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郑九煞
  标签:美强、HE、甜宠、渣受
  简介:
  玩弄清纯男大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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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朔第一次看见傅纭星,正在街边抽烟。
  少年高,瘦,俊俏,肤白如玉,背着黑色的琴盒,一双长腿比广告牌上的模特更晃眼。
  程朔掐灭手里的烟,心扑扑直跳,想要得到他的欲望冲破眉梢。
  后来,傅晟坐在桌前,黑色西装,衬衫纽扣系到顶,鼻梁挺,眉眼深,架着一副细框眼镜,薄唇勾勒出疏冷的微笑,黑卡摆在程朔面前。
  “卡里有一百万,离纭星远一点。”
  程朔接过卡,漫不经心地笑,“离他远点可以,离你近一点成吗?”
  傅晟微不可见地挑起眉。
  再后来,关系撞破,少年红着眼质问为什么要放弃他选择别人,程朔懒洋洋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一抬头,楼梯口站着个清瘦男人,气如松竹,眉眼如墨,一如十年前的初恋,勾得程朔晃了神。
  紧接着,他听见傅纭星喊了那人一声‘柏叔叔’。


第1章
  咔嚓一声,火舌急不可耐地舔上烟,程朔吸了一口,靠着树干吐出一圈白蒙蒙的雾气。
  二月份的江庆岁暮天寒,两天前刚下了场小雪,脚下的草坪还是湿漉漉的。这会儿正值黄昏,远处的天已经席上一层淡淡的橘黄,文火灼烧着身边的云。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隔着厚重的夹克外套响声发闷,程朔屈着腿,找了一个更舒服的角度分散小腿的支撑力,把手机掏了出来。
  蒋飞:到学校了吗?
  蒋飞:见到苗苗了没,她没生我的气吧?
  蒋飞:朔哥,我亲哥,你就说我工作实在走不开,晚上回家给她赔罪[大哭]
  第三条是刚刚发过来的,新鲜热乎。
  程朔已经能看见屏幕另一头蒋飞着急忙慌的样子,单手慢悠悠地打字:还在等。
  江庆一中的下课铃是钢琴曲,经典的《致爱丽丝》,比他高中那会儿粗暴刺耳的打铃听着让人身心愉悦许多。下了课的学生陆陆续续朝教学楼外面涌,程朔不想被看见,朝树干后面侧了侧身,倒是找回了点高中时候躲着老师偷摸抽烟的感觉。
  蒋飞:我等会有两节课,没法看手机,有情况你就给我发消息,苗苗要是生气了你先哄两句,帮我说点好话,改天请你喝酒啊。
  程朔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眉,请他喝酒?蒋飞在他那赊的酒钱都能买下一瓶轩尼诗XO了。
  不过多年好友,他还是给了对方一颗定心丸:放心吧。
  蒋苗苗上个月参加市里的奥数竞赛,得了个二等奖。
  好消息刚一传来,蒋飞已经拿着大喇叭搞得整个朋友圈都知道了这件喜事,很是得瑟地沾了妹妹的光,偏偏到了颁奖的前一天出了岔子。
  蒋飞这个月在健身房的业绩不达标,请假的天数早用完了,要是再翘班,估计下个月就要被扫地出门喝西北风。距离他被上一家健身房踢出来,还不到两个月时间。
  为了不让自己的兄弟一个月失一次业,程朔便接过了这个忙。
  蒋飞家为数不多的智商估计全都遗传进了蒋苗苗脑子——不但差点给错他学校地址,下课的时间也搞错了。程朔已经在这儿等了二十分钟,消消乐冲了十关,唯一的安慰就是在好友里的排名上升了两位。
  本来他是没想着要在学校里抽烟,不想刚才来了个男老师,猫着腰在旁边匆匆抽了两口烟就又回去上课,把程朔好不容易压了一周的瘾又勾了上来。
  最终战胜了薄弱的意志力。
  一根烟快抽尽,程朔抬手看了眼表,五点半,蒋苗苗应该快下来了。
  脚底板站得发麻,他只能把重量挨个分压在左右脚上,面无表情地咬着烟,心里早把不靠谱的蒋飞鞭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远远传来脚步声朝这里挨近,才解救下了蒋飞一条小命。
  这块在教学楼后方的偏僻草坪几乎没什么人会经过,二十分钟里也就来了一个抽烟放风的男老师。
  程朔没有把这动静放在心上,打算把抽完的烟头弹进路边的垃圾桶,刚站直就听那两道脚步停了下来,好巧不巧,正在他靠的这棵树后面。
  “傅纭星,你能等会吗?我有事和你说。”
  女声文静又温柔,应该是在这里上课的学生。
  “什么事?”另一道男声就稍显得冷淡。
  程朔大概有些意识到外面两人打算聊些什么,无声地收回了探出去的一只脚,把烟重新放回嘴里,收敛了呼吸,没忍住朝树后很快地瞥了一眼。
  穿着校服的女生长得和声音一样柔美,另一个男生则被身后的黑色琴盒挡住了大半身影。约莫一米八的个子,白衬衫,西装裤,肩宽腿长,凭借背影也能瞧出是一个清俊的少年,黑发下露出半截细白的后颈。
  程朔盯着那一抹白,舌尖抵了抵濡湿的烟嘴,尝到一丝更苦涩也更醇厚的尼古丁味。
  女生似乎是被这声冷淡的回复削灭了自信,望向他后背,故作轻松地扯开话题:“你这琴背着重不重?等会颁奖的时候要放在哪里?”
  “后台,”傅纭星言简意赅,“快要开始了,你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等会结束了大家打算出去聚餐庆祝一下,傅纭星,你要一起来吗?”
  女生绝对是花了极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躲在树后的程朔都能听出她声音里没藏好的颤抖,忐忑地等待被邀请一方的回答。
  就连程朔都被挑起了一丝好奇。
  傅纭星看着女生微红的脸,没有起伏的语调淡淡戳破了她的期待:“结束后我有事情。”
  “......好吧,没事,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礼堂里应该快开始了,我先过去了。”
  女生埋下头,估计是心里不好受,匆匆走了。傅纭星等了一会儿缓步跟上,走前,他偏头乜了一眼旁边草坪上静悄悄矗立的槐树,叶片在风中轻晃,蜻蜓点水般将视线收了回去。
  程朔终于能够顺畅地呼吸,过去把早就抽完的烟弹进了垃圾桶,兜里的手机这时猝不及防响起来,程朔暗骂一声,本能地捂住口袋,再抬头,那道背着琴盒的背影已经走远。
  偷听墙角不尴尬,尴尬的是被抓包。
  但愿没被那个男生听见。
  没有等程朔看一眼是谁挑在这么好的时候给他发短信,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在那只手靠近前程朔已经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抑住躲开的冲动,故作吃痛地嘶了一声,满足了偷袭者的期待。
  “女侠手下留情。”
  蒋苗苗女侠满意地收回手,眼睛滴溜溜地在程朔周围转了一圈,“你怎么躲在这里?害我找了好大一圈,我哥呢?”
  程朔把手机揣回兜里,搁置下了看消息的事,“你哥今天工作走不开,让我过来陪你领奖,他说晚上回去再跪下来给你赔罪。”
  “啊?”
  蒋苗苗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走在前面,“早知道这样前两天就别说会来陪我啊,又食言,谁要他跪......”
  程朔伸长胳膊往蒋苗苗肩上一压,身上雅淡的古龙水味也一并席来,侧头笑了笑,“不想你朔哥陪?”
  “也不是,”蒋苗苗说,“你和我哥都能来就最好了。”
  “那像话吗?人家都是父母陪着,我和你哥走在一起不被当成两口子?”
  本来还愁眉苦脸的蒋苗苗没忍住笑出了声,“也不是不行,朔哥你来给我当嫂子呀?”
  程朔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很是勉强地啧了一声,“算了吧,看着你哥下不去嘴。”
  “等我回去就告诉我哥你嫌他丑......”
  嘀嘀咕咕一路,总算是把人给哄好了。
  他们来得有点晚,礼堂里几乎已经坐满了人。蒋苗苗等会要上台领奖,忙先去了后台,程朔坐在了前排专门留给家长的位置上,左右手边都是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女,他一张年轻面孔混在里面有点打眼,惹来了几道注视。
  还好颁奖很快就开始了。
  不愧是市里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一个简简单单的颁奖流程都弄得有模有样。程朔给台上的蒋苗苗拍了不少照片,一并给蒋飞发了过去,他现在应该还在给学员上课,手机没在身边。
  程朔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后面几排学生不知为什么传来一阵被压低的躁动。他撩起眼睛,被台上的打光晃了一下,半晌重新聚焦,追随那道不疾不徐上台的身影,谈不上是惊讶多一点还是惊艳更多。
  居然又见面了。
  白衬衫,西装裤,那个十分钟前刚拒绝了一个女孩的......年轻帅哥。
  傅纭星迎着台下各色注视走上了领奖台,从容不迫地与校领导合影握手。他把话筒往上调了一调,未见稿子就径直开始了演讲,扩音器把清冽流畅的吐字送至偌大礼堂的每一个死角,从程朔的左耳进去,右耳出来。
  舞台的灯光凝聚在傅纭星脸上,似乎更亮了一点,大概连机器也偏爱这张老天精雕细琢的作品——白得透亮,鼻梁与眉心骨的连接如同雪山高高隆起的峰,哪里都是淡的,合在一起却成了上等的山水墨画。一双淡褐色的眼睛扫过观众席,带着股少年人的冷傲。
  一张写满了养尊处优的脸。
  程朔的思绪就像一根突然跳开的保险丝,熔断再连接。他猜到那个男生应该挺帅气,校园里总是少不了一两个受女孩追捧的天之骄子,但没有想过会那么的......叫他都怔了几秒。
  压在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声,把程朔的神经拉了回来,铃声来得不太巧,刚好在傅纭星说完一句话后停顿的那几秒间隙,离的近的家长看过来一眼,程朔回了个抱歉的笑,打开勿扰。
  傅纭星沉静的眼眸始终目视前方,仿佛并未注意台下的暗涌。
  演讲后面的内容程朔一概没有听进去,过去上学碰到这样一开就半小时的集会,他都跟蒋飞和几个狐朋狗友跑到校外抽烟放风。今天的时间却一眨眼似的飘过,没等程朔回味过来,周围的学生家长已经陆续离座。
  吵嚷的礼堂人头攒动,傅纭星的身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程朔还在搜寻,蒋苗苗带着同学撞进了视线,满脸洋溢着笑容,“朔哥,我和我朋友说点话,你等我一会儿再走行吗?”
  程朔做足了一个好哥哥应有的态度,“你们聊吧,我去外面等。”
  傅纭星应该也不在礼堂里了。
  等他走远,朋友拉住蒋苗苗的衣袖激动地晃了晃,“苗苗,这是你哥吗?好帅啊!”
  “不是,这是我哥的朋友。”蒋苗苗纠正,在朋友羡慕的眼神下有点小骄傲,“其实也算吧,小时候他和我哥经常一块带我玩,和亲哥没什么差别啦。”
  “我也好想有个哥哥......”
  程朔走出礼堂,把闷了半小时的一口气从胸腔徐徐放出,掏出被静音的手机,几条刚发进来的短信都顶着一个毫不意外的备注。
  第二次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
  方屿:你在哪里?
  方屿:我去酒吧找你,杜文谦说你今天不在。
  方屿:你能不能回我一下消息?已经两个星期了,你别这样不理我好不好?
  方屿:程朔,我知道你看见了。
  ......
  程朔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手机刚贴耳,方屿委屈又惊喜的声音传了进来,背景里放的的确是酒吧里的音乐,随着方屿的走动越来越模糊不清。
  “刚才在忙。”
  程朔的口气让人有些琢磨不准他到底是说真话还是假话,方屿咬了咬唇,想要抑制住质问的冲动,但还是没忍住泄出一点尖锐:“你都不在酒吧,能忙什么?”
  “这不是忙着给你回电话吗?”
  程朔笑了下,慢步走下台阶。倒不是心情有多好,他心烦的时候也喜欢用这副腔调膈应人。其中的差别方屿几乎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指甲不安地刮着手机壳背面。
  “晚上......去你那里吃饭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程朔突然很没意思。
  他和方屿半年前在健身房里认识,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了方屿搭讪背后真正的心思。刚好那时他身边也空了一段时间,于是一拍即合。
  本来一切都很好,直到最近一个月,方屿莫名其妙把他看得很紧,每天发消息不说,甚至隐隐提了几次要搬过来同居的念头,程朔心底响起了警铃。
  当初说好只是玩玩,随聚随散。他还不想这么早开始一段认真的关系,哪怕方屿各方面都很称心——年轻,好看又懂事。但当这样一个方方面面都不错的情人开始认真地侵入他的生活,就变得不这么可爱了。
  处理起来也不难,程朔轻车熟路地冷了方屿两个星期,他本来以为方屿能明白他的意思,但现在看来是想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有点不合时宜的,程朔脑海里浮现了傅纭星刚才站在演讲台上的身影。刚出象牙塔的少年,应该还很年轻,比他小了十岁也不是没有可能。方屿就比他小四岁。
  程朔一直偏爱年轻漂亮的那一款,在这上面倒是很专一。
  那个叫做傅纭星的男生,几乎完完整整长在了他的审美之上。
  就是看着好像有点难追。
  方屿并不知道此刻电话里的沉默代表了什么,更不知道程朔脑海里的想象早就换成了另一个少年。他再也无法忍受,带上了哭腔:“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不要不说话。程朔,对不起,我们能不能......”
  “方屿。”
  程朔打断了他,方屿顿时不再吭声。
  他隐隐猜到接下来会听见什么,想要把耳朵捂住,又不甘错过程朔的任何一句话,哪怕他已经知道——耳边这道声音已经没有了任何温情与留恋。
  程朔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好像在说晚上去哪里吃饭一样简单。
  “我们分了吧。”


第2章
  等蒋苗苗依依不舍地和朋友讲完话从礼堂出来,程朔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台阶下方,见到她抬手示意,全然看不出一点刚刚分了手的模样。
  “走吧,我快饿死了。”
  蒋苗苗火急火燎地蹦下了最后两阶台阶,拽住程朔的胳膊往校园门口疾走。
  程朔收起手机跟上蒋苗苗的步调,想起了方才偷听到的话,“晚上不和你同学出去聚餐吗?得了个大奖也该好好庆祝。”
  “本来是要去的,但你不是说我哥今晚要来给我谢罪吗?我就给拒绝掉了。”
  蒋苗苗回头狡黠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程朔失笑,已经能够想象到蒋飞等会儿回家后的盛况,想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把蒋苗苗的脑袋,“别把你哥欺负的太狠了。”
  “知道知道。”蒋苗苗嘀咕着把刘海捋正。
  走出一段路,程朔下唇动了动,很自然地开了口。
  “刚才在台上演讲的男生是你同学吗?”
  “哪个?”蒋苗苗仰起脸,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程朔指的是谁,“你说傅纭星吗?他是我们前一届的学长,已经毕业了。”
  程朔不觉得意外,大概是傅纭星的气质就与台下的高中生有着天壤之别,剩下一点疑问:“那怎么还来你们学校?”
  “他数学好呀,被老刘请来当外援,给我们恶补了好几天题,这次能拿奖也有他一半的功劳。喏,你看。”路过学校布告栏,蒋苗苗拉住程朔,左手往那儿一指,“还是优秀毕业生。”
  难以遮掩的羡慕。
  程朔看向布告栏上张贴的四寸照,应该不是傅纭星的近照,棱角更青涩些,远不及真人惊艳,但打一眼望去仍然是满排照片里最好看的那一个。
  “你问他干什么呀?”蒋苗苗钝钝地反应了过来。
  程朔单手插兜慢慢走着,想着该找什么理由能听起来冠冕堂皇一些,“没什么,他......”
  吐出去的字就像个拴着绳子的弹力球,蹦出去又猛地被拽了回来,一并把下面要说的话给撞回胸膛。
  蒋苗苗顺着程朔停顿的视线望过去,傅纭星走在零落的行人中间,太突出,周身似乎设有一道屏障,唯独他周围没有一个人靠近。
  “说曹操曹操......”
  蒋苗苗的感叹还没有落地,耳边就被程朔丢下句‘等我一会儿’,然而没等这‘一会儿’开始作数,程朔又折了回来,冲她促狭地伸出掌心,“苗苗女侠,借哥一支笔呗。”
  蒋苗苗依然是懵的,但手上的动作却很利索,从书包里翻出来一只粉色圆珠笔,还是新的。
  傅纭星低首看了一眼腕表,离六点半还剩下两分钟,脚步不由加快,蓦地一道磁性的男声从身后叫住了他,每一个字都装有精确的定位,极富指向性地钻入耳里。
  “同学,这支笔是你掉的吗?”
  傅纭星回过头,视线在程朔手中的那只圆珠笔上晃了一眼,触及上面粉色的卡通小猫图案,眉心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不是我的。”
  他冷冷地答道。
  程朔把笔从容地收进外套口袋,上前两步站在傅纭星面前,“我知道不是你的,只是想要找个借口和你搭话,希望你别介意。”
  说罢浅浅勾了一下唇。
  措词很真诚,笑容也是。作为搭讪的开场白让傅纭星稍感一点意外。
  他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男人。
  江庆冬季的白昼向来短暂,六点半的天空已经覆上一片厚重的乌云,好在有街灯得以照亮脚下的路,包括面前的人。
  程朔无疑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有一副相当有型的骨相,与时下流行的奶油小生不同,脸部线条很有棱角,放在人群中也相当具有攻击性,不做表情的时候便是一股充斥着荷尔蒙的冷劲。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抽烟的缘故,上嘴唇很薄,即便抿平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也会从眼底攀上来。单看五官应该要归为正气凛然的那一类,与气质搭配在一起就多了抹痞气。
  帅归帅,但哪里都和‘纯良’两个字沾不上边。
  一如刚才演讲时带给傅纭星的第一印象。
  家长席中,大概连程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有多么惹眼。尽管如此,傅纭星眼底没有任何波动,等待对方的下文。
  程朔敛了敛嘴角的弧度,不想显得过分热切吓到了人,“刚才你在台上的发言讲的很好,我妹妹是这里的学生,这次竞赛拿了二等奖,今天我是陪她过来领奖。忘了介绍,我叫程朔,蒋苗苗是我妹妹,你应该认识她。”
  还要多谢蒋苗苗送上来的信息了。
  傅纭星不知道是否想了起来,顿了一会,道:“你有什么事情吗?”
  好熟悉的回答。
  程朔想起了那个被拒绝的女生,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发笑,当然,是带点自嘲风水轮流转的笑,“本来是想和你道个歉,在你发言的时候我手机忘记关,响了一声,不好意思。”停了停,移向傅纭星身后,“琴盒是GEWA的吗?很漂亮,我也很相中这一款,可惜在国内不好买。”
  傅纭星捏着肩带的五指微微收拢,很快松开,“对,你也弹吉他吗?”
  程朔知道找对了方向,微笑更真挚了两分,“算不上,会弹几首简单的曲子,只是对这方面很感兴趣,所以私下一直有研究。我有一家酒吧就开在平南十街,每周四和周六有乐队过来演出,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带朋友过来玩。”
  搭讪嘛,对方不爱说话那就只能多谈点自己了。
  程朔还想继续聊下去,但可惜,学校并不是一个搭讪的好地点。
  平常他至多在酒吧、健身房或咖啡馆里认识一些新人,这些人里有的能看对眼,有的成了朋友,也有的没有下文。他这副厚脸皮估计就是靠这么千锤百炼才磨练出来的。
  也正因此,他看得出傅纭星此刻没有深聊下去的兴趣,在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往下瞥了两回,那个角度,也就只可能是在看腕表上的时间。
  要联系方式应该是没戏了,程朔有点可惜,并不恼,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黑底烫金的名片上印着程朔的名字,酒吧名称Basement用英文花体字烫印在右下角,Logo是简笔画,一只背着吉他的甲壳虫。
  傅纭星低眸看了三秒,伸手接过来,交接时指尖与程朔的食指轻碰,非常快的一下。
  他看向眼前的男人,程朔笑吟吟的眼底没有一点异样或是轻浮。
  错觉吗?
  衬衫没有口袋,傅纭星把名片放进了西装裤前袋。
  “我知道了。”
  程朔适宜地后退了一步,“你还有事情吧?那就不打扰了,下次见。”
  虽然有没有这个下次,现在还不太好说。
  目送傅纭星走远的背影,程朔松懈下板正的肩膀。蒋苗苗跑上来,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傅纭星的影子再盯住程朔,“朔哥,你都和他聊了什么啊?那么长时间。”
  “看他的琴盒不错,想找他要个链接。”
  “真的假的?我怎么觉得......”
  程朔一把勾住蒋苗苗的脖子,把一米六的小姑娘几乎整个提起来往前走,“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不是还要回家吃饭吗,再不走天要黑了,你哥还跪着呢。”
  “慢点慢点!”蒋苗苗吱哇乱叫。
  两道影子渐行渐远。
  隔着一条马路,车流不息。傅纭星望着路边不知停靠了多久的黑色迈巴赫,抿了抿唇,跨过车流伸手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将琴盒放平压在双膝上。
  “迟到了十分钟。”
  男人低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傅纭星并未看他,淡淡道了句:“抱歉。”
  汽车平稳行驶,舒缓的钢琴曲与傅晟身上经年不散的沉香弥漫在车内每一个角落。傅纭星有点喘不过气,车窗降下一条缝隙,清凉的风灌入,后斜的视线正好掠过街道旁程朔和蒋苗苗骑上摩托车的身影。
  那个刚才借由一支笔和他搭讪的男人此时正把一枚粉色头盔压在了小女生的脑袋上,大约觉得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被蒋苗苗用力踢了一脚。
  傅纭星想起了那只圆珠笔上的卡通小猫。
  很喜欢粉色吗?
  画面跟随移动的街景一闪而过,比梦短暂。
  傅纭星关上车窗,手指探向兜里那张黑色名片,棱角有点锋利,轻触一下,一刹那想要丢弃的念头似乎也被这锋利的边角划破,把手抽了出来,平置琴盒上。
  傅晟银丝镜片下的余光横来一眼,接着落回掌上平板里的工作汇报。
  “怎么了?”
