子不顺,她就咬谁。 两个小丫头现如今真有点怕这一对疯母子。瞧那红彤彤,瞪得溜圆的眼睛,活似罗刹恶鬼一般。两人唯唯应诺,逃也似的去了。 “小崽子,你还砸上瘾了不成!姨娘改明儿把屋里的东西都换成木头的,好叫你砸个够!”坐到儿子身边,赵姨娘嗔怪,本想戳戳他脑门儿,看见那一圈染血的纱布,脸上露出痛色,改捏了捏他细瘦的胳膊。 待鹊儿端来一碗红扒秋鸭,她笑眯眯服侍儿子吃了,帮他擦脸净手,推搡到床上掖好被角才放心离开。 女人的表情太过温柔宠溺,贾环有些不习惯,可感觉并不抵触。远离人群独自生活了十多年,他常常被寂寞逼得发疯,然后用杀戮来宣泄。久而久之,他性情变得狂躁冷酷,总会压不住心中的破坏欲。但这并不代表他不需要温情。 而现在,他从赵姨娘身上得到了这份温情,也决定担负起贾环未尽的责任。只不过这份责任仅仅包括那些善待贾环的人,至于什么木石姻缘、金陵十二钗、贾府抄家夺爵之类,与他何干?他又不是救世主。 作者有话要说:   ☆、四 小圆桌上摆着三荤两素并一个汤盅,一双筷子麻溜的夹取食物,塞进一张小小的,红艳艳的嘴里,鼓起的腮帮子不停蠕动,然后咕咚咕咚吞进肚子。 “再来一碗。”贾环抹嘴,将空碗递给立在一旁的小丫头。 “三爷,这是第五碗了……”鹊儿迟疑的提醒,眼睛盯着小孩依然干瘪的肚皮。吃了这么多,都吃到哪儿去了? 贾环脸色阴沉,狭长的眸子斜睨过去。谁不让他吃饱,谁就是他的敌人。 “奴婢马上给您盛。您正长身体呢,多吃点好!”鹊儿心尖一抖,连忙接碗。 把桌上的菜扫荡一空,剩下一些汤汁也都用白饭拌了赶进嘴里,贾环心满意足的拍拍肚子。由于异能的特殊性,他的食量非常大,想当年在基地里的时候,吃的最多,能力最弱,难为那些人忍他那么久。 “走,出去逛逛。”喝完一杯清茶,贾环慢悠悠朝院外走去。 在回廊下看会儿天,在池塘边看会儿鱼,在树下看会儿鸟雀,两人一步一停,绕到一座假山前。 “那花儿开的好,你给我摘几朵。”贾环指着山上一丛迎风摇曳的火红月季。 “哎,您等着。”鹊儿撩起裙摆爬上去,仔细挑拣了开得最美最艳的几朵。 贾环接过,凑到鼻尖深深嗅闻,狭长的桃花眼半开半合,绯红的菱唇似翘非翘,显得极其陶醉。 不足四尺五寸的孩子身量还十分瘦弱,裹着一件烟灰色锦缎排穗褂,一根石青色镶玉鞓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呼啦啦的秋风灌进空荡的袖袍里,拈花而笑的身姿真有股乘风而去的飘逸神秀之美。 鹊儿这才发现,环三爷的长相其实并不逊色于宝二爷。只是宝二爷贵气明朗,而他则完完全全继承了赵姨娘的靡丽。这种靡丽本就少了端庄,再加上原来三爷惯爱哈腰弓背,眼珠子乱瞟,鬼祟流气的举止硬生生使这靡丽变成了惹人厌恶的庸俗。 但现在不同了,自从碰坏了脑袋,环三爷再也不鬼鬼祟祟的瞟人,而是用他那双涣散地、漆黑地、幽深地瞳仁直勾勾盯着你。他的目光里仿佛裹挟着什么无形的东西,一丝儿一丝儿钻进皮肉,钻进心肺,钻进骨髓,把你藏得最深最隐秘的阴私都勾出来。这份沉郁的气质在那靡丽外表的衬托下竟有种魔魅的吸引力,叫人想看,却也不敢多看。 想到这里,鹊儿抖了抖,再瞄向环三爷时,额角流下一滴硕大的汗水。 只见那孩子完全没了之前的飘逸神秀,正微眯着眼,不顾花茎上尖利的刺儿,将几朵月季拽在掌心用力揉碎,暗红的花汁从指缝沁出,顺着雪白的皓腕流入衣袖,染湿了一大片布料。而他却似毫无所觉,摊开掌心忘情嗅闻花朵被摧毁后散发的更浓郁,更纯粹的气味。 “只有糜烂的花朵,闻起来才醉人。你说是不是?”贾环甩掉掌心的花泥,用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然后转脸冲鹊儿微笑。看见美丽的东西,他总是压抑不住心底的破坏欲,下次得稍微克制点。 “环,环三爷说的是。”鹊儿忍不住后退两步,脸色微微泛白。 宝二爷爱花惜花,花瓣掉落到地上他都不忍心践踏,硬要人扫进池水里随风流去,林姑娘更有个花冢,为飘零的花祭奠。贾府里的人哪怕不像两人那般心思纯稚烂漫,面上也要做出个怜惜的样儿来,何曾见过这等摧花狂魔? 环三爷揉烂花朵的浅笑很美,很艳,却无端端透着股邪气,叫人止不住猜想,他待人是否也像待花一样,上一秒还温情缱绻,下一秒便无情摧颓。 鹊儿不得不承认,现在的环三爷很叫人害怕,她连对视都不敢,更何谈像以前那般挑衅犟嘴。 匆匆赶来的赵姨娘解救了水深火热中的鹊儿,“环儿,大夫来了,快跟我回去。”说着,拽了人便走。 大夫解开纱布,语气略微惊讶,“咦,这才四天伤口就好了?”不过孩子的恢复力本就很强,他并没多想,继续把脉。 贾环知道自己的异能目前还很微弱,并不会惹人怀疑,也就没有多做掩饰。这辈子缺了快速提升等级的晶核,他的能力只能一点一点磨练,注定到不了逆天的程度,但这是个没多大危险的世界,只要研习一身无双医术做掩饰也便够了。他上辈子是学西医的,独自生活时尝遍百草,尽知药性,改学中医不是难事。 把完脉,赵姨娘冲大夫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外间轻声交谈。 “怎样?还有治吗?” “从脉象上看,令公子无甚大碍。” “怎会无事?每天胡吃海塞没见有个饱肚儿的时候,吃完了就对着日头傻笑,看个花儿草儿鸟儿鱼儿能看上一整天,脾气阴阴阳阳难以捉摸,怎会无事?” “那是伤到神魂了才致痴傻,恕老夫医术浅薄,无能为力,您另寻高明吧。” 大夫做了个揖,背着药箱匆匆离开。 赵姨娘欲哭无泪,在外头搅烂了一根帕子才推门而入,看见贾环正捻着一块糯米糕往嘴里送,气不打一处来,大步走过去拍打他手背,喝骂道,“吃吃吃,整日就知道吃!叫你进学你不去,叫你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你也不去,你待要怎样?将来宝玉承了家业,你拎一个豁口碗去街上讨饭吗?你这不成器的小崽子,叫姨娘今后如何有靠!” 手里的糯米糕被打落,盛糕的碗碟也摔碎了,贾环任由赵姨娘捶了一顿才淡淡开口,“我饿。” 哭得正投入的赵姨娘噎了噎,咬牙想再捶他几拳,瞥见他还未长出头发的伤口,心里又舍不得,只得捏着鼻子唤道,“再拿一碟糕来。” 见儿子得了东西吃立马喜笑颜开,赵姨娘心里一动,诱哄道,“环儿,如果你肯去给太太老太太请安,姨娘每天都给你炖我老赵家的秘制冰糖肘子,如何?” 想起上次吃过一回的,酥烂香浓,咸甜适中,入口即化的冰糖肘子,贾环犹豫片刻,点头道,“成交。” “好孩子,咱现在就走。去了只管问好,不许多说话。”打铁趁热,赵姨娘连忙抢过儿子手里的糕点,拽着他往上房去。 贾政为人迂腐,谨守礼教,是故,虽然赵姨娘惯爱掐尖儿要强,但打帘、看茶、布菜、捶腿等伺候主母的活儿,她一样都没落下。如果让贾政知道贾环连最基本的请安都不肯去,必会惹他厌恶。再者,这后院属老太太为尊,讨了老太太喜欢,母子两也能多得些好处和便利。 上房,周瑞家的凑到王夫人耳边低声道,“大夫刚打发走了,说是环哥儿伤了神魂,脑子不大清楚,这辈子怕是……” “哦?竟是缺了魂儿吗?这可如何是好?”王夫人蹙眉,面带忧虑,用帕子掩着的嘴角却微微翘起。 “罢,吩咐下面的丫头婆子,日后都顺着他点儿,他爱看花儿就看花儿,爱暴食就暴食,只让他高高兴兴走完这一遭儿也就是了。他也是个命苦的。”低叹一声,似想起什么又快速补充道,“只一点,莫让他近了宝玉的身。他脑子糊涂,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哎,我立马吩咐下去。”周瑞家的点头,正待退走,外面有人禀报,“赵姨娘和环三爷来了。” “快让他们进来。”王夫人挑眉,甩帕子招呼。 “给太太请安,环儿已然大好,多亏太太赏的药材……”一进门,赵姨娘就压着贾环行礼,奉承话一溜儿一溜儿不带重样,就为了掩饰儿子的不正常。 王夫人示意两人落座,面上笑呵呵的,不时点头。 贾环坐定后便闻见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他吸了吸鼻子,涣散的瞳孔凝聚起来,定定朝王夫人手边的一碟桂花糕看去。 瞥见这一幕,赵姨娘利落的口条儿打了个结。 王夫人轻笑,“环哥儿看来是饿了,金钏,把糕点给环哥儿送过去。” 立在身后的金钏答应一声,端了碗碟送到贾环手边。 贾环不顾赵姨娘的瞪视,捻起桂花糕嗅了嗅,一双桃花眼愉悦的眯起,先是用舌头舔,咂摸咂摸染了甜味的嘴唇,这才囫囵吞下,两边的腮帮子鼓得老高。 味道太美了,口感尤其细腻!王夫人房里的东西果然比赵姨娘的高级!他心里暗暗感叹着,又一连塞了两三个进嘴里。 果然似饿死鬼投胎来了。王夫人心里万般鄙夷,面上却笑得更为慈爱,一叠声儿的嘱咐他慢点吃,吃完还有。 赵姨娘瞪得眼珠子都快出来了,恨不能一巴掌将那猪一样的孩子给扇回去。吃吃吃!吃死你! 似乎是诅咒应验了,一团未化开的糕点堵在喉咙眼,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贾环抻脖子、翻白眼、捶胸口……好一番折腾。 “快喂水!环哥儿噎住了!”王夫人连忙发话。 赵姨娘顾不上气恼,一边大力拍打儿子脊背,一边抢过金钏手里的茶壶往他嘴里灌。 “咳咳咳,终于活过来了!”好容易咽下桂花糕,贾环长叹一气,不待赵姨娘收起惊魂未定的表情,转眼又捏起一个桂花糕继续吃。 “贾环!不吃死你不甘心是不是?”赵姨娘忍无可忍,揪着他耳朵暴喝。 “如果能选择死法,我这辈子的确打算吃死。”贾环正儿八经的点头,将桂花糕往嘴里一扔。没混过末世的人不知道,被食物噎死其实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王夫人与周瑞家的对视,眼里闪过浓浓的讥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为鼓励有奖竞猜活动的优胜者:惑心、诺诺、小灰机灰过,今天四更。 以后更新时间统一早上八点! ☆、五 儿子出了那样一个大丑,即便是素来不要脸面的赵姨娘也觉得没趣,略坐一会儿便想离开,却被王夫人留住。 “环哥儿已然安好,正该让老太太看看,好叫她高兴高兴。否则听说环哥儿见了我却没去见她,心里恐会不顺,我亦落了埋怨。” 话都说到这份上,赵姨娘只得答应,有心揪着儿子耳朵嘱咐几句,没奈何儿子被王夫人牵在手里,她只能跟在后面干瞪眼。 入了正院,鸳鸯笑眯眯地迎几人进去,王夫人才放开手。贾环用衣摆抹去掌心湿冷粘腻的感觉,走到赵姨娘身边,抬头冲她乖巧一笑。 赵姨娘瞪眼,想做些杀鸡抹脖的动作警告儿子,可也知道场合,只得掐了他胳膊一把,强笑着行礼。 两人刚弯下腰就被贾母叫起。贾环赐了座,赵姨娘则低眉顺眼的立在王夫人身后。 贾母略垂问几句,面上未见愉悦,反倒有些意兴阑珊。对这个庶孙,她向来不大喜欢,若不是母子两自己跑来请安,她几乎快忘了庶孙重伤的事。 气氛越加沉闷的时候,外间传来一阵嬉闹打趣声,贾母眼睛一亮,立马挥手道,“宝玉黛玉来了,快让他们进来!” 几个大丫头并两个婆子忙忙迎出去。 贾环用手挡住嘴角的呵欠,一双涣散的瞳孔轻飘飘移到门帘上。在黑暗和绝望中挣扎了十几年,他早就磨掉了对外物的期待和好奇。主角又怎样?多看一眼对他没有好处,少看一眼也没甚遗憾。他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哪有闲心管旁人? 一对儿少男少女形状亲密的走在当先,果如书上描绘的那般丰神俊秀,清逸出尘,后头跟着三位容貌脱俗的少女,一边嘻嘻笑着一边请安行礼。 “快起来。看座,上茶,端几碟糕点果品!”贾母喜不自胜,揽了宝玉黛玉,一左一右在自己身边坐定。 听闻贾母吩咐,赵姨娘心里咯噔一下。刚才儿子那么安静乖巧,盖因堂上没点心的缘故。这会儿上了点心,不会重蹈覆辙吧? 想到这里,她凶神恶煞的朝儿子看去,然后差点被气得倒仰。 贾环的注意力完全被丫头们手里的碗碟吸引过去,那眼睛都发直了,配上微张的,似有水光闪烁的小嘴,怎么看怎么冒着一股傻气。 红艳艳开了肚儿的石榴;黄橙橙散着异香的金桔;毛茸茸软乎乎,清甜烂熟的猕猴桃;成串成串,质如玛瑙的葡萄……这些都是赵姨娘院里吃不上的奇珍异果,在贾母这里却是平常。贾环拿了这个放下那个,完全不知该怎么选择才好,恨不能多长十张嘴,连果儿带盘子一块吞下。这些水果灭绝多久了?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贾母正和宝黛三春逗趣,没功夫注意角落里的庶孙。只是片刻,他手边的果盘就空了,徒留一地果皮。 赵姨娘用帕子掩面,不忍直视。王夫人假作不知,嘴角却含着一抹讥笑。一旁伺候的丫头婆子们暗暗露出鄙夷的神色。 水果吃完了,贾环撩眼皮子在堂上四顾,指尖轻轻一抬,朝探春手边的一碟核桃点去。 “三爷,您想吃核桃?”鹊儿嘴角抽抽,迟疑地问。 “嗯,拿过来。”贾环点头,云淡风轻的瞥了瞥手横在脖子上,不停吐舌头翻白眼的赵姨娘。 鹊儿半天挪不动步子。老太太正说着话,堂下噼里啪啦的砸核桃,像什么样子?她可不敢! “叫你去你就去!” 被环三爷乌漆麻黑,没有一点人气的眼珠子一瞪,鹊儿立马怂了,缩着脖子弓着腰,悄悄绕到探春背后,手伸长又收回,伸长又收回……反复几次才终于下定决心,飞快端了盘子,跐溜跑回来。 “三爷,吃核桃。”把碟子送到主子手边,鹊儿笑得谄媚。 贾环满意的点头,拿起一颗核桃置于掌心,用力一捏。 核桃安然无事。 再一捏,依然不见动静。 贾环深深皱眉。他差点忘记了,自己再也不是上辈子徒手扼死八级变异兽的贾寰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七岁小儿,还是个没人权,没地位的庶子。 “真弱!”自嘲一句,他将核桃放在桌上,拿起盘子里的小铜锤用力敲击。弱就要多吃点,吃够了才能长身体,身体长好了才能修炼异能。没错,就是这样! 堂上,贾母正拽着黛玉的手,笑咪咪开口,“今儿看着怎跟往日不同?” 宝玉眼睛一亮,忙问,“哪里不同?” 黛玉斜睨他一眼,目露嗔怪。 “气色好多了,比往日漂亮可人。” 啪嗒,果壳碎裂的声音惹得贾母往堂下看了一眼,又被兴致勃勃的宝玉拉回注意力。 “老祖宗可算是火眼金睛!瞧林妹妹头上插得这朵粉色山茶,唇上抹得薄色胭脂,身上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并藕荷色百褶裙,可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我说这样儿衬肤色,妹妹偏不信,在屋里犟了几回才肯跟我来!老祖宗评评理,这身行头到底如何?” 贾母笑呵呵的,正要开口,堂下又是啪嗒一声。看见砸核桃砸的正起劲的贾环,贾母眉头紧皱。 不待她发作,黛玉偏开口了,“这又红又绿又蓝又紫的,恨不能所有色儿都往我身上堆,你是看乐了,我倒成了个现成的万花筒。有本事,你也试试?” “我倒是想试,不如妹妹把这身衣裳借我两天?”宝玉腆着脸问道。 座上所有人都被逗乐了,贾母正笑得直不起腰来,啪嗒啪嗒又是几声脆响,还有一颗开了口的核桃咕噜咕噜滚过来,连撞了好几个人的鞋尖。 贾母抬头看去,却见贾环腮帮子高高隆起,一边灌茶一边吞咽,脚边堆满了各种果皮,几乎没过脚背,乌黑的眼珠子带着浓烈的遗憾盯着地上那颗核桃。 “你……”只一个字便能听出贾母心中巨大的不悦。 “回老太太,环儿急着过来给您请安,早午饭都错过了,这会儿想是饿得狠了,求老太太恕罪。”赵姨娘忙走出来打圆场。 “是啊,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况且环哥儿还带着伤,更是受不住。”王夫人温言回护。 “饿了便回去吧!省得在我这儿受罪。”贾母摆手,语气中满是不耐,等两人走远了,这才露出厌恶的神色,叹息道,“根儿上不好,终究入不得正席。” 宝黛等人与贾环未有深交,只淡淡一笑,唯独探春脸色青白,心中交杂着尴尬,鄙薄,怨恨等情绪。她失了兴致,略坐片刻便向贾母告辞,匆匆往赵姨娘的院子赶。 绕到一处僻静场所,赵姨娘一把揪住贾环耳朵,怒骂道,“小崽子,今儿可把我的脸给丢光了!除了吃,你还会干啥?” 别看赵姨娘样子凶狠,可唯恐碰着儿子伤口,手里压根没敢使力。贾环嘶嘶吸气,见赵姨娘指尖不自觉又松了松,嬉皮笑脸的道,“除了吃,我还会睡。” “放你娘的狗屁!你还想不想出人头地了?还想不想过好日子了?不想我赶明儿做百八十个干酪烧饼,一气儿塞你嘴里,噎死你!”赵姨娘恶声恶气道。 都说打是亲,骂是爱,这话说得没错。虽然脸上凶巴巴的,但赵姨娘眼里却盛满了对儿子的关爱和期待。这份爱对于独自生活了十几年,所有属于人类的情感都快被消磨光的贾环而言是珍贵的,可遇不可求的。 是以,贾环不但没有生气,还笑眯眯道,“那姨娘可要说话算话!” “算什么话?”赵姨娘微愣。 “给我做烧饼啊!冰糖肘子你也别忘了。”贾环眨眼。 “好啊,小崽子,当老娘拿你没辙是不是……”赵姨娘又好气又好笑,放开儿子白生生的耳朵,改去胡撸他头发。母子两笑闹做一团。 “姨娘。”一声清冷的低唤从身后传来。 “探春?你来看你弟弟吗?快,去院里坐坐。赵姨娘一脸惊喜,忙上前拉女儿小手。 探春退后两步,摇头道,“不了,我来是想问问环哥儿究竟怎么回事儿?果真伤了神魂变傻子了吗?往日还知道个眉眼高低,今儿在老太太跟前也放肆起来了。大家伙儿说着话,你嘴拙不会说便罢了,老实本分坐着也办不到吗?若如此,干脆拘在院子里,莫要让他出去丢人现眼吧!” 没有关怀,没有问候,伤愈后第一次相见,探春就为了自己的脸面提出如此冷酷无理的要求,果然是书上那个踩着自己母亲弟弟上位的凉薄女人。 贾环撇嘴,对同胞姐姐没了半分期待。 “你说什么话?环儿只是伤重未愈,总有一天会好的。你是他姐姐,不说帮衬着他,怎还过来糟践他?这可是你亲兄弟,待你日后嫁人,多少事得靠他帮你出头?”赵姨娘难过的道。 “什么兄弟不兄弟,我只知宝玉才是我嫡嫡亲的兄弟,太太才是我嫡嫡亲的母亲。日后嫁人自然有他们为我做主,你们别给我添乱我就该阿弥陀佛了!就他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从小缺乏教养没甚见识,能顾着自己已算顶了天了!”探春嗤笑。 “这话可是你说的,日后有事别求到我头上。”贾环负手漫笑。 “这话我亦还给你,日后缺了什么千万莫来寻我,老实待在小院,少惹老太太、太太不高兴,日后或可赏你一口饭吃!”探春不以为意,撂下警告后匆匆走了。 赵姨娘揽着儿子肩膀抹泪。 贾环捏了捏她指尖,忖道:很好,以后我只管顾着赵姨娘一个,拖油瓶多了还怕忙不过来呢! ☆、六 是夜,贾政从衙门里回来,王夫人伺候他洗漱,换了家常袍服,状似不经意的道,“老爷,环哥儿已然大好,今日来给我和老太太请安,言语中对您颇为惦念,您是不是过去看看?可怜的孩子,这回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也算是福大命大了。”话落,捏着串珠念了句佛。 王夫人端庄有余情趣不足,周姨娘更是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想起风情万种又会来事儿的赵姨娘,贾政心痒难耐,面上却淡淡道,“那便去看看环儿吧。” 这边厢赵姨娘正在摆饭,瞥见儿子偷偷拿了根鸡大腿,啪的一声拍在他手背上,“小崽子,等菜上齐了再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饿死鬼投胎来了。” “姨娘你说得没错,我上辈子的确是饿死的。”贾环迫不及待的把鸡腿塞进嘴里,吚吚呜呜说道。自末日爆发后,他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无时无刻不在饥饿中煎熬,对食物的执念是普通人难以想象更难以理解的。 “胡咧咧啥?作死的东西!快吃你的饭!”赵姨娘掐掐儿子没几两肉的腮帮子,怕他吃不够,嘴上数落着,手却不停夹菜。 “姨娘你也吃。”贾环给赵姨娘也夹了一根鸡大腿。 母子两正吃得香,小吉祥在外间喊道,“老爷来了。” 贾环没有反应,赵姨娘却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作死了!叫老爷看见儿子猪一样的吃相可怎生得了?一顿排揎是跑不掉的。 “快别吃了,老爷来了!”她心里急,正待揪着儿子耳朵嘱咐几句,小吉祥已掀开门帘,请贾政进屋。 “老爷,您来了。”赵姨娘忙上前迎接,强笑道,“我和环儿正吃着呢?您要不要来点?” “嗯,刚从衙门回来,还未来得及用饭。”贾政点头,见贾环唏哩呼噜吃得欢,既不起来见礼,也不张口叫人,心里便有些不快。 赵姨娘脸色微变,忙贴上去挽住他胳膊,娇言软语道,“老爷您可算来了,我这几日正念着您呢。您坐,我叫宋嬷嬷再添两道您最爱的菜来。”话落,忙不迭的唤宋嬷嬷,一双丰满绵软的椒乳似有意似无意地在贾政胳膊上磨蹭,撩拨得他把先前那点子怒气都忘了。 听说还能加菜,贾环这才抬头施舍了贾政一眼,依着脑海里残留的记忆叫了声老爷。 贾政点头,不冷不热的问,“伤都好了?” 之前伤重快死的时候不闻不问,待事情闹大了也只是看一眼便走,可见贾政对这个庶子并没多少感情。贾寰不是贾环,不会为此伤心难过,只淡淡嗯一声,然后继续吃。 贾政对他的态度很不满,正要发作,赵姨娘忙塞了一碗饭到他手里,谄笑道,“老爷,吃饭了。” 宋嬷嬷配合的也好,正端了一碗红烧狮子头进来。 贾政恪守规矩,自然不会在吃饭的时候说话,只得咽下满腹怒气,慢条斯理的用餐。他拿起银筷,朝自己面前的红烧狮子头探去。 恰在这时,贾环伸长手臂,吧唧戳起一颗狮子头,塞进嘴里咀嚼。狮子头太大,他的嘴巴太小,两边的腮帮子高高隆起,看上去皮薄水滑,似乎快要撑爆了。 赵姨娘冲儿子瞪眼。 贾政额头青筋跳了跳,改去夹另外一颗狮子头。 贾环梗着脖子,拼命把嘴里的食物吞掉,眼疾手快戳起最后一颗,吃进嘴里的时候还发出‘嗷呜’一声欢叫。艾玛,口感特别丰腴醇厚,好像是一道淮扬名菜,叫什么来着?狗头还是虎头?算了,忘记了!能吃到失传已久的美味,哪怕穿成小冻猫子也值了! 赵姨娘扶额,表情极其痛苦。 贾政唇上的胡须在颤抖,但到底不好同儿子争抢,只得铁青着脸去夹别的。屋里安静了片刻,只听贾环冲鹊儿招手,“添饭。” 鹊儿添了满满一大碗。 又过了片刻,贾环再次招手,“添饭。” 又过了片刻,依然让添饭。 短短小半个时辰,足添了四碗饭,桌上的菜更是吃得七零八落,活似叫花子过境一般。 赵姨娘很想一巴掌将儿子扇出去。 贾政忍无可忍,砰地一声放下碗,怒斥道,“孽障!平日教你的礼仪都忘了吗?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你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贾环头也没抬,边吃边含糊道,“唔资道。”在末世只要够强就行,谁还管什么礼仪?能吃吗? “孽障!你这是什么态度?”贾政本来就不善于教子,见对方如此满不在乎,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虽说赵姨娘也想整治整治这熊孩子,但临到头来何曾舍得动他一指头?况且他太阳穴的伤口才好,一圈儿头发还未长齐,若又扇出个好歹可怎生得了,连忙扑过去挡住。 贾环身手敏捷,正偏头躲避,不防被赵姨娘一把抱进怀里,脖子勒得狠了,一口饭卡在嗓子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噎得直翻白眼。 赵姨娘忙着求情,贾政忙着发火,两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动静。 “不学无术的孽子,几日不曾进学,竟与乡野村夫一般粗鄙,如此下去定然污了我贾氏门楣!来人,把饭菜都撤了,日后不到饭点不许给他吃东西,每餐半碗饭半碟菜,再不许多!”贾政大声命令着,随即甩袖子出去。 鹊儿踌躇不前,见小吉祥开始收拾碗碟,这才过去帮忙。 贾环好不容易咽下喉咙里的食物,见丫头们端着饭菜跨出门槛,阴着脸命令道,“把东西给我放下!” 鹊儿腿一软,手一滑,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饭菜全撒了。 “三爷恕罪!老爷不准您多吃,奴婢也没办法啊!”她连忙跪下告饶,心尖儿直打颤。 “我操他祖宗十八代!他凭什么不让人吃饭?马勒戈壁……”贾环从赵姨娘怀里挣脱,一边怒骂一边掀翻桌子,黑漆漆的眼珠布满血丝和森然戾气,活像罗刹附体。对末世人而言,食物等同于生命,为了一口干净的水或是一捧饼干渣,他们就能暴起杀人。好不容易吃上饭,眼下竟有人从自己嘴里夺食,这比杀了贾环还叫他难以忍受。 呜呜呜,我就知道环三爷会发疯!鹊儿死死埋着头,不敢去看主子疯狂时狰狞可怖的表情。 听见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小吉祥连忙把门关上。幸好这会儿是饭点,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都去厨房了。 赵姨娘连忙捂住儿子嘴巴,低呵道,“我的小祖宗哎!求求你消停点儿吧!他是老爷,是这贾府的主子。他还让你有口饭吃已算好的,惹恼了他,饿死你也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你当自己是谁?奴才生的庶子罢了,出了事谁也护不住你,姨娘也要跟着吃挂落!” 贾环试图掰开赵姨娘的手,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眼里的怒火渐渐熄灭。嗤~他又忘了,他现在是贾环,手无缚鸡之力的贾环。在这贾府里,许多人能随意拿捏他的生死。 见儿子赤红的眼珠重又变得漆黑深邃,赵姨娘低声道,“好儿子,姨娘放手了,你可不准再发疯!” 贾环点点头,脸色依然阴沉可怖。 赵姨娘慢慢放手。 鹊儿和小吉祥赶紧收拾掀翻的桌子。 “姨娘,肚子饿的难受!”有吃没饱的感觉最是折磨人,贾环捂着肚子,脸皱成一团。 “少吃一顿饿不死!”赵姨娘没好气的戳他额头。 “会饿疯!”贾环咬牙。 赵姨娘现在听不得一个‘疯’字,狠狠瞪了儿子几眼,终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对小吉祥挥手,“去厨房弄点吃的来,就说你自己要。” “哎,我这就去。”小吉祥接了银子匆匆出门,片刻后提了一个食盒进来,“姨娘,饭点儿快过了,只剩下些红烧肉和水煮白菜。” “快拿来。”贾环抢过食盒,阴沉的脸色刹那间云开雾散,笑道,“有肉吃就行。” “小崽子,慢着点,当心噎死你!”赵姨娘凶巴巴的呵斥。 贾环果然放慢了进食的速度,略吃了几口垫肚子,转脸看向赵姨娘,慎重开口,“姨娘,你对我好我知道。日后我一定孝顺你。” 儿子素来顽劣,白天跑不见人,回来对着自己不是抱怨这个就是抱怨那个,何曾说过如此温情的话。赵姨娘觉得眼眶有些湿热,鼻头也酸酸的,口里却满不在乎的嗤笑,“小崽子,别给姨娘惹祸姨娘就该谢天谢地了,可不敢指望你如何出息!” 贾环淡笑,继续埋头吃饭。 从那以后,‘环三爷疯了’的流言渐渐在贾府里传开。以往那孩子只是有点淘气,现下竟变得不知所谓了。清早起来四肢绑上沙袋绕院子跑十圈;接着吊在树上起起伏伏没个完(引体向上);然后继续趴在地上起起伏伏(俯卧撑);最后对着一个木头桩子拳打脚踢,骨节都出血了竟还没事人一样! 这不是自己折腾自己吗?脑子绝对进水了! 上房,周瑞家的笑嘻嘻将这几日的流言禀告给王夫人,低声道,“太太,这话传出去可不好听,不但三小姐找不着好人家,也会带累宝二爷名声。咱得把他远远送出去才行啊!” “不忙,待他疯病发作的更厉害了再说。出去了,就不能让他回来。”王夫人嘴角噙着笑,理了理一丝不乱的鬓发。 周瑞家的连连点头,直赞太太性子稳,沉得住气。 ☆、七 贾环的异能虽被称为‘不死’,却并不表示他就能长生不死,只不过生命力比旁人强大而已。然而这份强大却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那便是尽可能的摧残自己的身体,让它在一次次破败又一次次的重建中变得越来越坚韧,直至坚不可摧。 这与修真中的‘炼体’有些相似。是故,虽然眼下没有丧尸晶核供自己升级,贾环却并不担心,只拼命训练,力气用尽了,皮破了,骨头折了……好吃好睡的养个两三天,又是一副全新的身体,且随着训练强度的增大,精力恢复的速度也在变快。 他知道这些异样有可能招惹许多麻烦,但他更害怕失去自保的能力。唯有感受到在经脉里四处流窜的强大力量时,他才能相信自己又活了,且会活得比上一世更好,更恣意。 不知不觉间,两月过去了,秋叶落尽,寒冬来临。 这日,贾环做完一百个俯卧撑,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到井边打水。小小一个人,吃力的转着轱辘,然后提着沉重的水桶,一步一步挪回院里,踮着脚尖将半人高的大水缸填满。 “环三爷,我来帮你干吧?”新来的小厮多喜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这些活本来就是粗使杂役干得,焉有劳烦主子的理儿?况主子现如今才七岁,人还没水缸高呢。如果他再出些什么事,自己岂不是要步多福的后尘? “一边儿去,别来碍事!”贾环不耐烦的挥手。 天上日头正足,流金一般撒泄而下的阳光照的人浑身暖融融的。几个丫头婆子备了些瓜子果品,跑到人迹罕至的偏院躲懒。碰见人微言轻的贾环主仆也不避讳,把东西摆在石桌上,一边吃喝一边高谈阔论。 “瞅瞅,前一阵儿还摆主子谱,差点打死一个小厮,今儿就开始帮小厮干活了!”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冲主仆二人孥嘴。 “脑子坏了,横不起来了。”一个婆子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朝自己太阳穴比划了一下,表情十分幸灾乐祸,“虽说是疯了,可那一把子力气倒是有,日后不愁没饭吃。” 大家伙儿哄笑,其中一人拍手道,“可不是嘛!考不成举人,还可以帮贾府挑挑水,捣腾捣腾大粪啥的。奴才生的贱种正该操持这些贱业,哪能跟龙章凤姿的宝二爷比?起初赵姨娘怀上的时候那猖狂劲儿,整日里不是要这个就是宵想那个,把咱们支使的团团转,还真以为自己的肚子有多金贵呢!我呸!就那贱屄,生不出什么好货!”一口浓痰吐到地上。 大家伙儿笑得更欢了。 说便说,你能不作死把声音提那么高吗?跟赵姨娘一块找来的鹊儿在心里为这一帮仆妇默哀。瞅瞅,环三爷眼珠子已经发红了,接下来就该发狂! 赵姨娘恨的咬牙切齿,正待冲出去与这些娼妇撕扯,却被马道婆拉住胳膊,躲在一丛翠竹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我得再看看环哥儿有哪处不妥,若我露了行迹,那脏东西就该藏了。” 赵姨娘打了个哆嗦,眼睛直盯住儿子背后,仿佛真藏了只恶鬼一般。 贾环表情十分淡定,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笑,三两下捞上满满当当的水桶,朝笑闹作一团的仆妇们走去。 这些人不以为意,撇嘴的撇嘴,挤眼睛的挤眼睛,还有几个蠢蠢欲动,就等贾环走近了,好耍弄耍弄这个疯儿。 贾环也不开口,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微微一眯,翻手就将一桶冰冷的水泼在众人身上。 这可是大冬天,刺骨的北风呼啦啦刮过,谁耐得住这个?丫头婆子们齐齐尖叫,有几个反应快的起身就朝贾环扑,口里骂骂咧咧,“小杂种!好狠毒的手段!今儿正该教训教训你,好叫你知道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得!” 赵姨娘抬脚想冲过去,又被马道婆死死拉住。 鹊儿捂脸,表情很是怜悯,从指缝中看出去的眼睛却透着幸灾乐祸。 贾环嘴角愉悦的上扬,甩手将沉甸甸的水桶朝当先一人砸去,当即砸得她头破血流,倒地不起,然后折断身旁一根小指粗细的竹枝,专朝这些人最脆弱的地方抽。 头脸,胳膊,小腿肚子火辣辣的疼,这些人一开始还跳脚怒骂,却换来更猛烈的抽击。别看贾环人小,但正如她们之前所说,一把子力气不容小觑,又深谙人体各大要害,百十下之后,这些人只有磕头求饶的份儿,头发乱糟糟,首饰掉了一地,衣裳烂成一缕一缕,还沾着血迹,模样惨不忍睹。 “下次再叫我听见你们编排我姨娘,拔了舌头喂狗。”扔掉竹枝,理了理微乱的衣摆,贾环语气平淡,嘴角带笑,血红的眼珠子却充斥着骇人的戾气。 丫头婆子们连忙告饶,没一个人敢抬头去看他脸色。 “滚吧。”贾环摆手,一群人你搀我,我扶你,逃命似的跑了。 躲在暗处的赵姨娘心里百感交集。往日环哥儿脾气也不大好,但就是个窝里横,在外面受了欺负不敢做声,回到屋里就冲自己抱怨。现如今虽然脑子不清楚了,但懂得替自己出头,亦颇有几分胆色。如果叫他恢复成以前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儿,还不如现在呢! 想到这里,赵姨娘便有些犹豫,却不想贾环早就发现她行迹,慢悠悠踱步过来,偏着头,笑得别提多乖巧可爱,“姨娘,该吃饭了吧?” “先给马道婆看看,看完再吃饭!”赵姨娘嘴角抽抽,提溜着儿子衣领将他拽回小院。 马道婆瞄了瞄小孩血光犹存的眼珠子,然后飞快移开视线,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若真是沾了什么脏东西,这东西可厉害着呢,不会反噬自己吧?她默默念了句‘无量天尊’。 贾环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坐在饭桌前,满脸期待,看见马道婆拿着一把桃木剑靠近,脊背陡然紧绷,乖巧地表情被阴沉取代,黑漆漆地,涣散地瞳孔一瞬不瞬锁定马道婆,只待她稍有动作便一击击杀。 马道婆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直觉自己被某种吃人的怪兽给盯上了。她腿肚子打颤,手也发软,僵立当场不敢动作。 赵姨娘看惯了儿子变来变去的脸色,并不觉得如何可怕。况且平常问他一些幼年小事他亦记得清清楚楚,是以确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这回请来马道婆是为着把儿子弄丢的一魂一魄给叫回来,治好他的疯病,偏马道婆硬说儿子中了邪,得驱邪。 “环儿,马道婆在给你治病,别怕啊。来,先吃块糕垫垫肚子,一会儿弄好了咱就可以吃饭了。”赵姨娘将一碟糕点挪到儿子近前,诱哄道。 贾环森冷的表情略微回暖,捻起一块栗子糕送进嘴里,可眼睛依然盯着马道婆不放。 “好了,你开始吧。”赵姨娘冲马道婆招手。 “哎,”马道婆硬着头皮答应,一边挥舞桃木剑一边念念有词,却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贾环三尺,反倒越退越远。她招摇撞骗这么多年,三教九流什么样人没见过,只一个照面就知道,贾环此人极其危险,因为他的眼里没有一丝半点儿生气,唯有血腥和暴戾,就像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恶鬼一般。 贾环慢条斯理的吃糕,眼睛微微眯起仿似十分惬意,但紧绷的脊背却没有片刻放松。 马道婆被他阴测测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胡乱舞弄一通,点燃一张符纸,口里含着白酒朝屋顶喷上一口‘三昧真火’,迫不及待道,“成了。” “这就成了?”赵姨娘有些不信。这法事做得也太简单了。 “这里有些符纸,每日烧一卦给他喝下,七七四十九日后自然大安。”马道婆丢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飞奔出门。 “环儿,现在就喝一卦?”赵姨娘低头询问儿子。 “快点烧,我饿了。”贾环咽下栗子糕后催促。 “小吉祥,拿火折子并一个碗来!”赵姨娘立马朝门外大喊,末了抱怨道,“这些符纸花了我二十两银子呢!你的吃食也都是我瞒着老爷偷偷叫厨娘置办的,两月下来资费不小。你以后可得出息点,给姨娘挣座金山回来。” “嗯,让你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贾环慎重许诺。 赵姨娘笑得花枝乱颤,揉捏儿子终于长了些肉的脸颊,心肝宝贝一气儿乱叫。 小吉祥很快拿着东西进来。赵姨娘亲手烧了一张符纸,将符水和一和递给儿子,诱哄道,“别怕,这可是神水,喝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旁人想喝还喝不着呢!” 在末世喝惯了黑黄发臭还带毒的脏水,这碗符水在贾环看来委实算不得什么。他端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抹嘴道,“这回可以吃饭了吧?” “鹊儿,小吉祥,下去摆饭!”赵姨娘头也没回的吩咐两个小丫头,一双眼睛热切地盯着儿子,问道,“感觉如何?” 鹊儿和小吉祥也不急着离开,齐刷刷朝主子看去。 贾环嘴角抽抽,装模作样的闭眼感受片刻,点头道,“感觉脑子明白许多,身上都轻了。” “那就好那就好!谢天谢地,可算没白费功夫!”赵姨娘双手合十,喜不自胜。 上房,打发走过来哭诉的丫头婆子,周瑞家的低声问道,“太太,这回能收拾那贱种了吧?” 王夫人摇头,“教训几个嘴碎的丫头婆子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再等等,现如今他脾气如此凶戾,早晚会闯下大祸。有些事可一不可再,等他无故打死了人,也好叫老爷老太太看看贾家出了何等样一只恶鬼。他越来越疯,没准哪天狂性大发把宝玉害了去,万不能再容他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听说赵姨娘现拘着他不准出门,也许日后收敛了也不一定。” “他不出门你就没办法了吗?只管找几个行将就木亦或不要命的去招他就是。”王夫人用杯盖慢悠悠撇着浮茶末子。 “不愧是太太,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我这就下去安排。”周瑞家的颠颠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憋屈都是暂时的,这篇绝逼是爽文,大家别急! 丧尸都是没脑子的,所以跟丧尸玩了十多年的三爷脑子也坏了,他疯狂,暗黑,冷酷,暴力,脑回路跟正常人已经不一样了,宅斗宫斗什么完全玩不转,而且适应正常生活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他会另辟蹊径的,未来绝对是红楼一霸! ☆、八 先前绑的沙袋已觉得轻了很多,贾环解下,重又灌了些沙子进去,然后继续绑上,准备出门慢跑。 赵姨娘掀帘子进来,鼓着眼珠怒骂,“不是说脑子明白了吗?怎还绑着这东西?快给我卸咯!” “脑子是明白了,身子却轻了很多,不绑重物非得飘到天上去!都是姨娘你给我喝符水的功劳!”贾环笑嘻嘻竖起大拇指。 “胡说八道!平日只听人吊书袋,哪曾听说吊沙袋的?快给我卸咯,否则抽死你!”赵姨娘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作势要打。 贾环灵活的避开,跐溜从门缝中钻出去。 “小兔崽子,快给我回来!”赵姨娘连忙去追,母子两在院子里好一通胡跑。 半盏茶功夫后,赵姨娘实在撑不住了,扔掉鸡毛掸子,单手扶腰,吭哧吭哧喘气,“作,作死的兔崽子!你跑归跑,不准出这个院门,否则晚上不给饭吃,听到了么?!” “听到了。”贾环头也没回的摆手,两腿各绑了十斤重的沙袋,却依然身轻如燕。 赵姨娘冲儿子背影干瞪眼,最终气呼呼回到屋里,找出马道婆给的符纸,一把火全烧了。八九日下来竟没见半点儿成效!这招摇撞骗的死婆子! 绕着小院跑了五十多圈,这才感觉到筋骨活动开了,贾环行至木桩前练拳脚。 短短三月不到,木头桩子已被砸出了一个个凹痕,纹理下更有诸多裂缝。先打了几个直拳,再几记勾拳,贾环垫步,狠狠来了个侧踢,只听咔擦一声脆响,成人大腿粗的木桩竟被踢断,木头渣滓四溅。 守在一旁的鹊儿捂嘴惊呼。妈呀,一脚把那么粗的木桩踢断,换个人来会如何?肯定没命了!环三爷今年才七岁吧?天长日久下来又该厉害到何种程度?这整一个会走路的凶器啊! 想到这里,对主子的七分畏惧硬生生变成了十分。 贾环收腿,压了压丹田里的气,心道火候差不多了,炼了筋骨该炼内腑了,只有内外兼修,才能叫这具身体变得更强大。而所谓的炼内腑却并不是武侠小说中的内力,而是利用毒素一遍遍摧毁自己的五脏六腑,让它们一遍遍新生,从而将五脏六腑这些最致命的弱点都变得无坚不摧。 如此,最终得到的会是一具由内而外每一个细胞都完美至极的新身体。 外人都称这种异能为‘不死’,贾环却觉得叫它‘重生’更为贴切。若非如此,他又怎会来到红楼? 只不过毒药这种遭人忌讳的东西在贾府里肯定不好找,他又是庶子,稍微提及都有可能给自己惹麻烦,只能寻些平常人不知道,却又常见的毒花毒草吃下去。索性贾府绿化做得实在是好,各种奇花异草应有尽有,带毒的更是不胜枚举,倒给他提供了偌大的便利。 前世本就是学医的,又独自在野外生存了十多年,加之身体百毒不侵,贾环什么样的毒草没吃过,粗粗一眼扫过,便在院里发现了好几株剧毒植物。 相思豆,名字看似甜蜜无邪,果实中却含有一种致命毒素红豆因,不小心误食后会破坏核糖体的活性,出现神经亢奋、浮肿、痉挛、肾衰、视网膜出血以及内脏广泛性损伤等症状。 水仙花,由于毒性强烈,被苏格拉底称为‘阴王的花冠’,误食球根后会对整个神经系统产生令人震惊的麻痹效果,并致心脏瘫痪。 夹竹桃,世界上最致命的植物之一。只需一片叶子就可致一名成年人死亡,哪怕只是极少地接触嫩枝、花朵或浆果都有可能致人死命。 贾环在几株毒草前转悠,状似欣赏,随后冲鹊儿摆手,“给我拿一碟糕点来,我歇会儿。” 鹊儿答应一声,抬脚去了。 贾环在腐叶堆里翻出许多相思豆,捻了几颗,用衣袖略擦擦便吞进肚里,余下的揣进荷包,摘了一片夹竹桃的叶子嚼烂,又挖了几株水仙花准备带回房养着,有需要的时候再吃。 鹊儿来的时候见他正蹲在地上挖土,想着他可能喜欢这花儿开得漂亮,要带回去,便将糕点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回房拿花盆。 贾环挑拣了几株球根特别发达的,仔细挖出来,完了走到廊下的水缸边洗手,转回头一看,竟见一名眼生的粗使杂役正明目张胆的吃他的糕点。 贾环正是疲累的时候,又服食了毒草,正需要给身体补充大量能量,如何忍得住,眼珠子立马红了,嘴角挂着狞笑走过去,轻飘飘问道,“谁准你动我的东西?” 对上来人血丝遍布的眼珠,那小厮瑟缩了一下,梗着脖子叫道,“这糕点放在这里又没写你名字,旁人为何吃不得?” “你知道我是谁吗?”贾环审视他分明害怕却依然强撑的表情,视线定格在他红肿的鼻尖、灰白的脸色和暗紫的指甲上。这些可都是重症心脏病的表征。 “知道,小贱种罢了!摆什么主子款儿?当真我怕了你?”小厮扯了扯唇,似乎想蔑笑,却没能成功。 分明心里怕得要死,却还要挑起自己的怒火,其中必定有诈。贾环玩味的笑了。他只是嗜杀,并患有轻微的狂躁症,可并不代表他智商有问题,明知这是别人挖的坑还一个劲往下跳。 压下心间涌动的戾气,贾环淡淡一笑,伸出手把糕点挪到自己近前,捻了一块送进嘴里咀嚼,完全把那小厮视若无物。 小厮见他如此平静,与传闻中的反应完全不同,一时有些傻眼,呆愣片刻后忙把碟子抢回来,将仅剩的几块糕点胡塞进嘴里。这回总该发狂了吧? “你他妈找死?”贾环眼珠赤红。 小厮面上越显跋扈,含着糕点叫嚣道,“我就是吃了,你能耐我何?来打我啊?”说着说着,挽起袖子去推搡贾环单薄的胸膛。 贾环下盘稳健,如何是他一个身体羸弱之人推得动的?只巍然不动的立在原处,一双赤红眼珠上上下下扫视,仿佛能将人灵魂都看穿。 那小厮有些撑不住了,大冬日里,额头竟沁出细细密密一层汗水。 感觉到刚才吃下去的毒素正在发作,一阵阵剧痛如潮水般袭来,还有熟悉的,堪比岩浆的热流淌过奇经八脉,将体内所有细胞都一一摧毁,又让它们在赤焰中重生。贾环将快捏碎的双拳拢进袖口,面上却半点不显,沉声威吓道,“你再推我一下试试?” “试试便试试,你还能打死我不成?”小厮的声音略微发抖,手上却一点不含糊,又用力推了几把。 见鹊儿正拿着一个花盆走过来,贾环诡笑,在他的推搡下慢慢倒地。 鹊儿忙丢下花盆,撩起裙摆狂奔,跑到近前一看,只见小主子唇色乌黑,脸色煞白,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咽气。 那小厮弄不明白怎么倒下的不是自己竟成了对方,又见他情状凄惨不似假装,一时惊骇莫名,捂着胸口直哆嗦。 鹊儿探了探贾环微弱的鼻息,站起来扯着脖子大喊,“不好了,杀人了!快来人啊!” 王夫人‘恰好’过来探望贾环,听见响动心里一喜,暗道成了,忙隐去嘴角浮现的一丝笑意,做出心忧如焚的样子朝里赶。 出来迎接的赵姨娘面色大变,顾不得礼数,撇下主母朝后院狂奔。刚还听鹊儿说儿子好好的,难得表现的很正常,正侍弄花草呢,这才敢让太太去探,怎么眨眼功夫又弄出人命了?当真是天煞孤星转世不成? 她这会儿完全想不到倒下的会是自己儿子。盖因贾环近月来疯狂增长的武力值叫她相信只有儿子打死人的份儿,万没有儿子挨打的份儿。 待入了后院发现躺在地上的是自己儿子,她先愣了愣,这才凄厉的喊起来,“环儿不好了!快,快去请大夫!这是哪个天杀的干得?!” 王夫人心里十分错愕,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冲金钏摆手,“去请大夫!”话落,暗暗瞪了周瑞家的一眼。 周瑞家的心里苦啊。自己找来的分明是个瓷人儿,打小便患有严重的心疾,动不动便厥过去,好容易长到十七八岁就等着入土为安。接了这么个差事,用一个必死之人换二百两雪花银,他全家乐得跟什么似得,拍胸口打包票说一定把事儿办得妥妥的,怎么眼下情况完全颠倒了? 王夫人心里也直打鼓,暗忖莫不是贾环看出什么来,反将自己一军吧?原是个没脑子的,这会儿不但脑子灵光了,性情狠辣了,又练得一身蛮力,当真容不得他了!只等大夫来了验看真假,再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把这祸胎根除,否则日日与宝玉离得那样近,真叫她寝食难安。 众人七手八脚把贾环抬进屋,赵姨娘咆哮着要那小厮偿命,好说歹说被宋嬷嬷劝住,叫人拿了关进柴房,等老爷回来严查到底。 被一群身强力壮的婆子围堵,小厮双眼一翻厥过去。周瑞家的暗暗啐了一口,心里骂道:该死过去的时候不死,这下倒死得痛快了,没用的夯货! 王夫人跟着赵姨娘进屋,转身时隐晦的比了个灭口的手势。 周瑞家的心领神会。 事情闹得那样轰轰烈烈,很快便传到贾母耳里。老太太歪在炕上直揉太阳穴,语气颇为不耐,“怎又是环哥儿出了事?上次被小厮打,这回又被小厮打,我贾府血脉竟三番四次被人糟践,反了天了!” 陪侍一旁的邢夫人抿嘴而笑,“上行下效,主子看谁不顺,奴才们可不就争相挤兑么。” 这番话说得太直了,却也是那个理儿。贾母早知道王夫人面上慈和,实则对这个庶子深恶痛绝,平日里不叫他进学,拘在佛堂抄写佛经,完了令小厮带他胡混疯玩,说些嫡子如何如何尊贵,庶子如何如何卑贱的话刺激,只管叫他长成个猥琐阴沉,人见人厌的样儿,将来断不会有大出息。 这本没什么,嫡庶有别的规矩不能乱,但王夫人最近有些急了,手段越发狠毒,谋算了前程还不知足,竟谋算起性命来了。贾环再卑贱,那也是政儿的血脉,怎能说杀就杀?把贾府当什么了? 想到这里,贾母心中郁郁,瞪了幸灾乐祸的邢夫人一眼,对鸳鸯摆手道,“去库房提些药材给环哥儿送去,碰见太太叫她把府里的对牌还给我,后宅这样乱,盖因她庸碌无能,既管不了就别管,以后都交给凤丫头吧。” 鸳鸯领命而去。 邢夫人用绣帕掩嘴,偷偷笑了。 ☆、九 人没算计到,连府中大权都丢了,王夫人心中气得发疯,偏面上不能显出一丝半点儿的不满来,只得解下对牌交给鸳鸯。 “大夫怎还未到?来人,拿我的帖子去催催!”她转头呼喝,看上去十分着急,内里却恨不得贾环立马去死。若大夫来了没查出问题,这个性情乖戾,心机又十分深沉的庶子她是万万容不得了! 赵姨娘紧紧拉着儿子的手,眼见他浑身发烫,呼吸渐弱,直吓得丢了三魂没了七魄,还是匆匆赶来的大夫提醒,才被丫头婆子搀到一旁静候。 王夫人心不在焉的喝了几盅茶,见大夫停下诊脉,忙问道,“如何?” “脉相微弱怪异,似内伤又似中毒,老朽一时辨不分明,方才听丫头说了情况,想来应该是内伤,先行开些调息的药慢慢吃着。”大夫保守的答道。 竟是真的内伤了?王夫人瞳孔微缩,心中万分诧异。不过,即便真伤了又如何?她照样得把这祸胎除了。好在掌家的是自己侄女,不是邢夫人,她若要行事也还便利。 “严不严重?什么时候能好?”赵姨娘急声询问。 “能不能好且难说,只慢慢养着。不过公子年小,三五年过去想是能养好的。”看向赵姨娘时,大夫眼里闪过一丝怜悯。脑袋才砸了个大窟窿,又受了这么重的内伤,且次次都是奴才所为,这贾府也太龌龊了,完全不给庶子一点活路啊! “天杀的奴才!谁给你的胆子如此糟践主子?待我回了老爷把你一家都活剐了给我环儿偿命!我环儿命苦啊!左一个小厮要害他,右一个小厮也要害他,竟没人将他当个堂堂正正的人来看!庶子难道就不是老爷的儿子了吗?庶子就活该受人磋磨吗?满京里打听打听,万没有这样狠毒的人家……”赵姨娘脑袋一晕,撞开门帘就跪在外间嚎啕,那凄厉的控诉越过好几道院墙都能听见。 “快别哭了,我和老爷自然会为环哥儿做主!”王夫人忙使人去扶,又用五十两银子堵住大夫的嘴,唯恐这些事传到外面,替自己招来个苛待庶子的名声。 赵姨娘虽没甚脑子,但论起撒泼打诨,满府里无人可敌。她又哭又嚎又骂,任谁来劝也不起身,头发乱了,妆容花了,珠钗掉了,衣裳脏了,情状竟比躺在床上的儿子还凄惨。惹得匆匆回转的贾政心烦意燥,对着王夫人一通咆哮。 因不是第一次,他心里也有些怀疑王夫人平日的贤惠慈善是作假,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冰冷的审视。苛待庶子看似事小,被御史逮到也够他喝一壶的了。 王夫人心中慌乱,矮下身段给赵姨娘道歉,又送了好些药材和纹银,然后自罚去佛堂念半月经文。 最后还是见儿子的烧退了,呼吸也平稳了,赵姨娘这才消停下来。 晚间亥时,贾环在赵姨娘嘤嘤不断的低泣声中苏醒,握了握拳,运了运气,感觉到在体内四处爆炸的剧痛已经完全消失,炽烈地,能叫所有细胞死亡又重生的热流也已经消退,这具身体看似瘦弱,却比以往多了许多韧劲,五感亦更加敏锐,就像剥掉了原本包裹在体表的硬壳,彻底释放了本我。 那种由弱小变得强大,从而主宰自己命运的感觉又回来了。贾环启唇,畅快一笑。 “环儿,你醒了?”赵姨娘拧了拧被泪水打湿的手帕,刚一抬头就对上儿子亮如星辰的眼睛,立时惊喜的叫起来。 “小兔崽子,你还笑得出来!你不是很能吗,啊?几十斤重的沙袋你整天绑着乱跑,一脚踢断根木头桩子不在话下,怎得被人推两记就内伤了?你个孬种!等你好了,那些拳脚趁早别练了!练了也是白练!”赵姨娘玩不来温情那一套,对儿子表达关爱的方式非打即骂。 贾环被人揪住耳朵却乐在其中。即便末日没爆发的时候,他的贵妇母亲也未曾对他说过一句表达亲近的话,更何谈责打。他喜欢这份嬉笑怒骂中透出的温情。 “姨娘,那小厮是不是吓死了?”他咧咧嘴,一下子坐起身,半靠在床头。 “你怎知道?刚把他扔柴房里,说要拿绳子索了他全家给你偿命,他眼儿一翻就翘辫子了。”赵姨娘忙把枕头塞进他后腰。 “他原先就患有严重地心疾,却还变着法的惹怒我。在咱们院子里,谁不知道我贾环护食护得厉害,他却当着我的面头偷吃我点心,这分明是挖坑等我往里跳呢。我如果对他动手,就算他当场不死,回去也一准儿来府里报丧。所以我顺势反将他一军。”贾环微扬的嘴角透着一股邪气。 赵姨娘目瞪口呆,忙上上下下摸索儿子身体,急问道,“所以说你是假装受伤?你没事?” “我好着呢!你看看这脸色。”贾环往脸上拍了拍,苍白的脸颊立时红扑扑粉嘟嘟的。 “可大夫说你伤得很重!”赵姨娘还是有些不信。 “这个瞧见没?往腋窝下一夹,那脉搏就越来越微弱了,夹得久了甚至能导致脉搏停止跳动,但人却好好的。”计策甫一拟定,贾环就想好了说辞,从枕头下摸出两颗核桃。 “真的?我试试!”赵姨娘立即将其中一颗夹在腋窝,自己测脉搏。 贾环五指微微用力,轻松捏碎剩余的一颗,取出里面的果仁慢慢吃着。他上辈子饿怕了,喜欢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储存一些不易霉变的食物。 “嗨,真神奇哎!脉搏竟然真的从有到无了!这个好!到时我也坑别人几把!”赵姨娘取出核桃,惊奇的叫起来,瞥见神态安闲的儿子,脸色立即一变,拧着他耳朵骂道,“死崽子!你装就装,作甚不通个气?差点吓得老娘魂飞魄散!” “轻点,疼!”贾环忙去掰她手指,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一根肠子通到底,心里发虚的话一准儿被太太看穿!跟你说了岂不坏我的事?” 赵姨娘一想也是,讪讪放手后凑到儿子耳边低语,“你说这回是不是太太要害你?”如果打死人的罪名落实了,再加上儿子疯魔的流言,这贾府必定待不住了,可不就称了她的意! “除了她还能有谁?”贾环嗤笑。别看原著中王夫人待贾环慈善,把抄经这么有脸面的活儿都派给他做,而不是自己的媳妇李纨,弄得贾环在宝玉面前也耀武扬威了两回。可实际上呢?替主母抄经除了得些脸面还得了什么?好好的不进学,将来能有什么大出息? 王夫人之所以让贾环安然活着,是因为知道贾环已经被养废了,压不过宝玉,留着他还能显示自己贤惠大度的好名声。如果贾环是个才德兼备且有大出息的,单凭赵姨娘无时无刻不惦记贾府家业这一点,他娘两个就别想活命。 王夫人可是个连自己亲侄女也算计到连渣都不剩的主儿。 赵姨娘兀自寻思片刻,抚着贾环脑袋忧心忡忡开口,“儿啊,日后你那些沙袋子、木头桩子、石碾子都丢了吧!你摔坏脑袋的流言已经满府里传开了,太太如果借这个名头收拾咱们,咱们说不定会被打发到乡下庄子里去!” “去庄子不好吗?自由自在的,你不用大清早去请安,也不用端茶递水伺候人。”贾环从枕头底下摸出一袋花生嚼。 “你知道个屁!”赵姨娘没好气的戳儿子脑袋,“庄子里的庄头常年驻守,早成了一手遮天的二主子了,咱娘两被赶出去,他见咱们失了宠,再加之太太授意,不定怎么折磨我们呢!到时不明不白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待在贾府里虽说不自由,却能时时见着老爷,讨他高兴了还能分咱们一份家业。” 迟早是要抄家的,这家业谁得了谁倒霉!贾环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不能说,只敷衍的点头,让赵姨娘给他弄一份宵夜,唏哩呼噜两三口吃完,心满意足的睡了。 翌日大夫再来,摸过脉搏依然很微弱,只叹了两回,留几幅药便走。贾环取出腋窝下的核桃,冲赵姨娘扬扬眉,咔吧咔吧捏碎,捡着果仁塞进嘴里。 “我的儿,谁说你傻!我看你是越来越机灵了!”赵姨娘笑嘻嘻掐了掐儿子脸蛋。 外间宋嬷嬷隔老远就喊,“鹊儿,快打帘子,药熬好了,小心洒。” 鹊儿忙掀帘,宋嬷嬷小心翼翼端碗进来,递给贾环。 是药三分毒,赵姨娘正想阻止,却见他咕噜几口把药喝完,不免狠狠瞪他几眼,却在听见宋嬷嬷的话后转移了注意力。 “姨娘,你说这事儿奇不奇怪,那小厮吓死没多久,他爹娘并一个四岁大的弟弟都被一把火烧死在屋里。莫不是坏事做绝遭了天谴吧?” “有这事?”赵姨娘声音打颤,脸色煞白。 贾环眉心微微一跳,心知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对王夫人狠毒的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在还没有自保且保护别人的能力前被这样一条毒蛇盯上,日子怎么过?本就想离开贾府的决心更坚定了几分。 ☆、十 因庶子三番两次受奴才磋磨,贾政对这事也重视起来,唯恐传出什么流言污了自己官声,把个后院看得紧,也不许奴才私底下饶舌。 凤姐初掌家,狠烧了几把火,将一竿子奴才整治的服服帖帖,大事小事周周全全,半月下来,再无人说‘环三爷脑袋坏了’的混话。 这是赵姨娘在贾府宅斗中取得的第一次重大胜利,心里那个美啊,眉眼舒展了,身子轻快了,连睡觉都能笑醒。 贾环不再练习拳脚,只整天待在房里装病。虽说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是他上辈子的终极梦想,但真过上这日子才发现,原来血腥和杀戮早已刻入骨髓,未曾有片刻抽离。哪怕换了时空,换了身体,他依然还是那个灵魂狂躁不安的贾寰! 贾府的生活再富贵,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渴望变强,渴望自由,渴望随心所欲主宰自己的命运。然而只要待在贾府一天,他就只能做一个地位卑贱的庶子,任人捏圆搓扁,他所渴望的一切,在别人眼里,甚至在赵姨娘眼里,都是痴心妄想。 坐在靠窗的炕上,贾环表情阴郁,从荷包里捣腾出一捧相思豆,嚼吧嚼吧咽下,然后猛灌了一口绿茶,咂摸道,“真苦!” “什么真苦?”鹊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 “药苦!给我弄一碟蜜饯来。”贾环摆手。 鹊儿不疑有他,忙去了。贾环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大把夹竹桃叶子,囫囵吞掉,这回苦的五官都扭曲了。然而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身体细胞被毒素摧毁的剧痛,起初像一豆小火苗,以心脏为起点逐渐蔓延,所过之处连皮带骨寸寸焚成灰烬。 明明痛得恨不能嘶吼呐喊满地打滚,体表也烫的惊人,贾环嘴角却噙着一抹诡异的笑。他太爱这种感觉了!越痛,他便笑得越欢,当所有独属于人类的情感都被一一消磨掉的时候,只有这份撕心裂肺的疼痛才能让他感知到,自己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咬牙忍过一波又一波剧痛,身体修复的速度逐渐赶不上被摧毁的速度,毒素便由内发之于外,在皮肤上形成一大片一大片红斑,继而以极快的速度肿胀化脓。 “成了,不枉我过量嗑药。”贾环往炕上一躺,大喘了口气。 “呀,环三爷,您这是怎么了?”鹊儿立在门口惊呼,想要近前,看清那些恶心的肿块又退却了,撩起裙摆朝赵姨娘屋里冲,大叫道,“姨娘,三爷不好了,你快来看看啊!” “环儿怎么了?”赵姨娘被手里的绣花针狠狠扎了一下,扔掉染了血的绢布,鞋都来不及穿,跳下炕便往外跑。刚才不好好的吗?还死皮赖脸跟自己要了一碗红烧肉吃呢!这小崽子,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三爷,三爷仿佛见喜了!”鹊儿气喘吁吁的说道。 “见喜?!快,快去叫大夫!”赵姨娘身子晃了晃,差点厥过去。宋嬷嬷和小吉祥忙一左一右扶住她胳膊。 见喜就是所谓的出水痘,一不小心可是要人命的,且传染性强,一个得了,满院的人都有危险。赵姨娘再愚钝也知道这事瞒不得,一边往儿子屋里走一边遣了宋嬷嬷去上房禀告。 “见喜?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请了大夫吗?”佛堂里,王夫人慢条斯理的敲着木鱼,面上无喜无悲。 “请了。也不知那贱种上辈子造了什么业障,这辈子一遭儿一遭儿的受罪,这回可要了小命了!”周瑞家的掩嘴而笑。 “佛祖面前怎能说这等混话?罪过!环哥儿吉人自有天相,总会无事的。”王夫人冲佛龛上的观音菩萨作揖,复又慎重叮嘱道,“赶紧去禀了老太太,千万莫让宝玉黛玉染上病气。尤其是黛玉,那娇弱地身子骨可经不起半点儿折腾!”话落微微皱眉,仿佛十分为黛玉忧心。 “哎,我这就去!”周瑞家的心领神会,抿着嘴下去了。 贾母听了消息脸色果然十分难看,又觉王夫人的担心很有必要,忙叫人去封了赵姨娘院子。王熙凤陪侍一旁,沉吟道,“老祖宗,光是封了院子恐怕不妥,这浆洗衣裳的水槽子可都是连通的,病气随水流出,防也防不住!不若赶紧的将环哥儿送出去,从源头杜绝才好。” “凤丫头说的是!等大夫看过就叫几个小厮把他抬出去吧。”贾母按揉太阳穴,深觉贾环就是个搅家精,三天两头出事,还是送走干脆。 偏院,大夫甫一入门,就被贾环身上大片大片红肿化脓的毒疮吓了一跳。丫头婆子不敢靠近,都挤在窗外伸长脖子看,只赵姨娘拉着儿子的手抹泪。 “大夫,快来给环哥儿看看,他这是怎么了?”瞥见来人,赵姨娘忙起身让座。 歹命啊!先是摔,后是挨打,现又出痘,这孩子莫不是扫把星附体了吧?大夫心里唏嘘,从药箱中拿出一条艾草熏过的方巾掩住口鼻,小心翼翼摸向贾环脉门。 贾环歪在炕上闭眼假寐,面容十分恬静,好似没事人一般。 把完脉再观气色,大夫心里没底儿,伸出食指朝贾环腮侧一个鼓起的大包点去,“这疖子是什么时候长起来的?”脉相着实奇怪,分明不是见喜,还跟上次一样,似内伤又似中毒。 “我也不知道!”赵姨娘哭哭啼啼道。 “这不是疖子。”贾环忽然睁眼,薄唇微撅,吐出一枚含的水润溜圆的枣核,那腮侧的大包自然而然消下去了。 大夫嘴角直抽抽,环三爷这时候还停不住零嘴,眼睛亮而有神,话音中气十足,可见病得不重,想罢看向赵姨娘,摇头道,“不是见喜,恐是碰了什么毒花毒草,弄坏了皮肤,我给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喝了,每日里抹点药膏再看。” “不是见喜?当真?”赵姨娘大喜过望。 “当真。人命关天,老夫岂能妄言。”大夫边说边写下药方,然后跟随鸳鸯去正院回话。 “幸好不是见喜,否则咱们娘两要被扫地出门了!多谢菩萨保佑!”等大夫走远,赵姨娘在炕沿跪下,朝四方叩拜满天神佛。 贾环扯唇,笑得十分阴沉,从矮桌上抓了一颗大红枣塞进嘴里,心道那大夫医术不错,竟然没被忽悠住,不过这事儿还没完,反正自己这回走定了,想到这里,又觉对不住赵姨娘,不由伸手摸摸她脑袋。 “死孩子,成日里只知道吃!说,是不是你胡乱吃了什么才弄成这样?!”赵姨娘腾地站起来,狠狠一巴掌拍掉儿子大逆不道的手。 “绝对没有,我用我的人格发誓!”反正那玩意儿早八辈子就没了!贾环笑嘻嘻举起三根手指。 “兔崽子,你一说谎就笑得特别乖巧,你自己不知道吧?看老娘今天不揭了你的皮,省得哪天把自己折腾死!”赵姨娘挽袖,按住儿子一顿好打。 贾环伸胳膊蹬腿儿的反抗,母子两个闹成一团。 正院,贾母听闻不是见喜,而是碰了毒花毒草引起的过敏,脸色多云转晴,用二十两银子把大夫打发走,却也没发话给母子两解禁,盖因鸳鸯说了,环哥儿身上那毒疮委实恶心恐怖,还是拘着他,省得出来吓人。 “没见喜?你确定?”佛堂里,王夫人一连问了好几遍。 “老太太再三询问,那大夫都摇头否认。他是京里有名的神医,想来不会砸了自己招牌,毕竟见喜可是大事,半点儿糊弄不得的。”周瑞家的露出惋惜的神色。 王夫人怔愣半晌,这才一下一下继续敲木鱼,声音平淡无波,“好,不是见喜就好。你下去吧,有什么事速来禀报。” 周瑞家的低眉顺眼下去了。 这一波过去后又是数日,贾环身上的毒疮未见好转反倒更严重,大夫连换了好几种方剂亦不奏效,只能摇头叹息。 渐渐地,府里风言风语再起,有的说环哥儿得了麻风;有的说环哥儿造了孽,老天在罚他;有的说环哥儿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 又有王熙凤将贾环患病的恐怖模样添油加醋描述给贾母知道,终于让她再次动念。 “政儿,环哥儿得了那样怪病,一身毒疮脓水直流,看着很是骇人。我恐这病一年半载的好不了,且会过了病气给旁人,什么麻风天谴的,说出去亦难听,不如将他送回金陵老家吧。” 贾政哪里有那个闲心去管一个不成器的庶子,且他自去看了一回,未进门便被吓走,心中也觉万分恶心,立时点头道,“母亲说的是,儿子这就下去安排。”说着躬身告退。 赵姨娘接到消息后有如五雷轰顶,贾环却勾唇一笑,暗道成了。 “兔崽子,你怎这时候还笑得出来?”瞥见儿子堪称愉悦的表情,赵姨娘恨铁不成钢,骂道,“你个蠢货!在府里每月还有份例可拿,你的诊金也由公中出钱,待去了金陵,不知给丢到哪个庄子,所有花用皆被庄头扣去,再有太太私下里嘱咐几句,咱们娘两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病也别治了,饭也别吃了,多早晚把咱们耗死!待到了地头,你可该哭了!老天爷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一天舒心日子也不让我过!”骂着骂着就嚎起来,那模样伤心至极。 贾环心里有些愧疚,摸摸赵姨娘脑袋,慎重许诺,“姨娘,你放心,去了金陵我必不让你受人欺负,过得比贾府舒心千万倍。”停顿片刻,他嗓音略沉,继续道,“当然,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只管去求贾政。你这身皮囊目前还能哄住他。” 赵姨娘半晌没做声,眼泪却是收住了,最后捶了儿子一下,嗔道,“什么贾政?那是你爹!日后放尊重点,莫叫人拿了把柄。”说完也不给个准话儿,掀开门帘自去了。 贾环盯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珠缓缓爬满血丝。 ☆、十一 赵姨娘走后,除了小吉祥和宋嬷嬷,其他奴才莫不急着寻门路拉关系,好留在贾府。去了庄子不但月银减半,活儿还累,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他们如何肯干。 至晚膳时分,鹊儿回来了,面上带着点喜色,走到贾环门前又变成了惶恐不安,徘徊半晌也不敢入内。 “进来吧。”贾环歪在炕上,手里捏着一朵鹅黄色的水仙花嗅闻,模样看似沉醉安闲,待他转过脸来,鹊儿却知道他眼下正濒临狂暴的边缘。 只因他的眼珠已由漆黑变成了暗红,涣散的瞳孔占据了大半眼眶,那冰冷刺骨的眸光轻飘飘扫过来的时候直叫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鹊儿忍不住后退两步,膝盖一软便跪下了。 贾环将花揉烂,随手扔出窗外,指尖敲了敲桌面,问道,“什么事?” “三爷,您,您怎么不吃饭?这菜都凉了。奴婢先伺候您用饭吧。”鹊儿失去了告辞的勇气,颤巍巍爬起来给主子布菜。 贾家待下十分宽和,规矩也不甚严,稍有脸面的奴才在主子跟前都是‘你’啊‘我’啊的,从不用贱称,但不知什么时候起,鹊儿却再不敢在贾环面前放肆,那一声‘环三爷’叫的心甘情愿,亦充满敬畏。 “不用,你要说什么?来告辞?”贾环摆手,暗红的眼珠洞若观火。 鹊儿刚爬起来,吓得立马又跪回去,嘴巴开合半晌说不出话,只呜咽着给主子磕头,三两下额头便青了,心道如果惹怒了环三爷,凭他一根手指也能把自己给捏死。 “别磕了,想走便走,我身边不留心不甘情不愿的人。”贾环声音平淡。 “三爷,是奴婢对不住您,但奴婢爹娘全在京中,家里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正是嗷嗷待哺的时候,我走了这个家谁来撑?奴婢也是没法,您日后多多保重吧!”快速说完这话,鹊儿爬起来跑了。 她本以为主子会暴怒,会掀桌,甚至会责打,但想不到他表现得那样平静,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可有可无的玩意儿。奔出门的时候,她也弄不清自己是轻松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贾环歪回炕上,重又摘了朵花嗅闻,面上全无半点不舍亦或难过。 “死丫头,赶着投胎呢?”迎面走来的小吉祥被鹊儿撞了个踉跄。 “吉祥姐,我要走了。”鹊儿忙扶住小吉祥胳膊。 “找好去处了?”小吉祥并不意外。 “找好了,去三小姐院里管鸟雀。” “鹊儿服侍雀儿,倒也相宜。”小吉祥讽笑。 鹊儿面露惭愧,踌躇片刻后诚心劝道,“吉祥姐,你也赶紧想办法留下吧。这一去,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水葱样的人儿自此就成了乡野村妇,连个粗使小厮恐也配不上。再者,那些庄头都向着太太,在庄子里一手遮天,无需半载就能把人折腾死。你千万莫要想不开,跟着去受罪!” 小吉祥不以为意,淡笑道,“庄头再恶能恶得过三爷?再狠能狠的过三爷?三爷到底是贾家正正经经的主子,他要整治个把奴才,那人只有干挨的份儿,打死打伤都得受着,否则就是犯上作乱,送进衙门里可是要砍头的。我在京里无牵无挂,也不稀得嫁人,三爷在金陵立住了,我正好跟过去享福,可比待在这踩低捧高的腌臜地儿舒服多了。”话落,甩帕子而去。 庄头真能恶得过三爷?想起那双血色弥漫的眼睛,徒手捏碎瓷杯的怪力,鹊儿打了个寒颤,一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决定。 鹊儿刚走,迎春后脚就到,见院子里没人守职,站在门口喊道,“环哥儿在吗?” 小吉祥忙从偏房里跑出来,笑嘻嘻迎上前,“是二小姐来啦,三爷正用膳呢,你吃过了吗?我再给你添一副碗筷?” “不用了,我才刚吃过。听说环哥儿要走,我过来看看他,顺便送些路上用的东西。”迎春指了指司棋怀里的大包裹。 自打三爷患病,这还是头一次有兄弟姐妹来探,连三小姐亦无半点声息,小吉祥想着让主子高兴高兴,忙请迎春进屋。 贾环没什么胃口,吃了两筷子便把碗推到一旁,慢慢喝着绿茶,瞥见迎春,不禁诧异的挑眉,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惦记自己。不过也是,原著中宝玉对这个兄弟的态度是可有可无;黛玉从头至尾没与贾环说过半句话;探春嫌弃疏远尚来不及,何曾主动亲近;唯有迎春待他情真意切,多有照顾。 这样一想,贾环眼中的戾气顿时消减几分。 迎春着实被他面上的大块红斑惊住了,但只瞬息便调整过来,既不害怕,也不嫌弃,坐在炕沿拉住庶弟的手,温声询问,“环哥儿眼睛怎是红的?可是刚才哭过了?你别怕,去了只管安心将养,少则数月,多则半载也就回来了。” “我没事,谢二姐姐关心。”贾环垂头,掩住自己异于常人的眸子,拿出十二万分的耐心与迎春叙话,半个时辰后方才辞别。 “二小姐真是有心了,送的都是三爷您最喜欢的东西,瞧瞧,这盒点心不但精致,还易于保存,正好路上吃。”小吉祥将一个硕大的点心盒子拿出来,果然见主子眼中的血丝退去不少。 “哟,怎么还包了五十两银子?要从她奶嬷嬷手里抠钱可不容易啊!”小吉祥捏着一个荷包叹息。 “日后自然还她这份人情。”贾环掀开盒盖,取出一块梅花状的点心慢慢吃着。 “那是,主子您可得记着二小姐的好,满府里这么多兄弟姐妹,除她谁肯来……”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小吉祥忙打住,拿着包裹出去了。 这边厢,赵姨娘情状狼狈的跪在贾政书房门口,最后被两个婆子架出来,立在原处抹了好一会儿泪,见老爷铁了心,忙又转头朝探春院子赶去。 “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跪,你这是在折我的寿呢!”探春使人拉起赵姨娘,语气极其不耐,“让我去求老太太,你这话说得轻巧!焉知正是老太太下的令,让把环哥儿远远地打发出去!她老人家虽不管事,但性子最是说一不二,万没有更改的理儿,若我不知趣跑去苦求,岂不连我也遭了带累?” “都是一母同胞,说什么带累不带累的?帮衬兄弟那是你应当应分的事儿!”赵姨娘有些着恼,眉毛都立起来了,但思及探春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颇有脸面,又矮了身段。 “帮衬帮衬,成日里你只叫我帮衬他,却怎得从未叫他帮衬我?他现今发了疯病,又染了一身癞子,连个人样儿都没了,说出去我如何自处如何婚配?姨娘莫求我,算我求你,快着点把他送走,也好给我留条活路。我日后嫁得好了自然不会亏待你们。”探春破天荒的主动抱住赵姨娘,面露哀求。 看着女儿难得柔软的表情,赵姨娘心中没有欣喜,只有心寒。这就是她的女儿啊,为了自己的利益,连同胞兄弟的安危都不顾了。她那样聪明,如何不知道把环儿送走等于叫他去送死?然而她不但毫无感觉,反倒迫不及待,乐见其成,当真够狠! 想到这里,赵姨娘甩开女儿,冷笑道,“你日后嫁得好了,哪里还找得着环儿的尸骨?不过空口白话的哄我呢!万万没想到,我竟生了你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畜牲!” 探春也被她惹毛了,尖声反驳,“我是畜牲,那你是什么?我只恨自己没能托生到太太的肚子里,做她堂堂正正的女儿,反倒摊上你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平日尽给我丢人也便罢了,作甚还要毁我前程?!我上辈子欠了你吗?若你还念着点骨肉亲情便莫再为难于我!至于贾环,且叫他自求多福吧!”说着,使人把赵姨娘叉出去。 赵姨娘心潮起伏,差点没被气死在外头,想起病重的儿子,这才强撑着回转,一进屋便泪如雨下。 贾环什么话也没说,只用一双暗红眼珠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哭了一会儿,赵姨娘开始收拾包裹。 “你跟我一块儿走?”贾环挑眉,表情有些意外。 “不跟你走,让你一个人死在外头?我去求了你爹和你姐姐,他两个心狠不肯管你,我却不能不管你。”提起两人,赵姨娘就恨得咬牙切齿。 原来是帮我求情去了。贾环眼中的血色瞬间退得一干二净,摸摸赵姨娘脑袋,安慰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先把你这身癞子治好了再说吧!死孩子,院里的人都跑光了,快下来收拾东西!你以后可再不是贾府的三少爷了!”赵姨娘没好气的揪儿子耳朵。 贾环轻笑起来,面容竟是少有的开朗明媚。 上房,因着遣送贾环的事,王熙凤特来寻王夫人拿主意。 “姑妈,金陵好几处庄子,您说送去哪里合适?” “自然送去山清水秀环境清幽的地方,对环哥儿病体有益。” “那便送去老李头的庄子如何?” “甚好。” 姑侄两议定,心中都觉满意。 立在门口的彩明嘴角噙着诡异的微笑,心道弟弟的大仇可算是报了,奶奶果然没诓我! 那老李头是远近闻名的色鬼,见着貌美的女人就走不动道儿,娶了个世代屠夫家的婆娘,心黑手辣,连连弄死他好几房小妾并几个庶子,唯一成活的嫡子尽捡了夫妻两的坏处,又色又浑,五毒俱全。虽说这一家子人品低劣,但胜在有能为,每年收上来的租子都是最快最多的,因而惹了许多祸事都被王夫人压下,对王夫人最是忠心不二。 把赵姨娘母子送去那里等于送入地府,断没法儿活着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 贾母跟贾政都发了话,又得了王夫人与王熙凤嘱咐,底下的奴才很快就套好车在一处小角门等候。 赵姨娘心情本就不爽,看见拉车的两头驴子,当场就飚了,“府里的马都死光了吗?啊?竟就弄了两头驴子来,说出去,别人都道国公府好大的排场!” “赵姨娘你多担待,府里统共那么几辆马车,方才老爷要去一辆,琏二奶奶去宁国府要去一辆,太太等会儿去镇国公府拜访,必要一辆,到你这儿实在挪不出了。”周瑞家的陪着假笑。 赵姨娘自知不能跟这些人相提并论,亦明白这是周瑞家的故意给她没脸,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是小吉祥和宋嬷嬷上来圆场安抚,硬搀着她蹬车。 “呸!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呢!”等驴车缓缓驶出,周瑞家的啐了一口,不防贾环忽然掀开车帘,用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珠死死盯住她,待她汗毛倒竖的时候,忽而勾唇诡笑,无声口语道:等我回来! 周瑞家的骇得手脚发软,好半晌方拍着胸脯呢喃:“这小贱种真邪了门了,竟生了一双恶鬼才有的眼睛!幸好他去了就回不来,否则叫人日日睡不安寝!” 赵姨娘一路都在嫌弃两头驴子,出了城门方醒转,急问车夫,“这是要把我们送到哪个庄子上去?”告辞出来的时候太太也不给个准话儿,弄得她心神不宁。 “去李家庄。”车夫甩着马鞭答道。 李家庄并不是属于李家的庄子,而是因为坐落在李家村,方得名李家庄。庄头是当地的村民,与贾家签了死契,很有些手段,故而颇得王夫人看重,人称老李头。 说到这老李头一家,那真不是东西,老子和儿子常常共用一个女人,老婆妒心重,手黑,待两人玩腻了就把人弄死,不使碍自己的眼。去年因父子两奸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子,害得那家人背井离乡上京告御状,被王夫人截住打死在大牢里。 自此,老李头一家对王夫人那是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赵姨娘是贾家的家生子,这些个下人之间的事自然了解的清楚,立时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 “姨娘怎么了?”贾环拍拍她肩膀。 “儿啊!咱们这一去可是凶多吉少啊……”转身把儿子搂在怀里,赵姨娘边抹泪边说清缘由。 宋嬷嬷也是一脸惨然,唯独小吉祥镇定自若,正打开包裹给主子准备吃食。 “我还当怎么了。”贾环接过小吉祥递来的糕点,咬了一口慢慢嚼着,轻笑道,“姨娘我问你,我是谁,那老李头是谁?” 赵姨娘呆呆看着他,神情懵懂。 “我看你是被他的恶名吓傻了。我是贾环,贾府的三少爷,他签了死契,是贾府的奴才,他若对我不敬,我打死了他,那家人能耐我何?这世上没有主子给奴才赔命的理儿,就是告到官府,官府也得先赏他一百廷杖。”说到这,贾环真心感谢这个阶级分明的封建奴隶制社会。地位他占了绝对的上风,武力他也占了绝对的上风,没道理在庄子上混不下去。 将余下的糕点塞进嘴里,他抖落衣襟上的糕点渣,笑得玩味,“恶人还需恶人磨,姨娘有没有听过这句话。” 小吉祥掩嘴忍笑。她早知道环三爷立得住,这一去,说是丧家之犬,不如说是潜龙入渊。 赵姨娘回过味来,心中安定不少,待看见儿子脸上脖子上大片大片的红斑,又担心起来,“你还病着呢,但凡他克扣咱们份例,又拖着不给你找大夫,你这病体如何捱得住。” “你让我好吃好睡的养两天,这病转眼就好。”确定要走的时候,贾环便不再服毒,只多吃多睡,给身体补充足够的能量,溃烂的细胞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那三爷您多吃点,我收拾了好些干粮,去金陵只需一月,干粮却尽够咱们吃上三四个月的了。”小吉祥拍了拍身旁体型硕大的包裹。 “好丫头!”有咱末世人囤粮的风采!隐去后半句话,贾环冲小吉祥竖起大拇指。 每日里五六顿的吃,吃完便睡,不到两天,贾环红肿流脓的皮肤果然光滑如初,且显得比以前更细嫩,除了外表,体内流转的能量也有了质的变化。 “我的儿,你竟真的好了!待驶入下一个小镇,姨娘请人修书一封,让老爷接咱们回去。”赵姨娘欢喜的直拍手。 “你确定这信能到得贾政手里?既把我们赶出来,王夫人绝不会让我们再回去。”贾环嗤笑,五指微微用力,托在掌心把玩的两个小铜球竟直接被捏扁,互相嵌在一起撬都撬不开。 赵姨娘刚陷入失落,就被儿子露的这一手给惊呆了。 小吉祥和宋嬷嬷一个劲咽口水。她们早知道环三爷武力值高,却不知竟高到这个地步,心中惊诧的同时又觉得分外安全。这趟去金陵,老李头一家根本不足为惧,三爷一指头就能戳死他! “不枉我受了这么多苦,异能总算升级了。”贾环低声呢喃,扔掉铜球开始绑沙袋。这回沙袋里装得不是石沙,而是铁砂。同样的体积,重量却翻了好几倍。 “你怎么还带了这东西?不是让你扔掉吗?这铁砂哪里弄的?”赵姨娘收起惊骇的表情,伸手去拧儿子耳朵。再强那也是自己儿子,该打的时候要打,该骂的时候要骂。 “铁砂是多喜送我的临别礼物,这份人情你帮我记着。我下去跟着驴车跑,不尽快变强,如何保护你?乖啊,别闹。”掰开赵姨娘手指,贾环利落地跳下车。 “你绑了那么重的东西怎能跟得上?小兔崽子,病才好又开始折腾自己!你就不能消停点!”赵姨娘立时便想跟着跳下去。 小吉祥忙拉住她胳膊,笑道,“姨娘你就坐车上看着吧,环三爷能行!” 宋嬷嬷也拽住她另一只胳膊,好生劝慰。 赵姨娘拿倔强的儿子没法,只得吩咐车夫尽量放慢速度。 贾环艰难的跟在车后,赵姨娘一开始还心疼,见他精神头十足,眼睛亦亮闪闪地透着愉悦,慢慢也就放心了,跟小吉祥和宋嬷嬷两个闲闲的嗑瓜子,瓜子壳直往儿子面上砸,见儿子露出无奈的表情便哈哈大笑,勾着手指喊道,“环儿快跑,跑慢了姨娘可要抽你了!” 贾环一边躲避瓜子壳一边翻白眼,上一世沾染的暴戾和血气尽数收敛至心底最深处。这是他的亲人,哪怕落魄也不离不弃的亲人。 两三日过去,他已与驴车并驾齐驱,五六日后,哪怕车夫不停狠抽两头毛驴,也只能遥遥看着环三爷的背影。 眼见李家庄就在前面,车夫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道这孩子是怪物吧?从京城一路跑到金陵,汗不出,气不喘,脚上还绑着几十斤重的沙袋。彩明临行前还托我给老李头带口信,让他狠狠整治对方。这完全是给环三爷送菜啊! 默默替老李头念了句佛,车夫卸下东西便走,什么口信不口信的,已经完全用不上了。但愿老李头莫想不开,在环三爷头上动刀。 按理这老李头早该收到府里来信,获悉自己一行抵达的日期,可赵姨娘都进了二门还无人来接,只碰见几个形容猥琐的小厮。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不知道姑奶奶今儿要来吗?”因儿子在身边,赵姨娘骂得十分有底气。 “哟,赵姨娘来啦!对不住,方才在屋里假寐,不想竟睡过去了。”一个身材臃肿,三十岁上下,穿金戴银的妇人掀开门帘,从偏房出来。 “你是?”赵姨娘皱眉,心下很是不爽。来人虽面上含笑,可神态却十足倨傲。 “我是老李家的。”妇人扶了扶鬓边硕大的一只头花,指着缩头缩脑立在门口的一个小丫头,喝道,“你,带赵姨娘去上房。” 还知道自己住偏房,让我们住上房。赵姨娘勉强压下心底的不痛快,拉着儿子往里走,见屋子打扫的还算干净,摆设并不如何简陋,面上稍缓,只摸到床铺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这褥子怎是潮的?还有这被子,怎都发霉了?”她摊开被子,指着布料上的小黑点质问。 “奴婢是粗使丫头,只负责洒扫,这些奴婢真不知道哇!”小丫头惊恐万状的摆手。 “好个娼妇!竟拿这些烂货糊弄我!”赵姨娘一把抱起被褥,跑到门外兜头兜脑砸到老李家的身上,怒骂,“大冬天里让我们娘两睡受潮的被褥,你是何居心?!怎么着,真当自己是这李家庄的主子了?跑到老娘头上撒野,看老娘今儿不撕了你!” “我是奴才,可你也不是主子,谁能比谁尊贵?都被打发到这里来了,还抖什么威风?看今儿谁撕了谁!”老李家的暴起反抗,那肥硕的身材在窈窕的赵姨娘面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贾环将赵姨娘扯到自己身后,一脚把个二百斤重的妇人踹飞三丈有余。末世人不兴绅士风度,脾气上来了见谁宰谁,管你男人还是女人。 老李家的捂着肚子半天爬不起来,刚昂起脑袋,竟喷了一口血,想是肋骨断了。 她儿子李大富本来倚在门口看热闹,没想自家打遍李家村无敌手的老娘竟被一个小孩踹飞,心中又惊又骇,欲上前帮忙,对上小孩血红的眼珠便似施了定身咒,硬抬不起腿来,好一会儿才忆起手里牵着一条恶犬,呼喝着让它攻击。 恶犬张开血盆大口扑将上来,赵姨娘、小吉祥、宋嬷嬷三人吓得惊叫倒退,贾环却不避不让,待那恶犬袭到,快如闪电的扼住它咽喉,五指收拢,只闻咔哒一声脆响,竟把个喉骨硬生生折断了。 李大富软倒在地上,几乎吓尿。他老爹听见响动跑来,只见贾环正将狼狗扔在地上,五指成爪破开颅骨,在那红红白白的脑髓里翻搅,似在找什么东西。 “呀,我又忘了,这里没有晶核。”贾环将手从脑髓中抽出,沮丧的拍了拍额头,留下一个血手印。杀丧尸,宰变异兽,然后敲开脑袋找晶核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完全不需要听从大脑的指挥便那么做了。 老李头慢慢靠墙,只因他不停抖索的双腿已经站不住了。这,这就是贾府里撩了毛的小冻猫子贾环?真不是吃人的怪物? 这样想着,更令他骇然的事发生了,只见贾环嗅了嗅手指,竟伸出舌头把其上沾染的脑髓一一舔去,血红的眼珠子微眯,道了句,“好甜!” 上一世,贾环就酷爱嗅闻血腥味,常常躺在自己杀出的血泊中眺望灰蒙蒙的天空,寻找心灵的片刻安静。然而丧尸的血虽腥,却还带着腐烂的恶臭,与这正常地,新鲜地,咸甜浓稠的血液完全没办法相提并论,自然更令他心醉神迷。 他回味的表情太过鬼魅,骇得李大富身子直抖,裤裆里弥漫出一股尿骚味。老李头顺着墙根儿滑坐在地,怎么也站不起来。他婆娘胸口痛得要死,却还拼了命的撑起肥硕的身体,指望离那血泊中浅笑的魔童远一点。 莫说他们,就连赵姨娘三人也都脸色发白。 贾环一个人活了十多年,早已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咽了口唾沫,对赵姨娘笑得乖巧,“我饿了,今晚吃狗肉!” 赵姨娘也是个狠人,立马就恢复正常,冲老李头呼喝,“没听见吗?我儿子要吃狗肉,快过来把这死狗拿去煮了!” “马,马上!”老李头忙应了,却哆哆嗦嗦的站不起来。 “我姨娘现在需要休息,把房间里的被褥都换了,立刻,马上!”贾环红彤彤的眼珠子锁定李大富。 李大富以超常的意志力站起来,一溜烟朝库房跑去,生怕慢了一步被这魔童活吞了。 他老娘就那么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吹了半天风,抬回去时早已气息奄奄,哪还有平日嚣张跋扈的样儿。 “我儿真厉害!看这庄子里还有谁敢造次!”瞥见奴才们又敬又畏的目光和战战兢兢地举止,赵姨娘搂着儿子畅快的笑了。平生第一次,她尝到了扬眉吐气的滋味,早知如此,就不该赖在贾府受那等闲气。 ☆、十三 刚才还跑不见影儿的丫头婆子们不知从哪个角落纷纷冒出头,但凡赵姨娘吩咐,无有不应,态度那叫一个毕恭毕敬。 “把这床帐子换成薄纱的,被褥换成绢丝的,免得膈着我儿皮肤。怎么没设香炉?立刻拿一个过来,驱驱屋里的霉气。这盆青松修剪的不怎么样,换咯。炭盆子里烧得怎是普通木炭?有银丝炭吗?快去换了来!。”赵姨娘在屋里好一通指点。 一个婆子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频频点头,因见环三爷就歪在靠窗的炕上,额头还留着一个血手印,故不敢露出丝毫不耐,只恨不能把赵姨娘当佛祖供着。 一炷香功夫,房间焕然一新,贾环放下茶杯问道,“姨娘满意了吗?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叫他们再改。” “满意满意!这正院够大,用的也都是最好的,可比贾府里自在多了!”想到明早不用请安,一庄子奴才都奉自己为主,想干嘛就干嘛,赵姨娘心里说不出的舒爽。 “满意就好,我去厨房看看我的狗肉,吃了一路干粮,舌头忒没味。”贾环下炕穿鞋,循着肉香慢悠悠朝厨房走去。 小吉祥和宋嬷嬷伺候赵姨娘躺下小憩,这才回到各自屋里,将行李归置后凑在一处喟叹,“嬷嬷,咱们可算是来对了。瞅瞅,这么大的屋子,咱两一人一间,再不用跟人挤,盖得是绫罗,烧得是银炭,平日里不用受人挤兑亦不用看人眼色,不比贾府自在多了?世人都道宁为凤尾,不为鸡首。可凤尾哪里知道鸡首的惬意?” “死丫头,你这意思是咱三爷成不了龙凤?我看未必!就凭三爷那股子狠劲儿,早晚有大造化!”宋嬷嬷戳了戳小吉祥脑袋,两人掩嘴而笑。 休息了两三日,赵姨娘才缓过劲儿来,贾环却已经活动开了,每日里绑着沙袋绕李家村跑十圈,回来对着木桩练拳脚,发现李大富也爱舞刀弄枪便把他设在前院的武场给占了,两个教头因武功平平,略问几句便辞退,这才知道红楼的世界没有所谓的内力,也没有所谓的轻功,若武者能做到以一对十而不落败,已算是顶了天了。 即便知道这个世界的人武力值普遍不高,贾环也没有松懈,强练筋骨的同时又开始淬炼肺腑。李家庄的仆役可比贾府的规矩多了,丝毫不敢非议主子,只看见被主子踢断的木桩时,身子会抖一抖。 这日,贾环训练结束,忽然兴起想在庄里逛一逛,与小吉祥见弯就转,见台阶就上,不知不觉竟来到一座环境格外清幽的小院,院子里假山环绕,花木峥嵘,颇有几分意趣,又有一只养得膘肥体壮的孔雀,正拖着长长的尾羽在草坪上踱步,看见生人也不惧怕,歪着头打量。 “呀,是孔雀呢!这等神鸟,寻常可不多见!若是能给咱们开个屏就更好了。”小吉祥拍着手叫起来。 贾环的审美早被丧尸玩坏了,并不觉得孔雀有多么稀奇,反笑问,“瞧这油光水滑的,养得真肥!也不知孔雀肉是何滋味?”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小吉祥额角滑下一滴冷汗,心说三爷的想法总是这么‘实在’。 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老李头差点没厥过去,边跑边喊,“吃不得吃不得!这只孔雀可是送给太太的年礼,太太怪罪下来,咱们谁也担待不起啊!” 要说贾环最厌恶谁,那非王夫人莫属。他本是顺嘴一说,并没有要吃的意思,听闻老李头的喊话反倒非吃不可了,立时便冷了面色,捡起一粒石子轻弹。 石子破空而去,发出一阵短促的尖啸,而后精准地击中孔雀头颅,一串血花在草坪上炸开。 老李头哎呀一声惊叫,跪倒在地,表情欲哭无泪。这可是近千两纹银啊!就这么没了! “三爷,这可是太太指明要的年礼,正好养在老太太正院里,大节下的逗她老人家高兴高兴。您这一石子儿下去就没了,老太太太太问起来,奴才如何交代?” 贾环踱步过去,扯下一根孔雀尾羽把玩,笑得十分漫不经心,“既是王夫人指明要的,我还真得尝尝。你如何交代?实话实说啊。要么叫王夫人贾母亲自到金陵来治我,要么暗中授意,让你除掉我。想怎么来,我接着。都离开贾府了,我还怕个什么?” 他也曾出身豪门,明白内宅争斗的残酷,但自从离开基地一个人生活后,他渐渐忘了如何与人勾心斗角,也厌恶勾心斗角。在贾府他还要千防万防,到了李家庄属他为尊,自然一力降十会,无需玩那些阴的。 老李头可算是看出来了,三爷对老太太太太非但没有半点敬意,还恨之入骨。这次发配庄子没准儿就是他自己设计的,要不信中提到难以根治的癞子,怎么一出发便好了呢。到了金陵他就威风了,名义上是主子,又练得一身绝强武功,谁奈何得了他?况且就算给京里递消息,老太太太太也万不会放下身段千里迢迢的来教训他,更不会许他回去,最多写信申饬几句,哪里伤得了他一根毫毛? 这真真是一粒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熟炒不爆捶不扁,叫人无从下手啊!他才几岁?再过几年又是何光景? 老李头直觉前途灰暗,干脆给跪了,颤巍巍表忠心,“三爷说得什么话?太太送你来是养病的,这整个儿庄子都由你摆布,你爱如何便如何,焉有旁人置喙的理儿,不说吃孔雀,就是龙肝凤髓奴才也得给您找来。奴才只管服侍的您高高兴兴,若起了一点子背主的心思,叫奴才天打五雷轰!” “这世上若真有天道,你早被轰成渣了。”贾环冷笑,将手中羽毛的尾巴尖折断,斜插在自己鬓角,负手而去时命令道,“把尾羽都拔了给我姨娘送去,肉拎到厨房煮了。” “奴才遵命。”等他走远,老李头才艰难的爬起来。 回到正院,赵姨娘正歪在炕上,一个小丫头捶腿,一个小丫头捶肩,还有一个小丫头将剥好的桂圆放在碗里供她取用,炕桌上放着各色糕点并一些珍稀果品,李大富和一个管事妈妈跪在座下禀事,排场看着比王夫人还足。 “我好歹也是贾府里半个主子,这李家庄除了我儿,还能有谁比我更尊贵?为何这账本我看不得?”她竖起两道柳眉,指着李大富怒问。 “按理,这账本只有太太派来巡庄的账房先生才能看,年底下他需带回去给太太过目,若让闲杂人等碰了,出了问题我们不好交代。现如今账本已经封了,不好取来给姨娘看,请您多担待。”李大富陪着假笑。 “莫要糊弄我,说是封账,那是方便你们弄鬼。收上来的租子给府里缴四成,剩下六成全私底下吞了,当我不知道呢!”赵姨娘蔑笑。她也是贾府的家生子,这些个阴私她如何能不清楚。 李大富心中恨恨,直想用针缝了赵姨娘的嘴。这是敲诈来了啊! “我姨娘要看,你就拿来。”贾环慢悠悠踱步进来,取下鬓角的尾羽,插到赵姨娘头上。 李大富吓得抖了抖,再不敢有丝毫推脱,忙应承着与那管事妈妈一同下去了。 赵姨娘忘了生气,摘下尾羽笑得欢喜,“我的儿,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好东西?有钱也买不着呢!” “你喜欢就好,等会儿我送你一捆做大氅。”贾环用湿帕子净手,捻一粒桂圆含住,当即被舌尖上蔓延的清甜滋味给征服了,魔魅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真的?我记得宝玉就有一件金线织的孔雀毛大氅,穿出来可气派。”赵姨娘露出憧憬的神色。 贾环摸摸她脑袋,笑道,“用不着羡慕别人,以后我定叫你吃最好的,住最好的,穿最好的,谁也不能轻贱于你。” 赵姨娘感动的想哭,偏还假作没好气的戳儿子脑袋,“好听话谁不会说。真有本事,给我挣个诰命回来,我也管你叫爷!” “挣诰命?”贾环挑眉,除了修炼异能,他还真没给自己做过职业规划。末世人只需要知道怎么杀丧尸和寻找食物就够了。 “是啊,你用功读书,将来考个状元。咱们扬眉吐气,衣锦还乡,气死那毒妇!”赵姨娘目露兴奋,忽又惴惴不安道,“只是,方才我脑子一热,真当自己是这李家庄的主母了,竟要李大富拿账本子给我看。若让那毒妇知道,不会立时便要我们回去领罚吧?” 贾环吐出桂圆核,摆手讽笑,“不会,且不说她费尽心机把我弄走,断不会轻易让我回去。单老李头一家,就绝不可能将这事禀给王夫人。他们本是奉命来整治我们的,若让王夫人知道他们办事不力,这庄头的位置也保不住了。为了利益,他们自己就会瞒得死死的,姨娘且把心放宽。” “说得在理!”赵姨娘放心了。 贾环又道,“既然姨娘想当诰命,那明天就给我请个先生吧,我要读书。” 赵姨娘当即喜的牙不见眼。 老李头从私房钱里拿了八百两,打算使人再买一只孔雀,正自痛心着呢,见儿子黑头黑脑的进来,揣了账本便走,忙上前拦住,“干什么去?” “赵姨娘要看账本。”李大富没好气道。 “她一个侍妾,有什么资格看账本?”老李头瞪眼。 “凭她那煞神儿子,她想干嘛咱不得供着?否则一个不高兴把咱宰了,上哪儿伸冤?爹,你得写信告诉太太,叫她派人来收拾他!”李大富咬牙切齿。 “太太另派了人来收拾他,咱们一家子焉有立足之地?你这傻子!”老李头狠戳儿子脑袋。 李大富一想也是,立马蔫了,唉声叹气道,“那咱怎么办?跟个阎王日日相对,还要不要活了?” “他是人,不是阎王!是人就会死!你放心,爹有的是办法对付他。账本先拿去吧,且让那母子两嚣张几日。”老李头语气十分笃定。在李家庄一手遮天数十年,他也不是吃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 赵姨娘要账本并不只为显示自己威风。她爹原先在贾府就是管账的,颇有几分脸面,是故替她谋了个一等一的好差事。因她与贾政有了首尾,她爹被王夫人找了个借口打发掉,娘老子并几个兄弟也受了牵连,这才渐渐没落了。她虽不识几个字,但从小耳濡目染,看账本的功夫却十分利索。 因她素日里掐尖要强,撒泼打诨,名声不怎好,李大富便当她是个无知妇人,竟将没平掉的账册拿了来,料她看不懂。却没想不过半个时辰,赵姨娘指尖连动,点出好几个微妙之处,而后略略掐指便算出隐掉的利润有四五千两之多。 李大富跪在堂下抹汗,暗怪自己怎不早点想到:能生下贾环这等血煞魔星,赵姨娘又岂是好相与的主儿? “这账本子我收下了。”赵姨娘边说边将账本递给宋嬷嬷。这可是老李头的把柄,无论如何也不能还回去。 “万万不可!姨娘收了账本,年底我们拿什么给太太过目?太太怪罪下来谁能担待?还请姨娘给小的们留条活路。”李大富忙磕头求饶。 “得了,我知道你们私底下有两套账册,你只管跟往年一样把假账交上去。你们那些个弯弯绕绕我清楚得很!莫要糊弄我!别忘了,当年我爹也是干这个的。”赵姨娘得意一笑,颇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味道。 “可我们假账只抄录了一半,否则哪会将原册交给姨娘。”李大富一时心急,竟直接招供了,回过神来忙忙捂嘴。 赵姨娘笑得前仰后合,挥手道,“把往年的账册拿出来继续抄就是。太太眼睛长在头顶上,不稀得垂下眼皮子撩你们!且放心,账本放在我这儿绝对安全,只要你们让我们娘两过得舒心,你们也一样过得舒心。” 李大富犹不甘愿,正要跪立起来膝行上前,见歪在赵姨娘身边假寐的环三爷忽然睁眼,用那漆黑地,涣散地,了无生气的眼珠子瞟过来,顿时头皮发麻,忙又跪回去,作揖道,“那便劳烦姨娘保管账册了。我们老李家原就是贾府的奴才,叫主子过得舒心是本分。” “我儿说的是!”在门口听了半晌的老李头抱着一捆孔雀尾羽进来,极力做出殷勤的样子,笑道,“这是三爷让送给姨娘做大氅的尾羽,姨娘您看看。我叫人仔细清理过了,这毛一根根的油光水滑,在日头下一照当真会发光一样。” “快拿来我看看!”赵姨娘立马坐正了,眼睛露出渴望。 宋嬷嬷忙取了来递给主子。 什么账册,什么把柄,什么榨点油水,赵姨娘一时全忘光了,摩挲着华丽非凡的羽毛停不了手。 老李头在儿子身边安安静静跪着,大约一盏茶功夫,见赵姨娘放下尾羽,搂过环三爷心肝宝贝直叫,这才谄笑道,“姨娘还有什么吩咐?奴才一总儿给您办妥。” 赵姨娘瞥他一眼,道,“把布庄的掌柜和裁缝叫来,我要扯几尺布给我儿做冬衣,缎子和毛料都要最好的,莫拿劣货来糊弄我。另给我儿请一个先生,学问要好,名望要高。” 老李头一一应了,退至外院狠踹了儿子一脚,骂道,“你猪脑袋啊?把没平掉的账册给她看?现在好了,她拿到咱把柄,若交给太太,够咱抄家的了!” 李大富很是委屈的抱怨,“这假账不是刚做了一半吗?墨迹都还没干呢!再者,我出来的时候你也看着呢,怎就不说,现在反来怪我!” 老李头噎住了,不得不承认他也小看了赵姨娘,啐道,“这娘两个是扮猪吃老虎呢!怪我先前眼拙!她还想给她儿子找先生,若真让他出人头地了,太太还不活剥了我!” “那咱怎么办?不能不找吧?那煞星闹将起来谁抵得住?”想起那双幽冥鬼蜮般深邃冰冷的眼睛,李大富便心里发毛。 “找,谁说不找了!”老李头冷笑,“就村东头的李秀才吧,都赴了十年科考,学问肯定没得说,声望在我李家村也是最高的。” “李秀才好,我这就去聘他!”李大富忍不住笑了。 李秀才十四参加科考,一举中了秀才,李家村的人都说他天赋异禀,中状元是迟早的事,可打那以后连考十年依然是个秀才,渐渐成了全村的笑话。 当然,这些内情初来乍到的赵姨娘是不知道的,隔着屏风瞅了李秀才一眼,见他虽然消瘦,但气质斐然,容貌清俊,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立时便拍板了。 贾环正坐在新布置的书房里,歪着头似乎在看窗外一株红梅,但离得近了会发现他的瞳孔根本没有焦距。 “三爷,先生到了。”老李头敲开房门,引李秀才进去。 “坐。”贾环收回目光,淡淡瞥了身材消瘦,面容蜡黄的青年一眼。 李秀才被那空无地,黑洞般的眼珠子锁定,心跳顿时错落一拍。师生见面,本是学生起来行礼敬茶,老师端坐高堂训诫,但他现在完全不敢计较,一是因为这孩子看上去有点邪门,二是他急需老李头付给他的每月十两的束脩。 骨气是什么?早在十年的蹉跎中磨掉了。 “敢问公子之前进度如何?读过些什么书?”待老李头退走,李秀才毕恭毕敬的问。 “三字经还没学完。”贾环垂眸搜寻原主记忆。在末世挣扎求存十多年,他连简体字都有很多忘了怎么写,更何论繁体字?还是别逞强,省得出丑。 “公子可否写几个字让我看看?”李秀才又问。 贾环不答,拿起毛笔写下‘贾环’两个歪歪扭扭的字,收势时用力太猛,直接将‘环’字涂成一团墨迹。 贾家权倾金陵,怎教出来的子弟如此不成器?还比不上一般的乡野孩童!李秀才嘴角抽抽,强笑道,“我已了解公子情况,不如从头开始学吧?” “可以。”贾环拿起三字经,难得露出些纠结的神色。 “公子且将这段话念120遍,背120遍,写120遍,明日我来检查。”李秀才指着第一页说到。 “你不该先给我讲解意思吗?”贾环皱眉。 “正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等公子读熟了,背熟了,自然明白它的意思。再有,抄写时请公子找一本好的字帖,不拘什么字体,只要公子喜欢便可。” 贾环点头,果真读了一百多遍,又背了一百多遍,然后开始抄写。 李秀才端着茶杯在一旁监督。本以为大家子弟,性子多多少少有些顽劣,没想贾环倒是蛮乖巧地。 然而,环三爷很快就让他明白,所谓的乖巧完全是他的错觉。 读书背书本就枯燥至极,花去了贾环为数不多的耐心。等他拿起毛笔,涂出一个又一个看不出形状的墨团时,眼珠子渐渐爬满血丝,骨头缝里都仿佛长满了倒刺,叫他只想掀开自己的皮,将所有烦躁和不耐一一拔去。 他忽然扔掉毛笔砸掉砚台,猛然将桌子掀翻。 纸张落了一地,斑斑墨迹四处飞溅,头发乱了,衣襟皱了,衣摆脏了,叫他看上去十分狼狈。分明上一刻还安安静静,下一刻却似罗刹附体,眼角带着两撇绯红,模样说不出的鬼魅,更有乒呤乓啷一阵巨响,把个李秀才骇得跳起来,连滚带爬缩到角落。 贾环胸膛一起一伏喘着粗气,双手拢在袖子里紧握成拳,露出手背上一条条狰狞可怖的青筋。他早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 上辈子,为了研制出治愈丧尸病毒的血清,几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抓捕他。为了保命,他不得不独自生活。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再怎么坚强总有寂寞难耐的时候,所以他尽可能的让自己忙碌,用无止尽的杀戮使自己筋疲力尽,使自己狂躁的灵魂得到片刻安宁。然而这种方式无异于饮鸩止渴,只会让他心中的阴影越积越厚。 他的灵魂已然浸泡在血腥中,喧嚣和狂躁根植于骨髓无法抹去。他从未奢望自己还能过上平静的生活。当他拿起久违的书本时,他以为自己会喜悦,会珍惜,然而书本上的文字就像一个个令人眩晕的符咒,握着软趴趴的毛笔,他唯一能想到的竟是如何将它变成致命的武器。 他安静不下来,一时一刻也安静不下来,除非闻到腥甜的血气。 他身在红楼,心却困在末世,根本没办法走出来,亦无所谓能不能走出来。但是他深知,自己必须掩饰这些异样,尽力去适应正常人的生活。否则,等待他的依然是排斥和捕杀。 想到这里,贾环的呼吸渐渐平静了,眼中的血丝退去,朝躲在门外的小吉祥命令道,“进来收拾,顺便拿一根湿手帕并一碟糕点过来。” 小吉祥应诺,叫来五六个小厮用最快的速度打扫书房,换上新的笔墨纸砚。 “叫先生受惊了,实在对不住。”接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手上的墨迹,又将腮侧的乱发一一理顺别到耳后,贾环偏头冲先生微笑。 上一刻还阴森鬼魅,下一刻却乖巧安静,这是怎样的一种神经病啊!李秀才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至于学生突然发狂的原因,他半点不敢多问。 贾环再次礼貌一笑,捻起桂花糕小小咬了一口,分外仔细的咀嚼。都说甜食有助于舒缓情绪,这话果然没错。他深呼吸几次,内心终于完全平静了。 “先生参加过几次科考?” “三,三次。”李秀才半点不敢隐瞒。 贾环挑眉,又问,“分别是什么题目?” “第一次: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第二次: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第三次: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李秀才一一作答。 “我朝开科取士以来,所有题目并一甲答卷,先生可有记录?” “无,但官府必定录有存档,公子乃贾氏子孙,着下仆带着名帖去索,想是十分容易。” 贾环沉吟片刻后徐徐开口,“先生你看这样如何?我先弄到历年科举试题并一甲答卷,先生为我总结出考试范围、书目、最佳答题模式。我们由简至难,先准备童生试,再乡试,然后会试,最后殿试,争取用五年时间来完成这四个教学任务。老实告诉先生,我读书只为中举,不为其他,先把考试的框架立起来,至于旁征博引,修饰辞藻等细枝末节,待框架坚固了再一一添加未尝不可。”末世之前,贾环好歹也是大天朝培育出来的应试型高材生,太清楚如何走捷径了。 李秀才苦读十几年,向来以读书破万卷为目标,竟不知还有这等投机取巧的方法,心尖不免一颤。且圣人有云,读书识字乃为教化万民,兼济天下,若只为追名逐利,则必受世人鄙夷诟病。贾公子此言格外真实大胆,竟叫李秀才有些欣赏。 “既是公子所托,在下定当尽力。”他欣然答应。 贾环点头,使人叫来老李头,让拿着贾家名帖去官府索要资料。 老李头满口答应,行得远了才露出阴狠的神色,啐道,“读书中举,出人头地?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十五 李秀才拿到资料如获至宝,连夜总结出考试范围,发现绝大部分出自四书五经,另有少量来自《左传》、《公羊传》、《榖梁传》,书单拟定后竟只需专精十二本,比他自小所学简单的多,一时又是感叹又是扼腕。若早点遇见贾公子,说不定他已经高中了,不过现在也还来得及。 因怀着三人行必有我师的心情,李秀才教导贾环格外认真,可说是倾囊相授。两人亦师亦友,有疑难问题互相探讨,相处竟非常融洽。 如此,转眼就过了半月。 贾环正在练字,一笔一划苍劲有力,颇有几分峥嵘之相,感觉心底的狂躁翻腾不休时便停住,走到书房外看看花草,看看蓝天,告诉自己这里不是危机四伏的末世,安安静静的待在一个地方不会要了自己的命,然后吃上几块甜的腻人的糕点,转回来继续。 李秀才知道他似乎不耐久坐,每隔半个时辰必定要出去走一走,否则便会烦躁不安,便也丝毫不加拦阻,有时甚至会主动提醒。 这日下学,李秀才辞过环三爷,沿着小径往角门走,在一座假山前被老李头叫住,“李秀才,教导三爷数日,你感觉他天赋如何?” 李秀才笑了,赞叹道,“贾公子高才捷足,记忆力超群,思辨方式虽迥异常人却往往一针见血切中要害,常令在下有耳目一新之感。更妙的是他十分善于阐述自己的观点并说服别人,于策论上独具天赋,来日必定前途无量!” “当真?”老李头好容易才撑住脸上的假笑。 “自然当真。”李秀才笃定道。 “那便劳烦你多加教导,来日三爷出息了也是你的荣光。”老李头拱手。 “那是,那是。”李秀才哈哈笑着走了。 老李头盯着他背影良久,转过身时脸上的假笑已被阴狠取代。说老实话,对贾环下手他心里有些发憷,这才想着找李秀才问一问,若是个不成器的便放着不管,若是个有大出息的,为自己一家人的命着想,说不得便要使些手段。 贾环离开书房后换掉儒衫套上短打,直接往练武场去,耍了一会儿棍棒刀枪便在四肢绑上沙袋出门跑步,临到饭点才回来,手里提着一只脑浆迸裂的野兔。 上辈子,在能力还很弱小的时候,他练得一手百发百中的好枪法,这辈子没有枪了,随便捡一粒石子准头竟也不差,故而跑到后山时便顺手打些野味回来祭五脏庙。 将野兔交给大厨,回房简单洗漱,他慢悠悠朝赵姨娘的房间晃去。 “我的儿,可算是归家了。裁缝刚送来冬衣,快试试!”赵姨娘坐在炕上招手,身边摆满了各色冬衣并许多精致挂件。若还在贾府,这些东西只有看的份儿,能要到半尺好料做小褂已算是顶天了。但在这里,不用她开口,被抓了把柄的老李头自然会置办齐整。日子过得当真神仙一样。 贾环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展开双臂,任由赵姨娘摆弄。 “瞧这双龙抢珠的抹额,我儿戴上比宝玉漂亮到哪儿去了!平日里只听人说宝玉长得好,我呸!当真是不识货!单我儿这双潋滟的桃花眼就能勾魂,更别提这剑眉,这翘鼻,这红菱小嘴,长大了必定风流绝世!”赵姨娘用指尖描绘着儿子五官,表情非常得意。 “可不是嘛!三爷长相随您,自然是极好的!”小吉祥连忙凑趣。 贾环扯掉抹额,盘腿坐在炕上,指尖点了点小吉祥,戏谑道,“你这丫头会说话!更难得的,说得还都是实话。” 赵姨娘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这档口,宋嬷嬷在外间喊道,“小吉祥,把炕桌上的东西收一收,可以用膳了。” “好嘞。”小吉祥边噗嗤忍笑,边把炕桌上的衣帽挂件等物收进箱笼。 宋嬷嬷掀帘,支使几个婆子将饭菜一一摆好。 “呀,今天有红烧兔肉,你带回来的?大前天吃的野鸡肉不错,下次碰见再打一只。”赵姨娘说完,露出回味的表情。 贾环点头,慢慢咀嚼口中软糯清甜的饭粒。过了近三个月,他对食物的渴求已不似最初那般疯狂,然而那种根植在灵魂中的,对食物的执念依然无法抹去。他珍惜每一粒粮食,每一次用餐都像在进行一场朝圣。因为他知道,在原来的世界,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吃上饱饭,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升级异能需要耗费大量精血,他吃了五碗饭才堪堪罢手,另叫小吉祥端来一碟糕点甜嘴。 “听厨子说这核桃酥是用他家祖传秘技制成,味道跟点心铺子里卖的都不一样,因工序十分复杂,故而做的不多,统共十块,都给三爷您端来了。”话落,小吉祥忍不住吸溜口水。没办法,闻着实在太香了! 贾环歪在炕上,捻起一块仔细嗅闻,笑容有些玩味。 赵姨娘也被这浓香勾得馋虫大动,伸手就要去拿,不防被儿子用力拍开,手背立时红了一团。 “好啊,护食护到老娘身上来了!一块核桃酥就把你个白眼狼看透了!”赵姨娘狠狠掐儿子胳膊。 “别闹,这核桃酥你吃不得。”贾环掰开她手指,朝小吉祥看去,“把老李头叫进来。” 见主子本来漆黑地眼珠开始爬上血丝,嘴角的浅笑又冷又厉,小吉祥不敢多问,忙下去了。赵姨娘也察觉到异样,身子稍微坐正,肃着脸等待。 老李头进门后躬身作揖,极力低着头,掩饰自己惴惴不安的表情。 “你过来。”贾环勾了勾手指。 老李头飞快瞥他一眼,见他眸子隐隐泛着血色,心下便是一颤,却又不敢违逆,一步一挪的近前,强笑道,“三爷有何吩咐?” 贾环不言语,嘴角的笑容忽而变大,拽住老李头发髻便往炕沿上撞,砰砰砰的闷响不绝于耳,直撞了一二十下方才罢手,心中念念有词道:现在不是末世,不能太过暴躁,要温和一点!温和一点! 倒在地上的老李头可一点也不知道环三爷对自己手下留情了。他额头磕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鲜血顺流而下,当真看不出人样,脑仁似乎被碾碎捣烂,糊成一团浆糊,剧烈的疼痛叫他恨不能立时死过去,却又因为太痛了反而无法如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赵姨娘和小吉祥脸色惨白,表情惊骇。 贾环阖眼,忘情嗅闻这甜美的血气,渐渐地,爬满眼球的血丝消退了,嘴角阴森鬼魅的笑被恬淡祥和所取代。 房间里安静的出奇,只有老李头喉管发出的吽吽声。 赵姨娘咽了口唾沫,正待询问缘由,李大富听闻动静急奔入内,抱着自家老爹怒斥,“敢问三爷我爹究竟哪点做得不对,叫你一来就下死手?若不给我一个交代,必定将此事回了太太,让她还我们一个公道!” 贾环睁眼,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老李头心中狂喊别过去,偏偏痛得说不出半个字。 李大富心里发毛,踌躇半晌终是没敢乱动。在他眼里,环三爷无疑是只恶鬼,稍一近身就有可能被生吞活剥,他爹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你不过来,我如何给你交代?”贾环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继续道,“你且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咱们坐下来,好好把话说开也就是了。” 李大富没有上前,反而后退两步。 “过来。”贾环身子坐正,眼中血色再起。 李大富差点没把自家老爹扔掉,夺门而逃。 贾环深呼吸,告诫自己切莫狂躁,而后捻起一块核桃酥递过去,温声开口,“把它吃了,你就可以走了。” 难道是知道了?!老李头心中一阵惊疑。亏他为防事情暴露,安排了好几个仆役替自己背黑锅,如今竟一个都没用上。活了五十多年,他从没碰见过这等浑人,遇事问也不问,查也不查,认定是谁上来就下死手。这处事方法也太简单粗暴了! 自己已经栽了,万不能赔上儿子。老李头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嘶声喊道,“不要!” “我吃得,你儿子就吃不得了?”贾环刚积攒起来的一点耐心又用光了,跳下炕,扣住李大富下颚,迫使他张嘴,将核桃酥一块块硬塞进去。 李大富被噎得直翻白眼。 老李头目眦欲裂,喉咙挤出破碎的气音,仿佛在求饶。 十块核桃酥塞进去一半,洒出来一半,贾环放开李大富,坐回炕上慢条斯理的擦手,叹息道,“不怪我脾气暴躁,只怪你们太能惹人生气了。杜鹃花蜜做得核桃酥,香味果然不同凡响,只需连吃半月,心脏便会慢慢麻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大夫来了,想必一句‘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也便结了。你说是也不是?” 他俯身,一瞬不瞬的盯着老李头。 老李头眼睛都快鼓出来了,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杜鹃花有毒,某些人或许听过,但杜鹃花蜜也有毒却少有人知,就算知道,谁又尝得出?毕竟所有的蜂蜜味道都差不多,只有嗅觉味觉特别敏锐的人才能区分。他这一招屡试不爽,正是靠着它才除掉原来的庄头,博得眼前的富贵,没想竟栽在一个小孩身上。 听见这席话,正勉力往下咽核桃酥的李大富立即去抠自己嗓子眼,试图呕出来,暗怪老爹下手的时候怎不跟他通个气!这恶鬼岂是凡人动得的?除非孙大圣显灵! 小吉祥骇的捂嘴惊叫。事情远远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赵姨娘顾不上害怕纠结了,拿起茶杯朝李大富砸去,怒骂道,“不许吐出来,统统给老娘咽下去!敢害我儿子,老娘今天非得亲手扒了你的皮!”说着说着就要下炕。 “三爷饶命!姨娘饶命!”李大富不抠嗓子眼了,砰砰砰直磕头,“不是奴才贪生怕死,奴才也是为三爷着想。奴才一家子在金陵颇有根基,上上下下,三教九流,交际十分广阔,故而办事亦非常便利。奴才们的命如今都拽在三爷手里,焉敢不为三爷出力?日后科举为官定然用得着的!再有,不瞒三爷,对您下手并非我爹的主意,而是太太有令我爹不得不从啊!您若杀了我爹,太太再派个人来,您还要费二遍事儿不是?只要三爷大人大量饶了奴才们,奴才们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太太那里也帮着糊弄过去!求您开开恩吧!”话落,又是结结实实几个响头。 贾环本来也没想杀人。正如李大富所说,杀了老李头,引起王夫人警觉,再派个人来恐怕就不那么好对付了。更甚者,她会直接将他们接回去,日后想办法暗中除了,那才叫人防不胜防。 思量片刻,在李大富的屏息等待中,贾环摆手,语气平淡,“滚吧。没有下次。” 赵姨娘似乎心有不甘,到底没驳了儿子脸面,冷哼一声算是过了。 李大富大喜,忙将他爹拖出去。 老李头一家倒了两个,最横行霸道的那个怂了,看人都带着一股子胆怯。下人们对环三爷的彪悍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十六 因贾环下手十分克制,伤口看着恐怖,将养一个月也就痊愈了,老李头来上房谢了恩,那态度卑微的跟孙子一样。他婆娘断了两根肋骨,如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没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了。 正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环三爷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横起来能叫阎王绕道,不要命起来……老李头摇摇头,不敢尝试。他算是服了,彻底的服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该置办年礼送往京城了。老李头拟了两份单子,叫儿子帮着掌眼。 “爹,这份是……”李大富皱眉,拿起其中一张。 “这是送给环三爷和赵姨娘的,看看还需添些什么。”老李头拿出库房记录比对。 “怎比太太的还厚上一成?太太四成,环三爷五成,那咱不就只剩下一成了?日子怎么过?”李大富非常不满。 老李头没好气的给他一个爆栗,斥道,“你是要命还是要钱?啊?太太天远地远的,不能把咱怎样,环三爷就在近前,想什么时候捏死咱就什么时候捏死咱!咱主动上缴还能留一成,等赵姨娘问起来,没准儿那一成都泡汤了。想想以前你爹我没当庄头的时候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再瞅瞅现在,你就知足吧!什么都没命重要!” 李大富扔掉礼单,面上犹带不甘。 生怕儿子触怒环三爷,老李头语重心长的劝道,“儿啊,你该这样想:庄子是贾家的,田地是贾家的,地里出产的东西也是贾家的。咱们是贾家的奴才,打理庄子是分内之事,本就不该得这一成的出息。侵吞主家财产,说出去把咱发卖了都是轻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撑死!” 李大富脑海中闪过环三爷暗红的双眼,立马不做声了。 赵姨娘收到丰厚的年礼非常高兴,过了个有生以来最富足愉快的新年,当真一辈子都不想再回贾府。 贾环每日里读书练武,顺便自学医术,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五年过去,当初的总角小儿已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只皮肤因长期遭受毒素的侵蚀,在一次次摧毁又复原的过程中变得十分苍白,更显得双目漆黑,嘴唇艳红。强烈的色彩反差造就了一种阴郁鬼魅的气质,却又带着独特而浓烈的吸引力。 李大富雇了一辆牛车等在府衙门口,一眼就在众多学子中找到环三爷的身影。跟旁人的忧心忡忡唉声叹气不同,三爷看着十分悠闲,步履也不紧不慢。 李大富忙迎上前,急问,“三爷,感觉如何?” “过了。”贾环点头,轻巧的跃上牛车。 “那就好,奴才已在福林客栈订了上房,咱们等放榜了再回去。”李大富笑道。 “不用,直接回去。”贾环闭眼假寐。考场里人太多,令他随时都保持着高度戒备的状态,出来后自然很是疲累。经过五年的磨合,他已能很好地掌控情绪,将自己伪装成脾气温和的世家公子。只要不触及底线,谁也不知道他俊美的皮囊下包裹着怎样的怪物。 李大富忙奉承道,“这县试对三爷来说自然没甚难度,放榜不看也罢,反正是过了。早点回去还能多些时间准备两月后的府试。只咱既来了金陵,是不是要回趟老宅拜访拜访各位族老?” “没必要。王夫人当初不送我回老宅便是不希望我与族人关系亲近。正好我也不耐这些应酬。等我高中,什么香的臭的都招来,我会忍不住杀人的。”贾环勾唇冷笑。 “三爷放心,奴才届时自然替您打发掉这起子势利眼!您落魄的时候不见他们来问,您发达了反倒凑上来了,忒不要脸!”李大富啐了一口,见主子心情仿佛很好,这才战战兢兢开口,“三爷您看,太太本是叫咱整治您的,没想您反而出息了。她知道后还不扒了咱的皮,咱这些年对您也是忠心耿耿……” 贾环被他念的直想睡觉,摆手道,“行了,我会想办法要回你们的卖身契,到时你们就是我的奴才,谁敢碰你们一根毫毛,得先来问过我再说。” 李大富放心了,好一番拍马,也不问主子究竟怎么要回卖身契。五年相处,他只知道一点——环三爷但凡有话必定落到实处。在三爷的人生里,压根没有‘不可能’三个字。 车夫听得嘴角直抽,暗道这对儿主仆忒不要脸,童生试刚开了个头,连秀才功名都还没到手呢,就妄想中状元了!说得跟真的似得…… 赵姨娘本以为儿子要等放榜了才回来,没想考完当天就回来了,心里不禁有些打鼓。莫不是考得太差,没脸看成绩吧? 她特意嘱咐厨娘弄了一桌好菜,将儿子的酒杯满上,小心翼翼问道,“儿啊,你老实跟姨娘说,这次是不是考砸了?考砸了也没事,你还小呢!我朝开科以来就没有十岁出头的秀才。咱再等一两年也不迟。” 她生怕儿子厌烦了不肯再考。这么些年下来,儿子练武的热情一直比读书高,若参加武举定然是一考一个准。但走武举之路殊为不易,得实打实的拿命去拼,且贾政是文官,格外厌恶武将,想必不肯出力。儿子指不定就被派到边疆苦寒之地,临到头来一席马革裹尸,叫她落得个孤苦无依的下场。她怎么着也不会同意的。 贾环仰头喝干杯中美酒,慵懒的歪在炕上,笑道,“姨娘且放心,儿子如果没给你拿个头名回来,就在后院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你就吹吧!别人读书那是头悬梁锥刺股,你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你要是中了头名,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赵姨娘知道儿子从不妄言,当即放心不少,但头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朝小吉祥招手道,“去花匠那儿要把锄头过来,就在我屋里放着,好日日提醒你们三爷说话须得谨慎,切莫挖坑把自己埋了!” 小吉祥忍笑,当真要了把锄头过来在屋角立着。 贾环笑睨赵姨娘一眼,也不分辨,只管喝酒吃菜。 等待放榜的半月里,贾环一页书都没看,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挨个儿受用一遍,又叫工匠打了一副锋利的铁爪,打算给自己养的斗鸡安上。 “成了,咱走。”最后一枚利爪绑牢,贾环抱着长相狰狞的斗鸡朝村东头行去。 李大富亦步亦趋的跟着,赔笑道,“三爷,咱又去斗狗?李癞子的大将军都死在您手上,想必这回不敢应战了。”话落,见那鸡晃着脖子要来啄自己,忙火急火燎的跳开。 都说物似主人型,这话果然没错。瞅瞅三爷养得这只鸡,还不够那獒犬一口吃的,偏一上去就把对手的眼睛抓瞎,而后好一番蹂躏。牛犊一般壮实的獒犬撑不到下场竟就那么归西了,差点没把李癞子气死。 鸡把狗给斗死,叫最初嘲笑三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没了言语。 “他总不会跟银子过去不。”贾环摸摸窝在自己怀里无比乖巧地斗鸡,启唇一笑。 许是因为祖上曾出过武将,所以李家村的男人个个都习武,民风颇为彪悍,最是盛产地痞流氓、混子无赖,闲时凑到一起斗鸡斗狗赌几个钱,弄得到处乌烟瘴气。寻常人家万不敢把女儿嫁进来。 不得不说,将贾环送到李家村,王夫人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两人还未走进赌场,就听一道破锣嗓子高喊,“好家伙,环三爷又来斗狗啦!” 掷筛子的,摸牌九的,打麻将的,纷纷停手,一窝蜂朝屋后的斗场跑去。李癞子是这赌坊的主人,李家村一等一的浑人,听闻响动差点没从炕上摔下来,忙推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粉头,急吼吼朝狗棚子跑,口里喊道,“环三爷,今儿咱场子里不斗狗,您改日再来吧!” 很可惜,贾环已经看见他新买的獒犬,体格比先前那只还要壮实,当即蔑笑道,“怎得?怕了?凶名赫赫的獒犬,竟连只鸡都斗不过,你这场子趁早别开了。” 周围的赌徒发出一阵哄笑。 “我怕个刁!只因这狗刚买来,还没训好!要斗我给您拿只鸡来怎样?”李癞子搓着手打商量。 “不怎样。无论输赢,我都给你五十两银子,你只管让它上场,什么时候叫停也随你。”贾环掏出沉甸甸的荷包,在手心掂了掂,继续道,“五十两,够你买十只好狗了。如何?” 李癞子思量片刻,在周围人的起哄中咬牙答应。 甫进斗场,一鸡一狗便缠在一起,场上鸡毛乱飞,狗吠声声,当真应了鸡飞狗跳那句话。 李癞子挥着拳头大喊,“山大王,给我上啊!咬死它给你兄弟报仇!” 贾环歪在靠背椅中,一只脚搭在扶手上,一只脚曲起踩在桌沿,平常涣散地瞳孔此刻显得格外晶亮有神,一瞬不瞬盯着场中战况,不时打个尖利的呼哨。 李大富瞧瞧立在狗背上狠啄的斗鸡,再瞅瞅坐没坐相的环三爷,真不知道他究竟还有多少未为人知的一面。有时安静,有时狂躁,有时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有时又活脱脱一耽于享乐的纨绔 他脸上的表情有兴奋,有狂喜,但更多的是渴望——对血腥杀戮的渴望。一想到他来赌场斗兽不是为了寻求刺激和金钱,只为单纯见血,李大富就觉得汗毛倒竖。 环三爷越长大,阴晴不定的脾气越加收敛,但这样的他反而更叫人害怕。因为你无法得知,在那副皮囊下究竟压抑着怎样深沉的黑暗,而它爆发出来又会如何恐怖。 正胡思乱想着,李癞子摔了手里的茶壶,跳起来大叫,“停停停!不打了!三爷你的斗鸡太狡猾了,专往眼睛戳!你他妈是不是县试考砸了到我这儿找场子来了?你省省吧,啊!你这李家村第一纨绔的名号可不是虚的!快别给读书人脸上抹黑了!” 李大富当即很佩服李癞子的勇气。有时无知亦是一种幸运!他要知道环三爷的真面目,还不得吓尿了! 贾环扯了个呼哨。翅膀掉了很多毛,脖子也被咬伤的斗鸡立即停止攻击,呼啦啦飞到三爷的椅背上,骄傲地打鸣。 “这么快就撑不住了,真可惜!这是五十两,拿着吧。”贾环丝毫不理会李癞子的人生攻击,将荷包随意抛过去。 李癞子忙伸手去接,这时外间有人高喊,“环三爷,环三爷,衙门来人报信了,您中了头名!赵姨娘叫您赶紧回去呢!” 李癞子手一滑,荷包啪嗒掉在地上。我的娘哎!李家村第一纨绔竟然中了头名?还有没有天理了? ☆、十七 贾环带着浑身是血的斗鸡回庄子,把几个衙役吓了一跳。赵姨娘忙赏了他们每人五两银子,快快的打发走,然后揪着儿子耳朵大骂:“小兔崽子,又去疯玩!别以为得了头名就抖起来了,后面还有两场呢,当心被打回原形!还不赶紧给老娘温书去!” “姨娘,正所谓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越是到考试,你越是不能逼我看书,否则只会令我精神紧张,入了考场必定发挥失常。”贾环夺回自己耳朵,振振有词道。 “放屁!我看你是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疯玩!真不知道这头名是如何来的,莫不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不对!老李头,是不是你给府衙打了招呼?否则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兔崽子能中头名!如此也好,后面还有府试和院试,你继续打点着,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赵姨娘虽然欢喜,但依旧不怎么踏实,生怕这是一场黄粱美梦,说完就要回屋拿银票。 老李头打躬作揖,好一番奉承,“姨娘您说哪儿话!忒瞧不起三爷了!奴才也想打点一番来着,三爷硬是不让!这头名凭的全是真本事!您等着吧,指不定三爷这次拿个小三元回来,日后再中个大三元!”话落竖起大拇指。 “当真没打点?”赵姨娘还是不信。怪只怪儿子平时太顽劣,读五天书非得休息两天,完了还跑去跟行脚大夫学医,半点没有读书人的勤奋刻苦,且今年才十二,第一次下场,纯为试水而已。 这样都能中头名,说出去全金陵的读书人都得找根绳子吊死。 “金陵知府与贾家关系匪浅,事先打点了,他必定会递消息给贾家。贾政知道了,王夫人自然也知道了,我还要不要下场了?”贾环冷笑。 赵姨娘一想也是,再不敢提去官府打点的事。 老李头忧心忡忡开口,“可三爷您名次如此靠前,想必已引起知府注意,约莫还是会给老爷去信。且奴才刚得了消息,这次考试宝二爷本也该下场,临到头来怕名落孙山,干脆装病弃考了,被老爷好一顿抽打。他足足大您三岁却还整日里在内帷厮混,俨然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想来已被老爷厌恶上了。您这头名一出,真真是戳中了太太和老太太的心窝子。她们断容不得您压过宝二爷去,接下来不知会使些什么手段!” “去信又如何?等她回神再派人过来,没准儿我三场已经考完。再者,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到了我的地界,还真不怕她使手段。要接我回京城亦可,好歹日后有贾政相护,她再如何也越不过贾政去。”贾环笑得不以为意,似想起什么,看向赵姨娘慎重开口,“只苦了姨娘,回去后万不可行事张扬,安安静静待在小院,莫叫人拿了错处。忍耐个三五年,儿子必定接你出去。” 赵姨娘心里百般不愿,却也知道儿子这次若考中了,贾政定然会派人来接,日后延请名师悉心教导,所获便利与金陵不可同日而语。为了儿子前程,憋屈三五年真不算个事儿! 想到这里,连忙点头答应。 老李头冲低眉顺眼立在环三爷身后的儿子打了个手势。父子两躬身告退,行至一处僻静角落叙话。 “那事儿可跟三爷提了?” “提了,三爷说会弄来咱的卖身契。” “如此甚好。我看三爷是个有大造化的,整日里走鸡斗狗胡天海地也能中头名,可见脑子一等一的灵光。且那心机,那手段,那心性……啧啧,没心没肺的宝二爷跟他一比就是这个!”老李头钩钩自己的小拇指,继续道,“你日后跟着他准没错儿!千万莫脑子一热叫京里来的人哄了去。你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从一个三餐不继的佃农爬到今天这位置,看人的眼光错不了!”说完,哼着小曲晃悠悠离开,丝毫也不怀疑三爷会打诳语。 因圣上对科举十分看重,童生试,乡试,会试,殿试前三名的答卷都需张榜公式,以待诸学子自省自查。故而贿赂打点的人有,成绩却还算公平。这头名的才学更要实打实能服众的才行,否则被人告上去,乌纱帽就别想要了。 老李头预料的没错,张榜后知府果然注意到头名的姓氏,使人拿来名册翻看,发现保举他的村民和秀才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料定不是正经的贾氏子孙,也就不去在意。 没想两月后的府试又得了头名,一手行书笔走游龙苍劲有力,那功夫,那造诣,当真不似十二岁初入场的小童,心下不禁大为惊奇,进了家门还在念叨。 他夫人听闻后思量片刻,迟疑道,“老爷,妾约莫听人说过,政老有一庶子名唤环哥儿,莫不就是这个贾环吧?”因她常年游走于诰命夫人们举办的茶话会,这些内宅私事反倒比自家老爷知道的更清楚。 “哦?庞福,去把我书房里的名册拿过来!”知府忙使管家去拿名册,翻看细细一看,地址那栏填的李家庄,正是贾家祖上传下来的产业之一。 “既是政老庶子,怎不事先给我打个招呼,也好照顾一二。”知府半信半疑道。 夫人闻言直想发笑。一个庶子被不声不响发落到庄子里,定是惹了主母厌弃,如何还能叫你去照顾?想那王夫人素日里目空一切,每每去送年礼,只叫几个婆子接了东西便把自己打发走。她那衔玉而生的嫡子也被人夸到天上去,说什么神祗下凡游历,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必定一飞冲天。好似满朝的官家子弟,就她儿子一个出息! 眼下如何?竟被发配到庄子里的庶子给比下去了! 想到这里,知府夫人便觉得分外舒爽,笑道,“政老素有清名,必定嘱咐了环哥儿叫不许打贾府名头,只凭自个儿真本事。李家庄乃贾府祖产,忽然来了个贾姓之人,且年岁名号又都对的上,可见定是那贾环无疑了!” 知府也觉有理,抚着胡须直点头,夫人见状忙撺掇着他把两份答卷抄录下来,将贾环夸得天花烂坠,再使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城贾府。 这日,贾政与几个清客在书房里叙话,谈及嫡子学业心情正十分抑郁,长随忽递了一封信进来,拆开看完,表情惊疑不定,又把两张答卷细细阅览,手竟不自觉颤抖起来。 “政老,可是出了什么事?”一名清客察觉异状,连忙开口询问。 “各位,且来看看这两份答卷,乃今年金陵县试府试头名所做。你们觉得如何?”贾政长吁一口气,将两张信纸递出去。 “好高妙的言论!知微见著,辩口利辞,条理清晰,果然不负案首之名!此人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若政老有意,在下愿去金陵替您招揽。”一名清客当即拱手请命。其他清客见没抢到好差事,只得把答卷狠夸一通。虽然言辞有些夸张,却也算真心实意。 贾政收回信纸,仔仔细细叠好放进怀里,忽而仰首大笑,“哈哈哈,这答题之人本就是我儿贾环,谈什么招揽不招揽!” “若我没有记错,三爷今年才刚十二,竟能做出此等锦绣文章……”清客们纷纷露出讶异的表情。十岁出头的秀才,怎么着也配得上‘天才’二字。 “虚岁已经十四,不算小了!能有此作为,可见在金陵没有虚度华年。”贾政谦虚几句,摆手遣散清客,笑眯眯往正院去。 “母亲,儿子今日有一大喜之事需禀告您知道。”甫一进门,贾政便朗声开口。 贾母见儿子失了平日的沉稳,颇有点得意忘形之态,不禁好奇道,“什么大喜之事?”宝玉被一通杖责,如今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再大的喜事,听到耳里也不觉得如何了。 “可是老爷要高升了?”陪侍一旁的王夫人目露期待。 “并非我要高升,”贾政有片刻不虞,很快又堆上笑,拿出两张答卷递给贾母,“儿子刚得了消息,环儿中了这次县试府试的头名,这是答卷,你们看看。全文行云流水,逻辑紧密,可算是上上之作。以此等扎实功底,拿下院试头名亦非难事。环儿一去五年,病中亦不忘苦读,儿子实感欣慰,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立时派几个得力下人去金陵照顾他们母子,待院试结束便接回来悉心教导,好为我贾氏一族再添荣光!” 贾母几乎快忘了这个庶孙。若换一个时机叫她知道这事或许会高兴一场,但宝玉刚被儿子杖责贾环就冒出头来,这是生生打宝玉的脸啊!她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却也知道子孙出息了贾家才能永葆昌隆,只得点头应允,最后不忘提醒道,“接他回来可以,却绝不许越过宝玉去!自古嫡庶有别,这话你记住咯!” 贾政满口答应。母子两商量半晌也没定下这事该由谁去办。 王夫人心里翻搅着惊涛骇浪,偏脸上不能表现出来,趁着母子两喝茶的间隙插口道,“我看不如由赖大管家去吧。赵姨娘母子被送去庄子五年,心里少不得落了埋怨,叫赖大去一则显示贾府对他们的看重,平了那点子怨气;二则到了年底,正好叫赖大去老宅看看,走访各位族老,顺便筹办祭祖事宜。” “怨言?他敢!”贾母竖起眉毛怒斥。 贾政面露不虞,思及贾环那孤鬼一般的怪脾气,心中喜悦不免消减几分,又想起不成器,整日里偷吃丫鬟嘴上胭脂的宝玉,还是觉得孤鬼总比草包强,遂点头应允。 王夫人抿嘴淡笑,眸色却暗沉下来。 ☆、十八 回了上房,王夫人再也撑不住脸上的假笑,一手拂落茶杯,咬牙切齿道,“好个老李头,说什么不务正业难成大器!这是糊弄谁?当真小看了那母子两!连我的人也收买了去!” 彩霞忙上前给她拍背顺气。 金钏在外间回禀,“赖大管家来了!” “叫他进来!”王夫人扯着嗓子喊道。 赖大躬身请安,垂首静待吩咐。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这次去,一是给我查办了老李头一家;二是搅了贾环院试,是生是死你且便宜行事,切莫再出纰漏;三是把金陵七塘水渠那边儿的一百顷祭田给我卖了。我几番思量,还是觉得你办事最为稳妥,应不致令我失望。但有两点我需提醒你,第一,那母子两不简单,连老李头都收拾服帖了,可见什么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得出来,你万万不能掉以轻心。第二,卖祭田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这替死鬼,你回来之前可得安排妥当,省得老太太查起来。”王夫人冷声开口。 “小的知道,一准儿给太太办妥。”赖大当即打了包票。他虽是贾府奴才,却也知道王子腾势大,贾家身后要没王家立着,早就没落了,还称什么四王八公之一?故而,但凡王夫人有令,他定然遵从,倒比伺候贾母还上心几分,许多内情亦不敢多问。 “早去早回,顺便叫探春写封信带给赵姨娘,省得她乐不思蜀,忘了京中还有个女儿在我手里拽着呢!”王夫人冷笑。 赖大躬身告退,出了门便使人给探春院子递话。 “没想到他竟真的出息了!”探春怔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先是一叹,复又嗤笑道,“宝玉刚挨了打,他这里就声张开了,果然还跟以前一样眼皮子浅,想踩着宝玉上位呢!岂不知脚刚伸出去,宝玉没踩着,倒先踩了太太和老太太的心窝子了!哼,回来又如何?还能越过宝玉去?庶子就是庶子,他们怎就学不会认命?” 侍书听了主子念叨,心中不免发寒。世上谁人不想过得更好?谁又甘心认命?就连小姐你,摒弃自己亲生母亲和同胞兄弟不也为着往上爬吗?难道他两因你的前程让太太糟践死,在你心里才是好的? 探春却觉万分委屈,亦不想两人回来带累自己,拿起笔好半晌不知该写些什么,最后胡乱拼凑几句空话,使人交给赖大。 赖大归置了几车行礼,当日便匆匆去往金陵。 府试考完在五月间,等贾政得了消息已到七月初,赖大紧赶慢赶,八月底才到得金陵,此时离院试还有半年时间。 见来人竟是赖大,老李头心中慌乱不已,作揖的时候小腿肚子直打颤。这位能爬到荣国府大总管的位置,靠得是一张菩萨面并一颗罗刹心,也不知他跟环三爷到底谁更恶? 赵姨娘心里也直打鼓,规规矩矩叫了声赖爷。 “我是奉老爷命前来伺候姨娘的,只等环三爷院试考完便接你们回京。三爷前程似锦,在姨娘面前我可万万不敢拿大,唤一声赖大已算是给我做脸了!”赖大打躬作揖,态度谦卑。 赵姨娘却丝毫不敢轻忽,忙将他迎进正厅,奉上好茶。 赖大还未坐定便问道,“怎不见环三爷?可是在书房用功?” “小兔崽子岂会知道‘用功’二字该怎么写?大清早的就出去了,想是在赌坊里玩耍呢!我这就遣人去寻。”赵姨娘谄笑道。 怎得我一来就去赌坊了?不是做戏吧?赖大略略一想便很快否定。因他出发时并没给金陵这边递消息,赵姨娘断然无法得知他抵达的确切日期,也就谈不上做戏。 想到这里,他放下茶杯笑道,“不如我跟他们一块儿去寻吧,也好第一时间给三爷见礼。” “劳烦赖爷了!小吉祥,使人给赖爷备车!”赵姨娘受宠若惊。 老李头也想跟去,被赖大意味深长的眼神一瞥,当即缩回耳房。 车子驶出一里路方到李家村,远远便听见赌徒们沸反盈天的呼喝声。 “继续压啊!这回不敢了是不是?怕输就把你脑袋好生收进裤裆,莫露出那张欠操的屄脸!我呸,怂货!” 赖大甫进门,就见贾环一只脚立地,一只脚踩在凳上,指着一个行商打扮的男子臭骂,他手里按着一个还未开的骰盅,桌上堆满十两一个的雪花银并一沓厚厚的银票,少说也有近千两。 那行商输得连裤子都被扒了,红着脸低着头,从人群中挤出去,转眼就跑没影儿。贾环将碎银子分发给围观的赌徒,人人欢喜不已,直道环三爷大方仗义,是条好汉。 递给目露垂涎的李大富一卷银票,贾环将桌上的财物匀出一半,推到李癞子面前,嗤笑道,“还当是什么狠角色,叫你差点连场子都输掉,原是个怂包夯货,出千的手段忒低级!” “三爷您赌术高绝,谁到了您跟前那都是怂包夯货!您可是咱李家村的这个!”李癞子竖起大拇指,笑容贼贱贼贱。 “得,少拍马屁,下次再有这种好事记得叫我!咱一起发财,大吉大利!”贾环解下腰间的褡裢开始装银子。 赖大再沉稳老练,这会儿也不禁有些混乱了。看样子,环三爷是这赌场的常客,且那奸猾贪财的嘴脸,活脱脱一不成器的纨绔,跟他想象中的忍辱负重,勤学苦练,心机深沉完全是两个模样! 他究竟是怎么考中头名的?莫不是谁同名同姓吧? 在赖大胡思乱想的时候,李大富已经看见他了,忙用手指戳主子胳膊,好一番挤眉弄眼。 “回去少不了你的好处,急什么!”贾环头也不抬的说道。 赖大回过神来,忙上前行礼,“小的见过环三爷,这次奉命前来接三爷回京。” 终于来了。贾环扯唇,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而后继续收拾财物,完了将沉重的褡裢往李大富怀里一扔,扬手道,“走吧。” “三爷慢走!七日后新到一批斗犬,三爷记得来玩!”李癞子笑呵呵送到门口。 贾环头也没回的摆手,自顾登上马车,把个赖大视若无物。 赖大在荣国府很有脸面,贾蔷等小辈见了也要叫一声赖爷爷,他母亲赖嬷嬷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凡有错,不拘宝玉还是凤姐儿,张口就是数落,两人也只有赔笑的份儿。想这老赖一家何曾被人如此轻慢过?且对方还是个贱妾生的庶子!当真快被气死! 但熬了一辈子方熬出头,赖大自然是个老辣的主儿,虽心里翻搅,面上却一点不露,暗自调整好呼吸后跟上前,掀开帘子却发现环三爷横躺在车里假寐,李大富和随行小厮各缩在一角冲他笑,那意思是车里没您位置了,您自个儿想办法吧! 赖大面皮抽了抽,只得退出来,跟车夫挤在半尺宽的小木板上。 到得李家庄,赖大还沉浸在被折辱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嘴角虽然带笑,眼神却十分阴郁。贾环丝毫也不甩他,直接入了正厅,叫小吉祥摆饭。 赵姨娘听得动静忙跑出来,用眼角偷觑儿子表情,见他还同往日那般大大咧咧,慌乱的心不知怎地,一下就安定了。有儿子在,怕个刁! 饭菜一一摆上桌,贾环捻了一块松糕吃着,这才瞥向赖大,语气淡淡,“是贾……” 赵姨娘连忙咳嗽几声。死孩子,说了多少次不准叫老爷贾政,偏不听!虽说老爷将他们母子二人赶出家门确实有些无情无义,但再怎么着,那也是你爹不是? 贾环顿了顿,非常自然的改口,“是贾府里谁派你来的?老爷?太太?老太太?” “主子们自然都想着三爷。离家五年,你这病早就好了,呆在外头他们也不放心,是时候回去了。”赖大陪着笑,从怀里取出一份礼单并一封信,继续道,“这是老爷太太给你们置办的土仪家私,又恐这里条件简陋,一并遣了几个得力的丫头小厮过来,现都安置在偏院耳房,只等姨娘得了空将活儿分派下去。再有,这是三小姐托我带给姨娘的信,请过目。” “探春的信?快快给我!”赵姨娘连声催促。 宋嬷嬷疾步走过去,抽走信封和礼单呈上前。 贾环却不为所动,似笑非笑的冲赖大扬了扬下颚,“老爷、太太、老太太的心意,我收下了,院试考完便启程回京。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下去吧。” 这语气,打发狗呢!赖大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面上却笑呵呵的告退。 不等赖大跨出房门,赵姨娘已拆开信封看起来,眼中含泪指尖发抖,倒把以往最感兴趣的礼单忽略个彻底。五年来都是她在打理庄子,旁的没甚长进,字儿倒是认了不少,现如今处理文书已用不着小吉祥掌眼了。 贾环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着,待赵姨娘看完,对着半空兀自愣神的功夫将信拿过去,随意瞟了几眼便笑了,“我说她写了什么叫你看的眼圈都红了,原是些淡而无味的空话。五年不来信,来信就只写了一页纸,既不问你过得如何,亦不问我病情如何,只管再三叮嘱咱们切莫跟太太对着干。这是几个意思?怕咱回去给她招麻烦?”说完将信纸揉成一团扔掉,拿起筷子吃菜。 赵姨娘瞪儿子一眼,弯腰把纸团捡回来,仔细抻平了呆看半晌,终是觉得没趣儿,又将之揉烂扔掉。 “乖,你还有我呢!”贾环摸摸赵姨娘脑袋,笑着给她斟酒,“来,咱母子两碰个杯。” “死孩子,一边儿去!”赵姨娘拍开他大逆不道的手,举起酒杯一口闷掉,忽而笑了。是啊,她还有环儿呢!她怕个刁!什么牛鬼蛇神,只管来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十九 赖大刚出仪门,就见老李头远远冲自己迎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赖爷,走走走,跟我回去喝两盅,咱今晚不醉不归!” 赖大轻扯面皮,甩袖子跟着去了,进房后也不脱鞋,直接盘坐在炕上,冷眼瞅着老李头。 老李头心尖儿直打颤,但他事先思量过该如何应对京里来人,故而很快就镇定下来,倒了一杯酒推到赖大手边,笑道,“赖爷,二十年的陈酿,您最爱喝的女儿红,尝尝?” “少给我灌迷汤,说说那贱种究竟怎么回事?太太叫你把他养废了,可不是叫你给捧成个小三元的秀才!你干得好啊!”赖大用力拍桌,酒杯跳了跳,洒出几滴琼液。 老李头当即跪到炕下,张口喊冤,“赖爷您是不知道哇!他刚来的时候我就打算把他弄死。却没想毒刚下进糕点,他鼻尖动一动就发现了,不查不问,一脚把我婆娘踹断两根肋骨,又按着我的头在炕上一通狠撞,然后逼我儿把毒糕点全部吃进肚里。要不是我谨慎,下的毒分量轻,我儿指不定立时就归西了。因我是太太的人,赵姨娘心有顾忌给拦了一拦,他才没要我们一家子的命!” 老李头抹了一把辛酸泪,继续道,“后来我就学乖了,没摸清他底细之前轻易不敢动手。许是为应付赵姨娘,他忽然说要读书,我就给请了李秀才。那人是李家村有名的酸儒,没半点本事,您使人去村上打听,没人不知道的!他读书也不用心,读五天硬是要休息两天,把李秀才气病一场,完了又改了什么课时制,每读半个时辰要去外头玩一玩,上午读书,下午还要练拳,后头兴致来了,又叫我请行脚大夫学医。我看他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便想着干脆养成个五毒俱全的混子,也算是全了太太给的差事,便叫我儿带他去赌钱。好家伙!他没几天出千的手段比我儿还高了,我儿又带他去斗鸡斗狗,我的娘哎,这次更不得了,他养的鸡把别人的獒犬都给斗死了!全村的地痞流氓混子无赖见了他都得弯腰叫一声‘爷’。论起吃喝嫖赌,他是祖宗!” 老李头擤了擤鼻涕,悲愤道,“赖爷您说,就这样的人还用得着我来养废?我儿跟他一比,那简直忒斯文乖巧了!就是打死了我,我也想不到他能考中头名哇!”说完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银票,塞进赖大衣袖,低声哀求,“赖爷您明察秋毫,可得帮我在太太跟前分辨分辨!这些个事儿您去村里问一问,就没人不知道的!小的断然不敢糊弄您和太太!” 赖大见他额头上交错着许多狰狞可怖的疤痕,绝不可能是自己撞的,便有些信了,再捏捏手里的银票,对厚度很是满意,神色稍缓道,“我自然会派人去查,若是诓我,有你的苦头吃。若俱都属实,我也不能擅专,你且跟我回京,自个儿去太太跟前分辨。” 见忽悠住了赖大,老李头松口气,一叠声儿的道谢,然后抬手从外间招来两个身材丰腴的粉头。两人歪在炕上好一番啃咬揉弄。 这边厢,贾环正在洗澡,赖大带来的丫头正拿着一根帕子给他擦背。 “三爷,力度可够?要不要再重点?”丫头长相虽只算清秀,但那身子却发育的相当好,丰乳肥臀水蛇腰,着一袭淡绿色襦裙,因夏天用料轻薄,沾几滴水便就湿透了,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 她这里摸一把那里摸一把,又用一双椒乳去蹭贾环后背,其用意不言而喻。 偏贾环是个弯的,且属性纯零,只对高大健壮的男人才硬的起来。可怜那丫头的媚眼都抛给了瞎子看却不知道,兀自作的欢实。 贾环闭眼假寐,感觉泡的浑身舒坦了才轻轻捏住丫头不安分的手,勾唇问道,“摸够了没有?春天都过去两月了你才发情,忒迟钝!” 那丫头感觉自己的手骨都快碎了,含着泪求饶,“三爷您轻点!疼!”待意识到他话中的羞辱之意,恨不能立时死过去!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环三爷还是不是男人! 贾环嗤笑,像扔脏东西般扔掉丫头的手,冲外间命令道,“李大富,进来倒水!” 李大富忙进来伺候主子穿衣,又使了两个小厮将浴桶抬出去。 “她发骚了,帮她解决解决。”贾环将腰带松松系住,转过身冲跌坐在地上的丫头扬了扬下颚,嘴角挂着一抹邪笑。 丫头悚然一惊,爬起来就往外跑。 李大富素来贪花好色,听了这话立马颠颠地追出去,在一处拐角将那丫头死死搂进怀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一番摸索。 “住手!我可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人儿,你敢动我?”丫头急的眼泪都出来了,说话声都在打颤。 “呸,当我傻子呢?”李大富啐一口,硬是将手指挤进她私处,冷笑道,“这里都操松了还装雏儿?也不知赖爷跟哪儿买来的粉头,瞅瞅这骚样儿,我还没亮家伙呢,就馋得不行了!”话落抽出自己湿哒哒的手指,置于鼻尖嗅闻。 李大富旁的本事没有,看女人的眼力却是一等一。这丫头果是赖大买来的粉头,于床事上很有些手段,也不知榨干了多少男人的精血,这次专冲着环三爷而来。因着急赶路,赖大虽然垂涎,却没能受用几回。 那丫头身子久旷本就经不起撩拨,又见李大富虽容貌丑陋,但身材着实精壮,技术也高妙,心道反正身份已经被戳破了还装个什么?于是主动缠上去,在墙根就成了好事。 翌日,赖大使人去李家村打探消息,自己乘马车到得七塘水渠,暗暗筹办发卖祭田事宜,临到晌午才回,立即招粉头问话。 粉头隐去自己那段风流韵事,将环三爷的反应仔细交代了,最后愤愤不平道,“赖爷您说他还是不是男人?” 赖大色气满满的目光在粉头丰硕的椒乳上流连不去,嗤笑道,“他当然算不得男人,想是还没来初精呢。宝二爷十一岁便泄了元阳,他如今已十二了……跟宝二爷一比还真是废物!” 粉头陪着笑,对传说中勇猛无比的宝二爷分外渴慕。 就在这档口,出去查探的人回来了,低声禀告道,“赖爷,老李头说得都是真的。那贱种读书果然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丝毫谈不上勤奋,平日里最爱走鸡斗狗……” 赖大歪在炕上姿态悠闲,听到后面渐渐坐正了,表情越来越凝重。 好家伙!这是个什么人啊?玩也玩得,学也学得,文得,武得,还会来事儿,逞凶斗狠更是一把好手。这样的混世魔王要带回去了,太太和宝二爷还要不要活了! 你说该怎么对付他吧。买凶杀人?他一拳能打死老虎,风干的虎鞭现还在他屋里挂着呢!带坏?呵呵,他已经坏到根儿里去了,不用人带!下毒?人家精于医术,李家村最厉害的蛇毒他也能解,多少人上门求药就不用提了。 这整一个刺儿球,叫人无从下手啊! 赖大现在终于能体会老李头当初的心情了。他要是现代人,一定会用这句话来诠释自己的心情——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小厮禀告完,期期艾艾问道,“赖爷,您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让我想想。”赖大按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沉吟道,“你说他坏就坏吧,怎么脑子还那么灵光。就算我搅了这次科考,下次他照样得中,还有那阴邪诡异的脾气,宝二爷不够他一回玩的!” 跪在地上的粉头默默擦汗,深觉昨晚能活着跑出房门的自己真是一等一的幸运。 片刻后,赖大咬牙道,“我看还是弄死算了。带回去就是个祸根,迟早得把府里搅得翻天覆地。” “怎,怎么弄死?”小厮冷汗都下来了,生怕赖大将这事派给自己。 赖大捻着胡须道,“咱要么就不出手,一出手必须成事,否则转回头就该他弄死咱们了!你们下去吧,让我再斟酌斟酌。” 这一斟酌就是四个月,眨眼间就到了年底。金陵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北风呼啦啦地刮,扑在人脸上像下刀子。 赖大盘腿坐在炕上,肩头搭着一床厚棉被依然冷得发抖。小厮推门,带入一阵刺骨寒气。 “作死的东西,赶紧把门关上!”他用力将手里的酒杯掷出去,抱怨道,“什么鬼天气?炕砖都快烧化了还觉得冷!” 小厮擤擤鼻涕,躬身道,“赖爷,刚才官府里来人通知,说今年天气格外严寒,道路被大雪封堵不得通行,房屋垮塌,人畜冻死,灾情十分严重。圣上体恤赶考学子,下旨将二月初的院试推迟到来年开春。” “哦?有这事?”赖大思量片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往上房行去。 赵姨娘披着一张熊皮进屋,解下后里面穿着四件棉袄并一件羊毛小褂,怀里捧着一个烧得滚烫的暖炉,在儿子炕沿坐下,忧心忡忡道,“儿啊,这雪下得如此大,你是不是得提早一月出发?否则怕赶不上院试。” “不急,再等几日。雪这么大,没准儿会推迟这次院试。”贾环正专心雕刻一枚鸡血石印章,头也不抬的答道。 已走到门口的赖大听见这席话又无声无息的回去了。大雪很快掩盖了他的足迹。 等了七八日,见府衙依然没传来消息,赵姨娘急匆匆找到儿子,“环儿,现在还是没有消息,要么就是前来通禀的人被堵在路上了,要么就是院试照常进行。无论怎么着你也得去看看,白跑一趟总比错过强!” “那行,明日就出发吧!叫李大富帮我准备行李。”贾环无可无不可,反正他不怕冷。 没想次日快出发的时候,李大富因路滑摔断了腿,赖大另安排了小厮和车夫送环三爷进城,走时殷殷叮嘱。 贾环拍拍他肩膀,笑容里带着一股子邪气,一双大而涣散的眼瞳看得赖大心里直发慌。 ☆、二十 古代的天气要比现代寒冷的多,且经济十分落后,穷苦人家一到冬天就得做好被冻死的准备。为了迁徙到更温暖的地方或大雪来临后躲进山洞保命,这里的滑雪用具非常齐备,拉车改用四蹄稳健的黄牛,车轮卸下换成两头上翘的木板,即便在厚厚的雪层中行进速度也不慢,且比车轮坐着平稳舒适。 贾环身上裹着一张熊皮,屁股下垫着一张虎皮,背后靠着一个软软的棉枕头,怀里捧着一个滚烫的暖手炉,时不时用薄唇抿一口小酒,别提有多惬意了。虽然他身怀异能不畏寒暑,但上辈子受了太多苦,这辈子自然该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不能打丝毫折扣。 因车厢里堆满了行礼,小厮和车夫只得披着蓑衣坐在外面,但怀里都捂着烧得旺旺的暖手炉,晚间把行礼搬出去,凑合凑合也能睡,故日子并不算难熬。行了三天,这一日刚出发没多久,忽听拉车的两头黄牛齐齐嘶吼,然后陡然加速。 贾环一口酒灌进鼻孔,咳嗽半晌方喘过气来,掀开厚厚的车帘一看,好家伙,哪里还有车夫和小厮的身影,两头黄牛屁股上插着两把匕首,血刚流出来就冻住,因为疼痛,只管往前疯跑,也不管山路的另一侧就是深深的山涧。 贾环回头看去,只见跳车的车夫和小厮已经从雪地里爬起来,正用冷漠而讥讽的眼神看着自己,手里各拎着一个大包裹,显然是早有预谋。 贾环勾唇冷笑,从袖子里滑出两颗豌豆大的铜球夹在指间,轻描淡写的弹射出去。咻咻的破空声夹杂在呼啸的北风中,小厮和车夫得意的表情还挂在脸上便双双跪倒,惊骇的发现自己小腿肚不知什么时候被洞穿了一个血窟窿。 走不动,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对于冬天里缺少食物的猛兽而言简直是送上门的大餐。别说活着回去领赏,就是留条全尸也是奢望。这样的死法堪比凌迟! 两人如何惊恐悔恨暂且不提,贾环转回头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寒光烁烁的匕首,快速割断缰绳,试图保住车厢。却不想其中一头牛忽然偏了方向,将车身也带的一偏,眼见就要摔下万丈高的山涧。 缰绳终于断了,然而车子已向下滑落,贾环果断选择了跳车逃命,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方稳住身体,而后爬起来走到山崖边,表情平静的看着被崖壁上的石块撞得支离破碎的车厢。 好在这里山势不高,到处长满郁郁葱葱的松柏,故而并没引起雪崩。 车厢里铺着熊皮虎皮,那是他好不容易猎来的战利品,丢了可惜。车板底下的暗格还放着往年一点点积存下来的物资,足够支撑到走回李家庄,不下去拿回来不行!虽然冻不死也饿不死,但不用挨冻受饿比什么都好。 这样想着,贾环四处寻找藤条,打算滑下崖底。 因雪下得太大,悬崖又太高,从崖上根本看不清崖下,同样的,崖下也不知道崖上是什么情况。听见轰隆隆的响声,崖底两人忙躲进一处半凹进去的山岩,惊魂未定的看着落在自己脚边半米处的巨大车厢。 两人都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一人穿着纯白锦衣,腹部被切开一道大口子,因天气寒冷血止的快,还能保持清醒,否则这等伤势早就见阎王去了。一人着黑色武服,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大刀,腿骨似乎折断了,半跪在地上。 山涧里一条宽阔的大河流过,因天气酷寒已全部冻结成冰。就在两人藏身不远处的河面有一个巨大的冰窟窿,一辆雪橇半沉半浮,拉车的六只獒犬因无法挣脱缰绳已淹死多时,死状分外凄惨。 “好险躲得快,否则便被砸成肉泥了。”侍卫打扮的男子吐出一口气,而后拱手道,“王爷,待属下前去查看是否还有活人。” “小心点。”锦衣男子虚弱开口。 侍卫应诺,提着大刀一步一挪的过去,用刀尖挑开四处散落的木板,没发现活人,倒发现一张熊皮、一张虎皮、一个压扁的暖手炉并许多鼓鼓囊囊的包裹。 侍卫大喜过望,忙将用得着的东西捡起来,快速回到岩下,递给主子,“王爷,这里有两张兽皮,您快裹上。还有一个暖手炉,温的!待我打开看看还有没有未熄灭的炭球,咱们可以生把火。这包裹摸着绵软,里面应该是干爽的换洗衣物。王爷您福大命大,此次定会遇难成祥,化险为夷。” “但愿吧。也不知五皇弟现在如何。”锦衣男子皱眉沉吟。 “王爷,这些个事您就别想了,还是赶紧暖和暖和。”侍卫边说边替主子裹上虎皮,又将熊皮盖在外面。 “你也裹上。我们两谁也不能死!”锦衣男子用力握住属下手腕,坚定道。 侍卫红着眼眶点头,心道若能活着回去,定要找出王爷身边的奸细,将之挫骨扬灰。 原来两人是当朝三王爷塗修齐与他的侍卫统领萧泽,之所以流落此地也是遭人暗算。 中原近年来天气十分异常,夏天洪涝,秋天大旱,冬天酷寒。北方倒还好,因那里的人习惯了极端天气,房屋修得扎实,应对措施齐备,故日子也还过得。但南方就不一样了,特别是江南水乡金陵、并州、云州等地,因两月来连降大雪滴水成冰,这里的民众未曾遇过如此可怕的天气,也没有防范措施,处处可见被压垮的房屋和冻死的人畜,灾情非常严重。 皇帝收到奏报后特批了600万两赈灾银,不想途径蟒山一带时被当地山匪劫去,引得满朝震动。 蟒山乃匪患成灾之地,盗匪猖獗为祸一方,数十年下来已颇成气候。朝廷多次派兵围剿,却因蟒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加之山体内部溶洞勾连四通八达,为盗匪提供了绝佳的藏匿之处,每次攻打都以惨败收场,还白白葬送了几员大将。 特别到得冬日,这些盗匪脚踏雪橇,身披纯白兔皮,将自己埋在雪地里奇袭过路行商,抢了东西后迅速拉走,隐匿在无数洞府之中。他们来如闪电去如疾风,哪怕神兵天降也奈何不得,故朝廷多以招安为主,强攻为辅。 然这次抢劫数量实在巨大,加之百万民众还等着灾银救命,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将匪患铲除,特派了三皇子、五皇子秘密前来江南。 大雪封山难行,匪窝藏匿无踪,这场仗该怎么打?两位皇子协商多日,终于议定一条诱敌之计。西域有种鸟名唤犀云雀,以善于追踪而闻名。只需沿途洒落一些红豆,它们就能一边啄食一边寻踪万里。西域旅人为防迷失大漠,最爱豢养这种鸟类。 三皇子因好奇,出使西域曾带回两只,着人精心驯养,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他让官兵假扮成粮商刻意从蟒山经过,并在某粮袋底部开了个小口,沿途洒下一些红豆供犀云雀追踪,找到匪窝具体方位后连夜奇袭,一举歼灭。 哪曾想盗匪不但抢了粮食,还秘密潜伏至两位皇子驻营之地后方,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并叫破两位皇子身份,口口声声要反了大庆朝。更糟的是,营中部分将士连通外敌,倒戈相向。 三皇子措手不及之下连连败退,途中与五皇子失散,好容易摆脱追击却又掉入冰窟,当真是祸不单行。 两人扯掉沉重的盔甲和外袍,从冰窟中挣扎着出来,刚爬上岸准备喘口气,贾环的破车便从天而降,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兽皮非常厚实,裹上身后好歹挡去一些寒风,三王爷略歇一会儿,见萧泽想打开暖手炉,忙阻止道,“这里风大,就算有火星尚存,恐也燃不起来,待找到避风之处再打开。” “可是王爷,咱们双双重伤,行走不便,若不赶紧升起火来,等山中野兽闻到血腥味……”说到这里赶紧打住,默默解开身旁的包裹,希望找到干爽的衣物。 三王爷神色黯然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淡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刚上岸,这车就掉下来了,可见是老天爷给的一线生机。那边不是还有很多包裹吗?都去打开看看,兴许能找到让咱们活命的东西。” 萧泽本也想笑笑,解开包裹后脸色一变,不可思议道,“这是什么人啊?大冬天里出行,带的衣物竟然全是轻薄夏裳!瞅瞅这料子,风一吹就破了!”完了一瘸一拐走到车边,解开所有包裹,个个放的都是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完全派不上用场不说,还占地方。 三王爷摇头苦笑,“此人跟咱们一样遭了暗算。这些包裹出行时恐被人掉包,真正实用的都落在家里,即便没摔落悬崖,也会冻死在这冰天雪地。”说完仰头看天,长叹一声。 萧泽心有所感,垂头掩饰自己绝望的表情。 “咦,这里有张应试名帖。此人竟不知院试已推迟到来年四月,想来消息被有心人瞒住了。”三王爷很能苦中作乐,拿起名帖细细研究。 只见上面写着姓名、年龄、祖籍、保人等信息,倒叫他看得一愣。奇了,这人兴许还能跟自己扯上点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二一 在三王爷愣神的片刻,悬崖上方忽然落下几块碎石。萧泽忙搀扶主子避开,抬头望天。 只见一人攀着藤蔓徐徐下滑,因错估了悬崖高度,藤蔓短了八九米,吊在半空不上不下。 两人正为他担心,不想他干脆弃了藤蔓直直往下落,忽而脚尖一点,蹬上一块凸起的岩石,左跳右跳借力而下,竟比善于攀岩的猿猴还要轻巧,眨眼间就落到雪地。 两人这才看清来人是位十岁出头的少年,一双凤目微微上挑,瞳仁很大很黑却涣散无神,轻飘飘睇过来的时候总带着一股淡漠的味道,皮肤比雪还白,更衬得双唇绯红似火。这等容貌着实俊美,然而又不是时下崇尚的温雅之美,反透着浓浓的邪性和刺人的尖锐,直叫旁观者心惊肉跳。 在两人怔忡的片刻,贾环已踱步到破车边,看着被解开的包裹冷笑:果然都是些无用之物,赖大费心了!好在暗格外镶了一层铁皮,又有许多木头做缓冲,应该不会损毁。 这样想着,贾环踢开碎木撬开铁皮,从完好无损的暗格中拽出一个牛皮缝制的巨大包裹,立起来足有一人高,用缰绳牢牢绑在木板上,拖着便走,好似完全没发现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萧泽有些傻眼,懊恼刚才怎不仔细搜搜,兴许这包裹就落到自己手里了,于是扯开嗓子喊道,“小兄弟请留步,可否带上我等一起行路?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口里说得委婉,却横刀跨步上前,眼中满是威胁之意。 贾环拍拍脑门,呢喃道,“哎,差点忘了,好在有你提醒。”而后朝三王爷走去,摊开白嫩嫩的掌心,微笑,“这东西可不能丢,否则补起来麻烦,还请兄台还给在下。” 三王爷将名帖递过去,不着痕迹的打量少年。 贾环将名帖塞进牛皮包裹,接着摊手道,“这熊皮虎皮和暖炉也都是我的。” 萧泽见他不搭理自己,本就十分着恼,又见他如此不通人情,身上穿着干爽厚实的棉袍,手里一个巨大的包裹定然装着许多保命之物,竟连两张皮子并一个暖炉也不肯给,当真冷酷自私到极点,握刀的手便是一紧。 三王爷眉心一皱,正要阻止,却没想少年忽然回头冲萧泽一笑,温言道,“劝你莫跟我动手,否则死得更早。”话落徒手掰掉崖壁上一块岩石,五指并拢捏成粉末。他虽然脾气狂躁,可只滥杀丧尸,不滥杀人类。如果这两人识趣,他就当没看见。 萧泽心下大骇,这才意识到少年的武功远远在自己之上,哪怕自己没受伤,恐也不是他一合之敌,故而放缓神色,软语哀求道,“这位小兄弟,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武功高强,物资齐备,带我们出山想必不是难事,还请你原谅在下方才的冒犯,救我们一救。只要我们能平安出去,定然重重答谢。” 贾环强行扒掉两人身上的兽皮,勾唇道,“若换成你是我,你救吗?方才还想杀人夺财,转眼就跟我谈起道义来了,当真可笑。” 见多了阴谋诡计尔虞我诈,萧泽的善心早就磨没了,遇见类似情形当然只保自己,哪管他人死活?当即被堵的哑口无言。 一直未曾出声的三王爷此时淡笑开口,“救,当然要救!好歹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怎忍心亲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逝去。” 萧泽目光怪异的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贾环哈哈笑了,冲三王爷竖起大拇指,“我欣赏你!把谎话说得如此风光霁月的,你是头一个!”说完拉着包裹,绕开两人往前行去。 “贾环,”三王爷捂着腹部伤口慢慢坐下,表情还是那般温和,“就算是你姐夫,你也不救?” 姐夫?谁啊?萧泽傻眼了。 贾环愣住,忆起贾家出嫁的姑娘目前只有一个,那就是贾元春。元春,贤德妃,省亲……照剧情推理,这人岂不是未来的皇帝? “我姐夫身份贵重,怎会沦落至此?”他转头质问,这才正眼审视两人。 只见身着锦衣的男子大约二十出头,目如朗星,鬓若刀裁,鼻若悬胆,五官深刻俊美不似凡人,骨子里隐隐透出一股逼人的尊贵之气,即便浑身湿透腹部重伤也不显一丝狼狈,更不减半分优雅,嘴角天然上翘未语先笑,与传说中温文尔雅的晋郡王一般无二。 护在他左右的侍卫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眼中偶有戾气闪动,显是见过血的。 贾环心下不由信了几分。 三王爷从怀中取出一块雕工绝世的玉佩,两条盘龙中间嵌着一个晋字,下坠皇族嫡系血脉才能用的明黄丝绦,正是能证明他身份的铁证。 贾环脸上的冷漠转瞬被亲热所取代,拱手笑言,“原来真是我姐夫晋郡王。都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看来我俩缘分不浅。” 萧泽被他变脸的速度惊到,嘴角不自觉抽了抽,但心里着实松了口气。他没六亲不认就好! 三王爷笑容温雅,然而语气却越来越虚弱,“是啊,还请环弟拉为兄一把,日后必有重谢。” 贾环踱步上前,蹲在他身边认真询问,“那你会如何答谢于我?” 没料到他竟如此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全无半点读书人的委婉与含蓄,三王爷怔忪片刻后试探道,“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但凡你想,但凡本王力之所及。” 贾环笑了,摆手道,“甚么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都是些虚而不实的空话。咱还是直接点,给银子就行。”话落搓搓指尖,做了个数银票的动作。因赖大夺了李家庄的大权,赵姨娘银子有些不凑手,经常抱怨金陵城中的脂粉店快开不下去了,如今正好给她弄些流动资金。且日后他也要自立门户,银子当然多多益善。 三王爷…… 萧泽站在上风口替主子挡掉大半风雪,闻言狠狠瞪向贾环,咬牙怒斥,“你小子想趁火打劫?当真无耻之极!” 三王爷回过神来,淡笑道,“你要多少?” “两万五千两……” 三王爷和萧泽松了口气,心道本以为他会狮子大开口,却没想价格竟如此之低,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然贾环停顿片刻后麻溜地加了‘黄金’两个字。 三王爷脸上的笑容略微僵硬。 萧泽被猛然吸入口鼻的冷气呛得直咳嗽,边拍胸口边骂,“二十五万两白银,哪怕大富之家,一辈子也见不着这么多钱。你比蟒山的土匪还狠,抢劫只需张张嘴就成啊!” “我本打算要黄金五万两,最后还是看在曾言语轻慢过姐夫的份上少收了二万五千两。你的命自然不值那许多钱,姐夫就不同了,天潢贵胄,真龙血脉,性命自然一等一的金贵。只收区区二万五千之数,我还怕辱没了姐夫,心下正忐忑呢。” 话落冲三王爷拱手,笑得亲热却无半点谄媚,“还请姐夫看在我知错能改的份上饶了这遭,日后碰见万莫给我穿小鞋。” 先是见死不救,后又乘火打劫,现还拿王爷的银子堵王爷的嘴,亏这人说得出口!活了半辈子,这样无耻到坦荡的人,萧泽还是第一次见,真是骂也不是,打又不能,直憋得内伤。 二十五万两,说少不少,说多可也不多,正好在自己的承受范围之内。三王爷点头答应,想着想着竟朗笑起来。贾环此人,当真有趣! 贾环见他笑得比之前真实,也跟着笑了,徐徐开口,“只要银钱没要人情,你是不是觉得松了口气?正好我也是呢。” 三王爷诧异的瞥他一眼,心道此人与贾元春口中那个撩了毛的小冻猫子真不像同一个。虽然行事颇为无耻,却很有些章法,叫人讨厌不起来。 贾环见两人身上的湿衣服已经结霜,虽面上强撑,眸中的生气却越来越稀薄,为了顺利拿到二十五万两雪花银,立马在碎木堆里翻找称手的工具,并头也不抬的叮嘱道,“看你们的样子我便知道后面有追兵。眼下快要天黑,夜间目不能视且有大批狼群出没,想必他们会停止搜索,故而今晚还算安全。你们一个腹部重伤,一个左腿骨折,在雪地里恐走不出十米就要倒下,我们今晚便待在原地不动。我先把栖身的地方建好,你们赶紧脱掉衣服用雪球擦身,叫自己暖和起来。” 萧泽一开始还听得认真,暗道这人虽然品行不端,年纪也小,但行事却格外稳重练达,看上去竟十分可靠的样子,猛然间闻得最后一句,脸色立时凶恶起来,“脱光衣服用雪球擦身?你想冻死我们直说!当谁傻子不成?!你怎不自己先脱了?” 哪怕身上的衣服湿透冻结成冰,他们都没舍得脱去,这人竟张口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难道是王爷政敌派来的杀手? 贾环拎着一块半人高的长条木板从破车上跳下来,脸色十分不耐,走上前一脚将体格健硕的萧泽踢出去七八米,砰地一声将雪地砸出个人形深坑。 “主子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你还唧唧歪歪。请了你这样的傻逼当侍卫,晋郡王当真倒了八辈子血霉。”说完便扔掉木板去扒三王爷衣服。 “你住手!”萧泽还在坑里挣扎,嘴上不忘大喊。 三王爷本还有些抵触,对上贾环漆黑涣散,仿似什么都不看在眼里的目光,慢慢放开拽住衣襟的手,笑道,“那本王便将这条命交给环弟了。” 贾环嗤笑,“虽说你倒霉请了那么个侍卫,但碰上我算你时来运转!放心,到了我手里,你想死也死不了!”说完继续扒衣。 22二二 三王爷看上去斯文儒雅,脱掉衣服却极为精壮,皮肤是蜜色的,手感分外细腻光滑。前胸、手臂、腹部的肌肉线条结实而流畅,暴露在冷空气中微微紧绷的时候,透着一股子慑人的爆发力。 温雅中暗藏野性,这正是贾环最喜欢的类型,当指尖滑过腹部的伤口,他差点没能忍住去抚摸对方排列紧致的八块腹肌和亵裤下露出的人鱼线,但一想到自己毛没长齐,初精未至,又变得意兴阑珊起来。 三两下扒光衣服,从自己衣摆撕了一块干爽布料绑住伤口,贾环攒了一团雪,用力摩擦三王爷身体。 当雪接触到皮肤的一瞬,已冷到麻木的三王爷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不由对自己太过轻信的行为质疑起来。然而不多时,雪摩擦过的地方渐渐升温,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热流在四肢百骸里浮游,竟叫他舒服的直想呻吟。 萧泽好容易从雪坑里爬出来,跌跌撞撞跑到主子身边,正想举刀劈了贾环,却发现主子苍白的脸色已转为红润,略微浸湿的皮肤蒸腾出缕缕热气,当即一愣。 “王爷,您觉得如何?”他语气不稳,似乎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很暖和。你也赶紧脱掉衣服如法炮制!”三王爷现在才算是真正放松下来,用深邃的目光暗暗打量不停忙活的贾环。能在冰天雪地里邂逅,没准儿这人真是老天爷送给他的一线生机。 擦完全身,见皮肤透出健康的粉色,贾环从自己的巨型包裹中取出两套棉服,扔在摊开的熊皮上,叮嘱道,“暖和了赶紧穿上衣服,用皮子裹严实。待我建好栖身之所便能生火取暖了。”因不知道这些物资什么时候用得着,他各个型号的衣服都备了几件,正好便宜两人。 话落他信步走到一处微微凹陷的山岩边,比划片刻用木板飞快挖雪,然后拍成紧实的雪墙,圈出一个足够四人容身的空间,然后找来许多木板置于顶端,又铺上兽皮当坐垫,最后在开口处挂上未破损的车帘。 萧泽见主子换上干爽衣服后裹在熊皮里,眼睛微微眯起的样子很是惬意,便也迅速脱掉自己衣服,用雪球擦身。好家伙,当真越擦越暖和,到得最后竟发起烫来,这才知道贾环并没有诓人,反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等两人打理完毕回头去看的时候,又被环三爷给吓了一跳。两刻钟而已,一座雪屋竟拔地而起,在这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格外暖心。 “进来吧。”贾环将自己的大包裹拖进去。 萧泽忙搀着自家主子往里躲,一入帘,刺骨的寒风和湿冷的雪粒都被隔绝在外。背后的墙壁是山岩,两边的墙壁是积雪,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寒冷。在如此极端的天气中能想到用雪取暖造屋,两人对贾环又有了新的认识。 贾环无视两人频频投过来的目光,兀自打开包裹,取出一根小指粗的竹管、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个铁制的大碗、一个鹿皮制的医药包并许多瓶瓶罐罐。 三王爷和萧泽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人莫不是把全部家当都带出来了吧? “环弟还真是未雨绸缪!为兄佩服!”三王爷眼含赞赏。 “只是习惯而已,没什么好佩服的。”贾环正用石块垒灶,心不在焉的答道。上辈子染上的搜集癖,这辈子依然没改掉。凡是自己地盘上能藏东西的地方,他都放了一个这样的巨型包裹,耗了赵姨娘不少银两。眼下再看,这习惯非但不能改,还得继续发扬光大。 习惯而已吗?贾家果然没给他留活路,否则小小年纪何以锻炼的如此处事不惊,坚韧不拔?三王爷蹙眉,本就对贾家没甚好印象,此刻更是跌落谷底。 萧泽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贾环不知两人所想,兀自忙活着。垒好灶从外面捡来许多碎木块,取出其中一块削成刨花,然后将小竹管中的淡黄色粉末撒上去。 “这是什么?”三王爷好奇询问。 “硫磺粉,野外生火最是方便。”说着将依然温热的暖手炉打开,倒出里面半明半昧的火星。 火星一碰着硫磺便撕拉一声燃烧起来,散发出刺鼻的浓烟。萧泽边咳嗽边往里加木柴,一直紧绷的面皮终于露了点笑意。 “环兄弟果然有一手!”他冲贾环竖起大拇指,十分不好意思的开口,“敢问环兄弟,为何用雪球擦身能够取暖?” 三王爷闻言定定朝贾环看去。他也很想知道。 “因为摩擦产生热量,这与钻木取火一个道理。再者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人在严寒天气中待久了,细胞和血管已经冻住,此时万不可烤火,只能用雪擦身将热量一点点提上去,否则会导致皮肤破溃感染。” 