  “没事。”


第3章
  程朔拔下摩托车钥匙习惯性先勾在指尖晃了一圈,推开Basement的正门,台上乐队正好演奏到今夜上半场的最后一首曲目。
  一段漂亮的电吉他solo引来全场欢腾,气氛在此刻攀上了最后的高潮。
  程朔脚底踩着节拍一路穿过周六晚上熙攘的人群,单臂支颐靠在及腰的吧台,朝调酒师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一杯干马天尼,摇匀,不要搅拌。”
  擦拭玻璃酒杯的Joey头也不抬,“这里是酒吧,不是电影片场。”
  碰了壁的程朔悻悻地收回手摸了摸下颌,叹惋道:“你的幽默细胞被酒精消灭了吗?”
  “老板,我只是一个调酒师。”
  Joey面无表情地搬出了他的至理名言,不过放下玻璃杯后,手腕利索地捞过一瓶干型味美思,马天尼的灵魂之一。
  角落的音箱播放起摇滚歌单,乐队成员陆续下台,休息一会儿再继续他们今晚的下半场表演。
  等待调酒的过程中,程朔肩膀突然搭上来一条沉甸甸的胳膊,侧过头,杜文谦穿着一套略骚包的酒红丝绸衬衫,披了件西装外套,笑容在酒吧昏沉的灯光下煞是风流,“大忙人,这几天跑哪里去了?”
  程朔板起腰,收起了一点不正经,“家里有点事,已经处理好了,除夕前我不会再离开店里。”
  杜文谦轻拍了下他的右肩,示意放松,“我没有说你的意思,快过年了,每个人都很忙,不是只有你请假。坐下聊?”
  “好。”
  程朔从Joey手里接过调好的干马天尼,道了句谢,上唇刚贴到冰凉的液体眉毛先做出了反应。
  又没有加威士忌。
  杜文谦瞧见他拧眉,提议:“要换一杯吗?”
  酒的味道并不赖,程朔摇头。
  “刚才和他开了个玩笑,没什么事。”
  杜文谦对此算不上赞成,“你现在也是酒吧的老板了,对员工应该严肃一点,玩笑开多容易和工作混淆。”
  程朔伸长手臂随性地搭上了沙发靠背,半开玩笑半认真:“在吧台里他是老大,我哪有什么话语权?下回应该让你来帮我点,他不敢不从。”
  杜文谦不置可否,眼底的笑意彰显他被程朔这番话捧得很熨帖,“你就是对底下这些人的脾气太好了。”
  Basement的装修主打复古工业风,单铺了层木地板,墙壁刮的是最原始的粗糙水泥。墙上贴满了六七十年代有名的摇滚乐队照片,还有来这里喝酒的客人用拍立得记录下的画面,无一不签着酒后龙飞凤舞的字。
  另一面墙头则层层叠叠张贴着电影海报,搭配旧市场里淘来的画,在昏暗的灯光下透着午夜微醺的氛围,那些悬挂画框的钉子都是程朔一年前站在梯子上挨个敲进去的。
  他是Basement的老板不假,但这个头衔他顶多只能戴一半。
  酒吧实际的拥有者是杜文谦这个家大业大的富少爷,程朔每月拿着分红,更像是被聘来看店的店长。
  除了平南十街的这爿店,杜文谦名下还有不少夜店酒吧,估计这位大少爷自己都记不得到底开了多少家,刨去成本,总归绰有余裕。
  除了工作上的事,杜文谦平常很少来Basement走动,找他喝酒一般也会提前联络,程朔不免有点好奇今晚有什么事情需要当面交代。
  “上周你不在店里,方屿来过好几趟。”仿佛知道他在腹诽,杜文谦开了口。
  程朔顿了一顿,仰靠在沙发上慢慢回味金酒残留在舌根的烈性香气,“他不会再来了。”
  言下之意清晰不过。
  杜文谦毫不意外地挑了下眉,招呼路过的服务员,要了一杯金汤力,没有就程朔的回答再延伸出任何追问。
  “有新目标了?”
  “算是吧,能不能发展下去还不好说。”
  杜文谦说:“稀罕,看来这次是上难度了。”
  程朔闷笑了两声,“得了,别再拿我开玩笑。”
  酒上来了,乐队也回归到台上的位置。杜文谦嘬了几口酒,终于进入闲聊后的正题:“林歇已经接受了节目组的邀约,准备周一带着乐队去公司把合同签了,估计以后不会再来了。有什么想法吗?”
  纵使程朔早有准备,心还是不免突跳了一下。
  半年前,他在中央广场挖掘到了正在街头演出的林歇几人。彼时,这支半路出家的乐队还在过着有了这顿没下顿的漂泊生活,倒是有个很好听的名字,1号尾箱。
  和傅纭星聊天时他有句话没有说谎,那就是他的确不懂音乐。当时只觉得这支乐队的演奏风格很合胃口,加之酒吧刚刚起步,需要一个拿得出手的卖点,最重要的是,1号尾箱的出场费是他所能找到最便宜的。
  于是就这么草率地拍了板。
  事实证明,程朔的眼光好得出奇,仅半年时间,Basement在演出的带动下收益可观,就连热播的音乐选秀节目都朝这支后生乐队抛出了橄榄枝。
  “挺好的。”程朔沉吟,食指规律地轻击腕下支撑的沙发扶手。
  朋友能有更好的前途,无论如何都值得一句恭喜,只是......
  “快过年了,现在要招募一个新乐队可能需要点时间,我明天上网看看,让其他人也帮忙留意一下。”
  “尽量年前定下来。”杜文谦一句拍板。
  肩膀沉下来个不轻的担子,程朔稍微有一点头疼,捏了捏眉心,右手习惯性伸进裤子后头的口袋里摸烟,结果摸到了一根薄而扁的长条,是他前两天第无数次为了戒烟而塞进去的口香糖,再然后,才记起来酒吧禁烟。
  只好又把手抽了回来。
  杜文谦摸了摸西装口袋,掏出一盒没抽完的烟,朝程朔挑眉,“陪一根?”
  程朔饮尽杯里剩下的酒,起身说道:“走。”
  平南十街是江庆有名的酒吧一条街,晚上十点,Basement外面几家霓虹灯牌依然灯火通明,隐约传来蹦迪的舞曲。冷空气顺着敞开的外套直灌入领口,把人冻出十二分精神。
  程朔借了杜文谦的打火机,拇指一压,火苗倏地跃进一双黑黢的眼。
  吞云吐雾间,大脑清明了不少。
  距离他将那张留有联系方式的名片递给傅纭星已经过去一周时间。这一周里,他没有收到任何电话,好友申请抑或短信,不免感到一丝自我怀疑。
  他上次找的理由应该足够冠冕堂皇,没有太心急,也没有暴露自己的企图,顶多最后没忍住用指尖撩拨了傅纭星一下,刚上大学的小孩难道还能这么轻易就把他的演技识破了?
  还是单纯的忘记了,对他不感兴趣?
  程朔抽着烟郁闷地猜测,想来想去没有结果就又去想招新乐队的事情还无从下手,仿佛在两个相连的死胡同里来回踱步。
  朦朦的烟雾散去,烟抽到尽头,程朔散漫的目光兀然刺破薄雾,被一群从远处走来的身影牢牢攫取。
  看到从出租车里下来的两个女孩,傅纭星察觉到了不对。
  “任天晨,你真的把傅纭星给约出来了?我还以为你在骗我呢。”
  林梦如的嗓门很大,把心虚的任天晨说红了一张脸,一扭头,对上了傅纭星冷郁的双眼,额头更是心虚地直冒汗。
  “不是说来接你一个朋友吗?”傅纭星说。
  任天晨支支吾吾,“那什么,是朋友,小如她闺蜜挺喜欢你的......哎傅哥,别走!”
  被拦下的傅纭星看着任天晨苦着一张娃娃脸,朝他声泪俱下:“我好不容易才约到小如,你现在走了,她一定会知道我讲了大话,以后都不会跟我出来约会了。傅哥,看在我高中帮你收了那么多情书还因为替你拒绝女生挨打的份上,帮我这一回吧。”
  傅纭星沉了沉气,说:“我十一点前要回家。”
  任天晨坚毅地束起三根手指,“你等会找个借口溜了就行,就一会儿,我发誓!”
  傅纭星绷紧的唇角向下压平,两个女孩朝这里越来越近,最终,他没有选择让场面变得不好收场。
  四人打了简单的招呼,轮到傅纭星,只是冷淡地点了下头。
  林梦如说:“我和妍妍打算去前面那家酒吧街打卡一家很多人推荐的酒吧,听说氛围很好,你们喝酒吗?喝的话一起?”
  任天晨摇着尾巴贴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附和道:“还等什么,走呗。”
  两个人走在前面,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另一个长发女生不免就和落单的傅纭星走在一起。
  她很紧张,心怦怦跳,想要说些什么缓解尴尬的气氛,尽可能轻快地介绍起自己:“我叫周妍,是庆大文学系的,也是在一中念的高中,和你同一届,不过你可能对我没有什么印象。”
  傅纭星说:“是没有印象。”
  回答不带贬低的意味,但这份冷淡的坦诚还是让周妍有一点受伤,等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任天晨要是和你说了什么玩笑话你不要当真,如果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去的话......可以早点回去。”
  最后几句讲得相当违心。
  傅纭星还未开口,前面的林梦如终于从手机收藏里翻出来了酒吧地址,嘟囔着:“叫......Basement,地下室?好像新开没多久。”
  傅纭星脚步一顿。
  周妍不明所以地停下来看他,傅纭星抬脚继续向前,说:“没事。”
  在这之后,便不再接对方更多的话。
  平南十街两旁的霓虹灯把整条街道映得亮如白昼,程朔觉得此刻真是应了蒋苗苗那句‘说曹操曹操到’,也不管是他的脑子开了光还是手里的烟开了光,在傅纭星四人进店前,上前笑着打了个招呼。
  “四个人吗?”
  任天晨点头,“对。”
  程朔与傅纭星的视线隔空很快地碰了一下,又错开,一种怪异的默契在无形中生长。程朔侧身抵开了玻璃门,边引他们进去边说:“现在客人很多,只剩靠近门口的位置还有空,一样能看见乐队,没关系吗?”
  “没关系,”林梦如说,“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程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怎么了?”
  “我朋友说这里的老板可帅了,看来看去,应该说的就是你,没想到现在开酒吧也要点颜值。”
  面对年轻女孩的调笑,程朔只是勾了下唇回以同样的夸赞,余光瞥向落在最后面的傅纭星,发现他稍微出神的目光停顿在了台上演奏中的乐队。
  光线骤暗,无法识清傅纭星的表情。
  四个人在酒吧里落座,程朔拿来酒单,给几个酒桌小白讲解起不同酒的差别,由于桌子太矮,不得不屈身才能听清彼此的声音。
  傅纭星坐在靠边的位置,程朔搭在沙发上的小臂无法避免贴到他后背,男人身上的气息如薄薄的砂纸时而擦过,带来雨后松木淡薄的香气。傅纭星板直脊背稍向前倾,不着痕迹地避开。
  察觉到傅纭星的小动作,程朔暗暗发笑。
  他是会吃人吗?
  想罢,程朔偏头望向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傅纭星,“想要喝点什么?”
  不想再得罪傅纭星的任天晨自作主张揽下了话头:“他等会就走,不喝酒。”
  他自认为拒绝得很潇洒,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后脑勺有点发凉。
  程朔没有坚持下去,继续向两个女生推荐起度数偏低的鸡尾酒。然而不一会儿,服务员将酒端上来,原本点的三杯酒却莫名多出了第四杯。
  “是不是拿错了?”周妍问。
  服务员将最后一杯酒摆在了傅纭星面前,贴心地附上注释:“这杯玛格丽特是我们老板请您的。”
  玻璃酒杯闪映出傅纭星影影绰绰的轮廓,隐匿在幽暗下。
  台上乐队奏起The Who的《Go To The Mirror!》,当主唱低吟到那句‘See me, feel me, touch me, heal me’,傅纭星抬头望向不远处吧台,程朔得到感应一般举起手里的酒杯朝他微笑着隔空轻碰,动了动唇。
  笑容在迷幻的摇滚与光影下亦幻亦真,一点轻佻,一点勾人,于英俊的眉眼中融聚成了另一股独特的吸引力。
  音乐充斥着这片属于夜晚的庇护所,听不到其他更多声音,程朔的声息仿佛就贴在耳畔,吐出一阵又一阵呼吸,温热的。
  傅纭星读懂了他的唇形。
  ‘玩的开心’
  反应过来的任天晨睁大了眼睛,问道:“傅哥,你和刚才那个老板认识吗?他怎么还送你酒,自来熟啊?”
  傅纭星拿起那杯泛着淡青色的玛格丽特,杯口的盐粒随入喉的龙舌兰在口中融化,像烧了一把烈火,喉结抵触地上下滑动,终于在三秒后,尝到橙子酸涩的回甘。
  “不熟。”他答道。


第4章
  乐队演出在晚上十一点正式收尾,欢腾过后,酒吧新来的客人不复早些时候往来不息。
  傅纭星解开卡在喉结上方的纽扣,勾指扯了扯衣领,在窒闷的光影下释放出几缕迷朦的酒气,似有若无贴着喉壁。
  桌上几支玻璃杯已经见底。
  骰子噼里啪啦撞击摇动的塑料杯,喝得不亦乐乎的任天晨三人在酒精作用下闹成一片,没有谁注意到傅纭星无声离席。
  酒吧外,冷风阵阵。
  傅纭星低眸扫向屏幕上的数字,11:09,再眨眼,跳成了10。指腹摁紧手机边沿,太用力,以至于尖端褪去一点暖色。
  点开置顶备注为‘哥’的联系人,冰凉的手指打出一行字。
  :和朋友在外面,晚点回去。
  盈盈青光映在傅纭星眼底,掀起一丝波澜。
  拇指抽动,把这句话又一个字一个字删去,退出后,给司机发去了酒吧地址。
  程朔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携着几股酒吧里的热浪朝他靠近,“要回去了吗?”
  傅纭星对上身侧不请自来的男人,没有作答,程朔解释了下去:“你朋友说你十一点前要回家,现在已经过点了,没事吧?”
  傅纭星将手机插进口袋,淡淡道:“没事。”
  声音经过一杯酒的摩挲,比平常更低沉一点,与周身冷淡干净的气质构成了微妙的反差。
  “你有门禁吗?”程朔耳朵麻了一阵,“都上大学了,家里怎么还要管你几点回家。”
  问题稍微触及隐私,没有经过太多思考就脱口而出,其实更是一种狡猾的策略。
  程朔不想让傅纭星太早发现他的企图,干脆装出贴心大哥哥的样子,把每一句探索的欲望都裹进从容不迫的关心里。
  他不知道,这份坦然有的时候反而更加让人无从招架。
  傅纭星眼神暗了暗,言简意赅:“家里人不放心。”
  “你不住学校宿舍吗?”
  “嗯。”
  程朔笑了下,“怎么不搬出来住?跟朋友在一起可自在多了。”
  傅纭星平淡道:“都一样。”
  一样要事事报备。
  和现在所过的生活没有差别。
  深夜的风大起来,吹散程朔额前几撮碎发,扎着脸不是很舒服,但无暇拨开。
  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后面要说的话。
  冷风撩动傅纭星解开的衬衫领口,两片单薄的布料被挑弄成任意形状,往下,皮肤是冷白的,酒精晕开一层浮于表面的淡粉,铺张在上。
  周围光线微暗,看不太清,只有一片薄薄的剪影从挺拔的山根连绵到颈线,也知道很好看。
  作为当事人,傅纭星似乎并未注意这道出格的风景。
  程朔收回稍有停顿的目光,仿佛不经意的。
  有点醉了啊。
  把重量稍稍抵在身后的墙面,热意驱散些许,程朔开了口:“今晚的表演还喜欢吗?忘记问你对摇滚感不感兴趣。”
  似乎回想起今夜的演出,傅纭星滞了一会,如实答道:“还不错,那个贝斯手弹得很好。”
  程朔投来刮目相看的一眼,“你会弹贝斯?”
  “弦乐的指法有共通性,掌握了以后不难学。”
  傅纭星轻描淡写。
  程朔想起被他丢在卧室角落吃灰的那把吉他和当初练了十天惨不忍睹的手指,心虚地摸了摸下颌,笑了起来,“很厉害啊,考不考虑来我们店里做兼职?”
  傅纭星仿佛听不出来这是一句玩笑,“你的乐队怎么办?”
  “他们要往高处走,我这家小店留不住有本事的人,不过风水不错,在这里工作过的人都能走好运,”程朔说,“你要是想来,随时欢迎。”
  说话时,他始终盯着傅纭星的侧脸。
  从小到大傅纭星习惯被各式各样的眼光打量,有的冒犯,有的羞怯,程朔的注视似乎远不同于校园里那些温顺、怯懦的少女。里面是藏在一池温水下的暗涌,蠢蠢欲动,等待某个谁也未知的时机。
  傅纭星望着街对面低俗配色的霓虹灯牌,敛了敛薄而淡的眼睫。
  不应该再聊下去,这不是他平常的作风。
  但或许是看在那杯味道不错的酒的份上,也许,几滴酒精渗入进了控制语言的那一根神经。
  默了半晌,傅纭星问:“能走运吗?”
  程朔意外他的接腔,反应也很快:“准备好来给我打工了?”
  傅纭星不知道程朔为什么突然低头笑起来,抿了抿唇,没有忍住又一次破戒:“很好笑吗?”
  程朔抱着胳膊斜靠在墙上,上扬的唇角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疏懒地笑道:“我现在不就走了好运吗?”
  耳边的风声倏然间更大了一些,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聒噪的电音,夹在棉絮一般的风里闷闷震响。震荡出一丝余热,顺着指尖窜过傅纭星全身。
  任天晨带着两个女生从酒吧出来,门口的对话止步在这里。
  几个大学生没敢放开肚子胡喝,但仍然不胜酒力,脸蛋都是红扑扑的。任天晨嚷嚷:“原来你们在这里,刚才我去结账,怎么已经付过了?傅哥,是你结的账吗?”
  程朔直起脊背,顶着傅纭星微暗的眼神,泰然自若,“你们是傅纭星的朋友,今晚我请,下次过来玩可以多叫上几个同学,我们店里经常搞活动,人多酒水更划算。”
  林梦如从任天晨背后探出脑袋,喜滋滋地说:“一定一定,这次是我们沾了光了,谢谢傅哥,谢谢帅哥老板。”
  “我姓程。”
  任天晨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表情严肃,“谢谢程老板!”
  程朔被这几个喝醉的大学生弄得哭笑不得,心情很是趣味,看了眼身边唯一还算清醒的傅纭星,哪知避开了他的目光,冷漠的神情仿佛在说‘我不认识他们’。
  程朔唇角很快地提了一下,掏出手机,转身提议:“那加个微信?”
  三个人轮流上来扫程朔的二维码,傅纭星站在原地,没有动。几颗脑袋围聚在程朔身边聊天,时而发出笑声,简直就像一群毫无防备的小鸡仔抱团取暖。
  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
  一个晚上,就把他身边的人都收掇得俯首帖耳。
  傅纭星将手插进口袋,缓缓握住了手机。
  程朔从包围圈里走过来,“你打算怎么回去,要我帮你打辆车吗?”
  今晚他喝了不少酒,尽管早些年练就了千杯不倒的酒量,到现在没有一点醉意,但送人回家终究不安全。
  更重要的,是不急于一时。
  傅纭星蓦然松开握着手机的五指,涌上一丝莫名的可笑,回绝了好意:“不用了,我的司机在路上。”
  旁边醉醺醺的任天晨插了一嘴:“程老板你放心,傅哥有人接的,我们叫的车到路口了,先走了!”
  “路上小心。”程朔叮嘱了一句。
  目送三人坐上出租车离开,周围再一次沉寂下来。程朔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冷漠下来的傅纭星,有点琢磨过味来,调出二维码,递到傅纭星眼皮下,“扫一下。”
  “什么?”
  “你说呢?”
  傅纭星双手插兜站着没动,僵持的这点冷劲落在程朔眼里有点可爱。
  明明就想要,干什么不说?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挑战过这么有意思的人了,足够新鲜,所以,也足够有耐心等待傅纭星决定。
  黑色迈巴赫在一个拐弯后驶向平南十街,远光灯照射进来,傅纭星终于抽出手臂,冷脸扫开屏幕上的二维码,抬眼,便撞入了程朔似笑非笑的眼底。
  就好像掉进了某个预谋已久的陷阱,懊恼一晃而过。
  “刚才你朋友加的是酒吧的工作号。”
  程朔突然说。
  “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不要告诉他们。”
  傅纭星悬在屏幕上的拇指顿了一秒,然后,按下海绵宝宝头像下方的好友申请。
  工作日晚上,蒋飞难得不用带学员,约了程朔一块儿到他们常去的按摩店。
  自从毕业了工作,他俩出来不是喝酒唱歌,就是去按摩店松筋骨,在同龄人的爱好里算占了两个极端。
  程朔每次去倒只是简单地按按背,蒋飞做健身教练,身体更有需求,每个月不拔次火罐心里都不踏实。
  老师傅的手劲大,按起来先疼再舒爽,浑身的穴位都给寥寥几下打通了,程朔趴在床上,眯着眼睛就快睡着。
  “朔儿,醒着没?”
  等师傅出去带上门,蒋飞用上课传纸条的音量唤道。
  程朔头也不抬,“别那么喊我。”
  蒋飞嘿嘿笑了两声,“这不是有点问题,来请教一下情圣。”
  一听这语调,程朔眼皮撩了撩,猜了八九不离十,“有情况了?”
  蒋飞挠挠刚剃的寸头,不是很好意思地清了一嗓子。
  “差不多吧。”
  程朔手臂交叠支起上身,“不得了了,老树开花。”
  “你才老树,”蒋飞呛道,“我最近新带的一个女学员,好像对我有点意思。上次你替我陪苗苗去领奖,我就在给她带课,上课的时候问了我好多感情问题,这周末还想约我出去吃烤鱼,你说我要不要答应?”
  “蒋苗苗要知道你为这事放她鸽子,能把你打死,”程朔调侃道,“这不是挺好的吗?”
  “是不错,她长得可漂亮了,性格也好,”蒋飞拿两根手指比了段小小的距离,“就是年纪比我大一点,而且已经有老公了。”
  程朔没想到蒋飞是在这里等他,扭头打量起好友傻呵呵的脸,实在是应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句话,“你打算做小三?”
  蒋飞急眼了,一动,背上的火罐也摇摇欲坠,差点掉下去一个,“还没做呢,别说的那么难听,你给我支支招,这种情况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下去啊?”
  “你问我也没用,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这一点上,程朔自诩还算有底线。
  确定发展一段关系前,他会明确对方的单身状态,掺合进多角恋是一件愚蠢的事,无论是抢一个人还是被抢,简直就像商场大促销时贴着打折标签的物品,让人失去兴致。
  这明显不是蒋飞想要听到的答案。
  “那你也搞过不少人,多少比我有经验。”
  “我要是真劝你别去,你听吗?”
  房间里顿时没了声音。
  按摩师傅进来,给蒋飞拔下到火候的罐子,蒋飞被一通打击,终于决定反击回去:“你那个小男友呢?怎么感觉好久没见,又分了?”
  “你觉得呢?”程朔跳过了正面回答。
  蒋飞从理疗床上坐起来,活动了两下手臂筋骨,“你要这么说,肯定是没戏了。”
  程朔笑了笑,没说话。
  “我什么时候能有你这么豁达,”回击不痛不痒,失败告终,蒋飞感叹了一声,“朔儿,教教我,怎么样才能做个冷酷无情的渣男,让漂亮姑娘都对我爱而不得?”
  程朔耐心指导:“第一步,重新投胎。”
  “滚吧你。”
  按完肩背,刚站起来整副骨头都轻了两斤,程朔拢了拢快滑下去的浴袍,弯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发现十分钟前有个来自林歇的未接电话,回拨了过去。
  “在忙吗?”林歇接起来问。
  程朔瞥了眼旁边自顾自欣赏肌肉的蒋飞,眼尾抽了下,回答:“在按摩,有什么事?”
  “周四是我们最后一次演出,杜哥打算结束后在酒吧里办个欢送会,大家吃吃喝喝聊聊天,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程朔坐下来揉了揉压乱的头型,笑了下,“我还能反对吗?你和乐队说,周四晚上我请客,都放开肚子吃,酒挂我账上。”
  林歇失笑,“行,我会转告他们的。”
  “那你先忙,周四见,”程朔顿了会儿,“忘了恭喜,以后见面就真是大明星了。”
  “谢谢,”林歇的声音很真诚,比在台上唱歌要柔和许多,“那周四见。”
  电话挂了,蒋飞已经穿好衣服,“谁啊?”
  程朔头也不抬地在工作群里发公告,“乐队的,他们要走了,周四办个欢送会,来吗?”
  “你请客?”
  “请,给钱包放放血。”
  蒋飞意动地扬了扬眉毛,很快又耷拉下来,嘀咕:“算了,杜文谦那厮肯定也在,不想看着他那张老脸下饭。”
  程朔打字的动作停了一下,听见这话忍不住好笑。
  两年前,他和杜文谦认识靠的就是蒋飞在中间牵线搭桥,那段算得上艰苦的日子,如果没有这一两个朋友在身边扶持,不知道单靠他自己要多久才能挺过来。
  结果现在他和杜文谦成了合作伙伴,关系融洽,最先认识杜文谦的蒋飞反而怎么看人怎么不对付。
  三个人的友谊太拥挤,没成想最后把块头最大的蒋飞挤了下去。
  公告发出去后,群里冒出一水的表情包,具象化地表达了大家对免费派对的欢迎。程朔返回列表往下拉了拉,找到沉在底部昵称为一颗星星的头像。
  备注是他自作主张填的,很符合傅纭星的形象。
  孤零零悬挂在万米高空,夺目而有距离感,勾的人想要伸手去摘。
  程朔早过了发早安晚安吃了没的年纪,自从周六晚上在酒吧门口加上联系方式,他和傅纭星谁也没有主动给对方发消息,跟暗暗较劲似的。
  两面之缘,到底只比陌生人强上一点。
  程朔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添上一把火,边想,边打出了空白页面里第一条对话。
  :周四晚上有时间吗?


第5章
  周四这天下了场小雨,走在路上到处一股泥土的潮湿气。程朔下车一不留神,短靴踩进Basement门口的水洼,进门前,匆匆蹭了两下入口处原木色地毯。
  “我迟到了没?”
  程朔脱下皮衣外套随手丢在沙发靠背,从门口进来的几步路走得干净帅气。
  员工们纷纷喊了句朔哥,林歇起身,作为这次欢送会的主角递过来一杯酒,“外卖还在路上,你这时间卡的刚刚好。”
  “谢了。”接过酒,程朔环视了一圈这个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欢送会。
  酒吧上下所有员工加起来不到十人,减去两个缺席,堪堪坐满一张大沙发。酒和小吃拼盘摆上桌,该有的气球鲜花横幅一样不少,都是过去节日活动剩下来的边角料,反一面用加粗马克笔写上乐队的名字,正派上用场。
  程朔踢开跑到脚下的粉色气球,“本来这次情人节活动我还想拿去年的道具充数,现在全被你们挖出来用了,又得重新买。”
  年轻员工和他关系好,开玩笑:“二月破财,朔哥正月初五记得拜拜财神爷。”
  程朔挑了下眉,“想我也给你的工资破破财吗?”
  男生立马捂着嘴逃窜,旁边看热闹的几人笑起来。
  音箱放着悠扬的乡村音乐,契合今晚主题。程朔屈腿坐在沙发中间挨着林歇的空位,“杜文谦没来吗?”
  林歇指了一下桌上的手机,“好像跟人在约会,我让他带过来,反正多个人热闹,还没有回我。”
  程朔弯腰从果盘里摘了颗葡萄丢进嘴里,心领神会。
  干夜场工作最难保证的就是洁身自好,近墨者黑的道理谁都明白。
  杜文谦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不是玩的最花的那个,但绝对算不上正人君子,单就有钱这点,足以让莺莺燕燕疯了般往他身上扑。
  至于那些比起钱更看重体验感的,就都往程朔这里扑了。
  在这方面他还是挺佩服杜文谦的,真能做到不走一丁点儿心,身边历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脸都没记熟就说再见。
  记得一次喝酒,他和杜文谦就这个话题聊过几句,当时杜文谦似乎是这么说的:“我这样做是为了她们好,在一段关系刚有苗头的时候分开,犯不着日后弄得太难看。论残忍,我比不过你。”
  程朔对这个理论持反对态度,他不劈腿不骗人,热恋半年三个月等新鲜感褪去后好聚好散,很残忍吗?
  好像是有一点。
  程朔咽下嘴里嚼碎的葡萄,微酸,调头问起了林歇:“节目什么时候开始录制?”
  林歇说:“再过半个月,还不知道有哪几支乐队会去,导演让我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多练练。”
  “到时候是不是你在台上唱,下面的导师背着身,觉得好听就一按按钮,为你转身?”
  “差不多吧,”林歇被程朔的比划逗笑,差点呛到,“有导师,但没有那么戏剧性,这一套已经快过时了。”
  贝斯手从门口取外卖回来,满不在乎地接道:“用不着那么认真,反正就上去玩玩。”
  程朔不认为这件事可以这么儿戏,他和乐队其他成员的关系远没有林歇那么好,不轻不重提了个醒:“都上电视了,怎么不想拿个第一名玩玩?”
  “这种节目都有暗箱操作,第一名轮不到我们头上,能混个脸熟就不错了。”
  作为主唱也是乐队的支柱,林歇显然比年轻的贝斯手考虑更多,打断进来:“不管怎么样,借程老板吉言,争取拿第一。”
  程朔举起果汁和他碰了碰,揶揄的笑意浮在眼底,“酒吧的未来靠你了,发达以后别忘记回来打广告。”
  “一定。”
  放下酒,林歇瞥见程朔杯里喝了一半的果汁,随口问道:“今晚不喝点吗?”
  程朔说:“胃不舒服,就不喝了。”
  总没办法直白地说,他是为了等会儿能有机会送人回家才不碰酒的。
  关于傅纭星今晚会不会过来这点,程朔心里其实没个准信。两天前发出消息后,傅纭星隔了好半天才回复,潦潦几行字加起来都填不满一页屏幕。
  傅纭星:怎么了?
  程朔:乐队要走了,周四晚上给他们办个欢送会,人不多,来吗?
  回复隔了一段时间:你把他们辞了?
  当时乍看见这句话,程朔怔了下,险些笑出声:不是,他们要去参加一档电视节目,没时间来了。
  也许是觉得丢面子,傅纭星没有再说什么,最后一条对话止步在程朔发出去的派对开始时间。
  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三分之一。
  程朔靠在沙发软枕上给人发消息:今晚不过来吗?
  两分钟后傅纭星说:来干什么?
  程朔打出行字后又逐一删去,按住语音,靠近手机话筒压低声音:“你不在这儿感觉有点无聊。”
  忘记是谁说过,他长着一副还不错的嗓子。
  程朔自己听了二十七年,早就脱敏,对待旁人却是屡试不爽,天生带点沙砾感的烟嗓,说起情话很便利。
  可惜没有遗传来同样好的歌喉,每次KTV里接过话筒蒋飞都恨不得捂着耳朵从五楼跳下去。
  还没等来傅纭星的回复,林歇先想起来什么,扭过头问:“杜老板说你这几天在面试新乐队,怎么样,有进展吗?”
  程朔把手机倒扣在膝盖上,后仰倒进沙发里捏了捏眉心,听到这问题太阳穴条件反射似的突跳两下。
  “还没有定下来,有几个水平可以,但要么时间不稳定,要么报价的时候一直往上加,把我这里当菜市场。”
  程朔有气无力地说。
  在杜文谦表示了年前定下的意思后,当晚招聘广告就贴了出去,给的报酬在同行里不算低,几天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乐队面试,个个打扮的有多新潮,技术就有多让他怀疑世界。
  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玩音乐三个字仿佛和帅哥美女画上等号,看着是赏心悦目,耳朵却在被强/奸。
  林歇颇为理解地拍了下程朔的肩膀,“你要是实在找不到,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程朔求之不得,“你推荐的肯定有保障,谁啊?”
  “我之前在街头表演认识的一个男生,好久没联系了,前两天估计是刷到了我帮忙转发的那张招聘海报,主动找我聊了会儿天,”林歇说,“我邀请他今晚过来,应该就快到了,你们刚好可以聊聊。”
  “多大?学音乐的吗?”程朔来了点劲,坐直上身。
  “应该不是学院派,很年轻,但水平不错,有天下午他一直在旁边等到我们收场,走过来告诉我中间有两处指法弹错了,我发现他说的是对的,就这么认识了。”
  程朔光听描述在脑子里快速勾画出一个人形——清高,学生气,没有情商。盖棺定论:“要我说他就是来找茬的。”
  林歇笑笑,“你要是在现场就不会那么说了,小朋友挺有个性的。”手机响了,林歇站起来,“他到了,我去门口接一下。”
  程朔拿起果汁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林歇领着人进来,程朔朝后随意撩了一眼,险些没被喉咙里的果汁呛到。
  傅纭星今晚穿了一件米色圆领毛衣,卡其色长裤,身型被修饰得很挺拔,跟在林歇身后骤然点亮了整个灰蒙蒙的酒吧。乍看之下就像与一身黑的程朔搭了情侣装。
  林歇尚未发觉异常,认认真真给他们来了一段互相介绍。
  程朔最终没忍住笑,等林歇说完,托起即将走向冷场的空气,“好巧。”
  傅纭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算是回应。
  “你们认识?”
  林歇的反应相当快,眼神来回扫了一下,颇为无奈地慨叹:“怎么不早说?我还傻呵呵地介绍了一遍。”
  程朔说:“刚没有反应过来。”
  脑子里现在就剩下两句话排排坐。
  真够尴尬的。
  真够神奇的。
  林歇识趣地离开留给二人空间,程朔半倚在沙发靠边,似笑非笑地打量傅纭星,“提示弹错了两个音的热心路人?”
  傅纭星眼皮跳了一下,答道:“看过两次表演,不怎么熟。”
  这话怎么听怎么一股含沙射影的味。
  程朔总算琢磨明白。
  早两天前,傅纭星已经和林歇说定了要过来,刚才给他发消息却完全透着一股要爽约的意思,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不是故意的。
  被戏弄了一回,程朔并不生气,慢悠悠地说:“准备好来这里打工了?”
  傅纭星不懂他在说什么,拧了下眉,“什么?”
  “林歇把你卖给我了。”
  “别听他瞎说,”林歇在后面搭腔,“我不知道你俩认识,就提了一嘴,我以为你今天过来是因为看见招聘广告,对这里的工作感兴趣。”
  看来闹了一个大乌龙。
  傅纭星的出现让这场稍显平淡的欢送会有了新热点。身边都是熟悉的面孔,早就不新鲜,现在突然掉进一个陌生帅哥,几个年轻人恨不得一人一句把老底都挖出来。
  哪怕林歇帮着应答一二,程朔也能感受到傅纭星浑身散发的冷气。
  程朔一点不着急,慢腾腾欣赏了会儿傅纭星青涩的反应,微侧头,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走吗?”
  傅纭星直视前方,“去哪?”
  “带你换个清净点的地方。”
  程朔说完起身,头也没回,一点不担心傅纭星会不会跟上来,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一道沉闷的脚步声。
  角落这条仅能容纳一人单独行走的楼梯藏的很隐蔽,程朔轻车熟路地踩在吱呀呻吟的旧木板上,回头瞥了眼站在楼梯底下的傅纭星,“不上来吗?”
  傅纭星仰头注视着他,抬起了右脚。
  酒吧二楼是一间被改造过的阁楼,门框低,窄,程朔得猫着腰才能进去。房间里的陈设一眼见底,一张红色懒人沙发,底下铺着毛茸茸的棋盘格地毯,右手边木桌摆着几个不知道哪里淘来的小摆件,一瓶没喝完的威士忌。角落成堆的箱子里塞满酒吧不用的杂物,斜靠一把吉他。狭小的空间被利用到极限。
  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挤进来后,这股逼仄感被无限放大。
  程朔往那张不大的懒人沙发里径直躺下,发出一声很惬意的叹息,“有时候下班晚,我就直接睡在这里。”
  傅纭星扫过桌角箩筐外垂着的几件皱巴巴的衬衫和牛仔裤,确定了程朔没有在说谎。
  到处都很随性,又无处不彰显那股极富个人气息的领地感。
  “你看。”程朔突然出声。
  傅纭星转头,没有找到正确的方位,猛地被程朔一把拽住右臂,栽倒进棉花一样松软的懒人沙发里。
  后背脊椎骨震得稍稍发麻,几乎感觉不到不适,全部注意力都被顶部那扇天窗吸引过去,与这间阁楼一样窄小,四四方方,框出一片阒然幽暗的星海。
  程朔说:“好看吧?在这儿睡觉是不是挺有意境的。”
  傅纭星盯着看了一会儿,快速的心跳逐渐平息后,平淡应了声。
  沙发不大,这里面什么东西都是小小的,两个人躺在一起,肩膀难以避免地摩擦,与其说复古不如说土的红色沙发皮套下都是软绵绵的填充物,找不到发力点,无从避开。
  傅纭星又闻到了程朔身上那股不算陌生的气味,被雨冲刷过的松木,冷淡低调,和程朔本人的性格有一点不搭,意外融合得很自然。
  “你喷香水了?”问出来后,傅纭星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
  程朔愣了一下,提起领口嗅了嗅,“很浓吗?”
  他出门前会在脖颈上随意喷两下,倒不是多么吹毛求疵,单纯觉得不用浪费。最常喷的那瓶是蒋飞两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安东尼奥普伊格的海岸水,作为礼物来说,好用实惠。
  程朔笑笑,“你喜欢这个味道?回头我送你一瓶。”
  傅纭星仰颈移开视线,夜空暗得发雾,“只是问问。”
  作为礼物,还有一点过于私密。
  程朔双手交叠在脑后,平躺着的缘故,声音也有股说不上的疏懒,“我以为你今晚不会过来。”
  “本来是这么打算。”
  “林歇说你两天前就联系了他。”程朔戳破他的谎言。
  “我是说有时间的话,”傅纭星凉飕飕地睨来一眼,“我看你好像也不是很无聊。”
  程朔被堵得哑口无言。
  没办法,最后一句话的确是他亲口说的,还藏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他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换个话题:“你大学学的什么,音乐吗?”
  傅纭星的缄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在程朔看过来前答道:“不是,工商管理。”
  这样一个贴切现实的答案,在此刻的环境下却显得有几分割裂。程朔意外地掀起眼皮,隐隐觉得这个话题起的不太好,乱晃的视线最终停在角落。
  傅纭星身侧的沙发骤然一松,等程朔起身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旧木吉他。
  “弹会儿?”
  程朔的思绪跳跃的太快,傅纭星顿了会儿,扫去脑海里有关前一个话题的压抑后问:“弹什么?”
  程朔没想好,只是觉得这么好的氛围不做点什么有点可惜,刚好谈到音乐。
  他把吉他架在怀里,本来是挂在酒吧一楼墙上的装饰品,经常有人喝醉了搞破坏,就被他摘下来安顿在这里。手指拨出几个和弦,拉锯子似的音调顿时把气氛震成碎渣。
  在傅纭星冷冰冰的眼神下,程朔悻悻地收手刮了刮下颌。
  “我说过我不怎么会弹。”
  无辜里掺着大半理直气壮。
  傅纭星没有多说什么,从程朔手里接过那把吉他,低首调音。程朔只看见他拨了几下弦,再转了转吉他顶部的拨片,弹出来的音色蓦然变得轻盈脆亮。
  程朔好奇地叹:“怎么做到的?”
  傅纭星调好最后一根走调的弦,“听音色。”
  这种东西——是能够靠肉耳直接听出来的?
  程朔见过几次林歇调音时的样子,通常得先夹上一个调音器,小幅度地转上很久才能弹出满意的音色,哪像傅纭星这样。
  耳边突然蹦出来那句——‘小朋友挺有个性的’
  可不是。
  耍了这么大一个酷还一幅要冻死人的表情,淡定自若的。
  “弹点什么呗,”程朔说,“你最擅长的歌。”
  傅纭星嘴还未张开,程朔停都不带停:“本来林歇已经说好要把你介绍给我,现在到手的员工飞了,你得补偿我。”
  这就完全不讲道理了。
  不过,又一点都不意外。程朔大部分时候都在开着这样好听但不着调的玩笑,就像他这个人,眼底总是吟吟地笑着,却始终隔着一段若隐若现的距离。
  不明白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样靠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傅纭星按上琴弦,手指没有动。他没有反驳程朔的话,就像同样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是一个当下急需答案的疑问,那就再拖一拖,至少不需要在这个时候争出对错。
  在这个难得安静的夜晚。
  傅纭星敛下眼眸,平静几秒,指尖拨动第一根吉他琴弦。前奏出来,是甲壳虫乐队的《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音乐来得突然,程朔心震了一下。极近的距离,傅纭星每一根眼睫的颤动都清晰得如同慢放。
  在电灯光下投出一扇薄薄阴影。
  “I don’t know why you were diverted,
  You were perverted too,
  I don’t know why you were inverted,
  On one alerted you”
  狭小阁楼,四面墙壁隔绝楼下时而模糊的动静,音乐填满每一寸了无生趣的空气。
  傅纭星弹吉他的姿势很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松弛劲。歌声比说话声更低沉,英文咬字标准,带着点低哑的翘舌音,轻但有厚度。
  程朔盯着傅纭星的唇,唇形很漂亮,饱满,丰润,含着淡淡的粉色,可以想象到完全充血后的样子。
  难以相信一双极度适合弹琴的手,两片极度适合接吻的唇,都不公地生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喉咙翻着果汁发腻的甜,有点发干,吉他结束了这首歌,想象戛然而止。
  傅纭星抬头看向他,平复着更沉一些的呼吸。
  “好听。”
  程朔难得词穷,残余的印象里依然是两片不断翕动的唇,和傅纭星冷淡气质截然相反的性感。
  如果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第6章
  胆大妄为的念头在程朔脑子一晃而过,对上傅纭星深黑的眼眸,像猛灌入一口刚从冰箱取出来的汽水。
  灭了窜起的火苗,及时刹住车。
  还没到时候。
  下楼后,乐队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留下两个员工边聊天边收拾桌子上的外卖空酒瓶。程朔过去搭把手,说:“早点回去,剩下的等明天上班再弄。”
  员工们早就哈欠连连,得到老板的准话立马放下手里的活,“那我们走了朔哥。”
  “注意安全。”
  程朔关调音箱,拎起沙发上的皮衣外套穿上,回头看向傅纭星,“我送你?”
  傅纭星目移向空无一人的舞台,实际上只是用木板搭起来比地面更高一层的圆形木台,没有灯光与乐器相占,暗沉沉显得有一丝寂寞,“我的司机等会儿过来。”
  唱完歌就又恢复了冷淡的声调。
  “都这个点了,别麻烦你司机再跑一趟,”程朔瞧了眼还剩二十格电的手机,就快十一点,“走吧,我送你回去。”
  斩钉截铁,没留一点拒绝的余地。
  傅纭星没有再坚持,跟在程朔身后走出了酒吧。
  玻璃门一开一合,冷气顺着裤管肆意往上窜。傅纭星站在一旁等程朔锁门,手心兀然一沉,低头看,被塞进来一个粉色头盔。
  “将就一下。”程朔说。
  傅纭星面无表情地捧着头盔,在扔下和戴上去的选项中摇摆了三秒,程朔已经戴好头盔麻利地跨坐上摩托车身,用眼神示意他上来。
  “大晚上的,没有人会看。”
  声音里压着一抹看穿了的笑意。
  别无选择,傅纭星冷着脸扣上粉色头盔底扣,皮肤白,搭配再亮的颜色都难看不起来。
  浓重的夜色给头顶这抹跳脱的粉蒙上一层罩,藏住程朔嘴角上扬的弧度。
  车尾一沉。
  程朔问:“以前有骑过摩托吗?”
  “没有。”傅纭星坐上后仍然板直脊背,迟疑了片刻,两根手指虚捏住一片皮衣衣摆。
  “别担心,我上路一年多了,一次都没被交警拦过,”程朔塑料头盔下的声音沉闷,对车技很自信,“你住哪儿?”