因温度回暖,贾环心情稍好,见两人还是不明白,便耐心解释道,“世上绝大多数物体都具有热胀冷缩的属性,即遇热膨胀,遇冷紧缩。你们的血管因寒冷而收缩到极致,乍然遇见高热便会急速膨胀继而爆裂。正如将石头扔进火中炙烤,取出来后立即用冷水浇淋便破碎一般。故而,冻僵后即刻烤火,不是救命反是害命。” 三王爷和萧泽齐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暗自将这点记在心里。 “去外面挖一碗雪来,我们烧点水喝,然后给你们处理伤口。”贾环将铁碗递给萧泽。 “喝水?能不能先吃点东西垫肚子?你包里应该存有干粮吧?”萧泽探头探脑的问。 贾环挑眉瞥他,语气略带鄙夷,“你难道不知道吗?长时间不饮食除了造成饥饿外还会造成脱水。饥饿只会令你难受,脱水却会令你丧命。若不首先补充水分而是吃东西,胃部蠕动会带走血液中大部分氧气。脱水使得血液变浓稠,含氧量降低,吃了东西便雪上加霜,说不定吃着吃着就因缺氧而睡过去,这辈子都醒不来。” 什么脱水,含氧量的,萧泽根本听不懂,但他这会儿却再不敢像之前那般叫嚣质疑,反而频频点头,认真记下。 三王爷睨着贾环淡笑。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博闻强识,碰上少年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见萧泽一瘸一拐走到外面挖雪,刚蹲下身子便一头扎进雪堆里,半天爬不起来,贾环看向三王爷笑道,“有这么笨的侍卫跟在身边你还能平安活到现在,真心不容易!” “他脑子确实不怎么灵光,但好在忠心不二。”三王爷朗笑,不小心扯痛腹部伤口,忍不住呲了呲牙。 这回换贾环眯眼而笑了。 萧泽进来的时候看见主子轻松惬意的笑容不由一愣。主子许久没露出如此真切的表情,却不想是在这绝境之中,世事果然无常。不过,碰见贾环便算不得绝境了,倒比营地里还舒服。 想到这里,萧泽也扯唇一笑。 水很快烧开,三人各自喝了几口,感觉肠胃被一寸寸浇灌捂热,舒服地直想叹息。 贾环叫萧泽再挖一碗雪来,放入自己事先备好的白棉布条和羊肠线煮沸,替三王爷仔细清理伤口后从医药包中抽出一枚银针,挑眉询问,“腹部的伤口太大,必须缝起来。你敢是不敢?” “有何不敢?”三王爷同样挑眉,直视回去。 把皮肉像布一样缝起来?哪个疯子敢这么干?萧泽正欲开口拦阻,被贾环轻飘飘地,略带鄙夷意味的眼神一瞥,当即把嘴闭上了。 没有麻药,缝针的过程自然痛苦万分,但三王爷脸上一直带着温雅迷人的微笑,那凛然贵气和翩翩风度未曾因眼下的狼狈而消减哪怕一丝一毫。 剪断羊肠线,贾环吐出一口浊气,赞赏道,“王爷好毅力!” “不及环弟。此等疗伤方式,想必环弟曾亲身尝试过多次吧?否则技艺不会如此娴熟。”三王爷语气十分温软。眼前这人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究竟得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养成如今的临危不乱? 这番话勾起了贾环深埋在心底的黑色记忆。他上扬的唇角慢慢抿直,望着虚空半晌没言语,片刻后拍打自己脑门,又恢复了常态,从药瓶里倒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绿色丸药,投入铁碗煮化。 浓烈而怪异的药味在雪屋里蔓延,清澈的水渐渐变成浓稠的糊状物,不时冒个气泡,看上去有点恶心。 “这是什么?”三王爷微微蹙眉。这孩子身上究竟带了多少古里古怪的东西? “你们赚大了知道吗。”贾环往背后的岩石一靠,蹬掉鞋袜,支棱着白生生的脚丫在火上烤,叹息道,“我自小师从高人研习医术,这枚药丸是我师父临终前赠予的神药,对治疗外伤有奇效。本想留着防身,眼下倒便宜你两了。” 话落略略垂眸,好似十分不舍。 贾环这话却并非完全诓人。这枚药丸中隐藏着他最大的秘密,上辈子宁愿避世孤老也不愿让人知道的秘密。他血液中含有治愈系异能,并作为媒介传递到受用者身上。这些药丸里掺了他的血,只需几滴便足够治疗最严重的外伤。他轻易不给人用,但两人伤势太重行走不便,在雪地里拖得越久生机便越渺茫。为了顺利拿到那二十五万两白银,不得不出点血。 思忖间药已熬好,贾环用棉布沾了涂在三王爷的刀伤和萧泽的断腿上,然后一个包好纱布,一个绑上夹板。 两人起初还有些不信,但没过多久,伤口传来一阵细微浮动的热量,并丝丝缕缕钻入经脉,将隐藏在肌理下的剧痛驱散的一干二净。 “这么快就消肿了?!”萧泽试探性戳了戳自己的腿,咧嘴傻笑道,“真不痛了!环兄弟,二十五万两白银换你出手,这钱花得忒值!” 贾环不理他,埋头从包裹里翻出几根腊肠并肉干,用树枝串上放在火边烤。 萧泽顾不上查看伤势了,眼睛绿油油的盯住腊肠,不时吸溜口水。 三王爷慢慢摸索腹部仿佛已经不存在的伤口,垂下的眼眸晦暗不明。片刻后他淡淡一笑,学着贾环的模样脱掉鞋袜,像个乡野村夫般烤脚。 嗯,感觉前所未有的舒服! 23二三 浓浓的肉香顺着北风飘出老远,不多时,外面便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而后是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 萧泽将刀横在胸前,挡住主子跟贾环,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在衣服上撑出起起伏伏的纹理。 三王爷温柔的眸光刹那间变为锋锐,不着痕迹的将放松的肢体调整为攻击状态。 贾环咬了一口烤的热乎乎油滋滋的牛肉干,语气平淡道,“把门帘全部掀开,看见火光它们便不敢靠近了。”如不是被这两人拖了后腿,碰见狼群他便可以痛痛快快杀上一场。当真可惜了…… 萧泽显然也想到这一点。虽说掀开帘子空气骤冷,但总比狼群冲进来把他们分吃了强。 狼群看见火光立时停住不断逼近的步伐,满心不甘的退至安全距离蹲守,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在黑夜中散发出荧光,看上去分外瘆人。 极端的天气,恶劣的环境,等着吃人的猛兽,穷追不舍的追兵,难以下咽却不得不咽的食物……这一切都让贾环想起上一世的生活,涣散的眸光竟慢慢凝聚,兴奋、激动、怀念、疯狂……种种不正常的情绪一一从那双黑洞般幽深的瞳孔中弥漫而出,霎时间妖气四溢。 他果然还是最喜欢这种极度危险,命悬一线的生活。哪怕狂风呼啸大雪纷飞,也无法冻结他沸腾的血液。 “你怎么了?”三王爷凑近他耳边,轻声问道。 “没怎么,坐着烤火吧,它们不敢过来。”贾环垂眸,掩藏住遍布红血丝的瞳仁,不着痕迹的调整呼吸,好一会儿才将胸中翻腾的狂躁和杀意压下去。 三王爷深深看他一眼,也放松身体,往火堆旁挪了挪。 萧泽还立在门口,足过了半个时辰,见狼群没有动作,反陆陆续续钻入山林,只剩下两三只饿的狠的冲他们咆哮却又不敢寸进,这才回去取暖。 贾环已吃完东西,正用匕首削一块木板,表情十分专注。 “你在做什么?需要帮忙吗?”三王爷低声问道。 “做逃命时用得着的东西。你身负重伤,快睡吧,否则明日可没有体力赶路。”贾环头也不抬的道。 “你也睡吧,我来守夜。”萧泽往火堆里添柴。幸好贾环的车从天而降,否则想生火都没干柴可用。 “我睡不着,你们想睡便去睡,我守整晚都成。” 萧泽点头不语。也是,被人暗算落到这个境地,能安心睡着才怪! 帘子大敞着,北风无情的往人衣服里灌,仅有的两张兽皮一张铺地下了,一张再大也圈不住三个男人,刚驱走不久的寒意此刻又慢慢侵入骨髓。 萧泽与三王爷实在无法控制,上下牙齿碰得咯咯直响。 贾环被这声音干扰,抬头瞥两人一眼,这才恍然大悟,起身从外面捡回几块香瓜大小的鹅卵石投入火堆之中。 小片刻功夫,他刨出石块,各自用穿不着的夏裳包好,扔进两人怀里。 两人手脚都僵硬了,触及略微烫手的布团,连忙紧紧抱住。三王爷的表情比较矜持,只眼睛放光,嘴角止不住上翘。 萧泽这个大老粗可不同,差点感动的涕泪横流,颤着声儿道,“环兄弟你太有才了!用石子儿代替汤婆子的办法也能想到!简直就是咱的天降福星!” 贾环连个正眼也没给他,继续将烧烫的鹅卵石一一包好,扔到两人脚边。两人连忙用光脚板踩住,舒服的直叹气。 “环弟,真是多谢你了!”三王爷温声开口,语气中含着真诚的笑意。 “无需道谢,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贾环瞥他一眼,继续刨制木板。 这话说得匪气十足,叫三王爷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见少年俊美至极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显得分外深刻,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睛,时而冷酷疯狂刺得人心慌,时而又淡漠内敛叫人心安。 尤其是现在,藏起了所有锋锐,只流露出淡淡闲适,几乎叫自己忘了这是在逃命,而非某次游猎。 三王爷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贾环往他怀里又扔了几块烧好的鹅卵石,用熊皮捂上。 萧泽低声道了句多谢,对少年哪还有之前的半分反感,只觉得环兄弟忒神通广大了点,竟把逃命的日子过得如此舒心惬意。 翌日卯时,天还未亮,不远处徘徊的狼群已经散去,只留下许多杂乱的脚印。因贾环整夜看管,火堆依然烧得很旺,不时发出哔啵声。 萧泽最后撑不住睡了过去,迷糊中被谁戳了几下,眼还未睁鼻子就先抽动起来。他仿佛闻到了荞麦粥的味道,口中立时涎水四溢。 三王爷也被食物香气勾醒,睁眼一看,就见贾环正拿烧火棍戳萧泽额头,留下几个可笑的黑印,又准备来戳自己,见自己醒了,表情极其自然的道,“起来用早膳了,快着点!吃完咱就出发!” 三王爷立即起身,学着他的样子用雪团擦脸,顿觉精神大振,然后舀了一碗粥,趁热慢慢喝着,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爽,无一处不舒服。 萧泽一咕噜爬起来,顾不上洗脸,忙忙舀了一碗粥往喉咙里灌,似乎被烫了,脸色爆红却又舍不得吐,拍胸抹脖子好一通忙碌,最终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大着舌头问道,“竟还放了糖?哪来的?” “事先烘焙的荞麦饼,掰碎了在水里煮一煮便能吃。”贾环三两口喝完粥,将油纸包好的荞麦饼放回包裹,然后收拾散落一地的钉子锤子等物。 两人这才发现,外面的雪地上不知何时放了辆雪橇,想是贾环连夜做成,看着竟十分精致牢固,雪墙边还立着一根矛并两张弓,手柄上均雕刻了些花纹。 萧泽左看右看,啧啧赞叹,“环兄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说出来也好叫我老萧心中不那么憋屈。” 贾环勾唇邪笑,“啊,还真有,且对这一点相当之遗憾。” “什么?”萧泽连忙追问。 三王爷停下喝粥,好奇的看了过去。 “生孩子。”贾环徐徐吐出三个字。 萧泽一口粥噗的喷出老远。 幸好三王爷嘴里没含什么东西,可也被呛得直咳,缓过气后抚掌朗笑。这贾环,当真太有趣了! “好了,说正经事。追你们的是官还是匪?”贾环开始一样一样打包东西,完了在一根小竹管上开了几个小孔,内塞一些木屑并几颗火星,做成个可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三王爷沉默片刻,冷声道,“有官亦有匪。” “官匪勾结?这事儿可大了!”贾环皱眉,仿似面带忧虑,可幽深的瞳仁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环兄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萧泽怕他反悔,连嘴边的粥沫子也不擦,急吼吼开口。 本以为这二十五万两白银顶多用来分享贾环的大包裹,却没想他带了如此之多的东西,件件实用且好用,当真是逃命必备。更妙的是他本人,一个可顶精兵百个,没了他,自己和王爷早就死的透透的了。 这会儿他若反悔,萧泽根本没信心将王爷活着带出去。 “我贾环虽然人品不咋样,可有一点好,那便是言出必行。事儿虽大,却还难不倒我,你们且等一会儿,我很快回来。”话落从包裹里拿出一双银丝织就,指尖带有锋利铁爪的手套,走到昨晚落下的地方,一爪一爪攀上去,抓住藤蔓后三两下便没了影儿。 “王爷,您说他不会丢下咱们独个儿逃了吧?”萧泽望天,神情忧虑。 “他那手套是个好物,回去令人仿制一双。”三王爷避而不答,摸到脚边一块鹅卵石,一夜过去竟还带着温热,想是贾环整夜没睡,轮着轮着给换了,脸上不由露出柔软的神色。 两人一个镇定自若,一个忧心忡忡,约等了半刻钟,便听外面砰砰两声闷响,出来一看,竟是两居被狼啃咬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从天而降。 不多时,贾环也顺着藤蔓滑下,像只云雀般落在雪地里。 “这两人是……”三王爷走过去查看。 “该死之人。你们昨天穿的衣服呢?”贾环边答边扯掉挂在尸体上的布料,放入火中烧成灰烬。 “你等等,我去找了来。”因衣服已冻结成冰,萧泽顺手将它们扔了,这会儿忙去雪堆里翻找,发现上面粘了血迹,昨晚已被狼群刨出来撕扯成碎片了。 “环兄弟,你看这可怎么办?”萧泽拿着几缕布条过来,面露难色。 “正好省了我许多事。”贾环相当满意这种被野兽牙齿撕碎的效果,将布料分拣出来挂在尸体上,又转头看向两人,严肃开口,“把能证明你们身份的东西留下。官匪勾结布下天罗地网,不诈死恐难逃出生天。”幸好这里没有法医,看不出身高、骨龄等破绽。 萧泽扔掉佩刀,见三王爷欲将自己的身份玉牌留下,连忙阻止。 “一些个死物罢了,岂能与性命相提并论?难道没了这玉牌,本王便不是本王了吗?”三王爷无所谓的一笑。 贾环对他的冷静上道十分满意,推平了雪屋,扫掉一切人为痕迹后将一盒药泥递过去,解释道,“把皮肤涂黑,稍微易下容。瞧,就是这样。”说着挖了一指药泥,均匀的涂抹在面上,片刻后,雪白的皮肤竟慢慢变成蜡黄色,俊美到妖邪的五官立时显得平凡不少。 两人如法炮制,脖颈,手背等外露的肌肤也没落下,然后背上弓,拿上矛,拉着雪橇和巨型包裹走上冰面,左看右看也不过是三个容貌平凡的猎户。 24二四 三王爷腹部的伤口已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因失血过多而产生的虚弱感也稍微退去。萧泽却不同,骨细胞的修复速度本就比体细胞慢,方才雪地绵软还没感觉,踏上坚硬的冰河,脚掌便痛如锥心。 贾环将昨晚削好的带有齿纹的木屐交给两人,让他们绑在靴子底部,以防滑到,然后对萧泽摆了摆手,“上雪橇吧,我拉你。咱们沿河直下云州。” “这怎好意思?王爷也伤着呢!让王爷上!”萧泽连连摆手。 “你这么小的身板,怎拉得动?还是本王来吧。”三王爷夺过他手里裹着几层兽皮的缰绳。他此举并非惺惺作态,而是真心在意属下的安危,亦心疼贾环年少。 萧泽这下更立不住了,急的面红耳赤。 “别看我身材单薄,可从小便力能扛鼎,一指头戳死只老虎不在话下。”贾环伸出食指晃了晃,逗得三王爷哈哈大笑。 萧泽再三谦让,着实耽搁了些功夫。 贾环不耐烦,一把将他扛起扔到雪橇上,怀中塞一张地图,拖着便走。三王爷不笑了,这才忆及少年徒手捏碎山岩的事儿来,连忙跟上。 “腿脚不便你还不肯上雪橇,可是想拖累我们好叫你家王爷被人捉住?危难时刻只有命最重要,其他都是虚妄。”贾环嘴里数落,似想起什么叮嘱道,“对了,从此刻开始,咱们便以兄弟相称,省得露馅!” 萧泽频频点头,十分受教。 三王爷淡笑开口,“好,本……吾名塗修齐,字瑾瑜,行三,你们便叫我三哥吧。” “好巧,我也行三,别人都管我叫三爷。”贾环挑眉。 专心看地图的萧泽猛烈的咳嗽起来,心道让咱们王爷叫你爷,那你是真爷! 三王爷默默无语。 却不想贾环大喘口气,继续道,“不过姐夫叫我小弟就好。” 三王爷愣了愣,忽而朗声大笑,震得树梢上的雪扑簌簌直往下掉。与贾环交谈,当真有趣极了! 萧泽也跟着笑了,中气十足道,“我叫萧泽,别哥啊弟的,叫我老萧便好。”话落扬扬手里的地图,“这好像不是官制地图,上面竟标有沿途两岸的山洞村寨等处,比只标注官道城镇的地图实用得多。咱作甚不去并州,从这里到并州只需两三日。” “这是我花重金从行脚商人手里买的,多少人亲身实践所得,自然实用。并州虽近,但并州知府贪腐无度,恐靠不住,还是拐道去云州安全,云州知府出了名的公正廉洁。”贾环拖着包裹并一个大男人,左手时不时扶一把身体虚弱的三王爷,气息却依然平稳如常,不见半点疲态。 云州知府曾是自己门客,贾环所言正中三王爷下怀,故很快就点头同意。 三人走后没多久,一群土匪打扮的男子找到已然重新冻结的冰窟,看见下面的雪橇与獒犬,确定是三王爷之物,忙在附近搜寻。 “在这儿,有狼群,搭好弓箭!”不知是谁忽然大喊。 众人抽刀的抽刀,挽弓的挽弓,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方把狼群驱走,近处一看,两具尸体已被啃成骨架,只余丝丝皮肉并一些布料相连。 “没错,是他们!走,回去禀告头儿!”捡起佩刀和玉牌,仔细看了一会儿,领队之人匆匆回转,压根没想继续再搜。也是,在这冰天雪地,掉入冰窟再爬上岸,只有冻死并葬身兽腹一途,哪还有半点生机?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王爷和萧泽会运气逆天,恰巧碰见逃命专家环三爷,当真如环三爷所说——天降福星,时来运转,想死也死不了! 走了大半天,贾环浑身热乎乎的,舒坦的不得了,见河岸一处长满绿竹,心里一动,返身朝萧泽看去,“这附近有无可栖身的洞府?” “待我找找。”萧泽低头看图。 三王爷慢慢靠坐在雪橇上,用手轻抚腹部。身体发了热,伤口便开始隐隐作痛,但比昨天好多了。 “有一处。上了岸,往东行五百米,洞口立着一块白色乌龟状巨石,远远就能看见。”萧泽远眺,朝东面指了指。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见时辰不早,咱今晚就在这里落脚吧。那里有一丛绿竹,表示有冬笋可吃,咱们再凿冰钓几只鲫鱼,晚上熬冬笋鲫鱼汤喝。”贾环说完舔了舔唇,露出向往的神色。吃来吃去,还是新鲜食材最美味。 三王爷与萧泽被他说得心动不已,立马打起精神上了岸,深一脚浅一脚寻到洞府,确定里面没有猛兽栖息,略打扫一番便安定下来。 贾环生了火,浑身热乎乎的,脱掉外面一层袍子,瞅着萧泽直笑,“叫我给你拉纤,可得给点辛苦费啊!说好的二十五万两只包括救三哥,可不包括伺候你。” “环弟,不不不,环三爷,辛苦您了!您要多少只管开口。二十五万两请得您这等神人出手,咱赚大发了,不好再占您便宜!”萧泽笑哈哈道。 “没错,不如还是按原价五万黄金吧?”三王爷笑睨贾环一眼。 贾环涣散的瞳仁微微聚光,冲三王爷竖起大拇指,“还是三哥大气!” 萧泽嘴角直抽。三王爷一个没忍住,竟噗嗤笑出声来,扯得腹部一阵疼痛。贾环见状立即烧了沸水给他清洗伤口,却没再抹绿色药膏,只撒了些普通的金疮粉。 身体暖和后补充些水分,贾环砍了一根竹子给萧泽做拐杖,叫他待在洞里看火,自己和三王爷拖着雪橇去冰钓。两人用棍子在冰河上敲击,找到最薄弱的一处用匕首凿开,足足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方凿出半尺见方一个小洞。 贾环串好鱼饵,将鱼线扔进洞里。三王爷坐在雪橇上,用熊皮兜头罩住自己,然后一把将少年搂进怀里抱坐在大腿上,护得密不透风。 虽两三天没有洗澡,男人身上却无半点异味,反透着一股纯阳之气并淡淡的血腥味,正是贾环平生最爱的两种味道。他愣了愣,很快就放松身体依偎进男人怀中。 “你怎带了这么多东西出门?且样样皆十分实用。”三王爷在他耳边感叹,低沉浑厚的声线和徐徐吹拂而过的热烫气息叫人耳根子发麻。 贾环不动声色的舔唇,语气慵懒,“在周围总有人想弄死你的情况下,不早做准备可不行啊!” 周围人总想弄死自己,这感觉三王爷也深有体会,他不再说话,只略微收紧箍住少年腰肢的臂膀。贾环顺势依偎的更紧,微微眯起的眼眸荡着惬意。 两人坐在寒风中等待,外有熊皮裹身,内有体温交缠,并不觉得冷,更兼之时而有上钩的肥鱼带来惊喜,临到天快黑的时候竟觉得意犹未尽,你催我我催你,拉拉扯扯的上岸。 两人在河边把鱼处理好,内脏等腥物远远扔掉,以防引来猛兽,回去的路上削了好几颗鲜嫩冬笋,拖着满满当当的食材回到山洞。 “你们可算是回来了!王爷您伤口无碍吧?”萧泽一瘸一拐的迎上前。 “无碍。”三王爷一手拉着雪橇,一手拽着贾环,脸上的笑容有别于平日,显得分外真实爽朗。 萧泽放心了,一叠声儿的喊饿。 贾环也饿坏了,麻溜的架起锅,把鱼肉鲜笋并各种调料先后扔进去,最后拿出一瓶赵姨娘秘制的泡菜,倒进熬成奶白色的浓汤,用刚削制的竹筷略微拌匀。一股鲜香酸爽的味道在山洞中蔓延,久久不散。 萧泽眼睛发绿,口水横流,微张的嘴角隐有水迹淌出。三王爷不动声色,但仔细看却会发现他喉结微微颤动,想是在吞咽口水。 把酸鱼汤盛在竹筒里,另熬了一锅荞麦粥当主食,贾环终于大慈大悲的发话了,“好了,自己拿碗筷开吃吧。” 两人动作飞快,等贾环盛好粥,他们已经吃上了,易过容的肤色虽十分黝黑,却轻易透出心满意足的红光来。 “竟比宫庭御宴还要美味数倍!”三王爷喝完汤,吐出一口长长地白气。 “那是因为你们饿狠了的缘故。人在饥饿的时候吃什么都是香的。”贾环笑睨他一眼,慢慢把汤喝完了,抚着暖烘烘的胃呢喃道,“我想我姨娘了!若是在家里,我两定然坐在炕上喝酒吃菜,完了她做账,我捣腾些小玩意儿,招她一顿数落后便回房钻进软绵绵的被窝,眼睛一闭一睁,美滋滋的一天就过去了。也不知她现在如何,那赖大有没有为难于她……” 这样简单平静却又透着无限温馨的家庭生活,三王爷从未曾体验过,他一时听入了迷,展臂将少年拉进怀里轻轻拍抚。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有种原来这人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的感觉。 萧泽垂眸,藏起自己眼中的同情。做庶子不容易,做贾家的庶子更是不容易啊!也不知环兄弟究竟受了多少磋磨才练出这一身不同凡响的求生技艺。若是能平安回去,得好生给他撑撑腰才行。 贾环眯眼窝在三王爷怀中,片刻后似想起什么,爬起来在包裹里一阵翻找,最终从底层挖出一壶烧刀子,咬掉瓶塞灌了一大口,爽得直呲牙。 三王爷伸手将他重揽入怀,挑眉笑道,“喂我。” 贾环将壶嘴凑过去,慢慢给他喂了一口,见他还想要,摆手道,“你腹部有伤,少喝一点。” “环三爷,给我也喝一口!真不够意思,有酒怎不早点拿出来!”萧泽在对面猴急的快跳起来,若不是腿脚不便,早扑将上去。 “早拿出来早没了!接着!”贾环哈哈一笑,将酒壶抛过去,而后蹬掉鞋袜,将白嫩嫩的脚掌搭在火边烘烤,表情万分享受。 三王爷见萧泽灌了一口又一口,喝个没完,眼见一瓶酒快见底,不由抱怨道,“他也有伤,怎不忌口?” 贾环笑睨他一眼,“他能比你金贵?他又不值五万两黄金,喝死喝不死与我甚么干系?” 三王爷仰头大笑,禁不住捏捏那张恼人的小嘴。 萧泽噗的喷出一口酒,苦笑道,“环三爷,烦请您在我吃喝的时候万莫开口言语好么。我的心已被你戳了好几个洞了!” “看不出你五大三粗,竟有一颗水晶样的心肝。”贾环往火堆里扔了几块鹅卵石,准备晚上当汤婆子用。 萧泽默默无言,扭过头灌了一口闷酒。 三王爷忍笑脱掉鞋袜,学着贾环的样子烤脚。有好菜吃着,有好酒喝着,有篝火取暖,有一二知己谈笑晏晏,这逃命不似逃命,倒比待在王府里还逍遥自在。 25二五 晚上萧泽裹着虎皮睡了,贾环与三王爷挤在一起,两人脚掌处还垫了几块热烘烘的鹅卵石,睡得分外香甜。 翌日照样卯时醒来,熬一锅鱼汤暖胃,略坐一会儿继续上路。因行路途中频频扯动伤口,两人虽无性命之忧,但伤势明显好的慢了,却也绝口不提那绿色丸药的事。 两日后穿过并州边界,萧泽看着眼前已被厚重积雪压成废墟的村寨,忧虑道,“大雪连降数月,也不知这些村民是死是活。若能尽快找到那600万两赈灾银便可解了眼前危难。” 贾环在废墟中翻出一把柴刀,挥舞两下别在腰际,挑眉道,“朝廷就不能再拨600万两下来?救命如救火,片刻耽误不得。” 因关系越来越融洽,即便贾环不问,三王爷亦把他们为何下江南,又如何遭人暗算的事儿说了。 “环儿有所不知,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国库收益甚微,这600万两本就是东拼西凑起来的,短时间内再难筹措出同样的数目。”三王爷苦笑,望着天边纷飞的大雪叹息道,“也不知五皇弟现在如何。不过他自小学武,无论性情还是身手,尽皆悍勇无匹,于百万人中独取上将首级有如探囊取物。单论武力,这大庆朝能动得他的人一只手便数的过来,想是平安无事的。” “你就不怀疑他便是幕后主使?你们如何设计、如何排兵布阵,那些山匪知道的一清二楚,出卖你的必定是亲近之人。”贾环又在破木堆里翻出一把斧头,用指腹试了试锐意,觉得不错便抛给三王爷。 三王爷一把接住,极其自然的别在腰间,笑道,“出卖我的有可能是任何人,却绝不可能是五皇弟。”话落微微出了一会儿神,似想起一段往事。 世人都道三王爷与五王爷争锋相对,素有龌龊,看来实情并非如此。贾环心中明了,转头用涣散无神的瞳仁上上下下打量萧泽。 萧泽急赤白脸的喊道,“别看我!我绝不可能出卖王爷!” 觉得没什么好找的了,贾环从废墟上跳下来,踱步到三王爷身边徐徐开口,“三哥,可曾听说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 三王爷掸去少年肩头的雪花,大笑道,“好了,别逗他了。此处已然垮塌,无法歇脚,咱们还是就近找个山洞住着吧。” 两人说着说着携手并行而去,把个萧泽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法。 直走了几里路,翻了大半个山头方远远看见一处黝黑的山洞,洞前的雪地上满是凌乱的脚印。 三人停步,各自抽出别在腰间的武器,神情戒备。 就在这时,一名八九岁,蓬头垢面的孩子从洞里钻出,看见三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招手道,“你们的村子也被大雪压垮了吗?快进来吧,洞里很大,还有火烤!”说着攒了一团雪胡乱塞进嘴里,然后拍拍肚子假装自己吃了顿饱饭。 贾环抬眼去看三王爷。 “进去吧,看样子都是附近的灾民。没有足够的食物,他们应该会往云州州府里去,我们混在他们中间便不那么打眼了。”三王爷当先走进去。 贾环与萧泽齐齐握紧手里的柴刀。 洞口虽小,但内中却极为开阔,少说也有半顷左右,且岩石地面光滑平整,坐着十分舒服。空地中央燃着一堆大火,周围几堆小火,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的灾民们挤挤挨挨的取暖,见有人来相继看过去,瞥见贾环手里拉的雪橇并上面的大包裹,麻木的眼睛爆射出凶狠而又贪婪的光芒。 似乎察觉到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都带着伤,那阴狠的目光便越发肆无忌惮了。 三王爷皱眉,停住前行步伐,慢慢退至人最少的洞口坐定。 贾环垒好灶,将之前一路捡的干柴从雪橇上卸下,麻溜的生了一堆火,取出三个荞麦饼分发下去,低语道,“在这里可不能煮东西,否则会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三王爷点头,接过饼默默吃着,脸上轻松惬意的表情已被凝重所取代。 萧泽去外面挖了一碗雪,拿回来煮开,吃几口干粮喝几口热水,一张脸皱得跟苦瓜一样,似乎十分难以下咽。到得此时,方有了一点他们三人是在逃命的感觉。 洞内有人正在低声谈论云州州府的事。听说知府使人在城门外不远处临时搭建了许多避难棚屋,城中的大户人家纷纷赶去开棚施粥,若到得那里定然能够活命。 因国库空虚,再筹措不出银两,皇帝对民间此种善举大加赞赏。前些日子一个粮商就因开私库放存粮,救济灾民有功,被皇帝赐了官身,家中子嗣从此后便可行科举仕途,身份地位立时不可同日而语。消息一出,全境富商闻风而动,灾民们亦齐齐向州府里涌去。 这些人便都是得了消息要往云州去的,在一些有经验的猎户的带领下跋涉了几百里路,眼看还有七八日便能抵达目的地。 低语声逐渐被吞咽唾沫的声音所取代。大雪封山找不到可食用的植物,只能靠打猎维生,然而没有食物便没有力气,又何以狩猎?恶性循环之下,这些灾民已饿到极点,哪怕只一丝荞麦饼的香味,也足够引得他们发狂。 “几位大哥行行好,给点饼吃吧。”一个蓬头垢面,头发散乱的妇人牵着一名四五岁的孩子蹒跚近前,用渴盼的眼神死死盯着三人手里的荞麦饼。 三王爷一口一口慢慢吃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亦什么都没看见。他深知此刻不是善心大发的时候,人太多他们救不过来,没准儿还会赔上自己。 萧泽眉稍微动,却也没开腔,只把头埋得更低了。 贾环见两人十分上道,眸中的红血丝悄然隐去。空气中飘荡的骚臭味、这些人骨瘦如柴的身体、麻木不仁的眼神、备受摧残的灵魂,都叫他想起了末世,随之而来的是胸口激烈震荡的狂躁杀意。 他有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原来那个暗无边际的世界,随处可见的只有绝望,绝望,还是绝望。 妇人杵在一旁不走,小孩瞅着他们的饼直咽口水。片刻后,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乞讨,竟将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骚臭味浓烈的叫人窒息,情况非常不妙。贾环暗自绷紧脊背。 黑压压的人群中不断传来‘行行好吧’的哀求声,见三人始终无动于衷,忽而一道黑影闪出,直接朝身量最单薄瘦弱的少年扑去,欲夺下他手里的饼。 众人见状仿似得了什么信号,一张张哭求的脸转瞬变得狰狞可怖,分别朝另外两名受了伤的男子扑去,七手八脚抢夺他们的食物,扒下他们的衣服,拽走垫在地上的兽皮。 在黑影扑至的刹那,贾环轻描淡写的侧身,边将最后一点饼塞进嘴里,边掐住黑影后颈,将他脑袋大力往地上一掼。 只闻砰地一声闷响,随后便是颅骨炸裂,血沫飞溅。 贾环扔掉手里半死不活的人,左手一把拽住已被人拖走寸许的牛皮包裹,右手抽出腰间柴刀横劈过去。 噗兹兹~怪异的声响在洞中回荡,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倾盆血雨。只见抢夺包裹的人还直挺挺站着,头颅却不翼而飞,断裂的脖颈处鲜血狂喷,连五六米高的洞顶都溅了不少。 一颗圆溜溜,黏糊糊的东西咕噜咕噜滚出老远,在一人脚背处停住。那人低头瞪着那物,好半晌才发出凄厉的尖叫,“啊啊啊!杀人啦!杀人啦!” 刚才还狂暴凶残的人群僵立当场,只觉一股寒意迅速由脚底爬入头皮,冻得他们瑟瑟发抖,如坠冰窟。 贾环将刀上的血迹在无头尸体上蹭了蹭。直挺挺的尸体轰然倒地,血还在嘶嘶喷个不停,浓郁的腥味夹杂在骚臭味中,令人作呕。 贾环勾唇,轻松写意的微笑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阴森鬼魅。他语气平淡的开口,却叫洞内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冷战,“把我的东西都放下,或可换一条狗命。” 依然掐着三王爷和萧泽的人似触电般跳开,扔下手里的棉衣、棉裤、靴子、兽皮等物,以最快的速度躲避至洞穴最深处。 呆看贾环鬼魅笑脸的三王爷和萧泽这才回神,忙将衣裤穿戴妥当,散乱的头发重新束好,沉着脸坐回火堆边。 这下,本就十分冷清的洞口更显冷清,所有人避开他们三丈有余,用惊惧不已的眼神盯着那身形单薄的少年。没想到看似最柔弱的,偏偏是最凶悍的,才十岁出头的样子,竟已修炼至杀人不眨眼的境地。 “还饿吗?”贾环没事人一般打开包裹,取出两个荞麦饼递过去。 三王爷伸手接了却没吃,紧紧握在掌心。 萧泽一把将饼打掉,逼视贾环狠声质问,“为什么要杀人?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你太过分了!” 贾环漆黑地瞳仁瞬间爬满血丝,抽出腰间匕首直插萧泽大敞的下盘,在他裆部寸许地方停住,刀刃深深没入坚硬的岩石,只余一截手柄。 萧泽下腹一阵抽搐,刚才那一秒,他几乎被吓尿了。 “说这话之前,别忘了方才是谁救了你!”贾环一字一句冷声开口。 “环儿,冷静点。”三王爷将温热的掌心覆在贾环青筋暴突的手背上,柔声安抚道,“萧泽的意思是,杀人没有必要,打伤一两个,见了血便足矣,何至于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他们只是穷苦百姓,应留一条活路。凡事讲求一个度,行事以‘度’为本,不可逾越亦不可退缩,这便是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无道者只自毁一途,你需谨记。”贾环天赋异禀,能力出众,他不忍心见他步入歧途。索性他还小,回去后慢慢教导也可。 贾环盯视三王爷良久,眼中的血丝一点一点退去,抽出匕首勾唇冷笑,“我心中自然有道,是以很清楚我的做法是对的。你们何曾真正体会过饥饿的味道,又怎能知道当人饿到极点的时候,会做出何等凶残的行径。不杀人,他们绝不会后退半步。” “胡说八道,危言耸听!”萧泽喘过气来,梗着脖子低斥,眼睛却半点不敢往少年的方向瞟,身子也悄然挪远了好些。虽然极力隐藏情绪,但他是真的怕了。再看轻柔拍抚贾环脊背的三王爷,他不得不承认,能当王爷的,那都不是凡人。 贾环拂开三王爷的手,讥诮开口,“无知者无畏,这话果然没错。我是不是危言耸听,你们且拭目以待吧。”话落卷起熊皮闭眼假寐。 26二六 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昏暗,呼啸而过的狂风吹得人心慌,更叫人难以忍受的则是腹中的饥饿感,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皮肉下乱窜,一点一点蚕食掉所有理智,只剩下欲念。 见那杀神似的少年裹着熊皮半晌没动,似乎是睡着了,静谧的山洞里陆续响起粗重的呼吸声,然后是吞咽口水的咕咚声,接着一阵窃窃私语。更有饥饿地,贪婪地,狼一般凶狠的目光频频朝三人所处的位置看去。 萧泽和三王爷将手覆在腰间的武器上,神情戒备。 忽然,一道黑影从人群中窜出,走走停停,蹑手蹑脚,逐渐逼近。 三王爷与萧泽齐齐抽出武器,站起身来。 那人马上停步,紧张的朝少年看去,见他依然没有动作后大松口气,竟把三王爷跟萧泽视若无物,佝偻着脊背快速溜过去,拖了地上的无头尸体便朝洞外走。 原是来收尸的。三王爷与萧泽对视一眼,坐回原位。 不一会儿,又一人窜出,抱起地上的头颅也出去了。片刻功夫,洞里人走了一二十个,剩下一些都用空乏而诡异的眼神盯着洞口。 这么晚了还出去,碰上狼群可怎生是好?萧泽正担忧,那一二十人又回来了,怀里俱都遮遮掩掩的拢着什么东西。 三王爷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只觉一道惊雷由天灵盖轰击而下,顿时浑身僵硬。他们拿着的竟是人肉!手掌脚掌的形状绝对不容错认! 萧泽显然也看见了,脸上的表情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惊骇莫名,最后直接麻木。这些人不是来收尸的,竟是把人拖出去分吃的!没想到世上真有此等惨绝人寰之事! 分得肉块的灾民迫不及待奔至火边,用木棍串了在火上燎一燎,不等熟透便猴急的往嘴里塞。洞穴本就不易通风,血腥味与肉香交织在一起久久不散,把那些原本还存留了些许理智的人也激得狂躁起来。 他们眼睛发亮,牙齿微张,喉结上下耸动,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咆哮。 三王爷与萧泽背对背站立,护在贾环身前,死死盯住这群正在兽化中的人类,只觉得心脏正被无数利刃切割,惊痛难抑。 忽然,一道黑影慢慢站起来,朝躺在角落里,被贾环砸得只剩一口气的男子走去,拉着他双脚,一寸一寸朝洞外挪。 见他饿坏了,没什么力气,一对青年男子悄无声息的走过去,帮忙抬手抬脚。三人很快隐没在纷飞的大雪中。 一片冰冷的死寂在空气中蔓延,随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前冷眼旁观的人再也把持不住,急匆匆追出去。至于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他们很快回来,浑身沾满血迹,甚至有人还受了伤,想是因僧多肉少打起来了。只有那些身强力壮的分到一杯羹,身体孱弱的无功而返,惨白的面色昭示着他们活不了几天。 三四百人,分食这么点肉远远不够,没吃的想吃,吃过了的更想吃,他们龇着牙左右窥视,剧烈收缩的瞳孔里只剩全然兽欲,哪还有半点人性? 三王爷与萧泽明显是生面孔,又都带着伤,一副行走不便的样子,很快就成为这些人眼中的肥肉。一道道凶残至极贪婪至极的目光聚拢过来。 外面滴水成冰,三王爷与萧泽却都出了满头满脸的大汗,恨不能立马从这个光怪陆离,暗无天日的洞穴里逃脱。 一直未有动静的贾环终于徐徐睁开双眼,朝难民们回视过去,抽出腰间柴刀,用指尖轻弹。 叮的一声脆响在洞内回荡,灾民们浑身一颤,赶紧收回视线,你挨我我挨你的蜷缩在一起。 萧泽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忙用匕首支起身体。哪怕面对千军万马,他也没这么狼狈过,因为他知道敌军只会杀人,不会吃人。死在他们手里不过头点地。死在这群暴民手里,怕是连骨头都被嚼巴嚼巴吞掉。 这种死法,委实太过可怕! 三王爷走到贾环身边坐下,表情沉郁。 贾环眯眼在空气中嗅闻,一字一句开口,“闻见洞里飘荡的血腥味了吗?是不是觉得恶心想吐?” 三王爷颔首。 贾环勾唇,笑容万分邪肆,“可是这群人却不会觉得恶心,只会更感饥饿。进食,这是人生来具备的最强烈、最原始、最不可抗拒的本能!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饥饿,所以无法体会那种令人几欲发狂的感觉。一个饿死的人,切开腹部你会发现他所有脏器都融化萎缩成一团,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实在太饿了,在无法找到食物的情况下,他的胃部听从大脑的指挥自己把自己吃掉了。” 三王爷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萧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贾环嗤笑,随手往火里扔了两块木柴,继续接口,“没错,人就是这样残忍的动物。饿到极点,他们不仅吃人,连自己也吃!”这样惨绝人寰的事,在末世实属平常。 将火烧得旺旺的,他转头盯着三王爷腹部已然裂开的伤口和萧泽失了夹板的断腿,语含讥诮,“你们一个天残,一个地缺,而我仅十岁出头身形瘦弱,若不手起刀落了结那么一两个,他们绝不会退缩。若照你们说的,只教训教训见点血,你们想想后果会是如何?” 三王爷脸上结了一层冰霜。 萧泽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埋进裤裆里去。 贾环冷笑,“看来你们终于想明白了。若我仅只弄伤他们,反会激起他们心中狂性,当即便群起而攻之,把咱们撕扯成碎片。我心中自然有道,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这同样也是他们的道!而王爷之前与我所论之道不为道,应该称为‘道义’,那是吃饱穿暖以后才会考虑的东西。” 话落,贾环从包裹里摸出一壶酒,小口小口慢慢抿着,姿态说不出的悠闲。 三王爷沉思良久,呼出一口浊气后定定看向他,表情肃穆,“你说得对,生存之道方为至高之道。直到此时此刻,我才了解‘以民为本’的真正含义。皇族的责任不是封疆万里,称霸宇内,大展宏图,而是让自己的子民有衣可蔽身,有食可饱腹,有屋可安居。皇权不是天降神授,而是子民们所赋予。他们不是我们皇族眼中的蝼蚁,恰恰相反,他们是大庆的基石,是帝国的脊梁。顺应他们可使我大庆昌隆,反之则使我大庆灭亡。我们应当对他们心存敬畏。” 话落徐徐扫视洞内,对权力的渴望更加明晰更加炽烈。若他登顶,必叫大庆子民再不受饥寒交迫之苦,再不会由人化兽道德沦丧。 贾环乜他一眼,启唇笑了,“你若为帝,必是个好皇帝。” 三王爷食指抵在他唇间,轻声道,“嘘,这话今后万不可再说了。”能与少年结伴而行,此次落难是福非祸。 见他态度非但不变,反倒更亲密了几分,贾环挑挑眉,终是放下心中芥蒂,出去挖了雪回来煮沸,替两人清洗伤口,又化开一枚绿色丸药抹上。 给萧泽重新正骨并置换夹板时,五大三粗的男人羞愧的双颊通红,吭哧半晌方闷声开口,“环三爷,在下见识浅薄,望您千万莫与在下计较。得您一路相助,在下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日后但凡有事尽可去萧国公府寻在下帮忙,在下绝无二话。” 贾环挑眉嗤笑,“看不出你皮糙肉厚一副粗人相,竟还出身名门。无事,你脑子本就不灵光,与你计较有甚意思!” 三王爷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泽挠挠后脑勺,也跟着笑了。环三爷一如往昔的态度叫他放松不少。当然,之前的那些轻视不知不觉已被敬畏所取代。小小年纪就有此等心性,此等见地,此等手段,长大了还得了?!这样的奇才定要替王爷笼络好咯! 三人轮流守夜过了一晚,翌日本打算出发,不想外面狂风大作,暴雪漫天,直叫人寸步难行。 “怎么办?”萧泽自然而然寻环三爷拿主意。 “先在洞里躲几天吧,等暴雪过后再走。”贾环摆手退回洞内,语气悠闲,“下暴雪未必是坏事,至少等我们出发的时候,你们的伤应该好了大半,积雪也会变得十分厚实坚硬,行路再不用深一脚浅一脚,能尽快到得云州。” 三王爷不由笑了。他发现贾环总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寻找到一线生机,似乎世上没什么事能叫他为难。 洞内灾民有的冒雪赶路,大部分选择留下。 贾环十分张扬的拿了几块腊肉出来烤,吃得嘴上油乎乎的,用袖子一抹,背起包裹往外走,“去砍柴,说不定要待上十天半月,没柴烧可不行。” 三王爷用赖大贡献的一件夏裳慢条斯理的擦手,完了随手扔进火里,腰间别上斧头,拉着雪橇随行。 萧泽杵着拐杖紧紧跟着。他可不敢一个人待在洞里,没有环三爷威慑,这些人指不定把他生吞活剥了。 三王爷在一颗枯死老树的树根处劈了几下,贾环一脚蹬过去便断裂。两人合力将枝杈削掉折成小段,扔进雪橇。 忽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来,脸黑乎乎的看不清五官,近前也不说话,直接就去捡他们的树枝,捡了一捆后冲贾环点点头,镇定自若的走开,离得远了方拔腿狂奔。 “我还当他不知道害怕呢。”贾环哈哈笑了,竖起大拇指道,“有胆量,有个性,我喜欢。” 三王爷也哈哈笑了,心情格外明媚。 略过这段插曲,三王爷继续劈柴,萧泽帮着收拾好用藤蔓捆成一束,完了贾环把削成光棍的树干直接扛回洞内,省去日后许多功夫。 27二七 暴雪接连下了五六日还未有停歇的迹象,洞外狂风像一头猛兽在天地间咆哮,声势十分吓人。 贾环正靠坐在石壁上削一块滑雪板,等雪停,想来三王爷跟萧泽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正得用。这里很早就有冬天用雪橇运送军粮,用滑雪板奇袭的历史,故而滑雪板并非什么稀罕物,蟒山的土匪更将之当成最基本的交通工具。 削成型的滑雪板由三王爷打磨光滑,萧泽捡来几根树枝做撑杆。 其他灾民见状纷纷效仿。 “环儿,这样如何?”三王爷将磨得十分光滑的板面递过去。 贾环接过,眯眼瞄了瞄水平线,又用指腹轻轻摩挲后点头道,“不错。” “环三爷,杆子也做好了,你看看。”萧泽拿来三对撑杆。 贾环试了试硬度,有些不满意,但好的硬木冰天雪地里实在难找,只得将就,便将撑杆杆头置于火焰上舔舐。 “三爷,你怎把它烧了?是不是做得不好?待我再去捡几根回来重做。”萧泽脸颊涨红,显得非常局促。在少年面前,他总觉得自己压根不像个大统领,而是个傻蛋,什么事都做不牢靠。若非碰见少年,王爷在他护卫之下恐怕早就……假设中的情形不敢再想,一想便觉得羞愧难当,对对方也愈加敬佩。 “并非不好,只是杆头硬度不够,杵几下便不中用了。置于火上烘焙可使其碳化,增加硬度。在野外生存,当铁质箭头用完,只能用削尖的木箭代替时,以此法处理过的箭头硬度和杀伤力都会大大提升。这是远古人类都明白的道理,只是你们对铁器依赖惯了,反倒给忘了。哎,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懂,只记着就好。”贾环深深叹了口气。 萧泽越发觉得自己二十多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贾家环境得多恶劣才能把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磨练的无所不能无所不晓?回去是不是得叫父亲把自己也好生虐一虐? 三王爷垂头忍笑。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侍卫统领这般傻兮兮的模样。 其他灾民恨不能离小煞星越远越好,偏有一对不足十岁的小兄妹将火堆生在三人不远处。哥哥也在削一根撑杆,听闻这番话急忙将杆子放在火上舔了舔。 贾环早已注意到两人,尤其其中一个常常跟在他屁股后头捡便宜,然后非常礼貌非常镇定的遁走,叫他哭笑不得之余又觉得分外有趣。 做好滑雪板,木柴也基本用完了,洞外暴雪大作,狂风呼啸,没个三五日恐无法消停,贾环拍拍身上木屑,起身去洞外捡柴,三王爷将熊皮罩在他头上,严严实实拢好,两人携手出去。 萧泽环视洞内饿的眼睛发绿的灾民,心里瘆的慌,忙跟出去。 三人一开始还聚在一起,捡着捡着便各自分开,但也离得不远,喊一声便能互相听见。 大雪天里,干木柴着实难找,贾环寻了一路觉得口渴,从树梢拂落一捧雪,小口小口舔着吃了,忽然鼻头抽动,似闻见一股令他心醉神迷的气味。循着气味绕至一处山岩凹口,竟见常常跟着自己的小男孩正缩在里面,袖子卷起用匕首反复在臂膀上比划,已割开好几道小口子,血流出来立马冻住,疼的他直呲牙。 “如果不先用布条绑在伤口上端,你一刀切断动脉便会血流如注而死。”贾环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出声,嘴角挂着邪笑。 小男孩吓了一跳,像兔子一样蹦了蹦,手里的刀也滑落。待看清来人面孔,他立马恢复镇定,捡起刀重又继续。 洞里的人都害怕这个少年,他却不怕。在他看来,这少年恰恰是他们兄妹最无需防备之人,他杀人,却不会吃人,且杀的都是试图招惹他的人。他看似残暴,实则却保有做人的底线。 “喏,布条给你,绑在这里。”贾环从衣摆处撕下一根布条,指了指小男孩腋窝处。 小男孩不疑有他,忙手口并用绑紧布条,然后咬牙一刀切下去。皮肉被生生割裂的感觉不是常人所能忍受,偏他自己动的手,且还一声不吭,只鼻头冒了几粒细汗,眼睛亮的吓人。 这样的狠角色,末世里不胜枚举,这里却不多见,贾环笑得更灿烂了,深深嗅闻几下这甘甜醇香的血腥味,冲小男孩竖起大拇指,“你真刁,竟然真切了!我都有点佩服你了!”话落拍掉肩头雪花,哼着小曲晃悠悠离开。 小男孩见血果然止得很快,衣料是黑色的,沾了什么也看不见,立马拉下衣袖捡起肉块,急匆匆跟上。 贾环放慢步伐,问道,“你妹妹呢?这么多天没吃的,那些人又饿的狠了,还是别让她走出你的视线才好。” 小男孩不答话,用‘你果然是个好人’的目光瞅了环三爷一眼。 贾环嘴角微抽,带着小男孩去寻三王爷跟萧泽。 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先后走来,三王爷笑开了,戏谑道,“你的小尾巴又跟来了。”转眼瞥见男孩不自然垂落的左手和右手掌心拽的一块肉,立马变了脸色,“他这是……” “人家是割肉喂母,他这是割肉喂妹。”贾环语气有些阴郁。 三王爷眼神复杂的看了小男孩一眼,摆手道,“走吧,他妹妹还在里面,离开太久恐发生不测。” 吃了人肉,填饱了肚子,那些灾民的理智也回笼了,着实安静了几天。然而暴雪接连下了数日,食物比以前更难找,尝过鲜肉的味道后,他们又如何抑制的住?现今不少人又开始蠢蠢欲动,看向旁人时眼里总压抑着一股子阴狠和垂涎。 小男孩闻言加快了步伐。 萧泽在洞口与他们汇合,还未入内便听见一阵凄厉的尖叫并孩童的啼哭声。 他们疾奔进去,只见洞穴深处一伙人团团围住一名妇女,似乎想从她怀中抢夺仅只八个月大的婴孩。妇女死死蜷缩成一团,哪怕五六个大男人一块儿上,也没法将她的手臂掰开。 贾环眼珠迅速爬满血丝,操起墙角一根木棍疾步上前。砰砰砰得闷响在洞内回荡,方才还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几个大男人瞬间瘫软在地,抱头惨嚎,还有一个被踹入洞壁夹缝,抠都抠不出来。 “在我眼皮子底下吃死人可以,吃活人,特别是孩子,我他妈就先把你扔出去喂狼,叫你也尝尝被生吞活剥的滋味!听见了吗?”他平举起沾满血迹的木棍,朝那些目露兽欲的人一个个指去。 被点到的人纷纷垂头,仅存的一丝人性在心底最深处挣扎。 贾环扔掉木棍,朝自己地盘踱去。 小女孩很机灵,哥哥一走就挪到环三爷的火堆边。那些人虽然饿极了,见她哥哥整天跟着小煞星出入,似乎关系很不错的样子,愣是没敢动她。此刻,她正与哥哥抱在一起,用崇敬至极的目光盯着贾环。 “环儿……你很好。”三王爷迎上前,将少年搂入怀中,似乎想倾诉些什么,嘴巴开合半晌最终只吐出这简单的几个字。 贾环推开他在火堆边坐下,睨着小女孩道,“你们兄妹俩倒是机灵,还晓得狐假虎威。” 小女孩局促不安的拉扯衣摆。哥哥却十分镇定,从袖子里拿出肉块串好,放在火上炙烤,等熟透了便割下一半送给少年,另一半喂到妹妹嘴边。 贾环伸手接了却不吃,盯着它神情阴郁。 “哥哥,这肉哪儿来的?”小女孩有些犹豫。 “啊,啊……”小男孩指指贾环,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 “原来是大哥哥给的,哥哥你也吃。”小女孩不疑有他,欢天喜地的接了,撕开一半递给哥哥。 “这肉烤得半生不熟,吃什么吃!”贾环将手里的肉扔进火里,又抬手拍掉兄妹两人的,嗤笑道,“原来是个哑巴,我还当你果真硬气。” 小女孩噤若寒蝉,小男孩气得脸都扭曲了,用‘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的谴责目光瞪着贾环。 “吃这个吧。这个好吃。”三王爷笑了,从包裹里拿出一块腊肉分给兄妹两。萧泽不明就里,忙也翻出一块放在火边烘烤。 妹妹许是受了惊吓,吃饱后一叠声儿的道谢,谢着谢着竟就脑袋一歪睡着了。小男孩怕她趋热滚进火里去,忙将她抱在腿上,解开外裳严严实实捂住。 一直表情阴郁的贾环这时候开口了,“哪怕饿的再狠,也不要想着去吃人,因为吃人肉会上瘾。” 吃得正欢的萧泽被噎住了,连忙捶打胸口。 三王爷定定朝他看去。 小男孩抖了抖,不自觉捂住左臂。 贾环用棍子刨火,继续道,“不要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当一个人想到去吃人的时候,那肯定是饿得快死了的时候。这时候吃到的东西,在他记忆里会留下不可磨灭的映像,那是比龙肝凤髓更美味百万倍的映像。倘若他不知道那是人肉,他会一辈子怀念并想尽办法去追寻。倘若他知道,那更糟,他一边摄于那种美味的记忆不可自拔,一边又被罪恶感深深折磨。有的人会彻底崩溃继而毁灭自己,有的人则会彻底堕落沦为食人魔。” 贾环用棍子朝洞内的灾民指去,“你看看那些人,看看他们麻木不仁的眼神。哪怕他们这次活下来,他们的心也永远走不出这个黑暗的山洞。这里的记忆会折磨他们一辈子。他们看似活着,其实灵魂已经在这里死去。所以,宁可饿死,宁可自我了结,也不要想着去吃人。”话落从包裹里翻出一个小药瓶,随手抛过去,“这是顶级金疮药,撒在伤口上三四天便好。” 食人魔,那是末世的特产,比丧尸更不堪的存在,亦是他最不美妙的记忆之一。 小男孩手忙脚乱接住药瓶,眼角流下的泪水把黑乎乎的脸蛋冲出两条小沟。爹娘都死了,有人关心、有人保护、甚至有人责备的感觉真好,好到他想大哭一场。 三王爷暗自握拳,心中郁郁。他之前指责贾环无道,如今才发现,少年心中的道义那般深刻冰冷,也不知经历过怎样黑暗的过往才有这份恐怖的领悟。贾家究竟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28二八 暴雪还是未停,人一出去,眼睫毛便结了一层白霜,走得远了恐会冻成冰棍。贾环一行只得继续待在山洞里。 自那天环三爷立下规矩后,洞内难民再不敢将主意打到同类身上,更有一个因受不了良心谴责,当晚便发了疯,跌跌撞撞冲进暴雪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疯了一个自然就有二个,陆陆续续又有很多人出走,数日之后再看,能耐着饥寒继续躲在洞内的,都是那些未曾啃食同胞的。他们更理智,更坚强,也更珍惜生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如此又熬过七八日,贾环的包裹严重缩水,积存的食物已吃见底了。其他难民出来时也都从倒塌的屋子里尽可能翻出更多食物带在身边,以往都偷着偷着吃,那些疯子出走以后留下的都是些纯善之人,互相接济接济日子竟比前几天好过许多。 这天清晨,贾环取出最后几块荞麦饼,用雪水熬成稀粥,边搅拌边道,“用完早膳我们便出发往云州去,食物已经吃光了,再待下去就是个死字。索性雪已小了很多,并不碍什么事。” “环儿说了算。”三王爷替少年理顺垂落在额前,容易干扰视线的几缕发丝。 萧泽腿上的夹板已经取下,正在一旁跺脚,闻言连忙点头,“三爷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嘿,断腿还真长好了嘿!这才半个月吧!果然是神丹妙药!” 三人小口小口喝着粥。这是最后的食物,总不忍心把它吃完。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暴雪竟然停了。贾环弄来几团雪把碗擦干净,背起包裹,绑上滑雪板,毫不留恋的挥手道,“出发了。” 三人将雪橇留下,撑着滑雪板消失在茫茫雪地尽头。灾民们见状立即跟上,有几个心急的还被滑雪板绊了一跤,滚了几圈方爬起来,紧追少年而去。 上路后没多久,萧泽就开始状况频出。不是撞了树就是碰着石头,还被几根藤蔓缠住手脚,老半天爬不起来。 贾环滑过去,用撑杆戳戳他肚皮,没好气道,“得,别给我装了。你一北方长大的糙汉子,连滑雪板都玩不转,说出去谁信?起来吧,我等他们就是!” 三王爷抿嘴而笑。 萧泽一咕噜爬起来,三两下扯断藤蔓,感激道,“三爷,我就知道您面冷心热,是个大好人!反正带两个是带,带一群也是带……” 见贾环嘴角的笑越发邪气,他渐渐自动消音。 “行了环儿,大不了他们的保护费记在我账上。”三王爷笑着摸摸少年冻僵的脸蛋。保护费这个词儿还是从对方嘴里听来的,当真贴切的紧。 “行,记你账上了。”贾环乜他一眼,从包裹中翻出地图仔细查找,蹙眉道,“带上他们速度大大减慢,今晚恐是到不了平全镇了。附近也没有可落脚的山洞,得在冰天雪地里过一晚,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有环儿在,自然无需担忧。”三王爷漫不经心的摆手。 贾环嗤笑,“你倒是相信我。” “咱们同甘共苦,生死相依,不信你还能信谁?”三王爷面上带笑,心里却有些抑郁。少年的心防太重了,似乎怎么敲也敲不开。 说话间,后头的灾民陆续赶到,看见三人在雪地里等候,纷纷露出惊喜的笑容来。他们深谙守望相助之道,年轻力壮的做了好些简陋的雪橇用来拖拽小孩或老人,追了几里路,竟无一人落下。 看见这充满人情味的一幕,贾环面上和缓许多,转身继续行路。 一行人走走停停,又有许多老幼妇孺需要照顾,速度比预期还慢上不少。贾环见他们实在体力不支了,路过一条小河时果断停住,扬声道,“行了,今晚就在这里露营!” “可是这里冰天雪地的,怎么住人?还是找个山洞吧?”人群中不知谁咕哝一句。 “附近没有山洞。看见我怎么做,你们照做就是,别唧唧歪歪。事先说明,三爷我脾气十分不好,指不定手一滑,就把谁给劈了。”贾环说着说着解下腰间柴刀,把灾民们吓得齐齐后退。 三王爷极力忍笑,半晌后方吐出一口白气,温声询问,“环儿,咱们该怎么做?” “先造雪屋吧。”贾环劈开雪地外部的硬壳,露出绵软的内层,而后找来一块木板,往下刨至坚硬的地面,将刨出的雪堆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球体,用力拍打严实。三王爷和萧泽如法炮制,三人合力,竟把雪球越堆越大,眼见挖空后能容纳五六人才罢手。 直起腰后见灾民们愣愣的看着自己,贾环斥道,“傻站着干嘛?不想冻死就照做!” 众人唯唯应诺,你帮我我帮你,空旷的雪地很快出现很多巨大的半球,像一顶顶蒙古包。 “行了,先生火,顺便补充点碳水化合物以消解疲乏。待体力恢复了再去河边冰钓,亦或捕猎几只野兔回来充饥。这些雪球先放着,半个时辰后我再来处理。”贾环边说边朝一株柏树走去,用匕首削下一块树皮,弃掉最外层的树疙瘩,撕开里面最柔软的一层,对灾民们示意,“树皮也可以吃,这个你们应该知道。但不是简单的扒了皮就吃,而是吃这层最软的,这里的碳水化合物最丰富,吃了能快速补充体力。只一点,扒皮的时候不准整圈儿扒,只能一缕一缕撕,否则树来年会枯萎,再遇见严寒天气,你们上哪儿找吃的!这里有松树、桦树、榆树,皮子都能吃。特别是榆树皮,晒干碾碎还能做榆树面,那个甜啊……” 贾环舔舔唇,将柏树皮扔进嘴里咀嚼,又迫不及待去削榆树皮。只可惜没有碾子,否则将一部分榆树根挖出来榨干还能得几斤白面儿,够吃十天半月的。 众人学着他的样子扒拉树皮,果然比整吞好吃的多!柏树皮有点苦,松树皮涩中带香,桦树皮脆脆的有嚼劲儿,榆树皮竟然带着微微的甘甜!苦了那么些日子,这会儿活似入了天堂。 “没想到树皮也这么好吃!”三王爷姿态优雅的坐在雪地里,眯眼回味唇齿间萦绕的清甜滋味。 “待我加工一下会更好吃。”贾环麻溜的生了一堆火,将一块平整的石板架在灶上烤热,而后把薄薄的树皮贴上去。兹拉兹拉的声响听起来悦耳极了,很快便有一股浓浓的焦香味蔓延开来。奶白色的树皮逐渐变为令人食指大动的金黄色,边缘微微卷翘,像一片片花瓣。 “吃吧,这个比薯片还好吃!”贾环捻起一块送到三王爷嘴边。 “何谓碳水化合物?何谓薯片?”三王爷极其自然的含住,挑眉问出心中疑惑。 “碳水化合物又名糖类化合物,绝大部分植物和水果中都含有此类物质,是人体所需重要能量之一。当身体疲乏,肌肉无力的时候,立即补充碳水化合物能够消解疲乏,恢复体力。我们现在吃的树皮,里面就含有大量的碳水化合物。薯片就是土豆切薄后放入油锅炸成的片,在家的时候我姨娘经常做给我吃。”贾环慢悠悠答了,自己也捻了一块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萧泽对这种简单却美味的食物简直爱不释手,一连吃了好些还意犹未尽,心道环三爷真乃神人,把个逃难的日子过得跟游玩一样生动有趣! 灾民们有样学样,将各种树皮略烤热后吃掉,只觉胃里、心里、四肢百骸里无一处不舒服,无一处不爽利,冻得僵硬的身体也一寸寸暖和起来。 “身体热乎了吗?热乎了就削些柏树枝下来备用,另出些人手去林中狩猎或去河边冰钓。”贾环拍拍屁股站起来,冲萧泽甩袖子,“我跟三哥去河边冰钓,你带他们去打猎。打猎你总会吧?” 萧泽羞得面红耳赤,粗声粗气道,“三爷,您忒小瞧我了!论打猎我可是这个!”话落竖起自己两根大拇指,并在一起加以强调。 贾环撇嘴,跟笑眯了眼的三王爷往河边走去。 这些灾民何尝不想钓些鱼上来充饥,但无奈河上的冰层太厚,他们又饿的头晕眼花手脚虚软,哪儿来的力气凿冰?后世流传的所谓卧冰求鲤的故事便就这么来的。 贾环用木棍在河上敲击,发现冰层比自己想象中还厚便抱了一捆干柴过来生火,叫人远远站开。 火烧完了,冰也化开不少,用匕首往下捅几捅便破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洞。贾环怕灾民们胡乱跟风,立即警告道,“生火融冰都给我离远点,否则冰化的太多咱都得掉下去淹死!” 众人唯唯应诺,各自站远了好些,生火融冰后扯掉衣服上的线头再系上几片柏树叶当鱼饵投下去。 不多时便有鱼儿上钩,引得众人连连惊呼,好不热闹。 三王爷见贾环眉心紧蹙,似有不耐,冲大家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用熊皮将他裹紧了些,抱进怀里暖着。河面上立时安静了,上钩的鱼儿却也多了。 小半个时辰后,大家用草绳将鱼鳃串起,喜滋滋往回走,顺路又扒了好些树皮,离得近了便听见一阵热烈的喧嚣。 “没想到你还有点用处。”贾环朝扛着一头鹿,被众人围在中间膜拜的萧泽走去。 “三爷谬赞!”萧泽装模作样谦虚几句,终是忍不住仰头大笑。憋屈了好几天,总算叫环三爷刮目相看了!否则回去都不知道自己这侍卫统领的位置还保不保得住。 “处理内脏的时候远着点,省得引来狼群。”贾环叮嘱一句,而后用力踢踹之前堆好的雪球。 被冰冷的狂风吹拂了半个时辰,雪球外层已硬的像石头一样,踢起来发出砰砰砰的闷响。贾环满意的点头,抽出柴刀在下方砍出一个小口子,然后用木板一点点将雪球内部掏空。 “都看见了么?把球体内部掏空,墙壁不要掏的太薄,以免垮塌。出入口开大一点,便于通风。咱晚上就在里面歇息,还能生火。”贾环将多余的雪推出来,冲灾民们解说道。 待空间大了,三王爷也拿上一块木板钻进去,一点一点修整他们的临时住所。 雪造的屋子能住人吗?灾民们面面相觑。 离贾环最近的一对小兄妹却毫不犹豫的干起来。他们堆的雪球最小,不一会儿便掏空了,里面没有寒风呼啸,再铺上一层厚厚的柏树枝,生上一小堆火取暖,住着竟然十分舒服,墙壁也丝毫不见垮塌或融化的迹象。 灾民们见状连忙如法炮制。等萧泽带着一帮子人回来,大家都已住上新家,橘黄色的篝火从小小的门洞中透出,显得格外暖心。 这夜,大家将食物平均分配下去,又安排了人轮流守夜,度过了逃难以来最团结,最愉悦,最安心的一夜。 29二九 跋涉了七八天,一行人终于到得泽安县,这是最靠近云州府的小镇,出了泽安只需再行半日就能入城。但他们抵达时已临近傍晚,不得不就此停下。 泽安县里已聚集了好些灾民,因知府以身作则,再加之圣上分外重视,下边的县令哪怕不愿意也得摆出个体恤民众的样儿来,使人在镇外的野地里搭建了很多避难棚屋。 说是棚屋倒好听了,实则几根木头架子而已,上边盖了几捆茅草,四面儿都透着风,往里一坐冻得人骨头缝都疼。茅草上的雪积得太厚便扑簌簌往下漏,说不准谁就倒了霉,被砸个满头满脸。 萧泽盯着在风中吱嘎摇晃的木头架子,只觉心里瘆的慌。这棚屋连雪屋一半都赶不上,还住个屁?就不怕晚上冻死人?太他妈敷衍了事了! 三王爷眉心紧皱,显然对这等救灾措施十分不满。可他隐而不发,冲对面一个早来了几天的灾民问道,“这位兄弟,县城里处处挂着白幡,可知因何缘故?” “这么大的事儿你竟不知么?圣上三子晋郡王被蟒山的土匪杀死了!五皇子现今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早前被抢的银子没个着落,这回好不容易筹措出的粮食又被劫了,也不知今冬得饿死多少人。”话落那人深深叹了口气,对未来十分忧虑。 既是官匪勾结,自己的‘尸体’被土匪发现,自然也等于被官府发现,且还背了个赈灾不力的罪名。想到这里,三王爷摇头苦笑。 “担心什么?回头灭了他们便是。如今大家都在暗处,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贾环低不可闻的劝了一句。 “环儿说的是。”三王爷眼中的阴霾很快散去,风光霁月一笑。 萧泽沉默半晌,吐出嘴里已经嚼烂的稻草,叹道,“我去造个雪屋出来,这木头架子实在住不得人!” 跟贾环一起从山里逃出来的灾民都以他三人马首是瞻,见萧泽去造雪屋,也都按捺不住,纷纷跑出来帮忙。雪地里很快就出现了一个个‘蒙古包’,挖空后垫上松软的树枝再生上火,不知比四面透风的棚屋舒服多少倍。 大家在雪屋前也烧了几堆大火,聚在一起烘烤树皮并这些天积攒下来的肉干,拉扯些家常,脸上洋溢着生机勃勃的笑容,精神状态与别处逃难来的灾民截然不同。 蜷缩在棚屋里的灾民用愕然的目光盯着他们。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好好的棚屋不住反倒去住雪屋,就不怕冻死?可再好奇他们也不敢去尝试,因为他们冷怕了。 闻见食物的香气,自制力稍差的孩子从棚屋内跑出,站在近前围观,似乎觉得年龄较小又没爹娘照顾的哑巴兄妹比较好欺负,走过去抢了妹妹的食物便跑,哥哥正在雪屋里铺树枝,听见妹妹叫声忙掉头,几个调皮的孩子竟然滚来一个大雪球把他的出口堵住,迫使他像小狗一样手脚并用的刨出来。 贾环掏出最后一壶酒,与三王爷坐在火堆边你一口我一口的慢慢喝着,见此情形抚掌大笑。 几个地痞无赖被爽朗的笑声吸引,一边劫掠众人食物一边走到贾环近前,伸手便去夺酒壶,嘴里放肆调笑,“哟呵,有酒喝还有肉吃,日子过得不错嘛!哥儿几个识相的快滚!这地方归咱们了!” 萧泽捂脸,对这些地痞无赖报以深深的同情。这可是环三爷最后一壶酒,碰都不让自己碰一下,三王爷能喝上那么几口还是花重金买来的。若让人白抢了去,环三爷估计会杀人。 正想着,贾环已变了脸色,眼中隐隐划过一抹暗红,将酒壶抛给三王爷,闪电般擒住对方伸来的手腕,顺势往前一拽。那人直直往火堆里扑,脸颊贴在一块滚烫的木柴上,发出嘶嘶声响,并伴随着皮肉烧焦的臭味。 “啊啊啊!”一阵凄凉的惨叫在夜空中回荡,那人疼得直想打滚却被少年按住后颈动弹不得,两手不停挥舞,触及烧红的木炭又是一阵嚎叫,霎时间弄得烟尘四起。 三王爷抱着酒壶走开,挑了个就近的位置边喝边看戏。萧泽凑到他身旁,贼头贼脑的使了个眼色。 “一口一千两。”三王爷摇晃酒瓶,笑得格外温文儒雅。 “王爷,您被环三爷带坏了您知道不?”萧泽语气艰涩,预感自己未来的日子可能不太好过。 两人说话的当儿,那地痞无赖的同伴已被他的惨叫和少年的狠戾吓走了。贾环似乎也受不了他的聒噪,将他带离火堆,拖死狗一般拖到雪地上,将他烧焦一半的脑袋摁进雪里,语气淡淡的开口,“五年了,再没碰见过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抢我食物的人,你这是在玩儿命知道么?我欣赏你的勇气。不过我现在很暴躁很暴躁,为了恢复正常,你得帮我消消火。嗯?” 那人脸埋在雪里呼吸不能,耳边听着少年神经质的低语,心头忽然冒出一句话——吾命休矣! 贾环用力将他摁入雪地,待他快窒息而亡的时候便将他脑袋提起,然后又压下去,如此反复。那地痞无赖被折磨的生不如死,恨不能求少年赶紧给他个痛快。 三王爷见差不多了,举起酒壶朗声喊道,“环儿行了,快过来喝酒。” 贾环眼中的血色已全部退去,慢条斯理的将微乱的衣襟抚平,冲那地痞无赖勾唇一笑,“把之前抢的东西还回来,你可以滚了。” 那人眼耳口鼻沾满雪粒却不敢去拍,忙将怀中的食物掏出来,连滚带爬的跑了。他的同伴心里瘆的慌,也悄悄将食物还回去,极力把自己藏进黑压压的人群。 空气终于清新了,贾环坐回火堆边。三王爷笑着将他拉入怀中,徐徐喂了一口酒,而后自己也灌了一口,两人呲牙,相视而笑。 灾民们重新拿回自己食物,并不觉得少年如何残暴,反觉得安心极了。 翌日正准备出发的时候,灾民中有好打听消息的气喘吁吁跑过来,回禀道,“三爷不好了,听说云州府的城门三日前已全然封闭,不准灾民靠近,只许持正式文牒并路引的人通行。城门周围还有大批官兵把守,见着灾民便上前驱赶,咱们怎么办?” 三王爷与萧泽暗暗对视一眼。 贾环还是那般镇定,将包裹重又扔回地上,摆手道,“凉拌,就先在这里待两天吧。” 那人连连点头,本还忧虑万分的灾民们见三爷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歪在火堆边哼小曲,被他的悠闲所感染,也都变得淡定了。 “环儿可有办法入城?”三王爷凑到他耳边低语。 贾环乜他一眼,食指与大拇指轻轻捻动几下。 三王爷忍笑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多少?” “两千两一张文牒并路引。” “成交,什么时候走?” “待我想办法弄一辆装点门面的马车。总不能穿成这样,一看就是难民。”贾环扯了扯已经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摆。 三王爷也拉起衣摆看了看,神情微妙。 萧泽正想问环三爷去哪儿弄身份文牒并路引,灾民们忽然躁动起来,有人大喊道,“邱大善人开仓施粥啦!大家快去啊!” “有人施粥了,快快快!”大家一窝蜂朝米香味飘来的地方跑去。 贾环精神一震,吐掉嘴里的稻草,欣然开口,“吃了几天树皮,嘴巴都快起泡了!走,咱们去喝粥!” 萧泽立马积极响应。 三王爷身体有些僵硬。他没办法想象自己挤在一群难民中跟人抢一碗粥喝的情景。他可是天潢贵胄! “走啊!晋郡王已经死了,你现在就是个难民。不想抢食物的难民不是好难民!”贾环拽住三王爷胳膊,将他朝粥棚子拉去。 不想抢食物的难民不是好难民?这什么话?三王爷哈哈大笑,抽回胳膊环住少年肩膀,主动带着他往人群里挤去。 邱家的大管家正指使小厮给灾民们盛粥,几个婆子在粥棚后头用大锅熬,因里面堆了许多鼓鼓囊囊的粮袋,官衙派来的几名侍卫肃立一旁,神情戒备,手都按在佩刀上,谁若敢强抢,许是会立即人头落地。 贾环三个身强力壮,再加之他带来的人团结一致,你拉我我拉你,像铁板一块,立时便把旁人挤开去,排到了最前面。 “来,小哥儿拿好了。领到粥便往旁边去,莫扰了后头的人。小心着点,可别洒了或是摔了!”邱家的大管家笑得十分和蔼。 贾环护着粥碗挤出人群,蹲在墙角深深嗅闻这浓郁的米香味,片刻后眼中的愉悦被阴沉所取代。似是有些迟疑,他轻舔了一口,勾起唇角冷冷笑了。 三王爷跟萧泽领了粥也来到他身边,正待喝上一口,却不想被他一手打落,“这粥吃不得!霉烂的米熬的粥,对身体已十分虚弱的灾民们来说无疑于穿肠毒药,轻则腹泻不止,重则毙命,哪怕现在无事,日后也有可能罹患癌症!也就是不治之症!” “这是霉米熬的粥?看着很白啊,闻着也香!”萧泽有些不信。 “不信你再去领一碗,吃死了我管埋。”贾环冷笑。他百毒不侵,霉烂变质的食物上辈子不知吃过多少,那味儿简直太熟悉了。若不是为这两人的小命,当然,也是为那55万两雪花银考虑,他压根不会说出来,自己闷头吃了也便是了,哪管旁人死活? 他带来的灾民早已对他深信不疑,哪怕饿的前胸贴后背,也都忍痛放下粥碗。 贾环啐了一口,大步朝粥棚走去,三王爷跟萧泽连忙跟上。 30三十 贾环看着细胳膊细腿儿,但那力道可不是盖的,一手刨开一群人,如摩西分海般轻易到得最前面,将手里满满一碗粥当头冲那大管家砸去。 “哎哟!你个兔崽子想干嘛?”大管家抹掉脸上的粥水,捂着红肿的额头怒骂道。 “兔崽子也是你能叫的!干嘛,砸场子!”贾环飞起一脚将他踹出老远,抬手便要掀翻粥棚。几名带刀侍卫见状立即挤过来。 三王爷先一步赶到他身边,温热的手掌覆住他后颈,用拇指轻轻地,一点一点揉捏按压他颈后的小窝,低语道,“环儿冷静点!这里有官兵,不宜闹大!嘘,冷静点……”边说边将少年搂入怀中,五指盖在他血红的眼珠上。 贾环极力深呼吸,压下心中狂躁。好不容易吃上一顿米粥,特么的竟是霉米!这等于在他最开心的时候反往心窝子里插一刀啊!这简直不能忍,却又不得不忍!深呼吸,继续深呼吸! “你们这是作甚?造反吗?”带头的侍卫已挤过来,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刀。 萧泽大跨步,挡在自家主子身前,更有贾环带来的许多灾民团团将他们围住。侍卫们见对方人多势众,且这些灾民饿红了眼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心中便有些发憷。 三王爷见状徐徐开口,态度十分和软,“几位大人有所不知,我这小兄弟发现粥水是用霉米熬制,喝下去指不定会闹出人命,一时心急才冲将进来。还请各位大人看在他年小不经事的份上原谅一二。再则,我也想问问这位大管家,可敢打开粮袋让我等瞧个真切,也好叫我等服气不是?” 侍卫迟疑的朝大管家看去。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家老爷好心好意施粥,你们不领情也便罢了,竟还恶意造谣中伤?当真一群刁民!侍卫大人,把他们赶出去!这粥我不施了!小的们,收拾东西回府!”管家在一名小厮的搀扶下站起来,大声嚷嚷道。 周围的灾民不干了,纷纷怒骂,“不喝粥就快滚!谁人不知邱家最是心善,岂会行这等恶事!我看你们才是恶人!想以此讹诈是不?” “是啊!不喝就快滚,别碍着旁人!这粥水纯白软糯,闻着一股浓香扑鼻,何曾有半点霉烂味道!我们相信邱大善人!大管家,使人将他们打出去,咱们继续施粥!” “打出去,打出去!大管家行行好,赏我们一顿饱饭吃吧!” 灾民们此起彼伏的声讨起来,有的甚至给那管家跪下磕头。 三王爷见状不等侍卫驱赶,半拖半抱的将贾环弄出人群,临走又再次警告一句吃不得。侍卫们不敢触怒这群暴民,见他们自己走了便也不再追究。 大管家被众人一拜,不禁有些飘飘然,装作无奈道,“算了,我家老爷心善,若知晓我因这点小事便停了施粥,回去定然重罚于我。罢了,继续吧!后面的别急,人人都有份儿,小心别摔了。”说话间瞅见那少年回头望过来的淡红眼珠和嘴角邪气四溢的微笑,差点没咬着自己舌头。 出了人群,贾环已恢复常态,从三王爷怀中挣脱,对一众眼巴巴看过来的灾民说道,“我话撂这儿了,那粥喝不得,闻着香,实则加了白醋去了霉味。你们若实在饿得狠了只管去,我也不枉做小人。” 人群中有几个开始蠢蠢欲动。 贾环对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哑巴兄妹命令道,“你们两个,不准去!” “三爷,我们绝对不去!”妹妹连忙摆手。哥哥一副饿死也不去的忠贞表情。 贾环心情和缓,坐回火堆边,抽出腰间柴刀,放在一块石头上细细打磨。 外号‘包打听’的灾民跑过来,附在三王爷耳边道,“三哥,我打听清楚了,这邱家是泽安县令夫人的娘家,当地最大的土财。听说这次因施粥有功,县令已将他名字报了上去,不日便能获封员外郎,子孙后代皆可入仕。他家要银子有银子,要权势有权势,咱还是少招惹为妙。” 三王爷表情阴郁的点头。 贾环闻言冷笑一声,举起闪着寒光的柴刀,用指腹轻轻刮了刮足可吹毛断发的刀刃。 “环儿,你想干嘛?”三王爷语气有些无奈。少年什么都好,就是有一副难以自控的暴脾气,但偏偏不惹人讨厌,反衬得他更赤诚更真实。三王爷不得不承认,明知这种冲动的性格不妥,他却不想令少年有半分改变。 “没想干嘛。”贾环撇嘴,将刀插回腰间,对脸色黑沉的萧泽道,“走,跟三爷我弄些吃的去。” 萧泽应诺,亦步亦趋跟上,留下三王爷对着火堆叹气。 两人到得被大雪覆盖的田地,循着一串脚印打了一窝田鼠,从田鼠窝里挖出不少谷粒,用石子磨掉外壳兜在怀中,路过一处结冰的池塘跳下去,捣腾半天才从坚硬的泥层中弄出几只冬眠的青蛙并两只王八。 两人将田鼠、青蛙和王八都处理干净,内脏远远扔掉,用草绳串着回来了。 与他们一起的灾民大多数很听话,有能力的去打猎,没能力的去扒拉树皮,少部分人实在禁不住那等诱惑,偷偷摸摸去领粥喝,喝完抹抹嘴,装作若无其事的回来。 两人到得火堆边时三王爷正拿着一截木炭教哑巴兄妹认字。兄妹两挺能干,扒了许多榆树皮,切成小段放在石板上烘焙,那股焦香味远远就能闻见。 “你两没去喝粥?”贾环挑眉问道。 “没有。我们听三爷的话。”妹妹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答道。 “不错,听话的孩子有肉吃!”贾环勾唇,将手里的田鼠扔到三王爷袍子上,戏谑道,“老鼠肉,敢吃吗?” 三王爷放下木炭,用雪擦手,将田鼠肉一块一块串到树枝上,递给频频吸溜口水的兄妹两,无奈的语气中透着自己也没发现的纵容与宠溺,“不敢,看见都快吐了!” 贾环撇嘴,将怀里用油纸包好的各种谷粒倒进铁碗,掺上几团雪放在火上熬煮,笑道,“今晚咱们也喝粥,比邱家的浓稠,比邱家的香甜,重要的是吃了不会拉肚子拉死。” 萧泽本来笑盈盈的,听见这话噎了噎,憋屈道,“三爷,吃饭的时候咱能不说这么恶心的话吗?” “不能。”贾环晃了晃食指。 萧泽默默败退。 三王爷仰头大笑。 这顿饭五人吃得格外香甜。收拾好餐具,贾环将自己所有武器都拿出来,挨个儿打磨锋利。哑巴妹妹烤了一些树皮当零嘴,见环三爷轻飘飘睇过来,忙识趣的塞了一片进他嘴里。 贾环满意了,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举起一把斧头用指腹试了试刃口。 三王爷接过投喂的活儿,捻了一块榆树皮送至他唇边,低声问道,“环儿,跟三哥说实话,你是不是想打劫邱府?” “不是打劫,是洗劫!”贾环严肃纠正。 三王爷正待细问,住在棚子里的难民忽然一阵骚动,然后便是凄厉的尖叫冲破云霄,“我的儿!我的儿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包打听疾奔过来,气喘吁吁开口,“三,三爷,不好了!咱们有人上吐下泻,这会儿已经晕死过去,人中都掐出血亦不见醒,您快去看看吧!” 这些灾民经历了数月的饥寒交迫,身体机能早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受不得半点儿摧残。若在平时喝了霉米粥也就拉拉肚子,这会儿肠胃虚弱到极点,上吐下泻后立即产生严重的脱水现象,在没有抗生素也没有输液设施的情况下当真只有等死一途。 贾环坐着没动,从包裹里拿出一包盐抛过去,淡淡道,“把雪水烧开,撒点盐下去喂给他们喝。另挖些鬼针草和车前草的根,一块儿熬成浓汁灌下。能不能好我不知道,且尽人事听天命吧。” 包打听捧着盐千恩万谢的跑了。 这一晚接连又倒下很多人,症状都是上吐下泻,有几个年幼的孩子撑不过半夜便去了,亲人的嚎哭声彻夜不绝。临到天亮,跟贾环一起逃出来的其中一人也归了西,另几人还在昏迷当中,生死不知。 “是米!是邱家的米有问题!昨天有人说过的,那米吃不得,吃不得,他明明说过吃不得的,我怎么没忍住……”一名妇女抱着自己已经僵冷的孩子,神情有些魔怔。 “走!去找邱家算账!”没有倒下的灾民抄起棍棒朝邱家涌去,却被匆匆赶来的衙役和护院打的头破血流。泽安县令也发了话,说这是疫病,要将所有病重的人集合在一起烧死,没病的人圈起来不准踏出棚屋半步,最终因灾民反抗激烈没能得逞,只得派几个衙役远远盯着。 三王爷收到消息怒火狂炽,面上却半点不露,对那魔怔中的妇女道,“听闻云州知府已经往各县巡查来了,不日就到泽安,若想为你儿伸冤,不如半路去拦了他轿撵。状子已经替你写好,你敢是不敢?” “我儿已经死了,我爹娘、公婆、夫君都死了,我还留着这条命干什么?状子给我,我去!”那妇女夺过状子仔细收进怀中,抱着孩子的尸体遁入林间小路。 萧泽冲主子点点头,隐没身形尾随而去。 这边厢,贾环已集合了数十人,个个手里拎着柴刀斧头等利器,表情十分凶悍。 三王爷徐徐走过去,叹息道,“你们这群乌合之众岂能敌得过训练有素且身强力壮的衙役和护院?冒冒然冲进去等同于找死。我有个法子能将他米仓内的粮食光明正大搬出来,你们愿不愿听?” 贾环一人就能血洗整个邱府,却也晓得在没真正强大之前还需藏拙,于是勾唇道,“谁说咱们要冲进去?咱们潜进去不行么?不过能不费劲儿总是好的,你且说说看。” 三王爷拂袖,笑得意气风发。与环儿待在一块儿,他总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下总算能叫环儿另眼相看了。 31三一 这日,包打听急匆匆奔过来,低语道,“又来了又来了。” 三王爷点头,冲哑巴兄妹摆手,“去吧,机灵着点。” 兄妹两点头,手牵着手朝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孩跑去。两人虽然穿得也很单薄破烂,但小脸却每天用雪擦得干干净净,又因整日里跟着贾环,吃得好睡得好,故而眼睛亮晶晶的分外有神。 他们一眼看去就与旁人不同,自然不招这群小孩待见,还未等靠近便被一团团雪球砸的寸步难行。 “你们欺负人,呜呜呜……”妹妹一边拍掉哥哥身上的雪粒,一边伤心哭泣。哥哥忙反手把她抱住。 “小妮儿,这是咋了?咋哭成这样了?”两个婆子相携走过来,轻声问道。 “他们欺负人,不肯跟我们玩!”妹妹指着一群蓬头垢面,不停做鬼脸的小孩道。 两婆子瞅瞅那些脸黑的都看不清五官的小孩,又瞅瞅这两个白嫩嫩水灵灵的,心自然就偏了,走过去将那些孩子轰走,转回来给兄妹两擦脸,低声询问,“你们爹娘呢?怎得不管你们?” 妹妹哭的更伤心了,断断续续道,“他,他们都不见了……” 不见了有可能是路上失散,也有可能是死了,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已经是孤儿了。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继续问道,“小妮儿,你今年多大?” “我,我七岁。” “你哥哥呢?” 哥哥啊啊几声,比划了个八字。 “哟,怎得是哑巴?”其中一个婆子有些犹豫。 另一个婆子细细打量两人,将同伴拉至一旁低语,“这哥哥虽然哑巴了,但挨饿数月,眼睛却还晶亮有神,可见是个身体强健的,带回去无需将养就能使唤得上,可省不少银子。且他只是哑,又不聋,老爷那里正需要这样嘴紧的人呢!没听说吧,施粥那天晚上,老爷院子里打死了三个嘴碎的小厮。把他带回去给老爷看看,能用便留,不能用便赶走。置于这小妮儿,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瞧那水灵的样儿,太太定然喜欢。” “行吧,先带回去再说。”另一人点头同意。 原来邱家虽然是泽安县一等一的富户,那邱老爷却最是一毛不拔,眼见涌来这许多难民,便想着拐几个人回去做丫头小厮,危难中救出的人自然比别个忠心,且又能从人牙子那里省下许多银两,每天管他们一顿饭,怕是连卖身钱都不必付了。 身强力壮来历不明的成年人他们自是不敢用,便把主意打到一群孤儿身上。这两个婆子便是专门替主子物色人选来了。 两人议定,转头问妹妹道,“你两年纪还这般小,又孤苦无依的,怎活得下去?这样吧,我带你们回去给我家太太看看。她若喜欢你两就留下做工,不但吃得饱穿得暖,每月还有二十个铜板当零花。若太太不喜欢,我也没法了,给你们一顿饱饭,你们自去另觅生路吧。” 妹妹听了忙拉住那婆子,语气激动,“求你一定把我们留下,我们可以不要新衣裳不要铜板,只需每天给一口饭吃就成!求求你!”说着便要跪下磕头。 那婆子忙拦住了,带着两人匆匆离开。 “每月二十个铜板,邱老爷当真好大的手笔!”贾环从暗处走出,嗤笑道。 “正常该是多少?”三王爷不耻下问。 贾环不可思议的睇他一眼,这才想起他以前是个王爷,每天吃的鸡蛋有可能是一两银子一个的金蛋,于是恶意的勾唇,呵呵两声踱步离开。 虽然少年什么话都没说,三王爷却感觉自己被深深鄙视了。他无奈的摇头,想着待会儿得跟包打听好好聊聊,把这些个民生问题都摸透。 这日晚上,篝火烧得旺旺的,橘红的火光照在人脸上带着温暖的味道,完全驱走了冬日的寒冷。 三王爷朝独自坐在角落,正用一块绢布擦拭柴刀的贾环走去,紧紧挨着他坐定,咳嗽两声道,“我打听清楚了,五文钱可买一升米,二十文钱可买四升米,兄妹两每天吃三两米饭,四升米足够吃上三十二天。没想到二十文钱竟然就能过上一个月。” “啊,”贾环漫不经心的点头,另算了一笔,“两人签的卖身契上卖身银子是十两一个。每月二十个铜钱,存满一两银子需要两年零一个月,存满二十两赎身银子需要四十一年零八个月。何况这二十两只是句空话,压根没到得他们手里。每天只给两顿稀粥却有干不完的活儿,攒一辈子也攒不出的赎身钱,这日子确实挺好过的。” 三王爷沉默半晌,继续道,“他们又不是真卖身,咱们总会把他们救出来的。对了,你可知道:一文钱能买两个鸡蛋,一两银子能买一石大米,三十五两银子能买一栋两进一出带铺面的青砖大瓦房。” 说到这里,他拿起一柄匕首把玩,语气渐冷,“可我当年开府的时候,统共十四万两白银用来修缮郡王府,只修到一半他们告诉我银子不够使唤,又追加了十万两。如今想想,二十四万两,够我修多少间青砖大瓦房供这些穷苦人居住?又被内务府和御造司贪腐去多少?朝廷颁布的檄文中有明令: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旧额官田租,亩一斗至四斗者各减十之二,四斗一升至一石以上者减十之三;新耕者,免三年赋税;开荒者,亩不得过一斗。可这些政令到了地方竟都变成了一纸空文,官府想收多少便收多少,灾年尤甚。不知不觉间,我大庆竟已被这些禄蠹啃咬侵蚀得千疮百孔。地方官员个个富得流油,可国库每年空虚不说,还要支借白银无数给那些王公大臣们奢侈挥霍。600万两,四王八公里随便哪家又岂会拿不出600万两?可偏偏我大庆国库就拿不出!呵!”话落冷笑一声,将匕首猛力插入雪地。 贾环乜他一眼,认真道,“据我所知,日渐没落的贾家就拿不出。哦,如果抄家的话就另当别论,把那些祖产、古董、庄园什么的卖了,怎么着也凑得出600万两。” 三王爷笑得温文儒雅,“我说的可不就是抄家么?” 贾环额角抽搐,心道原来您老这会儿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抄了四王八公啊?不得不说,干得漂亮!似想起什么,他挑眉问道,“我听过一个段子,有位世家公子最爱吃烧饼,每天早上都要来一个,否则浑身没劲儿。他家大厨嫌每天烙一个费事,便一次做三十个尽他吃,每月报账三十两。不想有一天他父亲获了罪,他也沦为庶民,却感叹道:还是做庶民好啊!一文钱可以买两个烧饼吃,还是热的!” 话落瞅着三王爷,笑得十分恶趣味,“你们家的烧饼多少银钱一个?冷的还是热的?” 三王爷眯眼回忆曾在王妃那里看过的账本,铁青着脸开口,“我不爱吃烧饼,不知府里作价几何。只一次看见管事的报账,鸡蛋是三十五两纹银一个。” 贾环愣了愣,这可比他想象中一两银子一个还要夸张,不由抚掌大笑,边笑边问,“好家伙,你一口气吃了一栋青砖大瓦房啊!味道如何?” 三王爷眯眼睇他,似笑非笑道,“我也正想问你,普通人家十两银子能舒舒服服安安稳稳的过上一整年,你从我这儿榨了五十五万两,可打算如何花用?” 贾环立马收住笑,站起来拍拍屁股道,“我去看看那些腹泻的人醒了没有。” “环儿,你个小无赖!”三王爷攒了一把雪投掷过去。贾环背后像长了眼睛一样轻巧的避开,回手也扔了一个。两人转眼嬉闹作一团。 不日,萧泽风尘仆仆的赶回,凑到三王爷耳边道,“已见着了,状子也接了。” “他看上去如何?”三王爷心不在焉的拨弄火堆。 “看上去还跟五年前一样,只瘦了许多。咱要不要……” 三王爷摆手,“再等等看。一别经年,也不知他如今是人是鬼,且拿泽安县的霉米案试他一试。” 萧泽默默点头。 贾环不想过问这些隐秘,全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慢悠悠道,“老萧既已回转,咱们是不是该动手了?” “今晚动手,叫包打听给邱府里递个消息。”三王爷点头。 是夜,肥头大耳的邱老爷与夫人喝了酒,搂在一处好一番亲热,也没要水,黏糊糊便就那么睡死过去。 因泽安县内聚集了数千灾民,治安十分混乱,府里请了许多护院轮番值夜。但因天气实在严寒,站久了谁受得住?这些人见连日来都没丁点动静也就松懈了,聚在耳房温酒赌博,好不快活。 纷飞的大雪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左窜右窜,悄无声息地朝米仓摸去。到得一处角门,见门房果然受不住冻,用大铁链子将门锁住,早早回去睡觉了,他立即在门上嘟嘟嘟的敲击三下。 门外同样传来三声轻响,他悄悄将角门拉开一条缝。一只纤细的手从门缝中伸进来,指尖捻着一根铁丝,在锁眼里捣鼓两下,啪嗒一声便轻而易举的打开。几个黑影鱼贯而入,将铁链子重新挂回门上,转身隐没在暗处。 小黑影继续朝粮仓走,却没入内,反绕到屋后,每隔两米便烧一把火,用湿柴覆住,弄得烟尘大起。转出来行至一处杂房,放了一把明火,等火烧得旺了才不紧不慢的朝藏身在暗处的人走去。 等他躲好了,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喊道,“不好了,粮仓起火了!快来救火呀!” 已是半夜丑时,又因天气酷寒,仆役们早就睡下,看守粮仓的护院也都喝的醉醺醺的,听见喊声后足过了一刻钟,邱家的大管家才衣衫不整的带着一群人匆匆赶至,看见被浓烟包围的粮仓,差点没被吓傻。 趁着大家陆续赶到,注意力都被火势吸引的空挡,隐没在暗处的几人光明正大的走出来,站在人群中指指点点,竟没招惹半分怀疑。 “傻站着干嘛?快去救火啊!不不不,来不及了!赶紧把粮袋都给我背出来!一袋也不能少!上啊!”大管家回神后气急败坏的呵斥,一脚把站在最前面的小厮朝火堆里踹去。 “小的这就去!兄弟们,上啊!”小厮将衣襟拉得高高的,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一帮兄弟冲进粮仓,好半天才挪出一袋粮食。 大管家心急如焚,可看见杂房里照亮半边天的烈焰和四处弥漫的浓烟,他愣是不敢过去,只站得远远的大声催促。 就在这时,正院也亮起漫天火光,声势看着比粮仓这边还浩大,隔老远都能听见丫头婆子的尖叫。 “不好,正院也着火了!”大管家将护院们留下帮忙,自己转头往正院跑。 抢救粮袋的一个小厮见状,大声嚷嚷道,“怎四处都着火?莫不是蟒山土匪打进来了吧?哎呀,那些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连皇帝儿子都能干掉!伙计们,快跑吧!没得为了几袋粮食把命赔上!”说着扔下粮袋拔腿狂奔。 众人见状也都四散逃开,吓得尿都快出来了。 “回来回来,快给我回来!谁说土匪来了!胡说八道!你们今天若是把粮食都救出来,回头我赏给你们每人五两银子!”这话没什么效果,许多人还是跑了,只有十来个站在墙角里犹豫。 大管家把赏钱提高至十两才换得他们勉强点头。 耽搁了这会儿功夫,正院的火更大了,还夹杂着凄厉的尖叫和哭嚎。大管家心里瘆的慌,真怕半路遇上土匪把自己给砍了,将剩下几名护院全部叫走,簇拥着自己一路疾奔而去。 “快,把粮食都搬出去!”佝偻着身子的一名小厮慢慢直起腰来,有条不紊的命令,侧影在火光照耀中显得分外高大。留下的人里有几个原是邱家的杂役,还没等回过味儿来就被悄无声息的打晕了。 一个小小的黑影从一条幽径钻出,轻声问道,“我哥哥呢?” “啊啊!”另一个小身影冲妹妹招手,然后拉开铁链打开角门,让这些‘小厮’把粮食背出去,放在早已备好的三轮小推车上。 片刻后,杂房的梁柱烧断,厚重的屋顶连带半融化的积雪一股脑儿砸下,把火完全压灭,而湿柴不易燃烧,没多久粮仓周围的浓烟便淡了。 等大管家扑灭正院的大火,确定老爷和太太都无事再跑回粮仓时,里面已空空如也。 城郊的难民营里,一袋袋粮食丢得到处都是,等大家早上起来发现,莫不喜极而泣,立即点燃火堆,迫不及待熬成粥。浓郁的米香味萦绕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贾环往锅里撒了一点盐巴,用筷子拌匀,而后舀了一勺徐徐吹凉,送进嘴里,舒服的直叹气,“终于吃上大米了,真爽!” “味儿好浓!比御厨熬得还好!”萧泽低声夸赞。 “嗯,不错。不过我感觉劫富济贫的滋味更好。”三王爷哈哈一笑。 贾环心有戚戚焉的点头。萧泽却感觉万分忧虑,心道王爷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好好的天潢贵胄不当跑去跟环三爷当土匪! 32三二 吃完丰盛的早饭,大家兴致高昂的坐在火堆边猜测这些米粮究竟是谁送得。与此同时,邱老爷气急败坏的跑到衙门,让县令把所有灾民都抓起来严刑拷打,一定要查出幕后主使并赔偿他所有损失。 县令张罗了一队人马,还没跨出府衙大门便被忽然而至的知府老爷的仪仗堵住…… 其中内情不一一详述,只知到了下午,知府老爷派了许多大夫给腹泻灾民诊治,并断言这不是疫病,而是吃了霉烂的食物导致的中毒。邱老爷粮仓里的新米全被盗光,留下的都是些霉米,这下反成了铁证。 之前有许多病重灾民被县令老爷集合起来活生生烧死,这回沉冤得雪,激起滔天民愤。知府查明案情后雷霆震怒,立即将县令一家和邱家全都押入大牢,择日候审,那偷盗米粮的事反被隐去不提。 灾民们闻听消息后莫不额手称庆,然而他们最关心的还是那些乍然出现的粮食该怎么处理。不会再收回去吧? 包打听兴匆匆跑到火堆边,搓着手道,“都打听清楚了,偷盗的事知府老爷压根没打算去查。置于那些粮食,他只说了一句话:反正案情查实,邱家也是要抄家灭族的,便当本官提前抄了去救济灾民,不费那二遍事儿了。” 三王爷闻言淡笑开口,“他对灾民可有安排?” “听说明日便派文书前来统计人数,造好名册后送咱们去梨山修官道,年轻力壮的每天可拿十文钱,还管两顿饱饭,老幼妇孺帮着干点杂活,每日也有五文铜钱并一顿稀粥。比待在这里等死要强。” “以工代赈,一举数得,倒是个好办法。”三王爷满意的点头。 包打听见他们无事便自动退下,贾环这才慢悠悠开口,“明日造册的时候,姓名、祖籍、年龄,恐都会查个遍,你若不想暴露还是趁早离开吧。” “去哪儿呢?”三王爷满眼信任的朝他看去。 “我这里还有几身干净衣服,入夜后咱们找个地方换上,捯饬出人样儿便找个客栈落脚。我包里本就存了十两银子,昨日在邱家顺手牵羊弄了五十两,尽够了。”贾环拍了拍背后重又鼓起来的大包裹。 “哎?我也顺手牵了五十两。”萧泽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小模样挺得意。 “三爷,带上我们吧,你看,我也有!”哑巴妹妹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摸出几两碎银。哥哥立马用谴责的目光瞪着她。 “瞪什么瞪?咱这是劫富济贫知道吗!”贾环赏了哥哥一个爆栗,笑道,“小丫头比你哥哥还机灵,有前途!三爷我身边正缺几个得用的人,带上你们便是。不过无需你们卖身,想走的时候告我一声就成。只一点须得记住,如果你们胆敢背叛我,天涯海角也能把你们找出来剥皮。” 兄妹两丝毫也不怀疑环三爷话中的真实性,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绝不背叛。 三王爷瞅着一大两小抿嘴而笑,等他们议定才徐徐开口,“找个客栈不是难事,难得是怎么住进去。现今盗匪猖獗,灾民蜂拥而至,入住客栈都需出示身份文牒并路引,你们身上可有那种东西?” “我自然是有的。哑巴兄妹是我的人,他两的身份文牒并路引我来搞定。你两照之前说好的,一人两千两纹银。”贾环捻了捻指尖。 “少不了你的,先记账上。”三王爷失笑。 贾环点头,在包裹里一阵翻找,老半天才从最底层抠出一个粗布袋子,放在膝头解开。 萧泽伸脖子一看,好家伙,全都是身份文牒并路引,少说也有三四十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应有尽有。 “你,你是人贩子吗?”他结结巴巴问道。 “我是拉皮条的。”贾环正儿八经答道,见两人还真信了,忍不住嗤笑,“前些天不是病死烧死很多人吗?这些都是他们的遗物,我一个没忍住都给搜集过来了。喏,这个是你两的,七星镇索河村刘家兄妹,哥哥九岁,名唤刘根,妹妹七岁,名唤刘娇,记住了。” 让妹妹复述一遍,贾环才将身份文牒递过去让他们藏好,另拿了两份抛给三王爷和萧泽。 两人打开一看,表情都有些微妙。 “这是那两个替死鬼的?”三王爷皱眉。 “嗯,一个是贾家车夫,一个是贾家小厮。如果不拿这两张,如何解释你们整天跟我形影不离的状况?且忍耐几天吧,此间事了,我还是那个贾家庶子,你们自然还是……”贾环瞥了懵里懵懂的哑巴兄妹一眼,将未尽的话隐去。 三王爷连忙开口解释,“不,环儿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之前你的马车掉落山崖,我猜测你可能遭了算计。看见谋划者的身份文牒,内心厌恶罢了,并无其他意思。” “他两算不得幕后谋划者,顶多两个小罗喽。”贾环冷笑,不想多谈。 几人围坐在火堆边默默等待,眼看天色一点一点黑沉下去,正想寻个隐蔽的地方换上干净衣物,包打听却带着一名陌生男子鬼鬼祟祟走过来,语气有些心虚,“三,三爷,这人说有要事想跟您谈谈。” “什么事?”贾环扬了扬下颚,不着痕迹打量来人。 “是这样,你们昨晚的义举我已听说了。”那人呵呵一笑。 三王爷和萧泽立即正襟危坐,神情戒备。哑巴兄妹冲他呲了呲牙。 贾环却轻蔑一笑,捻了根稻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斜睨他道,“只有包打听从别人嘴里掏东西的,断没有人从包打听嘴里掏东西,你挺有能耐。” 包打听急赤白脸的摇头,表示不是自己透露。不过难民营里人多眼杂,贾环倒也不怎么在意这个,厉声催促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人太阳穴鼓动,似乎在强忍怒气,好半晌方才挤出一抹笑,夸赞道,“小哥儿,你怎么带你兄弟逃出来,又怎么弄来粮食,我都知道。不瞒你说,我很欣赏你的本事,倘若你肯跟我干,日后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良田万顷,美女如云,要什么有什么,全看你有没有那个胆量。” “三,三爷,他想拖咱们兄弟去当土匪,咱们说了,您肯干,咱们才干。您给咱们个准话儿吧。”包打听小声补充道。 三王爷和萧泽暗自将握紧的拳头藏进袖子里。 贾环还是那副惫懒模样,似笑非笑道,“好好的良民不当,做什么去当土匪?脑子进水了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世道不同了。”那人摆手,耐心劝解,“如今当土匪好歹有条活路,当良民,你活得成吗?连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涝要么就是大寒,可朝廷偏偏不管。说减免赋税,你可曾看见哪年减过?那些狗官为了凸显自己执政有方,更为了孝敬上峰,甚至还要把赋税往上叠加三到五成,可着劲儿的从老百姓身上刮油水。好点的地方勒勒裤腰带勉强过着,不好的地方卖儿卖女,颠沛流离。这些惨剧你们一路上看的还少?” “可知府老爷说让我们去做工,不但管饭,还能领工钱。”包打听弱弱插了一句。 “小兄弟,别天真了!去年并州知府也说让灾民去修河道,结果可曾给工钱?连顿稀粥都没有,不干活就拿鞭子抽,比畜牲还不如。那些饿死,累死,抽死的人,一车一车拖到郊外烧成灰,那个惨哦!漫天的冤魂聚在一起数月不散。” 包打听吓得脸都白了,一个箭步躲到环三爷身后。哑巴兄妹一左一右拽住三爷袖子。 三王爷和萧泽看似表情淡漠,只他们自己知道,心中究竟燃烧着怎样滔天的怒火。原来大庆百姓竟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而朝堂里却处处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如果此次不是亲身经历,大庆的百姓反了,他们恐还弄不清原委。 贾环吐出嚼烂的稻草,曼声道,“你究竟哪条道上的?我这么多兄弟,说得难听点,若跟你上山,那就是把脑袋卸下来别在裤腰带上。你连来路都不交代清楚还想让我们给你卖命?打量我们几个糙汉子好忽悠是不?” 那人沉吟片刻,笑道,“三爷你小小年纪便手段了得,我怎敢忽悠你?我的来路着实不好开口,只你们几个知道便罢了。”说着说着拉开衣襟,露出盘踞在左胸上的一条黑蟒,然后飞快用亵衣遮住,压低嗓音道,“这是咱们的图腾,刺在心口可庇佑咱百毒不侵,遇难成祥。并非所有兄弟都有,除非坐上前十把交椅,否则没那个资格。” 蟒山!三王爷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萧泽差点没忍住拔出腰间的斧头。 贾环这才坐正了,冷笑道,“杀了晋郡王。蟒山大祸临头竟还招兵买马?怎么着,想拉我们上山当炮灰?” 那人面容有片刻紧绷,很快又和缓下来,解释道,“不不不,我们大当家想干一番大事业,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我看三爷您天生就是那块料,上了山指不定能闯出个名堂来,总好过眼下饥一顿饱一顿的熬日子,这才贸然开口。你看朝廷想要灭了咱们蟒山,打打杀杀十来年,可曾有半点建树?非但没有,连飞将军白术,神威将军段德涵,威远将军林靖都断送在咱们手里。咱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从上万条溶洞隧道中撤离,朝廷又能拿咱们怎样?咱手里有银子,有米粮,有人才,还有易守难攻的据点,指不定数年过后,蟒山又是另一番模样……” “打住!蟒山未来如何我没有兴趣知道,我只问你,上了山,我兄弟可能吃饱?可能穿暖?可有钱花?可有女人耍?”贾环吊儿郎当的问。 “吃饱,穿暖,花不完的钱,耍不完的女人。”那人拍着胸脯保证道。 “行,你让我考虑考虑,入夜了我来找你。”贾环不耐烦地挥手。 “我就住在最东面的棚子里,你过去了打声呼哨,我立刻出来。”那人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真实的笑意。 包打听本还有话要说,见环三爷面颊崩得紧紧的,仿似十分不爽,便也不敢去触他霉头,蹑手蹑脚的走了。 哑巴兄妹乖乖去淘米煮饭。 萧泽吐出一口浊气,低语道,“王爷,不若让我跟他们上山,把情况都打探清楚。” “不可。”三王爷立马否定,嗓音冰冷,“正如他自己所说,蟒山土匪一贯的作风便是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这次因我身陨,父皇定然派重兵不惜一切代价围剿,他们此刻非但不撤,偏还大肆招人,莫不真如环儿所说,想找些灾民当炮灰使那李代桃僵之计。你此时不能上山,上山就是送死。且这背后还有官匪勾结的痕迹,也不知是谁摆下这么大一盘棋。这事必须要查,却得另寻突破口。” 贾环听得都快睡着了,懒懒道,“突破口不是已经送上门了吗?把那土匪绑了严刑逼供,他又不是什么仁人义士,饿个三五天再上点刑,不怕他不招。” 三王爷笑了,抚掌道,“环儿说得对,果然头脑简单有简单的好处!” “你什么意思?”贾环眉毛一竖。 “字面上的意思。环儿你该洗头发了,都结块了。”三王爷揉乱少年发髻,表情万分嫌弃。 是夜,一行人潜至最东面的棚屋,打了个呼哨。很快就有条黑影窜出,将他们带入不远处的小树林。 “你们想好了?”那土匪压低嗓音问道。 “想好了,不过我有个条件。”贾环笑嘻嘻开口。 “什么条件?”土匪早做好了被敲诈的准备。如果这些人满口答应下来,他反倒会起疑。 “给咱哥儿几个找最好的客栈落脚,让咱们睡睡那高床软枕,吃吃那山珍海味,最好再弄几个粉头作耍。等咱们吃饱喝足也耍够本了,再回来拉上兄弟们跟你落草。” “招了粉头,你耍得起来吗?”那土匪上上下下打量贾环单薄的身体。 三王爷跟萧泽不厚道的笑了。 贾环一拳头就要砸过去。 那人连忙告饶,“别别别,我开玩笑呢!既然叫你们给我卖命,自然要让你们尝点甜头。哪怕你们不说,我也会带你们去见识见识。走,去福运来客栈吧,那是泽安最好的客栈。不过,你们真的要带上这两个毛孩子?”他指了指躲在贾环身后的哑巴兄妹。 “这两个是我表舅的儿女,我表舅一家子死的只剩他两了,自然要带上。不成吗?”贾环口气有点冲。 “成成成。”那人连忙点头,从棚屋里翻出一个大包裹,取出五套锦衣递过去,小声道,“把衣服换了,再把头发捯饬整齐,咱们去投客栈。” 几人换好衣服,走到福运来客栈要了五间上房。 瞥见土匪从包裹里拿出六张身份文牒并路引,贾环嗤笑道,“这土匪挺专业的嘛。” 萧泽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真心实意夸赞道,“还是不如三爷您专业!跟您比起来,再悍的土匪那都是银样镴枪头!” 33三三 四个大男人每人一间上房,兄妹两因心中害怕,无论如何也要住一起。贾环等人一进门便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虽然力持淡定,眼中却时时流露出艳羡贪婪等神采,把个初进城的土包子演绎的惟妙惟肖。 那土匪本就有意带他们花天酒地作耍一番,好叫他们领悟落草为寇是多么风光无限的职业。见他们如此,心中自然满意,走到外面大声呼喝店小二,让赶紧上几桶热水给大爷们洗澡捯饬,随手便扔了一两纹银做打赏。 店小二喜得牙不见眼,好听话不带重样的。 贾环三人装作十分眼热的朝土匪看去。哑巴兄妹不用装,他们确实没见过把一两银子当铜板扔的土豪。 土匪心中万分自得,在众人艳羡不已的目光中悠然落座,笑道,“这么点银子在咱那儿委实算不得什么。咱们山上等级最低的小杂兵,一月也是这个数儿。”话落伸出一个巴掌前后翻了翻。 贾环凑到他身边落座,腆着脸道,“大哥,咱不耍了成吗?我这就回去拉了兄弟们跟你一块儿上山!对了,山上什么时候发饷银?” 土匪对他前倨后恭的态度很看不上,撇嘴道,“什么时候发饷说不准,反正不会亏待了你!老子在山坳坳里也憋得久了,这回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耍个够本!去去去,回去洗个澡把自己捯饬出个人样儿,哥带你们往那百花巷里风流快活一夜。” 贾环连声应是,端茶递水,捏肩捶背,态度好不谄媚。 那土匪正享受着,后颈忽然挨了一记,一下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贾环把两只拳头捏的咔哒作响,慢慢从他背后绕出来,脸上的谄媚已被邪肆所取代。 萧泽立即拿来绳子将土匪五花大绑,嘴里不忘塞一团抹布。 “喝茶。”三王爷替少年斟了一杯茶,送到手边,轻笑道,“让环三爷给端茶递水,捏肩捶背,他死的不冤。” 萧泽心有戚戚焉的点头。 贾环笑睨三王爷一眼,仰头将杯中热茶饮尽,听见店小二说话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一脚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踹进床底。 “嘶,不会踹死了吧?”萧泽不自在的摸了摸脖子。 “放心,我有分寸。”贾环哼笑。 说话间店小二使人抬水进来,见人少了一个正要张口询问,贾环随手扔了一两银子过去,他立马忘了这事,放下水千恩万谢的走了。 “都回去洗澡吧,明天叫店小二帮忙租一辆马车,看云州知府什么时候继续巡查灾区,咱们跟他一块儿上路。对了,这个拿着。”贾环从包裹里翻出两盒药泥扔给三王爷,解释道,“脸上许久没透气了,用白色的药泥可以将易容抹掉,明早出门时再上妆也不迟” 三王爷伸手想摸摸他脑袋,见着那酸臭结块的头发,做了个牙疼的表情。 贾环立马竖起眉毛,嗤笑道,“当你自己很干净呢,解开发辫非得掉二斤土下来!” 三王爷掏掏耳朵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出了门露出个得意的笑来,看得萧泽嘴角直抽。他那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晋郡王果真被埋葬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吗? 终于睡上高床软枕,第二天醒来,大家面色比往日好很多,且洗了澡换了低调奢华的锦袍,看上去不打眼,却也显得身家不菲。 几人在大堂坐定,花五两银子叫了一桌大鱼大肉并几壶好酒,也不动筷,只直勾勾的盯着。 “大清早的,吃这么油腻好像不利于养生?”三王爷转头,看着少年淡笑开口。 “你可以不吃!”贾环一字一句强调。 “不不不,我要跟环儿同甘共苦,环儿吃什么,我自然也吃什么。”三王爷笑得风光霁月,万千温柔。 萧泽跟哑巴兄妹可没心思插科打诨,手里紧紧握着筷子却不知道该怎么下口。饿了近两个月,眼前忽然出现一桌山珍海味,他们还当做梦一样,生怕一筷子戳下去梦就醒了。 贾环扶额,咬牙低语道,“看看咱身上穿得锦衣,咱现在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别做出一副难民的样子成么?否则我就把你们扔回难民营去!” 三人立马正襟危坐,悄悄用袖子擦口水。 三王爷忽然轻笑起来,追忆道,“以前每到夏日酷暑,我便觉得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常因一道菜做得不合胃口便冲下人大发雷霆,吃过一口的菜绝对不再碰第二筷子,也不赏人,只管倒掉了事,现在想来还真是……”他摇头叹息,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才好。 哑巴兄妹用敬仰的目光盯着他,心道三哥看上去如此落魄,原来曾经也享受过那等荣华富贵,死了都值了! “你那是脑子进水了,有钱烧得慌!”贾环嗤笑。 “是,脑子确实进水了!幸好遇见环儿,现下脑子又明白了。”三王爷伸手想摸摸少年发髻,被躲开了去,少年也回敬了个牙疼的表情。 三王爷哈哈大笑,挥手道,“还看什么,快吃吧!今天我请客,记环儿账上!” 贾环正大口吃菜,闻言噎了噎。 萧泽和哑巴兄妹噗嗤噗嗤喷笑起来。 云州知府迅速处理了邱家的霉米案,又将泽安县令的所作所为写入奏折叫人连夜送往京城,然后统计灾民人数,各自安排去路。因有邱家的前车之鉴,云州知府倡议城中大户开仓放粮接济灾民的时候,大家态度十分积极踊跃,解了官府存粮不足的燃眉之急。 五日后,数千灾民都已安置妥当,云州知府离开泽安,继续往下属县城巡查。因一路有官兵随行保护,许多投亲的灾民或行脚商人害怕遇上盗匪惨遭不测,都远远跟在仪仗后面,求个心安。知府也不驱赶,还派人时时询问可有什么需要,照顾的十分周全。 “父母官,父母官,说得就是这样的人吧?”贾环谢过两名送水的衙役,叹息道。 “他做得很好。”三王爷满意的笑笑,却也不提坦露身份的事。相比一个五年不见的门客,自然还是生死之交的环儿更为值得信任。且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已在路上耗费了四日,贾环翻出地图,顺着河道指点下去,低声询问,“你可看出什么了?” “他沿咱们走过的路一直往上。咱们又绕回去了。”三王爷将烤热的馒头掰碎,小口小口往少年嘴里喂。 贾环极其自然的一口口接了,笃定道,“他在找你。” “说不准。晋郡王已经是个死人了。”三王爷微微叹息。 两人沉默对坐,贾环觉得心里憋闷,一脚登上马车,从小瓷瓶里倒出一枚丸药让那气息奄奄的土匪含着。 土匪呜呜哀鸣,却饿的说不出话,想把丸药推出去,却发现它早就化了,只能啪嗒啪嗒掉眼泪。四天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只要眼睛一闭,就能渴死饿死过去,得个痛快。偏这药邪门的紧,含了以后精神格外亢奋,想闭眼睡上一小会儿都不行,只能半死不活的吊着。起初身上还五花大绑,这会儿不用绑,就是把他放了,也没走路的力气了。 少年塞完药下车,从包裹里拿出几片腌好的牛肉,放在烧得滚烫的石板上煎,兹拉兹拉的声响听着便觉得分外诱人,他还偏要用个大扇子把浓浓的肉香味往车厢里扇,简直不让人活了。 那土匪在山上大鱼大肉逍遥快活惯了,早忘了受苦的滋味,这时哪还撑得住,又加之服用了兴奋剂,有了一点子力气,忙低不可闻的喊道,“三爷,给我一口饭吃吧!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都招!” 萧泽激动的站起来,见环三爷和自家王爷依然老神在在的烤肉,咳嗽两声又淡定的蹲回去。 肉烤好了,饭也煮熟了,贾环一行慢悠悠吃完,这才拿着两片肉上车,摆放在土匪鼻尖,曼声道,“这才四天就坚持不住了,三爷我还有许多手段来不及施展,当真失望的紧。” 饿的连指尖都抬不起来的土匪闻言抖了抖,心道幸好自己妥协的快,否则真要被这煞星玩儿死!他拼命耸动鼻尖,被闻得着却吃不到的烤肉勾得仿似万蚁噬心,只得凄凉开口,“你们快问吧,问完赶紧给我东西吃!” 萧泽立马拉好车帘,关上车窗,令哑巴兄妹把风。 贾环踹他一脚,低声骂道,“白痴,关死门窗,还叫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望风,是怕别人不知道咱在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呢?把门窗都敞开,别人想来偷听,也得会飞天遁地才行。” 萧泽恨不能把头埋进裤裆里去,苦着脸将门窗大敞,把土匪扶起来,自己跳下车跟两个孩子捏雪人玩儿。他觉得自从碰见环三爷之后,王爷身边就没自己的地儿了。真希望赶紧把这些乌糟事处理完,回京在营里那帮兄弟身上找找自信。 车厢里,三人微笑对坐,好似在闲谈,旁人只瞥一眼便挪开目光,打死也想不到这竟是一场严刑逼供。 “你问吧。”贾环碰了碰三王爷胳膊,自己从包裹里掏出一壶酒,优哉游哉小酌一口。 土匪舔了舔龟裂起皮的嘴唇,用饥渴的目光死死盯着环三爷手里的酒壶,喉结上下耸动。 三王爷皱眉,挡住身边邪气却诱人的少年,这才淡淡开口,“你在蟒山待了几年?” “十三年。”土匪语气十分虚弱。 “蟒山十三年前崛起,你也算的上是元老级人物了。你胸前的纹身,蟒山土匪人人都有?是什么地方都能纹还是只能纹在左胸?” “并非,只有蟒山堂主级别的人才有资格纹身,且只能纹在心口。” 三王爷闻言沉默良久。 那土匪等了又等,嘴唇都快舔出血了也没见他再发问,恨不能揪着他衣襟猛烈摇晃,边晃边高声呐喊,“你倒是问啊!快问啊!问完我要吃肉!我要喝水!我要好好闭眼睡上一觉!” 就在他意淫的正欢的时候,贾环没耐心了,轻轻踹了沉思中的三王爷一脚,催促道,“你倒是快问啊。我这会儿正无聊呢!” 土匪松口气,想着待会儿该怎么瞒下蟒山最重大的秘密又能顺利吃上肉。被拷问的人比逼供的人还着急,这事儿也忒奇葩了点。 34三四 少年一上车就脱了鞋只着一双白袜,三王爷顺势握住他纤细的脚踝,在脚板心挠了挠,见他竖起眉毛斜睨过来方笑着罢手,转头看向土匪时已完全冷了面色,徐徐开口,“你们这次下山招兵买马是假,招替死鬼是真。将这些穷苦百姓骗上山,你们这些真正的土匪便悄然撤离,让他们代你们赴死。是也不是?” 那土匪没料到他一上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神情有些呆怔的同时又流露出惊骇之意。 三王爷见状心中了然,又问,“你们撤离后脱了这身土匪皮便要换军服了,是也不是?” 那土匪骇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心道这人莫不是练了读心术那等妖法吧?想到这里连忙低头,不敢去看对方幽深的眼睛。 “换上军服后可是在苏鹏举麾下效力?” 土匪愕然抬头,刚与他锋锐的视线对上,又狼狈的躲开去。他原本以为那‘三爷’已足够骇人,没想到这个斯斯文文的男子却更是深藏不露。他怎么知道这些事的?若不是自己娶了大当家的妹妹,对这些阴私恐也一无所知,更何况一个外人? “看来是猜对了。”三王爷冷冷一笑。 我究竟说了哪句话让您猜到这许多,求您告诉我成吗?土匪恨不能给他跪了。 “七年前江西巡抚段清和一家赶往南安赴任,为你蟒山盗匪所杀,六年前苏州知府马成英赴任,为你蟒山盗匪所杀,白术、段德涵、林靖等大将惨死,这一桩桩血案背后可都是苏鹏举的手笔?” 土匪把自己紧缩成一团,惊惧不已的问道,“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看来我又猜对了。”三王爷往背后的车壁靠去,睨视那土匪半晌没说话,待他冷汗淋漓,几欲昏倒的时候方冷不丁的开口,“晋郡王身边最有名的谋士公羊先生,可是你们蟒山的人?” 那土匪已经放弃抵抗了,虚弱的点头道,“没错,他曾是我们的军师,很受大当家器重。” 三王爷摇头苦笑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分外阴郁,“苏鹏举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以一介寒门爬到现今的高位,背后肯定有人扶持。你可知道是谁?” “这个小的真不知道!连我们大当家都不知道!”那土匪骇得连连摆手,复又期期艾艾问道,“这个,您应该也猜得出吧?”您这是逼供吗?您知道的比我还多好么! “没错,我能猜到。”三王爷吐出一口浊气,抢过贾环手里的酒壶,狠灌了一口,摆手道,“把食物给他吧,等恢复些体力,拿块绢布让他把知道的内情都写下,再盖上手印。他于我还有些用处,不能让死了。” “这些个烂事儿我可不管,叫萧泽。”贾环哼笑,见那土匪蠕虫一样挪到碟子旁去叼肉块,忙一脚将之踹开,没好气的喝骂,“饿了四天,一上来就吃烤肉,想死不成?哑妹,端一碗粥来,若他稍有不轨便给一刀子,甭客气!” “哎,知道了!”哑妹甜笑着答应,往腰间别了一把寒光烁烁的匕首,这才盛了一碗粥上去。她哥哥也将靴子里的匕首抽出来,虎视眈眈的盯着。 萧泽看得心尖直颤,暗道以前多纯良多可爱两个小毛头,自从跟了环三爷硬生生被调教成了小怪兽,忒叫人心寒! 三王爷下车后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坐回火堆边,徐徐开口,“苏鹏举乃现任两江总督。” 贾环一把捂住他的嘴,恶声恶气道,“别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三王爷眼里荡出浓浓的笑意,掰开少年五指,戏谑道,“可是环儿早已与我生死相依,情牵一线,这些个事你当然要知道,日后也好有个防范!” 贾环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却也知道自己早上了三王爷的贼船下不来了,只得边喝酒边绷着脸听他说下去。 “我自小过目不忘,大庆所有官员的身世来历,但凡宫中有记录的,但凡我瞟过一眼或听过一耳的,都在这里。”三王爷指了指自己脑袋,继续道,“苏鹏举,寒门武举出身,十三年前还是一个小小的把总,无意中救下被盗匪围困的温子恒一家,也就是时年刚刚赴任的两江总督,得他一路提携,从正七品的芝麻小官做到现今的封疆大吏,这等经历委实太过幸运太过传奇,叫我印象深刻。十三年来他致力于剿灭匪患,也因此屡受提拔,可两江一带的盗匪却日益猖獗。他曾上折子坦言自己剿匪不力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因措辞巧妙言语诙谐,不但未受父皇贬斥,反赞誉他勇气可嘉尽忠职守,官位又往上擢升半级。而今前后串联细细寻思我才恍然醒悟,他与那些盗匪恐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胆敢在两江境内对两名皇子出手,这样大的事也只有他才能兜得住。十三年前是苏鹏举生命的转折点,也是蟒山盗匪崛起的起点,一个官位越升越高,一个势力越做越大,这一切不觉得太过巧合也太过反常了吗?想来当年温子恒一家遇险之事也是他一手策划。” 觉得口有些干,三王爷指指自己唇瓣,笑道,“喂我。” 贾环不耐的瞪他一眼,还是徐徐喂了一口酒过去。 三王爷龇牙吸气,道了句好酒,这才继续述说,“他向来以拥皇党自居,只听令于父皇,未曾与任何皇子有明面上的往来。这一点他做得很好,没叫人看出半分蛛丝马迹,只可惜……” “你就直说吧,是你哪个兄弟?”贾环不耐烦的踹他一脚。 三王爷哈哈笑了,低声道,“这太好猜了,有能力策划并施行这事的,除了时年二十岁的大皇子还能有谁?十三年前太子十四,还未出宫建府。我和四皇子七岁,老五六岁,六皇子、七皇子早夭,八皇子两岁,九皇子还未出生。且那一年我记得宸妃薨逝,父皇唯恐他伤心过度,曾下旨令他出游散心。他第一站便到得两江,在此盘桓数月方回,想来就是那个时候联系上的。” “竟是大皇子,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啊。”贾环啧啧喟叹。 因日后要走科举仕途的缘故,他对几位皇子也有几分了解。大皇子乃宸妃所出。这宸妃是大庆朝的一位传奇式人物,她原为今上结发妻子,后因夺嫡需要主动退位让贤,替今上迎娶了当时宰辅之女也就是而今的皇后瞿氏。嫡妻变侍妾,嫡子变庶子,这一对母子当真过得凄苦。待今上顺利登基,那宸妃也就郁郁而终了。许是因身份尴尬,又许是为自保,大皇子待宸妃去后便自请去陪都看守皇陵,自此远离世俗纵情于书画,人称逍遥王。 今上心中对他母子十分有愧,早早便封了他亲王之位,也是所有皇子中唯一的亲王,封号竟也是‘逍遥’二字。 若说今上最信任哪位皇子,在大皇子面前,连太子和幺儿九王爷都要退一射之地。 三王爷显然也在回忆往事,叹息道,“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本是嫡子,这太子之位原应该属于他。逍遥王,好一个逍遥王!苏鹏举手握八万兵权,两江大大小小七八百个匪窝皆听蟒山号令,整合起来足有数十万众。明里暗里加起来便是二十余万兵权在手,又占据了大庆朝最富饶肥沃之地,若能再精心操持几年,该是何等庞大的一股势力?说不定轻轻一弹指,便能叫大庆翻了天去。逍遥王,好一个深藏不露的逍遥王!” 贾环见他想得有些痴了,便换了个话题,“你是如何疑到公羊先生身上去的?听说他是你最信任的谋士。” “我与公羊先生危难中相识。我记得救下他那天,他左胸受了很严重的伤,这里的一块肉活生生被人削掉。杀人的方法何其多,砍一刀,刺一剑皆可,何必还平削一块肉,现在想来,那上面应该刺着象征他身份的黑蟒纹身,那伤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三王爷指了指自己心口。 “就因为这个?会不会太牵强了?”贾环挑眉。 “当然不只因为这个。”三王爷摇头,继续道,“我与老五此次奉命前来剿匪,本该与苏鹏举汇合后再行商谈对阵事宜,然而公羊先生却向我献了灵犀鸟之策,叫我与老五假扮成商队秘密前来蟒山探查匪窝。老五向来喜欢兵行险招,当即便同意了……” 贾环忍不住插口道,“不与苏鹏举汇合岂不正好?否则你们两面受敌,还不像白术、段德涵等人那样被阴死?” 三王爷足足看了他好几息才哭笑不得的解释道,“非也!若我们与苏鹏举汇合后再糟暗算,两位皇子在他护持下殒命,你想想他一个毫无背景根基的武将,能否承受得住父皇的雷霆震怒?届时他的仕途不但毁于一旦,还会祸及九族。反之,我们秘密前来,并没有事先告知于他,若我们出了事,他在父皇面前还可推脱,更甚者,他若灭了蟒山替我们报了仇,这等不世之功足够令他入主内阁,封侯拜相。有了左右朝政的力量,他再稍微运作一番,在军队里大肆培植安插自己势力,过个三五年,莫说太子,就连父皇恐怕都要给他背后的主子让位。” 话落停顿片刻,三皇子露出一抹苦笑,继续道,“当时我便觉得灵犀鸟之计虽然巧妙,却也因深入敌方腹地,有些太过冒险。然而他抓准了老五无所畏惧刚愎自用的弱点,竟将他说动了。我拿老五向来没有办法,亦对他深信不疑,便没有多加阻拦。现在想想,这等贪功冒进的险策与他平日沉稳老辣的作风简直截然相反。直到那天那土匪解开衣襟露出纹身,我才灵光一现,疑到他头上。” 听了这席话,贾环觉得自己的脑细胞正在大量死亡中,揉着太阳穴冷笑道,“你们的脑子真复杂!想必那土匪刚招供一句‘十三年’的时候,你便已联想到这许多了吧?得,快别说了,我头疼。” 三王爷低落的心情迅速被愉悦取代,一把将少年搂入怀中,替他轻轻按揉太阳穴,喟叹道,“若世上人人都像环儿一般头脑简单就好了。这世道也就太平了!” 萧泽听得嘴角直抽。 贾环不可思议的睇他一眼,嗤笑道,“像我?像我那就是一群暴民,大庆要翻天了!” “怎会?”三王爷摆手,“暴民易安抚。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让他们不必颠沛流离,骨肉失散,他们就会乖乖的不生事。” 贾环没有做声,只闭了眼,惬意的躺在他怀里享受。 三王爷摇头失笑,心道你看看,这不是很容易安抚吗?只要顺毛捋,便乖巧的像猫儿一样。 35三五 那土匪将自己知道的内情全部写下,按了手印,本以为能过上几天好日子,没想环三爷二话不说往他嘴里塞了一颗麻药,当即便手脚发软,舌头发木,莫说跑路,连话都吐不出,活脱脱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一行人跟着云州知府继续上路,眼见着离云州越来越远,反倒离金陵越来越近,绕了一个大圈竟又绕回去了。 虽说自己与云州知府的关系很隐秘,除了几名心腹无人知晓,但三王爷一直未提坦露身份的事,只不远不近的跟着。车队里有人离开去投亲,有人本就欲往金陵,故而一直尾随,还有人不断加入进来,倒没引起旁人注意。 这日,车队停在一处驿站,再往前走一百里便能入金陵城。驿站外搭满了简陋的棚屋用来安置灾民。看见车队,灾民本欲一窝蜂涌上来乞讨,迎头撞上开路的衙役,连忙躲闪。他们被看守金陵城的官兵驱赶,射杀,早怕了。 云州知府自己掏腰包从粮商那里购有几车米粮,见此情景连忙吩咐仆役们架锅熬粥,让这些人吃一顿饱饭。跟随他一块儿赶路的行商也纷纷慷慨解囊。 贾环从包裹里摸出一小袋大米交给哑妹,让她捐出去,见知府的仆役笑盈盈接了,不由呲牙做了个肉疼的表情。 “别看了。驿站里什么都有,咱们再买就是!记我账上。”三王爷哭笑不得的将少年半拖半抱弄进驿站。因车队人多,这回便只订到两间上房,五个人挤一挤也能凑合。 将一桌酒菜扫荡一空,萧泽叼着牙签出去探查情况。云州知府设立的粥棚前密密麻麻挤满了灾民。领到粥的连忙抱紧粥碗退出去,躲在无人的角落大口吞食,喝完了继续回去挤,指望能再领一碗。 路过一处角落,只见两个身强体壮的灾民正试图从一个身形佝偻的老汉手里抢粥,萧泽正欲拔刀相助,一名体格更为壮硕,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大汉箭步上前,将两人揍得嗷嗷直叫,口里恶声恶气的喝骂道,“小子有种!竟敢欺负我爹!想死了是吗,老子今天就成全你们!”话落又是一顿暴打。 萧泽闻言僵立当场,不为他残暴的行为,只为他熟悉的声线。‘死对头’的声线,他这辈子绝不会听错! 心脏噗咚噗咚狂跳,萧泽连忙隐入暗处,见那壮汉扶着他老爹回棚屋里躺下,一躺就是大半个时辰,天都黑了也不见起。正当萧泽耐心渐失,想上前一探究竟的时候,那壮汉起来了,一边解裤带一边朝小树林走去。 萧泽立即跟上。 壮汉行至一棵树下,低着头仿似在小解,然而萧泽刚一靠近,他便猛然转身,手里握着一把寒光烁烁的砍刀朝要害处劈来。 好在萧泽早有防备,立即举起柴刀格挡,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十几招,越打越觉得熟悉,不由双双罢手,各自退开三步,异口同声的低喊,“稽延(萧泽)?” “幸好你出声的快,否则脑袋就掉了。”从萧泽背后传来一道极为沙哑低沉的男音。 萧泽悚然而惊,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脖子上竟架着一把弯刀,只要身后那人轻轻一划拉,他就会血溅三尺,命丧当场。大庆有如此鬼魅身手的,除了‘鬼将’之称的五王爷,还能是谁? “五,五爷,您悠着点,我主子还等着我回去呢!”萧泽结结巴巴开口。 这句话似乎取悦了五王爷,他放下刀嗤笑,“我就知道他死不了!他在哪儿?带我去见!”边说边将背上垫的厚厚一层棉絮抽出来,褪去佝偻老汉的模样,显出高大健硕的身形。 “王爷就在驿站里,您跟我来。”萧泽摸摸凉飕飕的脖子,低语道。 “你等会儿,我还要带些东西。”五王爷话落,与自己的侍卫统领稽延飞快离开,片刻后各自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过来。 “公羊先生?”萧泽迟疑开口,“王爷您为何抓他?可是发现了他与盗匪勾结的罪证?” “哼,我在山上遇见他时他带着一小队人马,快要饿死了,求我去救老三。这次军营里有人叛反,我的人绝对没问题,那便是老三的问题了,便把那队人马全杀了,这个留下审问。我早就看这酸儒不顺眼,我说他有问题便是有,还要什么罪证?” 也就是说,您老打算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咯?还真让您歪打正着了!萧泽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指着稽延肩上的人问道,“这人又是谁?” “他见稽延凶悍,想撺掇稽延上山为寇,我便把他擒了,打算严刑拷打问些内情出来。说不定他正是蟒山的土匪。”五王爷一边说一边将肩上的公羊谦扔到萧泽背上。 萧泽连忙接住,暗道五王爷您真行啊,竟又叫您歪打正着了!这样一想,终于明白从环三爷身上感受到的那股子熟悉劲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环三爷与五王爷的行事手法简直如出一辙,忒邪肆恣睢,忒横行霸道!混世魔王一来来一双,叫旁人还怎么活啊? 萧泽心中哀叹,脚下却十分利索,带着两人从后门绕进驿站,悄悄潜入三王爷房中。 几人还未靠近房门,贾环便已察觉脚步有异,悄悄将手置于腰间的柴刀上,三王爷反应慢了几拍,正待戒备的时候萧泽已推门而入,低声道,“爷,您看看这是谁?” 两个十分高大壮硕的身影从他背后缓缓走出。 因双方都易了容,一个皮肤涂黑,极具威势的凤目被粘成了三角眼,显得精明又猥琐;一个头发染白,戴了满是皱纹的人皮面具。乍一看双方都觉得陌生,然而视线一碰,便从熟悉的眼眸中读出了彼此身份。 “你果然没死!”白发老翁上前几步,哼笑道。 “你也没死。”三王爷做了个失望的表情。 三王爷身高足有八尺,与白发老翁站在一处竟还矮他半个脑袋,结实的身材也被衬的单薄瘦弱。贾环将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放下,大概猜到了此人身份。当朝五王爷,人称鬼见愁、鬼将军的大庆第一猛将塗阙兮。除了杀人如麻的他,谁还能带来如此浓郁的血腥气? 贾环微微阖眼,不着痕迹的深嗅一口。 五王爷指了指立在自家兄弟身后的哑巴兄妹和一名半大少年,问道,“他们是?” “这位是贾环兄弟,荣国府贾政的庶子。我们半道遇上,多亏他救助才有幸逃脱。这两个孩子也是半路遇上的,因爹娘都已亡故,便收留了他们。”三王爷简单介绍,并略微上前,挡住少年身影。莫名的,他不喜欢老五对环儿关注过多。 五王爷对这些小人物没兴趣,也不觉得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能对自家兄弟有多大帮助,因心中存了许多事,当即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五王爷是个浑人,脾气相当阴晴不定,这会儿对你笑得亲和,下一秒便能拿刀将你剁成肉酱。贾环本人亦是如此,故而更知道对这样的人得敬而远之,也不多话,低垂着脑袋与两个孩子退出,顺便拉紧房门。 三王爷见环儿乖乖离开,心下暗松口气,这才倒了杯茶,温声道,“坐吧,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忒痛快!若不是为了找你,我现在还在蟒山里跟他们耍呢!”五王爷边说边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颜,与三王爷七分相似的五官,却全无对方的风流儒雅,斜飞入鬓的修长眉宇之间有一个‘川’字形的深刻印记,乃常年皱眉所致,更显得他坚硬、严苛、冷酷、霸气昭彰。 他大马金刀一坐,浑身的戾气便止不住的流泻而出,竟比窗外的寒风更瘆人。 三王爷早已习惯这等气势,将茶杯推到他手边,见萧泽跟稽延粗鲁的扔掉肩上的人,不由定睛看过去,脸色冷了冷,“公羊谦?我正要找他呢,没想落到你手上。” “我在山里遇见他,带着一小队人马说要去救你。我当即把所有人都砍了,想着这灵犀鸟之计乃他所出,没准儿能问出一些内情,便把他独个儿留下。”五王爷漫不经心的道。 “你就那么肯定他是奸细?”三王爷挑眉。 “我说他是他就是,不是也是。主子都死了,他焉有资格独活?审不出东西便送他下去陪你。” “我不需要他陪。”三王爷心中万分膈应。 五王爷大方挥手,“你喜欢哪个姬妾?我把她们一并送下去?” 三王爷扶额,一字一句强调道,“老五,我还活着。”话落斟酌片刻,将自己这些日子查到的情况一一跟他细说了。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后五王爷才喟叹,“老大好心性,好手段!当真深藏不露!太子跟他一比,那简直是个脓包!”一时想起什么,又哈哈笑起来,抚掌道,“你有所不知,这些天苏鹏举也带着大批人马在蟒山里搜寻我的踪迹。当时我以为他是来救我的,因还没玩够,几次都伏在暗处看他远走。现在想来真是有趣!我在蟒山还留了一部分人马,这会儿正带着他们满山绕呢!不杀了我,老大约莫会彻夜难眠。” “睡不着的人多了去了。”三王爷冷笑,低声问道,“你可从公羊谦嘴里审出些什么?” 五王爷立马收住笑,语气转为阴沉,“没有,他嘴挺硬的,咬死自己无辜,用了许多刑都没改口,我倒是有些佩服他了。” 三王爷低头看去,只见公羊谦脚筋已被挑断,手指甲全被拔掉,隐在衣衫下的皮肤想来也是伤痕累累,颇有文人宁死不屈的风骨。若碰上的不是老五,而是其他人,凭借自己往日对他的信任和他忠心耿耿的好名声,没准儿已经信了他的无辜,并把他无罪开释了。 五王爷似乎觉得很没面子,低声解释道,“因没有刑房,我这里许多手段施展不出。如今碰上你正好,都说狡兔三窟,你可比兔子狡诈千百倍,定然有自己的落脚点。咱找个地方架上刑具,好好审他一审。届时我定能撬开他嘴巴!” 三王爷沉吟道,“我在云州有一处落脚点,本欲往那里去的,谁知途中碰上云州知府,随他一块儿往金陵来了……” “别告诉我你在金陵这等要地都无据点,这不是你的作风。”五王爷嗤笑。 三王爷无奈的瞥他一眼,点头道,“金陵自然是有的,便是酒井胡同对面的云来客栈。” “酒井胡同?那可是总督府对面儿。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咱就去那儿。”五王爷当即拍板,不一会儿却又面露难色,“只是老三,现如今苏鹏举把金陵看守的铁桶一般,没有身份文牒并路引,咱们怎么进去?总不能凭这个吧?”边说边从衣襟中掏出自己的皇子玉牌。 “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三王爷脸上露出一抹真实的笑意,推门出去。 隔壁房门并没关死,贾环跟店小二要来一副牌九,正与哑巴兄妹摸着,桌上堆着一些碎银。 三王爷摇头失笑,走过去揉乱少年发髻,无奈开口,“你怎得连小孩的钱也不放过?” “蚊子再小那也是肉。”贾环偏头躲避。 三王爷直接笑出声来,凑到他耳边低语,“给我四张身份文牒并路引,价钱随你开。” 贾环挑眉,心知他是替五王爷讨要,伸出一个巴掌比划比划,见他爽快的点头,这才将之前从土匪那里收缴来的四份公文递过去,叮嘱道,“这可是高级货,完事儿了记得还回来,我可以给他们打八折。” 三王爷揉揉他脑袋,笑着出去了,回到房间将东西递给自家兄弟,吩咐道,“公文你们拿好,人也一并带走,咱们明早各自赶路,到云来客栈汇合。” 五王爷定睛一看,见那四张身份文牒不同于一般平民百姓的文牒,在官府印章下还盖有两江总督的私印,乃金陵有头有脸的人才能拥有,不免好奇问道,“这东西哪儿来的?” “土匪身上搜的,这可是官匪勾结的明证,用完了记得还我。”三王爷认真叮嘱。 五王爷懊恼的拍了拍自己额头,叹道,“嗐,我抓那土匪时怎就不记得去搜他包裹呢!稽延,你可搜了?”他转头朝自己的侍卫统领看去。 稽延躬身回话,“爷,当时他手里没拎着包裹,想是藏在某处,这会儿应该被人捡走了。” “果然还是老三够幸运!”五王爷叹了会儿,让自家兄弟叫来两桶热水,舒舒服服洗了澡歇下,临晨时分扛着人隐入暗处,暂且分道扬镳。 36三六 一百里路,步行需整整一天,坐车却只要半日。因入得是金陵城,贾府的门脸用着最便利,贾环便卸掉易容,从自己包裹里找出最华丽一件衣袍换上。 许久未显真容,乍一见到飘飞大雪中孑然而立,肤白如雪,唇似丹朱,眼如点漆的少年,三王爷神情有片刻怔忪,好一会儿才信步上前,轻轻握住他一只手,殷勤道,“雪大风冷,三爷您赶紧上车,省得着凉。” 贾环很快进入状况,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在他搀扶下蹬车,坐定后扔了一两碎银过去,道,“赏你的!” 三王爷连忙接住,口里称谢,心中却强忍笑意。他从未与人这般相处过,嬉笑、玩闹、调侃,压抑不住的愉悦之感总会时不时从心底喷涌而出。 哑巴兄妹各自拎着一个小包裹爬上车,三王爷也跟着进去,见少年抱着暖手炉往厚厚的棉被中一躺,眼睛惬意的眯上,立马对外间喊道,“爷已经坐好了,出发吧。路上滑,驶稳定点儿!” 萧泽将土匪套上麻袋,扔到车尾处放置行李的小隔间内,闻言抖了抖,心道王爷您装小厮也装得忒像了,日后回了王府矫不过来可怎么办?胡思乱想中,马车徐徐开动,因已到了三月,雪渐渐下的小了,虽还是倒春寒的天气,却也比严冬腊月好过得多,路上的积雪亦化开不少,行路并不如何艰难,晌午刚过便到了金陵。 几人递上身份文牒并路引,守城的官兵见上面盖有两江总督的私印,又见车主乃是贾家嫡系子孙,四月间上城赶考来的,竟查也不查就让他们过去了,顺带拍了环三爷不少马屁。 畅通无阻的到了酒井胡同的云来客栈,见对面就是巍峨森严的总督府,贾环意味深长的瞥了三王爷一眼。 萧泽拿出怀中一枚小小的玄铁令牌,在那掌柜面前亮了亮。掌柜神色不变,依然查了几人的身份文牒才给订了四间上房,伸手招店小二的时候指尖却激动的微微打颤。 引几人入房,店小二很快送来一席好酒好菜,摆上桌却不走,躬身问道,“几位爷还有什么吩咐?” 若是以往贾环定然以为这店小二在委婉的讨要小费,此刻却不说话,斜眼朝三王爷睨去。 三王爷淡笑道,“帮我把马好生喂了,车尾处有一大件行李,用麻袋装着,烦请掌柜帮我暂时保管一下。” 店小二唯唯应诺,贾环这才扔了一两碎银子过去,待人走远方徐徐开口,“这是你的地儿?” “没错,是我的地儿,且安心住着。”三王爷替他到了一杯酒。 几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敲击声,萧泽警觉的站起来,喝问道,“谁?” “你大爷!”一道粗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稽延,我操你大爷!”萧泽气急败坏拉开房门,低声骂道。 稽延比他足足高出半个脑袋,此刻正低着头冲他蔑笑,五王爷还是那副老汉模样,佝偻着背,慢悠悠从属下身后踱出,行至桌边自发坐下。 哑巴兄妹立马站起来,躲到环三爷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偷瞟。小孩子总是十分敏感的,受不住他身上那股子浓烈的血煞之气。 贾环却十分喜欢,但也仅止于喜欢他这份气势。 因两个孩子突兀的举动,五王爷转头朝贾环看去,微眯的眸子猛然射出一道亮光。 三王爷心中立时咯噔一下,暗道老五好色的毛病又犯了!然而不待他做出反应,五王爷已闪电般擒住贾环下颚,凑近了去细细描绘他俊美绝伦的五官,眼中满是痴迷赞叹。 贾环并非躲不开他的钳制,却知道如果自己躲开了,反倒会引起对方更大的兴趣,还不如乖乖顺从。 等五王爷看够了,他平静的面庞忽而露出一抹谄笑,趁对方失望皱眉的片刻自然而然起身,作揖道,“小生见过五王爷,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才知外间传说的溢美之词不及王爷您本人万分之一。小生赶考途中能偶遇两位王爷,当真是小生的造化,也不知上辈子积了……” 立在门边的萧泽闻听这番话,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小生?这是什么鬼称呼?哦,对了,环三爷不是土匪,是上金陵赶考的学子来着!这个身份安在环三爷身上简直忒违和!忒叫人无法想象!还有,你这谄媚的劲儿是怎么回事?对咱王爷你还跟大爷似得! 五王爷最不耐应付这些逢迎媚上的小人,当即呵斥道,“够了,你给本王闭嘴!” 贾环缩了缩脖子,做出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儿。 正准备解围的三王爷安安稳稳坐回去,垂头掩饰自己唇角的笑意。 五王爷斜睨贾环一眼,语气十分不屑,“还当宝玉的兄弟是如何出色的人物,而今一看也不过如此。虽你两容貌只在伯仲,但庶子就是庶子,到底差了几分贵气,终究上不得台面。” 贾环咬牙,好似在强忍屈辱。 五王爷已对他失了兴趣,意兴阑珊的冲自家兄弟摆手,“我刚抵达便听说你已到了,过来看看。眼下无事便回房修整,晚间再叙。” “不坐下吃点?”三王爷指了指桌上的酒菜。 “不了,没胃口。”五王爷瞥了频频偷瞄自己的少年一眼,皱着眉离开。 等他走远,贾环伸了个懒腰,吊儿郎当坐回原位,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 三王爷咬着他耳朵低语道,“我这兄弟脾气十分邪性,正要劝你远着点,你自己倒十分机灵,这便应付过去了。日后在他面前就用这个态度,他必懒得理会于你。” 贾环漫不经心道,“大庆谁人不知五王爷喜怒不定,也不知哪天说错哪句话就被他一刀砍了。我可不爱跟这样的人相处,还是你最好!” 三王爷脸上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喟叹道,“没想到阅人无数的老五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那贾宝玉虽然长相俊丽,但通身冒的可不是贵气,而是未曾经历雨雪风霜的无知和愚钝之气。一个绣花枕头,酒囊饭袋,如何能与我的环儿相提并论?” 贾环当即给他斟酒,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笑道,“就凭你说了句良心话,咱得浮一大白!” 三王爷见他面对自己时如此真实自然,无话不谈,一时间心情大悦,道了句‘干’,仰头便把杯中酒饮尽。两人推杯换盏,趁着酒后微醺,一起滚入床榻好好睡了一觉。 月上当中,萧泽前来唤主子起床。 三王爷扶着额头慢慢坐起,呆看少年半晌,这才仔细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往客栈的地下室去了。等两人脚步渐远,贾环睁眼思量片刻,又慢慢睡了过去。 地下室里亮着几盏烛火,偶有气流拂过,光线便明明灭灭十分阴森,更有蒙着面的黑衣暗卫隐在各个角落,幽深的眼眸中充斥着浓浓的煞气。 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便入得刑房,里面已架起各种各样的刑具,一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男人被吊在刑架上,如不是胸膛微有起伏,看上去便像个死人。 “已经四天了,我们快没时间了。”三王爷坐在刑房正中,一边饮茶一边徐徐开口。四处逸散的阴森鬼气皆被他通身威势给牢牢压制住。 与鬼气融为一体的五王爷冷哼道,“如此还撬不开他的嘴,我倒有些对他刮目相看了!再给我一天时间,问不出便宰了。” 三王爷摆手,“不可再用大刑,他撑不住。待我回去想想,没准儿会有办法。”话落放下茶盏,踱步离开。 房间里,贾环正在清点自己物资。这些天他本想使人给赵姨娘报个平安,又恐她心急找来,被牵扯进这些乌糟事里,便没有动作。闻听三王爷请求,自然期望他能早日成事,也不藏私,将自己听说过或用过的酷刑洋洋洒洒写了二十几张纸,漫不经心的递过去,“他既已濒死,动不得大刑,那便找几个死囚,将这些刑法挨个儿演练给他看,他若想闭眼,便用两根竹签将眼皮支起,迫他观看。文人嘛,虽然有几分风骨,可也存在弱点,那便是想象力太丰富。这些酷刑他若看过一遍,再联想到自己身上,定然吓破胆,倒比什么都不清楚,一路咬牙硬捱着效果更佳。” 三王爷接过细细阅览,小半个时辰后方吐出一口浊气,将之递给萧泽,吩咐道,“按这上面所述一一施行,哪怕公羊谦是铁打的,也定然会招。”话落冲少年拱手,“环儿,多谢了。” “这回便算我友情赠送,不收钱。你若真要谢我便尽快将这些烂事解决,我想我姨娘了,也不知她独个儿在家有没有受人欺负。”贾环首次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三王爷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他脊背。只有在想念娘亲的时候,他才能在少年身上窥见一丝柔软。他那姨娘当真好大的福气。 萧泽看到第一页剥皮之刑时便有些手软,看到后面的梳洗、血鹰、灌铅、烹煮……腿肚子便渐渐抖起来,差点站立不住。 他慢腾腾挪到桌边坐下,吸了口气才颤着声问道,“三,三爷,这些个刑罚您怎么知道的?”这在大庆简直闻所未闻啊!若是刑部都用这等手段,哪个嫌犯敢不招?哪怕立判斩刑也比生不如死要强啊! “没事瞎琢磨的。”贾环将这趟出门缴获的战利品一样一样收回包裹,表情很是餍足。 萧泽默默擦了一把冷汗,对紧挨着小煞星落座,态度丝毫不变的三王爷致以最崇高的敬意。谁没事会琢磨这个?不怕吓破胆吗?就连号称大庆第一刑讯高手的五王爷,到了环三爷跟前也要退一射之地。他才多大年纪?再长几年还得了? 想到这里,他恍然抓住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颤巍巍开口,“王爷,这些个刑罚,谁来动手?” “自然是你。”三王爷乜他一眼。 萧泽脚底打滑,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去,哀嚎道,“既然是三爷想出来的,作甚不让他亲自动手?” “他还小,不能因此脏了手。”三王爷冷冷一笑,“你若害怕,让稽延动手也成。” 三爷的手早就脏了好吗!您不能因为害怕他被五王爷抢走就不让他施展自己抱负啊!王爷,求您给三爷一个机会!心中疯狂呐喊的萧泽听见最后一句,面色变了变,立即反驳道,“属下怎会害怕?属下好歹也上过战场,立过军功。王爷放心将此事交给属下,属下定然不让您失望。” 话落,拱手便要退下,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做做心理准备。 贾环冲他背影喊道,“动手的时候别忘了穿蓑衣,省得弄一身肉末。” 萧泽一个踉跄,摔出房门。 是夜,刑房里再次点起烛火,一张带水槽的巨大案台摆放在正中间,公羊谦依然被吊在刑架上,先前被五王爷抓住的,胸前没有黑蟒纹身的土匪被绑在案台上,眼睛蒙着黑布。 “这是打算作甚?”五王爷抱臂旁观。 “杀鸡儆猴。”三王爷使人在角落置了张小几,坐下慢慢饮茶。 “这人铁石心肠,杀鸡儆猴能有用?”五王爷显然不信,却也在自家兄弟身边坐定,挑眉朝绷着脸,正在穿戴蓑衣的萧泽看去。 萧泽深呼吸,走过去解开土匪眼睛上的黑布,冷静的冲一名暗卫吩咐道,“拿滚水来!” 暗卫拿来一壶热气腾腾的滚水。 公羊谦略微抬头,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蔑笑。然而下一刻,他却笑不出了,只见萧泽将一壶滚水由脚板缓缓倾倒至同僚头顶,惨烈的嚎叫震得屋顶都落下不少灰尘。 五王爷立时坐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萧泽,黑亮的虎目中冒出兴奋的光芒。 萧泽强作镇定,伸手道,“梳子。” 暗卫递上一把梳子,火光明灭间,那梳齿发出烁烁寒光,竟是由黑铁打造,尖端似刀刃般锋利。 不等众人回神,萧泽已将梳子落下,被滚水烫糊的皮肉一丝丝被剥离,接连不断的惨嚎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不多时,那土匪的双脚便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嘴里不住哀求公羊谦,让他赶紧招,见他咬紧牙关不吭声便诅咒他不得好死。 萧泽又要了一壶滚水,继续往上梳洗,肉末血渍随着那土匪的挣扎溅得到处都是,皮肉被烫熟的诡异香味混合着内脏的腥臭在小小的刑房中弥漫,几欲令人呕吐。 公羊谦偏头,不忍再看,却被暗卫将头转过来,用刑架固定住。他想闭眼,却被两支竹签撑起眼皮,不得不看。眼前哪里还是人间景色,活生生一座血池炼狱。他心脏狂猛鼓动,仿似下一瞬便会爆裂,想要咬舌自尽,却被塞了一副嚼子,无法如愿。 终于,那同僚丧命了,还不等他松口气,便听行刑之人淡淡开口,“下一个,剥皮之刑。” 又一人被绑在案台上,萧泽换了一把做工极其精致的匕首,从背部划下一道血线,然后仿似撑开蝶翼般将那人肩胛骨两边的皮肤一点一点剥离。红的肌肉、白的筋骨、紫的血管、黄的脂肪一一裸露在众人眼前。 哪怕杀人不眨眼的暗卫,也都纷纷转开头去。然而公羊谦却不得不看,耳边回荡的惨嚎早已将他打击的溃不成军。 “停下,快停下!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招!求你们停下!”话一出口,他立即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带他下去审讯。”三王爷挥挥袖子。 暗卫们架着公羊谦,迫不及待离开这地狱一般的刑房。萧泽扔掉匕首,缓缓解下脏污不堪的蓑衣,表情十分淡定。 五王爷疾步走到他跟前,由衷赞叹道,“你很好!可愿来我麾下效力?一个小小的侍卫统领,未免太屈才了!” “谢五王爷赏识。”萧泽拱手道,“但三王爷对属下有知遇之情,又有救命之恩,属下莫不敢忘。” 这便是委婉的拒绝了。五王爷十分遗憾,带着脸色煞白的属下叹息离开。 “幸好未曾让环儿动手,否则便要被老五盯上了。”三王爷站起身来淡笑道,“走吧,今天记你一功,回去重赏。” “王爷,重赏就算了,您能扶属下一把吗?属下腿软!”话音刚落,萧泽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天知道,他有多少次恶心反胃,若不是稽延在旁盯着,他早吐个昏天暗地了。能从头至尾优哉游哉看完的两位王爷简直是神人。置于这酷刑的创造者环三爷,呵呵,他压根就不是人! 37三七 公羊谦乃蟒山元老级人物,又因足智多谋,处事圆滑,本欲被大皇子派遣到太子身边,然而太子性奢靡,好享受,压根没有识人之明,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找上了三皇子,并迅速得到重用。 这么些年里应外合,递送消息,他知道的内情远比三王爷预料的多,蟒山的头领、人数、地形、密道、溶洞、机关、灾银去向、匪众去向等等,他全部交代的一清二楚,并当即画了押。 三王爷拿到供状,将之前另两个土匪的供词摆放在一起查看,寻找虚假或疏漏的地方,片刻后冷笑,“老大胃口不小,十三年间养兵二十多万,劫银逾千万两,暗中贿赂官员无数。那六百万灾银,一半埋在蟒山,等着苏鹏举拿去建功,另一半便藏在总督府内,只等他进京受封时秘密运至逍遥王府。有钱,有权,有闲,有名望,有兵马,还有父皇的信任,再过几年,咱兄弟几个都不用活命了。” “他现在也没留手,不是已经把你弄死了吗?”五王爷幸灾乐祸的笑起来。 “十四岁领兵,五年来所向披靡,未曾一败。响当当的鬼将军,如今也有了唯一败绩,且闹得天下皆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三王爷悠闲开口,当即噎的五王爷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档口,一名暗卫敲门入内,附在主子耳边轻声回禀。 “好!你且下去吧。”三王爷挥退属下,淡笑开口,“父皇已下了明旨,着两江周边地区所有骑兵、步兵、水军一同南下剿匪,总计二十五万兵马,并运来二十台火炮助威,势要将蟒山夷为平地。” 五王爷冷笑道,“若不是因你殒命,我亦生死不知,他如何肯下这般重手。只因他优柔寡断、偏听偏信,才让这些盗匪日益做大,为祸一方,最终弄得民不聊生!” 三王爷皱眉,低声告诫道,“老五,此处虽无外人,可也须谨言慎行,切莫放纵。” 五王爷掏掏耳朵,很是不以为然。 三王爷拿他没办法,只得继续道,“兵马多少不是重点,重点是此次领军之人……” “谁?”五王爷终于露出点感兴趣的神色。 “白启。” “白术之子?好好好,时隔七年,白启也长大了,该为父报仇了。”五王爷抚掌大笑。 “故,我要你拿着这些证据,秘密与他汇合,攻苏鹏举一个措手不及。你可有把握?”三王爷将所有罪证放入锦盒之内,交予自家兄弟。 五王爷一把夺过,冷笑道,“这世上还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时间不多,这便出发吧。” 快马与行李很快备好,五王爷一跃而上,想着前路早有人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击杀自己,心中翻腾的不是怯意,而是难以名状的兴奋。他喜欢游走在生死边缘,每一次死里逃生都感觉痛快至极,舒畅至极,好似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新生的,坚不可摧。叫他安安逸逸待在京中享福,反比杀了他更叫他难以忍受。 三王爷上前几步,慎重叮嘱道,“因你灭了公羊谦带领的那队人马,且将他活捉了来,就算你什么都没审出,苏鹏举为了以防万一,也会想尽办法将你击杀。路途险阻,你且多加小心,万莫叫他寻到踪迹。” “放心,我必定将此事办妥。路途险阻才好玩不是?”五王爷畅快一笑,打马绝尘而去,几名下属匆匆跟上。 贾环立在廊下遥望五王爷背影,眼中满是羡慕,“敌明我暗,他这一趟定然非常好玩!” 呵呵,只有你们这些个混世魔王才会觉得好玩!萧泽捂着肚子腹诽。审讯后,他一直没从恶心反胃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但凡看见肉菜便想吐,已经饿了好几顿了。 三王爷反手给了少年一个爆栗,慎重告诫道,“千万莫学他,你还小,得知道惜命!” 贾环没有反驳,只揉了揉额头。他虽然命硬,却也知道自己并非不死之身,且重生的机会实属奇迹,再没有第二次,倒比常人更明白生命的可贵。冒险可以,找刺激可以,前提是不能把自己玩死。 一晃半月过去。这日,暗卫带回一封密信,三王爷看过以后使人买来一套华丽非凡的锦袍,沐浴熏香后一件件穿上。 大雪已停了好几日,黑压压的乌云被一束天光破开,金色的阳光正打在锦衣华服的青年身上,将他俊美无俦的脸庞镀了一层浅淡光晕。在这一刻,贾环终于知道何谓贵气逼人,何谓天家威仪,青年一举手一投足都雅韵天成,高高在上,仿佛一下子就跃入云端,叫人难以企及。 他单手支腮,表情平静的看着对方,心中却觉得一阵阵发闷。从此以后,再也不能愉快的玩耍了吧? 青年淡淡瞥过来,深邃似海的眼眸瞬间荡起层层涟漪,将眼底那有如实质的威仪贵气尽数驱散,只剩下亲昵。 “好看吗?”他展开广袖,温声询问。 遥不可及的感觉像泡沫般破碎,贾环竖起拇指笑道,“世人都说晋郡王乃京城四大美男之首,这话果然不假!好看,一等一的好看!” 三王爷咳了咳,终是没忍住低笑出声。 嬉闹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转头看去,只见黑压压的兵马由街道尽头奔袭而来,两旁的摊贩来不及收拾,扔下东西四散逃开。 苏鹏举在山中搜寻近两月也不见五皇子身影,接到今上旨意,不得不撤回金陵,等待白启大军抵达。虽一路设下天罗地网,层层暗哨,知晓五皇子并没有与白启接上头,他心中依然万分忐忑,闻听动静连忙亲自出来查看。 “白将军,怎提前五日抵达也不使人给本官传个信?”见到安坐在马上,一身冰冷甲胄的白启,苏鹏举心中微惊。 白启不与他废话,手一扬,带来的两万兵马便将总督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弓箭手纷纷拉满弓弦,谁若稍有异动便当场射杀,毫不容情。另有七台火炮对准巍峨磅礴的铜质大门,七名士兵手里举着火把,仿佛随时都会点燃那象征毁灭的引线。 苏鹏举脸色铁青,指着白启问道,“你这是何意?” 对面的云来客栈里,三王爷离开窗边,朝楼下走去,不忘对少年招手,“跟我一起下去?” “不了,”贾环摇头,“这里视线更好,能将你霸气侧漏,威震四方的英姿尽收眼底。你自去吧。” 霸气侧漏,威震四方?三王爷被他诙谐的话语逗得忍俊不禁,跨出客栈后却瞬间冷了面色,在早已等候多时的兵士保护下一步步朝前行去。 “这是何意,难道苏大人自己也不清楚?”畅通无阻的行至最前方,三王爷朗声问道。 “三,三王爷?!”苏鹏举惊恐万状,活似见了鬼一样。 “正是本王。发现本王还活着,你是不是很失望?”三王爷勾唇冷笑,随即命令道,“把他绑了,进去查抄。” 将士们一窝蜂上前,将苏鹏举并几个随从五花大绑拖进府内,因有弓箭手和火炮震慑,府中守卫丝毫不敢抵抗。 三王爷临入府前,回头朝对面看去,只见贾环斜倚在窗边,冲他举了举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三王爷畅快一笑,这才大步进去了。 因苏鹏举生性多疑,三百万两灾银压根不敢交给旁人保管,全藏在他书房的暗室中,连银子一块抄捡出的还有许多与大皇子之间往来的密信;安插在军队中的蟒山土匪的名录;安插在各大臣、各皇子、甚至宫中的奸细名录;被贿赂拉拢的官员名录;劫银账目等等,正可谓罪证累累,铁证如山。 三王爷立即使人将已入了军籍的土匪名录快马加鞭送与五皇子。 五皇子早已跟白启联系上,两人兵分两路,一路率两万人马长驱入城,一路率二十万人马转道去两江大营。到得大营前却不入内,反把营帐团团围住,前排十三门火炮对准各个出口,后排密密麻麻都是弓箭手,步兵举着长矛垫后,只等主帅一声令下便能叫毫无防备的两江大营灰飞烟灭。 营内将士慌了神,每隔一刻钟便使人前来询问交涉,有的吓得腿软,有的却拿起刀枪,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收到名录,五皇子派了个嗓门大的士兵,将情况简单解释一遍,然后照着名录一个个念下去,言明只要把这些人交出来,大军便马上撤离,擒拿土匪有功的,来日禀了圣上还能记上一功。 营内顿时乱作一团,一个时辰后,不耗费一兵一卒,五皇子便将名录上所有人擒拿,押入大牢候审。 至于被骗上蟒山的民众,三皇子主张以招安为主,武力震慑为辅,连续几天派人前去交涉,言明不会追究他们责任。又派了重兵把守在各个密道出口,但凡有人从出口逃逸,必定是久居蟒山的土匪无疑,当即便打入大牢。 如此过了半月,惊恐不安的民众这才完全相信,下山后果然没有问罪,反被平安送回原籍,又有朝廷颁布檄文,给予灾民每家每户五两银钱补助,另免费发放良种,鼓励他们赶紧春耕,重建家园。 白启连夜递消息回京。两个儿子平安无事,圣上如何大喜;大儿子谋逆,圣上如何大怒,这些暂且不提,只知道原云州知府王晖因赈灾有功,不日擢升为江西巡抚,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奏请圣上减免灾区民众三年赋税,引得民众额手称庆,奔走相告。 雪灾的阴云终于逐渐消散。 因四月底便要去官府参加院试,回一趟李家庄恐时间不够,尘埃落定后贾环立即派人给赵姨娘递消息,叫她进城来陪自己考试,并一再言明让赖大随行。 李家庄,赵姨娘一脚踹开赖大房门,骂骂咧咧道,“好哇,让你去寻环儿你不去,反倒有心思玩女人!我看环儿不是意外走失,是被你给害了!你这黑心烂肚的奴才,待我回了老爷让他把你千刀万剐!” 赖大推开怀中痴缠不已的粉头,也不整理衣衫,走过去狠甩一巴掌,冷笑道,“你儿子还在的时候我给你三分颜面,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告诉你,没了儿子,你就是个万人踩,千人唾的贱货!你若对我客气点儿,我还能让你过几天好日子,你既如此不识抬举,说不得只能叫你去死一死了!”被烦了两个月,他的耐心早就耗光,现如今贾环还未有消息传来,可见是死定了,他也懒得对赵姨娘虚以委蛇。 赵姨娘被他一巴掌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都听不见,嘴一张,竟吐出一口血来。 老李头见了忙上前两步,提醒道,“赖爷,您可不能擅自把她打死咯。太太先前递了话,要将她带回京城亲自处置。你把她弄死了岂不扫太太的兴?” 赖大这才想起这茬,甩袖子道,“把她带下去关进柴房。不让弄死,让她生不如死总可以。跟我斗?哼!” 老李头唯唯应诺,将晕晕乎乎的赵姨娘拖下去关入柴房,悄声劝解道,“姨娘你暂且忍耐,等三爷回来自然会替咱们做主。这两个馒头你收好,千万莫叫旁人看见咯,明日晚间我再给你送吃食过来,听见三声门响,你往门缝下一掏就是。”说着疾步离开。 赵姨娘脸颊肿了半天高,脑袋剧痛根本没办法思考,却还是反射性的抓住两个馒头,藏进怀里,吚吚呜呜冲关紧的门扉喊道,“去找环儿,快去找我的环儿……” 老李头唉声叹气回房,见儿子百无聊赖的歪在炕上,没好气道,“不是叫你出去寻三爷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别提了,四处都找遍了也没见人影儿!”李大富摆手,压低嗓音道,“爹,你说三爷会不会已经死了?咱还是继续效忠太太吧,反正赖爷那里你也忽悠过去了。” 老李头狠瞪儿子一眼,“你忘了三年前的事啦?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三爷背着个大包裹独自进山打猎,足足两个月没有消息,后来他咋回来的你想想!” 李大富灌了杯酒,开始追忆往事。怎么回来的?黑灯瞎火,夜半三更,环三爷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拖着一只四百多斤重的大老虎,嘟嘟嘟轻踹院门,身上沾满血迹,却没有一滴是他自己的,那老虎被一根削尖的竹竿由喉咙直直贯穿后穴,死状格外凄惨。环三爷抬起头冲着他笑,那笑容邪气万分,牙齿仿佛还闪着寒光,当时他才九岁…… 至今,李家村的人都不知道在后山横行了五六年,吃人无数的猛虎究竟是怎么消失的。 李大富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 老李头拍拍儿子肩膀,笃定道,“当时他才几岁,现在他又几岁?谁知道这三年里他又长了多少本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所以啊,没看见他尸体之前,咱都不要起旁的心思。” 李大富擦掉额头冷汗,连连应是,就在这档口,门房来报,说环三爷送信来了,且信差还是晋郡王的随从,身份很不一般,叫两位管家赶紧前去接待。 38三八 赖大正伏在粉头身上大进大出,听见小厮敲门,不耐烦的让他滚开。 小厮如何敢滚?立在门外快速把事情说完,跐溜跑没影儿了。等这话在赖大脑子里过了一遍,他立时惊出一身冷汗,下腹一抽,竟就泄了。 这才刚入巷,还没得趣儿呢,粉头嘟着嘴抱怨几句,被气急败坏的赖大一巴掌扇落床榻,张嘴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滚滚滚,赶紧滚!”赖大匆忙穿上衣服,却不往前厅行,而是亲自去柴房接赵姨娘。本以为死定了的人,不但有惊无险的回来了,途中还救了晋郡王!当真好大的气运!急了,自己终究是急了!现下母子两个均得罪死了,该怎么办? 胡思乱想间到得柴房,却见老李头已抢先一步,使人搀扶赵姨娘回房换衣整饬。赖大压下烦乱的心绪,满脸堆笑的上前作揖,还没开口,却被赵姨娘一脚踹出老远,跌坐在湿漉漉的水洼中。 “呸,作死的奴才!我环儿不但平安无事,还救了晋郡王,这辈子不说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荣华富贵却是跑不了的。你且给我等着!”本欲再放几句狠话,却又急着去见那信差,详细询问儿子情况,赵姨娘啐了一口,急匆匆走了。 老李头冲赖大使了几个眼色,意思是自己来安抚赵姨娘,让他放心,转回头却轻蔑一笑,暗暗忖道:赖爷啊赖爷,在贾府称了十几年爷,你也有今天!若叫三爷见着赵姨娘这张肿脸,你恐是会落个身首异处,死无全尸的下场! 赖大也想到了自己那一巴掌,连忙叫人给赵姨娘送了一瓶顶好的消肿去瘀的药膏,自己回房换了身干净衣服,疾步往前厅去。 “抹药?抹你娘的药!”赵姨娘狠狠将药膏砸到一婆子头上,冷笑道,“不是说我没儿子就是个万人踩,千人唾的贱货吗?你们之前踩的可欢?唾的可舒爽?来,继续冲老娘来!” “姨娘,您悠着点,别把脸再拍肿了。那信差是晋郡王的人,好歹给环三爷留几分脸面。”老李头家的连忙拉住赵姨娘不停往脸颊拍打的手。一众婆子跪在下面没吭声,其实心肝早就吓裂了。 她们有几个原就是李家庄的人,自然知道环三爷的厉害。有几个是赖大带来的心腹,待了两三月,该打听清楚的早就打听清楚了。倘若环三爷果真没死,死的就该是他们了,恐连赖爷都逃不过! 那信差等了许久都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见着脸颊肿的老高的赵姨娘,只微微愣了愣便毕恭毕敬的上前见礼。 赵姨娘忧心儿子,张口就问,“环儿可好?现在何处?何时归来?怎会与晋郡王遇上?” “回夫人,环三爷一切安好,现居于总督府内,待院试考完才能回来。至于与王爷相遇的经过,他信上有写,还请夫人过目。”说完双手奉上一封信。 赵姨娘连忙拆开信封细看,末了瘫倒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顷刻间又抚掌大笑起来。老李头见她如此兴高采烈,连仪态都顾不上了,高悬的心总算缓缓落地。 赖大却恰恰相反,心里七上八下惊惶难安,恨不能夺过信自己看了,又恨不能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下一刻梦便醒了。 赵姨娘给信差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亲自送到仪门,转回头竟冲赖大和蔼一笑,“赖爷,烦你备好车马,明早随我一同入金陵探望环儿。老李头,去厨房叫大师傅赶紧做些环儿爱吃的糕点,明日我好带上。” “哎!奴才这就去。”老李头笑眯眯应诺。 赖大却被她这一声不阴不阳的‘赖爷’叫得双腿直打颤。 翌日,婆子还不死心,又拿来一盒药膏让赵姨娘抹上。 “滚一边儿去,我还得留着这张脸让我儿好好看看呢!”赵姨娘一脚将她踹开,利落的登上马车,后头跟着小吉祥与宋嬷嬷,两人怀中均抱着一个巨大的食盒。 老李头与赖大坐在后面一辆车里,一个忧心忡忡,一个暗自欢喜。 却说总督府内,三王爷正忙着处理各项善后事宜,刚放下毛笔准备喝口茶略歇一会儿,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属下见过王爷。”萧泽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将厚厚一沓资料递过去,表情有些古怪,活似生吞了一只苍蝇。 “这是怎么了?可是情况有异?”三王爷一边翻阅一边漫不经心的询问。 萧泽憋了一上午,这会儿忙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王爷,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环三爷他简直不是人啊!吃,他是这个!”说着竖起自己左手大拇指。 “玩儿,他是这个!”接着竖起右手大拇指。 “赌他是这个!”两根大拇指并在一起,音调陡然拔高,“可没想到哇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走鸡斗狗不务正业的人,他读书竟然也是这个!我服他了!”萧泽两根拇指弯了弯,表示自己彻底拜服。 三王爷好似看到精彩处,捏着纸哈哈大笑,气息略微不稳的开口,“你怎不提他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你早就服他了,自己竟没发现么?要不怎得叫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做‘爷’却没觉着半点违和呢?” “您这一说好像也是!”萧泽摸着鼻子讪笑。 “好,人人都道文武双全难得,环儿却是十全十能,如此鬼才竟叫我遇上了,大好!”三王爷拿起贾环之前两场考试的答卷,看得津津有味。 萧泽起先也很是高兴,没一会儿却又迟疑起来,“可是王爷,您别忘了他姓贾!” 三王爷乃圣上为太子精心培育的贤臣良将,明面上对太子忠心耿耿,然而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他早已对太子心存不满。一是因为男人的野心;二是因为太子不仁,性情残暴好奢靡,既无用人之能又无识人之明。若叫他登基,大庆国祚恐岌岌可危。 四王八公乃铁杆保皇党,上行下效,也极为喜欢奢侈浪费挥霍无度,每月支调户部库银供太子享乐,渐渐把国家根基都掏空了。 这其中贾家尤甚,且为了绑住自己,太子竟问也不问便将贾家嫡女塞进府内做侧妃,把三王爷当个木偶一般摆弄,叫他对贾家如何喜欢的起来? 每回听见贾家的烂事,三王爷都要皱眉,这回却只淡淡一笑,摆手道,“姓贾又如何?环儿性子纯粹,爱憎分明,从七岁始便屡次遭嫡母暗害,又被家族驱赶遗弃,他对贾家的感情早就磨没了。怪不得贾政混了几十年还是个六品小官,原是因为有眼无珠,把个好好的美玉当石头扔了,却把一块破石头供起来当宝。如此也好,倒叫我捡了个大便宜!”话落畅快一笑。 萧泽也跟着笑了笑,却没能完全放心,低声劝道,“王爷,要不咱再观察一段时间?贾府到底是他的根儿,与他之间的血脉牵连是断不了的……” 说话间,门外有人通报,“环三爷求见。” “快让他进来。”三王爷做了个稍后再谈的手势。 贾环拿着一个小账本进来,冲两人灿笑。 萧泽心尖儿立马开始打颤。每回三爷笑得灿烂的时候,就是有人要倒霉的时候。也不知道这回谁被他算计上了,千万不要是自己才好! “环儿,找我何事?”三王爷拉着他在身边落座,亲自斟了一杯茶。 贾环拿起茶杯小啜一口,而后翻开账本,一项项往下念,“保护费五万黄金、灾民保护费两万白银、六张身份文牒并路引,共计白银……” 三王爷淡笑点头,萧泽听得冷汗都下来了。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怎么的也超过六万黄金了吧?三爷,您要不要记得那么清楚?还有,您这小本本究竟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过目不忘,这账目有没有出错,你应该清楚吧?”贾环将账本推了过去。 三王爷又给推回来,笑道,“账目没错,等我回京便使人将银票送到贾府。当然,保证不会叫旁人察觉,且还会上禀父皇,给你记头功。” “记功什么的我不在乎,简单带过一句就得了,省得皇上惦记我不世之材,要召见于我。我怕宫中那些个繁文缛节!”贾环连忙摆手,表情十分嫌弃。 三王爷仰首大笑,揉乱他一头发丝。他本也不打算叫旁人注意到环儿,他还小,太过锋芒毕露于他成长不利。 不世之材,您还真说得出口!萧泽嘴角抽搐。 贾环拍开三王爷作乱的手,严肃道,“好了,咱们来谈正事。你若把这事给我办好了,我把零头都抹去,只收你五万五千两黄金,如何?” 第一次有人跟自己讨价还价,且用的还是自己的银子,三王爷简直笑得停不下来,见少年脸渐渐黑了,毛也炸起来了,方气息不稳的开口,“好,让我办何事?” “帮我弄死一个人。”贾环拿起茶杯啜饮。 “你嫡母?”三王爷挑眉。 “能把她弄死?”贾环大喜过望。 萧泽恨不能挠墙。这都什么事儿啊,一个开口就要弄死人家嫡母,一个竟无半点迟疑,反倒兴奋期待。王爷,都说近墨者黑,您被三爷染黑了您知道吗? 虽然心中腹诽,萧泽却也放下了之前那点戒备。如此看来,环三爷果然对贾府再无半点情分。也是,从小便明枪暗箭不断,好几次险死还生,终究没给留条活路。环三爷那样爱憎分明的性子,如何能忍?换成自己,恐也是忍不得的。 三王爷沉吟片刻徐徐开口,“弄死一个后宅妇人本是小事,但这妇人身份不简单,轻易弄死了恐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她那胞兄简在帝心,身居高位,现如今乃是朝堂炙手可热的人物,莫说你,就连我这皇子,见了他也得给三分颜面,是故……” “行了,我知道了。”贾环打断他,哼笑道,“那便让她再活一段日子,你帮我把赖大除了吧。” “赖大?”三王爷从记忆中搜出这号人物,不禁摇头失笑,“一个奴才罢了,你竟搞不定吗?”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在贾府地位卑贱,稍有根基的奴才都比我活得风光,活得体面。那赖大是贾府老奴,他母亲从小服侍贾老太太,我若动了他,回去指不定被老太太捉住杖责百八十下的,更别提我姨娘了。还是你动手比较便利,且收效盛大,把王夫人、老太太的脸打得啪啪作响。”话落冷笑一声,继续道,“说起来,你们这次能在崖下遇见我,还多亏这赖大使得好手段。” 三王爷戏谑道,“那我非但不能弄死他,还得好生感谢他才是!” 贾环挥了挥拳头以示不满。 三王爷哈哈笑着将他的小拳头包进掌心,轻轻捏了捏,再开口时语气格外森冷,“敢动我的环儿,好大的狗胆。且放心,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贾环这才满意了,拿起小本本,将后面几笔零碎账目一一划去,曼声道,“一个奴才竟花了我五万两银子,你赚大了知道吗?” “是,我赚大了!”三王爷垂头忍笑。 那本来就是咱王爷的银子,分明是你空手套白狼讹去的好不好?!萧泽心中呐喊。 正当时,门外有人传话,说赵姨娘一行已经到了,正在前厅等候。 “交给你啦!”贾环捶了捶男人胸口。 三王爷顺势握住他手腕,相携出门,柔声道,“这可是环儿第一次托我办事,自然要办得妥妥的。你且看着吧。” 赵姨娘提心吊胆了两个多月,此时无论如何也坐不住,走到门口引颈眺望。在厅中服侍的丫头婆子知道环三爷与王爷关系格外亲厚,并不敢拦阻,还给弄了一件貂皮大氅让她披着,以防受凉。 老李头低眉顺眼的立在门边。 赖大心绪急惶,一时看看门外,一时又看看赵姨娘红肿不堪的脸颊,恨不能化为一缕青烟,被这寒风吹散了,消失了,便不用再面对晋郡王和那魔星。 那魔星究竟会如何对付自己,他简直不敢去想。 39三九 远远看见立在门口伸长脖子眺望的赵姨娘,贾环脸上露出一抹略带稚气的灿笑,甩掉三王爷急急迎上去。 三王爷捻动空落落的指尖,心里略微不爽。 “姨娘……”贾环跑到近前,看清对方红肿不堪,明显印着五个指印的脸颊,喜悦的表情迅速被阴沉所取代。 然而不等他发难,赵姨娘一把抱住他,嘤嘤哭泣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他脖子里灌。她这次是真的被儿子吓到了。 软弱哭泣不是赵姨娘的风格,等心底的激动之情过去,她推开儿子,揪着他耳朵怒骂道,“小崽子,你能啊!翅膀硬了!在外头晃荡两个多月都不晓得给你老娘递个消息回来,皮子松了想让老娘给你紧一紧是不?” “姨娘,你轻点,疼!”贾环不敢挣脱,嘴里嗷嗷直叫唤。 “知道疼就好,待会儿老娘让你更疼!许久没尝藤条的滋味了吧?今儿就叫你好生回味回味!”说话间冲立在门边的老李头使了个眼色。 老李头无法,壮士断腕般从腰后抽出一根藤条。此乃赵姨娘立下的家法,专治环三爷各种不服。 “我的好姨娘,这是总督府,三王爷还在后边儿,你好歹给儿子留些脸面。咱回去再打成吗?”贾环吊在他老娘指尖上,低声哀求。 三王爷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却泛起微微的艳羡。所谓天家无情,他从小便没享受过这般炽烈地母爱。母亲对儿子可不正该如此么?该打的时候要打,该骂的时候要骂,而不是不远不近,不冷不热,见了面得行礼,连说句体己话也要反复斟酌,再三思量。 萧泽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可不停耸动的肩膀却泄露了他正在拼命忍笑的事实。没想到哇没想到,在外面霸气侧漏的环三爷,在他娘老子跟前竟是这般怂样!真是大快人心!哈哈哈,实在忍不住了! 赵姨娘听儿子一说,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廊下正站着一名俊美无俦,贵气逼人的年轻公子。