  傅纭星报出一个地址,程朔捏紧车把略加思忖,“二十分钟够了。”
  看着镇定,实际心底早已突跳两下。
  江庆本地人少有不知道这个富人区,当初天价开盘直接上了当地新闻报,常听人开玩笑说里面一个车位就够普通人奋斗一辈子。
  现在得知傅纭星住在那里,就好像现实和传闻模糊开了一条口子,有股不真实感。
  程朔意外,但又没有太意外。
  背着五位数的琴盒,家里专车司机接送,相貌气质矜贵脱俗——要是这时候告诉他傅纭星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反倒让人更不相信。
  深夜近十一点,行人寥寥,整条马路上只有他们一辆摩托车在驰行。风一阵一阵瓷实地击打隔了一层头盔的耳膜,因为嘈杂,显得更加安静。
  程朔偏好在晚上骑车,没有白天车来人往的顾虑,只管怎么舒服怎么放开了兜风。
  他车速很少超六十,安全方面的事一向规规矩矩,该限速限速,该戴护具戴护具。和一些玩改装车寻求刺激的小年轻不同,骑摩托单纯是为了年轻时候一点执念,外加停车方便。
  近几年江庆的治安越来越好,过去混乱的街头巷尾已经很难在现代化的城市里看见。这种变化对于亲历者来说更是显著的,当年的街道还不是街道,是一块一块被瓜分开的地盘,半只脚踏错地方两拨人都能随时打起来。半夜三更,社会青年飙车和十笼蝈蝈开会一样嘹亮。
  程朔还在街头混的时候属于坐车屁股那一档,得吃一嘴汽油尾气。年轻气盛,中二劲还没过,做梦都想被人前呼后拥叫一声哥。
  几年过去,理想倒是随着奔三的年纪实现了,然而也早就没有混的心思。
  回想起来和梦似的,还能笑骂当年的自己一句傻逼。
  程朔鼻腔里哼着不知道哪首歌的曲子,断断续续,一首还没哼完就收到了身后唯一一位听众冷不丁的投诉:“跑调了。”
  程朔第一下没听清,往后压了压背,“什么?”
  傅纭星重复了一遍:“你唱跑调了。”
  程朔笑起来,拧紧手腕加快车速,控诉道:“你好严格啊傅老师,弹错两个音不行,唱跑调了也不行,改天教教我怎么唱才对行吗?”
  风带来的推背感压着傅纭星向前倾,双臂别无选择环住程朔的后腰,隔着厚重冬衣,仍然能触感到衣服下紧致平坦的肌肉。
  被年长一方称呼为老师,不仅没有这个身份该有的尊敬感,还处处透着一股戏谑。
  没有正形。
  傅纭星沉着脸抵紧后牙,说不出是程朔的玩笑还是怀里这截腰更让他在意,加重咬字:“开慢一点。”
  程朔松了松车把,见好就收,“不过说真的,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对声音那么敏感的人,真不考虑来我们这里打工吗?时薪好商量。”
  傅纭星没有正面回应,声音里听不出来情绪:“你开酒吧到底是为了卖酒还是听歌?”
  “都不是,为了赚钱,”程朔笑笑,“我朋友在里面投资了不小的数目,我当然得好好干,不能让他亏了。客人喜欢什么样我就要去找什么样的,现在小孩不都喜欢去什么音乐节吗?”
  算是被扯出三分道理。
  傅纭星后知后觉地松开手臂,冷风一瞬见缝插针抹去了余温,“为什么不叫Attic。”
  “阁楼吗?”
  风声嘈杂,程朔反应很快。傅纭星顿了一下,接着说:“酒吧里没有地下室。”
  “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就是因为没有才要取这个名,这就叫营销策略,”程朔散漫地答道,和风一样流动到耳边扩散开,区分不出真假,“你要愿意来,我考虑考虑给它改个名。”
  程朔是真有一点想挖傅纭星过来的心思,和想不想泡他无关。
  可能还是有一点点关系。
  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应该看不上打工赚零花钱,但程朔看得出来,傅纭星从第一次过来就对乐队舞台很上心,掩饰很好,也常常会一盯就过去半晌。再就是傅纭星的弹唱的确惊艳,足够让面试时不少自称独立音乐人的乐手无地自容。
  话才落下,毫不意外收到拒绝:“我没时间。”
  “一周就两次,我可以保证给你十一点前安全送到家。”高档街区拐入视野,目的地在即,程朔反而放缓车速。
  傅纭星看着程朔掖在摩托头盔下的一小簇发尾,很黑,发质偏硬,戳在皮衣衣领跟随风轻轻曳动。两侧耳垂各扎着一个很细的小孔,后面看更清晰,以前有打过耳钉。
  他移开目光,“我家里人不同意。”
  程朔第二次听见这个称呼,好奇起来这栋金子铸成的房子里到底藏了什么洪水猛兽,能让傅纭星介意成这样,“你父母管的那么严?”
  “不是,是我哥。”傅纭星沉默了一会儿,说。
  “哥哥就更不应该了吧?我朋友,就蒋苗苗她亲哥,一手把她拉扯大,现在也管不了小姑娘每天想干嘛。”程朔说完笑了下,“所以是怕你哥反对,不是你反对?”
  傅纭星不说话,摩托车通过门口保安的验证驶进小区,两个拐弯后,身后终于传来冷冷的命令:“前面停就行,谢谢。”
  使唤得挺有礼貌。
  程朔把摩托停在花坛边,单腿支撑倾斜下的车身,轻笑道:“给个五星好评吗?”
  傅纭星看了他一眼,说:“三星半。”
  一路稳稳当当甚至还提前了五分钟,程朔纳闷:“哪里扣了分?”还有零有整。
  傅纭星摘下头盔扔回程朔怀里,淡薄地掀了一下眼皮,“司机话太多,吵。”
  程朔怔了一下,禁不住笑起来。
  他突然觉得傅纭星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幽默的。
  “这是司机的个人特色,改不了,”程朔见傅纭星转身要走,叫住了他,“你要是改主意了记得告诉我。”
  傅纭星停下脚步,眉毛朝中心微微拢起,“我不会答应,你还是早点去找别人。”
  “谁知道呢,”程朔说,“总要赌一把。”
  傅纭星侧过头,影子立在别墅前廊灯下兀自隔开一条深沟,淡淡的,同气质一样似陈列在玻璃罩下一块精致圆润的美玉,令人望而却步。无需任何证明便知道他归属于这里。
  蹙眉的动作同样波澜不惊,仿佛只象征性地表达了一下内心的不解。
  程朔有点好奇,到底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傅纭星这种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性子。
  “赌输了别怪我。”
  傅纭星丢下一句劝告,平铺直叙不夹带好心。
  程朔抱着头盔闷笑了两声,“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傅纭星盯着程朔嘴角还未放下的弧度,晦暗不明。
  这个人好像根本不懂分寸要怎么写,无耻,直白,莫名其妙地出现,再莫名其妙地缠上来,根本不了解他,就好像已经笃定主意他不会拒绝。
  轻飘飘递出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邀请,就如第一次见面送来的那张黑色名片,故作纯良,轻蹭他的手背。
  风大起来。
  傅纭星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勾了勾毛衣绒绒的衣角。
  “晚安。”程朔说。傅纭星转身走进黢黑一片的房子,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伴随乐队离开,Basement的客流量减了又减,一连几天不到一点就只剩寥寥几个老客,对于员工们来说倒是一件能难得摸鱼的好事情。
  今年情人节恰好赶在除夕前。程朔新采购了一批气球和游戏道具,压榨店里兼职的一个大学生做了张宣传海报,打印出来贴在玻璃外墙。
  海报边角到处塞满玫瑰与爱心,和整条酒吧街的粉色元素交相呼应。
  大俗即大雅。
  员工装饰完店面,抱着比他人还大的玫瑰花束从门缝里挤进来,喊了一声:“朔哥,花还有剩,我放哪里?”
  程朔走上来,“剩了那么多?”
  见小伙子快要抱不住,程朔让他先放地上,蹲下身揪了揪还挂着水珠的花瓣,犯了难,“店里没有那么大的花瓶,放到明天估计全都蔫了。”
  站在凳子上给玻璃门贴活动宣传报的女生探头,头头是道地提议:“不如我等会儿拿到街上去卖,今晚这个日子,生意肯定好,赚来的钱咱们再三七分。”
  乍一听还有点道理,程朔笑了笑,当即戳穿她的小九九:“想逃班了?还三七分,你七我七?怎么不干脆说五五呢。”
  郝可心虚地讪笑,继续贴手里的海报。
  程朔抽出一枝玫瑰花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别在身上大小挺合适。”
  就是有点骚包。
  抱花进来的男生往口袋里一伸,摸出一把装点店门口用剩下的曲别针,“别衣领上怎么样?刚好衬主题,剩下的就全发给客人,送完为止。”
  是个可行的主意,程朔点头应允了,随意两下拍去掌心的水,“就先这么办吧。”起身前,顺带从一大捧花里挑出一支开的最好的粉玫瑰,折断茎塞进口袋。
  “去哪儿啊朔哥?”
  程朔走出酒吧,头也不回地抬了下手,“约会去。”
  不管身后的员工如何哀嚎,程朔已经潇洒地骑上摩托车扬长离去。
  江庆大学校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是乱停放的共享单车,推着小推车的摊贩见缝插针做生意。程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刚停好车,口袋里手机应景地响了一声。
  任天晨发来:下课了,傅哥刚走。
  程朔回了个‘ok’的手势表情。
  傅纭星性格冰冷拒人千里之外,交的朋友意外的是个没心眼的。
  他只不过随便扯了个有音乐上的问题想当面请教的理由,任天晨立马把傅纭星的课表抖得一干二净,一点都不怀疑他为什么专挑在情人节这天,比钢筋还直。
  太顺利,以至于程朔都有点过意不去,送了任天晨好几张酒单优惠券。
  估计是觉得自己赚大了,任天晨一连发了好几个呲牙笑的表情。
  年轻的小情侣成双成对从校园里出来,就是名校学子也免不了过节的俗。程朔过去对年龄少有实感,但突然一下子处在这样青春洋溢的环境里,难免感到一丝老牛吃嫩草的嫌疑。
  就是放在他过去所有撩拨过的男生里,傅纭星也是最年轻的那一个。
  最往下就真成禽兽了。
  有卖花的专门蹲守在校门口,估计是见程朔在等人,厚着脸皮上来问他要不要买一束花送给女朋友。
  程朔拒绝:“我自己带了。”
  卖花的估计没看出来两手空空的程朔哪里带了花,把他当成睁眼说瞎话的扣男,没好气地走了。
  程朔自顾自搜寻人群里的目标,熙来攘往,几乎没花一点功夫就黏在了最出挑的那道身影上,想忽略都难。
  视线擦碰的一刹那,傅纭星的意外并不明显,脚步极快地顿了一下。
  程朔的注视穿透人群,很强烈,比这更扎眼的则是他本身。
  一米八几的高个靠在黑亮的车身旁,双手插兜,肩膀慵懒地低耸,出门前头发随意抓了两下,深蓝棒球服外套下面搭了条洗旧的牛仔裤,脚上一双工装靴。时下很年轻的打扮,但怎么也挡不住身上那股毫无学生气的冷劲,锐利逼人,看着像刚和人干完架,过来蹲守仇家。
  出来的大学生都下意识绕道走,几个女生壮着胆子打量了几眼,都不敢多看。
  “下课了?”程朔扬起一个笑容,混不吝的劲弱下去些。
  傅纭星说:“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下课,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惊喜?”程朔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不会已经约了别人吧?”
  傅纭星眼皮跳了一下,“没有。”
  “那就行,你等下。”
  程朔说完,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粉玫瑰递出去,傅纭星目光凝了凝,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这出,一时没作声。
  玫瑰美得太张扬,频频有出入校园的学生往这个方向看过来,窃窃私语。
  傅纭星盯了那朵粉玫瑰一会儿,没有接,眼眸深沉移向程朔,“什么意思?”
  “怕你没收到花心里难受,就从店里偷了一朵出来,你要是有我就不给了。”程朔笑着,坦荡的玩笑让骤然升起的异样氛围烟消云散。
  傅纭星没有提自己一天里拒绝掉的花和礼物,淡淡地反问:“怕我难受?”
  “是啊,小可怜儿,”程朔把玫瑰花往傅纭星怀里一丢,“你没约会,我也没约会,那就凑合凑合一起过节吧。”
  一束太多,一支恰好。
  傅纭星双手接住玫瑰,花茎上的小刺扎到掌心。
  任天晨准备了很久的告白今天早上被拒绝,哭过以后,拉上好几个同样单身的朋友打算去酒吧通宵。
  没有约会便和朋友一起消磨,这样的事情很正常。
  但这些活动通常不会有人叫上他,不管是过节还是平常去图书馆,不知何时形成一种默契,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与他保持距离。
  这没有什么不好,他不需要无意义的社交浪费时间。
  程朔偏偏要成为与众不同,对着他的冷脸依然言笑晏晏,送起花来没有一点害臊,不知道是做过太多回还是别的什么。
  太自然,就好像他有一点怪异的念头都很可笑。
  “走不走?”程朔问。
  傅纭星低下眼睫,把花塞进口袋,手心里的花瓣还沾着露水的湿气,“去哪里?”


第7章
  摩托车停在江庆大桥下夜市的入口,六点刚过,天边浮上晚霞,给桥下人流如织的街道撑开一张纯天然的巨网。
  情人节傍晚,夜市比平日人声鼎沸。
  傅纭星下车后站在原地,程朔拔出车钥匙往棒球服口袋一塞,隔着脚边到处乱跑的小孩回头喊了他一声,“先进去,等会儿人更多。”
  傅纭星扫过挂满节日彩灯乱糟糟的夜市口,“这里有什么活动吗?”
  “夜市啊,”程朔看大熊猫似的瞅了傅纭星一眼,“没有来过吗?”
  “没有。”
  大概是从程朔的表情里读出这个答案非常惊悚,傅纭星打补丁似的接了一句:“我知道夜市。”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程朔更乐,“行,有常识。”
  傅纭星反应过来程朔是在拿他开玩笑,但本该有的被冒犯感意外地没有出现,唯一一丝起伏,似乎也与动怒无关。
  大概是周遭太吵嚷,吵得他心烦意乱,不想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我以前经常和朋友来这里,那个时候人没现在那么多,一根串就卖五毛钱,现在全都涨价,一大堆外地游客涌进来,扰乱市场,没有以前那么有意思了。”
  程朔皱着眉头抱怨,夕阳从江边那儿斜斜照过来,拂在他脸上,英俊的眉眼很生动。
  富有画面感的描述更像在讲一个不太真实的故事,可能因为那和傅纭星的生活离得太遥远。
  他没有吃过五毛钱一根的肉串,也不知道几年前这条街的样子。如果不是程朔,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些称得上无用的知识。
  但对程朔来说,记忆是切切实实的。
  这块夜市离三中很近,一个红绿灯的距离让它荣升为高中那会儿他和狐朋狗友的根据地,确切地说是在高三之前。
  夜市每周五晚上一直营业到凌晨,他跟朋友最爱干的事就是每人出几个钢镚在这儿凑钱买一袋烤串,再上隔壁网咖通宵到周六——那个时候,烧烤的的确确算得上一顿大餐。
  几年里大桥周围的建筑起了又推,夜市一直守在岗位,过去的朋友除了蒋飞早就没有联系。
  结对的情侣把本就不宽的主路堵得水泄不通,傅纭星被人群推动着往前走,拥挤,聒噪,孜然味的热气与混杂着杂牌香水的汗味交织在一起,一场对嗅觉的霸凌。
  第三次被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小孩绊住脚,程朔回头拉住了傅纭星的手腕,说:“别走散了。”
  傅纭星低头看着被程朔拉住的左手,干燥的掌心比他热很多,自然的浅麦色,当然不算黑,只是莫名一起有点扎眼。
  傅纭星没有说话,程朔就当他不介意。
  忙了一上午酒吧的活动布置,程朔直到现在都没来得及吃东西,走进夜市闻到烧烤的香味,肚子早已饿得发叫。没逛几步,他拉着傅纭星停在一个队伍不长的摊位前,“饿了没?请你吃东西。”
  不等傅纭星回答,程朔已经扭头点起了单:“老板,两份烤冷面。”
  “好嘞,葱香菜辣都吃?”
  “我那份别放香菜,微辣。”程朔问傅纭星:“你呢?”
  傅纭星扫过小推车里黑糊糊的铁板,林林总总排列着用饮料瓶做的调料罐,上面沾着不知道是油渍还是别的东西,沉默后,蹦出来三个字:“不放辣。”
  老板铲起面皮麻利地应了一声。
  摊子后面几张塑料桌凳支撑起一块露天食堂,没坐满,程朔带傅纭星过去,又停不下地跑去隔壁摊买了两杯现做的奶茶。
  回来一屁股坐在塑料凳上,程朔把吸管扎下去,嘬了一口五官当即皱起来,“靠,这是糖浆吧?老板还骗我说少糖。”
  傅纭星望着眼前这杯已经被插好吸管推过来的奶茶,心底划过一丝微妙的异样,拿起吸了一口,“还好。”
  劣质的糖精味配得上价钱,的确甜的过分,但他不讨厌。
  程朔抽出两张纸给桌子囫囵吞枣擦了一圈——完全是为了眼前这人。听到傅纭星这样说,意外地抬眼,“你爱吃甜口的?早知道再给你捎一块小蛋糕。”
  傅纭星无视了他的玩笑,擦去程朔没有注意到的桌角油星,“你不能喝为什么还要买?”
  程朔把纸团投进垃圾桶,“今天情侣第二杯半价,我说我女朋友等着喝,老板就给我打折了。”
  心情很好似的弯了弯噙笑的眼睛。
  傅纭星低头又吸了一口奶茶,甜得剌嗓子,连带珍珠一起面无表情地咽下去。老板端上来做好的烤冷面。
  程朔没再调戏下去,拆开两双筷子,递过去一双,“尝尝喜欢吗?”
  烤冷面卖相很好,煎至金黄的鸡蛋皮裹着一层黑芝麻,盛在一次性外卖盒里泛着酱香的油光。
  傅纭星夹断一块放进嘴里,咽下后惜字如金地给出评价:“还可以。”
  程朔托着下巴笑,“喜欢就直说。”
  不过能理解,小少爷在外边要矜持。
  程朔是真的饿坏了,也不管形象不形象的埋头吃起来,没成想遭到微辣的暗算,后劲直冲脑门,他抱起手边的奶茶猛吸一口,刚被辣住的舌头又甜得直发抽。
  狼狈之余,瞥见对面的傅纭星提了提嘴角,再看过去,就又恢复了平常冷淡的模样。
  眼下递过来一张纸,程朔接过说了句谢,擦拭嘴角。
  “这哪是微辣,老板肯定不是本地人。”
  “你不能吃辣吗?”
  “能吃一点点,多的不行。”程朔放下筷子缓了缓,终于好受一点,“早知道我和你一样要不辣的。”
  傅纭星说:“你再点一份。”
  程朔懒得再起来,“你分我点就成。“
  傅纭星皱了一下眉,”这份我吃过了。“
  ”这有什么关系?“就是程朔都没有在这点事情上多想,差点笑出来,”你家是不是还要学西餐一人一盘子分食,没吃过路边摊吗?”
  傅纭星从程朔被辣肿的嘴唇上移开视线,承认:“嗯。”
  毫不意外的回答。
  程朔直言不讳:“这玩意的细菌比你口水里的多多了。”
  无视傅纭星冷飕飕的眼神,程朔厚着脸皮继续道:“这里节日氛围好,热闹,下次我再请你去好一点的地方。”说完觉得哪里有问题,“高档餐厅你是不是都去过了?”
  没有,他很少在外面吃饭。
  但话到嘴边,被傅纭星换成了:“差不多。”
  看着程朔如临大敌的模样,傅纭星心底那一丝诡异的起伏又卷土重来,来不及捉住,滑溜溜地从手里跑走。
  程朔半开玩笑道:“那我去学学做饭总成了吧?”
  傅纭星抓住重点:“你不会做饭吗?”
  “我看着像很会做饭的样子吗?”
  傅纭星盯了程朔一会儿,暗暗否定。
  不像。
  更像是会把人哄得很开心然后心安理得吃软饭的样子。
  剩下的烤冷面被傅纭星消灭得干干净净,奶茶也见底,吃相一贯的斯文得体,八块钱一份的路边摊吃出八百块的氛围。
  程朔实在咽不下那份‘微辣’,跑去买了几根铁板鱿鱼和炸薯条,总算把肚子填到三分饱。
  有了精力继续逛夜市,程朔看见什么都忍不住和傅纭星介绍两句,拉着他走走停停。前路被一圈攒动的人头堵塞,程朔上去探了一眼,是个能串手链的摊位,围着的全是些带男朋友的年轻小姑娘。
  程朔逗弄人的心思大发,扭头看向傅纭星,“你要吗?”
  傅纭星问:“要什么?”
  “手链啊,我给你串一个,当情人节礼物了。”
  傅纭星的唇角抿了抿,收回视线就往前走,“无聊。”
  程朔直接拽住傅纭星的胳膊把他往摊位上拉,“你跑什么?”
  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生,很会来事,看见程朔感兴趣立马招呼起来:“帅哥要什么款式?咱们这儿手链项链都能串。”
  “要个手链的吧。”
  “行。”
  付了钱,从老板手里接过一个小萝筐,程朔挤进摊边挑选起手链挂饰。站在热闹外围的傅纭星无言地看着程朔背影,挺认真的。快三十的男人,好像根本不觉得在夜市里和一堆小姑娘串手链有多丢人。
  还要他陪着一起丢人。
  程朔从眼花缭乱的挂饰里选了一枚迷你版吉他,一枚猫猫头,三颗小星星,再坏心思地选了好几颗蝴蝶结和粉珠子,举起来给身后的傅纭星看,“我眼光怎么样?”
  傅纭星瞥了一眼,说:“不怎么样。”
  程朔知道他嘴硬,挑了下眉,“不要?那我给自己串了。”
  找到空位坐下,程朔好整以暇开工,前边的篓筐突然被丢进来几棵黑珠子,一抬头,傅纭星拉了把塑料凳坐在旁边,冷声指挥:“换成黑的。”
  程朔笑起来,“干嘛,你不是不要吗?”
  傅纭星说:“是你先说要给我串,粉的你自己戴。”
  小朋友还挺有脾气,挑三拣四。
  程朔从箩筐里挑出粉珠子往线上一颗一颗串,悠哉游哉,“谁花钱谁最大。”
  傅纭星没再话说,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程朔串珠,闭上嘴巴的程朔看起来比平常顺眼,眉峰有点孩子气地拧起,一动不动盯着手里的工程,仿佛能有多么棘手。
  幼稚。
  傅纭星在心底淡淡地想。
  旁边一个男生怎么都串不好,三言两语和女朋友吵起来,竟然把对方丢下自己起身走了。
  吵架的动静很大,女生抽着鼻子一个人留在座位,被很多道视线打量得抬不起头。
  身边递过来一张纸巾,循着手看去是一个不认识的英俊男人,女生脸顿时红了红,接过来,“谢谢。”
  程朔说:“没事,别因为这个坏了心情。”
  女生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嗯,不会的。”她看向程朔手里的半成品,带着点艳羡问:“你是在给你女朋友串吗?”
  程朔一笑,“不是,给我朋友的。”
  女生不知怎么的有点不敢看这位好心帅哥旁边的朋友,大概是因为那张脸好看得惊人,却也冷得吓人,远不如和程朔聊天自在。她违心地夸赞了一句:“挺有个性的。”
  程朔踢了踢桌子下傅纭星的脚,“听见没,人家夸好看。”
  傅纭星冷冷地睃了一眼,“你耳朵出问题了吗?”
  不一会儿那个男生回来,但不管怎么道歉,女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拿上手串转身就走。看着两人离开,傅纭星在程朔耳边问:“你对谁都这样吗?”
  “什么意思?”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换言之,多管闲事。
  “我就递一张纸怎么算拔刀了?再说人家女生那么伤心,你就坐在旁边,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吗?”程朔轻笑,“难怪你今天没有约会。”
  他没有约会——到底是因为谁?
  傅纭星下意思想这样问,咬了咬舌尖,硬生生压下去,冷沉地望着程朔继续没心没肺地串手链。
  快要完工,程朔拉起傅纭星的手比划起尺寸,掌心蹭来蹭去,就在傅纭星忍无可忍要抽回去时,程朔率先松开。
  “好了。”
  打完结,把手串往傅纭星左手上一撸,粉黑配色,廉价的地摊配饰就这样霸道地圈住这只艺术品般修长的手。
  松开时,程朔没忍住楷了一把油。
  摊前的小姑娘已经串好手链走了大半,生意不忙,老板过来问傅纭星:“这位帅哥要给朋友串吗?”
  不等傅纭星开口,程朔已经替他拒绝:“不用了,我戴不下。”
  傅纭星视线停在程朔刚才为了方便串珠卷起袖子的左手手腕,平常都是长袖遮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腕上戴了三串念珠。两串黄花梨夹着中间一串小叶紫檀,无端端压住身上的匪气,让人心静。
  老板也看见了,很惊讶,“帅哥信佛啊?”
  程朔捻了捻最上面一条黄花梨手串,将袖子慢慢放下,“没,就戴着玩玩。”
  “看着也不像。”
  “是想说我看着不像好人吧?”
  老板反应快:“这可不是我说的啊。”
  傅纭星一直没有出声,等到程朔和老板道完别后走出一段路,掏出手机说:“我把钱转给你。”
  程朔好笑地瞥了他一眼,“礼物转什么钱?别回头扔了就行。”
  本来也是看着好玩顺手串的,没值几个钱,还能顺带摸摸傅纭星的小手,值了。
  至于傅纭星回去后想怎么处理程朔不是很在意,更没有指望他会戴。
  傅纭星指尖蹭了蹭手腕上塑料质感的手链,淡淡地回道:“嗯。”
  应的是什么意思,程朔没去深究。
  走到夜市的尾巴,已经快过八点。
  河边有人准点放起烟花,小情侣们三三两两依偎在一起观赏。程朔停下脚步,等傅纭星走出一段路后举起手机,“帅哥回个头。”
  镜头定格傅纭星浅褐色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一束烟花恰好在身后的夜空中绽放,绚丽夺目,把照片里的少年脸庞照亮好看不似凡人,周围一切沦为陪衬。
  傅纭星很快收敛为平常的表情,泛着冷硬:“有什么好拍的?”
  程朔欣赏着手机里的抓拍,随口说了句:“你好看,拍拍怎么了。”
  半天没有听到动静,抬头看,发现人早就不知道往前走出多远。
  程朔失笑,怎么这么经不起夸?
  傅纭星走出几步后放慢速度,等待程朔跟上,然而身后身边都是步履匆匆的陌生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程朔的身影。
  烟花猝不及防在脑后炸开,带来一阵刺激的强光,傅纭星巡视四周,掌心莫名发冷。
  “看什么呢?”程朔的声音从一侧由远及近。
  “你刚才去哪里了?”
  程朔被他眼底的冷郁弄得一怔,提起手里的塑料袋窸窸窣窣晃了下,“那边有个摊子,就去给你买了块小蛋糕,你不是还没吃饱吗?”
  打量傅纭星明暗不定的神色,程朔不由勾了勾唇,“这么担心我啊?”
  傅纭星视线下移,看向程朔拎在手里那盒蛋糕。
  是他喜欢的甜口。
  傅纭星收拢拳头没有去接,阖了阖眼,再度睁开已经恢复往常的平静,只有深处掺着点点复杂的寒意,“程朔,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程朔挑了下眉,“不就是去给你买个蛋糕吗?”
  傅纭星没有去接。
  那一小块装在外卖盒里的蛋糕外层涂抹厚厚一圈奶油,顶部点缀着一颗草莓,红艳饱满,看起来很诱人。但再精贵,抵消不去被包装在廉价泡沫纸盒里的事实。
  就好像程朔那些花里胡哨用于靠近他的理由。
  真的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吗?
  烟花开始第二轮,程朔和傅纭星在江边长椅上坐下。蛋糕用的是动物奶油,不马上吃一会儿就要塌。
  傅纭星最后没有再抗拒下去,迎着晚风拆开勺子挖了很小一口,估计是那杯奶茶的后劲太强,不觉得甜。
  程朔从牛仔裤后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咬在齿间慢慢抽。
  “以前有过过情人节吗?”
  傅纭星低头吃蛋糕,回答很吝啬:“没有。”
  “乖小孩,”烟雾腾升模糊了视线,程朔稍稍眯起眼,“所以也没有谈过恋爱?”
  傅纭星皱了皱眉,“别那么叫我。”没有回答程朔后面那句问题。
  “那就是没有了。”
  傅纭星反问:“你有?”
  程朔差点没被烟呛笑,“我都什么年纪了,怎么可能没有过。”
  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好笑似的。
  傅纭星捏紧勺子没再说话,气氛有一点冷。不知道是烟花,情侣,还是河边,尼古丁与程朔身上淡薄的香水,让空气朝着危险的方向一点倾斜。
  “程朔?”
  程朔转过头,身边的傅纭星也和他一样动作,那点不寻常的暧昧随着这道声音消散无踪。
  指尖的烟抖了抖,掉落的烟灰烫到食指,忘记要缩,直到方屿走到跟前,程朔卡壳的脑子终于转动起来。
  方屿瘦了点。
  半个月不见,过去的大衣穿在身上显得有点空荡荡,瘦下来后,下巴尖了,那股尤怜的脆弱感与忧郁更浓了。
  方屿视线在程朔和傅纭星之间流连,不知道猜到什么,勾起一个讽刺的笑:“真的是你,好巧。”
  坏事了。
  程朔现在只想穿越回两分钟前拉起傅纭星转头就跑。
  可是来不及了。
  “有事吗?”程朔收拾好心情佯装镇定问。
  “没事,就来打个招呼。”方屿在笑,但笑得难看,“你新男友?不介绍一下。”
  程朔没敢去看傅纭星现在的表情,压下眉隐晦地提醒了一句:“方屿,别开玩笑。”
  “我开玩笑?程朔,才一个月不到,你想要我说什么?恭喜吗?是不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
  “行了,”程朔掐灭烟,“你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演不下去。
  算是彻底撕破了脸面。
  傅纭星已经搞清楚眼前的状况,刚才咽下去的蛋糕在胃里涌了涌,大概放的太久,奶油已经不新鲜。
  他把没吃完的蛋糕连带勺子一起装进塑料袋,打上结,拎在手里起身要走。
  程朔下意识拉住他,“干什么?”
  傅纭星回头看着他们,平淡的声音生疏而礼貌:“你们不是要聊天吗?我先回去了。”
  程朔咯噔了一下。
  他不傻,要是这时候放傅纭星走了,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可能。
  纠结来去,心一横。
  反正已经暴露了,还不如彻底把事情做绝。
  程朔牵住傅纭星另一只手,把人往自己身边一带,转头对方屿说:“你都知道已经过去半个月,就别再说那些话让人误会。”
  傅纭星身躯一震,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却被程朔握得很紧。已经被情绪冲昏头的方屿根本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暗涌,红着眼颤说:“程朔,我早不该对你有期待。”
  从一开始就不该有。
  程朔在心底接了句。
  见方屿转身离开,他松了口气。
  然一回头,对上傅纭星暗得滴墨的双眼,一口气又紧悬了起来。
  程朔暗自叫苦。
  今晚来这里过情人节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第8章
  掌心里的手用力抽了出去。
  傅纭星冷冷地看着程朔,讥讽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再后悔,时间也没有办法倒流。程朔不打算否认以招来更多反感,坦然地反问:“我说不是你信吗?”
  疏朗的夜色下,傅纭星眸色晦暗不明,但再不清明,也足够让程朔意识到他此刻溢于言表的厌恶,宛若锋利刺来的冰锥。
  “你说呢?”
  他只是年轻,不是傻子。
  从那张名片开始,一切的靠近与玩笑背后原来都藏有别样的暗示,只怪程朔的演技太高明。
  傅纭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那些接近他的人无所不用其极,却说不明白,为什么唯独这一次会让他如此恼火,以至在此刻失态。
  或许真的有一刹那,他以为程朔和那些人不同。
  程朔把烟重新放回嘴里,已经被揩灭,丢掉后重新低头点燃了一根,“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想法的确不纯,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傅纭星没有说话,等待程朔继续可笑的解释。
  “我知道你对同性没有想法,所以一开始我就不打算做什么,我不是那种为了一时好感就放弃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的人,”程朔指尖的火光映在他深黑的眼底,伴随低沉的呼气,忽明忽灭,“没告诉你这件事,怪我不对。”
  明明是在解释,低哑的嗓音又仿佛和正经搭不上边,钩子般勾着簇簇寒风。
  傅纭星依然没有出声,弦般绷紧的气氛松开一寸。
  程朔继续说:“刚才那人是我前男友,分手的时候闹了点不快,那些话是他故意要我下不来台才说的,我不想和他再有点什么,只好拿你当挡箭牌。”
  傅纭星冷言道:“你可以直接说,用不着和我演戏。”
  程朔苦笑一声,“要是直接说管用我也不会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全是假话,真假参半就连当事人站在这里也不一定能立马识别出来。
  在忽悠人上,程朔算得上一把好手。
  见傅纭星周身的寒意似有消融的迹象,没给他思考的时间,直截了当:“上一段关系已经够让我头疼,短时间里我没有再开始的想法,你用不着因为这个防范我。”
  心事被点破,傅纭星的表情算不上好,同夜色下的湖面一样沉,“谁说我要防你?”
  程朔唇角终于有了一点玩味的笑意,“是我说错了。”
  听不出一点歉意。
  在傅纭星的冷眼掷来之前,程朔稍微收敛,隔着轻薄的雾气凝眸直视傅纭星,低低叹了一口气,“我是真的挺想和你做朋友,不管你信不信,总不能因为我喜欢男人就判了死刑,这样多不公平。”
  轻描淡写一句‘喜欢男人’,傅纭星不受控地蹙了一下眉头。
  印象里的这类人明明都应该像刚才跑到面前的男人一样清秀柔弱,再不济也有几分女气,总之,怎么都不该是程朔这样。
  强烈的割裂感。
  一瞬间滚荡的怒气找不到出口,在长久的注视下灭入空气,就像几拳打在阁楼里那张没有骨头的懒人沙发。
  傅纭星看着对面的男人,冷声问:“抽够了没有?”
  程朔怔了一下,“什么?”
  没有回答,傅纭星已经拎着那袋蛋糕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程朔摇头失笑,灭掉烟跟上他的步伐。
  真够难哄的。
  他知道傅纭星肯定不会相信这套番冠冕堂皇的说辞,但相识以来,他又的的确确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哪怕怀疑也没办法指摘。
  不过他有点看不明白傅纭星刚才的反应,到底是反感还是不反感,以经验来说更像是后者,可偏偏又板着一张俊脸,冷得没边。
  夜市正值喧闹,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地走回来时的路口,程朔开口打破沉默:“我送你回去?”
  傅纭星把那袋蛋糕扔进夜市口设立的垃圾桶,没有分来一个眼神,“不用。”
  程朔没有再坚持,跨上摩托车点着火,头也不抬地说了句:“那你早点回去,手那么冷,别感冒了。”
  至于扎在背后凉飕飕的眼神程朔只当没有感觉,不去理会。
  这场算不上约会的约会最后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收场,程朔回去后本想冷个几天,等傅纭星差不多忘记这回事后再想想新理由,正好除夕在即,过年的事提上了日程。
  程朔平日里没有大事很少回家,在他这里只要不是少胳膊少腿危及生命的事情就都算不上大事。上个春节他象征性地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了事,这次没等他先问候,程万木抢先打来电话让他今年没事别回家。
  台词被亲爹抢了,程朔反倒被激起一点叛逆心理。
  大年初四,冬日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程朔大清早吭哧吭哧爬了三层楼,没成想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扑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这个点程万木应该还在公园里和老头老太打太极,在家放下补品和水果,轻车熟路遛弯到小区门口的早餐店。
  白雾飘着满满的面食香,远远就看见穿红格子围裙的赵梅掀开半人高的蒸屉,给店门前排队的客人利索地装包子,抬头望见程朔,手上的活都顾不住。
  “唷,你怎么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你爸还说你今年不回来了。”
  赵梅说着他,脸上却带笑忙催人进来。
  “刚好路过,就去买了点东西想来看看你们,”程朔走进店里,“大过年的,怎么不多休几天?”
  “反正也是闲着,不干活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赵梅笑着说,“你爸呢?回家有看见他吗?”
  “人不在,应该去公园打太极了。”
  “吃过早餐没?来,这两个包子你拿着。”
  赵梅把本来要装给客人刚出蒸屉的两个热包子递给程朔,程朔挨了客人一记埋怨的眼神,难得害臊,接过来笑道:“谢谢姨,您吃过了没?要不我在这里看会儿店,你去休息会。”
  赵梅耳听八方,边给客人找钱边利索地说:“我忙得过来,你要没事情就去公园陪陪你爸,好不容易回家一趟。”
  程朔咬了口包子,还是烫嘴的酸菜馅,含糊道:“这个点他还得打半天。”
  “等你走过去也该打完了,”赵梅眼尾的皱纹陷着与这个年纪相仿的淳朴与温和,“你们回来路过菜场记得买条草鱼,再看着买点菜,中午我好好烧一桌菜。”
  “哪用得着那么大阵仗,到时候我爸该批我了。”
  赵梅干脆道:“让他批去。”
  程朔三两下解决完两个包子,拍拍手不站在店里给赵梅添乱,走出两步路后记起来,“对了,封膜机还好用吗?”
  “好用,多亏你提的主意,现在装豆浆的速度快多了。”赵梅抬头笑着应了句。
  “应该的。”程朔放下心。
  赵梅的阳光早餐店在这个老小区开到了第十个年头,每天早上都有来自周围街区的学生和上班族固定光顾,过去程朔也是其中一员。
  上学时,他每天早上等包子的间隙里就会停下和赵梅聊两句天,风雨无阻,倒真有几分把她看作自己的亲姨。所以两年前得知程万木给他找了个后妈,还是认识那么多年的早餐店梅姨,没惊讶一会儿就适应了这层关系。
  尽管身份发生变化,赵梅从没让他改口说些什么难为情的话,一直还和从前一样平平淡淡地相处。
  程朔自在之余,着实佩服他老当益壮的亲爹。
  公园就在小区后面,一群穿着太极服有模有样打拳的老大爷里,就属程万木最显眼。
  倒不是那半吊子水平有多么叹为观止,程朔这副好皮相大半得益于他的基因,即便五十多岁,放人群里也还是一个精神奕奕的帅老头。
  “爸。”程朔走过去叫了一声。
  程万木没应声,他旁边一块打拳的老头乐呵呵地探出头,“老程,你儿子啊?”上下打量起程朔,点着头不知道在满意个什么劲,“够俊,有几分像你。”
  程万木挺沉得住气,先回了那老头一句‘差远了’,看也没看程朔,自顾自扎马步,“你来干什么?不是让你没事别来了。”
  程朔说:“这不是路过,就想着来看看你和梅姨。”
  “回过家了?”
  “回了,梅姨让你等会儿路上买点菜,中午做草鱼。”
  “知道了,”程万木游刃有余地打出一个白鹤亮翅,“别在这挡着我,还要半个小时这套才练完。”
  程朔抽了下嘴角,自觉往旁边撤开几步。
  别管招式怎么展翅高飞,程朔知道他亲爹就是头劝不动的犟牛,整好半个小时过去,老头终于起程和他一起去菜场,不成想路上一开口就是句:“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程朔没被气笑,“我刚来你就想着赶我走了?”
  “你在这里除了多张嘴吃饭,能帮上什么忙?”
  话糙理不糙。程朔腆着脸说:“这不是来给您和梅姨养老了。”
  “我们要你管什么,”程万木一瞥八字胡被鼻息吹得颤了颤,带着几分不争气,“也不看看都什么年纪了,还不找个人过正经日子,下次还是一个人就别回来过年。”
  程朔只得陪笑,话头静置了一阵,没再去捡。
  每次聊到这个话题都是以差不多的沉默结束。买完鱼后,程万木突然接上冷了一路的话茬,嗓门不大,好像也不在乎程朔有没有听见:“不管男的女的,总要带回来看看。”
  程朔脚步绊了一下,罕怔地看了眼气定神闲的程万木。
  他喜欢男人这件事不是一个秘密。
  高三那年发生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糟心事,导致这件事被迫抬上明面。本该是该家法伺候,再不济也要跪地上一顿打,但由于那年实在坎坷得过头,以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被下了咒的程度,种种意外加在一起,最后就那么不了了之。
  往后几年,他们父子间谁也没有提过这个敏感的话题。
  程万木很能藏事,程朔和他性格不太像父子俩,他以为程万木打算把这件事窝一辈子。
  程朔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什么男的女的,我这连个人影都没有。”
  “那还不是你自己不争气?”程万木横了他一眼,“三十了还不定下来,我看你是想打一辈子光棍。”
  “您不也是五十了才开始第二春吗?”
  程朔混不吝的话又引来程万木记眼,好在话题就此打住。
  回家后,三人同桌吃完午饭,程朔想进厨房帮忙洗碗,不知道是不是上午的对话让这个小心眼的老头子气到现在,不管赵梅怎么劝留,程万木还是把人七赶八撵扫出家门。
  程朔扫去一鼻子灰,到离家最近的超市买了点年货,提着大包小包轻车熟路登上蒋飞家门。
  防盗门一打开,露出蒋飞那张欠揍的笑脸,“又被老程赶出来了?”
  程朔把年货往蒋飞怀里一塞,“补点脑子。”
  “你买的什么?”蒋飞纳闷地低头一看,“靠,核桃?”
  蒋飞家的结构很简单,他跟蒋苗苗两个独苗。
  以前程朔和程万木闹矛盾离家出走,就喜欢来蒋飞家里扎营。和他相反,蒋飞从小是被他妈妈拉扯大,然而几年前车祸走掉,本来就冷冷清清的家里每年过年只剩程朔还会来走动一趟。
  “苗苗呢?出去跟同学玩了吗?”
  “房间里写作业呢。”蒋飞关上了门。
  程朔在自己家似的往沙发上一趟,还没坐稳,后背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回头一看,险些没一嗓子叫出来,“草,你什么时候养了只猫?”
  蒋飞把那只白色的小家伙提起来往茶几上一扔,满脸嫌,“苗苗楼下捡的,说什么都要养,不养就和我闹。”
  一只只有小臂长的清秀小白猫,蓝眼睛,不知道才几个月大。
  被扔走的小猫嘴里不知道在喵呜些什么,声音很尖,大概都是些骂人的话,攒足劲一跃跳到了程朔膝头,看着瘦巴巴,四只爪子力道却不小。
  程朔饶有兴趣地挠了挠它的头,“难怪我刚进来就闻到一股味。”
  蒋飞苦不堪言,“每天都是我收拾,你想不到这玩意有多能拉,等苗苗腻了我赶紧给它送人。”
  “还挺黏人的。”程朔说。
  估摸是看见这双漂亮的蓝眼睛,想起那个被他亲手串进手链里的猫猫挂饰,现在不知道躺在哪个垃圾桶里。
  程朔猜想那条手串大概已经在送给傅纭星的当晚一命呜呼。
  小猫趴在膝盖上不再闹腾,尾巴一搭一搭扫着大腿,程朔趁空拍了一段视频,点开那个快一周没有联系的聊天框发了出去。
  程朔:挺可爱的。
  傅纭星没理。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猫叫声,蒋苗苗抱着作业本从房间里探出脑袋,“朔哥来了啊,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程朔说,“红包要么?不要给你哥了。”
  蒋苗苗炮仗一样蹦出来,“要要要。”
  程朔把车上临时包的红包递过去,金额不大,蒋苗苗美滋滋地收下,顺手把他膝盖上的小猫捞进怀里一顿猛搓,就差把脸埋进去。
  蒋飞担忧:“你悠着点玩。”
  “它可喜欢我这样摸了,”蒋苗苗捏着声音说,“是不是啊,妙妙?”
  程朔乐了,“它还有名字?”
  蒋苗苗摸着猫振振有词:“当然了,以后妙妙就是我儿子,要给我养老。”
  程朔不懂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每天在想些什么,显然蒋飞这个五大三粗当哥的更不懂,看见蒋苗苗扔在沙发上的作业本就问:“寒假作业写得怎么样了?”
  蒋苗苗顿时垮下脸,“难死了,全都是高三的题,一点过渡都不给,大题快赶上竞赛的难度。”
  “哪道不会,哥帮你看看。”
  蒋飞刚要凑上去,被程朔一掌撵走,“就你那倒数第三的成绩别误人子弟了。”
  “行行行,让你朔哥给你看,年级第一。”蒋飞酸溜溜地呛道。
  程朔本来只是开个玩笑,见蒋苗苗真眼巴巴地把作业本递上来,就顺势低头扫了一眼。
  光题干就已经占了十来行字,下面还给配张示意图,虽然是一道数学题,但似乎包含了不少物理知识,把程朔罢工多年的脑瓜看得嗡嗡响。
  蒋飞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落井下石:“年级第一也做不出来吧?”
  程朔镇定地摸出手机,“我请个外援。”
  十分钟前发给傅纭星的照片现在都没有收到回复。
  平时看着和仙儿似的,火气还真不小,都一周了还躲着他。
  程朔又开始不确定起来傅纭星对他这事的态度到底是反感还是不反感,把作业本拍了发过去,试探打字:傅老师,救个急。
  这回刚放下,手机就响了一声。
  就两字,挺高冷的。
  傅纭星:选D。


第9章
  不管选D还是C,傅纭星这两个字都把冷了这些天的隔阂打破。程朔不再有负担地躺进沙发软塌塌的靠垫,怀疑地问:看了三秒就做出来了?