他负手而立,正笑盈盈的看着他们,这等灼人气度,不必说,定是晋郡王无疑了! 赵姨娘连忙放开儿子,涨红着脸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福礼。 “夫人快快免礼。”三王爷大步上前,亲自搀她起来,皱眉道,“你这脸……” “谁干的?”贾环刻意压低的嗓音仿似来自幽冥鬼蜮。 “还能有谁?就赖大那个老不死的!他说我没了儿子……”意识到三王爷在场,赵姨娘硬生生把那些粗话咽下,但红肿不堪的面颊已足够激起贾环心中的怒火。 “去请大夫。”三王爷冲身后一名长随摆手,末了看向赵姨娘,温声道,“夫人暂且随她们去客房等候看诊,本王与环儿将这起子刁奴处理处理,很快就来。” 赵姨娘大喜,千恩万谢的下去了。赖大在贾府根基甚深,她怕儿子整治了他,日后回到贾府定然会被贾母厌弃,又会被赖大的爪牙们刁难,穿小鞋,没个安生日子可过。现下晋郡王出手,看谁敢吱一声儿! 老李头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磕头。 三王爷踱步过去,伸手道,“藤条给本王看看。” 老李头急忙双手奉上。 三王爷接过,在空中挥了挥,又在少年屁股上比划两下,露出个灿烂的笑容,“环儿被打过几次?可是疼得上蹿下跳?”那场景光想想便觉得极为可乐! 贾环咳了咳,脸颊微红的道,“咱能不提这个吗?还有正事儿要办呢!五万两银子你还要不要了?” “要,自然是要的。这个本王也要了!”三王爷将藤条递给憋笑憋的面红耳赤的萧泽。 贾环额角青筋直跳,跟着恶趣味突然发作的男人信步走入正厅,看见老老实实趴伏在地上的赖大,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奴才见过郡王,见过三爷。”听见脚步声,满头冷汗的赖大立马重重磕头。 “你还有脸见我,当真勇气可嘉!”贾环不紧不慢走到他跟前,定定看他半晌,忽而一巴掌扇过去。那力道不是盖的,当即把赖大扇飞起来,撞上对面墙壁又反弹落回地面,脸颊像发面的馒头,看着看着红肿起来,一张嘴,吐出五六颗牙齿并一口血唾沫。 萧泽偏头,做了个牙疼的表情。 三王爷淡笑旁观,等少年悠悠然坐回自己身边,方抬手叫厅中婢女看茶。 “赖大,你可知罪?”他撇着杯中的浮茶沫子,徐徐开口。 “奴才知罪,奴才早该出门寻找三爷,而不是怯于大雪迟迟未敢动身……”赖大等剧痛过去才艰难的爬起来,重新跪好了口齿不清的回话。 “你倒乖觉,只捡些不相干的话糊弄本王。”三王爷冷笑,将手里的茶杯重重一顿,“明知本王也在车中,你不但不尽心护卫,反用匕首惊了车马,意欲叫本王葬身崖下。你想干什么?谋害皇子?谁给你的胆子?” 赖大惊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哭天抢地的道,“王爷明鉴啊,奴才何时干过那等丧尽天良的事?奴才这几个月一直待在李家庄未曾远行……” 三王爷往椅背上一靠,幽幽开口,“本王自然知道你未曾远行,但那又如何?本王说是你,不是也是,你还敢跟本王犟嘴不成?” 这是摆明了要整治自己啊!人证物证都不需,只需晋郡王张张嘴,这罪名便是板上钉钉了,哪怕贾母出面也救之不得!反应过来的赖大有如坠入冰窟,骨头缝里都沁着凉意。 三王爷转头看向正认真啃一块糕点的少年,低声道,“看见了吗?我要打他左脸,他不但得谢恩,还得把右脸伸过来给我打。我要他死,他就得死,要他活,他就能活,这就是强权的力量。” 贾环漫不经心的点头,舌尖一卷,把指头上残留的糕点渣舔掉。 三王爷仔细盯着他黑漆漆,雾蒙蒙的双眼,没从里面看见对权力的贪婪及渴望,只看见了对食物的专注,不禁低笑起来。 贾环吃完糕点,奇怪的瞥了笑个不停的男人一眼,懒散开口,“谋害皇子,据我所知好像是诛九族的死罪?” “正是。”三王爷点头。 “你那儿子叫赖什么来着?好像早几年捐了功名,正托贾政四处走门路想领个官职当当。就这么被你连累了,真够可惜的!”觉得口有些干,他拿起茶杯牛饮。 赖大当即抖得跟筛糠一样,口齿不清的求饶。 “你一个当奴才的,犯不着跟主子过不去。你背后的人是谁,我心里清楚的很。你把她交代你办的那些个龌龊事都写下来,我便求王爷饶了你一家子狗命,如何?”贾环循循善诱。 赖大只顾着磕头,不肯答应。王爷那样一个顶天的人物,会不会跟一八竿子打不着的奴才死磕尚且不定,但如果他真招了,王夫人铁定不会放过他一家。思来想去,还是不招为好。 贾环面色一点一点阴沉下去,漆黑的眼珠子缓缓爬满血丝,流转间偶现一缕阴寒煞气。 三王爷将手掌覆在他颈后,轻轻按揉那小小软软的颈窝,温声劝解,“犯不着跟一个奴才较劲儿。他不招也无妨,我自有办法。” 颈后的温暖抚慰渐渐叫贾环冷静下来。他深吸口气,低声道,“那便交给你了。”话落拿起一块糕点继续啃。 三王爷宠溺的睇他一眼,挥手下令,“他既不肯招便罢了,拖到厅外杖刑,环儿不点头不许停下。”末了指着一名长随,“你替他写一份状子,大意是当家嫡母如何授意他暗害庶子,且把本王遇险的事也杜撰一二推到他头上,再叫他按个掌印。” 长随点头,思量片刻拟了一份状子,交给王爷和环三爷看过后添添改改,重又抄录一份,行至外间拽住赖大的手,按了一个血掌印。 赖大此时恨不能时光倒流,他二话不说便把王夫人供出去,怎么着也能博得环三爷一点怜悯,说不准还能饶了他一条狗命。眼下倒好,他抵死不招却依然害了全家,死也是白死! 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正准备张口求饶,却听少年淡淡开口,“把他嘴给我堵上,吵得人吃不下东西。”末了将状子递给三王爷,笑道,“这东西你先替我保管,待我回京之后你便使人送到贾政手上,叫他看看他的贤妻内里是个什么东西。” 侍卫立即用一块破布将赖大嘴给堵住,按压在凳上行刑,棍棒声,闷哼声,骨头断裂的咔擦声一时不绝于耳。 三王爷仿若未闻,接过状子摇头失笑,“你可真毒!”思量片刻后戏谑道,“你这可是仗了我的势,好歹加点银子,否则我便亏了。” “你变市侩了你知道吗?以前那个贵气逼人,视金钱如粪土的晋郡王哪儿去了?”贾环表情郁闷。 “近墨者黑,我这不是跟你学的吗,要怪也怪你自己。”三王爷朗声大笑。 萧泽暗暗给自家王爷点赞。对付环三爷这等浑人,非得比他更浑才行!咦,好像有哪里不对? 老李头见厅外惨绝人寰,厅中谈笑晏晏,忍不住悄悄退后,直至抵住墙根方才停下,以防自己腿脚发软跪倒在地,心中暗暗庆幸自己之前没站错队,否则现在也是这个下场。瞅瞅,三言两语就把太太也算计了,这份状子若当真被三王爷递到老爷跟前,太太焉有好日子可过?更别提嫁入王府的大姑娘了! 密集的棍棒声逐渐停下,赖大已昏死过去,只剩出气没进气了。行刑的侍卫忍不住朝厅中看去。 “继续打,环儿还没点头呢。”三王爷举起茶杯啜饮。 侍卫不得不继续,只见那臀肉已被打凹下去,露出一截白森森的骨头,又打了几下骨头竟碎了,变成一滩红白酱料。环三爷依然老神在在的吃糕点,丝毫没有喊停的意思。 凳下淌满了血水,打着打着,只听咔嚓一声,受刑之人活生生被打成两截,上半身和下半身骤然脱离,滚落在地,翻转过来后露出一张早已僵硬的,痛苦至极的面孔,不用试探鼻息亦知道,他早已死去多时了。 “行了。”贾环这才摆了摆手。 两名行刑的侍卫齐齐吐出一口浊气,相互搀扶着退下。 “你的人脑子忒不灵活,杖刑竟只照着一个地方打,臀肉打烂了该继续往下打大腿,大腿打烂了再打小腿,这样的话他下半身被打成肉泥也死不了……”贾环悠悠开口。 “这个刑罚倒有点意思,可有名字?”三王爷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萧泽暗暗捂住自己翻腾不已的胃部。 “这个刑罚叫一丈红。”贾环心里记挂赵姨娘,弹掉衣襟上的糕点渣,起身告辞,“我去看我姨娘了,尸体帮我做个防腐处理,洗干净后抹一层桐油再裹一层石灰,明日我便派人送去京城叫王夫人开开眼。” 三王爷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个数目。 贾环咬牙道,“你很有做奸商的潜质你知道吗?”完了重新比划一下“就这个数,不能再多了!”话落气哼哼的走掉,留下三王爷大笑不止。 萧泽偷乜自家越来越心黑手黑的主子,不禁悲从中来。 老李头见了那等酷刑,又听闻环三爷要将尸体送到王夫人跟前,吓得心肝都快裂了,一边抹汗一边庆幸自己没站错队,匆匆行了个礼,追着自家主子往后院行去,绕到一处僻静之所,低声开口,“三爷,奴才有事要禀。” “何事?” “奴才发现赖大这次回金陵不光是为了对付您,还偷偷把七塘水渠那边儿的几百亩良田给卖了。” 贾环脚步微顿,沉声道,“七塘水渠的地可是祭田,无论如何也动不得的,他没有那个胆子,想来还是某人授意。哼,想发财想疯了,竟连家族根基也要祸害,怪不得贾府会败落!回去后好好搜搜他房间,应有账本和银票留下。” 老李头连连应诺,心中却也赞同三爷的话。祭田是一个家族的根基,眼下竟有人把主意打到祭田身上,当真是杀鸡取卵,怪不得贾府一日不如一日。好在现如今贾府出了三爷,还有重振雄风的机会。 40四十 贾环到时大夫刚走,赵姨娘半边脸颊红肿不堪,把眼睛都扯歪了,再抹上淡绿色的药膏,看上去十分滑稽。 贾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心头刚消下去的怒火又开始翻腾不休,暗自吸了口气才没在老娘跟前露出狰狞的神色。 “现下可觉得好点了?”他走过去仔细查看。 “好多了,这药膏挺有效的,抹上去清清凉凉,舒服的紧。赖大呢?”赵姨娘压低嗓音问道。 “死了。”贾环冷笑一声,冲小吉祥招手。 小吉祥十分乖觉,立马将带来的两个大包裹解开,取出各色糕点,堆了满满一桌。 贾环拿起一块核桃酥,有滋有味的啃,喟叹道,“吃来吃去,还是王师傅的核桃酥最正宗!在外游荡了两个多月,想死我了!咱回京城的时候得把他一块儿带上。” “小崽子,别一来就只顾着吃。”赵姨娘没好气的拍打他手背,忧心忡忡开口,“赖大真死了?你咋能把他弄死呢?别怪你姨娘说话难听,在老太太心里,你这个亲孙子的分量未必比得上赖嬷嬷,虽说是王爷下的令,可赖嬷嬷硬要怪在你头上,咱回了京城可就没安生日子过了!我还当你只是杖责他几下,怎能说弄死就弄死了呢……” “停!”贾环往老娘嘴里塞了块糕点,打断她的滔滔不绝,“信里不是跟你说了吗?要不是他使人惊了牛车,我能与你失散那么久?要是换个人,早死透了!就兴别人弄死我,还不准我反击么?这是什么道理?” 说到气头上扔掉手里糕点,冷笑道,“王夫人既然想跟我玩儿,我就好好的陪她玩儿!考完试我们立即启程回京。” 赵姨娘心里七上八下的,迟疑道,“儿啊,还是再等等吧,万一老太太气得狠了,指不定把你吊在门梁上抽鞭子呢!” “没事,我自然有办法应对。”贾环摸摸老娘脑袋,柔声道,“你儿子可不是软柿子,由着他们想扔就扔,想捏就捏。之前我是不想回去,眼下他们不让我回去都不成了。你且安心在这儿住着,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这里的管事张口,他绝不敢慢待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生安抚了老娘,贾环掀帘子出门。 立在廊下的老李头连忙亦步亦趋跟上,态度比之前更恭敬千百倍。环三爷要能力有能力,要眼界有眼界,要手段有手段,要学识有学识,眼下连靠山都有了,回了贾府还需顾忌哪个?就算与老太太对上,也决计吃不了亏! 想到这里,老李头的腰杆直了直,瞅见环三爷淡淡瞥过来,忙又佝偻下去,轻声问道,“三爷,有什么吩咐?” “明日派人把赖大的尸体送回去,记住咯,一定要送到王夫人跟前,让她亲自打开。”贾环勾唇,微眯的眼底恶意昭彰。 老李头毫不迟疑的点头应是。 贾环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继续道,“你现在就动身回李家庄,把赖大带来的人都控制住,搜查他屋子,将他发卖祭田的证据给我找出来,回去后我再送王夫人一份大礼。” 说到这里似想起什么,拍了拍脑门叹道,“怎不早说这事儿,眼下还得把那状子改一改,把这条加上。也不知老太太看了状子是个什么表情,定然非常有趣。”话落哈哈大笑起来。 老李头暗自为王夫人捏了一把冷汗。你说你把三爷放在庄子上多好?为啥非要整这一出?自寻死路不是? 贾环收了笑,悠长一叹,“跟我斗?真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行,你这便出发吧。” 老李头躬身告退,行至半路恍惚想起那天赖大也曾说过同样的话,短短一日功夫便物是人非了。奴才就是奴才,妄想压过主子可不就是找死么?况且还是那么一个主子! 且不说贾环如何筹划归京事宜,三王爷接到谕旨却是不敢多留,立马收拾行李上路。 五王爷同样身在金陵,却不居于总督府,而是住在两江大营,接到谕旨后也不等候三王爷,带着人马不告而别,做足了兄弟不合的假象。 三王爷听闻消息后只淡淡摆了摆手,利落的跨上骏马,俯身朝少年看去,“环儿,还有半月功夫,好好备考。” 贾环扬了扬下颚,笃定道,“你放心,小三元已是我囊中之物。” 三王爷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环儿说话总是那般自信,直接,不藏不匿,叫他听了心中万分舒畅。 伸手拍拍少年脑袋,他宠溺道,“好,我在京里等你,若没中小三元,当心藤条伺候!” 听闻这话,萧泽立马抽出背后的藤条,狞笑着挥了挥。 贾环额角青筋直跳,抬起脚作势要踢,没好气道,“走你!” 三王爷大笑,狠狠揉乱少年发髻,扬长而去。 立在门口一角的老李头听见两人插科打诨玩笑嬉闹,心里惊诧万分。没想到环三爷与晋郡王的关系比他想象中还要亲厚。人人都道晋郡王好脾气,却又最难相处,只因他见人总带着三分笑,态度看似随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何曾看见他与旁人亲昵如斯?又何曾看见他恣意大笑? 况且三王爷上有皇帝宠信,下有太子支持,乃大庆最具实权的皇子之一,有他保驾护航,环三爷归京后还不得一飞冲天? 想到这里,老李头精神大振。 一个月后的京城。 三王爷与五王爷一同入宫觐见。因之前误传死讯,皇帝看见两个儿子平安无事,心里因大皇子谋逆而激起的不快消减很多,留两个儿子吃了饭,又详细询问历险诸事。三王爷一一作答,只把遇见环儿之后的事简单提了两句。 皇帝喟叹道,“想当年若不是贾代善替朕挡了流矢,朕也坐不上这个皇位,没想到几十年后,他的子孙又救了你,实乃天意啊!贾环是么?朕要重赏!” 三王爷笑着摆手,“父皇且慢,贾环眼下正在准备院试,虽说是喜事,可降旨后恐扰了他心绪,影响他发挥。且他心性极傲,不喜沾儿子的光,还是等他考完归京,儿子再亲自登门道谢。” “哦?他还参加了今年科考?”皇帝十分感兴趣的问道。 “是,他今年十二,参加的童生试,已中了两个头名,这次再中便是小三元。”说到这里,三王爷眼中浮起真实的笑意。 荣宁两公一直是坚定的保皇派,且多次救驾有功,在皇帝心里很有些分量。听闻他们的子孙有出息,皇帝心情大悦,笑道,“才十二岁么?果然是少年英才,有乃祖之风!好,便凭他真本事去考吧,且莫去扰他!” 三王爷拱手打趣道,“待他归京,儿子再来父皇跟前讨个厚赏拿去借花献佛,父皇千万莫要忘了。” “哈哈,忘不了,忘不了!”皇帝大笑摆手。 又聊了小半个时辰,兄弟两告辞出宫,行至一处拐角,五王爷挑眉问道,“我记得宝玉也参加了去年的童生试,只一场便被刷下。贾政忒也迂腐,竟不知道给他打点打点。宝玉那样瑰丽的才情都考不过,贾环又是如何过得?真凭自己本事?” 三王爷不喜他看轻环儿,却也不想他看重环儿,只淡淡一笑便分道扬镳。 五王爷盯着他背影冷哼,想起唇红齿白,色如春花的贾宝玉,下腹便是一热。这样的美人,早晚得弄上手尝尝鲜! 贾府上房,王夫人正歪在炕上小憩。 自从收到赖大的信,言及诸事皆已办妥,她的心情便一直很明朗,加之晋郡王大难不死,这次归京已接到圣旨,不日便擢升为晋亲王,自己的女儿从此以后便是亲王侧妃,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她便更添了几分得意,吃什么都是香的,看什么都是好的。 “太太,王妃娘娘派人送信来了,说是急需银子替王爷购置贺礼,让您赶紧想想办法”周瑞家的掀帘子进来,轻声回禀。 “这是应当的,把我的妆奁拿过来。”王夫人立马坐正,欢天喜地的道。 然而数完银票,她脸上的喜色锐减,立时下炕穿鞋,欲往自家侄女院子里去。就在这时,四个婆子抬着一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走进来,喘着粗气道,“太太,赖爷托人给您送东西来了,叫您一定要亲自打开看看。” 王夫人正是缺钱的时候,听闻这话心下一喜,又见那箱子乃阴沉木所制,没万两银子置办不下来,连忙抢步上前掀开箱盖。 “啊啊啊!!死,死人!”周瑞家的凑过来一看,当即吓得屁滚尿流。 王夫人手还搭在箱盖上,脸保持着贪婪的表情,既不惊叫,也不哭闹。别误会,她这不是镇定,而是惊吓太过,人已经木了。直到满屋子的奴才都跑光,她才白眼一翻,厥过去。 没一会儿,太太屋里抬进一个死人的消息就传遍了贾府。贾政没在府中,贾赦只得出面,使了几个胆大的小厮把箱子抬出来,由于惊恐太过,其中一个小厮手一抖,竟将那箱子打翻,断成两截的尸体当即咕噜咕噜滚出老远,摊在黄灿灿的日头下。 没想到里面放的竟不是全尸,这人跟贾府得有多大的仇啊?送到王夫人房中又是什么意思?贾赦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撇开脸不去看那尸体,指着一个小厮命令道,“你去瞅瞅那死人究竟是谁!” 小厮无法,壮着胆子拿起一根竹竿,将尸体翻转过来,刮掉上面的石灰细细辨认,片刻后骇然大喊,“老,老爷,这,这人是赖大管家!是赖大管家!” 什么?竟是赖大?贾赦完全傻了。府里上上下下闹翻了天。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是暧昧向,但是也算另一种形式的NP,两个小攻的戏份改动都不大,保证缠绵。 41四一 王夫人听闻那尸体是赖大的,刚醒过来又立马厥了过去。一众丫头婆子抹红花油的抹红花油,掐人中的掐人中,嗅鼻烟壶的嗅鼻烟壶,好不容易将她给救回来,整个人都呆滞了,眼珠子直愣愣的瞅着前方,不会转动。 不多时,外间忽然响起赖嬷嬷凄厉的嚎哭声,这才刺的她一抖,完全清醒过来,掐着金钏的手臂嘶吼,“是贾环!是贾环那个孽种!他把赖大打死了再送进我房里来,是想把我活生生吓死啊!哼!我可不是吓大的!他一个小小的庶子竟敢跟我斗,活腻歪了!来人,帮我更衣!我要去老太太那里!再派个人去衙门把老爷叫回来,赶紧的!” 丫头婆子们七手八脚的给她更衣拾掇,还有人匆匆去寻贾政。 因王夫人情绪十分激动,声量不自觉拔高,外面正搂着儿子尸体嚎哭的赖嬷嬷听了个一清二楚,叫媳妇把儿子的尸体好好装殓了,自己踉踉跄跄往正院去。 只要一想到是自己亲手打开了那口箱子,王夫人便觉手脚发软,心尖打颤,直挺挺躺在床上任由丫鬟们摆弄,等衣服都穿上身,也顾不得抚平乱糟糟的衣褶,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高一脚底一脚的来到正院。 院子里已聚满了人,因这事太过耸人听闻,小辈们都被贾母赶走,只留下贾琏夫妇、贾赦夫妇、李纨陪侍一旁。赖嬷嬷跪在堂下砰砰砰直磕头,额角已红肿了一大片。 王夫人进来时赖嬷嬷正磕完第十个响头,啼哭道,“求老太太给奴婢做主。奴婢那口子为国公爷舍命,奴婢年轻轻的,十八岁上就做了寡妇,一辈子只得了这么一个遗腹子,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拉扯长大,也替贾府做了半辈子牛马,万万没想到会得了这么个结果。现如今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日子还有什么活头?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怀着孩子随我那口子一块儿去了,也落个干净……” 赖大的父亲是为救荣国公才去的,国公爷临终之前留了话,叫一定要善待赖嬷嬷一家。贾母想起前事,深觉自己对不起亡夫嘱托,也对不起忠心耿耿的故旧,一时悲从中来,一时又惊怒交加,捏着佛珠的指尖剧烈颤抖,竟把串绳给掐断了,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王熙凤等人早已哭成了泪人,不住搀扶赖嬷嬷,嘴里好声好气的劝慰。 一粒佛珠跳到王夫人脚背上,她见火候到了,这才用帕子拭去眼角泪光,哀戚开口,“赖嬷嬷要怨也该怨我,当初若不是我提议让赖大去接环哥儿,也不会闹出这样的事来。我到底是他嫡母,对他缺了管教,是我的错!” “不不不,”赖嬷嬷顺势起身,坐在王熙凤亲自端来的矮凳上,抽泣道,“环哥儿一去五年,未曾在太太身边教养过,怎能怪到太太头上?想当年他便是个疯的,见谁不顺眼便动手抽打,现如今非但没有长进,反而变本加厉了……这是谁都预料不到的,我哪个都不怨,只怨我儿命苦,我认了。”话落又开始扑簌簌掉泪。 贾母慢慢从惊怒悲痛中回神,听闻这番话狠狠砸了手边茶杯,斥道,“你怎能不怨?你应该怨!我贾氏子孙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你且放心,这件事我定然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来人,立即去金陵把环哥儿押回来!” “敢问母亲意欲如何处置环儿?眼下他还有一场院试,不若等他考完再接他回来细问根由。他今年才十岁出头,如何有那样的胆子?”贾政三个儿子,一个早逝,一个草包,只这么一个眼见着出息了,自然不忍惩治于他,听了小厮回禀,忙急匆匆赶回来劝阻。 贾母冷哼,“他没有那个胆子,谁有?等押了他回来一问便知!今天谁若是敢替他求情,我便立时把谁打出去!” “母亲,环儿好容易考一个功名……”贾政犹不死心。他与赖嬷嬷没什么感情,赖大在他心里也只是个下人,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眼下见老太太竟有叫环儿偿命的架势,他心里极不舒服。 “功名?就凭他那德行也配有功名?你切莫多言,把我惹急了便掀了这家丑,递折子给皇上让他革了那不肖子孙的功名!他连我贾府的恩人之子也说杀就杀,焉知将来不会弑兄杀父?这等冷血残暴之徒,我贾府养不起,也不敢养!琏儿,立即备车马下金陵,务必把那孽种绑回来!”话落,贾母又砸了一个杯子。 贾政无法,只得悻悻闭嘴。 王夫人乜他一眼,假装垂头拭泪,嘴角却挂上一抹阴毒的笑。回了贾府,纵使那孽种有三头六臂,也别想活着回去!五年了,也该活够了! 想到一路上要与那魔星同车马,同吃睡,贾琏腿肚子便一阵一阵的抽筋。但老太太实在气得狠了,他也不敢推脱,忙硬撑着站起来领命。 赖嬷嬷见贾环讨不了好,这才止了嚎哭,跪下来给贾母磕头。 贾琏回房收拾行李,脸色惨白一片。王熙凤心下也十分担忧,打开妆奁,从暗格中掏出一枚黑色丸药,低声道,“这枚药你且带着防身,服下后可叫人虚软无力,昏睡不醒。” 贾琏大喜过望,忙接了小心放入荷包,搂着王熙凤亲香一口,笑道,“关键时刻,果然还得靠我的好二奶奶!” 王熙凤得意一笑,戳着他额头道,“要解也容易,只需用冷水浇淋便醒。那贱种忒会作孽,这趟回来恐是活不了了,你甭跟他客气,到了金陵便把药强灌下去,直接拉回来了事,切莫耽误!” “我的好二奶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且放心,我必定爽爽利利的去,干干净净的回!”贾琏好一番赌咒发誓,把王熙凤逗得咯咯直笑。 探春院子里,侍书慌慌张张从外边回来,撞开门帘凑到主子耳边低语。 小片刻后,探春无力的歪在炕上,惨笑道,“好好好,都发配到庄子上了还能闹出这等惊天大事,真是好样的!老天忒不公平,既让我来到这世上,怎不叫我托身个好人家,偏摊上这样愚蠢的姨娘和兄弟?这回太太、老太太定然气得狠了,只愿她两看在我平日温婉孝顺的份上,莫要迁怒于我才好。” 侍书轻声劝慰,“太太、老太太最是赏罚分明,怎会无故迁怒小姐?况且小姐自幼跟随在老太太身边长大,是环哥儿比不了的。” “你说的也是。好在我早早便跟他们划清了界限,否则这事出来,我还不得替他两还债?赖嬷嬷的债可不是那么好还的。”探春垂头沉思片刻,苦笑道,“去,把我妆奁里的银票都拿出来,我去老太太跟前谢罪,再去看看赖嬷嬷。他们不管我死活,我只得自己筹谋,只愿这次他们能得个深刻的教训,日后死也好活也罢,与我都不相干,我受够了!” 侍书应诺,将妆奁里的银票全部拿出来数了数,用一个精致的荷包收好。探春刻意换了一身素净衣裳,摘了头上的珠钗,这才携一众丫头婆子往正院行去。 因事情闹出来的时候贾元春正好派了陪房来跟王夫人要银子,将这事头从看到尾。王夫人也硬气,撑着病体筹措了五万两银票,叫陪房赶紧送到侧妃娘娘手里,万莫耽误了娘娘正事。 “竟出了这样的事?你亲眼看见赖大被打成两截,连个全尸也没有?”贾元春闻听消息后倒抽一口冷气。 “可不是嘛,腰腹被打得稀烂,只剩几丝儿皮肉相连,外面还涂着桐油跟石灰粉,大老远从金陵运到京城竟无半点异味,装尸体的箱子是阴沉木做得,看上去极为贵重,太太没有防备,亲自打开箱子……”陪房一脸惊恐的述说着。 “别别别,快别说了!我要吐了!”贾元春连忙用帕子捂嘴。 三王爷正等着这口箱子进京,刚得了消息便往贾元春这里来,也不叫人通禀,无声无息的入门,问道,“什么箱子?什么尸体?” “妾身见过王爷,没,没什么箱子,不过胡诌些市井传说聊以解闷罢了。”贾元春心下大骇,连忙矢口否认。再怎么说,这也是贾府的家丑,万万不能叫王爷听了去,否则王爷会怎么看她? 这事没人比三王爷更清楚,他也不追问,坐定后端起茶杯小啜,试探道,“侧妃家中有几个兄弟?” 贾元春迅速收起眼底的惊骇,柔柔一笑,“家中只有一个兄弟,自小便由我亲手带大,名唤宝玉,现如今已十五了,很有些淘气。” “哦?我以前仿佛听你提过还有一个兄弟?”三王爷嘴角依然带笑,眼神却冷了下来。 贾元春心里有些堵,有些厌恶,还夹杂着些惊恐,再开口时语气非常僵硬,“对,还有一个兄弟,五年前染了恶疾送回老家去了。王爷不说,我差点没想起来。” “他性情如何?”三王爷把玩手里茶杯,似乎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嘴角飞快翘了翘。 因他低垂着头,贾元春无法得见,只继续道,“说出来不怕王爷笑话,我那庶弟性情十分乖戾,大祸小祸总是不断,自小便叫母亲操碎了心,抄得佛经少说也有一丈高了,依然没法矫过来。” 三王爷挑眉,“既然总是闯祸,就该让他多读些圣贤书,明白事理,总让抄佛经能有什么用?那么小的孩子,梵音禅语恐怕连看都看不懂吧?” 贾元春没能从他话里听出冷意,笑道,“王爷说的是。母亲正打算接他回府好生调教呢。都这么大了还不明白事理,说出来妾身也觉得万分羞愧。”话落眼睛微微一亮,冲抱琴挥手,“不过妾身一奶同胞的弟弟却是不同,虽然平日不爱读书,却很有些歪才,做得诗词歌赋拿出去人人称道,引来好些个文人雅士登门讨要。我这里正收着几篇,王爷您惊才风逸,也给我那兄弟掌掌眼。” 三王爷见她一味贬低环儿抬高贾宝玉,又听说王夫人欲接环儿回京,想是要下黑手了,心中强捺怒气,接过抱琴递来的几篇诗稿,眯眼审视。 中规中矩的簪花小楷,字体看上去十分秀丽,却全无半分风骨,行文虽然流畅,吟诵的却是风花雪月飘渺春情,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闺中少女所作,窥不见一丝半点男儿该有的气度和阳刚。 三王爷平生最厌恶这等男不男女不女的小白脸,更看不惯世家公子的靡靡之风,信手将诗稿揉成一团扔掉,甩袖离开。 几个丫头正好端了晚膳进来,撞见一脸冰霜的王爷,连忙退至一旁躬身相送。 “娘娘,王爷这是怎么了?这些诗难道作得不好?”抱琴捡起诗稿,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也不知道。应该不是诗稿的问题,宝玉作得诗自然是极好的,且我反复看过,没有涉及半点忌讳。你使人去打听打听,看看王爷最近可有什么不顺。”贾元春摇头苦笑。她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史,被太子看中要了回去。太子妃善妒,却又碍于她乃贾公之后,不好随意处置,便灵机一动将她塞给晋郡王。 晋郡王心高气傲,自然不喜欢被人随意摆弄。是故她入府后每一步都行得战战兢兢,生怕惹了王爷厌恶。眼下王妃娘娘刚刚病逝,剩下两个侧妃家世相当,谁都有可能更进一步。所以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抱琴点头,将几份诗稿抻平了夹在一本厚厚的书中,这才出门办事。 金陵,贾环考完试,从赖大发卖祭田的银两里抽出三成用来置办庄子和店铺,挂在从土匪那儿搜罗来的几张户籍下,叫老李头帮忙照看,到了年底按利润分红,又言及要将李大富带走,管理京中的店铺,喜得老李头牙不见眼。 赵姨娘连夜将账本抹平了,准备回去后‘献给’老太太。 一应琐事都处置清楚,贾环带着赵姨娘、小吉祥、宋嬷嬷、李大富、哑巴兄妹踏上了回京之路。因一边走陆路,一边行水道,两方人马正巧在中途错过,等贾琏到得金陵,贾环却抬手,颇为期待的叩响贾府大门。 三王爷已接到环儿来信,知晓他确切归期,当天一早便入宫请旨,又将五万两金票用一个不起眼的荷包装好,施施然朝荣宁街而来。 42四二 听见敲击声,门房将大门旁边的角门打开,不耐烦的问道,“谁啊?” “快去通禀,就说环三爷回来了!”李大富粗声粗气的喊道。 “环三爷?哪个环三爷?”门房暗自嘀咕,朝当先那名少年看去,心中不由微惊。这少年好出众的人才,身着一袭纯黑斗纹锦衣,华贵的布料在日光下反射出微微荧光,更衬得他肤白如雪,唇似丹朱,最精彩的是一双眉眼,修长的眉宇斜飞入鬓,漆黑深邃的瞳孔占据了大部分眼白,且蒙着一层浅淡雾霭,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子冷漠的味道。 对方容貌瑰丽至极,神秘至极,甚至透出几分危险来,叫人看得久了只觉心惊肉跳,门房狼狈的移开眼,朝旁边瞥去,却见后边的马车上有一婆子探出脑袋,喝骂道,“作死的奴才,连贾府正经的主子都不认识了!快去通禀,就说赵姨奶奶带着环哥儿回府了,使人开门迎接。” 门房来贾府只有五年,未曾见过贾环,但这并不妨碍他对‘环哥儿’三个字如雷贯耳。 “我的娘哎!是那个环三爷!”他惨叫一声,砰得关紧角门,边跑边大喊,“混世魔王回来了!快快快,快去通知各位主子,混世魔王回来了!” 府里好一通兵荒马乱。 贾环挑了挑眉,立在门前耐心等待,大约一刻钟后,只闻踢踢踏踏的跑步声越来越近,粗略估算,少说也有三四十人,到了也不开门,窸窸窣窣的排兵布阵。 又是小片刻,角门拉开一条小缝,门房探出脑袋,颤着声儿道,“环,环三爷,您请进,老太太叫您直接去见她。” 贾环将赵姨娘搀下车,步入贾府,看见拿着棍棒立在两旁,表情如临大敌的护院们,不禁讥笑道,“嚯,好大的阵仗!” 哑巴兄妹立马抽出腰间匕首,亦步亦趋跟在主子身边,视线对上那些护院便呲牙裂嘴,从喉头挤出野兽般的嘶鸣,叫人看了瘆的慌。 李大富抬头挺胸,信步前行,对这等森严阵仗视若无睹。有三爷在,怕个吊? 小吉祥,宋嬷嬷也都跟没事人似得,还有闲心这里瞅瞅那里看看,小声讨论贾府的变化。 护院们将大门堵住,以防这群人逃跑,看见他们镇定自若的态度,本就七上八下的心情更忐忑难安了。今儿府中不会又发生什么血案吧? “一去五年,贾府变了不少,都快不认识路了。”赵姨娘挽着儿子手臂,喟叹道,行至一处拐角,看见花丛中冷脸伫立的少女,她情不自禁的丢下儿子,快步迎上前,“探姐儿,你长大了,叫姨娘好生看看……” “你们还有脸回来?”探春退后一步,冷笑道,“连赖大管家都给打死了,你们好大的威风!赖嬷嬷可是放了话,要拉你们偿命,此去凶多吉少,你们好自为之吧。我只一句话,无论死活,万莫牵连于我。打小你便只顾着环哥儿,未曾理会我半分,我也不求你什么,这次便当你还了我那许多年的舔犊之情,我们日后各不相干吧。”说完干脆利落的走掉,不给赵姨娘半点反应的时间。 赵姨娘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朝儿子看去,眼睛一眨便流下两行眼泪。这就是她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的女儿?这就是她怀胎十月辛拼死诞下的女儿?她简直不敢相信! “哭什么!她什么德行难道你还不知道?早该习惯了!”贾环不耐烦的皱眉。 赵姨娘狠狠抹掉眼泪,平静开口,“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免不了去操心。罢,各不相干就各不相干吧,我们走!” 一行人在护院的‘簇拥’下到得正院,甫一跨入门槛,一只茶杯便兜头砸过来。 贾环推开赵姨娘,轻轻巧巧接住暗器,置于眼下一看,嗤笑道,“哟,成窑五彩小盖钟,挺值钱的。”边说边五指微拢,将好端端一只茶杯徒手捏成粉末。 白色的尘粉从那纤细的指间漏下,骇得厅中众人心惊肉跳。好家伙,又长本事了!再过几年谁还治得住? 贾母本想给他个下马威,哪曾想却被杀了回马枪,为掩饰心中惊骇,一把拂落矮几上所有瓷器,斥道,“畜牲,给我跪下!”茶杯、茶盘、茶壶乒呤乓啷碎了一地,若当真跪下,膝盖便废了。 贾环掏掏耳朵,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听见,走上前一脚踹开安坐于厅中的赖嬷嬷,扶着赵姨娘在她位置上落座。 “你,你……”赖嬷嬷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过身便朝贾母重重磕头,啼哭道,“求老太太替我做主!” 贾政也看不下去了,呵斥道,“环哥儿,你这是作甚?既做了错事,便拿出认错的态度来,还不赶紧给老祖宗跪下!” “哦,我做错什么了?”贾环挑眉问道。 “你杀了我儿,还将我儿尸体送到太太房中,你敢不认?”赖嬷嬷尖叫道。 “原来是这事!”贾环拍了拍脑门,忽而裂嘴一笑,“杀他的还真不是我,不过就凭他干得那些事,死一万次也不嫌多!” “畜牲!你还冥顽不灵……”贾母拍桌,正要发难,一个婆子急匆匆跑进来,大喊道,“老太太,晋亲王来了,说是让你们出去接旨!” “接旨?接什么旨?”老太太惊疑不定。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夫人却陡然振作起精神,挥手道,“快快快,快去备香案!没准是大姐儿的喜事!” 大姐儿能有什么喜事?联想到亲王妃已然病故,亲王府中没有主母,莫不是大姐儿要扶正了吧? 老太太立时将贾环抛到脑后,领着众人匆匆行至大门处,却见晋亲王负手而立,身着亲王朝服,金黄色的布料上绣着四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腰间一根金镶玉束带,以大颗东珠并各色宝石点缀,左右各系一根金黄佩绦,长身玉立,俊伟非凡。 听见脚步声,他偏头看来,脸上虽带着淡笑,却释出一股浓重的威压,叫人几欲窒息。 寻到缀在人群后的少年,他挑眉,眼中的笑意层层荡开,把一身威势都冲淡了。 贾环朝他扬了扬下颚,脸上的冷漠讥讽被愉悦所取代。 见香案摆好了,三王爷也不废话,拿出圣旨朗声道,“贾环出来接旨。” 怎,怎是贾环?王夫人脸上的灿笑瞬间冻结,老太太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好在王熙凤眼尖,顺手搀扶,才没叫她出丑。 贾环越众而出,撩起袍子跪下。 众人侧耳聆听,方才明白原委。没想到贾环赶考途中竟凑巧救下了濒死的晋郡王,两人一路互相扶持,安全回到金陵。儿子险死还生,皇帝自然龙心大悦,不但好一通嘉奖,还赏下不少金银古玩,最后叮嘱贾政一定要精心栽培贾环,将来为国效力。 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来说,这样的赏赐已算是顶天了,况且他在皇上那里记了名,又有晋亲王这样的实权王爷照拂,日后科举出来还不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想到这里,众人脸上的喜色消失的一干二净,唯独贾政激动的发起抖来。 贾环朝皇宫的方向拜了三拜,伸手接过圣旨。 三王爷顺势拽住他手腕,笑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王爷里边请,里边请!”贾环还未发话,贾赦已快步上前,谄笑道。贾政慢了一拍,也连忙躬身相邀。 三王爷携了少年阔步进入正厅,看见碎落一地的茶具,拧眉问道,“今日是环儿归期,厅中为何这般狼藉?” 贾母已回过味儿来,连忙弯腰说自己老迈,不小心碰了,垂头时狠狠朝王熙凤瞪去。 王熙凤心下十分冤枉,她之前当真以为那圣旨是大姐儿的册封圣旨,心里一欢喜也就忘了吩咐仆役们打扫。如今想来方觉得怪异,就算大姐儿扶正了,这圣旨也该下到王府,而非贾府啊!姑妈成日琢磨这事,脑子都疯魔了! 王夫人眼见着计划破灭,且日后贾环仗着三王爷这层关系,莫说府中诸人,恐连大姐儿也得看他三分脸色,心中郁怒交加之下竟失了分寸,冷声道,“王爷有所不知,环哥儿之前无故打死了贾府的恩人之子,且将尸体直接送入妾身房中。老太太见他行事太过荒唐,这才想着训诫一二,还请王爷明鉴!” 立在贾母身后的赖嬷嬷感激的看了她一眼。 贾政这下喜不出来了,瞪向王夫人的眼神凶恶至极,恨不能活吞了她!有环哥儿这层关系在,大姐儿晋位的事便有谱了!她偏要激得王爷厌恶环哥儿,这是自毁长城啊!母亲当年怎替自己相看了这样一个无知蠢妇! 贾赦幸灾乐祸的笑了。好么,二房刚得了这么大一个便宜,竟就内杠起来了!闹吧闹吧,最好闹大了叫王爷彻底厌弃二房一家,连带的大姐儿也失宠! 贾母的心情就复杂的多了,她一方面欣喜贾府子孙得皇上看重,另一方面又忧心贾环得势,压过宝玉去,脸上不自觉露出纠结的神色。但听闻王夫人的话,她顾不上纠结了,厉声呵斥道,“你在胡诌些什么,没有的事儿……” 三王爷拉着少年坐定,又伸手邀请赵姨娘,淡淡开口,“本王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为着这桩,那赖大乃本王赐死,他死前说了许多胡话,详情你们自己看吧。”话落从怀中掏出一份状子,递给贾母。 贾母惊疑不定的接过,细细浏览,不一会儿手就发起抖来。立在她身后的赖嬷嬷伸长脖子偷觑,额头的冷汗大滴大滴往外冒,身子也摇摇晃晃,眼见就要晕倒。 王夫人用力捏紧手里的绣帕。 贾母看完铁青着脸将状子递给贾政,贾赦心痒难耐,挤过去一起看了,表情由幸灾乐祸渐渐转为怒不可遏。好个赖大,好个王夫人,竟胆大包天的把祭田都发卖了!那可都是他的家底儿啊! 王夫人拼命克制才没叫自己扑上去将状子夺了。 贾环亲自倒了一杯热茶,塞进三王爷手里。 三王爷浅啜一口,曼声道,“环儿在路上遇见重伤的本王,便将本王抬到车上救治,没想那名唤赖大的奴才竟一刀刺伤拉车的黄牛,害的环儿跟本王差点葬身崖下。本王当时便想贾府奴才好大的胆子,竟连皇子都敢谋害,莫不是想造反吧?” 听到这截,贾母眼底直冒金星,用指甲狠狠刺破手掌才没叫自己晕过去。她不能晕,没把贾府摘出去之前她绝对不能晕! 然而不等她开口解释,三王爷继续道,“后来细细一想,本王当时并没有表露身份,那奴才恐不是为了谋害本王,而是冲着环儿来的。平安回去后本王便捉了那奴才审问……” 这时状子已传到王熙凤手里,王夫人再也耐不住了,抢过去快速看完,尖叫道,“王爷明鉴,赖大说得没一句真话!这是有人买通了他故意污蔑妾身啊!” 三王爷见她到了此刻还意欲将脏水往环儿身上泼,当即冷了面色,呵斥道,“闭嘴!是不是污蔑,本王心中自有定论!” 王夫人噤若寒蝉,心脏却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下一秒便会破胸而出。这些事抖落出来,足够她身败名裂,也足够令贾家将她休弃! 三王爷见厅中安静的落针可闻,这才缓和了语气,“环儿于本王有救命之恩,这些事真也好假也罢毕竟是贾府的家事,本王不便插手,只愿你们事后能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在府外,本王可以照看环儿,在府中,还需劳烦各位多多留意,切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状子拿来吧。” 王夫人抖抖索索的将状子递过去。如不是还保有一点理智,她恨不能将之揉成一团塞进肚子里,再也不叫任何人看见。 三王爷正要去接,贾环却半道伸出一只手来,自然而然的夺过折好,收入袖口。 三王爷笑得十分无奈,转去捏少年挺翘的鼻尖,被少年嫌弃的拍开。两人亲密无间的相处模式叫贾政看了暗自窃喜,王夫人却差点没厥过去。把柄握在了混世魔王手里,她日后哪里还有好日子可过?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吭声的赵姨娘冲立在门外的小吉祥招了招手。 小吉祥缓步上前,将一个锦盒捧到贾母眼皮子底下,细声细气道,“老太太,这是从赖大房里搜出的账册和银票,俱是发卖祭田所得,零零总总加起来已逾七万两,您请过目。” 金陵乃水土肥沃之地,顶顶好的水田可卖到二三十两,中等的可卖十两左右,稍差的一二两到四五两不等。照价折算,七万两银子得发卖多少祭田? 想到那庞大的数目,贾母身子晃了晃,差点没被气晕过去。贾赦铁青着脸,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才是贾府正经的继承人,这些家业本该全部属于他,眼下竟被王夫人暗地里掏空了!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王夫人早已吓破了胆儿,扑通一声跪到堂前,没想与同样跪出来的赖嬷嬷撞成一团,衣服乱了,头发散了,钗环掉了,形容好不狼狈。 43四三 王夫人全然顾不上仪容,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啼哭道,“老祖宗,您最是知道我的,我嫁到贾家几十年,给老爷添了二子一女又纳了几房美妾,上管中馈,下管仆役,且日日前来您老人家跟前尽孝,何曾出过半点差错?那样的事,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定是赖大害怕王爷追究,一气儿推到媳妇头上,求老祖宗明鉴!” 贾政听了这话,脸上的愤怒变成迟疑。他的妻子他自然是了解的,几十年来为了这个家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确实没出过半分差错,且也是王家那样的勋贵之家教养出来的嫡女,眼皮子不可能这样浅! 然而贾母可不像贾政那般好糊弄。这个媳妇她看了几十年,起初确实印象极好,天长日久却也看透了她的为人。她是世家贵女没错,但贪婪的秉性却比市井之徒还要不堪,自己的嫁妆看得死紧,平日里还要想着法儿从别人那里捣腾好东西,连内侄女的便宜也占。发卖祭田这事,满府里数来数去,也就她干得出来!把贾家的家底儿都掏空,谁给她的胆子?还不是眼见着自家兄弟飞黄腾达了,便不把贾府当回事儿了!不把自己这个老祖宗当回事儿了!若是任由她胡乱施为下去,再过几年,贾府的百年基业还不得被她败光? 贾母越想越气,只恨手边的茶杯都砸了个一干二净,没法儿宣泄心中暴怒。 贾赦也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他是外人,自然比贾政看得清楚,王夫人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把自己媳妇骗了去帮她管家,什么好都没落着,反把嫁妆一件件掏空了。哼,媳妇的嫁妆他是染指不得,便让她掏,日后好叫那对儿吃里扒外的糊涂蛋知道什么叫后悔莫及。 赖嬷嬷本指望太太能替儿子说几句公道话,见她把罪责全推到儿子身上,尖叫道,“太太,你说话可要摸摸自己的良心,发卖祭田那样的大事,连族长都没胆量贸然行事,我儿区区一个管家,如不是你背后示意,他怎敢?他哪儿来的底气?” “他有何不敢?他这几年贪了贾家多少银子才修了那样富丽堂皇一座宅邸?满京里数数,谁家的管家能住豪宅?谁家的管家能仆役成群?谁家的管家家底儿比主子还厚?谁家的管家能令子孙赎了奴籍捐个官身?你们赖家可不就是靠着挖贾府的老底儿发家的么?” “我们一家子对贾府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我那口子……” 王夫人立马打断,“你得了吧!不过一个救命之恩,你挂在嘴上多少年了?你那口子本就是贾府的奴才,为主子卖命是他的本分!没有贾府庇佑,乱世之中你跟你儿子早死了,说起来你们一家反倒欠了贾府偌大恩情没还!你们不但不知道感恩,还对贾府心存怨恨,想挖空贾府基业替你那口子报仇吗?” 赖嬷嬷没想到平日里慈眉善目、温和待下的太太竟有这样牙尖嘴利,刁钻刻薄的一面,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快被气晕了。 “你两都不是好东西!平日贪了我多少银子,今儿都给我乖乖吐出来,否则休想了事!”贾赦一个茶杯砸过去,恶狠狠骂道。 难得的,贾母竟投给他一个赞赏的目光。王夫人这一通指责下来,她才惊觉赖大一家竟慢慢越过了贾府,有奴大欺主的趋势。发卖祭田等同于动摇贾府根基,若赖大当真忠心,他为何会一口答应?他为何不上禀自己?他这是只把王夫人当主子啊!贾府的兴衰他根本没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贾母只觉胸口一痛,竟从喉咙里逼出一股甜腥味来,却因罪魁还未收拾,只得强自咽回去。 贾环勾唇抚掌,讥讽道,“好戏好戏,狗咬狗,一嘴毛!” 因三王爷在场,众人对这祸头子的话只当没听见。 赵姨娘看得津津有味,抽空叫小吉祥添了一壶热茶并一碟瓜子,嘚吧嘚吧啃得欢。 三王爷百无聊赖,捏捏少年纤细的指尖,柔声道,“环儿,这些闹剧有何看头,不若找个清静地儿,咱两坐下好生叙叙旧。一月未见,我心里一直念着你呢。” 立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萧泽却觉十分遗憾。他最爱看这些家宅阴私,贾府不愧是贾府,上至主母下至奴才,没一个着调儿的,好不容易出了环三爷,还把人给得罪死了!哈哈,想想怎么那么可乐呢? 这毕竟是家丑,贾母正愁该怎样委婉的劝走晋亲王,见他发了话,连忙挥手道,“王爷好不容易登门,倒是我们慢待了。环哥儿,带王爷回你院子里坐坐。” 贾环勾唇,深深看了狼狈不堪的王夫人一眼,这才带着三王爷回去。 鸳鸯毕恭毕敬的在前引路。 行至一处花圃,鹅黄的迎春花儿已爬满假山篱笆,看上去生机勃勃,还有一名身穿大红锦袍的少年与几名容貌秀丽的少女在花丛旁嬉笑玩闹,更添了几分鲜活之气。 看见并行而来,容貌俊美无俦的两人,他们先是诧异,而后便是好奇,待要近前问话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身材高大气质非凡的青年身上穿得竟是皇子朝服,且身后跟随着一列带刀侍卫,那巍峨森严的阵仗叫人看了胆寒。 他们连忙停步,露出想来却不敢来的怯懦表情。 “那是你兄弟?衔玉而生的宝玉?”三王爷指着红衣少年问道。 “嗯。”贾环漫不经心的应了,折下一朵迎春花,置于鼻端轻嗅,发现没什么香味,觉得扔了可惜便随手插入鬓角。 三王爷抿唇低笑,只觉得寻常男子在鬓边戴花怎么看怎么流气,怎么看怎么恶心,环儿戴着却好看极了,怎么看怎么喜欢。 凑过去将一片多余的枝叶掐掉,细细欣赏了一会儿,他转头看向贾宝玉时表情瞬间变为冰冷,一字一句道,“都说贾府二房嫡次子衔玉而生,乃天上仙人入凡尘历劫来了,日后必定有一番作为。当真好大的来头,好大的福气,诸位皇子龙孙竟一个都比之不得!” 鸳鸯听了这话,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迈步时脚底一软,差点摔倒。若因这事遭了皇家忌讳,等待贾府的必定是抄家灭族之祸!回头一定要提醒老太太! 看过原版的红楼梦,知道贾宝玉是个什么东西的贾环乜着三王爷笑道,“就他?一个只知与女人厮混的绣花枕头也配跟皇子龙孙相提并论?走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去陪我喝两盅,一路风尘仆仆的,我可是饿的狠了!” 三王爷立即忘了‘衔玉而生’那茬,牵着少年快走两步。 鸳鸯大松口气,暗道幸好环三爷反应的快! “那好像是环哥儿!都长这么高了!”迎春立在不远处,迟疑开口。 “是那个魔头?我们快快回避!”黛玉最是良善,自然看不惯贾环的行事作风,拉了脸色煞白的宝玉离开,又拽走兀自愣神的迎春。 连各位主子都退避三舍,更别提府中下人了。一行人所过之处,仆役们尽皆跪伏,心中有对皇家威仪的敬畏,也有对环三爷的惧怕。 穿过一条抄手游廊,贾环在垂花门前停步,挑眉问道,“这好像不是回我院子的路。” 鸳鸯讪讪一笑,陪着小心道,“三爷有所不知,您现在大了,原本的小院住着着实凑合,老太太叫给您换个宽敞的。方才我已经吩咐下去,这会儿房间应已打扫完毕,您进去看看满不满意?” “我竟不知我已然那般大了,几亩宽的院子都塞不下我一个!”贾环嗤笑。 想起以往环儿在贾府受过的苦,三王爷心里好一阵不舒服,听见萧泽在自己背后噗嗤噗嗤忍笑,回头冷冷瞪视一眼。 萧泽噤若寒蝉。 鸳鸯尴尬的不得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秀秀气气一张脸都皱成了梅干菜。五年了,环三爷不但武力值暴增,嘴巴也更毒了!之前他讽刺宝二爷那些话一定是真心话吧?压根没想替宝二爷解围吧! 她这才回过味儿来,面上更添了几分小心。 好在贾环对住的地方没什么讲究,也不恋旧,领着三王爷进去,在屋里转了转,看见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精致摆件和屋内各式各样的名贵家具,乜着三王爷道,“托了你的福,竟叫我住上这么豪华的房间。” “你才知道我的好处?”三王爷拉着他在炕上坐下,淡笑开口,“日后有什么不顺心便来王府寻我。我曾说过:我的势,随你仗。” “那感情好!”贾环抚掌,“你若是需要帮忙也尽管开口,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奸淫掳掠,只要价格合适我全包。” 立在门外的萧泽被自己口水呛得直咳,心道环三爷啊环三爷,您果然是真爷!您是这个!(竖起两根大拇哥!) 三王爷笑得前仰后合,把少年揽入怀中好一番揉搓。这人怎能这般有趣呢?一见面便逗得自己心情大悦! 鸳鸯手足无措的立在房中,一边觉得环三爷比传闻中更可怕,一边又为晋亲王待环三爷的亲厚而感到惊心。 就在她不知该留还是该走的时候,贾环摆手,“去,跟宋嬷嬷说,我想吃她做得野菜全宴,叫她赶紧去做,另拿几壶好酒过来,越烈越好。” 鸳鸯连忙躬身告退,正院里闹得比之前还凶,她扯扯看戏看得十分投入的宋嬷嬷,把三爷的吩咐传了,又行至贾母身边,将晋亲王忌讳‘衔玉而生’那段话原封不动的回禀。 贾母怒火更炽,盖因这事乃王夫人为巩固自己地位一手宣扬出去的,闹得满城皆知。她当时欢喜过头了,竟没发觉不妥,眼下听了这话,一股寒气转瞬由头窜到尾,骇得她肝胆俱裂,战栗不止。若皇家果真计较起来…… 想到这里,贾母一拐杖劈过去,厉声喝骂,“闭嘴,闭嘴!我不想再听你这蠢妇狡辩!把她压入祠堂听候发落!”若不是年老体衰,王夫人的手臂怕是保不住了。 “来人,去王家送信,就说我贾府要休妻!”颤巍巍站起来,她斩钉截铁的道。 贾政欲言又止,终究没敢吭声。 贾赦夫妇满意的笑了。 王熙凤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只恨贾琏此时不在身边,没个人帮衬姑妈。 王夫人先是捂着胳膊哭泣,听闻这话,立时瘫软在地。 赵姨娘吐出几片瓜子壳,又将裙裾上的壳屑拍干净,扭着小腰甩着绣帕,婀婀娜娜,迎风款摆的离开。 春天正是吃野菜的好时节,宋嬷嬷很快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野菜,使人摆在炕桌上,又替二位爷各斟了一杯酒。 “开吃吧。”贾环拿起碗筷。 三王爷指着一盘黄黄绿绿的菜,拧眉道,“这是什么菜?味儿很冲,果真能吃么?” “这是香椿炒鸡蛋,虽然这鸡蛋只半文钱一个,但味道不比王府里三十两一个的金蛋差。”贾环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三王爷哭笑不得的道,“环儿莫打趣我了。现在王府再没有三十两一个的金蛋,就为这,府里清出去许多奴才。话说回来,香椿是什么?” “香椿是一种树芽,说了你也不知道。”贾环没好气的乜他一眼,钳住他下颚迫使他张嘴,塞了一筷子菜进去,“吃你的吧,话那么多!你们皇家不是最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么?” 三王爷连忙含住细细嚼了,眼睛不由一亮,“真好吃!闻着冲,吃着却十分鲜香!跟别人我自然一句话都不想多说,跟环儿却有说不完的话。你莫非嫌弃我不成?” 贾环眼里沁出一丝暖意,也不答话,举起酒杯喂了他一口,自己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三王爷朗笑,每盘菜都夹了许多,却没想到乐极生悲,竟不小心吃进一根鱼腥草,当即被齁的说不出话来。 贾环见他张嘴欲吐,忽然恶趣味发作,一手攀住他脖颈,一手捂住他嘴巴,严肃告诫道,“不许吐!想想一月前咱过得是什么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还不能叫你明白粮食的珍贵?有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应当能理解吧?这鱼腥草虽然味道独特了一点,但清热解毒、消肿疗疮、利尿除湿、清热止痢、健胃消食,用治实热、热毒、湿邪、疾热为患的肺痈、疮疡肿毒、痔疮便血、脾胃积热等症有奇效,实实在在是个好物!快些吃了!” 忆起那段苦日子,三王爷硬着头皮把鱼腥草咽下,然后立马推开少年,大口大口灌酒,却又不小心被呛到,咳得面红耳赤。 贾环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因屋子许久未住人,门窗都大敞着散潮气跟霉味,来来往往的仆役们窥见环三爷与晋亲王相处的情景,惊诧万分的同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赵姨娘跟环三爷伺候好了。人一回来就给了贾府那么大一个下马威,又有大庆最具实权的亲王做靠山,连太太都倒了,日后贾府谁更得势还用说么? 44四四 三王爷剧烈咳嗽,仿佛肺都要咳出来了,贾环见势不好,连忙上前帮着捶背,没想刚近身,三王爷便不咳了,一把擒住他手腕往怀里一拉,抱坐到腿上灌酒,似笑非笑的喝骂道,“坏小子,你怎这样坏?看我不罚你!” 贾环不是躲不开,却为了让他出气,着实咽下几大口烈酒,平日里苍白到病态的肌肤透出健康的红晕,漆黑的眼瞳波光潋滟,神态婉转,叫三王爷看得一愣。 贾环顺势反扑,将他压倒在炕上塞了几口鱼腥草。两人你来我往,好一番嬉笑玩闹,最后菜吃得七零八落,酒亦灌下不少,双双陷入微醺状态。 看见三王爷满是酒气菜渍的皇子朝服,萧泽嘴角直抽,唤来两个丫头替两人更衣,然后小心翼翼扶着躺下。自己拿着朝服去洗衣房洗刷,再用火笼烤干。这里毕竟不是王府,如此重要的东西他不放心交给旁人。 他一个大男人实在干不来浣洗这种事,好在半路遇上哑巴兄妹,三个人轻轻将衣服揉搓干净,叫小吉祥架上火笼放在赵姨娘房里蒸。 诸事料理妥当,萧泽不放心主子,轻手轻脚的入屋,见两人睡态安然,半边臂膀露在外边还不自知,怕他们着凉,近前两步想要掖掖被角。 他指尖刚触及被面,却猛然被一只莹白纤细的手牢牢扣住命脉,力道十分凶狠,再紧一分便会立时毙命。萧泽心下大骇,连忙抬头看去,却见环三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睁开眼睛,一双瞳仁充斥着阴煞血气,哪有之前半点醉态? 看清来人面孔,他暗红的双眼慢慢恢复迷蒙状态,放开脉门倒头又睡。 萧泽揉揉已然青紫的手腕,心有余悸的忖道:我的娘哎,吓死个人了!不管是睡着的环三爷还是喝醉的环三爷,杀性不但没有消减,反而更强烈了!这简直没有弱点嘛这!他究竟遇见过多少次暗杀才练就了这种本事?如此看来,王夫人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她很会调教人!怪不得主子与三爷同榻的时候就睡得格外香甜,却是因为在三爷身太有安全感的缘故。 心里胡思乱想着,他轻声细语的念叨,“三爷,我是萧泽啊三爷,我见你们被子没盖好,给你们掖掖。你可千万悠着点啊,别对我动杀手!我这是好意!” 贾环不耐烦的翻了个身。 萧泽捣腾了半天才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将被子拉上,瞥见环三爷伸入枕下无意识握紧一把匕首,仿佛下一刻便会挥过来隔断自己喉管,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屁滚尿流的跑了,窜到院子中间的空地,见四周站的都是王府带来的侍卫,这才大喘口气。 与此同时,环哥儿救了晋亲王,且与王爷关系特别亲厚的消息早已传得满府皆知,侍书打听清楚了,忧心忡忡回到院里。 探春正坐在炕上绣花,虽然力持镇定,可连番打结的绣线却暴露了她忐忑不安的心情。 “如何?”见侍书掀帘子进来,她放下绣活儿,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 “听下仆说两人嬉笑玩闹好不亲热,看样子竟似亲兄弟一般。现如今晋亲王已经醉了,与环哥儿一同躺下,想是等酒醒了才走。”侍书轻声回禀。 “喝醉了?晋亲王竟然喝醉了?”探春无意识的念叨。她对这位姐夫也有几分了解,是诸皇子中脾气最温和的,却也是最难以亲近的,平日里风光霁月,谦谦君子,何曾有半分放纵失态之处?却没想到他竟能在贾环院子里喝醉,且安心的睡下。这足够证明他待贾环的不同。 想到这里,探春心乱如麻,又问,“太太那里怎么样了?” 侍书面色更差了几分,战战兢兢回道,“太太已被押入祠堂,只等王大人来了便休回府去。” 探春只觉一痛,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拽紧了绣绷子,被上面的银针扎破了掌心,豆大的血珠缓缓渗出,将之前绣的白梅染成了不祥的红色。 侍书忙取来药膏帮她涂了,忧心忡忡开口,“小姐,咱们该怎么办?你之前对赵姨娘环哥儿说了那样绝情的话,他两会不会记恨于你?会不会跟你生了间隙?太太已经倒了,你的婚事还得靠赵姨娘跟环哥儿……” “胡说八道,太太怎会倒?你忘了?王大人简在帝心,前日里刚升调九省统制,奉旨巡边,乃响当当的封疆大吏,莫说晋亲王,就是太子来了也要给三分颜面。有他在,太太绝不会倒!老祖宗精着呢,她不会让老爷休了太太,只是借机替贾家谋些好处罢了。老爷在工部员外郎任上待了那么多年,早该往上升一升了。”探春胸有成竹的道。 “可是,就算不休了太太,她日后恐也管不了事了。”侍书依然不放心。 探春摇头失笑,心情明显比之前好了不少,“傻丫头,太太不管事那便是凤嫂子管,这跟太太自己管有何区别?我还是得站在太太这边,省得别人说我墙头草,势利眼。”话落理了理鬓角,笑道,“不过姨娘和环哥儿那里,我也会想办法和缓和缓,他们日后可是我最大的助力,不能丢开手。姨娘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只需我几句好话哄哄,几个小物件送送,她便高兴了。至于环哥儿,他最是听姨娘的话,把姨娘安抚了,他自然不成问题。” 侍书听了只觉一阵心寒,暗道你还向着太太?那可是意欲杀害你娘亲兄弟的凶手啊!你怎以为自己一边向着太太一边讨好他两就能摆平呢?你怕别人说你墙头草势利眼,就不怕别人说你数典忘祖,不孝不悌吗? 但她也知道探春刚愎自用,这些话想当然是说不得的,故而嘴上夸几句‘小姐聪慧’便装作欢欢喜喜的下去了。 王子腾刚升了官,正要奉旨巡边,不想临出发的时候收到这么糟心一消息,铁青着脸叩响贾府大门,入内后直接便去贾环院子里拜见晋亲王。这位王爷惊才绝艳,处事圆滑,上有皇帝宠爱,中有太子信任,下有朝臣赞誉,与诸位皇子的关系也非常亲厚,哦,当然要排除孤鬼五王爷。是故,王子腾不得不小心对待。 “王大人待会儿再来吧,主子喝醉了,这会儿睡的正香。”萧泽将他拦下。 王子腾心内惊诧,面上却半分不显,笑道,“是下官叨扰了。待下官见过老太君,处置了那蠢妇再来王爷跟前告罪!”话落略一点头,往正院行去。 贾母与他如何讨价还价暂且不提,只知半个时辰后,王子腾脸色稍缓,由下仆引入祠堂,却见王夫人已被剥掉一身锦衣华服,鬓发散乱容色憔悴的跪在祖宗牌位前。 “你还有脸见贾家的列祖列宗?把供奉先祖,供养后人的祭田都给卖了,你好大的胆子!”王子腾刚消下去的心火又开始熊熊燃烧。一个主母,背着全家把祖宗根基都出卖了,要不是自己势大,贾家招惹不起,莫说休妻,恐一根绳子便勒死了她!一想到老太君那些话,他脸上便火辣辣的疼,再一想到自己未出嫁的几个女儿,恨不能一个窝心腿踹过去,思及这事好歹被压下,这才硬生生忍住。 “大哥,你总算来了大哥!”王夫人膝行上前,抱住王子腾大腿哭诉,“我这不是没办法吗?贾环那野种得了势,贾府哪还有宝玉的立足之地?再说元春嫁入王府,四下里都需打点,我实在拿不出银子,这才把主意打到祭田头上,想着等日后攒够了银两再赎回来……” 王子腾冷笑打断她的话,“有老太君在,你还怕贾环压过宝玉?以前绝不可能,眼下你把老太君得罪死了,可就说不定了。你这是挖坑反把自己埋了啊,我怎就没发现你这样蠢呢?你若能打小便去母留子把贾环抱过来养,好好对待他,叫他们兄弟和睦,于宝玉不也是一大助力?你偏要往死里打压!他日前救了晋亲王一命,凭着这偌大恩情,叫亲王扶正元春也不是难事,你偏要自作聪明!好好一盘棋被你下成了自寻死路,自困围城!愚蠢!愚蠢至极!” 王夫人听了这番话肠子都悔青了,暗恨自己沉不住气,啼哭道,“那大哥我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等着被休?王家还要不要脸了?” “你还知道要脸?放眼整个大庆,就没有你这样挖夫家根基,恨不得夫家早日败落的媳妇!王家的脸面早被你丢光了!若这事传出去,王家的女儿还有谁家敢娶?你简直混帐!”王子腾厉声喝骂。 王夫人又羞又愧,又急又怕,捂着脸嚎啕大哭。 王子腾抚着胸口,等情绪稳定了才冷冷开口,“日后你便在这佛堂里安心念经吧,宝玉毕竟是我外甥,我会叫凤丫头帮着照看。至于贾环,你且放心,我必不会让他越过宝玉去。有晋亲王护着又怎样?难不成还护一辈子?总有他倒霉的时候!”话落甩袖而去。 王夫人对着他的背影砰砰磕头。 王子腾行至贾环院子时已收起愤怒的表情,换上谦卑的笑容,再次求见晋亲王。 萧泽叫他稍等,自己入屋查看,却见炕上两人齐齐睁开双眼。 “王子腾来了?”三王爷拿起朝服,慢吞吞往身上披,萧泽点头应是,快步上前伺候。 贾环也要爬出被窝换衣,却被三王爷摁回去,柔声道,“你继续睡。王子腾这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护短记仇。别看他面上装得豁达,心里指不定已记了你一笔。在你还未完全强大之前,千万莫与他正面对上。我出去把他打发了,你假作熟睡便好。” 贾环一想也是,心安理得的躺下了。 “下官见过晋亲王!”见三王爷一个人出来,王子腾连忙躬身行礼,一叠声儿的告罪。 三王爷含笑听着,见他从王家先祖谈及贾氏先祖,又言及教养出这等女儿如何如何令先祖蒙羞,令圣上失望,实际上却是在提醒自己,他王家乃开国元勋,他乃皇帝宠臣,他家的女儿与别家不同,哪怕皇子,也是不能随意处置的。 三王爷心中郁怒,面上却半点不显,摆手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既诚心悔过,潜心修佛,本王便不予追究了。” “王爷大人大量,下官感激不尽!不知环哥儿在哪里,下官想亲自替舍妹赔罪。”王子腾试探道。 “他喝多了,不知今夕何夕,恐到了明早才能醒。赔罪的事儿便算了吧,他一介白身,如何当得起你九省统制的赔罪?你这是要折煞他啊!”三王爷嘴角带笑,目中却含霜。 王子腾见状心中微凛,把贾环这号人物暗暗记下,与三王爷闲谈片刻,这才躬身告退。 三王爷转回内间,冷笑道,“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找金陵王。哼,王家好大的口气,竟就称王了,连皇子龙孙都不看在眼里,胆敢暗中威胁于我!” 贾环早已穿戴妥当,正歪在炕上喝茶,见状又添了一把火,“你这话没说全,应该是这样: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怎样,听着是不是很霸气?” 三王爷寻思一会儿,知道这是在暗喻四大家族权势滔天,不由冷笑道,“霸气,简直比皇家还要霸气!” 贾环拍拍他肩膀安慰道,“放心,你以后比他们霸气多了!你一句话,他们抄家的抄家,掉脑袋的掉脑袋,绝玩不过你!” 三王爷哈哈大笑,将少年搂入怀中好一番揉搓。这人怎能如此招人喜欢呢! 萧泽额角抽搐,再次默默竖起大拇指,心道:环三爷你能!一句话把四大家族都黑了,一句话又把盛怒中的王爷哄笑了,你太能了!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三王爷抚平衣襟,作势要走,贾环用脚背勾住他腿肚子,曼声道,“怎么?这就走了?” “难不成你还留我过夜?”三王爷笑得温文尔雅。 “你是不是忘了给我什么东西?”贾环挑眉。 “什么东西?”三王爷同样挑眉。 “好家伙,还跟我装傻!”贾环冷笑,一把攀住他脖颈,将他摁倒在炕上,骑着他紧实的腰腹一通乱摸。 三王爷笑得停不下来,忙掐住他蜂腰求饶,“好环儿,快别挠了,我这就给你!痒!”话落一个翻身将少年反压住,去挠他咯吱窝。 眼见天都黑了,再闹下去今晚就不用走了。萧泽不得不咳嗽两声。 三王爷依依不舍的罢手,从亵衣袖管的暗袋内掏出一个陈旧的荷包,笑道,“快收好了,五万两金票分文不少。” 贾环接过,立即打开一张张清点。 三王爷忍俊不禁,摸摸他脑袋道,“小财迷,你且数着,我先回了,反正也不指望你能送我一程。”走到门边转头,提高音量提醒,“明日我在府中设宴款待,你一定要来。晌午我派人去接你。” 贾环不耐烦的挥手。 三王爷一径笑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见很多大大抱怨五王爷戏份轻,我剧透一下,这篇文分三部分,前部三王爷戏份重,中部五王爷戏份重,后部两攻争风吃醋,戏份一样重。五王爷的确很渣很变态,但他渣不过环儿,变态也变不过环儿,所以别看他现在牛逼,后面被虐的惨兮兮,当然,三王爷同样被虐的很惨。两个攻一个是小清新,一个是重口味,都是我的最爱!我一个也无法放弃! 45四五 处置了王夫人,贾政来到赵姨娘院子里想跟她娘两培养培养感情,甫一入内便见炕边架着一个大火笼,晋亲王的朝服正摊在上面烘烤,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随着蒸出的白汽弥漫开来,另有一条金镶玉的束带正拿在赵姨娘手里,她捏着一根银针,正全神贯注缝补一颗摇摇欲坠的东珠。 贾政被那金灿灿的朝服骇了一跳,看清赵姨娘动作,心脏都快爆裂了,连忙上前阻止,“你在干什么?晋亲王的朝服怎会在你这里?快别动!弄坏了可是要诛九族的!” “老爷来啦?”赵姨娘微微一笑便要下炕行礼。 贾政怕她把东珠弄掉了,忙走过去按压她肩膀,“你快坐着别动!王爷的朝服怎在你屋子里,看着好像湿了?” 赵姨娘笑道,“他跟环儿喝多了,沾了许多酒渍菜渍,怕是不能穿出去见人,这才洗了送到我屋里烘干。” “这腰带又是怎么回事?”贾政指着摇摇欲坠的东珠,脸色非常难看。 “这颗珠子眼见快要掉了,萧侍卫让我帮王爷补补。”赵姨娘眼珠子一转,装作漫不经心的道,“在金陵的时候,王爷曾把我们娘两接到总督府暂住,好方便环儿考试。那时他身边没有可信任的人,这些个紧要东西都是我帮着打理的,想来萧侍卫也是习惯了,竟想也没想便送了过来。如今他两都喝高了,正在屋里睡着呢。” 贾政心头狂跳,勉强稳住声线问道,“王爷与环哥儿的关系很亲厚?” 赵姨娘心里觉得腻味,反问道,“太太怎么样了?” “她眼下正跪在祖宗牌位前反省。” “她犯了那样的大错,竟只是跪着反省?若别家有这样的主母,早一根白绫一杯鸩酒弄死了事了!”赵姨娘尖叫道。 “你一个贱妾,还想主宰正室生死不成?谁给你的胆子?”贾政怒喝,下一刻又想起环哥儿与三王爷的关系,正想说几句软话哄住伤心欲泣的赵姨娘,却不想门外有人通禀道,“老爷,老太太叫您赶紧过去一趟,有事商量。” 因三王爷还在沉睡,不好打扰,又因赵姨娘还是那般爱挑事,没个消停,贾政心里膈应的慌,甩甩袖子毫不留恋的离开。 等他走得远了,赵姨娘才对着晃动的珠帘啐了一口,伤心欲绝的脸蛋转瞬绽开一抹蔑笑,继续哼着小曲儿缝补腰带。五年,足够她认清贾府诸人的真面目,也足够她消磨掉对这人的感情。她如今只要儿子平平安安的,旁人管她屁事?想沾儿子的光?滚你娘的蛋! 贾政到了正院,王熙凤正跪在堂下听训,见他来了连忙擦掉脸上的泪珠,躬身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孙媳妇都知道了,这些个事保证不传到外头,坏了贾王两府的名声。” “碰见谁多嘴多舌的,无需回禀,你自己便处置了!老大办事我着实不放心,明日查抄赖家你也跟着去,使几个人盯紧了他。好了,你大伯现如今正在祠堂与你姑妈叙话,待会儿你去见一见吧。”贾母说完,嗅了嗅手里的鼻烟壶。 王熙凤唯唯应诺,低眉顺眼的告退。因与王夫人血脉相连,至此以后,她也得夹着尾巴做人,省得老太太以为王家出来的女儿个个都是利欲熏心之辈。 “母亲,招我来何事?”贾政上前行礼。 “赵姨娘母子你可曾见过了?”贾母语气阴沉。 打小便没在身边教养过,无论贾环如何出息,她终究喜欢不起来。更何况他一回府就闹出这样的大事,连晋亲王都牵扯进来,半点没把贾府的脸面放在心里,也不为他大姐姐着想。五年了,还是那么个混帐东西! “与赵姨娘说了几句话,听闻母亲传召便过来了。环哥儿与王爷都喝高了,这会儿正睡着。”贾政一一回禀。 “喝高了?睡在环哥儿屋里?”贾母音量陡然拔高。 贾政点头应是。 贾母神情恍惚,好半天回不过味儿来。不怪她失态,晋亲王最厌旁人近身,听元春说从未有女人能在他床上躺过半个时辰,是故成亲五年了,府里只得了王妃所出的一个嫡子。为此元春还偷偷跟她抱怨过,让她帮拿主意。 想到这里,贾母终于相信晋亲王果然待环哥儿不同,这才缓和了表情,“既然皇上和晋亲王都发了话,今后你便好好栽培环哥儿,争取光耀我贾氏门楣。他日前不是刚考完院试吗?成绩何时出来?你使人盯紧了,有了好消息便报与我知道。”话落略微停顿片刻,压低嗓音道,“宝玉衔玉而生那事,今后府中不许任何人提及!内院我叫凤丫头盯着,外院那些长随小厮,你可得看紧了,谁若漏了一句口风,拉回来杖毙!” “母亲,这是为何?”贾政疑惑不解。以往母亲最爱念叨宝玉衔玉而生的事,几乎逢人便提,怎么忽然态度大变? 贾母心中十分羞愧,倒了一指头红花油涂在太阳穴,这才幽幽开口,“也是我老糊涂了,你媳妇当初宣扬出去的时候竟没觉得不妥。现在想来,连皇家都不曾出这么个天生异象的子孙,怎就独独出在我贾家呢?宝玉的福气再大,还能大过天去?”贾母指了指皇宫的方向,低声将晋亲王那番话转述给儿子。 贾政听完冒了满头满脸的冷汗,想要喝口茶定定神,差点没把茶杯打翻。 “怪我,都怪我,怎替你相看了那样一个蠢妇!”贾母哀叹片刻,复又打起精神告诫道,“我与你说这话,不是要你打压宝玉,而是保护宝玉。宝玉终究是我的嫡孙,你的嫡子,我贾家正正经经的继承人。贾环再有出息,也不能越过宝玉!但凡贾环有什么,宝玉一定要有,且还得多加三成,不能因为他没有母亲庇佑便看轻了他!我贾府历来便是大庆底蕴最深厚的世家大族之一,多少双眼睛盯着,祖宗规矩绝不能乱!嫡庶有别这一条,你给我记住咯!” 贾政心不在焉的应诺,出了仪门,立在外院的水塘边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晕晕乎乎回房。若是晋亲王将‘衔玉而生’那事在皇上跟前提一提,遭了皇家忌讳的贾府会如何?那等惨烈结局他几乎不敢去想,哪怕王子腾答应帮他补一个工部侍郎的缺,也没让他欢喜起来,连带的,对王夫人母子更添了几分厌恶。 却说贾环数完金票,心满意足的往赵姨娘屋里行去。 “我的儿,可算是醒酒了!”赵姨娘一把拉他过去,将一件新裁的褂子在他身前身后不停比划。 “哑巴,哑妹,去门外给我守着,我跟姨娘说点事。”贾环冲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哑巴兄妹摆手。 两人点头出去,一左一右蹲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个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擦拭,一个冷冰冰盯着来往的仆役,叫人看了瘆的慌,心道不愧是环三爷身边的人,小小年纪就这么凶悍! 屋子里,贾环掏出荷包,推到赵姨娘手边,“我救了三王爷,这是他答应给我的报酬。姨娘替我收好了,这阵子叫你娘家人秘密打探打探,看有什么好的铺面田庄就定下来,我使人去买。” 赵姨娘掏出银票数了数,差点没摔下炕,“我的娘哎!五万两金票?那不是五十万两银子吗?这可以买多少田庄地铺啊?”她高兴的嘴都裂了,不一会儿却又忧心忡忡道,“可是,我娘家人做得再隐秘,咱两名下多出那许多产业,总会有人发觉的吧?” “我挂在别人户籍下边儿,不会发觉的。”贾环拿起炕桌上的绣绷子,饶有兴致的缝了两针。 “兔崽子,这可不是你们男人能玩的东西!”赵姨娘一把夺过绣绷子,见好好一朵雏菊变成了杂草,气得七窍生烟。 “我还不是男人呢,我是男孩。”论起脸皮厚度,贾环称大庆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赵姨娘没好气的戳他额头,低声道,“挂在谁户籍下边儿?可靠吗?会不会把咱的银子都卷走?” “放心,只有户籍没有真人,谁卷的走?”贾环摆手,笃定道。 儿子的能力毋庸置疑,他说降服老李头一家便降服了,说弄死赖大就弄死了,说玩残王夫人也玩残了,贾府翻了天他却半点事没有。赵姨娘心中大定,也不多问,只叫他递一把剪刀过去,把绣线拆掉。 贾环等她拆好线,夺过剪刀又开始折腾炕桌上的一盆青松,幽幽开口,“先说好,置办家业的事儿谁都不许提,包括你心心念念的探姐儿,也不许拿钱补贴贾府里任何人,更不许大手大脚的打赏下人。” 提起探春,赵姨娘眼中的喜色稍减,承诺道,“儿子你放心,我谁都不说!贾府这群人我还不知道吗?个个都像蚂蟥,闻见血味儿便紧紧贴上来,拽都拽不走!我是傻了才会让他们白吸我的血!再者,这次我算是看透了,明明太太最大的罪状是意欲谋害庶子,可你看看那些主子们,一个二个全把眼睛盯着祭田,何曾在意过你的死活!合着在他们眼里,咱娘两是能杀就杀的畜牲,死了是咱歹命,活了算咱幸运!若不是为了你,这样的家我一天也不想多待!” 说着说着,赵姨娘忍不住红了眼眶。 贾环捏捏她肩膀,安慰道,“姨娘快别伤心了,最多三年,我便接你出府单过。说实话,贾府这份家业,我还真看不上!” “也是呢,贾府早入不敷出了,多少好东西都被奴才盗了去,又被太太凤姐儿源源不断往当铺里送。老太太是不知道,知道了非得被气死!我儿才真真是个有钱人呢!”赵姨娘笑得花枝乱颤,捣鼓半天才找着地方把荷包藏好。 见赵姨娘不再执着于贾府的家业,贾环叮嘱她好生休息,扔下剪刀走人。刚跨出门槛,就听后面一声愤怒的咆哮,“兔崽子!这可是顶顶名贵的五须松,我特意请了金陵最出名的园艺师傅修剪,一路不辞辛劳的带回京城,你竟然给我削成直溜溜光秃秃一根?!这得多难看你知道吗?!以后不许进我屋!不许动我的东西!” 贾环掏掏耳朵,优哉游哉的走了。 一辆奢华的马车内,薛姨妈不停掀开车帘朝外望,一副归心似箭的模样,薛蟠骑马骑得累了,半道也爬上车,略歇口气。 “你说这会儿那野种死了没有?”薛姨妈幸灾乐祸的问道。 “哪儿那么容易死?姨妈不是说了嘛,不会当场要他小命,只杖刑五十,打得稍重一点,日后几剂毒药下去,慢慢熬死。”薛蟠摆手。 “哎,万一老太太气得狠了,当场叫打死了呢?”薛姨妈抚掌叹道,“我说我要留下看戏,偏你妹妹硬把咱们拉出来礼佛!这会儿回去戏都落幕,还有什么意思?” 一直默默不语的薛宝钗无奈开口,“母亲你说的什么胡话?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孙子,怎可能为一个奴才就打死了?那哪儿是好戏,分明是家丑,叫咱几个外人看了去,日后姨夫,老太太心中还不膈应死?这贾府咱还要不要待了?” 薛姨妈一听也是,只得悻悻闭嘴。 薛蟠不以为意的冷哼。 薛宝钗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她冰雪聪明,如何看不出王夫人一直把性格冲动的母亲和哥哥当枪使?若他们以外人身份说几句落井下石的话,姨夫老太太当时兴许不会多想,事后环哥儿真被毒死了两人后悔起来,可不就记恨到自家人头上吗?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出来礼佛,避开这些个烂事。 马车踢踢踏踏到得贾府门前,下了车步入角门,府中静悄悄的,来往的仆役俱都低眉敛目,屏声静气,不敢多说一句话也不肯多走一步路,与以往的热情谄媚截然不同。 “这是怎么了?你们太太歇下没有?我带了几串上好的紫檀木佛珠,白云寺里的高僧开了光的,没歇下这便给她送去。”薛姨妈笑嘻嘻说道。 “太太在祠堂忏悔,这几串佛珠送得忒合适,日后太太清修用着正好。”一个婆子阴阳怪气的回话。 “你什么意思?什么忏悔?什么清修?”薛夫人脸色大变。 薛宝钗心中也咯噔一下,转瞬就明白——姨妈这是落败了,仅仅一个照面就败在十岁出头的庶子手里,好大的本事! 46四六 婆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着嘴急慌慌走了。薛姨妈转去向别人打听,大家都三缄其口,无论塞多少银子也撬不开嘴。 薛姨妈心里七上八下的,拔腿就往上房走,却被几个丫头拦住,略想想又往老太太那里去,又被拦住,只得匆匆朝祠堂奔,这回更厉害,几个身材彪壮的护院立在门口,见有人来将手里的棍棒用力跺了跺,以示警告。 “我姐姐呢?她果真被关在里面?我要见我姐姐!她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贾家要这样对她?”薛姨妈不敢靠近,立在不远处指天画地的怒斥,薛宝钗有心拦阻,却被自家哥哥挤到一旁。 两个炮仗性子凑一块儿那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声势越闹越大。 “姨妈,不要闹了!”王熙凤匆匆赶来,厉声喝止。 “凤姐儿,你终于来了。我不过出去一趟,回来咋就弄成这样了呢?姐姐究竟犯了什么错?”薛姨妈虽然没有脑子,但她感官敏锐,总觉得这事儿小不了,故而心情格外慌乱。 “这是贾府的家事,与你无关,切莫多问。天不早了,回去吧,让姑妈安心修行。”王熙凤扣住她手腕,暗暗用力。 薛姨妈抽痛,不服气的低喊,“大哥呢?怎不派人回去找大哥?我王家的女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糟践的!贾家也不行!” “大伯来过了,若没有他,姑妈便不是一句‘清修’能了结的!姨妈,这事儿你莫管,你也管不了!”王熙凤厉声警告。 甚少看见凤姐儿这样急怒攻心的模样,薛姨妈心中发憷,已萌生了许多怯意。薛蟠见状立马安静下来。薛宝钗忙上前圆场,将两人半拖半拽的弄回梨香院,又送了几样好东西给王熙凤赔罪。 在炕上歪了半晌,薛姨妈终于缓过劲儿来,拍着矮几道,“不行,这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好端端的,怎能说关就关,且看情形还打算关一辈子!那宝玉怎么办?我儿,你的采选和婚事也没着落了!” 薛宝钗闻言皱眉,沉吟道,“母亲且稍等片刻,我使人出去打听。”话落招来莺儿,略交代几句,又给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母子三人各去洗漱更衣,再回来时莺儿正立在门边,低声回禀,“小姐,这事儿有点玄乎,往常嘴碎的几个丫头婆子竟无一人敢口吐实言,想来闹出的事儿不小。不过奴婢好歹探听到一点消息,那环哥儿这次在金陵救了晋亲王,皇上今天降旨大加赞誉,且赏了许多好东西,还叫老爷悉心栽培他,太太的事,兴许与他有关。” “什么兴许,是绝对!绝对是他在弄鬼!”薛姨妈愤愤开口。 “救了晋亲王?好大的福分!难怪连姑妈都撂倒了!”可究竟是怎么个内情呢?薛宝钗一边感叹一边暗自揣度,唯恐自家遭受牵连。 见这事儿竟扯出一个亲王,且还是实权在握的晋亲王,薛姨妈更担心了,立马下炕穿鞋,“不行,我要去看看宝玉!日后没了母亲庇护,又有那么一个得势的庶弟,他日子可怎么过哟!” 薛氏兄妹连忙跟上。 因老太太下了封口令,虽然王夫人倒台的内情早在下人里传遍了,却没人敢传进小主子们耳里;再则迎春怯懦、惜春淡漠、黛玉孤高、宝玉天真,自然不会派人去打听,故而事情真相目前只有惯爱钻营人脉甚广的探春知道。就算知道,聪明如她也不会随便与人提及。 宝玉正坐在窗边痴望天上弯月,语气梦幻,“袭人你知道吗?今天我看见环弟跟晋亲王了。他两好出众的人才,站在金灿灿的日光里仿佛把春天所有的灵秀美丽都夺走,转而披挂在自己身上!环弟救了晋亲王,想必老祖宗不会把他赶出家门了吧?他那样见义勇为一个人,怎会是杀人凶手呢!你说是不是?” 因元春在太子府倒了二遍手,入晋王府的过程很有些不光彩,故而并没有大操大办,宝玉也是第一次与这位传说中的姐夫见面。 袭人心里万般苦涩,一边为主子的天真感到忧心,一边又为环哥儿的狠辣感到恐惧,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荆棘,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强笑着点头。 说话间,薛姨妈匆匆进来,拉住宝玉上下左右的打量,怜惜道,“宝玉,你可好?你且放心,就算你母亲被关起来了,也有姨妈、凤姐儿和老太太护着你!必不叫你吃亏!” 袭人本想阻止,可薛姨妈那性子实在太风风火火,一张口,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倒了个干净。她懊恼的直跺脚。 “姨妈,你说得什么话?什么叫母亲被关起来了?”宝玉大感不安。 “你,你竟不知道吗?”薛姨妈这才发现不妥,结结巴巴问道。 薛宝钗暗自皱眉。家里发生这样的大事,母亲都垮了,竟还不叫宝玉知道,把他保护的这样天真纯善,若没有庶子争产还好,偏来了个心机手段靠山皆分外了得的贾环,他日后哪还有活路可走? 想到这里,宝钗又想起了前一阵王夫人提及的金玉良缘,心中忽觉十分抵触。 就在这当口儿,门外有人通禀说鸳鸯姑娘来了。 袭人冷汗刷刷直冒,连忙低声哀求,“薛姨太太,老太太已发了话,若这事叫宝二爷知道,满院子的奴才都拉出去拔了舌头,您行行好,在鸳鸯面前好歹装一装。二爷,咱们的命都捏在你手里了,你快笑!快快笑一个!” 薛姨妈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声答应。宝玉虽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却也不忍牵连身边的丫头,好歹扯出一抹笑。几人围坐在炕上,装作玩花牌的样子。 “哟,正玩着呢?”鸳鸯眼珠子转了转,也不点破,自顾朝宝玉伸手,“宝二爷,你的通灵宝玉拿出来,老太太叫我给你重新换个挂件。” “好端端的,怎想着换挂件?原先那个不好吗?”宝玉摘下脖子上金灿灿的挂件,强笑道。 “这个好虽好,但用料太沉重了,洗漱安寝的时候都要摘下来放在一旁,丫头们又粗心,弄丢了好几次,还是这个更好。”鸳鸯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条五彩丝绦编织的络子,将通灵宝玉卸下,装进镂空的暗格中,重又戴回宝玉脖颈,笑着提醒,“宝二爷快收好了,通灵宝玉委实贵重,千万莫叫旁人看了去,也莫弄丢了。络子柔软不膈人,无论洗漱还是睡觉都无需摘下,可比那金挂件好多了!” 宝玉心不在焉的点头。 鸳鸯也不多待,拉住袭人笑道,“晚上路不好走,让这丫头送我一送。” 两人相携离开,薛姨妈心里七上八下慌乱的很,冲薛宝钗孥孥嘴,示意她安抚宝玉,自己轻手轻脚跟上。 两人到了院门旁的一处假山,鸳鸯轻声开口,“袭人,宝二爷的通灵宝玉千万叫他藏在衣襟里,不要让外人看见,更不许提他‘衔玉而生仙人降世,日后有大作为大气运’的话。若是外人主动提及,你就说那通灵宝玉早就弄丢了,听见了吗?” “为,为什么?”袭人喉头发紧。 “你莫问为什么,只要知道这是老太太的意思。谁若再敢提宝二爷衔玉而生那事,也不需拔了舌头,直接杖毙!”鸳鸯语气前所未有的狠戾。 “是,我知道了。”袭人婉转的嗓音此时沙哑的不成样子。 鸳鸯长叹一气,趁着夜色走了。 薛姨妈高一脚底一脚奔回屋,掩上房门怒骂道,“好个贾家,好个老太太,竟然起了打压嫡子给庶子让位的心思!这是欺负宝玉没了母亲庇护吗?可别忘了咱王家还在宝玉背后立着呢!” “母亲,究竟怎么回事儿?”宝钗拧眉问道。 薛姨妈将两人的对话复述一遍,末了又是一通谩骂,直把老太太一片回护之情想的龌龊不堪。 宝玉脸色红红白白不停变化,只觉一会儿像浸入了滚水里,浑身上下热烫难忍,一会儿又像坠入冰窟,由里到外神湛骨寒,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头重脚轻的下炕,呢喃道,“我要去找老祖宗问一问,母亲究竟哪里做得不对,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她竟不要我们了!” 小步小步挪到门口的袭人一听这话吓得肝胆俱裂,推开房门砰地一声跪下,哭求道,“宝二爷,你可千万不能去老太太那里问啊!你若去了,我们所有人都活不成了!”话落膝行几步,抱住宝玉双腿。 宝玉心中又是难过又是迷茫,也不觉流下泪来,改口道,“我,我怎忍心叫你们为我送命?罢了,我不去老太太那里,我去问问环弟,作甚要迫害我母亲至此!”宝玉虽然单纯,却也不蠢,略略一想也就明白,除了攀上晋亲王的贾环,还有谁能动摇他母亲在贾府的地位。 薛姨妈一听这话也来了精神,义愤填膺道,“对!去问问那小杂种!就是他弄的鬼!” 薛蟠捏了捏拳头,狞笑道,“宝玉,我陪你一块儿去!他算个什么东西?若敢叫你受半分委屈,看我不揍死他!” 薛宝钗扶额,悠悠开口,“皇上今天刚颁下圣旨把环哥儿狠夸一顿,你们晚上便登门厮打,若是叫晋亲王得知,在皇上跟前提一提,只一条罔顾圣恩心怀怨念就够你们喝一壶的!” 薛姨妈跟薛蟠微微一怔,立马收了嚣张的表情,换成讪笑,偷偷朝宝玉瞥去。 宝玉苦笑道,“宝姐姐你放心,我只问他一问,不会动手。若是能求了他放母亲一马,叫我做什么都愿意!” 宝钗心道让他去也好,兴许能打探出些虚实,若内情很是不堪,没准儿还会连累咱们母子三个,须得尽快搬出贾府才好,于是笑道,“一别五年,你空手去像什么样子?不若带些礼物,兄弟两先好好叙叙旧,再谈及其他也更容易张口。”话落令袭人去准备礼物。 袭人虽然不乐意宝玉接触贾环,但主子们发了话,她也无法,只得挑了几件名贵的礼物用锦盒包好。 薛宝钗和薛姨妈留下等候消息,薛蟠陪着宝玉匆匆朝贾环院子行去。 贾环刚洗完澡,一头及踝黑发披散双肩,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闪烁着浅浅莹辉,竟比最顶级的绸缎更夺人眼球,再加之一张芙蓉面、一双桃花眼、一副比例完美的风流身段,叫跨入门槛的两人不由看呆了去。 他衣着也十分简单,内穿一件纯白亵衣,外罩一件艳红薄纱锦袍,用一根玉带松松垮垮的系住,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蜂腰,见有人来也不起身迎接,只曲起一条腿,扬起精致的下颚曼声询问,“这么晚过来,所为何事?” 薛蟠尚来不及收起满心的惊艳,便被少年清越迷人的嗓音给熏醉了,口里分泌出大量唾沫,心脏也不由自主的狂跳。原以为贾环长相丑陋气质庸俗,眼下一看,好家伙,那夺人艳色直甩出宝玉好几条街去!特别是他红唇边的一抹邪笑,真真把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宝玉也是个贪图美色的,白日所见与夜晚所见又有不同,一个灿烂,一个旖旎,一个俊美,一个神秘,瞬间便令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竟将满心的怨恨都忘却,吭哧半晌说不出话来。 薛蟠自顾在炕沿落座,盯着贾环未着罗袜的莹润脚趾,暗暗咽下一口唾沫,谄笑道,“环儿,我们听说你回来了,特意过来探望。我是你薛蟠薛大哥哥,日后有什么事……” 贾环乜着他冷笑,“打住,什么环儿不环儿的,我跟你不熟,莫乱叫!我要睡了,你们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薛蟠的小心肝又颤了颤,暗道美人就是美人,连说粗话都那么迷人!冷笑的时候更迷人!我的娘哎,快抵不住了! 宝玉终于冲破迷障,一气儿开口,“环弟,我来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害我母亲?她有哪点对不住你,我替她赔罪!你能不能让老祖宗放了她!” 贾环仰首大笑,讽刺道,“哪里对不住我?不如你自己看看?”说完瞟了瞟博古架上的檀木盒。 小哑巴忙踮起脚尖取下,摆在炕桌上。 贾环挑开盒盖,推到宝玉手边。 宝玉拿起状子细看,越看脸色越苍白,不仅指尖,连全身都发起抖来。薛蟠发现情况不对忙凑过去,看了几行便猛烈咳嗽,心道我的乖乖!姨妈竟把贾家6000亩祭田都卖了!这是作死呢吧!要是我薛家的媳妇敢这么干,早一杯鸩酒灌下去,并在族谱中抹掉名字,永生永世不得入宗祠不许享供奉! 这样一想,又觉得被关入祠堂清修压根算不得什么! 估摸两人看得差不多了,贾环夺过状子收入檀木盒,讽笑道,“如果是你,你能放过想杀你的人?”忆及贾宝玉的圣父属性,又追加一句,“就算我肯放过她,贾氏宗族也不肯放过她。若真叫赖大得手了,她杀死的不只贾家一个庶子,还有贾家的百年基业。覆巢之下无完卵,届时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宝玉面无人色,胸膛起伏,老半天喘不过气来。他没想到母亲竟会做出这些事,完全颠覆了平日里温柔慈爱,高贵端庄的形象。 薛蟠尴尬极了,瞅着贾环讪笑。 贾环不耐烦应付两人,摆手道,“我要睡了,你们走吧!” 宝玉猛然打了个激灵,这才从惊骇难过中回神,直觉没脸再待下去,拉起薛蟠夺门而逃,却被哑巴兄妹拿匕首堵在门口。 袭人将宝玉拉到自己身后,色内厉荏的质问,“环哥儿,你这是何意?等不及除掉宝二爷了吗?可别忘了上头还有老太太和琏二奶奶盯着呢!你别太张狂了!” 贾环连个正眼也没给她,打着哈欠道,“人可以走,东西留下。我这人有个坏习惯,那就是雁过拔毛,以后再来记得不要空手,我态度也会好点。” 袭人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拎着几个锦盒,几欲崩断的心弦猛然放松,真不知该放声大哭还是放声大笑,连忙丢下东西,拉着完全傻住的两位爷,趁夜远遁。 哑巴兄妹将匕首插回小靴子内,抱起锦盒摆在主子跟前,让他清点。 “好孩子,拿去买糖吃。”贾环轻笑,随手扔了两粒碎银子过去。 47四七 宝玉一回屋便瘫倒在炕上,呼吸粗重,脸色煞白,过了一会儿又慢慢转为潮红,竟发起高热来,吓得袭人六神无主,拔腿就往老太太院子里跑。 “不,不要去!”宝玉用力拉住她裙角,羞愧道,“母亲做出那样的事,我还有何脸面去见老祖宗?又有何颜面去见环弟、赵姨娘、父亲?不若让我死了算了!”话落用被子蒙住头哀哀哭泣。 他心地纯善,眼界狭窄,总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像日光一般通透,花儿一般芬芳,湖水一般清澈。乍然让他看见如此污秽龌龊的一面,且对方还是他爱重万分的母亲,他一下便被这残酷的事实击垮了。 宝钗心里好奇的要命,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连忙拉开被子和声细语的安慰,又叫袭人去请大夫,顺便把林妹妹也请过来。宝玉这人她还不知道吗?不拘多大的事,只要叫他见了林妹妹,又有众多姐妹连番开导,很快便会好起来。 这样一想,不由更加嫌弃他没本事,无血性,贪花好色,不是可终生相托的良人。 黛玉一来,略嗔怪几句,宝玉果然便好得多了,大夫也提着药箱匆匆赶到。 宝钗顺势回避,将哥哥拉进旁边的厢房问话。 “……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娘哎,真看不出姨妈竟有那样的胆子,若给她一杆方天画戟,她兴许能把天都捅破咯!”薛蟠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清楚,拍着胸口大摇其头。 薛姨妈听到后面人都木了,只觉一道神雷从九天落下,将她劈得支零破碎。 宝钗用力握住椅子扶手,才没叫自己发起抖来。竟有这事?6000亩祭田都卖了?看姨妈如此巨大的胃口,如此驾轻就熟的手段,恐不是第一次吧!挖空祖宗基业,这等惊天丑闻若传到外边,王家的女儿还用嫁人?还用采选?即便嫁了人的姑娘,恐也会被休回府中吧,名声岂不烂大街了…… 想到这里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宝钗连忙灌下一大口凉茶,呢喃道,“没事的,没事的,舅舅已经处理妥当了,姨妈一辈子关进祠堂清修,不会闹出事儿来的!” 薛姨妈听见女儿低语,这才从惊骇中回神,坚定道,“贾府待不得了!不说老太君因姐姐的事如何不待见咱们,哪怕为了咱薛家的名声,这贾府也待不得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觉得这事早晚会闹出去,还是趁早远着点!蟠儿,你去寻一个合适的院子买下,咱尽快搬出去!宝钗也需尽快找个婆家,否则……” 越想越觉得心慌,薛姨妈推开房门便要回去整理东西,连宝玉的病也顾不得探问。 薛蟠在贾府受到贾政许多管束,早就想搬出去,一听这话连忙应了。 宝钗见母亲还没彻底糊涂,心中大感安慰,至于什么采选、金玉良缘、公府贵妻,她却是不敢再想,惟愿自己保有个清白名声,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就知足了。 且不说宝玉院子里如何闹腾,探春这一晚也过得十分煎熬。 刚出去没多久的侍书又着急忙慌的冲进来,脸色比之前更差,压低嗓音道,“小姐不好了,方才鸳鸯姐姐去了宝二爷院子里,把宝二爷的通灵宝玉换成了最最普通的络子,还下了死令,不许府中下人再提及宝二爷衔玉而生的事,更不许说宝二爷仙人降世气运不凡,将来有大作为。谁若敢提半个字,立马拉出去杖毙!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探春勉强抑制住翻腾的心绪,低声问道,“消息可靠吗?” “可靠!”侍书笃定点头。 “不应该,着实不应该!”探春神情恍惚的摇头,呢喃道,“太太就算进了祠堂清修,只要凤嫂子在,这贾府照样捏在太太手里!他们怎敢如此对待宝玉?难道老太太平日里对宝玉的疼爱都是作假?准备打压他给环哥儿腾地方?不应该啊!” 侍书忍不住拍拍她肩膀,说道,“小姐,咱们该怎么办?你还要站在太太那边?不若尽快跟赵姨奶奶重修于好吧!” 探春摇头,“再看看吧!总觉得老太太不会对宝玉无情至此,应有什么隐情才是。赵姨娘那里岂能说和好就和好?做得太急切仿似我上赶着巴结一般。等着,她忍不了几天便会主动来寻,我见机行事便好。” 侍书心中隐有不安,终究没敢说什么,安静的退下了。 周瑞家的本还等着王子腾给主子伸冤,见王子腾只走了个过场便不闻不问了,又见宝玉被老太太‘打压’,心里气极恨极,趁乱跑出贾府,去找大姐儿救命。 好在王妃故去,两个侧妃共同协理事务,元春得了消息,轻轻松松便把她秘密带入院落,问道,“这么晚还来,可是府中出了变故?我这里也有个事,听说环哥儿这次救了王爷,你回去告诉母亲叫好生善待环哥儿,让他有空带着宝玉多来王府转转,没准儿他就是我的进阶之梯。” 周瑞家的听了这话心里那叫一个苦哇,扑通一声跪下,竹筒倒豆子般把今天发生的事都说了,膝行上前求大姐儿救命。 元春刚得了贾环于夫君有救命之恩的好消息,转眼却被这个噩耗弄得肝胆俱裂,所有欢喜期待野望转瞬化为乌有,又想起这一个月来王爷待她的冷漠,那天随手揉烂的宝玉的诗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本该借着庶弟东风一举扶正的自己,眼下却被母亲硬生生拖累,遭了王爷厌弃了啊! 入府时失了清白名声,再加上这么一个蛇蝎心肠,利欲熏心,肤浅短视的母亲,王爷会怎么看待自己? 仿似有一把利刃扎入心脏,然后狠狠抽插、捣弄、绞碎,元春觉得呼吸困难,痛不欲生,抬起脚将周瑞家的踹开,惨笑道,“你还有脸跑来求我?我自身尚且难保,如何有余力去救她?有一个残害庶子发卖祭田的母亲,王爷敢让我孕育王府子嗣吗?敢让我操持府中家业吗?我日后在他跟前如何自处?简直没脸再活了!”说完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掉。 周瑞家的爬起来磕头,哀求道,“大姐儿你可不能这样绝情啊!若不是为了贴补你,让你在王府里过得自在,太太何苦去干那些事!她这都是为了你啊!” 元春一听这话更是怒火中烧,仿似母亲犯得错都因自己背后教唆一般,让王爷听了去还得了?举起茶几上的香炉狠狠砸过去,尖叫道,“死奴才,给本侧妃闭嘴!她不自重,如何怪得到本侧妃头上?你再说一句便休想活着出去!” 周瑞家的被砸的头破血流,捂着额头瑟瑟发抖。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时,外院一名管事嬷嬷前来通禀,元春忙使人将周瑞家的带入内间,擦干眼泪扫掉香炉,强作欢颜道,“方嬷嬷快请进,王爷令你来所为何事?” 方嬷嬷躬身道,“侧妃娘娘,王爷方才发了话,府中中馈日后都由习侧妃管理,请您把账册对牌钥匙等物交给奴婢带过去。” 元春拼命抠挠掌心才没叫自己失态,哑声道,“原是为这事,你稍等,我去拿。”话落心神恍惚的走进内间,打开妆奁取出账册等物,冲周瑞家的狰狞一笑才出去了。 周瑞家的登时瘫软在地,终于意识到这事儿闹得太大,连大姐儿都给连累了!日后太太和宝二爷可怎么办啊?难道任由那野种糟践?连主子都倒了,自己一家还能有活路? 这样一想又鼓起勇气,等元春进来,颤着声,断断续续将老太太打压宝玉那事说了。 宝玉乃元春亲手抚养长大,论起感情,比王夫人还要厚上三分,等同于逆鳞一般的存在,听闻这话,心中痛极恨极,咔嚓一声将鎏金护甲掰断,冷冷开口,“你放心,宝玉的事我不会不管!过一阵子我自会召见老太太,问问她宠庶灭嫡,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宝玉还需你多加照看,回去吧!” 周瑞家的趁夜溜出王府,蹲在一处暗巷呼哧呼哧大喘气,活像死过一回。 这一晚,睡得最好的非贾环母子莫属。两人大清早起床,一个梳妆打扮,一个舞刀弄枪,见时辰差不多了正准备坐下用早膳,却见鸳鸯来传两人去正院。 “嗐,我都忘了,这里是贾府,每日里还得去老太太那儿请安。屁事真多!”赵姨娘将筷子一扔,尖声抱怨。 鸳鸯埋了埋头,全当自己啥都没听见。 贾环坐着一动不动,边啃烧卖边曼声道,“这才卯时,贾宝玉起来了吗?不会让我们在外边站小半个时辰,等贾宝玉到了才放我们进去吧?虽说现在是春天,倒春寒可还没过去呢!谁爱受那个罪谁去,反正我是不去的。” 似乎想起了许多不堪的往事,赵姨娘脸色铁青,重又捡起筷子用膳。 鸳鸯尴尬不已,面红耳赤的僵在原地。往年环哥儿都是卯时便去请安,老太太硬让他在外站半个时辰,等宝二爷起来了才让进去磕头,草草打发走。这些个慢待,老太太忘了,人家却还记得一清二呢! 心中更添了几分难堪,鸳鸯细声细气道,“老太太已备好早膳,正候着你们呢,哪会让你们多等。况且宝二爷昨晚病了,今早下不了地,已派人去老太太那里告罪了。” 贾环连个正眼也没给她,自顾用膳,不时给赵姨娘夹菜。 鸳鸯心里着急却不敢催促,屏声静气的立在角落。 把桌上的早点都吃完,然后端起茶杯漱口,慢条斯理的擦拭嘴角,最后站起身抚平衣摆上的褶皱,贾环这才大发慈悲的道,“走吧,去正院。” 鸳鸯大松口气,引两人往正院行去。 厅中,贾母与贾政已等候多时,一桌子菜都凉透,最后听闻贾环母子自己用了,这才食不知味的夹了几筷子,心中怒气越积越深,却不得不按捺。 “环哥儿,来来来,快坐到祖母身边来!五年了,叫祖母好生看看。”见两人跨过门槛,贾母笑得万分和蔼。 贾环仿若未闻,自顾找了张最靠门口的椅子坐下,嗤笑道,“有甚好看的,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巴,还能多出什么不成?” 赵姨娘暗自忍笑,草草行了个礼便在儿子身边坐下。 贾母噎了噎。 贾政瞪眼,正想教训儿子几句,却被贾母制止。 “环儿啊,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我知道你心中怨恨我们,但是你终究是我贾氏子孙,与贾家的血脉牵连是无论如何也割不断的。所以,请你给我们一个补偿的机会。你看,你母亲已被关入祠堂,再不能生事……” “咦?竟只是关入祠堂吗?没勒死没毒死也没浸猪笼?难怪旁人都说贾府地大水深,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容!”贾环一边嘲讽一边拨弄桌上的小铜炉。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她好歹是一品诰命,连皇帝见了,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何曾被人如此言语刻薄过?且这人还是她的庶孙,简直反了天了!但思及王夫人作下那些孽事和晋亲王的态度,又不得不强自忍耐。 然而贾政却没有她那份韧性,当即拍着桌子大骂,“好个孽障!你怎这般恶毒,竟要害死嫡母不成……” “你他妈会不会说人话?”贾环一掌将小铜炉拍扁,茶几也随之轰然倒塌碎成片片,一字一句冷声开口,“究竟是我要害死她,还是她要害死我,麻烦你们搞清楚!五年前是谁派了小厮来毒打我,是谁挑唆你们将病重的我扔到庄子上,是谁买通了庄头在我膳食里下毒,是谁下毒不成见我有出息了又派赖大来杀我?若不是她屡次谋害我性命,这个贾家,你们当我稀罕回来?你们不招惹于我,那便相安无事;惹急了,我自己的脾气,自己也是控制不住的!” 话落,一双瞳仁竟由漆黑转为暗红,叫贾母看得肝胆欲裂,毛骨悚然。 贾政心中也觉惊恐,可更多的是权威被挑战的愤怒,抽出花瓶中的鸡毛掸子,便要往贾环身上打,怒骂道,“好哇,你个不孝不悌的东西,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看我今天打死你!” 贾环不但不躲,反而往前凑了凑,笑道,“你打,你只管往我这儿打!我便带着你送的大礼去见晋亲王,让他知道知道贾府如何父子情深。”边说边轻拍自己苍白病态的脸颊。 赵姨娘毫不阻拦,只用帕子掩嘴,斜睨骑虎难下的贾政,眼底满满都是讽刺。 贾母忙把儿子拉开,正欲说几句软话哄哄,李大富在外边高声通禀,“三爷,王爷派人来接了,叫你赶紧过去!” “来了。”贾环曼声答应,拉着赵姨娘施施然离开。 “母亲,五年不见,这孽子竟长成这般孤鬼模样,日后可怎生管教才好?”贾政气得直哆嗦。 “哼,他日后不是要科举吗?届时就该知道——没有贾家庇佑辅佐,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真以为晋亲王看重他本人呢,不过为着拉拢四王八公罢了!他被王氏那个蠢妇磋磨的狠了,且咱们五年来不闻不问的,难免心存怨恨。索性他还小,身边安置两个厉害的嬷嬷,再添几个颜色上佳的丫头,不怕调教不过来!”贾母按揉太阳穴,神情中难掩疲惫。 贾政连连点头。 几个下人轻手轻脚进屋收拾,从茶几的残骸中翻出那顶被拍成饼状的铜炉,互相递了个惊骇莫名的眼神。娘哎,这一掌要是拍在人身上,该是怎样可怕的情景?嘶~简直不敢多想! 几人快速打扫干净,软着腿肚子出去,转瞬就把这事传得满府皆知,那铜炉也被要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自此,对环三爷的恐惧变得根深蒂固。 母子两慢悠悠往回走,一路遇见许多仆役,莫不分立两旁,毕恭毕敬的道一句:三爷晨安,赵姨奶奶晨安…… 五年前,这些人不是无视自己便是轻视自己,更甚者指着自己鼻子口口声声骂娼妇贱货,何曾意识到自己是贾府正经的姨奶奶,半个主子?此时此刻,赵姨娘心里没有一点儿欢喜得意,只剩下对贾府的深切厌恶。 若哪天能离了这腌臜地儿,非得在门口放一串十万响的鞭炮不可! 48四八 元春一夜辗转难眠,临晨时分好不容易闭了眼,却又被噩梦惊醒,走到梳妆台前凝视镜中憔悴万分的自己,怅然长叹。 “娘娘,把这碗粥喝了再回去补眠吧,反正王妃娘娘已经去了,无需晨昏定省。您看您,眼圈都黑了。”抱琴心疼的劝说。 元春将粥碗推开,苦笑道,“母亲作下那等丑事,还叫王爷从头看到尾,我活都没脸活了,还吃什么东西!”说完不禁悲从中来,对着镜子掉了会儿泪,习惯性问道,“今日休沐,王爷在哪儿?做些什么?” 抱琴低声答话,“王爷一大早就派人去府里接环哥儿,说是今日设宴款待于他。” “哦?设宴款待?”元春兀自沉吟一会儿,忽然抹掉眼泪低笑起来,叹道,“我当真糊涂了!母亲虽然倒了,但荣宁两府还在,贾氏宗族还在,四王八公还在,我终究是贾府正经的嫡女,上了皇家玉蝶的侧妃,王爷即便心中不悦,也不会厌弃我!” 对着镜子又笑又叹,元春一时间觉得精神大振,对抱琴招手道,“快来给我梳妆打扮。待会儿我找时机见见环哥儿,与他化干戈为玉帛。王爷亲近他不过为了拉拢贾府罢了。若他果真有几分心机手段,便会知道我是王爷的侧妃,贾府正经的嫡女,无论后院前朝,我都能助他良多,与我修好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娘娘说的是。您是王爷侧妃,从二品的诰命,背后又有贾家倾力支持,他不过一个庶子,且还年幼,如何能压得过您?昨晚是您想岔了。”抱琴大喜,忙上前给主子梳头。 却说贾环在三王爷贴身近侍曹永利的搀扶下登上马车,沐浴着晨光踢踢踏踏到得王府,进门后饶过许多幽径,来到前院。 晋亲王府占地虽然广袤,修建的却不如贾府奢华靡丽,与三王爷本人一样,端方平和中透着巍峨大气,园中种的不是奇花异草,而是拔地参天的树木,另栽培一些野趣盎然的山茶杜鹃作为点缀,朴拙的风格令贾环十分欣赏。 “你来了!”三王爷站在一棵大树下抬头望天。 “这是干嘛?”贾环指着树上的萧泽。 “摘香椿芽。对了,这应该是香椿树吧?”三王爷不耻下问。 贾环捡起萧泽扔在地上的一棵树芽嗅了嗅,笑道,“没错,是香椿。怎么,吃上瘾了不成?” “没错,味儿太香了,我今早还想着若包成饺子蘸上陈醋,该是何等美味。”三王爷目露期待。 “你一说,我也觉得饿了呢!”贾环摸摸肚子。 萧泽牢牢扒住一根树干,气喘吁吁喊道,“王爷,够一餐了吧?您瞧属下这体型,能摘的都摘了,那些细树枝上的我可真没办法了!” 三王爷笑得温文尔雅,“这才几棵香椿,够环儿塞牙缝吗?书房还有一株,你过去继续摘!” 萧泽内心哀叹:就知道王爷跟环三爷混一起没好事!折腾的总是我! 哑巴兄妹很同情萧大哥,把衣服下摆别在腰际便要上树帮忙,却被贾环扯下,斥道,“你们细皮嫩肉的,哪儿能跟老萧比,万一摔着怎么办?摘香椿无需上树,找一根带钩子的长竹竿,勾下来就成。” 三王爷抚掌,“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去,找一根带钩子的竹竿来。” 近侍太监曹永利忙下去了, 萧泽哀怨道,“环三爷,你咋不早来啊!早来我就不用受这份罪了!”说完哧溜哧溜滑下树。 贾环笑道,“合着替王爷办事在你心里是受罪,嗯,我知道了!” 三王爷点头,“我也知道了。” 萧泽听见这话脚底打滑,扑通一声从半空掉下,老半天爬不起来。两位爷对视,竟丧心病狂的笑起来。还是哑巴兄妹有良心,着急忙慌的去扶。 曹永利很快带了竹竿过来,用倒钩将树枝顶端的嫩芽勾下,哑巴兄妹拎着竹篮在下边接。三王爷卷起袖子道,“他们负责摘香椿,咱们便负责挖竹笋,中午就吃野菜和烤肉,你觉得如何?” 贾环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一件灰扑扑的旧袍子,一副劳苦人民的样儿,不禁戏谑道,“昨儿告诉我府中设宴款待,原是这等款待法儿,竟还要客人帮你干活。你瞅瞅,本公子是干粗活的人吗?”边说边展开双臂转了一圈,叫众人欣赏他华贵非凡的绛紫色锦袍。 “快别得瑟了!不帮忙的人没有饭吃!放心吧,我给你准备了粗布衣裳,随便你怎么折腾。”晋亲王一把将他扛起,大步走进自己卧室,亲手扒了外裳套一件粗布袍子。 贾环无法,从靴子里抽出匕首,跟随他去前院的竹林挖春笋。 “这棵竹笋很肥嫩,一定好吃。”三王爷砍下一棵,边剥外衣边感叹道,“回来以后我总是想起咱们在蟒山里四处寻找食物自力更生的日子。很奇怪,分明过得那样艰苦,却时时叫我回味,日益令我难忘。” “你喜欢的话咱们一块儿出去游猎。在李家村的时候,每年冬天我都会进山打猎,一去便是两三月,很好玩。”贾环也露出怀恋的表情。 三王爷笑道,“每年父皇都会在鹿山举办秋狝,历时一月,今年你跟我一块儿去如何?”只要一想到能与环儿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在密林中蛰伏探险,他便觉得分外期待。 “行啊,”贾环毫不扭捏的答应,站起身拍打衣摆,“这么多够吃了,回去吧?” “不用回去。竹林环境清幽,咱们今天就在这里用午膳,来,帮我刨个坑。”三王爷指了指一处松软干燥的土地。 “挖坑干嘛?把你埋了?”贾环挑眉。 三王爷赏他一个爆栗,哭笑不得的道,“挖坑垒灶啊,咱自己生火,自己调味,自己烧烤,就像在蟒山时那样。自从回来以后,我吃什么都觉得味道不对,找来大厨一问,你当怎得?” “怎得?你舌头出问题了?”贾环凑近了仔细看他。 三王爷捏捏少年叫人又爱又恨的嘴唇,继续道,“不是我舌头出问题了,而是他们的厨艺有问题。你知道清水煮白菜怎么做吗?” 贾环一边挖坑一边点头,“知道,把水烧开,加点盐巴加点白菜,捞起来上桌,成了。” 三王爷笑得前仰后合,摆手道,“错了,将一只老母鸡放在陶罐里文火熬煮一天一夜,去掉浮油和鸡肉,留下汤底继续熬煮精瘦的猪肉,一天一夜后去掉浮油和猪肉,留下汤底继续熬煮鲍鱼,一天一夜后去掉浮油和鲍鱼,在汤底里加入精心挑选的最里层的嫩黄色白菜芽,煮得软了透了入口即化了,才捞出来摆盘。这便是一道清水煮白菜。” “鸡没鸡味,肉没肉味,鱼没鱼味,白菜也没有白菜味,这是吃的什么?”贾环咋舌。 三王爷揽住他肩膀叹息道,“可不是吗?味道还在其次,主要是花费太奢,把厨子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我一顿饭要吃掉……” “吃掉几座青砖大瓦房?”贾环插口。 “至少七八座。”三王爷越说心中越觉郁怒。 贾环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你这已经算节省的了,贾府里,单老太太每餐便要吃掉五六百两银子,更别提王夫人、贾政、大房一家并宁国府,只有多的,没有少的。贾家也有一道名菜唤茄鲞,把才下来的茄子刨了皮,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装盘便成。这样一碟凉菜,前前后后需十几只鸡来配,更别提其他的珍肴……” 三王爷冷笑接口,“贾府豪奢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别的不说,你看看我这王府,前后修缮不过花了二十四万两白银。再看看贾府,光门脸并那两个大石狮子,就花了五万两不止,更别提里面的亭台楼阁,雕廊画栋。”他顿了顿,摇头叹息,“皇家衰微,世家横行,只叹父皇年老昏聩,无法力挽狂澜……” 贾环扑上去,捂住他嘴巴哀求道,“三哥你行行好,别让我听你家的秘事,我还没活够呢!” 三王爷吐出嘴里的泥,将少年搂进怀里好一番揉搓,笑道,“行,我不说!你一定要活得好好的,看我改了这天,换了这地……”最后一句话几乎咬着少年耳垂低语呢喃而成,仿似错觉。 贾环却知道那不是错觉,眼前这人忧国忧民,品德高尚,心志坚定,却又不乏雷霆手段和雄才大略。哪怕未曾翻阅原著,他也知道他必不是池中之物。 萧泽带着哑巴兄妹走进竹林,看见翻滚在一起的两人,嘴角不自觉抽了抽,无奈开口,“两位爷,快别闹了,瞧这身上脏的,待会儿就该吃饭了!” 贾环推开三王爷,吐出嘴里的竹叶道,“不行,我得洗个澡!” “我陪你!”三王爷哈哈一笑,扛起少年大步离开。 等两人换了锦衣华服再来时,灶已经垒好,火也烧得很旺,烤架上的五花肉正兹兹作响不停冒油,浓郁的香味激的人食指大动。 灶边另置了一张矮桌,上面放了一大盘野菜,有黑的木耳、白的草菇、黄的春笋、绿的香椿、紫的蕨菜,全切成丁用香油炒熟,热腾腾的冒着白汽,周边一溜儿的酱料,咸的、酸的、辣的、香的,应有尽有,并一碟薄薄的蒸面皮。 三王爷指着满桌碗碟问道,“这个菜你可知晓吃法?我昨天跟厨子提了一提他便这么弄来,早上试吃了一个,味儿挺不错。” 贾环斜睨他一眼,将蒸面皮摊放在掌心,舀一勺野菜丁,漫不经心的询问,“你喜欢什么口味?” “酸辣的。”三王爷忍不住笑了。 贾环将野菜丁包好,攒成烧卖状,适当蘸了些酸辣酱,递到三王爷嘴边。 三王爷自然而然含住,细细嚼了,却见贾环跟近侍要了一碟新鲜的莴笋叶子,将烤好的五花肉包进去,加一勺野菜丁并一点酱料,同样递到自己嘴边。 “这叶子可是生的,能吃吗?”三王爷皱眉。 “爱吃不吃。”贾环作势往自己嘴里送。 三王爷忙一口叼住,嚼了两下眼睛便越发明亮,抚掌感叹道,“菜叶是生的,故而汁水特别丰富,也特别清新,其中暗含的涩味解了五花肉的油腻,合成一种新的滋味。好吃!都说环儿爱吃会吃,果然是真的!” “你才知道。”贾环自己包了一块烤肉塞进嘴里,眯起眼睛享受。 萧泽跟哑巴兄妹也有样学样,吃得停不下来。 三王爷包了一个喂给少年,柔声问道,“院试怎么样?想来快放榜了吧?” “快了。回来之前我已压了一万两银子,赌自己必中小三元。”贾环漫不经心的道。 萧泽被这话噎住,急赤白脸的四处找水,哑妹忙拽住他头发抬高他下颚,方便哥哥往喉咙里灌酒,弄得萧泽又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咳嗽。 身边鸡飞狗跳闹腾不休,三王爷却视若无睹,笑道,“那你岂不是赚翻了?你父亲得了消息想必会很高兴吧。” 一提起贾家诸人,贾环便觉反胃,拧眉道,“赚多少我目前也不清楚,得看赔率是涨是跌。吃饭的时候咱能别提贾府吗?晦气!” “得,我不提还不成吗。吃你的吧!”三王爷摇头失笑,往他嘴里塞了个野菜包。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贾环拍拍鼓胀的肚皮,眼睛一眯一眯,脑袋一点一点,像只困倦的猫儿。 三王爷强忍笑意规劝道,“刚吃饱了不能睡,小心积食!走,跟我去花园里逛逛。”话落半拖半抱将少年往后院带。 “池子里养了各色锦鲤,在阳光照耀下五彩斑斓格外好看。你把鱼饵撒下去它们便出来了。”三王爷将一袋小米塞进少年掌心,语气透着十足的宠溺。见少年撒了一把又一把,连忙阻拦道,“且悠着点,撒的多了它们会撑死!” “撑死了正好捞上来吃掉。”贾环貌似不以为意,可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已凝聚起神光,显得很是欢喜。 三王爷赏他一个爆栗,心中却盘算着等会儿捞几条让环儿带回去养,难得见他喜欢武器和食物之外的东西。 水池对面走来一群人,当先是一名容貌秀丽,气质高华的贵妇,看见被晋亲王半搂在怀中的少年,露出万分激动万分怀念的表情,眼睛直勾勾的盯过来。 贾环嘴角抽搐,乜着她道,“那位该不会是传说中的贾元春,贾府的大姐儿吧?” 三王爷启唇微笑,“恭喜你,猜对了。” 49四九 贾环摇头感叹道,“虽在贾府长到七岁,可这位大姐儿,我统共也就见过一面,还是你纳她那天早上远远瞅了瞅,鼻子眼睛都分辨不清,也不知她面上的激动怀念跟哪儿来的。” 三王爷但笑不语。 贾环眼珠子一转,戏谑道,“我猜她定是要拉拢于我,在外边儿我可以帮她说些好话争争宠,在后宅,她可以帮我吹吹枕头风,这买卖倒是两相便宜。” 三王爷眼神微冷。 贾环启唇一笑,继续道,“可也不看看,你岂是那种被女人几缕枕边香风便左右的男人?她把自己看得太高,也把贾家看得太高了!” 三王爷眼中荡出浓烈的笑意,紧贴少年耳垂道,“知我者,环儿也!” 贾环耳朵酥麻,推开他低语,“咱跟她玩个游戏怎么样?” “什么游戏?”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记着,在我没开口前你不许说话。” “行!” 两人商议间,贾元春一行已绕过水池匆匆赶到,先给三王爷见礼,起身后一把拉住贾环的手,语气十分激动,“环儿,你已经长这般大了!病可好了?姐姐一直念着你呢,想当年我出嫁的时候,你才小小一团,还没我膝盖高,没想到转瞬就长成翩翩少年郎了,瞅瞅这眉眼,真好看……”她一边笑得欢喜,一边却又沁出晶莹的泪珠,本就秀丽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梨花带雨的楚楚风情,把思念幼弟的长姐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 她来之前便划算好了,母亲那事既然舅舅已经压下,王爷也没甚反应,她便假作不知,与贾环做一对心无芥蒂的姐弟。只要贾环心中果然有点沟壑,便不会拒绝自己的示好。 然而贾环那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却不是她能够笼络的。 只见俊美少年飞快抽出自己的手,面红耳赤的弯腰行礼,“侧妃娘娘,你许是认错人了吧?小生乃辅国公杨旭之子杨明涛,今日前来拜会王爷,因贪慕园中春景便多留了片刻,如有叨扰逾礼之处还请见谅!” 贾元春僵立当场,几乎不敢去看三王爷的表情。当着王爷的面儿拉了一个陌生外男的手,王爷会不会觉得自己放荡?明里暗里显示自己与贾环姐弟情深,到头来却连人都不认识,王爷会不会觉得自己虚伪? 贾元春面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紫,头顶眼看着快要冒烟了,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又恨不能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 萧泽垂头,暗自替侧妃娘娘念了句阿弥陀佛。 三王爷斜睨少年诚惶诚恐,假作羞涩的脸,眼中沁出浓浓的宠溺和无奈。 贾环见贾元春摇摇欲坠,几近晕倒,这才朗笑一声,拱手道,“大姐姐别来无恙?方才弟弟跟你开玩笑呢,还请你大人大量不要同弟弟计较。” “你,你就是贾环?”贾元春一口老血堵在喉头,喷也不是咽也不是,再做不出之前那般亲密无间姐弟情深的样儿。开玩笑?有你怎么开玩笑的吗?叫我像个跳梁小丑一般演戏,然后再啪啪打我的脸!你得有多恨我?! 若不是碍于王爷在场,她恨不能撕烂少年那张嘴。 三王爷赏他一个爆栗,斥道,“调皮!”复又看向贾元春,温声解释,“环儿顽劣,惯爱胡闹,连本王都拿他无法,更何况是你?你别与他一般见识,省得头疼。” “怎么会!环哥儿自幼便是如此……”贾元春笑得十分僵硬。 三王爷厌恶她话中有话,揽着少年朝外院走,温柔似水的声音越去越远,几近低不可闻,“方才不是说困了吗?我也困了,陪我躺一会儿,用了晚膳再回去不迟……” 一行人早就走不见影儿了,贾元春却还呆呆站在原地。 “嘻嘻嘻,哈哈哈……”一串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令她猝然清醒,转头看去,却见一名身着朱红色宫装的艳丽女子站在一丛杜鹃花后抚掌大笑,几乎直不起腰来。 “习侧妃,你失仪了!”贾元春咬牙切齿的提醒。 “再失仪也没你失仪!连自家兄弟都能认错,演什么姐弟情深呢?叫王爷白白看了场好戏!本侧妃还在纳闷,分明你家兄弟救了王爷,于情于理王爷都该偏向你才对,怎将府中事务全交予本侧妃管理?今日才明白,原来你那庶弟跟你有仇啊!嘻嘻嘻,可是你的好母亲对人家做了什么坏事?”习侧妃拔高音量问道。 贾元春被戳中要害,瞪了习侧妃一眼便匆匆离开,心中反复告诫自己:王爷对母亲,对我,本就有了成见,这个时候只能示弱,再不能挑出事来。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也得忍! 贾环与三王爷一觉睡到太阳落山,起来用了晚膳便套马车离开。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延伸到远处渐渐合二为一。贾环脚尖一点便跃上车辕,淡淡道了句“再会”便要钻进车厢,却被三王爷拉住,“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吃饭睡觉都不香了。不若留在府中陪我长住?” 贾环拂开他的手,笑道,“王府岂是我等屁民能住的地儿?别磨唧,走了!” 三王爷眸光微暗,面上却笑意不减,摆手道,“去吧,日后常来常往!” 贾环勾唇算是作答。 马车不疾不徐驶入橘红色的余晖中,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前凝望良久。 贾府离晋亲王府只隔了三条街,不过片刻就到。等候许久的李大富连忙奔上前撩开车帘。 贾环跳下车,看见一群仆役正拎着水桶和扫帚,打扫大门左侧的石狮子,台阶下淌满了浑浊不堪的水,其间夹杂着一丝腥气。 “这是怎么了?”贾环指了指。 李大富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回爷,半个时辰前,赖嬷嬷碰死在这口石狮子上。” “哦,这么想不开?看来她儿孙也活不成了。”贾环冷笑道。 “可不是嘛!老太太本已发了话,只抄没家产,让她带着一家子离开,再不许入京。许是这几年养尊处优,被捧得气性大了,她一出来便自戕,闹得许多人围观指点议论纷纷。老太太见事情闹大了,立马将她儿孙全抓回来,这会儿许是已经……”李大富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为了替王家遮丑,也为了王夫人名下一双嫡子嫡女的名声,老太太真可谓下了血本,做足了功夫。贾环嗤笑,施施然往里走。 贾母听闻赖嬷嬷自戕而亡,心里又是愤恨又是难过,却也不得不将她一家子处理干净。完事后正坐在椅子上愣神,贾赦铁青着脸,抱着一大沓账册进来。 “母亲,儿子不放心,在赖大屋里又搜了一遍,从他床下的暗格中找出这些账本,你好生看看!”说完毫不恭敬的将账册扔到贾母面前。 贾母没心情与他计较,一页页翻开,表情逐渐由平静转为狰狞,心中恨道:好,干得好!原来那6000亩祭田还只是开胃小菜,大头全在这些老账本里。从金家湾到七塘水渠再到李家村,成片成片的良田早就改了姓了,只留下几个出产足的庄子做门脸来糊弄我呢!短短十年便把贾家偌大的家业败的涓滴不剩,儿媳妇,你当真好样儿的! 想到这里,便觉一口腥甜的浓痰卡在喉管,上不来下不去,生生被噎昏过去。 贾赦却不能叫她一晕了事,忙掐人中,抹红花油,夹手指,忙活老半天弄醒了来,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张口便追问道,“母亲打算怎么办?” 贾母气若游丝,“上午不是刚抄了赖家?就用她家的家资去赎买,务必全都买回来,不能叫任何人知道!” 上午赖家抄家的单子递到跟前,把贾母气了个倒仰:自己的嫁妆,先皇御赐之物,今上御赐之物,贾赦故去原配张氏的嫁妆……凡是数得上号的贵重东西,明面上虽存在贾府库房,实则已进了赖大腰包。 因赖嬷嬷管着正院所有钥匙,贾母顺势查了查自己私库,好家伙,十成的东西被盗走三成,另用劣货换走两成,剩下三成全都是些不值钱或不中用的,最后两成不知所踪。贾母当时便觉得气血上涌,头脑眩晕,有些承受不住,这会儿又见了这许多账本,简直要了她的老命。 若是祭田被败光的消息传出去,荣国府在大庆可还有立足之地?先不说贾珍父子会不会打上门来决裂,单贾氏宗族所有子孙,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了荣国府! 然而贾赦却全然不管她的顾虑,摇头嗤笑,“又不是我造的孽,要赎买也该二弟一家去赎买!赖大贪墨的是我的家产,全数应该归我,谁都不许动它分毫!” “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整日只抠着钱眼儿不放!你怎不替全家人想想……”贾母举起拐杖要砸。 贾赦利落的躲开,冷笑道,“弟媳妇发卖祭田的时候,怎不替咱们一家子着想?!究竟谁抠着钱眼儿不放,母亲你要搞清楚!荣禧堂本该是我的,家产本该是我的,实职本该是我的,却全叫二弟强占了去,还教唆我儿子跟我离了心!我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我要分家,让二弟一家子净身出户,有多远滚多远!不同意我便把弟媳妇那些丑事全都宣扬出去,反正府中人人厌我避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怕个卵蛋!” “孽障,休要胡闹!”贾母心急如焚,抢上前捂住他嘴巴,气恨道,“这些事若宣扬出去,贾府倒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贾赦掰开她手指又要大喊大叫,贾母实在无法,只得妥协,“成,赖大的家资你全都拿走,日后休要再提分家,也休要再提揭发你弟媳的事。赎买祭田的银子,我来出!” 父母在不分家,贾赦本也没想成功,只不过以此要挟贾母占些便宜罢了,想到日后握有这样大的把柄,可以时时从府中掏钱,当即笑得牙不见眼。 贾母抡起拐杖怒喝,“你滚,快快给我滚出去!” 贾赦麻溜的滚了,出门后看见立在窗外面无人色的贾政,好心情的龇了龇牙。 贾政没脸与他打招呼,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跑了,半道似想起什么,转而冲进祠堂,将王夫人毒打一顿。 这边厢贾母叫来鸳鸯筹算赎买祭田的事。将账本子全摊开,一笔笔加起来再添一点折价费,竟要二三十万两之巨,可这笔银子又不能不出,否则哪年族老们想起来盘查一番,荣国府就全完了! 贾母把所有私房钱都找出来点算,终究是凑齐了,人也活生生怄出一口血来,心下越想越觉得不甘,拍桌怒吼,“毒妇!我怎鬼迷了心窍,没把她勒死!来人,去抄二太太库房!” 一众婆子齐声应了,也不与周瑞家的理论,蛮横撬开铜锁查抄。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张氏的部分嫁妆、老太太的部分嫁妆、邢氏的部分嫁妆,李纨的部分嫁妆,贾敏的部分嫁妆、王熙凤的部分嫁妆,另有许多说不清出处的钱财……琳琅满目,金光闪闪,堆得到处都是,叫人看了直犯眼晕。 王熙凤听得动静挤进去,再出来时脸色铁青,咬紧后槽牙呢喃道,“好姑妈,你果真是我的好姑妈!” 等贾环踏进府门时,这出闹剧已然尘埃落定,鸳鸯表情平静的来请他去老太太那里。 “回来啦,坐。”贾母歪在炕上,脑门扎着一块方巾,有气无力的开口。 “叫我来所为何事?”贾环开门见山。 贾母拍拍手,两个面相精明强干的嬷嬷并八个大丫头八个小丫头鱼贯从内室走出,规规矩矩站在少年身后。 “我见你身边没什么人伺候,便给你配了一些。两个嬷嬷,十六个丫头,规格与宝玉一般无二,你可满意?” “有人伺候自然是满意的,若老太太能更大方一点,把她们的卖身契也一并交给我就更满意了。没握住这些人的命脉,指不定哪天又被谁给害了去!老太太你说是也不是?”贾环挑眉冷笑。 贾母没料到他说话如此直白,差点又怄出一口血来,却硬生生忍住,冲鸳鸯使了个眼色。 贾府被王夫人一番折腾已然日薄西山,气数将尽。大儿子纨绔,二儿子迂腐,贾府急需培养一个人来独挑大梁。宝玉那软糯性子她暂时指望不上,贾琏也是个不成器的,现下一看贾环,倒还有那么一二分希望——有心机、有手段、有靠山,就是他了! 鸳鸯很快拿了一盒卖身契出来,毕恭毕敬呈到环三爷跟前。 贾环也不废话,捞起盒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 50五十 赵姨娘正坐在窗边打络子,见儿子领着一群人回来,连忙下炕穿鞋,奔进他屋里高声问道,“哟,这又是谁安插的人手?好大的阵仗!” 不能怪她心气不顺,就这一天里,邢夫人王熙凤各自送来两个漂亮丫头,贾政贾赦各自送来两个小厮,眼下儿子又领回十八个,小院都快没个落脚的地儿了。 “你说府中谁能有这样大的手笔?”贾环坐下喝茶,将卖身契递给哑巴兄妹,两人一个扶凳子,一个爬上博古架,将卖身契放入最顶层的檀木盒内。 有人忍不住紧紧盯了那盒子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贾环却似毫无所觉,端起茶杯小啜一口,问道,“今天还有谁送了人?卖身契可有一同拿过来?” 赵姨娘嗤笑道,“送个钉子过来监视咱,还连带送卖身契?谁那么傻?” “那你就把人全都遣走,告诉他们,我贾环可是怕了贾府的腌臜手段,不是自己的人不敢使唤!” “哎?难不成这些人的卖身契全都在你手里?”赵姨娘表情错愕。 贾环漫不经心的点头。 “难不成就是方才你叫哑巴兄妹收起来的那卷纸?你个小兔崽子,放在那儿还不得叫人偷走!快拿下来我帮你收着!”赵姨娘气得猛戳儿子额头,跳下炕便要去够那檀木盒。 贾环幽幽开口,“就放那儿吧,我倒要看看谁有胆子敢碰。”话落放下茶杯,睨视这群人轻笑道,“先说好,我这人脾气十分暴躁,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底线。果真要一意孤行的,且先想想自己跟王夫人赖大一家比起来是个什么分量,够不够我一指头捏的。” 十八人齐齐跪下磕头,你一句我一句的表忠心。 贾环面露不耐,扬起下颚冲门外喊道,“李大富,带他们下去。” 李大富立即进来把人带走。 赵姨娘徘徊在博古架下,时不时瞅那檀木盒一眼,见儿子老神在在,无动于衷,只得作罢,走到门外呵道,“把邢夫人,凤姐儿,大老爷,二老爷送来的人全都给我撵走!叫他们瞅瞅人老祖宗!那才叫爽利大气,一甩手送来十八个,且还自带卖身契!以后若要再送,就按这个礼数!” 小吉祥答应一声,笑嘻嘻传话去了。 且不说王熙凤等人被赵姨娘打了脸心中如何气恼,派丫头一打听,知晓老太太不但送了人,还连带卖身契一块儿送了,更显得自己小气别有居心,便都不敢作声。 贾政将王夫人毒打一顿,回屋后翻出自己所有私房钱叫送去贾母房中,又听闻赵姨娘遣人撒泼的事,气恨到极点却又发作不得,拍着胸口咳嗽两声便直挺挺的厥过去,怎么掐人中都掐不醒。 贾政这一病便是大半个月下不了地,贾宝玉却在众姐妹和老太太的关爱呵护下缓过劲儿来,重开笑颜。 这天五王爷在畅春园举办诗会,特地派人给贾宝玉发了一张烫金请帖,叫他一定要去。老太太知道以后非常高兴,笑呵呵道,“五王爷自幼沉迷武艺,十四岁便上了战场立了大功,乃我大庆威名赫赫的战神,却不想也爱舞文弄墨之事。” 贾宝玉摆手道,“五王爷可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粗人,很有些才气。这样的诗会,他从十四岁开始便年年举办,名声大着呢!去年是薛大哥哥领我去的,没想到今年王爷会直接下帖子邀我。” “这有何想不到的?还不是你的诗才入了王爷青眼!”探春打趣一句。 众姐妹都跟着笑起来,老太太心里越发高兴,提点道,“去了好好作诗,不能太过出彩招人妒恨,也不能太过平庸令人轻视。说话恭敬着点儿,莫惹了王爷不快。对了,你弟弟刚归京,左右无事便带他一块儿去吧,也能多认识几个人。”都是贾府血脉,贾母自然希望兄弟两能和睦相处。这次宝玉带了贾环,下次贾环就得带上宝玉,也算是互帮互助,互惠互利。 宝玉本就对贾环心怀愧疚,听闻这话连连点头。 探春若有所思的瞥了老太太一眼。这几天下来,她算是看明白了,老太太无意打压宝玉,可试图栽培贾环却也是真的,与她之前所料无差。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太太那里,翻出的旧账一笔比一笔巨大,一笔比一笔骇人,且笔笔都是死罪,莫说这辈子,恐下辈子都翻不了身! 想到这里便忆及一直未曾来探望自己的赵姨娘,探春心绪好一阵烦乱。 贾环院子里。 “哦?邀我去参加诗会?”少年斜飞入鬓的眉毛挑得高高的,狭长的眼尾晕出一抹绯色。 贾宝玉看得呆怔,很快又回神,劝道,“是啊,应邀的都是京中有名的雅士,大家以文会友,高谈阔论,好不畅快。你去了一定喜欢。” 贾环对这些附庸风雅的事毫无兴趣,更不会作诗,正欲摆手拒绝,似想起什么又问,“三王爷可会去?” “三王爷九岁始便才名远扬,德行在外,乃京中最富盛名的雅士之一,自然会去的。”宝玉面上笃定,心中却有些犹疑。大庆谁人不知,五王爷就是个孤鬼性子,与诸位皇子关系恶劣,尤其是三王爷,一见面就冷嘲热讽,争锋相对,仿似朝中文臣武将难以相容一般。 三王爷或许会去,或许不去,谁也说不准。可宝玉太想与自家兄弟培养感情了,便撒了个小谎。 贾环一听这话,启唇笑了,转入内室换了一身黑色锦袍,腰间系一块羊脂美玉,当先跨出院门。 畅春园乃皇家一处别庄,景色十分优美,更有翩跹美人流连其中,丝竹鼓乐飘渺其上,远远便能嗅出一股雅致脱俗的味儿。 薛蟠混迹在一群青葱学子之间,这个揽揽肩膀,那个摸摸小手,玩的不亦乐乎,看见宝玉连忙上前打招呼。 贾环面上不显,心里却笑开了。就说以五王爷的性子,怎会正儿八经弄个诗会,原是为这一帮纨绔子弟提供的猎艳场所。怪只怪贾宝玉太过单纯,竟半点也没察觉。若果真是文人雅士汇聚之处,薛大傻子又凭什么进来? 心里明白,贾环却也不挑明,冲薛蟠点了点头。 “环弟也来啦?正好,哥哥今天带你开开眼!”话落看向宝玉,急切道,“五王爷已垂问你很多遍了,就在湖心亭那头等着,你快去吧!” 宝玉是个实诚的,面见五王爷这等幸事,自然要与兄弟一起分享,拽过贾环便匆匆往湖心亭奔,到了近前拱手笑道,“宝玉见过五王爷!” 周围全都是些唯唯诺诺,阿谀奉承之辈,五王爷正觉得心烦便见贾宝玉远远朝自己跑来,一双眼睛干净剔透满载着真实的喜悦之情,双颊因跑动而染上两团红晕,那樱桃一般鲜艳幼嫩的小嘴儿微微往上一翘,当真勾魂摄魄。 再观他身旁肤色苍白到病态,神情明显透出拘谨谄媚的贾环,更显得骨秀神清。 五王爷立即起身握住宝玉指尖,嗔怪道,“慢些跑,当心摔了。来,坐本王身边来。”话落揽住宝玉肩膀往自己身边带,坐定后才冲贾环扬了扬下颚,淡淡开口,“你也坐吧。” “谢五王爷。”贾环面上微露屈辱之色,心中却不以为然。 “这是王爷做得诗?”贾宝玉心性单纯,丝毫不觉得鬼将五王爷有何可怕之处,自然而然的拿起他手边的诗稿问道。 “不,这是场中学子投到本王这里,让本王品评的,既无风骨也无神韵,不看也罢。”抽走诗稿,五王爷状似不经意的捏捏宝玉指尖,态度亲昵,“还是宝玉做得诗更合本王口味。今日既来了定要留下墨宝才行!便以春夜为题作诗一首可好?本王最近长夜难眠,辗转反侧,正好静夜品评一番,细细体会个中滋味。” 宝玉天真烂漫的应了,殊不知旁人正等着看他笑话。 贾环拿起一块糕点隐到人后,边啃边暗自摇头。这五王爷也是个浑人,一席话连暗示带挑逗,就差没明着说我想干你。只可惜遇上男色方面还未开荤的贾宝玉,一番媚眼全抛给瞎子看了。 五王爷却丝毫也不觉得气馁,见宝玉这般迟钝,反而更激起心中欲望,那直勾勾赤果果的眼神恨不能将对方生吞活剥了。薛蟠见了心中直打鼓,可一想到能借此攀附大庆战神,为宝玉找个坚实稳固的靠山,也就没有阻止,反推波助澜起来。 等贾环在别庄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三王爷失望而归时,贾宝玉已经被灌醉,软软靠在五王爷宽阔的肩膀上痴笑。衣襟乱了,腰带松了,鬓发散了还不算,五王爷竟直接将他抱到腿上,一手往亵衣里探,一手往裤裆摸。 周围的文人或世家子弟频频偷觑过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和兴味。 若当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五王爷得了手,宝玉跟那些戏子娈童有何区别?日后又如何见人?万幸薛蟠还没彻底糊涂,连忙上前讨好求饶,又约了时间私下再聚,这才令五王爷意犹未尽的放手。 “行,那便下次再聚。”五王爷打横抱起宝玉,亲自送到马车上,俯身拍了拍他滚烫的脸颊,唇角勾起一抹邪笑。 薛蟠见了心里瘆的慌,也不知将表弟推到五王爷怀中是福是祸,一时心乱如麻,未曾注意五王爷放下车帘后拽住贾环胳膊,将他拖到一边。 “不知五王爷有何贵干?”贾环弯腰拱手,态度那叫一个谦卑乖顺。 “听说你在贾家挺横的。”五王爷挑眉嗤笑,“不过凭着老三几分颜面罢了,切莫做得太出格,否则难以收场。老三那人对谁都好,却也对谁都无情。你若以为他至始至终都会看重于你,你便栽了。” 对于贾环的事,五王爷并未刻意去打探,只略听萧泽提过两句‘很厉害’之类的话。一个白身的庶子能有何厉害之处?无非便是争夺家业与父母宠爱罢了!对于这些家宅阴私,五王爷半点兴趣也无,故而对贾环的印象还停留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个层面。 贾环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想到对方才十二三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又救了老三性命,五王爷到底缓和了语气,徐徐开口,“嫡庶有别那些个话本王便不说了。你想要贾家,凭你本事去拿,只一点,不许伤到宝玉。至少这两年之内不许!”至于两年之后?届时他早腻了,哪管贾宝玉是死是活! 贾环抬头瞥他一眼,惨白的脸上满满都是屈辱和不甘,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贾府庶子’刻画的淋漓尽致,然后‘狼狈不堪’的爬上另一辆马车。 车轮吱嘎转动,一道清越靡丽的嗓音从翩然落下的车帘内传出,似有若无,“你且放心,在你得手之前,我保证不把他玩坏咯。”随即便是一缕肆意跌宕,疏淡飘渺的轻笑,勾得人心尖发痒。 等五王爷从那挠心挠肺销魂蚀骨的感觉中回神,马车已经驰出老远,留下一地纷纷扬扬的尘埃。 “娘的,究竟是不是本王听错了?”向来骄傲自负的男人这会儿不禁有些迷惑,在原地恋恋不舍的站了半晌才揉着酥麻的耳朵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五王爷就是这么个变态,而且颜控声控,前渣后忠犬,是重口味作死型人才! 51五一 贾琏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到得金陵,知晓贾环已经归京,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高兴得很。能不与那煞星正面冲突自然千好万好,正欲在金陵痛痛快快玩一场,却不想接到老太太十万火急送来的一封书信,令他将族中几位族老请到京城,若是不肯答应,便给他们带一句话——太太出事了。 几位族老果然不肯动身,但一听这话,个个面色煞白唇色铁青,立即收拾好包裹出发。贾琏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路上丝毫不敢耽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在大半个月后抵达家门。 赖嬷嬷死后贾母将下边的秦嬷嬷提拔上来,此刻她正等在二门外,见到几位族老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张口便道,“几位还请立马去正堂面见老太太。” 几人都是被王夫人收买了的,知晓定然是祭田那事儿招的祸,贾母寻他们算账来了,若捅出去准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心中便先怯了,也不在意那嬷嬷不恭敬的态度,诚惶诚恐往正院走。 贾琏被拦在门外,心里越发觉得不安,转身疾步离开。 “……琏二爷,事情就是这样。”一名小厮跪在贾琏脚边,细细将环三爷归京之后的事全说了。 “好,杀得好!赖大不死,我贾氏何存?”贾琏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道,“亏我素日里对太太恭敬有加,尽心尽力,我媳妇也是掏心挖肺,有求必应,她背后竟把整个贾府都算计进去,半点不顾我们死活!毒妇!怎不一杯鸩酒灌下去,还念什么佛?凭她也配!” 小厮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听说王大人给政老爷补了个工部侍郎的缺,把这事揭过了。” “好啊,分明是二房犯下的滔天大罪,二房非但毫发无损,还得了好处!这是什么道理?我整个贾氏宗族的衰亡竟只值他一个从二品的缺么?老祖宗偏心也不能偏成这样!王子腾算个什么东西,我贾府家事他也插手,还一句话就把罪魁祸首保下!简直欺人太甚!” 仿似一道惊雷劈开了覆盖在脑髓外的硬壳,将贾琏刺激的心窍全开,耳通目明,以往被媳妇教唆着疏远父亲亲近二房还不觉得如何,眼下一看,只八个字可以形容——窝囊透顶!愚不可及!那么大岁数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遣走小厮,独个儿在书房里发泄一通,贾琏才阴着脸回到小院。 王熙凤早得了消息,一脸心虚的迎上前,正要给夫君解衣,却被狠狠推开。 “一边儿去!”贾琏歪在炕上招手,“平儿过来。” 平儿低眉顺眼的替他换上便服,继而知趣的退下,顺便把门窗都掩上。 王熙凤忐忑难安,有心缓和气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家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哪个都提不得。公公婆婆最近已然对她厌恶至极,打骂没有,冷嘲热讽却是家常便饭。若是往常,她定然猛烈反击,眼下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唯恐再给王家女儿添几笔罪状。 贾琏也不说话,静静审视王熙凤,那冰冷怀疑的目光仿似一把剔骨刀,欲将这女人艳丽的外皮剥去,露出内里腐臭难闻的真实。 “夫,夫君,你看我作甚?”王熙凤被他盯的毛骨悚然,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想看看王家女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贾琏冷笑。 王熙凤心里刀绞般难受,眼眶一热便流下两行清泪,跪在炕边拉住贾琏裤腿儿,哀声道,“夫君,太太做下那些事,我全都不知情啊夫君!出嫁前母亲说太太会照拂于我,我自然对她信任非常。毕竟是血脉至亲,我哪儿知道她明里对我千好万好,暗里却百般算计呢?我也是才晓得,她连我的嫁妆都谋了去,当时就气病了,现在还没好利索呢!夫君,我日后再不信她,咱们好好孝顺爹娘,好好过日子成吗?不要厌弃我!”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贾琏也是第一次看见妻子如此柔弱无依的模样,心中不禁恻然。 王熙凤刻意将啼哭声往下压了压,断续抽噎中更显得楚楚可怜,拿出一串钥匙告白道,“夫君,我入府以来操持中馈兢兢业业,府里短缺什么何曾抱怨过一句半句,偷偷典当了嫁妆贴补贾家,自问毫无错处。你若不信且开了库房去看,我一百二十台嫁妆,如今还剩下多少?全都填了贾府这个入不敷出的大窟窿了!既是我王家造的孽,自然该我王家女儿偿还,我没什么好怨的,唯恐你因此厌弃了我,叫我今后如何活下去?不若一头撞死算了!”话落便要往炕沿上撞,被贾琏一把搂入怀中。 “好了,说就说,作甚要死要活的!钥匙收回去,我贾琏还没窝囊到清查自己媳妇嫁妆的份上。夫妻一体,这些个事你既然没插手便罢了,日后休要再提,也莫再帮衬那毒妇!咱们好好孝顺爹娘哺育儿女,过自己的日子。”贾琏话语中透出无尽的疲惫。 因抱在一起,他没能发现王熙凤眼中一闪而逝的心虚。以王熙凤精明贪财的程度,王夫人那些龌龊她如何会不知道?不但知道,且还出手助了几次,拿过大笔银子。贪墨贾敏嫁妆那事,也是她两联手销的赃,只不过王夫人指望她日后帮衬宝玉,一力把罪状抗下罢了。 冰释前嫌兼久别重逢,两人情之所至便缠到一处,酣畅淋漓的发泄一番。事后贾琏昏昏睡去,王熙凤穿好衣裳,面色肃然的行至外间,一个小丫头已跪在门边等候多时了。 见琏二奶奶终于出来了,丫头正要开口,却被王熙凤低声制止,“嘘,琏二爷睡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入了隔壁耳房,王熙凤问道,“东西得手了?” “得手了。”小丫头从怀里掏出两张纸,呈到琏二奶奶跟前。 王熙凤接过细看,片刻后满意的点头,“干得好!这卖身契你自己收着,现在便出府去吧。到了城门有一辆插着红色小旗的马车,你乘上便是,那车夫自然会带你去见家人。记住,与他们汇合后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莫再回来!” “是,奴婢记住了!”小丫头磕了三个响头,接过平儿手里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从角门溜出府去。 “人走了?”听见门扉转动的吱嘎声,王熙凤转头看去。 “回二奶奶,走了。角门处的小厮已被遣开,并没发觉。”平儿躬身答话。 王熙凤轻蔑一笑,“我还以为贾环有多厉害,连状子带卖身契竟直接放在屋里最显眼的地方,当真无人敢碰么?偷了状子再偷了卖身契,从此成为自由身远走天涯,他拿什么去追?不过一个刚愎自用的黄毛小子,还不够我一指头捏的!” 平儿附和道,“奶奶吃的盐比他吃的米还多,他如何斗得过奶奶。” 王熙凤颇为自得,拿起状子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这才递给平儿,语气不耐,“你使人交给姑妈吧,就说她的事,我只能帮到这里,以后莫要再来扰我。宝玉是个好的,我会护着他。” 平儿应诺,将状子收入怀中,匆匆寻人办事去了。 祠堂里,鼻青脸肿的王夫人抖着手接过状子,确定是真后桀桀大笑起来,“小杂种!你以为这祠堂能关得住我?待我大哥飞黄腾达,待我儿女荣华富贵,我会风风光光的出去!到了那一天,我定然要你生不如死!”说完三两下撕碎状子扔向天空,片刻后觉得不妥,又手忙脚乱的捡起来,投入火盆。 递状子的人见她脑袋越发疯魔,忙掩上房门远遁。 贾环与宝玉回府时已到了酉时,天都快黑了,各自回房洗漱安寝。 甫一入门,贾环便习惯性的扫视房中摆设,见博古架上的檀木盒被挪动寸许,禁不住笑了,冲哑巴兄妹说道,“把盒子拿下来。” 兄妹两忙取下递到三爷面前。 贾环挑开盒盖,见状子果然不在,连带的卖身契也少了一张,不但没有恼怒,反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滚到炕上,简直停不下来。 “小崽子,又干了什么坏事?”赵姨娘听闻动静跑过来询问。她最是了解儿子尿性,他笑得如此猖狂只代表一个意思——有人要倒大霉了。 “姨娘,你来看看,状子被盗了,卖身契也少了一张。”贾环边笑边将檀木盒推过去。 “什么?竟有这事?你笑个屁啊笑!还不赶紧派人去追!”赵姨娘气得跳脚。 “不用追了,不出半月,她便会死无全尸。所有碰过状子的人,一个个都得跪在我跟前磕头求饶。”贾环摆手,想到那场景,又是一阵大笑。 “你弄什么鬼呢?难不成你是故意的?”赵姨娘对儿子的话深信不疑,心气儿立马顺了。 “到了那天你就知道了。”贾环闭上眼睛哼唱小曲儿,嘴角至始至终挂着一抹邪笑。 因赵姨娘声量拔得太高,状子和卖身契被盗的事,院里来来往往的仆役听了个真切,见环三爷既不彻查也不派人去追,觉得他不似传言中那般厉害,原本的畏惧之心慢慢淡去,重又变得偷奸耍滑敷衍了事起来。 52五二 因贾政病的厉害,替贾环延请名师的计划不得不搁浅。老太太见他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是个事儿,便令宝玉带他一同去家学里听课,免得耽误了学业。宝玉满口答应,小模样看上去还挺高兴,不免叫王熙凤侧目。 从正院里出来,行至一处抄手游廊,王熙凤拽住傻乐的宝玉,低声问道,“宝玉,你跟贾环处的可好?” “很好啊!环弟神仙样一个人物,谁不爱亲近呢?”宝玉目露欢喜。 “神仙样一个人物?宝玉,你脑子没烧坏吧?”王熙凤拿手去触宝玉额头,连声质问,“神仙人物会叫赖大死无全尸?神仙人物会斗倒嫡母气晕祖母?神仙人物会人人惧怕避如蛇蝎?我的傻孩子,他不是神仙却是阎王呢!” 宝玉红润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王熙凤见状再下一剂猛药,肃容道,“宝玉,你可得小心着点!贾环这次回来一是冲着你母亲;二是冲贾府家业。你母亲是个什么结果你已见到了。再论家业,你才是正经的继承人,是他的拦路石。他连嫡母都能扳倒,更何况兄弟?所以你给我记住咯:与他相处,面上情便足够,内里一定要警醒!在家学里好生读书,莫再胡闹,日后飞黄腾达接了你母亲出去,尽一份孝心吧。若是压不过贾环,瞧你这块通灵宝玉,原本如何光鲜亮丽,现在如何粗鄙简陋。这就是你的下场!”话落拽出宝玉衣襟里的五彩络子冷笑。 宝玉垂眸盯着胸前的通灵宝玉,深埋在心底的自卑和不安又开始咕噜咕噜发酵。 王熙凤见他怆然涕下的模样着实可怜,不忍再说,只摸摸他脑袋叹道,“宝玉啊宝玉,你也长点心吧,不要见谁都往好处想。罢,我知道你心地纯善,使不出贾环那等阴毒手段。你不搭理他就成,旁的凤姐姐帮你处理。进学去吧,快迟到了。”说完将宝玉推出仪门。 宝玉在原地站了许久,听见茗烟隔着墙不停唤自己,这才带着一脸迷茫离开。 贾环正闲得发慌,听说要去家学里听课并不觉得如何抵触,反隐隐有些期待。贾府家学就是个大戏台子,生旦净末丑轮番登场,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小吉祥见主子意动,忙备好笔、墨、纸、砚、书册,并一大盒糕点,令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带上。李大富专门替环三爷管理十几个铺面并许多田庄,整日里忙得陀螺一般,已经很久没在贾府露面了。 两人行到门外,见宝玉端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表情木愣愣的直视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懒得骑马,给我弄辆车来。”贾环摆手拒绝了小厮牵来的骏马。 宝玉这才回神,目光有些闪烁的笑道,“环弟不会骑马吗?为兄教你可好?” “只是懒而已。”贾环饶有趣味的瞥他一眼,心道真是难得,脑袋一根筋的贾宝玉也学会强颜欢笑,虚情假意了。 宝玉话音一落便开始后悔,见他拒绝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策马先行,到了家学也不等待,闷头就进去了,见到起身相迎,妩媚风流的秦钟,忽又觉得所有烦闷都不翼而飞。 难得薛蟠今日也到了,正一左一右搂着香怜玉爱谈笑风生,那猥亵狎昵之态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宝玉却没觉着不妥,与秦钟相携坐到三人后面,紧贴在一块儿私语。 “环儿呢?不是说他也要来进学么?怎还未到?”薛蟠对贾环有那么一点儿不可告人的心思,却又惧于他凶恶的名声不敢下手,接触几次后见他性情十分温和,又开始蠢蠢欲动。 “环弟坐马车来的,很快就到。”宝玉笑得十分勉强。 说话间贾环进来了,在学堂里扫视一圈,见宝玉垂头假装没看见自己,便也不过去自找没趣,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定。 其余人等见进来一个如此丰神俊秀的人物,心里好奇的要命,互相推搡道,“哪家的子弟?面生的很!” 贾兰得了母亲告诫,轻易不敢招惹这位环三叔,见他离自己那样近,欲揣上书包坐远一点儿,又恐惹怒了他,只得侧过身子躲避。 宝玉因王熙凤的话对贾环存了芥蒂,也偏过头去不理。借着课桌的遮掩,薛蟠拉过玉爱小手,往自己裤裆里探,打算爽完一把再说,哪管外面是风是雨。 故而,问明贾环身份,又见贾家嫡系近亲都是这般冷漠态度,学生们对他不免存了几分轻视,更有几个收了王熙凤好处,意欲打压这位贾府庶子,眼里透着明晃晃的不善。 贾环恍若未觉,拿出一本册子心无旁骛的练字。熬过了前几年的适应期,如今哪怕在最嘈杂的环境下,他也能安安稳稳坐上半个时辰而不觉得烦躁。 这日贾代儒依然没来,贾瑞荷包里揣着薛蟠刚给的热乎乎的十两银子,便由得他们胡闹,自己拿了一本戏文看的津津有味。 半个时辰后,贾环习惯性站起来活动筋骨,又转到后院如厕。等他再回来时,贾瑞已不见人影,学堂里闹哄哄乱作一堆。一名容貌丑陋,体格彪壮,年约十四五岁的学生坐在他原本的位置上,将他书册字帖一页页撕掉团成球状,与周围的学生互相投掷,更翻开他书包取出食盒,将里面的糕点吃得七零八碎,几锭银子也被霸占了去。 见主人回来,他们不但没停手,反闹得更凶,嘴里发出嗷嗷的怪叫,纸团墨点四处乱飞。 宝玉薛蟠皆是不理,其余人则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唯独贾兰脸色发白,急急忙忙把自己的东西往书包里一扫,另寻了个安全的位置,心道环三叔可不是好惹的,待会儿闹起来恐会溅我一身血! 贾环嘴角一勾,竟低笑起来,慢慢走到那少年跟前,撑着桌面柔声细语开口,“不好意思,你坐了我的位置。” 那少年见他语气如此软糯,面上更显出几分张狂跋扈,诘问道,“这是你的位置?我怎不知道?写你名字了吗?要不你叫一声,它若应了我便让给你!” 周围的学生仿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捧着肚子乐不可支。 贾环嘴角的笑容更加深刻,点了点食盒道,“你吃了我的糕点。”点了点书册与字帖,“你撕了我的东西。”又点了点干瘪的荷包,“你抢了我的银子。” “我占了,我吃了,我撕了,我抢了!”那少年裂嘴一笑,反问道,“你能耐我何?” 贾环用右手揉了揉眉心,嘴角笑容越发显得温柔而无奈,左手却快如闪电的拿起一方砚台,狠狠砸到那少年脑门上。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又接连触犯了自己底线,不想生气都不行啊!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红的鲜血黑的墨水在半空中开出一朵朵小花,又飘飘扬扬洒到地面。再看那少年,白眼一翻,脖子一歪,慢慢慢慢倒下了。 贾环扔掉裂成两半的砚台,蹲下身欣赏对方血肉模糊的伤口,脸上的笑容还是那般温和美好,却再也没人觉得软弱可欺,只觉得忒也恐怖!小小年纪就杀人不眨眼!不但不眨眼,他还笑得出来!这心性得多残忍? 学堂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宝玉吓得脸都白了,秦钟趴在他怀里不敢抬头。至于薛蟠,他这时才终于体会到何谓后怕,何谓寒凉彻骨。若是贸然对贾环出手,脑袋开瓢的人就该换成自己了吧? 然而事情还没完,贾环从半死不活的人身上搜出银子,随即将之踹开,指尖抠进他脑门上的窟窿,沾了浓稠的血迹在课桌一角写下狂放不羁的‘贾环’二字,幽幽开口,“说说看,这位置究竟是谁的?” 所有人噤若寒蝉。 贾环用力碾压那人指尖,令他活生生痛醒,再次问道,“说说看,这位置究竟是谁的?” 那人艰难的爬起来,瞅见血糊糊的两个大字,心脏都快吓裂了,脑门的伤口更是痛不可遏,颤着声儿道,“是环三爷的,自然是环三爷的,谁也不能占了去!” 贾环轻笑,从袖管里抽出一方洁白的丝帕,仔仔细细擦拭手上的污秽,另拿出一本书,没事人一般看起来。教室里只剩下他刷拉拉的翻书声,足过了一刻钟才有两个学生战战兢兢溜过来,将半死不活的人抬出去。 “我的娘哎!吓死个人了!”薛蟠憋得脸都红了才敢放开呼吸,回头看向宝玉,压低嗓音道,“每天跟这样的煞星住一块儿,你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宝玉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亲眼见证了贾环疯狂嗜血的性子,薛蟠很为宝玉的前途担忧,怎么看,宝玉也不够贾环一指头捏的,又想到今日来学堂是为了教导宝玉龙阳之乐,省得他什么都不懂惹怒了五王爷,白白错过那么大一座靠山,故而神神秘秘开口,“瞧你脸都青了,吓得狠了吧?我有个法子能替你压惊,走,跟我来!”说完把秦钟、香怜、玉爱三人也一并拉上。 挤入狭窄的茅厕,薛蟠二话不说便将香怜拉入怀中,口舌咂摸,肢体交缠,很快就褪了衣裳探入股间,扩张起来。 秦钟和玉爱早有了首尾,见状只觉气血翻涌、欲火焚身,颇有些按捺不住。唯独宝玉懵里懵懂,清白的脸色逐渐变成绯红,结结巴巴问道,“薛,薛大哥哥,你这是作甚?” “你说我在作甚?男人跟男人之间,可比男人跟女人之间有趣儿多了!”薛蟠掏出自己肿胀紫红的物件,一气儿插入香怜温热紧致的那处大动起来。 宝玉早开了荤,却只知道男女之事奇妙无穷,并不知道男子跟男子也能交合。且香怜妩媚的表情那般动人,压抑的呻吟销魂蚀骨,勾得他浑身发烫不能自抑。 秦钟跟玉爱受不住了,见宝玉下边也起了反应,相视而笑便缠磨上去,一个含嘴唇,一个解裤带,忙的不亦乐乎。 宝玉手脚发软,心脏火热,任由他们施为,渐渐也得了趣儿,把先前的恐惧、迷茫、自卑全都丢了个干净。 五人太过忘情,声量不知不觉拔得高了,竟把几个过路的学生引来。其中一个名唤金荣,原是薛蟠的老相好,近日里被甩了正是不忿的时候,从门缝里偷偷一看,当即便不管不顾的嚷嚷开了。 五人吓了一跳,正待穿裤子,门却被人一脚踹开,喊声引来许多学生围观,更有金荣扑将过去,扯住香怜的头发厮打。 玉爱连忙躲到一边。宝玉秦钟拽住裤头劝阻,薛蟠干脆脸都不要了,光着下半身便冲过去捶了金荣几拳。金荣原是家学里的霸王,很有几个仗义的朋友,急急忙忙奔过去助阵。 一群人厮打、谩骂、啼哭、哀嚎……闹得沸反盈天。 贾环早有准备,搬了张长条凳吊儿郎当坐着,从兜里掏出瓜子嘚吧嘚吧嗑了,看到精彩处站起来鼓掌叫好,那叫一个唯恐天下不乱。 赵国基听得响动跑来查看,嘴角禁不住抽了抽,无奈道,“三爷,等贾代儒来了便是一场大麻烦,不如趁乱走了干净。反正这场好戏你也看够了。” “你说得对,戏是好看,惹来一身腥便不值当了。不过,这五个人里,就数贾宝玉的屁股最圆最白,像个大白馒头。”贾环留下这句评语,甩袖子潇洒的离开。 躲在他背后的贾兰探头朝人群看去,果然瞅见宝二叔露出一半白生生的屁股,确实像个白面馒头,忍不住放声大笑,又连忙低头捂嘴,心道环三叔这人不发怒的时候其实挺有趣儿的。 53五三 贾环从家学里出来,弃了马车在街上闲逛,这个摊子瞅两眼,那个摊子摸两把,玩的不亦乐乎,又循着香味来到一个馄饨摊子,足吃了四碗馄饨下去,才摸着肚皮心满意足的离开。 “我总觉得自己手上缺了点东西,你觉得如何?”走了一截,他回头去看赵国基。 “看上去挺好的,没觉着缺了啥啊!”赵国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满头雾水的道。 这档口,一个手提鸟笼,身穿华服,屁股后头跟着一帮狗腿的纨绔子弟大摇大摆擦肩而过。贾环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嗐,我说呢!还缺了个鸟笼子。走着,去花鸟市场。” 两人到得花鸟市场,寻摸了一只小巧可爱的画眉,挑了个做工精致的红木鸟笼,一并付了银子,正准备再买两包鸟食,却见街道拐角冲出一个手拿砍刀,面容狰狞的少年,径直朝二人冲杀过来,喝骂道,“贾环,哪里跑?看我今天不砍死你!” “好家伙,这还不跑?”贾环抱起鸟笼,拉上赵国基便夺路狂奔,被街上的行人撞翻几次,又左脚绊右脚摔了几跤,形容好不‘狼狈’,频频回头看去的脸上更带着‘惊恐万状’的表情。 那人见了越发拼命追赶,誓要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慌不择路的跑进一个死胡同,贾环抱着鸟笼蹲坐地上,鼻端喷出一股股粗气,仿佛累到极点再跑不动了。赵国基张开双手护在他身前,质问那少年,“我们招你惹你了?非要置我们于死地?” “我弟弟被他开了瓢,现如今还没醒过来呢!”少年指了指贾环,蔑笑道,“欺负我弟弟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我家是干啥的,我爹黑白两道通吃,连王夫人、琏二奶奶也对他多有仰仗,你贾府里一个小小庶子竟敢如此张狂,活得不耐烦了吧!置你们于死地倒不至于,毕竟是族人,让我砍两刀,这事便算了了!” “这事如何能了?待我回了老太太,叫她治你的罪!”赵国基高声怒吼。 贾环呼哧呼哧大喘气,仿佛还未缓过劲儿来。 “我娘年纪不大,论起辈分贾老太太还得叫她一声姑奶奶呢!治罪也轮不到贾老太太!再者,我只说这是少年人的意气之争,谁还能杀了我不成?顶多挨两句骂罢了,不痛不痒的。”少年得意的大笑。 原本还期待是谁雇了杀手来干掉自己,却不想只是个半大孩子报仇心切,既无埋伏也无同伙,更没啥阴谋诡计。贾环越听越觉得没意思,装也装不下去了,站起身将鸟笼塞进赵国基怀中,一把将之推到旁边,急促的气息转瞬变为沉稳,“一边儿去,弄伤了我的小画眉拿你是问。” 然后看向少年,不耐开口,“好好一件趣事,被你三两句话说得兴味索然。你耽误我许多时间知道么?环三爷现在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边说边把拳头捏的咔哒作响。 少年见他死气沉沉的眼珠渐渐爬满血丝,一股凶煞之气由内发之于外,在巷子里弥漫,心中便先怯了,想跑又觉得忒没种,只得握紧砍刀颤声警告,“你,你别过来!我这刀可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别把我逼急了!” “我这拳头也是杀过人见过血的。”贾环轻轻一笑,人已鬼魅般飘至少年身边,扣住他拿刀的手腕,摁住他后脑便往旁边的墙壁撞去。 少年撞得七荤八素,刀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抱着头缩着身体哀嚎道,“求你别杀我!我好歹也是你的族人!打死族人你名声还要不要了?这可是革除功名的大罪!” 贾环起先不听,一拳一拳往下捶,听到最后一句才停顿了片刻,回头朝赵国基看去,“这话是真的?” “真的真的!残杀族人是大罪,不但革除功名,且一辈子不能参加科举!”赵国基生怕闹出事来,连忙点头,最后又加了一句,“你好歹替姐姐想想,你若断送了前程,她还不得被贾家磋磨死?” 贾环一腔郁怒无处发泄,狠踹了少年一脚,又拳拳往他脸颊边的墙壁轰击,分明是血肉之躯,撞上墙砖却发出金属般的砰砰声,更有碎石四处飞溅,吓得少年裤裆都湿了。待贾环停手,骨节只微微泛红,连一小片皮屑都没掉,墙壁却被砸出一个凹洞,细看还能发现拳头留下的印痕。 那少年咔擦咔擦转头看去,眼眶都快裂了,再咔擦咔擦转回来,忽然像上紧了发条一般,麻溜的往地上一趴,重重磕头道,“环三爷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我是猪油蒙了心了才敢在您老头上动土……” 贾环接过赵国基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白玉般精致完美的双手,觉得心情转好,像个没事人似得笑起来,“大家都是族人,打打杀杀多不好?不利于家族繁荣昌盛不是?今天便饶了你。” 少年大喜,磕头磕的更重了。 贾环蹲在他跟前,戳戳他额头红肿不堪的伤口,道,“今儿就教你个乖,报仇不是这个报法。若我是你,绝不亲自动手,撒一大把银子出去能雇来多少地痞流氓小混混?且不能一下就弄死了,那多没趣儿?一百两买一只手,二百两买一只脚,三百两买一根舌头,四百两买一双眼睛,五百两买裤裆里那玩意儿……玩残了玩坏了,叫他一辈子生不如死,那才叫报仇呢!知不知道?” 少年听得骨头都寒了,浑身似针刺一般悚然,边磕头边啼哭道,“小的知道了!谢三爷教诲!小的就算自戕,也不敢找您报仇啊!”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日后你还可以来找我玩,只不过段数不能这般低劣了,否则我会生气的,知道吗?”说到这里,贾环轻笑起来。 少年的嗓音本就带着金属般的清越,再被两旁的墙壁一阻,更添了几分连绵不去的空灵,显得好听至极。但在旁人耳里却不啻于恶鬼嘶鸣,猛兽咆哮,还没干透的裤裆又沁出许多骚臭的尿液。 贾环面露嫌弃,站起身退后两步,正欲摆手令他离开,似想起什么挑眉询问,“哎,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环三爷不知道我是谁?”少年磕头的动作顿了顿,见他面露疑惑,又问,“那您知道我弟弟叫什么名字么?我爹呢?我娘呢?” 贾环挑眉,“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来问我?” 那少年仿似得了天大的便宜,也不磕头求饶了,脚下一用劲便跃起来,转瞬便跑得不见人影,心中暗暗忖道:得,您既不知道我是谁那就好办了,回去立马收拾东西举家搬迁,这辈子都不与您照面! 跑到半路想起老娘正前往贾家告状,吓得膝盖一软,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连忙转了方向没命狂奔,终于赶在老娘敲响贾府大门的时候将她拽走。 赵国基盯着空无一人的巷口发呆,好半晌才惊叫道,“哎呦喂,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真是奇了!你当你跑了我就找不着你了?明天家学里一问便知!” 贾环也呆了呆,听闻这话提点道,“明天再问人都跑了,现在就去给我问。听他口气,他家应该是混黑社会的,我那些个铺面正好缺人看场子,找到后带了来,我跟他好好谈谈人生和理想。” 虽然不知道黑社会是何意,但略略一寻思也就明白了,赵国基连忙答应,拔腿便要去追。 “回来回来,把我的小画眉还给我!”贾环及时拉住他衣领。 赵国基这才想起怀里的鸟笼,忙递过去,待三爷接稳了才匆匆忙忙朝外跑。 贾环用指尖挑了挑小画眉的尖喙,被它啄了几下,觉得痒得不行,禁不住轻笑起来,然后抬头深深看了眼巷子旁边某酒家二楼一扇大敞的窗户,这才哼着小曲晃着脑袋,一摇一摆的离开。 待他走的远了,空荡荡的窗户忽然闪出两个人影,穿着华贵锦衣的高壮男子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语气满是兴味,“哎,原来那天不是本王的错觉!这贾环真有趣,说话诙谐,善于伪装,武艺非凡,人长得漂亮,笑声也动听……啧啧,全乎了!本王喜欢,哪儿哪儿都喜欢!” “王爷,他跟贾宝玉,你更喜欢哪个?”稽延一本正经的问道。 高壮男子,也就是当朝五王爷认真寻思了一会儿,极其苦恼的开口,“不分伯仲吧。本王喜欢贾宝玉的纯稚天然,也喜欢贾环的诡异多变。他两完全就是相反的两个类型,你说本王先要哪个好?” 稽延面瘫功夫再高,这会儿也禁不住抽了抽嘴角,无奈道,“晋亲王十分看重贾环,想来是打算将他培养成心腹之人。王爷您最好别碰。” “得,本王就不该问你。扫兴~”五王爷抱臂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终究觉得没趣,悻悻然离开。 贾环乘马车回到贾府,刚走到半路,就见赵姨娘立在廊下冲他招手,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好事了?”贾环走过去,扶住她胳膊。 “你跑到哪儿去了?家学都闹翻天了,贾代儒亲自送了贾宝玉回来,却说你今日逃了课,四处找不见人!”赵姨娘正欲揪儿子耳朵,想到他犯的错跟贾宝玉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便作罢,眉飞色舞道,“可惜你提早走了,那么大的事儿都没见着……” “究竟什么事?你别卖关子了成吗?”贾环故作不知。 “家学是干嘛的?家学是读圣贤书的地方!你知道贾宝玉干了啥?他诱拐了几个学生在家学里行苟且之事,衣服都脱光了被人擒住,哎哟,几辈子的脸都丢尽了!更要命的是他还诱拐了秦大奶奶的弟弟,那个叫秦钟的,你认识吧?” 赵姨娘说完便拉着儿子朝正院奔,笑嘻嘻道,“走走走,老太太正在审他们几个呢,咱去看看热闹!” 这样的丑事绝不能叫家里的姑娘们听见,贾母令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役守住院门,见有人来便上前驱赶。 但环三爷,这些人却是不敢拦的,毕恭毕敬的放他入内,还未走近便听见薛姨妈尖利的怒斥声,骂完儿子又跪下给老太太请罪,直言没脸再待在贾府,这就收拾东西走人。 贾母早就腻了这母子三个,又记恨薛蟠带坏她的心肝宝贝,不但没拦阻,还派了几个婆子帮忙。 薛家母子出来时与贾环撞个正着,薛蟠立即避让到一旁,脸上带着怕怕的表情。薛姨妈冲赵姨娘讪讪一笑,眼中并无难过只有庆幸。她正愁没机会离开贾府,儿子就闹了这一出,日后便拿‘没脸相见’做借口与贾府彻底撕掠开,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薛姨妈不像传闻中那般没脑子嘛,还晓得因势利导,权衡利弊。”贾环挑眉轻笑。 赵姨娘莫名其妙的瞅他一眼,快步跨上台阶。 薛姨妈吼完又换了贾政吼。听闻这事,他无论如何也躺不住,拖着病体,拿着藤条就冲到正院,对准贾宝玉便是一顿乱抽,口口声声要打死这个孽障。 “老爷不要啊!宝二爷也是受了薛少爷蛊惑,懵里懵懂被拖进去的,他哪里知道他们干得都是些什么事儿!再者,您也不能这般偏心啊!环三爷今天还在学堂打死了人呢!您怎不闻不问?”茗烟扑上去护住主子,试图祸水动引。 “什么?”贾政扶着脑袋,只觉得天旋地转。 贾母也露出惊愕万分的表情。打死族人可不是小事,若查明属实,贾环的前程就全完了!原本应该觉得难过,待她想明白其中关窍,心里竟微微一喜。如此,宝玉下半辈子就安稳了,无需担心被一个贱婢生的贱种压制。 “哦?我打死谁了?”贾环跨入正堂,曼声询问。 “你打死了周浩你还不认?老爷,老太太,您们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周家问问!”茗烟言之凿凿。 贾宝玉躲在他身后,偷偷松了口气。 “来人,赶紧派人去姑奶奶家看看!”贾母立即接口,生怕贾政再冲自己的心肝宝贝下黑手。至于贾环,她却是管不了他死活了,只能保证这事不会坏了贾府名声。 门外有人应诺,赵姨娘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没扑上去阻拦,贾环却老神在在的坐下,逗弄笼中画眉。还是那句话,他只滥杀丧尸,不滥杀人类,那少年看似伤得严重,不过躺上几天而已,绝死不了。 就在这时,一个面相精干的妇人匆匆赶到,还未走近便高声大喊,“大侄女儿,真是对不住了大侄女儿!我那不成器的幺儿与府上的三少爷起了口角,把三少爷打伤了,我特地赔罪来了,还请你看在他年小不知事的份上莫与他一般计较!” “你家周浩没死?”贾政已昏了头,呐呐问道。 “呸呸呸!政老爷说得什么话?我儿子好端端的,你咒他干啥?”周氏吐了几口唾沫,没好气的将手里的锦盒扔给鸳鸯。 贾政心神一松,跌坐在凳子上。 赵姨娘猛拍胸口,嘴里直念阿弥陀佛。 茗烟傻眼了。 贾宝玉心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忽又惊觉自己心思龌龊,忙低下头去掩饰。 就在这档口,门外有人传话,“老爷,老太太,好消息,大大的好消息!方才金陵那边派人递了口信,说环三爷院试中了头名!妥妥的小三元啊!” 贾环面上毫无意外之色,掐着手指计算自己能挣多少银子。 周氏忙不迭道喜,把三少爷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紧接着又有小厮来报,说衙门来人送信,老爷工部侍郎的职位皇上已经批了,三日后便去工部报到。 “哈哈哈,好好好!”贾政连声大笑,又抚掌称好,把宝玉干下的龌龊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觉得毛孔开了,骨头轻了,心气顺了,什么病都没有了。 “打赏!府中下人统统赏一个月工钱!这可是双喜临门啊!去各院通知,就说三日后我要设宴庆祝,谁也不准缺席!”贾母立即发话,给周氏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送走,又忙命人悄悄把宝玉抬回屋,然后拉着儿子畅想未来。 贾政升了官,儿子也出息了,哪还有心思去管不成器的嫡子,见他走了也假作不知。 贾环先是被人推出来背黑锅,后又被捧上天去,心里腻味到极点,也不管贾政和贾母是何脸色,冷笑一声走了。 赵姨娘假惺惺的告罪,也跟着离开,行至院外,冲荣禧堂方向吐了口唾沫。因环三爷在旁,周围的仆役全当自己眼瞎了,啥都没看见。 54五四 刚跨入院门,正勤练武艺的哑巴兄妹立马奔过来打躬作揖。哑妹甜笑道,“恭喜环三爷,贺喜环三爷!祝三爷福星高照,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今年秀才,明年举人,后年状元!” 哑巴哥哥嗷嗷两声,表示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不错,说起成语来一溜儿一溜儿的,可见最近有在用功读书。赏你们的,接着。”贾环掏出两粒碎银,往远处一抛。 兄妹两迅速朝流光落下之处奔去,堪堪在银子落地之前接住。 “不错,武艺也大有精进。”贾环满意一笑,施施然往院里走,一路遇见许多仆役,全没了前日懒怠散漫的模样,纷纷围上来贺喜,好听话不要钱似得往外倒。 中秀才没什么出奇的,奇就奇在环三爷年纪这般小,且中的还是小三元,又在皇上那里挂了号,再有三王爷常来常往开道铺路,日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被派来伺候环三爷的仆役原本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现如今恨不能把鼻孔抬到天上去。 老太太和贾政分别送来许多好东西,就连最抠门的贾赦,也令邢夫人封了二百两贺银。大房二房虽然撕破脸了,但大房对扳倒王夫人的功臣贾环却十分喜欢,乐得给他作脸来膈应偏心偏到胳肢窝去的贾母。 鹊儿刚得了消息便急急忙忙往探春院子里赶,想起往日自己抛弃环三爷投奔三姑娘的行为,又想起小吉祥,宋嬷嬷,甚至哑巴兄妹的风光日子,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但她终究服侍过三爷一段日子,知晓他决绝的脾性。背叛过一次的人,他是再不会用了。 勉强压下心头似岩浆般喷薄而出的悔意,鹊儿低声将三爷中小三元的消息告诉侍书。 侍书先是一惊,后又一喜,略寻思片刻终露出忧虑的表情,挥退鹊儿掀帘子进屋,低声回禀,“姑娘,环三爷中了小三元,现如今已是秀才老爷了。” 探春指尖被绣花针狠狠扎了一下,连忙含进嘴里允吸,又找来药膏涂抹,忙活了半晌才沉吟道,“他今年才十三吧?