  天才也不至于这个速度,这点时间都来不及读题。
  傅纭星简单答道:以前做过。
  高三的题目,这句以前起码值得上一年时间。
  程朔已经不是第一次领会傅纭星学习的本领,都说音乐好的人数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傅纭星正好卡进这个刻板印象的模子里,认识到现在,好像就没有他不擅长的事情。
  不愧是照片贴在第一列的优秀毕业生。
  程朔扭头把答案转述给了愁眉苦脸的蒋苗苗,沉着肩膀继续打字:在家里?
  傅纭星的回答隔了一阵:干什么?
  程朔被他警惕的态度逗笑,没忍住不正经起来:没干什么,随便问问,我在朋友家里拜年,闲着,来聊五毛钱天?
  傅纭星发来一个点。
  程朔问:什么意思?
  傅纭星:没什么意思。
  那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程朔没再追究,改问了一个更关心的问题:寒假有什么打算?
  这次回复来得很快:没有打算。
  很符合傅纭星一贯的风格,冷梆梆,不带什么人情味。
  程朔点开他的头像,半年可见的朋友圈里总共就不到十条,一拉到底。有傍晚昏黄的天空,咖啡店里简易的午餐,偶尔还转发一些学校公众号的文章——这个条数最多。
  两月前的几张街景照看起来像拍摄于外国某处街头,然而分辨不出具体的位置,更别提从中看出个人爱好。
  就差把‘别想了解我’几个字刻在背景。
  程朔在他一个月前的最新照片下点了个赞,退回去聊天。
  程朔:不和朋友出去旅游?
  傅纭星:没有安排。
  程朔轻轻啧了一声,想象不出傅纭星到底过的什么样苦行僧生活:那样多没意思,改天我带你去哪里玩玩?
  顶部‘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断断续续浮现,程朔等了三分钟,聊天界面还是只有他的问题静静躺在底部。
  有这么难答吗?
  屏幕亮起,傅纭星的回复自带冷冷的语音:不用。
  程朔径直无视,只管道:到时候我来接你。
  良久,傅纭星又发来一个点。
  程朔这回有点琢磨出这个点的作用,大概是想不出要回答他什么,所以随手发一个用作敷衍,和省略号差不多作用。
  跟傅纭星平时的冷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做人不能言而无信,程朔给红包塞了五毛钱转手发出去,附了一行‘新年快乐’。
  半分钟后,红包被领取,程朔稀罕傅纭星竟然真的会兑现这个玩笑似的举措,好笑地问:手滑了?
  傅纭星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陪聊费。
  收到消息的程朔被他的冷幽默逗笑,引来一旁看春晚重播的蒋飞几次横来眼神,看傻子似的。
  本着不想回去一个人过年的心情,程朔后面几天都消磨在蒋飞家里,帮忙喂猫,顺带陪蒋苗苗做寒假作业,两周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楼下超市。
  春假结束前上秤一称,比年前重了六斤。
  程朔摸了摸小腹隐约淡下去的肌肉,翻出两月前办的健身卡,还是当初刚入职的蒋飞为了业绩软磨硬泡让他办的,正好第一次用。
  大约因为年尾,大家忙着享受最后几天假期,饭点时间靠近商业圈的健身房里没有几个人。蒋飞偷偷给公共电视调到综艺台,把遥控器藏在哑铃堆后面,程朔帮忙盯梢,顺带做了几组姿势标准的推胸。
  今晚正好是林歇参加的音乐节目首播的日子,节目边录边播。
  蒋飞等会儿还要上课,双臂抱着胸荡过来一眼,“这唱的都是什么?”
  “Rap,曲子重编过,改的乱七八糟。”程朔不喜欢快节奏的歌,吵得耳朵生疼,专心推胸只等这组选手快点结束。
  “就这种水平,你们乐队不得完胜?”
  “不好说,”程朔没有全部否认,“这种节目都有后台操作,不到最后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蒋飞摸了摸刺挠的寸头,嘀咕:“还是以前短信投票的方式好,公平,还有参与感。”
  等了半天,终于轮到林歇的乐队出场,程朔不知道是不是自带滤镜,被前一个选手折磨的耳朵短暂地恢复了听力。蒋飞还没听完,被约好来上课的学员意犹未尽地叫走。
  穿瑜伽服的女人手腕垮着一个名牌包,正在不远处和蒋飞说话,短发干练,背影看得出不太年轻,但风韵犹存。
  程朔一下子联想到蒋飞口中那个对他有意思的有家室女学员。
  想把人叫住,念头很快又打消。
  都是二十好几的成年人,有些事情他没必要站着‘为你好’的角度去劝,想必蒋飞不乐意听,说再多也没有意思。
  “唱得不错。”
  声音和歌曲重叠,一瞬间以为是从电视里跑出来,程朔朝后仰颈,杜文谦一身专业运动服从健身器械后方的羽毛球馆里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红黑色的羽毛球包,看装备就知价格不菲。
  程朔松开把手,铁饼相砸发出‘咚’一声闷响,“你怎么在这里?”
  杜文谦斜了眼蒋飞和女学员进私教室的方向,颇为无奈地怂了下肩,“年前被蒋飞拉着办了卡,送我两张羽毛球券,说什么都要我来支持一下业绩。”
  程朔乐得不行,“他还来找你了?”
  听着像是蒋飞能干出来的事。
  “看来他把身边能找的人都拉了一遍。”
  程朔说:“我还以为你放着小区里的专业健身房不去,跑来这里体验生活。”
  杜文谦笑了下,“笑话我?”
  程朔举起手佯装投降,“哪敢。”
  放下时,顺带扯了一下背心领口让凉风扇进去。
  健身房开着暖气,刚才推胸时双臂一直在摆动,突然停下来,核心的热浪一股脑往五脏六腑冲去。
  程朔调整微快的呼吸,他锻炼时就穿一件黑色背心和运动短裤,现在被汗打湿,紧紧吸附腰身的轮廓。手臂充血后鼓起一层不夸张的肌肉,细汗覆着淡淡光泽,给皮肤抹了一层蜜。
  杜文谦视线停在那上面,透着男人之间的欣赏:“练得不错。”
  程朔捡起地上的水灌了一口,没有因为被夸感到什么不好意思,笑了笑略过去,“随便练着玩。”
  要不是为了支持蒋飞的业绩,他也不会花这大几千块办一张花里胡哨的健身卡。
  但钱都花了,放着不来更不合适。
  比起这家全是三四十岁人群来光顾的健身房,他还是更喜欢蒋飞离职的上一家。近住宅区,晚上年轻人多,偶尔还能看看帅哥饱眼福。
  杜文谦卸下羽毛球包,坐在他旁边没人使用的健身器械,“春假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别的,就回家陪了陪我爸,”程朔说,“倒是你,怎么还跑出了趟国。”
  那是杜文谦自己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定位在新西兰。
  程朔有时候下夜班,刷到自己老板满世界到处游玩的奢靡动态能恨得牙痒痒,但又想到自己这个月的工资,一怒之下就给点了个赞。
  杜文谦语气轻松,谈及晚上吃什么菜一样随性:“今年冬天太冷,新西兰阳光好,就去避一下寒。”
  “难怪看你晒黑了点。”
  “是有点,”杜文谦翻过来自己的小臂,内外侧肤色对比明显,“不过这趟去的很值,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来回都和我同一班飞机,我们聊得挺投缘。”
  “男生?”程朔轻挑了下眉。
  “不是,一个女生。”
  程朔哪有什么不懂,一下就听出来此朋友非彼朋友,佯装自然地点点头,“哦,挺有缘。”
  “别阴阳怪气,”杜文谦翘着腿笑着回敬了一句,“我还没问,你和你那个高难度小朋友进展的怎么样了?”
  程朔没时间吐槽这个称呼,反应很快:“林歇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现在越来越不是人,开始摧残祖国刚成年的花骨朵。”
  杜文谦不知道有没有在话里添油加醋,一本正经地揶揄。
  程朔举着水杯轻笑了两声,没否认,水波摇来晃去。
  聊了几句家常和工作上的变动,杜文谦想到什么说:“本来我还想等会儿给你发消息问问,现在正好碰见,下周你有没有时间?”
  “怎么了?”
  “我和朋友约了周末去度假山庄玩两天,地方是私人性质,你要是有兴趣,带上你家小朋友一起。”
  程朔还以为杜文谦打算盘问他新乐队的事什么时候有结果,刚打好腹稿,杜文谦这道邀请递出得猝不及防,消化了一会儿才回答:“是你那个挺投缘的新朋友?”
  “是。”
  “她不介意你带两个电灯泡?”
  杜文谦没有反驳电灯泡之说,解释:“就我跟她两人有点不合适。”
  程朔心中了然,原来还在暧昧阶段想让他帮忙做僚机,思忖了会儿道:“行,我问问他。”
  “要来的话记得备一套泳衣,里面有温泉。”杜文谦提醒。
  “知道了。”程朔说。
  “这个器械你还用吗?”
  有个男人走过来询问。
  “不了,我马上走,”杜文谦提着羽毛球包起身,转头对程朔说:“名额我给你留着了,乐队的事情......”
  程朔当即软下来,“再给我两周时间。”
  “知道了,你好好找。”
  杜文谦大约也没有什么办法制裁程朔,笑着轻拍了下他的肩。电视里慢长的广告结束,继续唱起改编得面目全非的歌。
  周一是开始也是假期的结束,程朔难得起了个早,照着任天晨发来的课表找到今早第一堂允许校外人旁听的公开课。
  出门前,特意多此一举戴上顶鸭舌帽,镜子里的男人眉眼被遮起来后,气质柔善不少,露出一截瘦削的下巴与颌线,看起来和大学生没有什么两样。
  程朔抱着课外书混进教室,选在一个靠后的座位坐下。
  学生陆陆续续进来,偌大的阶梯教室到处是细碎的脚步和说话声,程朔扬长脖子张望着门口每一道进进出出的身影,没有发现他的目标。
  有女生走过来指了指他空着的邻座,“请问这边有人吗?”
  程朔说:“有人了。”
  不过几分钟,教室几乎被前来听课的学生占满,程朔身边的座位却始终空着,在偌大的教室里显得很突兀。
  教授在电脑前调试PPT,见时间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程朔一开始强撑着听了一会儿,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趁教授转身写板书的时候,掏出任天晨给的课表戳了戳身边的男生,压低嗓音:“这节课是在这里上吗?”
  男生看了一眼,“这间教室在隔壁,你走错了。”
  草!
  程朔赶忙道了句谢,猫着腰匆匆从课堂上溜走,隔壁教室的课已经上了有一会儿,程朔从后门的缝隙往里看,乌泱泱全是学生,纵使这样傅纭星的背影仍格外好分辨,程朔进去坐在了最后一排的空位,旁边是两个女生。
  “那个就是我和你说的,坐第五排中间。”
  “看不见脸,这位置太差了。”一个短发女生抱怨。
  “等下课就能看见了,他和老师关系好,下了课总会被叫过去聊天,都半学期了也没见他和别的同学有说过话。”
  “帅哥孤僻一点也正常,但真有表白墙上那么帅吗?”
  另一个女生笑了,小声:“比照片帅。”
  ......
  程朔听了半天的窃窃私语,托着下巴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第五排中间,也只有傅纭星的背影最为扎眼,即便看不见脸,但有的人只要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有着叫人目不转睛的能力。
  看来傅纭星在学校里比他想的还要受欢迎。
  PPT翻页,教授喝了一口菊花茶润喉咙,抬起的目光正好瞥见了最后面的程朔,放下杯子说:“最后排的同学,上课就别戴帽子了,这节课不点名,不用担心我会记住你们的脸,太高看了我这双老花眼。”
  霎时,半个教室的人都投来注视,程朔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教授点名的人是他,悻悻地摘下了帽子,发现被他偷偷打量了半节课的傅纭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转过了头,浅淡的视线几乎不带停顿地掠过,程朔很快地弯了下唇角,只是那道视线撤离的比他想象的更快。
  “好了,我们把教材翻倒221页,今天来讲市场营销以及其产品策略......”
  不知道两个小时的课程和节目里瞎改的歌曲哪个更折磨人一点,程朔最开始还能看着傅纭星的背影解闷,到后半节课干脆支着脑袋假寐,等到发酸的手臂坠下来,猛地发觉教室里的学生已经陆续离开大半。
  程朔抓上书,在后门堵住快要离开的傅纭星。
  “走那么快干什么?”
  走廊不宽,下了课的学生比肩继踵,程朔挨靠得很近,气息霸道地扑面而来,傅纭星避开侧脸冷冷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程朔说:“你刚才不是看见我了?”
  “你带了帽子,我没有认出来。”
  鬼才信。
  傅纭星刚才绝对认出了他。
  程朔摘下帽子,没有遮挡的眉眼英挺逼人,向上一挑,“这样行了?”
  傅纭星瞥向他,大约一两秒,“嗯。”
  程朔跟上傅纭星的步伐,“去哪里,你不是没有课了吗?”
  傅纭星一顿,视线凉飕飕地射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课。”
  事情被戳穿,程朔一点也不见慌张,如实出卖了情报来源:“你朋友告诉我的,不然我怎么找到你的教室?”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隐瞒这件事,追人可不是一件能速战速决的事情,以后大约免不了常来,总不能每次都说是巧合。
  况且用的也不是什么恶劣手段,合情合理。
  傅纭星迎着程朔理直气壮噙着笑意的眼睛,向旁侧移开,不想再和他计较些什么。
  显得一样幼稚。
  “去哪里?”程朔又问了一遍。
  前面丢来冷冷两个字:“吃饭。”
  正值饭点,食堂里人声嘈杂,程朔拿了一个餐盘,跟在傅纭星身后排队。
  原本他还想傅纭星会带他去什么餐厅咖啡馆,完全没想过低头就看见如此淳朴的不锈钢餐盘,不由有一种错位的滑稽。
  打完菜,找到一处空位坐了下来。
  “你平时也来吃食堂吗?”
  傅纭星给餐盘旁溅出来的汤汁擦了擦,说:“很少。”
  看着也是,刚才结账时程朔瞥见饭卡里的余额,四位数很闪眼,一看就知道鲜少被主人使用。
  傅纭星毫不拐弯抹角地问:“你来干什么?”
  “来旁听一下名校的课,”程朔埋头吃起饭,含糊不清,“味道不错,你这里校外人员能办卡吗?”
  傅纭星不为所动,“说实话。”
  程朔放下勺子,收放自如地切入正题:“你下周末有时间吗?带你去一个度假村玩两天,能泡温泉,我朋友自驾开过去,他还会带一个人。”
  “我不去。”傅纭星声线冷淡,这就是拒绝了。
  程朔可不会被一次拒绝打倒,小臂撑着餐桌,伏腰想要捕捉傅纭星低垂的眼眸,“你不是答应我会去吗?”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上次聊天,你还收了我的红包。”
  傅纭星掀了下眼皮,含着讥诮刺了回去:“五毛钱的红包?”
  程朔问:“约你不够么?”
  耳边静了声。
  傅纭星看着面前不以为意的男人,眸色沉沉。程朔总有本领,让他因为一句话而情绪莫名起伏。
  也莫名地火大。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程朔还以为傅纭星不信任他,接着说:“是个正规的度假区,不会把你打晕卖了,这回不会又是你哥不让吧?”
  傅纭星不言语。
  沉默的这几秒,程朔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个恶毒继兄的形象,和洞穴里守着宝箱的恶龙一样,每天蹲守在家门口掐着秒表等傅纭星回家。
  这哪是亲哥,分明就是个心理变态。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家有,蒋飞家也有,但到了傅纭星这儿——怎么就能那么难念?跟天书一样。
  都快成了他追求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程朔余光乜见桌上那本他出门前随手拿来滥竽充数的书,现在才注意到是一本《格林童话》,都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买的。
  程朔忍不住叹了句:“你家里也挺像童话的。”
  傅纭星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那个故事叫什么来着,长发公主?恶毒后妈从小把你关在高塔里不让出去,你就只能在塔里面一直等到成年,你哥就是那个后妈。”
  ——要是让傅晟知道有人这样形容他,该会作何感想?
  傅纭星眼尾抽了一下,觉得程朔发散的想象很是可笑,然而大脑不受控地把傅晟和所谓的恶毒继母对上,画面十分诡异。
  那股极端的气质竟如出一辙。
  程朔笑得没脸没皮,“然后,就靠王子把你拯救出来。”
  勺子落在餐盘上一声脆响,淬着冷,接着就响起傅纭星没有温度的声音。
  “我还有事,你吃完自己回去。”


第10章
  回去后,程朔把时间和碰面地点发给傅纭星,接着重新包了一个红包,这回塞足五块,配文‘旅费’。
  一天过去,傅纭星没有领,五块自动退回程朔的账户。
  看来那个玩笑让傅小朋友气得不轻。
  到了出发当天,程朔只身来到和杜文谦约定的商业街前,傍晚六点,正值人来人往消食散步的时间,一辆黑色奔驰打着转向灯停在路口,程朔跳上车后座。
  杜文谦坐在驾驶位,旁边副驾驶上是个穿着一字肩毛衣裙的年轻女生,顺直的长发,没有染烫痕迹,气质和杜文谦身边过去的女伴稍有不同。
  “这位是徐青青。”杜文谦为两人介绍。
  女生回头抿唇一笑,“你好,叫我青青就行。”
  “我叫程朔,杜文谦的朋友。”程朔看着徐青青年轻的面孔,心想杜文谦哪来的脸说他摧残祖国的花朵,也冲人提了下嘴唇。
  杜文谦问:“你家那位小朋友呢?”
  “应该快到了,”程朔低头翻了翻没有留言的手机,不在意料之外,“要是他不来咱们三个走也行。”
  “你确定?”杜文谦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程朔把背包扔在脚前的空间,朝投来注视的杜文谦一笑打趣:“大忙人,约他还得排队。”
  编排的话说出一半,身边车门突然从外面被拉开,灌进来的冷风猝不及防挤掉空调源源不断的暖气,程朔向上的视野被傅纭星进来的身影完全占据,怔了一会儿,从冷空气中回神。
  还是杜文谦先开的口:“傅纭星吗?”
  傅纭星应声关上车门,“嗯。”
  徐青青抚了抚胸口,半开玩笑半逼真:“吓我一跳。”
  杜文谦透过后视镜给了程朔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我叫杜文谦,你可以叫我杜哥,都到齐了,要不先一起去吃个晚饭?到那边要开四个小时。”
  “先过去再说,天气预报说晚上有可能下雨,”徐青青干脆否决,“早点到也能早点休息。”
  杜文谦启动车子,一副绅士做派:“那听你的。”
  车内空间很开阔,坐了四个人也不觉得拥挤,程朔被安全带锢在座位上,施展不开,这时候就体现出敞阔车型的坏处,他和傅纭星中间都快能隔得下一个他。
  前座时不时传来杜文谦与徐青青的说笑,身边安静无声,程朔摸不准傅纭星现在的心情,忍不住往旁边觑,视线和突然侧眸的傅纭星对上,都顿了片刻。
  “不是说没时间吗?”程朔不知怎么的觉得眼下的场景很好笑,勾着唇角打破了冰层。
  傅纭星敛着眉眼看向窗外,“改主意了。”
  “你的话以后我只能信一半,”程朔轻啧了一声,“剩下一半还要靠猜。”
  这别扭的毛病,以后真得找时间改改。
  傅纭星眸色深暗,“我要是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那当然直接走了。”
  程朔给车窗降开一条缝隙,摸出烟点燃,含糊道:“我又不能让他们两个人陪我一起等。”
  但如果不是这种特殊情况,他想他会等傅纭星。
  或者直接跑去他家楼下,做个拯救公主的骑士。
  傅纭星显然也知道他话里没说完的意思,抿了抿薄唇,车窗映出丝丝蒙眬的雾气,“别抽了。”
  “你不喜欢吗?”程朔想起上次在夜市傅纭星也这么说过。
  “不喜欢,很难闻。”
  程朔笑了笑,“小孩子。”然后将夹着烟的手伸出窗外,由清风带走尼古丁的气味。
  前排的杜文谦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两人,揶揄:“这就打算戒了?看来我们说再多还没有人家一句话管用。”
  程朔踢了一脚座椅后背,“我本来就打算戒。”
  傅纭星看着他们熟稔的互动,移开视线,没说话。
  “听程朔说你还在读书,哪个大学?”杜文谦向傅纭星插进来一句。
  傅纭星淡淡道:“江庆大学。”
  “这个大学我记得很难考,”徐青青朝后扭头,看起来对这个话题有点兴趣,“你学什么专业?”
  听完傅纭星回答,她拍了一下掌,眼神熠熠,“我和你方向差不多,学的商科,现在在曼哈顿读研,你这个专业适合深造,以后有出国的打算吗?”
  知识分子。程朔看着徐青青,印象稍有改观。
  “没有,”傅纭星客气地回答,“家里有这个想法,但我不想出去。”
  徐青青略遗憾地点点头,“也是,一个人在外面很辛苦,你还小,可以多考虑考虑。”
  杜文谦边拐弯边说:“还没问过你俩怎么认识。”
  乜了眼傅纭星,见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程朔便开口补上:“学校里认识的。”没有说的太具体。
  大约是看程朔年龄有一点不搭,徐青青忍不住问:“你也是庆大的吗?”
  “不是,我高中读完就出来工作了,”程朔回答的挺自然,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痕迹,“后来偶然一次机会去了趟庆大,就这么认识了。”
  听到前半句,傅纭星投来稍显复杂晦暗的一眼,程朔没有看见。
  徐青青没再问下去,“原来这样。”
  开到第二个小时,车内明显安静许多,细小的雨滴间歇性砸在挡风玻璃和车顶,渐渐汇聚成一股庞然的力量,鼓点般密密匝匝地落下来,盖住车内广播的声音。
  徐青青对身边稍显疲态的杜文谦提议:“先休息会儿吧,等雨停了再出发。”
  杜文谦看了眼时间,“也好。”
  汽车拐进一条小道,停在沿途一家农家小馆前的土路,四个人下车进去避雨。
  杜文谦朝老板娘要了一壶热水泡姜茶,先给徐青青沏了一杯,程朔没忘记此行的任务,在对面很尽职地捧哏:“难得看杜老板这么贴心。”
  杜文谦递给他一个眼神,意思是别来尬的。
  徐青青似乎挺吃这一套,抿唇笑起来,“是吗?”