三年后参加乡试会试殿试也才十六,真真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想起赵姨娘母子近段时间对自己的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她心间被浓烈的怨恨和深切的挫败填满,闭眼冷笑道,“不过还有一句话说得好——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若再这般放肆猖狂下去,早晚有伤仲永的一天。我且等着!” 侍书见主子关键时刻竟拧上了,连忙劝阻道,“姑娘,现如今太太倒了,你的前程全栓在赵姨奶奶和环三爷身上,你可千万不能想岔了!三爷好就是你好,他毕竟是你嫡嫡亲的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再者,我探听到一点儿内情,三爷在李家庄的时候也是整日走鸡斗狗不务正业,教导他的先生不过一介酸儒,半点本事没有,他照样拿小三元。由此可见,某些人的聪明才智那是天生天养的,不能以常理度之。三爷绝不是个简单人物,与他交好,你这辈子便不用愁了!” 探春虽然心气高,却也能屈能伸,即便心里百般腻烦,终究想通透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备好礼物,我明日去看他们母子。” 侍书松了口气,应道,“哎,我这就下去准备。不过姑娘,咱该送些什么才好?轻了显得没诚意,重了又有攀附的嫌疑,恐令环三爷反感。” 探春见自己的大丫头一口一个环三爷,好似对方多了不得似得,往日在他面前的优越感荡然无存,简直卑微到尘埃里,刚压下去的不甘又悄然冒头,敷衍道,“就把准备送给宝玉的那套鞋袜送过去吧,用的都是顶顶好的料子,针线也煞费苦心,算拿得出手了。” 侍书呆了呆,忧虑道,“姑娘亲手做的东西,送过去自然是极好的,显得诚意十足。只是,万一不合脚该怎么办?” “赵姨娘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忘了?但凡我给她一点好脸色,她骨头都能轻上二斤。环哥儿眼皮子忒浅,我给宝玉送些东西,他总哭着喊着向我讨要,不给就撒泼打滚,给了就欢天喜地。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他走时已经七岁,想来性子不会改变,给他点甜头哄哄便罢。不合脚,我就说平日里惦记环哥儿,自己估摸着缝制的,他们只有欢喜的份儿,哪还会嫌弃。”探春笃定道。 她总以为赵姨娘母子心里还惦记着她,不过记恨她当日绝情,强作不在意罢了。现如今她都主动低头了,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必然会欢欢喜喜接纳自己。 侍书总觉得‘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话不能用在诡谲难测的环三爷身上,正欲开口劝说,探春却往炕上一歪,摆手道,“我累了,想独个儿待一会儿,你下去吧。” 见主子面露不耐,显是不想多谈,侍书犹犹豫豫的下去了。 贾环清点完贺礼收入私库,又与赵姨娘闲话片刻,见到了固定就寝的点儿,这才慢悠悠回房。哑巴兄妹早已使人备好热水,可怜巴巴的站在门口。 “哟,这是咋了?谁能把狼崽子都惹哭了?”他指着小哑巴红彤彤的眼眶。 “里面那个女人抢了哥哥给爷洗澡的差事!”哑妹拉住三爷衣摆告状。 “就为这?”贾环忍俊不禁,拍拍哑巴后脑勺曼声道,“你不会把她撵出去?教了那么久武艺算是白教了,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三爷,哥哥从来不打女人。”哑妹挺了挺小胸脯,表情十分骄傲。 贾环抚掌大笑,几乎直不起腰来,见小哑巴脸颊慢慢涨红,几乎快冒烟了才眯眼道,“爷今天给你们上一课,这世上不分男人女人,只分该打的,不该打的;该杀的,不该杀的;有利用价值的,没利用价值的。当然,如果只牢记上述几类,你们这辈子就悲剧了,所以还有最重要的一类——我爱的和我恨的。爱便爱的轰轰烈烈、全心全意,恨亦恨的铭心刻骨、毁天灭地。如此,你们的人生才不会烙下‘后悔’两个字。记住了?” 哑巴兄妹重重点头,心里眼里满满都是对环三爷的崇拜。 跟在后头的赵国基嘴角抽搐,心道大外甥啊,你这样教育小孩真的没有问题?他两个在你的调教下已经越来越像小怪物了,你知道吗?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哑巴茅塞顿开,立马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便要进去找那丫头算账,却被贾环勾住衣领,笑道,“今日被赶出来,你已经败了,且还犯了玩忽职守的过错,便罚你蹲马步一个时辰,有没有异议?” 小哑巴摇头,表示没有异议,将匕首插回去,垂头丧气的走了。哑妹道了句‘三爷晚安’,匆匆跟过去与哥哥同甘共苦。 贾环令赵国基也回去休息,这才跨入门槛,见那婢女跪在浴桶边,脸色煞白浑身打颤,一副后悔不迭的模样,摆手道,“起来吧,伺候我沐浴更衣。” 那婢女长相不俗,身段妖娆,贾母送她过来本就为了施展美色笼络贾环。之前因惧怕不敢近身,之后又因状子和卖身契被盗的事存了几分轻视,有些消极怠工,直至今日环三爷中了小三元的消息传来,她才意动。 见环三爷口里放着狠话,进屋后却对自己和颜悦色,婢女胆子渐渐变大,擦澡的动作越发撩人,手臂探入水中直往下腹摸去,心道环三爷看似瘦弱,却不想浑身的肌肉这般优美紧实,再长几岁还不迷死个人? 贾环闭眼假寐,任由婢女施为,片刻后忽然站起身来朝自己下腹看去。水珠沿着少年苍白的皮肤滑落,向来毫无反应的那处竟微微抬头,吐出一滴圆润可爱的粘稠液体。物件虽体积不大,形状却极为精致漂亮,颜色亦是干净健康的粉红,看上去格外诱人。 婢女面红耳赤,呼吸粗重,只盼望环三爷赶紧把自己拉上床去共赴云雨。想一想那画面,又瞅一瞅环三爷挺立的那处,她暗暗咽下一口唾沫。 “你给我出去!” 当这句话传来时,她万分错愕的睁大眼睛。 “立刻给我出去!”贾环加重语气又说了二遍,瞳孔依然黑沉,眼白却染了几缕血丝,面相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婢女这才回过味来,连忙赶在环三爷发飙之前夺门而逃。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贾环跨出浴桶,垂头看着精神奕奕的小贾环低笑起来。这辈子都十三了还没反应,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连日常的毒药炼体都停下。今天终于确定不过是虚惊一场,心里自然高兴。 弹了弹微翘的顶端,他没有动手纾解,反而套上亵衣亵裤,呢喃道,“原来我不是太监,很好,吃一粒毒药庆祝庆祝。”边说边从衣柜的暗格中摸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选了一粒毒性最强的药丸塞进嘴里。 久违的剧痛和灼热席卷全身,他身体微微颤抖,脸上却全无隐忍之色,反透出无尽的畅快,平素苍白到病态的皮肤染上靡靡艳色,像一只沉溺于享乐的魔物,危险而惑人。 异能又变强了,体内翻搅沸腾的岩浆只喷发了片刻便逐渐熄灭,他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往里一躺,很快进入梦乡,手习惯性伸入枕下,握紧一把匕首。 翌日,贾元春得了消息遣抱琴送来重礼,并给老太太带了话,言及自己久病卧床,思念家人,望母亲祖母前去晋亲王府一见。 “太太也病得重了,下不了地,还是老身一个人去吧。”贾母推拒道。 元春本就不指望自己一句话能救出母亲,不过激了老太太去见她罢了。病了一个月,派人递了许多话,老太太始终无动于衷,即便自小在她身边长大,感情深厚,元春也不免生了几分怨怼。 抱琴假意询问王夫人几句便扶着贾母登上马车,踢踢踏踏到得晋亲王府。 “老祖宗,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把孙女儿忘了。”贾元春半躺在床上,强笑道。 “如何会忘?到底是我亲手养大的娇娇宝贝。”贾母快步走到床边,握住孙女消瘦不堪的手腕,叹道,“你别跟祖母耍心眼子,你母亲造的孽,我就不信周瑞家的没告诉你。府中连连出了许多大事,我有心来看你,可实在脱不开身啊!就在昨天,你那不成器的弟弟还做下一桩丑事,说起来真是荒唐……”随即压低嗓音,将学堂苟且那事说了。 贾元春呆怔半晌,干裂的嘴唇咬出一丝血来,恨道,“宝玉之前绝不是这个样子!他心地纯善,不知世事,如何会在短短一月中变得如此荒淫?老祖宗,你难道就不会往其它方面想想?若不是你们软禁母亲,若不是贾环步步相逼,若不是你打压厌弃于他,他怎会性情大变自暴自弃?” “你母亲造的孽连王爷都知道,我若不处理,像个什么样子?再者,大房一家还眼睁睁的看着呢,若叫他们心气儿不顺了,不管不顾闹将出去,贾家还不得玩完?!贾家垮了,你在王府如何立足?还有,我打压厌弃宝玉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贾母心中怒气横生,目光触及孙女苍白憔悴的容颜,又不得不压下去。 贾元春自知失言,缓和了语气问道,“你为何换了他的通灵宝玉,还不许旁人说他有出息?这不是打压是什么?” 分明是一片拳拳回护之心,到了孙女嘴里却成了打压厌弃了,合着他们一个二个都是这样想的?自己劳心劳力究竟图个啥?贾母脸色白了,眼眶红了,抖索着唇瓣恼恨道,“好哇,我本是好意,你们却当了驴肝肺!你知晋亲王那天看见宝玉说了什么?说他衔玉而生天降异象,真是好大的福气,连皇子龙孙都比不得了!我这才忙忙使人换了通灵宝玉,对外便说丢了。这些话传开来第一个受害的就是宝玉,我也就没挑明,想你们应该能理解我的苦心。罢,你们既然不满意,我立刻给他换回来,就说我家宝玉出息!将来比皇子龙孙还要出息!” 贾母越说气性越大,渐渐有些口不择言,心知再待下去少不得闹一场,杵着拐杖扭头便走。 等她走得远了,贾元春才堪堪回神,想到王爷近月来未曾踏入自己房门半步,未曾垂问自己病情半句,看见自己时面上含霜目中泛冷,原不是贾环搞的鬼,却是被自己弟弟带累了。且这事早已被母亲传得大庆皆知,谁若在皇上跟前诋毁个一句半句,当真是百口莫辩啊…… 想到这里,贾元春一下一下捶打床沿,望着帐顶苦笑道,“造孽啊母亲,都是你造的孽!女儿自保都难,却是救不了你了!” 与此同时,探春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跨入赵姨娘母子院门。 55五五 看见款款而来的秀丽少女,小吉祥和宋嬷嬷均是一愣。 “这是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探春笑问。 “怎么会?三姑娘快快请进!”宋嬷嬷连忙上前引路,小吉祥撩起裙摆便往赵姨娘屋子里奔,兴高采烈的喊道,“姨奶奶,三姑娘来看你来了!” 探春见状心中颇为得意,心道果然如此,凭我做了多不好的事,姨娘都放不下我。母子亲缘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赵姨娘正盘腿坐在炕上看账本,闻言先是一惊,后又一喜,跳下炕便要迎出去,似想起什么却堪堪打住,踢掉穿了一半的绣鞋,重新坐回炕桌边,并找了一面绣绷子将账册盖住,淡淡摆手,“让她进来吧。” 归家那么久未曾来探,偏环儿中了小三元她就来了,到底是敏探春,趋利避害,审时度势的本事一流!想到这里,赵姨娘不免觉得心寒,但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却也无法完全丢开手去不管,看一眼也好。 探春入屋后见赵姨娘安安稳稳坐在炕上,面容很是平静,心下便有些不舒服,可目光触及地面颠三倒四放着的绣鞋,便暗暗笑开了,主动凑上前去唤道,“姨娘,我来看你来了,最近过得可好?身子可爽利?” “都一个月了才问,不觉得晚了点?是看见环哥儿中了小三元,觉得有利可图了吧?那天不是挺硬气么,说我们今后与你全无半点干系!你这回过来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赵姨娘声声诘问,虽然已过去很多天,想起来依旧觉得心如刀绞。 探春低着头许久没说话。 赵姨娘等得不耐烦了,这才正眼朝她看去,冷漠的表情立即被惊讶取代,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不声不响就哭起来了?我说错你了么?” “姨娘说得没错,是我错了。”探春哀泣道,“可你们谁人能理解我的苦?我自小早慧,虽养在老太太身边,仆役成群千娇万宠,却也明白自己只是个庶女,再如何也越不过大姐姐和宝玉,故而恪守规矩,谨言慎行。我心知太太待我好不过为了控制姨娘,打击姨娘,可我小小年纪,有何能力反抗?我也要生存啊!环哥儿虽然物质上差我一截,可他生病的时候有人疼,难过的时候有人宠,欢喜的时候有人倾诉……可我呢?无论伤心难过还是病痛,都得自己硬捱过去。多少次你带着环哥儿在花园里嬉笑玩耍,我却只能躲在暗处偷看,自己对自己说——瞧,那是你娘,那是你弟弟,你不是一个人呢!末了再偷偷溜回去,躲在房中痛哭一场,还不能叫旁人发现。你们只看见我表面的风光,可曾看见这背后的辛酸苦痛?人人都道我精明强干,可这份精明强干不过为现实所迫罢了!如果可以,我多想做一个有娘疼有娘宠的娇娇女啊!” 说到最后,探春已然泣不成声。 赵姨娘被她说的心都快化了,坐过去将她搂入怀中,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哽咽道,“我的儿,你不说,我怎知道你心里苦?以前我也不对,不该总是吵吵闹闹让你难做。好了不哭了,太太倒了,你再不用怕她了。从今以后娘会疼你宠你,不让你吃半分苦头!” 侍书垂头假装抹泪,心中却暗暗赞道:姑娘这话说得好生漂亮,任哪个为娘的听了都得心软。只不知环三爷会不会这般好糊弄? 正胡思乱想着,门口一道慵懒的嗓音传来,“哟,这是咋了?唱大戏呢?” “兔崽子胡说些什么!”赵姨娘三两下抹掉眼泪,欢喜道,“快过来,你姐姐来看咱们了。” 贾环斜倚在门边,也不知站了多久听去多少,一双雾蒙蒙黑沉沉的眼珠紧紧锁定探春被泪水打湿的脸庞。 探春低下头用帕子擦泪,实则为躲开少年那仿佛洞彻一切的目光,心中的自得也被慌乱所取代。这个弟弟自从回来以后便大为不同了,身上总弥散着一股叫人心惊肉跳的邪气,令她委实喜欢不起来,更亲近不起来。 贾环慢慢走过去,蹬掉鞋子往炕上一歪,问道,“是来贺我的?礼物可曾带了?” “自然带了,三爷请过目。”侍书连忙呈上几个锦盒。 “死孩子,一来就问这个,见不见外?”赵姨娘没好气的戳儿子额头。 贾环冲老娘灿笑,自顾拆开锦盒,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药瓶。 “这是百花玉露丸,送给姨娘的。每天晨起含上一颗能清除体内淤积的毒素,达到美容养生,延年益寿的效果。”探春柔声解释。 “这是宫中娘娘才能用的贡品,大姐儿送给姑娘一瓶,姑娘没舍得用,说是留着等姨娘回来。”侍书轻声补充。 赵姨娘立马夺过去,放在掌心细细把玩,又拧开瓶盖轻嗅,笑得嘴都快裂了。 贾环拆开下面一个锦盒,都是些珠钗胭脂等物,看上去很值些银子,正欲伸手拨弄,又被赵姨娘一把抢走。 探春心里看不上赵姨娘粗鄙贪婪的举止,面上却半分不露,抽出最下面一个锦盒递给少年,玩笑道,“环哥儿还是直接看这个吧,这个才是你的。” 贾环冲她淡淡一笑,慢条斯理拆开锦盒,拿出一双大红缎面嵌金银丝的花鸟纹粉底小朝靴,靴头用多余的缎子折出半朵牡丹的花样,并用金银丝线浓描重抹,密密缝制,显得华贵非常。 赵姨娘看了叹为观止,啧啧有声道,“这做工,这绣样,简直神了!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儿啊,可得费一番苦心吧?” 探春正欲摇头,侍书抢白道,“可不是吗,因心里念着姨奶奶跟环哥儿,姑娘平日里一旦得闲就给你们做些绣活聊以自慰,做完了生恐太太发现,又含着泪烧掉。这双靴子足足做了三个月,因实在花了很多心血,姑娘没舍得烧便偷偷藏起来!瞧瞧,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赵姨娘连忙握住女儿双手,心肝肉的直叫唤。 探春摇头道,“哪儿有她说的那般夸张,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我乐意。环哥儿快穿上试试。因不知道你长多高了,我估摸着尺码做得,若有不合脚的地方我好拿回去改。” 贾环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很是兴致盎然,正欲弯腰套鞋,哑巴兄妹蹬蹬蹬跑过来,一左一右替他把靴子穿上。 “三爷,靴子太大了,前面都是空的!”哑妹戳了戳空荡荡的靴头。 贾环笑而不语,在屋内走了两圈重又坐回炕上,脱掉靴子睨视探春,道,“贾探春,靴子太大了。” 探春歉然一笑,“没想还是估错了,我回去改了再送过来。”说着便要拿回靴子。 “不用。”贾环一把扣住,语气慵懒,“不用改了,反正这靴子又不是送给我的。” 探春闻言心尖发颤。赵姨娘猛然转头朝她看去。 贾环一边把玩靴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道,“前一阵儿贾宝玉穿出一件大红缎子嵌金银丝线带花鸟纹的排穗褂,他欢喜的很,直言褂子太过华丽锦绣,竟无一双合适的靴子可配,又言还是三妹妹好,答应给他缝制一双配套的,不日就能穿上。想必就是这双吧?” 贾环拿起炕桌上的剪刀,将靴子一点点绞碎,轻笑道,“你可是敏探春啊,以区区庶女之身在王夫人和贾母跟前混的风生水起,连王熙凤都要谦让三分的敏探春。别人不敢得罪的人你敢,别人探不到的消息你探的到,你若果真惦记我们,托人秘密送两封书信带几件绣活岂是难事?” 探春用力握紧绣帕,告诫自己绝不能低头,绝不能露出心虚之态。 赵姨娘略寻思一会儿,欢喜的表情僵硬在脸上,眼中透出浓浓的悲哀。 贾环绞碎一只又拿起另一只,继续道,“你确实希望有娘疼有娘宠,可你心目中的娘亲从来不是姨娘,而是王夫人,是也不是?你宁愿被王夫人利用控制,也不愿做回姨娘身边卑微低贱的庶女,是也不是?你心里苦,可你甘之如饴,是也不是?你见王夫人翻身无望,这才转而笼络姨娘和我,指望我们能为你所用,是也不是?” 少年每诘问一句,探春便忍不住抖一抖,脸上渐渐露出失控的表情。 贾环把绞碎的靴子扔掉,俯身直视探春,一字一句开口,“亲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圣最纯粹的感情之一,不能随意挥霍,更不能处心积虑的利用!我贾环不稀罕你的虚情假意,更不捡别人用剩的东西。你可以走了!记住你曾经说过的话,我们日后两不相干!” 探春终是忍不住低下头去,牙齿用力咬合,咯咯作响。 赵姨娘笔直坐在原位,表情很平静,可眼中早已蓄满泪水。她的女儿,再一次叫她失望了。 “你可以走了,今后好自为之吧。”贾环再次开口。 探春猛然抬头,将一堆碎布朝他砸去,歇斯底里道,“没错!我的确看不起你们!你们的贪婪、粗鄙、庸俗、卑贱,每每叫我难堪恶心!贾环,你莫得意,有老太太在,你永远是区区一介庶子,永远比不过宝玉!当真以为晋亲王会护你一辈子呢?他只为拉拢荣宁两府罢了!等宝玉袭了荣国府的爵位,等你没了利用价值,我看你如何落魄!” “咦?承袭荣国府爵位的人不是大房嫡子贾琏吗?怎会变成贾宝玉?难道是本王记错了?”三王爷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表情看上去很疑惑。 萧泽跟曹永利站在他身后,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也不知听去多少。 屋里人悚然一惊,连忙下炕行礼。 “快快请起。”三王爷摆手笑道,“是本王逾礼了,见外边没人便径直过来了。” 赵姨娘连忙说无事。三王爷与儿子打打闹闹没大没小的模样她见得多了,对皇权的敬畏减少,行事便也大方自然起来。 “既然三姑娘在这里,本王便不进来叨扰了。环儿,回你屋里说话。”三王爷冲贾环招手,转身避让时补充道,“本王与环儿可不是旁人以为的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本王一天不死,便护环儿一日。还有,非议皇族乃死罪,今日看在环儿的份上,本王便当什么都没听见,还请三姑娘慎言!” 探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等贾环靸鞋出去了才软软瘫倒。 “小吉祥,宋嬷嬷,送三姑娘回去。”赵姨娘偏过头不去看她。 待探春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三王爷忽然造访并训斥三姑娘的话已在府中传遍了。贾琏因‘贾宝玉乃荣国府爵位继承人’这句话恼恨不已,暗忖王夫人平日定然时常念叨,才叫探春学了去,一群狼子野心的东西!自此对探春百般厌恶,视如陌路。 贾母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回来,听闻这事当场便砸了一套名贵茶具,令探春好好抄写家规学习女戒,习有所得之前不许跨出房门半步。 贾政更是怒不可遏,碍于探春是女儿身不好动手鞭笞,找上门狠骂了一顿,直言她被王夫人教坏了,若再不悔改,便草草寻一寒门蓬户嫁走,省得像王夫人那般进了豪门深宅给夫家娘家招祸! 本因环三爷归京而地位超然起来的三姑娘,一朝便被打回原形。 探春伏在床上痛哭,心里说不清是怨恨多一些还是懊悔多一些,只暗暗发誓从此以后自己的兄弟只有宝玉没有贾环!且早晚有一天要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叫赵姨娘母子悔不当初! 贾环与三王爷相携进屋,蹬掉鞋袜歪在炕上,长叹了一声,“我能接受一切阴谋诡计倾轧暗害,却不能接受以爱为名的欺骗。若她坦言自己做错并承诺日后好生孝顺姨娘,我不会如此绝情。这世上最可恼可恨的事,是你一腔真情却惨遭利用。” 三王爷将少年揽入怀中笑道,“环儿看上去无情,实则最是重情重义呢!能在生命垂危的关头与你相遇,也不知我修了几辈子的福。” 贾环与三王爷恰恰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一个看似无情实则重情;一个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但偏偏是这样迥异的人,叫三王爷从好奇到喜欢再到信任,直至完全放不开手。若能成为贾环心中最重要的存在,该是何等的幸运?这念头一旦兴起便无法遏制,总是忍不住对少年好一点,再好一点,更好一点……因为知道自己的付出总会得到同样的回报,所以格外安心,所以毫无顾虑。 想到这里,三王爷摸摸少年柔软的发顶,惬意的轻笑起来。 56五六 男人温热的鼻息在耳边拂过,带来一片酥麻瘙痒,贾环推开他,用力揉了揉耳朵。 三王爷勾勾手指令小哑巴奉茶,戏谑开口,“把靴子绞碎,你怎像个女人一样?” “不绞碎了,难不成让她拿回去转送给贾宝玉?两头讨好,美得她!”贾环接过哑妹递来的茶水,仰头牛饮。 “真是小孩子脾性。”三王爷想笑,张口却猛烈咳嗽起来,脸颊透出异样的潮红。 贾环皱眉,沁凉的掌心贴上他额头,末了握住他手腕细细把脉,沉声道,“风邪入体,忌劳累,多休息。你干什么去了?不过半月没来,腑脏虚了,心气也不足了。” “送大皇兄前往密州行宫幽禁终身。”三王爷以拳抵触,堵住快要溢出喉咙的咳嗽。 “想咳便咳,强自忍耐只会憋出更厉害的病来。”贾环没好气的告诫,话落下炕,从衣柜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褐色丸药。 “吃了它睡上一觉便好。”等三王爷咳完了,他将药递过去。 曹永利正欲阻拦,却见自家主子毫不犹豫的张口咽下,说话间透出对少年浓浓的依赖,“可我现在睡不着该怎么办?” “等药效上来,你自然而然会犯困。”贾环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锦盒,重又坐回炕上。 曹永利转头朝萧泽看去,见他蹲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嚼草根,完全放任少年的举动,只得将怀疑劝阻的话统统咽进肚子里,并退后几步缩在墙角,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贾环打开锦盒,取出厚厚一沓银票,边数边漫不经心的道,“大皇子弄死过你一回,你父皇竟还让你押解他去密州?就不怕你下杀手?” 三王爷似笑非笑道,“谁让我是父皇最忠厚仁善的一个儿子?谁让我是‘贤王’呢?既然接了这差事,我就得保他不死,至少不能死在我父皇前头。” “所以说,我宁愿做真小人也不愿做伪君子,活着累。”贾环嗤笑。 “你在拐着弯的骂我?”三王爷挑眉。 贾环笑而不答,继续数银票。 “又从谁那里榨来这许多银两?从刚才数到现在,少说也有一二十万了吧?”三王爷凑近了去看。 “赌博挣来的,另外买了几个铺子,得了些收益。这张你拿着,算作花红。”贾环抽出一张银票塞进三王爷怀中。 三王爷拿出来细看,挑眉道,“我投了五十万两,你给我一百两花红,真够大方的啊!” “可不是嘛,我也觉得自己很大方。”贾环厚颜无耻的伸出手,“话说你今天是来干嘛的?贺我中小三元的吧?贺礼呢?” 三王爷哭笑不得,翻身将少年压在炕上缠绵,把他头发弄乱了,衣襟弄散了才堪堪罢手,从怀里掏出一枚流光溢彩的环形羊脂白玉,戴在他脖子上,笑道,“这玉佩是无方寺的主持开了光的,可压一压你身上的戾气。贾宝玉不是生来有玉吗?我也给你一个,保证比他的名贵。” 贾环将玉佩握在掌心,触手温润滑腻,隐有佛香浮动,可见是个稀罕物,满意的勾了勾唇。 两人翻身坐起,三王爷将少年半松的发带拆开,五指慢慢梳理他光洁如绸缎的发丝,漆黑深邃的眼底透出十分喜爱,另有两分痴迷,呢喃道,“环儿小小年纪便如此俊逸风流,长大了可怎生得了?” “自然是颠倒众生。”贾环极其顺溜的接口。 门外的萧泽剧烈咳嗽起来,心道半月不见,环三爷的脸皮又加厚了!人才啊! 三王爷却不觉得可笑,反十分赞同的点头,视线顺着少年蜿蜒的黑发下滑,落到他未着罗袜的一双脚掌,心尖颤了颤,终是忍不住捧起一只把玩,戏谑道,“这么小巧可爱,难怪同样的身高,贾宝玉的靴子你却穿不下。” “千万别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儿说他小!”贾环额角抽搐。 “哦?你是男人吗?”三王爷忍俊不禁。 这话放在以前贾环还会心虚一下,可想起自己已然崛起的小兄弟,他立马蹲坐起来,边解腰带边道,“竟然质疑我的能力,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真男人。” 三王爷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没从炕上跌下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少年鼠蹊部,期待他‘傲人’的展示。 曹永利再也憋不住了,咳得撕心裂肺,咳得面红耳赤,咳得仿佛下一瞬就会厥过去。 贾环回头瞥他一眼,又想了想,重新束好腰带坐回原位。到底只是十三岁的少年,怎能跟二十出头的青年相比?还是别献丑了。 三王爷脸上流露出深切的失望,摇头啧啧叹了两声。 贾环没搭理他,将银票收入锦盒,放在博古架上。 “盒子没上锁,且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你就不怕遭贼?”三王爷忍不住提点。 “不怕,我有特殊的防盗技巧。”贾环不以为意的摆手,令哑妹去厨房取些糕点过来。 三王爷不再追问,敛眉沉思一会儿,徐徐开口,“我这里有一个症状,你帮我看看究竟是生病还是中毒。” 贾环方才已把过脉,知晓他说得绝不是自己,漫不经心的道,“说说看。” “行路迟缓僵直,手在不经意的时候会发起抖来,且无论如何也压不住,有这样的病吗?” “怎么个抖法?你抖给我看看。” 三王爷伸出一只手间歇性的抽搐。 贾环又道,“行路怎么个迟缓僵直法?走给我看看。” 三王爷下炕穿鞋,正欲走两步,却见少年憋笑憋的满脸通红,已躺倒在炕上打滚。 “好哇小混蛋,故意耍弄我呢!”三王爷扑将上去,好一番揉搓。 “得,我投降,别挠了!”贾环的唯一弱点就是怕痒,喘着粗气道,“不闹了,真不闹了,咱说正事成吗?” 三王爷意犹未尽的掐了掐少年白嫩滑腻的脸颊,将他抱坐起来,咬着耳垂低语,“可有这样的病?之前太医曾秘密诊过脉,查不出任何问题。从发病到至今已有半年光景,未痊愈,也未恶化。” 凭这两三句,贾环已知道他说得是谁,也不问他从何处得来此等秘闻,沉吟道,“天下间多少查不清道不明的怪病?单凭这两点我无法判断。他多大年纪?除了肌肉僵直、行动迟缓、手指抖动,可还有其它症状?任何微小的异样都可以说一说。” 三王爷寻思片刻,道,“他今年五十有四,除那三点症状外还有坐姿不稳,失眠,郁躁等症状。别的实在想不起了。” 贾环提起笔将症状一一写下,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低声询问,“他行走间不会抖动,只有静坐时才会抖动,是也不是?” 三王爷笃定点头。 “最近写的字越来越小了?” 三王爷目露讶异,继续点头。 “发声可有变得沙哑了一些?” “确实如此。”三王爷恍然。 “他的确得了一种慢性疾病,肌肉逐渐变得僵硬直至失去行动能力,后期脑子有可能废掉,俗称痴呆,且还会引发中风、心疾等并发症,属于医无可医的绝症。”贾环笃定道。 “能活多久?”三王爷面容沉静,仿佛讨论的那人并不是自己的父亲。 “这个说不清,若他之前身体康泰,兴许能撑个十几年,不过即便死不了,也会变成无法行走无法思考的废人。身体素有顽疾沉疴的话,也就五六年光景。”贾环捻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重又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五六年,尽够了。”三王爷淡笑,渐渐觉得眼皮子有些沉重,拍开少年手里的糕点,又令曹永利搬走炕桌,将少年揽入怀中抱紧,呢喃道,“我困了,陪我睡一觉。” 贾环被他一个接一个的哈欠传染,也觉得倦意丛生。 两人搂在一处,近地能闻到彼此呼出的气息。 似想起什么,本已闭眼安睡的三王爷忽然挣扎着醒来,一字一句慎重开口,“环儿,与你相交并不为拉拢荣宁两府,在我心里,它们连你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得。你就是你,冰天雪地中与我相遇的环儿,我若一天不死,便护你一日。” 贾环没有回应,嘴角却悄然上扬。房间里很快安静的落针可闻,只剩下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 曹永利站了一会儿,见两人直接搂着就睡了,用体温互相取暖,反忘了盖被子,便要迈步过去。 “等等,别过去,会死人的!”萧泽连忙喝止,“我来,你站那儿看着就成。” 曹永利吓了一跳,僵硬的站在原地。 “三爷,我是萧泽啊三爷,我帮你们盖被子,您可千万别对我动手啊!”萧泽蹑手蹑脚走到床边,那声音那语气,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听得曹永利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贾环似有所感,轻轻翻了个身。三王爷无意识收紧手臂,将少年颀长纤瘦的身躯严丝合缝的嵌入怀中,紧皱的眉头这才缓缓松开。 萧泽站了一会儿,见两人没有别的动作,这才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将被子盖上,指着少年伸入枕下牢握匕首的手对曹永利说道,“看见了没?贸然靠近便会被一刀割断喉咙。这位可是连睡觉都能杀人的主儿,伺候的时候小心点,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曹永利冷汗都冒出来了,一叠声儿的向萧泽道谢,偷觑搂住少年不肯撒手的主子,迟疑道,“你觉没觉着他两的睡姿有点奇怪?”像交颈鸳鸯! 当然,后半句他没敢明说。 “哪里奇怪?他们向来都是这么睡的。只有在环三爷身边,王爷才能睡得这样沉这样香。半个月没睡踏实了,走,别扰了王爷。”萧泽很是淡定的跨出房门。 曹永利又回头看了一眼,终是压下心底的怪异,轻手轻脚出去。 两人一觉睡到日落西山。三王爷的病果然大好,晚膳吃得有点多,在院子里逛了小半个时辰才依依不舍的回府,临走前约好次日一块儿去听戏。 贾环目送马车走远才一步一摇的晃荡回去,半途与匆匆而过的平儿撞了个正着。 “三爷恕罪,因琏二奶奶病重,我才一时慌了神。”平儿连忙弯腰赔罪。主子虽然看不起这位庶子,但她一个下人却是不敢招惹的。 “终于病重了吗?”贾环哼笑,又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平儿缩在袖子里的双手,这才慢慢踱步离开。 终于病重了,什么意思?平儿反复咀嚼这句话,几乎快要入魔,还是立在她身后的大夫忍不住催促才令她猛然回神。 送走大夫,她盯着自己缠满布条的双手看了一路,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不顾仪态的撩起裙摆飞奔。 “奶奶,奶奶,大事不好了!”撞开门帘,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 “什么不好了?再大的事也别来扰我,滚一边儿去!”王熙凤双手刚上了药,正觉火辣刺痛的厉害,语气有点冲。 “奶奶,我们,我们不是病了,是中毒了!”平儿将路上遇见环三爷的事说了一遍,细细分析道,“那状子上一定有毒,否则他怎大大方方的让人去偷,否则他怎知道你会生病?他方才还盯着我的手看,那眼神诡谲莫测,骇人极了!奶奶你瞧,我这儿也溃烂了,当日我就是把状子放在胸前的暗袋里!”平儿拉开衣襟,露出红肿溃烂的胸口,粘稠的脓水正从血肉模糊的肌理中渗出,景象十分可怖。 “你胡说什么!世上哪有如此邪门的毒药!不可能的!”王熙凤不肯相信,但剧烈起伏的胸膛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和恐惧。 “奶奶你等着,我去问问那些接触过状子的人,看他们究竟有没有得同样的病。”平儿说完就要掀帘子出去。 就在这档口,一名身材瘦小容貌普通的丫头闯进来,跪下便砰砰磕头,哭求道,“琏二奶奶,太太叫你再救她一回,她病的很重,需要看大夫!” “什么病?”王熙凤颤声问道。 “她双手烂的,烂的只剩下骨头了。”小丫头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浑身的皮肤像窗户纸一样斑驳脱落,眉毛、头发、睫毛都掉光了。” 王熙凤心里勾画出王夫人现今的模样,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平儿急促开口,“你呢?你的手有没有事?” 那丫头眼泪掉的更凶,伸出红肿溃烂的双手,磕头道,“奴婢也病得很重,求奶奶救命啊!” “混帐!太太是得了麻风了!你跑过来是想传染给我吗?滚,快给我滚出去!”王熙凤拂落炕桌上的茶具,怒吼道。 “不是麻风,真的不是麻风!整日里与我同吃同住的丫头们都还好好的,一点事没有!琏二奶奶求你了,求你救救太太也救救奴婢吧!看在奴婢一家子都替你卖命的份上!”丫头哭得昏天暗地。 十指连心,本就烂得见了骨头,又摔了东西,王熙凤痛得死去活来,恨不能满地打滚,哪还说得出话? 平儿俯身低劝,“嘘,快别哭了,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咱们都要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你想想,本就病得重了,乡下无医无药又环境恶劣,岂不是叫我们去死?” 丫头果然不敢再哭,只不时抽噎两声。 “我问你,太太拿到状子后做了些什么?”平儿继续发问。 “她把状子撕了,然后又捡起来烧了。” “撕了,烧了,把毒气都逼出来了,难怪她病得比我们都重!”平儿本就聪明非常,几乎立时便想通其中关窍,心里越发没个着落。 王熙凤此刻已冷静下来,咬牙道,“你先回去,我明日便派大夫去给太太看病。当然,不会忘了你。”话落冲平儿扬了扬下颚。 平儿忙拿出一锭银子塞过去。 丫头触及平儿缠满布条的双手,惊愕的看了她一眼,跌跌撞撞的走了。 待晃动的珠帘归于平静,平儿正欲说话,王熙凤却先开口,沙哑的嗓音中带着牙齿磕碰的咯咯声,“你立即派人去寻青柳。她是第一个接触状子的人,若她也病了,我才肯信。” 平儿垂头应诺,快步出去,看见远处被无尽夜幕吞没的最后一丝亮光,忽然想起环三爷黑漆漆地,深不见底地,死气沉沉地双眼,滔天的恐惧席卷而来。 57五七 因府里一连接到两个好消息,又有贾母帮忙遮掩,贾宝玉的荒唐事终究没传入几位姐妹耳中,只当他在学堂闯了祸,被老爷教训了。黛玉依然同他亲亲热热的,带了许多礼物来探。 “你啊你,往后万万不可再如此淘气了!”黛玉戳戳宝玉额头,提点道,“今时不同往日,太太病重顾不上你,老爷厌你不好好读书,非打即骂,再加上一个学识出众的贾环,你在这府里可还有什么地位?长此以往,除了老太太,谁还稀得理你?” 黛玉生来早慧又寄人篱下,于人情世故方面很有些敏感,暗自替宝玉着急。 宝玉口里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 黛玉略坐了一会儿,听见茗烟立在门外说有事要禀才离开。袭人将她送出垂花门,回屋就见宝玉拿着一张信笺团团乱转,表情很有些难耐。 “这是怎么了?谁又送信来勾你了?”袭人冷笑。 “薛大哥哥说设宴给我赔罪,但我这会儿出不去怎么办?”宝玉急的抓耳挠腮。 “出不去就给我好生待着!他还有脸给你赔罪,也不见将你带坏成什么样儿了!”袭人拿起抹布擦桌,将花瓶香炉等物摔得乒乓作响。 “那哪儿能叫带坏呢?大庆男子都爱这个,结交契兄弟蔚然成风,乃时下最崇尚的雅事。”想起那天的销魂滋味,宝玉眼睛发亮,脸颊泛起两团红晕。 “呸!在学堂里胡搞算什么雅事!”袭人啐了一口,尖声道,“宝二爷你长点心吧!瞧瞧人环三爷,里里外外都有晋亲王护着,又中了小三元,将来考中举人当了官,你还是个白身,凭他狠毒的性子非得把你磋磨死!你想想赖大,想想太太,想想学堂里被他砸的头破血流却还全家登门道歉的周浩,你有那个能耐跟他斗吗?莫说跟他斗,连站一块儿都显得寒碜!你看看你这变成破烂货的通灵宝玉,再看看最近送来的份例,再看看满院子偷奸耍滑敷衍了事的奴才。这就是你今后想过的日子?” 袭人解下通灵宝玉扔到一边,将少了三成的份例打乱,又推开窗户,叫宝玉看看已跑得没影儿的丫头们。太太还在的时候,宝玉身边何曾这般寥落过。 宝玉其实也是有感觉的,只不过他下意识里不敢去面对,如今被袭人道破,眼眶立时就红了,迷迷茫茫的念道,“父亲厌我,老祖宗不要我,母亲被关起来,姐姐被嫁出去,我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我能怎么办呢?谁能帮帮我?” “有许多人可以帮你!琏二奶奶,王大人一家,大姐儿,他们都会帮你,只要你振作起来,用功读书,力求上进,便没人压得过你去!”袭人握紧他双手劝慰。 宝玉许久没吭声,就在这时,茗烟欢天喜地的闯进来,喊道,“宝二爷,咱们可以出去了!方才五王爷送了信笺,邀你去广林楼喝茶。老爷老太太已经同意了,还叫你好生玩,不急着回来。” 袭人捏了捏宝玉掌心,欢喜道,“看见了没?宝二爷你也不是一无所有。环三爷有晋亲王护着,你也得了五王爷青睐啊!他虽然只是个郡王,可手握八十万重兵,连太子见了都得礼让三分,日后说不得便是你最大的依仗呢!快,赶紧把眼睛敷一敷,别在五王爷跟前失了礼数。日后这些个人情世故利益往来你都得学着上手,再不能像之前那般浑浑噩噩了!” 宝玉点头,用冷水洗掉眼眶的潮红,又换上最华贵一身锦袍,带着茗烟兴匆匆出门。 “哟,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五王爷凑得极近,去看他微红的,还带着水汽的眼眸。 因认识到自己的困境,也明白人脉的重要性,宝玉待五王爷与先前大为不同,纯粹的喜爱中不知不觉掺杂了几分讨好,忙摇头说自己无事,然后主动去握对方粗糙的大掌。 因经历过龙阳之事,且食髓知味,他举止间带上了一点暧昧和羞涩,目光触及五王爷强健的体魄和俊美邪肆的五官,脸颊似火烧一般发烫。 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处事原则,五王爷将他拉上马车,一路耳鬓厮磨上下其手,吃足了豆腐。宝玉刚开荤不久,哪耐得住,下车时腿都软了,被五王爷半拖半抱的弄上广林楼。 “见过王爷!” “王爷这边坐!” “小二,上一壶好酒!要最烈的!” “……”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五王爷的朋友也都是大庆出了名的纨绔,个顶个的不着调,个顶个的混不吝。见他二人搂搂抱抱的上来,互相挤眉弄眼心领神会。 “宝玉,要吃什么只管点,本王做东!”五王爷大手一挥,豪气万分,然后依次介绍众位好友。 因还没上手,大家自然知道他的脾性,对宝玉相当热情,恨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至于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宝玉骨子里也是个爱玩的,很快与这些人打成一片,谈笑风生间仿佛又做回了贾府那个尊贵非凡,万事顺意的宝二爷。 五王爷眯眼审视他如鱼得水的表情,不知怎么的有点腻味,灌了一杯烈酒,转头朝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看去,然后猛然站起身。 “看见谁了这么激动?”文昌侯嫡次子滕吉往下瞅了瞅。 五王爷不理他,探出半个身子大喊,“贾环,上来喝一杯!贾环……” 贾环与三王爷约好去白梨堂听戏,因时间还早,拿着一串冰糖葫芦一步三摇的晃荡过去,半道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咬下一颗糖葫芦抬头一望,额角忍不住抽了抽。他好像跟五王爷没那么熟吧?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吞下糖葫芦,极其自然的转开视线,又咬掉一颗糖葫芦,继续晃晃悠悠前行,全当自己啥都没听见,也啥都没看见。 哑巴兄妹各自捏着一个小糖人,舔一舔,又舔一舔,亦步亦趋的跟随在主子身后。 “贾环,叫你呢!贾环,听见没有!”五王爷挥舞双手,提高嗓门,然而少年终是越去越远。 “他没听见呢。”滕吉伸长脖子,感叹道,“谁家的孩子,长得忒漂亮,皮肤比雪还白,小嘴儿红艳艳的像熟透的樱桃!”话落吸溜吸溜口水。 挤到窗边的人连声附和。 “他听见了,跟我这儿装呢!”五王爷放下几锭银子,摆手道,“你们玩吧,我有事,改日再聚。”话音未落,人已带着稽延消失在楼梯口。 “这家伙,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啊!”不知谁打趣一句。 众人拍桌起哄。宝玉渐渐懂了些人情世故,内里很是难堪,却硬生生挤出三分笑来。滕吉觉得忒没意思,撩起衣摆道,“我去看个热闹,你们来吗?” “去去去,自然要去!”一伙人蜂拥而出。 贾环到了白梨堂,从掌柜那儿得知晋亲王被公事绊住了,可能会晚来片刻,便自己寻了个靠近戏台的位置坐下。 “贾环,可算给我逮着了!”五王爷大步走过去,眼睛直勾勾的睇视,恨不能把神秘的少年一眼望穿。 贾环‘诚惶诚恐’的站起来打躬作揖,本就苍白的皮肤变得几近透明,活似被吓住一般。这幅瑟缩模样叫随后跟来的众人看见,都不明白五王爷何以会对他另眼相待。 “坐着吧。”五王爷将他摁坐回去,忍不住捏了捏少年看似单薄实则圆润有肉的肩头。 贾环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冲贾宝玉毕恭毕敬的叫了声二哥,又与众人一一见礼。 五王爷盯着他一个劲儿的笑,心里直道有趣有趣,太有趣了。小东西爱装,我就让你装个够! “听说你中了小三元?”待贾环坐定,他幽幽开口。 “是啊,撞了大运了,哪天得去庙里烧一柱高香!”贾环拍了拍胸口,那副侥幸的模样把众人刚对他改观的印象又打落谷底。 五王爷从腰间解下一块流云百福的玉佩,态度十分亲昵,“喏,这个送你算作贺礼。我给你戴上?” 贾环正要拒绝,对方已凑近了,慢腾腾的摆弄绳结,忙活了老半天才系好,其间不是碰了他腰便是摸了他大腿,占便宜占得不亦乐乎。 我忍!贾环不着痕迹的深呼吸。 五王爷心里乐不可支,面上却极为严肃,把玉佩的位置摆正,这才靠坐回去,正欲说两句话挑逗挑逗,台上忽然蹦出一个武生,一杆银枪耍得虎虎生威。 “好!漂亮!”贾环抚掌大喝,自然而然的截断他后续动作。 五王爷微微停顿,另想了个话题张口,又被少年的喝彩声打断,如此反复。 看见自家主子挫败的表情,稽延扭过头去忍笑。 “贾环,叫那么大声,你不渴吗?来,喝杯茶,这可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五王爷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 礼多人不怪,贾环不得不伸手接过。 五王爷眸光微闪,顺势握住他手腕,将他拉近,两人鼻尖碰着鼻尖,温热的气息相互交缠,晕染出暧昧的味道。 少年没有熏香,却从肌理内沁出一股淡淡的药味,有些涩,有些凉,又有些微微的腥甜,闻起来十分独特。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形状非常漂亮,瞳仁很大很黑,却似蒙着一层薄雾,透不出半点光彩,也映不出半分人影。台上的喧嚣摄入其中,转瞬就化为虚无。 五王爷被这双漆黑地、幽深地、死气沉沉地眸子迷住了,忍不住一再凑近。围坐一旁的纨绔们各自交换了个戏谑的眼神。宝玉傻愣愣的看着两人,心里酸涩胀痛,似乎在嫉妒,似乎又有些迷茫。 贾环五指发力握紧茶杯,告诉自己要忍。 就在这时,一把折扇挡在两人中间,晋亲王向来温润平和的嗓音透出几许凉意,“老五,我的救命恩人,你最好别碰!”说话间已拽起少年,将他拉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娘的,来的真不是时候!”五王爷冷哼,对上自家兄弟暗含警告的眼神,不得不偃旗息鼓。 “你再不来,他脑袋就要开花了。”贾环坐下后狰狞一笑。 三王爷用手遮住他迅速染红的双眼,顺势摩挲他苍白的脸颊,低声道,“抱歉,临出门时被绊住了,再没有下次。” 五王爷与稽延打小便开始练武,眼力耳力胜过常人数倍,虽他们坐的远了,又有戏班子的吵闹声,却依然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稽延眉头微微一皱,朝少年随手放下的茶杯看去。杯子好端端的,茶水也没倒满,底部却渗出一滩液体,沿着倾斜的桌面滴滴答答滑落。 “好大的手劲!”五王爷拿起茶杯细看,这才发现杯壁已被捏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若放下的力道再重半分,当即便会碎成片片。 你再不来,他脑袋就要开花了。反复咀嚼这句话,五王爷想不到世上竟有人比自己还狂妄,比自己还暴戾嗜血,比自己还无法无天,把杯子藏进袖管,忍不住抚掌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好在台上的戏正演到最精彩的地方,并不显得他十分突兀。 这头贾环摆手说无事,指着癫狂的五王爷道,“他就是个人来疯,你两确定是亲兄弟?” 三王爷用折扇拍打少年脑袋。 五王爷的笑声戛然而止,换成稽延垂头忍笑。敢这么说五王爷的,贾环是第一个。果然有点意思。 过了片刻,见少年眼珠恢复正常,三王爷给他倒了一杯茶,柔声道,“喝口茶缓缓心情。” “喝什么茶,能舒缓心情的只有酒,而且是烈酒,最烈的酒。叫小二拿一坛过来,再添几个下酒的菜。”贾环吊儿郎当往椅背上一靠,再不复之前诚惶诚恐谨小慎微的样儿。 “小二,拿最烈的酒来,招牌菜随便上几道。”萧泽打了个响指。 那头稽延挑了挑眉。 五王爷又忍不住笑开了,心道小东西不仅脾性跟我像,连口味也跟我像,真是哪儿哪儿都顺眼,哪儿哪儿都喜欢! 小二很快拿来一坛烧刀子,替两位爷满上。贾环一饮而尽,惬意的龇了龇牙,瞥见小哑巴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戏谑道,“你也来一杯?” 小哑巴用力点头。 萧泽几乎快给他跪了,哀求道,“三爷,别让他喝成吗?喝醉了又得我背回去,还吐我一脖子!” 小哑巴悲愤的朝他瞪去。 贾环抚掌朗笑,清越肆意的笑声钻入耳膜,令五王爷半边脸都麻了,极想转头看一眼,却又碍于自家兄弟的警告,不敢稍有动作。 见不少人偷眼朝环儿看过来,三王爷心底有些不舒服,敲了敲他额头斥道,“别折腾他两个了,好好看戏。” 贾环只得坐正了看戏,没多久又歪歪扭扭的靠回去,叹息道,“老实告诉你,我根本不爱看戏。他们咿咿呀呀唱的什么?一句话都听不懂!打来打去滚来滚去都是干啥,忒没意思!若能唱些靡靡之音,舞步妖娆一点,妩媚一点,勾人一点,随着乐音和动作的起伏把衣裳一件件脱掉,那才叫有看头。” 萧泽闻言被口水呛住,抻脖子拍胸口,好一通忙乱。 哑巴兄妹懵里懵懂。 三王爷捏住他下颚,低声呵斥,“小小年纪整天琢磨这些,就不怕玩物丧志?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混话!” 贾环不以为意的开口,“在李家庄的时候,我什么旁门左道没玩过?也不见我因此而玩物丧志!戏曲界有这么个说法——不疯魔不成活。我很赞同,如果骨子里没有一点疯狂执拗的魔性,干什么事都思虑再三,畏首畏尾,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既然来到这世上,我就压根没想活着回去,自然要过得痛痛快快的。” 既然来到这世上,我就压根没想活着回去?这是什么鬼话?简直绝了!三王爷本想发怒,却又忍不住低笑起来,最终无奈的揉了揉少年发顶。 这边厢,稽延用拳头抵唇,防止自己的面瘫脸崩坏。 很不幸,五王爷正在喝茶,闻言喷得到处都是,然后趴在桌上闷头大笑,还把桌面捶得砰砰直响,状若疯癫。 “你那兄弟一天连发了三次疯,不如改名叫塗三疯得了。”贾环冲对方孥嘴。 三王爷心有所感,冷冷瞥了五王爷一眼,拉上少年就走。 58五八 五王爷见他们要走,立马收了笑,站起来喊道,“贾环,今晚寻芳阁本王做东,记得要来啊!” 贾环回头瞥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漂亮的桃花眼却微微眯起,似答应又似拒绝,细看还透出一点儿冷冽,叫人难以捉摸的同时更觉得心尖发痒。 三王爷捏住少年下颚将他的脸转回去,留下一句结了霜的话迅速消失在楼梯口,“老五,要发疯找别人,环儿不是你能碰的!” “不让我碰,我偏要碰!”五王爷哼笑,坐下后悄悄揉了揉方才猛然跳动起来的心脏,暗暗忖道:小东西不但长得漂亮,武艺高,笑声动听,连眼睛也鬼魅般勾魂,太对味了!得想个办法弄上手才行! 兀自咂摸回味一番,他看向贾宝玉,沉声问道,“跟本王说说贾环是个什么样的人。别胡诌些有的没的,本王要听实话!” 贾宝玉还是头一次看见五王爷冷下脸来的样子,一双浓眉深深皱起,一双虎目寒光烁烁,紧绷的下颚傲慢的上扬,跌宕不羁的气质转瞬被暴戾和肃杀所取代,令人看了胆寒。他这才想起五王爷还有个‘鬼将’的名号,手里握着百万千万条人命,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嗫嚅半晌说不出话。 五王爷瞥他一眼,心里本就有些腻味,这会儿更觉得没趣儿。原来贾宝玉不是不害怕自己,而是反应太迟钝,还没意识到呢。想到这里便想起贾环要让自己脑袋开花那故狠劲儿,冷肃的面部线条忽然转为柔和,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旁人对他变脸的速度早就习以为常,宝玉却是第一次见,一惊一乍的更说不出话,眼眶看着看着就红了。 十五六岁正是花儿一般鲜嫩的年纪,更何况宝玉长着一张春花秋水般俊美的脸庞,委屈起来眼眶红红的,鼻头红红的,嘴唇红红的,可怜又可爱,确实有那么些味道。 五王爷见了色心又起,想着还没吃进嘴,扔了不免可惜,几近消弭的耐心稍微回笼,用帕子给他擦泪,顺势摸了两把小手,诱哄道,“好端端的怎哭起来了?本王又没欺负你,等本王欺负你了,再哭不迟。乖,莫哭了,这眼泪先给本王留着,日后本王要你哭的时候你才能哭,且还得哭得漂漂亮亮的。” 后面两句话怎么听怎么暧昧,怎么听怎么下流,滕吉几个闷声发笑,宝玉却半点旁的意思没听出来,想着王爷还是看重自己的,变着法儿的安慰自己,立时便不哭了,抬头冲对方讪讪一笑。 安抚了玩宠,五王爷继续追问,“说说贾环性子如何?平日都爱干些什么?” 宝玉心里有些不舒服,却也不敢撒谎,如实回禀,“我跟环弟平日不怎么接触,并不知晓他喜好。至于他脾性……”脸色白了白,小声道,“他脾性怪异,上一瞬对人笑得温和儒雅,下一瞬却能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最后还跟没事人似得,重又笑得灿烂。” 滕吉睁大眼,不可思议的问道,“你确定你说的是贾环,而不是五王爷?”娘哎,这明明形容的就是五王爷嘛! 贾宝玉又开始胆怯,暗道王爷原来是这样的人? 五王爷摩挲下颚,细细回味与少年仅有的几个照面,越发觉得心情鼓荡,难以自控,嘴角咧的老高,转向稽延幽幽开口,“本王就知道贾环与本王是同类,要不怎看他那般顺眼呢?可惜被老三抢了先,却是不好接近了。你说本王该怎么把他弄上手?” 稽延心中抽搐,面上却一本正经的反问,“王爷你想想,旁人该怎样做才能将你弄上手?” “将本王打趴下,打到心服口服为止。”五王爷撩起衣摆便要回府,朗笑道,“走,回去练拳!”边说边把一双铁拳捏的咔哒作响。 众人纷纷为贾环默哀,唯独宝玉还傻愣愣的没回过味来。 五王爷走到楼梯口,似想起什么猛然停步,冲贾宝玉扬了扬下颚命令道,“戌时寻芳阁本王做东,记得把环儿带来!”话落人已走得没影儿了。 贾宝玉呐呐点头,心神恍惚的回府。 平儿连夜派人去寻青柳,也不知她运气好还是不好,翌日清晨便给找着了。 原来当天青柳一家在城外汇合,正准备改道去偏远的地方定居,没想青柳忽然得了怪病,一双手眼见着红肿溃烂,一天天的掉皮肉,很快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且伤势不断蔓延,已从双手攀爬到脖颈,再到脸庞,半边身子都烂了却还没死,躺在草席上苟延残喘,半人半鬼的模样简直叫人不敢直视。 青柳爹娘对她也算是好的,并不因此而嫌弃,想着去了乡下缺医少药岂不是等死?不如偷偷回京,用琏二奶奶赏的银子给女儿看病。能治便治,不能治,他们也尽了最后一份心,下了黄泉好想见。 因找的是专为贾府下人看病的大夫,有心人稍微打听便能觅到行踪。不过短短一夜便叫平儿摸上门来。 平儿掀开腥臭的席子,看清青柳腐坏的模样,骇的一跤跌倒在地,老半天才爬起来,也不与青柳爹娘打招呼,煞白着脸夺路而逃。 从后角门溜回贾府,她撞开珠帘跪倒在王熙凤脚边,哀哀哭泣,“二奶奶,青柳,青柳也中毒了,半边身子黑红腐烂,露出骨头还发了臭,蛆虫钻进钻出的啃噬,已没了人样儿了!二奶奶,咱们该怎么办呀?咱会不会也变成她那样?” 王熙凤正准备解开布条查看伤势,听闻这话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急促问道,“真的?你亲眼看见了?” 平儿重重点头,想起那地狱一般的场景,抖的跟筛糠一样。 王熙凤拼命叫自己冷静下来,但几欲爆裂的心脏和痛不可遏的十指却令她无法思考。就在这档口,鸳鸯过来传话,说老太太有请。 王熙凤勉强定了定神,迅速打理好着装,又叫平儿擦干眼泪,装作无事人一般往正院去。 “来啦,快坐。”贾母歪在炕上,额头绑着一块方巾,脸色蜡黄,精神萎靡。四面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更显得屋内药味浓重。 “老祖宗,您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王熙凤挤了老半天才挤出一抹笑,藏在袖子里的手痛得直发抖,却不敢叫旁人看见。 “老咯,身子不顶用了。昨晚贪凉开着窗睡,今早起来头疼的厉害。”贾母拿起鼻烟壶嗅了嗅,继续道,“下午设宴庆祝老爷高升,也庆祝环哥儿中小三元,诸般事宜还需你多多操劳。府中唯有你办事最爽利,我最放心。” 王熙凤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闲心管旁的事,连忙摇头拒绝,“老祖宗,不瞒你说,我最近身子也不舒服……” “哦?哪里不舒服?正好我遣人请了大夫,片刻就到,让他帮你看看。”贾母语气十分关切。王夫人倒了,邢夫人上不得台面,李纨性子软,自己身子又不顶用,数来数去,管理中馈的人选只有王熙凤最合适。这个时候她若撂了挑子,贾府必乱。 平儿吓得脸都青了,忙把溃烂的双手往袖管深处藏。 王熙凤勉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哑着嗓子道,“谢老祖宗关心,只是我这病有专门的大夫看,不好叫旁人知道的。”说着便用胳膊挡了挡下腹。 贾母这才想起她素来患有月经不调湿热带下等妇科顽症,确实不好叫旁的大夫诊治,便了然的点头。 王熙凤怕她追问,且双手痛得钻心一般,为了早点离开,只得硬着头皮接下筹办家宴的事,然后带着平儿匆匆回转。因事情杂乱,没有时间耽搁,她立即招来各位管事商议,不知不觉就耗了一天。 临到快开宴的时候,贾环、贾宝玉等人才陆陆续续回来,换了衣裳前往正厅。 搀扶赵姨娘在厅中坐定,见贾母迟迟未来,贾环折了一根柳枝,站在廊下逗弄鹦哥。 为遮掩苍白憔悴的面容,王熙凤上了浓妆,又换了正红百蝶穿花的襦裙,伴着贾琏款款而来,看见夕阳映照下仅一个侧脸亦俊美的不似凡人的少年,她猝然停步,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怎么了?”贾琏见她不动,转头询问。 “没,没怎么。”王熙凤摇头,继续若无其事的往前走。 贾琏此人脑子活泛,直觉敏锐,对于贾环,他打心底里感到害怕,且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往前凑,只远远打了个招呼便要进屋。 擦肩而过的瞬间,贾环低头朝王熙凤的袖管看去。袖子不够长,露出半截缠满布条的指尖,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很是刺鼻。他当即便笑开了,用柳枝点了点她胳膊,轻声道,“忘了告诉你,上药只会烂的更快。” 王熙凤猛然回头,尖声喝问,“什么?你说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彻底抛掉最后一丝侥幸,真正感到何谓‘侵入骨髓的寒意’。 平儿走在最后,自然听得清楚,心里绝望到哭泣,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踉跄着倒退,背抵门柱,不让自己当场瘫软。为什么,当初奶奶为什么要答应帮太太的忙,不是早就向琏二爷保证再不管太太的事了吗?但凡奶奶对琏二爷的话稍微上点心,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莫名的,她对王熙凤产生了一丝怨恨。 贾环不答,扔掉柳枝轻轻一笑,负手进去了。 王熙凤紧追两步,却被贾琏拽住胳膊,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招惹环哥儿吗?我一个大老爷们见了他都得绕道走,你还凑上前去干嘛?送死么?” 平儿低头惨笑,心道可不就是送死么!而且死相会特别难看! 王熙凤想宣泄,想诉苦,却也清楚这事万不能让贾琏知道,否则日后再不会信自己,故而强笑道,“你也晓得,我早年得罪了环哥儿母子,他逮着机会便要刺我两句。我脾气暴,总是忍不住。” “忍不住也得忍,你当环哥儿还是早年那个任你磋磨的庶子?能整死赖大和太太,气得二叔跟老太太几欲吐血却毫无办法,他手段之阴毒狠辣远超你的想象。你再横,到了他跟前也得给我装孙子,凭他的本事,弄死你一个内宅妇人简直跟玩似得!”贾琏一字一句告诫,末了深深看她一眼,甩袖子进屋。 王熙凤愣了老半天才心神恍惚的跨进门槛,因腿脚虚软无力,差点摔倒。好在鸳鸯眼尖,迅速扶了一把。 人都到齐了,贾母略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让开宴。 贾环先给赵姨娘夹了满满一大碗菜,这才顾着自己吃。王熙凤手上缠着布条,十指越发痛得钻心,不敢稍动,只能干坐着。 贾母亲自端起酒杯敬她今日劳苦功高,王熙凤不敢推辞,仰头喝了,缠满布条的手理所当然引来众人注目。 “手怎么了?”贾母皱眉。 “打翻茶杯烫伤了。”贾琏无奈摇头。 众人纷纷责备她粗心大意,又适当的表达了关切之情,唯独贾环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轻笑道,“我看不是烫伤了,是偷了别人东西烂了手。” “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曾偷你的东西!架词污控,昭冤中枉,血口喷人,你当心烂了舌头!”要害被戳的生疼,且还面临将死之局,王熙凤拼命压在心底的恐惧转瞬化为暴怒,胳膊一抬便掀了跟前的碗碟,又因碰着手指,痛得面容扭曲。 菜叶酒水撒了一桌,众人错愕万分的看向她。 贾环扔掉筷子,冷笑道,“你现在说话倒是挺顺溜。且等着,不出三日,看谁先烂了舌头。”话落拽起赵姨娘便走。 王熙凤自知坏事了,连忙推说头疼,在平儿的搀扶下踉踉跄跄离开。贾赦本就不忿贾政高升,见状呵呵一笑,摇着扇子走了,邢夫人夫唱妇随,冲贾母略一躬身,紧追出去。 贾琏礼数倒是周全,又是罚酒又是赔罪的,喝了两轮走得也很干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好不尴尬。贾母心里怒火狂炽,身子越发觉得不爽,却不能叫贾政面子里子都掉光,只得强撑下去。 王熙凤一进屋便迫不及待的去拆布条,却苦于十指剧痛,行动不便,呻吟道,“痛死我了!平儿,快些帮我把布条拆开,我得再抹些药。” 平儿连忙阻止,“可是奶奶,环三爷说了,抹了药只会烂的更快!” “他胡说八道你也信?他是诳我们呢,好叫我们不敢医治白白耽误了病情!快,快拿药来,我痛得受不了了!”王熙凤后槽牙都快咬碎了,额头布满大滴大滴的冷汗。 平儿手也伤着,实在拆不开布条拧不开瓶塞,只得出门去唤彩明。 彩明只知两人都病了,却不知得了什么病,帮琏二奶奶拆开布条,一块连着指甲的腐肉忽然落入掌心,骇得她猛然倒退,跌了个大跟头。 王熙凤受得惊吓半点不比她少,张大嘴想尖叫,干涩的喉头却发不出一丝儿声响。接连又掉了两块指甲,从黑红的腐肉中戳出一截白森森的指骨,随着她肌肉的抽动而震颤,看上去似挖开坟墓挣扎而出的阴尸一般恐怖。 彩明跌坐在地上连连后退,眼泪鼻涕双管齐下,惊恐的大叫道,“琏,琏二奶奶,你,你这是怎么了?究竟得的什么病啊?” 王熙凤吓得几欲昏厥,偏偏指尖的剧痛一再刺激她敏感的神经,叫她越发清醒,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被涕泪和冷汗打湿,糊成一团,看上去更像具腐尸。 “我也很想知道你究竟得了什么病?”贾琏站在门口,语气冰冷,“若是病了倒好,我立马给你找大夫,无论多罕见的疑难杂症都帮你治好咯。若是惹了环哥儿招来的灾,你且自求多福吧!” “夫君,你帮帮我吧夫君!我也不想的,都是姑妈叫我去环哥儿那儿偷状子,说是看在血亲的份上帮她最后一次,我鬼迷了心窍就去了……我怎知道他会那般阴毒,竟在状子上下药,呜呜呜……”王熙凤扑到贾琏脚边哭求,手一动弹又掉下几块腐肉,没了布条上浓烈的药味遮掩,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在屋内弥漫。 贾琏像漏了气的羊皮筏子,一下瘫软在矮榻上,盯着妻子丑陋不堪的嘴脸摇头狞笑。帮,如何帮?凭环哥儿那诡谲莫测的手段,睚眦必报的秉性,惹了他不是玩死就是玩残,总归不能善了!王家的妇人表面看着光鲜,内里不是毒妇就是蠢货,真没一个拿得出手的东西! 59五九 王熙凤又是嚎哭又是告饶,终究令贾琏心生恻隐,沉声道,“你起来,给我磕头没用,去环哥儿屋里磕吧。兴许他玩够了能放你一马。” “夫君不要啊!我不要去见环哥儿!”一想到少年死气沉沉的双眼,鬼魅冷冽的轻笑,她就怕得要命,若正面与少年相对,恐连站都站不起来。 “这个时候你还摆什么琏二奶奶的谱?”贾琏不可思议的瞪眼。 “不是,我,我见了他就害怕。”王熙凤止不住的发抖,瞳孔因过度恐惧而收缩。 平儿听了垂头惨笑,心道你才知道害怕,是不是太晚了点? “害怕,你怎才知道害怕?”贾琏气得跳脚,指着她鼻子低吼,“把赖大打成两截用箱子装殓了千里迢迢送入嫡母房中,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你想想他得丧心病狂到何种程度?你竟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害怕?王熙凤啊王熙凤,你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高了,当真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就你一个能耐?你看看这是什么!”话落从书柜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铜饼。 铜饼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表面一个深深凹陷的掌印令人触目惊心。 王熙凤的表情有些呆愣,平儿却愕然的张了张嘴,心道原来下人间盛传的环三爷一掌拍扁个铜炉的消息竟是真的! 贾琏将铜饼扔到王熙凤脚边,冷笑道,“你好生看看,在二叔跟老祖宗跟前,他说发飙就发飙,半点面子不给,一掌下去铜炉扁了桌子碎了,他没事人一样晃出去。两人一个是他生身父亲,一个是他嫡亲祖母,都拿他毫无办法,你再想想你是他什么人!?就敢大咧咧的去招惹?告诉你,把他惹急了,一指头就能捏死你!” 王熙凤挪远了一点,不敢去看那面目全非的,昭示着自己命运的铜炉。 平儿想起主子之前还曾放下豪言,说环哥儿不够她一指头捏的,再看眼下,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又是谁?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自嘲的苦笑,冲贾琏磕了三个响头,坚定道,“不劳琏二爷操心了,我去求环哥儿,若是他不肯饶过奶奶,我就碰死在他屋里。” 王熙凤瘫坐在地上大喘气,呢喃道,“平儿,不愧是我的好丫头!” 平儿没有上妆,苍白秀丽的脸颊被泪水打湿,显得坚强又脆弱,比王熙凤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讨喜的多。且贾琏素日对她有情,如何舍得她去送死,沉默良久叹道,“你起来吧,我去。环哥儿那人喜怒不定,性情乖戾,就算你死十次八次,他也不会正眼看你。这念头快点打消了。” 话落用湿帕子擦掉脸上的狼狈,大步出去,走到门边忽然停住,头也不回的开口,“王熙凤,当初你如何向我许诺的可还记得?再不管二房的破事,好生孝顺爹娘、抚育儿女,安安稳稳过咱们的小日子。言犹在耳,你却一转脸就抛之脑后,又去揽你姑妈那些个破事!这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日后你是好是歹,都与我无关!” 王熙凤刚松口气,听闻这话心又提了起来,却也并不如何担忧,暗忖待我好了,略给琏二尝些甜头也就哄回来了,无事的。 平儿不放心,将主子扶回榻上歇息,自己匆匆跟了出去。 贾环只吃了两口就与赵姨娘败兴而归,肚子空乏的厉害,令宋嬷嬷置办一席好酒好菜端去上房。母子两相对而坐,惬意小酌。 正喝得尽兴,小吉祥立在门外禀告,“三爷,琏二爷来了。” 贾环甩甩袖子,漫不经心的道,“让他进来。” 贾琏满脸堆笑的冲赵姨娘做了个揖,看向贾环时迟疑开口,“环哥儿,事情紧急,咱们能否换个地方叙话?” “换什么换?偷了我儿的东西遭了报应是吧?我正等着你们呢!”赵姨娘瞅着平儿缩在袖管里的双手冷笑。 贾环淡淡开口,“没什么事是我姨娘不能知道的,要谈就在这儿谈吧。来,过来喝一杯。”话落冲贾琏勾勾手指。 贾琏强忍惧意坐过去,仰头灌了一杯酒,觉得不够又连喝两杯,待酒气上了头才低声道,“环哥儿,王熙凤干下的丑事,我也是刚知道。她偷了你东西确实是她不对,但也不至于就要毒死了她。我的来意你想必已经猜到,你说,要如何才肯给她解药?” 贾环不答,冲平儿扬了扬下颚,“手拿出来给我看看。” 平儿不敢忤逆,慢慢将手伸出来。 赵姨娘嘴里正嚼着一颗肉丸,见此情景立马扑到炕边呕吐。哑巴兄妹听闻响动忙跑进来查看,视线扫过平儿的双手又自然的挪开,像没事人一般。 “要吐外边吐去,一桌子好菜都被你糟蹋了。”贾环轻踹了自家老娘一脚,又令哑巴兄妹将她扶到隔壁的厢房休息,这才用筷子戳弄平儿双手,又翻来覆去的看了老半天,抚掌赞道,“不错,与我设想中的效果一般无二。” 少年不但大方的承认了,且还对自己造成的惨状表示欣悦和满意,其丧心病狂的程度远超自己想象。贾琏头皮发麻,寒毛直竖,暗暗后悔为何要逞能找过来,触及平儿绝望的眼神却也不好扔下她不管,颤声道,“环哥儿,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饶了平儿跟王熙凤,你给句话。我跪下来求你还不成吗?”说着说着竟撩起衣摆下跪。对付贾环这种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他实在没别的招了。 “琏二爷……”平儿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贾环对两人视而不见,冲立在门口脸色苍白的贾宝玉举起酒杯,笑道,“真是稀客,进来喝一杯?” 贾琏心中一惊,连忙站起身,不忘顺手拉平儿一把。两人回头冲宝玉讪笑,强装无事。 宝玉刚来不久,只听了最后一句“跪下来求你”。他不明白向来精明能干的琏二哥会有什么事求到贾环头上,且看上去很有些狼狈,直觉自己听了不该听的,看了不该看的,眨眨眼,逃也似的跑了。 贾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嗤笑道,“无趣!” 贾琏见宝玉走了,心想自己跪也跪了,求也求了,该丢的脸面都丢尽了,实在没什么好端的,于是又给跪下,哀求道,“环哥儿你大人大量,莫与她一介妇道人家计较,便把解药给了她吧。你若肯饶她这次,日后但凡有事,我贾琏必定帮忙。虽然我官职低微,也没什么本事,可胜在人脉广朋友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贾环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轻笑道,“惹我的又不是你,你来跪求算怎么回事?都这个时候了还端着琏二奶奶的架子,我倒有些佩服她了。你回去告诉她,那药名为‘丧尸’,绝毒不死人,只会让人一寸一寸烂掉,烂剩了骨头又重新长肉,再一寸一寸烂掉,如此反复,循环不息。保证她苟延残喘,半死不活,像具行尸一般熬满百岁。所以她大可不用来求我,且好好享受余生吧。” 贾琏听得骨头缝都在发痒,喉咙似吞下一块滚烫的烙铁,烧灼的厉害,心道你当初不如毒死她算了,何必留着她忍受这种非人地,无止尽地折磨!忒惨烈了! 平儿趴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停顿片刻就要往炕沿上撞,却被贾环一根手指抵住额头,无法寸进。 “要死出了我院门再死,别脏了我的地方。上吊,割喉,服毒,投井,吞金……你只管死得轰轰烈烈,我只管看个热热闹闹。”少年指尖发力,将平儿弹出老远,一连撞翻两个矮凳又贴住墙根儿才堪堪停下。 贾琏生恐闹大了抖落出王熙凤干得丑事,一边告罪一边将平儿拉出房门。 两人浑浑噩噩,跌跌撞撞的回转。贾琏将‘毒不死人’那话说与王熙凤听,不多时,一道凄厉的尖叫冲破云霄,传出老远。 却说宝玉从贾环院子里逃出来,心不在焉的爬上马车。 茗烟低声道,“宝二爷,你说琏二爷究竟因什么事求到贾环头上?看上去挺凄惨的,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 “不,不要,我不想知道。”宝玉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 两人进了寻芳阁才想起五王爷的吩咐,虽贾环没来,他们却也不敢失约,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厢房。 厢房里很热闹,五王爷大马金刀的歪在主位,一左一右各搂着一名长相艳丽身段妖娆的花魁,肆意嬉笑玩闹,大腿上趴着一名相貌清俊的小倌,正仰着头娇娇怯怯的说着什么,身后站着两个婢女,将剥好的荔枝往他嘴里送。一帮纨绔靠墙而坐,空出中间一块位置,铺上最柔软的羊毛地毯,令阁内的姑娘奏乐起舞,供他们赏玩。 见宝玉推门进来,五王爷眼睛一亮,立马丢开两名花魁,又将大腿上的小倌抖落,兴匆匆迎上前,伸长脖子往门外探看,语气急切,“贾环呢?怎不见人影?可是落在后面了?” 宝玉脸色微微发白,拱手道,“环弟不喜寻芳阁吵闹,推拒了我的邀请。有负王爷所托,还请恕罪。” 60六十 五王爷脸上的灿笑转瞬化为暴戾,冷哼道,“贾宝玉,别给你几分颜色便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贾环不喜寻芳阁吵闹,骗谁呢!你压根就没问过他是也不是?”能说出不疯魔不成活那样的话,贾环怎会不喜吵闹?他分明与他一样,都爱用喧嚣掩藏内心的死寂,他不会不来的! 五王爷越想越气,越想越压不住见贾环一面的冲动,俊美邪肆的脸庞渐渐扭曲。 宝玉吓得肝胆俱裂,腿一软便跪下了。 “没用的东西!”五王爷见了心火更炽,上去便狠狠踹了一脚,又抡起拳头要砸,却被滕吉几个拦腰抱住,压低嗓音劝道,“别打!贾家虽然败落了,可王家却蒸蒸日上,尤其这人还是王子腾的亲外甥,可不是旁的阿猫阿狗。你看看他那小身板,一拳下去准得歇菜,咱还要不要玩了?走走走,回去喝酒,不就是今天没来么,咱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日子长着呢!” 五王爷一想也是,暗自深呼吸,压下心火冲宝玉微微一笑,语气要多温柔有多温柔,“本王脾气不好,性子冲,宝儿千万莫与本王计较。来,坐本王身边来,喝酒。” 众人被他一句‘宝儿’腻歪到了,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各自坐回原位。 贾宝玉这回才算真正见识到五王爷的喜怒不定,狠辣无情,想离开却又不敢张口,战战兢兢在他身边落座。 见少年缩着肩膀,皱着眉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时不时偷觑自己,分明怕得要死却不敢逃离,像只胆小的兔子一般生动有趣。五王爷好色的毛病又发作了,将之前的暴怒抛之脑后,搂住少年肩膀硬灌了几杯烈酒下去,见他咳得撕心裂肺便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宝玉最初还觉得苦不堪言,待酒劲上头,身边又有绝色美女相伴,便把什么都忘了,抱住一个花魁去吃她唇上的胭脂。 五王爷闭眼小酌,片刻后觉得怀中清冷,一把将半醉的宝玉拉到自己腿上坐定,捏住他下颚细细打量,眉毛不够修长有型,得斜飞入鬓才好;眼睛太亮了,得暗沉一点儿,瞳孔再大再黑一点儿;鼻子倒是长得像,不过不够挺;嘴唇……嘴唇如此红艳润泽,像,真像…… 五王爷情不自禁的垂头,含住两瓣红唇,下一刻却猛然将少年扔出去,怒道,“呸,什么东西这么臭!”根本没有想象中苦涩微凉、腥甜独特的药味! 宝玉早就喝醉了,被扔出去时正好被滕吉等人接住,并没有摔伤,脑子却彻底糊涂了,痴笑道,“这可是花魁姐姐唇上的胭脂呢,怎会臭?分明香甜的很!我还要,再让我尝一口!” 滕吉等人嘴角抽搐,反手将他丢进花魁怀中。宝玉似鱼儿入了水,鸟儿入了林,手脚并用的缠上去不肯放松,脑袋直往人家怀里钻。 “呸,一点朱唇万人尝,还说不臭!好歹也是公侯家的嫡子,怎这般不讲究!”五王爷用力擦嘴,又连连漱口,这才觉得好了些。他虽贪花好色,可从不与人唇舌交缠唾沫与共,也不知刚才究竟着了什么魔,竟亲下去了! 闷坐半晌,他脸上的怒容才渐渐消去,不知忆起什么,兀自愉悦的低笑起来,冲场中独舞的妓子命令道,“九天回旋舞本王早就看腻了,来点有新意的。边跳边脱了衣裳,舞姿妖娆一点,勾魂一点,跳的好本王大大有赏!” 妓子虽每晚都要侍奉各色男人,可那都是关起门来的事,叫她大庭广众之下展露身体,即便她已沦落风尘脏了身子,也越不过心中那道坎,当即便跪下求饶。 屋内的纨绔们却像发现了新大陆,叫嚣起哄,不依不饶。 那妓子被吓得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美艳无双的人儿转瞬就变得丑陋不堪。 五王爷眸色黑沉,定定看了她半晌,忽然一个酒杯砸过去,将她砸得头破血流,又掀翻桌案打翻酒水,好一通宣泄。 老鸨听见屋内乒呤乓啷乱响,继而便是自家姑娘的啼哭声和一帮纨绔的嚎叫,心知五王爷又发疯了,在门外站了老半天,等他疯够了,动静小了,才满脸堆笑的推门进去,好声好气的劝解。 “三日内教会她边跳舞边脱衣裳,本王要带朋友来看,届时千万莫扫了他的兴,叫本王也跟着丢脸!”五王爷抚平衣襟,理顺额发,冲老鸨微微一笑,递了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过去。 老鸨立马接过藏入怀中,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五王爷心下满意,冲立在门外的稽延扬了扬下颚,风度翩翩的离开。 “爷,贾宝玉跟贾环,你现在更喜欢哪个?”走到半路,稽延面瘫着脸询问。 五王爷认真考虑了片刻,沉吟道,“自然是贾环更有味道。不过贾宝玉也算是难得的好相貌,不吃有点可惜。” “你想吃的话今晚就是个机会。”稽延一本正经的提议。 想起贾宝玉那舔舐妓子口脂的奇葩嗜好,五王爷胃里一阵翻腾,铁青着脸摆手,“算了,我现在下不了口。” 祠堂里,王夫人蜷缩在地上呻吟,裸露在外的肢体好似活生生被剥了皮撒了石灰,红白黑紫黄,色泽驳杂,血肉模糊,臭不可闻。若不是她偶尔因剧痛抽动一下,进门的丫头还当她已经变成了一具腐尸。 可几近腐烂的活人却比死尸更加骇人,那丫头咽了咽唾沫,伸出同样溃烂的手,将一个食盒递过去,轻声安慰道,“太太,你再忍忍,琏二奶奶很快就会给咱找大夫。” 王夫人像忽然活过来一般,跳起来抓住丫头手腕,嘶吼道,“再忍忍,再忍忍,我已半个月不见天日了,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我疼,我痒,我受不了了!”一把将丫头推开,她跌跌撞撞跑出去。 祠堂里虽然冷清,可也有几个负责洒扫的丫头小厮,看见头发眉毛睫毛全掉光,且浑身烂的没有一块好皮肉,行走间直流腥臭脓水的人型生物,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扔下扫帚没命奔逃,边逃边撕心裂肺的大喊,“鬼啊!祠堂里有鬼!大家快跑啊!” 尖叫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转眼,院子里的人就跑了个干净。 王夫人看看自己腐坏到几近白骨的双手,又摸摸血肉模糊的脸颊,似想起什么,转身朝丫头们居住的耳房跑去,撞开一扇虚掩的房门,拿起桌上的铜镜跑到廊下挂着灯笼的地方一照,当即便瞪裂了眼眶,扯开嗓子尖叫。 “来人啊!给我找大夫!我要看大夫!”她拿着镜子一路癫狂哭嚎,所过之处众人皆惊,一边大喊‘有鬼’一边四处逃散,本该过了戌时便逐渐安静下来的贾府瞬间闹得沸反盈天。 一直侍奉她的丫头跺跺脚,心急火燎的追出去。 王夫人像没头的苍蝇一般乱转,直觉便往王熙凤院子里去,刚跨入院门便与彩明打了个照面。 “啊啊啊!鬼啊!”彩明尖叫完,白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瞎嚷嚷什么!”贾琏被王熙凤哭得心烦意乱,听见吵闹声立即跑出来喝骂,看清来人腐坏的面孔,眼珠子差点没脱出眼眶,转身便往屋里逃,砰地一声锁了房门歇斯底里的大喊,“有鬼啊!来人,快来人救命!有鬼!” “琏儿,我是你二婶啊!快给我开开门!”王夫人已经被病痛折磨的几近癫狂,不依不饶的捶门。 听见响动跑来查看的仆役们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哪还注意她说些什么,哭爹喊娘的各自逃命。 王熙凤依然沉浸在绝望中,悲悲切切哭个不停。平儿侍立一旁,神情呆滞。贾琏没心思搭理两人,拼了老命将一张黄梨木贵妃榻朝门口挪,试图阻住那恶鬼,待听清恶鬼熟悉的嗓音和话中之意,脚底打滑,摔了个狗吃屎。 “你说你是谁?”他躲在屏风后颤声问道。 “琏儿,我是你二婶啊!我病了,快给我找大夫!”王夫人听见贾琏回应,差点没喜极而泣。因这病发作时只皮肤泛红发痒,她没当回事儿,哪知道睡一觉起来浑身都烂光了,连伺候她的丫头也遭了秧。因害怕得的是麻风,被送去悲田坊等死,亦或直接烧掉,便一直瞒着,只偷偷买了蛇胆和阿魏雷丸散方吃,却越吃越烂的厉害,这才不管不顾的冲出来。 知道外面的是人不是鬼,贾琏心弦一松,瘫软在地。待狂跳的心脏恢复正常,气息也喘匀了,他爬起来抖抖衣摆,冲王熙凤冷笑,“别哭了,你的好姑妈找你来了。想知道你今后的下场么?把门开了便是。” 王熙凤愕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 平儿从怔愣中回神,不待主子发话便坚定的走过去开门,借着朦胧的烛光观察王夫人半扭曲半腐坏的脸庞,然后慢慢慢慢仰倒,不声不响晕了过去。 心中的恐惧攀升至最顶点,王熙凤捂住眼睛凄厉的尖叫,“你还来找我干嘛?嫌害得我不够?实话告诉你吧,你不是病了,而是中毒!记得我拿给你的状子吗?上面被贾环下了名为‘丧尸’的毒药,且把心放宽了,你绝对死不了,只会烂光了重新长肉,然后继续烂光继续长肉,像具腐尸般生不如死的熬一辈子!” 恐惧催生恶意,王熙凤彻彻底底被逼疯了,一心要叫王夫人也尝尝那种绝望的滋味。 王夫人足过了一刻钟才消化完这一讯息,冲进屋内歇斯底里的砸东西,狂怒不已的嘶吼,“贾环,又是你贾环!我要将你千刀万剐!还有你,明知有毒,你为什么要把状子交给我?你跟他联合起来害我!你们不得好死!” 王熙凤也不分辨,捂着双眼任由她发疯。贾琏忙躲到屏风后,心中暗暗叫苦,对王家女儿的恶感更深了几分。 “把她捆了!”贾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许多手拿棍棒绳索的仆役,待制住了王夫人,她迅速瞥对方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冲王熙凤命令道,“究竟怎么回事?不说实话便都送到悲田坊去!” 悲田坊乃朝廷专门收容麻风病人的场所,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焚烧一批濒死的病人,看似善堂,实则地狱。王熙凤连滚带爬的下炕,跪在贾母脚边泣不成声。 瞥见她同样溃烂的双手,贾母退后两步,心里翻搅起惊涛骇浪。 61六一 王夫人被捆了个严严实实,却还仰着头,疯狂叫嚣着‘贾环害我,贾环不得好死’等话,听得贾母脑仁抽痛,下令将她嘴堵上。 堵了嘴,她才老实了,渐渐恢复了一点理智,心知得不到解药,自己这辈子便只四个字可以形容——生不如死,看向贾母的眼里透出三分悲怆,三分哀求,三分恐惧,另有一分深深的懊悔。 王熙凤哭哭啼啼,断断续续将事情说完,不敢抬头去看贾母表情。 “你们将状子偷了?确实得手了?可曾鉴别真假?”沉默良久后,贾母徐徐开口。那份状子一直是她的心病,总害怕贾环那混世魔王哪天心情不顺了捅出去。如今被两人盗走,却是如了她的愿。 一连三问叫王熙凤明白贾母是站在哪边的,仿佛溺死的人抓住一杆浮木,重重点头道,“确实得手了,验了真假,有赖大的掌印,有书记官的签名,有官衙的印章,错不了!老祖宗,你可得帮我们做主啊!那样阴狠的手段他都使得出来,没准哪天一包毒药就把我们都结果了,然后霸占贾府家业。他是个疯子,他丧心病狂,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王熙凤扑上前欲抱住贾母双腿哭求,却被着急忙慌的躲开,但她的话无疑戳中了贾母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贾环那样的人对贾家而言是一柄双刃剑,握紧了使顺手了,他能为家族披荆斩棘无往不利,一旦脱手,后果难以预估,指不定贾家的百年基业就葬送在他一人手上。 贾母有心整治,可碍于他手里握着贾王两府的把柄,不敢轻易招惹。眼下倒好,状子已经烧成灰,他给嫡母嫂子下毒的罪证却明摆着,不趁势拿住他还待何时? 想到这里,贾母令几个胆大的婆子将王熙凤和王夫人抬到榻上安置,外间用床幔严严实实罩住,唤来信得过的大夫诊治。 大夫看见伸出床幔外的两只溃烂腐臭,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脸色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紫,迟疑开口,“老太君,死人是把不出脉的。” “谁说她们死了,你只管把脉就是。”贾母眼睛直勾勾看向别处,不敢移动分毫。 都烂成这样了,尸臭味能把人熏晕过去,怎会没死?大夫心中腹诽,却见一只手忽然抽搐起来,骇的他大叫一声从凳子上跌落。 贾母也吓得连连后退,甩下一句‘你自看吧,老身在外等候’便疾步跨出房门。 贾政铁青着脸冲进院子,心里眼里俱翻腾着浓烈的杀意。到了这会儿,他才惊觉有一个性格阴狠能力出众且不为自己所控制的儿子,于贾家而言是场灾难,而非福祉。能给嫡母嫂子下毒,焉知哪一天不会给父亲、祖母、兄弟下毒?如此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不若一根绳子勒死了事! 贾母察觉到儿子意图,走过去低声道,“去了先拿捏住他,若拿捏不住再动手不迟。” 贾政点头应诺。 贾赦与邢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先是嘲讽贾琏讨了个好媳妇,招祸的本事一流,后见他神色萎靡表情颓唐,心里不免发软,搜肠刮肚的安慰几句,末了指着贾母与贾政冷笑道,“瞅瞅他两个,定是商量着等会儿杀到环哥儿院子里去,不把他拿捏住就结果了他。也不想想环哥儿既然有本事明目张胆的下毒,还会怕人找上门去不成?他们这是作死呢!” 邢夫人听了掩嘴笑道,“老爷待会儿也跟过去看看,兴许能帮衬环哥儿。” 贾赦深以为然的点头。 自从贾环回来,大房有了钱、有了权、有了名声有了地位,碍眼的人一个个倒了大霉,被蒙蔽的儿子眼见着清醒了,日子过得何其顺心何其惬意。故而贾赦两口子对贾环简直爱到骨子里,有一次贾赦甚至动了念,想把他过继到自己膝下,兴匆匆跑到贾母房中把事说了,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才不甘不愿的回转。 贾琏垂头丧气的蹲在地上,听见父母之间的对话,掩面长叹。他一边觉得王熙凤罪有应得,一边又不忍她一世受苦,心里左右撕扯难以决断。 正烦恼着,大夫面色煞白的出来,径直奔到水缸边搓洗双手,直搓掉一层皮才躬身回话,“启禀老太君,两人脉相虽然虚弱,却并无异状,也不知该如何诊疗。在下无能,请老太君恕罪。” “哦?可有中毒的迹象?”贾母沉声发问。 “并无。”大夫摆手,略说了几句告罪的话,拿着一百两封口费急匆匆走了。 贾母思量片刻,最终阴沉着脸下令,“走,去找那畜牲算账!把棍棒绳子都带上!” 仆役们齐声应和。王熙凤见有人替自己出头,气焰瞬间高涨,用纱布把双手一裹,火急火燎跟过去。贾琏见她还不知收敛,摇了摇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早在仆役们大喊有鬼的时候,贾环便猜到幺蛾子来了,令赵姨娘等人做好准备。 天色昏暗,廊下四处点着灯笼,初夏的熏风一吹,嘎吱嘎吱作响,洒下一片明明灭灭影影绰绰的烛光,看上去很有些阴森鬼祟。 贾母带人气势汹汹杀到时,院门大敞着,哑巴兄妹,小吉祥正在搬运干柴,整整齐齐码在墙根下,见他们来了毫不惊讶,只略略点头,然后继续搬运码放。 宋嬷嬷手里提着两个木桶,扬声喊道,“环三爷,姨奶奶,老爷老太太来了!”喊完便站在墙根处的阴影里,用一双寒气森森的眼睛盯着众人。 气氛着实有些怪异,贾政心中犯怵,可一想到越发狠毒癫狂的庶子,怒火便焚烧了一切理智,夺过小厮手里的长绳,叫嚣道,“贾环,快给我出来!连嫡母嫂嫂也敢毒杀,你简直禽兽不如!我今天就勒死了你,你下了黄泉自去列祖列宗跟前请罪!” 拿着棍棒绳索的仆役们蠢蠢欲动,试图一个照面就把混世魔王擒住,再慢慢整治。 先兵后礼,若贾环怕了蔫了便令他写下认罪书,有了把柄日后好拿捏掌控;若他抵死不认,便一绳子勒死,再送赵姨娘等人上路,这是来之前商量好的策略。贾母任由贾政发威,自己站在后方压阵。 说到底,他们终究是怕了贾环异常阴狠毒辣的手段,担心再放任下去,他会成长到他们难以企及的高度,然后反手将贾家覆灭。为防事态失控,他们倒不如先灭了他! 贾赦夫妇挪了挪位置,离这群作死的人远点,务必叫环哥儿看出他们跟二房不是一路的。 赵姨娘听见响动大步跑出房门,手里握着一把亮蹭蹭的柴刀,尖声道,“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毫毛,老娘就先砍死你!有本事你过来啊!看谁比谁狠!”话落把柴刀舞的猎猎作响。 哑巴兄妹和小吉祥终于把干柴码放齐整,随即拿来一根铁链并一把铜锁,将院门封的严严实实。宋嬷嬷将木桶里的液体浇淋在干柴上,四面墙根都没落下。 夏风带着燥热的温度徐徐拂过,一股浓烈的煤油味儿在空气中弥漫,令人闻了头晕脑胀,恶心欲吐。 贾母忙取出鼻烟壶嗅闻,心里升起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暗暗示意仆役们不要轻举妄动。 绳子如何能与柴刀抗衡?且赵姨娘表情十分狰狞可怖,眼里透着豁出一切的决绝和疯狂,一来就压下了贾政的气焰,骇得他连连后退。 贾赦肩膀抽动,低笑不止,呢喃道,“好家伙,不愧是生下环哥儿的女人,够彪悍!” 僵持间,贾环掀开门帘施施然走出来,含笑点头,“众位晚上好,等你们多时了。”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吹燃,闲适的语气转为森冷,“谁敢动我院子里的人,今天便都别回去了,直接烧成飞灰。” 鬼魅一笑,他轻轻动了动指尖,将火折子弹出去。拉长的橘色流光映照出众人煞白扭曲的脸庞,精准的落在小吉祥举起的干柴上,然后掉入没撒煤油的草丛,被小吉祥一脚踩灭。干柴顶端裹了一层厚厚的棉布又撒了许多煤油,轰的一声绽放火光,唬得众人一惊一乍,好不恐惧。 小吉祥垂下火把,贴近柴堆。 众人目眦欲裂,纷纷失态的高喊,“不要!” 贾环抚掌大笑,直笑得众人脸色铁青身子僵硬,才一字一句缓缓开口,“你们敢跟我耍横,我就敢跟你们玩儿命,看谁玩儿的过谁!方才谁说要勒死我?来啊,我等着。”他上前两步,伸展手臂,表情说不出的惬意。 贾政退后两步藏到贾母身后,握绳子的手瑟瑟发抖。直到今天,他才深刻的认识到自己这个庶子究竟有多么癫狂多么恐怖。父亲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心的畏惧。这样的人,谁能降得住? 想到这里,他满眼希冀的朝母亲看去。 贾母心中暗暗叫苦。她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贾环说到‘玩命’两个字时眼里闪过的期待和狂热。他压根不害怕死亡,甚至说,他享受那种游走在生与死之间的刺激感。他已经彻彻底底疯了,要想制住他,就得比他更疯狂。 可世间凡人,谁能比一只恶鬼更疯狂? 贾母跺了跺拐杖,强忍住退后的欲望,颤声开口,“环哥儿,别冲动,有话咱坐下来慢慢谈!” 王熙凤腿脚一软,瘫倒在地。老祖宗都怕了,谁还能为她出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三步一跪,六步一拜,九步一叩首的上门请罪,没准儿还能有条活路…… 贾赦与邢夫人悄悄挪到不起眼的角落,冲小吉祥谄媚的笑。小吉祥爱理不理的瞥了一眼,便继续虎视眈眈的盯着贾母,两人心下稍安,见贾琏还痴痴傻傻的站在原地,忙将他拉过来,低声道,“看吧,早说他们是送上门来作死!这回若能全须全尾的出了这院门,你日后不许再搭理那蠢妇!烂死也是她自个儿找的!” 贾琏苦笑连连。 62六二 赵姨娘最初还有些心慌,见儿子一来就把贾母等人镇住,一股恶气直冲内腑,挥舞柴刀叫嚣道,“谈个屁谈!嫂嫂偷东西都偷到小叔子屋里来了,自己罪有应得还气势汹汹的带人杀上门来讨公道,你们好大的脸!也不怕老天爷一道落雷劈死你们!今儿能理直气壮的偷东西,明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偷人!贾琏,你可得把你媳妇看紧了,她能耐着呢!” 王熙凤像被拔了毛的凤凰,早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丝毫不敢反驳,仓皇的朝贾琏看去,对上他怀疑审视的目光,心里越发凄苦绝望。 贾琏隐隐约约听过一些传言,都道自己媳妇与贾蔷贾蓉两兄弟有些首尾,眼下赵姨娘这么一说,才惊觉王熙凤行事果然大胆张狂,没准儿背着自己还真能干出些有违妇道的龌龊事!本就僵冷的心转瞬裂成片片。 贾赦夫妇面露厌恶。 院子里的仆役俱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可耳朵却竖的直直的,心里闪过各种各样香艳的猜测。 贾母唯恐赵姨娘再胡乱泼脏水,拐杖一跺,欲令她‘闭嘴’,却不想贾环如沐春风的一笑,温声道,“姨娘,跟这样的人置什么气,快把柴刀放下,当心伤着自己。”话落看向贾母,语气平淡,“要坐下谈是么?那便进来吧。” 贾母见他态度和缓,猜测他没了钳制王夫人的把柄,底气不足了,忐忑不安的心稍定,仰着脑袋抬着下巴进屋,又摆起了老太君的款儿,心里暗暗思量待会儿要如何令他服软。 王熙凤觉得有门儿,忙爬起来亦步亦趋的跟进去,一众主子把狭窄的厢房塞的满满当当,外面围着四五十个拿棍拎绳的壮年仆役,看上去很有些排场。 贾环扶赵姨娘在主位坐定,自己捡了张靠背椅歪歪斜斜倚着,似笑非笑的睨视众人。 贾母自以为掌握了先机,冷冷开口,“环哥儿,你性子忒也阴毒,当真我拿你没有办法么?我实话告诉你,我再怎么着也是贾府的老太君,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若真要整治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现如今状子烧了,被发卖的祭田我全部赎回,牵涉进来的几位族老也都打点疏通守口如瓶,那事儿抹的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即便你闹将出去,府里人众口一词反告你一条昭冤中枉之罪,革除功名赶出宗族,你想想你还能不能活!” 话落,她冲站在门口的小吉祥厉声喝道,“贱婢,还不奉茶!没见几位主子都在这儿坐着么!反了天了!” 小吉祥转身下去,拿了一壶热茶径直走到环三爷和赵姨娘身边,给他们各自斟了半杯,然后目不斜视的侍立一旁。 贾母气得浑身发抖,将桌子一拍便朝贾环瞪去。 贾环浅浅小啜,放下杯子曼声道,“老太太好大的威风。那事儿果真抹平了?你确定?我今儿也告诉你一句实话,我是不想与你们一般计较,若真要整治你们,你们绝对会死的很惨!”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轻笑道,“不就是一张状子么?你们想要直接开口问我就是,何必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喏,这儿一张,拿去。”他从花瓶里抽出一张随意扔到地上。 “这儿也有,拿去。”从书架中抽出两张扔掉。 “这儿,这儿,这儿,多得是。”书桌的抽屉,字帖的夹层,甚至床榻底下,一连翻出五六张,最后竟从枕边的匣子里掏出厚厚一沓,往空中一抛。 盖了血手印的状子纷纷扬扬下落,骇的贾母等人连滚带爬的跑出屋,桌子撞歪了,凳子翻到了,形容好不狼狈,唯恐沾上一星半点儿毒药。 贾环颇觉有趣,歪在炕上低笑连连。 贾母表情扭曲,气息粗重,若不是有拐杖杵着,早已瘫软在地失了威仪。从怀里摸出鼻烟壶深深嗅闻几下,她勉强定神,走到门边往里一看,眼珠子差点没挣出眼眶。 贾赦胆子也大,同样走过去探看,惊叫道,“怎,怎么都是真的?”赖大的血掌印,书记官的签名,官衙的印章,一个没少。 贾环止住笑,轻飘飘开口,“谁规定状子只能写一张?既落到我手里,我叫他写几张他就得写几张。你们还要么?我这儿多得是。”从床底下拽出一口箱子,挑开箱盖,他恶意满满的道,“你们喜欢尽管拿去,不拘是烧是撕还是剪成窗花儿,随你们折腾。” 似想起什么,他拍了拍脑门补充,“哎,差点忘了,晋亲王那儿还有我几箱子存货,拿到城门口抛洒,足够京里人手一张。你们觉得这个主意好不好?有不有趣儿?” 贾政不敢想象那荒诞的画面,可他心里十分清楚,贾环既说得出口,就绝对做得出来,心里怕了,怯了,彻底退缩了,想走才发现院门已经上锁,压根走不脱,除非把贾环哄高兴了。 “疯子,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贾母杵拐杖的手青筋暴突,剧烈颤抖,若不是有鸳鸯和琥珀一左一右搀扶,不停的往她太阳穴抹红花油,没准儿会被气晕过去。 贾赦垂头忍笑,心道你们几个凡人如何玩的过混世魔王?状子一写便写几万张,这是人干的事儿么?赖大不是被打死的,是写死的吧?绝,真绝了!想到这里心内又是一阵狂笑,对贾环佩服的五体投地。 王熙凤站在门口,目无焦距的盯着一张状子。受了那么多罪,得到的竟是这么个随手可扔的东西,她图的什么?!名声丢了,脸面丢了,丈夫的信任丢了,健康的身体也丢了,她究竟图的什么?! 仿佛一脚踩空坠入深不见底的山崖,明明知道会死,可死亡总也不来,那萦绕不去的惊惶远比性命终结的瞬间更为难熬。王熙凤砰地一声跪倒在地,掩面长啸,嗓音悲戚。 院子里的仆役们想不到事情竟如此起起落落,峰回路转,原本的嚣张气焰全被深切的恐惧所取代,忙将手里的棍棒绳索扔得远远的,接二连三的跪趴下来磕头。 贾环理也不理,歪在炕上指了指自己屋子,轻笑道,“我这人心实,大方,有什么好东西就喜欢摆在明面,从不设防。瞅瞅,这屋里的摆件全都是皇上御赐的书画古董,价值连城;我那装银票的钱匣子从不上锁;玉佩扳指发冠等贵重饰物也都随便塞在衣柜里,丫头们喜欢随她们自己去拿。” 说到这里他慢慢喝了口茶,语气陡然变得森冷,“不过,拿了也得有命花才成,你们说是也不是?” 贾母送来的十六个丫头婆子齐齐跪下,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摊开的双手皆有不同程度的红肿溃烂。 贾环睨视贾母,一字一句开口,“都说贾府老太君最会调教人,今儿我算是开了眼了。一手扶持的主母暗害嫡子,一眼相中的孙媳妇偷东西偷到小叔子屋里,送来的丫头婆子手脚没一个干净,这贾府当真待不得了!姨娘,打包行李拿上状子,咱们出府单过!” “不,你不能走!”贾母惊惶的大喊,见赵姨娘瞪眼过来,又软了语气道,“环哥儿,千错万错都是祖母管教不力的错。祖母给你赔罪!你才十三岁,且三年后还要科考,没了家族庇佑如何过得?莫与祖母置气反令自己受苦,快坐下。” 末了使人将十六个丫头婆子全绑起来,拉出去杖刑,又令王熙凤三跪九叩入屋请罪。 贾政默不吭声,贾赦夫妇却极力劝阻。环哥儿要是走了,日子得多无聊啊!留下,必须留下!要不大房跟着搬出去也成!想到这里,贾赦又起了分家的念头。 王熙凤不要命的磕头,又是嚎啕又是哀求,模样好不凄惨。 贾琏偏过头不去看她,心里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可恨,挣扎了半晌,膝盖一弯,也给跪了,心里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就帮她最后一次。 贾环歪在炕上闭目养神,耳里回荡着棍棒敲击肉体的啪啪声和王熙凤不停磕头的脆响,坚硬的心防不为所动,反觉得十分惬意,直到贾琏也跪了,才微微睁眼,语气慵懒,“罢,看在琏二哥哥有情有义的份上,便饶你这次。这是解药,五万两银子一颗,你要不要?”话落从袖管中掏出一个黑色的药瓶。 “要要要,快些给我!”王熙凤直起身去抢。 贾环袖子一甩,将她扇出去,轻笑道,“另外,你还需留下三份认罪书,将王夫人如何唆使你偷盗我状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写下来。” 王熙凤僵立当场。 贾母一口气没喘匀,连忙拍胸咳嗽,咳完摊开帕子一看,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本以为王夫人那事抹平了,临到最后却发现不但没抹平反闹得更大!现如今孙媳妇的把柄又自动送上门去。 贾母终于意识到自己栽了,彻彻底底栽在十三岁的庶孙手里!日后谁能制得住他?这贾府还不变成他的天下?!无力回天的疲惫感汹涌而至,令她脑袋一歪晕死过去。 丫头们连忙接住她滑落的身子,哭着喊着求环三爷开恩放她们出去找大夫。贾政六神无主,团团乱转。 贾环被吵得脑仁疼,挥挥手,“放他们出去,受刑的丫头婆子也别打了,打坏了院子里没人使唤。” 哑巴兄妹打开铜锁拉开院门,一群人踉踉跄跄争先恐后的离开,只剩下贾琏夫妇、贾赦夫妇和平儿。 “你不想写?那算了,反正这毒也毒不死人。”见王熙凤还在犹豫,贾环收回药瓶。 “不不不,我写!我马上写!”王熙凤连忙提笔,忍痛写下认罪书,又令平儿回去拿五万两银票过来。 “你这丫头也中毒了,不花五万两替她买解药?”贾环勾唇诡笑。 王熙凤迟疑片刻,最终摆了摆手,转脸回避平儿不敢置信的目光。十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是往常倒没所谓,可偏偏最近她把现银都拿出去放利子钱,实在没多余的了。况且平儿一介奴婢,哪值得了五万两?有那么多银子,重新栽培十个八个更能干更忠心的丫头尽够了! 平儿垂头,掩饰自己怨恨的表情。 贾琏心下不忍,略想了想,拱手求道,“环哥儿,平儿的解药我替她买。只是我手里没那么多现银,便先给你两万两,余下的写张欠条,三月内还清如何?” 王熙凤猛然抬头朝他看去,表情半是嫉妒半是癫狂。平儿泣不成声,也不管主子如何想,跪下便给贾琏磕头,直言这辈子便是琏二爷的人了,琏二爷要她生她就生,琏二爷要她死她就死。 贾环抚掌朗笑,“琏二哥哥果然有情有义,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接着,这颗解药算我送你的,那五万两你自己留着花吧!”话落将一个黑色瓷瓶抛过去。 贾琏手忙脚乱的接住,拉着平儿不停道谢,把王熙凤气得仰面躺倒,晕死过去。 贾赦使人抬她回屋,冲贾环拱手笑道,“环哥儿,今日叨扰了。听说你喜欢喝酒,我那儿有许多陈年好酒,有空过来喝两盅。” 贾环点头答应,极为有礼的将一行人送出院门,正要回转,却见鸳鸯战战兢兢走过来,跪下磕头,“环三爷,老太太想替太太买一颗解药,不知可否?”话落高举双手,奉上一沓银票。 “自然不可。”贾环挑眉。 鸳鸯心道果然,却见少年风光霁月的笑起来,语气要多温和有多温和,“太太是我嫡母,我该敬重她孝顺她才是。她要解药何须花银子买?看见了么,这个小药瓶我就放在屋内的博古架上,你叫她自个儿派人来拿。”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留下鸳鸯脸色青白的跪在原地。闹这一出,今后谁人再敢跨进环三爷院子一步?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看来太太注定好不了了,不日便会被秘密送到乡下去。果然是世事无常啊。 鸳鸯摇头,叹息着离开。 却说贾环掀开门帘,赵姨娘正一脸肃容的坐在炕上,见他进来忧心忡忡开口,“儿啊,今日咱可把府里上上下下都得罪光了,不如搬出去住吧?” 贾环摇头嗤笑,“咱们若是服软一次,今后就得被他们磋磨死,干脆一气儿全得罪光,全打趴下,倒还清净了。老太太现在怕了我,恨不能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如何肯让我出去单过?且忍忍,我现在还小,一无官职二无人脉三无势力,护不住你,不若等个三四年,待我有能力了,再自立门户不迟。且放心,今后这院子无人敢轻易踏足,无人敢偷奸耍滑背主求荣,更无人敢得罪于你,日子不算难过。” 赵姨娘一想也是,只得暂时忍耐。 63六三 鸳鸯带着五万两银票回转,将环三爷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堂下捆成粽子样的王夫人立即惨嚎起来,尖锐刺耳的嗓音直冲云霄接连不断,更有几块腐肉从腮侧掉落,露出白森森的牙床,看上去不像个人,倒像只恶鬼。 贾政始终偏着头皱着眉,不肯看她一眼,心中不断翻腾着杀意。有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嫡妻,且品行低劣如此,实在是丢人!不如死了干净! “把她嘴堵上!”贾母刚清醒过来,脑仁一阵接一阵的抽痛,如何受得住她的魔音灌耳。 堂下没人敢动,最终还是秦嬷嬷颤巍巍拿出一块绣帕,迅速将王夫人的烂嘴堵住,然后拼命用裙摆擦拭手指,恨不能擦掉一层皮。 屋内终于安静了,贾母冷冰冰开口,“你也听见了,不是我们不肯帮你,而是贾环手段忒阴邪无常!你有本事,再找个人帮你去拿解药,我管不得了!” 王夫人呜呜叫唤,两行浊泪汩汩而出。到了这步田地,谁还敢帮她?就连她自己,也是不敢去的。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妇人之仁,留那孽种一条贱命! 贾母见她目露凶光,嗤笑道,“你恨吧,恨又能如何?你看看自己可还有资本跟他斗!他手里几万张状子,撒出去你们王家的名声就烂大街了,史官说不定都会记上一笔,叫你们王家遗臭万年!莫说你我,就连王子腾来了,你看他敢不敢动贾环一根毫毛!” 王夫人不叫唤了,凶狠的目光渐渐变为绝望。 贾母抹了一指头红花油,继续开口,“养出这么个煞星,能怪得了谁?全是你的功劳!明知道李家村乃前朝重犯流放之地,村里人人会武秉性凶烈,专出暴徒悍匪之流,你还把贾环送过去,存的什么心不言而明。现在好了,他果真照你的设想长成,你现在满意了么?” 王夫人高昂的脑袋慢慢垂落,浑浊不堪的双眼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贾母一锤定音,“将她带下去,连夜送往金陵老宅。找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随时随地跟着,不许叫外人看见!走吧,即刻出发。” 秦嬷嬷躬身应诺,命人将心如死灰的王夫人抬走。 贾政等人都走光了才徐徐开口,“母亲,为何不放贾环出去单过?他留在府里,孩儿委实不安。” 贾母恨铁不成钢的睇他一眼,道,“他手里握着那么多把柄,且性格诡谲,行事无忌,放他出去天晓得他会对贾府做出什么事来!都怪你的好媳妇,三番四次的下毒手,将他对贾府的好感消磨的一干二净,唯留下一腔怨恨。我不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时时看牢了,睡觉都睡得不安生!而且,放了他贾赦也必定会闹上门来分家,用你媳妇干得那些好事做威胁。你能斗得过他两个?” 贾政不甘不愿的摇头,对罪魁祸首王夫人恨入骨髓,对贾环贾赦更加忌惮。 贾母长叹一声,摆手道,“罢,先将他两个稳住再说。只是,你得把贾环压下去,三年后的科举绝不能让他出头,否则后果难料。” “可儿子已经替他延请季文昌先生为师,明日便要登门了。”贾政皱眉。 贾母心内一番计较,写了封信使人连夜送往季府。 王夫人前脚被送去金陵,贾宝玉后脚就进了家门,喝的烂醉如泥痴话连篇。 因王夫人跑出祠堂的事闹得很大,袭人当即派了人去打听,探明情况后骇得魂儿都没了,见宝玉回来忙上前搀扶,脱了他衣裳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查看,见没有红肿也没有溃烂,只脸颊和脖颈沾了些斑驳的口脂,轻轻一擦就掉了,这才跪趴在床前喘粗气。 茗烟被弄得莫名其妙,戏谑道,“袭人姐姐,宝二爷好着呢,一根毫毛都没掉。” 袭人看向他,厉声开口,“茗烟,日后你把宝二爷看牢了,再不许他私底下接触环三爷,也不许说些让他去跟环三爷争抢的话。咱就当府里没环三爷这个人,见了立马绕道走!” “为啥?”茗烟更加不解。 袭人压低嗓音把太太、琏二奶奶被下毒的事说了,拧着他耳朵提点,“日后再不许教唆宝二爷与环三爷争抢。把环三爷惹急了,他眨眼间就能把你们两个弄死,知不知道!” 茗烟早骇的面无人色,一叠声儿的答应,然后屁滚尿流的跑了。 袭人长叹一气,强忍心酸替宝玉擦澡。 探春自然也得了消息,第一反应便是举起双手翻来覆去的看,确定没有红肿也没有溃烂却依然不放心,煮了一锅艾草洗手,把指甲缝也刮得一干二净才堪堪停住。 “好本事,这回连凤嫂子,老爷,老太太都怕了他了!”打理整齐,探春呼出一口浊气。 侍书静默不语。 探春沉思片刻,轻蔑的笑起来,“把人都得罪光了,今后还要科考,看谁替他牵线搭桥铺就一条锦绣之路。哼,三年后他自会知道与整个宗族作对的下场。” “可是,不还有晋亲王么?”侍书忍不住插口。 探春笑得越发轻蔑,“晋亲王那样手眼通天的人物,会不知道贾环的所作所为?如此阴邪的秉性,如此下作的手段,他绝看不上眼。你且等着,不出半月,贾环必遭他厌弃。” 侍书深以为然的点头。 翌日,季文昌如约登门,贾环宝玉被领到书房接受他的考校。 因存了打压贾环栽培宝玉的心思,贾政不再坚持让宝玉从童生试往上一级一级的考,而是替他捐了个举人的功名,令他三年后直接下场参加会试。而贾环则需在一年半后参加乡试,凭真本事取得举人的功名才能再参加一年半后的会试。 此番作为,打压的意图太明显,惹得贾环暗自冷笑。 季文昌年近六十,须眉白发,仙风道骨,看上去很有一代大儒的风范。贾政与他寒暄片刻,推说有事先行离开,留下两个少年一紧张一闲适的坐在下首。 季文昌不着痕迹的打量贾环,又看了看宝玉,淡笑开口,“我收徒有个规矩,先问三个问题,再作诗一首,让我满意了,我才会喝你们的敬师茶。” “还请师父出题。”贾宝玉虽不爱读书,可对师长却是尊敬的,忙站起来做出洗耳恭听的样。贾环也跟着起身拱手,态度温文有礼。 “好,第一问,《诗》云:‘先人有言,询于刍荛。’昔唐、虞之理,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是以圣无不照,故共、鲧之徒,不能塞也;靖言庸回,不能惑也。此为何意,又作何感想?”季文昌捋了捋胡须,冲二人浅笑。 贾环额头滑下一滴冷汗。什么刍荛,什么唐虞,什么共鲧?压根听不懂怎么办? 宝玉略思索片刻,侃侃而谈。 季文昌满意的点头,见贾环冲自己讪笑,眉头皱了皱,继续出下一题。如是三题,贾环唯有讪笑,强笑,面瘫;宝玉却是高谈阔论,言之有物,很得季文昌喜欢。 “罢,既答不出,便作首诗吧。”他睇视贾环,面露厌弃。 贾环绞尽脑汁作了一首诗,却见宝玉已经交卷,瑰丽的诗才令季文昌爱不释手。两诗并排而放,高低立显。 季文昌拿起笔墨劲透那张纸,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可惜了一手好字,却毁在这狗屁不通的词句上!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诗有八病你就犯了八病,你可曾看过《声律》,可曾读过《文心雕龙》?” 贾环耐着性子答道,“不曾。” 季文昌气了个倒仰,沉声诘问,“连最基础的声律都不曾学过,你如何中的小三元?” “科举不考作诗,只写策论,故而我专攻策论。”贾环实话实说。 “你,你简直侮辱了‘读书’二字!读书纯然为了取悦心灵,书不是晋升的阶梯,不是迷惑人的工具,不是替自身增加重量的砝码。书乃瑟瑟清风、杯中明月!借读书之名取利禄之实,皆非读书本质!你思想狭隘,本末倒置,当真混帐!” 季文昌是个书痴,最恨时人为博取功名利禄而读书,一怒之下掀翻砚台,泼了贾环一身墨点,扔下一句‘你这样的人老夫教不了’,怒气冲冲的走了。 贾环低头看看自己被毁的彻底的白袍,又看看扔在地上被踩了几脚的诗稿,淡淡吐出两个字,“我操!” 宝玉忙紧贴书柜站立,唯恐他发疯,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高兴,暗暗忖道:还以为环哥儿多能耐,却不想只是个禄蠹罢了。 哑巴兄妹见主子被欺负了,立马抽出腰间的匕首。 哑妹脆生生道,“三爷,我们帮你教训教训那老匹夫!”话落便要去追。 “算了,他一把老骨头,经不起你们折腾。不教便不教,我自己学也是一样。走,趁天气好出去逛逛。”话落带着一身墨点晃悠悠出门。 贾府对面的一座茶楼内,三王爷正斜倚在窗边饮茶。 萧泽忧心忡忡开口,“王爷,环三爷手段忒狠辣,使的毒药也邪门,您还是远着他点,万一哪天……” 三王爷摆手,语气不悦,“你不了解环儿。环儿看似无法无天,心中却设有一道底线,对该狠的人狠,对珍视的人毫无保留的付出。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本王何其有幸?欢喜雀跃尚来不及,怎会因些许小事而对他心存芥蒂?你何曾见他主动伤害他人?所作所为皆为自保罢了!这些离间的话,本王日后不想再听二遍!” 主子已经很久未曾对自己如此严厉,萧泽脸色煞白,连忙跪下告罪。 正当时,贾环带着哑巴兄妹一步一晃的出了角门,迎着午后的艳阳伸了个懒腰,神情好不惬意,只左脸一溜儿的墨点看上去有些滑稽。 三王爷严厉的表情瞬间退去,探出身子冲少年微笑,高喊道,“环儿,快上来,我等你多时了。” 青年所站之处正迎着艳阳,金灿灿的光束打在身上,将他本就俊美无俦的脸庞更衬得恍若天人,周身贵气肆意弥漫,令人不敢直视。 贾环抬头看他,又低头揉了揉耀花的双眼,这才慢腾腾跨进茶楼。 “你刻意在这里等我?”少年自顾坐下,将他喝了一半的茶一饮而尽。 “是,瞧瞧你这花猫儿一样的脸,被季文昌刁难了?”三王爷接过萧泽递来的湿手帕,仔仔细细,轻轻柔柔替少年擦拭腮侧的墨点,完了捏住他下颚左右查看,这才满意一笑。 “啊,一问三不知,作的诗也狗屁不通,被退货了。”贾环老实交代。 三王爷笑得直不起腰来,将少年揽入怀中揉搓,戏谑道,“就凭你那急功近利的读书方法,大庆的大儒们谁受得了?也罢,我亲自教你。”微弯的眼底暗藏喜悦。 贾环挑眉,“你行吗?你才二十出头吧?学识过不过关?” 萧泽立即为主子辩驳,“王爷都不行,这大庆就没人教得了你了!王爷九岁时,太子一时好玩,偷偷将王爷的策论混入殿试学子的卷宗内,被十位监考官共同推举为当科状元!王爷虽然年轻,可学识丝毫不输当世大儒,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贾环上上下下打量青年,语带惊讶,“你这么牛逼,为啥太子不弄死你,反对你深信不疑?” 没见过说话这么直的,萧泽当即给跪了,却忽然明白主子为何对环三爷如此信任。正是缘于他的毫无保留和不加掩饰吧。不得不承认,与这样的人交往,比跟那些表面中正耿直,内心暗藏曲折的人相处要轻松无数倍。 三王爷果然没有生气,反仰首朗笑,直笑了好一会儿才紧贴少年耳尖,细语道,“因为我母妃早逝,瞿皇后自小收养我,与太子算半个嫡亲兄弟。而且,我舅家乃澧水姚氏。天赋异禀、淡泊名利是姚氏族人的天性。故而,我自小便深得父皇信任,乃他为太子钦定的贤臣良将。” 澧水姚氏乃大庆最富盛名的家族之一,前前后后出了一百多位大儒,其中更有十位在琴棋书画方面造诣非凡,被尊为当世豪儒。且姚氏族人除了有才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秉性,那就是淡泊名利,几乎从不参加科举,从不入仕,就算出了几个争强好胜的狂生,也在夺得状元之位后甩手离去,弄得皇帝哭笑不得。 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这个时代的人对家族传承深信不疑,有姚氏宗族百年声誉在前,又有姚妃性情疏淡祥和在后,三王爷平日里虽然待人亲切,却从不与世家大族、朝廷重臣交往过密,只混迹在文人雅士寒门学子之间。母族无人在朝为官,给不了他助力,他自己不争不抢,安安分分,故而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帝,对他都很信任。 贾环了然的点头,附在青年耳边喟叹,“你藏的可真深啊!” 三王爷忍俊不禁,揉着他脑袋问道,“如何,对我可还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先生请喝茶。”贾环将一杯茶递到他唇边。 三王爷就着少年的手徐徐啜饮,完了忽然问道,“环儿,我可是你珍视的人?” 贾环愣了愣,自然而然的点头,“这还用问,咱两可是过命的交情!你曾说‘活着一天便护我一日’,这话我同样还给你。” 青年将少年纤长的十指握入掌心,捏了捏,又捏了捏,笑得心满意足。 64六四 季文昌找到贾政大发了一通埋怨,直言不想教导贾环,宝玉却是不错,很有些灵性,每日可以去他府上与另两名弟子一块读书。 此举正中贾政下怀,他并不替庶子多加争取,只好言劝慰季文昌,又送了许多古董字画,待他消气了使人毕恭毕敬送出府,转头把宝玉夸了一通。 自贾环回来,宝玉被连番打压,自尊心很有些受伤,如今见贾环内里不过尔尔,心中莫名畅快,又见父亲态度十分亲切和蔼,对读书考取功名也不是那么排斥了,喜滋滋回到小院,就见探春立在门边等候。 “三妹妹,拿的什么好东西?”宝玉摸了摸锦盒下垂坠的流苏。 “给你缝了几个荷包,进去看看喜不喜欢。”探春抿嘴而笑。 两人入屋后盘坐在炕上,开了锦盒翻看几个做工精致漂亮的荷包。宝玉喜欢的紧,忙把旧的取下,换上新的在屋内走了两步。 探春单手支腮笑眯眯的看着他,问道,“今日环哥儿把季文昌先生气走了?老爷可曾说些什么?” 宝玉面上欢喜更甚,忽而觉得不妥,又抿直唇瓣道,“是,答不出问题也作不出诗,把季先生气走了。老爷那儿没见生气,只说日后再替他寻一个好的。” “季先生乃京中三杰之一,连他都不收的学生,又有哪个肯教?”探春语带忧虑,可低垂的眸子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想到贾环到底是探春的亲弟弟,宝玉连忙好声好气的安慰,又插科打诨几句,这才哄得探春高兴了,鼓励道,“宝玉,你可要好生读书,将来考取功名承了家业,给太太请个好大夫,等她病愈了就接回来享福。大家都指着你呢。” 靠山接二连三的被贾环弄垮,探春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她今年已经十五,本指望太太给她定个好人家,现在太太倒了,老爷不理后宅之事,凤嫂子没缓过劲儿来,赵姨娘又不闻不问,日子过得越发艰难。好在宝玉是个知道疼人的,才华也有,三年后考中科举,自己兴许嫁的比现在还好。这样一想,她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王夫人那事贾母替她遮掩了,对外便说病重送去老家将养。宝玉自然不知道实情,伤感有,担心却不多,听闻这话只略红了眼眶点头应是。 这当口儿,黛玉施施然进来,那点子伤感立即丢到九霄云外,三人坐着聊天吃茶,快到饭点便相约去老太太那里蹭一顿。 贾政送别季文昌,转身就去了正院。 “如何?”贾母用杯盖撇着浮茶末子,慢腾腾开口。 “那畜牲三两下就把季先生气走了。你当他如何中的小三元,旁的书一本没读,只读了四书五经,且一心钻研制义时文,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汲汲营营上了!”贾政气得眼里冒火。 贾母微微一愣,暗道可惜了。荣国府统共五个子嗣,贾赦纨绔不成器;贾政虽爱读书,为人却迂腐不懂变通,更不懂钻营之道,故而老大不小了还只是个芝麻官,虽因祸得福升上去,前景却并不如何光明;宝玉容貌出众聪明灵慧,性情却格外柔软,撑不起家业;贾兰今年才十岁,平日里沉默寡言,安守本分,上不得台面。哪像贾环,小小年纪便深谙钻营之道,手段心性俱是不凡,一路走得既平坦又顺畅。这样的人若能为家族所用,该多好啊! 想到这里就想到王夫人造的那些孽,又想到贾环如今狠辣嗜血、杀伐果断的模样,贾母摇头长叹,“如此,便将延请名师的事再拖上一拖,叫我寻个更合适的人。贾环那里务必好生安抚,莫露了行迹惹的他发起疯来。” 贾政对庶子很有些畏惧,闻言目光闪烁,沉默不语。 贾母恨铁不成钢的睇他一眼,没好气道,“罢,我来安抚他。他现如今在哪里?请他过来叙话,顺便留下陪我用晚膳。” 秦嬷嬷欲派人去寻,刚跨出房门就见宝玉等人相携而来,忙躬身替他们打帘子。 见了宝玉黛玉,贾母的心情立时多云转晴,笑呵呵的拉了两人在身边落座,听他两个东拉西扯,玩笑逗趣。 贾环与三王爷在街上逛了半日,临到傍晚才大包小包心满意足的回府,一入院门就见赵姨娘坐在桂花树下乘凉,手里拿着一本账册,脚边跪着一溜儿丫头婆子。 “失窃的财物都还回来了?”他将一盒晶莹剔透的凉糕递过去。 宋嬷嬷忙接了,用小碟子分装,小吉祥立刻搬来一张摇椅。 贾环惬意的躺下,咕噜咕噜灌下一碗酸梅汤,耳边全是丫头婆子们的磕头声和求饶声,比夏天的蚊虫还要聒噪。 “别吵!再吵拔了舌头!”他轻飘飘一句话,院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赵姨娘这才开口,“财物都还回来了,有几个识趣的还孝敬我不少好东西。儿子,这些人留是不留?” 十六个丫头婆子齐齐一抖,莫说身上发冷,就连骨头缝都冒着寒气儿。 贾环单手支腮,语气慵懒,“留吧,新人还得调教,费事儿。”话落挑高一边眉毛,悠闲的表情瞬间变得邪气,一字一句强调,“你们要知道,留一帮子手脚不干净的仆役,三爷我可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你们切莫让我失望。” 十六人如蒙大赦,把头磕的砰砰作响,激动道,“谢谢三爷,谢谢三爷!奴才们一定尽心伺候,再有下次,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贾环幽幽开口,“别在我跟前发誓,我不信那些。再有下次,不需老天爷收拾你们,我自然会让你们不得好死。这瓶子里统共十六枚解药,拿下去分了吧。”话落将一个黑色小瓷瓶扔出去。 十六人争抢成一团,其中一个手快的接住后立马拔掉瓶塞吞服一粒,手臂不知被谁一拽,其余十五粒全掉入泥土。大家也不管,用手指抠出来连泥沙带草根的咽下,这才像活过来一般瘫在地上直拍胸脯。 贾环抚掌大笑,清越爽朗的笑声十分动听,却蕴藏着令人胆战心惊的邪气和恶意。 鸳鸯跟琥珀躲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看,谁也不敢跨进一步,对环三爷的性情又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越发觉得脊背生寒。自打他回来,让谁生谁就生,让谁死谁就死,更有戳中他肺管子的,落得个生不如死的下场。贾府里上至老太太下至仆役,哪个不是被他耍的团团乱转,像逗弄阿猫阿狗一样! 说他混世魔王却是错了,应该是阎罗王才对! 鸳鸯与琥珀对视一眼,都有些想打退堂鼓。 正当两人准备偷偷离开时,贾环曼声开口,“来了又走,干什么的?” “见过环三爷!”两人忙不迭跪下,快速回禀,“老太太请三爷过去商量延请名师的事,顺便一块儿用晚膳。今儿做得全是三爷爱吃的菜,您好歹赏个脸。” 贾环心虚的朝赵姨娘看去。 赵姨娘这才想起还有账没跟儿子算,立马折了一根桂花枝,叫骂道,“小兔崽子,越发能耐了,连季先生都给气走,日后京中哪个大儒敢教你!但凡他露出一字半句对你不好的评价,你的前程就完了!嘿,你还跑!别跑,给我回来……” 鸳鸯和琥珀目瞪口呆的看着环三爷抱头鼠窜,心中对赵姨娘升起无限敬佩。 跑到正院,贾环停步,抚平衣襟理顺额发,风度翩翩的走进去。院子里的奴才们看清来人面孔,膝盖软得跟面条似得,不由自主的跪下磕头,脸色一个比一个苍白,表情一个比一个惊恐。 把太太整成一具腐烂的行尸,如今谁敢掠环三爷锋芒?嫌日子活得太长? 厅里气氛正好,宝玉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逗得贾母、黛玉、探春咯咯直笑。贾政听说贾环要来,找了个借口离开。不得不承认,他心中到底怕了这个庶子。 “老太太,环哥儿来了。”秦嬷嬷掀起门帘回禀。 屋内的笑闹声戛然而止,热烈的气氛转瞬冻结。 贾环施施然进门,挑眉道,“哟,怎见我一来就都不说话了?刚才说什么呢?也叫我笑上一笑。” 宝玉憋红了脸,呐呐难言。 贾母见他如此惧怕庶弟,心里暗叹,面上却强笑道,“都是些小孩子的玩笑之语,忒浅薄幼稚,不听也罢。环哥儿快坐。” 待贾环坐定,她继续道,“季先生与你性格相左,却是我没有料到的。你别担心,咱再另请一位大儒就是,只不过京中大儒皆以季先生马首是瞻,他不收你,旁人恐也不敢收的,还得去外地寻。你且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黛玉目露疑惑,探春却低下头,用绣帕遮掩唇边的讽笑。 贾环捻了一块凉糕慢慢嚼着,摆手道,“不用找了,今日三王爷已喝了我的敬师茶,明天辰时便去他府上听课。” 探春唇边的讽笑僵住,贾母表情万分错愕,宝玉跟黛玉却是艳羡至极。 “环哥儿好大的福气。”黛玉轻柔的嗓音中满含憧憬,“三王爷三岁会作诗,六岁便能写出叫姚老先生惊叹不已的骈文,九岁作得策论夺得当科状元之位,现如今虽刚及弱冠,论起才学,却是连京中最富盛名的三位大儒也要自叹弗如的。” 宝玉连连点头,毫不掩饰自己对三王爷的倾慕。 贾母抖了抖唇瓣,强装欢喜道,“都说三王爷性情孤高淡泊,虽面上和蔼,却是对谁都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尤其是世家子弟,得他一个青眼比登天还难。环哥儿真是好造化!是三王爷亲自教导还是使人来教?可问清楚了?” “亲自教。”贾环微微一笑,眉眼间暗藏的锋利消失无踪。 “好好好!”除了叫好,贾母当真无话可说了。 姚氏一族最出名的不是才学,而是他们调教人的本事。偏他们从不肯收豪门望族子弟,哪儿贫瘠偏远就往哪儿去,一介乡野村夫也能栽培成饱学之士。姚老先生,也就是三王爷的外祖父,五年前拉了几百箱书籍前往北夷蒙昧之地教书育人,不过三年,北夷便出了一名探花,数十位二甲进士,且全部辞去高官厚禄,自请回北夷治理家乡。 从那以后北夷民众顺服,政治清明,再无叛反之事发生,令皇上十分开怀,而姚老先生又带上几百箱书籍,不知往哪个蛮荒之地去了。 贾环脑子本就绝顶聪明,再交由才高八斗的三王爷调教几年,该成长到何等地步?若他还对贾府半点好感也无,凭他六亲不认的性子,贾府会落到何种下场? 贾母只觉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绞痛,红润的嘴唇眼看着青紫起来。 秦嬷嬷首先发现异状,忙搀扶她躺下,使人赶紧去请大夫。 好端端的说病倒就病倒,宝玉三人吓了一跳,忙围拢过去查看情况。贾环想着若自己挤进去问候两声,没准儿能直接把贾母气死,便拍了拍衣襟上的糕点渣,踱步离开。 翌日辰时,天空才泛起鱼肚白,贾环便被曹永利接到晋亲王府。 书房十分宽敞,摆设朴拙而富有意境,统共四面墙,其中三面被满满当当的书架占据,另一面带窗的位置并排放着两张桌案。三王爷正倚在桌边看书,听见脚步声立即抬头,抿直的唇线不自觉上扬。 “见过先生。”贾环笑嘻嘻拱手。 “不需多礼。”三王爷握住他手腕拉到自己身边坐定,语气严肃,“我们这便开始吧。” “这么快?不训诫两句?”贾环挑眉。 三王爷想了想,问道,“你为何读书?” 那绝逼不是为了大庆之崛起而读书。贾环讪笑,老老实实答了,“为了不被人随意践踏;为了保护我最珍视的人;为了活的自在,有衣服穿,有银钱花,有肉吃。” 听到最后一句,三王爷忍俊不禁,摸摸少年发顶,温声道,“那你就记住这番话,然后认真读书。”话落指着三面书墙,“你肚子里那点墨水,临到乡试、会试、殿试的时候便完全不够看了。还有一年半就到乡试,你得把北面的书全部读完读透,剩下一年半,把西面跟南面的书参悟个七七八八,那就差不多了。” 贾环目光呆滞的看看两米多高的书墙,,再看看面带鼓励的青年,忽然把脑袋一垂,砰砰砰的撞桌子。三年参透上万本书,简直杀人不见血。 三王爷忙把他拉进怀里揉搓微红的额头,笑得直喘气,“别担心,苦功要下,捷径咱也要走。这几个箱子里放着乡试、会试、殿试有可能主考的官员的资料,他们喜欢的文体风格,字迹,你都要一一学来。他们曾经的得意之作,你也要一一拜读,如此才能投其所好。” 说话间,曹永利使人抬进四口大箱子。 贾环干脆利落的起身,摆手道,“你忙吧,我先走了。” 三王爷一把揽住他蜂腰,笑得简直停不下来,安抚道,“没想到环儿也有怕的时候。乖,好生坐着读书。看上去数量惊人,不知不觉也就读完了。” 贾环无法,只得重新坐下。 三王爷取出一本字帖,语气慎重,“旁的字体练个七八成功力也就罢了,这瘦金体却得花十分功夫。” “为什么?”贾环偏头看去。 三王爷咬着他嫩白圆润的耳垂,低语,“父皇年老体衰,精力不济,这几届的举子,不看才学,只看字迹。字迹最佳者赐状元,次之赐榜眼,再次则为探花。而瘦金体是他最中意的字体,若写得令他眼前一亮,状元之位手到擒来。这事连你带我只五人知晓,切莫声张出去。” 贾环点头,并不询问是哪五人。 三王爷捏住他下颚,凑近了说话,“既在我手里读书,解元、会元、状元便一个都不能落下。若丢了我的脸,回来家法伺候。”话落指了指书桌上的大花瓶。 贾环定睛一看,好么,从赵姨娘那儿要来的藤条正明晃晃的插在里面呢,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用额头撞了撞青年额头,惹得他大笑不止。 从窗外远远看去,俊美无俦的青年将纤细漂亮的少年紧紧抱在怀中,两人耳鬓厮磨玩闹嬉笑,画面说不出的温柔缱绻。那本该高高在上,疏冷淡漠的青年,周身似撒了阳光一般灿烂,令人移不开眼,又令人万般渴求能获得同样的对待。习侧妃咔嚓一声捏断金丝甲套,脸色铁青的离开。 65六五 日落西沉,贾环终于从书山书海中解脱,煞白着脸,踩着虚浮的脚印跨出王府。 “今日制定的学习计划还有小部分未能完成,明日提早一个时辰过来,往后的授课时间都改为卯时。”三王爷亲自将少年送到大门口,严肃交代。 贾环闻言被台阶绊了一下,忙稳住身子一脸怨气的看过去,“卯时,岂不是要占用我早晨练武的时间?” “练武的时间要么取消,要么缩短,要么挪到晚上。乖,一切以学业为重。”三王爷拍拍少年脑袋,笑得风光霁月。 贾环偏头躲避,语气很是不解,“你不是晋升亲王了么?怎么都没正事可干?卯时你要上朝吧?” “我没告诉你吗?因被盗匪重创留下许多暗疾,没个两三年怕是好不了,故而我已辞去朝中职务,待在府中安心静养。再者,教导你也是正事,且还是我目前最大的正事。”三王爷微微一笑。 贾环之前给他用了掺杂自己精血的丸药,莫说暗疾,就是绝症都该治好了,哪里不明白他话中暗藏的意思。看来是因为风头正盛,使一招以退为进博取皇帝和太子的信任,还能在蛰伏期间暗暗筹谋布局。 谁说三王爷性情疏淡,品德高洁,不好名利来着?简直太会装了! 贾环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跳上车绝尘而去。 三王爷扬手叮嘱,“明日陪我用早膳,我叫大厨准备了许多你爱吃的菜肴,都是御膳房的水准。” 贾环掀开车帘回了一句‘这个可以有’,还挑了挑斜飞入鬓的眉毛,表情格外鲜活灵动,惹得三王爷朗笑不止,在门口站了许久才面带愉悦的跨进府门。 三王爷向来不好女色,府中只一正妃,两侧妃,外加两侍妾。正妃前不久逝去,府中暂由习侧妃做主,贾侧妃不知因何缘故完全失了宠,成了个可有可无的摆设。 贾元春坐在习侧妃下首,等待王爷前来偏厅用晚膳。病了一两个月之久,她明显消瘦很多,身上衣服空荡荡的,往日十分姿色已丢了十分,又添两分憔悴、两分愁绪。 习侧妃一边饮茶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她,忽然开口,“妹妹,你对你那庶弟可有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 贾元春心尖微微一颤,扯起笑容正准备敷衍,却不想三王爷踱步进来,语气冷沉,“环儿如何与你一介后宅妇人何干?” 这分明是暗指自己惦记外男不守妇道呢。习侧妃手一抖洒出些许茶水,当即烫的手背通红却不敢叫苦,忙行礼告罪,直言自己并无他意,不过府中来了客人循例问一问罢了。 三王爷深深看她一眼,摆手道,“用膳吧。” 三人围着餐桌落座,用膳时除了碗碟的碰撞声,再无其他响动,显得格外冷清幽寂。食不言寝不语,这本是府中常态,然而想起与环儿一同用膳时的欢声笑语,轻松愉悦,三王爷渐渐觉得味同嚼蜡,放下碗筷,用绿茶漱了口就要离开。 “王爷,听说从今天起,您便要亲自教导贾环读书?”习侧妃声音急切。 三王爷转头朝她看去。 习侧妃定了定神,娇笑道,“王爷既收了贾侧妃的庶弟,也不该忘了妾身也有一嫡亲的弟弟需要教导。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若都收了吧?我那弟弟今年十四,也刚中了秀才,与贾侧妃的庶弟年龄相当学识相当,正好为伴。” 三王爷盯着她目光深沉。 习侧妃心跳渐渐加快,鼻尖也出了一层冷汗,正不知该如何继续,贾元春忽然开口,“姐姐说的是。教一个是教,教两个是教,教三个,不也是教吗?妾身还有一位嫡亲弟弟,才学亦是不差,能否拜王爷为师?毕竟都是妾身的弟弟,一个为嫡,一个为庶,不好提携庶子打压嫡子,叫太子知道了不定怎么误解王爷呢。”话落,她微微皱眉,仿佛很是担忧。 太子气量十分狭小,因嫡子之位来的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且出了大皇子谋逆之事,最近动不动便将嫡庶有别挂在嘴边,好似这样便能令自己更理直气壮,更压得住众位兄弟。三王爷此举若传入他耳内,确实有可能招致不满和猜忌。 三王爷微微一笑,道,“环儿虽是庶子,可也是本王的救命恩人,纵使本王对他千好万好,旁人又能说些什么?你们若闲得发慌便待在房里抄抄女戒绣绣花,母家的事莫管得太宽,须知有句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可收回的。”话落甩手离开。 等他走远,贾元春像没了骨头,瘫软在椅背上。凭王夫人作下那些事,足够摧毁她闺誉,也足够膈应王爷一辈子,她如今不奢望得宠,只但愿能护住宝玉,为他铺一条锦绣之路,故而冒着令王爷不喜的风险说了那番话,终究是白费功夫。 在她心中,贾环只是个小小庶子,却忘了对方还曾救过王爷的命。王爷待他好是理所当然,待他不好才要被人诟病。 沮丧、疲惫、挫败、绝望……种种负面情绪萦绕不去,几乎快要压断她单薄的脊梁。 习侧妃用帕子裹住红肿的手背,起身离开,走到门边意味深长的开口,“妹妹,你可得把那庶弟看牢了,小心哪天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早爬上去了,不需你提醒!贾元春垂头惨笑。 贾环坐在晃晃悠悠的车厢内,眼皮子逐渐沉重,却不想马匹忽然扬起前蹄嘶鸣,惯性将他狠狠抛出去,撞的七荤八素。 “发生什么事了?”他掀开车帘询问,却见五王爷端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垂首朝他看来,稽延立在车前,与哑巴兄妹对持。一个佩刀的八尺大汉与两个握匕首的三寸豆丁较劲,场面十分滑稽,惹得街上行人嘻嘻哈哈的指点。 贾环恨不能一脚把五王爷踹飞,面上却扯开一抹谄笑,拱手问道,“贾环见过五王爷,不知五王爷拦住在下去路所为何事?” “没啥事,请你去玩。”五王爷大手一捞,将少年抱坐在自己身前,打马离开。 哑巴兄妹丢下稽延狂追,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那闪电一般的速度令稽延膛目结舌,暗暗叹道:连身边两个小童都有如此身手,贾环其人确实不简单,还是三王爷眼力更胜一筹!想罢翻身上马,直往寻芳阁去。 到得寻芳阁的时候,月亮已爬上树梢,贾环被五王爷夹在腋下噔噔噔上楼。老鸨见他来了连忙躬身引他入内。厢房里坐满了人,都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纨绔,个个身边搂着一二美女调笑,放纵淫靡之气扑面而来。 五王爷将少年扔到软榻上,自己紧挨着坐下,狂放一笑,“今晚叫你看场好戏。” “还请王爷放在下回去,明日一早在下需得去晋亲王府读书。”贾环垂头拱手。他今日穿了一件纯白儒衫,修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苍白的皮肤透出一股病态,很有些孱弱书生的样儿,此刻再露出惊惶难安的神色,更显得迂腐无能。 滕吉几个见了就觉得厌烦,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会叫五王爷牵肠挂肚。 五王爷仿佛没听见似得,揽住他肩膀,将一杯酒强硬的递到唇边,“来来来,喝酒,今日不玩尽兴了不准回去!” 贾环偏头躲避,琥珀色的酒液全洒在外袍上,晕开一团团湿痕。 五王爷将他搂得更紧,咬着他耳尖低语,“贾环,别在这儿跟本王装了。你在巷子里玩人的时候,本王在楼上看着呢!能说出‘不疯魔不成活’那样的话,你怎会是个懦弱无能的书生?” 贾环低头沉默。 五王爷勾唇,笑得邪气,“好,你装,可劲儿的装。本王天天缠着你,缠到你露出本性,缠到你发疯为止。看咱两谁玩儿的过谁!”话落又是一杯酒递到唇边,却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握住手腕,不能寸进。 五王爷挑眉,又使了三分力,依然无法寸进,继续使力,十成十的功力也无法撼动那看似脆弱到不堪一折的手。对方超出预期的强悍令五王爷不自觉露出愕然的表情。 贾环慢慢,慢慢抬头,眼白悄然爬上几缕血丝,遮住漆黑眼瞳的雾霭已消散无踪,露出内里隐藏的煞气和血光。只一个瞬间,一个眼神,孱弱无能的书生就变得妖气四溢。 五王爷死死盯住少年,简直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痴迷,每一寸肌肤似乎都在发痒,想去抓却抓不到具体的痒处,脑海一片空白,只反复回荡着一句话——漂亮,太漂亮了! 贾环贴近他,鼻尖抵着鼻尖,鬼魅一笑,“你说得没错,我是个疯子,你也是个疯子。疯子跟疯子凑一块儿,不是你弄死我,就是我弄死你。你弄死我,还可以继续当你的王爷,我弄死你,却是要连累我的姨娘。所以,咱两还是离远点以策安全。” 五王爷浑身都发起抖来,眼里充斥着狂热,一字一句承诺,“你放心,有老三护着,我绝不伤你。当然,若是你有能力,欢迎来杀我,死了算我技不如人,稽延会替我料理后事,绝牵连不到你半分!” 疯子,简直比我还疯!贾环冷笑,睇着他半晌没说话。 五王爷舔舐干燥的唇瓣,继续接口,“你看你,竟把我带沟里去了!我找你可不是为了杀你,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咱两是一路人,合该玩一块儿才是!老三那只狐狸你玩不过他的,早晚有一天得吃亏!” 既然被看穿了,贾环也不打算矫情。玩就玩,看谁玩的过谁。这样一想,便放开五王爷握酒杯的手。 五王爷手上的力道没收回,一下将少年压了个严实,惹得一帮子纨绔嬉笑哄闹,直把贾环当成个玩物。 “一边儿去。”贾环一脚将他踹开,脱掉被打湿的外袍,留下内衫,又将领口松了松,露出一对儿性感至极的锁骨和半拉绯红的亵衣,迂腐无能的气质陡然变为放荡不羁,看傻了一群纨绔。 少年蹬掉碍事的鞋袜,一只脚搭在条案上,一只脚曲起,单手支腮斜倚在软榻上,冲急追而入的哑巴兄妹挥手,令他们门外等候,然后看向五王爷,轻飘飘开口,“与我交朋友,先喝一杯酒再说。” “莫说一杯,百杯千杯也成啊!”五王爷窜上软榻,直勾勾盯着少年。 “拿酒来。五加皮、九酝春、鹤年堂、枣集、酃酒、鸿茅,各一坛。”贾环冲立在门口的龟公高喊。 龟公领命而去。 五王爷拍着条案哈哈大笑,“大庆最烈的六种酒全被你叫齐了!爽快!太爽快了!” 贾环挑眉嗤笑,“一口喝干再叫爽快不迟。” 六坛烈酒一一摆上桌,贾环戳破封口,倒了一大碗纯白的九酝春,然后用一两左右的小杯各倒了一杯五加皮,一杯鹤年堂,一杯枣集,一杯酃酒,一杯鸿茅,再将黄的五加皮、绿的鹤年堂、红的枣集、蓝的酃酒、粉的鸿茅依次倒入大碗,本该混在一起的六色酒液却一一沉淀泾渭分明,叫围拢过来的一帮子纨绔们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做到的?” 贾环不理,将碗凑到五王爷唇边,笑问,“你敢喝吗?” 五王爷这才从呆愣中回神,将条案拍的震天响,大笑道,“这种酒本王从未喝过!有何不敢?”说完一饮而尽,然后捂着脖子吸气,一张脸转瞬变得通红。 滕吉等人惊呆了。要知道五王爷可是千杯不醉啊,能一碗酒就让他露出醉态,这劲道得多大?换个人,会直接喝死吧?虽这样想,心里却蠢蠢欲动。 “果然爽快。”见没放倒他,贾环眯眼笑了,替自己调制一碗,仰头喝干,然后慵懒的歪在榻上。 酒气来得又快又猛,少年苍白的脸色却丝毫未变,只唇瓣更红的似火,上挑的眼尾晕出两抹桃粉色泽,漆黑的眸子波光潋滟,如梦似幻,叫人对上了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本就俊美异常的五官在这一刻更美的妖邪。 五王爷再次看呆了去,也不知喝多了还是怎的,嘴角隐现水迹。 其他人也都控制不住的频频偷觑,若没有五王爷在旁,早扑上去结交搭讪,心里莫不暗忖:不愧是五王爷看上的人,够味! “水果。”贾环淡淡开口,就有一名妓子红着脸剥开一粒葡萄,欲送进少年齿间。 “滚一边儿去!”五王爷怒气横生,一脚将她踹开,亲手剥了一粒葡萄投喂,见少年探出粉嫩的舌尖一卷一舔,动作说不出的诱人,下腹如火烧般灼热,裤裆缓缓撑起一顶帐篷。 贾环吐出葡萄籽,瞅着他肿胀的那处嗤笑。 五王爷也是个不要脸的,不但没遮掩,反往前挺了挺,问道,“大吧?要不要试试?” “一边儿去,对你没兴趣。”贾环推开他,冲蹲在角落的四名舞姬挥手,“来了怎不跳舞?想白拿银子不成?” 舞姬们互相对视,深吸口气后踏上羊毛地毯,随着忽而舒缓忽而激昂的乐音舞动起来,举手间将身上轻薄的纱衣件件脱去,不盈一握的腰肢、高耸的酥胸、修长的双腿若隐若现,叫一众纨绔狼嚎不已,丑态百出。 五王爷却没心思再看跳舞,只紧紧盯着少年,丝毫不肯放松。 贾环哈哈笑了,问道,“你掳我来就是让我看脱衣舞?” “是啊,那天白梨堂,你不是说想看吗?怎样,喜不喜欢?”问完这话,五王爷心里很有些憋闷,却又说不出为何憋闷。 贾环单手支腮,漫不经心的开口,“还行吧。”话音刚落,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朝一名舞姬勾了勾手指,刻意压低的嗓音魔魅而惑人,“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舞姬缓缓靠近,表情迷离,步态妖娆。 五王爷面容紧绷,强忍着没将她一脚踹开,然而下一刻就开始后悔。只见贾环以飞快的速度拽住舞姬手腕,将她压倒在榻上,解下腰带捆绑双手,三两下撕掉裙摆掰开双腿,伸手朝她腿根探去。一系列动作不过眨眼间就已完成。 我的娘哎!不会当众上演交媾大戏吧?纨绔们下腹纷纷支起帐篷,流着涎水死盯着两人不放。 五王爷傻眼了,等反应过来扑上去阻止时,贾环已从舞姬腿根处的绑带里抽出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扔在条案上,站起身理了理衣摆,光着脚靸着鞋,冲五王爷微微一笑,“看来今晚没法跟你愉快的玩耍了。”话落拉开房门大步离去,转眼已不见人影。 稽延听得响动跑来查看,却见五王爷扭曲着脸,狠狠折断舞姬脖颈,口里怒斥,“可恶,本王好不容易约了环儿出来!都被你搅合了!去死!” 一句‘留下活口’被稽延艰难的咽回喉咙。 五王爷犹觉的不解气,将舞姬的四肢和肋骨一一踩断,然后捡起少年随意扔掉的外袍和罗袜,凑到鼻端嗅闻,一如想象般清冽而独特,连忙团了团收入怀中,这才重拾好心情一步一晃的离开。 纨绔们强撑起虚软的腿脚踉跄尾随。 稽延叫来一队亲卫收拾残局。 66六六 翌日用过早膳,贾环与三王爷相携来到书房。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摊开一本《论衡》。 三王爷没急着授课,状似不经意的开口,“听说你昨晚与老五去了寻芳阁,且帮他抓了一名刺客?” “嗯,好好的艳舞被搅合了,可惜。”贾环拿过一沓宣纸备用,又将字帖摊开,很有些心不在焉。 三王爷眼底的笑意淡去,语气略沉了沉,“环儿,你才刚满十三岁,过早经历情事并无任何好处,相反,还会损毁根骨消耗精气,贻害无穷。古今多少天才人物都折在女色上……” 贾环见他颇有滔滔不绝的架势,连忙摆手,“不需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对女色没兴趣。我还是个雏儿呢,不能更纯洁。我去只为看个新奇罢了,没旁的念想。” 三王爷愣了愣,嘴角不自觉露出一抹浅笑,却又在少年的下一句话中僵住。 “我只好男色。” 守在门外的萧泽猛烈咳嗽,这才将三王爷从震惊中唤醒,沉声开口,“那你就离老五远着点!他最喜玩弄青春少艾的世家公子,新鲜的时候千好万好,恨不能捧到天上去,腻味的时候百般厌恶,弃如敝履……” “得,快别说了,我对他一点儿兴趣没有!我不喜欢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况且他还是个疯子。”贾环做出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 三王爷强压下纷乱的心情,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水,缓缓磨墨,片刻后叹息道,“你知道分寸就好。不管男色女色,现如今都不要碰触,更不能沉迷,一切等科举过后再说。”话落又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放眼京中贵族子弟,哪个过了十六还没经历人事,恐连妻妾都有好几房了!再要改口却也不愿,只暗暗捏紧墨条。 “嗯,我是个有节操的人,宁缺毋滥。”贾环点头,提笔开始练字,片刻后状似不经意的问,“你喜欢男人吗?” 三王爷愣了愣,坦诚道,“不喜欢。龙阳之事有违人伦,阴阳交合才是正道。” 最后一笔下得太重,浓黑的墨点晕染开来毁了一幅好字,贾环面无表情的将之揉烂扔掉,另拿出一张继续。 书房里再无人声。 自觉与贾环交了心,五王爷时不时堵在他放学的路上,带他去各处玩耍。贾环本就不耐安静平稳的生活,十次里总会答应七八次,两人渐渐熟稔。 贾府奴才见环三爷不但攀上了三王爷,且与五王爷私交甚笃,对待他更添了十分小心,有什么好东西不需上头吩咐就巴巴送到小院,来了却又不敢进,只站在院门口唤小吉祥宋嬷嬷派人来抬。 赵姨娘很少跨出小院,出来便是前呼后拥,排场盛大,来往仆役跪地相迎磕头不止,一口一个赵姨奶奶叫得欢,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服下解药后,王熙凤溃烂的双手迅速好转,不过短短半月就已恢复如初,连一丝儿疤痕也没留下。然而她心中却并无喜悦,反对贾环更加忌惮。让你死就死,让你生就生,少年的手段果然鬼神莫测。 贾宝玉仰慕三王爷已久,只苦于对方性情疏淡高高在上,总无机会亲近。见贾环日日与他相伴,谈诗论画、赏景观花,不知何等快活,自己却成日对着鸡皮鹤发的老翁,心里艳羡不已,多次闹到贾母那儿强要与贾环一起读书。 贾母不免动了心思。 也不知贾环如何与三王爷商议的,读五天书竟还休息两天,这日正轮到休沐,趁贾环未窜出门玩耍,贾母忙使人请他来正院。 “老太太叫我来所为何事?”贾环不待坐定便开门见山的询问。贾家这些人都是利字当头,没有好处绝想不起他来。 贾母压下心中厌憎,笑道,“环哥儿你也知道,季先生身染重疾,已三四日未曾授课。宝玉好歹也是王爷妻弟,你能否给王爷递个信儿,让他代为管教几日,只莫叫宝玉耽搁功课就成,待季先生病愈再回来。” 她已得了元春口信,知道王爷拒了两位侧妃的嫡亲弟弟,只收贾环一人,可见对贾环甚为看重。倘若贾环肯开口,宝玉还有几分机会。入了王府,凭宝玉的才华横溢,取得王爷青睐不是难事。 贾环笑开了,相当干脆的点头,“成啊,我跟王爷说一声。答不答应就是王爷的事儿了。” 贾母怕他敷衍自己,正要开口再劝,外间有人传话,“启禀三爷,晋亲王送了名帖过来,请您去他府上做客。” 贾环扶额,表情痛苦。每到休息日,这人总要办个诗会文会将他圈住,美其名曰让他多沾点墨香书气,实则怕他出去与五王爷鬼混。但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实在酸腐造作,与他们说几句话能憋死几千万个脑细胞。 说到底,他的性格压根与文人雅士搭不上边。 贾母却面露喜色,急切开口,“择日不如撞日,你把宝玉也带上吧,好叫王爷亲自考校。” 宝玉是个话篓子,最爱吟诗作对高谈阔论,带上他自己便松快了。这样一想,贾环立马点头。 贾母大喜,忙使人去唤宝玉。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他兴匆匆奔过来,捯饬的格外精致,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脚登青缎粉底小朝靴。与书上那个‘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的风流贵公子一般无二。 贾环兴味的笑了。 贾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他打量了一遍,连声说好,略交代几句注意规矩的话,然后催两人出门。 晋亲王府的后花园里布了几张矮桌,地上铺着柔软的坐垫,周围立几个铜炉焚上淡雅熏香,八九文人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又有一人沐浴斋戒,素手拨琴。袅袅乐音环绕,徐徐清风吹送,将七月的暑气尽数驱散。 三王爷端坐首位与一文士交谈,面上含笑,目光却格外清冷。 “王爷,环三爷到了。”曹永利躬身回话。 清冷的眼睛荡出层层暖意,三王爷立即起身,直走到正门相迎,握住少年纤细的指尖笑道,“你可算是来了,本想着今日再装病糊弄我,就直接抗你过来。” 贾宝玉从未见晋亲王笑得如此热烈,且还开着半俗不雅的玩笑,呆立当场忘了行礼。 “贾宝玉,你认识。”贾环冲身边的少年孥嘴。 三王爷这才注意到花枝招展的贾宝玉,眉头微微一皱。 宝玉回过味儿来,对三王爷更添了几分亲近,忙拱手笑道,“宝玉见过姐夫。仰慕姐夫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宝玉心中好生欢喜。”话落脸颊微微泛红,很有些羞涩。 不愧是情圣贾宝玉,这话说得跟表白一样。贾环偏头忍笑,待气息平稳了才道,“出门时正好碰见我这兄弟,便自作主张将他带了来。你不会怪罪吧?” “哪里,我怎舍得怪罪你?人都到齐了,快进去吧。”三王爷淡笑,大掌覆在少年脖颈后的柔软小窝,轻轻捏了捏。 三人落座后话题继续,从历史谈到当今时政,又由时政转至风土人情,最后摆案拼斗诗才,气氛非常热烈。 宝玉才华横溢又性情温和,很快便与这群文士打成一片,及至作诗环节,简直成了众人焦点。唯独贾环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吃完了糕点吃蜜饯,吃完了蜜饯喝酸梅汤,嘴巴就没停过。大家虽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鄙夷。 三王爷扶额,表情很是无奈,反手却令侍女端来更多糕点蜜饯,唯恐他吃不够。 与此同时,五王爷去贾府寻人,听了门房的话,打马往晋亲王府来,却被早得了吩咐的萧泽拦住,死活不让进去。 五王爷冲萧泽冷冷一笑,直接绕到王府后门,跳上墙头大喊,“环儿,快出来!做什么酸诗,不如跟本王去玩!环儿,你不会忘了前天咱两的约定吧……” 他嗓门本就大,且入了后门就直接到得后花园,毫无阻隔,引得众人纷纷抬头去看,越过郁郁葱葱的树木愕然发现他壮硕的身影。 喊声接连不断没完没了,且一声还比一声高。 三王爷愉悦的表情眼看被愤怒取代。 贾环却似毫无所觉,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完起身便走。 “你们去哪儿?”三王爷用力拽住他手腕,语气冷沉。 “去斗狗,我可是压了重注,今日开赛说不定能大赚一笔,”贾环挣脱他钳制,拍拍衣襟上的糕点渣,又抚平衣摆的褶皱,讨好道,“回来给你花红,这回绝不少于一百两。” 三王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亲自将他送到后门,捏着他耳朵叮嘱,“斗狗可以,风月场所不能去,更不能饮酒。明日早课若迟了,打二十下手心。”话落狠狠瞪了一眼墙头上的五王爷。 五王爷笑容灿烂,戏谑道,“环儿,受苦了吧?早说你跟这帮酸儒不是一路的,走,咱们逍遥快活去!” 若手里有一张弓,三王爷恨不能把自家兄弟射下来,可惜没有,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推门,跃上马坐在自家兄弟身前,在少年挥手道别的时候还要扯开一抹风光霁月的微笑。 目送两人一马消失在转角,三王爷这才回转,脸色十分阴沉。 大庆谁人不知三王爷与五王爷不合?这贾环在三王爷府上公然与五王爷相携离开,忒不识抬举!众人见素来淡漠的三王爷竟难掩怒气,纷纷开口指责贾环,还有一个耻笑道,“前日听季先生说贾府庶子急功近利,庸俗不堪,今日得见才知这话果然不假。听说他读书只为中举,平日一门心思的钻研制义时文,连音律也不曾学过,得空便与一帮纨绔厮混耍闹、寻欢作乐。这样的人,王爷何必费心思教导?说不定哪天还会污了王爷清名。” 听了这话,宝玉心中莫名畅快。 环儿爱怎样读书就怎样读书,三王爷从不觉得他庸俗,反时时被他‘瞄准目标便排除万难勇往直前’的坚定所打动。让他来参加文会,不为改变他,只为找个借口将他留在身边而已。环儿若当真变得与常人无异,就再也不是他心中的环儿,他爱他、助他、护他,尚且来不及,怎能忍受旁人非议于他? 三王爷黑沉的脸色更冷硬几分,掷出手中茶杯,盯着对方怒斥,“闭嘴!环儿乃本王救命恩人,容不得尔等置喙!尔等若是不喜,立即离开!” 晋亲王难得一次勃然大怒,直骇的众人肝胆俱裂,恐慌不已,忙跪到他脚边告罪。 三王爷自知失控,略微调整呼吸,缓了缓神色道,“起来吧。没有环儿,今日本王便不会坐在这里与你们叙话,无论他何种模样,在本王心中都是好的。日后再叫本王听见你们说他半句不是,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众人擦去额头冷汗,一叠声儿的谢恩,心中暗暗懊悔竟忘了贾环曾救过王爷的事实,见王爷对这样一个浑人都如此维护,先前的不忿慢慢被钦佩所取代。 不愧是大庆贤王,果然重情重义。 坐下后气氛明显变得僵滞,有一心思活络的,看向脸色煞白的宝玉,笑道,“听说贾公子衔玉而生,我等今日可有那个眼福见一见这大名鼎鼎的通灵宝玉?” 其余人连忙附和,目露期待。 宝玉被三王爷忽然的变脸吓得不轻,脑子有些混沌,把贾母不让显摆通灵宝玉的吩咐忘了个干净,解下五彩丝绦递给三王爷。 三王爷略看几眼便递给身旁的人,冷硬的嘴角终于扯开一抹淡笑。众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依次传看,有的对准日头细赏,有的置于掌心把玩,还有的投入杯中领略那五彩斑斓的神光,口里赞叹连连。 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宝玉感觉自己又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拿回通灵宝玉后颇有些得意忘形,挪到三王爷身边,拉着他衣袖笑语,“姐夫,你这铜炉里燃的可是苏合香?味道好是好,却不够持久醉人。我告诉你一个秘法,燃烧之前滴两滴月桂酒下去,保证香味萦绕三日不散。”话落眨了眨明亮的眼睛。 三王爷的心神早就飞远了,不是担心环儿与老五走得太近被占便宜;就是担心他阴奉阳违又涉足烟花之地;还担心他饮酒过度伤了身体,心绪翻腾难以平复,又有贾宝玉在耳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抬眼一看,见他脸颊微红目色水润,一副娇憨痴态。 这幅模样若放在女儿身上颇讨人喜欢,放在男儿身上却有些不伦不类,惹人反感,更甚者还会激起旁人狎昵之心。不似环儿,虽形容更美,却美的锋利刺目,只一眼便令人心惊肉跳,退避三舍。除非他化开心防真诚接纳,否则没有任何人能走进他心里。 想到自己已在少年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三王爷温柔一笑,又想到老五纠缠不休死皮赖脸,弄得环儿与他越发熟稔,指不定哪天便越过自己去,心里忽觉得烦闷异常,郁躁难安,更不耐听贾宝玉那些制香心得,沉声开口,“本王对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没有兴趣。本王差点忘了,贾侧妃身染沉疴、病体难愈,你既来了便去看一看吧。”话落使人带他下去,丝毫不理会他本人意愿。 宝玉被晋亲王森寒的眼神盯得浑身僵硬,懵头懵脑到得贾元春房中,坐下好一会儿才堪堪回神,暗忖: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不假。短短一个时辰,我都忘了自己被吓了几次。不似贾环,坐在王爷身边吃吃喝喝轻松惬意,像入了家门一样。 思及此处,面上难掩挫败。 67六七 贾元春听说宝玉要来高兴的不得了,连忙敞开窗户驱散房里浓重的药味,又使人往盆里加冰,端来各色糕点并珍稀果品,见宝玉进门后许久没说话,脸色亦十分难看,忙拉他在自己身边落座,柔声问道,“宝玉,可有哪里不舒服?瞧你这孩子,大热天还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也不怕中暑!”话落冲抱琴挥手,“快,给宝二爷端一碗冰镇酸梅汤过来!” 抱琴领命而去。 宝玉这才回神,忧心忡忡道,“姐姐,也不知我哪句话说错,竟把王爷惹怒了,他这才赶我过来。你帮我参详参详。我仰慕王爷已久,总想跟着他一块儿读书,绝不是有意惹他不高兴的……”说到此处差点没哭出来,然后断断续续将两人的对话复述一遍。 贾元春心知王爷最厌奇淫技巧,偏宝玉最爱钻研这个,制香、制胭脂、制精油、制香露,他样样拿得出手,府里女儿众多他还能借此哄大家高兴,出了府门,哪家男儿会摆弄这些?终究是宠溺太过将他耽误了! 心里难受,元春却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声好气的安慰,说王爷大人大量,气度不凡,自然不会因这点小事而介怀,又保证待会儿一同与他去见王爷,求王爷留他在王府读书。 自己的前程毁了,元春把一切心血和希望都寄托在宝玉身上。若能为他铺出一条青云之路,她死也甘愿。 两人说着话,抱琴端一碗酸梅汤进来,奉到宝玉手边。 宝玉笑着接了,用舌尖舔了一小口,直说酸爽宜人,发现脖子上的五彩丝绦快要垂落碗内,忙将之收入衣襟。 元春见状浑身一僵,急切询问,“宝玉,你怎把通灵宝玉摆在外边?旁人看见了吗?” “大家要看,我就解下让他们看了。姐姐,你说为什么别人都没有玉,偏我有?我问了王爷,他也是没有的,而且这种奇事从未听说过。”宝玉喝了小半碗,惆怅道,“也不知这玉是个什么来历,好是不好。” 元春气血倒涌,战栗不止,沉声问道,“王爷变脸可是在看了玉之后?” 宝玉懵里懵懂的点头。 元春拼命掐自己虎口才没厥过去,一股寒气由毛孔侵入肌理,又渗透骨髓,最后连神魂都冻结。原来如此,终于弄明白王爷发怒的根由,她却束手无策。她只庆幸自己做了王爷侧妃,与王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爷虽然忌讳,却不会拿宝玉的身世做文章。造孽!真是造孽!母亲当日究竟怎么想的?害了自己不够,还要害宝玉一辈子!有这么个离奇的身世,谁敢重用他?谁敢让他步步登高直至福气大过天去? 想到这里,元春恨得咬牙切齿,又怨的五内俱焚,偏始作俑者她既不能恨也不能怨,只得硬生生受着,那痛苦的滋味简直难以言表。 其实贾元春想的太多了,三王爷胸襟广阔大气磅礴,怎会把一块破石头看在眼里,当日那番话,不过为了帮环儿打压宝玉罢了。 宝玉见她面色不对,忙放下碗去搀扶,急问,“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我马上去叫大夫!” “我无事!”元春用力扣住他手腕,面容扭曲,“把玉解下来!快点!都怪我们太溺爱你,把你养成这样一幅不通俗务的性子。你当这块玉是个什么好东西?它就是个邪物,早晚替你招来杀身之祸!你衔玉而生天降异象,这话传开了,不单王爷要生气,连太子、皇上、所有皇室宗族,都要生气!你也看过史书,自然知道天生异象的,都是何等了不得的人物,十个里面有十个做了皇帝。咱大庆姓塗,不姓贾,你看看你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叫大庆改姓……” 元春被气昏了头,渐渐有些口不择言。抱琴忙拉紧门窗,冲上前捂住她嘴巴,眼里满是哀求。 宝玉起初不觉得什么,往深里一想,冷汗大滴大滴的往外冒,红着眼眶哽咽出声,“姐姐,它自己出现在我口里,我,我也不想的!我该怎么办?”之前的沾沾自喜全化为无尽惶恐。 虽他嘴上说通灵宝玉不是个好东西,可心里到底觉得得意,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否则也不会逢人便问你有玉没玉,然后大发一通脾气,所作所为不过为了炫耀并引人注意罢了。如今才知道,那样的举动就像往自己脖子上悬挂铡刀,时时刻刻都能要了自己的命。 长到十六岁,宝玉才真正体会到何谓灭顶之灾,血液一个劲的往脑子里灌,压根无法思考。 “你还愣着干嘛?把玉解下来!”元春厉声催促,见他不动,抢步上前摘了玉佩,扔在地上踩踏,哽咽道,“我今儿就毁了这祸害人的东西!”见通灵宝玉丝毫未损,拿起香炉便砸。 抱琴连忙扑上去拦阻,啼哭道,“娘娘您冷静点!您忘了,那年宝二爷丢了玉,直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您若真把它砸坏了,没准儿宝二爷也会出事的!” 元春怔愣片刻,终是丢了香炉惨笑,“果然是个邪物!把它收起来!用镇妖符层层裹了收起来!再也不要叫我看见,也不许宝玉佩戴!” 抱琴忙放开她,依言将通灵宝玉层层裹严实,让宝玉好生收着。 宝玉却是不敢接,用一个小匣子装载,又拿一把九曲连环锁锁死。一番折腾下来,姐弟两个都觉得精疲力尽,相对而坐,默默无言。直至申时,一位管事嬷嬷前来回禀,说环三爷来接宝二爷回去,两人才如梦初醒。 行至前厅,文会已散,只见贾环被三王爷拉入怀中,伸手往他衣襟内摸索,脸上带着明亮鲜活的笑容,仿佛一下从云端回到人间,令宝玉看呆了去。 两人见他来了也不分开,一个噗嗤忍笑,一个又揉又捏,模样好不暧昧。还是贾环身手更为灵活,憋住痒意奋力挣脱,忙坐得远远的,捂住衣襟。 三王爷磨着后槽牙,道,“环儿真是大方,说花红绝不少于一百两,果真给了一百零一两。这么多,我都不知该怎么花了。” “那你还给我,我帮你保管。”贾环无耻的伸出手。 三王爷深深看他一眼,无奈的把银票并一两碎银递过去。贾环探身来拿,却被擒住手腕抱坐在腿上,全身痒处都被照顾一遍,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混蛋,越来越调皮了!”三王爷搂紧瘫软如泥的少年,点着他鼻尖轻斥,低沉浑厚的嗓音中裹挟着浓的化不开的宠溺。 宝玉羡慕至极,上前几步想融入,看见手里的小匣子,僵立当场。这块玉就是他洗不掉的标签,时时刻刻提醒王爷,他是何等非凡的出身,何等非凡的福气,连皇子龙孙都比不得…… 冷汗又开始密密麻麻的往外冒,将内衫外袍尽数打湿,宝玉咬唇,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直至脚跟抵住门槛才停住。 咚的一声轻响引得贾环瞥眼看去,冲他微微一笑。 七月的天本就炎热,怀中的少年只着了一件淡青色薄纱外袍,内衬纯白儒衫,简单的装束更显得他面如傅粉,唇似丹朱,又因笑得疲累,脑袋软软倚在自己臂弯喘气,然后挑着眼角冲远处斜睨,慵懒随性的姿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三王爷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将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开,手臂暗暗收紧。 贾环仿似对他灼热的目光浑然不觉,挣开钳制,跳下膝头,拎着畏畏缩缩的贾宝玉便走,扔下一句‘回见’。 “留下陪我用了晚膳再走吧,我叫厨子炖你最爱吃的酸笋老鸭汤,清热去火。”三王爷疾步追上去,将他散乱的额发一一理顺。 “狗场里又热又臭,我得赶紧回去洗澡,不然吃不下饭。看见没有,鞋子都快被狗咬破了!”贾环撩起衣摆,展示自己面目全非的鞋子,鞋尖一处绢布已开始抽丝并印满梅花形的爪痕,再走两步便会裂开。 脚趾头微微拱动,将鞋面撑的一跳一跳的,这行为放在少年老成的环儿身上,真是可爱到了极点,惹得三王爷低笑不止,揽着他肩膀亲自送出府门,又搂了腰抱上马车,细细叮嘱,“今日喝了两碗酸梅汤了,回去再不能喝,小心着凉。虽然天气炎热,也不要直接洗冷水澡,现在得了一时痛快,等年老关节就该受罪。今晚早些睡,明日不准迟到,否则我可是要打手心的。”话落冲哑巴兄妹下令,“看好你们三爷,不能由着他任性!” “知道了!”哑妹脆生生应诺。 贾环从车帘中探出脑袋,做了个‘啰嗦’的口型,惹的三王爷举手给他一个爆栗。 宝玉站在一旁好似个透明人,想与王爷道别,却又不敢开口,强忍心中酸涩爬上马车,安安静静坐在贾环对面。 马车驶远,三王爷转头,冲曹永利下令,“替环儿备几箱衣物,省得他跑来跑去的麻烦。他惯爱穿棉质纱质衣服,捡最好的料子多做几套。发冠、玉佩、荷包等小挂件也别忘了,样式皆要与本王相类。” 曹永利躬身领命,将环三爷在主子心中的分量又往上提了提。 宝玉不说话,贾环乐得清静,下了车火急火燎的回屋洗澡,也不去正院给贾母请安。 贾母翘首以待,好不容易见他两回来了,忙使人去唤。 “宝玉,读书的事可敲定了?”拉过浑浑噩噩的宝玉,贾母殷切询问。 宝玉哪里还敢提读书的事?日日与王爷相对岂不日日膈应他?红着眼眶将传看通灵宝玉惹怒王爷的前因后果大略说了,将小匣子随手扔掉,哽咽道,“这东西我再不敢要了!这可是我杀头的罪证!老祖宗,孙儿该怎么办?孙儿会不会死?会不会连累你们?” 贾母心乱如麻,搂着宝玉低声安慰,“宝玉别怕啊,没事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也没见谁拿你的身世做文章。王爷好歹娶了你姐姐,跟咱们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不会拿你怎样。咱不去王府读书,不去招他的眼,他渐渐也就忘了这茬。绝不会出事的,别怕啊……” 宝玉紧绷的心弦慢慢放松,哭着哭着昏睡过去。 贾母使人送他回房,独自坐在堂上发呆,眼角耷拉着,嘴唇紧抿着,一脸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愣神的功夫,秦嬷嬷呈上一封信笺,低语,“老太太,这是大姐儿派人送来的,叫您亲自打开。” 贾母颤巍巍接过,看完后已是老泪纵横,捶胸哀叹,“我可怜的宝玉啊!你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哇!都怪我,我当初怎就没阻止那个蠢妇!任由她宣扬的众人皆知,毁了你大好前程!都怪我……”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前来请安的贾政快步上前询问。 “你自己看吧。”贾母将信笺递过去,佝偻着脊背,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政看完脸色惨白,咬牙道,“这么大一个把柄,随时能将贾家置于死地。母亲,那孽子留不得了……” “你给我闭嘴!滚!滚出去!谁敢动宝玉一根毫毛,我与他不死不休!”贾母勃然大怒,拿起拐杖追打贾政,直将他赶出仪门。 鸳鸯留下收拾厅中碰碎的茶杯和花瓶,眼角余光忍不住朝落在地上的信笺看去,当即倒抽一口凉气。散发着淡雅清香的信笺上只印了一行字,却格外令人心惊——气运逆天触了龙鳞,唯养废一途可保宝玉一世安稳,望老祖宗忍痛决断。 宝二爷这辈子完了。鸳鸯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句话。 翌日,环三爷照常去晋亲王府上课。贾母却替宝玉辞了季先生,说不忍他被沉重的课业摧折,唯恐他像贾珠那般早夭,令他只管干自己喜欢干的事。 宝玉大喜,尽情同府中姑娘们厮混玩闹,被吓裂的心肝没两天又长回原样。 探春暗觉不妥,晨昏定省的时候在贾母跟前委婉提了两句,被贾母一通责骂撵出房门,直言她要害死宝玉;又去贾政那里说道,被贾政冰冷刺骨的眼神盯得寒毛直竖,不得不悻悻回转。 “既已替宝玉捐了功名,就该大力敦促他读书,好叫他三年后一飞冲天才是。怎关键时刻竟撒手不管了?你说是何道理?”探春歪在炕上沉思。 侍书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探春瞥她一眼。 侍书定了定神,道,“许是,许是想把宝二爷养废吧。” “不可能!”探春惊声尖叫,发觉自己失态,忙压低嗓音,“不可能!宝玉是嫡子,把宝玉养废了,谁来撑起贾府门脸?” “琏二爷,环三爷,都撑得起。”再怎么着也轮不到宝二爷。最后半句,侍书没敢说。 探春心中慌乱,挥手将下人全部打发走,思虑半日终是觉得侍书的话太过离奇,不肯相信。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老太太,老爷对宝玉越发放纵,令她渐渐看出端倪,只觉得一天比一天绝望。 偌大的豪门深宅,谁能做她的依靠? 68六八 转眼已是八月底,暑气渐消,秋风送爽,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秋狝时节。皇帝照例在皇家围场鹿山召开大型围猎活动,京中四品以上官员连同家眷都可参加。 往年都没贾政的份儿,今年他补了工部侍郎的缺,好歹也是从二品的高官,又是开国元勋后代,怎么着也得在皇上跟前露个脸。至于家眷,迎春几个未曾学习骑射,去了只有丢丑的份儿;宝玉那身世藏着掖着尚来不及,绝不敢令他抛头露面;贾环性子野,人又独,入了围场指不定闹翻天去。 故而他一个家眷都不想带。 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临到秋狝那天,贾政接二连三收到‘惊喜’。首先是贾环,一大早就被三王爷接走,直往鹿山出发;其次是宝玉,被表兄王仁硬拉上马,让他去围场见见世面;最后是探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套骑装,与宝玉绝尘而去。 贾政气了个倒仰,却也无可奈何。 深知环儿惰性,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所以三王爷并没骑马,而是令人准备了宽敞舒适的马车,内里铺上柔软的靠垫,摆上条案备好果品糕点,一路晃晃悠悠,闲适安然。 “待几天?”贾环解开足有一人高的包裹,将弓弩、匕首、干粮、金疮药等物品一一拿出来检查,又一一放回原处。 “秋狝一般历时两月,咱们往深山里去,待一月半如何?”三王爷手里拿着一本游记,看得颇为得趣,连头也没抬。 “马车里看什么书,当心弄坏眼睛。”贾环将书抽走,扔一把匕首过去,“擦干净了别在靴子里,以防万一。” 三王爷笑得无奈,拿起绢布细细擦拭。 “这个荷包拿好,里面藏了一粒续命丹一粒追踪丸。续命丹是红色的,无论多重的伤,服下后可保你不死,然后赶紧找个地方藏好,将黑色的追踪丸捏碎,我自会循着气味来找你。”贾环拿出一个陈旧的荷包,翻开后展示里面存放的一红一黑两枚丹药。 三王爷接过看了,笑道,“这个荷包不是我当日送给你装金票的么?没想你还留着。”话落,心底泛起一丝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贾环见他旁的话一句也没多问,眼睛微弯乜他一眼,然后低头将袖箭绑在手腕上。 三王爷捻起黑色的追踪丸,置于鼻端嗅闻,语气疑惑,“什么味儿都没有,你怎么找得着我?” “这个味道只有我能闻见。”因为里面有我的精血,世上最独一无二的气味,哪怕远隔千山万水,我亦能追踪而至。后半句,贾环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旁人的。 三王爷再不多问,将荷包牢牢系在腰带上,又将取下的那个绑在少年腰间,将他压倒搂入怀中,轻声诱哄,“一上车就摆弄包裹,倒把我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不准弄了,陪我睡一觉。” 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本就十足性感,刻意放软后更添了几分直入人心的魔力。贾环揉了揉酥麻的耳朵,取来一把匕首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窝进他怀中安睡。 另一头,宝玉、王仁、探春三个耐不住骑马的疲累,也纷纷爬上车松快。 “宝玉你怎么回事儿?季先生那里为什么不去读了?整天玩闹,三年后科举你怎么下场?难道真让贾环那个贱种压制一辈子?”王仁甫一坐定便厉声开口。因从大伯那里知晓贾环手中握有足够令王家声名扫地的把柄,他一直压着愤懑没敢替宝玉出头,见宝玉自己也不争气,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表哥,我,我知道了。我最近身上不舒服,过了这阵儿会发奋读书的。”宝玉支支吾吾开口,低垂着脑袋不敢去看王仁表情。 “我们会拉拔你,可你也得自己争气!”王仁语气阴狠,“你且安心,那贱种我来对付。虽明面上我动不得他,但暗地里弄死他却不是难事!这次围猎人多手杂,环境混乱,正是个好机会。” “表,表哥,你要做什么?”宝玉愕然抬头。 “没做什么。”王仁敷衍道,“你只管玩你的,旁的事别多问。” “表哥,你可千万别闹出人命!他好歹是我兄弟!”宝玉倾身上前,拉住他衣袖。 “放心,不会闹出人命,给他个毕生难忘的教训而已。”王仁诡异一笑。 宝玉还想再劝,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锁紧了唇齿,令他张不开口。没事的,表哥有分寸,不会弄出人命的。他反复告诉自己,然后坐回原位,暗暗压住噗通狂跳的心脏。 后头的马车上,探春正摆弄几套骑装,思量着在围场好好表现,多结识几位贵人,没准儿能替自己挣个好前程。 围场被重兵层层把守,皇上与各位宗亲的帐篷早已搭建完毕,大臣们的营地却还未成形,宫人来来往往,挤挤攘攘,显得十分繁忙。等待中左右无事,文臣聚在一起高谈阔论,武将在较远的空地设了几块标靶用来练箭。许多世家子弟也都围拢过去一展身手。 三王爷被皇帝叫走议事,贾环闲着无聊,缓缓踱步过去。 但凡有五王爷在,他必定是众所瞩目的焦点,十支箭,箭箭穿透靶心,咚咚咚的重击声不绝于耳,支撑靶子的木杆似乎不堪箭矢所带来的绝强冲击,有折断的趋势。几名武将垂手立在一旁,表情满是崇敬。世家子弟们也都安安静静本本分分,不敢在五王爷跟前献丑,只憋不住心中激越的时候大声叫几句‘好’。 五王爷在旁人眼中绝对是声名狼藉,在军人眼中却是大庆所向披靡的战神,是他们的军魂。 最后三箭齐发,分别射中三个靶心,五王爷在震天响的叫好声中放下弓箭,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转头回望的时候眼睛却忽然爆出精光。 贾环暗道不好,拔腿便走。 “环儿哪里跑!陪我练箭!”五王爷大步走过去,勒住他脖颈将他硬拽进靶场。 围观的众人指着身形单薄容貌昳丽的少年议论纷纷。王仁也在其中,看清少年面孔表情大变,万分惊愕的问道,“贾环什么时候搭上五王爷了?”因去江南办事,近日才回,他并不知晓京中变化。 五王爷虽性子阴晴不定难伺候,但他看上谁的时候,对谁是真好,恨不能掏心挖肺披肝沥胆,把人给捧上天去,厌弃后也只是不闻不问远远丢开,并不会糟践人。与他相好过的,虽名声难听了点,得的好处却是实打实。 且五王爷是块滚刀肉,混不吝,皇帝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他不改也无法,只得由着他去,他闹得高兴了自然便消停了。谁若得了他青眼,几乎可以在京中横着走。 王仁瞬间就出了满头的冷汗,唯恐计划出了纰漏把五王爷连带给得罪了,却又心存侥幸,暗道他两未必就那么要好。 宝玉心里泛酸,怏怏不乐的道,“我也不清楚。” 王仁不再询问,踮起脚尖往场内探看。 “还请王爷恕罪,在下不会射箭,怕会扫了您兴致。”贾环面色煞白,表情惶恐,一再作揖讨饶。 看见他窝囊透顶的模样,不少人想起哄嘲讽,碍于对方有可能是王爷新宠,只得拼命忍着,脸都憋红了。滕吉几个与五王爷关系特别亲厚的,明知贾环在装,却也不戳破,反配合的高喊,“不会射王爷可以教你,怕啥!” “就是,本王可以教你,怕啥!你先射一箭给本王看看。”五王爷哈哈大笑,笑完搂住少年肩膀,咬着他耳朵低语,“想出丑,你就继续装!” 贾环上辈子疲于奔命,东躲西藏,早习惯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今世自然也不愿引人注目。救了三王爷又交好五王爷,已足够令人惦记,若再暴露实力,等同于被放在火架上烤。 幸而他脸皮够厚,不怕出丑,装作诚惶诚恐的拿过一把弓,颤巍巍拉开,拉到一半脸憋得通红,似乎难以为继,不得不松手,大喘几口气又继续,拉到三分之一再次松手,眼眶看着看着就红了,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将箭矢一搭,弓弦一放,极为敷衍的射出一箭。 箭矢歪歪扭扭飞出三米远,斜插在泥地里,晃了晃,最终躺平。 围观众人先是一静,然后哄笑开来,属滕吉几个笑得最大声。他们见识过妖气四溢的贾环,见识过身手不凡的贾环,眼下再看,又被他精湛的演技所倾倒。这人简直绝了,同样的一张脸,他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把内里璀璨的光华尽数遮掩,搞得比谁都窝囊!人才啊! 贾环缩着肩膀,垂着脑袋,似乎很想挖个洞钻进去,小身板还随着众人的哄笑一抖一抖的,看上去极为可怜。 五王爷傻眼了,他没想到贾环能把‘窝囊废’这一角色演绎的如此精彩,反应过来后笑得惊天动地,简直停不下来。见贾环一步一挪的似乎想逃遁,这才收了笑扑过去,将他搂进怀里好声好气的安抚,诸如‘你还小,再长几岁就好了’,‘没事,本王当年刚练箭的时候比这还不如呢’,甜言蜜语不要钱的往外倒。 见少年垂着脑袋卡兹卡兹磨牙,他又开始哈哈大笑,脑袋磕在少年肩膀上,握着他的手拿起弓箭,一边手把手的教一边细细讲解,那几乎嵌为一体的亲密模样叫众人不敢再放肆。 滕吉拿起一张弓,同样窝窝囊囊射了几箭,好缓解贾环的尴尬。他哪儿知道环三爷脸皮已经厚到不知‘尴尬’两个字该怎么写的程度。 五王爷又是在耳边吹气,又是借机亲脸颊,摸完手摸胸,摸完胸摸腰,眼看就冲臀部去了,贾环额头青筋直跳,低声警告,“你够了啊!” “不够。环儿体态如此风流,容貌如此昳丽,再长个几岁该是何等倾城绝世的模样?我一想,就硬了。”五王爷微微眯眼,用早已坚硬如铁的那处去磨蹭少年臀缝,本就紧贴的身体恨不能合二为一。 王仁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五王爷一准儿看上贾环了,若贾环这次围猎出点什么事,凭他手里掌握的京畿大营十万兵马,还不得把自己查个底儿掉?届时不用下狱,也不用等大伯从边镇赶回来相救,五王爷当场就能把自己剁成肉酱! 想到这里,王仁摸了摸凉飕飕的脖子,撇下宝玉迅速离开。之前那些布置,全废了。 贾环忍无可忍,正想肘击五王爷腹部,却不想一支箭矢破空而至,从五王爷耳边堪堪擦过,咚的一声钉在五十米开外的靶心,彩色尾羽迎风飘摇。 五王爷伸手一探,鬓边发丝赫然断了一截。 “环儿,过来。”三王爷骑在马上,手里的弓箭还在发出嗡嗡的鸣响。 贾环挑眉,也不肘击五王爷,甚至冲他好心情的一笑,缓缓朝身姿挺拔气度非凡的男人走去。男人弯腰与他五指相扣,用力拉上马抱坐怀中,瞥了五王爷一眼,冷冷开口,“告诉过你很多次,要发疯找别人,环儿不是你的玩物。”话落绝尘而去。 自跃上墙头勾走环儿那天起,三王爷就很想教训老五一顿,憋了许久,终于得偿所愿。 五王爷捋了捋断掉的鬓发,又回头看看靶心的箭矢,终是忍不住掰断手里的弓,狠啐了一口。两位王爷又较上劲儿,靶场内谁人敢管?纷纷找借口远遁。 一身明黄的人影立在浓密的树丛后,摇头叹息,“这两个孩子,就没有心平气和,谦恭友爱的时候吗?老五越发桀骜,得好好管教了。” 总管太监高河笑道,“五王爷心里苦哇,不让他发泄发泄,没准儿哪天就憋疯了。皇上您素来体谅他,说管教,哪次又忍心呢?” “朕确实不忍心。罢了,随他去吧。你给他带句话,叫他别招惹贾环,到底是老三的救命恩人,老三也为难。” 高河领命,两人一前一后缓缓离开。 贾环惬意的靠在男人温热宽厚的胸膛上,问道,“这就进山打猎?” “不,举行了逐鹿仪式后才能围猎。”三王爷顿了顿,嗓音略沉,“你能不能离老五远点?他性子乖戾,恐伤了你。” “不能,我一个小小庶民,怎敢明目张胆的与五王爷作对?这话你应该对他说,对我说没用。”贾环捋着马鬃,很有些漫不经心。 三王爷心里堵得慌,却又说不出因何缘故,只暗暗收紧环在少年腰间的手臂。 69六九 所谓的‘逐鹿仪式’便是放生一头雄鹿,皇帝站在猎鹿台上挽弓射箭将雄鹿杀死,以展示帝王英姿。众人分食鹿血后便可自行入山围猎,最后以猎物多寡选出前三名,赐厚赏。 逐鹿台已搭建完毕,年逾五十却丝毫不显老态的帝王缓缓登临,拿起牛角弯弓却不射,而是转身递给太子。太子没料到父皇有此一举,眼睛微睁显得十分错愕。 “你已长大了,代朕逐鹿吧。”皇帝一字一句慎重开口。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太子从怔愣中回神,立马跪地叩首,接过弯弓朗声道,“儿臣定不叫父皇失望。” “去吧。”皇帝振袖指向前方。御林军得令,打开铁锁放出笼中蹦跳不已的雄鹿。 太子巍然不动,待鹿跑得足够远才一把拉开足有五十石的大弓,金色的箭矢裹挟着罡风呼啸而去,正中鹿头。眼看快逃出生天的雄鹿轰然倒地,四肢抽搐几下便再也没了动静。 场中沉寂片刻才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太子笑得意气风发,与台下的瞿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皇帝抚掌朗笑,仿似十分欣慰,见太子被众位大臣簇拥着走下猎鹿台去取鹿血,左右逢源众星拱月,拢在袖中的双手无法自控的轻微抽搐,幽深的眼里哪还留存半分笑意? 贾环站在三王爷身后,仰望台上的天家父子,见皇帝虽极力遮掩,步伐依然显得迟滞,且袖口做得格外宽大,双手总拢在袖中无法得见,心里有了数——果然是帕金森综合症,再过几年,恐站也站不起来了。 五十四,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也不老,对一位极具野心的帝王而言,绝没到退位让贤的时候。眼见太子越发势大,而自己却因难以治愈的隐疾不得不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地位,那滋味,肯定不好受…… 三王爷凝视人群中笑得张扬的太子,又看看台上眸色幽深的帝王,嘴角微勾。 除雄鹿外,御林军又宰杀了几十头雌鹿,取了血混着烈酒,每人分上一大碗,喝光后拿起箭袋骑上骏马就可进山围猎。 贾环将巨大的包裹绑在马鞍上,又弯腰检查马蹄铁是否牢靠,一切准备妥当正欲出发,却被五王爷和滕吉几个拦住。 “环儿,你们去哪?本王与你们一道。” 三王爷拧眉上前,“我们去东区深处,待一个半月才回。你不是只光顾南边的猛兽区吗?与我们不是一道的。” “年年在南区逛,早腻味儿了,今年本王也去东区。”五王爷冲稽延摆手,“去,多准备些干粮,本王要跟环儿待上一个半月呢!” 三王爷面容冷肃,也不等他,跃上马就要离开,却被一名身材颀长,容貌艳丽的少年叫住,“三皇兄,等等我!” “小九儿,怎不与父皇待在一处?”三王爷转头回望,眼中盈满温柔的笑意。 小九儿,也就是今上第九子,最年幼且最受宠的皇子。其母容贵妃,自入宫起便盛宠不衰,及至这些年大有独宠六宫的架势,听说明年开府,皇帝便会直接赐他一个亲王之位,本人不但容貌俊美,性格也很是乖巧听话,朝内朝外风评颇佳。 “父皇身体不适先行回宫了,让你照顾我。”九皇子走到马前,拉住三王爷衣摆,精致的脸蛋绽出个乖巧可爱的笑容,叫人看了心头发软。 “那便跟上吧,多带几个侍卫。”三王爷无奈,俯身捏了捏他挺翘的鼻尖。 “我不要侍卫跟着,人多把猎物都惊跑了。你不也只带一个侍卫么!东区没有猛兽,无事的。”九皇子脸颊微红,躲开皇兄的大手后冲贾环微微一笑。 贾环躬身行礼。 五王爷与众兄弟向来不和,见稽延拿了一大袋干粮过来,跃上马冷声开口,“你们继续唧唧歪歪耗着吧!本王先走一步!”话落举手挥鞭,抽的却不是自己的马,而是贾环的马。受了惊的马奋力刨蹄,一下窜出老远,若不是贾环身手了得,及时拽紧缰绳,恐早就被抛飞了。 五王爷迅速跟上,两马齐头并进时,见贾环不但毫无惊容,还用口型无声骂了句‘操你’,当即被逗得哈哈大笑。一帮狗腿子蜂拥跟随,踢踏声远去后留下漫天尘埃。 三王爷眺望已跑得没影儿的马队,握缰绳的手骨节微微发白,闭了闭眼才冲九皇子温和一笑,“快去牵马吧,我在这儿等你,得待一个半月之久,别忘了多拿些干粮。” “嗯,我这就去。”九皇子粲然一笑,颠颠儿的往马棚跑。 等人消失在拐角,青年眼里温柔的笑意一点一点凝结成寒冰,转头朝环儿离去的方向引颈探看,紧锁的眉宇泄露了心中郁躁。 本该一起上路,最终却分道扬镳,三王爷压根提不起兴致,发现猎物只坐在马上看,任由九皇子射杀。九皇子却很是高兴,以为这是皇兄在照顾自己,更加卖力的表现。 另一头,贾环也不出手,混在一帮纨绔中间凑热闹。临到下午,一行人找了块靠近溪水的空地扎营,将猎物剖洗干净架在火上烤。 “你怎么不出手?真不会射箭?”五皇子切下一块肥嫩的兔肉,递给沉默不语的少年,视线在他光滑细嫩的指尖上打了个转,落实了心中猜测。那么好的身手却不会射箭,还出来围猎干嘛?扫兴么? 贾环不理他,大口大口啃兔肉,啃到一半鼻尖微动,沉声道,“不好,塗修齐出事了!”扔下兔肉拔出匕首,往丛林深处狂奔。 “快跟上,晋亲王出事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五王爷翻身上马,直追而去。 日行千里快如闪电的汗血宝马,却追不上身姿轻盈飘忽如鬼魅的少年。五王爷一再夹紧马腹,才堪堪瞥见他朦胧的背影。 近了,逐渐近了,野兽的咆哮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间回荡。 拨开一丛灌木,眼前的情景令人心惊。只见一头棕熊一掌将一匹马击杀,又将另一匹咬死,然后朝三王爷等人扑过去。它的体型格外巨大,人立而起时足有两丈高,张开的血盆大口不断发出震天的咆哮。 眼珠赤红,狂性大发,每一次扑杀,身上厚厚的毛皮和脂肪层便随之抖动,弓箭显然对它造成不了任何伤害,细微的疼痛反令它更加愤怒。 三王爷虽武功不弱,却要护住被吓傻,只知牢牢抱住他腰杆的九皇子,颇有些应付不过来。萧泽右臂被抓伤,早已握不住佩刀也射不出箭矢,左手一把三寸匕首还没划出去就被巨熊拍飞。 不得已,三王爷闪躲间用力捏碎黑色的追踪丸,然后让九皇子往树上爬。 九皇子腿脚都软了,爬几下又滑下来,爬几下又滑下来,想跑也跑不动,干脆蜷缩在树下瑟瑟发抖。三王爷无法,只得以身相护,引得九皇子紧紧扒住他不肯放松,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再也看不出之前那副尊贵无比的模样。 眼见巨大的熊掌裹挟着腥臭的罡风狂猛而至,若一掌拍实,不死也没了半条命,三王爷避无可避之下横刀格挡,咬牙做好了重伤的准备。 “上树!”熟悉而清越的嗓音如天籁般响起,随即便是一条纤细的手臂搂住青年腰肢,将他往最高最大的一棵树上带。 熊掌落下,猎物已然远遁,只刨掉一块粗糙的树皮。 本打算奔过去相救的萧泽大松口气,连忙调头往另一棵树跑,攀着枝杈三两下爬至顶端。 三王爷迅速调整脚步,与少年一同飞奔。九皇子挂在他腰上,脚步踉跄间不幸摔倒,艰难爬起时两人已跃上五丈高的大树,回头,巨熊咆哮着扑杀而至。 九皇子扯开嗓音尖叫,满目绝望。 一支利箭狠狠扎进巨熊后脑勺,却没刺穿头骨,只伤了一层表皮,但尖锐的疼痛已足够吸引巨熊仇恨。它扔下九皇子,转头朝箭矢射来的方向扑去。 “五皇兄,快快救我,五皇兄!”看清来人面孔,九皇子嚎啕大哭。 五王爷避开巨熊的扑杀,转瞬到得九皇子身边。一帮纨绔也已赶至,看清巨熊狰狞的模样,哭的哭,喊的喊,逃的逃,非但帮不上忙,反添了许多乱。只有滕吉跟稽延摆开阵势牵制巨熊,好叫两位皇子逃脱。 “爬上去,危乱中本王可顾不上你!”五王爷扶住九皇子腰杆,催促他上树。 “五皇兄,我,我浑身发软爬不上去!你别丢下我!”九皇子涕泪横流,反手将壮硕的青年搂的紧紧的,死活不肯松开。 “我送你去三皇兄那里。”五王爷试图扛起他。 “不要,我要跟你在一起。”九皇子手脚并用,缠上五王爷。比起温文儒雅的三皇兄,显然高大壮硕身手不凡的五皇兄更为可靠;且他畏高,丁点高度也能软了手脚,完全没法上树,这却是不能说的秘密。 “没用的东西!”五王爷唾骂不止,接连射出几箭,都被巨熊拍开,压根没伤到要害。滕吉与稽延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身上或多或少挂了彩。 体型如此巨大的熊实属罕见,且已狂暴到极点,更难制服,又有一帮纨绔和懦弱的皇弟添乱,救了这个又要去救那个,一刀刀一箭箭,却只伤到毛皮,入不了要害。没把巨熊磨死,己方便要全军覆没。 五王爷被九皇子死扒着不放,既迈不动步也挥不开刀,恨不能扯下他往巨熊口里塞。巨熊仿似与他心有灵犀,前肢一挪,调转目标,血盆大口裂到极限,喷出腥臭的罡风,咚咚咚朝两人疾奔。 “五皇兄,它来了,它来了,快跑啊!”九皇子扯着五王爷就要跑,见他抽出腰间佩刀,不但不跑,反直直迎上前,再也顾不得这张救命符,放开手脚转身逃遁,却不想绊住一根藤蔓,当即摔晕过去。 “废物!”五皇子嗤笑,根本不去管他,挥舞着大刀杀过去,口里大喊,“贾环,老三,你们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快下来帮忙!” “去吗?”三王爷俯身往下看,嘴角挂着闲适优雅的微笑。只要环儿陪伴身侧,再艰险的境地,他亦能安之若素,且老五悍勇无匹,在熊爪下支撑个把时辰不是难事,压根不需他操心。 贾环砍断一截手臂粗的树枝,将前段削尖,漫不经心的道,“再等会儿。”抽空朝晕死的九皇子指了指,“你不带他上来?” “有老五在,他死不了。而且熊不攻击死物,他躺那儿倒好了。”三王爷语气冰冷。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他。”贾环瞥青年一眼。 “所有兄弟里,我只认老五。”三王爷冲狼狈不堪的五王爷扬起一抹灿笑,低语,“你有所不知,我这个皇弟年纪虽幼,心思却极为深沉,别看他对我笑得乖巧,算计起我来却丝毫也不手软。天家无情,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是笑话。” 贾环耸耸肩,不再询问,继续削木棍。 五王爷背部受了伤,衣服被撕成一条一条,冠带断了,头发散了,模样好不狼狈。纵使他再身手不凡,有一帮只知道鬼哭狼嚎的猪队友,也全无施展的余地,躲闪间抬头喝骂,“老三,我操你祖宗!你非要看我死了才高兴是不是?贾环,都什么时候了还装?!快点下来帮忙!” “行了,把熊引过来吧。”贾环用指腹摩挲尖锐的木矛。 三王爷微微一笑,拿起弓,瞄准巨熊最脆弱的眼珠,随即利落的放弦。箭矢呼啸而去,狠狠扎入眼窝,巨熊仰天咆哮,转头疯狂的朝大树冲来,拼命摇撼。 五王爷松了一口气,狠狠踹开扒着自己大腿不放的一名纨绔,心里咒骂:一帮龟孙子!回去再操练你们! 待他抬头看去时,忍不住露出惊愕的表情。 只见巨熊裂开大嘴冲树上的两人咆哮,即便隔得那样远,也能闻到它喉头喷出的腥气。三人抱的粗壮树干被摇的沙沙作响,身形瘦弱的少年却没露出一丝一毫害怕的表情,艳红的嘴角反噙着一抹兴奋的微笑,举起木茅纵身往下一跃,直朝巨熊口中栽去。 所有人吓得呆若木鸡。 然而想象中血溅三尺的场景却并没有发生,迅猛下坠的冲力全凝聚于茅尖,以锐不可当之势插进巨熊喉管捣破头骨,又从后脑勺贯穿而出,深深扎进松软的泥土。十几个人围攻也伤不了一丝皮毛的怪物,只一个眨眼就丧命在看似孱弱的少年手中。 虽知道贾环在藏拙,却不知他藏的那样厉害!一帮纨绔,包括五王爷跟稽延,全都看傻了眼,不知该如何反应。 贾环抽出木茅,强忍着敲开头颅翻找晶核的冲动,拎起一只熊掌翻看,幽幽开口,“肉这么肥厚,味道一定很美。该蒸还是该煮呢?” 一句话把紧张的气氛破坏殆尽,三王爷垂首凝望少年乌黑的发顶,朗笑不止。环儿可真是个大宝贝! 70七零 翻看了四个熊掌,贾环直起身,冲五王爷拱手,“方才真是好险。我一个没站稳,被这熊摇下来,手里的木茅阴差阳错刺进它嘴里,竟把它杀死了。真是忒奇妙了点!”话落挠挠头皮,表情十分憨厚,苍白的脸色又透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装,你继续装!有完没完了! 这是五王爷和滕吉等人的心声。 三王爷从树梢跃下,轻笑道,“若不是五皇弟与众位神勇,先把它磨了个半死,也轮不到你阴差阳错得了手。猎到此熊是大家的功劳,五皇弟,你说是也不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环儿没长成之前,他不希望他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接收到老三暗含威胁的眼神,五王爷不得不点头。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仅一招便击杀一头两丈高千斤重的巨熊,说出去,恐也不会有人相信。 其余人虽都是纨绔,平日里走鸡斗狗不务正业,但脑子却一个赛一个的精,纷纷出言表示猎杀这头熊忒不容易,差点要了他们半条小命,回去得好生炫耀炫耀。 贾环心下满意,指了指熊尸,笑道,“先说好,四只熊掌我全都要了,熊皮、熊胆、熊肉等物你们自己去分。” “只要熊掌?那岂不是我们占你便宜?”五王爷看向少年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灼热。 “只要熊掌,精华都在这儿呢。”贾环蹲下身,抽出匕首便要卸掉四只爪子,见五王爷凑得极近,连忙闪开,捂住口鼻嗤笑,“一股骚臭,你吓尿了?” “本王千军万马都闯过,怎会被这点小阵仗吓住?你别胡说!”五王爷瞪眼,撩起衣摆一看,嘿,还真有一块湿痕,隐隐散发着尿骚味儿。 三王爷掩嘴而笑,有他带头,众纨绔也都发出吭哧吭哧的憋笑声。稽延在萧泽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捂脸,不敢面对如此丢人的场景。 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九皇子听见这番话,恨不能再次晕过去。 “不准笑!谁他娘的再笑,本王拔了你们舌头!”五王爷气得跳脚,略略一想便回过味儿来,大步走到九皇子身边,用脚踢他,“起来,装晕的时候眼珠子别动的那么欢!没用的东西,一只小熊也能吓尿,你也配称皇子龙孙?!趁早滚回容贵妃怀里吃奶,别跑到围场里丢人现眼!” 五王爷与众兄弟的关系向来剑拔弩张,说话从不留情面,再让他骂下去,面子里子都丢尽了。九皇子强忍心中的难堪和怨毒,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睁眼,哽咽道,“五皇兄,对不住。你说的没错,我,我真是没用!我拖累你了!” 仅仅因请安的动作慢了一拍,就能把侍女秘密弄进冷宫用绳索拖拽而死,且扫尾扫的十分干净。三王爷太知道九皇子内里是个怎样阴毒的东西,怕他迁怒环儿,连忙走过去扶他起来,温声劝慰,“没事,你还小呢,又是第一次碰见猛兽,已表现的很好了。有没有受伤?让皇兄看看。” 九皇子连忙捂住濡湿的裤裆,脸憋得通红。虽然大家都没朝他看,甚至体贴的背转身去,可这样的举动更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身为皇子,他应该是尊贵非凡的,高高在上的,完美无缺的,若今天的事情宣扬开来,他的名声就全毁了!朝臣勋贵们将如何看待他?父皇将如何看待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们还不拿这事大做文章,把他宣扬成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有这样一个洗不净擦不去的污点,那个位置岂不离他更远? 在场的人,个个出身不凡,就是再不成器,将来至少也能荫封四品以上官职。等到他高坐云端的那一日,他无法想象自己的肱骨之臣正在脑海中回味他吓尿的片段…… 九皇子深深低下头,牙齿咬得死紧:若不是贾环多嘴多舌,若不是老五不留情面,他怎会落到这个地步!这两个人该死! 五王爷从未把九皇子看在眼中,嗤笑道,“他还小?若本王没记错的话,他比环儿还大半岁吧?怎没有环儿半分能耐?” 贾环无语的睇他一眼,很‘感谢’他为自己拉仇恨值。 三王爷还是头一次对老五没心没肺的程度感到厌恶,厉声呵斥,“够了老五,你少说几句!”话落深深看一眼九皇子,转移话题,“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东区都是些小型动物,像棕熊老虎等猛兽都在南区,且用铁栅栏圈住,又有侍卫看管,应不会无端端跑到这里来。” “你的意思是……”五王爷正色,脑海中已构想了无数阴谋。 因九皇子已醒,贾环便没卸掉熊掌,躺在毛茸茸的熊尸上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 最终两位王爷都决定结束围猎,由于熊尸太过庞大难以拖拽,肢解了又会伤到毛皮,便留下记号,等回了营地再让御林军想办法。 草草打理伤口,一行人趁着天还没黑,顺着溪水朝山下走,不过片刻,就与一列行色匆匆的侍卫撞了个正着,双方一问才知道:原来南区一处铁栅栏不知因何缘故破了个大洞,扭曲的铁条上留有猛兽深刻的爪痕,看样子很是狂暴,若不幸与哪位贵人狭路相逢,其后果难以预估…… 这些侍卫不敢耽误,忙拎起武器漫山遍野的寻找。 “自己跑出来的?好端端的作甚跑出来?吃错药了?”五王爷听完来龙去脉,冷笑开口。 “是不是吃错药,太医一验便知。”三王爷语气十分平静,冲萧泽挥手,“你带他们去守着熊尸,不准任何人靠近。据本王所知,太子也在东区,这事儿必须查清楚。” 萧泽领命而去,两王对视一眼,继续沉默的往前走,下到山腰,见前方层叠的枝叶间有青烟升腾,又有少男少女清脆婉转的嬉笑声,不禁加快脚步。 虽然王子腾不在京中,但威势还在,王仁凭着他的关系,很是结交了一帮勋贵子弟,一群人相约来东区围猎,因随行的还有探春和几名贵女,他们不敢深入,在半山腰就停下扎营。 宝玉以前从未来过鹿山,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淌进溪水里摸鱼,一会儿爬上树抓鸟,一会儿摘野花哄贵女们高兴,忙的不亦乐乎。王仁知道他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不指望他能出力,再三叮嘱他好生守着几位妹妹,莫乱跑。 宝玉面上答应,等人一走就坐不住了,在树林里钻来钻去,也不知从哪儿抱来一只圆滚滚的小熊,还饶有兴致的给它编了个花环戴。 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你,仿似在请求你抱它一抱。贵女们见了哪还按捺的住,连忙奔上前抢进怀里抚摸。宝玉撕了几条肉干喂它,它一口口吃得欢,还在宝玉指尖舔来舔去,逗得宝玉咯咯直笑,也惹得贵女们惊叹连连。 男的俊俏,女的娇美,又有一只可爱无比的小动物,这幅画面按理来说应该很赏心悦目,却叫五王爷看红了眼,大步走过去怒骂,“操你娘的卵蛋!本王就说好端端的那熊怎会从南区跑出来发疯,合着你们把它的幼崽抓走了,却叫本王替你们担了无妄之灾!” 他一个窝心腿将呆傻的宝玉踹翻,“贾宝玉,你脑子被狗吃了,啊?猛兽幼崽是能随便乱抱的吗?本王今天差点没被你害死!你他娘的还给它编花环!有这个闲情逸致你出来围猎干啥?不如待在屋里绣花!你他娘的究竟是不是男人,裤裆里那玩意儿没掉吧……” 五王爷怒火狂炽,越发骂得难听,忍不住又踹了几脚。几位贵女吓得啼哭不止,探春虽然也怕,见宝玉嘴角沁出血丝,显是伤了内脏,再打下去恐就没命了,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拦阻,被五王爷一巴掌扇飞。 五王爷是个彻头彻尾的浑人,‘不打女人’这些个话,他从未听过,惹急了,六亲不认也是有的。 知道今天差点命丧熊口,全拜贾宝玉所赐,一帮纨绔气得狠了,没受伤的上前补拳脚,受了伤的骂骂咧咧,不把淤积在心底的恐惧发泄干净不肯罢休。 探春脸颊肿的老高,不敢上前,只得扯开嗓子喊救命,期望表哥听见了赶紧回来。 王仁没走多远,听见响动忙折回来,看见发了狂的五王爷和一味闪躲的宝玉,忙冲过去急喊,“烦请王爷手下留情!我这兄弟若是惹了您,我替他赔罪,您大人大量放过他一马吧!” “你替他赔罪?本王今天差点命都没了,你赔得起吗?你谁啊?你跟哪儿来那么大脸!”五王爷立马转移目标,一脚将王仁踹的爬不起来,几个狗腿子围过去补拳。 与王仁一道的勋贵子弟们没敢吭声,战战兢兢缩在旁边。虽然大家都是贵族,可贵族也分三六九等。王仁那个圈子,顶多只能算三流,而五王爷身边这群人,个个都是京中顶级门阀的子弟,得罪一个都不得了,更何论得罪一群? 这贾宝玉屁本事没有,闯祸的功夫倒是挺深厚的。众人心内又是怨恨,又是幸灾乐祸。往日里总听人说贾宝玉衔玉而生福气大,将来必定不凡,他们早憋了一肚子气,如今一看:好么,这完全就是个窝囊废,只知道围在女人屁股后头打转,还把五王爷惹的恨不能生啖其肉,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贾环蹲下身逗弄小熊,任由五王爷发疯,见小熊似乎很喜欢自己,不停舔舐自己指尖,他仰头冲三王爷灿笑,“哎,你说它要是知道我是它的杀母仇人,将来长大了会不会寻我报仇?” “你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失了依靠,它长不大了。”三王爷揉乱少年额发。 贾环顿觉无趣,将小熊踢进丛林,转头朝疯狗一样的五王爷看去,轻飘飘开口,“你们闹够了没有?我还没吃晚饭呢!”到底没与贾家撕破脸,贾宝玉的死活还得顾着点。 “哎,环儿肚子饿了吗?”狂暴的五王爷瞬间恢复正常,关切开口,“那咱赶紧下山吧!走了走了,别耽误饭点儿!” 害自己的是贾家人,可救自己也是贾家人,一帮狗腿子咽下心中怨气,不甘不愿的应和,把马让给两位王爷和环三爷,自个儿杵着木棍,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下山。 王仁被打的鼻青脸肿,爬起来走到同样面目全非的宝玉跟前,询问,“五王爷最是记仇,手段亦狠辣无匹,你惹他一时不痛快,他能让你一辈子不痛快!究竟怎么回事儿?你哪里得罪了他,快说出来我好给你想办法!” 宝玉哭哭啼啼说不出话,只一味摇头。问探春,她捂着脸,一个劲儿说都是贾环撺掇的,再要细问就开始支支吾吾。还是一名稍微胆大的贵女将五王爷的话一字不漏复述一遍,这才让众人了悟。 抓了小的招来大的,大的却又半路碰上五王爷一行,替宝玉挡了灾。想起五王爷等人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样儿,众人齐齐打了个冷战,冲宝玉投去同情的目光。我的娘哎,这仇结的忒大了点! 王仁气得肝都疼了,心说我为了不触怒五王爷,放过了贾环那贱种,你回头就给我闯那么大祸,到底与五王爷结了死仇!我究竟图个什么我? 越想越替自己不值,隐隐亦害怕五王爷接下来的报复,王仁揪住宝玉衣襟,厉声喝骂,“贾宝玉,你个窝囊废!难怪被贾环压得抬不起头来!整日里除了讨好你那群姐姐妹妹,你还会干啥?你能不能长点心?围场里碰见猛兽幼崽,躲都躲不及,你还抓回来!你活腻歪了!” 宝玉只知道哭,怯弱的模样叫人看了更加窝火。 探春弄明白原委,心里暗暗把宝玉记恨上了,也不替他分辨。当然,她最恨的终究还是贾环,恨他无情无义、六亲不认,但凡他肯照拂她一分半分,她也用不着丢这么大脸。 明白再如何打骂,宝玉也开不了窍,他已经被贾老太君和姑妈的过分宠溺给养废了。王仁抹脸,一字一句颓然开口,“罢,你就是个阿斗,怎么扶也扶不起来。老子今后再也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71七一 御林军用了六匹马才把巨熊尸体拖回营地,惹的许多人驻足围观,都言不愧是五王爷,忒悍勇了些,也就是遇上他,若遇上旁的任何人,都得酿成惨剧。太子接到飞鸽传书,联想自己也有可能受害,哪还有心思围猎,连忙马不停蹄的赶回来,查了又查终于确定是铁栅栏锈蚀了一个小洞,让熊崽钻了出去,并非有心人故意为之。 因贾环猎熊有功,又有两王力保,准其自由活动。贾宝玉几个,包括贾政,在调查结果没出来之前都被软禁在营帐中。 九皇子惊吓过度,当晚就发了高烧,两位王爷与众勋贵子弟皆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虽说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可贾宝玉终究是出了名,连带探春也火了,到哪儿都能听见有人议论。 宝玉、王仁、贾政被囚禁在一个帐篷内,探春囚于毗邻的帐篷,外面有龙禁尉重重把守,心惊胆战的等待太子判决。贾政把贾宝玉又毒打了一顿,若不是王仁拼命拦阻,恨不能将他直接打死。 探春抱膝坐在榻上,脸颊比之前肿得还高,目光放空,表情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同随行的侍书替她整理散乱的发丝,强笑道,“姑娘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咱们什么都没干,太子查清楚了必会放咱们自由。咱贾家向来对皇上,对太子忠心耿耿,他们不会半点情面都不顾。况且,环三爷还在外边儿呢,看在他的面子上,两位王爷兴许不会追究。” 听见‘环三爷’三个字,神游中的探春猛然惊醒,一把将侍书推开,捶打床榻歇斯底里的叫喊,“别跟我提贾环!若不是他见死不救,我怎会落到这个下场?当时只要他一句话,这事儿便能了了,他偏不张口!他就是故意的,他恨我,他要害死我才肯罢休啊!”话落跳下床榻,把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一遍。 半夜三更的没甚消遣,守职的龙禁尉听见里面乒呤乓啷一阵乱响,交头接耳道,“嘿,贾环是谁?” 龙禁尉跟御林军不同,能进去的大多是勋贵子弟,耳目通天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一个嬉笑开口,“贾环你都不知道?前一阵救了三王爷的那位贾府庶子,不知怎地又得了五王爷青眼,现如今在圈子里很有些脸面,轻易招惹不得。说起来,他跟这位三姑娘乃一母同胞。怎会闹到这般剑拔弩张,不死不休的境地?” “听说三姑娘自小养在贾老太太身边,待遇堪比嫡出小姐,自然看不上庶弟。”不知谁嗤笑一声。 静默片刻,又一人嬉笑道,“五王爷忒不怜香惜玉了些,好好的姑娘竟打成那样,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了!我可是听贾宝玉说过,他这位三妹妹名唤贾探春,不但才情斐然,样貌也是一等一的水灵,写的诗让人读了荡气回肠,难以忘怀。我早就想领略一番,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却碰上这种倒霉事!” “没错,我也听说了。贾宝玉拿着她的诗稿四处显摆,惹得许多人上门去求。不拘她,还有什么二姐姐、宝姐姐、林妹妹,史妹妹……这姐那妹的数不清,相貌都好,才情都高,还起了极为风流的雅号,什么枕霞旧友、潇湘妃子、蘅芜君、蕉下客……啧,一听,骨头都酥了!”说到最后,语气越发猥琐下流。 众人哄笑,末了不知谁摇头晃脑的吟起诗来,“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浸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听听,风不风流,豪不豪放?贾探春能作出这样的诗,哪是‘一般’闺阁小姐可比的?”最后一句,语气略显微妙。 众人心领神会,嚷嚷道,“果然不同凡响!有贾宝玉那样的哥哥,这做妹妹的可也不遑多让呢!都是一样的风流多情,若能尝个味儿就更好了!只可惜才情是高,见识却短浅,瞅见猛兽幼崽不赶紧的避开,竟还抓了来!造孽哇!” “只要人长的漂亮,身段妖娆又知情识趣就成,要什么见识!有了见识不好弄上手不是?” 这话引得大家嬉笑附和,有人拿了几坛子好酒并宵夜过来,二两下肚越发口没遮拦,直把贾府女儿挨个儿意淫一遍,恨不能翻墙入府窃玉偷香。 他们说得兴起,却不知探春惨白着脸聆听,身子气得瑟瑟发抖摇摇欲坠。侍书再三捂住她耳朵,都被她倔强的推开,临到末了嘴角竟沁出一丝血来。 “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别吓我啊!”侍书搂着她痛哭失声,掰开嘴一看才知道是舌尖咬破了,并非气得吐血,这才大松口气,拿帕子轻轻擦拭。 探春打死也想不到,宝玉竟会将她的诗稿四处宣扬,她的笔迹、性情、容貌、闺名、甚至闺中乐事弄得尽人皆知,成了这些人口里打发时间聊以取乐的谈资。如此,她还嫁什么人?稍有头脸的人家谁个敢娶她?不如绞了头发当姑子算了! “贾宝玉,你好!你好哇!”从齿缝挤出这句话,她眼睛一翻晕了过去,叫侍书好一通忙乱。 另一头,贾环却丝毫也没受到影响,回了营帐洗漱一番便早早安睡。待他呼吸平稳后,门帘被人悄然掀开,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无声无息到得床前,探手去触他脸颊。 冷光一闪而逝,亏来人躲的快,只划破一点衣襟,若随便换一个,喉咙早被隔断了。贾环翻身而起,刀光连环相扣,一招更比一招险,直取对方脖颈、心脏、脊椎等要害,下手角度之刁钻令人防不胜防。 好在来人也是个身手了得的,将这些杀招一一化解,惹得贾环暗自挑眉。原以为这个世界里的人武力值普遍偏低,没想竟遇到一个在自己手里安然走过十招的,实属难得。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看清来人俊美邪肆的五官,他心道‘果然是你’,立即收了匕首,一拳拳,一脚脚的轰击。 “咦?”来人惊诧之下忍不住出声,连忙挥臂格挡,然后被击飞出去。明明大腿只有自己胳膊粗,拳头也只自己一半大,单薄的小身板似乎风一吹便能折断,可蕴藏的力道却十分惊人,且速度快如闪电形如鬼魅。 来不及站起身,一拳又已袭到,高大的身影在地上狼狈的打滚,堪堪避过,勉力格挡几下便处处挂彩,摆放在帐内的桌椅尽数在少年拳下崩散,就连一个鎏金铜炉也被一脚踩扁,深深嵌入地表抠都抠不出来。由此可见,少年一身气力是何等的惊世骇俗。 守在外面驱赶巡逻侍卫的稽延只听见拳头轰击肉体的砰砰声和自家王爷的闷哼声,觉得牙齿都酸了,连忙提着灯笼入内,压低嗓音喊道,“还请环三爷手下留情,那是我家王爷!” 帐内大亮,贾环反剪五王爷双手,用力压住他脊背,冷笑道,“三更半夜不睡,偷偷摸摸上门,你家王爷委实欠打。” 稽延尴尬的摸鼻子。 五王爷扭头回望,气喘吁吁开口,“好你个贾环,藏得真够深的啊!看见本王被你耍的团团乱转,是不是很可乐?!”自以为剥开了对方的假面,哪曾想他把真实的自己裹得那样严实,即便现在,恐也是多有保留的。强,真的很强,况且他今年才十三岁! “确实可乐。”似乎想到些什么,贾环轻笑出声,黑而大的瞳孔发出莹亮的光芒,长及脚踝的直顺发丝如瀑布般洒落,亵衣领口的绳结在打斗中松开,露出大片白皙光滑的胸膛,一股清冽的药香味随着他倾身的动作隐隐浮动。 烛光中美的妖异的少年,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每一缕发丝,都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况且他还那样强大,性格亦如深埋在地底的岩浆,炽烈而狂放,倘若靠的太近,说不定会被焚烧成灰烬! 这简直是只存在于自己最美好、最隐秘、最渴望的想象中的人,本以为一辈子都碰不见,然而现在不但碰见了,且比想象中更完美无数倍!五王爷眼神痴迷的看着对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浑身紧绷的肌肉瞬间酥软如泥。 发觉他放弃了抵抗,贾环松手,将他翻转过来骑在腰腹,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在他眼睑上比划,似呢喃爱语般轻声开口,“警告你,不要再用看玩物的眼神看着我,否则把你一双招子给挖了。我不是你用来打发无聊时间的玩具。还记得吗?我曾说过不小心会弄死你,这话可不是虚言。” “我,我以前确实把你看成玩具,可,可以后不会了!真的,我发誓!”五王爷结结巴巴表明心迹,哪还有之前半分狂霸酷帅拽的模样。 稽延提着灯笼站在门口,把几欲裂开的面瘫脸转向帐外。这个怂货真是他主子?别开玩笑了! 贾环逼近他脸庞,直直看进他眼底,里面有狂热、痴迷、爱慕、不知所措……却再无之前的戏谑和轻慢。 少年妖异的脸庞离自己那样近,近的能嗅到他鼻息里暗含的腥甜滋味,近的能看见他漆黑瞳孔内镶嵌的淡黄光晕,近的仿佛微微抬头就能吻住他绯红的嘴唇……五王爷心脏狂跳,小兄弟以惊人的速度起立,蹭进少年臀缝。 若被意淫的对象不是自己,贾环都有些佩服五王爷了,被人拿刀比着还能发情,典型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这样的浑人,简直没力气跟他一般计较。 心内暗叹,贾环正欲起身,却猛然被五王爷箍紧腰肢,反压在地,疯狂吸允啃咬他唇瓣。因匕首还抵着对方眼睑,稍有不慎便真的把眼珠子挖出来,贾环不得不放弃抵抗,待匕首挪开正准备踹开他时,五王爷衣领被人拽住,狠狠掀翻在地。 “老五,你在干什么?!”忽然而至的三王爷铁青着脸低吼,“我曾说过,若你再对环儿出手,便叫你一辈子待在京中老死!” 五王爷翻身站起,似笑非笑的谛视勃然大怒难以自控的兄弟,回味的舔舔唇,什么话也没说便吊儿郎当的走了。再闹下去,会把环儿推到风口浪尖,以前无所谓,现如今,他却想保护他。这种心情很微妙,滋味却十分不错。 稽延将灯笼递给萧泽,匆匆追上去。 三王爷回头,本想询问两句,看清少年红肿水润的唇瓣,胸口一阵接一阵的发闷,喉头也似堵了东西,一个字都说不出。 将少年扯进怀中抱坐在腿上,他面无表情的用力擦拭他嘴唇,见上面的印记怎么也抹不掉,反越发红肿诱人,眼睛慢慢红了。 “为什么不反抗?”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我匕首还抵在他眼睑上,稍一动,他就得变成瞎子。”贾环直勾勾看进他眼底。 三王爷不自在的移开目光,触及少年大敞的衣襟、性感的锁骨、白嫩光滑的胸膛、若隐若现的红樱……喉咙瞬间缩紧,连忙将亵衣的绑带一一系好,这才暗松口气,五指插入少年顺滑的发丝梳理,目无焦距的看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环打了个哈欠,慵懒开口,“你走吧,我要睡了。走之前把这些垃圾都收拾了。”他冲散架的桌椅孥孥嘴。 三王爷回神,忙令萧泽跟曹永利进来收拾营帐,然后将少年轻轻放到榻上,扯过薄毯盖住他腹部,低语,“今晚我不走了,省得老五去而复返。日后再遇见这种事,不需手下留情,伤了他我自会帮你兜着。” 贾环嗯了一声,往里挪了挪。 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贴的紧紧的,也不嫌热。待萧泽等人退走,少年呼吸渐渐平稳了,三王爷悄然睁眼,支起上半身呆看对方良久,又用指腹擦了擦他红肿的唇瓣,这才拧眉入睡。 次日大早,太子将贾政等人赶出鹿山,明言今后再不许他们参加围猎。九皇子高烧不退,三王爷不得不带他提前回京。 贾环觉得没趣儿,也跟着一道离开。五王爷见状哪还有心思玩,连忙屁颠屁颠追上去。他的狗腿子们吓坏了,亦不敢多留,纷纷打道回府。 今年的鹿山秋狝恐是史上最混乱最冷清的一届,偏也是太子首次从皇帝掌中接过权柄象征的一届。太子窝了一肚子火,全记在贾家和王家头上,令贾政和千里之外的王子腾很是战战兢兢了一段日子。 72七二 一回到荣国府,贾政便拿着一截绳索跑进宝玉房中,咬牙切齿的勒住他脖颈,把袭人几个吓坏了,顾不得尊卑有别,连忙扑上去救人。 贾母收到消息,火急火燎赶来,一边令身强体壮的小厮把老爷拉开,一边奔上去抱住直翻白眼气息奄奄的宝玉,怒骂,“作死的东西!除了喊打喊杀,你还有什么能耐?宝玉可是你的嫡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样干,连禽兽都不如!” “母亲,你还要护他到什么时候?都是你们太过宠溺纵容,才把他养成今天这幅样子,于国于家无望,整一个窝囊废,不如死了算了!都说他衔玉而生天降福星,我看是扫把星转世才对!被他这一搅合,太子、三王爷、五王爷、九皇子,还有一帮顶级门阀的子弟,都得罪光了!待传入皇上耳朵里,我这工部侍郎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呢,就得给别人让位!熬了几十年才熬到从二品,眼见年纪不小了,我容易吗我?他庸碌无为,不也显得我庸碌无为么,且还要担一项教子无方之罪,日后皇上哪里还敢用我?母亲,我的前程都被这孽子毁了,你也心疼心疼我啊!” 说到最后,贾政潸然泪下。 宝玉喘过气来,偎进贾母怀中连头都不敢抬,吓得瑟瑟发抖。 手心手背都是肉,再如何溺爱宝玉,贾母也不能说他一点错处没有。见儿子哭的伤心,她也跟着抹泪,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贾政顾忌身份,很快擦干泪,沉声开口,“儿子这就去书房写一份告罪的折子,希望皇上能看在父亲的面上从轻发落。太子、几位王爷,还有滕吉等门阀子弟那里,还请母亲准备厚礼,儿子好一一登门赔罪。若是这畜牲伤势好转,母亲也不要再娇惯他,令他与儿子一道去,该道歉的道歉,该磕头的磕头,诚意必要做足了。” “不,我不去,我腿疼的厉害!”宝玉哽咽出声。他今天委实被打怕了。 贾母忙弯腰撩起他裤腿,见脚踝果然有些红肿,心疼的不行,柔声安慰道,“不去,不去,宝玉伤得这样重,哪里能出门?我代他去还不成么!” 到了这个时候,贾政也对贾母的偏心感到愤怒。但一个孝字把他压得死死的,他亦无法,咬牙切齿的怒骂,“好,你就在家好生待着。得罪了半数以上的门阀子弟,我且看你今后如何在京中立足!丧门星,跟你娘一个德行,就该送到金陵老家去!” 送走宝玉等于挖了自己的心头肉,贾母如何能忍,尖着嗓门呵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宝玉怎会是丧门星!头几年还好好的,都是你,硬要接贾环回来,咱荣国府才开始风雨飘摇,祸事不断!要说丧门星,也该是贾环才对!我们宝玉是福星,总有否极泰来的时候!” 说来说去都是别人的错,宝玉什么都好,把天捅了个窟窿也是好的。贾政气急反笑,一字一句开口,“好,那我就等着他否极泰来!不过在这之前,母亲你先替他备好赔罪的礼物吧。都是京中最有头脸的人家,尤其太子,非奇珍异宝入不了眼,母亲你能出多少银子替他把这事抹了?况且,也不是什么人都看重身外之物,三王爷那里,你该怎么办?叫贾环那个丧门星去说情?你也得看看人家给不给你这个脸!”说到这里,他忽然有些羡慕贾环的肆意。 贾母略一筹算,少说也要二十万两,且库中的珍宝亦要被掏空,再加上之前赎买祭田的几十万两,多年积攒的梯己所剩无几,全帮母子两个填了窟窿。到了这会儿,任由她再溺爱宝玉,心头亦忍不住滴血。 贾政见她沉默不语,扭曲着脸冷笑。 贾赦与贾琏前来探望,顺便打听消息,见母子两个争吵不休,连忙躲在门后偷听,心中暗爽。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小厮急匆匆入门,回禀道,“老爷,文昌侯嫡次子滕吉、神威侯嫡次子闫兴轩、勋国公嫡长子殷开山派人来了……” 不等小厮说完,贾政心惊肉跳的询问,“这么快就找上门兴师问罪了?” “不,不是兴师问罪。”小厮连忙摆手,“说是来给环三爷送礼的,小的问他们可要见见老爷,他们说不需,直接去了环三爷那里,放下礼物就走了。门前停了许多马车,仆役们一箱箱一件件的往环三爷那里抬,看上去很是贵重。” “不气势汹汹打上门来,反送这么多礼物?奇哉怪哉。”贾政狐疑。 “那还用问?虽旁人都说那熊是他们一起猎杀的,可你看看这些人,全是一帮绣花枕头,遇见巨熊还不被吓尿了?我看环哥儿在里面出了大力气,很可能还救了这些人的命,否则哪能一回京就巴巴的派人送厚礼?平时也没见他们儿跟环哥走得多近。”贾赦立在门边徐徐开口。 “小的隐约听了几句,说什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的,好像是那么回事儿。”小厮拍着脑门附和。 这个消息对焦头烂额的贾政来说不啻于天籁,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巨石瞬间消失,说不出的轻松快意,抚掌道,“大善,有了这层情分,再不用担心他们拿捏着宝玉的错处不放!”话落看向贾母,似笑非笑的开口,“母亲你看,儿子差点没被宝玉毁掉仕途,眼下因为环哥儿,反多出许多人脉和退路。你说究竟谁是福星谁是丧门星?”话音未落,人已甩袖离去。 贾赦暗骂贾政狗屎运,生了个好儿子,也没心思再看戏,怏怏不乐的走了。贾琏冲贾母略一躬身,疾步追上。 宝玉心弦缓缓放松,仰起青紫的小脸,低声问道,“老祖宗,我现在没事了吧?” 怎会无事?贾环是贾环,贾宝玉是贾宝玉,该道谢的道谢,该记恨的照样记恨,日后不知有多少小鞋等着宝玉去穿呢!尤其五王爷那里,听说最是睚眦必报,手段狠辣,日后可怎么办哟!而且经由此事,宝玉的名声也坏了,再无韬光养晦一朝崛起的可能。 贾母愁得心力交瘁,勉强扯出一抹笑,安慰道,“没事了。你安心养伤吧,一切有老祖宗帮你担着。” 宝玉眼里的惊惶一扫而空,点点头,缩进被窝没多久便睡得香甜。 贾母起身要走,却见晴雯撞开门帘大喊,“老太太,您快去看看吧,三姑娘不知怎地跑到宝二爷书房发疯,谁都拦不住!” “小声点,别吵醒宝玉!”贾母压低嗓音警告。 晴雯连忙捂嘴,见宝玉翻了个身却没醒,大松口气,正欲再次开口,袭人也进来了,求老太太赶紧过去一趟。 贾母拧眉往书房走,暗怪探春没眼色,不省事,跟她兄弟一个样儿,心里怒火丛生。 另一头,探春闯入宝玉书房见东西就砸,又把墙上挂的字画扯下来,投入火盆烧掉,弄得到处乌烟瘴气,凌乱不堪。 丫头们怕伤了她不敢狠拦,忙去请各位主子。 现如今是李纨掌家,得了消息第一个赶来,随后便是黛玉、迎春、惜春等人。王熙凤自从手好了以后再不管府中事,与平儿勾心斗角,又急着拉拢贾琏,很是忙碌。况且贾赦已立了规矩,倘若她再插手二房事务,便把她休回家去。 “三妹妹,别撕了!心里不痛快便说出来,咱们大家替你出主意,替你消解,作甚拿宝玉的东西撒气!这些可都是他的宝贝,当心他跟你急!”李纨苦口婆心的劝阻,黛玉几个搂腰的搂腰,抱胳膊的抱胳膊,不让她再发疯。 “你们帮我出主意?帮我消解?可笑,若知道出了什么事,看谁还能说出此等风凉话!”探春气喘吁吁的尖叫,“你们不知道吧?宝玉那作死的东西,把咱们的诗稿拿到外边任由人品头论足,还把咱们的闺名宣扬出去!我贾探春,你贾迎春,你贾惜春,你李纨,人家晚上做梦都叫着咱们的名儿呢!人连咱们的雅号也知道,潇湘妃子、稻香老农、蕉下客……人听得骨头都酥了,拿咱们的诗稿垫枕头呢!” 李纨等人听得怔愣,不知不觉放手。 探春几步走到书桌前,将一副来不及烧的画摊开了给她们看,“瞅瞅,酒后春睡图,赠挚友棠梨公子。你们看看春睡的是谁,是嫂子呢!她一个寡妇,如此妩媚撩人的画像落到外男手里,且还是个浪荡公子,日后闹出事来还活得成么?母亲染上这样的污名,贾兰又该怎么办?” 李纨盯着画中人熟悉的面孔,只觉得五雷轰顶,气血逆流,连忙扶住桌子支撑瘫软的身体。宝玉,宝玉他怎能做出这样天打雷劈的事!他不知道这会害死她,害死贾兰吗?!他还是不是人? 黛玉几个傻眼了,完全没法从极度震惊中回神。 探春三两下将画像撕烂,碎片抛得到处都是,癫狂的大笑,“毁了,全毁了!诗稿已经传出去了,闺名传出去了,风流才情也传出去了,劝你们赶紧回去绞了头发当姑子,省得议嫁的时候自取其辱!哦,不对,林妹妹和史妹妹却是不用担心的,既是被宝玉坏了名节,便叫宝玉负责就是,一个当正妻,一个做妾,正好,齐活了,宝玉做梦也能笑醒。难怪人家都说荣宁两府藏污纳垢,除了门前两口石狮子,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原来根由在这里,哈哈哈哈……” 想到外面的男人不知如何意淫自己,且还拿了自己诗稿,坐实了私相授受的罪名,事情传出去谁个能活?黛玉、迎春、惜春三个掩面大哭,恨不能立时死了才好! 李纨也想哭,却流不出眼泪,慢慢,慢慢蹲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心底最后一丝期盼也泯灭,只剩下一副躯壳。 探春还在癫狂的大笑,侍书帮着她翻找诗稿,将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部烧掉。 “你闹够了没有,堵了嘴带下去,不准再出来!”贾母走得近了,正好将事情听个全乎,强捺心中惊骇,命人将各位主子扶回去,把宝玉书房里的字画统统烧掉。 “冤孽啊!你究竟要做多少孽才肯罢休?”贾母对着冲天的火光呐喊,也不知在拷问上天还是在拷问宝玉,亦或是在拷问自己。 “呀,老太太您怎么了?快来人啊,去找大夫,快快快!”见主子忽然仰面躺到,丫头婆子们慌了神。 正房那边闹得不可开交,贾环院子里却十分清净。 赵姨娘正拿一块绢布替沐浴后的儿子擦头发,嬉笑道,“听说那位要勒死宝玉,被老太太挡住了。当年还说你是祸头子,如今好好看看,究竟谁才是祸头子!对了,你带回来四个熊掌,其中两个我冰镇了,你明天送到晋亲王府去,另两个咱留着自己吃。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一点人情世故不通,晋亲王那么照顾你,有好东西自该第一个想到他才对!” 贾环眼里藏着笑,漫不经心的点头。 小吉祥拿了一碟糕点进来,夸赞道,“宋嬷嬷做了一道红扒熊掌,一道清蒸熊掌,味儿可香了,隔老远都能闻见!” 哑巴兄妹暗自吞咽口水。 “给我和姨娘各盛一碗就好,余下的你们拿去分了吧。秋天的熊掌算不得好东西,到了冬天,熊积攒了一年的脂肪,睡梦中日日以舔掌为生,掌中津液胶脂渗润于掌心,那才是地地道道的美味。等入了冬,我带你们进山猎几只回来,保管你们吃到腻。”贾环冲哑巴兄妹扬了扬下颚,两人欢喜的点头。 小吉祥暗自感叹:也就三爷吃得起冬天的熊掌,换个人,谁有那个本事? 说话间,专门负责打探消息的丫头战战兢兢进来,瞅一眼三爷,又瞅一眼赵姨奶奶,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吧。”贾环轻飘飘开口。 丫头立马竹筒倒豆子般把三姑娘发疯的事儿全说了,怯生生的看着两位主子。 三爷巍然不动,赵姨娘却暴跳如雷,掀了炕桌怒骂,“好个贾宝玉!真不是东西!哪能把闺阁女儿的物品随便外传?他不知道这会害死人么!探春日后该怎么办才好哇!”到底是自己女儿,再如何不亲近,也希望她能一生顺遂。 “他怎会知道呢?男女七岁不同席,他都十多岁了才跟黛玉分房睡。平日里想摸谁就摸谁,想抱谁就抱谁,丫头们见天的逗引他去吃她们嘴上的胭脂,谁斥责他一句半句?谁告诉过他这样做是不对的?在这样糜烂的环境中长大,他还真干得出那样的事。”贾环抢救下一碟糕点,慢条斯理的嚼。 “不行,我得去看看探春!”赵姨娘跳下炕穿鞋,用希冀的眼神盯着儿子。 “你自个儿去吧。她只有贾宝玉一个兄弟,这话既说得出口,可不能收回的。”贾环眯眼邪笑。 赵姨娘立马歇了硬拽他过去的心思,火急火燎的出门。 就在这档口,外间有人通报,“三爷,五王爷来了。” 这浑人,缠上就不撒手了,还有完没完!贾环扶额,面容瞬间憔悴。 73七三 五王爷风风火火的进门,甫一抬头,人就看痴了。 只见少年单手支腮歪在炕上,内穿纯白亵衣,外罩绯红薄纱长袍,腰间一根同色束带勒出劲瘦的腰肢,长及脚踝的直顺黑发蜿蜒而下,更衬得他肤色如玉,唇红似火。他仅仅坐在那里,不需任何语言和动作,也不需华美的饰物点缀,就能把人的眼球灼伤。 五王爷喉结耸动,暗暗吞下一口唾沫。 “你那是什么眼神?”贾环扬起下颚,双目微眯。 “绝,绝不是看玩物的眼神!我这是看自己心爱的人呢!”五王爷腆着脸笑,还做了个捧心的动作。 “滚出去。”贾环扶额,不得不承认当一个霸气邪肆的人忽然转型成卖蠢卖萌的哈士奇,前后截然相反的画风确实有那么点伤眼。 “别啊,我说错了还不成么?不是看心爱的人,要是,那也得等你心甘情愿。我这是看知己呢!”五王爷边说边自顾往里走。 贾环从枕下摸出匕首,翘起一边唇角,笑得极富威胁。 “你能别那么笑么?”五王爷摸着自己的小心肝,表情分外陶醉,“我最喜欢你这样笑,忒漂亮了!我一看心尖就发痒,骨头也跟着酥软,都快走不动道儿了!” 稽延默默将自己的面瘫脸扭向窗外。 贾环额头青筋直跳,将匕首深深插入炕桌,一字一句开口,“看我的口型,我叫你滚,哥屋恩——滚!听懂了么?” “哎,那好吧。本来我带了一把寒铁铸就的宝刀,想送给你,既然你不欢迎我,那我就带回去了。”五王爷忧愁的叹气。 稽延十分配合的打开手里一直抱着的长条木盒,展示内中摆放的一把环手仪刀。刀身长三十四寸,刀柄由铁檀木细磨而成,硬度堪比钢铁,刀鞘乃黑鱼皮所制,嵌入火红的宝石,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看上去极为低调,却又极尽奢华。只一眼,就抓住了贾环全部目光。 “等等,眼看快到饭点儿了,留下吃了饭再走吧。”变脸变的毫无负担。 “环儿果然爽快!”已开始往外走的五王爷迅速转身坐到炕上。 稽延木着脸将盒子递过去,心中腹诽:王爷,这能叫爽快吗?这叫市侩好不好!不过能市侩的如此坦然,如此毫无违和感的人,也算得上奇葩了,跟王爷你还真挺般配的。 贾环可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立马拿出仪刀,退去刀鞘,用指尖弹了弹。高频的震动带出清脆悦耳的嗡鸣声,随着刀身角度的变换,不停反射出阵阵寒光,其中隐含丝丝缕缕的紫气,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柄长四寸,刀身长三十寸,切刃造,四方锻,烧刃,上研,用料乃千年寒铁掺杂少量紫金铜,可吹毛断发,可削铁如泥。怎么样?要不要试试?”五王爷笑嘻嘻开口。 贾环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刃口,挥袖道,“走,去练武场。” 五王爷面露兴奋,连忙跟上。 “借你的刀一用。”抽出稽延腰间佩刀,他与少年对视一眼,率先出手。少年横刀格挡,刀身交错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嗡鸣,一连三招都被轻而易举的化解,相反,虎口被少年的巨力震得发麻,若十招之内无法取胜,恐连刀柄都握不住了。 五王爷再次感到了久违的兴奋和期待,浑身的血液在咕咚咕咚冒着气泡。 在末世存活的要诀是——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砍掉丧尸头颅。略试探几招后,贾环便没再留手,习惯性的挥刀直取对方头颅、脖颈等要害。没有眼花缭乱的招式,只有最简单的劈砍刺,从最刁钻的角度发出最难以规避的攻击。 五王爷闪躲的十分辛苦,稽延看得冷汗横流,这才明白萧泽为什么总说‘环三爷不简单,全靠他,三王爷才能活着回来’,当时只觉得萧泽言过其实,一个毛头小子能顶多大用?如今一看才知他丝毫也没夸张。倘若连五王爷都不是对手,大庆谁人能取他性命?他才十三岁而已! 少年的速度越来越快,施加在刀身的力气也越来越大,当五王爷举起刀再次格挡时,虎口终于被震伤,刀柄脱手而出,一缕寒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袭向他脖颈。在这一刻,他真切的感知到死亡离自己那样近。 稽延吓得肝胆俱裂,一边大喊‘不要’,一边没命的跑过去。 想象中鲜血四溅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寒光烁烁的刀刃刚触及五王爷皮肤就骤然停顿。以那般巨大的力道和鬼魅的速度挥出的必杀一击,竟能在最紧要的关头停住,由此可见少年不但武艺高绝,连控制力也精准的可怕。 原以为主子已经强到当世无敌,今日见了少年才知晓什么叫做真正的强悍。用最简单的招式最极致的速度演绎出的强悍,每一次出招都无懈可击堪比艺术,也只有王爷,能与他交手十招以上而不落败,若换个人,恐一个照面就被削了脑袋。 稽延刹住脚步,勉力支撑虚软的腿脚。 当摆开攻势的一瞬间,少年漆黑的眼眸便迅速被死气覆盖,从一个人,蜕变成了一把行走的凶器。五王爷摸了摸凉飕飕的脖子,兴奋的浑身发抖。这样的贾环,他简直太喜欢了,喜欢到想把他一口口啃噬,然后吞进肚子里去! 贾环反手将刀收入刀鞘,微微笑了,“果然好刀!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七煞,从昌平古战场内挖掘而出,当时刀刃满都是血,足足擦了三月才彻底擦净。它身上的煞气,也只有你才能压制。看见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个世上,唯有你才配拥有它!它跟你一样美!”五王爷凑到少年耳边一字一句低语,末了还饥渴难耐的舔舔唇。 贾环嘴角抽搐,伸出一根手指,将他的大脑袋推开。两人回到屋内处理伤口。 “有点痛,忍着。”贾环取出一瓶自制的金疮药,慢慢洒在开裂的虎口上。 “这点痛算什么。”五王爷不以为意,问道,“你的招式很简单,却非常有效,跟谁学的?隶属哪个门派?” 贾环用布条将他虎口裹上,漫不经心开口,“没门没派,自创的。有人学武为了自保,有人学武为了强身健体,还有的为了保家卫国。我什么都不为,只为杀人。最好的自保方法就是把想伤害你的人统统杀掉。”说到这里,他眼底闪过诡异的红光,随即好心情的笑了,“杀人还需什么技巧?当然越简单越快速越好。难不成你杀人的时候还要先摆个造型,然后三百六十度转身接前空翻再接后空翻,又接侧空翻,最后接一个托马斯大回旋?在这个过程里,我可以杀你几百几千次。所以,招式越多,破绽也就越多,最无懈可击的招式,永远只有一击必杀。” 什么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大回旋的,五王爷完全没听懂,可这并不妨碍他想象那滑稽的场景,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直笑得差点翻下炕去。越是了解贾环,他就越放不开手。他的思想那般尖锐,口齿那般恶毒、手段那般狠辣,性情那般诡谲……听上去似乎没半分优点,可就是令他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自己,这种连灵魂都无比契合的感觉,每每体验,都叫五王爷激动的浑身发抖,血液沸腾。对方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能取悦他,叫他想笑的心情停不下来。 稽延也在暗暗惊诧:贾环的性格与五王爷太像了,原来世上真有人能够理解王爷的疯狂。两个混世魔王凑一块儿,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五王爷好容易收住笑,颇为慎重的开口,“环儿,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不如咱们结为契兄弟吧?在你有生之年,我都会竭尽所能的照顾你,只要你一直待在我身边不离开,日后我还负责帮你娶妻,置办彩礼,不拘豪门贵女甚或公主郡主,都能帮你求来。” 贾环乜着他轻笑,“算了吧,我对你没兴趣。还有,我只对男人才硬的起来,所以压根没娶妻的打算。娶了来又撇到一边任由她自身自灭,何必干那缺德事儿!” 虽然早料到会被拒绝,可依然忍不住失落,五王爷眼中的光彩略微暗淡,很快又惊讶的开口,“不娶妻?怎么能不娶妻呢?难道你不用传宗接代?” 贾环面露讥讽,“你活着为了什么?仅仅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是不是缺了这两项,你这一辈子就算失败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需要怎样的生活?你活着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五王爷被他问傻了。 贾环拿起绢布擦拭仪刀,态度很有些漫不经心,“辛辛苦苦一辈子就为让后人过的舒服,就为保家族繁荣昌盛,等快死的时候回头想想,你得了什么?后人的安乐终究是后人的安乐,不是你自己的。我这个人比较自私,活着只为了让自己过得痛快,谁也不能掌控我的生活!孩子?我不需要。血脉延续?关我屁事!这代不绝那代绝,反正总有断子绝孙的时候!” 想起末世浩劫,想起人类灭亡,他讽刺一笑。 五王爷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消化完这番话,看着他的眼神几乎能冒出火来,猛然扑过去将他压倒,含住唇瓣疯狂允吸,口里呢喃,“环儿,为什么我不早点遇见你?你的思想太偏颇了,若叫那些酸儒知道,不定怎么骂你有违人伦呢!可他娘的一字字一句句,全都说进我心里去了!我喜欢你,我太喜欢你了!你别喜欢老三了,喜欢我不成么?我一定好好待你!” “你找打吗?”贾环一脚将他踹开,抹掉唇上的口水没好气的道,“抱歉,你来晚一步。我的喜欢不是说分给谁就分给谁的。” “可是老三已经娶妻生子了,而且他不喜欢男人,永远不会接受你。我跟他不同,我还没有娶妻,也没有子嗣,我可以全心全意待你!”五王爷沙哑的嗓音里满是渴求。 贾环理了理衣襟,嗤笑,“你的确没有娶妻,只是坐拥无数姬妾和娈童而已,听说王府塞不下便往京郊的别院送,现如今连别院都爆满了,正四处托人买地。你说,届时要把我安置在哪儿?多久临幸一回?” 五王爷敛眉沉思,片刻后正欲开口,却被少年压着狠揍一顿,口里斥骂,“好你个混帐东西,还真敢想!把我当什么人了?今天不教训教训你,我‘贾环’两个字就倒过来写!告诉你,我喜欢谁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与旁人无关,甚至与塗修齐也无关!我的心不再虚无空寂,我的人生不再了无趣味,这才是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意义所在……” 五王爷心虚的很,哪里敢反抗,任由他一拳一拳捶打,不时哀嚎两声,求个饶。 看见如此没出息的主子,稽延默默背转身,四十五度角看着窗外。洒落在窗棂上的阳光明媚而忧伤,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最终还是小吉祥端着晚膳过来,帮五王爷脱离了苦海。 罚了许多酒,赔了许多不是,在贾环不耐烦的催促下,五王爷依依不舍的离开贾府。 探春被捆了手脚堵上嘴巴带回屋内,侍书亦被关进柴房听候发落,一群身材壮硕的婆子将小院看管的严严实实。贾母发了话,三月之内不许她跨出房门半步。 然而贾母却忘了,现今的贾府可不是她一个人的天下。当婆子们看见气势汹汹赶来的赵姨娘,强横的态度立马变得谄媚无比,跪下请安的速度一个赛一个的快。 赵姨娘谁也没搭理,径直朝正房奔,看见五花大绑且被堵着嘴的探春,立马气炸了肺,“一群狗操的东西!我女儿你们也敢碰?快给我松开!赶紧的!要绑,也给我去正院把贾宝玉那天打五雷轰的给绑了,送到老爷那里叫他看看他嫡子干得好事!” 婆子们不敢耽误,立马解开绳索抽出布条。 赵姨娘奔过去抱住痛哭流涕的探春,恨铁不成钢的咒骂,“你这作死的东西!闹那么大于你有什么好处?坏了名节是能随便宣扬的么?你悄悄告诉我,我能不替你撑腰?再不济,还有环儿呢,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反正外头都传遍了,就府里不知道,闹不闹开有什么区别?我既知道了,便不能叫姐姐妹妹们也蒙在鼓里,否则日后议亲还不受尽屈辱?大家都是可怜人……”探春越发哭得伤心。 “没事,等环儿考中功名做了官,有了脸面和人脉,叫他替你在外地找一户好人家,远远嫁出去。你别担心,有他看着,保管那家人不敢欺负你!”赵姨娘轻轻拍打女儿脊背。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哪忍心见她受苦! 探春埋入赵姨娘怀中嚎啕大哭,一叠声儿的说‘姨娘真好,女儿知错了’,低垂的眼里却精光电闪。 74七四 赵姨娘把一身狼狈的探春带回来时,贾环正在用晚膳,屋里飘荡着一股红扒熊掌的浓香,令人闻了垂涎三尺。侍书也一并被救了出来,怯生生的缩在门口。 “探姐儿今天来的可巧,我们这儿正吃着好东西呢。饿了吧,快坐着。瞧瞧,宋嬷嬷亲手做的红扒熊掌,保管你吃得停不了嘴。”赵姨娘把探春摁坐在炕上,转头令小吉祥去添碗筷。 探春只坐了一点儿炕沿,时不时瞅认真吃饭的贾环几眼,仿佛极不自在。 “你别管他,吃饭的时候他万事不理的,恨不能把脑袋埋进碗里去。还记得他小时候么?不知多少人笑话他饿死鬼投胎呢!”赵姨娘试图让女儿高兴起来。 探春勉强扯唇,拿起筷子一粒米一粒米的夹着吃,纠结的眉宇间满都是浓的化不开的愁绪。赵姨娘见了心里别提多难受,恨不能把贾宝玉狠抽一顿,可也知道这事万万不能闹大,否则最终吃亏的还是女儿。所以她拼命让自己咽下这口气,悄悄把女儿带回来。 因为随时随地都准备逃命的缘故,贾环吃东西的速度很快,风卷残云一般扫了四碗饭下去,把筷子往桌上一扔,乜着探春假笑,“哟,真是稀客。怎么,不是说过你的母亲只有王夫人,兄弟只有贾宝玉么?这会儿倒霉了倒想起姨娘来了。” 探春咬着筷子流泪,哽咽道,“看我倒霉了,你终于高兴了?” 贾环凑近了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开口,“错了,见你倒霉,我既不高兴,也不伤心。我完全没有半点儿感觉。佛曰:心中有佛,处处皆佛。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可见若是哪天我倒了霉,你必定会很高兴。” 他本就不是原来的贾环,与探春一无关系二无感情,所以对她的遭遇无动于衷,相反,对她的到来反充满了戒备。这位可是借着亲舅舅的死亡来打压亲生母亲的狠人,他永远不会低估她凉薄的程度,更不会给她利用自己的机会。 少年的目光极具威慑力,仿佛透过皮肉骨髓直接看穿了自己的灵魂。早知道他难对付,可真正接触的时候,探春才明白那种无所遁形的,令人窒息的气场是多么令人恐惧,恐惧到随时随地都会崩溃。手心早已濡湿,连筷子都握不住,眼里的泪珠更是控制不住的流个不停。 侍书悄悄挪到门外,对着无人的角落呼出一口气。环三爷太可怕了,他只要坐着,轻飘飘讲几句话,就能把人吓得胆都裂开。也不知主子这步棋走得对是不对。 这世道,做女人太难了!赵姨娘很明白女儿现如今的处境,倘若没个倚靠,她今后怕是活不成了,见她哭得眼睛红肿,浑身打颤,心里越发柔软,连忙搂进怀里拍抚,瞪向儿子没好气的呵斥,“你姐姐都这样了,你还说什么风凉话?吃完了赶紧回你屋去!日后你姐姐就住这儿了,你要是赶她走,我跟你急!” 再怎么说,贾探春终究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贾环不能逼着她跟对方断绝关系,揉了揉太阳穴,终究没下逐客令。 就在这档口,门外有丫头尖声禀告,“姨奶奶,不好了,珠大嫂子自缢了!” “你说什么?自缢了?”赵姨娘连鞋都没穿就跳下炕,扯住丫头急问,“人救回来没有?怎这般想不开呢!” “珠大嫂子,我对不起你,我就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探春悲从中来,捂着脸嚎啕大哭。 李纨一个寡妇,又带着幼子,名节损毁后未免拖累幼子,只有自戕一途可走。贾环就不相信探春不清楚李纨的处境。然而她若是不闹,便只能憋憋屈屈忍辱负重的活着,到了议亲的年纪被随便许给哪个小门小户亦或低贱商家。那绝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闹大了引来赵姨娘怜惜,没准儿还能博个锦绣前程。 为往上爬就可以肆意把别人当踏脚石,果然是敏探春的风格。也对,连自己亲生母亲和死去的舅舅都能糟践,更何况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大嫂。贾环睇着埋头大哭的探春冷笑。 赵姨娘是个头脑简单的,想不到那么深,只觉得贾宝玉真是该死,害了那么多人! 丫头摆手说不知道是死是活,赵姨娘正欲赶过去查看,又见一婆子匆匆跑来,大喊,“姨奶奶,不好了,兰哥儿把宝二爷刺伤了!” “什么!”赵姨娘扯着嗓子尖叫,“还有完没完了!闹得这样大该如何收场?!刺伤了贾宝玉顶个屁用,能把损毁的名节补回来吗!反把自己害得更惨!哎呀,不能再叫他们闹了!闹大了咱们探春还要不要活了!” 若受害的是自己,以赵姨娘的烈性,保管来个玉石俱焚,可受害的是自己女儿,她恨不能这事儿从没发生过,悄悄的抹平了也就算了。女儿今后可还要嫁人呢! “环儿,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事儿压下去呀!不然你姐姐就活不成了!”赵姨娘拽住儿子衣袖苦苦哀求,见儿子无动于衷,撩起裙摆就要下跪,“她到底是你姐姐,你忍心看她落得个跟珠大嫂子同样的下场?姨娘求你了还不成么?” “哪有母亲跪儿子的道理,你想让我折寿?”贾环用力托住她手臂,无奈开口,“走吧,过去看看。” “哎,好好好!”赵姨娘立马套上鞋子,走到门口似想起什么,把跟在身后的探春摁坐回去,殷切叮嘱,“这事儿你就别参合了,有环儿帮你处理。你好生吃饭,然后赶紧的睡一觉,待明儿一睁眼,什么糟心事儿都没了。” 探春抽抽噎噎的点头,把赵姨娘送到垂花门口。 回到屋内,遣走丫头婆子,只留下侍书,她志得意满的笑了,一边擦干眼泪一边拿起筷子优雅的进食。 “三姑娘,这道坎儿总算是过了。有姨奶奶跟环哥儿照拂,日后嫁个殷实人家应该不成问题。”侍书大松口气的同时,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殷实人家?恐怕不止。我到底还是低估了贾环的能耐。你瞅瞅这屋子,”探春用筷子四处指点,“那是宣化年间的红宝石僧帽壶,一个就要万两银子,一对儿价钱还得往上翻两番;那是汝窑青瓷天纹水仙盆,价值在五千两以上,那个珐琅彩瓷、翡翠白菜、李琰的《双沟竹石图》,可都是上了《石渠宝笈》跟《秘殿珠林》的好东西,有银子也买不到。更别说这些个紫檀木或黄梨木的家具。这屋子里的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也值一二十万两。果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即便太太最风光的时候,屋子里的摆设也及不上这里半分。” 侍书听了吓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缩头缩脑的立在原地。 探春噗嗤笑了,点着她额头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把姨娘哄高兴了,这些个好物自然也有我的份儿。等贾环科举入仕,凭他跟两位王爷的关系,又有姨娘紧着敲边鼓,我何愁不能嫁个好人家?只要娘家够强势,嫁妆够丰厚,哪个女儿愁嫁?你看看前些年闹出私奔丑闻的关内侯家的嫡次女,不也嫁给了奉国将军的嫡长子为正妻么。现如今人只看见她风光的一面,谁又敢提及她往年做下的丑事。” 侍书勉强笑了笑,迟疑开口,“赵姨奶奶好哄,可环三爷却不好糊弄。姑娘你还得小心应对才是。都说唯有真心才能换真心,你把之前那些个龌龊全都忘了吧。” “他不真心待我,凭什么我真心待他?”探春扔掉筷子冷笑,环视这处处透着奢华的房间,又不甘不愿的叹息,“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实在对他喜欢不起来。罢,不就是做戏么,这有何难!为了锦绣前程,我暂且忍耐忍耐。” 贾环一行到得李纨院子时,李纨正生死不知的躺在地上,丫头婆子跑的跑,哭的哭,喊的喊,闹哄哄乱成一团。 贾兰手上握着一把三寸长的小刀,刀尖沾满血迹,头低垂着,呆看李纨青紫的脸庞,不知流泪更不知言语,额角破了个大洞,汩汩而出的鲜血顺着脖颈流下,染红大半边衣襟。这是袭人为救宝玉用铜炉砸的,后来又遇上匆匆赶至的贾母,狠抽了几拐杖,若不是他跑得快,又正赶上前来找宝玉算账继而跟护短的贾母大吵起来的贾政,恐就不止受这一点伤而已,被当场押下去杖刑也是有的。 贾母眼中向来只有宝玉,旁的儿孙何曾入她的心?迎春被卖给中山狼,黛玉伤心亡故,探春无奈远嫁,她统统置之不理,唯独见不得宝玉受半点委屈,偏心偏的简直没边儿了。 仆役们还在添乱,丝毫也没想着给贾兰处理伤口,亦或把李纨抬到炕上去。贾环掀开门帘,冷声呵斥,“别喊了!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出去!” “呀,环三爷来了!”仆役们吓得面无人色,忙跪下请安,然后踉踉跄跄爬起来跑远。 贾环快走两步,去探李纨鼻息,却见呆滞中的贾兰忽然暴起,一刀扎向他手背。 “一边儿去,你母亲还没死呢!等死了你再替她守尸!”贾环劈手夺过小刀,一脚将他踹开,然后往李纨嘴里塞一颗黑色丸药,使人将她安置到榻上。丸药入口即化,不过片刻功夫,李纨青紫的脸庞慢慢转为红润,似有若无的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 “母亲!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吓死兰哥儿了!不管外人如何看你,兰哥儿永远不会嫌弃你,长大了还会好好孝顺你,替你挣个诰命回来。母亲你听见了吗?”贾兰这才回魂,扑到李纨身边嚎啕大哭。 就这会儿功夫,又有丫头来报,说四姑娘把头发绞了,扬言要出家。眼见事情越发闹得不可开交,赵姨娘心里火急火燎的,催促儿子赶紧把这事压下去。 贾环略安抚几句,留下她照看贾兰母子,拧眉往贾宝玉院里走。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仆役,贾赦跟贾琏立在门口,冷眼看贾政与贾母争吵。 “你别拦着我,今日我非杀了这畜牲不可!” “你敢!你若碰宝玉一根寒毛,我就上折子参你不慈不孝!” “母亲,你究竟要护他到什么时候?他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都是你给纵的!” “护到我死为止!有我在,谁也不能动宝玉!把宝玉害死好叫贾环那丧门星承袭家业,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的道理你懂不懂?你不懂我便上书,让皇上跟太子来教你……” 听到这里,贾赦讽刺的笑了,看向贾琏冷声开口,“没想到老太太也明白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的道理,我还真有些惊讶呢。也不知谁把荣禧堂让给次子,反把嫡长子逼到偏院安置。” 贾琏正准备附和几句,眼角余光瞥见款款而来的环三爷,忙迎上前笑道,“环哥儿,来得不巧,里面闹得正凶呢!我使人把他们拉开?” “拉开作甚?”贾环往里瞅了一眼,见贾政脸红脖子粗,贾母暴跳如雷,贾宝玉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手臂裹了一圈白布,冷声道,“让他们吵。狗咬狗,一嘴毛,咱们这些‘人’就不要参合了。” 贾赦父子暗暗发笑,心道不愧是环哥儿,不但手段狠毒,嘴也够毒的! “你,把府里的下人全叫到正厅去,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贾环环视四周,指着隐在人群中的林之孝命令。 林之孝虽然接替了赖大大总管的职务,但有环三爷坐镇,丝毫不敢猖狂,诚惶诚恐的应诺,佝偻着腰低垂着脑袋飞快退走。 围观的众人听见此言半点不敢耽误,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正厅,奉上好茶跟糕点,不需三爷发话便乖乖跪下听训。 贾赦父子颠颠儿跟去。 听说是环三爷要训话,一众豪奴谁个敢拿乔,忙不迭的赶至正厅,扑通扑通接连跪下,个个面色煞白,心惊肉跳。 一杯茶见底,贾环徐徐开口,“今儿这事闹的大了,府里恐怕已经传遍了吧?” 众人纷纷磕头,不敢应话。 “既知道了,就把这事儿给我烂在肚子里,谁若再提及半个字,亦或传到外头去,我有几千几万种方法令他生不如死。”说到这里少年轻轻一笑,问道,“你们也不想哪天早晨睁眼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舌头烂掉了吧?嗯?”最后一个字尾音拖得很长,与此同时,他缓缓倾身,用漆黑的,遍布煞气的瞳仁盯住林之孝的眼睛。 想到赖大、王夫人、琏二奶奶等人的下场,林之孝骨头发寒,里外衣裳湿了个遍,都能拧出水来,砰砰砰用力磕了三个响头,颤声开口,“三,三爷您尽管放心,我们一定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绝不外传!” “三爷明鉴,倘若我透露半个字,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三爷……” 求饶声、磕头声、抽气声、牙齿打颤声,声声不绝此起彼伏。贾环放下茶杯,漫不经心的拂袖,“很好,都下去吧,该干嘛干嘛。” 众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再不敢去宝二爷院子里看热闹,洒扫的洒扫,挑水的挑水,浇花的浇花,个个摆出勤快的样儿,生怕环三爷对自己不满。 闹得沸反盈天的贾府瞬间安静下来。 贾环冲贾赦父子点点头,捻起一块栗子糕,边嚼边施施然离开正厅。 “若是环哥儿执掌贾府,贾府何愁不能恢复昔日荣光?”等人走远了,贾赦长叹一气。 “父亲说的是。可惜老太太一心想交给宝玉,所以咱还是赶紧的分家吧,否则哪天被那扫把星拖累得抄家夺爵也是有可能的。再者,说句不当说的话,您日后悠着点,别再干那些欺男霸女丧尽天良的事儿,小心日后遭报应。”贾琏苦口婆心的劝解。 贾赦本想发火,思及日渐没落、腐朽动荡的荣国府,终是沉痛的点头。 75七五 贾环走到半路,忽然想去迎春那里看一看。刚醒过来的时候,整个贾府除了赵姨娘,就属迎春对他最好,经常送些吃食、药材、布匹等物,偶尔还接济些银两,被打发走那天,也只有她前来相送。 虽说回府以后,因为赖大、王夫人、王熙凤等人的事,迎春似乎怕了他,再不敢上门,可这份情,他一直记着。 绕过抄手游廊步入垂花门,看见空旷无人的院落,贾环挑了挑眉,继续往里走。 “你在干什么?”畅通无阻的走到迎春屋门口,见她坐在梳妆台前,一手握着剪刀一手攒着发丝,正犹豫不决,脸上泪痕已干,眼眶依旧红肿。 “环,环哥儿,”迎春吓得丢了剪刀,结结巴巴询问,“你,你怎来了?” “我来看看你,能进来么?” “快,快进来坐。”迎春垂下头,用指尖轻触眼角,发现是干的,微微松了口气。她不想让旁人发现自己的狼狈。 “丫头婆子们呢?就把你扔下不管了?”贾环拧眉。 “三爷,奴婢们来了,奴婢们去听您训话,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还请三爷恕罪!”得了消息的丫头婆子们撩着裙摆飞奔而至,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奔到门口立马乖觉的跪下,砰砰砰磕头。 现如今的贾府,谁人敢惹这位阎王?虽明面上还是老太太为尊,可谁不知道真正该敬畏的是哪个? 贾环没搭理她们,拿起剪刀把玩,问道,“你想出家?至于么?” “不出家还能怎么办?”迎春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却依然顾着旁人,恳求道,“环哥儿,让她们别磕了吧,她们也不容易。这世道,做人都不容易。” 贾环头也不抬的挥袖,磕头声立马止住,可环三爷不叫起,谁都不敢擅动分毫,战战兢兢抖抖索索的跪在原处。 “这世道,做人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做女人。”将青铜制的剪刀拧成麻花,随手扔在地上,少年徐徐开口,“所以,才需要更加顽强更加勇敢的活下去。没人怜惜你,你得怜惜自己。怕将来嫁不出去?外头那些非议你,嫌弃你,甚至意淫你的人,已经从侧面反映出他们人品之低劣,所以压根不值得嫁。而且,这件事错不在你,你行得正坐得端,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承担责任?” 发生这样的事,一般受非难的都是女人,何曾有人说过‘错不在你’这样的话?迎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尽数爆发,趴伏在梳妆台上痛哭失声。 贾环拍拍她脑袋,叹息道,“别哭了,不就是嫁人么,过个几年,等这事儿淡了,我给你找户好人家。只要有钱有权,哪怕你是夜叉,也有人争着抢着来娶,愁什么!” 迎春哭声渐小,用帕子擦干眼泪,抽抽噎噎开口,“多谢环哥儿一番劝解,我好多了。我自己的性子我也知道,是个不中用的,嫁到豪门深宅绝应付不过来的。现如今这样一闹,倒还好了,将来嫁个人口简单的殷实人家,日子过得反比现在舒心。” 这样一想,心情豁然开朗,迎春抿着唇笑起来。 “你能这样想就好。洗把脸睡一觉,明儿什么事都没了。”贾环亲手拧了条湿帕子递过去,又命令丫头婆子小心伺候,这才施施然离开。 “二姑娘,你跟环三爷什么时候这样要好了?”等人走远了,迎春的奶嬷嬷立马爬起来,急切询问。 “没出府前,我与环哥儿本来十分要好,后来发生赖大那事儿,却是我想岔了,有意疏远了他。其实环哥儿这人真的很好,爱憎分明,重情重义……”迎春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中难得带了几分怨气,“比宝玉不知好了多少倍。宝玉那人嘴上讨巧、舌尖油滑,把你哄得欢天喜地、心花怒放的,背后捅起刀子来,可也丝毫不留情呢!当真是错看了他!” “日后你远着他就是。”奶嬷嬷一脸喜色的道,“现如今有环三爷照拂,这点子事压根不算事!环三爷既发了话,就一定会兑现,姑娘你因祸得福了。”话落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态度说不出的殷勤,想到自己贪墨了迎春那么多钱财,冷汗瞬间打湿后背。 迎春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接二连三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劫后余生表情的丫头婆子们,忽然觉得很想笑,于是也就笑了。 黛玉屋里。 “我当真是错看了他!他怎能这样!把我的闺名诗作宣扬的尽人皆知,他难道不知道这会害死我么?王嬷嬷,你说我该怎么办?老祖宗一味护着他,也不说给我个交代,我日后如何出去见人……”黛玉趴在床上痛哭,紫鹃等人不停劝解。 “好姑娘,快别哭了,这些个事儿,环三爷已经压下去了,府里人不敢乱嚼舌根。至于外头,过个几年也就淡了,没甚要紧……”王嬷嬷绞尽脑汁的安慰,顿了顿,问道,“姑娘,既然老太太不愿意为你做主,咱们写信回扬州,让老爷替你做主吧?” “不,不能让父亲知道我做了那样不检点的事,他会很失望的!不能让他知道!”黛玉激动的大喊,苍白的脸色转瞬变得通红,不多时便剧烈咳嗽起来。 “姑娘你别急,咱不说就是。快,吃一粒药压一压!”王嬷嬷连忙给她拍背,紫鹃迅速找来人参养荣丸,喂她吃下。 黛玉唇色青紫,眼瞳浑浊,气息短促,看上去十分难受,却依然紧紧拽着王嬷嬷指尖,哀求道,“不能,不能告诉父亲!” “好,不告诉老爷。姑娘你别说话了,好好睡一觉吧!今儿你遭罪了!”王嬷嬷替她退去鞋袜和外裳,掖好被角,放下床幔后悄悄用袖子抹泪。 轻手轻脚走到外间,雪雁压低嗓音开口,“嬷嬷,这么大的事儿,真不告诉老爷?姑娘就把这委屈硬生生咽了?” “咽个屁!”王嬷嬷啐了一口,“作死的下流东西,从小就没干过一件好事,整日里在内帷厮混,吃这个口脂,吃那个口脂,十一二岁就收用了身边的丫头,他也不怕元阳早泄折了寿数!老太太不但不教他个好,反纵的他越发张狂肆意!日前咱们寄人篱下,又没发生多大的变故,我却是不好说的,现如今都这样了,我再不说,岂不是对不起老爷,更对不起死去的太太?而且,你看看老太太那护短的样儿,一字半字都不许政老爷责难,指不定还真干得出把咱姑娘跟史姑娘一同许给宝玉的荒唐事!林家五代列侯,虽说家世更清贵,但人口却凋零,姑娘没个兄弟姐妹做依靠,等老爷……嗐,反正现在看着还好,将来却挺不直腰杆;史姑娘虽父母早亡,可一门双侯,人口繁盛,树大根深,与咱们林家一比,也是不差的。你说谁当正妻谁当侍妾?亦或一正妻一平妻?美的他!” 又狠狠啐了一口,王嬷嬷大步往自己屋里走,言道,“我这就写信把姑娘这些年的遭遇全说了,也把贾宝玉干下的荒唐事一一详述,让老爷来拿主意。你们回去慢慢把东西收拾了,一样样的归置齐整,说不定下下月,老爷会派人来接咱回去。” 雪雁连连点头,紫鹃跟鹦哥本是贾府的家生子,心里很不甘愿,面上忍不住流露出几分。 王嬷嬷冷眼瞥她二人,斥道,“你们两个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老太太若问起来,我自去回她!现在就去收拾东西走人,快着点!” 紫鹃跟鹦哥这才知道不好,连忙跪下哀求。 “你两还有脸求我!若不是你们整日在姑娘耳边念宝玉的好,姑娘会跟他那般亲近?亲近到连男女大防都忘了!你们是故意的吧,啊?好叫姑娘失了名节,不得不嫁给宝玉那下作东西。我呸,他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他文不成武不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性子窝囊懦弱下流无耻,他也配的上姑娘这般冰清玉洁的人儿?做他娘的黄粱美梦!”王嬷嬷越说越气性大,拿起扫帚追打两人。 两人无法,只得匆匆收拾东西回正院。 雪雁把她们没带走的小玩意全拿去烧了,盯着跳跃的火光,忧心忡忡开口,“嬷嬷,她们若是回去禀了老太太,老太太为保宝玉,恐不会让咱把信寄出去,更甚者,还会把咱们都软禁起来。” “嗐,多大个事儿!”王嬷嬷摆手嗤笑,“现如今的贾府可不是她的天下了。明儿个我写了信就去求环三爷,让他帮忙寄出去。” 雪雁大松口气,嘻嘻笑了,“还是嬷嬷聪明!环三爷出手,谁敢拦阻,活腻歪了不是!不过听说三爷爱财,咱们恐怕要出点血。” “爱财好,爱财的男人将来必定能攒下一份家业,总比贾宝玉那贪花好色的出息无数倍!我记得咱库房里有一个紫檀嵌玉石花图炕屏,是个难得的好东西,明儿稍给环三爷。”王嬷嬷当即拍板。 贾府闹得翻天覆地,五王爷回去后也没消停,把摆膳的仆役全都轰走,自个儿摸着自个儿的脖子傻笑。 稽延就闹不明白了,脑袋差点被人削掉,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两人兀自想着心事,门外婀婀娜娜走进一容貌秀丽,身段纤细的少年,趴伏在五王爷大腿上,仰着小脸娇滴滴开口,“王爷,听下人说你又不好好吃饭?这怎么成呢?好歹用一点吧,来,我伺候你。”说着拉住男人宽厚的大掌,贴在自己脸颊上磨蹭。 五王爷打了个冷战,一巴掌将他扇飞,斥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好好说话?别说一个字眨一眨眼,说一句话喘一口气成么?你得了什么病,快死了么?本王让大夫给你治治?” “王爷,您怎么能这样说人家?人家也是关心你啊!”少年侧躺在地上,捂着脸哽咽。 “操,你哭什么哭?你究竟是不是男人?”五王爷越发火大。环儿就从来不哭,脸上时时带着笑,殷红的唇角勾出个邪气的弧度,叫人看了心痒,继而心情大悦;环儿无论是走路还是坐卧,也从来没个正形,可举手投足就是说不出的狂放不羁,令人心折;环儿嗓音也动听,可从不矫揉造作,朗笑起来的时候,那清越如击缶的声音能让他半边脸都麻掉。 他是世上最纯最烈的酒,尝过滋味儿便再也难以忘怀。跟他一比,这些人全都是淡而无味的白水。 想起环儿,五王爷什么火都没了,盯着受伤的虎口傻笑一会儿,又摸着脖子傻笑一会儿,直到少年啼哭的声音陡然拔高,才甩袖道,“滚滚滚,本王不需要你伺候!” 贴身近侍使人把少年拉出去,笑道,“王爷,奴才另挑一个人前来伺候?日前关外候送了一名歌姬,相貌……” “你也给本王滚!说了不需要人伺候没听见?”五王爷拍着桌子怒吼。 近侍屁滚尿流的跑了。 五王爷看向稽延,拧眉道,“你说本王以前怎会看上那样的妖人?男不男女不女的,走几步路扭个小腰,说几句话哭个鼻子,没事儿就爱对着月亮迎风流泪、伤春悲秋,烦不烦人?本王以前一定是眼瘸了!” 稽延面瘫着脸保持沉默,心中腹诽:王爷您现在眼神也不好使。看上贾环那样的煞星,以后够您受的。 五王爷不需人回应,自顾往下说,“你瞧瞧他说的这话——我喜欢谁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与旁人无关,甚至与塗修齐也无关!我的心不再虚无空寂,我的人生不再了无趣味,这才是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意义所在。我听了心里翻搅的厉害,更对他放不开手了!他怎么能那么大气,那么阔朗,那么纯粹,那么炽烈,那么……”一时词穷,文学造诣十分堪忧的五王爷摆了摆手,继续道,“总之,能被他喜欢上,也不知烧了几辈子高香,积了几辈子福德。老三真他娘的幸运!本王这回真的嫉妒他了!你说当初咱两换个方向逃命,环儿喜欢的人会不会是本王?” 稽延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泼了一瓢冷水,“王爷,您先把满府的姬妾娈宠处理了再说。就您这风评,跟三王爷一比……” “你给本王闭嘴!”五王爷愤然打断他,不耐烦的拍桌子,“赶走赶走,统统赶走!本王现在见了他们就烦!连环儿一根头发丝儿都及不上,不但平白占本王地方,还令环儿厌弃本王,该死!” 这不是您自己作死呢么?稽延暗暗腹诽,坦白道,“赶走可以,但得慢慢来,王爷您平日花销没个数,库房里存银不够,发不出那么多遣散费。” 五王爷愣了愣,摩挲下颚沉吟道,“那便慢慢遣散吧,探子、眼线之流先别动,本王另有安排。”话落又开始傻笑,“环儿是个爱财的,非奇珍异宝入不得眼,看来本王日后得学会攒银子了,还得搜罗些好东西送过去,否则他越发不屑理会本王。你说他对本王怎能那样狠心呢?本王求的不多,有老三一半就知足了。” 稽延面瘫着脸看向窗外,不忍直视如此窝囊的主子。 76七六 翌日,探春醒来就去看望了李纨、迎春、惜春、黛玉等人,流着泪说了好些个道歉的话。因她也是受害者,且倘若她不说破,指不定日后宝玉越发肆无忌惮,将她们害得更惨。虽手段有些过激,却也能理解她悲怆愤怒之下的失控。 总算没毁了姐妹情分,探春这才安心,回自己屋拿了些贴身衣物,慢慢往赵姨娘院子走。 这日的贾府很平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再看不见偷懒耍滑、交头接耳、聚众赌博的仆役。大家来来往往都尽量低垂着脑袋,不敢多看一眼,不敢多走一步,尤其遇见探春,跪下磕头的速度叫人吃惊。 探春目不斜视的走过,行至一处无人角落,喟叹道,“若不是周围的景色没变,我都要怀疑这里是不是荣国府了。你瞧这些下人,哪天不是吵吵闹闹的,今儿怎个个像锯了嘴的葫芦?” “姑娘你有所不知,以往环三爷从不在府里露脸,昨儿他把大家叫去训话,大家都以为他要管事了,能不怕吗?在三爷手底下可不好混,你看看他院里那些人,哪个敢多嘴多舌偷奸耍滑?三爷就是一尊金光闪闪的大佛,把一竿子魑魅魍魉压的死死的。姑娘你这步棋果真走对了,只要三爷肯出手,再大的事儿亦能抹平。”侍书笑呵呵的,心情格外轻快。因入了环三爷小院,她面上有光了,腰杆也挺直了,多少人等着巴结她,不知比以前风光多少倍。 要仰仗自己看不起的人过活,探春心里别提多憋屈,抿着唇,肃着脸,一言不发的回到小院。 赵姨娘正在看李大富送来的账册,见女儿进门,下意识的想把账册藏起来,想到女儿要跟自己共同生活一直到出嫁,便又硬生生打住。 探春假装没察觉她一瞬间的不自然,挨着炕沿落座,不去看账册,反拿起一张绣绷子把玩,笑道,“姨娘,这个花样真新鲜,得空了教教我,绣在裙边上一定好看。” “哎,这个针法不难,凭你的聪明劲儿,不需半日就能学会。”赵姨娘笑得很开心。跟女儿日日相伴,一起聊聊天绣绣花,一直是她心里不敢碰触的奢望,没想到也有成为现实的一天。 两人从绣花聊到梳妆打扮,一个有心迎合,一个情真意切,气氛很是和乐,仿佛以往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一般。 正当时,秦嬷嬷快步走来,立在门口躬身回话,“赵姨奶奶,老太太有事,叫你过去一趟。” 赵姨娘立马冷了面色,问道,“找我什么事儿?”人安安稳稳的坐在炕上,丝毫没有动身的打算。 探春很有些不习惯这样强势的赵姨娘,以往那个稍不顺心就撒泼打滚,哭天抢地的粗鄙妇人已经完完全全脱胎换骨了。不过也是,有贾环在,哪个敢招惹她,被捧得高了,天长日久,多少也能培养出些气势。 想到这里,探春心里微微发酸。 秦嬷嬷毕恭毕敬的作揖,“回赵姨奶奶,珠大嫂子病了,琏二奶奶病了,老太太也病了,现如今府里没管事的人,所以……” 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赵姨娘打断,“呸!当我好糊弄呢!李纨、迎春、黛玉几个且不提,惜春的奶嬷嬷昨儿趁夜跑回宁国府去了,今天珍大爷势必找上门来闹,这时候抬我出来平事儿,美得你们!去,回了老太太,说我也病了!” 本以为得了管家权,赵姨娘该欢天喜地二话不说的接了才是,没想到她也有脑子活泛的时候。即便知道对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秦嬷嬷亦拿她无法,只得怏怏的走了。 赵姨娘对着她背影啐了一口,转回头笑嘻嘻的看向女儿,“探姐儿,我待会儿就使人把你的东西搬过来,西侧的厢房全空着,又大又敞亮,随你挑。” 探春点头,迟疑道,“姨娘,既然老太太把掌家的权利交给你,不如接了便是。虽说这一阵儿会稍微忙乱些,但有环哥儿压着,想必闹不出多大的事。待以后慢慢上手了,替环哥儿筹谋起来也方便。” 既上了同一条船,探春自然希望由她掌管贾府。 赵姨娘不以为意的摆手,“谁稀罕这破破烂烂的荣国府。仆役们的工钱拖一两月都发不下来,人杂,规矩乱,藏污纳垢臭不可闻;外边儿债台高筑,今天拆了东墙补西墙,明天拆了西墙补东墙,眼看连老底儿都快拆掉了!我若接了,那就是眼睁睁往泥潭里跳,别说替环哥儿筹谋,就连自己都有可能赔进去!你姑娘家家的,又很少出门,这些个内情想必是不知道的。” 以往只听老太太念叨贾府多么荣耀,多么显赫,多么有脸面,真实情况如何,探春还真不清楚。从身份尊贵的公侯千金变为家世衰败的落魄小姐,这心理落差,真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 探春脸色当即就变了。 赵姨娘话音刚落就开始后悔,唯恐女儿受不了接二连三的刺激,干些绞头发之类的傻事,连忙柔声安慰,“这些个事于咱们却是无碍的。过几年环哥儿自立门户了,会接咱出去单过。你瞅瞅,咱不差贾府那几个银子,日后你的嫁妆,姨娘替你备的厚厚的,保管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边说边把账本推到女儿跟前。 探春定睛一看,心尖忍不住发抖。这是一本海货生意的账本,涉及五个店铺,进出的银两每月有十万之巨。就算出海成本再高,到了年底,少说也有几十万的纯利。海货生意在大庆可不是人人都能掺合的,没有顶天的权势,还真兜不下来。贾环他凭什么? 是了,他身后有三王爷立着,还有手握重兵行事张狂的五王爷袒护,在京里横着走都行,更何况做几桩海货生意?多的是人为巴结两位王爷往他手里塞银子。 想到这里,探春一时嫉恨到发狂,一时又懊悔的无以复加。早知道贾府会衰败至此,早知道贾环有今天的造化,当初她何苦糟践这对母子……若一直和和美美的,多少荣华富贵等着她享用…… 见探春脸色依然没有好转,赵姨娘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使人开了自己妆奁,翻出两套华贵非常的红宝石头面相送,这才换得探春展颜。 侍书缩在屋内一角,不时抬眼偷觑那能把人闪瞎的大颗宝石,暗道姑娘果真来对了,环三爷一个人的家资,就能抵上整个儿贾府。有这么出息的亲弟弟,何苦去巴结蛇口佛心的太太和窝囊无用的宝二爷。 探春被赵姨娘推搡到梳妆台前,拆掉原本佩戴的珠钗,换上红宝石头面,正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暗自欢喜,贾环掀帘子进来,挑眉道,“哟,真有本事,这么快就从姨娘这儿掏到好东西了?” 欢乐的气氛一扫而空,探春难堪极了,胡乱扯下头面扔回妆奁,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全乱了。 赵姨娘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却见儿子拿起账本冲自己冷笑,立马心虚的垂头。 “哑妹,前一阵儿我教你管账,也不知学会几成,这些账本拿回去看,晚上整理出来给我。倘若过关了,日后铺子里的事务全交由你来处理,让我姨娘好生歇歇。”贾环将账册随手扔过去。 赵姨娘拿他当亲儿子待,他承这份情,自然会让她过得舒坦,可不代表他拼死拼活赚来的钱愿意拿去倒贴一白眼狼。他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被欺骗,被利用。 哑妹接住账本,拍胸脯保证,“三爷,您瞧好吧,我一定把账本子算得清清楚楚,滴水不漏。” 赵姨娘急了,抢白道,“儿啊,还是让我来管吧。她那么小,能顶什么用?我忙惯了,一闲下来,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贾环盘腿坐在炕上,一边令早就憋气憋得狠了的小吉祥去传早膳,一边笑道,“姨娘不会没事儿干的。这不,贾探春不是来了么,你两聊聊天,绣绣花,玩玩牌,一天很容易打发。” 赵姨娘刚认回女儿,正想跟她好生培养感情,略一思索便同意了,心里却十分不得劲儿。 探春心知贾环在针对自己防备自己,帕子都快拧烂了,面上偏要堆出灿笑来。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赵姨娘做不得贾环的主,他如果愿意,可以让她们过上最富足的日子;不愿意,也能随时随地收回一切。走进小院的那刻起,她的命运,已经掌握在他手里了。 所有志得意满全部碎裂成渣,继而化为无尽的惶恐和不安,探春首次为自己的自负感到后悔。 早膳很快摆齐了,三人默默无言的吃着,却听外间有人禀报,“三爷,珠大嫂子来了,说是有急事找您。” “让她进来。”贾环放下碗筷。 李纨将醒未醒时听见儿子哭求的声音,立即熄了想死的心。倘若她去了,儿子确实没了名声上的拖累,可偌大的贾府,谁会护他长大?大房一家避之不及,公公只关心自己仕途,环哥儿跟赵姨娘没有那个义务,至于贾母,呵呵,不提也罢! 正寻思一条出路,却不想贾母派人传话,要把她跟兰哥儿送到乡下的庄子里去。一个失了名节被家族厌弃的寡妇,又带着年幼的孩子,去了乡下还不被一竿子豪奴磋磨死?老太太这是打算拿他们当弃子啊! 惊怒交加之下,她把心一横,带上所有银钱,求到环哥儿这里。昨天只有环哥儿顾着他们母子死活,也是环哥儿一力弹压了这桩丑事,给了几位妹妹喘息的机会。也许,他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心狠手辣。 77七七 贾兰听说母亲要去求环三叔,也找出自己存钱的小匣子,颠颠儿捧了来。母子两入屋后倒头便跪。 赵姨娘忙扶他们起来,听完来意后尖声斥骂,“她当真老糊涂了!不好生教训罪魁祸首,反把你们撵走。你们一个是她孙媳妇,一个是她嫡嫡亲的玄孙,偏心不能偏成这样!要送走,也该把贾宝玉送走才对!” 李纨奉上沉甸甸的锦盒,苦笑道,“她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哪舍得宝玉受半分责难?咱们入不了她眼,合该被丢弃。只是我一个人的话,去哪儿都无所谓,但身边带着兰哥儿,却不能叫他受苦。所以,所以……”她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贾环漫不经心的拨弄锦盒上镶嵌的玳瑁,徐徐拒绝,“这些东西你们拿回去吧,我贾环再贪财,也不会要你们孤儿寡母的银子,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李纨膝盖一弯就要下跪,被哑妹托住手臂,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贾兰当即泪流满面,心里十分绝望。 贾环俯身,用指尖在他脑门上轻弹,斥道,“大男人流血不流泪,不许哭了!”瞥向李纨,“我派人送你们去李家庄,同时修书一封寄给老李头,他看了自然会照顾你们。” 赵姨娘高悬的心这才落地,欢喜道,“哎呀,去了李家庄,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你们只管问老李头要,他若不给,写信回来让环哥儿教训他!日后不需晨昏定省,亦不需看见某些下作东西,可比待在这藏污纳垢的地界好多了!我都想跟你们一块儿回去了!” 这主意正中李纨下怀,即便有哑妹托着,她硬是弯腰行了个大礼,哽咽道,“多谢环哥儿,多谢环哥儿!你的大恩大德,来日必报!兰哥儿,快给你环三叔磕头!三叔是咱们的大恩人,你可要记住咯!” 贾兰不哭了,跪下利落的磕了三个响头。以往他只亲近宝二叔,对这位环三叔避之唯恐不及,总以为他心狠手辣,不是个好人。如今才知道,这世上哪有纯粹的好人跟坏人?看着好的人,背后指不定怎么捅你刀子,看着冷酷无情的,说不准在最危难的时候会伸出援手,免你坠入死地。 “别磕了。”贾环拉他起来,一字一句开口,“你还有母亲需要照顾,所以不能消沉,不能忘了本心。眼下,你也许觉得日子难熬,等撑过去了,你会感谢这段经历带给你的好处。你记住,每一次挫折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它们铸就了一个更强大的你。等功成名就的那天,回来把欺辱你、糟践你、丢弃你的人一一踩在脚下。”说到这里,他摩挲唇角,邪气满满的轻笑,“那场景一定很有趣!” 贾兰通红的眼睛爆射出狂热的光芒,急切询问,“环三叔,你就是这样做的吗?” 贾环不答,只哈哈一笑。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孩子在贾府没落后凭着真本事金榜题名,加官进禄,是贾府重新崛起的希望。放弃他,不得不说,贾母又下了一步臭的不能再臭的棋。 贾兰眼里的崇拜几乎快溢出来,拼命点头说自己一定好生读书,一定替母亲挣诰命,一定回来报答三叔恩情,顺便让所有欺辱他们的人后悔。 李纨抱着他失声痛哭。 两人告辞的时候,从骨子里透出的颓丧和绝望已消散的一干二净,被坚毅和希冀所取代,在李大富的安排下匆匆从后角门离开。马车绕到大门口,从窗帘的缝隙中瞥见‘敕造荣国府’的烫金匾额,贾兰眼睛微眯,狠狠啐了一口。 “进来吧,有什么事一并说了。”送走李纨母子,贾环看向躲在窗外探头探脑的王嬷嬷。 “环哥儿,求您替奴婢送封信去扬州林府,奴婢感激不尽!”王嬷嬷忙不迭的奉上信和礼物。 林如海可是巡盐御史,大庆最有油水的官职,他家的东西,贾环毫无负担的收了,令哑巴将信送到商行,只大半月就能到扬州。王嬷嬷千恩万谢的离开,贾环这才能吃一顿安生饭。 吃完各自回屋,贾环截住探春,警告道,“想过好日子,就尽量哄姨娘开心。等过个几年,视姨娘开心的程度,我会替你寻相应的人家。当然,嫁妆的多少,跟你有没有尽到孝心是直接挂钩的,所以,还请你看在嫁妆的份上,把戏演到底。倘若你不安分,那么我只能对你说抱歉了,从哪儿来的,就滚回哪儿去!” “我没有做戏!”探春尖声否认,闪烁的眸光却暴露了她的心虚。 “别告诉我你有多看重姨娘,也别告诉我你拿我当亲弟弟,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贾环嗤笑,慢悠悠离开。 探春恨不能把他的背影盯出个洞来,却也知道自此以后,她只能乖乖的任由他摆布,丝毫反抗不得。 侍书吓得嘴唇都白了,心道姑娘当初若肯对环三爷好点,不需多,只宝二爷的一半,又哪里有今日的羞辱?说来说去,还是自己造的孽! 贾母很快得知贾环把李纨母子送走、替王嬷嬷寄信的事,却拿他毫无无法。 贾珍、贾蔷、贾蓉连续上门闹了好些日子,不但接走惜春,还索要了不少银两,说是将来为防惜春受苦,得多多替她置办嫁妆。这话说得贾母辩无可辩,只得开了库房认赔。一番折腾下来,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己银子又被狠狠挂了一层油皮。 贾母捏着库房存单,看着上面被一笔一笔划掉的物品,眼眶红了、嘴角耷拉了、身形佝偻了,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不止。 “宝玉已经十六,眼看就要定亲了,彩礼钱可怎么办?”她歪倒在炕上呢喃。 “您愁什么?只要宝二爷娶了林姑娘,金山银山、奇珍异宝,尽有了。”秦嬷嬷跪下给主子捶腿。 “可信已经发出去,林海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知晓宝玉所作所为,杀他的心都有了,哪还能让黛玉嫁过来!”说到这里,贾母越发记恨坏人好事的贾环。 “林大人只林姑娘一个子嗣,从小要星星不给月亮,只要林姑娘愿意,他还能逆着她不成?想当初宝二爷跟宝丫头多说两句话,林姑娘就得拈酸吃醋甩脸子;一日不见,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喜欢宝二爷已喜欢到骨子里去了。您劝服了她,再让她写信回家劝服林大人,这事儿十有八九能成。”秦嬷嬷压低了嗓音唆使。 接连发生这许多变故,贾母已心力交瘁,想到自己失了荣国府的权柄,又耗尽了体己银子,将来压根护不住宝玉,不若替他娶两房出身显赫,家资丰厚的妻妾,或可保他一世无忧。这样一想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忙使人去唤黛玉。 黛玉难受了好几天也不见外祖母来探,甚至连问一声的人也没有,正觉心寒,肃着脸抿着唇跨入门槛,刚要屈膝行礼,便被贾母拉到炕上落座,嘘寒问暖、情真意切,慢慢把她冰寒的心捂热了。 贾母见她面上和缓,这才徐徐开口,“玉儿啊,是宝玉对不住你,我替他向你赔罪。你两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与别个不同,想必能理解他。他就是个有口无心的,又不通人情世故,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压根不清楚,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孩子犯下的错,你总得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吧?”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拿捏着尺度继续道,“现如今诗稿已传开了,咱也不能一张张的去索回,那样岂不是在你们身上又泼一层墨水?我想着,不如你嫁给宝玉,既全了名声,也全了情分。往后日日伴着我,伴着宝玉,比嫁到别个不知根底的人家好无数倍。你说是也不是?你也舍不得外祖母,舍不得宝玉吧?” 黛玉敛眉思量片刻,一字一句问道,“那史妹妹该怎么办?老祖宗是否也得给史妹妹一个交代?” 贾母当即就笑了,握住黛玉纤手,语气欣慰,“我就知道玉儿是个心地仁厚的,这时候依然想着史丫头。宝玉同样对不住她,自然会给她一个交代。” 黛玉面上不显,眸光却渐渐冷了,继续问,“老祖宗是想让我两都进门?那届时谁当正妻,谁当侍妾?” 贾母老眼昏花,连番打击之下又失了平常心和判断力,竟没听出黛玉话中的讽刺,自顾往下说,“你两名节已毁,除了宝玉,还能嫁给谁?两个都是我的心肝肉,我不愿委屈了你们任何一个,但玉儿你毕竟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与史丫头却是不同的,我自然更偏着你。你一定是正妻。”话落用力捏了捏黛玉指尖。 黛玉真想甩手就走,却硬生生忍住了,强笑道,“那史妹妹岂不要做妾?这怎么能行?史家一门双侯,绝不会同意的。” “就说玉儿你为人最是宽厚,不会叫老祖宗为难,”贾母拍拍她手背,“史丫头自然不能为妾,做个平妻却是可以的。日后你们三人还像以前那般相处,和乐融融、甜甜蜜蜜、白头到老。谁也不能离开我身边,否则我得伤心死。” 仿佛想到了分离的场景,贾母垂头抹泪。 黛玉勉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说要回去考虑考虑,甫一进屋,便趴在床上痛哭,边哭边哽咽道,“外祖母,你当真是我的好外祖母,不说替我出头,反把我当玩意儿一般摆弄。放眼整个京城,哪家的公子那么金贵,同时聘一正妻一平妻入门?传出去,我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外祖母,你这是要作践死我啊!” 王嬷嬷听了暴跳如雷,恨不得立马找贾母拼命,刚抄起剪刀,便被黛玉拦住,哀泣道,“罢,她既然不拿我当人看,我走便是。嬷嬷你写封信给父亲,叫他来接我吧。”话落眼睛慢慢合上,惨白的面孔,流不尽的眼泪,昭示了她已心如死灰。 王嬷嬷既感到庆幸,又感到难过,服侍她睡下,转回房立马将贾母今日的所作所为述诸笔墨,托环三爷快马加鞭送到扬州去。 78七八 被痛打一顿,被吓了两跳,又被刺伤手臂,宝玉当晚便高烧不退,直过了七八日才能半坐起身,又将养了七八日才能下地。往日里生病的时候,姐姐妹妹们天天来探,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尽往他屋里搬,这回一个人影都没见,宝玉坐不住了,大喊大叫着要去找姐姐妹妹们玩。 贾母怕刺激他,事情的严重程度,一个字儿都未透露,可从贾政的咆哮中,他依然得到了足够的信息。他只是单纯,不谙世事,却并不愚蠢,隐隐有些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且还是弥天大祸。 有这样一块巨石压在心底,他哪里坐得住,瞅着屋里人少的时候,一溜烟往外跑。袭人跟晴雯忙追出去,又遣人去报老太太。 “他一定是跑去看黛玉了。罢,不用拦着,让他两好生谈谈,没准儿黛玉能想通。”贾母一边挥手一边按揉抽痛的太阳穴。 宝玉一口气跑进黛玉小院,推开上前拦阻的丫头婆子,径直入了内室。黛玉也病了,大热的天浑身冒虚汗,一身衣裳穿不过一个时辰便要湿透,正由王嬷嬷雪雁两个伺候着换衣。下身着一条纱质半透明的鹅黄灯笼裤,上身仅只一件烟绿小肚兜,一只手裸露在外,另一只手伸入亵衣的袖管内,半遮半掩的,风情正好。 如此美景,叫宝玉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半声模糊不清的‘林妹妹’含在嘴里,要吐不吐。 黛玉等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尖叫起来,王嬷嬷顺手抄起鸡毛掸子将他打出去,袭人、晴雯刚好赶到,忙上前格挡,口里大喊,“嬷嬷别打了,宝二爷将养了半月才好,把他打坏了,老太太那里我们不好交代!” 至少还要在贾府待两个月,王嬷嬷心有顾忌,将宝玉打出去后叉腰守在门口,斥骂道,“哪里来的下流东西,姑娘家的闺房也是你说闯就闯的?还懂不懂规矩了?看见不当看的,小心烂瞎你一双招子!我呸!” “往日里我也是说进就进,怎今日就不成了?林妹妹只是在换衣,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宝玉从未见过如此恶声恶气的王嬷嬷,当即委屈的眼眶通红。 王嬷嬷听了这话差点没被气晕,恨不能一鸡毛掸子把他抽上天去,这辈子都落不了地。 黛玉更是羞愤欲死,这才想到:往日里为表示亲近老祖宗,她经常把紫鹃、鹦哥两个带在身边,反疏远了雪雁跟王嬷嬷。那两个心向着贾母,向着宝玉,宝玉要入她屋,甭管她在干嘛,甚或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她们都没拦过。且一开始的几年,贾母让他两睡一个榻上的情况也不鲜见,竟就慢慢养成了不把宝玉当外男的习惯,同吃同睡,同起同卧,甚至梳头换衣也是不避的,好几次还让他摸了身子。 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当世礼教对女人的管束何其严苛,当她还在为外泄的诗稿、闺名和雅号难过的时候,却没意识到——其实她早就没什么名节可言了,在某些人的刻意放纵之下;在某些人的不谙世事之下;在某些人的诱导之下…… 仿佛兜头被浇淋了一桶冰渣子,神湛骨寒,随即脏腑又被点了一把火,五内俱焚。黛玉只觉得痛不欲生,恨不能立时死过去才好。爱戴了那么多年的外祖母,竟打一开始就把她给算计了;亲密无间的表哥,亲手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啊,真好!黛玉咬牙冷笑,这才理解当日探春的那番话——贾府藏污纳垢,臭不可闻,除了门前的石狮子,连阿猫阿狗都不干净。果然,入了这脏污的地界,谁个能干净的了?她不是已经脏了臭了吗? 可是,即便脏臭不堪,也不能白白便宜了这起子小人! 黛玉看似孱弱,实则性子最烈,思想也最尖锐,属于那种‘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偏激分子。见宝玉扒在窗台上不肯走,且频频伸长脖子往里偷觑,一双平日看来清澈见底的眼眸,现如今满满都是猥琐下流之态,叫黛玉恨的咬牙启齿,拿起一个香炉砸过去,歇斯底里的叫骂,“滚,你给我滚!你一出现我就犯恶心,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也许是主子挨打的次数多了,也许是护驾的经验丰富了,袭人第一时间扑上去,替宝玉挡下香炉,额角瞬间被砸破一个大洞,汩汩流血。 宝玉吓傻了,看看还在喘着粗气的黛玉,又看看摇摇欲坠的袭人,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还是晴雯脑子率先清醒过来,见王嬷嬷和雪雁各自抄起家伙蠢蠢欲动,忙拉了他往外跑。袭人弯腰行礼,捂着额头追出去。 跑出老远,几人这才停下歇息。宝玉拍了拍剧烈起伏的胸膛,不敢置信的呢喃,“刚才那人真是我的林妹妹吗?她,她怎能这样待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晴雯是个心直口快、嫉恶如仇的,发生这么些变故,早憋了一肚子火,嗤笑道,“名节是女人的命根子,你害了她的命,她不杀你已算是宽宏大量,骂两句,砸两下而已,你便生受了吧,这是你该得的!” “晴雯,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袭人奔上前捂她的嘴。 看见她沾满污血的指尖,晴雯嫌弃的拍开,冷笑,“我偏要说,你拿我怎得?宝二爷会有今日,也是你们纵的。明里暗里的勾搭他,引他吃你们唇上的胭脂享用你们鲜活的肉体,把读书上进、承袭家业等正经事统统丢到脑后,叫他以为但凡是个女人就可以随意轻薄随意亵玩。如不是你们这群放荡的婊子,宝二爷焉能长成今日这番下流模样?” 袭人本就头疼欲裂,再被这些刻毒至极的话一刺激,差点没晕死过去,想扶着宝玉稳一稳,却见宝玉目呲欲裂的瞪着自己和晴雯,鼻孔一开一合喘着粗气,眼珠子渐次爬满血丝,好像入了魔一样。 晴雯还是第一次看见主子如此凶恶的模样,怯怯的退后两步。当她以为宝玉会暴起打人的时候,对方却忽然转身跑了。 袭人无法,用帕子草草把额头的伤口一裹,疾步追上去,回头骂道,“还愣着干嘛?快追啊!宝二爷出了事,老太太非得把咱两活剐了不可!” 晴雯立刻回魂,迅速追过去。 宝玉没想到只是说几句闲话,交流交流诗作,其后果会那般严重,什么死啊活啊的,把他吓得够呛。想到其他几位姐妹,哪还能安心,无论如何也要过去看看。 到得惜春院子,知晓她绞了头发,已经被珍大哥哥接回去家了,说是日后再也不会踏足荣国府;到得探春院子也扑了个空,转去环哥儿那里,被一群丫头婆子拿棍棒打出来,形容好不狼狈;又去拜访大嫂,空荡荡的屋子看上去十分凄凉。 宝玉憋足的一口气全漏了,软倒在门口流泪。从人见人爱的凤凰蛋子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心理落差之巨,凭宝玉懦弱的心性,没个三五年怕是缓不过来。 贾母找到他时,他泪已经流干了,人痴痴傻傻的不住叫姐姐妹妹,调理了七八日总不见好,使人劝黛玉、探春两个来探,她们理也不理。眼看孙子一日更比一日瘦,不过短短十几日,便形销骨立没个人样儿了,脑子也混沌,总分不清谁是谁,拉着晴雯叫林妹妹,拉着袭人叫探姐儿,大有魔怔的趋势。贾母无法,只得花钱采买了几个很是青春貌美的小优伶,日日伴着宝玉,这才慢慢好转。 以往还打着‘明面上令宝玉藏拙,暗地里好生教导,等待他韬光养晦一飞冲天’的主意。眼下倒好,竟真个往‘养废’的道路上大步前进,回不了头了。每日看着宝玉入睡,梦中也不忘呢喃黛玉的名字,贾母心痛如绞,悔恨难当。 若是以前不那么宠着他,溺着他,好好教他礼义廉耻,哪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贾赦听闻贾母的所作所为,冲贾琏言道,“老太太也是老糊涂了,这时候还一味宠溺着,不说把宝玉的淫心贱骨抽掉,下几贴猛药治治他那浪荡性子,反买了几个优伶往坏里带,不知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正所谓‘学好百日,学坏一天’,过个几年,我倒要看看宝玉会长成什么样儿,必定是个五毒俱全的。” 贾琏笑道,“他长成什么样,跟咱们又有什么相干?由他去吧。” 贾赦一想也是,颇有些幸灾乐祸。 因老太太一心一意扑在宝玉身上,贾府无人打理,渐渐乱了套,邢夫人最终接过掌家权,却不管二房的事,仆役来问,便打发去贾政那里。 贾政烦不胜烦,也不知在哪处置办了房产养了外室,归家的时日越发稀少。 林如海接到信很有些惊疑不定,立马使人把贾宝玉查了个底儿掉,详细资料递上来时暴跳如雷、七窍生烟,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京城,把欺辱自己女儿的下作东西活剐了。过了几日又接到一封,言及贾母同时要给宝玉聘两房妻子,黛玉做正妻,史姑娘做平妻,更捅了林如海的肺管子,一叠声儿的念叨‘好岳母,你算对得起我和敏儿了’云云。 因无旨不得擅离,他按捺住一腔怒火,使人马不停蹄的去京中接女儿。临走的时候贾母软硬兼施不肯放人,且拿黛玉的名节说事,叫黛玉更加心冷,也叫林如海彻底与贾家撕破了脸。 最终,宝钗走了,李纨走了,惜春走了,黛玉走了……该走的不该走的全走了个干净,只余贾母成天看着宝玉,而宝玉醉生梦死,浪荡度日,越发的没了理性…… 贾环嫌贾府太乱,在自己后院开了一个角门方便进出,从此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三年时间一晃而逝。 79七九 晋亲王府,三王爷与几个智囊正在外书房议事。 其中一个捋着山羊胡道,“瞿相这一病,甘肃的事怕是瞒不住了。大庆将乱,这个时候皇上能信得过的人也就是王爷您了,您该做好重入朝堂的准备。” “是啊,蛰伏三年,正好借此机会一步登天。只是冒赈之事牵涉甚广,案情重大,王爷您需拿捏好尺度,切莫卷进去无法抽身,成为众众矢之的。”另一人低声附和。 “本王会注意分寸。”三王爷微笑摆手,听见内书房传来茶杯碰撞的声音,站起身送客,“本王还有事,改日再聊。各位先生慢走。” 几人连忙告辞,最为年轻气盛的走到门口似想起什么,回头慎重告诫道,“王爷,虽贾环确实有几分才学,接连中了解元、会元,没准儿四月间的殿试还会中状元,可他成日与五王爷厮混在一块儿,您还需小心防备。” 年岁最大的谋士听了这话忙上前告罪,趁王爷没变脸之前将他拉出去,走得远了方叹道,“涉及贾环的事,日后你切莫乱说。龙有逆鳞,触之必怒。这贾环就是王爷的逆鳞,听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是。你记住咯!” 年轻谋士还要细问,那人却连连摇头,不肯多说。 三王爷面色冷沉的盯着众人远走,由内而外散发的威势差点没压断曹永利脊梁,二月的天,竟出了满头满脸的虚汗。 “人都走光了,你还磨蹭什么?快点帮我阅卷,我饿了!”内书房传来一道清越如击缶的声音,瞬间驱散了男人眼中的冰寒。 “就来。”三王爷莞尔,又看了看众谋士离去的方向,摇头道,“过于年轻了,还得磨练几年才能重用。” 曹永利垂头抹汗。 “瞿相中风了,太子要倒霉了吧?”见男人迈着优雅的步伐入内,贾环挑眉询问。 “嗯,瞿相只手遮天,权倾朝野,这些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更别提太子张扬跋扈、荒淫无度,搅的大庆乌烟瘴气。若不是他们党羽太多,剪除后恐会动摇大庆根基,想必父皇早就动手了。墙倒众人推,他这一瘫,横行了五十多年的瞿家也到了末路,更别提瞿家一手扶持上去的太子。这次甘肃冒赈的大案,说不准就是为瞿家敲响的丧钟。”三王爷坐下喝了一口热茶,拿起少年刚完成的策论阅览。 贾环一听这些尔虞我诈、权贵倾轧的事就觉脑细胞死得特别快,点点头不再询问,趁他审核的片刻,拿起一支狼毫,铺开大张宣纸,练习狂草,叹息道,“写了三年的瘦金体,我都快写吐了。一笔一划瘦的跟芦柴棍一样,折巴折巴都可以当柴烧!看来看去,还是章草最为狂放霸气,也最适合我的风格。” 三王爷听了暗自发笑,忍了忍才没赏他一个爆栗,看完策论见他一副狂草还未完成,确实写得苍劲有力,笔走游龙,功力更胜瘦金体十分,便没忍心打扰,单手支腮欣赏他认真的侧脸,眼角余光扫到右侧墙壁上挂着的‘金榜题名’的横幅,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这直白的横幅出自少年之手,当初弄上去的时候足足膈应了他好几天,怎么看怎么俗气,而今习惯了,竟觉得挺有意趣,舍不得取下了。 写完一副狂草,贾环只觉得心怀大畅,随手将狼毫扔到窗外,拿起宣纸欣赏。 “别扔……”三王爷正欲拦阻,可惜已经晚了,扶着额头道,“这支狼毫用料皆为上上等,造价极为昂贵,只用一次就扔未免太可惜了,若折算成银两发放出去,可救济多少冰天雪地里无家可归的民众……” 贾环头疼,连忙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得得得,我给你捡回来还不成么!求你别念了!”话落已翻出窗台,在几丛常青树之间摸索。 “喏,拿去洗洗。”他捡起一支沾满泥土的毛笔递过去。 “这不是先前那支。”三王爷用一个匣子接了,微笑摇头。 贾环无法,只得继续摸,一连摸出八九支,在三王爷戏谑目光的注视下颇有些恼羞成怒,问道,“你故意整我吧?平日也不见你这般龟毛!” “我只是想让你改改这乱扔毛笔的坏习惯。你瞧,都只用了一次,加一块儿足有几千两银子。正所谓‘兴家好似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淘沙’,在你眼里不过一支毛笔,算不得什么,但累积下来却是一笔可观的数目。”话落,想起被世家豪族挥霍掉的国库银子和岌岌可危的大庆财政,三王爷面色冷沉。 这些年,男人已由清风朗月般的神仙人物成长为这幅深不可测的模样,上一刻谈笑风生,下一刻却能杀人于无形,越发叫人捉摸不透。连萧泽都怕了他,再不敢像以往那般插科打诨,嬉笑玩闹。 贾环却是不怕,将脏兮兮的毛笔扔进匣子,捏着他脸颊道,“我知错了还不成么,干什么阴着脸。来,给大爷笑一个。” 三王爷莞尔,眼角余光瞥见他沾满泥土的指尖,忙拽住他手腕笑骂,“好你个小混蛋,又捉弄我!难怪认错认的那般干脆!”话落扔掉匣子,去挠他痒痒。 贾环笑瘫在窗台上,气喘吁吁的求饶,“外边冷,让我进去再闹。我赔你,统统赔给你还不成么,什么狼毫、紫毫、羊毫、兼毫……随你挑,多少银子都成!你先放开我,咱两坐下慢慢谈!” “不放。”三王爷朗笑,将少年抱起放在窗台上坐好,双臂牢牢圈住他腰肢,鼻尖抵着鼻尖,嗅闻那隐秘而独特的药香,低语,“帮我擦干净才准进屋。” 贾环心跳有些紊乱,定了定神才拿袖子将他脸上沾染的泥土擦掉,哑声问道,“可以了吧?要不要取面铜镜看看。” 三王爷揉乱他额发,依然箍紧他腰肢舍不得放手。只要这个人在怀中,什么疲累烦劳都能忘掉,那感觉叫他一天更比一天沉迷。 不远处的院门口站着一名身披狐裘的艳丽女子,正瞪大双眼死死盯着抱在一起难分难舍的两人,手里的食盒应声落地。 负责把守院门的萧泽言道,“侧妃娘娘,王爷很忙,不便打搅,您还是回去吧。” “好好好,他果然忙得很!”习侧妃狞笑点头,咬牙切齿的瞪了萧泽一眼才愤愤离开。 萧泽觉得她眼神不对,回头一看,忍不住拍打额头叹息,“王爷,您若肯把花在环三爷身上的心思分一半,不,分个十之一二出来,您的后院就消停了。” 说话间,灰暗的天空纷纷扬扬飘落鹅毛大雪,粘在人头发和眼睫上很快化成水滴。贾环接了一片在掌心,看着它逐渐融化才幽幽开口,“下大雪了啊!可惜要准备四月的殿试,却是不能进山打猎了。” 三王爷忙将他抱进屋,令曹永利赶紧往火盆里添炭,用湿帕子将他双手细细擦净,又捂热乎了,笑道,“不能打猎,咱可以雪中赏梅。有香炉、琴音、红梅、白雪相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嗯,一边喝着西北风,一边冻的鼻涕都出来了,确实是一大乐事。”贾环正儿八经附和。 三王爷又好气又好笑,捏着他鼻尖道,“再加上一桌好菜,一锅热汤,几盆旺火,几壶好酒,算不算乐事?” “终于有点谱了。”贾环矜持的点头,引得三王爷大笑不止。 两人踏雪前行,在后院的凉亭中设了一张圆桌,两张矮凳,紧挨着坐定。周围摆上五六个火盆,俱都烧得旺旺的,骤然上升的温度令半空中的鹅毛大雪都化成了水珠。又有一相貌清秀的优伶,沐浴斋戒后在香炉的袅袅青烟中抚琴,悠远静谧的琴音在朵朵红梅片片白雪中缭绕。 然而,在这极致的优雅中还掺杂着汤锅沸腾的咕咚声,喝酒后的嘶嘶吸气声,更有浓郁的饭菜香气几欲冲散清新淡雅的苏合香,叫抚琴的优伶好几次失神,差点拨错调子。 “好酒,好菜!再上几碟鹿肉就更好了。这鹿肉腌制的十分地道,拿热汤稍微过一遍就能吃,且入口即化,颊齿留香,很是美味。”贾环仰头喝干杯中烈酒,叹息道。 “去,再上几碟鹿肉。做鹿肉的厨子是哪个?打赏。”三王爷冲曹永利摆手,末了将自己碗内的鹿肉夹起来,送到少年唇边,待少年含了,又拿起帕子替他擦拭嘴角的酱汁。 接连上了五六碟鹿肉,伴着四碗饭一一吃下肚,贾环才觉得略饱。三王爷吃了一碗便吃不下了,一边听琴一边含笑欣赏少年的吃相。 打了个长长的,带着酒气的饱嗝,贾环拍着鼓胀的肚皮幽幽开口,“我吃饱了,你也赏够了吧?走,回去睡觉!” “只顾着赏你了,哪来得及赏梅?过来,再陪我待一会儿,要睡在我怀里睡。”男人边说边解开大氅,向少年展开怀抱。 贾环无法拒绝他任何要求,顺势躺进他怀里,眯眼看着亭外飘落的雪花。 三王爷将大氅细细拢好,双手环住少年腰肢,又握住他双手,往后靠倒在椅背上,垂下头去看他卷翘浓密的睫毛、瓷白的肌肤、挺翘的鼻梁、殷红的嘴唇……不知不觉看入了迷。外面峥嵘怒放、傲雪欺霜的红梅,哪及得上怀中人的万分之一! 耳边回荡的是男人沉稳而强健的心跳,周身萦绕的是他独特的龙涎香气和淡淡的体温,贾环觉得舒服至极,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明明喝了那么多烈酒,却不脸红,只红眼角和嘴唇,”三王爷喃喃自语着去抚少年飞起两抹桃粉色泽的眼角和莹润饱满的唇瓣,叹息道,“真漂亮,越长越漂亮了,殿试过后,本王便藏不住你了吧……” 上一刻还轻松愉悦的心情,下一刻却转为莫名其妙的郁躁,三王爷端起一杯烈酒,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扔进厚厚的积雪中。 感受到主子身上散发的阴沉气息,曹永利把头埋得低低的,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侧头凝视少年恬淡而美好的睡颜,用目光细细描绘他俊美妖邪的五官,足过了一炷香,三王爷才轻声开口,“去,把酒杯捡回来。刚教育环儿要勤俭节约,本王还需做好表率才是。再拿一条厚毯子,本王在这里睡一觉。” 曹永利忙捡了杯子回来,小心翼翼劝道,“王爷,还是回屋再睡吧,小心冻着。” “环儿眠浅,稍一动就得醒,让他好生睡一觉。多加几个炭盆几条毯子,再用竹帘把四面围上,应该冻不着。”三王爷摆手。 曹永利无法,只得下去布置。 三王爷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将下颚置于少年肩头,冰凉的嘴唇紧贴少年温热的脸颊,久久不动。 凉亭对面的临水阁内,习侧妃指着交颈而卧的两人,冷笑道,“贾侧妃,看见了么?你的好弟弟不只是王爷的救命恩人,还是王爷的暖床人呢!王爷有多久没去过你那儿了,你可还记得?你好生数数,三年里统共有几天?” 贾元春死死盯着抱在一起几乎融为一体的两人,脸色煞白。三年里有几天?一天也没有!本以为王爷因宝玉而厌弃了自己,没想到根源竟在这里。贾环当真好大的本事! 心里嫉恨欲狂,贾元春却是个不服输的,反讽道,“五十步笑百步。你问王爷临幸我几天,我也要问你,王爷有多久没去看你了?哦,让我数数,”捻着指尖装模作样的筹算,她尖声一笑,“少说也有大半年了吧?是不是身子空旷,耐不住了?” “我再空旷也比不得你,瞧你,三年而已,便老得这般厉害,眼角都起皱纹了。每天照镜子的时候不觉得伤心难过么?哦,该不会连镜子都不敢照了吧?”习侧妃凑近了一字一句询问。 贾元春气得浑身发抖,正欲张口反击,习侧妃举起双手做妥协状,压低嗓音道,“王爷越发宠爱贾环,府里哪儿哪儿都是他的影子。他要参加科考,王爷就辞了官职在家精心教导;他喜欢舞刀弄枪,王爷就填了荷花池建练武场;他喜欢吃,王爷就花大价钱寻摸手艺高超的厨师;他喜欢冬天围猎,王爷冒着风雪好几月不归家……再这样下去,王爷心里眼里满满都是他,哪还容得下旁人?咱两没有子嗣,又失了宠爱,今后如何过活?所以便别斗了吧,暂且一致对外怎样?” 贾元春沉思良久,轻轻点头,然后又重重点头。除掉贾环,她怎没早点想到呢?只要这灾星死了,一切就恢复正常了! 80八十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用竹帘围起来的凉亭内却自成一方天地。火炭噼里啪啦燃烧的热烈,铜炉徐徐冒着薄烟,带出一股淡而优雅的清香,矮榻上交颈而卧的两人睡得很沉,浅浅的呼吸声被大雪扑簌扑簌下落的声音盖住。 一切显得那样宁静祥和,温情脉脉,却不料被一道正值变声期的粗噶嗓音打破,“拦着本皇子作甚?” “九皇子,请您稍等,王爷正在亭内安睡,容属下将他唤醒您再进去。”萧泽躬身回禀。 “这么冷的天,三皇兄怎会在外头睡觉?也不怕冻出病来!”九皇子绕过萧泽,自顾掀开竹帘,看清抱在一起睡得香甜,且十指还紧紧相扣的两人,脸色变了变。 “王爷,九皇子来访。”冷空气迅速灌入,萧泽无法,只得上前唤醒两人。 三王爷早就醒了,贾环也是,听见喊声双双睁眼。九皇子忙收起错愕的表情,步入温暖如春的凉亭内给三王爷见礼。 贾环忙起身避让至一旁,待两人寒暄过后也行了一礼。 “起来吧。”九皇子深深看他一眼,笑道,“你们好雅兴,大冬天的竟在凉亭里睡,向来只闻‘隔着竹帘听雨声’,却没想还能‘隔着竹帘听雪音’。改天本皇子也试一试。” 三王爷淡笑,正欲开口说话,墙外忽然传来阵阵喊声,“环儿,完事了没有?快点出来!咱约好的你没忘吧?” 喊着喊着,一道高大的身影跃上墙头,冲守在亭外的萧泽下令,“环儿在哪里?快把他叫出来!塗修齐越发摆谱了,竟不许本王入府,早晚有一天劈了他大门当柴烧!” 不知道为什么,贾环很不喜欢九皇子,跟他呆一块儿浑身都不自在,听见这话立马起身告辞。 三王爷心中郁躁,面上却不显,笑道,“你先等会儿,我叫曹永利给你拿一件大氅过来,晚上天冷,得多穿点,早些归家。”叮嘱完,垂眸想了一想又补充,“什么时候归家,什么时候给我报个平安。” 因有外人在,贾环十分恭顺有礼的应诺,接过曹永利递来的貂皮大氅,走进飘飞的大雪里。三王爷立在亭外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又狠瞪了笑得万分得意的五王爷一眼。 九皇子说带了个小礼物给贾环,快走几步追上去,随便塞了一只香囊,附在他耳边低语,“本皇子还当贾环多大的本事,在三皇兄跟五皇兄之间左右逢源,无往不利。没成想,竟是个以色事人的贱骨头。”粗噶的嗓音里饱含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贾环不知道这位九皇子为什么那样恨自己,只当他中二病犯了,瞥着他冷笑,视线缓缓下移,停在他裤裆处。 这意味不明的目光叫九皇子又想起了三年前那丢尽脸面的一幕,咬牙切齿的瞪视他,如不是三王爷在后面看着,说不准便要扑上去咬破少年喉管。谁也想不到,明里乖巧听话的九皇子,暗中却是个偏执的疯子。 五王爷目力过人,看清他狰狞的表情,扬声喊道,“环儿,还磨蹭什么呢!快着点,我已跟非情公子约好了,他排场大得很,说是过时不侯!” 世人都道容贵妃和九皇子是皇帝的心头肉、掌中宝,得罪不起,贾环却不怕,冲对方轻蔑一笑,捏紧香囊施施然离开。 九皇子咬牙切齿的盯着他背影,见五皇兄立在墙头用更为阴森可怖的目光看自己,忙调整扭曲的表情,堪堪扯出一抹笑来。 五王爷横手在脖颈处划拉,无声警告道,“别惹环儿,否则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位皇兄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九皇子清楚的很,且诡异的是,无论他闯下多大的祸,父皇都能容忍,甚至将百万军权和京畿大营都交由他管辖,这却是最让人忌惮的一点。 九皇子虽然得宠,却没有半点实权,又因为母妃在后宫压过瞿皇后的缘故,处处被太子挤兑迫害,为了生存,不得不在两位皇兄跟前费尽心思的讨好,效果却及不上贾环一个清浅的微笑。 巨大的差别待遇令他更恨贾环十分。 贾环甫一跨出后角门,便被高大健壮的青年扯入怀内抱牢,咬着耳尖询问,“你怎么惹着老九了?他那个人最是阴险狠毒,日后你离他远点。不过不怕的,有我在呢,他要是敢碰你一根寒毛,我叫他死无全尸!不过一罪奴生的贱种,平白污了皇室血脉,还当自己真是个人物了!”话音未落,舌尖已探入少年耳蜗舔舐,揩油揩得见缝插针。 贾环用力肘击他腹部,冷笑道,“不需你说,我见了他浑身就不舒服,自然会远着点儿。走吧,不是说非情公子在等着么?” “走,天儿太冷了,咱不骑马,坐车去。照你上次说的,铺了厚厚的棉絮又使人做了几个抱枕垫腰,保管叫你躺着舒服。”五王爷一边按揉剧痛不已的腹部,一边掀开车帘伺候少年入内,比贴身近侍还殷切十倍。 马车踢踢踏踏驶远,与此同时,三王爷将九皇子请入书房,指点他课业上的一些问题,告一段落后问道,“九皇弟可知非情公子是何人?” 九皇子眨眨眼,如实回答,“非情公子乃碧忧亭的四君子之一,在京中极为受人推崇。” “碧忧亭?”三王爷放下毛笔,状似不经意的问,“什么地方?” “就是,就是一个聚会消遣的场所……”九皇子脸红了,吞吞吐吐不肯明说。 三王爷乜着他温声开口,“皇弟但说无妨。” 九皇子摸摸鼻子,表情十分尴尬,压低嗓音道,“碧忧亭就是小倌馆,非情公子乃馆内头牌,听说长相俊美,气质脱俗,在京中很有一批拥趸。” 三王爷面上淡淡,心里却火烧火燎、郁躁难言,勉强看完九皇子所作骈文,点明几处不妥,便站起来送客,然后换了一身衣裳匆匆出府。 碧忧亭乃京中最大最火的小倌馆,环境自然与别处不同,少了欢场的喧嚣与热闹,多了几分悠远宁静。除开一座主楼,还有几间青山绿水环绕中的雅阁,只有四位头牌才有资格入住。 贾环与五王爷步入非情阁,就见一容貌俊逸出尘的男子正端坐在案几后雕刻印章,见有人来也不起身相迎,只淡淡瞥了一眼。 五王爷正要开口训斥,却被贾环拦住,两人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候。 刻完最后一笔,非情公子走到窗边的盥洗架前净手,问道,“欲刺青的是哪位?” “我。”贾环举手。 “有无自备图案?” “备了,你且看看。”贾环从怀里掏出一张画作,摊开了放在案几上。 背景是大朵大朵的菩提花,色彩十分艳丽,笔触却略微朦胧。峥嵘怒放,象征着圣洁美好的花丛中赫然冒出一颗惨白的骷颅头,黑而幽深的眼洞内爬出一只鬼面蛛,毛茸茸的节肢与滴着毒液的口器纤毫毕现。 这种光与影、明与暗,交织而成的立体画作,在这个时代从未出现过。刺在肉身上,那种栩栩如生的效果可以想见。 五王爷看入了迷。 非情公子面上的漫不经心被慎重所取代。没有顶尖的刺青技艺,绝复制不了这幅独特的画作,更诠释不出那种‘极致美丽中蕴含极致危险’的意境。 看完画再看向单手支腮,笑睨自己的妖邪少年,他不得不承认,唯有他,才能驾驭如此霸气昭彰、艳丽无匹的刺青。难怪人人都道五王爷这回栽了,为了一个黄毛小子,且还是低贱的庶子,把府里的姬妾遣散大半。 倘若是眼前这人,倒也情有可原。 压了压翻搅的情绪,他坦白道,“这样的笔触,在下从未见过,还需在公子身上描摹一二方敢动手。公子想刺在何处?” “后背。”贾环站起身,慢条斯理的解开衣带。他是贾环,却也是贾寰,这幅刺青上辈子跟随他到死,这辈子自然也要烙上,好叫他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究竟是谁,来自哪里。 三年的时间,少年长高不少,看似单薄的身材,脱掉衣裳后却很结实,四肢、腹部等处覆盖着薄而流畅的肌肉,稍一动便鼓出性感的纹路。皮肤极为苍白,却十分光滑细腻,整个人似一块最上等的玉石雕刻而成,找不出半分瑕疵,更何论他俊美到妖异的五官和诡谲莫测令人沉迷的气质。 他本人就像那副艳丽的画作,极致美丽却又极致危险,叫人想远离却又忍不住靠近,哪怕知晓靠近的结果也许是死亡。 五王爷见他转瞬便脱得一丝不挂,口里干渴的厉害,直想含住他唇瓣,吸出清甜的津液好消解身心的火热,待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个非情公子才堪堪回神,忙扯掉绯红的窗幔裹住他下半身。 不裹还好,这一裹,若隐若现的修长双腿、半露股沟的挺翘臀部、延伸入纱幔的人鱼线……更把少年惑人的风情推向至极。 不仅五王爷欲火焚身,连清冷的非情公子都有些脸红,尴尬的撇开头去。 贾环却全无所觉,将窗幔松松垮垮的系在腰间,趴伏在软榻上,曼声开口,“我问了许多人,都说刺不出这样的画。听说你是京中最优秀的刺青师,不要有负盛名才好。” “在下勉力一试。”非情公子再自负,这回也不敢打包票,略一躬身便开始专心致志的调颜料。 五王爷走到软榻边紧挨着少年落座,指尖隔着空气在他光滑白皙的背部游弋,从线条优美的蝴蝶骨到挺直的脊梁骨,然后是下陷的腰窝,再到挺翘圆润的臀瓣,最后停留在若隐若现的股沟处,面上露出痴迷挣扎的神色。 好想浑身上下摸个遍,然后把他压倒,解开窗幔掰开臀缝,从背后狠狠撞入他身体,让他由内而外都散发出自己的气味! 这样想着,小兄弟迅速直立,坚硬如铁。 贾环解开碍事的发冠,令发丝自然垂落,侧过身单手支腮,观摩非情公子调试颜料,眼角余光瞥见五王爷暴突的裤裆,伸出脚轻踹过去,语气慵懒,“别动不动就发情成么?” “我忍不住!”五王爷立即握住他光裸的脚,置于掌心细细把玩,红着眼睛哀诉,“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脱光了衣服躺在软榻上,却一口也吃不着,你好歹体谅体谅我痛不欲生的心情。” 非情公子刚调好的一罐颜料差点打翻,心里暗忖:这人真是传说中那个霸道邪肆、手段狠辣的五王爷?怎说话的语气像只讨好主人的哈巴狗? 贾环早习惯了他不正经的风格,翻了个白眼没搭腔。 五王爷得寸进尺,从脚掌摸上脚踝,又摸上大腿,见少年挑眉瞥过来,忙收起爪子,腆着脸笑,“要不,让他来画,画完立马滚出去,我来帮你刺?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也会刺青,而且技艺非凡。”边说边脱了上衣,露出宽肩窄腰,肌肉勃发的完美倒三角身材,转过去,让少年欣赏一副由深深浅浅的墨色线条勾勒而成的刺青,介绍道,“这是混沌,上古十大凶兽之一。是我自己描画的图案并自己刺上去的,威不威武,霸不霸气?” 凶悍之气扑面而来,果然是一副形神兼备的好画,与青年的气质相得益彰。贾环点头表示同意,而后一脚将他踹开,嗤笑道,“你手那么长,竟能刺到背后去?现在就刺一个给我看看。” 五王爷硬着头皮拿起针,扭着手臂往后刺,差点没弄折骨头,那副囧样看得贾环哈哈大笑,素来苍白的脸颊都浮起两团健康的红晕。 五王爷爱得不行,放下针专心看他笑颜,等他笑够了立马奉上热茶,又往火盆里添炭,语气格外讨好,“其实我不会刺,就想逗你笑一笑。你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看,叫我的心狂跳不止,再跳下去都快化成一滩水儿了。不信你摸摸。”话落硬扯住少年的手往他光裸的胸膛摸去。 不但揩别人油,还强迫别人揩自己油,真是一朵奇葩。可这样直来直往的性格,偏偏很得贾环喜爱,且分明身居高位,却任由自己磋磨,贾环实在对他讨厌不起来,轻踹他一脚笑骂,“一边儿去,说来说去就这几句,腻不腻味?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看中的美人要么主动攀附,要么直接抢过来,五王爷哪里会讨好人,立马反省道,“那我回去再琢磨几句新的。我有几个军师,肚子里很有些墨水,回去立马叫他们写,多多的写,保证每天不带重样!” 贾环又被他逗得大笑不止。 五王爷取来一条毛毯,细细替他盖好,心满意足的凝视他。 非情公子一边调试颜料一边摇头暗叹:传言非虚,五王爷果然栽了!遇上一个更邪气更霸道的,不栽才怪。 81八一 非情公子果然才情斐然,贾环略指点一二便习得精髓,反复在纸上描摹几遍也就差不离,再绘到背上已与原作一般无二。 贾环从铜镜里细细观看,片刻后满意的点头,“刺吧。” “因颜料里掺入了不致褪色的药物,所以刺入肌肤的时候会非常疼痛,还请公子忍耐。再者,这幅图案十分复杂,敢问公子是分几天刺完还是一次性刺完?一般人,恐无法忍受长达三四个时辰的剧痛。”非情公子坦诚道。 疼痛对贾环来说是种享受,他躺回软榻,慵懒开口,“一次性刺完,来吧。” 非情公子不再多劝,将针头置于火上烘烤,粘了颜料一点一点往上刺。 乌黑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似瀑布般蜿蜒至地面,少年本来白皙如玉的背部,被一副艳丽至极却又恐怖至极的画作覆盖,却一点儿也不破坏美感,反更增添了几分撩人的风情。 五王爷搬了张靠背椅在软榻对面落座,目光停驻在少年背部拔不下来,裤裆依然鼓胀着,双手无处摆放,终于缓缓解开裤头,探入鼠蹊部。 贾环支起上半身,从案几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支红梅,抽打青年不安分的手臂,冷笑道,“当着我的面儿意淫我,那玩意儿不想要了么?我给卸了如何?” “别啊!我忍着还不成么!看见心爱的人一丝不挂的躺在跟前,我要是没有一点感觉,简直不是个男人。”五王爷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很听话。 “把衣服穿上!”贾环勾起他随意扔在地上的外袍,兜头兜脸的甩过去。 五王爷无法,只得乖乖穿上,咕哝道,“脱了衣服你都不肯多看我一眼,难道我身材真那么差?应该不会啊。”垂下头看了看自己排列整齐的八块腹肌,又捏了捏结实的,泛着蜜色光泽的胸大肌。 贾环扶额,叹道,“行,你不怕挨冻就继续光着吧。” 五王爷沮丧的表情立马被傻笑取代,兴奋道,“原来环儿是关心我,怎不早说呢。我这就穿。”急急穿上衣服,走到门口命稽延再添几盆火炭进来,免得冻着自己心爱的人儿。 “烧那么多炭,得把窗户敞开一些,小心中毒。”贾环闭眼假寐,曼声提醒。 五王爷颠颠儿的应了,不许稽延跟仆役进屋,亲手把一盆盆火炭挪进去,又把西面的窗户敞开小半,唯恐外头有人窥视,将纱质窗帘拢了又拢,还跑到外边看了几个来回才真正放心,蹬掉靴子,歪在软榻的另一头凝视少年艳丽的裸背,表情痴迷。 他动静闹得挺大,连忙碌中的非情公子都忍不住瞥他一眼,表情有些匪夷所思。这个人,真的是五王爷,而不是一个贴身近侍?今儿可算开了眼界了! 五王爷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不老实,舔着干燥的嘴唇赞叹,“环儿,这幅刺青纹在你身上真漂亮,我看得都快着魔了,真想一根线条一根线条的舔个够!等红肿消退了,你让我舔一舔行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立时让我去死也成啊!” 非情公子拿针的手抖了抖,暗暗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没失态。 贾环额角的青筋直跳,回头狞笑,“让你舔也成啊,只要你能把我撂倒。” 五王爷立马蔫了,讨价还价,“换一个条件吧,不如你把我撂倒了,就让我舔?” “天天被我撂倒的人是谁?你也有脸提这样的条件?”贾环嗤笑。 “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脸皮厚!咱就这么说定了。”五王爷拍板。 贾环无语的翻白眼。 非情公子垂头忍笑,觉得这一对儿真逗,而且看上去特别般配。 三王爷走近非情阁时,就见稽延跟一名太监一左一右的守在门口。屋内没什么大的响动,却时不时传出一声闷哼,沙哑的音调很令人想入非非。 “晋亲王,王爷在……”稽延正欲拦阻,被青年冰冷如霜的目光一刮,竟有些发憷。楞神间,青年已推开房门大步而入。 屋内的情景并不似他想象中那般不堪,然而其震撼的程度却更甚。只见少年一丝不挂的躺在软榻上,只一条薄而透的绯红纱幔堪堪盖住下半身,下陷的腰窝紧连着挺翘的臀部,还有大半臀缝露在外面,那若隐若现、半遮半掩的风情足够令人发狂。 走得近了才发现,他背部绘满了盛放的菩提花,一颗骷髅头安安静静躺在花丛中,一只鬼面蛛试探着伸出毛茸茸的节肢,欲从黝黑的眼洞中爬出,择人而噬。分明是一副恐怖至极的画卷,蔓延在少年颀长的身躯上却美丽到了极点。皮肤的病态苍白,画作的炽烈绚烂,形成了强烈地反差感,那肆意弥漫的邪气能把人的咽喉扼住。 三王爷足足愣了好半晌才艰难的移开目光,却又发现自家兄弟占据了软榻的另一头,正用痴迷的眼神盯着环儿,裤裆处鼓鼓囊囊的,一看就很激动。 一股冷风从身后灌入,他这才意识到门外还立着稽延、萧泽跟曹永利等人,忙反手甩上房门,沉声开口,“不准刺了!” 非情公子不认得晋亲王,但看对方俊美无俦的相貌和强势到令人窒息的气场,就知此人必定身居高位,下针的手不自觉停了。 “你怎么来了?这里可不是你晋亲王该来的地儿!”五王爷冷笑。 三王爷正欲开口,贾环却不爽了,半坐起身,挑眉道,“刺了几朵花就不刺了,当我娘们儿么?日后脱了衣服如何见人?还不得被笑死?” “你脱了衣服要见谁?”三王爷浅浅而笑,内心却一阵撕扯。 “当然是见我!”五王爷补刀。 三王爷看也不看他,只死死盯着少年。两人互不相让,足瞪视了半盏茶的功夫,三王爷的目光终于忍不住游移,从他脸庞滑落至锁骨,在樱红的两点流连片刻又不可控制的看向不盈一握的蜂腰,最终定格在半遮半掩,略带几缕黝黑耻毛的平坦腹部。 环儿长大了啊!十六岁的他就像一把出鞘的刀,美的张扬肆意,美的锐利无匹,美的扎手! 迎上少年桀骜的目光,三王爷心脏被狠狠刺了一下,虽然不痛,但那种濒临失控的感觉却令他无法呼吸。他咬了咬牙,终是什么也没说,甩袖出去。 “你继续刺吧。”贾环重新躺回去,曼声道,“一个大男人,背后纹几朵花像什么样子!” “就是,环儿别理他。”五王爷连忙附和。 非情公子定了定神,继续下针。 听见两人的对话,立在门外的三王爷紧绷着脸走入空旷的庭院,淋了一头的雪花,吹了半晌的冷风,才浇熄胸膛莫名燃烧的火焰,转回去推开房门,沉声下令,“老五,你给本王出来!立刻!” “本王凭什么听你的?”五王爷掏了掏耳朵。 “你的那些兵,快没银钱发饷了吧?不想他们饿死,就立马给我出去!”三王爷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低语。 五王爷磨了磨后槽牙,跳下软榻慢腾腾穿鞋。 “环儿,我知你不喜被人管束。方才是我言语不当,你别往心里去。”软了面色,软了语调,他快速瞥一眼少年又快速移开目光,哑声叮嘱,“天冷路滑,你刺完立即回去,不要在外逗留。”话音刚落,已拉着五王爷大步离去,不忘反手关紧房门。 终于都走了,非情公子暗暗松了口气。 贾环盯着门扉,良久后噗嗤一笑。 两人上了马车,三王爷瞥着自家兄弟还未消停的裤裆,冷冷开口,“把你那丢人的玩意儿遮一遮,看着碍眼!” “这丢人的玩意儿你也有!”五王爷没好气的反驳,见他盘起双腿,用衣摆将那处牢牢遮挡,坐姿很有些不自然,忽然觉得不安。老三这个样子,该不会是对环儿有感觉了吧? “别招惹环儿,否则我断你粮饷。几十万近百万张嘴,你养不起。”三王爷端起案几上已冷掉的茶水。 曹永利连忙拦阻,欲换一杯热的。 “不用,冷的正好。”正好浇浇越烧越旺的心火。三王爷将茶水一饮而尽,盯着自家兄弟一字一句开口,“听见了么?这次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 不安感更重,五王爷沉默片刻,放缓了声音徐徐道,“三哥你知道么,环儿说他只喜欢男人,这辈子都不成亲,不要子嗣,只守着心爱的人一起过。我听了这话简直快着魔了,当时就想,他正是我念了一辈子,找了一辈子的那个人。我两是天生一对,合该在一起!三哥,我这辈子没什么念想,就这一桩,你得支持我。” 三王爷内心触动,却也仅仅是触动,冷笑道,“你有没有问过环儿的意思?他愿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嗐,这算什么,”见打悲情牌没用,五王爷立马恢复了不正经的风格,摆手道,“都说烈女怕……不对,烈男怕缠郎。只要我锲而不舍,一心一意,环儿早晚会被我感动。你瞧瞧我,”指了指自己的脸,“要长相有长相,”又拍了拍自己硕大的小兄弟,“要身材有身材,”最后掏出系在腰间的皇子玉牌,笑得得意,“要身份有身份,他早晚有一天会中意我。三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环儿一向很合得来,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干不完的事儿,每时每刻都像在天上飘,欢喜的不行。三哥,你就放心把环儿交给我吧。你看,为了他,我把府里的姬妾娈宠全送走了,我不是闹着玩的。” 三王爷内心翻搅的厉害,想也没想便沉声拒绝,“不行!任何人都可以,唯独环儿不行!你现在图新鲜,为了他什么事都肯干,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呢?我无法相信你。” 五王爷还欲再表白心迹,却被一脚踹下马车,吃了一嘴的积雪。等他从雪地里爬起来,吐出口里污物,马车已踢踢踏踏去的远了,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你别痴心妄想了’。 “呸,环儿早晚会是我的,你就干看着吧!”对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五王爷爬上停靠在路旁的自家马车,扬长而去。 屋内只点了几根蜡烛,昏黄的烛光不停摇曳,把一切照的暧昧又朦胧。置于桌案上的香炉正徐徐冒着青烟,一股浓郁的芬芳在温暖的空气中蔓延,几欲令人沉醉。 青年穿着亵衣,光着脚,一步一步朝床榻走去,掀开层层叠叠的纱幔,看见一浑身赤裸的少年正背对着自己趴伏在枕头上,白皙的身体是那般完美无瑕,长及脚踝的黑发像瀑布一般蜿蜒,披散,铺了满满一床。 青年心如擂鼓,不自觉走近,弯腰撩起他长发把玩,被那丝滑的触感迷惑,爱不释手。遮盖住背部的黑发被一缕缕拨开,露出艳丽无匹的刺青,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被狠狠刺了一下,疼痛的厉害,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 看了良久,他终于慢慢,慢慢垂下头,用舌尖舔舐那绚烂的花朵,苍白的头骨,危险的鬼面蛛。 少年的轻吟低喘令他发狂,他红了眼珠,三两下脱掉衣物,狠狠撞入,口里忘情的呼喊:环儿,环儿,环儿…… 三王爷腾地一下坐起,看向正推门而入的曹永利,表情由仓惶无措转为如释重负。原来是个梦!怎会做这样的梦?魔怔了么! “王爷,巳时了,您该起了。”曹永利小心翼翼的回禀。 “叫人进来伺候本王更衣。”三王爷掀开被子,扑面而来的麝香味令他呆了呆,然后伸手摸向亵裤,冰凉粘腻,竟然梦遗了。 本就抑郁的心情越发糟糕,他命曹永利下去备水,待他快跨出房门时迟疑开口,“去,给荣国府递个消息,说本王今日有事,让环儿别来了。”做了那样诡异的梦,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少年。 “启禀王爷,方才环三爷派人送了信,也说今日有事,不能来了。”曹永利小心观察主子面色。 三王爷愣了愣,失望、沮丧、想念、自我怀疑等错综复杂的情绪不停往外冒。勉强压下烦乱的心绪,他装作不在意的挥手,想拿起茶杯润喉,却把一整壶热茶都碰落在地。 砰的巨响令门外的仆役们心惊肉跳,而三王爷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盯着散落一地的碎片,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永利连忙遣人入屋收拾,心里暗暗忖道:方才王爷果然在梦中喊着环三爷的名字吧?明明想见干嘛又不愿意见呢?弄得自己如此难受,何必! 82八二 自碧忧亭一别,贾环与三王爷足有半个月没见。 这日乃三王爷二十四岁生辰,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给荣国府发了帖子。 虽然三年没有参与朝政,但皇帝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召见晋亲王一回,留罢晚膳才让归府,荣宠丝毫不减当年。虽晋亲王性子淡泊,不慕名利,所有官职皆辞了个一干二净,却不代表就能因此而轻视他。倘若他有心入朝,也不过一句话的事罢了。 故而生辰那日,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多有到场,太子亦带着皇帝赏赐的厚礼亲至。 贾环被仆役迎进府,自动自发往小人物那几桌凑,捡了筷子埋头开吃,见三王爷遥遥望过来,冲他举了举酒杯,又摆了摆手,表示不用搭理自己。 三王爷亦不想他引起太多人注意,只得按捺住心底的挂念与众兄弟周旋。 五王爷却没那么多顾忌,立马颠颠儿跑过去,将坐在他身边的人赶开,抢过他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喟叹道,“你可算是来了。那帮人说一句话总得绕十个弯儿,差点没把我憋死!要不是为了等你,我他娘的早走了。” 贾环笑睨他一眼,拿起酒壶添酒,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冲立在不远处的侍从招手。 侍从很快拿了一壶酒过来,却因灌的太满,放下时洒了一串在贾环衣摆上。他骇了一跳,忙跪下磕头求饶。 五王爷正欲一个窝心腿踹过去,却被贾环拦住,低声告诫,“今儿是塗修齐生辰,别扫他的兴。”话落对侍从摆手,“无妨,你退下吧。” “三爷,奴才带您下去换一身吧?大冷的天可不能穿湿衣裳。”那侍从小心翼翼开口。 “走,赶紧的换一套!别冻病了惹我心疼!”五王爷急了,连连催他离席。 贾环无法,跟随侍从往后院走,行至半路挑眉问道,“怎不去厢房,反去书房?” “回禀三爷,今日来了许多女客,厢房都被腾出来供她们酒后小憩亦或换衣添妆,男客不好去的。”侍从毕恭毕敬的解释。 贾环不再多问,慢慢往前走。好在王府内留有他许多衣物,侍从找来一套干爽的递进去,退至门外等候。五王爷死皮赖脸的坐在书桌上,不肯离开。 贾环瞥他一眼,大大方方的脱了外袍。 “亵衣没浸湿吗?” “很遗憾,没浸湿。” “没浸湿也一块儿换了吧,红色的亵衣搭配淡青色外袍,多丑啊!” “丑吗?我不觉得。”系好腰带,贾环抬眼冲他冷笑。 五王爷仰天长叹,不情不愿的跳下书桌往外走。那犯了错的侍从已不见踪影,许是前厅忙乱把他叫了去。两人都不爱弯弯绕绕的应酬,踩着积雪一路玩闹一路晃荡。 到了前厅,五王爷被几名武将拉去拼酒,贾环埋头吃饭,八分饱的时候扔掉筷子,抬头四顾。 俊美无俦的青年被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笑得温文尔雅、和蔼可亲,不拘文臣还是武将,都能说上两句,且句句在理,针针见血,引人钦佩。他天生就是个政治家,越复杂的环境越如鱼得水,不似自己,哪怕表面装得再像正常人,也永远适应不了正常人平稳安逸的生活,总要时不时杀戮见血,以喂饱心中禁锢的猛兽。 收回视线,没与任何人辞别,贾环悄然离开晋亲王府,登上马车后,往松软的锦被里一躺,长叹了口气。 “三爷怎这么早就出来了?”哑妹一边从暗屉里拿出糕点,一边脆生生的询问。长高不少也长壮不少的哑巴沉默的在外赶车。 “感觉跟他们不是一路的,再待下去着实没意思,所以就出来了。”贾环悠悠开口,正欲捻一块糕点往嘴里塞,看见案几上摆放的一个小包裹,问道,“这是什么?谁送的?” “一个太监送来的,说是三爷您换下的脏衣服。我都看过了,没问题。”哑妹笑嘻嘻回禀。 贾环不再多问,拿起糕点慢慢咀嚼,视线却一直停驻在刺绣繁复,做工精致的包裹上,忽而觉得不对,三两下吞掉糕点,解开包裹查看。 里面确实是他今天穿的衣物,摊开后还散发着淡淡的酒香。贾环翻看两眼便随意丢到一旁,拿起包裹布一寸一寸摸索,摸到略厚实的一处,冷冷笑了。 “三爷,发生什么事了?这包裹有问题?”哑妹也觉出不对,低声询问。 贾环摆手,似笑非笑的道,“没事,把车停在路边,我等几个人。” 哑巴忙拽住缰绳,令马儿停下。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纷纷扬扬的飘落,盖住了街道上纵横交错的车辙和斑驳杂乱的脚印。 一刻钟不到,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近,萧泽带着一列侍卫疾驰,瞥见路边静候的马车,连忙停住高声询问,“车上可是环三爷?” “是我。”慵懒而清越的嗓音响起。 “还请三爷跟属下回去一趟,王爷有事找您。”萧泽拱手。 “走吧。”少年问也不问,令哑巴调转车头。 晋亲王府。 众位皇子相继离开,文武大臣也走得差不多了,九皇子想借一本书回去看,与三皇兄并肩来到书房,起初还没觉着什么,在书架上翻找的时候却发现几本游记放得特别杂乱,抽掉一看,墙内赫然是一个暗格,九曲连环锁已被人打开,露出一沓书信。 京中稍有头脸的勋贵,哪个不在书房里设一两个暗格存放私物?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然而被人撞见却着实有些尴尬,亦会惹上不小的麻烦。 九皇子脸色大变,忙放下书冲皇兄告辞。然而不等他退走,守在门外的侍卫忽然跪下磕头,言道他今日失职,因顾念环三爷对王爷的救命之恩,放了他跟五王爷入内,这才导致密信被盗。他不敢奢求主子原谅,愿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便抽出佩刀自刎而亡,令萧泽等人措手不及。 鲜血溅了满满一地,九皇子吓得面无人色,摇摇欲坠,忙扶住皇兄胳膊才没晕倒。 发现暗格被人开启的时候,三王爷就没想放九皇子离开,眼下见事情涉及环儿,已决心在真相大白之前都将他扣住。 立马命萧泽去追环儿,三王爷取出信笺,不管满地的鲜血,也不管仓皇无措的九皇子,自顾一封封查看,片刻后叹道,“丢了三封外祖父写给本王的信。” 九皇子哪敢问信中内容,唯唯应诺后坐在他身边,很有些心神不宁。 “哟,怎么了这是?你被人刺杀了?”五王爷与几名武将喝的很酣畅,留到最后才走,正准备翻身上马,就听几个侍卫说什么‘快追,贾环,走不远’之类的话,哪还迈得动步,忙转回来查看情况。 三王爷瞅着他淡淡开口,“你来的正好,本王书房内的密信被盗了。据侍卫交代,今日晚宴只你跟环儿入内。” “老三,怀疑本王也就罢了,你竟怀疑环儿,良心被狗吃了么?!他偷你的信做什么!”五王爷怒而拍案。 九皇子连忙埋头,不敢卷入两位皇兄的对持。 三王爷按揉太阳穴,徐徐开口,“本王从未说过怀疑环儿的话。他来了,这件事也就了了。你若觉得不痛快,可先行离开。” “离开好让你污蔑环儿么?”五王爷冷哼,“你若敢动环儿一根毫毛,本王管你生不生辰,这就拆了你的王府!” 护犊子的语气惹的三王爷非常不快,冷下面色看向窗外。 五王爷见他不搭理自己,也觉得没趣,死死盯着门口不放。 九皇子杵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想走却又不敢开口。 书房里的气氛很是尴尬。 正当时,一名侍卫急匆匆奔到门口,跪下说话,“启禀王爷,属下们在偏院的枯井中发现一具尸体,胸口被人刺入,一刀毙命!” “把人抬过来。”三王爷沉声下令。 尸体很快被抬了过来,九皇子侧过身躲避,两位王爷却缓步上前,细细查看。 “这人便是领本王跟环儿进书房换衣的侍从。”五王爷指认,蹲下身看了看插在对方心口的凶器,冷笑道,“这是本王送给环儿的匕首,因只是造型别致,刃口并不如何锋利,环儿便拿来削水果,用完了惯爱随手一扔,也不知被哪个贼子摸了去!好一个栽赃嫁祸之计!老三,不把这件事查清楚咯,本王绝不罢休!” 见他对环儿的事知之甚详,竟比自己还了解的深刻,三王爷心里极不舒服,冷着脸不说话。 五王爷却误会他在怀疑环儿,揪住他衣襟一字一句警告,“老三,再说一遍,这事与环儿无关。你怀疑本王,,怀疑几位兄弟,怀疑任何人都成,就是不能怀疑他。他对你……”说到这里,话音堪堪打住。 三王爷眉心一跳,追问道,“他对本王如何?” “总之,他绝对不会背叛你。”五王爷不甘不愿的开口。 三王爷定定看他半晌,忽而好心情的笑起来,拍开他手臂,坐回书房悠闲的喝茶。 约莫过了两刻钟,少年踩着沉稳的步伐跨入门槛,瞥见地上的两具尸体,笑道,“一个包裹引发的血案。塗修齐,你可得还我清白,否则我就赖在你府里不走了。” “求之不得。”三王爷拉他到身边落座,朝随后跟来的萧泽看去。 萧泽奉上一个包裹。 “你们想找的东西可能被缝在包裹布里面。”贾环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浅啜一口。 见他如此镇定,五王爷高悬的心缓缓落地,没好气道,“环儿,眼下死无对证,赃物又莫名到了你手里,老三怕是怀疑到咱们头上了。你放心,本王绝不让他随意冤枉了你,还会帮你找出背后的人,再将之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这是本王的家务事,不劳烦你动手!来人,送客!”三王爷对他的挑拨离间忍无可忍,冲门外高喊。 萧泽立马带了一队侍卫进来,佩刀尽皆抽出一半,语气却十分恭敬,“还请五王爷移步回府,好叫咱们主子处理内贼。” 五王爷正欲拍桌发火,贾环却率先站起来,拱手笑道,“东西已经送回,在下就不多留了,这便与五王爷一同离开。若查明了真相,还请务必告知在下!”注意到九皇子也在场,他说话不似先前那般随意。 五王爷熊熊燃烧的怒火立即熄灭,拉住他手腕便往外走,也不与主人家告辞。 三王爷立在书房门口目送两人远走,心脏一阵一阵撕扯,既疼痛又酸涩,还有些憋闷,说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感觉,因何而生。 “皇兄,你这就让他们走了?他们偷了你的密信。”九皇子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愤愤开口。 “没有什么密信。”三王爷转回屋用匕首割开布料,取出三封信笺。 “可是,信不是在这儿么?皇兄,你就是待人太过宽厚,五皇兄处处针对你,还费心笼络贾环,其心叵测……”九皇子话没说完就愕然停住,只因三王爷已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上面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九皇子略一思索,道,“三皇兄,这暗格是用来迷惑人的?里面的密信都是白纸?如此,也不能洗刷贾环的嫌疑!毕竟他还是将信偷了出去,只因太过紧张,没来得及查看内容。” “不,其它的信都是真的。”三王爷淡笑,一一将信拆开给九皇子看,不待他看清内容又放回去。果然封封都写了满纸的字,唯独丢失的三封是空白。 “旁的信都不拿,唯独拿这三封,环儿没那么蠢。”将信重新放回去,他站起身言道,“今日叫九皇弟见笑了。天色已晚,皇兄亲自送你回去。” “不不不,皇兄府上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弟就不劳烦你了。”九皇子连忙推辞,满头雾水的离开,一边走一边暗骂:那么多信不偷,偏偷了三张白纸栽赃,如此愚蠢的贼子,死了活该! 等人都走光了,三王爷退去温和的假面,冷笑开口,“亏环儿给本王配了特殊的药水,喷在纸上后只要离了本王书房,字迹便会立即消失,否则环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塗擎苍(九皇子)早不借书晚不借书,偏这时候来借,是巧合还是刻意……萧泽,把府里人都给本王叫过来,本王一个一个的查!能知道暗格所在,且不费吹灰之力开启本王特制的九曲连环锁,定是本王亲近之人所为……”说到最后一句,语气格外冰冷。 萧泽垂头应诺,替碰了暗格内信笺的人默哀。环三爷曾经说过——随便拿人东西,手会烂掉的! 83八三 晋亲王府后院,两位侧妃送走女客,在打扫干净的临水阁内小憩。一侍女匆匆入内,附在习侧妃耳边低语。 “如何了?”待侍女退走,贾元春迫不及待的追问。 “已遣了萧泽去擒拿。”习侧妃捻了一颗蜜饯放入嘴里,眯眼道,“与王爷最痛恨、最忌避的五王爷搅合在一块儿,且动了书房暗格,盗走机密,以王爷多疑的性子,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贾元春缓缓点头,片刻后沉声道,“我这里已扫尾干净,你那边不会出什么纰漏吧?” “放心,那人从小便伺候姚妃娘娘,又把王爷带大,王爷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习侧妃吐出蜜饯核,掩嘴而笑。 “习侧妃好大的本事,连她都能收买,佩服。”贾元春面上含笑,内心却十分忌惮。 习侧妃站起身抚平衣摆,慵懒开口,“妹妹的本事也不差,在府里竟布置了如此多的暗桩,今后可不敢随意动你了。贾环这回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咱们这便散了吧,明早恐有好消息传来,告辞。” “稍等,哪怕那人再如何好用,还请习侧妃找个机会把她除了吧。她年纪那般大,也该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有死人才保得住秘密。”贾元春语气冰冷。 “不愧是贾府嫡女,心够狠。你的话,本侧妃记住了。”习侧妃定定看她半晌才转身离开。 两人各自回屋,取下满头珠钗,正准备洗漱,却有亲信匆匆来报,言及贾环已与五王爷安然离开,郑嬷嬷却被王爷擒住!两人骇的惊跳而起,连连派人打探消息,一夜难眠。 贾环却睡得十分香甜,翌日大早就收到晋亲王来信,邀他过府一叙。走近书房,就见两位侧妃并郑嬷嬷披头散发的跪在台阶下,形容好不狼狈。 贾环走过去,在郑嬷嬷跟前稍停,见她双手已开始红肿溃烂,不免微微皱眉。连情同生母的人都能背叛,这回,塗修齐要伤心了吧。 “环弟,一切都是误会啊环弟。咱们血脉相连,荣辱与共,我怎会害你!还请环弟替我在王爷跟前分辨一二!”贾元春膝行上前,哀哀哭泣,却被少年一脚踹开。 习侧妃睇着他大步而入的背影,又瞥一眼瘫倒在积雪中爬不起来的贾元春,心情前所未有的慌乱。 “你来啦。”看见少年,三王爷冷沉的面色稍暖。 “你可还好?”贾环在他身边落座。 “不好。”三王爷摇头苦笑。 “打算怎么处置她们?”贾环拿起桌上被用来栽赃嫁祸自己,现如今已洗干净的匕首把玩。 青年沉默良久。 “别告诉我你准备轻轻放过。她们想害的人是我!”少年挑高一边眉毛。 三王爷握住他指尖,徐徐开口,“环儿,大庆将乱,我亦准备重入朝堂,越是在这个时候,府里越不能出现动荡,授人以柄。且我目前还需世家支持,所以这两人不得不留下。” 贾环深深看他一眼,拂袖便走。 “环儿你信我,日后我必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三王爷连忙站起来拉住他手臂,因动作太急切带倒了椅子,巨大的轰响令门外跪伏的几人心惊肉跳。 “那我便等你给我交代的那日再来吧,告辞。”贾环回头冲他冷笑,轻易挣脱钳制大步离开。 三王爷急追出去,眼睁睁看着少年越去越远。似乎,他总是看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却无法挽留,这感觉像匕首插入心扉翻搅,痛不可遏。 “王爷,奴婢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还请您查明真相还奴婢一个清白啊!您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便是奴婢日日抱着哄着,生怕您挨冻受饿,二十多年的情分,难道抵不过不知打哪儿来的外人?什么救命之恩,没准儿是有心人安排的也不一定,毕竟五王爷那会儿也在蟒山,安插个把人不是难事……”郑嬷嬷用力磕头,声声泣血。 三王爷盯着少年消失的方向许久不动,直到郑嬷嬷膝行上前抱住他双腿摇晃才猛然回神,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把郑嬷嬷扇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主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失控到亲自动手还是第一次。萧泽跟曹永利等人皆怔愣一瞬,而后低下头装鹌鹑。 两位侧妃更是骇得瑟瑟发抖。 三王爷从怀中掏出手绢,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细细擦净,然后面无表情的将之扔掉,大步转回书房。良久,一道冰寒刺骨的声音传来,“郑嬷嬷即刻杖毙,两位侧妃押回去,今后没有本王命令,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郑嬷嬷吓得昏死过去,贾元春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习侧妃却忽然瘫倒。王爷竟打算软禁她一辈子,失了宠爱,失了权柄,又失了自由,还不如一刀杀了她干脆! 打那以后,贾环果然再不登晋亲王府的大门,无论三王爷发多少帖子亦无用,亲自前去总是避而不见。 这日,与智囊们议完事,三王爷换了一身便服,乘马车往白梨堂去。最近大庆第一花旦方翠娘在这里演出老牌黄梅戏《白娘子》,引得许多人前来观看,甫一跨入门槛便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前排视野最佳的位置上坐着一名身穿绯色锦袍的少年,肌肤如雪,红唇似火,桃花眼微微眯起,正斜倚在贵妃榻上抽水烟。轻薄的烟雾缭绕不去,将他本就俊美无俦的脸庞衬托的更为妖邪神秘。尽管台上唱的热闹,依然有不少观众频频向他看去,目露痴迷。 三王爷略微停步,算了算日子,竟有十七天零四个时辰未及相见,只一眼,心跳便又开始失控。环顾四周,发现老五没在,他抑郁的心情稍缓,加快脚步走过去,冲滕吉几个摆了摆手。 滕吉等人连忙起身行礼,然后知趣的离开,唯独贾环淡淡瞥他一眼,不做反应。 “环儿,还生气呢?”紧挨着少年落座,他温言软语的问。 贾环红唇微启,冲他喷出一口烟雾。 苦涩的烟味中隐含一缕独特的药香,十分好闻。三王爷暗自深嗅,低语,“好环儿,莫再恼我了好不好?发了那么多帖子亦不见回应,难道真打算与我绝交?你瞅瞅,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都是你,已好几夜未曾阖眼了。” 