  热水壶传过来,程朔也给傅纭星倒了一杯,生姜的气味冲鼻,傅纭星看着面前那碗清淡的汤水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推远。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程朔的眼睛,从调料罐里舀了两勺糖加进去,再推到傅纭星面前,“现在甜的。”
  “我不喝。”回答冷梆梆。
  程朔不放弃,半哄半推销:“你试试看,不好喝我喝。”
  当着两个不熟人的面,傅纭星最后还是捧起姜茶矜持地抿了一口,入口的糖水里姜味远比闻着更浓,几乎窒息,傅纭星放下碗偏头狼狈地咳嗽起来,程朔在旁边笑到直不起腰。
  杜文谦早就看出程朔打的什么主意,看够戏才出声制止:“别使坏。”
  “哪有这么夸张,”程朔拿过傅纭星放下的那碗姜茶喝下一大口,咂了咂嘴,“挺甜的。”
  饭馆是家庭作坊,寥寥几页菜单全都用胶布封皮,泛着油亮。他们不打算在这里久留,只点了几道不费时间的开胃菜,卖相一般,胜在味道家常。
  聊着天吃完饭,雨势仍然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天色暗了,已经不能再等下去,杜文谦结完账和徐青青先回到车上,望着檐前绵连的雨,程朔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傅纭星头上,拉起他跑进雨幕。
  毫无防备,傅纭星跟上步伐,雨一下子打湿程朔上身灰色的单衣,勾出一截精瘦的后腰。
  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混杂着烟味扑满傅纭星鼻腔,驱散了那股恼人的姜味,回到车内,他把头顶的衣服扯下来,鼻尖萦绕的气息仍挥之不去。
  “谢谢。”他把外套还给程朔,冷冷道了一句。
  程朔拍去上面的雨水,“等到地方先洗个热水澡,淋了些雨,明天别感冒了。”
  汽车点火后发出一声嗡鸣,身下的重物朝前颤了颤,几次都没能行驶起来。杜文谦蹙起眉,接连踩了几下油门情况依然如此,徐青青注意到不对:“怎么了?”
  “轮胎好像卡住了。”
  程朔刚把外套穿上,听到这话扭过头问:“车出问题了?”
  杜文谦面色稍显凝重,“不确定是哪里的问题。”
  “好像是轮胎卡进泥里了,现在雨下那么大。”徐青青担忧地补上一句。
  “我下去看看。”
  程朔没有犹豫再一次跳下车,雨点迎面打湿了他的头发和上身,顾不上遮蔽,随手把额前挡住视线的湿发捋上去,绕到汽车后方,俯下身查看。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大雨滂沱,两枚后轮此刻都陷进泥泞的土里。
  晚八点半,顶楼办公室的三面落地窗被犀利的雨刮出大面锋痕,台灯幽青色的光在玻璃前织成一面薄纱。
  桌角,一支沉香立于香炉,静静飘漫白雾,盖住今夜的冷气。
  坐在实木书桌后的男人按下面前响起来的电话,抬手捏了捏被银丝眼镜压住的眉心。
  “林家私营的那处山庄?”傅晟声线低沉,“他们把会面改在那里了吗?”
  周俊回道:“是,林总的意思是想请您去那里聚一聚,再谈合同的事,需要我推掉吗?”
  傅晟沉吟片刻:“十分钟后过来接我。”
  “好。”周俊对老板的决策没有任何质疑。
  傅晟缓缓靠进真皮椅背,双手合十压在膝上,“纭星在家吗?”
  周俊快速查看最新消息,汇报:“老陈说半小时前出门了。”
  傅晟扫了一眼桌面上的钟,镜片下狭长的灰色眼眸掠过一丝起伏,很快被掩去,恢复为一贯的冷沉。
  “他回来了再通知我。”
  “是。”
  挂掉电话,背景的雨声隐约越下越大。


第11章
  仅仅下来查看一圈,程朔脚下的短靴就沾上一圈厚而湿粘的泥巴,把两条腿沉沉往下拽,怎么都蹭不去。
  他没有再回车上,转去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隔着雨和下降的玻璃对杜文谦说:“轮胎陷进泥里了,下来推车。”
  杜文谦解开安全带,下车前嘱咐徐青青:“你坐到这里来踩油门,知道是哪个吗?”
  “知道,交给我吧,你们当心一点。”
  徐青青果断地越过车子中间的扶手盒,扶稳方向盘。
  听到他们前面的谈话,傅纭星也解开了肩上的安全带,“我和你们一起。”
  程朔撑着车窗朝他那儿笑了下,眼睫沾着水珠,跟着晃,“没事,我和杜文谦两个人就够了。”
  傅纭星捏住安全带,没再多说什么,杜文谦已经跟着程朔下车,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车窗外。
  雨很急,来不及做任何防护措施,做了也是徒劳。
  程朔喊一二三,然后跟杜文谦一起卯足劲推车屁股,反复两回,高速颤动中的轮胎卷起纷乱的泥点,底下的坑被刨浅大半。
  “再来一次。”杜文谦甩了甩满掌心的水,太湿滑,没法使出十成十的力气。
  程朔随手揩去一把脸上的雨水,裤子被刚才溅起来的泥点甩出几条暗褐色的印记,低头瞥了眼满身狼狈,还有心情苦中作乐:“回去后记得赔我条裤子。”
  “再加一双鞋。”杜文谦相当爽快,“没想到叫你来受难了。”
  这种程度对程朔来说还远到不了受难的高度,甚至有几分啼笑皆非的趣味。鞋子已经报废,索性往泥里踩得更深一点,方便发力,“这种遭遇一辈子也没几次,当纪念了。”
  杜文谦笑过后重新按住车子,“行了,先推。”
  程朔再一次念起计时,‘三’刚从嘴里跳出来,另一双不属于杜文谦的手掌稳稳撑住车子后备箱,雨点争先恐后地跃上去,舔上那片光洁的肌肤。
  余光下意识侧过去。
  傅纭星侧脸在倾泻的大雨中一派冷寂,长睫微垂,雨珠顺着额头滑落挺而直的鼻峰,最终没入紧闭的唇缝,一声不吭。
  雨势凶猛,没有把他的脊姿压弯分毫。
  最后一个数字已经落下,程朔来不及多说什么,与身边两人一同默契地推动车子,驾驶座的徐青青猛踩油门,四人合力,卡在泥里的铁皮巨物终于朝前坎坷地开出一段土路。
  骤然失去支撑点,程朔双脚卡在泥泞里本能地向前栽倒,被身边的傅纭星猛地拽住手臂,不等他道谢,那股带着冷感的力度又骤然消失。
  问题解决,车内车外都松了口气。
  杜文谦重回农家饭馆里找老板娘要毛巾,程朔和傅纭星并肩站在由秸秆搭起的屋檐下,雨比刚才小了许多,夜间冷风拂过,紧贴身体的湿衣服刺进来一阵冷意,往骨子里钻。
  程朔脱下外套,拽住两头用力拧干里面的水。
  “不是让你呆在车里吗?”
  傅纭星也在拧被濡湿的衣角,“等你们把车推起来,全都要成落汤鸡。”
  “已经是了,”程朔忍不住笑起来,“本来有我和杜文谦两个落汤鸡已经够了,加上你,万一明天起来三个病号,让青青怎么办?轮流照顾我们三个大男人?”
  傅纭星眉心不明显地跳了一下。
  他收紧下巴,冷着脸在水泥地面蹭去脚底顽固的泥,极其用力,压下那一瞬间席来的不悦。
  甚至不知原因为何。
  程朔没有为傅纭星突然出来帮忙这件事而真的动什么气,只是觉得挺好笑。
  每次在他觉得没有必要的事情上,傅纭星偏偏要做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响动,和上次在教室里假装不认识他一样。
  就像小时候人堆里最叛逆的那个小孩,做什么都要和别人反着来,以此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讨糖果吃。
  傅纭星站在程朔侧后,看着他淋湿成一绺绺的发梢还在不断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微凸起的后颈骨,滑入单衣领口。喉结轻微滚动,朝右移开。
  “我没有那么容易生病。”
  “不信,”程朔散漫地驳回,“加了糖的姜汤都不愿意喝,明天你肯定第一个中招。”
  加糖也很难喝。傅纭星下意识想那么回答。
  但被咽了下去,不想程朔一直记得他有多么嗜甜。
  被小孩子一样对待。
  程朔抖开皱巴巴的外套,显然没法穿了,看着今晚第三件殉葬的衣服,慨叹:“怎么那么倒霉,刚才下雨,现在又不下了,早知道等等再去推,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身后传来傅纭星冷冷一句:“我要是坐在里面,你们更难推。”
  程朔偏头抬眼打量他,似笑非笑,“你有那么重吗?一把骨头。”
  傅纭星蹙起眉心,对程朔的小瞧感到一丝不满,“我有......”
  突然闭上了嘴。
  他反驳什么?
  程朔分明又是在拿他逗趣而已。
  看着傅纭星沉沉的脸色,程朔暗自好笑,小朋友终于学精了,不会再看着陷阱往下跳。
  “你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傅纭星撇过头紧闭双唇,程朔还想再笑他两句,草房一角攫住余光,灰黑色的细长影子正柔软无骨地匍匐向前,脑子空白了刹那,想也没想,猛地将傅纭星拽到身后,接着抄起地上的木棍,使出全力朝角落的方向砸过去。
  ‘哐当’一声。
  傅纭星侧头,只来得及看见一条快速闪过的黑影。
  “怎么了?”
  杜文谦拿着干净的毛巾和老板娘一起走出来,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看见程朔的表情从未见过的冷锐,隐约泛着一丝戾气,气氛凝滞。
  “有一条蛇,”程朔把攥在手里的剩下半截木棍扔到脚下,“现在没事了。”
  杜文谦扫了眼草房黑黢黢的角落,空无一物,“没看错吗?”
  出来的老板娘见怪不怪,跟他们说;“后面有条田沟,那里很多水蛇,脾气怪凶的,但都没毒,你们没有被咬到吧?”
  “没有。”
  程朔这才看向身后的傅纭星,提起唇融去了刚才那股赫然席上的冷劲,“你没有受伤吧?”
  傅纭星摇摇头,发生得太快,眼中只有程朔黑漆漆的后脑勺,严严实实挡在面前。
  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在胸口轻轻划了一下,也许是不小心落进去的雨滴。
  傅纭星视线停在依然被拽住的手腕,程朔立即松开,事发突然,一瞬间抓得太狠,给腕都勒出来一圈明显的红痕。
  “疼吗?”程朔皱眉看着那处,没想到那么严重。
  傅纭星把袖子上的皱褶放平,声音淡淡:“没事。”
  “天黑成这样,换成别人都不一定能注意到。”杜文谦递过来一条毛巾。
  程朔道了句谢,慢慢擦去脸颊和头发上的水,“十年被蛇咬,条件反射了。”
  “你被蛇咬过?”傅纭星抬头盯着他问。
  “没有,但差不多吧。”
  程朔笑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草草擦完水就把毛巾还给老板娘,重新回到车上。
  傅纭星深深看了一眼那截被甩掉的木棍,最后一个跟上去。
  出了这些意外,后半程路多少开得有些提心吊胆,好在终于赶在夜深人静前抵达目的地。
  程朔只当这儿是个普通度假区,广告里老少皆宜的那种,对杜文谦口中的‘私人性质’实则根本没有多少概念。
  下车后后知后觉,偌大的园区内除了接待人员,竟然连正儿八经的游客都看不见几个。
  按理说,现在该是温泉旺季吧?
  傅纭星环顾一圈四周,并无多少好奇心,“这里是私家山庄?”
  杜文谦给了个赞同的眼熟,见程朔还不怎么明白,解释道:“这个山庄是我一个朋友投资建起来,邀请制,不接待游客,本质上还没有做到商业化。”
  看着一路飘着金子味的别致建筑,程朔啧啧称叹:“你朋友不会血本无归吗?”
  “亏不了,他爸不会让他拿几千万投水里就听个响,”杜文谦淡定道,“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要正式对外开放,所以趁这之前,来好好体验一下。”
  程朔差点没挂住脸上的表情。
  在这之前,他和杜文谦的交流也就仅限于喝喝酒,周末约着爬爬山。杜文谦不介意将他带进圈子介绍给朋友认识,是程朔自个没什么兴趣,早就过了精力充沛的交友年纪。
  他只知道对方有钱,但显然,他对他们所处的那个圈层还是缺乏点概念和想象力。
  几千万,他做梦都不敢梦那么大的。
  更郁闷的是,傅纭星和徐青青好像都对这个金额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程朔突然挺希望蒋飞也能在这里,至少蒋飞比他还穷一点,能获取来些安慰。
  杜文谦一共订了三个房间,由服务员一路带他们过去。
  沿着长廊走过一片毗连的和风建筑,途中程朔看见几处氤氲着白雾的温泉,空气中似是淡淡的药香,不由走走停停。
  注意到他在打量,服务员贴心地附上介绍:“我们这边一共有六处公共温泉,两处私人温泉,除了私人温泉,其他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部分是药浴,对身体很有好处。”
  程朔问了句:“晚上也开着吗?”
  “当然,您等会儿就可以去体验一下。”
  继续往前走便是房间,互道晚安后四人各自回房。总共三间,徐青青和杜文谦分开住,剩下一间只能是留给程朔和傅纭星。
  不来一句故意都说不过去。
  房间沿袭了统一的日式风格,布置很精巧,两张平铺在一起的矮床中间摆着一瓶插花。
  美归美,但放下眼下的情形有一点滑稽。
  折腾了一晚上,程朔本来腾起的睡意被刚才沿途的温泉勾走,回过头,傅纭星还木桩似杵在门口,神色略异样地看着中央两张床。
  “我们今晚睡在这里?”
  “杜文谦订的房,我事先不知道,”程朔合上隔扇如实相告,“你要是介意,可以去隔壁再开一间。”
  介意什么,自然不必言说。
  傅纭星清冷的眸色闪了闪,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卸下肩膀上的背包。
  程朔从包里翻出一条浴巾,傅纭星见状问:“你要去洗澡吗?”
  “去泡个温泉驱驱寒,一起吗?”
  “不去。”毫不意外被拒绝,不过除此之外,多了一句在程朔意料外的:“你的手能碰水吗?”
  程朔怔了一下,右手拇指下意识摩挲几下虎口的位置,一阵细微得宛若电流窜过的刺痛,使得神经跳了几跳。
  “你怎么知道?”
  “扔掉的木棍上有刺,”傅纭星淡声说,“擦脸时,你用的是左手。”
  “观察的那么仔细?”
  程朔不由地笑起来,半蹲在地上,配合地仰头看向傅纭星,“所以你刚才帮我提行李?”
  傅纭星到床的另一边打开灯,背对着程朔,房间融入几丝暖意,“不然呢?”
  还能因为什么。
  程朔暗暗发笑,“那还得谢谢你。”随后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要是有人能帮我上个药,那最好不过。”
  傅纭星舌尖抵了抵牙膛,偏头觑来一眼:“你不要得寸进尺。”
  然而程朔已经拿上衣服溜进浴室,没有人能理会他无声的恼意。
  月亮攀顶,给蜿蜒的檐廊洒下一片岑寂。
  已经换上浴袍的程朔顺着指示牌找到了温泉的入口,就如服务员说的那样,不同方向都对应着不同作用的温泉。
  程朔挑了个说能帮助睡眠的药泉,往路径深处走去。
  里面远比他想象要大,简直就像主题公园里的迷宫,弯弯绕绕一大圈,不知道最后走到了哪里,终于看见一池白雾缭绕的温泉,空无一人。
  程朔趿着拖鞋,脚底一路硌着石子累得紧,看也没有看池子旁边的标识,脱下后和毛巾浴袍一起堆放在岸边,迫不及待迈了进去。
  迈巴赫平稳地行驶在土路上,越往深处,路越坎坷。
  四小时的行程,傅晟已经习惯性做好规划,办完公后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身下的车子逐渐停稳。
  “傅总,到了。”
  傅晟睁开眼睛。
  周俊下车为傅晟拉开侧方车门,撑起一把黑伞,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隔。
  林总已经等候多时,上来就与傅晟握手,先一步把过错揽到身上,“傅总,我今早才收到消息,原本订好的酒店出了事被查封,怪我事先调查不周,这才不得已临时变动,怪我怪我。”
  “意外时有发生,不是林叔您的错。”傅晟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很淡,未及眼底,“先进去再说。”
  林总终于放下心,喊来身后一个年轻人去帮周俊提行李,被周俊谢拒。
  傅晟睨了眼那男生的面孔,不动声色,“这位是?”
  “犬子林相诚,先前总在您面前提,今天还是头一次见。”林总下巴的横肉跟着笑起来,“相诚,你不是总说想见见傅总吗?怎么今天见到了一声不吭。”
  林相诚只得低头乖乖地喊一声“傅总”。
  傅晟没有应下亦没有流露不悦,林总摸不准他对自己擅自作主的做法是否有意见,但思及两家多年交情,最终压过了担心,“相诚刚从国外回来,就爱弄这些吃喝玩乐的东西,你看,拿我的钱砸在这里开了这么个度假村,一点业绩都没有混出来,要是他能有傅总一半的投资眼光,我也不至于愁成这样。”
  林相诚配合他父亲谦虚地微笑。
  都是千年狐狸,傅晟怎会不知道这位老头子心底的盘算,镜片划过一抹暗光,眸深如墨,“令郎年轻有为,林叔大可不必为此发愁。”
  “能得到傅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林总见好就收,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夜深了,不打扰傅总休息,相诚,去给傅总带路。”
  林相诚做了个请。
  来到房间放下行李,一路都在打腹稿的林相诚终于有开口的机会:“这间房视野最佳,从庭院可以直接看到海景,有一条小路直达温泉,您一路坐车过来劳累,晚上可以去泡温泉放松一下。”
  傅晟掏出手帕,擦去镜片上方才不小心溅到的两滴雨水,问了个并不相关的问题:“今年多大了?”
  林相诚不知怎么有种被老师叫起来提问的慌张,“下个月二十六。”
  “不小了,”傅晟低首戴上眼镜,“除了这个,还在做什么投资?”
  林相诚如实报出来几个,都是些耳熟能详的产业,不至于赔,但也赚不到盆满钵满的程度。
  一句概括,二代的小打小闹。
  周俊贴心地补充:“傅总二十五的时候,已经签下了稳峻的单子。”
  那一单,保守带来十位数的利润。
  傅晟掀起眼,制止周俊,莫名让林相诚打了一个寒颤。
  方才有他父亲在旁侧,傅晟看起来实在不像传闻里那个谈笑间杀伐果断的商界新贵,反倒谦卑有礼,令林相诚有一点改观,乃至对传闻里的夸大感到一丝轻蔑。
  直到现在面对面,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冷静下来。
  哪有什么年少有为,都不过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才给他一点薄面。
  在傅晟面前,他那点投资简直连游戏也不够格。
  看着林相诚一脸低落地退出去,周俊将伞撑到庭院外,“明天的谈判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吗?”
  “嗯,”傅晟将手帕塞进西装暗袋,“林叔年纪大了,糊涂起来,也开始学人玩这一套。”
  周俊摇摇头,“那位少爷实在资历太浅。”
  想要引荐,也没有一上来就把报价明晃晃摆在眼底。
  巴结人也要一步步来。
  何况是傅晟,这位连一片衣角都巴不上的主。
  傅家在五年前由傅晟正式接手,在此之前,傅家一直做传统的房地产开发,直至这位低调的大少爷学成归国,直接大刀阔斧给傅家上下来了一个大换血,以至于在当时,几乎没有人看好他。
  然而最后,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自己反倒成了个笑话。
  短短五年,傅晟身价翻了又翻,稳稳奠定傅家的龙头地位。这位低调的继承者一下子跃进江庆上流圈子,想得到他青眼的人犹如过江之鲫。
  林家与傅家合作已有七年,也终于耐不住性子想要爬得更高更远,从一条捷径。
  雨已经彻底停了。
  傅晟冲了个澡,换上行李箱里带来的浴袍,从琳琅满目的酒柜里取出一支白兰地,玻璃杯中倒入浅浅一层,迷人的琥珀色。
  葡萄醇厚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傅晟拿着酒推开隔扇。
  庭院别致,的确是很美的山水风光,站在高处一览无余。
  傅晟轻晃杯里的液体,贴唇饮尽。
  车上养了神,现在还未有困意。
  庭院幽径前竖立一张木牌,上面刻着去往温泉的方向。


第12章
  不知道是不是温泉里掺了药材的缘故,程朔坐下没一会儿,脚底到胸口,热意像顺着一根看不见的引绳烧遍全身,一路燎到喉咙眼。
  干得冒烟。
  岸边挂着一个服务铃,程朔看见伸臂按下去。
  他已经对这池水到底能不能提升睡眠质量抱上了狐疑的态度,就目前的效果而言,跟十全大补汤一模一样,把他弄得不能再清醒,等会儿回去能不能睡着都不好说。
  但舒服也确实舒服,傍晚淋进体内的潮湿气都被逼了出来,没算愧对一路波折。
  夜深幽静,除了哗哗的水流声和几下鸟啼就再听不见其他,程朔刚靠回温泉旁侧垒起的石块,耳朵就捕捉到远处石子细微的翻滚声。
  清脆的,与水流鸟啼截然不同的声频,刚刚阖上的眼睛旋即睁开。
  服务员来的有这么快吗?
  他朝后扭头。
  雾气浓腾,迷了眼,视野里男人的身影覆上一层影影绰绰的虚罩,身上的衣袍随脚步曳动,步态沉稳,哪怕仅能识别大致的轮廓,极其优越的身型与体态也一览无余。
  程朔意外地眯起眼,这地方就连服务员都挑选的那么有水平吗?
  走近后,雾气削薄,傅晟视线落在温泉里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道陌生人影。
  顿步,看向旁侧竖立的木牌。
  明明确确刻有私人二字。
  程朔已经渴得不行,仰头看着他喉咙微哑:“麻烦给我拿杯红酒,谢谢。”
  傅晟深灰的眼眸浮过片霎起伏。
  “红酒,没有吗?”
  没有得到回答,程朔又重复了一遍。
  平时在酒吧,他更偏爱烈酒的口感,但今天晚上实在不宜贪嘴,忘了哪里听说睡前一杯红酒能有助睡眠,正好试试。
  至于这温泉的效果,他已经不敢恭维。
  沉寂蔓延开一阵,久到程朔以为这个俊美到不像服务员的服务员难道是个哑巴不成,傅晟的声音终于传过来,悦耳低沉。
  “你可能搞错了什么。”
  这道声音实在很犯规,以至于程朔没能在第一时间识别他话里的内容。
  傅晟俯视温泉里的程朔,提起嘴角,透着阶级分明的疏离,“我不是服务员,还有,你走错地方了。”
  程朔半信半疑,“这不是帮助睡眠的池子吗?”