贾环隔着烟雾睇他,果然看见两团浓重的黑青。 三王爷握住他指尖,言道,“那些人,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你且等我一两年可好?我绝不叫你失望。” 贾环定定看他半晌,终是什么也没说,转头看向戏台。 “环儿,你给我一句话,求你……”青年的嗓音十分黯哑。 又是良久的沉默,贾环磕了磕烟管,忽然开口,“她们是你的姬妾仆役,处决她们的权利本就属于你,我没有资格干预。好吧,我承认我心眼很小,要一句话也可以,唱戏给我听,女腔。”他指了指台上的白娘子。 “让我上戏台唱?”三王爷皱眉。 “我可没那个胆子让堂堂晋亲王上台客串戏子。就在我耳边唱,唱的好听,唱的我满意了,咱们就两清了。”贾环抽了一口水烟,将烟雾从嘴里吐出,又徐徐吸入鼻孔,眼睑微合,眉梢微挑,姿态说不出的跌宕不羁。 三王爷按了按狂跳的心口,苦笑道,“只要你愿意理我就好。” 贾环眯眼笑了,指尖随着鼓乐在桌面轻敲,数道,“一,二,三,唱吧。” 台上的白娘子咿咿呀呀唱起来,三王爷侧耳细听,慢了两拍才将唱词续下去,“青妹呀!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面对这好湖山愁眉尽展,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蓦然见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阳道巧遇潘安。这颗心干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波澜?” 前半段唱的十分勉强,后半段,特别从‘蓦然’二字开始,三王爷偏头看向俊美的少年,竟渐渐入了戏,僵硬刻板的唱腔忽而变得温柔缱绻。 贾环回视他,唇角越翘越高,接唱道,“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此时哪有闲情意,柳下避雨怎相宜……”艄公的唱词插入,贾环停下抽一口水烟,徐徐吐在三王爷脸上。 三王爷直想把他搂入怀中揉搓,却又碍于人多,不得不强自忍耐,张口想把下面的续完,却不料吸入一口浓烟,剧烈咳嗽起来。 “接着唱,不准停。”少年蛮不讲理的要求。 三王爷无法,只得一边咳嗽一边哼唱,眼泪都快出来了。萧泽跟曹永利默默垂头,不忍直视。 贾环放下水烟袋朗笑,而后站起身轻抚男人微红的眼角,道,“行了,咱们两清了。”话音刚落,人已大步走远。 “环儿真不生气了?”三王爷连忙追上去。 “你有你的难处,我知道。”贾环头也不回的摆手。 三王爷无声一笑,揽住少年蜂腰一把抱上自己马车,放下车帘后将他压倒在厚厚的锦被上,凑得极近去看他俊美的脸庞。他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但头脑里却一片空白,只想好好看他一眼,抱他一会儿。 贾环屏住呼吸等待。 凑得更近了,温热的鼻息互相交缠,氤氲出暧昧的味道。三王爷却忽然闭了闭眼,摁住少年后脑勺,将他惑人的脸庞压入自己胸膛,无声一叹。 84八四 一月初,大庆西北五省频发民乱;二月,民乱变为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三月,军队镇压不力,五省已失了三省。正当皇帝为平叛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又收到四川巡抚一封密折,言及叛乱之事皆为抚远大将军横征暴敛、欺压百姓所致。在他担任甘肃总督的五年里,贪墨赈灾银、捐监银、税银,共计一千多万两,整个西北官场一百七十三人皆为他一人所用,将冒赈之事遮的严严实实,五年里未露一丝端倪。其推举的继任者亦秉持传统,将征收本色私自改为折色,两年贪墨赈灾银四百万两之巨。 而西北民众连年遭受旱灾饥荒却得不到救助,妻离子散、卖儿卖女、颠沛流离,甚至易子而食都属常态,在忍受了长达七年之久的苦难后,终于愤而叛反。 抚远大将军瞿泽厚乃瞿皇后胞兄,太子的亲舅舅,先后担任过甘肃总督、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等职,去年回京述职时还因政绩斐然,被加封太保、世袭隆昌公,大有继承瞿相衣钵权倾朝野的架势。 皇帝看完密折后雷霆震怒,连夜派人将远在西北平乱的抚远大将军押解回京,另派定远平寇大将军,也就是当朝五王爷立即前往西北镇压。 翌日,太子跪地不起,恳请父皇彻查此事还大将军一个清白,朝中近七成官员为大将军上书请命,甚至有几个重臣以死相谏。 皇帝对太子一系更为忌惮,思来想去,遣了自己亲信孟谷亮,也就是领侍卫内大臣前往西北调查此事,又怕他不够分量,在几位皇子中挑挑拣拣,最终择定三年未入朝堂,为人处世最为忠正耿直的三子协同。 三王爷接到圣旨时毫不意外,稍作准备便要出发。 “我跟你一起去。”贾环堵在书房门口。 “四月下旬就要殿试,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你留下。”三王爷果断拒绝。 “大不了我四月初自个儿回来便是。”贾环抬起一只脚踩住门框,将青年拦在屋内不准出去。 “王爷,您就让三爷跟咱们一块儿去吧。孟谷亮明里是皇上的人,暗中却早被四皇子笼络,更别提太子很可能手段尽施阻挠调查。此去十分艰险。”萧泽立在门外拱手。 贾环一听这话,更是不肯让步。 “行,一块儿去吧。无论案情查没查清,环儿四月初必须赶回来!”三王爷无奈,一把抱起少年扛在肩头,往停靠在前院的马车走去。 陕西、青海两省尚未被叛军攻占,三王爷一行率先前往两处调查。刚抵达陕西境内,便受到了几十名大小官员的跪地相迎。三王爷亲手扶起陕西巡抚,跟随他入住巡抚府。 敲响房门,孟谷亮躬身入内,行礼问安后言道,“王爷,时日拖的越长,可供调查的线索就越少。下官斗胆,烦请王爷即刻与本官同去粮仓查验,并封存钱粮往来的账目。” “拖个一两晚并无大碍,孟大人无需忧心。”头发仍冒着水汽的三王爷淡笑摆手。 孟谷亮还要再劝,却听屏风后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一道慵懒随性的嗓音响起,“帮我拿衣服进来。”随即又是一抹修长旖旎的剪影出现在镂空的紫檀木屏风上。 三王爷立即起身,挡住孟谷亮视线,笑容看似可亲,实则强势,“本王自有打算,孟大人只需协助本王就是。本王现下不得空,你可以走了。” 孟谷亮无法,只得躬身告辞,临出门前回望,却见三王爷拿起绢布绕到屏风后,替少年细细擦拭身体。 “孟大人,非礼勿视。”暗含刀锋的警告从屏风后传来,孟谷亮心下一凛,忙收回视线急急退走,出了院门对长随冷笑道,“都说晋亲王能力卓绝、公私分明,如今再看,不过尔尔。西北动乱事关国体,他肩负重任却还不忘与娈宠享乐,当真有负盛名!” 长随忙低声附和。 是夜,陕西巡抚设宴款待二人,因晋亲王一口答应,孟谷亮再如何反感亦不得不出席。宴中少不了山珍海味,琼浆玉液,又有美人奏乐起舞,左右相伴,直叫人乐不思蜀。 贾环坐下后既不与人搭话,也不欣赏歌舞,只管埋头开吃。三王爷时不时给他夹菜,又将鱼刺虾皮等物尽皆剥掉,留下净肉放入他碗内,柔声叮嘱他慢着点,别噎着。 陕西巡抚凑上来不停套近乎,又示意几名容貌绝世的歌姬和陪同官员轮番敬酒,三王爷浅浅而笑,来者不拒。 吃了八分饱,贾环扔掉筷子,从一名歌姬手里接过酒杯,轻笑道,“王爷不胜酒力,我替他喝。”话落一饮而尽,然后又连挡数十杯。 三王爷已微醺,知晓少年千杯不醉故而并未拦阻,单手支腮笑睨他,眼神迷离。 在座众人见他如此豪爽皆抚掌叫好,态度更为殷勤。及至半夜,孟谷亮已烂醉如泥,被两名歌姬搀扶回房,贾环起身如厕,再归席时三王爷也不见了踪影。 匆匆赶回房,甫一走近,就听见里面莺声燕语,娇喘连连,气氛极为热烈。贾环忍了再忍,终是抬起脚踹开房门,疾步而入。青年仰倒在软榻上,衣衫半解,发丝垂落,两名歌姬趴伏在他身上磨蹭,并捉住他大掌,揉捏自己高耸的酥胸。 青年目光涣散,表情迷离,忽而将一名穿着绯红襦裙的歌姬压在身下,万般温柔的亲吻她额头、脸颊、鼻尖,口里喃喃有词。 贾环眼底闪过一抹暗红血光,缓步前行,朝那歌姬的脖颈探去,却不料听见一声缱绻的‘环儿’,令他微微一愣。 又一声‘环儿’将他从怔愣中唤醒,眼里鼓荡翻搅的杀气一瞬间褪尽,拎起两名歌姬随意扔出房门,走到榻边凝视青年俊美的脸庞。 “你刚才叫的是谁?”他贴近对方耳蜗,一字一句问道。 青年呼吸绵长,双眼紧闭,已睡着了。 贾环站起身,在屋内走了一圈,看见桌上的茶壶,用手背试探温度,不烫亦不凉,拿起来缓缓浇淋在青年脸上。 “咳咳咳……”鼻孔浸入几滴水,三王爷立马被呛醒,咳的昏天暗地,撕心裂肺,酒气瞬间去了大半。 “小混蛋,我哪里惹你了,这样整我?”看清悬在头顶的面孔,他抹掉满脸水珠,哭笑不得的询问。 “醒了?知道我是谁吗?”贾环在他身边落座,拍了拍他通红的脸颊。 “环儿,别闹。”三王爷捉住他指尖轻轻揉捏,慵懒开口,“我渴了,喂我喝杯茶。” 贾环倒了一杯茶水,喂他慢慢喝下,状似不经意的道,“方才你搂着一绯衣女子亲吻,口里却唤着我的名字。” “噗~”一杯茶水尽数喷出,三王爷面色通红,目光闪烁,神情好不尴尬。 贾环侧身避过,待他喷完了立即凑近他脸庞,一字一句开口,“你跟人亲热的时候,心里是不是想着我?嗯?”越凑越近,直至体温晕染,鼻息交缠。 被少年鼻息喷洒到的皮肤火辣辣的疼,却又酥酥麻麻令人沉醉,三王爷脑子陷入混沌,压根没办法思考。 贾环偏头睇他,继续追问,“你喜欢我?嗯?” 三王爷闭了闭眼,让少年妖异而俊美的脸庞消失片刻,这才哑声开口,“环儿,别闹!” 性向的转变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且同性之恋这条路,素来比常人艰难千倍万倍,绝不能凭一时激情而草率踏足。大多数直男,在经历过一段‘荒唐’后都会幡然醒悟,对这段感情讳莫如深,恨如头醋。 贾环并不希望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看见塗修齐痛恨、厌恶、反感的眼神。如果他不愿主动靠近,他亦不会越雷池一步。 想到这里,他退开去,轻笑道,“玩闹而已,千万莫当真。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关门声轻轻响起,三王爷僵直的身体陡然放松,仰倒在软榻上苦笑。 翌日,两人对昨晚的事均闭口不谈。起初三王爷还有些尴尬,但见少年与平日一般无二的亲密态度,也慢慢放松下来。 孟谷亮虽受用了两名歌姬,态度却半点也没和软,用罢早膳,便提出去粮库查看。 陕西巡抚康泰无法,只得拿上账册,带一行人前去。 偌大的平地上高耸着一座座粮仓,每座都存满了黄橙橙金灿灿的粮食,从未封口的顶端冒出个尖儿,看上去十分喜人。 康泰指着粮仓道,“王爷、孟大人请看,这就是陕西今年征收的三十四万石粮食,均在这里等候查验。至于四川巡抚所言本色变折色的事,全是无稽之谈,还请王爷、孟大人替下官昭雪。” 三王爷点头微笑,孟谷亮却走近了,用指节轻敲仓壁。厚实的嘟嘟声响起,看来粮仓果然是满的,而非用木板隔断,只码了顶端一层。 等孟谷亮一座一座敲击完,三王爷笑问,“如何?” 孟谷亮拱手,“回王爷,均是满仓。” 康泰心里暗松口气,拿出账册翻开,一页一页说明,“王爷请看,陕西近七年来共征收粮食一百六十万石,每年用于赈灾十至二十万石,除今年收缴的二十二万石外,另有许多余粮存放在东郊的粮仓。王爷若有意,属下可带您前去查看。这么多粮食,足够救济受灾百姓,不至令他们朝不保夕,然而他们依然叛反,却是受哈萨族首领罗布臧丹静的蛊惑,绝非抚远大将军的责任。” 三王爷微笑聆听,频频点头,待他说完了走到粮仓前,道,“只是敲击如何算彻查?还需把粮食都取出来验看称量才是。” “这,这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康泰心尖狠狠一颤。 孟谷亮本来对三王爷的消极怠工有些不满,这会儿也没话说了,立即冲长随摆手,示意他去寻找劳力。 “无需花费人力物力。”一直站在晋亲王身侧沉默不语的少年忽然开口,环顾四周,拆掉支撑粮仓的一根竹竿,砍下一截后用匕首削尖,又捅穿横隔,轻而易举插入木质的仓壁,在仓壁上轻轻一敲,金黄的颗粒汩汩而出,却不是饱满的粮食,而是细小的河沙,很快就泻了满满一地。 康泰盯着快没过自己鞋面的细沙,瑟瑟发抖。 贾环抽出竹筒,插入下一座粮仓,倾泻而出的依然是细沙而非谷粒。接连验了十几座,三王爷终于摆手,温声道,“环儿,够了。”看向已瘫软在地频频磕头的康泰,声音陡然变得冷沉,“来人,将陕西巡抚康泰押入大牢候审!陕西境内三十四名官员,无论职务大小,皆扣起来!” 萧泽拱手领命,将在场官员尽数擒拿。 孟谷亮辛苦敲了一早上,骨节都红了,却差点被糊弄过去,相反,三王爷只片刻功夫,就掌控全场,令他不得不服。定了定神,他拱手道,“王爷高明,微臣自愧不如!” “孟大人太心急了,心急就容易陷入混沌。”三王爷淡笑摆手,指着一排排粮仓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陕西乃贫瘠之地,若每年能出产二三十万石粮食交予朝廷,百姓又何至于挨饿受冻,揭竿而起?无论康泰花费多少心机遮掩,拆了粮仓一验便知……” 说到这里,他揉揉少年额发笑语,“有环儿在,倒不必那么麻烦。”又看向孟谷亮,“这批假粮食就是最大的线索和罪证,绝跑不了,所以快一天慢一天无妨。眼下所有涉事官员已收押,其它四省不日便能得到消息,从此刻开始,咱们才应该着急,务必用最快的速度拷问出供词!” 孟谷亮连声附和,送走晋亲王一行,踱步到还在泻沙的竹筒前,低声询问,“像插入豆腐般将削尖的竹筒插入加厚的木板,你可能做到?” 自诩功夫了得的长随羞愧摆手,“属下无能。” 孟谷亮摇头叹息,“晋亲王能力卓绝,母家声名显赫,身边又藏龙卧虎,将来必是主子劲敌。” “可他素来淡泊名利,未必会参与夺嫡之争。”长随迟疑道。 “自古以来,就没有不想做皇帝的皇子,待扳倒了太子,且看晋亲王如何应对。眼下你分派些人手盯紧他,好好查查他底细。诸位皇子中,属他最让人难以捉摸。”孟谷亮接住一捧细沙,轻声下令。 长随领命而去。 85八五 瞿泽厚在西北的势力根深蒂固,且不但自己贪,更鼓励下属贪,与他关系亲厚的,还能杜撰灾情拟定数目,定期定额从国库里掏钱。西北五省官员皆被他拉拢收买,上至一省总督巡抚、下至衙差小吏,无不听他号令,竟不知上有君王国法。 说西北是国中之国,瞿泽厚是王中之王亦不夸大。 也因此,审讯的难度成倍增加。所有人咬死了牙关不肯松口,打的狠了就大声喊冤,甚至有人干脆一头碰死了事。 大半夜过去,竟一个字儿都没问出,孟谷亮按揉太阳穴,满脸疲惫的道,“王爷,今日怕是问不出什么了,咱们暂且回去休息,养足了精神明日再审如何?” “三更半夜是人最疲惫困乏的时候,也是审讯的最佳时机。你要休息便走吧,本王亲自来审。”三王爷冲立在身后的萧泽挥手,“你去。” 萧泽腿肚子直打颤,用哀求的目光看向百无聊赖的环三爷。 贾环灌下一杯浓茶,捋起袖子笑道,“还是我来吧,我速度比较快。” 三王爷深深看他一眼,最终点头同意。十六岁,已经不小了,该放手让他去飞,而自己只需护在左右便好。 贾环抽出匕首,在一排刑架前踱步,最终挑选了一名身材肥硕的官员,轻声慢语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剥皮之刑?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像蝴蝶展翅一样慢慢撕开,露出其下掩盖的肌肉、血管、经脉。整块皮子剥落,人却还活得好好的,能说话、能进食、甚至还能跑动跳跃。听说这种刑罚最难施展在胖子身上,因为皮肤和肌肉之间还有一堆肥油,不好分开。我今日便挑战挑战难度。”话落鬼魅一笑,继续接口,“待会儿行刑完毕,不管你招或不招,我都放你回去。怎样,是不是很高兴?” 那官员仅凭想象就骇得肝胆俱裂,还未行刑,就有了招供的冲动。其他人亦面色发白,浑身打颤。 勉强留下的孟谷亮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偷眼去看晋亲王,却见对方正睇着少年浅笑,表情说不出的温柔宠溺,好似对方吐出的不是令人惊恐至极的话,而是些喃喃爱语。 “把他翻转过来,手脚都绑牢了。”贾环冲萧泽招手。 萧泽忙遣人将那官员反绑在刑架上,又剥掉他全身衣物。 “吃了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养出这么厚的板油?今天就帮你刮一刮。”贾环用刀背拍打他腰间的赘肉,待他僵冷打颤的片刻,忽而扬起刀锋快速在脊背划下一道血线。胖子本人没感觉到丝毫疼痛,被绑在左右刑架的官员却看得真切,齐齐倒抽口凉气。 少年左手拽住薄薄的皮肤,右手握刀分割油亮发黄的脂肪,鲜血在攒动的肌肉和跳跃的青筋间流转,散发出浓重的腥味。 所谓的剥肤之痛,痛不欲生,那肥胖官员凄厉的惨嚎起来,唯一能活动的头颅不停甩动,状若癫狂。囚室内所有人,除开悠闲饮茶的三王爷,皆紧闭双眼不敢观看。 “啊,忘了一件事。”少年忽然停手,转头冲萧泽微笑,“麻烦把他们的眼睛撑开,如此精彩的表演,少了观众可不行。” 萧泽咽了咽口水,使人将所有囚犯的眼皮用竹签撑起,又将他们的脑袋硬掰向行刑的方位。 “好了,我们继续。”少年割下一块板油,随手扔在地上。 “王爷饶命!我招,我全都招!”那人再也无法忍受,声嘶力竭的大喊。 “不能招啊!抚远大将军绝不会有事!不招还有一条活路,招了必死无疑,且还会累及九族!你可得想清楚啊!”一名囚犯忽然开口警告。 肥胖官员听了这话犹豫不决。孟谷亮扬了扬下颚,示意长随将他的嘴堵上。 “无需。有什么话,让他们说就是。”三王爷淡笑摆手。 贾环不理这些人招是不招,他已经被满室的血腥味迷住了,眼珠通红,精神亢奋,简直停不下来,拿起匕首继续剥皮,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愉悦的微笑。 背部皮肤皆已剥离,红的肌肉、紫的血管、黄的脂肪,随着肥胖官员的抽搐不停颤动,看上去恐怖至极。 孟谷亮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按压翻搅的胃部,朝身旁的晋亲王看去,却见他依然悠闲的喝茶,身后的侍卫也面不改色。转头回望,自己的长随已奔至角落大吐特吐,一股酸馊味夹杂在浓烈的血腥气中,十分难闻。 就这会儿功夫,相继又有七八人呕吐不止,令室内味道更加熏人。 晋亲王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 贾环心有所感,回头笑道,“很快就好,你且忍耐片刻。” 晋亲王冲他微笑摆手,表示自己无碍。孟谷亮却被少年通红的眼珠骇得差点跳起来,不由自主的握紧椅子扶手。 须臾,那肥胖官员果然忍受不住,再次高喊饶命。贾环遗憾的罢手,让萧泽把人带下去,挑了方才出声警告那人继续。 本就经历了残酷的精神折磨,真轮到自己的时候,毁天灭地的恐惧感一下就把人压垮了。刚割开一道血线,那人就大喊要招,被带下去的时候竟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表情。 贾环继续挑拣,目光看向谁,谁便高喊饶命,招供的动作特别爽利。贾环无法,只得走到水槽边冲洗沾满血迹的双手,遗憾的叹了口气。 孟谷亮揉了揉翻搅不休的胃囊,站起身强笑道,“王爷,下官这便带人去抄录口供,先行告辞了。” “孟大人慢走。”三王爷笑得风光霁月,把一室血腥都冲淡不少。 与长随互相搀扶着走出刑房,孟谷亮表情凝重,“身处炼狱之境,却还安之若素,优哉游哉,三王爷此人深不可测。那贾环也不知他如何调教的,竟一丝生气也无,活脱脱一只幽冥血池泡大的恶鬼!我得给主子写封信,叫他早作防备。” “大人,而今西北战乱,炮火连天,死个把人很是平常,不若……”长随低声开口。 孟谷亮立即打断他,“没摸清他们底细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还是那句话,先扳倒了太子再说。” 长随点头应诺,扶着他前往监牢提审。 等人都走光了,萧泽立马撑住墙根大吐特吐。贾环已洗干净双手,慢悠悠踱步到三王爷身边,垂头,直到鼻尖抵着鼻尖才堪堪停住,望进他漆黑的双眼。 “怎么了?”三王爷强装镇定。只要再靠近半寸,他就能含住少年绯红的双唇,吸允他口中隐含药香的津液。他必须拿出十成十的自制力,才能扼住这道疯狂的欲念。 少年又靠近一点点,见青年瞳孔微缩,隐有退却之意,忽而轻笑起来,用指腹摩挲他眼角,道,“这里沾了一滴血,晦气,回屋后别忘了用柚子叶洗澡。”头也没回的摆了摆手,大步走远。他不会主动跨越朋友与朋友之间的界限,却总也忍不住想刺破这人平静的假面。 直到少年消失在拐角,三王爷才放开屏住的呼吸,情不自禁朝火烫的眼角摸去,表情怅然。 萧泽吐完了,又等候良久,见主子依然沉浸在惆怅的情绪中无法自拔,这才开口催促,“王爷,这里环境脏乱的很,您还是赶紧回房洗漱吧。” “嗯?嗯。”青年先是怔愣,然后点头,站起身抚平衣摆,缓缓走出去。 三十多人全数招供,将供词结合起来查看,孟谷亮发现案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百倍。 大庆律例有言,官员贪墨数额达到两千两以上者,革职查办;五千两以上者,斩首示众。然而陕西境内所有官员,能逃脱死罪的竟无一人,连身边的衙役长随,贪墨之数也在万两以上。倘若依律处决,西北五省将再无人可用,形成政治的荒漠地带。 其中康泰的供词更透露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瞿泽厚设立了坐省长随制度,令各省官员派自己的长随定期入府纳贡。在长时间的接触中,他择定自己心腹下属秦观涛的长随秦业总管账务。七年中各省贪墨灾银数目皆记录在册,自己花用还是小头,大头全送入京城供太子和瞿皇后挥霍,七年下来竟高达两千万两之巨,乃国库总收入的十余倍。 只要找到账本,便是铁证如山,足以将瞿家和太子打入深渊。 孟谷亮立即将供词送与晋亲王阅览,两人不敢耽误,马不停蹄的赶往甘肃擒拿秦业。 五王爷的定远平寇大将军之位靠的不是祖辈荫庇,而是实打实拼出来的军功。他的军队甫一踏入西北便势如破竹,接连收复两省,直将叛军逼入地形最为险要复杂的昆仑山躲藏。 故而,三王爷一行并没遇上叛军作乱,十分顺利的抵达了兰州。 “哎,终究还是来晚一步啊!”孟谷亮对着已烧成灰烬的秦宅哀叹。 三王爷在焦黑的断瓦残垣中踱步,片刻后冲萧泽挥手,“义庄找不见尸体,废墟亦有被人翻查的痕迹,去问问附近居民,可曾看见行踪诡秘之人出现。” 萧泽领命而去,很快回转,禀告道,“王爷,听人说火是乱军放的,秦宅二十四口人皆被烧死,财物也被抢掠一空。次日朝廷派了军队,将所有尸体连同未被劫掠的物品全部带走,黑色军旗上用金线绣了一个‘青’字。” “是老五。”五王爷名唤塗阙兮,字青远。 三王爷跨出废墟,欲登上马车前往军营,似想起什么又无奈回转,将蹲在断瓦中埋头翻捡物资的少年半拖半抱的弄上马车。 孟谷亮连忙跟上。 此时正值休战期间,军营的防卫却毫不松懈。三王爷拿出圣旨并腰牌,越过九重警戒才到得核心地带。 练武场上站着黑压压一片士兵,手握长矛大刀正在操练,面上杀气凌然,口里呼喝不止,一股磅礴的战意隐隐浮动,不愧为敌人口中的虎狼之师,大庆人眼中的精锐之师。 喷薄的杀意,汹涌的煞气,将贾环刺激的热血沸腾。他走到练武场前停住,无论如何也迈不动步,微眯双眼,深深嗅闻空气中肆意弥漫的血腥味。 “环儿,你可还好?”三王爷用指腹摩挲他绯红的眼角。 “我很好。”少年嗓音黯哑,“你们先进去吧,我在这里待一会儿。” 不去见老五倒好了。三王爷心弦略松,与孟谷亮朝主帅营帐走去。 五王爷正赤裸着上半身,任由军医给他受伤的胳膊换药。军医剪断染血的布条,看见红肿化脓的伤口,皱了皱眉,拿起烧得滚烫的匕首,将腐肉小心翼翼剔除。 步入营帐的两人见此情景皆是一愣,孟谷亮连忙开口表示关切,三王爷自顾坐下,啜饮一杯热茶,不咸不淡的道,“老五,别来无恙。” “本王好得很!”五王爷冷笑,用未受伤的手臂抡起酒坛,大口大口往喉咙里灌,退至腰间的衣袍被洒落的酒水尽数打湿也毫不理会。 “王爷,您重伤未愈,还是少喝酒为妙。”孟谷亮温声劝阻。 “重伤未愈?你在说笑么?不过被蝼蚁小蛰一口罢了。”五王爷乜他一眼,冲军医下令,“要割就割,你磨蹭什么!” 军医唯唯应诺,下手却更是小心翼翼。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本王何意?”又灌了一口烈酒,五王爷开门见山。 心知三王、五王素有龌龊,虽不至于大打出手,但相看两相厌却是肯定的。孟谷亮哪敢让进帐后就冷着脸的晋亲王说话,连忙拱手将事情委婉的叙述一遍,讨要被军营扣押的尸体和物品。 “谁说东西在本王手里?你们找错人了。”五王爷冷笑,瞥见军医正对着一团腐肉犹豫不决,怒斥道,“你他娘的不敢割就滚出去,本王自己动手!”话落便要夺过匕首。 “东西要到了吗?”清越而慵懒的嗓音传来,叫五王爷怔愣一瞬,随即猛然转头朝门口看去,表情惊喜非常。 “环儿,我受重伤了环儿!快来救我!”上一刻还生龙活虎的大将军,下一刻却趴在桌上气若游丝的哀叫,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死去。 三王爷握茶杯的手陡然一紧,骨节微微发白。 孟谷亮错愕的看着这一幕,心道方才是谁说被蝼蚁小蛰一下?怎眨眼就重伤了?王爷,您演得忒假了点儿! 稽延在萧泽饱含嘲讽的目光中默默扭头。 86八六 贾环在三王爷身边落座,睨视五王爷,眼角眉梢俱带着笑意,用口型无声道,“装,你接着装!” “疼,疼,疼,我浑身疼的厉害,脑袋也有些发热,环儿,你帮我摸一摸。”五王爷拽住少年手掌,放置在自己额头上。 “来人,把军营里所有军医都叫过来!立刻!马上!”三王爷重重放下茶杯,转头看向稽延。 稽延被他冰冷的目光锁定,只觉得脊背发凉,却也不敢擅专,迟疑不定的朝自家主子看去。 五王爷紧紧握住少年白皙的指尖不肯放松,冷笑道,“老三,你好大的威风,在本王军营里也敢使唤本王的人,谁给你的权利?” “父皇有令,西北境内所有官员,必须听从本王号令,协同本王追查案情。这是圣旨,你自个儿看看,是要合作还是抗旨,尽快给本王一个准话,本王也好递密折回京,上禀父皇。”三王爷从袖中抽出圣旨,规规整整摆在桌面上,而后拿起茶杯小口啜饮,姿态安闲。 五王爷咬牙切齿的瞪着他。 贾环顺势挣脱钳制,单手支腮,笑而不语。 孟谷亮心惊肉跳的看着两王对持,心道传闻果然不假,这二位还真是冤家,聚一块儿就从来没有心平气和的时候! 五王爷拿起圣旨一目十行的看完,面色沉了沉,忽然扶额呻吟起来,“本王头疼,手疼,脚疼,心口疼!快,快去传军医!不行,太难受了,本王得好生躺一躺!”说着便要站起,往屏风后的床榻走去,硬拉住少年胳膊,语气虚弱,“环儿,也不知怎地,我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浑身发冷,你帮我暖一暖!” “老五,等你脑袋被人割下的时候,再叫疼不迟!”三王爷起身,用力按压他肩膀,目光如刀锋般森冷锐利。 “得,快别装了,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了,你带我们去看证物。我四月下旬还得参加殿试,你别耽误我功夫。”贾环看戏看够了,这才慢悠悠打圆场。 五王爷立马消停了,乖乖坐下撑起受伤的手臂,腆着脸笑。 三王爷垂头饮茶,舌尖微卷,竟从浓烈的苦涩中品出一丝酸楚。孟谷亮笑而不语,心底却暗暗衡量三人的关系。这贾环,很有些不简单啊! 虽然五王爷经常犯贱卖蠢,可笑容却炽热而单纯,叫贾寰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来。三年里,他早已视他为密友,走过去仔细查看伤口,温软的嗓音中暗含责备,“发炎了,怎不早些处理?否则哪会受这许多苦!” “嗐,上了战场,哪能说下就下!我追了罗布臧丹静五天五夜,等回来的时候,伤口就这样了。他很有些本事,手拿一张百石大弓,千米之外直取我头颅,所幸我武艺更胜他一筹,堪堪避过,然后反射一箭,正中他心口,却没想他还有余力逃跑……”五王爷极力展示自己的神勇,然而下一刻却嗷嗷叫唤起来,只因少年一声不吭就往他伤口倾倒烈酒。 “这么点伤就哼哼唧唧的,你还是不是男人?”贾环嗤笑。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特别在心爱的人面前。”五王爷撅着嘴,神情好不委屈。 贾环无语,默默翻了个白眼。 三王爷额头青筋直跳,侧过脸看向帐外,以免自己一个忍不住扭断老五脖子。孟谷亮被茶水呛了一下,想咳又不敢咳,憋得脸都紫了。 稽延站得笔直,假装自己聋了瞎了,这样才不会被残酷的现实击垮。萧泽垂头忍笑。 五王爷还不肯消停,少年每割一刀,便哀哀叫唤,粗噶的嗓门打着弯弯绕绕的小转儿,分明想撒娇,可听在耳里却觉得格外滑稽。 “老五,你给本王闭嘴!”三王爷脸彻底黑了。 “环儿轻点,疼~”五王爷理也不理,反叫的更起劲儿。 “疼就咬住这个,不要像个娘们儿一样叽歪。”贾环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欲塞进他嘴里,却被他截住,置于鼻端嗅闻,然后表情陶醉的拽在手心,过了小片刻又举起来闻一闻,简直爱不释手。 三王爷按压额头狂跳的青筋,强自忍耐。孟谷亮眼观鼻鼻观心,故作淡定的喝茶。 撒上最好的金疮药粉,用煮沸过的白布条包扎好伤口,贾环抡起酒坛豪饮几口,曼声道,“三日内不可沾水,不可饮酒,不可食用辛辣食物,记住了么?” “记住了。我那些好酒,你全都帮我喝了吧!你喝高兴了,跟我喝高兴了没啥区别!”五王爷笑得谄媚至极。 退至一旁当助手的军医只觉得一阵酸楚。昨日也说了同样的话,却被王爷踹出营帐!这人跟人啊,还真是不能比! “乖了。”酒气上头,少年漆黑的眼瞳雾蒙蒙的,泛着潋滟的水光,放下酒坛后拍了拍男人脸颊。 五王爷定定看他一眼,古铜色的肌肤竟透出两抹潮红,将外袍披挂在身上,语气格外讨好,“你才知道么!我什么时候没听过你的话!走,尸体和证物都放在后边的杂房,我带你去,烧的跟黑炭一样……” 两人携手出去了。孟谷亮作揖道,“三王爷,咱们也跟去看看?” “嗯。”青年略微颔首,站起身时广袖翻飞,将桌上的酒坛、茶杯、茶壶等物尽数扫落,乒呤乓啷的响声令人心惊肉跳。 五王爷回头,挑高一边眉毛冲他冷笑。 进入杂房,扑面而来的尸臭味令人作呕。孟谷亮忙用帕子捂住口鼻,两王与贾环却仿若未闻,径直踱步上前。 三王爷按下心中郁结,沉声发问,“你怎会想到把秦宅的尸体和物品都搬走?” 五王爷也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解释道,“五天前,秦观涛一家被乱军杀害,当时本王已攻下兰州,全城戒严,乱军不可能混入。且看那一刀割喉的手法,更合乎死士的风格,本王心有疑惑,当时便查封了秦府。次日秦宅亦被火烧,秦业又是秦观涛长随,两件事必有牵扯,故而本王下令严查,却不想把环儿引来了。”说到这里哈哈一笑。 三王爷摁了摁额头的青筋,道,“你说得没错,此事不像乱军所为。倘若先抢掠,再放火,总有几具尸体是被砍杀而亡。但这些人,却都是被烧死的。” “听左邻四舍供述,大火烧了许久,才隐约看见几个诡秘人影在秦宅内出入,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宅内所有人在那之前已经被烧死,也不知谁动的手。两处宅邸本王都翻找了很多遍,并未发现可疑。唯恐疏漏,亦唯恐歹人趁夜回转,本王把所有东西都带回军营严加看管。你们自己找找吧。”五王爷冲一堆破烂指点。 “但愿账册没被大火烧掉。”孟谷亮心存侥幸的在一堆焦黑物品中翻查。 三王爷缓缓卷起衣袖,正欲上前,却听环儿言道,“你们错了,这些人不是被烧死的。在大火燃起之前,他们已经死亡。” “你怎知道?”五王爷感兴趣的问。 “被活生生烧死的人会呼救,会痛苦挣扎,故而死相大多极为狰狞,肢体亦蜷缩成一团,口鼻心肺内呛入大量尘灰。”掰开一具尸体的下颌骨,叫众人观看被烧得通红却干净的口腔,贾环徐徐开口,“这些人肢体自然伸展,口鼻内无烟尘,表示在大火之前,他们已经停止呼吸了。” “果然说得没错!环儿,你竟会验尸?”三王爷极为惊愕。 “我曾说过,除了生孩子,这世上就没有我不会的东西。”贾环自傲的扬了扬下颚,惹得五王爷哈哈大笑。 三王爷亦忍俊不禁,心中郁结稍微被冲淡。 孟谷亮不着痕迹的打量少年,暗暗嗤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一点微末小技,也敢拿出来显摆。 贾环挽起袖子,看向五王爷,“哪具尸体是秦业?指给我看看,顺便把他体貌特征、身高年龄、伤病史都详述一遍。” 五王爷走到一具焦黑的尸体前,道,“这就是秦业,未燃尽的衣服内藏有秦业私印,脖子上挂着秦业未曾离身的金算盘,应该错不了。至于他生平,你等等,我找个人问问。”正欲遣稽延去寻书记官,却听三王爷徐徐开口,“秦业,原名周同,时年四十六岁、高五尺一寸、身形瘦弱、面白无须、好吸食五石散,十七岁从军,摔断左腿致残,归乡后为生计不得不卖与秦府为奴,成为秦观涛亲信后赐名秦业……” 过目不忘真是个好本事。贾环赞赏的睇他一眼,掰开尸体下颌骨,查看牙齿。 五王爷瞪视老三,却见他挑高一边眉毛,冲自己笑,心气儿立马不顺了。 “不对,这人不是秦业。”贾环一句话吸引了两人注意,连孟谷亮都停下看他。 “虽身高、性别符合,但从牙齿看,这人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绝不是秦业本人。”贾环斩钉截铁的道。 “可他左腿确实有残疾。而且,你怎能从一具焦黑的尸体上看出年龄?太匪夷所思了!”孟谷亮走过来,指了指尸体明显短了一截的左腿,又指了指面目全非的脸。 “一个人的年龄大小,可以从牙齿的多少和磨损程度看出来,具体的原理,我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不过,单这样看确实会出现误差,把尸体煮了,取出骸骨一验便知。”贾环挑眉看向三王爷。他上辈子是学医的,又在尸骨遍地的末日挣扎求存,勘验尸骨简直小菜一碟。 “来人,取几口大锅,把这些尸体煮了。”三王爷正欲下令,五王爷已高声发话。 稽延跟萧泽惨白着脸下去,心中腹诽:就知道碰上环三爷没好事! 煮,煮尸体?想起昏暗的,满是腥味的刑房,想起少年微笑剥皮的场景,孟谷亮揉了揉胃囊,忽然觉得自己没力气反驳了。 几口大锅很快架好,稽延使人将几具焦黑的尸体投入沸水,然后背转身不敢多看。萧泽为了脸面,站得笔直笔直的,眼珠子却有些呆滞。 腥臭的气味经水煮过后更显浓烈,孟谷亮抱着一个铜盆狂吐,两位王爷相对而坐,默默饮茶。 “我饿了,弄一碟糕点过来。”贾环甫一开口,便收到了孟谷亮、稽延、萧泽等人惊愕的目光。这个时候还吃得下东西,心志忒坚定了点吧?究竟是不是人? “我也饿了,来一碟酱牛肉,一碟白斩鸡,一坛烧刀子!”五王爷朗声下令。 “再加一碟花生米,一碗豆腐羹。”三王爷浅浅而笑。 “酱肘子。”贾环想了半天,追加一道。 侍卫脸色惨白,脚步虚浮的下去。菜一上桌,便引得孟谷亮吐出一口胆汁,如不是鼻端紧贴着鼻烟壶,恐会当场昏厥过去。 贾环拍掉五王爷拿酒杯的手,引得他呵呵笑个不停,表情跟吃了蜜一样甜,“环儿,我不是自己想喝,我是给你倒的。别光顾着喝酒,来,多吃点菜,瞧你,都瘦了!”边说边不停的夹菜。 三王爷冷笑,“环儿瘦了么?本王日日搂着他入睡,怎不觉得?” “你他娘的不说话会死么?”五王爷忽然砸了酒杯,表情狰狞。 “奔波一天,让我吃顿安生饭成么?”贾环用筷子敲击碗沿。 两人冷冷睨视对方,看向少年时又都柔和了面色,一边低声道歉一边夹菜,气氛终于和谐了,如果忽略周遭不停呕吐的人的话。 一顿饭吃完,腐肉也煮至脱落,贾环用钳子将惨白的尸骨捞出,按照顺序摆放在木板上,细细查看片刻后摇头,“此人不是秦业。左腿这道伤从骨头愈合的情况来看,不超过两年。且此人骨头沉而实,生前应该很强壮,未有吸食五石散的恶习。” 孟谷亮擦掉嘴角的胆汁,又洗了把脸,一边听一边不置可否的冷笑。大庆最优秀的仵作,也只能勘验半腐烂的尸体,烂成骨架的尸体连性别都分辨不出,又从何处得知如此详细的内情?这人真是哗众取宠! 然而下一刻,他却再也笑不出。只见少年从另一口锅内捞出一副骨架,验看片刻后笃定道,“此人三十有七,性别女,身形矮小瘦弱,有过一次怀孕史,额角有一道长三寸的疤痕,应是跌倒后磕碰尖石所致,受伤时年龄约在十五六岁。” “等,等等!让我查查!”孟谷亮心里一惊,忙去翻看秦业一家的详实资料。这些都是长随刚从民间搜集上来,他自个儿也只是草草翻阅一遍,还来不及递交给晋亲王,更别提让贾环看见。 翻到妻妾那一页,他一个字一个字指点过去,表情惊愕,“贾公子,按你的说法,这人应该是秦业的发妻黄氏。” 贾环点头,又取出一副骨架,勘验后道,“此人年龄十八至二十左右,性别男,身体瘦弱,背部微驼,有吸食五石散的历史,性渔色,经常出入烟花之地,染有梅毒,也就是杨梅疮。” 孟谷亮又是一阵翻找,惊叹道,“这人应是秦业之子秦宣林。他确实得了杨梅疮!贾公子,你好生厉害!” 贾环淡淡点头,接着勘验下一副骸骨。孟谷亮服了,彻彻底底服了,在一堆惨白的骨头里转了又转,看了又看,实在弄不明白少年究竟从哪儿得知如此详实的细节。 贾环真乃神人也,只他一个,把大理寺的精英全都比了下去!难怪当初晋亲王力排众议,定要带他出行! 两位王爷抱臂旁观,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看向对方后又齐齐冷笑。 87八七 连夜把二十四具尸体全都煮了,一一勘验完毕,贾环走到水槽边净手,曼声道,“秦业、秦业爱妾、爱妾所生幼子的尸体,与资料上所述不符。其他人确认无误。” 三王爷与孟谷亮敛眉沉思,片刻后异口同声的道,“秦业死遁!”互相对视,又齐齐开口,“查,将秦业死遁前的行迹一一详查,或许能找到线索。” 萧泽等人领命而去。 贾环回到营帐,立刻叫人备水,冲洗身上浓重的尸臭味,刚跨入浴桶,门帘便被掀开,五王爷腆着脸笑,“环儿,我帮你搓澡如何?” 贾环不理他,自顾浸入水中,漆黑的长发似浮萍一般飘荡。 五王爷等了良久,见他还未出来便有些急了,正欲伸手拉拽,少年却撩起长发哗啦啦钻出,冲他脸上喷了一串水珠,朗声而笑。 五王爷舔了舔嘴角,傻呵呵的道,“环儿的口水果然是甜的,好喝!别喷了,直接用嘴渡我一口。”边说边撅起唇,目露饥渴。 这人虽然爱犯贱,但贱的可爱,用前世的话来形容就是贱萌贱萌的。贾环眯眼乜他,又是一阵朗笑,背转身趴伏在桶沿,慵懒开口,“别闹了,帮我擦背。” “哎,小的得令!”五王爷暗暗咽了口唾沫,撩开少年海藻一般的长发,伸手揉搓他背部。当日刺上去的菩提花被水浸湿后色泽更显艳丽,在少年苍白肌肤的映衬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五王爷口渴的厉害,搓着搓着就变了味,改为爱抚揉捏,温热的唇慢慢贴上去,亲吻盛开的花瓣花蕊,又巡游流连而上,舌尖在少年耳蜗内勾缠,挑逗,呵出滚烫粗重的气息。 贾环眯眼轻吟,手臂缠绕上青年脖颈,忽而一个用力,将他掀翻在地,然后跨出浴桶,取下搭放在屏风上的绯红外袍,松松垮垮系在腰间,赤脚踩住他激凸的裆部,弯腰冷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别随便占我便宜。” “那你来占我便宜吧。好环儿,你想怎么对我都成!”五王爷挺了挺臀部,用自己的小兄弟磨蹭少年柔软的脚板,又拉开衣襟,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架势。 守在门口的稽延默默扭头,心中的悲伤逆流成河。 脚下的东西迅速变大变硬,还微微跳了跳。贾环按揉隐痛的眉心,极力告诫自己千万别踩实了。不过,这人真的很贱,红着脸撅着嘴的表情让他很有暴揍对方的冲动。 “你们这是……”三王爷立在门口,面上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们在亲热呢,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眼色?”五王爷立刻收起贱兮兮的表情,冷笑道。 三王爷却不理他,一把将少年拦腰抱起,放在榻上,取来浴巾,替他擦拭沾满灰尘的白皙脚掌,柔声道,“劳累一天了,快点睡吧。” “你呢?”贾环用脚趾碰碰他膝盖。 三王爷乜一眼从地上爬起来,正整理衣摆的老五,笑道,“我自然留下陪你。” “老三,我有给你准备营帐吧?”五王爷急了,上前将他拽开。 “我爱睡哪里用得着你管?”三王爷挑眉冷笑。 “这是我的军营,自然该归我管!你可别忘了,整个西北官场,上至一品大员,下至刀笔小吏,皆已被瞿泽厚收买。你查案子总得用人吧?届时别哭着喊着来求我!” “老五,你想抗旨不遵?”三王爷诘问。 “你能奈我何?”五王爷不以为意的冷笑。 两人气势相当,互不肯让,令营帐内的空气都稀薄几分。 贾环斜倚在软榻上,托腮笑看两人,悠悠开口,“不然你们出去打一架,谁赢了,谁今晚就留下侍寝。”话落曲起一只脚,动作慵懒的拍了拍身旁空置的枕头。 立在门口的萧泽跟稽延齐齐咳嗽,心道环三爷啊环三爷,您可真敢说!吾等拜服! 少年浑身冒着热气,海藻一般蜿蜒的长发滴滴答答掉着水珠,将绯红长袍浸湿,隐约透出苍白的肉色。衣襟完全敞开,一半掉落至腰际,一半搭在臂弯,泛着水光的锁骨极其优美性感,平坦结实的腹部遮掩在半湿半干的长袍下,引人遐思。曲起的一条腿笔直修长,将衣摆稍稍撑开,隐约可见毛发未丰的那处…… 少年好似一只精怪,美的妖邪,美得夺魄,美得叫人把持不住。 三王爷鼻头一阵发痒,喉咙亦堵塞的厉害,想上前,却忽然转身离开。 五王爷可不管那么多,眼睛都看直了,脱了外袍就往软榻上爬,却被大步回转的老三强拖出去。 挣开自家兄弟铁钳一般的手,五王爷气急败坏的低吼,“老三,你要搞清楚,那里面可是我媳妇!”话落狠狠瞪向对方微凸的裆部。 三王爷站得笔直,任由他打量,冷笑道,“你有本事,把这话当着环儿的面说一遍!” 五王爷还真没那个本事,立马怂了。 三王爷又是一声冷笑,锋利的眼刀刮了他撑的高高的裤裆一眼,转身离开。 五王爷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正欲掀帘进帐,却听少年慵懒撩人的嗓音传来,“我累了,别来扰我,否则三月不与你说话。” 五王爷抖了抖,立马放下掀帘子的手,抓耳挠腮好半晌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翌日,众人聚在主帐内用早膳。 两王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比着替少年夹菜。孟谷亮食不知味,对埋头吃得香甜的贾公子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夹在三王、五王之间竟还活得这般惬意,不简单啊! 正胡思乱想着,一名侍卫快步进来,急声禀告,“回王爷,回孟大人,陕西三十四名犯官,于昨夜子时俱中毒身亡。” “你说什么?”孟谷亮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下毒之人可曾抓到?”三王爷用手帕慢条斯理的擦嘴。 “下毒之人乃为囚犯煮食的婆子,已投缳自尽了。”侍卫拱手回话。 三王爷正欲开口,又有一名侍卫进来,禀告道,“王爷,昨日还咬死不肯松口的甘肃犯官今日全招了,言及冒赈之事乃甘肃总督王林仁、甘肃巡抚巴彦指使。王林仁、巴彦二人也供认不讳,于狱中双双自尽。” “好啊,一口气血洗陕西官场,其他人哪里敢招?而今又有了两个替死鬼,把瞿泽厚撇的一干二净,太子好手段。”三王爷扔掉手帕,眯眼冷笑。 “众口一词,死无对证,这案子该如何查?”五王爷睨视自家兄弟,语气嘲讽,“老三,你无能了!” 三王爷飞快睇少年一眼,眸色略沉。 就在这档口,一名身穿黑衣的暗卫躬身入内,凑在五王爷耳边低语。五王爷频频点头,打发他出去后笑道,“我的人已找到秦业爱妾与其幼子踪迹,拿了他两个,不日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秦业。这账册该是在他手里,老三,你欠我一次!” “找到人再说吧。环儿,我们走。”三王爷甩袖离开。 贾环揣了两个肉包子,慢悠悠跟上。五王爷哈巴狗一样绕着他打转,一路吹嘘自己如何治下有方,如何能力卓绝…… 到得秦业爱妾藏身的山洞,三王爷指着四具尸体,徐徐开口,“老五,这就是你找到的人?” 五王爷脸色铁青,几名受伤的暗卫忙跪下请罪,“王爷,这些刺客本欲抢夺此二人,见吾等倾力护卫,无法得手就起了杀心。他们袖中藏有暗箭,又淬了剧毒,吾等上前救治时已经晚了。还请王爷降罪!” “回去自领二十鞭!”五王爷沉声开口。 贾环蹲下,查验秦业爱妾及其幼子的尸体,又看了看两名已死透的刺客,冲三王爷摇头表示毫无线索。 三王爷按揉隐痛的太阳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讥笑道,“在重重护卫之下竟还叫刺客得了手。老五,你无能了!” 五王爷飞快瞥环儿一眼,表情尴尬。 除了生死不知的秦业和下落不明的账册,所有线索皆已断绝。三王爷跟孟谷亮一筹莫展,五王爷却憋了一口气,特地派出一支军队,专门搜寻秦业踪迹,差点没把他祖坟都刨出来。这日,终于传来喜讯。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赶往深山老林里的肖家村,挨家挨户搜查,终于在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房里发现了秦业的尸体。 他被捆绑在椅子上,外露的皮肤印有血肉模糊的鞭痕,牙齿被拔光了,满口鲜血,指甲缝里插着一根根寒光烁烁的银针,衣襟大敞,胸膛上有几个红肿溃烂的烙痕,脸庞扭曲,双目圆睁,死相十分凄惨。 “他被人刑讯过。”三王爷查看尸体后沉吟,又在屋内转了几圈,指点道,“屋内凌乱不堪,桌椅门窗皆留下不必要的刀痕,似乎为泄愤所致,与这些死士干脆利落的行事作风不符。看来,他们白跑了一趟。” “王爷说得有道理。我们再找一遍,掘地三尺也要把账册找出来!”孟谷亮挥手,身边几名侍卫立马在屋内翻找起来,每一块地砖都掀开了看,墙根处的老鼠洞都没放过。 从日上当中找到日落西山,连一片纸屑都没找着。 三王爷扶额沉吟,孟谷亮表情颓然。 贾环在尸体边转悠,忽然握住他双手,翻来覆去的看,又用匕首挑开他手背上小颗小颗的疱疹,凑于鼻端嗅闻。 “环儿,可有什么发现?”两位王爷异口同声的询问。孟谷亮满怀期待的看过去。 “暂时还不清楚。”贾环摇头,听见隐隐约约的哼唧声,负手前往后院,果然发现一座脏臭不堪的猪圈。 “贾公子,这里吾等已经搜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里面湿滑脏乱,您最好别进去,要干什么只管吩咐吾等。”两名侍卫拱手说话,靴子和衣摆上沾满黄褐色的糊状物,也不知是猪粪还是泥土,臭烘烘的十分难闻。 “无事,我只看一眼。”贾环摆手,立在猪圈外观察,见两头猪眼眶、口角、颜面部、颈部、肩部,俱有手掌大小的癣斑,心下稍微有了底,又见猪圈内有一重达几百斤的石槽,专供猪进食饮水,心下更为笃定。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他忽然翻身入内,一脚把几百斤重的石槽轻而易举踢开,露出压的平实的地面,劈手折断一根栏板,往下挖,片刻后挖出一个铁盒,扔给匆匆赶来的三王爷。 三王爷也不嫌脏,立即打开盒盖,拿出一本厚厚的账册翻看。 “王爷如何?可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孟谷亮喉头发紧。 大约一刻钟后,三王爷淡淡点头,将账册递给他。 孟谷亮指尖都在发抖,立即翻开细看,心中大喊: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太子此次,再无翻身的可能! 五王爷对账册没兴趣,把少年抱出来,拽着他去井边冲洗,一脸自豪的问,“环儿,只看了一眼秦业的手,你怎知晓账册在石槽下边儿?简直神了!” 贾环挽起袖子,漫不经心的道,“他手上长的不是普通的疱疹,而是猪皮肤霉菌疱疹。这种霉菌多存在于猪圈的土壤中。你看秦业本人,虽在逃难之中,却依旧穿着蜀锦制成的亵衣,吃用亦十分奢侈,可见是个好安逸,爱享受的。无端端的,他怎会接触猪圈内脏污不堪的泥土?故而我猜测,他肯定在泥土里埋了什么东西。” “原来如此!”两位王爷异口同声的喟叹。 孟谷亮冲少年作揖,赞道,“贾公子眼力卓著,见识不凡,实在令吾等佩服不已!此次归京,吾等必上禀皇上,记贾公子头功。” “不用了。四月底我还要参加殿试,反正会中状元,无需你替我扬名。”贾环用帕子擦掉手上的水珠,态度很有些漫不经心。 孟谷亮被噎的说不出话来,却再也不觉得少年哗众取宠。资料上显示,贾环这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定落到实处。乡试、院试、会试,一路走来,这头名就没旁落过别家。如此奇才却被三王爷率先笼络了去,当真可惜了! 两位王爷不知孟谷亮所想,被少年的坦率直白逗得忍俊不禁,又为他强大的自信深深折服。 88八八 是夜,三王爷在昏黄的烛光下翻看账册,冷笑道,“西北五省皆为苦寒之地,七年里瞿泽厚竟能聚敛两千多万两白银,不但贫瘠的土地被他榨干,恐连老百姓身上的血肉,亦被活活刮走两层,难怪他们要反!” 萧泽迟疑片刻,拱手,“主子,这本账册可是个烫手山芋。太子血洗了整个陕西官场,又连杀百十人,均为寻它。倘若太子知道它在你手里,也不知会使出何等手段。” “不只太子,本王那几个好兄弟也都盯着呢。无妨,让他们来抢,本王正好把这烫手山芋抛出去。”三王爷淡笑摆手。 正说着话,孟谷亮在帐外求见,言及想借账册一览。 “孟大人看完便存放在你处保管,无需还给本王。”三王爷温声道。 “如此重要的证物,下官不敢擅专,还是放在王爷处更为妥善。夜已深沉,王爷早些安歇吧,下官明日清晨再把账册送来。”孟谷亮弯腰作揖,毕恭毕敬的退走。 待他出去了,三王爷盯着晃动的门帘,诡异一笑。 因案情重大,又有铁证如山,且罪魁祸首已被打入天牢候审。两人不敢耽误,翌日便启程回京。 乱军在昆仑山一带出没,五王爷亲自领兵将他们送到西北边界。这日行至一处峡谷栈道,五王爷大声命令将士们提高警戒,眼看快要安全通过,两处高地忽然冲出许多乱军,将他们团团围住,又有几十个黑衣人夹杂其中,挥舞着寒光烁烁的仪刀直取三王爷手中的锦盒。 “不好,他们要抢夺账册,保护王爷!快!”孟谷亮大声呼喝。 这一喊彻底暴露了便装打扮的三王爷,连乱军都冲他砍杀而来,誓要用塗氏一族的鲜血告慰西北五省被盘剥而死的贫苦百姓。 贾环阴测测睇孟谷亮一眼,抽出腰间匕首,护在三王爷左右。冲出重围的过程中难免有些磕绊,且黑衣人身手鬼魅,行迹飘忽,又隐藏在乱军之中难以分辨,仅仅一个错眼,就被其中一人近了身,无任何多余动作,用刀尖挑断拴住锦盒的绳索,拿了便走。 “不好,锦盒被抢走了!”不知谁高喊一声。 贾环立刻回望,见三王爷无恙,心下稍安,又见他眉心紧皱,脸色铁青,当即对萧泽言道,“你保护塗修齐,我去拿锦盒!”话音未落,人已跃上半空,踩着一个个人头朝抢走锦盒的黑衣人奇袭。 “环儿,别去……”三王爷的呼唤被乱军声嘶力竭的喊杀声淹没。 身穿绯色锦袍的少年在黑压压的人群上空飘忽,往往还来不及感应到他的重量,他脚尖已轻点而过,转瞬就到得黑衣人身后,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光线,指尖勾住锦盒,轻而易举夺走。他身影已经远去,那黑衣人才缓缓倒地,头颅跟身躯骤然断成两截,嘶嘶鸣叫的鲜血洒了周围人一头一脸。 哪怕在战场上,头颅被齐颈割断亦是十分恐怖的死法。周围人抹掉脸上的鲜血,凄厉惨嚎。黑压压的乱军中忽然空出一片区域,赫然是那黑衣人倒下的地方。 黑衣人们慌了,纷纷朝少年围拢,甫一近身,便被他小巧的匕首削断头颅,眨眼间又是四五条人命。红色的,雾蓬蓬的鲜血像烟花般绽开,所过之处神鬼皆避。不但黑衣人胆寒,连乱军都怕了怯了,萌生退意。 三王爷见锦盒到手,表情不见轻松,反而显得更为凝重,又见所有黑衣人在少年手里皆走不过半招,眸色微黯,当机立断的下令,“所有人都去保护环儿!快去!” 萧泽回头看他,目露迟疑。 “快去!统统去保护环儿,不必管本王!”三王爷厉声呵斥。 萧泽不再踌躇,留下两人护卫主子,余者全部带走。拼杀中的五王爷怒吼道,“老三,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本王自然知道!”三王爷惨笑,挥剑将袭到近前的一名乱军杀死。 萧泽等人的应援,于贾环来说可有可无,他凌空飞度,所过之处人头落地鲜血喷涌,及至最后,见他脚尖踩踏而来,下面的乱军纷纷抱头,夺路狂奔,竟是骇得连魂儿都丢了。 孟谷亮见此情景,更为主子没笼络到这一人才感到可惜。 三王爷劈出一条血路,打马冲向栈道尽头。乱军本欲截杀他,见红衣少年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又连忙退开数丈,丝毫不敢近前。 五王爷护着孟谷亮亦杀出重围。 开阔的官道近在眼前,路基下是翻滚咆哮的黄河,最后十米,五米,两米……眼看就要冲出昏暗狭窄的栈道,逃出升天,护在三王爷身边的一名侍卫却忽然举刀横在他咽喉,口吐威胁,“把锦盒交给我,否则让他魂归西天!” 另一名留守的侍卫不敢稍动,用求救的眼神朝贾环看去。被远远抛在后面的五王爷等人目眦欲裂的看着这一幕。 “环儿,不要听他的。”三王爷十分冷静的下令。 只要此人稍微抖一抖手,塗修齐就会血溅三尺,人头落地!哪怕自己再快,也快不过他轻轻划拉的一瞬间。贾环怎么能不听他的?立即举起锦盒,沉声道,“我数一二三,我们同时交换筹码,行吗?” 叛反的侍卫朝紧坠在后面的黑衣死士和五王爷等人看去,犹豫了两息,点头道,“可以!” “一、二、三……”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两人同时将手里的筹码抛出。贾环将锦盒用力投向五王爷等人,侍卫却将三王爷抛向怒浪滔滔的黄河。 贾环心中一凛,想也不想便跟着跳下去,卷入浑浊漩涡的时候,依稀听见五王爷声嘶力竭的喊声。 那侍卫身手十分了得,抓住锦盒,凌空翻了两个筋斗,轻轻落在三王爷的汗血宝马上,在其他黑衣死士的掩护下疾驰而去。 五王爷气的眼珠血红,冲到黄河边对着翻滚的巨浪嘶吼咆哮。 见无人关注自己,孟谷亮与长随对视一眼,眸子里暗含诡秘的笑意。 贾环是逃命专家,上天入地、飞檐走壁,无所不能。他曾经为了躲避追杀横渡整个海峡,奔腾的黄河看似声势浩大,真入了水,那点小小漩涡还奈何不了他。 只是河水太过浑浊,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人,他立即搂住对方腰肢,往水面浮去。 河流湍急,破水而出的时候,他们已经离栈道有了好些距离,抱着一名成年男子逆流而上委实困难,贾环无法,只得朝下游,终于在一处避风湾上了岸。 青年呼吸正常,额头却有一道红肿,应是入水后被浮木或礁石撞击所致。贾环轻轻拍打他脸颊,喊道,“塗修齐,快醒醒!” 青年咳嗽两声,悠悠转醒,看见悬在头顶熟悉的面孔,呢喃,“环儿?” “是我。入夜后气温骤降,咱们衣服又都湿透,得赶紧找个地方栖身。快起来!”贾环伸手拉他。 却不想青年反握住他手腕,用力将他拉到怀中,翻身压住,漆黑的眸子闪烁着璀璨的亮光,“环儿,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出事。”所以我敢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你!最后那句话,他默默刻入心底。 被一个人全心信任的感觉太过美妙,贾环心绪鼓荡,表情怔愣。 三王爷粲然而笑,垂头含住他唇瓣允吸,舌尖紧紧勾住他舌尖,不舍得片刻分离,狂猛的力道弄得彼此舌根生疼。 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弄懵了贾环,但他很快回过味来,手掌按压在青年后脑勺,不准许他离开,亦不准许他后悔,灵活的舌头反客为主,在青年口腔内的敏感点流连舔舐,啧啧有声。 过了好半晌,两人才气喘吁吁的分开,深深凝视对方。 “与一个男人接吻,感觉恶心吗?”少年清越的嗓音此时此刻显得十分黯哑。 三王爷沉默良久,直到少年冷了面色,欲推开自己,才用唇瓣摩挲对方唇瓣,笑着低语,“我觉得,我有些食髓知味了!”话落,又是一记深吻。 两人在沙滩上辗转交吻,热切的用双手探索对方的身体,直到一个浪头打来,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起来,咱们得赶紧找个地方生火,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否则入夜后温度骤降至零下,会被冻死。”贾环用指尖在青年结实的胸膛画圈。虽已是三月底,倒春寒却还没过去,冷起来丝毫不逊于寒冬腊月。 “我舍不得起来。”三王爷喘了口气,握住少年作乱的手。 “那咱们抱在一起冻死好了。”贾环挑眉,搂住他劲瘦的腰肢。 “好。”三王爷低笑,真的躺在少年身上不动了。 两人静静拥抱,直到又一个浪头打来,才互相搀扶着起身,朝林中走去。走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天快黑了,才找到一座破败的房舍,里面有一张断了弦的弓,几根箭矢,几块被虫蛀蚀的兔子皮,一堆灰烬,一口黑乎乎的铁锅,一堆稻草,应是猎人搭建的临时落脚点。 贾环怀里的药品、银两、火折子、打火石等物均被大水冲走,唯有插在靴子里的匕首安然无恙。他找来一块干燥的木头,钻了一个小孔,塞入干草屑用木棍摩擦。 “粗活我来干吧,你歇着。”三王爷将贴在少年腮侧的湿发拢到耳后,语气说不出的温柔。 “怎么,不过接几个吻,就把我当女人看了?”贾环挑眉乜他。 “拿你当心爱的人看。无论你是男是女。”三王爷一边低笑一边凑近了去啄他绯红似火的唇瓣。醒来后的那个吻劈碎了他为自己设下的藩篱,压制在心底的欲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他的目光、思绪、触感,一切的一切都只围绕少年打转。 心脏窜过一道微弱的电流,贾环启唇微笑,用力摁住他后脑勺,加深这个吻。两人又缠在一起难分难舍。 “我觉得,不用生火,只要咱两抱在一起,就绝不会冻死。”好不容易分开,三王爷喘着粗气笑道。 “你在暗示咱两上床么?”贾环舔舐他耳蜗,嗓音黯哑,“那是你的错觉,事实上,你现在的体温低的有些危险。起来,你生火,我去找点吃的。” 三王爷没答话,用力箍紧他腰肢,在他喉结上啃咬,直至印下一串红痕,才满意的坐起,用棍棒摩擦草屑。 贾环凑过去亲吻他脸颊,出门寻找食物。 摩的手掌都起了燎泡,草屑终于冒出青烟,三王爷忙将火星移到干树枝里,小心翼翼的吹燃。不多时,贾环抱着一堆木头进来。 “这就是咱两今晚的食物?”三王爷拿起一根木头翻看。 “这里面才是咱两的食物。”贾环指了指木头上的一个小孔,用匕首剖开,挑出一根白白胖胖,还在蠕动的虫子。 “我想起了咱两初遇时的情景。”三王爷丝毫也不嫌弃,反露出怀恋的神色,将虫子置于火上烘烤,待焦黄后放入嘴里咀嚼,笑了,“好吃,有点微微的甘甜。你也尝一个。”依样挑出一根虫子,烤好后送入少年微启的唇瓣。 贾环伸出舌头,卷走食物的同时亦卷住他指尖,轻轻吸允。 三王爷眸色暗沉,扣住他后脑勺又是一个深吻。两人就如同幼小的孩子迷上了最新的游戏,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碰触,都能交缠在一起。 良久后,贾环抚了抚红肿发麻的唇角,继续挑虫子吃。 火越烧越旺,屋内渐渐暖和起来,湿透的衣裳蒸腾出白色的雾气。贾环找来两根竹竿,撑在火堆旁边,将衣服搭上去烘烤。 少年细腻而苍白的皮肤上印刻着色彩绚烂的菩提,阴森的骷髅和致命的毒蛛半隐在圣洁的花朵中,分明是一副诡异而恐怖的画卷,却透出令人窒息的诱惑力。三王爷鼻息陡然加重,一步一步走过去,从背后拥住他,用滚烫的唇和灵活的舌尖去舔舐那些花瓣、花蕊、花叶、甚至骷髅和毒蛛…… 一股淡淡的咸味在舌尖弥漫,隐含少年独特的体香。仅仅品尝他肌肤的味道,三王爷就觉得理智在离自己远去,只剩下猛烈燃烧的身体。 少年仰头喘息,反搂住他脖颈去吻他干燥的唇。火光摇曳,印在墙上的两道模糊剪影慢慢合二为一。 作者有话要说:三爷的第一次绝对不是老三的。 89 少年趴伏在干燥的草堆上,浑身赤裸,长及脚踝的乌发如最华美的绸缎铺撒开来,在摇曳的火光中泛出莹润的光泽。只披着一件外袍的青年跪在他身侧,撩起一缕发丝亲吻,又着魔一般去舔舐他背部的刺青,动作说不出的虔诚。 “环儿,环儿,环儿……”每落下一个亲吻,他就低唤一声少年的名字,不知疲倦。 “叫魂呢?”少年侧过脸睨他,沙哑的嗓音、慵懒的语气、眼角眉梢中微微透出的媚意,几欲令人发狂。 “能把你的魂儿吸出来就好了。”青年低笑,含住他唇瓣用力吸允,直到舌根有些发麻才恋恋不舍的分开,神情恍惚,“这场景,与梦中一般无二。” 贾环舔唇,笑问,“你经常梦见我?说老实话,是不是喜欢我很久了?” “对,喜欢你很久了。”三王爷轻柔地啄吻他发顶,鼻息加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贾环低笑,反手搂住他脖颈,道,“这时候作什么酸诗,用行动表示更快些!”手一点一点下滑,捉住他肿胀坚硬的那处揉捏。 三王爷倒抽一口气,掐住他腰肢覆身上去,用力舔吻他脖颈、背部、腰窝、股沟……深邃的眼眸中早已没了往日的冷静睿智,只余下疯狂的欲火。 指尖往少年紧致湿润的那处探去,刚要入内,黑漆漆的山林中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猎犬的吠叫,三王爷不得不停下所有动作,取下烘干的外袍裹住少年。 “是塗阙兮,他嗓门真够大的。”贾环耳力过人,一边慢条斯理的穿衣服,一边失笑。 “这么快就找过来,辛苦他了。”三王爷咬牙切齿的道。 两人刚整理好衣物,五王爷就牵着两条猎狗出现在门口,理也不理自家兄弟,一把抱住少年,狂喜道,“环儿,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贾环拍打他脊背安抚,“小小一条黄河,还奈何不了我。” 五王爷正欲朗笑,瞥见少年颈侧斑斑驳驳的红痕,喉头哽住了,然后慢慢转脸,用吃人的目光朝老三瞪去。 三王爷正与孟谷亮寒暄,察觉到他视线,冲他挑高一边眉毛,道,“乱军犹在昆仑一带出没,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看向少年时温柔一笑,伸出右手,“环儿,走了。” 贾环应诺,推开五王爷,走过去自然而然与他十指相扣。 一行人举着火把下山,五王爷却还站在破败的茅屋内,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稽延踌躇片刻,拱手道,“王爷,该走了。” “走?走去哪儿?失了环儿,这天下哪里还有本王的去处?”摇曳的火光映照出青年扭曲的脸庞,他忽而狂性大发,抽出腰间佩刀将屋内所有摆设砍成碎片,连烈烈燃烧的火堆都没放过。四溅的火星点着茅草、兔皮、桌椅等物,又烧穿他袍角,沿着华丽的,金线织就的龙纹往上爬。 稽延吓了一跳,忙跪下拍打火星,苦苦相劝,“王爷,您冷静点。眼下您失了一城,可回京以后,您有大把的机会……” “没错,你说的没错!环儿可不是谁都能随意摆弄的,哪怕老三也不行!”五王爷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忽而仰头大笑,一刀割断袍角,昂首阔步的离开。 稽延抹去满头满脸的冷汗,冲守在屋外表情古怪的将士们挥手。一行人隐没在漆黑的山林中。 孟谷亮发现晋亲王与贾公子之间的气氛变了,起初还只是朋友间的亲密,眼下却越来越黏糊。形影不离也就罢了,还常常十指紧扣,耳鬓厮磨,毫不避讳旁人目光。一次用膳,晋亲王竟取下贾公子唇角的饭粒,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而贾公子不但不觉得尴尬,反凑过去亲吻他腮侧。两人凝视对方温柔浅笑。 如此暧昧的场景,差点没灼伤孟谷亮的眼睛。好在几日后晋亲王因落水感染了风寒,待在马车内将养,这才令他暗松口气。 二十多天后,马车终于缓缓驶入京城地界。 “我先送你回府,再去宫中复命。”三王爷将少年抱在怀里,细细密密啄吻他脖颈,又握住他纤长的十指,一根根允吸,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满是痴迷之态。 “丢了账册,你该怎么向皇帝交代?”贾环侧过头,亲吻他坚毅的下颚。 “无碍,我病得如此厉害,父皇不会忍心苛责于我。”三王爷摆手淡笑。 “这瓶药你拿着,实在病得重了就吃一粒。使苦肉计也要有个限度。”贾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瓷瓶。 三王爷接过,将他压倒在锦被上深吻。两人发丝缠绕,鼻息交融,难舍难分。 萧泽立在路旁,尴尬的听着里面唇舌咂摸的声音,直至两人消停了,才小心翼翼开口,“三爷,荣国府到了。” “我该走了。”贾环推开青年,整理散乱的鬓发和凌乱的衣摆。 “实在是舍不得。若能将你日日夜夜栓在身边该多好。”青年从背后拥住他,侧头含他湿润的唇。 贾环低笑,主动加深这一吻。过了许久,两人喘着粗气分开,贾环半坐而起,正准备掀帘子下车,却又被青年拽回去,继续拥吻。 半坐而起,被拽回去亲吻,又半坐而起,又被拽回去亲吻,如此反复,不只萧泽头大如斗,连贾环都有些不耐烦,手掌覆在他唇上,没好气的道,“你有完没完?当真要跟我吻到地老天荒不成?” “倘若真能地老天荒,倒还好了。”青年面上含笑,眸中却暗藏一丝苦涩,捏了捏少年指尖,低语,“环儿,无论发生任何事,请你暂且忍耐。一切有我,一切都会好的。” 贾环定定看他半晌,不说话亦不点头,掀开车帘大步离去。 青年凝望他颀长的背影,神色恍惚,直过了一刻钟,才沉声道,“回宫复命吧!” 孟谷亮在神武门外等候良久,见晋亲王车马到了,立刻递牌子求见。 两人行至养心殿外,皇帝先召见孟谷亮,令晋亲王在外等候。足过了小半个时辰,大内总管高河才笑眯眯出来,宣晋亲王入内。目光对视,高河隐晦的递了个眼神。 “儿臣参见父皇。此次西北之行,儿臣有辱使命,还请父皇责罚。”三王爷跪下请罪。 “起来吧。”已显露老态的皇帝颔首,指着御桌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三王爷打开盒盖,取出一本账册,略翻看两页后表情错愕,“父皇,这本账册不是……” “启禀王爷,事情是这样。微臣察觉侍卫中暗藏奸细,唯恐账册遗失,未经您同意便将之替换。那些死士抢走的不过是本赝品,真账册一直在微臣这里。为防还有奸细潜伏左右,微臣一直隐瞒不报,请王爷降罪!”孟谷亮撩袍子跪下。 不待三王爷发话,皇帝率先摆手,“你不要怪他。出发前,朕有言在先,只要能查明真相,他大可以见机行事,无需通禀。” “儿臣感谢孟大人尚来不及,怎会怪罪?孟大人快快请起。”三王爷亲自扶他起来,笑容真切。 皇帝欣慰的看他一眼,待孟谷亮退走,忽然拍桌怒斥,“孽子,还不给朕跪下!” 三王爷立即跪下,脸色苍白。 “朕此次对你寄予厚望,却没想到为了一个娈宠,你竟罔顾自己性命,亦有负朕之所托。你年幼时朕曾教导你: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而今自省,你身上可还有半点君子之风?” 三王爷垂头沉默。 皇帝冷哼一声,越发疾言厉色,“且朕听闻,那贾环在你与老五之间左右逢源,挑拨离间,何其胆大,何其奸猾!为了这么个玩意儿,你竟把所有侍卫皆派去他身边护卫,不顾自己半点!朕白教养你一场!孽子,你可知错!” 三王爷磕了一个响头,徐徐开口,“启禀父皇,环……贾环并非娈宠奸佞之流,他见识卓著,能力非凡,又几次三番救儿臣性命,儿臣护卫他实乃应当应分,并不有违君子之风!请父皇明鉴!” “哦?你可敢向天发誓,对贾环只是朋友之谊,并非儿女私情?”皇帝目色深沉的看进他眼底。 三王爷敛眉沉默。 “倘若他只是个庸碌之辈,留在你身边当个乐子也就罢了。但他能力卓绝,见识不凡,且性情还十分邪佞,仗着你与老五庇护,常常无法无天横行无忌。朕不能留着他左右你。”皇帝语气冰冷。 “父皇,错在儿臣,不在贾环,且看在他又救了儿臣一命的份上,不要伤害他。若您不允,儿臣便长跪不起。”三王爷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额角立时红肿。 “你要跪便跪吧。”皇帝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一眼,甩袖离开。 两个时辰后,夜已深沉,三王爷依然笔直的跪在养心殿内。皇帝派高河前去规劝,不理,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缓步而至,端坐在御案后问道,“要朕不伤他可以,你愿拿什么来换?” “儿臣愿拿一身王爵来换。” “一身王爵?好好好!当真是朕教出来的好儿子!朕不杀他,你给朕滚,即刻滚出宫去!”皇帝怒而拂袖。 三王爷大喜,磕了三个响头,踉踉跄跄离开,刚出宫门便昏厥过去。 高河奉命送他回府,及至临晨才归,走进养心殿磕头。 皇帝一夜未曾阖眼,疲惫开口,“太医可曾看了?” “看了,说是受了风寒,又心力交瘁,需将养数月才好。” “为了一个娈宠,竟甘愿舍弃王爵,甚至性命。荒唐!实在是荒唐透顶!”想到这一茬,皇帝又是一阵恼怒。 “那可不是普通的娈宠,却是王爷的救命恩人呢。王爷重情重义,皇上您该高兴才是。”高河小心翼翼开口。 “你说的没错。齐儿性情、能力、心智,皆是不凡,只一个弱点,就是太过重情。与几位兄弟,除了老五,他皆相处得宜,尤其对小九儿照顾有加,朕对他自然是满意的。倘若他弃贾环于不顾,朕倒要心寒了。” 说到这里便想起派死士截杀自己兄弟的太子,又想起谋逆的大皇子,皇帝对晋亲王的怒气瞬间消弭。连血脉兄弟都不肯放过,倘若他禅位于这样的人,早晚也会被迫害而死。 高河受晋亲王所托,静默片刻后多嘴一问,“皇上,您要如何处置贾环?” 皇帝沉吟片刻,徐徐开口,“他到底救了齐儿,又是贾公后人,朕不杀他,便留在家中禁足两月。齐儿亦禁足一月,掠夺所有职务。他不是甘愿舍弃王爵吗?朕便让他尝尝做庶民的滋味!” “皇上您又忘了,晋亲王三年不肯入朝,只管徜徉书海,逍遥快活。您让他做庶民,没准儿他还求之不得呢。”高河笑呵呵的打趣。 皇帝先是怔愣,继而扶额喟叹,“他这性子,十成十随了姚老先生,忒淡泊名利了点儿!”虽语带不满,眼里却泛出笑意。 皇帝壮志未酬,野心难消,身体却已经支撑不住,半年前不得不做好禅位的打算,却舍不得手中权柄,又恐晚年凄凉,一心想寻一个易掌控、性温和、重情义的继承人。这一点,旁人不知,高河却看得通透,当然,晋亲王也同样看得通透。 今日这一出,看似晋亲王有负圣恩,难以重入朝堂,实则在皇帝心中加分不少。 三王爷从昏迷中醒来,就见曹永利守在床边,表情凝重。 “父皇意欲如何处置环儿?”他心心念念的只这一桩。 “皇上降旨,言及环三爷保护王爷不利,命其在府中禁足两月。”曹永利低声回禀。 “禁足两月?父皇好心思,竟变相的阻了环儿仕途!若不是因为本王,环儿今科该中状元的,该是我大庆百年来第一个连中小三元,又连中大三元的不世之材!他本该前程似锦,眼下却全都毁了,是本王的错……”三王爷眼眶通红。 曹永利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开口,“皇上让高公公带话,叫您日后远着环三爷,再不许被他扰了心志。五王爷既然喜欢,便让给他,也好缓缓兄弟情义。倘若日后再听闻你两为了他争来抢去闹到兄弟失和贻笑大方,便要,便要让环三爷永远消失。” “让给老五?他当环儿是什么?可有可无的玩意儿?那是本王的心头肉,是本王的心头肉啊!”三王爷心痛如绞,及至最后竟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拳一拳捶打床榻。 “王爷您别打了!小心弄伤自己!”曹永利忙将双手垫在他拳下,嗓音压得极低,“等过了这一阵儿,王爷您大业有成,一切都会好的。谁也不能逼您。况且,环三爷也不是任人摆弄的主儿,五王爷再如何喜欢,环三爷心在您身上,他也无法不是!不过一次科举,错过了便错过了,三年后,让环三爷做您钦点的第一任状元郎岂不更好?” 三王爷逐渐冷静下来,整理乱发,抚平衣摆,平淡的语气仿佛刚才崩溃失控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拿药来,本王要喝药。” 环儿,你可千万要等着我! 90九十 贾环回屋后倒头就睡,直到翌日凌晨才醒,刚用完早膳,宫里就来人宣旨,命他在家自省,两月不得跨出府门半步。 西北之行办砸了差事,贾环早已料到皇帝会降罪,故而并不如何吃惊,接过圣旨后给那太监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问道,“晋亲王眼下如何?” 那太监是个圆滑练达的,作揖道,“回贾公子,晋亲王那里也被禁了足,为期一月。不过……”顿了顿,他压低嗓音继续,“反正这事迟早会闹得大庆皆知,杂家这会儿先告诉你也无妨。皇上对晋亲王十分失望,已捋了他八府巡按、顾命钦差之职,又收了尚方宝剑、丹书铁劵,而今只留下一个亲王的虚衔。” “你可曾去王府宣旨?”贾环又问。 “先去王爷那里宣的旨,而后才到的荣国府。” “王爷可还好?”贾环又递了一个荷包过去,里面塞了一沓银票。 那太监用手指捻了捻,笑得十分谄媚,“贾公子你放心,王爷并无任何不妥。虽皇上一时震怒,却也派了太医常驻王府照看,可见王爷并未完全失了圣心。” 贾环满意的颔首,又打点了一些小巧精致的好物,将他送出府门。 出了荣宁街,那太监附在一随从耳边低语,随从应诺,慢慢坠在人后,逮着机会悄无声息的离开。不多时,曹永利便得了消息,匆匆来到书房。 三王爷正盯着墙上‘金榜题名’的横幅发呆,足过了好半晌才看向跪在门边的曹永利,眼珠布满血丝,嗓音沙哑不堪,“环儿可还好?” 曹永利作揖,轻声回禀,“江公公说三爷很好,接到圣旨后并无郁色,亦不见恼恨,态度很是平淡。”话落扯开一抹笑,轻快道,“他还给江公公送了许多好处,打听您的消息,可见心里一直记挂着您呢。” “是么,那就好。你退下吧。”三王爷紧绷了一天一夜的心弦终于放松,拿起少年遗留在书房内的策论、习字帖等物,认真翻看,一坐便是一整天。 晋亲王府波澜不兴,贾府却炸开了锅。贾母、王熙凤等人如何幸灾乐祸暂且不提,赵姨娘闻听消息,差点没昏厥过去,连忙用力掐自己虎口,诘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怎好端端的将你禁足?四月底的殿试怎么办?不考了吗?” “自然是考不成了。”贾环用绢布擦拭仪刀,神情专注。 “差事办砸了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皇上怎能这样,一句话把你大好的前程都毁了!”赵姨娘眼眶红彤彤的,不停用手帕抹泪。眼看儿子就要连中三元,离登天只一步之遥的时候被踹下来,那种大起大落的滋味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 可贾环却不是普通人,眉头不皱,心绪不乱,语气亦十分平淡,“三年后再考也是一样,不急。” “可三年后探姐儿就二十一岁了,你不着急,她着急啊!”赵姨娘眼泪掉的更凶,唉声道,“我本想等你中了状元光耀门楣后,替探姐儿寻一户好人家。而今你仕途受阻,且阻你那人还是皇上,探姐儿要想嫁个好人家却是难了。” 贾环将寒光烁烁的仪刀插入刀鞘,漫不经心的开口,“作甚一定要嫁入豪门深宅?你看看你自己,在贾府过得可还快活?嫁一户人口简单,家境殷实的不好吗?没有森严的规矩束缚,没有妻妾相争,没有尔虞我诈、藏污纳垢,日子过得安稳又松快,寿数都比别人长。” 赵姨娘慢慢止住哭泣,敛眉沉思,越发觉得儿子说得有理。 贾环这才抬头,淡淡瞥向半掩的窗户。 探春心下一惊,连忙带着侍书悄无声息的离开,回房后坐在梳妆台前发愣,过了小片刻竟嘤嘤哭起来。 “姑娘,快别哭了,当心环三爷听见。”侍书连忙上前劝慰。 “听见就听见,他能奈我何?我还当他如何出息,却不想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西北出了那样大的纰漏,多少老臣重臣避之唯恐不及,他一介白身跑去掺合什么?办砸了差事,只有被推出来顶缸的份儿!蠢货!自己蠢也就算了,作甚要连累我!”气性越发大了,探春扫落妆奁,怒骂,“叫我堂堂公侯千金嫁入寒门小户,过衣不遮体、食不饱腹的日子,亏他说得出口!我宁愿绞了头发当姑子,也绝不屈就!” “可眼下环三爷仕途受阻,赵姨娘又是家生子出身,眼界人脉有限,您就是再着急,也没办法不是?来,喝口玫瑰香露缓缓神。”侍书低声规劝。 探春拂开香露,掩面哀泣,“我怎会如此命苦!摊上那样的姨娘兄弟,便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投靠过来,好处没有,反倒平白受了拖累!倘若太太还在,哪会落到这般境地……” 侍书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抹泪。两人都没发现,赵姨娘在门外站了许久,终是撕掉手里丰厚的嫁妆单子,铁青着脸离开。 两月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大庆变个天数。 太子与瞿泽厚冒赈之事爆发,牵连数百官员。西北官场从一品大员到刀笔小吏,能保住性命的竟然一个没有,倘若全部处斩,西北官衙将陷入瘫痪。皇帝不得不划下两万两的死亡线,即便如此,被斩首的依然有七八十人之众。 重入朝堂的晋亲王因办事不力被捋夺所有实权,成了空头王爷。四皇子取而代之,授命监察使、顾命钦差、刑部尚书,又赐尚方宝剑,带头彻查西北大案,一时风光无限。 随后太子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反扑,向皇帝揭发四皇子联合七皇子八皇子收受贿赂,卖官卖爵之事,言及江南官场皆为四皇子所控,连年来泄露科举试题,为投效麾下的举子大开方便之门,秘密安插到要位,就连深得皇帝信任的领侍卫内大臣孟谷亮、总管内务府大臣姜经纬,暗地里都听命于四皇子。 皇帝震怒,立即撤换几人,将远在南疆巡边的九省统制王子腾召回,一力彻查西北大案和江南舞弊案。短短十天,王子腾连任刑部尚书、领班军机大臣、保和殿大学士,使了雷霆手段查清案件后又受封一等忠勇公,成为大庆又一权势滔天的人物。 瞿家抄家灭族;太子被废贬为庶人;瞿皇后被打入冷宫,投缳自尽。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圈禁府中,无旨永世不得出。 西北、江南官场被清洗一空,又因今科试题泄露,涉事举子皆革除功名,其余人等成绩作废。朝中极度缺人,皇帝不得不将留在京中候缺的官吏全部派遣出去,又从基层小吏中提拔了一大批人担当实职,这才解了西北、江南之危。 经此一事,皇帝迅速衰老,隐隐透出禅位的意思。有心者细数众位皇子,这才惊觉大皇子、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皆被圈禁;二皇子被废;三皇子失宠;只有五皇子与九皇子最有希望登顶。然而五皇子行事向来荒唐,不得人心,加之母妃早逝,没有助力,比不得九皇子,还有一个宠冠六宫的容贵妃杵在后面。 事情平息后,皇帝果然将九皇子封为义勇亲王,命他前往户部历练,随即擢升容贵妃为容皇贵妃,授予凤印,代为管理后宫事务,又提携容贵妃母家,隐有替九皇子造势之意。 如此举动,大臣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纷纷向九皇子倒去。 ?? 不仅大庆朝风云突变,连荣国府也翻了天。因王子腾位极人臣,被发配至金陵老家的王夫人终于迎来了出头之日。 “姑娘,你听说了吗?太太要回来了!”侍书气喘吁吁的跑进门。 “她的脸……”探春悚然一惊。 “听说王大人在南疆寻到一位神医,拔除了太太体内毒素。昨日王夫人前来拜访老太太,商量迎回太太的事。” “老太太何意?”探春捏紧手帕,嗓音发抖。 “太太娘家如今权势滔天,能给予宝二爷不小的助力,又能压制环三爷,老太太自然是千肯万肯。”侍书忧心忡忡的开口。 探春垂头沉吟片刻,果断道,“把我私库里的好东西都取出来,咱们去探望宝玉跟凤嫂子。” “环三爷和赵姨奶奶那里你怎么交代?”侍书踌躇不前。 “我都十八了,哪家姑娘十八了还嫁不出去?要交代,也该他们给我交代才是!”探春冷笑,走到屏风后换衣。 两人跨进宝玉屋内,就见他正趴在桌上,用一小竹管吸食一堆白色的粉末,脸上露出痴迷之态。一群花枝招展的优伶环绕身周,娇笑连连。 时下的贵族子弟均有吸食五石散的嗜好,探春不以为怪,等他享受完了才笑着开口,“宝玉,近来可好?” “三妹妹来了,快请坐。”宝玉倒进一优伶怀中喘息。 三年里,宝玉消瘦不少,脸色亦十分苍白。虽然贾环也同样苍白,可他周身萦绕着一股森冷煞气,显得很不好惹。不似宝玉,一看就是个孱弱的。探春不着痕迹的打量他,暗暗皱眉。 五石散欲仙欲死的效果没了,宝玉这才睁眼,自顾穿上锦绣外袍,道,“三妹妹来得不巧,我与义勇亲王有约,即刻便要出府。你请回吧。”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少了姐姐妹妹就日日哭泣,夜夜失眠的无知少年。三年不来探望,这个时候再来却是有些晚了。 “那还真是不巧。”探春勉强一笑,走到门口停步,问道,“听说太太要回来了?什么时候?” 宝玉精神大振,眯眼而笑,“下月初就回,我亲自去金陵接她。” “是么,终于要回来了,真好,届时你路上小心……”直出了垂花门,探春才从恍惚中回神,忧心忡忡往琏二奶奶院子行去。 王熙凤听说探春来访,面也不肯露就将她打发走,一应贵重礼物倒是留下了。 探春挫败而回,正心烦着,却被赵姨娘叫到房中,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你怎又去见贾宝玉?不记得他将你害得如何凄惨了么?是不是听说太太要回来了,又起了攀附的心思?我这里庙小,终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想走只管开口!” “太太本就是我嫡母,我孝敬她是应该的,怎就成了攀附?”探春惊声尖叫,表情怨愤,“你也不看看我今年多大了,连个像样的人家都没定下!你们不能帮我,还不许我自个儿替自个儿谋划?” “我这不是替你找着呢么!你来看看,都是些好人家。”赵姨娘瞬间气短了,将一本花名册递过去。 “商户,秀才,小吏,乡绅……这就是你说的好人家?你怎不干脆把我配给小厮算了?我是荣国府的三姑娘,正正经经的官家小姐,不是卑贱的家生子!”探春音量陡然拔高,不等赵姨娘分辨,掀开门帘冲出去,看见立在院中挥刀的贾环,冷冷一笑,“你还有闲心舞刀弄枪,不知外头传成什么样儿了么?都说你与晋亲王耽于享乐才办砸了差事,又引得他与五王爷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皇帝视你为奸佞娈宠之流,却顾忌你贾公后人的身份,又念在你两次救了晋亲王,这才没杀你,只阻了你仕途。而今九皇子即将登位,三王爷、五王爷日子都不好过,可再也护不住你了!没发现三王爷解除禁足以来连问也不问你一声么?三年后科举入仕,你趁早省省吧!” 贾环举起仪刀将一截两抱粗的木头劈成两半,又横向劈成碎块,这才斜眼睨她,嘴角挂着一抹轻蔑的笑。 “你可劲儿的笑吧,多早晚有你哭的时候!”探春咬牙切齿的离开。 “来人,帮贾探春挪院子,当年怎么来的,现在还怎么出去,不属于她的,一样不许带走!”贾环轻飘飘开口。 仆役们躬身领命,即刻把三姑娘‘请’出去。 这下,赵姨娘却是顾不上女儿了,心急火燎的追问,“环儿,探姐儿说得可是真的?你当真是晋亲王的娈宠?” “我不是他的娈宠,”贾环将仪刀舞得猎猎作响,态度很有些漫不经心,“可我们关系确实不一般。姨娘,我只喜欢男人,只对男人才硬的起来,所以这辈子根本不打算娶妻,亦不会有子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赵姨娘身子摇晃,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91九一 五月,京中的桐花开的正好,微风拂过,纷纷扬扬由枝头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四处弥漫着淡而雅致的花香,沁人心脾。若是往年,必然有状元郎鲜衣怒马而过,今年却毫无动静,连过路的行人都低眉顺眼,战战兢兢,生怕招惹什么祸端。 御林军全副武装,昼夜不停的在各处要道巡逻。一切都昭示着——大庆要变天了。 与外界的压抑气氛不同,这日的荣国府显得特别喜庆。铜质大门被擦的亮蹭蹭的,台阶扫得纤尘不染,连两只石狮子亦被水冲洗一遍。入了正门,各处楼阁都挂着大红的灯笼,更有鲜花锦簇,仆役成群,一派繁荣富贵之象。 王夫人目不斜视的走到正厅坐下,摸摸自己光滑细腻的手背,长舒了口气。终于回来了! 王子腾如今执掌八十万兵权,又圣眷优渥,实乃大庆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贾政待王夫人自然与往日不同,不但亲自去金陵接人,且一路小意温柔,体贴周到。贾母强撑病体到仪门外相迎,牵着她的手说了许多偎贴话。 婆媳两个抱头痛哭,仿似全无芥蒂。 抹掉眼泪,王夫人徐徐开口,“怎不见赵姨娘跟环哥儿?” “回太太,环哥儿禁足院中,赵姨奶奶忧思过度病倒了,皆无法前来。”秦嬷嬷小声开口。 “原来是这样。”王夫人用绣帕掩嘴,笑道,“那便改日再聚吧,反正日子长着呢,不急。”她倒是很想立马整死这二人,只可惜一来她不敢踏足那小院,生怕又沾染什么邪门的毒药;二来有把柄在贾环手里,还得徐徐图之。索性哥哥飞黄腾达了,三王爷、五王爷与大位无缘,皇帝又因他二人厌了贾环,弄死他,也只是早晚的事。 一转念就看见隐在角落里的探春,王夫人眸光微闪,招手道,“探姐儿,三年不见,竟出落的如此水灵了,快过来让母亲好生看看。” 探春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过望,连忙上前蹲身行礼。 “若我记得没错,你今年该满十八了吧?可曾定了人家?”王夫人拢拢探春鬓边如云的秀发。 探春苦涩开口,“回母亲,姨娘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环哥儿身上,却是没准备女儿的婚事。” “是么,她怎能如此粗心大意。”王夫人轻拍探春手背安抚,“无事,既然母亲回来了,自然替你寻一户好人家。而今你舅舅颇有些声望,咱不需着急,只要放出话去,门槛都能被冰人踩破。” “姑妈说得没错,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咱贾府的女儿虽多有不及,可也同样不愁嫁呢。”王熙凤掩嘴打趣。虽说王子腾是她堂伯父,可关系到底隔了一层,不如王夫人,却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且感情十分深厚。王熙凤是个有决断的,立马抛却前尘,亦不顾贾琏的万般阻挠,与王夫人重归于好。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笑了。 探春状似羞涩的垂头,眼里却精光电闪。王夫人摒弃前嫌,亲热待她,无非又是玩得老把戏,纯为膈应打击赵姨娘而已。可只要自己过得好,嫁得好,一生顺遂,荣华富贵,她哪管那么多?反正那两人,也不拿她当回事的。 赵姨娘额头裹着一条方巾,病歪歪的躺在榻上,见儿子无动于衷,只顾着喝酒吃菜,终于耐不住了,拍桌子道,“我不管,从明日起,我就替你物色人选。你不肯出面,我就让她跟公鸡拜堂,怎么着也得把人弄进门!你还小呢,喜欢男人只是图个新鲜,长大了就知道女人的好处了!要不,我先给你纳两房小妾,叫你体验体验?” “吃你的东西吧!”贾环往她口里塞了一个水晶虾饺。 赵姨娘囫囵吞下,觉得装病这招忒没意思,扯掉方巾胡吃海塞,化悲愤为食欲。 正当时,小吉祥掀帘子进来,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令她脸色大变。 “早说过贾探春是只白眼狼,你偏不信。劳心劳力替她相看人家,到头来却得一句‘全副心思都在环哥儿身上,顾不上我’,说这话的时候,她也不怕闪着舌头。有奶便是娘,够凉薄的。”贾环嗤笑,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姨娘目光放空,仔细回忆与女儿在一起的时光,发现这样的践踏、背叛、抛弃、落井下石,总是如影随形,未曾有半分改变,亦从未捂热她冰冷的心,忽然觉得万般疲惫。 “算啦,由她去吧。”她摆手。 “你这是第几次说这话,又是第几次心软回头帮她?”贾环给她倒酒。 “再没有下次了。你老娘我也是有气性的。”赵姨娘丢掉酒杯,举起酒坛豪饮。 贾环低笑,同样举起酒坛豪饮,心里却暗暗数着日子。 两月之期很快过去。这日一大早,贾环刚跨出府门,就见五王爷站在贾府对面的酒楼上,冲他招手,“环儿,上来!我有话与你说。” 解禁后看见的第一人不是塗修齐,贾环心里十分失望。禁足中不许外人探望,亦不许随从夹带私信,他已经很久未曾得到过塗修齐的消息了。 “快上来!不然我就下去逮人了!”见少年不动,五王爷拔高嗓门催促。 贾环无奈,只得踱步上楼,跨入厢房后开门见山道,“有什么话赶紧说,我忙着呢。” “忙着去见老三?别白费功夫了,他如今是关键时刻,又与你传出那样的流言,肯定不会见你。当日他把所有侍卫派去保护你,丝毫不顾自己安危,你听得明白亦看得清楚吧?是不是很感动?”五王爷替少年斟酒。 贾环没碰酒杯,淡淡瞥他一眼。 “别装了,若不是他当日的言行触动了你,你岂能跟他走到一块儿?”五王爷见他不搭理自己,自顾把两杯酒喝了,嗤笑道,“实话告诉你,那天的事,他早有预料。他知道途中会碰见乱军和死士,知道账册会被夺,知道孟谷亮是老四的人,知道他暗中换了账册,亦知道身边的侍卫是个叛徒。但唯一没料到的,是你身手竟那般厉害,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一个眨眼就结果了太子麾下最精锐的死士,拿回账册。当他说出‘全力保护环儿’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想到那侍卫会挟持自己威胁你,亦想到你会用账册交换他,就连你们回京后的处境,他都早有预料。” 抹掉唇角的酒渍,五王爷继续开口,“你以为他很看重那本账册?错了!他巴不得账册被抢,好顺利从这些污糟事里抽身,然后看太子一系跟老四一系鹬蚌相争。他就是那么个人,喜欢不费一兵一卒将敌人扼杀。都说我是大庆战神,可比起他来,我却是差得远了!他把太子的把柄抛给老四,又把老四的把柄抛给太子,自己隐在幕后冷眼旁观,掌控全局。他平日里结交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虽然有才,却不得重用。可你看看现在,那些人都去哪儿了?在西北,在江南,皆身居要职,一飞冲天。不知不觉中,他就把大半江山拽在掌心,哪怕父皇不禅位于他,反属意老九,可只要他动动手指,这大庆就能改天换地。他算计了我,算计了你,算计了太子,算计了老四,算计了父皇,算计了全天下所有人,甚至他自己!我曾说过,他的脑子跟咱们不一样,里面有数不清的弯弯绕绕。跟他玩,你迟早会吃亏!这不,快到手的状元没了,仕途也毁了,你还要继续跟他缠一块儿?环儿,你不是那样傻的人!” 五王爷用力握紧少年僵冷的指尖。 贾环一言不发的挣脱,抡起酒坛豪饮,片刻后将空坛子随手一扔,直接从窗台跃下。 五王爷大惊,探身出去查看,少年颀长的背影已消失在转角。 “备马,去晋亲王府!”他想也没想便跟着往下跳。 五王爷说得那些话,两月里,贾环也常常思虑,可又被他暗暗压下。无论如何,他都要给塗修齐一个亲口解释的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然后再决定是继续走下去,亦或就此结束。 到得晋亲王府,贾环几步跨上台阶,正欲敲门,却不料门忽然开了,某人与他撞了个满怀,腰间一块玉佩没系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哪个该死的走路不长眼睛?”那人抬头怒斥,看清贾环面孔,冷笑道,“贾环?你竟然还有脸登三皇兄的门?你把他害得还不够惨么?” 贾环神色淡漠,瞥他一眼就要往里走。 “王爷,他把你的皇子玉佩摔碎了,这可是杀头的死罪!”与他一道来的王仁高声提醒。自从王子腾受封一等忠勇公,王家转瞬成了京里最有头有脸的人家之一。王仁的交际圈广了,不知何时竟攀上九皇子。两人一拍即合,关系亲厚。 九皇子本就对贾环恨之入骨,只无奈他背后有两位皇兄庇护,不敢妄动。而今他已然快要登基,哪里还有顾忌,看看地下裂成两半的玉佩,咬牙命令,“给我打,打死不论!” 两名侍卫应诺,抽出佩刀砍杀过去。贾环举手反击,却听九皇子叫嚣道,“你若敢还手,本王连你那低贱的姨娘也一块儿斩了!” 贾环迟疑一瞬,刀风已呼啸而至,将他后背砍出一道一尺长的,深可见骨的伤口,又一刀袭向下盘,嵌入腓骨,拔出时只闻骨头断裂的咔擦声,令人听了头皮发麻。他想反击,可思及这里是毫无人权的封建社会,弄死一个皇子,连姨娘也会被牵累,只得咬牙按捺。反正他死不了,日后必要这些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九皇子负手而立,惬意的欣赏少年的惨状。王仁嘴角含笑,眼眸晶亮。坠在最后的贾宝玉先是怔愣,而后撇开头去。 “本王的人,你们也敢动?活腻歪了!”匆匆赶来的五王爷看见半跪在地上满身鲜血的少年,心脏都快裂了,跳下马后疾奔过去,一脚将两名侍卫踹翻,然后拔出佩刀一下一下劈砍,鲜血四溅,脏器横飞,不过小片刻功夫,就把两人砍成一堆肉泥。 九皇子等人骇得魂飞魄散,五王爷看过来时,下腹竟隐隐抽搐,几欲尿崩。 “环儿,没事了。本王护着你,谁敢动你,本王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避开伤口,小心翼翼抱起少年,五王爷嗓音沙哑,隐含哽咽,走过九皇子身边时,杀意翻腾的血红眼珠瞪得对方肝胆欲裂。 “五,五皇兄,他撞碎了我的皇子玉佩,我这才……”九皇子指着地上,委屈开口。 五王爷瞥一眼裂成两半的玉佩,走过去一脚将之碾成粉末,冷笑,“皇子玉佩?以为自己封了亲王,就了不得了么?凭你也配?罪奴官妓所生的贱种,爬得再高,依然是贱种,成不了龙凤!与你站一块儿都污了本王身份!”话落一个窝心腿,将九皇子踹出老远,然后大步离开。 五王爷此次西北平乱,一月里连夺五省,立下不世之功,回京后被皇帝加封为忠顺亲王,又由定远平寇大将军往上擢升为抚远大将军王,手握精兵强将无数。哪怕九皇子如今已成为隐形太子,亦无法与之抗衡,只得硬生生受了这一脚,低垂着头,连怨毒的眼神都不敢让他瞧见。 贾环回头,远远看见塗修齐大步走来,眼眸幽深,表情平淡,竟无法窥见他半点心绪。这人如果愿意向你敞开心扉,便清澈见底,一旦蓄意隐藏,便深不可测。在这一刻,贾环忽然意识到,他们分立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片刻的交集从不代表任何意义。 少年黑而亮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雾霭,再也印不出自己的倒影,然后撇开头,不肯多看自己一眼。三王爷用力掐烂掌心才没让自己追出去,看向瘫软在地上的九皇子,温声询问,“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五皇兄怎能这样,因一个外人对我喊打喊杀的。我不过见那贾环把三皇兄害的如此落魄,想教训教训他而已……”九皇子惊魂未定,看见地上两滩肉泥,更是怕得厉害,话没说完便要拱手告辞,“皇兄,我先回去了。今晚父皇为我和母妃举行宴会,你一定要来。你如今解了禁足,也该多多在父皇跟前露脸。至于重入朝堂的事,我会向他说情的,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 “如此,便多谢九皇弟了。”三王爷微笑将几人送走,转回府内时一脚一脚碾碎已僵死两人的手骨,俊美的脸庞扭曲而狰狞,“给皇叔公递个消息,就说哈巴狗儿不乖了,叫他帮忙调教调教,让那两只畜牲莫忘了自个儿身份!” 萧泽领命而去,心内暗暗为九皇子和容皇贵妃默哀。惹谁不好,偏惹王爷的心头肉!本来还有几天好日子可过,眼下却是要倒大霉了! 92九二 一上马车,五王爷便火急火燎的催促,“回王府!赶紧派个人把王太医找来,快!” “不用了,别忘了我也是大夫。”贾环取出金疮药洒在伤口上,撕掉衣摆草草包扎,又背转身去,将药瓶递给五王爷,道,“帮我上药。” 心知环儿的医术比太医好上无数倍,关心则乱的五王爷这才回神,小心翼翼脱掉他外袍,替他处理伤口。 “老九那个贱种,本王定要将他碎尸万段!”看清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五王爷神色狰狞,面容扭曲。 这点小伤,在旁人眼里万分凄惨,可对贾环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他享受着剧痛刺激神经的畅快感,眼珠一点一点染上血色,用力拽住五王爷脑后的发髻,将他拉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一字一句开口,“他的命是我的,你别动!还有,今晚不要独处,找些人彻夜狂欢!” 五王爷傻愣愣的盯着他如火的红唇,道,“你要作甚?你伤成这样,我心都快碎了,哪还有心思狂欢!” “你听不听我的话?”贾环又将他拉近几分,近的无需碰触,亦能感受到他嘴唇的温热。 五王爷脑子彻底烧糊了,压根没办法思考,古铜色的肌肤一点一点泛出潮红,结结巴巴开口,“我,我自然听你的话!我什么时候未听你的话了!今晚宫中设宴,我本来不想去的,你既开了口,我去就是,宴后再与麾下将士相邀醉红楼喝酒!” 说到这里惊觉不对,忙急赤白脸的解释,“环儿放心,我去醉红楼只单纯的喝酒,绝不让闲杂人等近身!” 贾环勾唇笑得邪魅,拍拍他通红的脸颊,柔声赞许,“乖了!” 五王爷傻呵呵一笑,避开伤口将他珍而重之的搂入怀中,以免车厢的震颤对他造成二次伤害,问道,“环儿,你要作甚?” “自然是讨债。”少年清越的嗓音里饱含森冷的杀意。 *********************************** 是夜宫宴,皇帝、容皇贵妃、九皇子相携来到保和殿,和乐融融亲密无间的气氛看上去不像关系冷漠疏离的皇族,倒似寻常的一家三口。朝臣们见此情景,更确定了圣上中意的继承人非九皇子莫属。至于容皇贵妃之前的出身,圣上既然已经替她母家昭雪,又重新启用她族人,自然是无碍的。 牵着容皇贵妃走到帝后位置落座,又将九皇子安置在身边,皇帝挥袖道,“开宴吧。” 三王、五王分坐左右文臣武将之首,离正中那金灿灿的皇位,却是有些远了。 钟鼓琅琅,琴音铮铮,铺着红毯的大殿走入一群身段婀娜的舞姬,踩着时而婉转,时而激昂的旋律翩然起舞,引人入胜。 皇帝却无心欣赏,与年近四十依然艳色夺人的容皇贵妃耳语谈笑,好不亲热。一众妃子看红了眼珠,就连台下的臣子,也都频频侧目。 九皇子端起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晶亮的眼里满是惬意和自得。隐忍了那么久,终于要登上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拼命按捺,才没让自己露出狂喜之态。 五王爷瞥他一眼,眸色森冷。三王爷冲他举起酒杯,笑得温文尔雅。 宴会过半,大臣们酒酣耳热,渐渐放得开了,逮着机会便凑上前给九皇子敬酒。九皇子来者不拒,脸上至始至终带着亲和的微笑。 皇帝与容皇贵妃小酌几杯,从她艳丽无双的醉态中回神的时候,却发现幺子已被大臣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个个脸上带着恭敬而谄媚的表情。平素乖巧听话,性情内向的幺子今日高谈阔论,意气风发,显得很是陌生。 他脸上慈爱的微笑淡了淡,朝左右看去。老五正与一帮武将划酒拳,依然是那副跌宕不羁的混样儿;老三安安静静独坐一旁,不见失落,亦不见妒恨,与他视线对上,举起酒杯遥遥致敬。 皇帝心里偎贴,亦举起酒杯回敬。 就在这档口,喝得醉醺醺的睿亲王踉跄上前,扯开自己标志性的大嗓门,道,“皇上,老臣敬你!” 睿亲王比皇帝还小几岁,却是皇太祖幺子,先皇的嫡亲兄弟,两人生前皆对他宠爱万分,着他管理宗人府。按辈分,皇帝还得叫他一声皇叔,在皇室宗亲中地位十分超然,且与五王爷一样,是个混不吝的人物。 一见他上来,皇帝就觉得头疼,却又不能驳他脸面,举起酒杯笑饮。 “哎,慢着!小杯喝不爽快,换大碗来!”睿亲王扔掉拇指粗的小酒杯,捞起两个大碗,满上后硬塞进皇帝手里,催促,“喝喝喝,痛快点!想当年皇兄与我对饮,不喝完十坛不许离桌的!”话落咕咚咕咚喝得干净,然后把碗口往下一掼,仰首大笑。 皇帝无法,勉强饮下半碗,从喉头到胃囊均火烧火燎的疼,额角更是一抽一抽,眩晕的厉害。 睿亲王喝得比他更多,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住,歪在御案下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抽噎,然后慢慢转头看向容皇贵妃,扯开嗓门叫唤,“这,这不是织月吗?多年不见,身段越发丰硕迷人了!还记得你在教坊里的时候,咱两多快活么?碧玉池里,撷英阁内,甚至假山洞里,你缠着本王不许抽身,小嘴儿叫的多动听,多欢快啊!本王如今还记得你左边椒乳儿上那粒艳艳的红痣,随着本王夯入的动作起起伏伏,好看极了!本王恨不能把它吸进嘴里尝尝那甜丝丝的味道!你可真狠心啊,叫本王授你血囊塞穴假扮处子之法,转脸就勾搭上了本王的皇侄儿!还未入宫便身怀有孕,也不知是谁的种!你这水性杨花的荡妇!本王当初就该掐死你,以洗清皇室血脉,否则也不会沦落到而今不敢下黄泉面见父皇、皇兄的地步,本王错了,呜呜呜……” 说到最后,他竟像个小孩一样嚎啕大哭,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织月乃容皇贵妃发配教坊做官妓时的艺名。她当年艳冠京城,又标榜卖艺不卖身,引得许多达官贵人趋之若鹜,而睿亲王就是她当年最强有力的庇护者,直至她被皇帝看中纳入后宫。 其中内情少有人知,眼下听了睿亲王的醉话,众臣心里惊骇莫名又鄙夷万分。血囊塞穴、假扮处子、未入宫先怀孕……这,这实在是荒唐至极!龌龊至极!更别提睿亲王之前所说那些放浪形骸的场景! 再转眼看看呆愣中的九皇子,众臣心里不约而同浮现一个想法——此人,究竟是不是皇帝血脉?莫不是谁的野种吧? 皇帝喉咙灼烧的厉害,想阻止睿亲王的疯言疯语却无法出声,及至听到最后,混沌的头脑慢慢转为清明,眸色阴森的朝容皇贵妃看去。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一直以为她出淤泥而不染,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如此精彩的内情!她左乳的红痣,他曾舔过无数遍,简直爱不释口,而今思及,真真想吐…… 容皇贵妃吓懵了,哆嗦着唇瓣无法成言,迎上殿内众人鄙夷的目光,恨不能立时死过去。她用力拽住皇帝冰冷的手掌,正欲分辨,九皇子却猛然冲上大殿,对睿亲王拳打脚踢,口吐秽言,“本王跟本王母妃也是你能胡乱编排的,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嘴里喷粪……” 那可是睿亲王啊!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盛宠不衰的睿亲王!皇帝的皇叔,皇子的皇叔公啊!哪怕他说得再难听,九皇子也不能对他动手吧?这可是大不敬大不孝之罪! 众位大臣,包括皇帝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狗操的杂碎!本王的皇叔公你也敢碰!”五王爷箭步上前,一个窝心腿将九皇子踹飞出去,然后弯腰扶起满脸涕泪的睿亲王。 “皇叔,您怎样?要不要紧?”大庆以孝治国,皇帝气炸了肺也不得不上前垂问睿亲王,见他又哭又笑酒还没醒,怕他再说些惊世骇俗的混话,忙转头对三王爷吩咐,“齐儿,你皇叔公喝高了,即刻送他回府。把李院正也一块儿带去!” 三王爷躬身领命,把小孩一样赖着不肯走的睿亲王搀扶下去。 皇帝强装无事,吩咐继续开宴,略坐了小片刻后带着失魂落魄的容皇贵妃先行离开。九皇子受了内伤,被宫人抬去诊治。众位大臣面面相觑如坐针毡,想即刻回府压惊,却又碍于五王爷大马金刀压阵,只得硬着头皮相陪。 三王爷将脚步虚浮,痴话连篇的睿亲王扶上马车,驶出宫门后从暗格中取出一瓶药酒抛过去,曼声道,“皇叔公,别装了,起来擦药。” 睿亲王腾地一下翻身坐起,骂骂咧咧道,“竟敢对老子动手!如此不知礼数,行为粗鄙,怎会是我塗氏血脉!皇侄儿老糊涂了,竟还想禅位于他!他是怕咱大庆百年基业倒的不够快怎地?” 三王爷微笑听他抱怨,待他骂得爽快了,徐徐开口,“父皇最近可能不想看见你,明日一早你便请旨去大元山祭拜皇陵,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父皇未必就是属意他,不过抬举他以观世间百态罢了。” “不是最好!除了你,谁坐那个位置,老子都不认!”睿亲王呲牙咧嘴的擦药,不一会儿又吭哧吭哧的笑起来,“老五那一脚踹的好极了,痛快!本王回来请他喝酒!” 三王爷但笑不语,将他送回府,小坐片刻,出来后已换了一身黑衣,与萧泽骑上快马消失在夜幕中。 养心殿内,容皇贵妃面无人色的跪在皇帝脚边。 “皇叔说得那些话,可是真的?”皇帝闭眼倚在榻上,表情平静。 “小九儿他的的确确是皇上的子嗣,皇上不信,与他滴血验亲也是使得的!”容皇贵妃膝行上前拽住他手臂。 皇帝终于睁开黑沉的双眼,冷声道,“如此,你就是承认了与皇叔有过一段私情?不,也许不止皇叔?是了,你到底是官妓出身,哪能出淤泥而不染呢……”他狰狞的笑起来。 “皇上,臣妾与睿亲王毫无瓜葛,您要相信臣妾啊!”容皇贵妃面色惊惶,目光闪烁。 皇帝定定看她半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郁积的怒火狂猛燃烧。就这么个玩意儿,竟被他当宝一般捧了十多年!可恼!可恨! 正当时,一名太监在外说话,“启禀皇上,五王爷与都指挥使袁大人打起来了!”袁大人名为袁文正,乃容皇贵妃胞兄,平反后被皇帝从流放之地召回,破格提拔为正二品的都指挥使,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 容皇贵妃听了这话面色更显苍白,心脏汲汲皇皇,惊跳不已。皇帝对这位大将军王的容忍度,比之她跟小九有过之而无不及。同他杠上,不用想就知道吃亏的会是哪个,况且在她如此狼狈危难的时刻,简直是雪上加霜! 皇帝额角的青筋剧烈抽痛,强自按捺满腔怒火,追问道,“好端端的怎打起来了?” 太监战战兢兢开口,“回皇上,袁大人喝高了,斥责五王爷竟敢对太子动手,实乃大逆不道……” 不等他说完,皇帝气笑了,诘问,“太子?朕最近有册立储君吗?爱妃,你可有印象?”他阴沉难测的目光朝抖得筛糠一样的容皇贵妃看去。 “臣妾,臣妾……”容皇贵妃不知该如何回答,干脆掩面哭泣,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不动人。 皇帝却无心欣赏,冷笑道,“看来朕最近对你们太好了,竟让你们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朕本想拉拔拉拔你跟老九,待朕禅位甚或百年后你们不至让人欺负。却没想把你们的野心喂大了。呵~朕忘了,你们到底出身卑贱,承受不起朕的抬举!罢,罢,罢……” 他喟然长叹,果断下令,“来人,去钟粹宫收了皇贵妃金册与凤印,交予淑妃暂管!也是朕糊涂了,竟让一个罪奴官妓统辖六宫,谁人能服?” 说话间,九皇子哭哭啼啼跪在门外请求觐见。 “取一滴九皇子的血进来!”皇帝语气十分冷漠。 九皇子的啼哭声戛然而止,容皇贵妃也忘了装可怜。 两滴血在水中交汇,然后慢慢,慢慢融合在一起。容皇贵妃霎时瘫软,激动的泪流满面。皇帝冷眼瞥她,甩袖离开。 门外的九皇子拽住宫人诘问,表情狰狞,语气癫狂,“血融了吗?血融了吗?快告诉本王!快呀!” 宫人被他摇得脑袋发晕,连忙答道,“融了,融了!” “我是皇子,我是皇子!哈哈哈……”九皇子失心疯一般笑起来,也不管容皇贵妃境况如何,跌跌撞撞跑出宫去。 93九三 五月的晚风充满了醉人的花香,又暗含一丝不属于春天的燥热。屋檐的灯笼被风儿拨弄的左右摇晃,将锦绣的花团和茂盛的树木照耀的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不知哪儿来的野猫从阴影中走出,拱起脊背伸了个懒腰,嘴里发出慵懒的喵呜声。 贾环把玩着一个黑色的小瓷瓶,徐徐开口,“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吧。” 吱嘎声传来,紧接着是珠帘晃动的脆响,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在床榻前停驻,想伸手摸一摸少年腿上的伤口,却又忽然觉得胆怯,沙哑的嗓音难掩痛苦,“环儿,你可还好?” “我很好,等会儿会更好。”少年抬头乜他,唇角微勾,“宫宴结束了?” “结束了。”三王爷坐到床沿,五指插入少年浓密的墨发慢慢梳理,温柔的语气中暗藏一丝刻骨的杀意,“环儿放心,早晚有一天,我会让老九变成一个死人!”吻了吻少年的发旋,继续道,“既然你无法参加殿试,那状元之位我便替你留着,谁也休想染指。再等半年,不,三月,三月后我重开恩科,钦点你做我的状元郎。好不好?” 他垂头,用期待而惶恐的目光朝少年看去。 “不好。”手掌覆盖在男人狂跳的心脏上,贾环将他一寸一寸推离,语气前所未有的淡漠,“那天,那个为了我可以奋不顾身的塗修齐,只是一个阴谋,一个算计?” 三王爷面色惨然,无言以对。 “我曾如此信任你,爱慕你,将你视为我的精神支柱……”似乎想起了令人愉悦的过往,少年绯红的嘴角隐含笑意,“我可以放心的把自己的后背依托给你,可以安然的在你身边入睡,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你在我心里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甚至超越了我的姨娘。我曾想过,如果你永远不回应我,我就永远守在你身边,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亦甘之如饴。倘若你要回应,那便给我一份最纯粹,最炽热,最干净的感情,因为我会拿同样的感情作为回报。” 唇边的笑意变为冷嘲,他喟然长叹,“可到了最后,你却让我所有的悸动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环儿,我错了。”三王爷用力握住少年微凉的指尖,哀求道,“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在我心里,同样是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最贵重,最不能遗失的珍宝。我同样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贾环慢慢凑近了去分辨他眸中的痛苦。 蕴含独特药香味的气息吹拂在脸上,三王爷想靠近去含住少年绯红的唇瓣,却又渴望他能主动送上一个代表原谅的亲吻。心脏跳的太快太乱,竟隐隐抽痛。 少年终于开口了,却一瞬间将他打落深渊,“可是,我已经不能再相信你了。你走开。”最后三个字缓慢而坚定,与此同时,他骤然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漆黑的眼瞳失去最后一缕光亮,变得漠然冰冷。 这是少年在面对陌生人时才有的眼神。看着你,却从不把你看进眼底。 三王爷心痛如绞,死死扣住他手掌不肯放松,心里无声呐喊:环儿,求你再看我一眼! 贾环挣扎起身,冷笑道,“还不走?难道要我亲自送你?” 染血的纱布看上去触目惊心,三王爷慌忙松手,小心翼翼将他摁坐回去,哑声道,“你快躺着,不要乱动,我走就是!”行至门边顿了顿,几次张口,却发现干涩的喉咙无法成言,只得缓慢而颓唐的消失在夜色中。 贾环面无表情的看着晃动的珠帘,久久不动。 三王爷出了贾府,走入一条暗巷。 “王爷,环三爷他……”借着月光看清男人满是痛悔的表情,萧泽立即打住话头,默默把缰绳递过去。 三王爷翻身上马,踩住镫环的脚却忽然打滑,跌了下去。 萧泽连忙跑过去搀扶。 三王爷推开他,轻轻拍抚焦躁不安的骏马,过了片刻再次翻身跃上,却又再次跌落。 “王爷,您踩着属下上去吧。”萧泽半跪,指了指自己膝盖。 三王爷沉默良久才徐徐开口,沙哑不堪的嗓音吓了萧泽一跳,“不用了,去给本王找一辆马车过来。”他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浑身的力气,在踏出贾府的时候,已经被抽干了。 萧泽冲黑暗的虚空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一名容貌普通的男子赶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来,到了巷子口缓缓停靠,安静等候。 车厢内点着一盏昏黄如豆的壁灯,虽然空间狭小,却十分舒适,案几上备有几碟可口的糕点和几壶好酒。三王爷坐定后呆怔半晌,忽然拿起酒壶仰头狂饮,大片酒水由唇角洒落,浸湿衣襟。 萧泽十分纠结的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劝阻。 一连灌下两壶烈酒,三王爷靠倒在软枕上,以手覆面,轻轻哼唱,“青妹呀!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面对这好湖山愁眉尽展,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蓦然见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阳道巧遇潘安。这颗心干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波澜?” 往日耳鬓厮磨,亲密无间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男人沙哑的嗓音带上了几分哽咽,翻来覆去的吟唱同一句,“蓦然见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阳道巧遇潘安。这颗心干百载微波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波澜?却为何今日里陡起波澜……” 微亮的水光从男人指缝缓缓溢出。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失去的究竟是多么纯粹而炽热的一份感情,哪怕用世上最珍贵的宝藏,最烈的酒,最美的女人交换,也不能代替的感情!从此以后再没有那么一个人,能把所有的信任、钟爱、甚至灵魂,寄放在他身上。 “王爷,您别喝了。”萧泽斟酌半晌,轻轻开口,“等您日后大业有成,这天下间就没有您得不到的东西,得不到的人。您无需如此伤神……” 镂空的壁灯内,一豆烛火微微颤动,发出哔啵声响,照亮了男人被泪水打湿的手背。他久久不动,待心脏的剧痛稍微平复,才直起身掀开车帘,朝月光中巍峨耸立的皇宫看去,黑沉的眼里燃烧着令人惊心悼胆的野望。 ******************** 待月上中天,贾环慢条斯理的拆开纱布,脱掉衣服,换上一套夜行衣。白天还狰狞可怖的伤口,眼下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曾存在过。哑巴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荷包递上,对此奇景恍若未见。 贾环将荷包置于鼻端嗅闻,轻笑道,“一股子尿骚味。”这荷包是九皇子主动送到他手里,而今正好依着气味寻人。留下它的那天,他便想着某一刻或许能用上。 鬼魅般翻进义勇亲王府,凭借超人的目力和嗅觉,贾环逐渐向九皇子靠近,终于在一座精致的小阁楼顶落脚,从屋檐倒挂而下,朝微敞的后窗看去。 窗下是一片荷花池,故而无需担心侍卫经过。大朵大朵的荷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洪亮蛙声,将一切声息掩盖。 九皇子正趴在桌上吸食一堆白色的粉末,表情十分扭曲。一名肩披薄纱,身段曼妙的女子攀在他背上,轻轻舔舐他脖颈,双手游弋,四处点火,却不料被狠狠推开,跌倒在地。 “王爷,您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女子膝行上前,抱住他大腿娇娇怯怯的询问。 “不该问的,最好不要多嘴!”九皇子通红的眼珠朝她瞪去,容色似恶鬼一般狰狞。 女子定了定神,用脸颊摩挲他腿侧,笑道,“王爷别气了,等您将来做了皇帝,大可以把得罪您的人统统斩了!” 药效冲顶,九皇子心情亢奋起来,听了这话更是激越,将她拉入怀中褪掉衣物,直直撞进去,疯狂的念叨,“你说得没错,等本王做了皇帝,就把所有得罪本王的人碎尸万段!塗修齐,塗阙兮,塗玮晨(睿亲王),贾环……一个都不放过,一个都不放过!” 女子被撞得骨酥肉软,尖叫连连,哪还有闲心细听他念叨谁的名字,喘着粗气附和,“碎尸万段没意思,得下油锅炸,上炮烙蒸,下火海烤才是……王爷用力,再用力一点……” 九皇子狂笑,越发用力捣弄,恨不能把女子捅穿,扯住她头发命令,“叫本王皇上,快,快叫啊!” 女子一边娇喘,一边声声的唤着皇上,丝毫不怕外人听了去。 贾环漠然的看着这一切,直到两人酣战告一段落,几个小厮抬了一大桶热汤入屋,又躬身退走,才快速扔了一粒黑色的药丸进去。 药丸悄无声息的滚到桌脚,转瞬化为一缕烟尘消散,正欲起身洗漱的两人倒头栽在一块儿,人事不知。 贾环脚尖发力,跃入屋内,坐在床沿拍打九皇子灰青的脸庞,漫不经心的考虑他的死法,唇角带着一抹诡异而愉悦的微笑。 片刻后,他抽出匕首,在九皇子白嫩的脖颈划下一道血线,刃口触及微微震颤的颈动脉时又忽然改了主意,走到屏风后脱掉全身衣物,赤着脚再次走回床边…… …… 小半个时辰过去,少年跨入浴桶,缓缓地,有条不紊地清洗身上沾染的血迹,待他跨出时,浴桶已经变成血池,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少年取出一粒绿色药丸置于双掌揉搓,搓出的药泥细细涂抹在皮肤表层,确定全身肌肤无一遗漏,才走到屏风后穿衣,继而翻窗出去,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 翌日凌晨,义勇亲王府。 九皇子一边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翻身坐起,忽然觉得掌下十分粘腻,定睛一看,眼眶都快裂了。只见昨晚还娇喘连连的侧妃,今晨已死得僵透,更为可怕的是,她肚腹被人剖开,脏器被人取出,扔在他怀中,更有一截肠子拖拖拽拽挂在他脖颈,触感冰冷而湿滑,粪便的恶臭夹杂着鲜血的腥甜冲入鼻孔直达大脑,令人不可遏制的联想到十八层地狱。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赤红的鲜血,一大片、一大堆、一大滩……床上、床幔上、锦被上、地上、墙上……到处都是。 “啊啊啊啊啊啊……”一大串尖叫从九皇子喉咙涌出,掀翻屋顶,冲破云霄。他想扯掉脖颈上的肠子,却发现它绕了好几圈,还打了个死结,根本扯不掉,不小心抓破肠壁,竟泻出黄褐色的粪便,恶臭难闻。 无心再管肠子,九皇子奋力从一堆血肉中挣脱,刚跳下床,就因地上一大片湿滑粘腻的血液而摔倒,本就满是鲜血的亵衣亵裤更像从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不仅口鼻,连眼眶和耳朵都浸入鲜血。 浓稠的腥味无处不在,刺目的艳红无处不在,哪怕世上最胆大妄为的人,也抵御不住如此惊骇,如此残忍,如此恐怖嗜血的刺激。 九皇子好不容易爬起来,却脚软的走不动道,一边嚎哭一边呕吐。 推开房门闯入的大丫头吓得惊声尖叫,凄厉的嗓音能把人的耳膜都刺穿,然后白眼一翻昏厥过去。随后赶至的侍卫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然后转脸,呕吐不止。所有人堵在门口,却无一人胆敢踏入这幽冥地狱一般的房间。 最终还是九皇子拼尽力气往外爬,一爬出门槛便连打了几个滚,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然后又开始疯狂的呕吐,差点没把苦胆都吐出来。 “义,义勇亲王遇刺,赶紧去宫里禀告皇上!快!”吐完一轮的侍卫长虚弱开口,看一眼浑身浴血,脖颈还挂着一串肠子的九皇子,又开始嗷嗷的干呕。 副手捂着口鼻答应,抬起千斤重的腿,踉踉跄跄离开,出了阁楼便拔腿狂奔。 “你们把王爷抬回前院洗浴,顺便找个太医。”侍卫长指着几名下属吩咐,又指着一名涕泪横流的丫头,“你去后院通知正妃娘娘。” 几人各自领命。等把九皇子洗干净了,看清他额头被匕首刻下的‘贱种’两个字,再要追回进宫禀告的侍卫已经晚了。 皇帝听了那侍卫详尽的描述,对京中竟然存在如此手段通天,残忍嗜血的人物感到恐惧不已,立刻指派大理寺卿和晋亲王严查此案,言及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找出来。 94九四 三王爷与大理寺卿彦靖来到义勇亲王府,欲探望饱受惊吓的九皇子,却被王府总管拦在门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因记挂环儿讨债的事,五王爷一直关注着义勇亲王府的动静,见老三和大理寺卿带着许多龙禁尉把王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忙登门查看情况,不与任何人打招呼,一脚将那总管踹开,大步进去。 “不要进来!本王并没遇刺,不需你们查案,都给本王走开!走开!”九皇子躲在锦被中癫狂的大喊,身体抖个不停。 五王爷理也不理,掀开锦被将他揪出来,看清他额头刻下的两个血字,愕然道,“贱种?”这招忒损了点儿,再加上昨晚宫宴容皇贵妃出丑的事,母子两个彻彻底底毁了,绝无翻身的可能。 紧跟在后面的彦靖心下十分震惊,连忙撇开头,暗忖:这凶手定然与九皇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否则哪会用如此恶劣的手段?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刮了九皇子的脸皮,比直接杀了他更残忍。 三王爷表情沉痛,细看,深邃的眼眸却毫无波澜,上前几步正欲安抚九皇子,却不料将身后的彦靖暴露在对方视线中。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过来!出去,快出去!”九皇子一边凄厉的惨嚎,一边屁滚尿流的钻进被窝,抖的跟筛糠一样。 “他这是怎么了?疯了?”五王爷厌恶的皱眉。 “启禀王爷,主子受了刺激,害怕看见红色。您瞧,这屋里的红色物件全都给换了,连院子里盛开的红花,也全都捋秃噜了。”总管指了指窗外几棵残枝败叶的海棠,又隐晦的看了看大理寺卿身上艳红的官服。 彦靖冲两位王爷拱手,自动自发退到门外。 三王爷沉声问道,“害怕看见红色,为何?” “这,您看了那小阁楼,就知道了。”总管双手置于胃部,暗暗压下呕吐的欲望。 见九皇子状若癫狂,语无伦次,几人不便多待,转道往小阁楼走去,一路询问王府侍卫案发时的情况。侍卫长断断续续将早上的见闻说了,然后趴伏在荷花池边呕吐。七尺高的彪形大汉,半跪在地干呕连连,眼中含泪容色灰败的模样,看上去竟十分孱弱可怜。 彦靖这才知道,额头刻字根本算不得什么,开膛破肚、血肉横飞、大肠绕颈……一样比一样更为骇人,一样比一样更为嗜血!他审理过各种各样的案件,唯独这件,行凶者的手段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且残害的对象还是一位亲王。虽说这亲王究竟是不是皇上的种还有待商榷,可也够胆大妄为的了! 五王爷听得有滋有味,简直迫不及待要往那传说中幽冥血池一般的房间走一遭。三王爷却暗觉心惊,这手段,怎越听越像环儿的风格。可他的伤……按下疑惑,他快走两步。 一行人到得门边,还未入内,便闻见一股浓浓的恶臭,令人几欲昏厥。侍卫长又开始干呕,捂住口鼻闷声道,“两位王爷,彦大人,恕奴才多嘴,你们最好还是别进去,从窗户缝里瞅一眼也就是了。里面的景象太过恐怖,已逼疯了两个丫头一个太监……” 不等他说完,五王爷已大步而入,三王爷紧跟其后,彦靖深吸口气,这才抬脚。随同查案的仵作,书记官,侍卫等人也纷纷跨入门槛,不过眨眼功夫又都争先恐后的跑出来,趴在荷花池边狂吐。 侍卫长又吐完一轮,抹掉嘴角的胆汁,虚弱道,“早告诉过你们别进去了!我有好几个兄弟都吓病了,这会儿还在医馆里躺着呢!” 两位王爷沿着不沾血的墙根在屋内游走观察,表情平淡,彦靖却有些受不住了,却不得不为了脸面强撑。虽已经听过一遍描述,可看见真实的场景,依然被那铺天盖地的血腥和暗藏在血腥背后的恶意骇的不轻。 能将富贵温柔乡转变为阴森恐怖的幽冥地狱,这凶手还是人吗? 见两位王爷走到床边查看侧妃的尸体,同样俊美的脸庞未有丝毫变色,眸光亦平静如水,彦靖摇头暗叹:不愧是天家血脉,这份心志,这份定力,远超常人数倍!反观已经濒临崩溃的九皇子,高下立见。都说九皇子不是皇上的种,没准儿是真的。 “你过来看看。”三王爷直起腰,冲他招手。 彦靖连忙结束胡思乱想,避开地上的血迹走过去。他本就是个兢兢业业的人,一旦投入,很快就忘了恐惧,验完尸体又在屋内各处查看,最后停在浴桶前,表情甚为惊异。 三王、五王各自捡了张椅子落座,静静等候。他两的侍卫统领分立门口两侧,对屋内炼狱一般的场景仿若未见,还体贴的叫人奉茶。外面无人敢应,推来搡去的耽误了不少时间,那侍卫长无法,只得端着茶盘哆哆嗦嗦进来,乒呤乓啷放下后像兔子一样跳过地上血迹,没命的跑出去。 五王爷盯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 三王爷斟了一杯热茶,慢慢啜饮,举止优雅,神态安闲。 查验完房间,彦靖转头看向二人,叹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笑得欢快,一个喝得自在,两位王爷果真不是凡人! “可有线索?”三王爷放下茶杯,挑眉询问。 五王爷也不笑了,虎目微张。 彦靖定了定神,拱手道,“启禀两位王爷,下官已有了一点头绪。” 三王爷表情淡然,拢在袖中的指尖却微微一颤,道,“说说看。” 五王爷将手置于刀柄上,盯着彦靖意味不明的笑。倘若这人看见不该看的,说了不该说的,他不介意再为这房间添一盆鲜血。 彦靖命在旦夕却犹不自知,徐徐开口,“只是一点头绪,并无确切的线索。方才在义勇亲王屋内的时候,下官发现他脖颈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本该划断血管却戛然而止,反杀了侧妃剖开肚腹,然后扯出肠子环绕王爷颈项,又在王爷额头刺字,可见与王爷有不共戴天之仇,宁愿令他饱受摧折生不如死,也不愿给他一个痛快。等会儿问了王爷,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至于这屋内,下官实在是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盖因行凶者手段之高明,心性之残忍冷酷,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彦靖咽下一口唾沫,指点屋内各处道,“屋内如此多的血迹,那行凶者本该浑身沾满鲜血,衣袍鞋袜浸湿后总会留下脚印掌纹才对。可两位王爷请看,这屋子里除了义勇亲王挣扎的痕迹,再无其他,可见行凶者应是脱掉了全身衣物,搭放在此处屏风上,然后赤身裸体行至榻前,以娴熟的手法剖取侧妃脏器,环绕义勇亲王颈间,刻下字迹,然后走到此处,跨入浴桶清洗身体,最后穿上衣物避开血迹,扬长而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有条不紊,没留下一丝半点可供追查的痕迹。由此可见行凶者手段之狠辣,武艺之高绝,心性之坚定远远超越常人。如不是亲眼所见,下官委实想象不出,这世上竟有这般,这般……的人物!” 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彦靖放低音量,略去不提。眼下他开始怀疑,自己追踪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恶鬼。 五王爷在听到‘赤身裸体’四个字的时候,就开始想象环儿苍白的皮肤沾染艳红的鲜血该是何等惊心动魄、刺人眼球的美丽,下半身迅速肿胀坚硬却还不遮不掩,扬起下颚微眯双目,露出狂放的痴态。 “抱歉,一时不查。”三王爷起身振袖,将满满一壶热茶扫落他裆部。 “老三,你他娘的忒损了!”小兄弟烫得不轻,五王爷捂着裆部蹦跳,咬牙切齿的谩骂。 彦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啥都没看见,心里却暗暗佩服五王爷。在这么个鬼域一般的房间内也能兴致大起,五王爷果然不是一般的浑。众皇子中,唯余下这硕果仅存的三位王爷。九王爷血统不明;五王爷立身不正;看来看去,下一任帝王,非三王爷莫属了吧! 三王爷毫不理会咋咋呼呼的老五,看向彦靖说道,“既然毫无线索,那便走吧,去问问九皇弟可有仇家。” “王爷且慢!”彦靖喊住他,笃定道,“屋内气味如此浓重,只一桶水清洗一遍,是无法完全祛除异味的。烦请王爷找几条最好的猎犬来,倘若行凶者还在京中,下官有把握追查到他的踪迹。都说百密必有一疏,此人,也不是个完人。” 五王爷又把手按回刀柄上去。 三王爷警告性的瞥他一眼,摆手,“萧泽,去猫狗坊找几条最好的猎犬过来!” 萧泽领命而去,很快牵来几条猎犬。 猎犬在屋内各处嗅闻,还伸出舌头舔舐血迹,又把破碎的脏器卷入口中吞咽,仿似在参加一场饕鬄盛宴,完全忘了追踪气味。 彦靖忙遣人将它们拉出去,屋前屋后的指点它们嗅闻,终是毫无所获。 “看来此人用特殊的方法祛除了异味。”彦靖喟叹道,“行事缜密,算无遗漏,下官实在是无法了,还请两位王爷恕罪。” “彦大人无须自责,此一案着实诡谲,查无可查,本王亦是计拙了。索性九皇弟那里或可提供一些线索,这便去吧。”三王爷负手朝前院走去。 彦靖躬身让两位王爷先行,自己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出了阁楼,才觉得浸入骨髓的阴冷感觉开始慢慢消退,不禁大松口气。也不知一手炮制了如此惊天惨案的,是何等样的人物,有三头还是六臂?亦或青面獠牙,背生双翼? 他止不住的胡思乱想。 行至前院,守在门口的大总管忙迎上来行礼,又将一件黑色外袍递过去,艰涩开口,“奴才斗胆,烦请彦大人换一身衣裳,免得刺激王爷。” 彦靖摆手说无事,接过外袍穿上,倒是能够理解九皇子之前癫狂的举动。倘若是他在血泊中睁眼,又有一堆脏器置于怀中,一截大肠绕于颈项,也会吓疯掉。 这样一想,越发觉得九皇子可怜。招惹了厉鬼一般阴毒的仇人,今后恐夜夜都无法阖眼了! 两名太医低眉顺眼的跪在床边替九皇子把脉,心里却在纠结回宫后该如何向皇上复命。昨晚容皇贵妃的丑事闹得众人皆知,今日九皇子额头就多了贱种两个字,皇上知道了还不得气吐血?当然,这母子两个就更惨了,成了皇室的污点,也不知会不会被秘密处决…… 想到此处,两人顿觉脖子凉飕飕的。 “情况如何?”三王爷踱步而入,低声询问。 脸色青白,双眼紧闭的九皇子听见响动忽然惊跳起来,迅速躲进被子里连连尖叫,又声嘶力竭的喊着救命。 “回王爷,九王爷受惊过度,失了神魂。此乃心病,非药力供养能够治愈,下官只能开些安神定志之药辅助,或能暂且缓解。若想痊愈还得靠他自己。”一名太医拱手回话,另一人点头附和。 “这便让他喝一剂药定定神,本王有话问他。”三王爷沉声下令。 从今日起,这位便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下一任帝王,两名太医莫敢不从,忙开了一剂猛药,让宫人拿去熬煮。 把九皇子拉出来,灌了一碗药下去,他果然平静很多,目光却有些呆滞。 “九皇弟,你最近可得罪了什么人?报出名字或可揪出凶手。”三王爷俯身询问。 “揪出凶手?对对对,只要揪出凶手,朕就安全了!得罪朕的人太多了,塗阙兮、塗修齐、塗玮晨、贾环、滕吉、闫兴轩……”九皇子一口气爆出一大串名字,狞笑道,“朕早晚有一天要把他们碎尸万段!不,碎尸万段忒没意思,得下油锅炸,上炮烙蒸,入火海烤,哈哈哈哈……” 彦靖听得冷汗直冒。要知道与他同来的副手里面,可有两个是皇上御前的一品带刀侍卫,专为督查案情进展而来。他敢保证,不出一刻钟,九皇子大逆不道的言论便会传入皇上耳里。本来就够惨的了,偏还管不住嘴巴,真真是自寻死路! 三王爷面无表情的直起腰,朝门外走去。到了这一刻,已经无需再问些什么了。 五王爷听得火冒三丈,几个大耳瓜子把九皇子扇的晕死过去,步出房门啐了一口,冷笑道,“就这狗操的玩意儿也想当皇帝?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还不得被气活过来!” 彦靖埋了埋本就垂得很低的脑袋,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95九五 出了义勇亲王府,五王爷冲稽延高声下令,“去荣国府看看环儿!”话落,挑衅的瞥了三王爷一眼。 三王爷容色平淡,拢在袖中的手却暗暗握拳。 稽延咳了咳,小声提醒,“王爷,您要不换一身衣裳?”裆部这么一大滩,实在是太那个啥了。 五王爷脸色黑沉,立即翻身上马,往最近的锦衣阁奔去。 彦靖心知两王不合,故而躲得远远的,躬身相送,等混不吝的五王爷走了,这才上前与三王爷同往大理寺官衙而去。 两人登上马车,各自思量。 在大庆,谁人有如此残忍的心性,如此狠毒的手段,做下如此惊天惨案?虽有些大逆不道,但彦靖第一个怀疑的,却是素有鬼将之称,能止小儿夜哭的五王爷。且皇上之前隐隐透出传位于九皇子的意思,五王爷完全有理由向他下手。 只是,这血肉横飞,腥气四溢的场景,怎越想越熟悉呢?仿佛久远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用干涩沙哑的嗓音这样描述过: 他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切出细长的伤口,快得让人感觉不到疼痛,像蝴蝶振翼一般把背部的皮肤左右拉开,缓缓剥离。房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却笑得像月光一般皎洁温柔,仿佛手中操弄的不是杀业,而是至高无上的享受!一切尘埃落定,他走到水槽边清洗,那漫不经心的表情,慢条斯理的动作,好似将人推下炼狱只是件不痛不痒,平平常常的小事。 他在乱军之中凌空飞渡,夺过锦盒,分明有千百种更省事的手段,却偏爱一刀割去头颅,所过之处鲜血四溅,人头飞落,神鬼皆避!千万乱军,竟怕了他一人,直直退出数丈,眼睁睁看他离去…… 那是未入狱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孟谷亮。他已十几天未曾阖眼,看见红色物件便露出惊恐之态,闻到肉味便干呕不止,那症状,与九皇子何其相似? 而他描述的那人,却是年仅十六,声名不显,传说中引得两王相争、兄弟失和的贾府庶子贾环!他当时还在念叨孟谷亮是不是失眠太久以至于神志不清了,竟将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形容的似恶鬼一般。今日见了这幽冥地狱才知晓,他的话,不但毫无夸张之处,反有些隐而不提。 想到这里,彦靖蹲坐而起,表情惊异。 “怎么了?”三王爷淡淡瞥过去。 “回王爷,下官无事,只是在想该如何拟折子向皇上交代。案情毫无进展,下官实在是羞愧!”彦靖连忙收敛表情,摇头苦笑。贾环于三王爷,可是有两次救命之恩,三年师生之谊,传言中更起了儿女私情。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怀疑对方的话是万万不能在王爷跟前提及的!可找不出凶手,他又觉得心里火烧火燎,万分不痛快。 越深想,越发觉得这凶手实乃贾环无疑。放眼整个大庆,还有谁能如他那般将杀戮视为享受?又有谁有那个娴熟的手段能将人开膛破肚,掏取脏器?入乱军如入无人之境,夜探亲王府,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吧? 思及此处,彦靖不着痕迹的朝敛眉沉思的三王爷看去,暗暗忖道:我一个外人都如此怀疑,向来明察秋毫的晋亲王怕是早有猜测。我且提上一提,看他如何处理。皇上雷霆震怒,下旨严查,什么东西都查不出,委实无法交代。 斟酌片刻,他徐徐开口,“王爷,既然皇上下令严查,义勇亲王又提供了嫌疑者名单,那便一个个问询一遍吧。只这么一条线索,咱们理当尽力才是。”他料定以晋亲王兢兢业业、秉公处事的原则,绝不会拒绝自己的提议。 三王爷浅笑的表情丝毫不变,语气亦十分平淡,“彦大人说的是,那便先从本王查起吧。昨夜宴后,本王与法华寺的方丈在书房彻夜长谈。皇叔公醉得不省人事,是本王送他回去的,你可以找相关人等查证。至于老五和贾环那里,本王与你同去询问,再派些人手去查滕吉与闫兴轩几个。当然,此法并不能排除买凶杀人的可能,本王回去后自会拟定奏折,恳请父皇派兵在京中各处大力搜索,务必将凶手缉拿归案。” 彦靖此人素有铁面包公的称号,不惧皇室宗亲,亦不畏高门显贵,但凡他接手的案件,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三王爷对此人本来十分欣赏,也曾想过登临高位后重用于他。但是倘若他死脑筋,硬要与环儿过不去,少不得要寻个由头将他除了。大庆人口千千万万,找个得用的并不难,可环儿,世上只有那么一个! 思及此处,三王爷抬眸冲彦靖微微一笑。 彦靖不知怎地,忽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 贾府偏院。 五王爷换了一身华丽衣袍,反复查看后确认自己风流倜傥,貌比潘安,这才打马往荣国府疾奔,也不叫门,直接翻墙进去。 贾环正半躺在靠窗的软榻上,雕刻一枚印章,淡淡开口,“你来了。” “我来了。”五王爷在榻边落座,眼睛盯着他腿上染血的纱布,道,“我刚从老九府上过来。” “他如何了?”贾环头也不抬的问。 “在一堆血肉中醒来,怀里抱着脏器,颈上缠着大肠,身边躺着死人,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疯疯癫癫了。” 贾环闻言唇角微勾。 五王爷垂头去看他眼睛,问道,“这事儿是你干的吧?你这伤……”环儿的伤他那天看的真切,的确是腿骨被砍断了,做不得假,却是怎么跑到老九府上去的? 贾环坐直了,鼻尖轻触五王爷鼻尖,手指抵着他唇瓣,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涩涩的药香味喷洒在脸上,又钻入鼻孔,令人心驰神往。少年唇红齿白,笑得张扬肆意,妖邪无比。从如此近的距离看去,简直要了人命!五王爷古铜色的肌肤不可遏制的泛出潮红,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已,鼻息亦逐渐加粗加重,颇有些窒息的苗头。 他就想不明白了,环儿厌恶自己,抗拒自己的时候,为何能死皮赖脸的贴上去,可一旦他主动亲近,就手足无措,忐忑难安,简直像个初尝情事的毛头小子! 塗阙兮,你出息一点成嘛!再不出息何时能抱上媳妇!他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口一张,试图含住少年纤长白皙的指尖,却不料少年忽然拉开距离,扬起下颚挑高眉毛,冲他戏谑的笑起来。 他娘的,这样一笑更令人无法抵抗了!真快把我三魂七魄都勾了去!五王爷心下暗咒,脸却红的跟煮熟的虾米一样。 贾环越发笑得大声。 正当时,哑妹在门外喊道,“三爷,晋亲王与大理寺卿彦大人来了,说是有事问您。” 贾环立即收了笑,淡淡摆手,“让他们进来。” 两人入内,只见少年半躺在榻上冲他们歉然拱手,“见过晋亲王,见过彦大人。贾某有伤在身,不便相迎,还请二位恕罪。” 如此疏离的态度,真像一把刀直刺三王爷心底,还用力翻搅几下,痛不可遏。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略略点头后在少年对面的椅子落座,沉默不语。 彦靖连说无事,向虎视眈眈的五王爷行礼后不着痕迹的打量对方。 少年侧躺在软榻上,身形消瘦,皮肤苍白,看似十分孱弱,与孟谷亮口里那个无所不能的贾环很有些出入。 他定了定神,先是询问五王爷昨晚踪迹,得知他与一众将士在醉红楼彻夜狂欢,这才转而去问少年,“贾公子昨晚身在何处?” “环儿伤成这样,还能跑去哪,自然是在家!彦靖,你脑子糊涂了吧?”五王爷厉声诘问。 直觉告诉自己,凶手近在咫尺。彦靖不依不饶的开口,“伤势可以造假,证言亦可以编造,为了查明案情,本官还需亲自验看才是。贾公子,得罪了!”边说边伸手去解少年腿上染血的绷带。 “彦大人,你僭越了。”三王爷用力握住他手腕,力道大的几乎能捏碎他骨头。 五王爷抽出腰间佩刀,眼里翻涌着狂暴的杀意。 两位王爷身居高位,气势惊人,果真威逼起来,那彷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威能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彦靖为官多年,首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那样近,额头缓缓落下一滴冷汗。 “不劳彦大人动手,我自己解开就是。”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贾环温声开口。 他三两下拆掉绷带,将伤口展露。只见被砍伤的皮肉微微向外翻卷,呈现一种灰败的红褐色,森森白骨隐在肌理之下,另有一小截以诡异的角度戳出皮肤,显然是断了。此番景象委实骇人,立马让认定了他是凶手的彦靖消停下来。 三王、五王不约而同的暗忖:该让疯疯癫癫的老九再去死几遍才好。 “彦靖,你可满意了?若是不满意,本王将你腿骨砍断,让你跑上几里路再去杀几个人试试?”五王爷用刀背拍打彦靖小腿肚子。 “是彦某误会了贾公子。但彦某身负皇命,职责所在,还请贾公子莫要怪罪。”彦靖深深弯下腰去,真诚致歉。 “彦大人严重了,快快请起。”贾环伸手扶他,对上他视线后勾唇一笑。 彦靖的瞳孔剧烈收缩一瞬,忽觉头皮发麻,心如擂鼓。少年不笑还好,一笑,那苍白至极的皮肤和艳红如血的嘴唇便显得格外刺目,更有一股浓烈的妖邪之感张牙舞爪地扑来,将那浮于表面的孱弱之气吞噬殆尽,显出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真面目。 这幅模样,真真像极了传说中狂猛残暴却又美得勾魂夺魄的罗刹恶鬼。难怪引得两位王爷你争我夺放不开手,难怪皇上要阻了他仕途。这样的人,不是寻常人能够驾驭的! 思及此处,彦靖刚消下去的怀疑又开始冒头,可少年腿上狰狞的伤口却做不得假。 究竟是不是他?除了他,谁还有那个能耐?彦靖心里十分纠结。 贾环兴味的瞥他,道,“贾某身负重伤,精神不济,恐无法招待二位,还请二位见谅。” 彦靖是个知情识趣的,连忙拱手准备告辞,却不料三王爷忽然开口,“彦大人不是说要彻查吗?干脆把府里仆役都叫过来问询,彻底洗清环儿身上的嫌疑。” “不用了……”彦靖尴尬的摆手。 “去吧,就在这院里审,本王等你。”三王爷黑沉的眼眸定定朝他看去。 “下官遵命。”彦靖呼吸窒了窒,垂头应诺。 府中仆役排着长队等候审问,黑压压跪了一大片。赵姨娘五内俱焚却不敢找儿子询问,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 五王爷拍打桌面,厉声斥道,“老三,你有完没完?立马带着彦靖滚蛋,莫扰了环儿清静!” 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见环儿一面,三王爷如何肯轻易离开?连个眼角余光也不给老五,只静静看着少年,目中满是伤感和怀恋,更有炽热的情潮和纠结的苦痛在心底翻搅。 贾环视两人如无物,拿起半成品的印章继续雕刻。 小院的仆役人数不多,很快就审问完毕。轮到外院时,一人跪下言之凿凿的道,“奴才是打更巡院的,夜半的时候曾看见环三爷院子里有一道黑影翻墙出去。奴才胆小,当时没敢追上去细看……” 五王爷本就被死赖着不走的老三气得够呛,听闻这话立马抽出佩刀,正欲抬脚出去将那人砍成肉泥,却不料一直静默不语的三王爷忽然发难,语气阴森至极,“按大庆律例,奴才状告主子,先打一百大板。来人啊,就地行刑!” 萧泽高声领命,使人将之摁倒,举起板子重重的打。敢陷害,不,没准儿不是陷害,不过,敢把火引到主子的心头肉身上,就够他死几百回了。 那人凄厉的嚎叫,一叠声儿的求饶。 三王爷依然觉得心火难消,沉声道,“环儿不良于行,如何翻墙出去?诬告主子,再加一百大板。” 行刑之人高声应诺,下手的力道更重。 彦靖端坐在案几后观刑,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贾公子的腿就是最有利的证据,根本没有审问仆役搜集证言的必要。且让审问的是您,不让人说贾公子半句不是的也是您。您这一打,我这儿问了也是白问!您到底要干嘛?瞎折腾么? 三王爷想干嘛?他脑子很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只但愿能与环儿多待片刻,哪怕一句话不说,一个眼神不给,也觉得心里安宁极了。 那人很快被打成一滩肉酱,血糊糊的十分吓人。满府的仆役哪里还敢多说一句,行至彦大人跟前,他问什么,只管一个劲儿的摇头,将环三爷撇的干干净净的。彦靖累得够呛,心知这是在白白耽误功夫,伸长脖子往屋里一看,却见三王爷丝毫未有罢休的意思,只一边饮茶一边凝视少年,嘴角挂着温柔缱绻的微笑。 五王爷坐在他对面满脸的不耐,手置于刀柄上,仿佛只要三王爷稍微靠近少年,就会暴起将他砍了。 少年专注于刻刀,时而撅起红唇将碎料吹落,把两王视如无物,也丝毫未受两王浓重的威压影响,心志果然坚如磐石。 王爷如此折腾我,折腾贾府众人,莫非只为找个借口待在贾公子房里不走吧?彦靖忽然悟了,却又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那人可是心性淡泊,惊才风逸,颖悟绝伦的晋亲王啊,怎会干出如此无脑的事儿! 呵呵,不可能的,一定是我想太多了!彦靖摇摇头,朗声喊道,“下一个!” 96九六 正院,王夫人与王熙凤聚在贾母房里闲磕牙,宝玉急匆匆进来,问道,“晋亲王召集全府的仆役盘查,所为何事?” “谁知道呢,反正跟咱们无关。龙禁尉把那母子两个的小院围得水泄不通,许是贾环犯了大事了。我就说以他那无法无天的性子,早晚会把自己作死!”王熙凤吐出嘴里的瓜子壳,笑得格外痛快。 宝玉闻言脸上忧色尽敛,坐下给贾母捶腿。 “也不知那几个奴才提供的线索,于晋亲王有没有用。”王夫人抿了一口热茶,幽幽开口。 上一刻还闭眼假寐的贾母,下一刻却猛然睁眼,疾言厉色的问,“你做了什么?” “媳妇使了几个人把嫌疑引到贾环身上……”王夫人不明所以。 “蠢妇,前来调查的是晋亲王和大理寺卿,可见事情不小。倘若贾环犯得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将嫌疑引到他身上是想干什么?嫌咱一家子几百口人活得太长了是么?蠢妇,三年来全无长进……”贾母本欲举起拐杖捶打容色大变的王夫人,顾忌她那个权势滔天的嫡亲哥哥,只得勉力把怒火压下。 倘若贾环的罪过牵连不到旁人,那便让他去死。倘若危及全府,少不得得求到王子腾那里把这事儿抹了。 思及此处,贾母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何不把那母子两个分家出去。而今宝玉与九皇子私交甚笃,背后又立着王家,正可谓身价百倍、前程似锦,该是让他执掌贾府的时候了。如此,必要除掉贾环才行!因问道,“听说赵姨娘最近在替贾环相看人家?” 王夫人又干了一桩蠢事,颇有些惊慌失措,心不在焉的答道,“是呢。” “暗地里搜寻一个绝色的送上去,成婚后叫她尽力笼络贾环,然后想办法把你们那些把柄毁了,我好放开手脚收拾他两个。日后,这贾府就是宝玉的,等九皇子登上大位,咱宝玉飞黄腾达的时候就到了。”说到最后,贾母怒气全消,自顾自的乐呵起来。 宝玉轻轻拍打她手背,面上笑得云淡风轻,眼里却划过一抹暗光。这三年,他日子过得委实艰难,终于慢慢体会到权势地位的重要性,也学会了钻营。早晚有一天,他要让贾环也尝尝落魄的滋味! 正当时,贾政掀开门帘进来,冷笑道,“九皇子登位?这话母亲今后再也别说了,免得惹下弥天大祸!”顿了顿,他压低嗓音继续,“昨日睿亲王大闹宫宴,直斥九皇子不是皇上的种。容皇贵妃在教坊里那些风流韵事也被揭了出来,声名扫地,臭不可闻。母子两个能不能在皇上手底下活命还是未知数,提什么登位?笑话!” “九皇子不是皇上的种?怎么可能呢!”王夫人惊声尖叫,在贾政吃人目光的瞪视下立即捂嘴,表情悚然。见王仁与九皇子走得近,她也吩咐宝玉去接近九皇子,两人一拍即合十分要好,京里的勋贵人家都看着呢!这个时候九皇子倒台,岂不是生生断了宝玉的路? 王夫人几乎快哭了。 贾政瞥她一眼,缓和了语气道,“不过这于咱贾家来说却是件天大的喜事。九皇子与大位无缘,这储君人选自然该归到三皇子头上。” 三皇子继位,大姐儿岂不是成了皇妃?凭贾家的底蕴,王家的权势,获封皇后也不是不可能的!王夫人一转念,欣喜若狂。 贾母心里也高兴,可眼下却有一桩大事需要处理,沉声道,“政儿,也不知贾环在外面惹下多大的祸事,引得三王爷与大理寺卿联袂来查。你快去前院探探虚实!” 贾政满脸的喜色一扫而空,站起身便走。 “父亲,我跟你一块儿去吧。许久未见姐夫,正好与他叙叙话。”宝玉亦步亦趋跟上。 贾政欣慰的看他一眼。 ******************************** 父子俩到得小院,就见地上满是鲜血,一堆似人非人的肉块裹在一张草席里,十分触目惊心。一众仆役排着长龙候审,个个面如土色。 “敢问彦大人,犬子所犯何事?”贾政走到彦靖案桌前,拱手相询。宝玉吓得瑟瑟发抖,拼了命才压抑住夺路而逃的冲动。 就凭九皇子额头那两个字,这案子绝对属于皇室的最高禁忌,不能为外人道。彦靖冲身后一指,“晋亲王在屋内,贾大人自个儿去问吧。” 贾政走到门口停步,毕恭毕敬的恳请,“工部侍郎贾政及其子贾宝玉求见晋亲王。” 贾环放下刻刀,朝三王爷看去,“我这屋不欢迎他两个。你问完了没?问完了赶紧把他们带走,我要睡了。” 喝了六壶茶,呆坐了一个时辰,这还是环儿首次搭理自己,首次给自己一个正眼。三王爷摁了摁鼓动的心脏,软语道,“你好好休息,我马上离开。” 贾环挑眉冲面露喜色的五王爷看去,“你也走。” “环儿……”五王爷委屈的大叫。 “要我亲自赶人不成?”贾环挪动伤腿,作势下床,本就染血的纱布又沁出一股浓稠的液体。 五王爷心疼的厉害,连忙举起双手做妥协状,心不甘情不愿的跟在老三身后。 三王爷走到门边恋恋不舍的回头,道,“环儿,如此说来,你这屋子还是欢迎我的是吗?我日后……” 贾环不等他说完就冷冷笑了,指着门口一字一句催促,“快些出去!” 三王爷定定看他半晌,终是长叹一声缓步而出,理也不理贾政父子,冲彦靖下令,“把人全都遣走,安静点,不许大声呼喝。另外,把这些脏污收拾干净,莫使滋生异味。” 彦靖悄无声息的驱散众仆役,又使人打扫一堆肉末血迹,然后随同两王离开。 贾环闭眼歪在榻上,久久不动,刚刻好的印章已被捏成粉末,从指缝中缓缓泄出,撒了一地。 贾政疾步追上一行人,忐忑不安的开口,“敢问王爷,犬子所犯何事?” “谁他娘的告诉你环儿犯事了!?管好自己的嘴巴,否则那堆肉酱就是你的下场!”五王爷猛然回头,眼珠血红。 贾政吓了一跳,畏畏缩缩不敢答话。贾宝玉更是把头埋得极低,噤若寒蝉。 五王爷凑近了,盯住贾政一字一句开口,“我家环儿伤得不轻,你给本王好生照料着。倘若他少了一根头发,亦或心气儿不顺了,你知道本王脾性……”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刀。 贾政汗如雨下,连声应诺。 五王爷满意的捶打他肩膀,举步离开。 三王爷容色淡漠的瞥两人一眼,正要负手直行,却被贾宝玉叫住,“姐夫,姐姐近来可好?若有空闲,宝玉请您去悠然居一聚何如?” “本王未立正妃,哪儿来的妻弟?且你与九皇弟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怎有空闲与本王一聚?还是算了罢……”话音未落,姿态高高在上的青年已去得远了。 这番话彻底将贾元春与贾家的脸面撕下来踩踏;又将九皇子党的烙印打在宝玉身上,算是彻底断绝了他攀附进阶之路。真真是杀人不见血。 宝玉面色惨白,僵立当场。 贾政狠狠一巴掌扇过去,骂道,“储君未立你便上赶着巴结,而今站错了队,把你姐姐,把整个儿贾家都带累了!果然是个扫把星!蠢货!孽子!” “我是扫把星,蠢货,孽子,你当贾环又是个什么好东西!明知两位王爷素来不合,还与五王爷搅合到一块儿。等将来三王爷继位,他跟五王爷都讨不了好去!我且等着看他倒霉呢,哈哈哈……”一阵癫狂的大笑后,宝玉踉跄跑远,把贾政气得倒仰。 两王行至门外,正要各奔东西,三王爷却忽然走近,狠狠一拳砸在五王爷腹部,直把他砸得弯腰拱背,几欲内伤。 “老三,你疯了!”五王爷气急败坏的大喊。 三王爷用力摁压他肩膀,附在他耳边温声细语,“老五,劳烦你在环儿跟前替我‘美言’,这一拳是我谢你的。” “你当环儿是傻子么?即使我不说,他也早晚有一天会想明白!”五王爷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三王爷沉默半晌,终是叹息道,“我还有几月才能成事,在这之前,烦请你好生照顾环儿,莫使人欺他辱他,莫使他掉一根头发,莫使他心气儿不顺,重要的是莫占他半分便宜。倘若你做不到,你是知道我脾气的……”他缓缓转动手上的龙形扳指。 五王爷气得眼珠都红了,压抑地低吼,“你两已经完了,你就接受现实吧!他现在是我的!是我的!” 三王爷垂眸冷笑,淡淡开口,“环儿过去是我的,现在是我的,将来依然是我的,没你什么事儿。” “你他娘的欺人太甚……”五王爷将手按在刀柄上,表情十分狰狞。 三王爷退开两步,弹了弹微皱的衣襟,缓缓离开。 彦靖跟几名侍卫站在远处眺望,生恐两人打起来,急出一头一脸的冷汗。这二位的关系,好似比传言更为糟糕呢。五王爷手握军权,三王爷众望所归,也不知皇上宣布储君人选后会否闹出乱子! 缓步靠近的三王爷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走吧,继续排查。” 彦靖躬身应诺,走出两步,回头朝贾环的院子看去。他依然觉得,那少年,就是凶手。 三王爷深深看他一眼,上了马车便下令疾驶,直驶出荣宁街才低声询问,“事情办成了么?” 蹲坐一角的萧泽毕恭毕敬道,“回王爷,办成了,嫌疑已引到那几个胡人身上。” “彦靖此人,你给本王盯牢了。他若是死咬着环儿不放,你便用同样的手法将他杀了,再推到胡人头上。他是个人才,只可惜,偏要跟本王的环儿过不去。”三王爷温柔的摩挲腰间陈旧发黄的荷包和里面几颗药丸。 “同,同样的手法?王爷的意思是……”萧泽咽了口唾沫。 “当然是开膛破肚。”三王爷忽然笑开了,语气说不出的温柔,“分明能一刀杀了省事,他偏要玩如此多的花样,真是调皮!” 萧泽唯唯应诺,心里却大声呐喊:调皮?王爷您得多爱环三爷才觉得他只是调皮,而不是丧心病狂?您还让我用同样的手法去杀人,您也不怕我像九皇子那样疯掉! 被环三爷荼毒了那么久,稽延觉得自己没疯真是忒不容易!而且心理承受能力和办事效率连连提升了好几个境界,力压之前拽得不行的稽延,叫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不过,环三爷也忒胆大妄为了点,连堂堂亲王都敢如此残害,倘若王爷得罪了他…… 思及此处,萧泽打了个寒颤,迟疑道,“王爷,您与环三爷已经闹翻了,他会不会对您不利?” 摩挲荷包笑得温柔的三王爷当即沉下面色,阴森开口,“谁告诉你本王与环儿闹翻了?只是暂时的误会,早晚会解开。环儿绝不会对本王不利,本王信他,连命都可以毫不迟疑地交到他手上。” 能让生性多疑的王爷说出这番话,可见环三爷在他心底占据着何等重要的位置,怕是仅在皇权之下。萧泽不敢多言,连忙跪下告罪。 **************************** 养心殿内,皇帝刚收到容皇贵妃投缳自缢又及时得救的消息,正欲前往钟粹宫探看。毕竟是捧在手心里呵护了十几年的女人,再加之年老,更为念旧,总有些于心不忍。 却在这时,高河匆匆入内,附在他耳边低语。 “好得很,疯成那样还不忘自称‘朕’,可见盯着朕的位置许久了!平日里乖巧懂事,恪守本分,却是做给朕看的。真真是狼子野心!”皇帝气得面色铁青,立马熄了去看容皇贵妃的念头。 目光放空,看向金碧辉煌的殿顶,他直过了一刻钟才沉声开口,“刻下那样的字迹,倒不好叫更多人知晓,把彦靖撤了,让齐儿和老五秘密审理此事,务必要将凶手缉拿归案!能对一个亲王下手,改天就能对朕下手!” 高河垂首领命,正欲下去拟旨,却听皇帝发问,“老五昨晚在何处?”齐儿仁厚,绝无向老九动手的可能。 “五王爷昨晚与众位将士在醉红楼喝酒,凌晨时分才醉醺醺的回来。”高河轻言细语的回禀。 皇帝点头,不再多言,只对着殿顶发呆,片刻后欲拿起茶杯啜饮,手却颤巍巍地抖起来,滚烫的茶水洒在衣袍上,杯子亦摔得粉碎,发出刺耳的响声。 分明头脑还清醒,可身体却渐渐不受掌控,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能把人逼疯。皇帝用可怕的眼神盯着满地碎片,忽然暴起将茶盘、花瓶、香炉等物一一砸碎,然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跪在御桌下拟旨的高河连忙奔过去安抚。 皇帝颓然地倒在龙椅上,叹道,“朕这病,怕是好不了了,莫说茶杯,连御笔也提不动。罢,该准备禅位事宜了。将尚方宝剑、铁卷丹书等物,都给老三送去,叫他即刻进宫见朕!” 高河垂头应诺,眼里迅速划过一抹亮光。隐忍多年,主子终于要成事了。 97九七 容皇贵妃的丑事虽已闹得尽人皆知,可事关皇上颜面,无人敢提及半分。皇帝亦不想将事态扩大,弄得自己更加没脸,只把容皇贵妃幽禁宫中也就罢了,甚至没下旨剥夺她封号和位份。倘若那样做了,岂不侧面证实了睿亲王的话?故此,皇帝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九皇子遇刺案终于告破,一群胡人假扮萨满进宫刺杀皇帝时被五王爷逮了个正着,从一人身上搜出九皇子侧妃的一块绣帕,想来是杀人后留下的纪念。 因胡人向来性情残暴,惯爱在战后剥下俘虏皮肤,破开胸膛,砍断头颅,制成稻草人树立在边境震慑大庆军队。皇帝对胡人的残暴深恶痛绝,又为他们的刺杀计划没能成功感到后怕不已,连审也没审便将这几个人推出午门斩首,了了这桩震动全京的惨案。 九皇子彻底疯了,整日里喊着要父皇、母妃,心智退化,仿若幼儿。皇帝深夜前去探看,对上他澄澈的目光终是下不了狠心,接回宫中与容皇贵妃幽禁一处,好叫母子两个相互照应,莫再添乱。 随即,三王爷重入朝堂,一边在御前听差,一边又在六部轮值,颇受重用。几日后,皇帝更是下旨,将心腹重臣王子腾的嫡次女指给三王爷为正妃,又命钦天监折一吉日,尽快完婚。 硕果仅存的两位皇子中,三王爷虽然声望更高,可五王爷却重兵在握。倘若两位王爷争起来,反倒是五王爷的赢面更大,只要他稍有不服,边境的百万雄兵随时听候他调遣,届时大军压境,兵临皇城,三王爷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力挽狂澜。 然而与同样手握兵权的王家联姻就不一样了。有了王子腾支持,三王爷便有了制衡五王爷的实力。皇帝此举,是在给三皇子铺路呢! 被皇帝耍了一遍又一遍的朝臣们这才慌起来,纷纷向晋亲王府递帖子。可三王爷却关起门来谢绝访客,对各种谄媚之言,攀附之举皆置之不理。 皇帝面上不显,对这个儿子却更为满意。 ************************** 王夫人回来后仗着王家给自己撑腰,将管家大权从邢夫人手里夺了去,交予自己侄女儿。邢夫人几次哭闹,都被贾母不耐烦的驳回。 三王爷重入朝堂,圣眷优渥,眼见就要登上那世间最崇高的位置,而自己的女儿会成为皇妃,甚至皇后。王夫人又抖起来,走到哪儿都雄赳赳,气昂昂,只能叫旁人看见两个鼻孔。 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天,又听闻哥哥的嫡次女获皇上赐婚,十月底将嫁予三王爷做正妃,日后三王爷继位那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她心里又是震惊又是酸涩,把屋内的瓷器统统砸了一遍。 然而当日王子腾的嫡妻方氏便登门拜访,说了好些个姐妹同心,互助互利,把持六宫的话,又畅想了贾王两家的辉煌未来和国舅爷宝玉的远大前程,王夫人的心气儿慢慢顺了,笑呵呵的把嫂子送走。 贾环自‘腿伤’以后就关了院门,不与贾府诸人来往,装了小半月便拆了布条,宣告痊愈。 赵姨娘见他没落下残疾,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日拿着几件新裁好的夏裳,兴匆匆走进来让他试穿。 贾环套上外袍,正欲下榻靸鞋,哑妹撞开门帘,喘着粗气道,“三爷不好了!今天一大伙地痞流氓在京中闹事,一连砸了咱们六家铺面。掌柜的喊来京畿卫处理,他们不但不帮忙,反讹了咱们一大笔银子!零零总总加起来,至少损失了五万两!”边说边递上一个账本。 “一连砸了咱们六家铺面?”贾环挑眉朝赵姨娘看去,“那些铺子全挂在莫须有的户籍下,谁人知道是我贾环的产业?然而他们一砸一个准,显见是冲我来的。五王爷被夺了京畿大营的兵权,转交于王子腾,可见这背后主使者非王家人莫属。我的人绝不敢背叛,却是要问姨娘,这些秘事为何会传入王夫人耳里?” 赵姨娘正肉疼的厉害,听儿子一说才觉出不对来,思量片刻后颤声道,“环,环哥儿啊,是姨娘不好,逛街的时候把这些铺面一一指给探春看过。我当时只是想让她知道,咱们绝对供得起她最丰厚的嫁妆,哪曾想,哪曾想……”说到最后无法成言,捂着脸哀哀哭起来。 “哪曾想她会以此为筹码,向王夫人递投名状是么?难怪王夫人那么痛快,将她说给广陵侯世子做正妻。呵~”贾环扔掉账册冷笑。 “儿啊,那可是咱们最挣钱的几家铺子。如今王夫人知道了,王子腾又手握京畿大营军权,把整个儿皇城都拽在手心,封咱们铺子也就是一句话的功夫。咱们日后拿什么过活啊?”赵姨娘悲愤难平。她的好女儿,总是一刀一刀扎她的心,当她以为不能更痛时,又转瞬把她推落深渊,好似不让她活在绝望中便不肯罢休一样。她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才生下这么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畜牲! “民不与官斗。等他们来封,咱们仓库里的货物就全入了王夫人腰包。不若自己封了,将财产转移到妥善的地方保存,日后再徐徐图之。” 贾环命哑妹迅速下去处理诸事,也不理哭得死去活来的赵姨娘,盯着账册思忖。在法纪严重缺失的封建社会中生存,没有权势,没有地位,简直活得比狗还不如。 可他贾环从来不是狗,而是兽,是吃人的凶兽。没人能让他不痛快! 将情绪激动的赵姨娘安抚好,贾环唤来哑巴,吩咐道,“把王夫人的几个陪嫁庄子全给我烧了,做得隐秘点儿。” 哑巴早已长成壮实的大小伙儿,站起来比主子还高出半头,听了这话目露凶光,略一拱手便匆匆离开。 贾环这才敛去阴森的面色,拿起水烟袋,歪在炕上缓缓抽吸。 “环儿,我为了你,把府中所有姬妾都遣散,你却是这样对我的?你当我是什么?你闲时消遣的玩意儿?无聊了就逗弄逗弄,腻味了就随手扔掉?”五王爷风风火火进来,话音未落就满屋子的砸东西。 “百子千孙图?狗屎!”他扯下墙上一幅画踩踏,转而去撕大红的床幔,“石榴花开,富贵吉祥?真是好喜庆!” 屋子里乒呤乓啷一阵乱响,活似台风过境一般。仆役们躲的躲,散的散。赵姨娘在窗外瞅了一眼,实在没上赶着找死的勇气,只得跑到隔壁厢房,耳朵紧贴墙皮偷听。 贾环依然优哉游哉的抽水烟,红的刺目的嘴唇微启,吐出一股香浓的烟雾,又丝丝缕缕的吸入鼻孔,直过了好半晌才从熏熏然的状态回转,曼声道,“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过来坐下,好好说话!” 一见他那妖异的模样,五王爷再大的火也发不出了,红着眼珠坐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贾环摸摸五王爷狗头,见他眼睛眯起,十分享受,又忍不住挠了挠他下巴。 五王爷哼哼两声,勉强撑起凶神恶煞的表情,诘问,“你不是说这辈子都不成亲,只与伴侣好好过吗?可我怎么听说你下月初就要成婚了?你把我的心都捅碎了!”说到最后捂住胸膛,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 “我?成婚?”贾环指了指自己鼻尖。 “聘礼都给了,你还装什么?”五王爷眼珠子又开始发红。倘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他早冲过去把那女人砍成肉酱了! 贾环略略一想就回过味儿来,摆手道,“你等等。”然后将手里的水烟袋掷出去,砸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墙那头的赵姨娘捂着嗡鸣的耳朵跑回屋,心里七上八下忐忑的要命。眼见就要成事,又被五王爷搅合了!自己喜欢男人也就罢了,作甚要拉环哥儿下水!这些皇子龙孙没一个好东西! 这头,贾环挑眉看向五王爷,扬了扬下颚道,“说吧,定了哪家?” “你真不知道?”五王爷大松口气,滔滔不绝的说起来,“定的是尤氏,隔壁宁国府贾珍的妻妹。那可不是个好东西,早与贾珍父子勾搭成奸,又攀上了贾琏,而今养在外面……” “等等,哪个尤氏?二姐还是三姐?”贾环一边打断他一边回忆原著。 “你倒是消息灵通,连他家有几个姊妹都知晓的一清二楚,平日里没少关注吧?也是呢,那尤氏姐妹可是难得的尤物……”五王爷浑身上下冒着酸气,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仿佛只要少年点个头,就一口把他吞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贾环捏了捏青年布满胡渣的下巴。 五王爷满身的酸气立马没了,义愤填膺道,“环儿,你姨娘被骗了!那尤氏明面上为贾珍妻妹,实质上跟他们圈养的粉头娼妓无差,有时还推出去供客人享用,真真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脏物!她怎配得上你!而且,她肚子里还怀了贾琏的种!” 听到此处,贾环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肃然问道,“你确定?” “我把他一家查了个底儿掉,自然确定!环儿,你不信我么?”五王爷面露委屈。 “自然是信你的。”贾环赞赏的拍了拍他脑袋,笑道,“既然聘礼已经下了,这婚,我还结定了。” “环儿!”五王爷扑过去将他压倒,疯狂的啃咬他嘴唇,表情纠结苦痛。等了许多年,就等来这么个结果么?如此,倒不如把他强夺过来永生永世囚禁! “别闹,”贾环揪住他脑后的发髻,将他拉远,冷冷开口,“给我姨娘推荐这么个倾国倾城的尤物,贾家费心了。婚礼上,我也送他们一个惊喜,正好跟他们彻底撕掠开。至于尤二姐,我自然会帮她找个好去处,若她肯为我所用的话。” 五王爷愣了愣,随即欢喜的跟什么似得,问道,“环儿打算如何行事?需要我出力么?” “无需你出力,只管等着看戏就好。起来,咱们去探探尤二姐府邸。”贾环推开他,找出一件鸦青外袍穿上。 98九八 为了避人耳目,贾环与五王爷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来到尤二姐住处。 自王夫人回来,王熙凤又故态复萌,上赶着给二房当枪使。贾琏心烦的很,找门路在江南补了个县令的实职,外放去了。临走唯恐尤二姐受王熙凤迫害,将她接出宁国府,安置在偏僻的小胡同里。因大房一家没甚产业,贾赦花钱又没个数,早把家底儿掏空了。贾琏实在囊中羞涩,只找了个简陋的四合小院,雇了一年幼的丫头和一老婆子照顾,等在外站稳了脚跟就派人来接。 二人下了马车,却见小院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没半个人影,晾晒在竹竿上的衣服淅淅沥沥滴着水。二人略略探查,发现正房无人便直接推门进去,盘坐在炕上等待。 不多时,便听外面传来一男一女拉拉扯扯的声音,二人立即翻上屋梁,垂头探看。 贾蓉哐啷一声踢开房门,将挣扎不休的尤二姐压在炕上揉弄。那尤二姐发似堆云,脸若银盘,肤如凝脂,眉宇间更含似娇似嗔楚楚动人的风情,果然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尤物。她一手拽住衣襟,一手捂住肚子,嘴里哀哀哭求。 贾蓉淫笑道,“怎么了?往日迫不及待的想我弄你,人未上炕就先褪了衣裳张开腿儿,今日怎矫情起来了?” 听到此处,五王爷看向贾环,用口型道了句‘狗男女’。贾环眯眼而笑。 尤二姐用力蜷缩起身体,哭道,“蓉大爷,求您放过奴家罢!奴家现在可是琏二爷的人,是您的婶婶啊!” “婶婶?笑话!你跟我琏二叔可有明媒正娶,可有拜堂成亲?怎么就成我婶婶了?再者,以前我跟琏二叔还同时上过你呢,你怎不叫唤?现在再来装三贞九烈却是晚了!”贾蓉三两下撕掉她衣服,解下自己裤头就要入巷。 尤二姐惊恐的尖叫,死死捂着肚子满炕打滚,极力避开贾蓉那紫红的物件。 梁上的五王爷将大掌置于贾环眼前,咬牙切齿的低语,“别看!要看回去让你看我的,又粗又长,状如儿臂,乃十大名器之首的霸王枪,保管满足你一切需求!” 贾环笑拧他腰间的软肉,让他无声哀嚎。 梁下两人还在纠缠,不管贾蓉如何摆弄,尤二姐硬是不让他入内,更不忘护住肚腹。折腾了小半会儿,贾蓉丢开手,冷笑道,“得,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有孕了是么?” 尤二姐容色大变,立即把锦被全都拢到怀里遮挡,警惕的看着他。 贾蓉下炕穿衣,冲门外喊道,“婶婶,事儿替你办妥了,我可走了啊!” 王熙凤带着一群婆子气势汹汹进来,给贾蓉塞了一个荷包将他打发走,而后睨视尤二姐,冷笑道,“小贱人,瞒得倒挺严实,以为买通了大夫我就不知道了?!来人啊,给她灌药!” 几个婆子高声应诺,抓手的抓手,摁脚的摁脚,还有一人拿着一碗打胎药,步步逼近。 “二奶奶,求你放过这个孩子吧!他好歹也是琏二爷的骨肉啊!你不是让我嫁予贾环吗?他少不更事,我把这孩子栽给他也是使得的。等毒死了他,我自然会带着孩子离开贾府,碍不着你什么!求二奶奶大发慈悲吧!”尤二姐哭得涕泪横流好不凄惨。 毒死环儿?打得好主意!五王爷差点没把一口钢牙给咬碎。贾环却只是眯眼笑了笑。 王熙凤在炕沿坐下,饶有兴致的欣赏尤二姐的惨状,直过了好半晌才温声细语的道,“贾环可不是你口里少不更事的黄毛小子。相信我,只需一个照面,他就能把你看得透透的,然后叫你生不如死。我把这胎打掉也是为你好呢!”话落沉声下令,“赶紧灌药!” 那婆子不再犹豫,捏住尤二姐下颚,将一碗药涓滴不剩的灌下去。 药效十分凶猛,不过片刻功夫,尤二姐就开始满炕打滚,不住喊疼,强撑起身体下地,抱住王熙凤双腿哭求。 瞥见她裙摆晕开鲜血,王熙凤终于满意了,一脚将她踹翻,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去。小丫头和老婆子被堵住嘴巴,五花大绑的塞在院墙边,想救也无能为力。 尤二姐颓然躺倒在地上,肚子每抽痛一下,浑身就颤一颤,目光放空朝屋顶看去,却骤然对上一双大而幽深的瞳孔,叫她悚然一惊。 少年曲起一只腿侧坐在房梁上,身穿一件鸦青色的锦袍,将本就苍白的皮肤更衬托的如雪一般剔透,红的刺目的嘴角噙着一抹笑,幽幽开口,“想不想救你的孩子?想不想去江南跟贾琏过安生日子?帮我的话,我能送你上天堂,不帮我,我能让你下地狱……”浓烈的邪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尤二姐扬起脖子,毫不迟疑的应承,“帮,我帮!”只要能保住孩子,只要能与琏二爷重聚,叫她干什么都行!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 从尤二姐院子出来,五王爷觉得神清气爽,心怀大畅,却不料马车刚驶出巷子口,就被贾环一脚踹翻,然后反剪双手压制在案几上。 “今儿砸我的东西砸的可欢实,可过瘾?”少年唇瓣微凉,吐出的气息却如火,把五王爷半边脸都烧红了。 “好环儿,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要不你罚我吧,罚我给你当牛做马也使得!”五王爷贱兮兮的提议,又一叠声儿的哀嚎博取同情。 贾环哭笑不得,拍了拍他厚实的脸皮,道,“把我屋里的东西一样不少的还回来,咱们就两清了。” “不能两清!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怎么能两清呢?环儿你不能这样轻易的放过我!忒便宜我了……”五王爷激动的大喊。 贾环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脚将他踹出马车,扬长而去。 五王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灰头土脸的站起来,盯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傻笑。隐在暗处跟随的稽延这才显出身形,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道,“王爷,该回去了。” “啊,对对对,回去把库房里的好东西全搜罗出来给环儿送去!幸好本王这几年省吃俭用,积攒了一些家底儿,否则怎养得起环儿这般金贵的媳妇儿。”五王爷拍了拍衣摆,昂首阔步的朝自己府邸走去。 思及越发高深莫测,威势夺人的三王爷,稽延晦暗的眸子里透出一丝苍凉。 贾环回屋的时候,就见赵姨娘忐忑不安的等在门口。 “进去说话。”贾环扬了扬下颚。 赵姨娘忙不迭的跟进去,还没坐定便滔滔不绝的开口,“环儿,你可是跟五王爷去见尤二姐了?没为难她吧?虽说她比你大三岁,可世人都道女大三抱金砖,这个岁数正正合适!而且我把你们的八字拿去无方寺测过了,大和尚给的批语是‘天作之合’。你看她那相貌,那身段,那仪态,简直绝了……” “得,打住!”贾环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道,“这门婚事我同意了,你只管准备吧。” 赵姨娘大喜过望,连声问,“真的?你果真同意了?” “同意了,去吧,多准备些聘礼,据我所知尤家也不是什么殷实人家。”贾环甩甩袖子。 “他家确实不殷实,可你只是庶出,又没考上功名,能娶到这样的绝色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赵姨娘唠唠叨叨去了,一心筹备儿子婚礼,倒把探春背叛,铺子被烧的糟心事丢到脑后。 ------------------------------------------------------------- 晋亲王府,三王爷正与几个幕僚在书房中谈话。 一人捋着胡须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皇上将王家嫡女许配给您,却是让您有了能与五王爷抗衡的军权。如此看来,那个位置,非王爷莫属了!” “一切但凭父皇决断,我等臣子只需谨遵圣命,不可妄自揣测。”三王爷摆手淡笑。 那人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转开话题。三王爷毫不介怀,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其宽广的胸襟,沉稳的心性令几人万分钦佩。 萧泽立在门外,大摇其头。主子的心机,岂是这些人能够看透的?除了极亲近的寥寥几人,谁又知晓三王五王本是一体、而那即将联姻的王家,却是主子的心腹大患,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思忖间,一名侍卫急匆匆奔过来,附在他耳边低语。萧泽容色乍变,遣走侍卫后高声开口,“王爷,属下有要事禀报。” 几个幕僚见王爷脸色沉了沉,立即识趣的告辞。 “怎么了?别告诉本王你们连一个女人都处理不了!”三王爷缓缓转动手上的龙形扳指。 “正欲动手的时候,环三爷跟五王爷突然而至,因他两个武艺高强,底下人不敢靠近,只知王熙凤带了一碗打胎药进去,然而等三爷跟五王爷离开,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却还好好的,随后赵姨娘又添了许多聘礼,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萧泽如实回禀。 三王爷垂眸沉思,片刻后低笑起来,“好环儿,他这是要收拾贾家了。” 环三爷要收拾一个人,那真是剥皮抽筋,刮骨搜魂的节奏,绝不会让你死得痛快,也不会让你活得舒心,总之怎么生不如死怎么来。那贾家一伙人真要倒大霉了! 想到这里,萧泽打了个寒颤。 “环儿手里还握着大小王氏的把柄,届时抛出来,不仅贾家要倒霉,王家也得跟着栽跟头。去给老五递个口信,让他做好弹劾王子腾的准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王子腾是父皇的心腹,却不是本王的心腹,让他把皇城拽在手里,本王当真食不知味睡不安寝。”三王爷冷冷一笑,继续道,“王家妇人无才无德,不知廉耻,本王的后位,岂能授予这样的人!倒不如一直空悬。” 说到这里忽然柔和了面色,呢喃道,“好环儿,每一次无心之举,都恰恰帮了本王大忙。你是上天送给本王的福星,这辈子合该跟本王在一起!” 萧泽见主子又陷入怔忪,不敢打扰,略一拱手便下去了。 一月之期转眼就到。虽只是贾府庶子成婚,但贾府嫡母委实厚道,依然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邀请了不少达官贵人观礼。 新郎官穿着火红的喜袍打马游街,那俊美无俦的脸庞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三王爷藏身在某家酒楼的雅间内,面无表情的盯着少年,缓缓转动手上的龙形扳指。 “环儿穿上喜袍真漂亮,你说是也不是?”他语气看似平淡,眼里却凝结着寒霜。 萧泽垂头,不敢答话。 “真想把这些人的眼珠子都抠掉。”他举起一杯烈酒一饮而尽,低笑出声。 脊背爬上一缕寒气,萧泽抖了抖,把头埋得更低。世人都道晋亲王仁厚,可只有他知晓,王爷骨子里压抑着令人心惊的暴戾和煞气。他脾气比五王爷更反复无常,性情比五王爷更嗜血残忍,只不过,他同时还拥有绝顶聪明的头脑和绝强的自控力,这才塑造了一个完美到虚幻的形象。爱上环三爷那样的人,不是巧合,当真是命中注定。因为只有跟环三爷在一起,他才会觉得轻松,安全,无拘无束。那是谁也无法给予他的归属感。 可倘若环三爷最终从他手里溜走,也不知他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儿来。想到这里,萧泽越发觉得心寒,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全天下都是王爷的,环三爷再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 思忖间,却见那新郎官忽然抬头看来,眸色晦暗。 三王爷激动的摔了酒杯,连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扯出一抹微笑,回望。 新郎官率先移开目光,扬鞭催马,迅速消失在街角。 三王爷惊喜的脸色转瞬变为冷厉,呆站片刻又忽然轻笑起来,负手离开。能算计得了整个天下,总有一天也能算计到环儿的心。他无需着急…… 新娘子身穿华贵的嫁衣,光看那婀娜多姿的身段也知是个美人。喜婆背她下轿,行至大门口放下,高声呼喝,“跨火盆咯!” 众人莫不引颈探看,嘻嘻哈哈的指点。 新娘子站了片刻才伸出脚,却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不小心把火盆踹翻,自己也摔倒在地。 众人骇了一跳,忙奔过去将火炭刨开,怕烧着她,却不料新娘子捂住小腹哀哀的哭起来,喊道,“救孩子,快救救我的孩子!” 众人定睛一看,那大红的裙摆已染上一片濡湿,地下更流出一股鲜血。这,这是小产了?刚进门的新娘子就小产了?忒耸人听闻了吧! 众人又不约而同的朝新郎官看去,却见他缓缓扯开嘴角,露出个狰狞的笑来,一字一句质问,“我未过门的媳妇,却是跟哪儿来的野种?谁能给我个交代?” 王夫人跟王熙凤彻底懵了,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赵姨娘扶住额头,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应该看出来了吧,五王爷的属性是假鬼畜,真贱萌,三王爷的属性是假温柔,真鬼畜!后期还会继续黑化~~~不过不会虐到三爷的,三爷是他真爱! 99九九 尤二姐见无人理会,捧着肚子喊得更凄厉了,“好疼,琏二奶奶,太太,快救救我的孩子啊!求你们了!” 喜婆觉得她实在是可怜,脚尖一挪便要去请大夫,却不料新郎官忽然开口,声音冷沉,“不给我说清楚了,谁也不准动!这肚子里,究竟哪儿来的野种?” 尤二姐尖声道,“三爷,他不是野种,是你琏二哥哥的孩子,求你大发慈悲救救他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全说,我全说还不成吗?早在二爷外放之前,我两就在一起了。因琏二奶奶善妒,容不得人,把二爷身边稍有姿色的丫头卖的卖,杀的杀,二爷唯恐我也遭了迫害,便将我接出来妥善安置。哪曾想依然叫琏二奶奶知道了,找到我先是要将我勒毙,见我略有几分姿色便想着让我嫁予你,迷惑你,在你膳食里下毒慢慢把你弄死,好拿回你握在手中的她和太太的把柄。又知晓你在外头略有些产业,便叫我把孩子栽在你头上,等日后你死了,她和太太便借我孩子的名头把产业夺过来。他们王家权势滔天,连琏二爷都被她们逼得远走,我一个弱女子又岂是对手,不得已答应下来,却没想老天爷都在看着呢,让我还未进门就遭了报应!三爷,我知道错了,你救救这孩子吧!他是你们贾家的骨血啊!” 尤二姐痛得厉害,故而嗓音特别尖利,语速也十分湍急,一番话下来几乎不带停顿,叫观礼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把柄?究竟是什么样的把柄让这两个妇人使出如此阴毒的手段?混肴血脉、毒杀亲夫、强夺家业,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实在是骇人听闻!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朝王熙凤和王夫人看去,目光里全是质疑和审视。 “你胡说什么!一月前我分明把你的孩子打掉了!你哪里会小产!我只叫你毒死贾环,可没叫你弄个野种出来夺家产!你陷害我!你不得好死!”王熙凤再如何精明,终究是个养在深宅,目光短浅的妇人,何时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脑子一下就懵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起来。 这,这便是承认了?众人大哗。 王夫人心道不好,正欲开口分辨,却没料沉默不语的赵姨娘忽然发疯般扑过来撕打,口里谩骂不休,“狗操的王熙凤!丧了天良的王昕雅(王夫人)!你们究竟要把我们母子逼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环儿六七岁大的时候便一次又一次的下毒手!好不容易捏着你们把柄,过了几年好日子,只等着将来分家出去两不相干,从未想过要贾府一两银子。可你们倒好,还不依不饶了!竟让我亲手给环儿娶一个夺命煞星进门!与其被你们害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我今儿就掐死你们,再吊死在贾府门梁上!” 披头散发的妇人已经理智全无,用力掐住王夫人脖颈不肯松手。 贾政和贾母这才从震惊中回神,忙使人去拉。 贾环趁乱命人将尤二姐抬走,上前几步将赵姨娘拽到身后,语气平淡,“承蒙二位关照,贾环感激不尽!你们想拿回把柄,开口跟我说就是,何至于要我的命?来人,把东西还给链二嫂子跟太太!” 哑妹脆生生应了,使了几个彪形大汉,抬着几口大箱子过来。 “贾环,环哥儿,咱们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成吗?那些个把柄,咱们不要了,不要了,你快抬回去!”预感到他要做什么,王夫人声嘶力竭的大喊。 “上,把他们给我抓起来,快呀!”贾政一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扯着脖子嘶吼。 贾母更是骇得口吐白沫,瘫软在地,宝玉连忙伸手搀扶,虽闹不清状况,却惶恐至极。 探春扑通一声跪在赵姨娘脚边,眼泪汪汪的哀求,“姨娘,你们不能干得这样绝啊!女儿今后可还要嫁人活命呢!姨娘你可怜可怜我吧!”倘若那些东西传出去,前日里刚记在王夫人名下,得了嫡女名分的她就全毁了,今后哪还有颜面见人啊! “活命?你把那些铺子指给王昕雅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我跟环哥儿如何活命?你如今已是王昕雅的女儿了,你找她去罢!”赵姨娘冷笑,把裙摆一点一点从探春手里抽出来,退开两步看向别处。 十几个护院正欲扑上去抢夺,却没料环三爷脚尖一点,把那几口沉重的大箱子踢至半空,狂猛的力道震碎箱壁,里面装载的纸片哗啦啦绽开,纷纷扬扬四下飘落。 此处正是大门口,外面是熙熙攘攘看热闹的路人,里面是前来观礼的嘉宾,三教九流,士子勋贵,什么层面的人物都有。但凡是人,就管不住好奇心,更何况‘把柄’二字出现的那样频繁,早把众人的胃口吊得高高的,见纸上有字,连忙扑上去哄抢,丝毫顾不得身份仪态。 扑抢的人中甚至还有些雍容矜贵的豪族宗妇。 抢到纸定睛一看,瞬间被震得目瞪口呆。好家伙,嫡母谋害庶子发卖祭田,嫂子偷盗小叔财物,更有两人包揽诉讼逼死人命,联合放利子钱盘剥百姓等记载,什么事儿丧尽天良就尽捡着什么事儿去干,简直绝了!这二位还是人吗?简直是青面獠牙的厉鬼啊! 与贾政交好的都是清流一派,眼里容不得沙子,此时哪还呆得住,冷笑连连的走了,回到家就奋笔疾书,狠狠弹劾贾府诸人。 “别拿,纸上有毒!手会烂掉的!都别拿!”王夫人凄惶的大喊,众仆役也都避得远远的,无人敢靠近。 可谁人理她?都笑她做贼心虚,这等胡话也说得出口,对纸上所载诸事更为深信不疑。 院子里的财物已收拾干净从后门运走,贾环扯掉身上的大红绣球,随手扔进火盆里,语带苍凉,“存着这些东西不过为了保命,三年里我未曾威胁你们半句,也未曾拿过贾府半厘,只等分家出去后便把这些东西烧了,大家安安生生过日子。只可惜,你们偏不让我活命。也罢,自此以后,我与贾家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干系!姨娘,咱们走!”他朝满眼含泪的赵姨娘伸出手。 “这哪里是咱们的家,却是个阎王殿,早晚要索咱的命呢!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咱还是堂堂正正的人?环哥儿,咱走!”赵姨娘握紧儿子的手,大步离开。 贾政气得跳脚,还要派人去擒,却被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拦住,劝他给庶子留一条活路。宾客路人也都纷纷指责。 贾环此举很有些大逆不道,可那些纸上记载的事实在太耸人听闻,众人设身处地一想,觉得贾环没去宫门前敲登闻鼓告御状,也没与王夫人王熙凤同归于尽,只带着姨娘一走了之,一分家产都没拿,真是厚道的不能再厚道了。 贾赦与邢夫人隐在人群中观望,见环哥儿安然抽身,这才跳出来谩骂,“好你个王熙凤,成亲七八年不见你给琏儿下一个蛋,好不容易琏儿有后,你还把他侍妾跟儿子强塞给他弟弟,还想谋财害命,你是不是人啊?你怎能如此阴毒?” 话落指向贾母,嚎啕大哭,“母亲,你忒也偏心,让老二一家窃居荣禧堂,让老二媳妇掌管中馈,我堂堂正正的大房嫡脉,却被你赶到偏院蜗居,几十口人住十二间耳房,连脚都挪不开。这也罢了,谁让您是我母亲,我得尽孝呢?可您还眼睁睁的看着王昕雅跟王熙凤把琏儿的子嗣害了去,那些怀孕的姬妾,就没一个落得好下场!你们这是想绝大房的后哇!大房无后,您就能名正言顺把爵位让给宝玉是不是?这个家,儿子也待不住了,夫人,女儿,咱走!”话落牵着邢夫人和迎春,爬上早已备好的马车扬长而去。 贾母脑袋眩晕,气息短促,差点没被气死过去,哪还说得出反驳的话。 到了最后又爆出夺爵丑闻,真是一桩比一桩狠毒,一桩比一桩劲爆。围观的众人大摇其头,口里念叨着‘最毒妇人心’之类的话,相继离开。有几个走到门口,实在按捺不住心中义愤,往那石狮子上啐了一口。 紧跟其后的众人纷纷效仿,不仅平民百姓,连位自持身份的达官贵人也都唾弃不止。及至最后,两口石狮子上沾满污物,臭不可闻。坊间的传闻又变了,说而今的荣国府,连那两口石狮子也不干净了。 宾客走光,大门反锁,贾母才从眩晕中挣脱,颓然道,“咱贾府的气数,终于要尽了!”看向贾政,冷冷一笑,“政儿,你娶的好媳妇!” 贾政目色通红,忽然暴起掐住王夫人,癫狂的嘶吼,“你这个丧门星,做了那么多恶事,把我贾家害得好苦!你怎么不去死?” “父亲,不要啊!”宝玉连忙去拉。 探春还沉浸在悲痛中无法回神,表情呆愣。广陵侯夫人临走时瞥她那眼让她明白,她的婚事吹了,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全没了!日后等待她的就是千人唾万人骂的日子,即便绞了头发当姑子,也不会有佛门收留,人家怕她脏了佛门净地。 早知如此,还不如听姨娘的话,嫁给小乡绅,小地主,过平凡却富足的生活。想到此处,探春悔的肠子都青了,掩面大哭。 被独个儿留下的王熙凤也跟着嚎啕。她清楚,没过几天,贾琏的休书就会上门。她再没有改过的机会了。 王夫人很快镇定下来,用力抠挠贾政手背,迫使他松开,冷笑道,“不过一个庶子,再横又岂能斗得过我王家?别忘了,我哥哥可是一等忠勇公、领班军机大臣、太子太保、保和殿大学士,又手握京畿大营,监管皇城,灭了贾环抹平此事,还不轻而易举?” “对对对,快去找舅兄求助!来人,备马!”贾政火急火燎的冲出去。 探春跟王熙凤止住啼哭,满怀希冀的抬头。 王夫人抚平衣摆,笑道,“瞧你们那点出息!些许小事闹得像天塌了一样!都散了吧。明儿一早我要贾环那小贱种跪在府门前给我磕头求饶!还要把我今日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的还回去!你们且等着看好戏!” 宝玉大松口气,忙跑过去搀扶她回房。府里的仆役也都安心了,觉得只要有太太在,贾府绝不会倒。 唯独贾母,盯着她讽笑起来,语气悲凉而绝望,“你哥哥?快别说你哥哥了。你以为你犯得是小事儿,不足为惧,焉知俗话说得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谋害庶子、发卖祭田、偷盗财物、包揽诉讼、放利子钱……丧尽天良的事儿你全都干光了,也把王家女儿的名声彻底毁了。只要言官一封奏折上去,你那侄女儿的后位便要落空,被你哥哥夺了军权的五王爷也会率领旧部群起而攻之,不把你哥哥拉下马绝不罢休。他可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三王爷与你王家联姻,让他今后的日子难过。这背后没有比王家更权势滔天的人物授意,你当贾环哪来的胆子与贾王两家撕破脸?你便等着你那落魄的哥哥前来找你算账罢。蠢妇,蠢妇,我当初怎偏偏相中你这么个蠢妇?我也老糊涂了!” 贾母杵着拐杖,一步一挪的离开,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而今是彻底直不起来了。 王夫人仔细一想,先前的那点子得意转瞬抛得精光,扶着脑袋摇摇欲坠。王熙凤和探春也不是蠢人,明白贾母说的话,九成九会变为现实,又开始掩面痛哭。一众仆役凄凄惶惶,心惊肉跳,各自回屋收敛值钱的东西,准备跑路。 王子腾夫妇自持身份,又对贾环深恶痛绝,自然不会上门观礼给他长脸。见贾政跌跌撞撞的进来,很是吃了一惊,问明情况后五内俱焚,肝胆欲裂。与贾母一样,他们也把这事儿联想到五王爷头上,正欲派人前去善后,却不料五王爷一党已闻风而动,即刻便把奏折递进宫去了。 不仅弹劾了王夫人王熙凤的丑事,更有王子腾擅用职权,欺压百姓,私自调兵等杀头的大罪罗列其中。原来前一阵儿王夫人陪嫁庄子被烧,王子腾派了一列军队前去调查,把周围村庄的百姓全都抓起来审问,还打死了几个人。受害村民结伴上京,这头贾府的丑事刚闹出来,那头他们就敲响了登闻鼓,告了御状。 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倘若罪名落实了,不仅嫡次女做不了皇后,连自己的仕途也毁了。王子腾恨不能冲进贾府把妹妹掐死,却又碍于事情紧急,只得压下滔天怒焰,甩袖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走吧,进宫向皇上告罪,或可从轻发落!” 贾政一下子就软了,被几个仆役搀扶上轿,抬往宫门。 100一百 在贾府门口接了贾环母子,来到位于京郊的某所宅邸,五王爷喋喋不休的规劝,“虽说世人都知晓这是我的宅邸,不敢前来捣乱,可毕竟空置久了,不适合住人,环儿还是跟我回府去吧!房间我都替你备好了。” “不了,这里挺好。”贾环在敞亮的屋子里转了一圈,认真开口,“还有一件事需你帮忙。” “莫说一件,就是百件、千件、万件,你只要开了口,我定然为你办妥!”五王爷用力拍打胸脯。 贾环瞅着他直笑,见他耳尖悄悄红了,才道,“眼下我同时得罪了贾王两家,贾家不足为惧,王家却不会轻易放过我。今后我总不能过丧家犬一般东躲西藏的日子。” 五王爷握拳,正欲开口,却被他打断,“我不能永远躲在你羽翼之下,我是个男人,可不是你圈养的宠物。我需要权力和地位来保护自己,保护姨娘,所以我打算投军。你觉得如何?” 如何?想象自己与环儿肩并肩征战沙场的情景,五王爷心跳的特别快,沸腾的血液咕咚咕咚冒着气泡。勉力压下激动的情绪,他哑声道,“好,自然是好!五年了,被我打趴下的胡人又开始蠢蠢欲动,侵扰边境。我这几日正筹划征战事宜,倘若顺利,十月中旬便要出发。正欲劝你跟我一块儿走,没想你竟先开口了,呵呵……”好环儿,夫唱夫随,真是贤惠! 当然,最后这句话,他是打死也不敢说出口的。 贾环亦轻快的笑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今日便入大营吧,也好早些习惯军营生活。” 五王爷哪敢拒绝他的要求,立即命人收拾行装。赵姨娘差点没哭晕过去,可拗不过儿子,只得哭哭啼啼将他送走。 两人刚到大营门口,五王爷就收到皇帝急召,进宫去了。稽延本欲带环三爷到主帅营帐安置,却被他笑着拒绝,“我不需要塗阙兮保护,你们把我当成普通士兵就好。” 可关键是您一点儿也不普通好么?让您混进普通士兵里,跟狼入了羊群有何区别?!稽延在心底呐喊,面上却毫无表情,脚尖一转,将他带到一座可容纳二十人的营帐安置,临走前肃然开口,“环三爷,王爷看着有些不靠谱,可治军十分严格。这营里有三条规矩,还望您一定要准守。” 贾环挑眉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自然也不例外。哪三条规矩,你说说看。”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这话说得太贴切了!稽延暗自琢磨了一会儿才道,“第一,不得逃训,违者鞭五十;第二,允许私斗,不允许杀人,违者杖毙;第三,上了战场不得退缩,违者斩首示众。” 规矩简单明了,是塗阙兮的风格。贾环点头表示知道了。 稽延面瘫着脸帮他收拾出一个干净的床榻,见饭点儿到了,训练中的士兵快要归营才告辞离开。 ------------------------------------------------------- 王子腾、贾政跪在养心殿外已有小半个时辰,皇帝却迟迟不肯召见。而今正是八月中旬,日头十分毒辣,两人汗如雨下,官袍湿透,却不敢抬手去擦。 养心殿内放置了许多冰盆,几个宫女不停打扇依然平息不了皇帝的怒火。他一把将所有奏折拂落,冷笑道,“朕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的妇人,朕算开了眼界了!” 高河上前一步,正欲往火上浇几瓢油,外面有人禀道,“忠顺亲王觐见!” “让他进来!”皇帝没好气的冷哼。 “儿臣见过父皇。”五王爷半跪行礼。 “那贾环所为,是你授意?”皇帝撩了撩眼皮。 五王爷浑不在意的承认了,“是儿臣授意。父皇你不知道那王家女儿都是些什么德行!残害庶子,倒卖家产也就罢了,竟还包揽诉讼,放利子钱!两个女流之辈肆意操纵官衙,盘剥百姓,谁给她们的胆子?她们眼里可还有国法,还有君主?那王子腾则更猖狂,把京畿卫视为他王家的私兵,随意调遣,京郊十好几个村庄被他扫荡一空,村民任意打杀!他当他是谁,京城的土皇帝?他又当您治下的百姓是什么,猪狗么?凭王家女儿的擅权、贪婪,王子腾的猖狂专横、肆意妄为,您让老三娶了他家嫡次女还得了?前朝后宫都要被王家把持,外戚逐渐坐大,皇室逐渐衰微,待王氏生下嫡子,这万里江山还姓不姓塗了?儿臣日思夜想,终是决定参他一本!” 皇帝久久不言,直过了一刻钟才道,“你就没有一点私心?” 五王爷面上的肃然一扫而空,讪笑道,“私心自然是有的。父皇你忒也偏心,把什么好的都送予老三手上,今后他登基了,儿臣还要不要活了?” “老三仁厚,不会把你怎样。”皇帝叹了口气。 “那可说不准!”五王爷嗤笑,“儿臣中了那样的毒,这辈子都生不出子嗣,要了皇位也无用。这事儿您知道,他可不知道,今后不定怎么折腾儿臣呢!父皇,儿臣只能靠您了!”他跪在皇帝脚边,眨巴水汪汪的眼睛。 这副虎头虎脑的样子实在是憨态可掬,又十足的可怜,皇帝被他逗笑了,拍拍他脑袋道,“父皇自然护着你,快起来吧。” 五王爷心满意足的起来,正欲说些闲话,得了王子腾好处的小太监轻声通禀,“皇上,养心殿外王大人,贾大人求见。” 想起王家女儿的丑态,又想起王子腾擅自动用京畿卫,俨然不把君权君威放在眼里,皇帝刚消下去的怒火又开始猛烈燃烧,冷声道,“高河,出去告诉王子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不修,家不齐,何以治国平天下?命他褪去官袍,解下顶戴花翎,回府自省!置于贾政,这便压入天牢革职查办!”王子腾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肱骨之臣,却没想心野了,虽不至于弃而不用,可该敲打的还是得敲打。 “父皇,高河还要伺候您呢,这差事儿臣替您去办!”五王爷忙不迭的开口。 “小子,给朕滚吧!”皇帝没好气的踹他一脚。 五王爷颠颠儿出去,看见跪在门外面色煞白的两人,笑道,“父皇的话,二位可都听见了?来人,把贾政押入天牢!王大人,脱吧!” 王子腾磕了三个响头,嘴上高喊,“微臣有负圣恩,罪该万死”等话,然后干脆的脱掉官袍,解下顶戴花翎,弓着背,慢慢倒退而走,终究是心慌意乱,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王大人小心。”匆匆赶来的三王爷扶了他一把,温声提醒。 “多谢王爷。”王子腾连忙行礼,暗淡的眼睛放射出希冀的光芒。 三王爷冲他安抚一笑,行至殿外求见。 见王子腾不走了,立在原处伸长脖子眺望。五王爷狞笑道,“王大人,窥探养心殿,你是想死呢?” “罪臣不敢!罪臣这便离开!”王子腾心里气极恨极,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一鞠到底后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 养心殿内,皇帝拍拍三王爷手背,叹道,“齐儿,朕之前替你张罗的婚事,却是害了你啊!那王家妇人要不得,朕打算废了这桩指婚,委屈你了。” “父皇都是为儿臣好,儿臣感激尚且来不及,如何会觉得委屈?况且,分明是王家女儿德行有亏,污了皇室颜面,怪不得旁人!”三王爷温言细语道。 “没错。王家的女儿不配为妻,更不配为后!”皇帝冷声开口,停顿半晌后又道,“王子腾擅自调动京畿卫欺压百姓,这京畿大营朕委实不放心交给他。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方才他已经想明白了,齐儿手段忒温和了点,而王子腾却霸道专横,久而久之便形成君弱臣强之势。他在的时候还能弹压一二,不在了,齐儿如何制得住他?届时塗氏江山危矣!看来,是该把权利一点一点交给齐儿了。 不仅身前事要考虑周到,连身后事亦要妥善安排,皇帝觉得万分疲惫。 三王爷拱手笑言,“儿臣与武将素不来往,实在想不出合适的人选。一切但凭父皇决断。” 老三忒也清高,交往的都是些饱学之士,且大多出身寒门,根基浅薄。皇帝一时觉得满意,一时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尽快让他接触权利中心才好。而这京畿大营却是重中之重,统领人选挑得好可保大庆百年无忧,挑不好,等他去后,皇城将乱,皇族危矣。皇帝按揉隐痛的太阳穴,眼角余光瞥见堆叠在桌角的一沓战报,最上层的一个名字令他心头微震。 “那便把白术调回来吧。他祖父、父亲、兄弟,皆战死沙场,母亲亦伤心亡故,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他一人,是个难得的忠臣孤臣。由他执掌京畿大营,朕可安心了。这圣旨由你亲自去颁,让他领你的情。”皇帝徐徐开口。 三王爷沉默良久,慢慢跪到父皇脚边,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红着眼眶去了。走出宫墙,登上轿撵,他双手覆在眼睑上久久不动,半晌后放下,漆黑的瞳仁里哪还有丁点感动,唯余深沉的算计和凉薄的笑意。 ---------------------------------------------- 王子腾的夫人方氏及其嫡次女王熙兰站在仪门口翘首以待,见王子腾只穿着便服回来,捧在怀里的官帽少了顶戴花翎,腿脚便是一软,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忙冲过去急问,“老爷,您这是,您这是怎么了?皇上他怎么决断?” 王子腾走入正厅,闭眼道,“皇上命我回府自省。三王爷已入宫替我求情,想来还有转机。只是,手里的实权,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不过还好,京畿大营的副统领是他的人,皇帝必然让副统领代管,这权利落不到旁人手上,只当休了个长假。 “父亲,那我的婚事呢?我的后位呢?”王熙兰焦急的询问。 “放心,只要父亲还在,三王爷必定娶你!”王子腾颇为自傲的道。 王熙兰正欲咧嘴灿笑,一名长随急匆匆跑进来,也不管夫人小姐在场,跪下便快速回话,“老爷,不好了,方才皇上下旨,任命白术为京畿大营统领,三王爷这会儿已经带着圣旨去了。另有许多侍卫将贾府围住,说要把姑太太和琏二奶奶下狱!” “什么?皇上怎会如此?”王子腾惊跳而起,正欲再派几个人打探情况,高河带着圣旨入内,言及王家妇人无德,不堪为妻,更不堪为后,即刻起废除指婚。 王子腾勉力压下心中的惊惶,跪下接旨。王熙兰脑袋晃了晃,差点昏厥过去。高河前脚刚走,嫁出去的嫡长女王熙慧哭哭啼啼跨进门槛,说是被公婆和夫君联手赶出家门,再不让回去。 “什么?古子山一个小小的伯爵,岂敢如此负心薄幸!当我王家好欺负么!”王子腾暴跳如雷,差点没把桌子掀翻。 送王熙慧回来的老嬷嬷本有些胆怯,在外等候的片刻已打听到圣旨内容,心下大安,不卑不亢的行礼道,“回王大人,因姑太太和琏二奶奶闹出那些丑事,老太太不放心便使人暗查太太,没想老爷房中姬妾六人,均被太太下了绝育药,其中一人还是老太太娘家侄女儿。老太太急怒攻心,已重病在床,老太爷和老爷这才送了太太回来。倘若王家觉得古家处事偏颇,大可以对簿公堂,辩个分明。人已送到,老奴这便回去复命了。”略一躬身,老嬷嬷头也没回的走了,把王子腾跟方氏气得直哆嗦。 “父亲,母亲,你们要替女儿做主哇!古家欺人太甚,若不是您提携,古子山哪儿来的今日风光!”王熙慧跪下哭诉。 “怎么替你做主?这事闹大了,王家妇人本就臭不可闻的名声还得再添一笔烂帐!夫人,赶紧准备礼物去古家,求他们息事宁人,不拘什么条件,只管答应!”王子腾颓然的靠倒在椅背上,为官多年,这一刻,无疑是他最狼狈的时刻。 王熙慧与王熙兰抱头痛哭,心知日后再也没法见人了。 方氏强忍悲痛,正欲下去备礼,周瑞家的来了,哭着喊着让老爷去救姑太太。 王子腾没发话,方氏却歇斯底里的吼起来,“她把咱家害得还不够惨么?谋害庶子、发卖祭田、包揽诉讼,放利子钱,她恨不能把天都捅破了,也不看看自己兜不兜得住!让她去死!死得远远的!她若不死,日后见着她我也得把她掐死!” 王子腾冷眼看着夫人把周瑞家的打出去,唤来一名长随,问道,“贾环呢?”对付不了五王爷,他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庶子? “回老爷,已被接到五王爷京郊的一处宅邸安置。不过晌午的时候,稽延又把他送进军营里去了。”长随低声回话。 “送进军营?天国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自来,好好好,甚好!”王子腾阴狠的笑起来。 “父亲,弄死他!让他死得越凄惨越好!”王熙兰尖利的吼叫,布满血丝的眼里淬着剧毒。眼见就要成为大庆最尊贵的女人,却被那贱种毁了,全毁了!她对贾环恨之入骨! 知道贾政没见着皇帝,反被打入天牢,贾母便知要糟。果然没过多久,禁卫军便冲进来把王夫人跟王熙凤两个带走,荣国府也被翻了个底儿朝天,抄捡出许多要命的东西。 贾母蹲坐在敕造荣国府的烫金匾额下,看着被封的府门老泪纵横。 探春期期艾艾问道,“老祖宗,咱们身无分文,眼下该何去何从?” 贾母呆愣,片刻后哭得越发厉害。大儿子不知搬到哪儿去了,赵姨娘母子也彻底撕破脸,临到老竟无家可归,无人供养,还得想办法救出儿子儿媳孙媳,她该怎么办哟!直哭得肝肠寸断才哽咽道,“先去西府暂住几天再想办法吧。宝玉,扶我起来。” 宝玉没答话,几人回头看去才发现他已经痴了,连忙拔下金钗扎破他指尖,待他堪堪回神,忙搀着他去西府求救。 贾珍不但避而不见,还扬言要追查发卖祭田的事,倘若属实,便要召开族人大会,追究东府罪责。贾母自觉没脸见人,忙告辞离开。居住在荣宁街的贾氏族人见他们走过,纷纷朝他们吐唾沫,脸上莫不带着憎恨的表情。 几人埋着头仓惶逃窜,将身上值钱的物件全当了才换来二十两银子,租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院暂居,刚落脚,广陵侯府的下人便辗转而至,递给探春一张退婚书。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折磨我!我不过是想过好日子而已,有什么错……”探春撕扯退婚书,一边嚎哭一边吼叫,形容癫狂。 宝玉还痴着,贾母正是心烦的时候,狠狠一巴掌扇过去,骂道,“得了,快别嚎了,倘若你老实跟着赵姨娘,现如今也不会落到此处。你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还说自己没错,可见是烂到根儿上了!也难怪,你自小便亲近王氏那个贱人,秉性自然随她!你活该有今天!”说到最后贾母不由迁怒起来,举起拐杖捶打探春。 探春躲也不躲,脑子里反复回荡着‘你活该’三个字,无边无际的懊悔袭上心头。 101一零一 三王爷颁完旨,在白府小坐片刻便告辞离开。回屋后略作洗漱,又换了一身便服,趁着夜色来到一座偏僻幽静的小院。 五王爷大马金刀的坐在后院的凉亭内,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倒映在荷花池中的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的道,“你如愿以偿了?” 三王爷在他对面坐定,自顾斟酒,小酌一口后点头,“如愿以偿了。” “咱们可是有言在先,我助你弹劾王子腾,夺取京畿大营,你送我去边关灭了胡人。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似想到什么,他语气陡然转冷,“别看父皇对我百般包容,实则防我防的紧,不会轻易让我离京。你可想好什么对策了?嗤,五年前,我分明已攻入胡人皇廷,只需最后一击便可永远除掉边关祸患。他却怕我功高震主,一连三道圣旨将我召回,又派了安琳去和亲,把最后的胜利拱手让人!他老糊涂了,早该退位了!” 三王爷眼睑微合,似在凝望水中的月亮,又似在沉思,足过了一刻钟方徐徐开口,“我已安排妥当,明日起便接连有八百里加急战报送进宫,届时你只管递折子请战,无论我态度如何,你都无需过问,总之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荷叶下的蛙鸣吵得人心烦,五王爷放下酒杯,捻了一粒花生米投射出去,蛙鸣戛然而止,他这才扯出些笑来,问道,“你给我个准话,什么时候能发兵?” “十月底。” “就不能快点?九月底能不能成事?” “最快十月底。你为何如此着急?”三王爷若有所思的瞥他一眼。 五王爷讪笑,摆手道,“边关战乱频发,我自然着急!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向来忧国忧民。” 三王爷不置可否的喝酒,看着微风将硕大的荷叶边撩起,发出刷拉拉的响声。他仿佛被这细微的的声音迷住了,神情有些怔忪。 五王爷略坐了片刻就有些不耐烦,站起身道,“如此,我便回去了。” 嘟的一声轻响,三王爷放下酒杯,眸色晦暗的朝他看去,低问,“环儿可好?” 五王爷步子迈得更大,转瞬就消失在垂花门后,只留下一句阴阳怪气的,“他好不好与你何干?快别想了!” 三王爷面无表情的盯着黑黢黢的门洞,良久后扯出一抹冷笑。跨入亭内的萧泽只觉得头皮发麻,踌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开口,“回主子,刚刚得了消息,环三爷投军去了!就在五王爷麾下。” “投军去了?”三王爷猝然起身,疾步往亭外走,却又忽然停住,嗤笑道,“难怪老五那样着急,原是想把环儿带走!” 他曾想象过钦点环儿做自己的状元郎该是何种情景,还为他筹划过今后的仕途,先留在翰林院积攒资历,再调入六部磨练,然后升至御前听差,从此以后日日相伴,形影不离。然而,环儿却弃笔从戎投军去了,在他即将成为大庆帝王的时刻,在所有人都争相攀附他巴结他的时刻,环儿竟毅然决然的投军去了! 他难道不知道选择了那条路,将会面临多少艰难险阻?将会多少次陷入死地?甚至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么?!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三王爷俊美的脸庞扭曲的不成样子,浑身上下笼罩在狂暴阴郁的气场中,然而下一刻却又摇头失笑,万里无云。他的环儿当然能,当然敢!所有人都妄图攀附他依靠他的时候,偏偏他的环儿却对他不屑一顾!环儿总是那样肆意,自信,强悍,一往无前。他钟爱的,不正是这样的他吗?他是出闸的猛兽,不是家养的宠物。 又是一连串愉悦的低笑从喉咙溢出,当萧泽以为王爷快被气疯的时候,他却止住笑,云淡风轻的摆手,“走吧,回府。”只要夺了这天下,环儿又能跑到哪儿去呢?总有一日会回到他身边。 刚走进前院,就见贾元春跪在正厅外的台阶下,一身素色衣裳被月光照得发白。 “回王爷,贾侧妃已经跪了半日了。您看该如何处置?”曹永利甩着拂尘迎上前。连未来的皇后娘娘都说废就废,这正经被王夫人调教出来的贾侧妃可还有活路? “终究伺候本王一场,便撤了位份,移到西苑去吧。”三王爷看也不看贾元春一眼,负手直行。他现如今还是‘仁厚’的晋亲王,晋亲王做不出休弃糟糠之妻的事儿。压抑、隐忍、精密测算,他耐心等待着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刻。 比起被废除婚事,又被皇帝斥为‘不堪为妻更不堪为后’的表妹,这已是最好的结果。等王爷登基后,自己至少能得捞着一个嫔位。贾元春大松口气,这才以优美的姿态晕过去。 曹永利遣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将她抬走,不屑的摇摇头。 -------------------------------------------------- 贾环已在军营里待了四天。这日晌午,结束操练后大家一窝蜂的朝火头营奔去。 五王爷麾下向来只招揽精兵强将,在一大群打着赤膊,肤色古铜的彪形大汉中混入一身材纤细,皮肤苍白的少年,当真是鸡立鹤群,万分醒目。然而四天来,少年已经用高超的武艺证明了,他不比旁人差。审视和质疑的目光在逐渐淡去。 贾环挤到最前头,盛了满满一大碗饭,又舀了许多肉菜,这才不慌不忙的挤出抢饭的人潮。他虽然瘦小,可身体像铁打的一样,站在那里便无人能够撼动,哪怕营中体格最健壮的力士,他只需轻轻一拂,便能将人扇飞出去。 次数多了,士兵们自然而然记住了血与泪的教训,见他靠近就连忙让出一条道,免得被误伤。 贾环捧着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碗,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刚吃了两口,就感觉几道满怀恶念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他不以为意,挑挑眉继续刨饭。 吃过午饭士兵们纷纷回营休息,贾环却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包裹,往后山行去。后山有一条河,将士们热得不行的时候便带着衣服前去洗澡,故而同一个营帐的士兵都不觉得奇怪。 见他独自离开,在营帐外闲话的几名士兵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悄然跟上,刚进入密林就失去了少年的踪影,寻找大半天后无果,只得去河边守株待兔。 贾环甩掉身后的尾巴,将包裹解开,取出厚实的麻布条绑在四肢和腰间,又从包裹底部掏出一块块沉甸甸的铁块,插入布条的格栅内,然后迅速消失在密林里。 用最快的速度绕后山跑了二十多圈,他忽然一拳砸向一棵大树。三人抱的粗壮树干剧烈颤抖,与纷繁枝叶同时掉落地面的还有一道狼狈的身影。 贾环一言不发,举拳便砸,那人连连躲闪,不敢硬抗,实在被逼得急了,抽出腰间佩刀格挡。刀身迎上少年的拳头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那人虎口迸裂,握不住刀柄,忙扔了兵器向后疾退,却已经晚了,少年又是狠狠一拳朝他面门砸来。 那人闭眼等待死亡。拳头离他鼻梁还有半寸的时候骤然停顿,狂猛的拳风却继续前行,将他面部的皮肤压凹下去。 “你又来了。我说过不需要你保护。”少年收回拳头,淡淡开口。 稽延心里万分后怕,面上却不显,垂头道,“王爷有令,属下不得不从。” 贾环转身朝河边走去,问道,“塗阙兮最近在干什么?” “回三爷,王爷在准备西征事宜,过几天才能回营。”稽延紧跟两步,忽然觉得鼻头发痒,一抹才发现自己竟然流鼻血了。可环三爷的拳头分明没碰着自己,怎会受伤流血呢?是了,是那阵劲风!连挥出去的拳风亦能伤人至此,环三爷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 稽延心里翻搅着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显露,连忙抹掉鼻血,隐在暗处跟随。好在环三爷跑痛快了,速度明显慢下来,倒不至于令他一眨眼就跟丢。 行至河边,贾环解开布条,将上百斤重的铁块乒呤乓啷扔到一处,慢慢脱下衣服。 稽延的面瘫脸终于绷不住了。环三爷身上背着如此重的铁块还能挥出那般狂猛的拳风,跑出如此迅疾的速度,倘若他解开束缚全力一战,该是怎样的情景?稽延摇摇头,丝毫不敢往深处想! 环三爷不是人,却是一把会行走的凶器!碰上他,你得当心了!恍惚间,萧泽曾说过的话浮现脑海,当时的稽延嗤之以鼻,眼下的稽延却觉神湛骨寒。 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贾环已脱掉全身衣物,光溜溜走进冰凉的河水里,黑发如瀑,肌肤胜雪,强烈的色彩对比差点没晃花稽延的眼睛。见少年撩起长发露出背后绚烂而可怖的刺青,稽延心尖一颤,忙背转身去,心道如此强悍如此妖冶的人物,难怪迷得王爷晕晕乎乎,连自己姓什么都快记不住了。 当然,他一来就察觉此处有人暗伏,却完全没当回事儿。连他都能发现,环三爷又岂会不知?不过等着引蛇出洞而已。 听见背后陡然加重的呼吸声,贾环勾唇冷笑,撩起水泼在脸上。一串脚步声迅速逼近,而后一只大掌覆在他头顶,将他往水里摁去,又有几只手在他身上四处乱摸。 “一下弄死多可惜!瞧他细皮嫩肉的,哥几个享用过后再杀吧!” “好,我先来!” “我先来!” “别吵,先把他拖到岸上去!然后一个一个的来!” 五个彪形大汉七手八脚架起少年往岸上走。 隐在树梢的稽延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心里为这五人默哀。问他为何不下去救人,呵呵,下面哪里有人?分明是一把人形凶器和五只待宰的禽兽。 上了岸,其中四个压手压脚,还有一个迫不及待的解裤头,上一刻还脸色煞白的贾环下一刻却轻笑起来,一脚将那人踢飞,然后轻而易举挣脱钳制,转瞬将其余四人放倒。 他走到大石后,捡起亵裤慢条斯理的穿上,然后不慌不忙的走回来,将其中一人的四肢根根踩断,笑得愉悦,“说,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凄厉的惨嚎,却不肯招供。其余四人被一拳打成内伤,连站都站不起,更何谈逃命?只得捂着肚子一点一点往林子里挪。虽然知道少年有些本事,却不知他厉害到此种地步,他们五个都是营中最顶尖的高手,联合起来竟连一息都压制不住! 那人四肢已完全扭曲变形了,森森白骨戳出皮肤,又有汩汩鲜血混入清澈的河水,场面十分可怖。少年却像没事人似得,淡然开口,“算了,我再问下一个。” 他转身朝另一人走去,白皙的脚掌轻轻踩在对方膝盖骨上,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没人派我们来,我们就是见你长得漂亮,起了色心。求你放过我们吧!王爷有令,营中不许杀人,否则你也跑不了!”那人半是哀求半是恐吓。 贾环神经质的笑起来,“谁说我要杀你们?没了四肢,让你们像爬虫一样活着岂不是更有趣?”话落只闻咔擦一声脆响,那人的膝盖骨已被踩得粉碎。 “只许你们杀我,却不许我杀你们,哪有这样的道理?”少年一边说话一边将他另外一只脚踩断。 像只爬虫一样活着,那是怎样的情形?少年没说话之前,这几人并无预想,他一说出口才意识到再也站不起来是何等悲惨的一件事。尤其那四肢俱断的,趴在地上痛哭流涕。 见少年踩断自己双腿还要再踩双手,那人终于怕了,大声喊道,“我说,我说!是徐副将给我们每人一百两银子买你的命!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便找他去吧,放过我们!我们把银子都给你!” “我的命竟然只值五百两么?忒不识货了!”贾环放下已抬得高高的脚,走到河边将身上的血点冲洗干净,捡起外袍松松垮垮系在腰间,又将铁块包起来搭在肩上,这才一步一晃的朝军营走去。 几位副将正围着沙盘演练,就见一浑身湿透的少年推开侍卫缓步进来,挑眉问道,“谁是徐副将?” 王大人千交代万交代要杀的人,徐副将如何不认识。他越众而出,眸光微闪的道,“我就是徐副将,找我何事?” “找你讨债。”少年轻笑上前,不由分说便一拳砸在徐副将腹部,令他弯腰弓背,口喷鲜血。 “来人啊!快将此等逆贼擒下!”反应最快的一名副将退至帐外高声下令。其余人等抽出佩刀砍杀过去。 102一零二 贾环抽出徐副将的佩刀头也没回的挽了个刀花,只闻叮呤当啷一阵脆响,几名副将的刀尽数断成两截,虎口更是被震得鲜血迸裂。能在五王爷麾下领军的,莫不是大庆最顶尖的人物,然而这些人联起手来,只不过一个眨眼,一个刀花便被击败,连兵器都握不住,试想这少年拥有何等高绝的武艺?看他犹带几分稚嫩的脸庞,应是未及弱冠。什么时候,营中竟来了如此了不得的人物?而徐副将又是如何得罪的他? 种种想法在众人脑海里萦绕,却见少年动作丝毫未有停顿,收回刀锋便朝软倒在地的徐副将的脑袋劈去。 “三爷,留下活口!”稽延派人将五名士兵绑了来,刚跨入营帐便看见如此惊险的一幕。 刀锋去势未减,刀尖却偏了半寸,堪堪擦着徐副将的耳廓深深扎入地面,只余下一个刀柄。徐副将惊骇莫名的看了一眼勾唇诡笑的少年,又看了一眼微微震颤的刀柄,冷汗这才大滴大滴往外冒。原以为杀掉少年抛尸河中,对外便说他受不得苦私逃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哪曾想少年是如此厉害的人物!五个顶尖好手竟奈何不得他一人! 稽延吐出一口浊气,心道环三爷这点倒是比王爷好,王爷从不肯留活口。 稽延乃五王爷的侍卫统领,无论官职还是地位,犹在几位副将之上,营帐外举着长矛,拉满弓弦的将士们见他竟然口称对方为‘爷’,连忙放下武器退开两步,暗暗揣测此人身份。 贾环拽住徐副将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撞向地面,砰砰砰的闷响不绝于耳,更有绽开的鲜血四处飞溅,如此折磨,倒不如一刀杀了了事。 “谁派你来杀我的?嗯?”少年每撞一下便问上一句,也不等对方回答,接着又撞,力道一次更比一次凶猛。 营帐外围观的众人深觉自己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忍不住抚了抚额头。还有几个与徐副将私交甚笃的,跨步上前正欲拦阻,却没料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嗓音,“围在这里作甚?都给本王让开!” “王爷来了!” “属下见过王爷!” “王爷,此人委实太过张狂,竟不由分说便向徐副将动手……” 众人跪地相迎,七嘴八舌的陈述。 五王爷得了消息便火急火燎的赶来,看见少年头发还滴着水,全然湿透的外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的腰肢和挺翘的臀部,眼睛立马红了,扯开嗓门大吼,“你在做什么?!” 当众人以为他要斩杀少年为徐副将撑腰的时候,却见他三两下解开外袍,裹在少年身上,转头冲营帐外的众人怒斥,“谁他娘的再看一眼,本王挖了你们眼珠子泡酒!”然后看向少年,语气要多和软有多和软,“环儿你拽着他头发作甚?小心脏了手!要刑讯放着本王来,他哪里惹了你?” 环儿?三爷?这不是王爷追逐了好些年的贾府庶子贾环吗?只是看王爷的态度,却不是对待一个玩物,而是对待自己祖宗!几位副将相互对视,眼里存着惊骇。 贾环放开徐副将,冷笑道,“他被王子腾收买了,想要我的命呢!五百两,我的命竟然只值五百两!”说到这里,又是一脚踩在徐副将门面。 立在门口的稽延面瘫脸有点开裂,心道三爷,合着您如此暴怒竟是因为他们出得价钱太低了,显不出您的身份?也是,要杀三爷这样的怪物,没有百万之数,他也是不敢接的。 一直咬死牙关不肯松口的徐副连忙扯开嗓子喊冤,“王爷,属下是冤枉的王爷!他一入营帐便对属下大打出手,属下至今未弄明白究竟所为何事!” “人证就在外面,你继续嚎,跟他们比比谁的嗓门大!这世上想要我命的,又能把手伸到塗阙兮身边的,除了王子腾还有哪个?无需刑讯我都知道是谁,打你不过因为泄愤罢了!”少年神经质的低笑,上前便要踩断徐副将肋骨,却被五王爷揽住肩膀拖到身后。 “好好好,干得漂亮!”五王爷一边抚掌一边跨步上前,冲脸色煞白的徐副将咧嘴一笑,“知道本王最厌恶哪种人么?” 众位将士终于弄明白原委,再不敢同情徐副将,与徐副将私交甚密的几个悄悄隐在人群后,不敢露头。营中谁人不知王爷对夺了他军权的王子腾恨之入骨?前些日子刚把人拉下马,今儿徐副将便投效到他门下,还欲暗杀王爷心仪之人,如此作为,何止‘找死’两个字能够形容。 徐副将想要告饶,紧缩的喉咙却发不出声响,只能猛烈摇头。 “本王平生最恨吃里扒外的奸细!你很好!”青年一边狞笑一边踩断徐副将四肢,见环儿扔掉自己蟒袍径直离开,连忙示意稽延将人看管起来,疾步追出去。 贾环掀开门帘走到自己床位边,找出一块包裹布收拾东西。帐中其余人等用莫名的眼神打量他,瞥见匆匆而入的高大身影,皆骇了一跳,忙跪下行礼。 “你他娘的这几天跟这么多人睡一块儿?还是连铺的?”五王爷眼珠布满血丝,高声怒吼,“稽延,给本王滚过来稽延!你就是这样安置环儿的?” 帐内众人吓得魂儿都没了,屁滚尿流的逃出去,却见稽大人肃着脸立在门口告罪。 五王爷不搭理他,绕着少年团团乱转,想去抢少年的包裹却又不敢,期期艾艾道,“环儿你收拾东西作甚?莫非不跟我去边关了?要去考状元?不成,你怎能如此善变,还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跟我去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别跟那些娘们儿兮兮的酸儒混!哦,我知道了,你看见老三发达了,想去抱他大腿是不是!告诉你,我的大腿也很粗壮,只让你一个人抱,抱一辈子都成!不不不,换我抱你也好……” 稽延默默将自己的面瘫脸扭向帐外。 贾环被他念的脑仁疼,将他双手反剪压在床板上,没好气的道,“别叽歪了,我这就搬去与你同住。成了么?满意了么?”边问边拍打青年厚实的脸皮。他本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在人群中生活,入了夜才知道,在末世中养成的警觉心未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但凡帐内有人咳嗽、翻身、梦呓、打呼,他便会立即惊醒。有好几次,他的刀刃差点划断左右之人的喉管。 来了四天便四天未曾阖眼。幸而他身怀自愈异能,否则早垮掉了。但这样下去却不是办法,因为得不到充足的休息,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压抑在心底的嗜血凶兽眼看就要挣脱束缚,指不定哪天便干出屠营的事儿来。 虽说塗阙兮很有些聒噪,却是他能交托后背的人,搬去与他同住倒也使得。 五王爷愕然的瞪了瞪眼珠,很快又欢天喜地的大笑,待少年松手后一跃而起,屁颠屁颠的帮忙收拾东西。 “这破席子不要了,我那里有柔软光滑的芦苇席。这几件衣裳都洗的发白了,我叫人帮你另做。这些个护膝、甲胄、弓箭、扳指,统统不要了,用我的!”将杂七杂八的东西随手一扔,只包了一大坨铁块和一套换洗衣物,五王爷拉着脸色黑沉的少年走入自己营帐。 “快快快,赶紧睡一觉!莫错过了好时光!”他火速脱掉衣服,自动自发躺在软榻上,摆出一副任君采拮的淫荡表情。 紧跟而来的稽延面瘫着脸望天,背影十分萧瑟。 贾环摁了摁额头剧烈鼓动的青筋,缓缓解开腰间的束带。 五王爷一瞬不瞬的盯着少年,喉结快速耸动,也不知暗地里咽了多少唾沫。 少年眨眼间便脱得精光,苍白细腻的皮肤,乌黑发亮的头发,薄而流畅的肌肉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更有比例完美的蜂腰和长腿,叫人看了无法自持。 五王爷本就微微发红的眼珠染上深沉的欲望,青筋勃发的那物迅速肿胀坚硬,蓄势待发。 贾环乜他一眼,取出一套干爽的衣物,慢条斯理的穿上。 “睡觉的时候还是脱光为好,连亵衣亵裤也不需穿,这样对身体大有裨益。”五王爷咳了咳,正儿八经的补充,“这不是我说的,是御医正说的。你也学医,应该知道吧?”最后一句略有些心虚。 “御医正说的没错,裸睡确实对身体大有裨益,可有效缓解紧张的情绪,可增强皮脂腺和汗腺的分泌,有利于皮肤的排泄和再生;有利于神经的调节;有利于增强适应力和免疫能力。”贾环似笑非笑的开口。 门帘外的稽延面瘫脸有些开裂,心道还真让王爷您蒙对一次! 五王爷暗地里大呼幸运,忽略他一柱擎天的小兄弟,他的表情倒十分正经,拍了拍床榻催促,“那你还穿什么衣服?赶紧脱了睡一觉!你不是向来有午睡的习惯?” “那五个人和徐副将,你就放着不管了?”贾环抚平衣摆的褶皱,慢腾腾开口。 想起之前有人要害环儿,五王爷立马赶走满脑袋绮念,怒火转瞬便燎了原,翻身下榻,快速穿衣,狞笑道,“走,把那几个吃里扒外的畜牲扔到王子腾府上去!” 因军中早有规矩,不得杀人,违者杖毙。等五王爷到时,六人已经行刑完毕,只余下六具骨头尽碎的尸体,他命人装上马车,往京中驶去。 全副武装的军队踢踢踏踏到得王府,五王爷挥了挥手,立即有几名士兵抬着一根圆木撞门。 早在马蹄声逼近的时候,门房便开了一条门缝偷看,见来者是鬼见愁的五王爷,连忙屁滚尿流的跑去前厅报信。 大门被圆木撞得轰隆隆直响,这声势,这阵仗,是要灭了王府还是怎地?王子腾又急又怒,心底还隐隐有一丝惧怕,使人拉开大门站出去,还未开口,便有六具血糊糊的尸体迎面扔过来。他连忙闪身躲避。 “王子腾,你他娘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连本王副将亦能收买!在这皇城根下,你真当自己是一手遮天的人物了?你眼里可还有父皇?可还有我塗氏一族?你且等着,待本王西征回来,第一个便要踏平你王家!” 五王爷高声咒骂。他身旁的骏马上端坐着一员小将,手里弓弦已经拉满,待他话音落地便松开指尖。一根金色的箭矢破空而去,擦着王子腾腮侧尽数扎入铜质的大门,只余丁点尾羽裸露在外,迎着微风飘摇。 那小将格外唇红齿白,俊美无俦,笑起来的时候略带青涩的五官却陡然变得妖气四溢,用口型一字一句无声道,“等我回来宰你!” 等我回来宰你?是这句吗?军队已浩浩荡荡远去,王子腾还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惊骇中。 “老爷,您的脸肿了,赶紧回去上药吧……”大管家期期艾艾开口。 王子腾这才回神,只觉得左边脸颊火辣辣的疼,但那箭矢分明只是擦着他腮侧而过,未伤及他半根毫毛,怎会如此?难道,难道是被箭矢裹挟的罡风所伤?天下间真有如此箭术通神的人物? 他悚然一惊,连忙转头回望,却见五六个体格健壮的小厮拼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那箭矢拔下来。 “管家,方才射箭那人可是贾环?”他急声询问。 “回老爷,正是贾环。” 果真是他!拥有如此高绝的身手,难怪那六人都失败了!原以为对方只是个以色事人的娈宠,却没料是个比五王爷还难缠的人物!这下该怎么办?王子腾在门口呆站半晌,见周围几户人家偷偷开了角门,用同情怜悯的目光打量自己,立马阴沉着脸回府。 晋亲王府,萧泽将环三爷最近的消息事无巨细的报予主子知道。 “王子腾派人暗杀环儿?”三王爷握断手中毛笔,浓稠的墨点滴落在一幅苍劲有力的草书上,缓缓晕开。 “可惜了一幅好字。不过比之环儿,却是差了几分造诣。”他随手将宣纸揉烂扔掉,低低笑起来,“如此,本王便送王子腾一份大礼,望他莫要惊喜太过。” 重新铺开一张宣纸,他迅速手书一封,命萧泽送出去。 103一零三 边关频频传来战报,沉寂了五年之久的胡人又开始觊觎大庆富饶的土地,烧杀劫掠了不少边陲重镇,使得民不聊生。 五王爷当日便递了折子请战,武将一派群起响应。然而皇帝却将折子留中不发,言及要考虑数日。深谙帝心的文臣一派立即有人站出来主和,表示不可再让百姓遭受战火侵扰。 边关一连送来六份急报,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争论日趋白热化,皇帝终于做出决定——休战,派公主带着丰厚的嫁妆前往西夷和亲。五王爷当朝摔了笏板,拂袖而去。皇帝也不恼,与众位大臣继续讨论和亲人选。 因几位公主都已出嫁,且最年幼的安琳公主正是嫁往西夷。因而这次的和亲人选从京中贵女里挑。主战派的武将冷笑连连,主和派的文臣登时哑火了,唯恐皇上看中自己的女儿。最后也不知是谁递上一封奏折,提议由王大人的嫡次女前往和亲。 王家女儿的名声早已臭大街了,倘若继续待在大庆,也是孤老终生的命,不如为国为民做些奉献。这样一想,附和者甚众。王子腾禁足府中,不能上朝,自然也无法替自己分辨。 于是当天晌午,高河就带着圣旨登门了。 王子腾接过圣旨,浑浑噩噩的将高河送至大门口,回到正厅的时候被门槛绊倒,老半天爬不起来。大管家忙跑过去搀扶,又叫丫头拿来药酒给老爷按揉红肿的踝关节。 方氏也不管夫君摔没摔着,捏着帕子呜呜咽咽抹泪。 少顷,一名丫头跑进来,咋咋呼呼的喊道,“老爷太太不好了,小姐投缳自尽了!” 两人大惊失色,忙火急火燎的跑到女儿房中,却见一条白绫系在房梁上,女儿两手抓着,正把脖子往里套,脚下踩着摇摇晃晃的绣墩。几个小丫头哭哭啼啼的拦阻,却又怕碰着她真个让她把脖子套进去。 “兰儿,娘求你了,快点下来吧!”方氏想把女儿抱下来却又怕惊着她,急得团团乱转。 王熙兰转身面向父母,脚下的绣墩晃了晃差点摔倒,吓得周围的丫头高声尖叫。她似乎觉得很有趣,瞥了丫头们几眼才冷笑道,“我本是大庆最尊贵的皇后娘娘,而今却要被送往西夷,伺候那浑身恶臭,面目可憎,粗俗不堪的胡人。从今往后再见不到故土爹娘,只每日吞咽大漠的风沙和烙喉的青稞,如此,倒不如一死了之!”说完,又要把脖子往白绫里套。 “兰儿,你莫冲动!咱还没到那个地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方氏拉过夫君,急急开口,“你还有你爹呢!你爹会想办法的!你快下来!” 王熙兰满怀希冀的朝王子腾看去。 王子腾握紧圣旨,不发一言。 方氏急了,提醒道,“咱兰儿好歹曾赐婚给三王爷,三王爷仁厚,总不会见死不救的。你去问问他可有办法?说不准他能让皇上改了主意呢?” 王子腾沉吟片刻,终是舍不得女儿,招手让王熙兰下来,“别闹了,爹这便去求三王爷。” “真的吗?”王熙兰大喜过望,立马跳下绣墩,挽住王子腾胳膊天真的说道,“那你问问他,我还能不能嫁予他?不做正妃,做侧妃也行,我不计较那些名分。爹你可是一等忠勇公,又是军机大臣,跟咱们王家联姻,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王子腾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换了衣袍匆匆往晋亲王府去。 三王爷站在案桌后,正聚精会神的画一幅山河图。王子腾不敢打扰,安安静静侍立一旁,目光止不住的往东墙上‘金榜题名’的横幅飘去。如此俗不可耐的字幅,当真与这雅致的房间格格不入,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正胡思乱想着,三王爷放下毛笔,温声相邀,“劳烦王大人久等了,请坐。” 王子腾拱手,连说不敢。 小厮送来一壶热茶,为两人倒上,然后毕恭毕敬的退出去。三王爷举杯啜饮,开门见山道,“王大人是为令千金而来吧?” 王子腾点头,正欲陈情,却听对方不温不火的问道,“王大人以为,是令千金更为尊贵,还是正经的皇室公主更为尊贵?” “自然是皇室公主更为尊贵,小女出身低微,怎配与公主相提并论。”王子腾悚然一惊。 “那为何我皇室公主能和亲,令千金却不能呢?王大人,这求情的话,在本王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千万莫让父皇听了去,否则天子之怒,你我都承受不起。”三王爷放下茶杯,表情肃然。 王子腾心中大骇,一边擦汗一边点头。 三王爷却忽然云淡风轻的笑起来,低声道,“此次和亲,对王大人来说未尝不是一次转机。王大人的女儿为大庆做出如此牺牲,父皇感念在心,必定有所补偿。本王在朝中根基浅薄,还需王大人尽快重入朝堂为本王出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论得失成败。王大人回去好好斟酌,看自己究竟得了什么,又失了什么。” 失去一个女儿,换来皇上的愧疚,换来重入朝堂的机会,浑浑噩噩从晋亲王府出来,王子腾一路都在思索。跨下轿撵后回头凝望巍峨的皇宫,他终于做下决定。 书房内,三王爷拂落王子腾曾用过的茶杯,笑得轻柔,“脏了,都扔了吧。” 王爷分明还跟以前一样态度和蔼,小厮却觉忐忑极了,小心翼翼开口,“敢问王爷,这一整套都扔了吗?” “不中用了,自然都扔掉。”似想起什么愉快的事,青年嘴角挂上诡异的微笑。 无论王熙兰如何吵闹,到了议定之期,王子腾终是将她送往皇宫,草草举办过册封仪式后又由一列军队送往西夷。皇帝对王家的忠心大为褒奖,当日便派高河送还了朝服和顶戴花翎,却没言明何时准王子腾重入朝堂。 饶是如此,王子腾依然大松口气。 然而不过一月,送亲的军队便狼狈而归,同时也带来了令整个朝堂都大为震惊的消息。刚册封的永和公主被胡人暗杀了,开膛破肚,血流成河,死相极为可怖。且胡人还把罪责栽赃到大庆头上,当日便发兵攻打玉门关。军队回来时,战况还在胶着,然大庆无主帅镇边,亦无充足援军,战败只是迟早之事。 玉门关乃守住中原的最后一道门户,玉门关破,胡人便可长驱直入。 皇帝还来不及忧心,从送亲将士中冲出一名灰衣人,跪下便大声喊冤。待听清她所言何事,皇帝只觉脑袋眩晕,眼睛发黑。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安琳公主的大宫女翡翠。她如今脸色蜡黄,形销骨立,手指更布满厚厚的茧子,哪还有五年前清秀水灵的模样。然而比她更惨的却是安琳公主,好好的金枝玉叶,却被吉利可汗赠予众部将肆意玩弄,又被善妒的可敦割掉眼耳口鼻和四肢,又敲掉牙齿,用皮带拴住脖颈,当畜生一般养在马棚里。 安琳公主生不如死的熬了三年,终于病重故去。被发配为军妓的翡翠费尽心机勾引了一名士兵,趁夜逃离。老天总算开了一回眼,让她在逃亡的路上碰见了打道回府的送亲将士,这才安然踏上故土。 陈诉完所有冤屈,翡翠自觉无法苟活于世,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皇帝盯着从她颅骨内流出的一大滩鲜血,神色狰狞。朝堂里死一般寂静,没人敢开口,没人敢抬头,甚至连呼吸都不敢。 然而五王爷却无畏无惧,扑通一声重重跪下,诘问道,“父皇,这就是你所谓的和平?用安琳的血与泪、自尊与傲骨,换来的和平?我大庆堂堂的公主,就是送过去让胡人肆意玩弄残害的吗?我堂堂的□□上国,就是让胡人肆意践踏劫掠的吗?儿臣不服,儿臣请战!不踏平西夷,儿臣此生此世绝不归京!” “微臣请战!不踏平西夷,微臣绝不回转!”众位武将齐齐跪下,眼里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文臣这一边,再无人敢站出来谈什么议和。皇室遭受如此侮辱,再议和,等同于卖国投敌,谁敢开那个口? 皇帝久久没说话,高河见他面色不对,上前两步正欲探问,却见他直直倒了下去。朝堂顿时乱作一团。 养心殿内聚集了太医院所有太医,三王、五王并执掌六宫的淑妃等候在偏殿。淑妃容色惨白,唯独一双眼睛红彤彤的,面无表情的看着西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安琳公主正是她唯一的孩子,她此刻的悲痛,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 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太医们鱼贯而出,表情惊惧。 “父皇如何了?”三王爷皱紧眉头。 “回王爷,皇上他怒急攻心,中风了。今后怕是,怕是站不起来了。”众位太医齐齐跪下,等候三王爷发落。 “起来吧,父皇的病,今后便要劳烦各位了。”三王爷颓然摆手,疾步朝殿内走去。 众太医大松口气,对仁厚的三王爷感念至深。 五王爷正欲跟上,却被淑妃拦住,一字一句慎重开口,“王爷,请你一定,一定要踏平西夷,把吉利可汗和可敦的人头给本宫带回来!本宫盼你大胜而归!” 五王爷点头,冲淑妃略一拱手,径自去了。 “娘娘,您不进去看看皇上吗?”一名宫女小声提醒。 “本宫为何要去看他?倘若不是他私心作祟,本宫的安琳如何会死?三位公主都活得好好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有驸马身边陪伴,又有儿女膝下承欢,本宫的安琳却那样悲惨的死去!他这是遭了报应了!遭了报应了!呵呵……”说着说着,淑妃神经质的笑起来。 “娘娘慎言,倘若被人听了去……”那宫女紧张地脸色都白了。 “凤印在本宫手里,本宫怕谁?况且,他气数已尽,该退位了。”淑妃打断宫女的话,头也没回的离开养心殿。 皇帝醒来后所说第一句话便是命五王爷即刻发兵西夷,知晓自己今后再无法站立,很是癫狂了一阵,冷静下来后颓然开口,“替朕准备禅位大典吧。” 在众人的屏息以待中,他枯瘦的指尖颤巍巍朝三王爷指去,道,“齐儿,今后你便是大庆的帝王。朕送与你八个字——励精图治,振兴国邦!” 104一零四 等皇帝歇下以后,两位王爷从养心殿出来,却见九皇子披头散发的冲入,用孩童般天真的语气嚷着要父皇,又围着三王爷直叫哥哥,神态万般依恋。几名宫人慌里慌张的紧跟其后。 “他怎么出来了?”五王爷冷声质问。 “回王爷,九皇子本来在花园中躲猫猫,趁奴才们不备便跑出来了,还请两位王爷恕罪。”宫人跪下磕头。 五王爷还欲斥责,却听里面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让小九进来吧。”人在病重的时候总是特别感性,老皇帝也不能免俗。更何况九皇子得了痴傻之症,与他正是同病相怜,以前那些糟心事,而今一想竟全都释怀了。 五王爷嗤笑,摆摆手让高河把人带走。九皇子一边欢快的叫着父皇,一边小跑着奔进养心殿。 “把这几个玩忽职守的奴才给本王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五王爷指着几名宫人下令。 殿外的侍卫立即冲进来将一干人等带下。两王信步前行,出了养心殿的地界方徐徐开口。 “老三,你得偿所愿了。” “你不也是?”三王爷瞥他一眼,脸上丝毫不见即将登顶的兴奋与期待。于他而言,这帝位不过是囊中之物。 “没错,我也得偿所愿了,该得的,我全都得了,倘若再灭了蛮夷,当真是死而无憾,哈哈哈!”五王爷仰首大笑,话中隐藏的深意令三王爷平静如水的眼眸泛起一丝波澜。 眼前这人策划了整个和亲事件,用一枚小小的棋子布下了一个覆灭西夷乃至羌族、东夷、蒙古部落的杀局,凭自己一根筋的脑袋,还是少招惹为妙。思及此处,五王爷立马收敛起灿烂的笑容,转移话题,“容皇贵妃哪怕被禁足了也不老实,趁老头子病重把那贱种弄出来博取同情呢。别说,这招还挺好使的,没准儿再过几日,那母子两个就能恢复自由了。还记得你我母妃是如何被害得吗?还记得咱两幼时许下的誓言吗?等我回来的时候,不想再看见他两还活着!” 三王爷冷冷一笑,“为何一定要他们死?我宁愿让他们生不如死的活着,活得长长久久。” 五王爷深深睇他一眼,嗤笑道,“世人都说晋亲王仁厚,真是被骗得好惨!你若仁厚,我岂不是菩萨下凡?”被老三‘温和’的目光瞅的头皮发麻,他立马又转移话题,“哎你说,那贱种是真疯还是假疯?” “真也好假也罢,随他去吧。”三王爷笑得阴寒无比。 五王爷摸了摸直起鸡皮疙瘩的手臂,果断告辞,“我还要召集将士讨论西征事宜,这便走了。你的登基大典想来是无法得见,在这里先给你道贺。”略一拱手,他大步离开。 “老五,把环儿给我全须全尾的带回来,倘若他没回,你也不用再来见我。”三王爷一字一句警告。 五王爷走得更快,沉声道,“倘若他回不来,我就化作一抔黄土陪他。”忽然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他气急败坏的转身,冲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方才那话做不得数!你他娘的别乱说!凭环儿高绝的武艺,能杀他的人这辈子还没出生呢!” 他不耐烦的挥袖,匆匆离开。 因战事告急,五王爷不敢耽误,翌日便召集大军朝边关进发。三王爷亲自来到城门口相送。 所有士兵都昂首仰望大庆下一位君主,聆听他掷地有声的鼓励和训诫,唯独五王爷身边一员小将,至始至终没有抬头。 “出发吧。”已无话可说的三王爷挥了挥衣袖。 等军队浩浩荡荡走远,他喟然长叹,“环儿真是好狠的心,临走也未曾看本王一眼,呵……”颓唐的低笑从喉间溢出,将口腔染上一层浓浓的苦味。 王子腾本以为女儿被西夷杀害,皇上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然而不过一夜,大庆就风云变幻。五王爷西征,皇帝禅位,而原先信誓旦旦需要自己相助的三王爷却好似忘了自己的存在,只派人送来些赏赐以示体恤,再无他话。 他这才慌起来,四处托人求告终是不得其法,不过半月便老了十岁不止。方氏整日以泪洗面,身体也渐渐垮了。 因大庆正遭受战火侵扰,安琳公主被西夷迫害而死,皇帝又重病在床,三王爷一力主张精简继位大典,只在金銮殿上接受众位大臣叩拜,定尊号为证圣,加开恩科,大赦天下,这便散了。 关押在监牢中的王夫人和王熙凤也在大赦之列,出来后看见老态龙钟的贾母,当即跪下给她磕头,黑乎乎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两道沟痕。 两人欢天喜地的下了马车,却发现眼前矗立的不是富丽堂皇的贾府,而是一座破败的小院,里面没有雕梁画栋,没有仆役成群,没有热汤沐浴,没有精致饭食,只有布满青苔的泥地和充满霉烂气息的耳房,巨大的心理落差令她们当场失态。 “老祖宗,咱们怎能住在这种地方?”王夫人尖利的诘问。 探春木着脸扶贾母坐下,低声道,“荣国府已被查封,因太太盗卖祭田的事,宁国府和族人皆不肯收留,更不肯支应财物,不住这里,还能住在哪里?” “大房呢?贾赦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王夫人声音拔得更高。 “大房一家下江南投靠贾琏去了,没个三五年回不来。就是回来了,恐也不会理会咱们。”贾母拭去眼角的泪水,将一封书信朝瑟缩着身子的王熙凤抛去,“这是贾琏寄给你的休书,拿上它回你王家去吧!” 王熙凤盯着飘落地面的休书,硬是不肯上前捡取,只跪下磕头,默默流泪。她名声坏成那样,父母怎会容她?就是父母容她,未出嫁的姐妹又怎会容她?天下之大,竟无她立足之地。 王夫人却被点醒了,摇头道,“我怎能住在这种地方!我哥哥可是一等忠勇公王子腾,我得回王家去……” 贾母不待她说完便冷笑起来,“一等忠勇公?不过得个好听的名头罢了,手里实权被掠夺得一干二净!三王爷,不,证圣帝登基时接见了所有重臣,唯独不肯接见王子腾。而今的勋贵们,谁个不知道王子腾要失势了!也不想想证圣帝之前是何等风光霁月、品德高洁的人物,如何能够容忍家声如此乌糟的官员入朝?说不定什么时候,连他身上的爵位也要捋了去。还有,多亏了你,你那侄女儿非但当不成皇后,还被送去西夷和亲,刚到边关,就被胡人暗杀了,开膛破肚,血流满地,死相万般凄惨。你那好哥哥跟好嫂嫂,而今见了你一定欢喜极了,欢喜的恨不能啖你的肉,啃你的骨呢!” “怎,怎会?”王夫人听了这话瘫软在地,似想到什么急急开口,“三王爷登基,那元春呢?元春眼下是皇妃了吧?咱们可以去求她啊!” 说到元春,贾母终于憋不住满腔怒火,举起拐杖狠狠捶打王夫人,“你还有脸说元春!元春大好的前程,全被你毁了!她是王府老人,又是侧妃,按惯例至少也能得个妃位,却被你累及名声,反成了位份最低的一个!答应,她堂堂的王府侧妃,只得了个答应的位份,而今移居吃人的深宫,也不知能不能活!你这个丧门星!毒妇!你还我孙女,还我孙子……” 王夫人连连躲避,这才发现屋里不见宝玉的身影,惊骇的问道,“宝玉呢?我的宝玉怎么了?” “他在里面,已经痴了,你自己去看看吧!”王夫人毕竟是宝玉母亲,没准儿能唤醒他神智。顾念这一点,贾母勉强压下想打死对方的心。 王夫人失声痛哭,跌跌撞撞进去了。 因关押男囚的监牢环境十分杂乱,几个妇人不方便露面,便派了周瑞去接贾政。看见破败的小院,贾政便觉心脏一紧,又站在门外听贾母说了那许多话,这才知道不仅贾家衰败,连手眼通天的大舅兄也失势了,这日子可该怎么过? 脑中灵光一现,他冲进屋喊道,“母亲,环哥儿呢?环哥儿与两位王爷都有极深的交情,他总不至于落魄吧?倘若我休了王氏,又将赵姨娘扶为正妻,总能消去他心火,重新为我贾家所用。赵姨娘那人你也知道,闹腾了半辈子图得不就是正妻之位和嫡子名分?而今都给她,她总该满意了!” “贾环出征去了,一切等他活着回来再说。不过赵姨娘那里,你与探春时常去看看,陌致生疏了!”贾母扶额叹息。没想到到头来,那母子两个反成了贾府唯一的救命稻草。 王夫人听见两人无情无义的对话,撇下宝玉冲出来,不住摔打东西,撕扯贾政。本就狭窄的屋子顿时乱作一团。 养心殿内,坐在龙椅上的证圣帝摊开一本奏折,足看了小半个时辰还未批复。已成为大内总管的曹永利使人端来一壶热茶,道,“皇上,您喝口热茶稍事休息吧?您已连续两晚未曾阖眼了。” 证圣帝端起茶杯却不啜饮,反露出恍惚的表情,呢喃道,“也不知环儿眼下在做什么,可还习惯边关的生活。” “三爷能力卓绝,到哪儿都能过得好,您就放心吧。”曹永利轻声答话。 “是呢。”证圣帝摇头苦笑。正因为环儿的强悍、无畏、独立,所以哪怕自己当了皇帝,他亦能对自己不屑一顾。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无论你站在何等高位,手握何等权势,依然视你如普通人,那感觉有些怪异,却妙不可言。 思及此处,青年脸上的苦笑又被欣悦所取代。 ------------------------------------------------------- 五王爷五年前差点灭了西夷,西夷人对他恨之入骨,同时又万分忌惮。听闻他率领的大军逼近玉门关,立即撤退百里,避其锋芒。 见过众位将士,详细询问了战况,他带着贾环回到主帅大营,看见并排而列的两张软榻,面皮僵了僵。 一直觉得忘了某事的稽延这才反应过来——王爷,好像,在边关,有一个相好的?他不动声色的瞥了环三爷一眼,默默扭头。 贾环以为另一张软榻是刻意替自己准备的,将灰扑扑的包裹随意扔在上面。 五王爷正暗暗给稽延使眼色,让他立马把这事抹了,却没料一名肤色白净,眉目清秀,身材颀长的儒将掀开门帘进来,拱手笑道,“王爷可算是回来了!一别经年,文青对王爷十分挂念。” 文青此人武艺高强,长相清俊,且格外擅长排兵布阵,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可惜出身寒微,一直寻不到晋升的机会。 他城府极为深沉,又是个不择手段的,心知五王爷喜好男色便时常在他眼前晃荡,极力展现自己的长处。如愿调到五王爷身边后却又假作懵懂,始终吊着他胃口不让他得手,随即靠着五王爷的荫庇在军中礼贤下士,笼络人心,短短几年便升任骑兵校尉。五王爷归京后作为他最信任的心腹下属,又被擢升为云麾将军,代为统摄大军。 起初,五王爷便是以贴身侍卫的名头将他调到身边,夜夜同眠。五王爷走后,也不知为表忠心亦或压制众副将,他一直未曾搬出主帅营帐,一住便住了五年。 五王爷头皮都麻了,暗暗瞥了还未反应过来的环儿一眼,强装镇定的开口,“本王亦十分挂念你。本王不在,多亏你率军抵御外敌,得胜回朝后本王上表证圣帝,为你记一大功。好了,本王要休息了,你无事便退下吧。” 五王爷态度如此冷淡,且明里暗里撇清关系,着实令文青惊诧。瞅见坐在自己榻上整理行装,只露出一张侧脸便令人心醉神迷的少年,他心下了然,立即乖觉的退出去。 “这些衣服、甲胄、弓箭,都放了五年了,如何能用?扔掉,统统扔掉换新的!”见环儿拧了一条湿帕子擦脸,没注意自己,五王爷忙把文青的东西挑拣出来,让稽延赶紧处理掉。 他这副龟毛的做派贾环见的多了,并未多想。 稽延连忙把东西团成一团,派人悄悄给云麾将军送去。不多时,营中便传出流言,王爷此次回边关竟带了位娇贵的兔儿爷! 105一零五 文青住在主帅营帐五年,本以为就算五王爷回来,依然能够住下去,故而早把自己的营帐让给心腹。不想那兔儿爷鸠占鹊巢夺了床位,他不得不吩咐心腹移居他处。两人正说着话,五王爷又命人将他的东西全都送回,一应物什皱皱巴巴团成一团,仿佛昭示着五王爷对他弃如敝屣的态度。文青愣了愣才伸手接过,虽面上笑得云淡风轻,内里终究郁愤难平。 堂堂的云麾将军,竟给一卑贱的兔儿爷让位,叫他把脸往哪儿搁?冷声一笑,他命心腹前去找人。 来者是五年前跟随五王爷一同回京的副将之一,与文青私交甚密。他坐定后看了看地上的一堆物什,了然道,“王爷把你赶出来了?” 文青淡淡一笑,开门见山的问,“那兔儿爷什么来头?” “他可不是兔儿爷,出身也算是显赫了。”副将摆手,“他乃荣国公贾代善的庶孙,名唤贾环,之前曾救过三王爷,啊,错了,曾救过证圣帝两次,后来不知怎地又搭上了咱们王爷。他那相貌你也见了吧?俊得跟神仙似得,皮肤比雪还白,小嘴儿比火还红,小腰细的跟柳条儿一般。王爷的大手往他腰上一搁,我总琢磨着会不会断掉!” 说到此处他露出猥琐的表情,凑到文青耳边低语,“那样一个尤物,谁人不喜欢?听说证圣帝对他很不一般,为了他几次三番刁难咱们王爷!若不是老圣人在上边儿压着,指不定闹出多大的乱子!” “而今证圣帝登基,这贾环却还留在王爷身边,是嫌王爷不够扎证圣帝的眼?”文青拧眉,表情十分忧虑。 “谁说不是呢!”那副将长叹一气,“可王爷被他迷的昏头转向,我们的话,王爷不听啊!你有所不知,为了他,王爷把府中姬妾全都遣散,还扬言这辈子绝不娶妻,就跟他一块儿过,真是冤孽!他本欲科举出仕,老圣人不喜他惑乱证圣帝,便阻了他仕途。这次王爷带他来边关却是让他挣军功来了,听说意欲把兵马副元帅的位置留给他。” 文青平淡的表情终于被最后一句话打破。他苦苦镇守边关五年,凭什么王爷一回来,就把他应得的位置让给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世家公子?凭什么?! 那副将沉默片刻,等他恢复冷静才温声安慰,“你放心,那位置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他一个娇贵的公子哥儿,这辈子恐怕连鸡都没杀过,如何能够统御百万大军?这不是拿大庆国祚,拿咱们的性命开玩笑呢嘛!我与几位副将早就商量好了,一定要让王爷打消这荒诞的念头!” “如此,便有劳各位多多规劝王爷,莫叫他行差踏错。要知道,证圣帝向来与王爷不合,正等着拿他小辫子呢。”文青忧心忡忡开口。 那副将连说‘自然’,略一拱手便去了。 -------------------------------------- 五王爷草草洗漱一番,立即召唤众位副将前来大帐商讨战事。贾环坐在他下首第一个位置,众位将领进来时,莫不深深看他一眼,表情古怪。文青姗姗来迟,看见自己的位置被占了,什么话也没说,淡然的坐在最下首。 众将领见此情景,表情越发古怪。 贾环瞥了眼文青,又瞥了眼面皮直抽的五王爷,嘴角挂上一抹玩味的微笑。 五王爷心肝颤了颤,强装镇定的开口,“本王对你们很失望!”话落盯住文青,厉声诘问,“早在西夷攻打玉门关之前你们便已收到线报,为何不早做防范?若不是本王来得及时,没准儿玉门关已经被攻破了!” 不等文青分辨,一名体格彪壮,长满络腮胡子的将领拱手道,“王爷您错怪云麾将军了!云麾将军早有布防,但西夷派出的主帅却是吉利可汗的七皇子默卓,号‘不死将军’。此人年方十五便已高达七尺,不但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且还拥有不死之身。一次鏖战中云麾将军重创他腹部,翌日再上战场他竟毫发未伤,且相同的情形发生过多次,仿佛他怎么都杀不死一般。将士们惊骇之下失了士气,这才令西夷连连得胜。” “胡将军所言不假!那默卓不是人,是个妖物!” “这些日子,云麾将军一直试图打消将士们对默卓的惧怕,且身先士卒,鞠躬尽瘁。若不是他,咱们恐怕保不住玉门关,还请王爷明鉴!” “是啊,云麾将军委实劳苦功高……” 众位将领生怕王爷以此为借口捋了云麾将军职务,让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儿爷顶上,纷纷开口应援。 在‘不死之身’四个字出现的时候,贾环已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侧耳聆听,心中暗暗揣测那默卓会不会与自己一样,也拥有自愈异能?如此,这趟边关之行倒有趣的多了!他摩挲下颚,勾唇浅笑。 五王爷虽然也忌惮默卓,可眼下更令他在意的却是文青。不过五年,文青就把营中上上下下的人心都收拢了,他这是想干什么?取自己而代之?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冷笑一声,五王爷徐徐开口,“够了,文将军替本王镇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王何曾说过要降罪于他?都给本王闭嘴!”话落冲立在身后的稽延下令,“把沙盘取来,明日一战本王亲自上阵,看看那默卓究竟杀不杀得死!” 王爷五年未曾领军,将士们日日对着脾气温和的文青,胆子便也大了,然而王爷脸色一变,他们立马又找回曾经那种敬畏不已,高山仰止的心情,围在沙盘边俯首听令。 “明日咱们改连环阵为鱼丽之阵,胡将军率领战车冲前,廖江军率领骑兵护卫战车,弓箭手与步兵垫后……”布置完战阵,五王爷看向少年,笑道,“环儿,做我的镇军大将军如何?” 镇军大将军乃从二品的武职,率领一部分兵力压阵后方,倘若元帅有难亦或战况逆转,则由镇军大将军接过掌兵之权,在军中是十分举足轻重的职位。 而这样的职位不颁给劳苦功高的文将军,却给了一个兔儿爷,众位将领如何能服,立马站出来劝谏。 还是心直口快的胡将军最先开口,“将军,此事万万不可!大庆的生死存亡,百万将士的生死存亡,怎能交到一兔儿爷手上?王爷您忒儿戏了!” 兔儿爷?贾环眼睛眯了眯。 五王爷正在喝茶,一口水呛进肺管,差点没咳死过去。稽延一边替他拍背,一边暗暗打量环三爷的表情,生怕他暴怒之下把这些口无遮拦的全宰了。 “胡将军说得对,镇军大将军之位事关军心稳定,怎能随意颁给……” 又有一人想要劝谏却被缓过气来的五王爷喝止,“谁他娘的说环儿是兔儿爷?环儿是本王媳……”瞥见少年眯眼看来,他立马改口,“是本王挚友,正经的世家公子!他雄才大略,文武双全,坐镇军大将军的位置绰绰有余!谁他娘的再劝,本王一刀劈了他!” 上古传下来的鸣鸿宝刀把铁衫木制成的案桌劈成两半,倒塌声震耳欲聋。 众位将领齐齐闭嘴却面带不甘之色,唯独文青淡然依旧。 倒塌声平息后,帐内死一般寂静,直过了半刻钟,才听一道粗犷的嗓音响起,却是一直未曾开口的老将熊昌海,“敢问贾公子可懂兵法?” 贾环摇头,笑得十分漫不经心。 “敢问贾公子可懂战阵?” 贾环继续摇头。 “敢问贾公子可曾领过兵上过战场?” 上辈子无时无刻不在战斗,这辈子却是没有过的。贾环迟疑片刻,终是摇头。 所有人皆露出鄙夷的神态。什么都不懂,来边关作甚?抢人军功吗?这些世家公子忒厚颜无耻了些!想不通英明神武的王爷怎会如此纵容对方,果真是美色祸国啊! 熊昌海叹了口气,追问道,“敢问贾公子最擅长什么?”总得给他找点事干吧,否则伤了王爷颜面,日后哪还能消停。 贾环轻飘飘开口,“我最擅长杀人。” 熊昌海微愣,其他将领却哈哈大笑起来,“咱们都是军人,哪个不擅长杀人?这也值得一提?” 稽延默默扭头,心道环三爷所谓的杀人,跟你们的杀人可不一样。等上了战场,希望你们别被血流成河的景象吓到。 五王爷怒不可遏,正欲开口斥责,却听少年淡然开口,“镇军大将军是干什么的?” 连最基本的军职都不晓得!这人当打仗是什么?儿戏吗?众位将士越发替文将军不值。 五王爷按捺怒火,凑到少年耳边细细解释。 贾环明了的点头,摆手道,“我来边关是上阵杀敌立军功的,不是坐镇后防的。这镇军大将军的位置,你还是留给别人吧。”话落他指了指文青。 五王爷胆儿都快裂了,正欲表忠心,却不料熊昌海再次瓮声瓮气的开口,“贾公子有志气。老夫这里有一份名录,你若能取了这些人的项上人头,迟早能坐上高位,却是无需王爷替你操持。” 贾环接过厚厚的名录翻看。 这是一份军功对照表,一千个西夷士兵人头可换取从九品下的归德执戟长一职;两千个西夷士兵人头可换取从九品上的陪戎校尉一职;三千个西夷士兵人头可换取…… 越到后面,可换取的职位越高,贾环干脆略过前几页,直接翻到最后: 默卓的人头可换取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一职;副都统阿尔托的人头可换取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一职;协都统巴彦扎拉嘎的人头可换取正三品的冠军大将军一职;正参领济尔哈朗的人头可换取正四品的云麾大将军一职…… 贾环将名录递还,问道,“倘若我把最后这一页的人头全都取下,能换个什么职位?” 五王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抚掌道,“环儿好志向!如此,我便上表皇上,让他给你封侯拜相!” “那就这么说定了。”贾环弹了个清脆的响指。 见王爷好似打消了提携娈宠的念头,众位将领放松下来,跟着讪笑,心里却暗暗骂道:这黄毛小子口气忒大了些!待上了战场,可别吓得胆儿破了、魂儿丢了,腿儿软了,再窝窝囊囊的叫人抬回来! 稽延从熊老将军那里要过名录,翻到最后一页看了看,替上面的人挨个儿点蜡。 主帅归来后的第一次会晤总算在‘皆大欢喜’的氛围中结束。贾环脱掉外袍准备小憩片刻。五王爷心肝直颤,面上却笑呵呵的道,“环儿你先睡吧,我许久未归,在营中各处探看探看,很快就回。” 贾环闭着眼睛挥手,等他去得远了方半坐起身,笑容玩味。 五王爷径直朝文青营帐走去,半道与对方碰了个正着。 “王爷,文青正好有事要寻王爷。”文青笑得温文尔雅,俊秀的面容、白皙的肤色、修长的身形,令他在一众皮糙肉厚的将士中格外打眼。 “你跟本王过来!”此处离主帅大帐不远,五王爷心里发虚,兜兜转转来到存放粮草的棚屋后,扬了扬下颚道,“文青,甭当本王是傻子。五年前你因何出现在本王面前,因何调任本王身边,又因何坐上云麾将军的位置,个中缘由你我皆心里明白。你那些若即若离,欲擒故纵,装傻充愣的招数,本王不是堪不破,只不过见你长相俊秀,身段风流,会来事儿又有些能力,这才陪你玩一场。如今本王不想玩了你便识相的滚开,莫再鼓动他人对付环儿。你要知道,本王能把你捧上天,照样能把你摔下地,但看本王心情!” 这还是五王爷第一次对自己疾言厉色,且他说得那些话,更叫文青无地自容又惊骇交加。原来他耍的那些手段,五王爷全都看在眼里,之所以不戳破,却是把他当个取乐的玩意儿。可笑他还以为能把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却没料一直被玩弄的人反而是自己! 如此,自己这五年来大肆收拢军心的行为,王爷定然也心知肚明了? 正当文青陷入极度恐惧的时候,天上忽然飘落许多金灿灿的麦穗。两人抬头望去,却见少年曲起一只脚坐在棚屋顶上,嘴里叼着一根麦秆眯眼而笑,“我说那些人的神情怎如此怪异,原来你俩是一对儿。我这是鸠占鹊巢了?” “环儿我错了!环儿你听我解释!”五王爷举起双手凄厉的高喊,小心肝紧缩成一团。 106一零六 上一刻还疾言厉色、不可一世,下一刻却卑躬屈膝、奴颜媚骨,五王爷前后不一的剧变令文青看傻了眼。 “环儿你别生气,咱们回大帐再说!快下来,我接着你!”五王爷疾步走到屋檐下,高举双手冲少年腆着脸笑。 贾环将嘴里的麦秆吐到他脸上。 五王爷丝毫也不生气,反笑得更为谄媚,拍打自己肩膀诱哄,“好环儿,这里有外人呢,咱们回去说吧?回去我好好跟你解释!来,踩着我肩膀下来!” 贾环笑睨他一眼,翻个身,往对面屋檐下去了。 五王爷冲表情呆滞的文青做了个‘管好自己嘴巴’的手势,这才匆匆忙忙追上去,掀开主帐门帘,就见少年盘坐在榻上,正仔细擦拭一把匕首。 “环儿,我与那文青并无任何关系,我当初无聊,就拿他当个乐子打发时间!”他紧挨着少年落座,小心翼翼开口。 “哦?当个乐子?那你觉得他好不好玩?”贾环眯眼问道。 呸呸呸!五王爷自打三个嘴巴子,改口道,“环儿你想岔了,不是那种玩法!我对他压根没兴趣,是他自个儿缠上来的……” “所以你来者不拒了?还真是你的风格。”贾环瞥他一眼,笑得漫不经心。 呸呸呸!又说错了!五王爷再次甩了自己三个嘴巴子,欲哭无泪,“环儿,我跟你说不清楚了我。总之一句话,我与他半点儿关心没有!” “说不清楚就甭说了。我又不是你的谁,你无需向我解释。”贾环将擦得亮蹭蹭的匕首压在枕头下。 “怎能不向你解释,你可是我~(xi)~(fu)”后面两个字五王爷自动消了音,企图蒙混过去,黏黏糊糊道,“我以前确实荒唐过一阵儿,但因为你,我全都改好了!环儿你开口说句话,别对我不闻不问的,我心里瘆的慌。你骂我啊!大骂我,狠骂我,臭骂我!我全都受着,我甘之如饴,我一句话也不辩驳,我活该……” 见少年和衣躺下,一副不打算理会自己的模样,五王爷心肝都快裂了,在大帐里四处环顾,瞥见挂在架子上的寒铁甲胄,立即取下来平铺在榻边,扑通一声跪下,“你不理我,我自罚还不成嘛?以后再碰见文青那样的牛鬼蛇神,我保证一个照面就劈死他!环儿,我在甲胄上跪着呢,你要是不发话,我可就不起来了啊!” 那甲胄是用一小片一小片的寒铁拼接而成,跪上去绝对不比跪搓衣板或键盘舒服。能想出如此跨越时代的自罚方式,不得不说,五王爷是个天生的妻管严。 立在门口的稽延已经完全麻木了,心道王爷,您还能再贱一点儿么? 贾环根本就没生气,不过闲得无聊,逗弄逗弄这蠢狗。听说他自跪甲胄,侧过身一看,当即拍着床榻哈哈大笑,笑完冲他勾手指,“跟你闹着玩的,我怎会因一个陌生人与你生了间隙,当我那般小肚鸡肠么?上来吧,赶了一月的路,明天还有硬仗要打,该休息了!” 五王爷立马闪身上床,腆着脸笑,“好环儿,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倘若日后我再犯错,你就罚我跪甲胄,不,跪钉板也使得!”说着说着便摸上少年劲瘦的蜂腰,欲行不轨之事,被少年压在床板上狠揍了一顿。 稽延默默捂脸,心道王爷,您果然还能再贱一点儿! ------------------------------------------------------------- 翌日,五王爷召集众位将领再次商讨战事,所有布防皆齐备后走出营帐,命人敲响战鼓。 王爷带来的兔儿爷放出豪言要犬不死将军’默卓的人头,这话不过一夜便传遍军营,引得众将士嗤笑不已,及至见了真人,嗤笑更化为深深的鄙夷。 瞧那纤瘦的仿佛一折就断的小身板,苍白的从未经过风吹日晒的小嫩脸,上了战场还未被敌人杀死,恐就先吓死了!王爷向来用兵如神,怎去了一趟京城就昏聩了呢!那兔儿爷哪里及得上文韬武略、足智多谋、礼贤下士的文将军! 少年策马跟随在五王爷身后,对众人讥讽的话语仿若未闻,黑而大的瞳孔紧紧锁定前方听见战鼓声迅速集结起来的西夷军队。 黑压压的全都是人,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人,挤挤挨挨的人,密密麻麻的人……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浓烈到有如实质的杀气,这情景,与末世中的丧尸围城何其相似。蛰伏在心底的恶兽缓缓苏醒,仰起头,张开嘴,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它在渴望鲜血,渴望杀戮,渴望立即冲过去,削掉那些人的头颅! 贾环摁了摁狂跳不已的心脏,眼珠渐次爬满血丝。虽然在大庆过了九年安逸的生活,然而活在这躯壳内的,依然是那个永远浸泡在鲜血中的贾寰。此时此刻,他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无法伪装成一个正常人过一辈子。他躁动的灵魂需要杀戮才能平息。 五王爷抽出腰间的鸿鸣刀,只等大庆军队集结完毕便冲杀过去,听见环儿的马发出不安的嘶鸣,转头一看,却见他眼珠子全都红了,正用捕杀猎物的眼神盯着西夷军队,唇角挂着一抹嗜血的微笑。 这幅模样美的惊心动魄,美的危险至极。若不是身处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五王爷真恨不得将他掠进怀里狠狠亲吻。 “看前方,不要看我。”少年笑着低语。 五王爷凑到他耳边,道,“你这样子真美!等此战结束,我一定要把你红红的小嘴儿吞进肚子里!”话落十分饥渴的舔了舔唇。 “不怕挨揍的话,尽请品尝。”贾环用食指描画自己优美的唇线,笑容十足危险却又十足魔魅。 五王爷可耻的硬了,在少年戏谑的目光中调整坐姿,表情肃穆的朝黑压压的敌军看去。 两军对垒的紧要关头竟还你来我往的打情骂俏,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离两人最近的老将熊昌海颇有些受不住,咳嗽两声提醒道,“贾公子,西夷人高鼻阔眉,五官深邃,看上去长得都一个样。您若是想找有价值的人头,只管看他们的帽盔。帽盔上插着彩色羽毛的便是西夷将领。你看,那就是默卓,听说他帽盔上的五彩翎羽取自神鸟凤凰。他出生的那日有铿锵凤鸣从九天之外传来,火红的祥云绵延数万里不散,受神鸟庇佑,自此拥有了凤凰涅槃的能力。” 贾环盯着默卓兴奋的笑了,舔唇问道,“割断头颅也杀不死他?” “这个倒没人试过。”熊昌海指了指不远处的文青,目露钦佩,“默卓此人武艺高绝,只文将军重创过他一次。能砍下他人头的,想来除了王爷,再无旁人。贾公子,你涉世未深,真正的战争与你想象中的不一样,随时随地、每时每刻,都有可能丢掉性命。这里是边关,更是修罗场,你还是量力而为吧。”此人毕竟是王爷爱宠,倘若他脑子一热真冲上去送死,王爷指不定迁怒到自己头上。 贾环只听了第一句,后面那些话全没往脑子里过。他盯着默卓的眼睛已开始冒出火光,兀自揣测道:也不知此人的脑袋里有没有结出晶核,不管怎样都要剖开看看! 军队集结完毕,冲锋的牛角号也已吹响,五王爷高举的刀尖缓缓落下,笔直朝默卓指去。大庆将士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似汹涌的海浪朝西夷阵营冲击。有了主帅压阵,萎靡了近一月的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贾环用力抽打骏马,径直朝兵力最密集的默卓所在的方位冲去。对方帽盔上的艳丽尾羽成了一个醒目的标杆,催促他不断前进。 “环儿,等我!”五王爷大吼,可少年已经去得远了。 “王爷,我去保护贾公子!您是主帅,您不能乱了心!”文青打马上前,高声劝慰。保护在主帅身侧的众位将士纷纷露出愤懑的表情。他们最恨的便是这种上了战场不但毫无用处,还一个劲儿给战友添乱,事后又抢走军功不劳而获的废物。倘若文将军真去了,也不知会被连累成什么样儿!王爷怎能如此昏聩?! 五王爷一刀将袭至近前的西夷士兵劈成两半,口出讥讽,“文将军,你抬眼看看,我的环儿何须你保护?” 文青抬眸四顾,瞳孔剧烈缩了缩。众位将士也都露出惊愕不已的表情。 只见少年已弃了马,冲入西夷军队中砍杀。不,说砍杀倒有些过了,他只微一抬手,四周便飞起无数头颅,因他速度实在太快,等他去得远了,那些没了头的尸体还笔直的站着,平滑的断颈不停喷涌鲜血,似绽开的烟火,又似盛开在地狱血池中的红莲。那景象远远看去很美,想得深了却令人不寒而栗。 少年所过之处已空出一条血路,即便涌上再多的人,亦能眨眼间杀个干净,且均是一刀削飞头颅。他的存在像一枚钢针扎入默卓的眼睛,默卓指着不断逼近的少年,口里叽里咕噜一阵大喊。 很快,敌军便如潮水般涌来,少年笑得越发灿烂,干脆一跃而起,踩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朝默卓袭去。 默卓举刀还击,少年却忽然矮下身,鬼魅般飘到他背后,一刀抹了他脖子,然后拽住他帽盔上的翎羽,轻轻一扯。上一刻还生龙活虎的人,下一刻却成了一具无头尸体,身边护卫着几百名武艺高强的将士,竟无一人看清少年是如何得的手。 少年扯下默卓头颅后又卷走他大红的披风,做成一个单肩斜跨的背包,把头颅往里一放,继续横扫周围的彩色尾羽。 幸运的是,能聚集在默卓身边的,皆为都统以上的高级将领,他们帽盔上的羽毛迎风飘摇,像一面面象征死亡的旗帜,召唤着杀神的降临。 贾环双眼通红,理智全无,一刀一刀收割着头颅,然后随手往背包里扔。眨眼睛,默卓死了,正副都统死了,正参领也死了,主帅战车周围已被杀出一块圆形的空地,尸体堆叠的足有半人高。 西夷人怕了,怯了,举起长矛对准少年却丝毫不敢靠近,少年举刀跨前一步,他们就急急后退三尺,脸上浮现惊恐至极的表情。开战不过两刻钟,此人便杀了两千人不止,他究竟是人还是怪物? 幸运的是,少年对帽盔上没有羽毛的头颅不感兴趣。他抬眸,朝不远处的副参领看去,鲜红的唇角兴奋的上扬。 副参领吓得肝胆欲裂,声嘶力竭的喊道,“撤退,赶紧撤退!快啊!”主帅、正副都统、正参领,都已死亡,他便是军队的最高掌权者,他的话,将士们自然要听,连忙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回狂奔。 举着长矛对准少年的士兵们齐齐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丢掉兵器没命的逃。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且屠杀他们的竟是一不足弱冠的少年。他们早已被吓破胆了! 贾环攻克过无数次的丧尸围城,这些普通人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与力量、速度、身体强度均得到全面进化的丧尸压根不能相提并论。但这弥漫着硝烟味的氛围却妙极了,勾起了他久远的,满带着血腥味的回忆。 他舔舐无意中迸溅到唇角的鲜血,朝那参领紧追而去。 参领边打马狂奔边回头眺望,见那杀神血红的眼珠子紧紧锁定自己,奔跑的速度竟比胯下的千里马还快,吓得帽盔都掉了,叽里呱啦的催促士兵们加快速度,又往天上发射了一枚亮红色的信号弹。 “环儿,别追了!他们有援军!”五王爷缀在少年身后高喊。 少年恍若未闻,奔跑的速度越发快。 五王爷咬咬牙,抽出匕首扎进马腹,拼尽全力奔到少年身边,跳下马将他抱在怀中护牢,在地上滚了十好几圈才堪堪停住。 “别追了,他发射了信号弹,援军很快就到。此战已经结束,环儿,你听见了吗!”五王爷捧住少年脸颊,望进他暗红如血海的双眸。 贾环眨了眨眼,逐渐从血腥和杀戮的无上快感中挣脱,一把推开五王爷,走到那参领丢失的帽盔前,一脚踩扁。 五王爷将他捞上马,慢慢朝营地踱去。绝大部分士兵已回转,休息的休息,疗伤的疗伤,还有的站在山坡上眺望血流成河的战场。 西夷人刀耕火种、茹毛饮血、野性难驯,宁愿战死也不愿归降。如今日这般被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的情景委实不多见,然而造成此景的人,却只是一名半大不小的少年。两刻钟,从号角吹响到战争结束,只经历了短短两刻钟,然而少年已屠戮了至少数千人,直杀得西夷人屁滚尿流,狼狈逃窜。 兔儿爷?究竟是谁说对方是兔儿爷?能以一己之力抗衡千万大军,他分明是一头凶兽,从远古时期便已存活的择人而噬的凶兽。 看见满地滚落的头颅,大庆将士们后怕的想到——幸好这只凶兽属于大庆,而非西夷! 107一零七 边关天气恶劣,不到十一月便开始呼呼的刮着北风,却吹不散弥漫在战场上的血腥味。 贾环背着一个巨大的,正滴滴答答渗着浓稠鲜血的包裹,坐在五王爷身后。 稽延策马迎上前,目光在那包裹上停驻,心道被环三爷惦记上的人,果然都没有好下场。 “帮我把人头收拾了,回去算军功。”贾环指了指散落一地的人头。 稽延领命,抬手招来几名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 甫一回到驻地,贾环便跳下马,朝火头营外摆放的大水缸走去。他眼珠赤红,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沾满鲜血,所过之处隐隐弥散着一股浓郁的腥味和慑人的煞气。 或瘫坐,或站立,或聚集在一起说话的将士们见了他立即远远避开,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此一战,少年不但杀的西夷人怕了,连大庆的士兵都觉得毛骨悚然。他们想不明白,为何看上去如此孱弱的少年,身体里却隐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 贾环将肩上的大包裹随手扔到一旁,脱掉被鲜血浸透的衣服,只留下一条亵裤,从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瓢水,从头至尾浇淋。猩红的色彩缓缓退去,露出苍白平滑的肌肤,还有背上那绚烂而诡异的刺青。 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少年,见此情景目露惊骇。独自一人冲入千军万马中拼杀,屠戮几千条人命自己却毫发未损,这是什么情况?少年果真是人,而非披着人皮的凶兽? 贾环对众人的瞩目毫不在意,只一瓢一瓢的舀水,将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 五王爷将爱马送去军医那里诊治,然后疾步朝少年走去,什么话也没说,勒住他劲瘦的腰肢就是一个疯狂的激吻。战场上的环儿像烈日一般灼烧他的双眼,弄得他热血沸腾,心如擂鼓。除了盯紧他,追逐他,守护他,他脑子里空空如也。 贾环还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中无法自拔,猩红的双眼扫过青年俊美的脸庞,发现这是自己纳入心防的人,微微怔愣就主动勾住他脖颈加深这一吻。 五王爷眼里滑过狂喜,手掌摁压少年单薄的脊背,力道大的恨不能将他嵌入自己骨血。唇舌交缠的暧昧声不时传来。 周围的士兵纷纷别开眼,面露尴尬,却再没有人认为少年是以色事人的娈宠。倘若他不愿意,谁又能勉强的了他? 遍布瞳仁的红血丝缓缓退去,贾环眯了眯眼,一拳捶打在五王爷腹部。 五王爷呲牙咧嘴的蹲下,哀怨开口,“环儿,你作甚忽然打我?” “你亲我一口,我打你一拳,两清了。”少年用指尖抚了抚红肿的唇瓣。 五王爷立马忘了疼,腆着脸道,“那你再多打几拳吧,好叫我多亲几口。来,往这儿打!”他拍了拍自己壮实的胸大肌,见少年上身赤裸,白花花的嫩肉晃得人眼晕,嬉皮笑脸的表情瞬间被狰狞取代,三两下脱掉战袍裹住少年。 贾环一脚将他踹开,兀自穿好战袍系好腰带,又将过长的袖子挽至手肘。 周围的士兵齐齐露出了然的表情,心道王爷果然降不住他。 正当时,稽延肃着脸过来,拱手道,“三爷,人头已清点过了,共计两千六百四十九个。”被三爷杀死的敌军实在太容易辨认,身上毫无伤痕,只一刀削断头颅的,必是三爷手笔。他的军功谁也不敢冒认,也没那个能力冒认。 转过身,稽延朝不远处指去,“都堆叠在那里了,三爷可要自己数一数?” 却见练武场上不知何时垒起了一座一人高的金字塔,建材均为西夷士兵的人头,远远看去分外可怖,还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仅来往的士兵退避三舍,连栓在马棚里的战马亦发出不安的嘶鸣。 “那些不过是添头,无需细数,好东西都在这里。”贾环捡起地上的包裹,眯眼而笑。 稽延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头皮,脸依旧瘫着,心里却在哀嚎:三爷,求您别笑,您笑起来的时候特别瘆人! 五王爷绕着人头塔走了一圈,徐徐开口,“西夷人不是喜欢肢解咱大庆将士的尸体做成稻草人树立在边境吗?咱们就搭几个人头塔给他们看看。”他冲几名将士招手,“你们过来,把这些人头摆放到边境去!” 将士们莫不对西夷人的残暴恨之入骨,听了这话强忍不适,将人头放入竹筐运至边境,依样搭建了一座尖塔。西夷人见了如何惊骇愤怒暂且不提,这边厢,五王爷召集各位将领安排接下来的战事。 看见从屏风后走出的,换了一身干爽衣物,显得斯文俊秀、孱弱不已的少年,众位将领心中再无一丝一毫的鄙薄,而是满满的惊惧。如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绝想象不出世上竟有人能强悍到那等地步。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境界吧? 贾环在五王爷下首第一个位置落座,将四颗血淋漓的人头摆在案桌上,指尖捻着一块绿豆糕慢慢吃着,表情恬淡而惬意。 此时此刻,再无人将他错认为王爷的娈宠、百无一用的世家公子、混军功的废物,倘若他是个废物,在场的将领又算什么?夯货? 想到之前的讥讽嘲弄,胡将军等人羞臊的抬不起头。文青坐在少年下手,鼻端传来的浓郁血腥味一再告诫他,此人是个比王爷更危险百倍的人物,从今往后,绝不能对对方有一丝一毫的掉以轻心! 见人已齐聚,五王爷正欲开口,贾环却吃掉最后一口绿豆糕,含糊道,“先来算算我的军功。”他指点其中一个人头,“我只知这个是默卓,其他三个却不认识,你们帮着辨认一二。” 熊昌海躬身上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道,“回贾公子,这个是副都统阿尔托,这个是协都统巴彦扎拉嘎,这个是正参领济尔哈朗。” 贾环从稽延手里接过名录,一一对照,颇为遗憾的摇头,“少了副参领哈日根台和协参领克尔顿,可惜了。” 可惜了?您一个人杀了西夷所有高层将领,只留下几只小鱼小虾,您还要怎样?您一个人就打赢了一场战争,咱们大庆千千万万的士兵全都成了摆设,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众位将领在心中呐喊。 五王爷握住少年纤细的指尖揉捏把玩,语气十分自傲,“明日再战,环儿把那两人的头颅取回来就是。” 贾环颔首,将名录摊放在桌上,说道,“算算我能得个怎样的军职。”他是个目标明确,胜负欲强烈的人,参加科举必要中状元,投军必要做将帅,否则心里百般不痛快。之前被老皇帝阻了仕途,他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无所谓,否则也不会将九皇子整治的那般凄惨。 能得个怎样的军职?众位将领静默不语,齐齐朝五王爷看去。说老实话,凭少年的实力,做兵马大元帅也是使得的。不过那职位事关国祚,却得皇上钦点,还需王爷退位让贤,所以就不用想了。 五王爷朗笑道,“军中所有职位,随环儿你挑。” 贾环斜睨他一眼,“如果我说我要做兵马大元帅呢?” 一直淡笑不语的文青眼里快速划过一抹讥讽,暗暗忖道:毕竟是年轻了,竟口无遮拦到如此地步。凭你长相再俊美,身段再柔软,王爷也容不下你。 众位将领也都替少年捏了一把冷汗。王爷治军严格,手腕铁血,对冒犯自己权威的人向来严惩不贷。这贾环能力是够了,却没甚脑子,果然人无完人。 五王爷沉吟片刻,附在少年耳边低语,“倘若环儿让我抱一次,叫我死了都成,更何况一个兵马大元帅的职位?环儿你即刻给我一句准话,我好修书向老三请辞。”说到最后语气变得分外急迫,恨不能立时把心上人拐到榻上去。 贾环全当他放了一个屁,指着名录最下角,笑道,“就这个职位吧。”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以他立下的军功而言委实算不得什么,原来之前那些全都是戏谑之语,并非真意! 五王爷大为不满,沉声道,“游击将军?会不会太低了?” “我才来边关一日,由一小卒升至从五品的游击将军已算是快了。我不着急。”贾环淡笑摆手。他还需好好享受杀戮的快感,当然得担任冲锋陷阵的前锋。 五王爷向来拿他无法,只得不情不愿的点头,然后铺开沙盘排兵布阵。 贾环对兵法战阵毫无研究,也不愿凑过去费那个脑细胞,将默卓的人头摆放在茶盘上,用匕首割开头皮敲碎头骨,在他红红白白的脑髓里一阵翻搅。 一股浓郁的腥臭味在大帐里弥漫,更有令人不敢直视的残忍画面轮番上演,手指在脑髓里掏弄的叽咕声听得众位将领骨头缝都透出寒意。 但在见识过少年诡谲的身手后,谁也没那个胆子拦阻。更何况五王爷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冲少年温柔的笑了笑,谁又有资格说三道四。 又过了几息,叽咕声依然响个不停,默卓的脑髓已被少年搅成一滩浓稠的粘液,从鼻孔里缓缓渗出,景象骇人至极。文青撇开脸,拱手道,“贾公……贾将军,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您实在无须如此摧折他的遗骸。” 没找到晶核,贾环很有些失望,嗤笑道,“人死如灯灭,这话文将军可以试着跟西夷人说一说,让他们不要砍断我大庆将士的头颅、剖开他们的肚腹、取出他们的脏器、剥下他们的皮肤,制成稻草人插在边境。你若能感化了西夷人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再年年劫掠我大庆城池,奸淫我大庆妇女,砍杀我大庆百姓,我立马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尊你为圣父!” 话落他撩了撩眼皮,语气讥讽,“西夷人怎么对待我大庆百姓和将士,我便百倍千倍的还回去。我贾环可不信奉以德报怨那一套。” 将默卓的人头拂下案桌,一脚一脚碾成肉泥,他笑得漫不经心却又危险至极,“这不死将军默卓的人头,与别个也没甚不同!” 五王爷可耻的硬了,不着痕迹的上前两步,用沙盘遮掩自己高高隆起的裤裆。 熊昌海等老将用力抚掌,直道贾将军有血性,是条汉子,简直说到他们心里去了。 五王爷这才堪堪回魂儿,斜睨文青冷笑,“文将军这是对西夷人心存不忍咯?如此妇人之仁,你还领什么兵打什么仗?不如卸掉军职,回京过你风花雪月的日子去!” 文青容色惨白的告罪。 众位将领这才惊觉,文将军确实有领兵的才能,可终究差了些军人该有的铁血,能坐上云麾将军的位置已算是顶天了,再往上,怕是撑不起来。大庆,还需更多像五王爷和贾将军这样的将领才可保边关永久太平。而且,说到以色事人,这位才真正是靠着色相上位的主儿!思及此处,看向文青的眼神不免流露出几分审视和轻慢。 文青隐到众将领之后,轻易不再开口。 战事商讨完毕,五王爷迫不及待的赶走众人,朝少年虎扑过去,然后被摁在地上一顿好打。这样的事,每天都要上演数次,从未间断。五王爷心里暗藏着一个美好的念想——没准儿哪天撞上狗屎运,环儿就同意与自己欢爱了呢?所以只要不被打死,他绝不会放弃,今天那个美妙至极的吻更是令他精神大振。 众将领走得远了方徐徐开口,“贾将军前途不可限量!” 熊昌海感受最为深刻,喟叹道,“贾将军说他什么都不懂,只擅长杀人。当时老夫还觉得可笑,而今才知,他哪里是擅长杀人啊,他简直就是杀神降世,一刀就结果了令咱们焦头烂额的默卓,手刃数千敌军而毫发未损,这世上谁人能够阻挡他脚步?!王爷麾下能收罗如此猛将,真是可喜可贺!” “是啊!你说他那身手究竟怎么练出来的?我总以为以一敌百便可称为当世悍将,没成想竟出了个以一敌千乃至敌万的!我仿佛听谁说过,他今年才十六……”众位将领一边惊叹一边去的远了。 文青站在原地眺望大帐,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步离开,对跟随在身侧的心腹低语,“倘若那贾环只是个懦弱无能的世家公子,我倒不必多加防范,可他偏偏能力卓绝,身手不凡。我好不容易爬到如今的高位,可不是让他当垫脚石踩的。”压了压心中怒火,他继续道,“你说他可能敌得过千军万马,箭矢如雨?” 心腹语气轻蔑,“血肉之躯如何经得住箭矢如雨?只要他是个人,就总有死的时候。” 听了此话,文青温文尔雅的笑了。 108一零八 默卓是吉利可汗最骁勇善战的儿子,年仅十五便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常常被人拿来与当年的五王爷相提并论。且他拥有‘不死之身’,更为他率领的军队镀上了一层‘不可战胜’的光环。 他就像一把尖刀,差一点就要捅入大庆腹地,然而如此具有传奇色彩的将领,却被一无名小卒取走了头颅,这对西夷军队来说是何其巨大的打击? 五王爷本以为西夷人至少需十天半月才能缓过劲来,却没料翌日凌晨,西夷人就轰隆隆的敲响了战鼓。 “那,那是默卓?他不是死了吗?” “妖怪!默卓一定是妖怪!” “没准儿杀错人了呢!真的默卓没死!” “他受神鸟庇护,拥有凤凰涅槃之能,这场仗还怎么打?” 大庆将士迅速集结,看清敌军主帅的面孔,纷纷露出惊骇莫名的表情。默卓果然是杀不死的!他要么是神人,要么是妖物!不管他是什么,都不是凡人能够匹敌的! 大庆将士们慌了,怯了,心中悄然萌生退意,高举的长矛和弓箭纷纷耷拉下来。 “世上竟真有杀不死的人?本王倒要看看他有几个人头可以割!”五王爷盯着默卓冷笑。 众位将领却丝毫也笑不出来。面对如此怪力乱神的一幕,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都免不了心惊更何况战士们?战斗还未开始,士气却先泄了,大庆已初露败象。 贾环的目力不是常人能够比拟,早在战鼓敲响的时候,他便发现默卓正与身旁的将领低语,那将领赫然就是昨日未曾被他杀死的副参领,正惨白着面色指点自己。默卓顺着他指尖看过来,五官微微扭曲了一瞬,眼里暗藏着深刻的仇恨。 贾环的异能名为‘不死’,但即便在他最强大的时候,也不可能做到永远不死。头都割断了还能长出新的?在光怪陆离的末世也没听过此等奇闻。所以他敢肯定,此默卓非彼默卓。哪有人连杀死自己的仇人都认不出? 不过一点微末小技而已。 他扬了扬下颚,冲默卓玩味一笑。 今日的西夷军队完全变换了阵型,前排密密麻麻布满了弓箭手,阳光照射在冰冷的箭头上,反射出一阵刺目的光芒。他们终究是怕了,极力避免近战改为远攻。倘若给了那小将杀入阵营的机会,也不知会损失多少兵力,更为可怕的是他对将士们心灵上造成的打击。那种濒临死亡却无力反抗的绝望感哪怕过上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也令人难以释怀。 “盾牌手上前掩护,快!弓箭手、床弩做好准备!”五王爷立即调整战阵。 惊骇中的大庆将士这才回魂,连忙改换位置,然而士气终究萎靡下去,免不了乱了阵型。默卓却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第一波箭矢雨点般袭来,瞬间夺走无数生命。 “还击!”五王爷高声下令。 两军对垒的上空霎时间布满密密麻麻的箭矢,几乎连高悬的太阳也被遮挡。 锐利的箭头对旁人来说是致命的武器,对贾环来说除了造成些微疼痛,没有任何威慑力。但默卓却无意中抓住了他的软肋。他不能暴露自己的异能,不能让人看见他万箭穿心还不死的奇景。 可默卓以为这样就能困住他甚至杀死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贾环兴奋的舔唇,调转马头来到一架床弩前,弯腰捞起强劲而沉重的弓弩,搭上一支半臂粗五尺长的寒铁箭矢。 “贾将军,这床弩的弓弦乃无数铜丝揉搓绞集而成,可承受两百石的巨力,射程在五百丈以上,需六个士兵合力才能拉开……” 胡将军见少年策马来到自己身边寻找最佳射击方位,正要劝他别白费力气,下一瞬却被惊呆了。 只见少年轻而易举拉开弓弦,将沉重的箭矢笔直朝默卓射去。一道银色的弧线在空中划过,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默卓一直紧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早在箭矢射来的时候便策马躲避,脸上带着极度惊恐的表情。 千钧一发之际,他幸运的躲开了,身后的将领却被箭矢贯穿身体,猝然倒下。倾注在弓箭上的狂猛力道未有半分消减,一连贯穿十好几人,又扎入一匹战马的肚腹将它带飞几丈远才堪堪停住。骑在马上被一块儿带飞的西夷将领从马尸下挣扎而出,扭曲的表情活似见了鬼。 六人合力亦难以拉满的床弩,却被少年发挥出了百分百的杀伤力。他究竟是不是人? “弓箭!”少年不满的皱眉,朝身后的士兵下令。 六名士兵站在空荡荡的底座后,手里犹握着拉弓弦的绞索,傻愣愣的看着他。周围所有将士,皆目瞪口呆,震撼难言。 “环儿干得漂亮!不愧是我爱将(妻)!”五王爷拉开自己的百石大弓,同时射出五箭,瞬间干掉五名西夷弓箭手,哈哈大笑道,“环儿继续,杀得他们屁滚尿流!远攻近战,我塗阙兮何曾怕过谁!” 贾环亦跟着低笑,眼珠悄然爬上几缕血丝。 “三爷,弓箭。”稽延递上一支沉甸甸的弓箭。 已然射出雷霆万钧的一箭,难道贾将军还有余力?众将士震惊得无以复加。要知道,负责发射床弩的六名士兵每过一刻钟便要轮换一班,由此可见激发床弩需要多大的力量。哪怕力大无穷的五王爷,顶多也只能拉个半满…… 然而质疑的念头刚冒出来,少年已轻轻松松拉开弓弦,微眯的眼里闪烁着慑人的光芒。尖锐的破空声刺痛众人耳膜,又是雷霆万钧的一箭! “弓箭!”少年丝毫未有停顿,从稽延手里要过一支箭,再次射出,紧接着又是一支,连续四支后才扬起下颚朝西夷阵营远眺,第五支始终搭在拉满的弓弦上,随时准备激发。 默卓还来不及喘口气,又是一支利箭呼啸而至。他连忙调转马头朝侧旁躲避,箭矢擦着耳畔划过,强劲的罡风几乎刮掉他一层皮肉。他身后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被贯穿,直射出五百余丈方砰地一声扎入地面,整个箭身已染满鲜血,所过之处扫出一条血路。 然而事情还未完,少年仿佛已预料到默卓躲避的方向,一支又一支利箭连续袭来,一列又一列士兵齐齐倒下。秩序井然的西夷阵营转瞬变得凌乱不堪,士兵的惊叫声、战马的嘶鸣声混织在一起,同时伴随着漫天的尘土。 谁能想到不过五支箭,就灭了默卓嚣张的气焰,夺走了数千条人命。战阵已然被打破。 十五岁便统率万军对战大庆,其威名堪比当年的五王爷,默卓终究不是无能之辈,虽左肩受了伤,到底没丢了性命,立即调转马头高声下令,“撤退!立即撤退!”军心已乱,再僵持下去只能全军覆没。 气势汹汹而来的西夷士兵狼狈不堪的逃了。 “乘胜追击!”五王爷挥手,士气大振的将士们举着佩刀和长矛冲杀过去。五王爷则紧坠在少年马后。两人一路砍瓜切菜般收割着人命,直杀的敌军闻风丧胆,屁滚尿流。 一直追到平丘附近,五王爷一跃而起,跳到贾环身后,贴着他耳畔大喊,“环儿别追了!此处乃巴彦部属地,是西夷人的盟友,再追下去恐会遇见伏兵!且战线拉得太长,粮草供应不上,还需停下安营扎寨稍事休整!” 贾环听而不闻,反夹紧了马腹。 五王爷无法,捧住他脸颊便是一个深吻,两人从马上跌落,在松软的草地上滚出老远。众将士赶到时,却见少年骑在王爷腰腹,手里一把寒光烁烁的匕首贴在王爷脆弱的脖颈。 众将士齐齐退后,觉得对不住王爷又立即上前,隔了三丈远便不敢寸进了。以一人之力拉开强劲的床弩,且五箭射穿敌阵败退大军,莫说大庆,就连整个天下,恐也找不出一人能与少年抗衡。没见稽大人都默默转头,当自己啥都没看见么? 贾环血红的双眼恢复了一丝清明,收起匕首,用双手固定青年脸庞,然后慢慢垂下头去,在他薄而优美的嘴唇落下一个轻吻。当嗜血的狂性吞噬理智时,总是这个人不厌其烦的将他拉回来,无视他不分彼此的攻击。 五王爷傻了,呆了,僵硬了,直到少年拍拍他脸颊站起身,一跃上马,才手忙脚乱的爬起来喊道,“好环儿,再亲我一个!求你啦!” 回应他的是少年风驰电掣离去的背影和一道似有若无的轻笑。 众位将士尴尬不已的转头,心中却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高大,一个纤瘦,一个阳刚,一个俊美,重叠的身影掩映在西沉的日晖中,那画面倒也堪称唯美!其实真要说起来,王爷跟贾将军两人无论性情还是能力,都堪称绝配! 将士们迅速回转,收起帐篷和粮草,将新营地建在平丘上。越过巴彦部和独狼山便是西夷人世代居住的桑卡草原,西夷人的皇廷就矗立在草原的中心地带。 战线已从大庆边境推至西夷腹地,然而主帅大营内却丝毫感觉不到胜利的氛围。 “王爷,那默卓是个杀不死的怪物,咱们该怎么应对?总不能杀他一次又一次吧?如此,什么时候是个头?将士们早晚会被吓破胆!”一名将领心有余悸的开口。 其余人等皆目露骇然。 贾环轻笑一声,幽幽开口,“谁说默卓杀不死?不过一对儿容貌相同的双胞胎,略编一个离奇的身世流传开来,再设几个受伤自愈的骗局,就把你们吓破胆了?会不会动脑子?” 众位将领被教训的抬不起头来,面上却没有半分不满,倒比对待五王爷更尊敬十分,略寻思片刻后纷纷拱手赞叹: “贾将军高见!吾等怎没想到呢!” “贾将军足智多谋,岂是吾等能够相提并论!” “贾将军雄才大略,骁勇善战,实在令吾等佩服!” “得得得,快别拍马屁了,都给本王滚下去。告诉将士们,那默卓是一对儿双胞胎,没甚出奇的!”五王爷不耐烦的挥手。 众位将士连忙告退,行至门边却听少年抱怨道,“日后叫我游击将军,莫叫贾将军,听着总觉着这军职是假的。” 众位将领哄然大笑,一边应是一边躬身退走,再不复之前的鄙薄轻慢。 109一零九 一个忠顺亲王已是极难对付,而今又出现一员悍勇无匹、万军莫敌的小将,这回终于轮到西夷人焦头烂额了。 默卓惊魂未定的逃入巴彦部,即刻递消息去皇廷,请求吉利可汗把平庆大将军赤那派往平丘与他一同对敌。赤那乃西夷最威名赫赫的将领,五王爷几次与他交手都没占到什么便宜,最终使出一招离间计令吉利可汗对他起了疑心,临阵换将。 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此一战后大庆军队势如破竹,直捣皇廷。赤那不计前嫌回防驰援,这才保得皇族一线生机。 五王爷与赤那这对宿敌在时隔五年后终于再次碰面,却不知胜败几何。但可以想见,这必定是一场鏖战。 赤那率领二十万大军星夜兼程赶至平丘,又征集了巴彦部五万大军,再加上默卓硕果仅存的一万兵马,共计二十六万兵马,倒比大庆还多出六万余人。 五王爷不敢掉以轻心,一连十数天均与众位将领对着沙盘研究战阵,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然而即便赤那来了,将士们的士气也丝毫未受打击,有贾小将军在,上了战场管你赤那赤这,都得死。 贾小将军用过的床弩摆放在练武场边,俨然成了一把神器,路过的将士莫不走上前试着拉弦,却发现自己连抬起弩架都很吃力,对贾小将军更有了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战略成型、军心大定、粮草齐备,时隔半个月之后,双方在平丘再次展开一场大战。因西夷兵马比己方多出六万余众,五王爷决定采用锥形之阵应战,派一前锋率领部分精锐从中间割裂敌阵,两翼大军包抄合龙,将敌军分成小股歼灭。 此战的关键便是那前锋必要顺利割裂战阵,否则不仅自己身死,还要连累数千万将士殒命。毫无疑问,能保证完成这一重任的,除了游击将军再无他人。 开战的牛角号响彻云霄,五王爷咬紧牙关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压压的敌军中。 贾环甫一冲入西夷战阵便与默卓撞了个正着。吃了两次大亏的默卓再不敢掉以轻心,周围满是精锐保护。这些人体格彪壮,武艺高绝,眼里充斥着浓烈的煞气,一看便与普通士兵不同。然而再如何不同终究是肉体凡胎,均不是贾环一合之敌。 默卓见势不好立即调转马头奔逃,他帽盔上随风飘摇的艳丽尾羽撩拨的贾环眼珠赤红,想也不想便策马急追。本来十分密集的西夷士兵仿佛得了什么信号,各自向两边散去,竟是无需大庆兵马冲击便自动自发分割成两股。 “贾将军,不好了,西夷人变阵了!快,快去驰援王爷!”一名精通战阵的将士声嘶力竭的大喊。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默卓将贾环引入一个下陷的小山坳便扔掉帽盔扯落披风,消失在黑压压的西夷士兵中,没过多久又出现在山丘上,周围遍布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为了击杀贾环,牺牲山坳中的几千将士算的了什么?此人不除,必成西夷心腹大患! “贾将军,咱们中计了!快撤!”不知谁高喊一声,然而话音未落,箭矢已如雨点般落下。 贾环一刀削断两名西夷士兵的头颅,然后将他们的尸体盖在自己身上,静静伏卧在地等待箭雨过去。在这毫无差别的攻击之下,无论西夷士兵还是大庆士兵,均难逃一死。 一刻钟过后,山坳内已无一人站立,四周都是插满箭矢状如刺猬的尸体。默卓挥手叫停,命令士兵下去翻找贾环。 几百士兵举着长矛涌入山坳,逐渐接近贾环伏卧之地。 “将军,他没死!他……”话未喊完,一名西夷士兵的人头已经飞落,高速喷溅的鲜血撞入周围人的瞳孔,将他们眼中的世界全部染成不祥的猩红。 一道黑影以快得肉眼难辨的速度向山丘上的默卓冲去,所过之处人头抛落,鲜血狂涌。 “快,射他!射死他!不能让他上来!快射啊!”默卓已经吓破胆了,从马上跌落后立即跑到众将士身后躲藏,脸上带着惊恐万状的表情。 这些弓箭手都是赤那的精锐,反应速度自是一等一的灵敏,在短暂的惊愕过后立即拉开弓弦射击。贾环就近割断一人脖颈后将他的尸体背在背上,调转方向朝远处的独狼山跑去。独狼山长满高大的松柏树,是天然的掩体,只要进了密林,弓箭的密集程度会大大降低,而他也有了施展的余地。 默卓从惊吓中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丢了多大的脸,心里恼恨至极,又见那人夺路而逃可见是怕了,立即跳上马大吼,“追!今天我一定要割下他头颅替我兄弟报仇!快追!” 这些弓箭手中混杂了几十个默卓的亲兵,都曾见识过那小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场景,细点己方兵力,竟只区区数百人,哪里够他一刀切的,当即便有些犹豫。 然而赤那的精锐却是不怕的,且还跃跃欲试。能从如雨的箭矢和几百人的围剿中逃生,他们终于对默卓的描述信了几分,暗暗决定在斩杀此人后必要分食他血肉获取他体内暗藏的强大力量。 奔腾的快马依然追不上负重上百斤的小将,眼见他跑入独狼山消失在密林中,不仅默卓脸色难看,几百精锐也都纷纷失色。此等体力,此等速度,对方究竟是人还是妖物? “进山,今日不手刃他我绝不回转!”默卓跳下马,抽出佩刀气势汹汹的冲进去。山路崎岖,枝杈横生,使得战马毫无施展的余地,众人只迟疑一瞬便弃了马紧跟而入。 贾环扔掉背上插满箭矢的尸体,又脱掉沉重的甲胄,三两下爬上一棵巨木顶端坐着歇气,脸上丝毫未见惊惶,反露出兴奋至极的诡笑。被人天涯海角的追杀,然后想尽办法逃命,这感觉太熟悉了,令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骨头缝里都透出痒意。他决定痛痛快快陪这些人玩一场。 -------------------------------------------------------------- 另一头,五王爷被赤那逼出平丘,直退到玉门关附近,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幸而碰上大庆援军才保住最后三分之一的兵力。 “本王不信!环儿那般强悍,怎会中伏而死?你竟敢谎报军情!来人啊,将他拖……” 眼见王爷头发散乱眼珠赤红,隐有癫狂的征兆,稽延和文青连忙一左一右擒住他胳膊,劝他冷静一点。 “王爷,游击将军入乱军如入无人之境,瞬息轻取数千条人命而毫发未损,堪称当世无敌,怎会死在区区默卓手里?指不定再过片刻,他便安然回转了。”熊昌海捂着受伤的胳膊温声开口,见王爷眼中狂态稍减,继续道,“眼下有更紧要的事还需王爷处理……” “本王知道了,”五王爷示意两人放手,冷冷一笑,“本王以锥形之阵分化,赤那便以雁形之阵应对,本王正欲改勾阵,他便已先设鱼鳞阵压制,本王行九宫八卦阵,他一不识汉字不读汉典的蛮夷竟一举捣破阵眼,杀了本王一个措手不及。如此,本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五王爷血红的双眼扫过帐内众将领,一字一句开口,“你们当中有奸细!来人,把他们全都扣下,搜查营帐!” 士兵们一拥而入,将大惊失色的几名将领用绳索绑了,却没想廖将军忽然口吐白沫,仰倒在地,眨眼间便死了个通透。稽延快步上前掰开他下颚,却见他齿缝中残留着一粒被咬破的毒囊。 想到环儿正是因此人而中了西夷埋伏,生死不明,五王爷举起佩刀将他的尸骸劈成碎块,溅满鲜血的脸上透出无尽的狰狞和恨意。 一一搜查审问过后,众位将领最终被放出大帐,神色惶惶的回去休憩。 文青歪在榻上,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后嗤笑道,“当世无敌又如何,所向披靡又如何,焉能躲得过箭矢如雨?” 心腹下属上前一步替他斟酒,低声附和,“将军说的是!该死的都死了,将军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生觉。” 文青笑而不语,大掌探入他衣襟慢慢抚摸…… -------------------------------------------------------- 独狼山中,默卓一行只找到一具尸体和一副盔甲,却不见所寻之人踪迹,只得在林中一寸一寸搜索。行至一棵云杉下,被忽然掉落的巨大胡蜂巢砸了个正着。此时正值晚秋初冬交替之际,天气十分寒凉,却不知这胡蜂为何不越冬,反异常活跃,争先恐后飞出巢穴,对准人便是一顿乱蛰。 胡蜂毒性大,被蛰得狠了指不定会丧命。默卓一行连忙抱头狂奔,最前面的几个跑着跑着竟把头都跑掉了,只余下几具无头尸体倒在地上抽搐,喷涌而出的鲜血洒的到处都是。 “谁?给我出来!”四周空无一人,然而头就那么断了,像被风刮落的一般。默卓挥舞佩刀一阵狂砍,只感觉刀锋触及某物,传来细微的嗡鸣。 “回将军,是栓在树上的铁丝!”一名目力过人的士兵率先察觉玄机。 “是那个南蛮子!找,他一定就在附近!”也不知是气得还是怕得,默卓拿刀的手不停打颤。 一行人点上火把将胡蜂群驱散,小心翼翼的探路。太阳不知何时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了,透过枝叶的间隙能够看见阴沉晦暗的天空,那乌云压顶的氛围十分不祥。本欲捕杀猎物的他们,忽然产生了一种被人猎杀的窒息感。 “将军,我们还是回去吧!眼下敌暗我明,很危险!”有人压低嗓音开口。 “要么死,要么继续找!你选哪样?”默卓举起佩刀,容色狰狞。 那人垂下头去不敢答话,却听一阵轻微的破空声响,站在默卓右侧的士兵毫无预兆的倒下了。众人愣了愣才围上去查看,却见他脖子上插着一支细如钢针的竹签,抽出一看,尖锐的顶端淬了一种幽蓝色的液体,想来应是见血封侯的剧毒。 众人相互抵住脊背,挽弓的挽弓,举刀的举刀,脸上带着如临大敌的表情。 “南蛮子,你有本事出来与我正面相抗!躲在暗处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默卓用不熟练的汉话叫嚣,因太过紧张的缘故,脖子上扯出一条一条粗壮的青筋。 四周只有鸟雀的啼叫和随风摆动的枝叶,哪见半点人迹。默卓又喊了几声,转头四顾的时候却见左右的士兵一个接一个捂着脖子倒下,方圆五米之内唯余他一人还在站立。离他稍远的士兵连忙躲到树干后,举起弓箭寻找目标。 树叶,树叶,树叶,四周全都是树叶,根本没有人影!终于听见扑簌簌的声响,却是一只受惊的鸟儿扇着翅膀远遁了。 神龙见首不见尾,每一次杀人都无迹可寻,无以应对,只能束手待毙。今日可能活着走出这片丛林?强烈的恐惧感扼住了这些西夷士兵的咽喉。 默卓已吓得浑身都僵硬了,直过了好几刻钟,确定身边再无人死亡才缓缓瘫软在地,摸上胸口的时候发现自己许久未曾呼吸,心脏如刀绞般疼痛。分明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自己,那人却偏不动手,他这是在玩一场名为‘捕杀’的游戏。这里所有人,都是他捏在掌心随时随地能弄死的玩物! 默卓忽然间大彻大悟了,强撑起身体喊道,“快,我们快回去!”那南蛮子太可怕了! 一行人万分狼狈的朝山下逃窜,然而在他们僵立的时候,少年已在路上布下无数陷阱,每一个都足以致命。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没准下一个就轮到自己。这些人心乱了,临到天黑也没能走出曾经很熟悉的独狼山,不得不停下稍事休息。然而他们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夜晚正是狼群倾巢而出的时刻。 浓郁的血腥味将附近所有狼群引来,野兽的咆哮和人类的惨嚎响彻云霄,惊的四周的鸟儿都扑簌簌往别处飞去。 贾环坐在巨大的红杉上,觉得时机到了才掏出一粒药丸扔下去。狼毒草的特殊气味挥发在空气中,狼群抽动鼻尖,一阵哼哼唧唧后,终是抛下到嘴的猎物不甘不愿的撤离。 默卓还留有一口气,正试图挣扎坐起,一道阴影悄然笼罩在头顶。他眼睛睁大到极限,不待少年挥刀斩下,已捂着爆裂的心脏万分痛苦的死去。没错,他被活生生吓死了。 “这就是所谓的不死之身?”少年清越的低笑在静谧的丛林中显得格外诡异。片刻后,他手提一个鲜血淋漓的包裹,不慌不忙地下山去了。 110一一零 西夷大胜,本该杀鸡宰羊饮酒狂欢,然而营地里却弥散着一股焦虑的气氛。七皇子默淖殒命不久,八皇子默卓又不见踪影,两位皇子虽不是皇位继承人,却是吉利可敦的嫡子,太子吉吉恪一奶同胞的兄弟,又是吉利可汗倾尽心血培养出的能够接替赤那且与五王爷抗衡的得力干将。 他两若双双遇难,谁也讨不了好去。 “平庆大将军,还请再派一队士兵前去寻找八皇子!”副参领乃默卓心腹,见子时已过主子还未回转,不管不顾的冲入大帐。 赤那正与几名都统站在沙盘前研究战阵,头也没抬的道,“率领五百精锐只为追杀一人,你们未免太小题大做!八皇子绝不会有事,你出去吧。” “五百精锐又如何?五百精锐对他一个也不知能不能撑上半刻钟!”副参领嗓音有些发抖,“以上千将士的性命作饵,布下那等天罗地网逃无可逃的杀阵,他都能毫发未伤的冲出重围,五百精锐又算什么!边境树立的人头塔,将军可曾看见?几千颗人头全是他一人所为!这样的杀神,只派五百精锐如何能够对付!还请将军信属下一次,再派一万士兵前去救八皇子,晚了恐怕……” “不是我们不信,实在是你们说的太过离谱!以一人之力瞬息夺取数千人头,你们形容的不是人,却是冥域的妖魔。南蛮子向来诡计多端,却是编了一个故事吓唬你们呢!正如两位皇子所谓的不死之身一样。”一名都统冷声嘲讽。 “属下用性命发誓属下说得全都是真的!大将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七皇子已死,八皇子绝不能有事,还请你看在吉吉恪太子的份上救他一救吧!”副参领跪下砰砰砰的磕头,额际很快渗出血来。 五王爷使出离间计的时候,整个皇廷充斥着对自己的喊杀声,唯独太子吉吉恪站出来力保自己。赤那向来知恩图报,虽还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仍点了两千精兵,让那副参领带去找人。 副参领脸色煞白,又是一番苦苦哀求,终于获得赤那应允,与其麾下一员猛将共同前往。 一个时辰后,赤那结束商谈,走到营地外朝独狼山的方向眺望。不过追杀一人而已,先是平白牺牲了数千将士,又派出五百精锐,再派出两千精兵接应,想来早该回转,怎一天一夜都快过了还不见半点人影,也未有丁点消息? 赤那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迅速穿上甲胄,点了一千精兵,与几位都统前去找人,行至半道,战马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纷纷扬起前蹄人立而起,发出惊恐的嘶鸣。 “前方有异,弓箭手准备!”赤那一声令下,几百弓箭手立即上前组成一个远攻的战阵,虎视眈眈的盯着黑黢黢的前路。 过了一刻钟,前方未有丝毫动静,马匹却依然焦躁不安,撅着后蹄在原地徘徊。一阵寒风刮过,带来荒草沙沙作响的声音,也带来一股浓郁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赤那瞳孔微缩,挥手命一列士兵举着火把前去探路。 片刻后,凄厉的嚎叫声响彻云霄,惊的战马蹦跳而起,咴咴嘶鸣,屏息以待的众人均忍不住抖了抖。 “死了,死光了!头全都掉了,滚得满地都是!”几名士兵举着火把跌跌撞撞跑回来,靴子上沾满浓稠的鲜血,几乎没过脚背,每踩踏到地面便发出粘液受到挤压的吧唧声。由此可见前方积血成河的惨状。 赤那心中一凛,立即挥舞鞭子催马上前,马儿却不肯动,撅起后蹄试图将他甩掉。没时间耽搁,赤那不得不下马,徒步走过去。众位都统连忙跟上。 一千根火把齐聚,将方圆百米照的亮如白昼。脚下松软的草地逐渐被黑红的粘液覆盖,起初只在脚底,越往前行越厚,慢慢把脚面都盖过了,每走一步便发出刺耳的吧唧声,那冲天而起的腥臭叫他们不会错认,这是人血! 究竟要多少人的血,才能将偌大的草原浇灌成一汪沼泽?答案他们很快就知晓,却宁愿自己从未来过。 满地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正是那副参领带去的两千精兵。一颗颗头颅浸泡在猩红的已半凝固的血水中,惨烈地景象不似人间,倒似传说中的幽冥血池。前去探路犹未回转的士兵俨然被吓得不轻,正跌坐在血池里惨嚎,脸上涕泪横流,惊惧交加。 所有人都吓呆了,眼耳口鼻皆被浓稠的血腥味侵袭,简直快站立不住。然而软下去便要跌入血池,令他们不得不死死咬牙支撑。这些人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本以为再如何惨烈的战场也不能令自己动容,今日才知终究是自己托大了! 赤那率先回神,弯腰查看脚边的尸体,一连看了七八具,再开口时嗓音干涩的不成样子,“均为一刀削断头颅,再无别的伤口。看手法,似乎……” 他静默片刻,终于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未尽的话,“似乎是一人所为!” 接二连三的抽气声响起,几名都统强忍不适查看周围的尸体,直起腰后皆面如土色。那副参领说的,竟全都是真的!如不是亲眼所见,他们绝想象不出世上竟有人能强悍到这等地步!以一己之力屠戮数千人命,他不是人,却是从地底爬出来的煞神! “不好!八皇子有难!”赤那悚然一惊,连忙朝拴马的地方跑去。战马死活不肯踏前,赤那无法,只得远远绕开那修罗场,往独狼山狂奔,一路遇见许多狼群,一边嘶吼一边朝血沼泽跑去,急于展开一场饕餮盛宴。 八皇子的安危最要紧,赤那压下替将士们收尸的念头,一再加快速度。进了独狼山,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惨烈。插满尖锐竹片的陷坑中躺着几具尸体,树上倒吊着几具尸体,草丛里伏卧着几具尸体,几乎每走五步,便能看见一具尸体。 不似草原上那般一刀毙命,这次什么样的死法都有,每具尸体的表情都惊恐而又莫名,已然灰败扭曲的面孔透出无尽的绝望。 赤那一路都将手置于刀柄上,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抵御住不断在心间翻腾的恐惧感。八皇子和副参领对那南蛮子的描述反复在他脑海里回荡——诡谲、邪肆、悍勇无匹、所向披靡。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逃出天罗地网,又连杀数千人再悠然离去。 此等妖物该如何才能绞杀?该如何才能战胜?早知如此,当初八皇子向自己索要一万精锐的时候,就该干脆的给他!赤那将一口钢牙咬得咯咯作响。 “大将军,找到八皇子了!”不知谁高喊一声,唤醒了赤那的神智。他快步上前,从一名都统手里接过一枚玉佩,正是八皇子之物。地上躺满了尸体,均被野兽咬断脖颈而亡,唯独其中一具没了头颅,从平滑的刀口可以判断,必是那南蛮子所为。 死了,全都死了!赤那抹把脸,咬牙道,“把八皇子的尸体带回去安葬,其余人就地掩埋!” 处理完善后事宜,一行人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营地,虽面上不显,心里却都埋下了一颗名为恐惧的种子。 --------------------------------------------------------------- 大庆营地,五王爷一边命人继续搜查奸细,一边钦点精兵前去寻找环儿。四处都弥漫着沉痛的气息。 营地外,一列士兵正在巡逻,听见马棚处传来的嘈杂声,其中一个问道,“那游击将军究竟何许人也?怎他出了事,五王爷竟快急疯了,你们一个个的也都跟死了亲爹一般!”因他是后来赶至的援军,未曾参加过之前的战斗,故而有此一问。 “你未曾听过吗?以一己之力轻取数千人头,五箭射穿敌阵败退万军,说得就是游击将军。”一名老兵低声开口。 “听过。立在练武场边那架床弩,至少也有七八十斤,举都举不起来,更何论拉开!你们说得太玄乎了点儿!” “我们说的丝毫也未夸张,如不是亲眼所见,绝想象不出他究竟强悍到何种地步。倘若他未曾中伏,此战怎会一败涂地?单他一个,就能抵御一支军队!”又一名老兵戚戚然开口。 “既然他如此强悍,又怎会出事?”那人摇头,依然不肯相信,走出几步,忽见前方出现一道模糊的身影,连忙举起长矛喝问,“谁在那里!此为军营重地,擅闯者格杀勿论!” 其余人等皆抽出佩刀戒备。 “游击将军贾环。”清越的嗓音直透耳膜。 “贾将军?果真是贾将军!贾将军回来了,快去禀报王爷!”几名老兵举着火把上前,看清来人俊美而妖异的面孔,先是怔愣,后是狂喜,随即高声欢呼起来。 贾环冲他们点点头,拎着包裹径直往营地里走。 几名新兵见对方丝毫也不彪壮,更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心里很有些失望,待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血煞之气差点没将他们熏晕过去,这才发现他衣摆沾满鲜血,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带血的足迹。因布料是黑色的,看不出染血,可依然能感觉到那种被粘液浸透的厚重。 然而他身上的战袍却完好无损,可见并没有受伤。如此,那些鲜血便都是别人的。究竟要杀多少人,才能把自己弄得像从血池里泡过的一样? 思及此处,几名新兵打了个寒颤。 贾环刚跨入营地,便见五王爷率领一列骑兵疾驰而来。他避至路旁,扬声问道,“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五王爷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立即勒紧缰绳转头回望,不敢置信的问道,“环儿?” “作甚一副见鬼的表情?”贾环挑眉,眼角沾染的一滴鲜血凝固成一粒红痣,显得妖艳至极。 “环儿,真是你?”五王爷跳下马,几步奔过去抱住少年,头埋入他颈窝许久不动。 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皮肤上,然后慢慢变得冰凉。贾环很有些不自在,拽住青年脑后的发髻,将他拉开,嗤笑道,“怎么,以为我死了?这世上能杀我的人还未出生呢!不过晚回片刻竟就急哭了,瞧你这点出息!” 五王爷在襁褓里的时候都没掉过泪,这回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丢人,红着眼眶,咬着牙关,坦白道,“你中了伏兵,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还管什么出不出息!倘若你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便灭了西夷再下去陪你!咱两就是化成灰也不分开!” 稽延和熊昌海等老将纷纷捂着腮帮子扭头,牙酸! 贾环静静看他半晌,终是启唇而笑,捏了捏他长满胡渣的下颚以示安慰。 五王爷眼眶还红着,却傻乎乎的笑起来,又用力抱了抱少年才拉着他朝大帐走去。 这一句诉请没有,一个承诺没给,王爷你傻笑什么?忒好哄骗了些!众人恨铁不成钢的暗忖。 贾小将军安然回转的消息迅速传遍军营,老兵们纷纷跑出来观望,借着火把看清那熟悉的身影,又见他手里拎着一个血糊糊的包裹,瞬间知道——西夷人又找死了!因战败而压在心头的阴云一扫而空,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有鬼将五王爷,又有飞头将军贾环,大庆如何会败! 文青没在五王爷钦点的精兵之列,正觉得心慌,听闻这个消息面容扭曲了一瞬。贾环竟回来了?以几千将士作饵布下的天罗地网竟没把他杀死?这不可能,除非他有不死之身! 不知道自己冥冥之中竟猜中了真相,文青调整好表情,朝人声鼎沸的大帐走去。 贾环坐定后将包裹扔在地上,三个血淋漓的人头咕噜咕噜滚出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默卓和他的副参领,还有一人乃赤那手下的得力干将。 “不死之身终结了。”他喝口茶,徐徐开口,“此一战很是蹊跷,赤那仿佛早就知道咱们的战略计划,并提前想好了应对之策。咱们这是出了内奸?” 五王爷面色冷沉。众位将领刚洗脱嫌疑,心情也很阴郁。稽延上前一步,将廖将军服毒自杀的事说了。 “把尸体劈成碎块,你知不知道此举毁了多少重要线索?你没脑子吗?”贾环抬手给了青年一个爆栗。 “环儿,我错了,我这不是急疯了嘛!”五王爷抱头哀嚎。 众将领默默转脸,全当自己啥也没看见,啥也没听见。贾小将军说得对,王爷忒没出息了! 111一一一 虽然廖将军已被劈成数块,贾环依然决定去看一看。 “游击将军,你这一身血迹的,还是先去洗一洗吧。”文青盯着他被血液浸透,显得厚重无比的衣摆。他只坐在那里,地上便流了一大滩血,也不知此次杀了多少人。 “无需梳洗,反正验看尸体的时候也会弄脏。这便去吧。”贾环淡淡摆手。 众位将领对贾小将军的敬佩已然超越了五王爷,连忙站起来引路。五王爷更别提,自然是环儿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行人来到放置尸块的棚屋,将所有蜡烛都点上。 “抬一桶水,一张长桌进来。”贾环挽起衣袖。 守在外面的士兵很快将东西抬了来。贾环将包裹尸块的布料剥离,放在长桌上拼接;又掰开下颚,查看牙缝中的毒囊;最后用清水将所有血迹冲洗干净,一寸皮肤一寸皮肤的查验。 所有人均屏气凝神的看着他。无论贾小将军的行为看上去多么古怪,总有他的道理!世上可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贾小将军! “环儿,可看出什么了?”五王爷低声询问。 文青拢在袖中的手暗暗握拳。 “看出来了,”贾环斜睨他一眼,“你的刀法很犀利。” 这嘲讽的语气实在太过明显,五王爷赶紧赔了个谄笑。 “去火头营要两桶酒醋,再抬个大蒸笼过来。”表层没有痕迹,贾环决定用熏蒸法试试。 “要酒醋和蒸笼?游击将军这是准备干什么?”文青拧眉问道。 “把尸体蒸一蒸。你们若觉得不适,就都回去吧。” 果然是要蒸尸体!众位将领虽觉得有些反胃,却无人敢提出质疑,纷纷表示自己撑得住,大不了今后不吃蒸肉包就是。 白色的烟雾从蒸笼内飘出,伴随着一股浓浓的酸味和腥臭,众将领暗自咽了口唾沫,拼命压抑呕吐的欲望。此等验尸法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既然是贾小将军提出来的,必定有其玄妙之处。 说是熏蒸,却并非蒸熟了,而只是用微烫的酒醋催发隐藏在皮肤下的痕迹或暗伤,能够最大限度的还原死者生前的遭遇。倘若廖将军死因有异,或可留下丁点蛛丝马迹。但其中的原理,贾环却并不打算向这些人解释,也不打算让这些人知晓调查结果。 毕竟,谁也不知道军队中还有没有暗藏奸细,会不会因此而打草惊蛇。 思及此处,他朝五王爷看去。 五王爷心领神会,摆手道,“熊将军和稽延留下,其余人等立刻退走。在事情没查清之前不得靠近棚屋半步,违者杀无赦。”明面上他最宠信文青,实则熊昌海才是他的心腹。 众位将领皆露出心中无愧的坦荡表情,略一拱手便去了。 熊昌海挽起衣袖,道,“游击将军,有事但请吩咐。” 贾环也不客气,指使他跟稽延将廖将军的尸块从蒸笼中搬出,拼接在长桌上。两人凑近了一看,皆露出惊骇的表情。却见廖将军下颚处缓缓浮现几个青紫的指印。 “可看出什么了?”贾环挑眉询问。 五王爷点燃一根烛台,放置在桌角,仔细验看后冷笑,“那毒囊是有人掰开廖辉的嘴硬塞进去的。至于廖辉为何甘愿赴死,想来应是有什么要命的把柄落在对上手上。廖辉有罪不假,但军中还藏有其他奸细。” 稽延早知道环三爷的本事,惊讶过后很快就平静了。熊昌海却半张着嘴,暗暗忖道:能想出如此玄之又玄的勘验手法,贾小将军真乃神人也! “还有呢?” 贾环继续追问。 三人看了又看,终是摇头。 贾环将自己的手悬在那些青紫的印痕上,道,“此人惯用左手,这是一条有用的线索。” 三人恍然大悟。 验完正面,贾环将尸块翻转,继续验背面,却见之前还空无一物的背部肌肤隐隐浮现出一只血红色的展翅飞翔的雄鹰。 “鸽血刺青。”贾环了然的挑眉。 五王爷愣了愣,表情很有些古怪。稽延面瘫着脸看向自家主子,眼里流露出深切的同情。这人啊,就是不能有黑历史! 贾环本就极为敏锐,立时发现两人不妥,问道,“这刺青你们见过?” 五王爷拼命朝稽延打眼色,稽延则默默扭头,心道王爷,您得了吧,就您那一根筋的脑袋还是不要在环三爷跟前耍心眼了!您什么德行他还不了解? 熊昌海莫名其妙的朝两人看去。 “说吧,这刺青你在谁人身上见过?倘若不是他,我今日如何会中伏?你莫不是要偏袒他?能叫你偏袒的,是文青?”贾环每问一句,五王爷的小心脏便跳一跳,及至最后唇色都白了。 稽延默默替主子点蜡。虽然环三爷平日里惯爱用武力解决问题,可当他动起脑子的时候,恐怕连证圣帝都玩不过他。王爷您还是赶紧坦白吧。 “文青?”熊昌海先是愕然,沉思片刻后缓缓点头。 “环儿,冤枉啊!那害了你的人,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哪里会偏袒!我这不是,这不是……”五王爷结结巴巴道,“这不是在斟酌该怎么跟你解释嘛。” “不用解释,我明白。”贾环笑睨他,“鸽血刺青平日里隐而不显,除非涂上特制的药水或情绪极为激动的时候,才会缓缓浮上皮肤表层。你是王爷,文青自然不会在你跟前动怒,动怒了也不会脱掉衣服让你看,如此说来,却是在榻上缠绵,情欲涌动的时刻……” 熊昌海什么都明白了,向王爷投去一个深切哀悼的眼神。 “呸呸呸,什么缠绵不缠绵,我与他压根没做到最后!我就是把他灌醉了,剥了衣裳玩一玩,接到战报就出去了,还是稽延进来把他抬走的。环儿你要相信我啊!”五王爷急急吼吼的解释,末了看向稽延,狰狞一笑,“稽延,你说是不是!你也记得吧!快跟环儿说说!” 稽延冲三爷拱手,面瘫着脸道,“王爷说的都是真的,属下当时也看见了,文青背后浮现了血红色的雄鹰纹身,与这个一模一样。” 五王爷大松口气,用特别真诚的目光看向少年。 都是些陈年旧事,贾环对此全无兴趣,可看见青年蠢狗一般的眼神就忍不住想逗弄逗弄,挑眉道,“哦?怎么个玩法?用舌头一寸一寸舔舐?甜么?” 稽延依然坚挺着,熊昌海恨不能把自己耳朵堵上。 “环儿,咱回去再说成么!”五王爷急的面色通红,扯住他衣袖低声哀求,“回去我跪甲胄,跪整整一夜!” 贾环心里早就笑开了,面上却不显,将他的大脑袋推开,问道,“他可知道你们见过他的纹身?” “他当时烂醉如泥,神智全失,翌日又是在自己营帐里醒来,应是不知的。”稽延摇头。 “如此甚好。咱们便来个将计就计吧。”贾环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丸药化进水里,浇淋在尸块上。不过片刻,所有痕迹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惜了,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让守在外面的士兵散了吧。”他意有所指的道。 三人心领神会,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走出棚屋,命巡防的士兵各自回营休憩。 两刻钟后,一条黑影闪入棚屋,仔细验看尸块没发现不妥,这才安心的离开。奸细的事很快平息,众位将领迅速投入到紧张的备战中。 半月后,轰隆隆的战鼓再次响彻云霄。五王爷坐在高头大马上,将手里一个包裹远远朝赤那扔去。 包裹没系劳,在半空中散开,三颗人头咕噜咕噜滚到赤那的马蹄边。站在最前列的西夷士兵捡起来一看,高声惊叫,“是,是八皇子!” 八皇子阵亡的消息立时引得军心浮动。 “什么不死之身,凤凰涅槃,不过两个长相相同的肉体凡胎罢了!亏本王还信以为真,将默卓的头皮割开,头骨敲碎,脑髓挖出,却什么都没找着,只得扔去喂狗。”五王爷高声嘲讽。 “塗阙兮,你欺人太甚!”赤那气得双眼通红。 西夷阵营中哗声四起。 “本王不但欺你,还要宰你!”五王爷大手一挥,率军冲杀过去。赤那立即高举弯刀迎战。 两人均武艺超凡,对敌经验丰富,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然而赤那很快就发现,大庆的战阵变幻莫测,与他之前得到的消息根本不符。西夷士兵起初还能应付,及至最后被逼得节节败退。 难道说,那人暴露了?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脑海,便引得他面色剧变。如此,游击将军贾环率兵从后方劫掠粮草偷袭大营的消息也是假的?然而他早已派遣五万兵马去伏击对方,事后觉得不妥又增派三万,前前后后共计八万。 故而今日两军人数正可谓旗鼓相当。但倘若塗阙兮将计就计放出假消息,一边分散西夷兵力,一边暗置兵马伏击,此战必败! 想到这里,赤那立即萌生退意。然而此时已经晚了,不远处的山丘上忽然出现一列骑兵,最前头的是一员容貌俊美的小将,手里举着一把大刀飞驰而下,所过之处尽是不断掉落的头颅和高高喷溅的鲜血。 在黑压压的战场上,他的存在那样鲜明而不容人忽视,像收割麦穗一般收割西夷士兵的生命,杀出一片又一片赤红的空地,瞬间将西夷阵营冲击的溃不成军。 不知谁凄厉的高喊一声,“不好,是飞头将军贾环!快跑啊!” 西夷士兵大哗,纷纷朝那小将袭来的反方向逃去。 这是赤那第一次看见贾环杀人,只快速的一瞥,他就感觉自己的神魂都被对方摄住了。那血红的,被杀意和暴戾充斥的双眼,绝不可能属于人类!却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妖兽! “赤那,跟本王对战你还走神,你这是找死!”五王爷冷哼,一刀砍向赤那脖颈。 赤那连忙偏头躲避,胯下的战马却被劈个正着,轰然倒地。他连忙爬起来,在几名将领的保护下朝后方撤退,却没料一支利箭破空而至,穿透他心窝,临死前转头回望,表情终是定格在不敢置信。 主帅阵亡,又有飞头将军忽然而至,西夷人彻底乱了,被大庆士兵杀得落花流水。滞留在大营等待伏击贾环的八万兵马觉察不对匆匆赶赴战场,反被潜藏在半道的熊昌海杀得片甲不留。 五王爷如砍瓜切菜般将赤那的得力干将全部杀死,这才转头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文青举着弓箭的手还没放下,冲他略一颔首。 五王爷深深看他一眼,打马朝杀得正痛快的少年奔去。 -------------------------------------------------------------- 太阳逐渐西沉,艳艳的火烧云连绵万里,无论天空还是土地,均赤红一片。一群秃鹫一会儿俯冲,一会儿盘桓,嘴里发出报丧般的鸣叫。 被逼至玉门关的大庆军队再次占领了平丘,顺便将巴彦部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五王爷与众位将领聚集在大帐中商讨战后事宜,顺便论功行赏。 “文将军射杀赤那,应记头功。”心直口快的胡将军率先开口。 “哪里……”文青摆手,正欲推拒,眼珠赤红的贾环却轻笑起来,“没错,此战最大的功臣便是文将军。倘若不是他给赤那传递假消息,令赤那分散了兵力,我们不可能胜得如此轻松。” 他拱拱手,语气十分真诚,“文将军,多谢了!” “老夫亦要多谢文将军!”熊昌海哈哈一笑。 文青面色煞白,汲汲皇皇的朝五王爷看去。众位将领面面相觑,目露惊骇。 “来人,把他绑了!”五王爷高声下令。 稽延立刻带领两名士兵擒住文青,用绳索捆了个严实,又割开他后背的衣服,洒下少许药水。血色雄鹰缓缓浮现。 “带下去,本王亲自审问!”五王爷狰狞的笑了,留下熊昌海向众位将领解释,自己与环儿携手前往刑房。 此一战赤那全军覆没。有关飞头将军的传说在草原上流传开来。吉利可汗又是震怒又是惊骇,悬赏五万黄金要贾环的项上人头,半月后加至十万。起初,跃跃欲试者甚众,然而随着大庆军队不断长驱直入,有关飞头将军的传闻越来越血腥恐怖,哪怕悬赏百万,再无人敢应。 及至最后,听闻领兵主帅是飞头将军,西夷士兵皆扔掉武器脱下甲胄,不敢涉足战场。本该持续数年的战争,不过短短一年就结束了。五王爷与贾环带着吉利可汗和可敦的人头踏上归京之路。 112一一二 大军还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大庆灭掉西夷大获全胜的消息已然传入京城。百姓们额手称庆,奔走相告。 赵姨娘坐在炕上纳鞋底,眼睛不时望望门口,很有些心神不宁。 “姨奶奶,这是萧统领刚送来的消息,您快看看!听说再过几日,三爷就能回来啦!”小吉祥一手举着信笺,一手提着裙摆,兴匆匆奔进门。 “快拿来给我!”赵姨娘扔掉鞋底,一把抢过信笺展开来看。 小吉祥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一脸渴望的看着她,“姨奶奶,信上说什么了?三爷可还好?什么时候能到家?” “好好好,一切都好!再过七日就能归京!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回来了!走,去无方寺供奉五十斤香油!”赵姨娘仔仔细细将信叠好,收入妆奁的夹层内。 “哎,我去拿件斗篷,外面下雨了。”小吉祥打开箱笼翻找,喜滋滋的道,“姨奶奶,我恍惚听人说过,凭三爷立下的赫赫战功,就是封侯拜相也使得!您说皇上会怎么赏他?就是不给爵位,至少也得封个大将军吧?哎呀,那您岂不是诰命夫人了?” 赵姨娘只担心儿子安危,倒没想到这茬,略一寻思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喟叹道,“我还记得环哥儿小时候曾与我许诺,要给我挣个诰命当当,没料这么快就成真了。我一早就晓得他必定会有大出息!他从小便与别个不同,无论读书还是习武,直甩出贾宝玉好几条街去,可笑他们都把我的环哥儿当顽石,把颗顽石当宝玉,真真有眼无珠,哼……” 赵姨娘一边得意洋洋的念叨一边穿上斗篷,在小吉祥和哑巴兄妹的护卫下朝后角门走去。刚推开门,就见备好的马车边站着一名女子,因淋了雨,唇色有些发白,一身单薄陈旧的襦裙皱皱巴巴粘在身上,正淅淅沥沥往下滴水。 看见来人,她抿了抿唇,浑浊的眼底放射出些希冀的光芒。 “姨奶奶,我叫探姐儿进车里来躲躲,她说怕弄湿褥子,硬是不肯……”毕竟是主家的女儿,车夫连忙抢在探春开口前解释。 “无碍。”赵姨娘摆手,见探春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模样很有些狼狈,求神拜佛的心一下就没了,叹息道,“跟我进来吧。” 探春心下一喜,蹲身福了福,亦步亦趋的跟进去。 赵姨娘早搬出五王爷的别院,自己在京城繁华地带买了一座五进的大宅子,虽比不得荣国府的富丽堂皇,却自有其低调奢华之处,尤其屋内的摆设,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均为五王爷或证圣帝派人一批一批送过来,不想要都不行。 赵姨娘是个不识货的,只知道东西值钱,却不知道值钱到什么地步,看着好看就放置在最显眼的地方,纯为愉悦自己。 探春却生了一双厉眼,见屋子里的摆件又换了一批,且比上一批更奢华数倍,心知贾环真个要飞黄腾达了,心里的念想越发急迫。 “把衣裳换了吧,”赵姨娘从箱笼里找出一套襦裙递过去,又用钥匙打开妆奁,取出两锭白银,道,“这二十两你拿回去,够你们富富裕裕过上一整年了。你们家还有两个男丁,该把门楣支撑起来,总不能时时要我一个妇道人家接济。” “姨娘说得什么话。什么你们家,我们家的。环哥儿姓贾,也是贾家的男丁,支撑门楣他也该出一份力。”探春慢慢穿着衣裳,强笑道。 “我们是庶支,可不敢说什么支撑门楣,忒不知尊卑了些。贾家的家业都是宝玉的,我们不跟他争。”赵姨娘似笑非笑的瞥了探春一眼。 果然还是在乎嫡庶,否则怎会张口闭口的提。探春心下暗叹,走到炕沿落座,推心置腹的道,“姨娘,你就同意父亲的提议吧。眼见环哥儿就要回来了,今后还有大好的前程,你总得给他一个更高贵的出身,免得他被人看轻才是。况且你苦了那么多年,也该享享清福了。” 赵姨娘拿起未纳完的鞋底,狠狠戳了两针,冷笑道,“环哥儿不需要高贵的出身。他往那儿一站,谁敢说他一句不是?谁敢看轻他半分?我跟着他有无数的清福可享,不需你们施舍。正妻?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一个妾,凭环哥儿立下的赫赫战功,一样能当上诰命夫人。说什么为我好,为环哥儿好,扯白了,不过见我们飞黄腾达了想来攀附而已。呸,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儿子的富贵是拿命拼回来的,不相干的人休想沾半点光!” 面对如此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的赵姨娘,探春心里难受的要命,红着眼眶道,“姨娘你再也不能原谅我了吗?我终究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身上流着你一半的血,你怎么忍心?你看看我现在,”她指了指扔在地上的襦裙,“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指了指空无一物的发髻,“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又摊开粗糙的掌心,“伺候父亲、老太太、太太、宝玉,每日里有干不完的活,却是把我当个三等丫头使唤呢!我今年已虚岁二十,还没找着像样的人家,前日里恍惚听太太说,要把我送给一户商家做妾,换几两银子送宝玉去参加科举。姨娘,你就忍心见我被他们糟蹋?” 赵姨娘沉默良久,喟然长叹,“我不忍心又如何?你现如今已不是我的女儿。你已记在王夫人名下,是她的嫡女。她说要把你嫁给哪个,我岂有资格干预?” 探春不可置信的瞪着她,呢喃道,“姨娘,你还是怨我!我已知错了,你让我回来吧,我求求你,我不想给人做妾……”说着说着便要下跪。 赵姨娘也不扶她,转脸看向窗外,一字一句开口,“探春,实话告诉你,见你受苦,我虽于心不忍,却再也不敢接你回来了。我怕你!” 她掰开手指数数,“第一次,环哥儿癔症发作被送往李家庄,你不顾我们死活劝我们快走;第二次,环哥儿打死赖大惹怒王夫人,你要与我们断绝关系;第三次,环哥儿仕途受阻,王夫人重回贾府,你立即转投王夫人,把咱们暗地里置办的家业报与她,换一桩好亲事。第一次环哥儿差点被毒死,第二次环哥儿差点被摔下山崖,第三次,环哥儿差点倾家荡产。你自己算算,你在我们身上捅的刀子还不够多,不够深么?我若接你回来,指不定下次你怎么害我们呢!” 赵姨娘垂头,直勾勾的盯着探春,“虽然你是我生的,却没有一日在我身边长大。你不像我,却是像极了自私凉薄的老太太和佛口蛇心的王夫人。只怪我当时爱女心切,不肯承认这一点。你走吧,嫁给商户做妾也好,嫁给寒门蓬户也罢,凭你的心机手腕,想来会过得如鱼得水。” 探春愕然抬头与她对视,再也无法从她眼里找到慈和的母爱与温柔的怜惜,这才确定,赵姨娘是真的放弃她了。意识到这一点,她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瘫坐在地上捂脸痛哭。 “别哭了。”赵姨娘从妆奁里翻出一套宝石头面,两百两纹银,又找来几件华贵的襦裙,用布料包了递过去,道,“这些东西你拿去吧,算我给你置办的嫁妆。今后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不该想的就别想了。” 探春不肯接,更不肯起来。 赵姨娘无法,叫来哑妹跟小吉祥,半拖半拽的把她送上马车。 “三姑娘,这是姨奶奶以前替你拟的嫁妆单子,你看看吧。虽然她没有能力替你寻一门富贵无双的亲事,却也真心为你的将来筹划过。闹到今日这等地步,怨不得旁人,却是你不惜福了。望你日后珍重。”小吉祥把厚厚一份嫁妆单子塞进探春包裹里。 马车缓缓驶离,哑妹瞅着小吉祥诡笑,“姐姐,你真够可以的。把嫁妆单子塞给三姑娘,她该悔得肠子都青了。” 小吉祥脸上哪还有丁点沉痛怜惜之色,冷笑道,“她活该!” 却说探春打开嫁妆单子细看:光是压箱银子就有五千两,更有紫檀木、黄梨木、酸枣木的全套家私,价值连城的古董摆件,上上等的汝窑瓷器……虽只五十四抬,论起价值比元春九十八抬也不差多少。 有如此丰厚的家底,又有环哥儿威名震慑,日子该过得何其舒坦?只可惜自己被富贵迷了眼,蒙了心……探春抱紧小小的包裹,痛哭失声。 -------------------------------------------------------------- 贾宝玉被王夫人逼着念书,身边没有丫头伺候,没有优伶环绕,日子实在难过,这天乘其不备偷偷溜出家门玩耍。 往昔的朋友见了他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嗤之以鼻。他也不想去自取其辱,从怀里摸出几两碎银,寻了一间茶楼坐下听书。 说书先生坐在正堂中间的高背椅上,手里捏着一块惊堂木,摇头晃脑,表情夸张:“上回说到飞头将军一刀斩下不死将军默卓的人头,这回咱接着讲他一语道破默卓不死之谜,连发五箭射穿敌阵,杀得西夷人片甲不留。却说原来那默卓竟有两个,一个水淖,一个旱卓……” 堂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连叫好。 宝玉听了一会儿才知道那飞头将军说得竟是自己的庶弟贾环,本来惬意的心情立时有些酸涩难言。 侧旁的一桌坐着几个白面书生,很有些不赞同的道,“那飞头将军贾环也太残暴了,听说惯爱将西夷士兵的人头搜集起来做成尖塔立在边境,许多路过的人被生生吓死!且每一战必不留活口,直杀得伏尸百万、血流成河才肯罢休。我大庆乃泱泱上国,礼仪之邦,怎能如此灭绝人性……” “你他娘的懂什么叫人性!”一名彪形大汉拍着桌子怒骂,“我是玉门人,一家老小全被西夷人杀了。杀了不算,还扒了他们的皮,掏了他们的内脏,砍了他们的头颅,做成稻草人立在院子里。我不过出门做趟小生意,回来竟叫我看见那样的场景,你们能想象得出我当时的心情吗?我他娘的恨不得把西夷人生吃了!飞头将军给边境多少百姓报了血海深仇你们知不知道?小子们,你们方才那话要是敢在西南五省去说,小心被西南人活活打死!” 不少人露出哀戚的表情,还有人高声附和,“没错,飞头将军保家卫国,你们凭什么说他残暴?有本事你们也上战场去杀敌,别坐在这里一边喝凉茶一边说闲话!一帮子吃干饭的废物!” “跟西夷人谈礼仪,讲人性,你他娘的脑子进水了吧!莫说西夷人血洗了我西南多少重镇,就说前去和亲的安琳公主,被西夷人割掉眼耳口鼻和四肢,当畜生一样栓在牛棚里。这也叫人性?没见御史上表皇上参飞头将军残暴不仁,被皇上骂得狗血淋头么!你们几个有本事再说一遍,说大声点!”那人边说边挽起袖子抡起拳头,表情十分狰狞。 他身旁几人也都虎视眈眈,面色不善。看那彪壮的体格,满脸的络腮胡子和略微别扭的口音,应是西南人无疑了。 飞头将军在西南人心目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些人要么一路跟随飞头将军回京,要么从天南海北赶过来,只为看一眼他荣归故里的盛况。故而这几日,京中的西南人尤其多,听见哪个说飞头将军半句不是,不把对方打趴下绝不肯罢休。 几个书生在听闻这些人提及安琳公主的时候就知道不好。皇上和老圣人对西夷人恨之入骨,听不得半句宽待西夷的话,他们今儿就算被打个半死也无处伸冤,说不定还会被衙门治罪。这样一想,立即扔下几粒碎银,灰溜溜的跑了。 “呸,夯货!”几个西南人冲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说起闲话,“飞头将军才十七岁便如此厉害,听说全拜他那狠毒的嫡母所赐。六岁的时候,那嫡母指使一个小厮暗害飞头将军,差点没把他打死,其后更是接二连三的下毒手。飞头将军为了自保才开始勤练武艺……” 贾宝玉听得浑身不自在,赶紧扔下银子离开,路过还贴着封条的荣国府,却见几个大汉正拿石块砸悬挂在门上的烫金匾额,正欲过去阻止,却依稀听他们叫骂‘可惜跑了,如此苛待将军,找出那毒妇定要活活打死!’ 贾宝玉悚然一惊,连忙用袖子遮住脸,飞快地跑了,甫一回到破败的小院,就听母亲嘲讽道,“被赶回来了?我说你瞎折腾什么。她若回来,你也已经记在我名下,她当了正妻,你还是个庶女,你这辈子就是个庶女的命!包裹里藏什么好东西了,赶紧拿出让我瞧瞧!” “这是我的嫁妆,你别动!”探春抱着包裹不肯松手。 “小贱蹄子,敢跟我犟!拿出来!不拿出来把你卖到勾栏院去!反正不是我亲生的,我不心疼!”一边说一边扑上去强抢。 两人瞬间厮打成一团。屋内传来贾母虚弱的呼喊,贾政不在,也不知又去哪儿借酒消愁去了。 看着眼前破败、凌乱、荒诞、粗鄙、穷困潦倒的一切。贾宝玉忽然觉得心灰意懒。 113一一三 初夏时节,天气已开始变得燥热,皇宫各大主殿均放置了冰盆,唯独熙和园,因太上皇见不得风,更受不得凉,非但没添冰盆,还将四面窗户都锁紧。昏暗的宫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药味,与龙涎香混杂在一起,闻着十分熏人。 太皇贵妃却似全无感觉,玉手轻抬,一口一口喂太上皇喝药,脸上带着温柔的浅笑。九皇子盘腿坐在太上皇身边,怀中抱着一个果盘,见太上皇喝完药了,立即塞一颗荔枝进他嘴里,说话的语气似个天真纯稚的孩童,“父皇吃果果,吃了果果就不怕苦了!” “小九儿乖!”太上皇笑着拍他脑袋。 殿内的气氛温情脉脉,和乐融融,却被外间通禀的声音打破了,“皇上驾到。” 太上皇立时板起脸,朝殿门看去。 威势日盛的青年缓步而入,略一拱手算作请安,自顾在床榻边落座,问道,“父皇召朕来所为何事?”他冲曹永利挥袖,“把父皇的请安折子送上去。” 曹永利弯腰弓背,高举双手,毕恭毕敬奉上厚厚一塌折子。 太上皇指使高河去接,喝了口热茶方徐徐开口,“江南河道那桩案子,你究竟要牵连多少人才算完?斩了于文华、贺钦、袁冠南还不够,还要抄甄应嘉、孙奇,丁典的家,你这是干什么?清洗朕的老臣?朕还没死呢!”最后一句颇为疾言厉色,令太皇贵妃和九皇子双双缩了缩肩膀。 证圣帝用杯盖慢条斯理的撇去浮茶沫子,语气冰冷,“怪道最近呈给父皇的请安折子越来越多,却是那些人向父皇诉苦了。每年拨给江南河道数百万两纹银,却无一两用于巩固堤坝,全进了那些人的腰包。今年洪水滔天,江南一夜之间变为泽国,溺毙数万万百姓。朕只杀了三人告慰百姓亡灵,已算是格外容情了。” 他抬眼朝太上皇看去,唇角的笑容有些诡异,“不过父皇却也说对了,朕确实意欲清洗你留下的老臣。分明已经退位,却依然命朝臣每日递请安折子,命朕大事小事均通报与你再做定夺。敢问父皇,这天下究竟是你的,还是朕的?” 太上皇愕然的看着他,似乎无法相信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竟出自向来宽厚仁和的三子之口。太皇贵妃见势不妙,连忙拉着九皇子悄然退出大殿。 证圣帝不等太上皇回应,继续道,“朕乃天下之主,大庆帝王,而非父皇你的傀儡。既然你已经退位,便安安生生的将养,批阅奏折这些事便不要再做了吧,省得太过劳累损了寿数。朕也是为父皇着想。” 他看向高河,沉声下令,“把这些请安折子拿下去烧了。” 高河躬身应诺,搬起奏折出去了。 太上皇用颤抖的指尖点点高河,又点点证圣帝,气得浑身发抖,不过片刻却又恢复平静,冷笑道,“没想到朕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老三,你果然好心性,好手段,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可惜你一登上高位便沉不住气了,皇位还没坐稳便动朕的老臣,没了他们在背后支持,老五回来朕倒要看看你如何应对。既没收拢人心,又没收拢军权,老三,你眼下的态势很有些不妙!” 证圣帝似笑非笑的睨他,“父皇,在你心里,朕就那般无能?” 太上皇怔愣片刻,随即面色大变,“贾环!那贾环是你故意送到老五身边去的?” 贾环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已然超越老五,凭他立下的赫赫战功,封一个兵马副元帅旁人也说不得什么,轻轻松松便分走了天下一半军权。想来,老三当年本就不欲送贾环入仕,不过设了一个连环局,令他能顺理成章的去投军,自己和老五便是这局中的两枚棋子,被利用的彻底。好算计,当真好算计! 想到这里,太上皇用吃人的目光瞪向证圣帝。 “父皇,你想得太多了。”证圣帝啼笑皆非的摇摇头,负手离开。这个人,明知道太皇贵妃毒杀了他母妃,却依然将对方当宝一般宠着护着,又将自己当做操控朝堂的傀儡,执掌天下的棋子。倘若夺走他最看重的一切,想来会令他如母妃当年那般痛苦吧。 证圣帝眼里翻搅着厚重的阴云,思及已抵达京城的环儿,又微微笑了。 ----------------------------------------------------------- 凯旋而归的西征大军在京郊扎营,翌日得了圣旨才能进城。 是夜,贾环洗漱过后歪在榻上翻看一卷兵书,五王爷盘坐在他身后,用帕子擦拭他滴着水的长发,擦着擦着便开始不老实,将脸埋入他颈窝嗅闻,又伸出舌头舔舐他玉白的耳蜗。 贾环正欲推拒,闻见门帘处飘来的熟悉的龙涎香气,微微怔愣。 证圣帝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五王爷也发现了不速之客,舔舐的动作更加肆意,大掌从背后探入少年衣襟,抚摸他平坦光滑的胸膛。 证圣帝终于动了,一步一步走到榻边,钳住老五手腕,用大的不容人抗拒的力道将他肆意的手掌取出,面上却带着迷人的微笑,“环儿,许久不见,你可曾挂念我?” 贾环淡淡瞥他一眼,继续看书。 证圣帝放开老五,紧挨着少年落座,语气温柔的不可思议,“我每日每夜都挂念你,常常因此而彻夜难眠。你回来了,我终于能睡个好觉。” 他喟然长叹,凑近了去看少年比昔日更为俊美的五官,笑道,“你脸色怎还是那般苍白?可是路上累着了?”话落便要抬手去抚摸少年侧脸。 五王爷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见此情景连忙钳住他手腕,施以同样巨大的力道。两人一时间僵持住了。 贾环似笑非笑的瞥了两人一眼。 证圣帝率先卸掉力道,从老五掌中挣脱,柔声细语地开口,“环儿可曾挂念赵夫人?虽说戍边将领无旨不得擅入京城,环儿却是无需顾虑,只管去看她罢。她因思虑过度,很有些消瘦。” 贾环沉默片刻,终是放下兵书,穿上外袍,踏着夜色去了。证圣帝凝视他背影良久才微微一叹。 “支走环儿,你想作甚?”五王爷瞅着他冷笑。 证圣帝脸上的温柔顷刻间消退,转为黑沉,“你倒是命大,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抱歉,让你失望了。”五王爷扯了扯脸皮,道,“你也看见了吧,我与环儿在一块儿了。” “是么?”证圣帝语气淡淡。 五王爷见他没变脸,越发用夸张的语气描述,“你不知道我两在边疆过得是怎样逍遥快活的日子,在草原上策马奔腾,在长河边遥看落日,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成就好事,漫天的星星都为我两见证……” 证圣帝面无表情的听着,忽然看向他背后,问道,“环儿,你怎又回来了?” 五王爷悚然一惊,不但咬了舌尖,还一头从榻上栽下,跌了个狗吃屎,七手八脚爬起来一看,门帘关的死死的,哪里有人! 立在门口的萧泽向稽延投去一个嘲讽的眼神。稽延的面瘫脸更冷硬了。 “在一块儿了?嗯?”证圣帝似笑非笑的睨他。 “虽没在一块儿,却也差不多了。环儿以前碰都不让我碰,现在却会主动亲我。你不知道他有多热情,常常吸得我舌根发疼,嘴唇发麻!”五王爷笑得牙不见眼。 环儿的热情,没人比证圣帝更了解,他表情不变,拢在袖中的手却暗暗握拳,道,“不过几个亲吻,又能代表什么?如今环儿已回到我身边,也就不需要你了。依环儿执着的性子,他若钟情于一人,定是至死不渝。你该知道,我才是他情之所钟,你不过一个替身罢了。” “你他娘的活到二十好几,还没学会说人话呢!”五王爷抡起拳头,将案桌捶得粉碎。 证圣帝见他比自己更难受,这才觉得满意了,不慌不忙拍掉身上的木屑,道,“环儿的归属,你我日后再论,且谈谈正事吧。” “什么事?”五王爷勉强压下火气。 “陪我演场戏……”证圣帝冰冷一笑。 ------------------------------------------------------------------- 回到养心殿,一直神色淡然的证圣帝才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将御案上的奏折、文房四宝、茶具……统统拂落地面。他的环儿,竟让老五肆无忌惮的纠缠,拥抱,甚至亲吻,不过短短一年,果真能让他忘记他们曾经美好的一切? 想起环儿看向自己时尤为漠然的眼神,他的自信开始摇摇欲坠。 曹永利跪在御案边,小心翼翼的捡拾东西,问道,“皇上,您怎么了?” 萧泽冲他无声道了句,“三爷,莫问。” 原来如此。三爷是皇上唯一的软肋。这世上除了三爷,再无人能令皇上癫狂失态至此。曹永利越发拎着小心,把伤人的碎瓷片收拾干净便乖觉的出去了。 证圣帝解下系在腰间的一个陈旧发白的荷包,置于鼻端嗅闻,脸上浮现欣悦、苦痛、追忆等错综复杂的情绪。良久后,他闭上双眼,颤动的眼睫悄然染上湿意,低声呢喃,“一步错,步步错,我后悔了。环儿,我早就后悔了……” 那样纯粹干净的一份感情,怎能被算计与利用玷污?倘若重新来过,他必不会那样做,只可惜后悔已经晚了…… 114一一四 西征将士凯旋而归,受到全城百姓的夹道欢迎。 “飞头将军是哪个?快指给我看看!听说他身高九尺八寸,膀大腰圆,力能扛鼎;额生三目,可测吉凶、避灾祸、通古今,实乃降三世明王下凡!快指给我看看!”人群中有人急迫的高喊。 尾随贾环一路从边关到京城的一名西南人指着前方道,“着火红战袍,银色铠甲,行至第二位的就是飞头将军。” 众人定睛一看,很有些失望。飞头将军非但没有传说中顶天立地的身材,在一众壮硕将士的陪衬下反显得十分单薄瘦弱。然而当他慢慢靠近,五官越发清晰的时候,围观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他肤色很白,是那种经年未晒过日光的病态的苍白;嘴唇却很红,似淬了一层厚重的鲜血,微微一动便要滴落;眼睛是漂亮的桃花眼,眼尾上翘自然晕出一段风流,瞳仁却漆黑深邃,透着冰寒浓烈的煞气。 每看一眼,就仿佛在心上狠狠刺了一下,却又总忍不住再看一眼,多看一眼。他无疑是俊美的,凛冽的气质像一把钢刀,极具侵略性。无论之前传言中的飞头将军是什么样儿,在这一刻,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真实的飞头将军就该是这个样儿,俊美到令人神魂颠倒,却也心惊肉跳! 人群中发出巨大的赞叹声,挤挤挨挨的跟着飞头将军一块儿前行,眼睛对准他,总也看不够。 证圣帝微服出宫,来到大军必要经过的一家酒楼,负手看着下面不断用荷包砸着环儿的少女们,眸光很有些森冷。 萧泽屏气凝神的立在他身后。 “女子癫狂也就罢了,他们是怎么回事儿?”证圣帝朝一群彪形大汉指去。 那些大汉一脸痴呆的望着少年,嘴巴半张,眼见就要流下一串口水,面上的酡红连浓密的络腮胡子都遮不住,仿似喝了几大坛烈酒,醉的不轻,一边摇摇晃晃尾随,一边嗷嗷叫唤,“飞头将军,我乃玉门桐城人氏,特特赶来为您效犬马之劳,请您收下我吧!” “飞头将军,您为我一家老小报了血海深仇,我的命今后就是您的啦!” “飞头将军,朱某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几个壮汉推开周围的人,砰砰砰给飞头将军磕了三个响头。从天南海北赶来的西南人纷纷效仿,场面十分盛大。 萧泽正绞尽脑汁的想着该怎么形容这些壮汉。倘若他是现代穿越的,三个字就能将这些人形容的十分贴切——脑残粉。可惜他是正宗的古人,且是个心思极为复杂的古人,见百姓们向环三爷下跪,当即有些心惊,神色惶惶的朝证圣帝看去。 却没料证圣帝阴郁的表情忽然消退,轻笑道,“这些西南人知恩图报,倒是不错。” 萧泽暗松口气,等环三爷去得远了方躬身回禀,“皇上,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宫接见众位将士了。” 证圣帝收起眼中的痴迷,抄近路先一步回到皇宫。 -------------------------------------------------------- 金銮殿上,五王爷与贾环各自捧着一个木匣呈给证圣帝。 曹永利亲手接过,打开后置于证圣帝眼前,又调转方位给文武百官验看,却是吉利可汗与可敦的项上人头,用石灰裹了一层,虽面色灰败,依然看得出临死前那惊恐万状的表情。 “拿去给太上皇和淑太妃看吧,他们等这一日等了许久。”证圣帝喟然长叹。 堂下几个正欲弹劾贾环残暴不仁的言官立即熄了心思。安琳公主被西夷人当畜生一般残害,却是在挑衅大庆国威,践踏皇室颜面,倘若谁替西夷人鸣半句冤,也不知会被百官如何攻讦,被皇室如何整治。 朝中一片死寂,却听证圣帝爽朗一笑,赞道,“此一战灭了西夷,平了巴彦部,至少可保西疆五十年太平,朕替西疆百姓谢过各位,替塗氏先祖谢过各位。” “不敢,此乃微臣本分!” “皇上谬赞……” 众位将领连忙摆手推拒,表情十分惶恐,唯独五王爷与贾环,躬身而立,容色淡然。 证圣帝笑睨两人一眼,命曹永利按照从左到右从上至下的顺序诵读御桌上摆放的十多卷圣旨,却是要论功行赏了。 朝臣们莫不竖起耳朵倾听,年轻的小将均擢升一至三级,正可谓鱼跃龙门,飞黄腾达;常年跟随五王爷征战的老将却只得了丰厚的财物,不得寸进。想到皇上最近排除异己,与老圣人争夺执政大权的行为,堂下有人窃喜,有人忧心,还有人巍然不动。 最后两份圣旨一出,即便心性最沉稳的老臣也都变了脸色。五王爷的爵位军权已是登峰造极、封无可封,皇上只赏赐一些财物倒也情有可原,说不得日后还会大肆排挤倾轧。然而那贾环分明与五王爷是一系,却得了个神威侯的爵位,更兼任掌銮仪卫事大臣,授正一品麒麟补。 掌銮仪卫事大臣专门负责掌管帝后出行车驾、仪仗、安全等事宜,除非极为信任的下属,否则不能担当此任。这贾环怎么…… 转眼瞥见五王爷面向贾环时错愕不信的表情,众位大臣悟了——这贾环原来至始至终都是皇上的心腹,却是踩着五王爷上位呢!皇上好深的算计,好长远的目光,当真要一手遮天了! 因上次冒赈之事,证圣帝再不敢有丝毫隐瞒,令萧泽寄存了一封书信在赵姨娘那里,昨晚她逼着贾环看完了,故而这两人耍的什么把戏,贾环心知肚明,瘫着面皮看他们互飙演技。 五王爷容色惨白,证圣帝春风得意,朝中文武百官更是心情忐忑,惶惶不安。这大庆,恐怕又要变天了。 对众位将士再次大力褒奖一番,证圣帝留下一句,‘贾将军,随朕来’便负手离开。 五王爷深深看贾环一眼,铁青着脸往太上皇居住的熙和园走去。 -------------------------------------------------------------------- “环儿,过来坐。”甫一进入养心殿,证圣帝便退去威严的面具,拍打自己身旁的位置温柔浅笑。 贾环连眼皮子都没抬,径直坐到他对面,盯着案几上徐徐冒着青烟的铜炉。 “环儿,你当真好狠的心,一封书信未曾寄予我,却是叫我不得不得去叨扰赵夫人。”他边说边从手边的紫檀木盒中翻出一沓书信,笑道,“你的一字一句,我全都好生收着,夜晚辗转难眠的时候便拿出来细看,想象你驰骋沙场的英姿,想象你横扫寰宇的壮景……” 男人低沉的嗓音透出无尽的缠绵悱恻,令贾环听得十分难受。他终于抬头,冷冷开口,“我以为我与你早已两清了。” “能不能两清,不是你一人说了算。”证圣帝行至他身边落座,定定看进他漆黑的眼眸,“环儿,日后莫说这些撇清关系的话。你不知道这一年我过得如何艰难,常常因梦见你中了流矢而惊醒过来,然后整晚整晚无法阖眼。日后别再离开我,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来。”他用力握住少年手腕。 “哦?你要如何对我?”贾环挑眉看他,“你如今已是皇帝了,可要软禁我,胁迫我,逼我做你的禁脔?如此,你倒不如一刀杀了我。” 他挣脱证圣帝的钳制,走到萧泽身边。 萧泽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去了一趟战场,环三爷身上的血腥味浓的像从骨头缝里透出来似得,冲天的煞气叫人不敢直视。 贾环鬼魅一笑,趁他愣神的功夫抽出他腰间的佩刀,塞进证圣帝手里,抵在自己脖颈上,一字一句开口,“往这儿割,只需入肉两分,便能割断我主脉,令我血尽而亡。你已经是皇帝了,掌控天下却不能掌控我。在我眼里,你与常人无异,我又何惧?割吧,我贾环倘若想离开谁,便是死也要离开!” 证圣帝握刀的手在颤抖,却又拼命抑制住,唯恐一个不慎便伤到少年丁点皮毛。 贾环眯眼而笑,正欲松开他离去,却没料证圣帝空置的左手忽然抬起,在他肩膀某处一点。他惊骇的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你做了什么?” “此处乃一要穴,指戳过后能令人麻痹小半个时辰,环儿莫怕,我不会伤你。”证圣帝丢掉佩刀,将浑身发软的少年抱坐在腿上,深深叹息,“环儿,你好狠的心!是不是无论我怎样弥补,都不能挽回你?” 贾环眼睑半合,不肯看他,更不肯接话。一年了,他依然对此人提不起防备之心,否则怎会轻易中招。这个发现令他气恼。 “倘若你还不肯消气,便刺我一刀如何。”证圣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向萧泽要了一把匕首,塞进少年手里,一寸一寸抵进自己心脏。 贾环不为所动。 刀尖扎破皮肤,浓稠的鲜血染红了男人明黄色的龙袍,他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甚至露出轻松惬意的微笑,更加用力摁压刀柄。 刀尖扎到骨头时滞了滞,然后继续寸进。凭贾环对人体的了解,再入三分,便会抵达心脏。他终于抬眼朝男人看去,沉声开口,“别闹了!” 证圣帝停顿片刻,在萧泽和曹永利祈求的目光下抽出匕首,抱紧少年哈哈大笑,“我就知道环儿舍不得我,一如我舍不得环儿!别再离开我了好么?环儿你有很多秘密,你恨强悍,无畏无惧,即便打断你双腿,折了你双翼,也留不住你。所以你别逼我对赵夫人出手。” 贾环面色微变,用尖锐的目光瞪向他。 证圣帝咬住他绯红的唇瓣轻轻碾磨,呢喃的语气十分温柔,“环儿,我不知道为何你的戾气会那般重。这世上确实没有能令你感到惧怕的东西,你甚至连死都不怕。” 贾环冷笑一声。 证圣帝捏住他下颚,迫使他张嘴,舌尖探入口腔勾缠他舌尖,轻轻笑了,“可我钟情于你,自然知道你的软肋。唯一能令你感到恐惧的,却是你自己。你一面喜欢杀戮,一面又忧心自己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变成失去自我、彻头彻尾的野兽。所以你总是需要一个牵绊,一个能令你平静的港湾,而赵夫人,就是你的牵绊,你的港湾。你那样强悍却又那样脆弱,那样纯粹却又那样矛盾,美得令我心折。” 贾环瞳孔剧烈收缩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人竟如此了解他,比世上所有人都了解他。 摁住少年后脑勺,加深这个吻,足过了好半晌证圣帝才恋恋不舍的分开,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坚不可摧。倘若你离开我,我便毁了你的牵绊,你的港湾,然后用千年寒铁铸就的囚笼将兽化的你关起来,日日投喂玩赏。” 贾环漆黑的眼珠缓缓爬上血丝。 证圣帝紧绷的脸庞瞬间柔和下来,亲昵的点点少年鼻尖,继续道,“生气了么?可是依然舍不得杀我是么?环儿,好环儿,我绝不相信短短一年就能叫你忘了我两的曾经。你恨我算计你,可你又如何知道,在这吃人的宫闱中长大,算计早已成为我的本性。只有靠着算计,我才能活命,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而你的情,是我唯一没依靠算计便轻易获得的最珍贵的宝物,我却一个不慎把它弄丢了。我后悔,常常后悔的心痛如绞……” 他握住少年手腕,捶打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目中隐有癫狂之态。 贾环心惊肉跳的喝问,“塗修齐,你疯了?” “我没疯,我好得很。”证圣帝微微一笑,“既然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也便罢了,从今往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你夺回来。我百般算计,不过为了你我,为了这份情,我何错之有?” 贾环撇开视线,冷声发问,“你想对我做什么?” “你放心,我舍不得伤你一根头发。”证圣帝宠溺的啄吻他唇瓣,“我只需你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并承诺今后再不离开我。倘若你不答应,赵夫人那里……” 贾环闭眼,狠声道,“行,我答应。你不准动她!” “我不动她。”证圣帝笑得心满意足,用力在少年颈侧吸出一个红痕,又用舌尖舔舐少年紧闭的双眼,呢喃道,“环儿,你真狠心,临走竟一眼也不看我。你决绝的背影,我到如今还记得分明。我要你睁眼看着我,求求你,睁眼看我……” 眼皮被舔得湿漉漉的,贾环无法,只得睁眼狠狠瞪他。 证圣帝朗笑出声,细细密密的啄吻少年额头、鼻尖、腮侧、唇瓣,快活的好似要飞起来,表白道,“好环儿,你瞪我的样子真美,比梦里美百倍千倍。你知道么,你是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此生绝不能失去的唯一……” 贾环心里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又发冷,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撕开温和假面后变得诡谲莫测的男人,等力气回笼,立即推开他大步离开,顺手把案几上的铜炉、茶盘等物拂落。 大殿里乒呤乓啷一阵乱响,曹永利立即蹲下收拾,萧泽火急火燎的找来医药箱。 证圣帝却笑得更为大声,轻快道,“终于不再对我视而不见,冷漠疏离了,如此甚好。” 115一一五 贾环面无表情的走出养心殿,一路都在回忆与证圣帝那些过往。他早知道这人善于伪装自己,却不知道撕开假面后的他,其本质会那般疯狂。相识六年多,他对对方的了解何其有限,而对方却连他的灵魂都看透了。 也许,他当年所谓的爱,也并非真爱,而是试图给自己寻找一个牵绊,一个不致令自己迷失的精神寄托,所以放手的时候才会那般干脆。 而证圣帝,虽然参杂了算计,利用,却是真的用了心,用了情。至少,让贾环把自己的性命全然交予旁人手里,哪怕那人与自己再如何亲密,也是做不到的。 贾环一边行走一边按揉太阳穴,很有些心神不定,行至一处拐角,与疾奔而来的某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汪汪的抬头,后面紧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喘着气大喊,“王爷,您慢点跑,当心又摔着!”这位爷虽然痴了,却很得太上皇宠爱,皇上也百般优容放纵,故而宫人丝毫不敢怠慢。 “你坏,撞疼我了!”九皇子揉着眼睛控诉。 贾环紊乱的心绪瞬间平复,弯腰盯着九皇子,鬼魅的笑起来,“哦?我撞疼你了,你待如何?将我拖下去杖毙?” 九皇子呆呆的问,“杖毙是什么?” 几名宫人奔到近前,一边扶起九皇子,一边向他解释何谓杖毙,然后瞪向贾环,正欲开口呵斥,对上他爬满血丝的猩红眼珠,当即骇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人虽然看着年少,通身却笼罩着一股阴煞之气,令人见了不自觉便想退避三舍。 思及此处乃离开养心殿的必经之路,而皇上下朝后留了飞头将军单独叙话,宫人们悚然一惊,连忙跪下请安。 贾环摆手,他们即刻退开数丈,远远看着。 贾环嘴角噙着笑,一步一步向九皇子靠近,直将他逼到墙根,才捏住他下颚,低声问道,“义勇亲王,这一年过得可还好?” “你是谁?你弄疼我了!我要告诉父皇和皇兄你欺负我!”九皇子瘪着嘴哭叫。 贾环将他脸庞掰过来掰过去的看,戏谑的眼神仿佛在欣赏一个玩物,更加压低了嗓音徐徐开口,“我是谁,你真的不记得了么?那你可曾记得我送你的礼物?那些内脏、肠子、鲜血,好不好玩?本来我还想在你额头的刺字撒些药粉,留下永久的纪念,后来略一思索,觉得如此有趣的游戏,玩一次怎够呢?还需留着你多玩几次,呵~” 那轻笑分明十分舒朗动听,却似幽冥恶鬼的咆哮直刺九皇子耳膜。他愕然的睁大眼,咬牙切齿的低吼,“是你!”令他彻夜难眠、见红便晕、连续数百日噩梦不止的人,竟然是贾环?是了,他早该想到,除了身手高绝、天性嗜血的贾环,谁还能做出此等恶事!那些西夷人,却是替他背了黑锅了!他的两个好哥哥,竟联起手来替此人掩盖! 贾环眯眼欣赏九皇子扭曲怨恨的表情,直过了好半晌才提醒道,“你不装了么?那些宫人可还看着呢。” 九皇子悚然一惊,立刻收起怨恨,做出一副傻乎乎的表情。 贾环拍打他脸颊,诡笑道,“去吧,日后我慢慢陪你玩,玩到我高兴为止!” 九皇子打了个寒颤,脸上却绽开傻笑,一蹦一跳的去了,终究腿脚有些发软,下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几名宫人连忙涌上前搀扶。 装了一年多傻子,演技很是看涨。贾环盯着他背影暗忖,收回视线的时候,却见五王爷站在不远处,正面无表情、双目赤红的盯着自己。他迈步上前,对方却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这位的演技也不错。贾环摇头失笑,正欲转道往宫门走,却被一名宫女拦住,“环三爷,求求您去西宫看看主子吧,她眼下病得十分厉害。” “你主子是谁?”贾环挑眉。 “奴婢是抱琴啊,大姐儿身边的抱琴啊!”抱琴急的快哭了。 “我一个外男,如何敢闯内宫?你这丫头好狠毒的心思。”贾环冷笑一声,绕道离开。 抱琴追着他低喊,“环三爷,并非让您现在就去!凭您跟皇上的交情,只需递个话,主子便能过得好些。主子不求什么,只要能搬出阴冷的西宫,生病之时有太医看顾也就够了。环三爷,她毕竟是您嫡亲姐姐啊……” “嫡亲姐姐,这话说出来你没闪着自己舌头?”贾环头也没回的摆手,“回去告诉贾元春,凭王夫人三番四次谋害,凭她书房里那次栽赃,我没整治的她生不如死,她便该谢天谢地了。”话落已走出宫门,去得远了。 抱琴不好再追,伸长脖子探看他背影,直过了好半晌才迈着沉重的步伐回转。 西宫连个正经的宫名都没有,可见不是什么好地方。入了垂花门就是一个长满荒草的小院,几间四处漏风的屋子,伺候的宫人只寥寥几个,这会儿也不知跑哪儿躲懒去了。 甫一推开嘎吱作响的房门,抱琴就听见主子压抑的咳嗽声。她连忙快走两步,奔到床边替主子拍背。 “他怎么说?”贾元春用力擒住她手腕,迫不及待的追问。 “他说,他说……”抱琴不知该如何复述环三爷那些刻薄至极的话。 “尽管直说。都落到这等田地了,我还有什么受不住的!”贾元春摇头苦笑。 “他说凭太太三番四次谋害,凭你书房那次栽赃,他没整治的你生不如死,你便该,”抱琴咽了口唾沫,艰涩开口,“便该谢天谢地了。”话落将头埋得极低,不敢去看主子表情。 贾元春怔愣半晌,终是仰面看向帐顶,惨笑起来,“我这样还不算生不如死?我堂堂潜邸侧妃,而今的位份连个最卑贱的侍妾都不如,这样还不算生不如死?他待如何!”话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抱琴连忙拍抚她脊背,又喂了几口热茶。 贾元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目光放空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梦呓般开口,“倘若母亲能慈和待他,倘若我不受习侧妃撺掇暗害他,今日神威侯大胜而归,我该何等风光无限。有显赫的家世,有强硬的靠山,不说册封贵妃,至少也是四妃之首,一宫主位,指不定肚子里还孕育着下一任帝王……”边说边拍打腹部,露出个神经质的微笑。 抱琴看得头皮发麻,连忙奔出去找太医。 养心殿里,一名暗卫正跪在证圣帝脚边,将宫中诸事细细回禀。 证圣帝露出个愉悦至极的微笑,“朕正想着刺激刺激老九,令他早日恢复正常,环儿便帮了朕一个大忙。”他转头看向萧泽,问道,“环儿每一次动作,都恰好合了朕心意。你说这叫不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是自然。三爷与皇上实乃天作之合!”萧泽大肆拍着马屁。方才那个阴气森森的帝王他实在是怕了。 证圣帝越发笑得爽朗,再次确认道,“老五果真看见了?” “看见了,气得双目赤红。”暗卫如实禀报。 证圣帝颔首,遣走暗卫后抚着唇瓣发呆。 ------------------------------------------------------------------- 五王爷裹挟着滔天怒火回到王府,却见正厅外立着十人,其中五个是妖娆多姿的女子,还有五个是俊美温雅的男子,均锦衣华服,眉眼含笑,见王爷归来,齐齐蹲身行礼,行止间带起一股浓郁的香风。 “怎么回事儿?”他朝稽延看去。 “回王爷,这十个美人是皇上赐下的,以犒劳您边疆凄苦。”稽延拱手回话。 “哦?那他还真是费心了!”五王爷咬牙冷笑,行至正厅坐下,冲十人招手,“过来伺候本王!” 十人齐声应诺,将高大俊美的男人团团围住,莫不施展浑身解数以博得他宠爱。 稽延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主子,心道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不为环三爷守身了? 贾环出了皇宫,想起五王爷离开时那赤红的双眼和铁青的面色,心下觉得不像是装的,骑上马往他府里一探。因守职的侍卫个个都深知主子对环三爷一往情深,并不敢拦阻,放他一路畅行。 甫一走近正厅,就听见里面弦乐铮铮,莺声燕语,更有稽延立在门口,见自己来了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拔腿便要往里冲。 贾环现学现卖,从袖中滑出一粒碎银,往他肩膀上的要穴掷去。 稽延惊骇的发现,自己不能动了,而且还腿脚发软,一下就瘫倒在地。 贾环戏谑的瞥他一眼,径直入内,却见十个美人或坐或站,或躺或卧的围在五王爷周身,更有一俊美男子依偎在他怀中,擒住他大掌往自己下身送。男子没穿亵裤,只着了一件外袍,修长的双腿在衣摆下若隐若现,十分撩人。 五王爷垂眸盯着他放浪的姿态,表情似笑非笑,听见脚步声,不耐烦的抬头看来,然后僵住了。 “你倒是会享受。”贾环语气平淡,心中却很有些不快。 “比不得你与皇兄,久别重逢,干柴烈火!”五王爷盯着少年脖颈上刺目的红痕,渐渐扭曲了面庞。 贾环这才恍然,摸了摸脖子,又定定看他一眼,转身离开,只几个呼吸便没了踪影。 “有了老三,竟连半句话也不愿同本王多说了吗?贾环,你他娘的置本王于何地?你给本王回来!咱们说清楚!”五王爷立即推开怀中的男子,快步追出去,却被瘫软在地的稽延绊住,跌了个狗吃屎。 他狼狈的爬起来,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径,眸色凄惶无助。 稽延咳了咳,打断他的自哀自怜,“王爷,您是不是中了皇上的离间计?凭三爷那般刚毅决绝的性子,既是离开了皇上,如何又会回头。这十个美人来得忒凑巧了些,偏偏让三爷看见了……” 五王爷略一沉吟,恨不得立即冲进皇宫把老三劈成八瓣,又恨不得时光倒流,好叫他把这十个美人全他娘的扔进茅坑里去! “滚滚滚,统统给本王滚!”他转回大厅,冲十人咆哮。 “王爷,这是皇上带给您的书信,还请您暂且忍耐。”方才还瘫坐五王爷怀中一脸淫荡的男子此刻表情肃穆,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笺,毕恭毕敬的呈上。 五王爷一把夺过,匆匆看完后扯成碎片,又咬牙切齿得狠瞪十人一眼,然后转身往府门口疾奔。 稽延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摇头叹息:王爷,就凭您那一根筋的脑袋,却是玩不过皇上的。属下只能祝您好运。 ------------------------------------------------------------------------ 赵姨娘一大早就赶到经常光顾的首饰店,站在二楼的窗口遥看儿子率领大军经过的盛况,冲陪侍的掌柜笑道,“快看,那就是我儿子,传说中的飞头将军!” 窗边还站了几位贵妇,闻听此言纷纷朝她看来,其中一个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是赵姨娘。” 赵姨娘转头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此人正是王子腾的嫡妻方氏,平日里对她百般厌憎,而今更是结下了血海深仇。 赵姨娘不欲搭理,方氏却不依不饶,讥讽道,“贾环回来了又如何?他乃五王爷一系,今后必受皇上打压整治,却是风光不了几天了!你且笑吧,有你哭天抹泪的时候。” “哦,那便等到那日再说吧。”经过探春几次背叛的赵姨娘如今已十分淡定了,冲方氏自得一笑。 几位贵妇正看着好戏,楼下冲上来一个小丫头,咋咋呼呼的喊道,“姨奶奶,快,快些回去!宫里来人颁旨啦!” “环哥儿这还没入宫呢,怎么颁旨的就到了?”赵姨娘目露惊愕。 她有所不知,证圣帝老早就拟好了册封诰命的圣旨,微服出宫的时候遣人送至贾府,只为环儿回去后领他这份情。 哑妹拉住她手腕将她往楼下拖,欢喜道,“说是要册封您为一品诰命,翟冠、红大衫、霞帔、交领青褙子、牙笏,全都送来了!您快着点,颁旨的公公等了许久啦!” 赵姨娘一边答应一边火急火燎的往外冲。 方氏盯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几位贵妇目露深思:不过一个卑微的侍妾,皇上竟封了一品诰命,这贾环看着不像是遭皇上厌弃的样子啊! 116一一六 方氏定制了一套翡翠头面,又买了几块玉佩,等看热闹的人潮散去后才乘马车回府,心绪不宁的守在正厅。 将近晌午的时候,王子腾终于回转,她急急忙忙迎上去,问道,“老爷,皇上可有打压那贱种?他与五王爷是一系,应讨不了好吧?封个有名无实的爵位也该顶天了。” 王子腾走到主位坐定,表情阴沉,“封了神威侯,兼任掌銮仪卫事大臣。什么与五王爷一系,却是被他和皇上耍弄了!他至始至终都是皇上的心腹,安插在五王爷身边的钉子!这次回来,却是要一飞冲天了!” “怎,怎会如此?”方氏吓得瘫软在椅背上,啼哭道,“老爷您当初那样害他,这仇算是结下了。他那般嗜血凶残,倘若要对付咱家该怎么办?老爷您可不比当年了,身上只一个一等公的虚衔,且皇上如今正大肆清洗老圣人的亲信,没准儿已盯上咱家了。老爷,咱们该怎么办啊……” 被方氏哀哀切切的啼哭声弄的心烦,王子腾没好气的开口,“事情还未落到那等田地,你哭什么!皇上终究是心急了,想削弱世家大族对皇权的辖制,更想一手遮天,把四王八公统统得罪死了!而今五王爷大胜回朝,正是威望如日中天的时候,老圣人那里也透出话来,隐隐对皇上不满。父子离心、君臣不合、哪怕得了一半军权,这态势对皇上而言也大为不妙。且等着,这大庆的天,兴许还得变一变。” 方氏立即忘了啼哭,惊骇莫名的朝他看去。 “这些日子与南安王妃、北静王妃几个多走动走动,旁的事莫管。”王子腾按揉眉心,冷冷一笑,“那贱种,得意不了多少时日!” 方氏连连应诺,想起如今正万分得意的赵姨娘,心里涌上一股快意。她就说,多早晚有那贱人哭的时候!五王爷与老圣人一同出手,又有四王八公鼎力支持,就是坐上那金灿灿的位置,也能把人踹下去! 却说贾环回府后竟十分罕见的感觉到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强打精神陪赵姨娘说了会儿话,又欣赏了她的一品朝服,倒头便睡,下令任何人不许打扰。 五王爷火急火燎赶至贾府,却被飞头将军的亲兵拦在门外不让入内。能效力于飞头将军麾下而不被他的嗜血残暴吓疯的,个个都不是常人,骨子里很有些桀骜不驯,只臣服于将军一人,莫说兵马大元帅,就是皇帝亲临也丝毫不给脸面。 五王爷不敢硬闯,只能立在门口扯着嗓子喊,“环儿,你出来,咱们好生谈谈!” 屋内没有动静,他欲跳上墙头,却见几个亲兵已架好弓弩准备射击,只得作罢,接着喊,“环儿,你出来!别中了旁人的离间计!” 屋内依然没有动静,就是赵姨娘也因得了儿子嘱咐,盘坐在炕上纳鞋底,全当自己聋了。 “环儿,贾环!你出来!咱把话说清楚!贾环,贾环……”五王爷喊得一声更比一声大,脸颊涨得通红,脖子爆出条条青筋,看上去十分狼狈。 此处乃京中最繁华的地带,周围居住的多是勋贵世家,纷纷派了仆役去打听情况。不多时,‘五王爷与贾环闹崩,因爱生恨上门寻仇’的流言便在京中穿了个遍。 五王爷喊得嗓子都哑了也不见少年出来,在门口呆呆站了半晌,终是红着眼眶朝神武门走去,递了腰牌后直闯养心殿。 “老三,我在外替你开疆扩土,你就是这般待我?”还未坐定,他便怒气冲冲的质问上了,“你不是深恨你我母妃那背德之事吗?怎自己却陷进去了?你快点醒醒,去找你后宫那些女人多生几个孩子,为我塗氏繁衍子息,这才是你该干的正经事!” 证圣帝拿起一本奏折批阅,头也没抬的道,“当时年少失怙,彷徨无依,自然恨母妃绝情,为保护一个不相干的人弃亲子于不顾。如今我却是理解了——即便性别相同,即便艰难险阻,即便生死相隔,亦无法放弃一个人的苦痛,我感同身受,且也因此而饱受折磨。如今,我再不想体会那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五王爷咬牙道,“你是天下之主,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何偏偏要同我争?” “错了,是你同我争。你别忘了,当初你是如何离间我与环儿的。”证圣帝抬眼,眸色冰冷。 五王爷哑了,半晌后放软语气道,“我中了那样的毒,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子嗣,你忍心见我孤独终老?你成全我这一回不成么?” “别跟我来这套。”证圣帝将奏折扔到一旁,定定看他,“你是为护我才中毒,我确实欠你,可同样的,我母妃为护你母妃而丧命,你也欠我。说到底,咱们谁也不欠谁!我不需要你成全,相应的,亦不会成全你。” “如此忘恩负义的话,亏你说得出口!若不是我母妃拼尽全力护你,你早被瞿氏和袁氏弄死几百回了,最后我母妃亦因思念过度郁郁而终,这么多情分,你算得过来么你!”五王爷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鼻端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显见已濒临暴怒的边缘。 “她们之间的恩怨已了,每每提起除了徒增伤怀又有何意义?环儿,我是半分也不能让的,你无需多言。”证圣帝不耐烦的挥袖。 五王爷一把将案几上的铜炉拂落,狠声道,“塗修齐,我把话撂这儿了,环儿我也绝不会让给你,你就算当了皇帝又如何,惹急了我,大不了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甚好!”证圣帝阴森一笑。 眼看兄弟两就要闹翻,曹永利扑通一声跪下了,战战兢兢开口,“奴才斗胆说一句,这三爷的归属问题,二位主子可曾问过三爷?倘若他知晓您二位将他当个物件一般争来抢去,也不知会如何暴怒,愤而出走也是大有可能的。世间辽阔无边无际,也不知他一去几时能回。所以,所以这事儿还是听凭三爷决断吧,二位主子千万莫伤了和气。”话落抖抖索索的去抹额头的冷汗。 暴怒中的五王爷与证圣帝均是微微一愣,沉吟片刻后终于平静下来。 “话不多说,咱们各凭手段吧。无论环儿选择谁,另一人必须立刻罢休。你可能做到?”证圣帝眯眼朝五王爷看去。 “我有何惧?就怕你输不起!”五王爷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立在门口的萧泽大松口气,趁主子阖眼假寐的片刻冲曹永利竖起两根大拇指。这位才是真智士,拎得清!两位爷争破头又如何,三爷不点头,谁也没辙儿!哪怕一个是王爷,一个是皇上,照样没辙儿! ------------------------------------------------------------- 是夜,宫中举行盛宴款待众位功臣。 证圣帝端坐在主位,因没册立皇后,又没擢升高位嫔妃,左右均无人相伴。他含笑朝斜倚在案几边小酌的少年看去,道,“神威侯,过来陪朕喝几杯。” 少年脸色苍白,唇色血红,一双桃花眼半开半合,敛去眸中暗藏的煞气,闻听召唤只微微蹙了蹙眉心,竟是不为所动。 证圣帝摇头失笑,端起一碟颗粒硕大的荔枝,笑道,“此乃大月国进贡的名品陈紫,味甘、核小、果肉晶莹,不远万里渡海而来,也算十分难得了,即刻送去神威侯府给赵夫人尝尝。” 曹永利连忙用寒玉盒子装好,遣人快马加鞭送去神威侯府。 贾环暗暗握紧酒杯,片刻后又松开,一步一步行至主位,躬身道,“微臣敬皇上一杯。” “你我许久未见,一杯怎够?来,咱们坐下慢慢喝。”证圣帝将少年揽到自己身边落座,甫一握住他玉白的手腕便暗叹一气,再也不肯松开了。 “你想喝什么酒?五加皮、九酝春、鹤年堂、枣集、酃酒、鸿茅?亦或用大碗将几种酒混匀,全数入喉?我今晚一应奉陪到底。”他凑到少年耳边低笑。 贾环斜睨他一眼,问道,“你想灌醉我?” 证圣帝十分坦然的点头,“是,醉了便能留下彻夜陪我。” “那便试试。”贾环招手要来两个大碗,将桌上烈酒各倒了一小杯入内。很快,清澈的琼液就变成了浑浊的褐色,浓烈的酒香冲的人鼻子发痒。 “我先干为敬。”贾环端起碗一饮而尽,本就血红的双唇更艳丽的夺目。 证圣帝同样端起碗豪饮,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少年猩红的唇瓣。烈酒入喉,腹中火热,他却依然面色如常,只眼眸更为晶亮,凑得极近与少年耳语,“忘了告诉环儿,我也是千杯不醉。环儿若想见识我醉态无需灌酒,只给我一个笑颜,一个亲吻便足够了。常言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环儿,你便是我最香醇的烈酒,最难逃的迷障。”话落,万分宠溺的点了点少年鼻尖。 贾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论起说情话,这塗氏两兄弟真是一个更比一个强。 五王爷在下边看得眼珠子都快爆了,拎起一坛烈酒噔噔噔走上前,扬声道,“皇上,微臣陪您喝,咱兄弟两今晚不醉不归!”话落用力拍开红色的酒封。 “五皇弟乃此战最大的功臣,该是朕陪你喝才是。”证圣帝亲手替自己满上一碗酒,一饮而尽,末了朗笑道,“不仅朕陪你喝,满朝文武也该陪你喝。来,敬五王爷!”他转眼朝座下群臣看去。 群臣心领神会,挨个儿上来敬酒,瞬间便将五王爷淹没。 贾环看着暴怒不已又不得不憋屈忍耐的蠢狗,颇有些幸灾乐祸,举起酒杯冲他遥遥致意。面庞已扭曲到一定程度的蠢狗立马精神百倍,强捺满腔欢喜与众臣周旋。 再大的酒量也经不起一两百人轮流的灌,没过多久,五王爷便露出醉态,下腹也胀得厉害,与证圣帝告罪后下去纾解,行至一处幽暗无人的拐角,却听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五皇兄别来无恙?” 他旋身看去,脸上迷蒙的醉态当即被错愕取代,“老九?你不是得了痴症么?怎又认得本王了?” “哪有什么痴症,不过为了保命罢了。”九皇子笑得无奈,“而今的五皇兄,应该能理解我当年的心情吧?” 五王爷先是目露恻然,很快又敛下眼睑,沉声道,“能理解又如何,不能理解又如何?且各自珍重吧。”话落甩袖便走。 九皇子看着他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晦暗的眸子里燃烧着烈烈地野望和仇恨。 117一一七 甫一入夏,南方便连续数十日遭受暴雨肆掠,又由于堤坝年久失修,被洪水冲垮,几乎一夕之间变成无边无际的泽国。民生凋敝、哀鸿遍野,各地县丞纷纷上书朝廷请求救援。 皇帝命户部尚书筹办赈灾事宜,却接到对方一封诉苦折子,看完后雷霆震怒。却原来户部连年收取的税银并没入库,反被各位皇子、勋贵、世家大族支借一空,累积下来竟有三千余万两。若不是瞿泽厚冒赈一事爆发,收缴了千万两银子补库,恐连西夷战事都无法支应,亡国之危近在咫尺,又侥天之幸令其擦肩而过。 证圣帝暴怒之下将众位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丝毫不见往年宽厚仁和的风采,又定下七天之限,责令欠款者主动将银子归还。 然而七天过去了,世家大族非但毫无动静,还纷纷称病不肯上朝,胁迫之意昭然若揭。南方灾民还等着钱粮救命,皇帝压下怒火,又给了三天期限,言及若是抗旨不遵,便命锦衣卫亲自上门讨债。 锦衣卫与世家子弟齐集的龙禁尉又有不同,乃皇帝一年前新组建的军队,只招收武举出身的寒门子弟,不但经过残酷的训练,且各个对皇上忠心耿耿。倘若他们上门,说是讨债,不如说是抄家。 大庆皇族历来受世家辖制,动了世家,就等于动了大庆的根基。这些人权势滔天、久居高位,在他们眼里,户部库银与他们的私房钱无异,想拿的时候打张白条也便罢了,老圣人都无半句责难,你证圣帝又算的了什么,皇位都还没坐稳呢! 想把银子要回去就是在掌掴他们的脸面,自然要联合起来掴回去。 故而三天里依然无人还钱,南安王世子甚至跑到户部又借了两万两,听说无钱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养心殿里的证圣帝听闻消息后阴冷的笑了。 ------------------------------------------------------------------- 贾琏外放到苏州太仓县当县令,起初还干得有声有色,二房获罪后荣国府声誉一落千丈,同僚们开始有意无意的排挤倾轧他。因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他只得咬牙支撑。 月前,一场洪水将位于太仓上游的河堤冲毁,淹死数万万百姓。皇帝雷霆震怒,当即发下明旨要求严查。贾琏上任一年不到就已拨下银两几次修复堤坝,无奈前几任县令均把银子私吞了,那堤坝因年久失修,其根基早被白蚁蛀空,除非推倒重建,否则毫无补救的可能。 论起罪责,实在牵连不到贾琏身上,但他一无人脉,二无根基,便被同僚和上峰推出来做了替罪羊,一夕之间被打入冤狱。 贾赦急的数夜难眠,四处奔走求告无果后便想着变卖家产将他赎出来。离开荣国府的时候,贾赦留了个心眼,将府中田产地契一应带走。好在因找不到地契,贾母想方设法筹措银两替王夫人、王熙凤、贾政赎罪时才没动到贾府根基,却是把铺子里的货物贱卖一空,也耗尽了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嫁妆,更有乡下的庄子,因发卖祭田惹怒了族人,被抢得抢,夺得夺,剩下的都破败不堪,一钱不值。 但即便如此,卖出去好歹也能凑个几万两应应急。贾赦正收拾行装准备回京,邢夫人却拿着一封信进屋了,眼里含着泪。 “又怎么了?”贾赦惊魂不定的问。 “珠儿媳妇给咱寄了两万两银子,你看看。”邢夫人将信笺连同一张银票递过去。 贾赦连忙接过,看完后喟叹道,“珠儿媳妇有心了。咱在金陵老家那些产业均被族人倒卖一空,唯余下李家庄,却是环哥儿送给他娘两保命的。她们孤儿寡母,一下拿出两万两,很是不容易啊!” 邢夫人连连点头,道,“信上说他们过几日便要回京,因王氏把全族都得罪了,兰哥儿参加乡试找不到保人举荐,不得不挪个地方另谋出路。这王氏真真会造孽!” “妻贤夫祸少。夫人,幸好你是我的夫人。”贾赦有感而发,紧紧握住邢夫人的手。虽然邢夫人脑子不灵便,出身也不高,可她胆小,平生所作最大恶事也就克扣下人,与王家两个妇人一比,真算得上贤妻良母了。 邢夫人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眼泪又开始哗啦啦的掉。 因有了这两万两,贾赦临时取消行程,赶紧带着礼物和红封四处打点,却是石沉大海,连个响都没听见。 这日已是关入大牢的第二十二日,贾琏一身乌糟的蜷缩在角落,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立即愤怒的低吼,“省省吧,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会招供的!做下此等冤案,你们早晚会遭报应!”他脑子不傻,知道一旦招了,自己死也便罢了,没准儿还会累及家人。 牢头叮铃哐啷打开门锁,笑眯眯道,“贾大人快请出来,小的前几日得罪了,万望您大人大量莫与小的计较。小的也是职责所在,逼不得已啊!” 贾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那牢头低声下气的,果真要放自己出去,迟疑片刻后便疾步往外走,刚出大牢,却见苏州太守立在门边,一叠声儿的致歉,又说事情已经查清,完全与贾大人无关,贾大人受了这等冤罪,日后必定好生补偿云云,话落一挥手,几个年轻貌美的丫头一拥而上,将贾琏推入马车带往太守府洗漱。 贾琏一身清爽的出来,却见自家老爹已在正厅落座,太守与几位同僚正轮番向他敬酒,态度十分谄媚。他勉强压下满心疑惑和愤怒,坐下与几人寒暄。苏州太守连连罚酒,直喝的酩酊大醉,其后更是踩着飘忽的步伐亲自送两人出府,言道,“日前多有得罪,还请贾大人原谅则个!改日金某定当亲自登门赔罪!” 马车驶出老远,贾琏还有些回不过味儿来,看向贾赦问道,“父亲,究竟怎么回事儿?你请了哪位贵人替我疏通?” 贾赦打开太守送的锦盒,一面清点贵重礼物一面得意的笑,“那贵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琏儿,日后咱贾家又要发达了!” 贾琏身上到处是伤口,正疼的厉害,哪里有心思跟他绕弯子,急问,“究竟是哪位?这事儿真个抹平了?” “抹平了算啥?告诉你,你的冤屈绝不能白受!这县令咱不当了,咱即刻回京找人收拾这帮兔崽子!”贾赦越想越火大,也没了清点财物的心思,一脚将堆积如山的锦盒踹开。 “荣国府已垮,贾家名声烂了大街,咱找谁伸冤?谁稀得理咱?”贾琏堂堂七尺男儿,此刻也不免抹了两滴泪。长那么大,他还真没受过如此冤屈和苦楚。 一说到这个,贾赦立马敛去怒容,兴高采烈的笑了,“谁稀得理咱?告诉你,日后上赶着巴结咱的人排队得排到十里亭去!你不知道吧,前些日子环哥儿回来了,现如今已是神威侯,且兼任掌銮仪卫事大臣,授一品麒麟补,特赐三眼顶戴花翎,在朝中是这个!” 他竖起一根大拇指,越发笑得得意,“当年王熙凤把环哥儿得罪狠了,我心下觉得不妥,悄悄把我那些古董送与他赔罪,还请他喝了几回酒,算是有了些交情。这次也赶巧了,咱家正值穷途末路的时候,他便回来了。我想着求旁人不如去求他,使人送了一封信,没料他立即派了两名亲信前来苏州,直接问太守要人。这不,你就出来了。” 贾赦抚掌叹道,“我当年就看出来了,环哥儿一定有出息,且还是大出息!十七岁啊,才十七岁便立下如此赫赫战功,咱贾家先祖也不及他万一!你还不知道吧,”他凑到儿子耳边低语“他与皇上的情分一直就没断过,否则哪里戴得起亲王郡王才能戴的三眼花翎。咱老贾家总算是有望了!” 贾琏足过了好半晌才从惊愕中回神,感叹道,“父亲,我平生第一次服你却是这回!咱一家子就数你最有眼光,知道早早与环哥儿打好关系!真是救了我一条性命!”话落不知想到什么,幸灾乐祸的笑起来,“也不知老太太和二叔现如今是怎么个心情。当年弃如敝屣的,眼下飞黄腾达;当年视若珍宝的,眼下却碌碌无为。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可不是么!咱回去赶紧收拾东西归京。环哥儿是个仗义的,答应替你伸冤呢!” “如此甚好,我手里有些东西正愁不知该如何交到皇上手里,够江南这些蛀虫喝一壶的了!”贾琏阴测测的笑起来。 ---------------------------------------------------------------- 因原来的贾府有些狭小,皇帝特赐下一座豪宅,并亲笔题了神威侯府四个烫金大字。赵姨娘正是心情舒爽的时候,且旧时与李纨同病相怜,很能说得上话,欢欢喜喜将他母子二人接入府中暂住,且打了保票帮她办妥兰哥儿科考事宜,没两日便找齐了六个德高望重的保人。 李纨千恩万谢,感激涕零。贾兰更是将环三叔视为毕生偶像,一见他便欢喜的似要飘到天上去,书也不肯读了,说是要弃笔从戎,被环三叔狠揍了一顿才消停。 又过了几日,贾赦一家也回来了。因当年犯事的是二房,并未牵连大房,故皇上将荣国府判给贾赦。因贾赦不在,这才封了大门。 大房扯掉封条,使人打扫各处庭院,一应妥当后立即设宴款待环哥儿。 贾赦、贾琏均是会来事儿的纨绔,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与贾环很有些共同话题,三人把酒言欢,十分亲热。贾兰则负责替三人斟酒,杵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 赵姨娘如今已是一品诰命,但她本就是个爽快人,丝毫未有一品诰命的自觉,与李纨、邢夫人许久未见,却是有说不完的话。 “迎春呢?她可是出嫁了?”赵姨娘看向邢夫人。 “年前便嫁出去了,”邢夫人面露羞愧,“因咱门第不高,又无丰厚的嫁妆,只能将她许给太仓当地一户乡绅嫡子为妻。” 李纨笑道,“乡绅又如何?家境殷实,人口简单,倒比嫁入豪门深宅好过的多了!” “珠儿媳妇说得很是!”赵姨娘连连点头。 邢夫人也高兴起来,豪饮一杯后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迎春那性子你们也知道,跟个面团似得任由人捏圆搓扁,万万入不得豪门深宅。她那夫君是个老实人,夫妻俩举案齐眉,和和美美,日子过得倒也舒坦。本来她婆婆有些看不起她,想纳个贵妾进门,话刚撂下去,好家伙,环哥儿竟封侯拜相了,哈哈哈,把她公公婆婆吓得气都喘不匀,一叠声儿的说他家先祖积德,让嫡子娶了如此贤妻入门,纳妾的话再不敢提,还把儿子的通房丫头全撵了。咱们回来的时候,他们正把迎春当菩萨一般供着呢!” 说到这里,邢夫人替自己和赵姨娘斟酒,喟叹道,“多亏了环哥儿,不然也不会有咱的好日子。妹妹,我敬你。” 李纨也举起酒杯,含泪道,“我也敬夫人一杯。您和环哥儿的大恩大德,我与兰哥儿这辈子定当结草衔环,倾力相报!” 赵姨娘脸都羞红了,一边举杯与两人对饮,一边摆手连说没什么。 喝完几轮,三人越发兴致高昂,东加长西家短的说个不停。邢夫人凑到赵姨娘耳边,神秘兮兮的问道,“说是王熙凤被休后没归家,反成了贾珍外室,且那贾蓉也常常去她那处宿夜,可是真有其事?” 赵姨娘当即啐了一口,“呸,淫妇,亏她做得出来!为了几个钱,任那父子两同床寻欢也是常有的事。幸亏琏儿把她休了,否则如今连头都抬不起来!” 邢夫人扶额道,“琏儿怎总是遇见这等淫妇,难道是命?” 赵姨娘心知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与李纨两个劝她喝酒,正笑闹,王善保家的掀开门帘冲进来,喘着粗气大喊,“太太,不好了,老太太打上门来,说是要分家。” “好么,真是蚊子见了血,苍蝇闻了臭,这便找来了!走,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想怎么个分法,正好环哥儿、妹妹、珠儿媳妇都在,人齐了!”邢夫人提起裙摆,气势汹汹往前厅走。当初与二房撕破脸的时候,大房只口头上说分家,一应官文全都没办。二房家产已经败光,这回却是打劫来了! 赵姨娘跟李纨也都变了脸色,放下酒杯紧跟过去。 118一一八 贾母、贾政、王夫人、探春、宝玉几个在正厅落座,看看与昔年毫无变化的厅中摆设,又看看门外峥嵘锦绣的花园和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心里很有些感触,不知不觉眼圈便红了。 贾赦与邢夫人走在当先,甫一跨入门槛便被贾母举起拐杖狠捶了一顿,口里唾骂不止,“好你个不孝子,自个儿跑去江南享福,倒把老母扔在京中不管,你也不怕遭天谴!我打死你个不孝子!丧了天良了……” 贾赦见她脸色蜡黄,身形消瘦,丝毫未见昔年红光满面的健康之态,很不敢反抗,只抱住脑袋硬捱。邢夫人上前拦了两下,反成了老太太最主要的泄愤目标,拐杖如雨点般落下。 赵姨娘紧跟而来,不阴不阳的笑道,“哟,老太太好大的威风,不是说病得下不来床了么?果然是讹我的!” “你,你怎在这儿?”贾母几个俱是一惊。探春赶紧用袖子捂住脸,不敢与她相见。 都道恶人还有恶人磨,别看贾母在贾赦这里威风凛凛,到赵姨娘跟前就哑了。她也不是未曾闹过,当年贾环刚走便打上门,硬说赵姨娘那几个铺子是偷了贾府中馈才开起来的,要她把银子吐出来。赵姨娘二话不说,穿上斗篷便要拉她见官,把这事掰扯清楚,又给她看了那些铺面的契书,却是落得五王爷、证圣帝等人的私印。找她晦气,与找五王爷跟皇上的晦气无异,告她偷窃,与告五王爷跟皇上偷窃无异。 贾母吓得胆儿都裂了,赶紧带着王夫人几个灰溜溜的走人,硬捱了些日子又找上门,哭求赵姨娘接他们入府居住,倘若不应便吊死在她府门口。 赵姨娘冷笑,当即使人在门梁上栓了一根麻绳,拽她上前投缳。贾母哪里肯干,再次灰溜溜的走了。 闹了好几回,回回吃了大亏,贾母终于消停了,只不时让探春上门讨点小钱勉强度日。 这次找贾赦,却是打着同样讹诈的念头,却没料还未开场,又碰见赵姨娘这煞星! “这是贾府,我姓贾,怎就不能来了?”贾环施施然走入正厅,道,“我与二房恩断义绝,却未与大房恩断义绝,只要荣国府做主的还是大伯,就依然是我本家。” 贾赦听了这话,被老娘打弯的腰立时抖擞了,底气十足的问,“母亲,你直说吧,闹这一场意欲何为?” 贾母几个怕贾环怕得要死,却也过够了苦日子,强撑气势道,“我要分家。把账本、地契、库房钥匙全都拿出来一一清点筹算,再请几位族老做中人主持你们分家,你六,老二四。” 贾赦被气笑了,道,“老二不但败光了他自己的家产,也把荣国府的基业耗的七七八八,还得罪了全族。他凭什么还能分走本该属于我的家产?母亲又凭什么认为族老愿意给他做这个中人?母亲信不信,我倘若敲响祠钟召集族人,说要把老二除族,大家没有不同意的?母亲,你莫逼我!” 贾母也惨笑起来,道,“老大,你也莫逼我。你若是不同意,信不信我立时碰死在门外的石狮子上,让你一辈子扛一个不孝不悌的罪名,让贾琏一辈子翻不过身来!” 赵姨娘用帕子捂嘴,假笑道,“老太太,赶紧的去碰!若是走不动道,我使两个婆子扶你!”话落冲宋嬷嬷挥手。 贾母这次不挣扎了,果真随着两个婆子走到门外,使劲儿往石狮子上碰。为了贾政和宝玉的将来,她这条老命算是豁出去了。 宝玉还懵懂无知,用怯弱的目光打量座上众人,又偷觑贾兰,被他狠啐一口后眼圈慢慢红了。贾政与王夫人却是晓得贾母此番心存死志,不但没拦阻,反期待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看向贾赦与赵姨娘的目光中饱含毒液。 贾环见了他二人情状,心中微微一动,又听门外一阵惊叫,却是两个婆子抬着头破血流、气息奄奄的贾母进来。所幸赵姨娘遣她两个跟着,关键时刻拉了一把,否则真让贾母碰死在门口,贾赦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更有贾琏前程尽毁。 为了贾政和宝玉过得好,贾母可以拉所有人垫背。该怎样偏心、自私、凉薄,才能做到此等地步? 贾赦心里凉飕飕的,恨不能贾母真个碰死,一了白了;又怕她果然碰死,害了全家,纠结苦痛之下脸庞都扭曲了。 贾母睁开双眼气若游丝的催促,“分家,快分家,你六,政儿四!” “不行!五五!”王夫人忽然跳出来说话,还拦住欲出去寻大夫的贾琏。 贾宝玉完全吓呆了,木愣愣的坐在椅子上。探春忙扑到贾母身边,用帕子捂住她不停流血的额头。贾政以手掩面作沉痛状,俨然是想躲在贾母和王夫人背后坐享其成。 贾琏绕了几圈依然被王夫人拦住,只得冲门外的小厮挥袖,命他去请大夫,咬牙启齿道,“五五?你做梦呢!不如把爵位也让给你?” 一直沉默不语的贾环忽然发话了,“行,便把爵位给他们吧,这荣国府也不要了,我另外给你们寻住处。”他转脸朝贾赦看去,一字一句慎重问道,“你敢是不敢?信不信我?舍不舍得?” 敢不敢?信不信?舍不舍?一连三问把贾赦难住了。可对上少年深邃似海的眼眸,他心间莫名涌上一股豪气,拍桌道,“我敢,我信,我舍!用一份家业换一辈子安宁,值了!琏儿,把几位族老找来立切结书。把家业和爵位给了老二,今后大房与二房,我与母亲,此生此世再无瓜葛,是生是死两不相干!” 他看向贾母,狠声问道,“母亲可满意了?” 贾母伤得不重,听了他的话惊坐而起,问道,“果真?果真连爵位也给政儿?”如此,宝玉今后也能袭爵,这辈子总算不愁了! 思及此处,她面露喜色。 赵姨娘、邢夫人和贾琏都吓傻了,不敢置信的朝贾环看去,见他微一摆手,立马咽下满肚子的话,静观其变。 贾赦颓然点头,“果真把爵位也给他。父亲在时,母亲不是总劝他废除我世子之位改立老二么?如此,也算了了你毕生心愿,儿子也不用担一个不孝不悌的罪名。” “可改立爵位之事……”贾母忧心忡忡开口。 贾环眯眼笑了,“不过皇上一句话的功夫,又有何难。给了家业与爵位,还望今后各位再莫上门叨扰,见面只当不曾相识,可能做到?” “这个自然!”见贾政隐有挽留之意,王夫人连忙开口。 “如此甚好,这便立下切结书吧!”贾环命哑妹去书房拿文房四宝。 几人各自写下切结书,几位族老在右下角盖了私印,然后拿去衙门办理官文。因此事有神威侯出面,官吏不敢怠慢,只略看了一眼便戳了公章入了官档,算是尘埃落定了。幸而贾赦一家刚归京,箱笼等物未曾打开,只雇了马车移至他处也便罢了,不如何麻烦。 贾环冲贾母等人诡异一笑,催马离开。 “你们今后便在这里住着吧,院子刚空出来,颇有人气,风水也是上佳。哎,我也不知那兔崽子犯了什么糊涂,竟撺掇你们弃了家业!真真是抱歉!”赵姨娘满心愧疚的将几人领入月前自己居住的五进的大宅子。 “我信环哥儿。他如此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贾赦没心没肺的一笑。 “是,环哥儿什么样人我还不了解么,吃什么也不会吃亏。”贾琏适时打趣。起初还有些难过,但当真走出荣国府的大门,转头回望的时候,他心里却说不出的轻松。这已然倾颓的家,有名无实的爵位,谁爱要谁便拿去吧! “你们不但吃不了亏,还摆脱了一个大麻烦,日后记得好生谢我。”贾环换了一身朝服,立在门口冲贾琏招手,“拿上你那些好东西随我进宫。” 贾琏悚然一惊,忙从箱笼内翻出一个小匣子,紧紧抱在怀里,做贼一般蹑手蹑脚的跟上。 ------------------------------------------------------------- 养心殿内,证圣帝接过匣子,从中取出一沓账册翻阅,看完后冷哼一声。 贾琏本就吓得手脚发软,见皇上震怒,立时给跪了,不停磕头告罪。 “起来吧,你是功臣,无需谢罪。”证圣帝虚扶他一把,沉吟道,“你既如此了解江南官场,三日后便随同钦差回去办案。你所受之冤屈便由自己亲手讨要,可好?” 可好?自然是千好万好!不但罪没白受,反得了皇上重用,倘若差事办好了,今后何愁不飞黄腾达?贾琏喜形于色,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感激涕零道,“谢皇上隆恩!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证圣帝淡淡嗯了一声,看向歪在椅子上喝茶的少年,冰冷的眼眸瞬间染上暖意,“环儿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亲自过来,该不会有事求我吧?” 贾环放下茶杯,道,“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你帮是不帮?” “帮,自然要帮!”证圣帝握住少年指尖轻轻捏了捏,语气温柔的一塌糊涂,“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一颗颗摘下来。” 贾琏面色如常,心尖却一颤一颤的。瞧皇上这态度,这表情,这语气,嘶,竟真的与环哥儿关系非同寻常,且看样子还被迷得不清! 贾环将指尖抽出,点了点贾琏,道,“把他父亲一等将军的爵位冠到贾政头上。方才老太太带着二房一家来荣国府闹事,却是要抢夺家产,索性一气儿成全他们!” 证圣帝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点着少年鼻尖万分宠溺的轻斥,“好你个环儿,还是那般坏!” “我坏我自在。”贾环挑高一边眉毛催促,“快些下旨,省得夜长梦多。” “好好好,我这就下旨。”证圣帝一边笑一边命曹永利拿来文房四宝和明黄锦帛,洋洋洒洒立下一份圣旨。 什么坏不坏的,贾琏完全没听懂。但座上二人他一个都不敢相询,只挠心挠肺的干等,拿了圣旨被皇上赶走后偷偷给送他出来的曹永利塞了一张银票,腆着脸问,“曹公公,这改立爵位之事究竟有什么玄机在里头?” 环三爷的亲人,曹永利是半点不敢怠慢的,忙把银票塞回去,附在他耳边道,“这事早晚会闹得众人皆知,告诉你也无妨。皇上正下决心追缴户部欠款,先从欠的最多那几家开始。荣国府名列第七,所欠款银为一百四十九万两,谁得了爵位,谁负责把银子还清。卖儿卖女、倾家荡产的日子还在头后呢。” “原来如此!”贾琏点头,恍恍惚惚的去了,出了宫门才回过味来,扶着墙根狂笑一通,呢喃道,“环哥儿忒坏了!坏的冒水儿!哈哈哈……” 养心殿里,证圣帝从御案后绕出来,搬了张椅子紧挨着少年落座,邀功道,“事已办妥,环儿该怎么谢我?” 贾环一边笑一边慢慢靠近,眼见鼻尖已抵住他鼻尖,竟把绯红的唇瓣微微张开,作势要吻。 隐含药香的灼热气息吹拂在脸上,烫得证圣帝皮肤一阵一阵发麻,他双目迷离,双拳紧握,狂跳的心脏几欲撞出胸膛。 贾环又靠近几分,唇瓣的温度隔着稀薄的空气传导至对方唇上。 证圣帝屏住呼吸等待,却没料少年诡异一笑,猛然退开去,与此同时,肩上传来轻微的刺痛,令他浑身无力的瘫软在椅子上。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个谢礼喜欢么?”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轻轻在证圣帝俊美无俦的脸上拍打,又缓缓向下,在他胸膛、小腹、裆部游移。 萧泽和曹永利吓得腿都软了,双双跪下来求三爷悠着点。 贾环还未说话,证圣帝却先笑了,“无事,环儿与我闹着玩呢!” “就那么肯定我不会伤你?”贾环诡笑,伸出舌尖舔了舔冰冷锋锐的刀刃,然后将之空悬在男人腹部,一点一点下移。 一股妖娆的风情扑面而来,证圣帝咽了口唾沫,裤裆缓缓撑起一个巨大的帐篷。 “被刀比着还能发情,你们兄弟两果然不是凡人。”贾环用刀背拍了拍那巨物,嗤笑道。 “环儿有所不知,”证圣帝苦涩一笑,“自你走后我再未让旁人近身,自然经不起撩拨,更何况撩拨我的人还是你!莫说拍打轻抚,就是环儿稍微离我近点儿,给个好脸色好声气,让我闻闻你嘴里的药香味儿,我也能兴奋的立起来。好环儿,快别折磨我了,还记得那晚你我栖身林中小屋……” 说到此处,证圣帝胯间的巨物跳了跳。 贾环立即收回匕首,色厉内荏的喝止,“闭嘴!过去的事不许再提!” “好,你说不提便不提,咱们谈谈将来。”证圣帝宠溺一笑。 贾环心尖颤了颤,拿起御笔在他嘴上画了一个大叉,而后板着脸疾步离开。 萧泽跟曹永利连忙爬过去帮皇上擦嘴,却没料皇上偏头躲避,先是低笑,而后朗笑,眼里闪烁着愉悦至极的光芒。那个与他嬉闹玩笑,时不时还耍耍小性子的环儿又回来了,甚好! 119一一九 证圣帝先是宽限了七日,后又追加三日,依然无人还款。四王八公像约好的一般,连罢了十日朝,金銮殿上显得格外冷清。南方灾情还在加重,请求救援的奏折一封接一封送入京城,短短几日,证圣帝眉宇间便起了一条深深的沟壑,鬓边更生了几丝华发。 却在三日的最后一日,宫中传来消息,得了癔症的九皇子从假山上摔下陷入昏迷,醒过来竟奇迹般的好了。太上皇龙心大悦,立即召开宫宴替幺儿庆祝。久不上朝的四王八公带着贵重礼物忙不迭的赶到紫宸殿,把太上皇与九皇子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唯独证圣帝,端坐在金灿灿的御座上,很有些孤家寡人的意味。 “环儿,这些人不怕我呢。”证圣帝将少年拉到自己身边落座,轻笑道。 “只需给他们一个深刻的教训,他们会知道何谓害怕。”贾环朝人堆中的九皇子举起酒杯致意,然后一饮而尽。九皇子面上含笑,拢在袖中的手却不可遏制的发起抖来。 “等到他们知晓的时候,却是晚了。”证圣帝摇头叹息,“明日环儿便去他们府上讨债吧,我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贾环点头,眼睛却盯着九皇子,见他看过来,将指尖置于脖颈处做了个割喉的动作。九皇子正抬手豪饮,见此情景吓得不轻,一口酒水呛入喉管,当即咳得天崩地裂。宫人们连忙围过去,拍背的拍背,擦拭的擦拭,好一通忙乱。 “就这心性也想与你争,不知死活。”贾环语带轻蔑。 证圣帝揽住他肩膀连连低笑,心情好得似要飘起来,见老五坐在堂下,正用赤红的双目瞪着自己,更是愉悦的冲他举起酒杯。 --------------------------------------------------------------------- 翌日早朝,证圣帝命神威侯带领锦衣卫去各大世家收取欠款,第一个拜访的便是欠银子最多的五王爷。 甫一到得忠顺王府,贾环便命锦衣卫举起弓弩,将偌大的府邸外三层里三层的围起来,倘若有人反抗,格杀勿论。 稽延顶着一头冷汗将神威侯迎进门,带入后花园。 此时已入夏,天气十分炎热,园中淫靡的景象却把本就燥热的温度更往上哄抬几分。却见五王爷与几名世家子弟坐在荷花池边,身旁环绕着各色美人,男的女的,妖娆的清秀的,一阵阵娇啼、一缕缕香风,一串串浪笑,直把尖锐的蝉鸣都压下去。 原先空寂的府邸,不过几日又被各大世家送来的美人塞得满满当当。 五王爷怀中坐着一名姿容绝艳的女子,双手搂住他脖颈,红唇抵住他耳廓,也不知说了什么,把五王爷逗得朗笑不止,大掌探入她衣襟,在那浑圆丰满的酥胸揉捏。女子一边娇喘,一边咬着他耳垂撒娇卖痴,那画面叫旁的几名世家子弟看得口干舌燥。 贾环停步,负手站在原地轻笑。 稽延额头的冷汗冒得更快了,勉力维持住平静的语调,躬身道,“王爷,神威侯来访。” 五王爷抬眸一看,胆儿都快裂了,面上却十分狂妄霸气,质问道,“你还有脸来见本王?”探入女子衣襟的大掌悄悄的,一寸一寸的挪出来,然后拢入袖中微微发抖。 “奉旨讨债,不得不来,还请王爷与我一个方便。”贾环上前两步。 “讨债?本王若是不还,你待如何?”五王爷心肝一颤一颤的,引得面皮跟着抽搐,看上去倒似气得狠了。 “自然是先礼后兵。”贾环冲墙头一指,却见上面站着一排弓箭手,弓弦已经拉满,箭矢也已搭好,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瘆人的寒光。 “贾环,而敢!”南安王世子愤然拍桌。 “我自然敢。”贾环挑眉轻笑,一支强劲的弩箭随即扎入南安王世子手边,直扎穿桌面,仅留下几寸长的尾羽。 园中死一般寂静,足过了几息,南安王世子才惊声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他身边的几个世家子弟忙将歌姬娈童拉至身前挡箭。园中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求饶声、啼哭声,声声交织在一起,把好好一个夏日宴搅的翻天覆地。 “贾环,你欺人太甚!”五王爷迫不及待地将怀中的女子扔出去,道,“此事与他们无关,让他们离开!本王与你另算!” 贾环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世家子弟连忙向五王爷告辞,跌跌撞撞的跑了。 “你们也都下去!”五王爷冲剩下的美姬挥袖。 众姬妾娈童大松口气,争先恐后的离开。 片刻后,园中只剩下贾环、五王爷、稽延三人。贾环微一摆手,立在墙头的弓箭手立即松开弓弦,跳到墙那头去了。 “环儿,你可千万别跟我较真啊环儿!这不都是做戏呢么!全是老三出的鬼主意,他见不得我好!环儿,我对你的一片痴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五王爷飞扑到少年脚边,嗷嗷的叫唤。 稽延扶额,默默扭过头去。 贾环一脚将他踹开,走到主位坐定,抡起酒坛豪饮一口,道,“我看你挺享受的。” “我享受个屁!”五王爷腆着脸坐过去,一边替少年捶腿一边抱怨,“那些人涂脂抹粉臭不可闻,偏还爱往我身上磨蹭,熏得我都快吐了!但有钉子看着呢,我只得硬扛!你瞅瞅我这双手,若是碰了他们,晚上非得回去洗个十遍八遍,直洗脱一层皮才觉得好些!” 他摊开自己大掌,果然有些微微泛红,又接着指天画地的表忠心,“好环儿,这世上我只钟情于你一个,你瞧瞧我这好兄弟,”他指指自己裤裆,“对着旁人丁点反应没有,捋都捋不起来,一见了你它便硬啦,连声招呼也不打!” 裤裆处果然一点一点撑起来,五王爷越发笑的得意,“环儿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你一定要信我啊,千万莫中了老三的离间计!他一肚子坏水儿!” 贾环一杯酒倒入他大张的嘴里,见他呛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才露出个笑来,道,“我是来讨债的,别嘚吧嘚吧浪费我时间。库房在哪儿,带我去。今日先宰你立威,再去别家。” “哎,立立立,我一定帮环儿把威立起来!”五王爷抹把脸,傻乎乎的笑了。 那贱样实在是伤眼,稽延恨不能自抠双目,心中暗忖:不知道现在转投环三爷麾下可不可行?王爷倘若获悉我打算,一定亲自把我送上门去。忽然觉得更糟心了怎么办? 忠顺王府的库房占地很大,开了门锁,堆积如山的箱笼差点没把屋顶撑开。贾环手里拿着一张单据,曼声道,“别家三辈人才欠下几百万两,你五年就欠下别人几辈子才欠下的债,你挺能啊!” “我,我,我这不是见别人都借,我也跟个风么!其实我不差钱!”五王爷心虚极了。 稽延同情的瞥他一眼。旁人不知,他还不知么,那些银子全拿去置房产养姬妾去了,倘若不是碰见三爷,王爷忽然知道攒媳妇本了,也不晓得现在会欠下多少,六百万两也是有的。 “满朝文武,数你欠的最多,统共三百二十四万两,我自作主张把零头抹了,你给个三百万两,没现银拿古董玉器房产田庄抵债也行,你看着办吧。”贾环拂开在鼻端飘飞的灰尘。 “还是环儿对我最好!”五王爷拉住他手腕轻轻揉捏,“现银都在这儿呢,你派人搬走吧。算老三有点良心,登基后给我提了个醒,否则现在得赔的我倾家荡产。” “难怪你把西夷皇族的宝库搜刮了个遍,却是用来还债。”贾环抽出手腕,行至箱笼边一一查看,里面果然整齐码放着许多金砖,尽够了。 “哪能啊,还债的银子我早备好了,西夷皇室的宝库我全给了老三,他有钱着呢!他这是借机要除掉世家和四大异姓王,其实赈灾银早派亲信悄悄送去了。南部那些地方大员全是他的拥趸,有异心的全都被他连根拔起,耍弄这些眼高于顶的京官还不跟耍猴儿似得!他简直坏的没边儿了!所以环儿,咱不跟他玩,迟早要吃亏的!”五王爷不遗余力的抹黑证圣帝。 贾环笑而不答,继续查验银两。 五王爷走上前,从一堆箱笼里翻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了递到少年眼下,“这是我私扣的一匣子宝石,环儿你最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快看看喜不喜欢。” 贾环转脸一看,里面全是晶莹剔透的各色宝石,红的、蓝的、黄的、绿的、紫的……应有尽有,五彩斑斓,一柱阳光斜照下来,反射出的璀璨光芒能把人的眼睛刺瞎。 丧尸的晶核与宝石无异,贾环上辈子最喜欢搜集晶核,这辈子自然对类似的宝石青睐有加,倒让五王爷看出来了。他捻起一颗血红的宝石对准阳光探看,片刻后放入匣中,笑道,“我很喜欢,多谢了。” 五王爷欢喜的跟什么似得,将匣子递给稽延,谄笑道,“咱两谁跟谁啊!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 贾环捏住他下颚轻笑,“我的还是我的,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好环儿,连我也是你的!”五王爷忙握住他指尖,放在唇边连连啄吻。 贾环任他吻了一会儿,见他竟张口来咬,立即抽出指尖,挥袖道,“让人来把银子抬走!” 稽延捂着酸痛的眼睛下去了,很快叫来锦衣卫把东西搬走。五王爷跟前跟后的献殷切,府门一开,立即换了张怒意勃发、狂傲霸气的脸,喝道,“快滚吧!日后你我二人势不两立!” 贾环略一拱手,跃上马背匆匆离去。 府门一关,五王爷立即腿软了,扶住稽延胳膊心虚的问,“本王方才那是演戏呢,环儿不会介意吧?” 稽延暗自深呼吸,瘫着脸道,“王爷放心,三爷必不会与您计较!”与您计较不显得他忒掉价了么? 当然,最后这句话稽延是打死也不敢说的。主子就是贱,那也只在三爷跟前贱,惹急了连证圣帝也不放在眼里,天都能捅一个窟窿。 120一二零 ‘抄’了忠顺王府,贾环立即派人将三百万两银子抬进宫,点算清楚后快马加鞭送去灾区,自己则按照名单继续拜访众位老赖们。 排在五王爷下面的便是南安王,所欠款额为三百一十九万两。 因与四大异姓王毫无交情,贾环到了府门前连马都没下,扬声道,“神威侯奉旨前来讨债,请南安王出门一见。” 包裹着铜皮的府门关得死死的,半点动静也无。之前南安王世子便在忠顺王府,不可能不与家中通禀此事,看这架势,却是打算负隅顽抗了。 贾环冷笑,冲身后的锦衣卫打了个手势。 一众彪形大汉将南安王府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当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出,扯开嗓子齐齐高喊,“神威侯奉旨前来讨债,请南安王出门一见!神威侯奉旨前来讨债,请南安王出门一见!神威侯奉旨……” 震天动地的音量将树梢的蝉跟鸟儿都惊飞了,且喊声连绵不绝,大有南安王不出来就不停止的架势。四周居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纷纷派仆役出去打探,路过的行人更是不肯离开,聚在远处指指点点。 这讨债讨得满城皆知,当真是把南安王府的脸面硬生生撕下来踩踏。南安王哪里还坐得住,点了一列亲兵护卫左右,怒气冲冲打开府门却又怕贾环硬闯,跨下台阶后忙命人将府门牢牢锁死。 “好你个贾环,不过区区从二品侯爵,也敢跑到本王府上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要想进去讨债?先从本王的尸体上跨过去!”面子已经没了,里子更不能丢,满京城的人都看着,他今日绝不能让贾环把银子带走。 “我难道说得还不够清楚?我今日是奉旨讨债,自然是皇上给我的胆子。王爷你再如何尊贵,难道能越过皇上?”贾环举起手冷笑,“我这辈子踩踏的尸体还少么?你既然敢跟我横,我自然也敢跟你玩命,且玩的还是你的命!王爷,还请你站直了站稳了,千万莫乱动!” 他高举的手缓缓落下,却见身后的锦衣卫们齐齐激发袖中的弩箭,咻咻咻的破空声不绝于耳。 看见密密麻麻、铺天盖地袭来的箭矢,南安王吓得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莫说逃命,就是眨个眼也做不到。世人都说神威侯邪性,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他今日总算见识了!难怪连五王爷也奈何不了他,叫他轻易便把银子讨了去。 一波箭雨过后,府门前只剩下南安王一个活物,护在他左右的亲兵全被扎成了马蜂窝,死得不能再死。南安王转动僵硬的脖子,四下里看了看,又抬手摸了摸毫发未伤的身体,正欲松口气,却见神威侯举起一张巨大的弓弩,搭上一支儿臂粗的箭矢,瞄准了自己头颅。 箭矢还未激发,却有一股森然寒意由眉心窜入,将本就混沌的脑仁绞成一滩烂泥,南安王骇得神魂俱裂,扯开沙哑不堪的嗓子嘶吼,“贾环,你敢!” “你们父子两能不能换句话?我有何不敢?”贾环蔑笑,勾弦的指尖缓缓松开。箭矢裹挟着强劲的罡风朝南安王袭去,却并不如南安王预料的那般扎入他头骨,却是上移了几寸,从他发冠中穿过,狠狠撞进包裹着铜皮的大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南安王只觉得头皮都快被掀翻了,痛不可遏,抬手一摸,掉下一大把头发,想必罡风扫过的地方已经秃了。等不及羞恼愤怒等情绪涌上,却听身后嘎吱嘎吱一阵闷响,那由铁衫木打造,又包裹了厚厚一层铜皮,重逾千斤的大门,竟被一支箭矢撞得散了架,摇晃几下轰然倒地。 南安王连忙抱头躲避,幸而有门口两只石狮子挡了一挡,才没被压成肉泥。 府里府外一片死寂,不仅四周围观的路人惊掉了下巴,就是一众锦衣卫,也都目露愕然。原来有关于飞头将军的传说并非皇上替侯爷造得势,却是真的,丝毫也不掺假!如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一支箭能撞开两扇重达千斤的大门!倘若这箭扎入脑袋,又该是何种情形? 嘶~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不敢深想。 而当事人南安王的心情则更为糟糕。他瘫坐在被砸得缺了半个脑袋的石狮子底下,裤裆处缓缓沁出一股骚臭的尿液,见贾环又搭上一支箭,向自己瞄准,连忙凄厉的大喊,“神威侯且慢!不就是银子么,本王立马就还!来人啊,去开库房,快快快!” 躲在门后偷听的南安王世子这才把惊掉的下巴合拢,一边使人去筹银子,一边跑出去搀扶自家老爹,心里一阵后怕。幸好这门是从外面倒下的,倘若往里面倒,他非得被压成一滩肉酱!这神威侯手段也忒残暴了,难怪连五王爷都降不住他! 三百万两不是小数,把府里的现银全都掏空也凑不齐,南安王正欲讨价还价,对上神威侯森冷的目光,立马挥舞袖子,“赶紧把地契房契全拿来!能抵的全抵了,莫让侯爷为难!” 南安王世子也怕了,忙拿出一个小匣子递过去。 隐在锦衣卫中的账房先生这才冒头,坐下点算了一番,直把三百一十九万两一厘不差的凑齐,方向神威侯点了点头。 神威侯拿起小匣子,一言不发的离开。南安王父子瞬间瘫软在椅背上,暗暗忖道:都说神威侯是杀神转世,而今总算是信了!得杀多少人才能染上如此浓重的血煞之气?! 出了王府,锦衣卫们看向侯爷的目光全变了,饱含深深的敬畏。他们这些人暗地里苦训十年,身手莫说万里挑一,百里挑一也是有的,故而眼光更为神准。就凭侯爷方才露的那一手,斩杀他们所有人不需一炷香的功夫。 西疆有人传言——单凭神威侯一个,就能抵上一支近万人的精锐,这话竟是真的!世上竟真有人强悍到如斯地步! 压了压狂跳不已的心脏,所有人都收起了骨子里的桀骜不驯,默默跟随在神威侯左右。 下一位老赖却是颇有贤名的北静王。他整日里舞文弄墨,吟诗作画,并无半点不良嗜好,也无大的开销,却不知为何欠下二百九十多万两巨款。 因前两位被神威侯整治的不轻,他早得了消息,一脸浅笑的站在府门口迎接,“贾侯辛苦,还请进府喝杯热茶。” “任务繁重,耽误不得。”贾环坐在马上,略一拱手,“王爷直接把银子抬出来吧。” 水溶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却又很快恢复正常,道,“烦请贾侯稍等。” 几名仆役抬了几口箱子出来,贾环也不使人点算,拿出单据沉声道,“王爷所欠款额为二百九十七万两,另有七千两的零头我给你抹了。就这几口箱子,恐怕装不下!” 一路跟随侯爷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对着北静王指指点点,脸上似有讥讽之意。 北静王扯了扯面皮,强笑道,“府中现银全在这里,还请贾侯通融一二。” “没有现银便拿房契地契来抵,没收足欠款,我不好回去交差,也请王爷通融一二!”贾环语气冷硬。 北静王身居高位,交游广阔,从来是座上宾,何曾被如此苛待逼迫过,那温文尔雅的面具也戴不住了,冷笑道,“贾侯行事未免太过蛮横了,须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还年轻,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想跌的太重,现在便开始替自己积点福德吧!” 贾环轻轻笑了,“我以为北静王素有贤名,应该是个心忧天下,心系百姓的,却没料如此昏聩。南方遭了百年难遇的洪涝,每天都有数万万百姓死去,我今日多筹措一钱银子,便可多救一人性命,却是在为自己积德了,且积的还是大功德。反观王爷你,明知百姓遭难却依然拖着户部银子不还,冷眼旁观数万万生灵葬送在洪水里,说你一句丧尽天良也不为过。须知苍天有眼,因果有时,王爷你只管跟我耗,小心日后遭了报应被天打雷劈!” 围观的路人听了这话议论声更大,看向北静王的目光越发鄙夷。平日里装得再好,关键时刻就露了本性了,又是一个不拿百姓当人看的!哪像飞头将军,虽然手段过激了些,可干得都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 “飞头将军,他不出钱咱们出!这是五两银子,您赶紧拿去救济灾民吧!”不知谁朝他扔去五两银子。 “是啊,咱们出钱!救人要紧!”又有许多人扔来碎银。 贾环目光犀利,反手接住银子又扔回那人手中,吓了对方一跳,“百姓遭难,自然由国家救济,怎能将压力摊分到百姓头上。银子你们全都拿回去,今日我便与北静王一耗到底。” 锦衣卫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不但目力过人,记忆力更是一等一,捡起碎银依次送还,又接着将北静王府团团围住。 北静王承受着百姓们越来越鄙夷的目光,心知再耗下去,苦心经营的十数年的贤名便毁于一旦,只得扯开嘴角强笑,“贾侯说的是,是本王狭隘了,断没有为了几两银子置百姓于不顾的道理。您稍等,本王这便使人去拿地契。”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焦头烂额的北静王总算凑齐了欠款,尽数交到锦衣卫手上,面带微笑的送走神威侯,心脏却气得几欲爆裂。 神威侯不但手段凶残,一张嘴更是啐了剧毒,谁也打他不过,谁也说他不过,短短两日便要回了上千万两欠款,然而也把四王八公得罪狠了,直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只是,这种种暗潮如今还深埋在平静的表象下,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暴发。 王家借的银子也不少。王子腾翻了翻账本,从祖父那代起便不断的支借,到如今已积下一百八十多万两,足够建一个小镇了。 方氏每日里都派人去打听动静,眼见四位异姓王被贾环收拾的服服帖帖,急得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往下掉。 “老爷,咱该怎么办?”她惊惶不定的问。 “赶紧去筹银子,不够便把府里的古董玉器珠宝拿去卖了,再不够便卖田庄房产,还不够只能动用你的嫁妆。总之一定要赶在那煞星上门前主动把银子还回户部!”王子腾斩钉截铁的道。 “动我的嫁妆?”方氏尖声叫喊。 “你喊什么!咱们已与贾环结下血海深仇,你看看他,连五王爷和四位异姓王都不放在眼里,说动刀枪就动刀枪,倘若讨到咱们府上,指不定会公报私仇把咱们全杀了。届时他只需向皇上道一句‘抗旨不遵’,咱们死了也是白死!你是要命还是要嫁妆?且选一样!” “要命,自然是要命!我这便去筹银子!”方氏提着裙摆急匆匆下去了。 在神威侯一连抄了五户人家后,老神在在的世家勋贵们终于慌了,纷纷效仿方氏四处筹措银两,然后主动上缴户部。许多行商闻听消息后紧赶慢赶的往京城来,试图捞些便宜。 ----------------------------------------------------------------------------- 且说二房一家本只想讹诈四成家业,哪料贾赦那般窝囊,直接把荣国府和爵位全给了,喜的他们一宿睡不着觉。经过一年多穷困潦倒、卑微下贱的日子,他们就是做梦也想重回锦绣繁华的贾府,且爵位是王夫人和贾政肖想了一辈子的东西,一夕得了只觉得此生无憾,哪里有空想别的,两个人抹去所有芥蒂,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宝玉伺候贾母睡下,迫不及待回到以前居住的小院,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对跟在自己身后的探春笑道,“我就知道咱们还会回来!瞅瞅,屋里的东西还跟走时一样!对了,袭人她们在哪儿?我得接她们回来!” “你派人去打听啊,打听清楚了只管让母亲帮你寻。”探春阴阳怪气的笑起来。屋子里哪还跟以前一样?值钱的东西全被那些奴才偷走了,只余下一个空壳。回来了又如何,得了爵位又如何,照样撑不起这个家。且贾环是何等阴毒诡谲的一个人,他抛出的东西,二房也敢伸手去接,简直不知死活! 想到这里,探春一径摇头,一径诡笑,踩着虚软的步子走了。 宝玉听了她的话心里很不好受,派人去打听,派谁?茗烟、李贵、扫红那几个小厮全都跑了,临走还放了一把火烧了母亲卧房,毁了卖身契。旁的仆役得了消息也都纷纷效仿,把贾府洗劫一空后拖家带口远遁。 官府和族人对此事理也不理,冷眼看着他们遭难。而今的荣国府,再也不是当年富贵无双的荣国府了。 思及此处,心底的欢喜像泡沫般碎裂,宝玉呆呆坐在榻上掉泪。 121一二一 探春回屋后把箱笼全拖出来翻找,终于在一只箱子底部找着几根金钗,没甚精巧的花样,就是普普通通的祥云纹,往常都是让匠人批量打造,然后拿去赏赐下人,造得多了随手往旮旯里一放,自己都忘了。那样富贵荣华,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探春捏着金钗默默掉泪,片刻后洗了把脸,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悄悄摸到贾环原来居住的小院,开了后角门出去。 “掌柜的,死当。”她用帕子掩住半张脸,将金钗递进柜台。倘若是往年的探春,定然羞得无地自容,但如今的探春却是习惯了。 “十两银子。”掌柜只瞥了一眼便报出一个价。 “你怎不称一称?这几根加起来少说也有七八两金子呢!”探春急了,放下捂脸的帕子争辩。 “如今神威侯四处在京中讨债,欠债的人家见天的拿东西来当。莫说金钗这些小物件,就是古董玉器也卖不上价!给你十两已算是极为厚道,爱当不当!”掌柜将金钗扔出柜台。 探春用手接住,忙不迭的追问,“你说神威侯讨债?讨什么债?”二房一家衰败至此,仆役跑得一个不剩,族人和亲朋也都老死不相往来,贾政、王夫人、贾母怕丢了脸面,整日里待在家中长吁短叹,自然耳目不通,消息不灵。 “你竟不知道么?”那掌柜的来了兴致,滔滔不绝的说起来,“今年南方遭了百年难遇的水灾,国库空虚,无钱赈灾,皇上一查才知晓原来国库银子都被那些个朝臣支借一空……” 探春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握金钗的手骨节发白。 “幸亏神威侯不怕得罪权贵,一家一家上门讨债,这才给了南方灾民一条活路。眼下京中勋贵莫不四处筹措银两主动归还户部,就怕神威侯杀上门去!咱大庆若能多几个像神威侯这般不畏强权,刚正不阿的好官,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咯!”那掌柜摇头叹息。 探春心里翻搅着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将金钗递回去,道,“十两便十两吧,我当了。” 掌柜兑了十两银子,一再叮嘱她收好了,莫露了财。 探春小声道谢,用帕子捂住脸匆匆离开,到了一处拐角才背抵着墙根大口喘气。她本欲多存些银两防身,如今看来,那地方却是不能多待了,破家之难就要来了! 果然,从贾环手里漏出的东西都沾着剧毒,他愿意给,你才能拿;不愿意给,硬抢了来只能落得个一无所有、生不如死的下场!老太太、太太吃了那么多次亏,怎就学不乖呢?探春捂脸讽笑,待翻腾的心绪平复了才兜兜转转回到原来的小院,从石榴树下挖出一个铁皮匣子,揣在怀里轻手轻脚离开。 “伯娘救命啊!”她没回荣国府,也没去神威侯府,却是寻摸到贾赦门前。因大房借住在赵姨娘原来的居所,于她而言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这是怎么了?”因受了赵姨娘与环哥儿天大的恩惠,邢夫人忙把探春迎进门。就算探春再如何混帐,她终究是赵姨娘的骨血,却是不能不理的。 “伯娘,您与大伯为何放弃爵位和荣国府,我已是知道了。之前日子困苦的时候,太太便放言要将我卖去勾栏院,我终究不是她亲生的,就是死了也不心疼。倘若真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也不知会如何糟践我。我没脸去求姨娘,只能求到您这里,还请您救我一救吧!”探春一边啼哭一边跪下磕头。 她深知凭贾环如今的权势,大房断断不敢得罪于他,不但不敢得罪,还得牢牢依附于他。即便她遭了贾环厌弃,可她终究与他血脉相连,又有赵姨娘在旁看着,大房绝对不会对她置之不理。 邢夫人暗叹探姐儿果然是个人精,总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可也正因为太精明了,少了许多人情味,才落到今日这等田地。她既寻到府上,看在赵夫人和侯爷的面子上也得好生安置。 这样一想,邢夫人忙拉她起来,让她安心在府里住着,还承诺给她寻一户好人家,转头给赵姨娘送了一封信。 赵姨娘心里怅然,可也没亲自去看,只让人送了几箱财物。 --------------------------------------------------------------- 神威侯两天之内抄了五户人家,一户乃忠顺王府,另四户乃四大异姓王,都是旁人连根毫毛也不敢碰的硬茬子。他不但碰了,还把人整治的狼狈不堪,有苦难言,那杀神的威名直从边疆传入京城。 第三日,四王八公终于不再罢朝,天还没亮就与文武百官等在金銮殿外。 五王爷站在最前列,身边围着东南西北四大王,正小声说着什么。欠了银子还未被追债的官员站在外围旁听,神情仓惶,目光闪烁。没欠银子的大多是清流或新贵,离这些人远远的,也都聚在一起讨论贾侯其人其事。 两派人马互不来往,泾渭分明,由此可见朝堂已呈分裂之势。 正讨论的热烈,却见贾侯穿着一件大红滚金朝服,一步一步款款而来,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径直站在正中间的最前列。他提拔上来的武将纷纷自动自发立在他身后,那冷肃强横的气场,目中无人的架势,直把老牌世家和清流新贵压的直不起腰来。 方才还喁喁不断的金銮殿外,此时此刻安静的落针可闻。 少顷后,还是五王爷冷冷一笑,打破僵局,“明知自己根基浅薄却不广结善缘,小心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贾环转头睨他,忽然大步走到他近前,低语,“你怎一边放狠话,一边手直哆嗦?可是怕我?”他拍拍他俊脸,柔声道,“莫怕,我不与你计较。你一边装狠一边露怯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让我直想把你揉进怀里好好亲一亲。” 这话是咬着耳朵说得,谁也听不见。五王爷半边脸都麻了,心脏更是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一股血气从丹田涌入小腹,又紧接着涌上头顶,把他古铜色的肌肤烫的火红。 “你,你……”你调戏我!好环儿,这话怎不放到私下里说,我现在就想你亲亲我抱抱我!五王爷心里在呐喊哭求,面上却做出个狰狞的表情,仿佛自己被对方气得狠了,一句话也说不全。 “演技挺不错,我看好你。”贾环又拍了拍他脸颊,这才走回原位站定。 五王爷肤色越发红润,像只煮熟的虾子,五官狰狞而扭曲,在旁人看来却是被挑衅威胁后怒焰滔天的样子。 清流新贵们挪开一丈躲避。四王八公正准备上前安抚,顺便煽风点火,却听金銮殿内一阵高昂的通禀声,“皇上驾到……” 皇上最先处理的依然是赈灾事宜,抬起手点向户部尚书,却见王子腾捧着一个小匣子越众而出,躬身道,“启禀皇上,江南此次遭受百年难遇的洪灾,危及数百万民众性命。臣忧心如焚,辗转反侧,点算家资后筹措了一百九十万两白银,一为还清户部欠款;二为皇上分忧;三为江南百姓尽一份心。还请皇上过目。”话落将匣子举过头顶。 “爱卿有心了。”证圣帝脸上的忧色稍减,命曹永利下去拿盒子。 曹永利刚迈步,堂下又接二连三站出许多大臣,皆主动上缴户部欠款,零零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八九百万两之巨。 证圣帝龙心大悦,将众位大臣好生褒奖一番。 王子腾退回原位,见贾环眯眼看来,那森冷的目光似淬了毒,刺的自己脊背生寒,头皮发麻,心里不禁暗暗忖道:幸好我主动把欠款还清了,否则等这煞神杀上门来,也不知会否丢了性命。且等着,得罪了如此多的世家大族,莫说皇上,就是神仙也保不了你! 此次早朝群臣齐聚,赈灾事宜也一并解决,证圣帝脸上笑容不断,散朝后特命曹永利去请神威侯单独叙话。 “要我替他办差,替他拉仇恨值,还要我陪他消遣取乐,世上有这么美的事?叫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神威侯甩甩袖子,走得远了。 曹永利苦着脸回到养心殿。 “他不肯来?说什么了?”证圣帝一边翻阅账目一边询问。 “侯爷说,说……”曹永利恨不能剪了自己舌头。 “说什么了?一个字也不许改!”证圣帝抬眼看他。 “侯爷说让皇上您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曹永利跪在御案下,悄悄用袖子擦汗。 证圣帝先是一愣,继而仰头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语气,这遣词,果然是环儿的风格,世上唯独他不把自己当皇帝,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甚好甚好…… 曹永利大松口气,赶紧爬起来伺候笔墨,暗暗忖道:世人都道‘打是情骂是爱’,瞅瞅两人这态势,还真有些道理呢。不把皇上当自己人,侯爷也不敢这么骂啊! ---------------------------------------------------- 赵姨娘对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不感兴趣,这日接到宣威侯府送来的帖子,精心捯饬后欢欢喜喜去赴宴。现如今,她也算是京中最有头有脸的贵妇之一了。 宣威侯府亦是军功起家,但历经两代已逐渐没落。因宣威侯的庶子在神威侯麾下效力,经西夷一战后获神威侯提携,眼下已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足以支撑门楣。宣威侯府的老封君为子孙前途着想,也为家族百年昌盛考虑,极力主张结交赵姨娘。 有人喜欢自然有人厌憎。宣威侯夫人送庶子去西疆本欲置他于死地,哪曾想他竟戎马而归,平步青云,连带的那贱妾也获封正三品淑人,地位大大提升。这下可把宣威侯夫人的肝儿都气裂了,对同样是侍妾出身的赵姨娘恨之入骨,打定主意要让她大大出一回丑。 赵姨娘刚入席,还未说几句话,就见一披头散发的妇人撞开门帘来掐她脖子,口里骂骂咧咧,“贱人,贱种,你们把我害得好苦!” 赵姨娘一巴掌将人扇飞,定睛一看,却是王夫人。 122 王夫人爬起来,不依不饶的扑上前撕扯赵姨娘,口里怒骂不止,“丧尽天良的东西!分明是庶子却偏要与嫡子争锋,现如今连生父嫡母也不放过,硬要害得我们倾家荡产才肯罢休!你们好狠毒的心思,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一群丫头婆子围上前,却只是装模作样的挡了一挡,暗地里放她过去与赵姨娘纠缠。 见哑妹习武,赵姨娘得空也学了几招,且未出嫁前就是个破落户,论起打架骂人,那还真是个中高手,一脚将王夫人踹翻,又弯腰狠狠抽了十几个巴掌,骂道,“我们早已分家单过,家业和爵位全留给二房,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当初是你们自己上门强抢,后果也该你们自己受着,怨不得旁人!老天爷都看着呢,该劈谁不该劈谁,他心里有数!” 这回丫头婆子却是实打实的去拦赵姨娘,却被哑妹手里亮蹭蹭的匕首唬得不敢稍动。 王夫人被抽的头晕眼花,口齿不清的喊道,“赵姨娘,你好大的胆子,小小侍妾竟敢辱骂厮打主母。你奴籍还挂在族谱上呢,我要告官,我要把你浸猪笼!除非你把户部的欠款还了,否则我一定要让你身败名裂!让贾环前途尽毁!” 赵姨娘越发狠抽了几个耳光,又拿脚踹她胸口,嗤笑道,“你回去好好翻翻族谱,老娘早不是你贾家的人了,什么奴籍,什么侍妾,你做梦呢!老娘现在是堂堂的一品诰命!” “不可能,没有老爷发话,你怎么可能消了奴籍!”王夫人抱住脑袋歇斯底里的大喊。 “老爷?贾政?他算哪根葱?老娘要离开贾府,要取消奴籍,要单过,只需我儿一句话的功夫!他贾政算个屁!”赵姨娘越发气性大,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屋里的贵妇们看傻了眼。她们就没见过如此粗鄙,如此不懂规矩,如此不要脸面的诰命,等回神的时候连忙让婆子去拉架。 宣威侯夫人面上着急忙慌,心里却笑得直打跌。今日这出若是宣扬出去,看这赵姨娘往后怎么见人!连带那神威侯也是大大的没脸! 等仆役将两人隔开,王夫人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气息奄奄。赵姨娘走到垂花门边高喊,“来人啊,把这贱人扔出去!” 却见院外冲进一列士兵,个个身强体壮,面容狰狞,漆黑的眼里翻搅着浓烈的血煞之气,叫人看了心中发憷。贵妇们忙用帕子捂住脸,飞快躲到屏风后,暗地里把不懂规矩,张扬跋扈的赵姨娘骂了个体无完肤。 丫头婆子们尖叫的尖叫,闪躲的闪躲,直把屋子弄得乱糟糟一团。 两名士兵架起惊慌失措的王夫人,一路从后院拖到前门,扔死狗一般扔出去。 赵姨娘还未消气,抬手把屋里的席面全掀了,酒壶、茶杯、碗碟等瓷器摔得粉碎,更有酱菜油渍四处乱溅,本就糟乱的屋子这下更不能看了。 宣威侯夫人捂住半张脸,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喝骂,“赵夫人,你怎能胡乱摔打我府中器具,还讲不讲理了!小心我告你仗势欺人!” 赵姨娘又摔了几个花瓶才觉得好些,尖声嗤笑,“狗操的东西,还跟我讲理了!偌大的宣威侯府,竟就让一个疯婆子长驱直入寻我晦气,打量我是傻子好糊弄呢!你他娘的故意让我没脸,我也不需给你留面子!我这人旁的本事没有,就两点长处:一,不讲道理;二,喜欢撒泼打诨。从今往后见了我,你最好绕道走,否则必定要你好看!” 见屋内已没一件好物,赵姨娘挥了挥手,道,“咱走!”出了门碰见匆匆赶来的老封君,只冷笑一声便扬长而去。 宣威侯夫人吓得腿都软了,被两个婆子扶出来。众位贵妇也都心慌意乱,纷纷向她告辞。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眼下这话却得改一改——有其母必有其子。怪道神威侯那般张扬跋扈,无法无天,却是随了赵夫人! 你跟他讲理,他跟你耍横,你跟他耍横,他跟你玩命儿!这母子两个还是少招惹为妙。 老封君客客气气送走众位女眷,转身就给了宣威侯夫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你干得好事!得罪了神威侯府,安儿的前途怎么办?且等老爷回来再处置你!” 傍晚,宣威侯与嫡子庶子从衙门赶回,聚在正厅商议善后事宜。现如今已是怀化大将军的庶子谢安坚定道,“既如此,父亲便主持我跟二弟分家吧。家业我一分一厘都不要,只带了我姨娘出去。如此,母亲再也不用时时防备我,亦不用费尽心机的拖我后腿。” 宣威侯夫人臊的脸都红了,哆哆嗦嗦的用手指他。嫡子谢晋狠声质问,“你什么意思?诽谤嫡母?” “是不是诽谤她心里清楚。一个未受邀的疯婆子,如何闯过那么多门禁,饶过那么多小道顺利寻到后院?这里面没人安排,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谢安话音刚落便抽出佩刀。他跟随在神威侯左右,自然染上了那疯狂嗜血的性子,此时眼珠血红,容色狰狞,像只恶兽。 谢晋一下就怯了,嗫嚅半晌说不出话。 “好,分家便分家。你三,晋儿七,我这就找族老作见证。你前途远大,我们不拖累你。回头我备一车礼物,与你亲自去神威侯府赔罪。”沉默不语的宣威侯终于发话了。 老封君惊得叫起来,“不可!此事万万不可!” “母亲,我主意已定,你莫要拦阻!”宣威侯挥手命所有人出去,凑到母亲耳边低语,“母亲,你若是为谢家百年基业考虑,便干脆利落的将谢安撵出去。晋儿如今与九皇子、五王爷走得极近,得了些消息。这大庆的天,怕是要变了。谢安忠于神威侯,神威侯又忠于皇上,未免事成后受他牵连,最好与他断绝关系!待我与晋儿博一个从龙之功,何愁宣威侯府不能兴复?” 老封君骇的肝胆欲裂,紧紧掐住儿子手腕拦阻,“义儿,谋逆可是杀头的大罪,你绝不能掺合啊!” 宣威侯不以为然的摇头,“有老圣人背后示意,有重兵在握的五王爷造势,又有四王八公倾力支持,这哪算谋逆?不过改立新帝罢了。母亲切看着吧,只需一夕就能成事,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他抽出酸痛的手臂,一再安抚母亲,直磨得她点头答应分家。 ----------------------------------------------------- 江南水患刚过,四川又爆发了大规模的地龙翻身,好几座繁华城镇都变成了废墟,死伤百姓数不胜数。 也不知谁传出流言,说当今天子昏聩无能,并非天命所归,老天看不过,这才降下天罚频频示警。 不过三日,流言便传得众人皆知。言官纷纷上表证圣帝,要求他颁下罪己诏以稳定民心。证圣帝却对此置之不理,一味催逼朝臣加紧筹办赈灾事宜。 他独断专横,刚愎自用的行为越发引起世家大族和太上皇的不满。压制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潮一天更比一天汹涌,只等待合适的时机便要翻出滔天巨浪。 又过了两月,水患和地龙翻身造成的灾难总算渐渐平息。这日正逢太上皇过寿,证圣帝听取朝臣意见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以便冲刷弥漫在朝堂上的晦气。 文武百官齐聚保和殿。 太上皇因行动不便,只能半躺在主位上,腰间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九皇子与太皇贵妃一左一右陪伴身侧,满脸含笑的接受朝臣跪拜,倒把证圣帝晾在一旁。 神威侯照例坐在证圣帝下首,两人浅笑对饮,十分自在。 “齐儿,神威侯,过来与朕喝一杯。”太上皇忽然冲两人招手。座下的朝臣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两人躬身应诺,接过太上皇赐下的美酒,又说了些祝福的话,然后一饮而尽。 “下去坐着吧。”见两人喝完,太上皇脸上的微笑立刻冻结,颇为不耐的摆手。 两人毕恭毕敬退回原位,继续小酌,却没料片刻后,神威侯竟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软倒在椅子上。证圣帝连忙伸手去扶,却见殿内冲入许多拿刀拿枪的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更将寒光烁烁的刀刃架于他们脖颈。 朝臣们有得面带诡笑冷眼旁观,有得惊跳而起高声怒斥,还有的僵立当场,不知该如何反应。 正当时,半途告退的五王爷穿着一身金甲大步入内,冲太上皇与九皇子行礼道,“父皇,皇上,臣幸不辱命,已将皇城围困。” “辛苦皇兄。”九皇子拱手道谢。 “你们想谋逆?”不等证圣帝发话,贾环支撑起身体,含血喝问。 “皇兄这皇帝当得不得人心,父皇几番思量,决定让本王取而代之。怎么,神威侯有意见?有意见尽管直说!”九皇子阴测测的笑起来。 “无甚意见。”证圣帝握紧少年手腕,阻止他说话,看向九皇子问道,“我只是好奇,论资质、论出身、论实力,老五皆远胜于你,却为何不自己登基,反拥立你为皇?” 五王爷握刀的手紧了紧,恨不能立马将证圣帝劈成两半,心中恨道:都这时候了还不忘给我使绊子,老三果然是只死狐狸!倘若环儿知道我不要子嗣是因为生不出,而非如誓言那般为他守身,也不知会如何修理我! 思及此处,五王爷额头的冷汗争先恐后的往外冒,用吃人的目光朝九皇子瞪去。 123一二三 正如证圣帝所言,五王爷要资历有资历、要兵权有兵权、要才能有才能、要出身有出身,各方面皆远胜于九皇子。故而在九皇子心里,五王爷同样是他的威胁。 证圣帝这一问,倒正中他下怀,看也不看五王爷,朗声开口,“三皇兄竟不知道么?多亏你母妃下的好药,却是损了五皇兄精元,这辈子再也无法拥有子嗣。”不能繁衍皇室血脉,这皇位自然轮不到他来坐。 堂下众臣纷纷露出错愕不已的表情。 贾环猛然听见这等惊天奇闻,一口老血呛进喉管,捶着胸口咳嗽起来,心里暗暗骂道:好你个塗阙兮,自己生不出儿子,却推说为我守身,为我断子绝孙,害我内疚了大半年。你好!你好的很! 五王爷明知环儿早有防备,中毒什么的都是作假,却也见不得他嘴角不停往外渗血,更害怕他记恨自己,小心肝一紧一缩,抽痛的厉害。 证圣帝轻轻拍抚环儿手背,挑眉问道,“朕母妃下的毒?你有何证据?” 九皇子正要开口,五王爷铁青着脸大吼,“够了!你他娘的是夺位还是开堂审案?唧唧歪歪作甚!” 九皇子见他到了这时候还对自己呼来喝去,没有半分尊重,心里很是不虞,面上却丝毫不显,忙拱手笑道,“皇兄千万莫恼。等朕有了子息,日后必定过继一个给你,还将你的王爵改为世袭罔替,子子孙孙生生不息。如此可好?” 五王爷冷冷瞥他一眼,不说话了。 九皇子定了定神,大步走到神威侯跟前,狠狠一巴掌抽过去,“贾环,不是说要陪朕玩么?朕日后好生陪你玩,玩到朕尽兴为止!” 贾环的脸被抽歪过去,苍白至极的面颊迅速浮起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发丝散乱,浑身无力,看上去颇为狼狈。 一直云淡风轻的证圣帝这才惊跳而起,深邃的眼底燃烧着焚天怒焰。所幸用刀架住他脖颈的侍卫反应灵敏,飞快将刀刃抽离,否则他主脉都要被割断,落得个血尽而亡的下场。 “老九,而敢!”两道怒气勃发的声音响彻大殿。 九皇子看看怒目而视的证圣帝,又看看容色阴沉的五王爷,噗嗤一声笑了,“神威侯旁的本事没有,勾搭男人的功夫倒是一等一。瞧瞧,不过扇一巴掌,两位皇兄便要找朕拼命呢!” 他一边说话一边举起酒壶,将冰冷的酒液缓缓浇淋在神威侯发顶。 贾环垂头,掩饰眸子深处翻搅的滔天杀意。座下被刀架住的几名武将都是他的心腹,目眦欲裂的看着这一幕,差点没把满口钢牙给咬碎。 五王爷劈手夺过酒壶,沉声道,“老九,你够了!你向本王承诺过,只要本王帮你夺位,便把环儿交给本王处置,且绝不伤他分毫。你若毁约,本王也能随时改变主意。” 贾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证圣帝狠狠刮了老五一眼。 五王爷心里苦哇,恨不能立时给环儿跪了,偏生戏没演完,还得装出一副狂傲的样子。 九皇子果然不再羞辱神威侯,弯腰拍打他脸颊,笑道,“贾环,听见了么?难得五皇兄对你痴情若此,日后你可得把他伺候好咯!” 贾环撩了撩眼皮,很有些不屑。 九皇子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为了稳住五王爷只得咬牙忍耐,心道等老五厌了,朕再来收拾你!掏出帕子细细擦拭手掌,他朝龙椅上的证圣帝走去,“三皇兄,你也该下来了。” 扔掉帕子,他冷声下令,“来人,将塗修齐押入天牢!” “不忙。”证圣帝缓缓步下龙椅,笑得云淡风轻,“朕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背叛朕。等下了黄泉,也好知道找谁算账不是?” 用刀架住他脖颈的两名侍卫早已汗流浃背,胆儿都快裂了,就怕手一抖又伤着龙体。 “好,且让你死个明白。三皇兄,不是朕说你,这个皇帝,你当得太失败了。”九皇子傲然一笑,稳稳当当落座龙椅。 宣威侯首先跪下磕头,口里三呼万岁。王子腾也越众而出,跪于堂下。四王八公见了纷纷出列表忠心。不过少顷,朝中重臣便跪了十之三四,一些摇摆不定的中立派见证圣帝大势已去,也相继臣服。 一刻钟后,十之五六的官员都已归顺,剩下的多是神威侯的亲信与证圣帝的拥趸。这些人尽皆被士兵团团围住,无力反抗。 一直闭眼假寐的太上皇这才悠悠转醒,叹息道,“老三,下退位诏书吧,好歹给自己留个脸面。”伺候在他身侧的太皇贵妃忙命人摆上文房四宝与明黄锦帛,又拿出自己亲手缝制的龙袍,替九皇子披上,眼中的喜色快要溢出来。 证圣帝环顾堂下,将一张张或讥讽,或仇恨,或冷嘲,或怜悯的脸刻进脑海,兀自摇头低笑片刻,这才一步一步走上前,拿起御笔。 “写个屁的退位诏书。你还演上瘾了不成?”一道冰冷的嗓音忽然响起。 众人定睛一看,却见神威侯缓缓抬起头,拂开粘在额前的湿发,露出一双杀意翻腾的血红眼眸。他曲指轻轻一弹,架在他脖颈上的钢刀便断成两截,叮铃哐啷掉在地上。两名侍卫连忙退开几步,跪下磕头请罪。 架住证圣帝的侍卫也同样跪下,口里告罪不已。证圣帝扔掉御笔,走到环儿身边替他擦拭嘴角的鲜血,越来越紧绷的面庞昭示出他暴怒的心情。 “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吗?”九皇子指着四名侍卫怒声喝问。 “你他娘的连龙袍都穿上了,还好意思说别人造反?”五王爷箭步上前,将他从龙椅上扯下。 贾环鬼魅般飘过去,拽住他头发将他往地上撞,一下一下毫不手软,表情十分狰狞,“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扇过巴掌。你是第一个!所以恭喜你,三爷我将送你一个‘生不如死死去活来’大礼包!惊不惊喜?嗯?” 没几下,九皇子便头破血流,气息奄奄,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五王爷也冲上去,好一番拳打脚踢。 太上皇与太皇贵妃先是怔愣,随即惊愕,等回神的时候,脖子已被锋利的刀刃架住。 五王爷带来的士兵竟然齐齐倒戈相向,将堂下跪拜的群臣团团围住。 贾环丢开九皇子脑袋,拿起一坛烈酒倾倒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要死不活的九皇子立即发出凄厉的尖叫,抱着头满地打滚。 “贾环,住手!你竟敢打杀皇子,朕要诛你九族!”太上皇声嘶力竭的怒吼。 贾环扔掉酒坛,冷笑道,“本侯替皇上诛杀乱臣贼子,何罪之有?!太上皇,你且先想想如何自保吧。” 太上皇悚然一惊,顿时哑了。 五王爷趁机又踹了几脚,直将九皇子踹飞出去。 这两个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何时能长进点儿?证圣帝按揉眉心,道,“老五,环儿,把这贼子与四王八公带下去严审,凡是参与谋逆者,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九族亲眷尽皆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两人这才罢手,叫来几名士兵将奄奄一息的九皇子抬走,又将堂下哭天喊地的四王八公押入天牢,留下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仓皇不定的跪在原位。 “安儿,你可要救救为父啊安儿!谋逆乃诛连九族的大罪,为父若是倒了,你也逃不掉哇!”宣威侯吓得神魂俱裂,看见率领士兵匆匆走入大殿的怀化大将军,连忙高声求救。 怀化大将军理也不理,只跪下复命,“启禀皇上,龙禁尉、御林军已经伏诛。” “嗯,继续清理皇城,莫要让四王亲眷跑回属地去。”证圣帝容色淡漠的摆手,正要料理太上皇,却见已然出去的神威侯又转回来,扬声道,“王子腾的脑袋,我可先取走啦!” 证圣帝宠溺一笑,走过去将他额前的乱发别到耳后,细细叮嘱,“你想拿便拿去吧。神威侯府还被老五派兵围着呢,赵夫人必定吓得狠了。这几盒药材跟珠宝你且带回去,便说是我给她压惊的,叫她勿怪。” 曹永利捧着几个锦盒躬身上前。 “我也很受惊呢。”贾环搓搓手指,脸上写着三个大字——你懂得。 证圣帝仰首大笑,心中郁气、杀意、怒火,尽皆消散,捏捏他鼻尖道,“抄家的时候自个儿留些好东西,不需入册。去吧,早点完事早点休息。” 贾环满意的睇他一眼,冲怀化大将军勾勾手指。 “父亲,有侯爷担待,你和二弟的事绝牵连不到我。你且放心吧。”怀化大将军附在宣威侯耳边快速低语,然后追着神威侯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宣威侯立时瘫软在地,见皇上走过,连忙磕头求饶。 “太吵了,赶紧押下去。”证圣帝按揉眉心,缓步走到太上皇跟前,道,“父皇,这里环境嘈杂,你还是先回熙和园吧。” “你与老五早就联手了?什么时候?”太上皇挥开宫人,颤声询问。 “让朕想想,”证圣帝在龙椅上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追忆道,“大约是七岁那年吧,时间久远,记不清了。” 太上皇先是错愕,随即嗤笑起来,“没想到朕竟被你们骗了那么多年!老九那些谋划,你也早就知道?你故意放任他便是借机要铲除世家与异姓王?” “自然知道。多亏了他,朕在闲暇之余很得了些乐趣。”证圣帝一边把玩酒杯一边淡然开口,“这天下不是世家大族的,更不是异姓王的,而是朕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朕早厌了他们的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只等着这一天呢。从来只有朕将人玩弄于股掌,何曾被人要挟辖制过?弹劾、罢朝、谋逆,他们既然自寻死路,朕便送他们一程!”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证圣帝低低笑起来。 太上皇也曾受过世家辖制,也曾被四大异姓王压得喘不过气来,却从不敢兴起剪除他们的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绝无法成事,没准还会葬送塗氏百年基业。可看似最为宽厚,最为仁和的证圣帝却做到了,且不费吹灰之力。从此以后,谁也不能凌驾于皇权至上,真切的实现了那句话——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 这大抵便是做帝王的最高境界吧? 思及此处,太上皇闭了闭眼,叹息道,“老三,你确实比朕强。” “那是自然。来人,送太上皇去熙和园。”证圣帝扔掉酒杯,高声下令。 几名宫人连忙围上来,将神色颓然的太上皇抬走,留下太皇贵妃躲在榻后瑟瑟发抖。 证圣帝这才发现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弯腰问道,“你可曾记得朕母妃是如何亡故的?可曾记得老五如何中毒?可曾记得朕十岁那年为何重病不起差点丧命?可曾记得朕宫里那些掺了毒的苏合香?” 他每问一句,太皇贵妃便抖上一抖,不敢置信的问,“你,你全都知道?” “朕自然知道。”证圣帝掐住太皇贵妃脖子,一点一点用力,见她脸色涨红,眼球暴突,极力用口型说着饶命,忽而诡异一笑,将她扔到堂下,取出帕子擦手,“杀了你,倒是脏了朕的手。且让你生不如死的活着,活得长长久久才好。” 几名宫人一拥而上,将大喊大叫痛哭流涕的太皇贵妃押下去。 跪在殿中的朝臣们这才见识到皇上的可怕之处,一个个抖得跟筛糠一样,还有几个眼珠一翻,晕死过去。求饶声、磕头声、牙齿打架声,不绝于耳。 证圣帝单手支腮,漠然审视堂下的众生百态,心头忽然涌上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倘若这世间没有环儿,该是何等无趣? 想到这里,他启唇而笑,冰冷的眸子渐次染上一层暖意。 贾环甫一踏出宫门便快走两步,追上被士兵羁押的王子腾,二话不说便将他脑袋砍下,然后拎着他头发扬长而去。 五王爷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 因全城戒严,又有许多士兵举着火把在各大要道穿梭,呼喝声不断,闹得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王府,方氏命人将廊下灯笼全都点燃,站在厅外频频伸长脖子眺望。 白日便被接回府中的嫡长女王熙慧拍抚她脊背笑道,“母亲莫急,父亲很快就回来了。过了今晚,咱们的好日子便到啦。” 方氏心不在焉的点头,正欲转回厅中稍坐,却听嘈杂的马蹄声逐渐逼近,又有人大力轰击府门。她提起裙摆匆匆跑到门口,就见许多黑影跃上墙头,搭在弦上的箭矢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你,你们这是干嘛?”方氏尖声喝问。 “奉皇上之命缉拿乱臣贼子。”大门被圆木撞开,一名年轻将领信步而入,将一个血糊糊的东西扔过去,“这是贾侯送与府上的礼物,还请收好。一年之约已然践诺。” 方氏定睛一看,眼珠凸了凸,缓缓软倒在地。 王熙慧退后两步,捂着脸惊叫,“啊!父亲,你们杀了我父亲!” “堵上嘴带走!”年轻将领不耐烦的挥手。 宣威侯府,谢晋正陪着母亲与祖母玩花牌,时不时转头朝窗外眺望。 “专心点,我可要吃牌啦!”宣威侯夫人拍打他胳膊嗔道,“不用看了,太上皇、五王爷、九王爷、四王八公,这么多人联合起来还奈何不了一个证圣帝?说笑呢嘛!你果真与九王爷说好了,登基后封你为銮仪使?” “嗯,说好了。”谢晋自得一笑,翻出一张花牌。 “吃吃吃!”宣威侯夫人连忙捞起牌,笑道,“果然是我的好儿子,知道心疼母亲!” 老封君忽然扔掉牌,焦躁不安的摆手,“不玩了,我觉得胸口闷得慌。” 谢晋与宣威侯夫人正欲开口安慰,却见窗外忽然亮起一排火把,更传来丫头婆子的尖叫。 “吵什么吵!活腻歪了?”谢晋靸鞋出去,看清举着火把,走在当先的将领,面色大变。 “你,你怎来了?”他眼睛死死盯住对方手里紧握的沾满鲜血的钢刀。 “奉皇上之命捉拿乱臣贼子。”谢安阴森一笑。 “皇上?哪个皇上?”谢晋疾步退后,语无伦次的问。 “果然是乱臣贼子,竟不识得皇上。” “安儿?是你吗安儿?”老封君杵着拐杖跨出房门,脸上老泪纵横,“九王爷败了?咱们家破了?” “败了,破了。”谢安点头,伸手扶她,“日后您便跟着我与娘亲,我们替您养老送终。莫怕,这事牵连不到我半分。” 紧跟其后的宣威侯夫人一下瘫软在地,又踉踉跄跄爬起来撕扯谢安,骂道,“一定是你害的,一定是你!你见自己不能袭爵就想着把咱家毁掉,你好狠毒的心思!” 谢安正欲推开她,老封君却忽然一拐杖抽过去,直将她抽得头破血流,鼻血迸溅方罢休,仰天长哭,“造孽啊!娶了个蠢妇,又养了个孽子,终是害了我谢家啊!” 谢晋以为老封君说得孽子是谢安,忙扑过去抱住她腿脚,求道,“老祖宗,您救救我!谢安向来嫉恨于我,这是要公报私仇了!” “你闭嘴!倘若不是你无能,偏又心大,如何会去结交五王爷与九王爷?如何会撺掇你爹揽上这杀头的大罪!孽子,你还死不悔改!”老封君一边用力抽打谢晋一边嚎啕大哭。 谢安忙拦住她,硬将她带出去,低声劝慰,“老祖宗您保重。谢家还有我呢,绝不会倒的……” “安儿,老祖宗对不起你啊……”两人的声音越去越远,只留下谢晋母子两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京中一夜乱象,眼见天空泛起鱼肚白,府外的士兵还杵在原地纹丝不动。赵姨娘急了,隔着门缝偷偷往外看。 却见火红的旭日冲破云层投下一柱光线,朝服上沾满血滴的贾环一步一步款款而来,士兵们纷纷垂下剑戟,半跪行礼。 赵姨娘立马推开大门,欢喜道,“环儿,你可算是回来了!没事吧?没伤着吧?”边说边在他身上四处摸索。 “回来了。”贾环张开双臂抱住她,眼中的血色缓缓退去。 几名士兵架起梯子,将门梁上的烫金匾额摘下,换了一面更大的,上书‘定国公’三字。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到这里并不算真正的完结,还有三个人的感情纠葛,一些人的命运,贾府的最终下场要交代。我会继续日更番外,有虐渣,有甜蜜,有细水长流的小幸福。 124番外1 一天一夜之后,九皇子闹出的风波便被证圣帝以雷霆手段压下去。直接参与谋逆的罪臣尽皆收监等候发落,没参与谋逆却向九皇子表示臣服的墙头草们因法不责众,侥幸逃过一劫,然而也在证圣帝心里埋下一根刺,从今往后再也得不到重用。 即便如此,能保住一条小命也是好的。 翌日早朝,本以为少了十之四五的官员,朝堂会陷入瘫痪,然而这些人却发现金銮殿内出现了许多新面孔,默默取代了四王八公的位置。 证圣帝缓步而来,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命曹永利诵读桌上高高堆积的圣旨,满朝文武或被擢升,或被平调,或被贬职,种种安排合情合理,井然有序。朝臣们看看当天便被擢升为定国公的贾大人,又看看像变戏法一般出现的朝堂新贵,这才明白原来皇上对谋逆之事早有防备。 他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一锅端掉了老牌世家和四大异姓王,以达到集中皇权统一政令的目的。且四大异姓王参与谋逆罪大恶极,朝廷便立于道德的制高点,可以顺理成章收回他们的封地,以消除国土分裂的隐患,且还顺便看清了朝臣们的忠心。 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用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大的成功,当真是深不可测! 朝臣们彻底服了,胆战心惊的立在堂下听旨。 只花了一个时辰便理清善后事宜,又颁下圣旨准备讨伐四大异姓王的封地,证圣帝这才在朝臣们又敬又畏的目光中退朝。 不过一天一夜,贾大人已经褪去麒麟补,换上了四爪蟒袍,颜色依然是滚金的大红,刺得人眼晕。他身后跟着几员将领,个个面容刚毅,魁梧强壮,却被他通身的血煞之气压得不敢喘气。 连亲信都不敢喘气,更何论旁人?见贾大人负手而来,众位官员自动自发给他让道,战战兢兢的行礼。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满朝文武,还真有一个不怕死的。却见五王爷亦步亦趋跟在贾大人身后,口里喋喋不休,“环儿,我把府里那些人全送走啦!我一个都没碰,全是做戏!我发誓!” “你的誓言值几个铜板?”贾环嗤笑,“也不知谁指天画地,说宁愿为了我终生不娶,断子绝孙。却原来早就断子绝孙了,拿我当幌子呢。塗阙兮,你他娘的滚远点儿,我见了你就烦!” 这语气,这态度,跟教训孙子一样!偏五王爷还真吃这套,哭爹喊娘的解释。众臣纷纷躲避,就怕听见些不该听的,被五王爷灭口。 两人纠纠缠缠到得天牢。贾环一脚踹开扒拉着自己胳膊不肯放手的蠢狗,脱掉官服,换上一件纯黑外袍。 “贾公,您来了。”已经是刑部尚书的彦靖毕恭毕敬的行礼。 “都招了吗?”贾环在案几后落座,翻阅书记官的文档。五王爷连忙端茶递水,捏肩捶背。 彦靖看了眼五王爷,嘴角有些抽搐,躬身回话,“都招了,每个人都按照贾公的吩咐分开来审,再交叉对照供词,果然没有疏漏。”这位爷不但是杀人的天才,更是审案的天才,即便被证圣帝誉为大庆刑侦第一人的彦靖,到了他跟前也不敢拿大。 “把塗擎苍带上来。”贾环迅速看完笔录,冲彦靖摆了摆手。 彦靖应诺,遣人将半死不活的九皇子架上来。 “塗擎苍,这名字取的还真大。比塗修齐、塗阙兮多了许多霸气。”贾环趁隙看向给自己捶背的五王爷。 五王爷忙不迭的解释,“其实在父皇心里,最满意的还是老九,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老九打出生起就天天被父皇抱在怀里哄着宠着,我跟老三却得自生自灭。我记得有一年我们只见了他一面,就是在万寿节那天。” 贾环嗤笑,“万寿节还真是个好日子,觥筹交错夜,谋逆叛乱时。” “好诗,好诗,环儿果然高才!”五王爷竖起大拇指,表情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彦靖嘴角、眼角、额角,齐齐抽搐,抽的都快面瘫了,瞥见五王爷身后站立的稽大人,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处。原来稽大人那张木头脸也不是天生如此,实在是环境所迫啊! 胡思乱想间九皇子被两名侍卫带入刑房,压跪在贾公跟前。 “直接绑到椅子上吧。”贾环挥袖。 “贾环,你要干什么?!(贾公,绑到椅子上作甚?)”九皇子与彦靖齐齐开口,一个表情惊骇,一个面露疑惑。 贾环将手指骨节掰得咔哒作响,笑道,“自然是动用私刑。” “贾环,你敢!本王可是皇子龙孙,你有什么资格对本王动刑?”九皇子声嘶力竭的大吼,引得囚室内的罪臣纷纷看来。 “贾公,九皇子已经招了,不好再动用私刑,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彦靖有些为难。 “让你们绑就赶紧绑,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弄死了他,本王担着!”五王爷拍打自己厚实的胸膛。 “滚一边儿去!”贾环一脚将他踹开,冲几名侍卫下令,“绑起来。他如今已是乱臣贼子,不是什么皇子龙孙。” 侍卫们哪里敢忤逆定国公,连忙将大喊大叫不停挣扎的九皇子绑起来。 彦靖也没了声息,默默退至一旁。贾公与皇上的关系他是知道的。这位爷就是把天捅出一个窟窿,也有皇上颠颠儿的帮他补,不需旁人操心。 侍卫们很快将九皇子捆在椅子上。贾环走到水槽边洗手,然后掏出帕子将水滴擦净,用森冷至极的目光打量对方。 “贾环,你要干什么?!我已经招了,你不能用刑,贾环,你放了我!”九皇子拼命挣扎。 “钳子。”贾环摊开白皙的手掌。 五王爷立马奉上一把铁钳。 “咱们来玩一个游戏,游戏的名字叫做‘生不如死’。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很刺激?”贾环轻轻拍打九皇子惨白的面颊。 “不,不要,求求你放了我吧!”九皇子眼泪鼻涕齐齐涌出,沾到乱蓬蓬的头发上糊成一团。 贾环嫌弃的甩手,继续道,“游戏的环节是这样——我先拔掉你手指甲跟脚趾甲,然后敲碎你牙齿,再割掉你耳朵、鼻子、嘴巴、舌头,最后挖去你眼珠,将你做成人彘用延年益寿的珍贵药液浸泡在大缸里。保你没病没灾活到九十九,你觉得如何?” 囚室里的罪臣们莫不觉得一股寒气由脚底钻入脑髓又直入魂魄,令他们不由自主的向身边的人靠拢,试图寻找一点慰藉。贾环其人,比传说中更嗜血千百倍!而能驾驭这把人形杀器的证圣帝,却是更为可怕的存在。 他们简直悔不当初! 九皇子像个孩子一样哇哇的哭起来,哀求道,“贾,贾环,我,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我给你当年作马一世为奴,只要你肯放过我,叫我干什么都成!我错了,我认罪……”他是真的怕了,比上次从血泊中醒来更觉得害怕。如果当初直接疯掉就好了,最起码可以安安稳稳的活着,不用面对这恶鬼! 贾环却不理他,用钳子夹住他一片指甲,慢条斯理的揭下。 凄厉的嚎叫在天牢里回荡,几息过后却又戛然而止。原来九皇子见不得血,已然厥过去了,一张脸比纸还白,眼泪鼻涕抽着银丝往下掉。 “把他泼醒!”贾环扔掉指甲,冲站立两旁的侍卫招手。 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九皇子悠悠转醒。 贾环继续揭指甲,九皇子继续惨嚎,然后见血晕倒。 直晕了三次,泼了一地的水,贾环终于没了耐心,扔掉铁钳用帕子擦手,冷笑道,“如此心性,如此胆色,也配与塗修齐争锋?笑话,天大的笑话!”将帕子盖在九皇子脸上,他信步而出。 罪臣们听了这话,个个把头埋进裤裆。他们当初只想选一个懦弱无能,便于操控的傀儡,却从未想过这傀儡能否胜得过证圣帝。如今再看,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亦不是证圣帝一合之敌,更何论素来平庸的九皇子? 胜败早在一开始就已注定。 “老三除了心眼多还有什么?环儿你看看我,我也不差呢!”五王爷亦步亦趋跟上。 ---------------------------------------------------------- 两人回到定国公府,赵姨娘已备好酒菜,整整齐齐摆放在炕桌上。 贾环蹬掉朝靴,脱掉袜子,斜倚在软枕上喝酒,见五王爷死皮赖脸的紧挨自己落座,冷笑道,“当初是谁信誓旦旦告诉我愿意为我终生不娶,断子绝孙?” 五王爷嗫嚅半晌说不出话。 “反正你这玩意儿也没用了,不如割掉?”他用脚尖碰了碰五王爷裤裆。 五王爷连忙捉住他脚踝,却舍不得将他脚掌挪开,反而用早已硬挺的巨物去磨蹭挤压,喘着粗气道,“别啊,环儿!虽然它生不出孩子,可它十分好用,且长得非常英俊。色泽红中带紫,遍布青筋,儿臂粗,六寸长,强壮有力,后劲十足。环儿你试试吧,你试试就舍不得割掉它了!” 为了媳妇,五王爷也是拼了。 贾环并不急着抽回脚踝,笑睨他道,“哦?果真如此好用?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撸出来我便信你。” “我撸不出来,”五王爷眼睛通红,“得你帮我撸。” “得,你走吧。”贾环一脚踹过去。 五王爷急急闪开,边脱裤子边道,“别别别,我撸,我撸还不成么。环儿你莫与我计较啦,我当初不是不好意思开口么,毕竟事关我脸面。我说为你终生不娶断子绝孙,那绝对是真心的!” 贾环不答话,自斟自饮神态慵懒,见五王爷双颊涨得通红,兀自折腾着,忽然解下腰带将他捆了个严实,随手扔在炕上。 “环儿,你捆我干什么?难道你要拔我指甲?我保证不晕!”五王爷这时还不忘献殷勤,扭了扭腰,笑得十分谄媚,“你让我撸出来再捆吧,这样多难受啊!” “难受就对了。”贾环低笑,一边喝酒一边时不时用脚踢他那物,又从花瓶里取出鸡毛掸子拨弄,轻抽,任由他叫的嗓子都哑了也不肯给一个痛快,吃饱喝足后更是脱掉外袍,直接睡死过去。 五王爷五花大绑的躺在他身侧,下面的小兄弟直挺挺立着。半个时辰后依然立着,一个时辰后还立着,果然后劲十足。 稽延守在门口,总忍不住转头去看他那标杆一般醒目的玩意儿,想着是不是给主子盖条被子。 “看什么看,小心本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怕吵醒环儿,五王爷用口型无声威胁。 稽延默默扭头,心道算了,就让它继续晾着吧。 直到傍晚贾环才悠悠转醒,甫一睁眼便对上一张哀怨的大脸。他立刻半坐而起,往下一瞅,眉毛忍不住跳了跳,“你那玩意儿还没消呢?几个时辰了?” “一个半时辰了。我早说过它很耐用的,谁用谁知道。”五王爷往上挺动胯部。 贾环解开腰带将他踹下炕,皮笑肉不笑的道,“你走吧,我现在对你那玩意儿不感兴趣。” 五王爷按揉麻木的手脚,又依依不舍的提起裤子。 “回去后用温水冲服,一日三次,连服七日,便可清除你体内余毒。再好生将养半年你就能成婚生子了。走吧,我不送了。”贾环将一个药瓶扔过去,眼里已露出疏离之态。 五王爷慌了,连忙拔掉瓶塞将里面的药丸倒出来,用脚一一碾碎,“环儿你这是作甚。我不要娶妻生子,我只要你。断子绝孙算个屁,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块儿,我就是死也甘愿!” 贾环定定看他半晌,终是摇头轻笑,“你真是个蠢货!” “我蠢我乐意!”五王爷更加用力的碾压药丸。 贾环鞋也没穿,赤着脚走过去,压下他脑袋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笑道,“我就喜欢蠢货。” 五王爷傻了,只觉得脑袋里开满了鲜花,怒放到极致后又化为一簇簇烟火,照亮了他整个世界。 听见主子猖狂的大笑从屋内传出,稽延翘起嘴角。 125番外2 虽然四王已经伏诛,可毕竟在封地苦心经营了三代之久,势力根深蒂固,隐有国中之国的趋势。朝廷欲收回封地的消息传来,侥幸逃脱的西宁王世子联合旧部举起‘清君侧’的旗帜,向京城发兵。这场战争历时两年,波及大半个中原,史称四王之乱。 贾环与五王爷提着钢刀踹开叛军将领西宁王世子在陵城的府邸,入目的是一双晃动的脚。西宁王世子见败局已定,赶在被俘前投缳自尽了。他深知,倘若自己落到素有凶名的飞头将军手里,定然无法留得全尸。 “把尸体取下,砍掉首级后带回京城献给皇上。”贾环摆了摆手,几名士兵立即用弓箭射断绳索,砍掉首级。 西宁王世子最终也没能保住全尸,当真死不瞑目。 遣退闲杂人等,五王爷开始在屋内敲敲打打,果然在东墙找到一处暗门。推开暗门后,两人均被里面堆积如山的财宝惊住了。 “四大王苦心经营了三代的财宝全在这里,看着比国库还壮观。”五王爷走进去,用钢刀撬开一个个装满金砖和珠宝的箱子,又走到暗室正中,打量此处置放的一座价值连城的金丝楠木拔步床。 贾环抬起一口箱子,将里面五彩斑斓的宝石尽皆倒在床上,冲五王爷挥袖,“躺上去,脱衣服。” “环,环儿,你想作甚?”五王爷揪住衣襟,暗暗咽了口唾沫。 贾环一脚将他踹上床,双手撑在他脸侧,血红的眼珠微微眯起,“财富与美人是每一个男人孜孜不倦的追求。现在我全都有了,自然该好生享用。” 他垂头,用牙齿轻轻碾磨五王爷剧烈抽动的喉结。 五王爷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只怔愣一瞬便飞快的脱掉衣服,与心爱的人滚入璀璨的宝石中。这一夜缠绵悱恻却又极尽癫狂。 欲望一旦释放便如洪水般泛滥,两人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嵌合在一起。回程的两个月,他们在马车里缠绵,在马背上欢爱,在营帐里水乳交融,直入了城门才各自跨上马背,接受百姓的夹道欢迎。 证圣帝在保和殿内举行了盛大的晚宴以犒劳诸位功臣。 定国公一身滚金红袍十分引人注目,然而更让人在意的却是他血红的眼珠,里面翻搅涌动的煞气叫人看了头皮发麻,神湛骨寒。这位主儿一年更比一年邪性,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敢上前与他喝酒叙话,哪怕跟随他出生入死的下属,也都垂着脑袋默默喝酒,对他的敬畏更比旁人多了十成。 五王爷却是不怕,揽着他肩膀窃窃私语,又不时给他添酒夹菜,见主位上的证圣帝频频看来,表情很是阴沉,越发做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贾环推开小酒杯,直接拎起酒坛往口里灌,来不及咽下的酒液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浸湿衣袍。他眼珠越发绯红,眸子里偶有血光闪过,一番豪饮过后竟直接扬手将酒坛扔了。 砰地一声巨响在殿内回荡,碎裂的瓷片到处飞溅。几名舞姬踩到瓷片扎伤脚板,不自觉发出尖叫,意识到自己犯了御前失仪的大罪,连忙跪下磕头求饶。 好好一场盛宴便这么被搅合了。众臣抬眸偷觑贾公,又偷觑面色阴沉的证圣帝,心知大事不妙。贾公这是恃宠生娇,功高震主啊!皇上会不会…… 然而证圣帝并不似朝臣们预想的那般暴怒,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面露微笑,“定国公喝醉了,下去休憩片刻,顺便把浸湿的衣袍换了吧。隆冬腊月的,千万莫受寒。” 贾环定定看他半晌,又冲一脸戒备的五王爷摆了摆手,缓步走出大殿。证圣帝略坐片刻,也很快离席。 偏殿,贾环已脱掉外袍和亵衣,只着一件纯白亵裤,单手支腮歪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看见大步而入的证圣帝,只微微挑眉。 看见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爱痕,证圣帝眸色沉了沉,走过去在榻沿落座,一边用力揉搓他锁骨上的痕迹,一边冷冷开口,“你果然与老五在一起了。” “是又如何?”贾环擒住他肆意的手。 他的力道很大,几乎快捏碎自己骨头,证圣帝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用一种哀伤、苦痛、忧虑的目光凝视他。 贾环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放开证圣帝,徐徐道,“北戎最近频频与□□来往,似有集结大军攻打大庆之意。在京城待着没意思,你让我出征吧。” “才刚回来一天,你便觉得无聊了么?”证圣帝摇头叹息,语气十分坚定,“环儿,我不能让你走!这次回来,你必须待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能去!” “你什么意思?想囚禁环儿?”不等贾环发难,五王爷匆匆而入,质问道,“老三你莫忘了,当初咱两可是有言在先,环儿选择了谁,另一个人必须罢手!你难不成想毁约?” “朕就是想毁约,你待如何?” “好啊,那咱们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眼见两人快要打起来,贾环披上宫人拿来的干爽外袍,径自往殿外走,头也没回的道,“无论如何,过了冬季我便出征北戎,你快些拟旨吧!”话音未落,颀长的背影已消失在夜色中。 证圣帝凝望他远去的方向,脸色不停变换,最终看向对自己虎视眈眈的老五,长叹一声,“不是我想毁约。老五,你护不住他!” 五王爷仿似听了什么天大的趣闻,抚掌笑了好一阵才气喘吁吁的开口,“老三,你不肯认输就直说,无需找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环儿那般强悍,用得着你护?你还是快些接受现实,让我与环儿出征北戎吧。就像咱两小时候说好的那样,我在外开疆扩土,保家卫国,你在大庆当一个好皇帝。” 证圣帝凝视他良久,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摆手让他出去。 冬季刚过,北戎与□□便联合起来发兵大庆,想着趁大庆内乱刚平,国力最为空虚的时候入主中原。 证圣帝钦点五王爷为主帅,定国公为副帅,前往边境抗敌。 大庆军队一到北疆便打了一场大胜仗,直将北戎与□□的联军杀得片甲不留。三月后,罗刹国忽然加入战局,与北戎、□□三方联手,势要大庆两位战神有来无回。 这是一场极为残酷的战争,金黄的沙丘被士兵的鲜血染成了红色,罡风裹挟着沙粒和腥气拍打在脸上,令人窒息。 两军都杀红了眼,黑压压的人潮中忽然爆出一大片鲜血,似下了一场倾盆血雨。士兵们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容貌俊美的青年举着钢刀四处冲杀,所有出现在他血红眼珠中的人,只一瞬间就被绞成碎片,飞溅而出的尸块和脏器粘在周围人身上,引得他们惨叫不断。 不管是敌军还是我军,他见人就杀见人就砍,很快清出一大片赤红的空地,又接着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去。没有人能阻挡他哪怕一瞬。 “飞头将军,是飞头将军!快跑啊!” “贾公,您怎么了?贾公,那是我们的人,不能杀啊!” “魔鬼!他被魔鬼附体了,快跑啊!” 战场上早已乱成一团,然而青年还在不停的杀戮,每一根头发丝,每一个毛孔,都被鲜血浸透,身上的衣袍更是淌出淅淅沥沥的血流。 “环儿,你怎么了……”五王爷冲过去,才说了一句话就被劈来的钢刀打断,连忙闪身躲避。 贾环见此人竟能与自己过上两招而不殒命,立即放弃其他猎物,追着他不放。 “保护王爷!”将士们连忙围过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搞不明白定国公为何会狂性大发。倘若再唤不醒他神智,他很有可能会将战场上的活物全部屠戮殆尽。他们毫不怀疑定国公有那个能力,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又是狂猛的一刀袭来,五王爷避无可避,只能咬牙赴死,却没料一根钢索从天而降,缚住那把钢刀,又有许多钢索接二连三缠绕到定国公身上。 定国公皱眉,只轻轻一扯便将千锤百炼,坚硬无比的钢索扯断。 五王爷抓住这一时机,迅速从他刀下逃脱,转头看去,却见战场上忽然出现五百精锐,个个手拿钢索朝定国公奔来,身上赫然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 扯断一根钢索又来两根,直耗费了三四百根钢索,才勉强制住定国公。见他扔掉钢刀用双手掰扯,其中一人高喊,“就是现在!快上!”倘若再让他挣脱,这里所有人都得死!定国公实在是太可怕了!传说他乃降三世明王下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常人哪有如此强横的力量! 一道黑影快速逼近,将一枚三寸长的金针扎入定国公后脑。他双膝缓缓跪地,终于昏了过去。 “你们对他干了什么?”五王爷扯住一名锦衣卫,厉声质问。 “奴才只是让贾公小睡片刻。皇上已经来了,正在大营等候,奴才这就把贾公带过去。王爷无需担心!”那人匆匆行礼,扛起青年消失在茫茫大漠。五百精锐随即从战场抽离。 三国联军早已被定国公杀得七零八落,军心大乱,正欲催马回撤。五王爷不可能错过这个好时机,只得咬咬牙,率兵追上去。 太阳逐渐向地平线沉去,将无边无际的沙漠镀上一层璀璨金光,却掩盖不了战争留下的绝望与苍凉。 五王爷风尘仆仆赶回大营,却见青年一丝不挂的躺在榻上,浑身插满金针。他已经醒了,却不能动,通红的眼珠翻涌着滔天的杀意,喉咙里挤出吽吽的气音,像一只野兽。 证圣帝坐在榻沿,定定凝视他,深邃的眼里流露出彻骨的疼痛。他的环儿会不会已经消失了…… “他怎么了?”五王爷僵立在原地,颤抖的嗓音里暗藏怯懦。他有预感,答案是他无法承受的。 “杀戮太过迷失了心智。”证圣帝咬牙开口,“朕当初便告诫你,不要再让环儿踏足战场!你却从未将朕的话放在心上!”他转头看去,眼珠同样布满血丝,那浓烈到有如实质的悲痛和怨恨让五王爷说不出话来。 帐内死一般寂静,直到青年又发出不甘的嘶吼,才让两人回神。 “贾环,你给朕醒过来!听见了么?”证圣帝捧住青年脸颊,在他唇上用力咬了一口,直咬出血才肯罢休。 五王爷上前两步欲拉开他,手刚抬起又缓缓放下。 证圣帝舔掉唇上的鲜血,低低笑了一会儿,忽然狠扇了青年一巴掌,又一巴掌,再一巴掌,那沉闷的响声显示出他力道不轻。 “别打了,环儿脸都肿了!”五王爷感同身受,嘴里嘶嘶直抽气。 “朕就是要打醒他!”证圣帝又扇了几巴掌,见青年不吼了,只用吃人的目光瞪视自己方摆手,道,“你放心,环儿不会受伤,他很快就会好起来。”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青年脸上的红肿就迅速消退。 五王爷惊讶的看着这一切,证圣帝却目露了然,继续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扇,累了便停下,捧住青年脸颊,细细密密的吻他俊美至极的五官,动作丝毫未见之前的凶狠,唯余温柔缱绻和如海深情。 五王爷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思忖半晌却找不出头绪。让他像老三那样一遍一遍的抽打环儿,他实在下不了手。 就这样过了一夜,当天边泛出第一缕霞光的时候,证圣帝通红的眼里终于沁出泪水,额头抵住青年额头,呢喃道,“环儿,我以前骗了你。我曾说过,当你失去意识,化身野兽的时候,便把你关起来日日投喂玩赏。那都是假的!倘若你不是我的环儿,只是一只毫无意识的野兽!我会亲手杀了你!我要亲手杀了你!你听见了么?” 他双手置于青年脖颈,一点一点施力,眼里交织着愤怒、怨恨、悲痛,与浓的化不开的爱意。 “你干什么?你放手!”五王爷悚然一惊,连忙擒住他手腕,却见环儿眼里的血丝正在缓缓退去。 两人同时怔愣。 “这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贾环咳了咳,嗓音沙哑不堪,“要真正杀死我,只能割下我的脑袋。记住了么?”他宁愿死,也不愿像丧尸那般活着。逃过了末世却逃不过变成行尸走肉的结局,那他重生一次又有何意义? 证圣帝长出口气,双手依然置于他脖颈,却卸去了全部力道,用力吸允他唇瓣,哽咽出声,“记住了,我这就带你回京!” 五王爷瘫坐在地上,听了这话才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拦阻。 证圣帝命太医将金针取掉,睨视五王爷,一字一句道,“朕早就说过,你护不住环儿。你只看到他强悍的一面,何曾看见他的脆弱?如今的他,只需一滴鲜血就能击溃!朕必须带他回京。” 一股罡风卷起门帘,将浓重的血腥味吹入营帐。证圣帝脸色一变,立即用凳子压住门帘,又取出一片龙涎香,投入香炉,然后走到榻边与青年十指相扣。 五王爷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竟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亦无能为力。 金针全部取掉,证圣帝用披风将青年裹住,打横抱起,朝营帐外等候的马车疾走。 五王爷追出去,眼里满是仓惶,直到车轮缓缓滚动才低声喊道,“替我好好照顾环儿!多谢了!” “环儿亦是朕的,何用你说,何用你谢?”清冷的嗓音随着漫天烟尘远去。 126番外3 证圣帝是一位雄才大略,目光高远的明君。他摒弃了先帝重文轻武的政略,提倡以武定国,以文安邦,文武并重;又有五王爷与定国公在外开疆扩土,横扫寰宇,令万国来朝。大庆百姓习武的热情近几年越发高涨。 批阅完奏折,证圣帝按揉眉心,问道,“环儿几时能回?” 曹永利连忙上前答话,“启禀皇上,大约还有三月才回。”见主子面带忧虑,紧接着宽慰道,“不过小小叛乱,应该不会出事。” “你不懂。”证圣帝淡淡摆手。 曹永利不敢吭声了,思忖片刻后笑着提议,“皇上您许久未曾出宫,不如回潜邸看看?当年您与三爷一同种下的毛竹已发了好几丛了。” 见不到真人,睹物思人也是一种慰藉。证圣帝紧皱的眉头松开,欣然开口,“替朕更衣吧。” 在潜邸待了两个时辰,又白龙鱼服在京中各处闲逛,证圣帝路过白梨堂时停了停,往里走去。 今日的曲目乃《群英会》,名角们粉墨登场,唱作念打,观众们掌声如雷,叫好不断,气氛非常热烈。证圣帝笑了笑,用十两银子包下最靠近前台的位置。环儿素来爱坐在这里,让小二上几壶好酒,一碟花生,明明听不懂,却摇头晃脑,自娱自乐。 想到这里,证圣帝低低笑了,扬手道,“小二,上几壶好酒,一碟花生。” “哎,客官稍等!”小二立马朝厨房跑去。 台上恰演到鲁肃放置假信的情节,台下接连有人叫好,嗓音十分粗狂。证圣帝抬眸四顾,问道,“白梨堂怎多了许多武人?” 曹永利小声回禀,“主子您忘了?今年乃三年一度的武举之年。” 证圣帝恍然,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些人中的某一位,很有可能成为他的贤臣良将。却见这些体格彪壮,面容刚毅的大汉们俱都身穿红色武服,袍角绣上金边,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更把一双又黑又粗的刀眉修成细长的斜飞入鬓的剑眉,看上去颇有些不男不女,花枝招展。 证圣帝忍俊不禁,看向萧泽问道,“他们怎将自己捯饬成这样?平白毁了通身的阳刚之气。” 萧泽嘴角直抽,低声解释,“他们这是在模仿三爷呢。三爷一身滚金红袍,一双细长剑眉,一张无暇玉颜可是大庆万千武人的终极想往。这已算是好的了,登记造册那天您没见着,入目全都是滚金红袍,一大片一大片的,差点没闪瞎属下的眼睛。” 说到这里,萧泽又忍不住揉了揉眼皮。 证圣帝以拳抵唇,笑叹道,“原来朕的环儿如此受人推崇。” 说推崇都有些轻了,该是崇拜才对。 说话间,进入白梨堂的客人越来越多,座位明显不够了。小二提议让客人拼桌。因证圣帝气度非凡,又有侍卫与奴才随行,一身衣袍虽低调却十分奢华,一看就知身份贵重。故而一直未有人敢上前叨扰。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看戏,却没料一名身穿红衣,十五六岁的少年大摇大摆走到跟前,敲击桌面询问,“这位仁兄,可否允我共坐?” 证圣帝抬眸一看,却见少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一双细长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桃花眼里波光潋滟。那么多人身穿红衣,唯独他穿出了热烈而张扬的味道,只是微微抿紧的唇瓣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这位仁兄,可否允我共坐?这一两银子算作谢礼。”他甩出一两碎银,本就抿的很直的唇瓣越发僵硬。 “请坐,我不缺银子。”证圣帝面上含笑,眼底里却划过一抹暗光。 曹永利与萧泽齐齐露出戒备的神色。 恰在这时,店小二端着几壶好酒与一碟花生上来了,得了打赏欢欢喜喜的下去。 证圣帝挥退欲上前伺候的曹永利,自斟自饮。少年也不与他搭话,只眯眼盯着台上,脑袋不时晃一晃,似乎十分沉迷。 片刻后,却是证圣帝先开口了,“小兄弟,与我喝一杯如何?” “我只喝最烈的酒,对梨花酿没兴趣。”少年撩了撩眼皮,态度很有些漫不经心。他本就长得俊美,此时显出一二分跌宕不羁,越发夺人眼球。 “小二,上一坛最烈的酒!”证圣帝冲店小二扬了扬下颚。 酒很快上来,少年仰头豪饮,随手将碗扔在桌上,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回味那甘醇灼喉的余韵。 证圣帝不着痕迹的打量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指尖微微一颤,态度却越发漫不经心,“既是萍水相逢,何需询问姓名?有缘自会相见。” 有缘自会相见?证圣帝细细咀嚼这句话,忽而轻笑起身,一言不发的离开。少年先是呆愣,等他走远才露出焦虑懊恼的表情。 证圣帝甫一进入马车,便对萧泽命令道,“朕白龙鱼服,秘密出宫,此人却能掌握朕的行踪,并有意接近朕。去查查养心殿的宫人,再查查他的背景。” 萧泽肃然领命。 少年也待不住了,付了银子匆匆回家,刚入正厅就被父亲揪住询问,“可遇见了?可说上话了?” 少年脱掉滚金红袍,神情很是不耐烦,“遇见了,说上话了,还问我名字。我得了您叮嘱,并没告诉他。” “好!甚好!”男人连连抚掌,语气欣悦。 少年扔掉红袍,厌恶的皱眉,“父亲,论起武艺,我敢说自己绝不比贾环差,凭实力完全能出人头地,为何要模仿他?我讨厌红色,讨厌他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样子!” “你讨厌又如何?只要皇上喜欢就成。儿啊,为父当初表错了忠心,这辈子再不能寸进,咱们家就靠你了!倘若皇上知晓你身世背景,势必会厌弃你,所以为父不得不出此下策。正如你所言,你能力、相貌、心性,样样不比那贾环差,早晚能得了皇上青眼,位极人臣。英雄不问出处,你且暂时忍耐吧。”男人苦口婆心的劝说。 少年思忖片刻,咬牙答应了。 ------------------------------------------------------------- 这日,证圣帝亲自前往校场观看武举。武举分为举重、骑射、步射、对垒四个环节,两百名举子已决出前十,由皇上亲自考校后再定下三甲。 十名举子跪地恭迎皇上,其中一人格外年轻,也格外大胆,竟微微抬头,用惊愕的目光朝御座看来,桃花眼睁得圆溜溜的,显得十分可爱。 此人乃诚意伯嫡子周瑞,亦是那日白梨堂共坐的少年。证圣帝冲他微微一笑,扬手道,“开始吧。” 举子一个一个上场,尤以那周瑞最吸引人目光。他力能扛鼎,武艺高强,箭术超群,博得了满堂喝彩。 证圣帝似乎对他十分感兴趣,特意叫到御前问话,得知他父亲乃诚意伯,脸上笑意稍减,最后只点了他为探花。 周瑞心中不服,回家后很是发了一通火,却没料次日便接到圣旨,将他招入锦衣卫。锦衣卫不受兵部管辖,由皇上亲自调配,实属亲卫中的亲卫,心腹中的心腹。入了锦衣卫,那真是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诚意伯欣喜若狂,周瑞立马心平气和了。 他虽然年少,但天赋异禀,根骨奇佳,自小便练就一身绝顶武艺,故而很快便在锦衣卫中崭露头角,被调到御前当差。天才人物往往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自傲自负,再加之周瑞家世显赫,更显得与旁人格格不入。 刚调到御前一日,他便明显的感觉到同僚在排挤自己,心里很有些烦躁,但更让他心绪浮动的却是定国公即将归京的消息。 周瑞与贾环从未有过交集,听了许多传言,对他实在喜欢不起来。世上哪有人能以一人之力抵御万军?简直是无稽之谈!不过因皇上宠爱,五王爷维护,替他造的势罢了!说到底,也就是个以色事人的奸佞! 思及此处,周瑞浮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交班后缓缓朝宫门走去。几名同僚也正值交班,勾肩搭背的走在他前面,其中一人低声道,“听说了么,定国公快回来了。此次平乱他刚到得战场,那些乱军便哗啦啦的跑了,三日后直接递了降书,竟是丝毫也不敢与他争锋。” “贾公那样的杀神,与他对战还需再长十个胆儿才成!还记得当年咱们去大漠擒他吗?好家伙,几百根钢索仅能缚住他两息,一刻钟内足足杀了上万人,血水都流成了河……” 其余人纷纷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瞥见身后的周瑞,连忙闭口不言。 周瑞冲他们颔首,径自去了,心中嗤笑道:几百根钢索仅能缚住两息,一刻钟内杀了上万人?这形容的是人还是鬼?果然是三人成虎,无稽之谈! ------------------------------------------------------ 三日后,平乱大军抵达京城。 一名太监轻手轻脚走进养心殿,躬身道,“启禀皇上,定国公、忠顺王殿外求见。” “把定国公请进来,把忠顺王赶走。”证圣帝放下御笔。 萧泽连忙遣了几名锦衣卫,将气急败坏的忠顺王架走。 证圣帝急匆匆走到门口,将信步而入的青年抱进怀里,又捧起他脸颊,细细看他眉眼,这才喟叹道,“幸好你无事。” 贾环嗤笑,“我能有什么事?倘若你许久不让我见血,我也一样会疯。” 证圣帝又是一声长叹,领他入殿后抱坐在腿上,紧紧将他嵌入胸膛。他的环儿是最强悍的,同时也是最脆弱的,那般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叫他不知该如何才能将他抓牢。 “我如果再发病,记得把我拉回来。倘若拉不回来,记得砍掉我脑袋。这事儿只有你能办,塗阙兮是靠不住的!”贾环咬住他耳朵,不厌其烦的叮嘱。 证圣帝勒紧他腰肢,默默点头,待他说完,用力吸允他绯红的唇瓣,大掌撩开他衣摆,往亵裤里探去。 殿内宫人早已见惯不怪,纷纷垂眸退走。周瑞看傻了,直愣愣的杵在原地。 “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走?”曹永利用拂尘抽他一下。 周瑞这才回神,急急走出去,一张脸涨得通红,直过了好半晌才消退,露出万分鄙夷的表情。果然是个以色事人的娈宠,偏要编造些谎言修饰名誉,也不怕把天都吹破了! 当夜,保和殿内举行了盛大的晚宴犒劳将士,又正值倭国与大月国使者来访,场面极其热闹。 证圣帝与定国公相携而来,座位只相隔数尺。 周瑞站在一旁护卫,不着痕迹的打量定国公。之前没注意,眼下在摇曳烛光中细看才发现,定国公的长相堪称‘绝世’二字,苍白的皮肤、艳红的嘴唇,极致的白与极致的红形成一种强烈的冲击力,令人看了头晕目眩,心如擂鼓。 他单手支腮,斜倚在案几上,神态十分惬意,眉宇间更有淡淡的,未褪去的春情,脖颈上印着几点红痕,不遮不掩,那慵懒而随性的姿态足以撩拨的所有人发狂。 这就是个人间尤物,难怪能将大庆最位高权重的两位主儿迷得神魂颠倒。 周瑞垂眸,敛去眼底浓浓的鄙夷。 证圣帝略说了两句便宣布开宴。贾环自斟自饮,连喝三杯后才瞥见对面表情阴郁的五王爷,冲他扬了扬下颚。 五王爷见心爱的人终于发现自己了,这才眉开眼笑,举起酒杯遥遥致意。 殿内响起一阵乐音,几名倭国舞姬身穿和服,脚踩木屐,抱着三弦琴,迈着小碎步,翩翩而入,深深鞠一躬后开始边弹琴边跳舞。 “脸怎么涂成这样?似鬼怪一般。”证圣帝忍俊不禁。 贾环瞥他一眼,道,“这几个还真是鬼。” “哦,怎么说?”证圣帝凑近了,看似在与定国公低语,实则轻轻吸允他耳垂。 周瑞的脸又红了,正欲撇开头,却见堂下的舞姬忽然扔掉三弦琴,从宽大的腰带里抽出软剑,朝御座袭来,那速度真快如闪电。 “保护皇上!”周瑞激动的大喊,抽出佩刀扑过去。 殿内群臣惊跳而起。 却见定国公微微一笑,拂袖掀翻桌上一碟花生。那几名舞姬应声倒地,抽搐不已。一息,仅仅只一息,刺杀便诡异的结束了。周瑞跑到近前一看,差点惊得握不住手里的佩刀。这些舞姬并没有死,只被硬物洞穿了手脚,失去了行动力。而那硬物,赫然是几粒沾了血的花生。 信手便能将几粒花生变成杀人的利器,倘若自己对上他,可有还手的余地?莫说还手,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像这几个刺客一样!周瑞扭动僵硬的脖子,朝定国公看去,这才发现他的那些同僚们一个都没有动,优哉游哉的站在原地,座下群臣也都纷纷朝他投去嘲讽的目光,好似他是个跳梁小丑,好似之前那场刺杀不过是个玩笑。 “把人带下去吧。” 证圣帝无疑解救了尴尬欲死的周瑞,他连忙躬身领命,与几个同僚将人拖下去审问。 行至天牢,把人架上刑架,才有一名与他稍微相熟的同僚低声道,“但凡皇上与定国公在一块儿,咱们就能开开小差,休息休息。有定国公在,任谁也伤不到皇上一根毫毛。没见咱们那么多人一个都没动么?就是那些朝臣,也不是被刺客吓的,却是被你吓得不轻。” 想到偌大的宫殿,就自己一个咋咋呼呼,扑腾来扑腾去,而定国公只需挥挥袖子便秒杀所有刺客,周瑞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年轻人有傲气是好事,却不能妄自尊大。实话告诉你,你就是练一辈子,也达不到定国公那样的高度。他不是凡人,咱不能跟他比。”同僚拍打他肩膀,继续道,“明天定国公必然来天牢审案,你且学着点儿,够你受用一辈子。” 周瑞呐呐点头,再不复往昔的眼高于顶,翌日竖着走进天牢,横着被人抬出来,衣襟上沾满呕吐的污物,接连好几月被噩梦惊醒。 打那以后,诚意伯再说他早晚有一天能超越定国公,他便默默走开。若是听谁诽谤定国公以色事人,他就立即上前啐那人一口,对定国公可谓推崇至极。 127番外4 贾政继承了梦寐以求的爵位,好日子没过几天就传来皇上收缴户部欠款的消息,且派遣锦衣卫一户一户抄家。 贾政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连忙朝正院跑去。 贾母歪在炕上小憩,新买的小丫头跪地给她捶腿。屋内的摆设虽然清空了,可看着比以前还亮堂,精致小巧的铜炉徐徐冒着青烟,氤氲出淡而清雅的香气。比之原来那个破败的小院,已然没落的荣国府简直像天堂。 “再用力点。”贾母满足的喟叹。 小丫头轻声答应,略用些力道。 “母亲,咱荣国府可有欠下户部银子?”贾政焦急的喊声打破了一室宁静。 “户部银子?似乎听国公爷说起过。怎么了?”贾母坐直了问道。 “皇上如今正在收缴户部欠款,拒不归还的没准儿会被抄家。母亲你快查查,咱家究竟欠了多少。”贾政频频擦拭额头的冷汗。 听说要抄家,贾母急了,连忙挥退小丫头,从箱笼里翻出一个陈旧的红木匣子,里面存放着房契、地契、账本等物,立下切结书后,贾赦便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 贾母将东西倒出来一一翻找,没发现欠条,正欲松口气,却见匣子底部还有一个夹层,打开来,里面是一本薄薄的账册,记下了贾府三代所欠款额,零零总总竟有一百六十多万两。 一百六十多万两是什么概念?在贾府全盛时期还款也得倾家荡产,莫说现如今早已败光了家业。贾母两眼一翻,就要厥过去。 贾政连忙掐她人中,一叠声的问她该怎么办。 “先等等看。那么多人借银子,皇上总不能个个都抄家。四王八公,他敢动哪个?到最后总会不了了之。”贾母笃定道。 贾政略放心了些,回到书房越想越觉得不妥,命新来的小厮去打探情况,当晚便得到神威侯抄了忠顺王府和南安王府的消息。又过了一天,另三位异姓王尽皆被抄家,世家大族纷纷主动上缴欠款,以求皇上从轻发落。 贾政彻底懵了,连忙跑到正院求救。 贾母死死盯着账册,足过了好半晌才惨笑起来,“好哇,我说贾环跟老大怎那般干脆,却是在这里等着呢!咱们得的不是爵位,而是祸端啊!去找赵姨娘,让她把银子还了!她是荣国府家生子,奴籍还挂在宗谱上,倘若不从,我便要让她身败名裂!” 贾政这才想起这茬,急忙跑去与王夫人商量。 能给赵姨娘找不痛快,王夫人自然是千肯万肯,与宣威侯夫人商量过后秘密杀到席上,却带着一身伤回来,将赵姨娘的所作所为加油添醋的转述了。 贾母悚然一惊,厚着脸皮去宁国府翻阅宗谱,却见上面哪有赵姨娘一家的名字,就连贾环也被单独分了出去,完全与荣国府无关了。 “这,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赵姨娘是政儿侍妾,她除了奴籍又与夫主义绝,政儿怎么连丁点风声都没听见!你们怎能自作主张?”贾母指着贾珍鼻子质问。 贾珍耐着性子解释,“当时是大内总管曹公公亲自督办的这事儿,说皇上要给神威侯一个清清白白的出身。皇上都开了口,我又有什么办法?老太君莫恼,再恼也就这样了!实话告诉您,咱们府上也欠了二百多万两,我这儿也在想办法呢。” 贾母失魂落魄的回了荣国府,立马翻出账册点算家资。贾政起初也很着急,可几天后竟让贾母莫再筹银子,只管安安生生享福,自己则整天往宁国府跑,也不知在捣腾什么。 万寿节那日,贾政命厨子弄来一桌好酒好菜,将全家人聚到一块儿。连灌了两壶酒,他略有些醉了,见贾母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摆手笑道,“今儿是个好日子,该笑一笑才对。过了今晚,那一百多万两欠银便不是个事儿了,且新帝登基,我也起复有望,早晚能恢复荣国府的荣光。” 贾母几个先是怔愣,随即异口同声的惊叫,“新帝登基?” “是啊,太上皇对证圣帝十分不满,联合四王八公要罢免他,推九皇子上位。我这几日与珍儿他们便是在商议此事。”见贾母忧色更甚,贾政紧接着宽慰,“母亲莫担心,无事的。上有太上皇坐镇,下有四王八公支持,又有五王爷重兵围困皇城,定然能成事的。” 贾母垂头不语,宝玉懵里懵懂,唯独王夫人抚掌大笑起来,连声道天无绝人之路。 一家人睁眼等到下半夜,果然听见外面兵荒马乱,闹闹哄哄,待天空泛出鱼肚白的时候,连忙遣小厮去打听情况,带回来的却不是喜讯,而是晴天霹雳。 “九皇子败了?四王皆下了大狱?神威侯现如今正带着锦衣卫满城捉拿反贼?你可打听清楚了?”贾政连连质问。贾母与王夫人面如土色,摇摇欲坠。宝玉再懵懂也知道,贾家又要大难临头了! “回老爷,小的都打听清楚了,不光四大王,满城勋贵十之三四都入了狱,九族亲眷尽皆收押。皇上今早已颁下圣旨,明言对反贼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小厮肯定的点头,趁贾政呆愣的时候一溜烟跑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一家子可能也牵涉其中,此时不跑就只能等着被砍头。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贾母先是呢喃,随后举起拐杖狠狠抽打贾政,怒骂道,“你这个孽子!好好还款也就是了,大不了拿爵位去换,为何你要掺合此等杀头的大罪啊!你可把咱们一家子害苦了!我的宝玉还未成亲,还未生子,还有大好的前途,全都被你毁了……” 长那么大,贾政还是第一次遭受母亲责打,一时有些发蒙,等他回神的时候,却见许多拿着剑戟的士兵冲进来,二话不说便将他们捆成一串,硬拖出去,踉踉跄跄行至宁国府,却见府中浓烟四起,满目疮痍,景象更为惨烈。 贾政连忙撇开头,不敢再看。 天牢里早已人满为患,故而不分男囚女囚,统统塞在一起,入目的全都是熟悉的面孔。一条阴森昏暗的过道通往最里面的刑室,每天都有人被带进去,然后便是惨绝人寰,连绵不断的嚎叫。有的被半死不活的送回来,有的变成尸体扔出去。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贾政与贾母几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绝望中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真是不经玩,从明天开始便将他泡进血水里,总要把他晕血的毛病治好才行。” 好些人出声附和,语气十分谄媚。 贾政抬头去看,却见贾环穿着一件滚金红袍信步走过,手里拿着洁白的帕子擦拭五指,身边围着许多官员,看服饰皆是一二品的大员,对他莫不卑躬屈膝,敬畏不已。 他所过之处接连有囚犯磕头,嚎哭道,“贾公饶命哇!贾公我是冤枉的,求您明鉴啊……” “贾公?”贾政十分愕然。 与他相熟的一名囚犯讽刺道,“现如今他已是定国公了,真正的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你养的好儿子!” 贾母听了浑浊的眼睛爆射出精光,立马排开众人挤到牢门边,哭喊道,“环哥儿,求你救救我们吧。谋逆乃诛九族的大罪,你与我们可是直系血亲啊!” “切结书上不是写了么,大伯把爵位和家产让给你们,你们与本公,与大伯彻底断绝关系。皇上那里已是备了案的,绝不会牵连本公一丝一毫。如此,本公还得多谢你们的贪婪呢!幼时未曾给予半点温情,反几次三番的谋害本公性命,如今落了难才来攀附,这样的直系血亲不要也罢。”贾环只冷冷睇她一眼便去的远了。 刑讯官员听了这番话,对贾府几人自是半点优待也无。 贾母瘫软在地,刑部一名官员讥讽道,“倘若当初你们没谋害定国公,现如今的贾府也不知会何等显耀,跃居大庆第一世家也是早晚。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他一径摇头,一径去得远了。 贾政沉默半晌,忽然暴起猛掐王夫人脖子,嘶吼道,“毒妇,都是你!为何你要害环哥儿!咱家落都这等田地都是你的错!你去死!” 王夫人用尖利的指甲抠挠他手背,迫使他放手,辱骂道,“如不是你与贾珍几个厮混,搅合进这谋逆之事,咱家怎会遭难?你也有脸怪我!嫁给你这个窝囊废,我才倒了八辈子血霉!” 两人厮打在一起。贾母与宝玉抱头痛哭,牢里众人麻木的看着这一切。 在绝望的等待中,圣旨终于下来了,直接参与谋逆者诛九族,间接参与者视情况而定:或斩首示众,或流放千里,或打入贱籍。 贾政人微言轻,只与贾珍吃过几回饭,得了些内部消息,罪名并不严重,故而被判流放。贾母因受不住打击,又年事已高,很快病死在牢里,还是贾赦来收的尸,办了个体面的葬礼。王夫人与贾宝玉被打入贱籍,拉到菜市口发卖。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更散发出浓浓的恶臭,宝玉这辈子还未如此狼狈过,丝毫不敢抬头见人。王夫人仓惶四顾,在人群中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高喊,“兰哥儿,好孩子,快救救祖母与你宝二叔!” 只要贾兰肯花十两银子把他们买下,他们就自由了! 贾兰走到两人跟前,一字一句低语,“当初你们先是迫我母亲自缢,后又将我们丢弃,今日我也不会管你们死活。临别送你们一句话——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你们且受着这份因果吧!” 话落,他头也没回的走掉。 王夫人拼命喊他,见他果真不理才捂住脸痛哭流涕。宝玉不停呢喃着‘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这句话,忽然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 128番外5 迎春的夫家是太仓县当地有名的望族,家财万贯,仆役成群,什么都有,就缺一点权势。故而她公公花大价钱买了个员外郎的虚衔,延请名师教嫡子读书,又给他聘了家世没落的贵女为妻,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她夫君姓顾,名苑军,长相俊秀,身材挺拔,很有些才气,就是话比较少,让人捉摸不透。但在迎春眼里却也正相宜,两人和和气气,平平淡淡,日子倒也过得。唯独一点,她婆婆乃市井出身,眼皮子浅,为人又刻薄,对嫁妆不丰的迎春很看不上。 因贾琏在太仓当县令,镇得住,迎春新婚头一年过得十分舒坦,却没料天降横祸,一场洪水不但冲垮了太仓堤坝,也将贾琏送入了冤狱。 贾赦四处借银子赎人,实在无法只得找迎春帮忙。到底是自己哥哥,迎春就是再老实木讷,也壮起胆子,前往正院寻公爹和婆母。 “不行!”婆婆李氏一口否决,“他犯得可是贪赃枉法的大罪,就是填再多银子也白搭。我没怨你这个扫把星给咱家招灾带祸已算是厚道,你还好意思开口借银子?” 迎春跪在堂下,用祈求的目光朝公公和夫君看去。两人各自撇开头,不愿说话。 李氏越发刻薄,拍案道,“倘若罪名落实,听说是要诛九族的。要银票没有,休书却能给你一封。军哥儿,立马给她写……”她朝儿子看去。 顾苑军连忙摇头,“母亲不可。糟糠之妻不可弃,她母家刚遭了难,咱们就一纸休书断绝关系,旁人会如何看待儿子?倘若给儿子安一个薄情寡义的罪名,指不定会影响科考。这事儿再看看吧,真到了那步田地,咱们再来处置。” 李氏一听会影响儿子仕途,不得不熄了心思。 已经跪到腿脚麻木的迎春猛然抬头朝夫君看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她原以为这人对自己有情,她原以为这人会是自己一辈子的依靠,却没想到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他不休弃自己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怕坏了名声。 迎春慢慢垂下头去,苦涩的笑了。 借银子的事不了了之,两人一个去了书房,一个回了后院,久不见面。自此以后迎春成了全府的笑话,不尴不尬的存在。莫说几个颇为得宠的通房,就是粗使丫头也能对她大呼小叫。 离了顾家就没了活路,迎春只能忍耐,反正她在贾府也是这般过来的,早已经习惯。这日婆婆又将她叫到正院辱骂了一通,临走告诉她,军哥儿将要纳新妇了,乃她娘家侄女儿,有媒有聘有嫁妆,是正儿八经的贵妾,让迎春日后好好相待。 迎春强笑答应,回房后躲进帐子里痛哭了一场。哥哥入狱,母家将破,夫家不仁,一切的一切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行尸走肉一般过了十多日,眼看府里张灯结彩,宾客迎门,却是顾家找来冰人要向李家下聘了。这般隆重循礼,不似纳妾,倒更像是娶平妻。迎春木着脸,默默承受所有或同情怜悯,或讥笑嘲讽,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小厮们正要抬聘礼出门,却见路上驶来一辆马车,缓缓在门前停稳,王善保家的掀开车帘跳下来,大声喊道,“二姑娘,快快随我回家,琏二爷出狱啦!” 迎春木然的表情这才变了变,惊问道,“我哥哥出狱了?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环哥儿回京了,现如今已获封神威侯,兼掌銮仪卫事大臣,妥妥儿的一品大员。他一句话,那苏州太守巴巴的跑到牢里给咱们琏二爷认错,咱们贾府又有望啦!二姑娘,还愣着干啥,快上车,一家人都等着你团聚呢!”王善保家的对顾府一群人视而不见,上前几步将呆愣中的迎春拽上马车,扬长而去。 前来贺喜的宾客里有几个行商,消息十分灵通,惊呼道,“您家的媳妇与神威侯还沾着亲?” 顾员外这才回神,反问道,“神威侯是何许人也?” “你竟连神威侯也不知道?那飞头将军总该晓得吧?” 飞头将军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骁勇善战的名声早传到海那头的大月国去了。仅用一年时间就灭了巴彦部,踏平了西夷皇廷,立下不世之功,威望更胜之前的大庆战神五王爷。 这样的神人,竟与自家的儿媳妇沾着亲?顾员外心脏狂跳,冷汗直流。 李氏见识浅薄,丝毫不知前朝政事,听了两人对话竟还笑眯眯的,甩帕子道,“出来就好,咱家总算不用受牵连了。还愣着干啥,快把聘礼抬出去,莫误了吉时!”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苑军忽然开口,“不下聘了,都抬回去!” “对对对,不下聘了,赶紧抬回去!各位乡亲,对不住,今日家中忽发变故,累你们白来一趟,顾某在此向各位赔罪,还望海涵,还望海涵。”顾员外好声好气的将宾客送走。 顾府对贾娘子如何,大家心里都有数。瞅瞅,家里刚遭了难,立马就给儿子娶平妻,不但糟践了贾娘子,也重重打了贾家脸面,却没料把阎王爷给得罪上了。此时顾府倘若坚持去李家下聘,那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 宾客们很能理解顾员外的心情,拿回贺礼后陆陆续续走了。 李氏一回屋就大发雷霆,“为什么不下聘了?我侄女儿还在家中等着呢!你们让她今后如何见人?我如何有脸回娘家?你们是要逼死我啊!” “别闹了,再闹你就是要逼死咱们一家你知道吗!”顾员外狠狠拍打桌面,见李氏被吓住了,这才使人去打听贾家跟神威侯的关系。却原来神威侯名唤贾环,正是荣国府二房庶子,与二房撕破了脸,与大房却关系融洽,这些年一直都有来往。这回贾琏遭难正值他归京,使人将他捞了出来。 顾员外听了小厮回禀,惊出一头一脸的冷汗。李氏这才隐约觉出不对,期期艾艾问道,“神威侯是个什么玩意儿?” “母亲慎言!神威侯不是玩意儿……”顾苑军连忙闭嘴,思忖片刻后道,“我这么跟您说吧,您觉得太守大不大?总督大不大?巡抚大不大?” 李氏连连点头,这些可都是封疆大吏,跺跺脚也能叫地抖一抖,不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可以企及的。 “那贾环之前任兵马副元帅,掌控天下一半军权,太守、总督、巡抚到了他跟前只配给他提鞋。现如今封了神威侯,又兼任掌銮仪卫事大臣,就连皇上的安危都由他负责,说他权势滔天也不为过。他若对咱家不满,只需一句话,多的是人替他收拾咱家,满门覆灭只是早晚。”顾苑军表情格外凝重。 顾员外拢在袖中的手一直抖个不停。 李氏这才怕了,一边抹泪一边急问,“我之前那样苛待迎春,可该怎么办呀?当初怎么偏偏相中这尊大佛,真是瞎了眼!” 顾苑军吐出一口浊气,笑道,“母亲眼没瞎,却是前所未有的亮堂!攀上这门好亲,儿子今后何愁不飞黄腾达?母亲赶紧去准备礼物,我这便登门向娘子赔罪。娘子性情温顺和婉,定会原谅我的。” 李氏这才想起自家也算攀了一门显贵,哪里还记得侄女儿,连忙去准备厚礼。 却说迎春回家后与邢夫人抱头痛哭,一时有道不尽的委屈,诉不尽的苦楚。贾琏问明情况后怒气勃发,遣人将顾苑军打了回去,却也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和离。 所幸贾家今时不同往日,钱财、权势、人脉,样样不缺,压制一个顾府跟玩儿似得,即便如此,却也要迎春自个儿立起来,否则也是一辈子受苦。 贾琏立马花重金给迎春雇了一位宫里来的嬷嬷,按照命妇的标准好生□□了两日,等顾苑军再来赔罪便命他在院外跪了两个时辰,这才让迎春回去,自个儿带着一家老小归京。 迎春表面木讷,实则耳聪目明,既看清了顾苑军的真面目,自然不会对他抱以期待,本着凑合过的心态回了顾府。 公婆对她态度大变,亲热中还带着谦卑,顾苑军也一反常态,不但推了亲事,还把几个通房全都赶走,日日歇在正房。府里的仆役见了太太也都毕恭毕敬,不敢造次。 这样尊贵的日子过久了,又有嬷嬷言传身教,迎春逐渐由木讷变得灵动,由老实变得坚毅,及至怀孕后,更是把全副心血投注在儿子身上,把顾府所有人视为无物。 贾琏因查办江南河道贪腐案立了大功,升任苏州太守,没几年又调入京中任户部侍郎,官越做越大。神威侯更是不到一年又擢升为定国公,简在帝心,位极人臣。昔日的荣国府垮了,却又立起来定国公府,权势远非贾家先祖可以比拟。 迎春的腰杆子挺得更直,越发过得肆意。期间顾苑军中举,在贾琏的帮助下谋了个好差事,自此更不敢在迎春跟前拿大,府里一个通房侍妾也无,得了个‘妻管严’的混号。 作者有话要说:完了,没番外了。感谢大家一直陪我走到现在,挨个儿么么哒!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而不用梦见各种故事情节,激动的落泪/(ㄒo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