  “这里是私人温泉。”傅晟言简意赅。
  程朔从温泉里站起来,赤裸着的上身带起几股温热的水流,淙琤泻下。
  傅晟移开视线,程朔自然也没有在陌生人面前衣不蔽体的爱好,俯身捡起地上的浴袍披在身上,草草系了一个结走过去查看被他忽略的木板上的字。
  还真是。
  难怪泡了二十分钟一点作用都没有。
  “对不住,我现在就走。”
  程朔也反应过来是他占了人家订好的私泉,没有拖泥带水地道了歉,弯腰拾起堆在地上的毛巾。
  傅晟并未开口制止他的举措,但早已没有在此地泡温泉的兴致。
  一时兴起,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收回视线,转身踱步离开。
  程朔穿上拖鞋直起身,毫无防备的,眼前猛地降下一片漆黑。
  室外闷热的空气在雾气里得不到疏解,瞬间的缺氧让他摇晃着踉跄两步,脚底的拖鞋偏偏在这个时候踩了水打滑,直挺挺朝后栽倒。
  预感大事不妙,程朔本能地伸出手臂想要拽住些什么东西。
  一跟救命稻草,一块木牌,什么都可以,但掌心里握住的东西质感柔软而干燥。
  不等多想——
  ‘噗通’一声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温泉水化作密密匝匝的烫针伴随阻力刺扎在程朔后背,疼得一瞬间什么都忘了,几乎逼出来两滴眼泪。
  不幸中的万幸,水池有一定深度,让他免受于与池底的鹅软石来一场亲密接触。
  但场面依然狼狈不堪。
  “草。”
  半天,程朔扶着脑袋撑起上身,艰难地挤出来一个字。
  那阵因为缺氧而袭来的黑雾一点一点从眼前褪去,他甩去睫毛沾上的水珠,终于看清了刚才被他不小心拽下来的‘东西’。
  温泉雾气缭绕,傅晟并未配戴眼镜,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孔几乎近在咫尺,英挺的鼻梁下唇形略薄,不小心溅到的水珠顺着颌线不断往下滴落。
  寒潭一般深邃的眼眸是整张脸最摄人心魂之处,此刻似乎含着一丝莫名的阴郁。
  极其富有冲击力。
  “松手。”
  傅晟沉声命令,细听之下更像一句警告。
  程朔视线下移,手里不知怎么拽着半截傅晟的浴袍腰带,已经被他扯至松开。
  宽阔的领口大敞,露出男人紧实漂亮的肌肉,此刻正以一个极度危险的姿势撑着温泉边沿,半压在他身上——看不出来,还挺有料的。
  他光速松开。
  “不好意思。”
  程朔暗叫冤枉。
  他真不是故意的。
  倒霉一路就算了,还能连续倒霉一晚上,他今晚一定被下了什么降头。
  傅晟将浴袍拢上肩膀,严严实实遮住底下的风景,然而由于湿透,这样的做法显得很不明智,看起来让事态朝着糟糕的方向一再发展。
  大概察觉到程朔停顿的目光,傅晟眉峰稍蹙,流露一丝反感。
  饶是程朔本来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眼前的男人这样晃来晃去,还靠的那么近,也被勾出来一点莫名的火气,大概是这池温泉实在烧人。
  难不成真是十全大补汤不成?
  为了不被发觉让这场意外越描越黑,他双腿不自然地朝内弯屈,大腿内侧与傅晟的腰轻擦而过。
  “你没撞到哪里吧?”程朔问。
  “没有。”
  “我刚才按了服务铃,你就过来了,我以为你是服务员,”程朔想挽回自己已经一塌糊涂的形象,“刚才是起的太猛,缺氧了。”
  傅晟起身走出温泉,带有压迫感地回头睨来一眼,“你的眼神似乎不太好。”
  明显的双重讥讽。
  程朔讪讪一笑,“纯属意外。”
  尽管憋着股气,但实在是不好反驳。
  毕竟人家现在这副落汤鸡的样子全是他害的。
  迟来的服务员刚走进来就看见两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从同一池温泉里出来,一个还扶着被摔到的腰,大脑顿时卡住,忘记了准备要说的话。
  傅晟走过她身边,沉沉地留下一句:“这里没事,你可以走了。”
  服务员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听从了这个男人的话,同手同脚地离开,走出老远才惊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看见了什么。
  她不会被灭口吧?“
  回到房间,傅晟脱下湿透的浴袍再次冲了一个澡,热水淋去刚才那个冒失的男人触碰过的地方,连带着这个晚上让人不悦的意外经历一起冲进下水管道。
  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傅晟拿起床头的手机,没有任何新消息。
  隔壁周俊刚刚查收完今日的股票情况,正要睡下,突然收到一条他老板于半夜十一点发来的短信。
  傅晟:纭星到家了吗?
  周俊习以为常地爬起来回复:还没有,需要派人跟着吗?
  傅晟看着这条消息,深眸微凛。
  傅晟:暂时不用。


第13章
  早上醒来已是九点,庭院外的水流滋滋扰人清闲,吵了一整个晚上。
  程朔睡眠浅,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枕头捂住脑袋在床上翻了个面,险些掉下去,只得拖着身体爬起来去洗漱。
  穿好衣服回来,隔壁床上依然没有动静。
  昨晚回来已经是深夜,他看傅纭星早就睡下,便轻手轻脚没有去打扰,到现在还没有说上一句话。
  程朔凑近床头,看着被子里头翘起来的几簇黑发,“醒醒,起床了。”
  也许是感受到骤然靠近的气息,傅纭星掀开略沉的眼皮,看见程朔在面前放大的脸,短暂地滞了两秒,接着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
  “……干什么?”刚刚醒来的嗓子微哑。
  程朔忍不住笑,“能干什么,叫你起床,再晚点吃不上早饭了。”
  傅纭星动作迟缓地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站起身时不稳地晃了两下。
  程朔下意识扶住他。
  “睡懵了?”
  本想趁机笑话两句,但很快感受到掌下皮肤不正常的高温,程朔看向傅纭星脸上略带疲乏的红晕,不确定道:“你发烧了吗?”
  傅纭星抽回手按了按额角,继续走去卫生间,“没有,只是有点头晕。”
  话音刚落,他被程朔重新按回了床上,还未能反应过来,额头贴上温热的手背,三秒后分开,带走一部分余热。
  程朔看他的眼里多了些无奈跟严肃,“你发烧了,这么明显没有感觉吗?”
  没想到昨晚的话一语成谶。
  傅纭星撇开头朝后靠去一点,略带几分烦躁,“不严重,小感冒而已,没必要小题大做。”
  “谁跟你说不严重?”
  “睡一觉就行了。”傅纭星冷冽的嗓音带着鼻音,不复平日里那样拒人千里。
  程朔说:“你以前发烧都是这么熬过去的?”
  傅纭星掀起眼皮‘嗯’了一声。
  下一秒,程朔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把他的面颊,半好笑半威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嗯,你很骄傲?”
  生病降低了反应力,傅纭星后知后觉碰上那一块微疼的皮肤,程朔已经穿上鞋走到门口,回头给他下了禁令:“你在房间里呆着,我去拿退烧药,别自己跑出去,知道吗?”
  不容置喙的口气。
  傅纭星垂下手抿了抿醒来后滴水未进干涩的唇,一句话也没有说。程朔猜想他应该挺不习惯被这样命令,但这件事也确实没得商量,狠了狠心关门离去。
  在对待生病这件事上程朔挺有经验,简单来说就是别想着睡一觉熬过去,病毒的事还得交给药来解决,吃的越早好的也就越快。
  去酒店前台的路上碰见了杜文谦和徐青青,两人装备整齐,各自刚从房间里出来,兴致勃勃地顺势邀请程朔:“我们要去后院池塘里钓鱼,一块吗?”
  程朔惦记着拿药的事,“傅纭星发烧了,我还得回去照顾他。”
  “发烧?严重吗?”徐青青一脸惊讶,旋即反应过来,“我有带退烧药和温度计,你等我回房间拿一下。”
  “谢谢。”果然还是女生心细。
  杜文谦挑眉,“他身体那么差吗?”
  虽然有点不客气,但这话也确实没有说错。
  昨晚他和杜文谦才是淋雨的主力,结果现在他俩好好地站在这儿一点事情没有,只下了一会儿车的傅纭星反倒发起高烧。
  程朔无奈地打趣:“可能因为就他一个没有喝姜茶吧。”
  杜文谦拍拍他肩膀,“到了该你表现的时候,记得抓住机会。”
  “我没那么混蛋。”程朔笑骂回去。
  拿过药和温度计,程朔跟徐青青道完谢后又去自助餐厅拿了些早点回到房间,看见傅纭星依然在床上,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傅纭星看起来很疲倦,靠在床头像是又睡了过去,他皮肤白,面颊下的那抹薄红更加明显,阖眼看起来像是一个需要轻拿轻放的易碎品。
  程朔伸出两跟手指贴了贴傅纭星的面颊,出去这一会儿功夫,温度烫得吓人,轻轻拍了拍,“起来了,量体温。”
  傅纭星睁开眼睛,鼻腔里闷闷地挤出一声‘嗯’,大概是真的烧懵了,伸出舌尖咬住程朔递过来的温度计。
  程朔突然想到了蒋飞家那只捡来的流浪猫,看见他手里的鱼干,也会这样懒洋洋地埋头叼住。
  挺乖的。
  冰凉的玻璃水银含在舌下,傅纭星眉心蹙了蹙。
  十分钟过去,程朔仰头查看温度计上的数字。
  38.3℃,烧得不轻。
  “还说没事,再高一点能直接去医院了。”程朔把打包来的早饭放在床头打开,满屋飘着香味。
  “不用去医院,”傅纭星哑着嗓子说,还是一如既往镇定,将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吃点药就行。”
  从这儿开车去最近的医院也要三个小时,程朔也就只能在嘴上说说,先去烧了一壶热水,拆出两颗退烧药,坐在床边监督傅纭星把早餐吃下去。
  “知道你没胃口,但药不能空腹吃。”
  看着傅纭星不情不愿的表情,程朔没忍住笑起来。
  傅纭星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咽下小半碗青菜粥,花了半小时,然后就着已经凉掉的热水吞下两粒退烧药。
  程朔说:“张嘴。”
  傅纭星下意识照做,或者说他来不及先问什么,因为程朔的手已经伸过来。嘴里被塞进一颗糖,爆发出清新的草莓味。
  “餐厅里拿的。”程朔剥开第二颗扔进自己嘴里,他这颗是柠檬味。
  傅纭星低眸舔了舔唇角。
  “今天你哪儿也别去了,就在房间里睡觉。”
  傅纭星声音冷闷:“知道。”
  听起来还挺不情愿。程朔把垃圾收拾了打包,半玩笑道:“刚才路上碰到杜文谦,他还奇怪,怎么我们三个一起淋雨,就你发烧。”
  “我小时候身体不怎么好。”傅纭星低声答道。
  程朔瞥了他眼,“药罐子?”
  “差不多,”傅纭星靠着床头闭了会儿眼睛,恢复一点气力,“小时候在学校里经常被欺负。”
  程朔有点意外,傅纭星看起来实在不像很好欺负的样子,“就因为你身体不好?”
  “嗯。”
  傅纭星顿了一会说:“有次他们把我关在图书馆里过了一晚,我哥知道后帮我转学了,后来就把我看得越来越严。”
  程朔收拾的动作慢下来,“那你这次怎么敢跑出来,不怕被他说吗?”
  “不怕,”傅纭星淡淡看着前方,气息虚弱,却很坚定,“总不能一直这样。”
  他需要让傅晟知道,他已经不是一个十岁的小孩了。
  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
  刚才徐青青给的药里还夹着一盒创可贴,程朔坐下来打算处理一下虎口被木刺扎到的伤,不严重,只是看起来有点唬人。
  傅纭星破天荒地问:“要我帮你吗?”
  “不用,你看好你自己就行了。”程朔边拆创可贴边回绝,本来那也只是一句玩笑。
  傅纭星顿了顿,低声问:“你以前真的没有被蛇咬过吗?”
  “你还巴不得我被咬呢?”程朔抬头笑了下。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反应很快。”
  程朔知道他想说什么,第一次碰上蛇的人大概很少会像他这样做出那么大反应,何况还隔着那么远距离,正常人应该都不会觉得自己会被攻击。
  程朔顿了会儿,很慢地说:“是我一个朋友。”
  脑袋烧得昏昏沉沉,不如平常理智,但傅纭星还是本能地捕捉到程朔语气里的一丝异样,抿了下薄而干涩的唇,草莓味的。
  “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把我们俩都吓坏,以为那条蛇有毒,”程朔自顾自说着忍不住笑了两声,很快止住,“他和你挺像的,身体也不好。”
  傅纭星不喜欢‘很像’这个说法,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们关系很好?”
  “算是吧,我也没几个好朋友。”
  骗人。
  傅纭星心底默念。
  “不过他已经去世了,”程朔头也没抬地说,“先天性心脏病。”
  房间里一下子很安静,傅纭星目光下移,看着程朔手腕上那三串念珠,睡觉也没有摘下来,似乎很受主人重视。他说:“不好意思。”
  “没事,”程朔不想把气氛搞得这样僵,仰头笑了下,“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傅纭星说:“有点热。”
  “好事,闷出汗了。”
  程朔去卫生间拿了块湿毛巾,想递过去让傅纭星自己擦擦汗散温,结果刚伸出去,就被傅纭星拽住了手腕。
  两人都怔了一下。
  “我自己来。”
  傅纭星低声说。
  程朔把毛巾递给他。
  “你先睡,我出去抽根烟。”
  “程朔。”
  “干什么?”程朔回头看着他似笑非笑,“没大没小,你应该叫声哥。”
  傅纭星没有理会这句话,无头无尾地说了句:“我们现在是朋友吗?”
  这句话有点奇怪,但程朔还是答:“当然。”
  “那你现在是在追我吗?”
  傅纭星拿着那块湿毛巾,看着他淡淡地问道。


第14章
  搬来一块足分量的石头压住脚下的鱼竿,程朔坐在借来的折叠椅上。椅子很矮,屈起的两条腿快和下巴处在一条平行线,不得不往前伸了伸直,低头用左手挡风点了根烟。
  杜文谦搬来折叠椅在他旁边坐下,“他身体怎么样了?”
  程朔含糊地晃了晃齿间的烟,“刚睡下,晚上应该能退烧。”
  “吃过药了吗?”
  “我看着他吃下了。”程朔说完笑了声,想到傅纭星吞药时那个不情不愿的表情。
  杜文谦看过来一眼,“明天下午回城要开四个小时,你让他今晚好好休息,路上有的受。”
  程朔应了声:“好。”
  鱼竿放下还没满二十分钟,平静的水面偶尔被鲤鱼尾巴甩出几圈波纹,游了几个来回怎么也不去咬钩,仿佛故意的。
  程朔想起了傅纭星,在搅了个天翻地覆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安稳入睡。
  半小时前,房间里,当傅纭星问出那句话时他实实在在地怔了三秒。首先怀疑是幻听,其次觉得傅纭星大概真的被烧坏了脑子。
  心跳快了几拍,但不是因为被戳破的慌张。
  ‘追’是一个挺难有明确界限的概念,真正算起来,程朔其实没有认真地追过什么人,过去几段大多是接触后先心照不宣地暧昧几个来回,自然而然确定关系。纵使有过拉扯,也绝没有像傅纭星这样油盐不进的被追求者。
  至少到现在,程朔还从没碰见过一本正经地问他是不是在追自己的人。
  在成年人的感情世界里,好像把话说的太过明白反倒显得这个人不够明白。太较真,那便扫了兴。
  傅纭星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那么多人里的独一份。程朔猜想,小少爷估计从小到大没怎么在这方面受过委屈,自然也不会想到要委婉地表达。
  不过这也是程朔喜欢他的一点,直来直去,从不刻意地因为外界而退让,优渥的家庭条件塑造了他骨子里的矜贵与自我,这份傲气并不惹人讨厌,偶尔的别扭反倒显得几分可爱。
  最开始完全是一见钟情,更俗气的来讲,见色起意。傅纭星完完全全长成了他喜欢的模样,在他厌倦了前一段关系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里。
  程朔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现在的迁就体贴,都是为了以后能收取的回报。
  总而言之,他不介意在得到傅纭星之前做一个完美的追求者。
  而耐心都是有一个限额的。
  到目前为止,他对傅纭星的耐心依然有很长一段余额。
  “你觉得呢?”程朔选择把问题抛回去,很狡猾的做法。
  傅纭星不顺着他作答:“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会改变我们现在的关系吗?”程朔看着傅纭星略显虚弱的面庞,病气削弱冷意,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不出意料得到了一段沉默。
  约莫终于反应过来问了一个多么出格的问题,傅纭星用湿毛巾擦了脖子上的细汗,降下温度,冷冷地下达逐客令:“我要睡一会儿。”
  手掌用了很大力气,把那一块薄薄的皮肤都给擦出红印。
  程朔张了张嘴,最终下了这个台阶,“好好休息。”
  这是最后一句对话。
  鱼竿晃了两下,程朔定睛看去,原来只是鱼摆尾略过,有点可惜,抬头扫了一圈周围,“徐青青呢?”
  杜文谦说:“她中午饭吃的少,有点低血糖,回房间休息了。”
  程朔挑了下眉,揶揄:“你不回去看看?”
  杜文谦轻轻踢了踢脚边的水桶,“先把钓上来的鱼给厨师处理一下,两条鲤鱼,吃吗?”
  程朔托下巴看着二十分钟里没有一点反应的鱼竿,终于认下了在这方面的毫无天赋,直起腰应道:“吃。”
  杜文谦笑了笑,“晚点让厨师送过去。”
  “多谢老板。”
  “在外面就别这么叫了,”杜文谦慢悠悠地说,“这次有两个月了吗?”
  程朔摘出口中燃得差不多的烟,隔着一片洁白的雾气看着水面模糊的倒影,想说:“差不多。”
  “有点意外。”
  程朔想起昨天傅纭星坐上车时杜文谦从后视镜投来的眼神,“怎么意外?”
  杜文谦想了想,“和之前几个不太像,我是指性格。”
  程朔笑得愉悦,“是不是挺可爱的。”除了开不起玩笑这点有待磨砺。
  “你滤镜也忒厚了,”杜文谦稍有无奈地递来一瞥,意味深长,“他看着不像是沾上身后能随便甩掉的类型,你小心点,别玩脱了。”
  八字还没一撇就考虑起分手的事,程朔没有放在心上,懒洋洋地提了提唇,“以后再说。”
  杜文谦走后,鲤鱼都懒洋洋地伏在水中,一动不动,估计知道今日的营业时间到了头。
  傍晚夕阳从山头那儿溜进来几缕,程朔把背压在折叠椅窄窄的靠背上,举起左手遮住融融的落日。余辉把手背上细小的绒毛每一根都照得很清晰,腕上的三串念珠给镀了一层细细的金。
  手串带了有些年头,浑圆的珠子经过时间与皮肤的摩擦抹上油脂般细腻的光泽。右手拇指摩挲两下,穿过底部那串黄花梨轻轻碰了碰下面稍微凸起和别处不一样的皮肤,多年不见阳光,比别处的温度要更低。
  程朔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想过那些事情,如果不是今天,傅纭星反复地提起。
  不存在的刺痛扎一下手指,他缩了回来,抬手遮住眼睛。
  太阳落山,天色很快暗了下来,程朔出来的时候忘记穿外套,在打了两个冷颤后就决心收拾渔具打道回府。没成想刚收起鱼竿,居然有条脑子不太灵光的鲤鱼咬住了钩。
  桶里有了今天为止第一条收获,程朔短暂地兴奋了一会儿,接着就蹲在桶边犯难。
  这里的鲤鱼不知道吃什么长大,各个膘肥体壮,已经在杜文谦那里预订了一条作为今晚的晚餐,再来一条肯定吃不完。但要把好不容易钓上来的成果再扔回去还有点舍不得。
  附近连个像样的游客都没有,想顺手送人都没的选。
  程朔打了今晚第三个喷嚏,仰起脖子一个激灵,目光穿过屋檐纸灯笼暖色光的照映,远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沿着长廊走来,稍稍一凝,落在最前面的男人身上。
  周俊正向老板汇报后面两日的行程,他知道傅晟不喜欢被人靠得太近,始终隔着半米至一米距离,语气停顿间,细心地注意到对方视线一瞬间的偏移。
  “傅总?”
  傅晟淡声道:“接着说。”
  周俊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程朔站着的方向,三秒内没有在脑海里识别出对应的身份,不再多思,低下头继续汇报。
  程朔花了一些时间才把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精英男人和昨晚的意外事件对上号。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对方现在穿上了衣服,西服细致的剪裁将男人的身材比例展现到了极致,瘦削但不柴,典型的宽肩窄腰。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框眼镜,遮挡住那双过于出挑的眼睛,覆上一抹斯文的气质。
  镜片后折射来的目光一扫而过,程朔刚想回个笑脸,毫无停留地收了回去,仿若完全不认得他,不过是施然掠了眼这一块的垂钓风景,令程朔的友善只露出三分之一。
  笑意收敛,稍有点不爽地在心底啧了一声。
  大老板那么记仇。
  记得杜文谦说过这里不是什么人都能来,这男人的气质和排场看起来也不像什么脑袋空空的二世祖,排除掉错误答案,身份便很好猜。
  加上旁边那个男人似乎称呼他为什么总,具体没听清。
  但这和程朔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就是了。
  他拍拍裤子站起来,蹲久了的膝盖有点麻,待两人走近后很自然地开口:“晚饭吃了吗?”
  周俊对他突然的搭话感到意外,首先看向傅晟,老板没有发话亦没有制止,便斟酌着接下了回答:“您有什么事吗?”
  礼貌与警惕各掺半。
  程朔也不拐弯抹角,示意水桶里那条还在乱蹦的鱼,“多钓了条鱼,你们要的话可以拿去,红烧鲤鱼味道不错。”
  饶是跟在傅晟身边见惯了大风大浪,周俊心底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笑。不带嘲讽,单纯觉得可笑。
  看多了或在明处或在暗处使出浑身解数的巴结手段,还是头一回见送鱼的。
  不是‘金鱼’,而是一条刚上岸没多久、活奔乱跳的真鱼。
  周俊正要开口替老板拒绝,傅晟抬起淡漠的眼,一掀,一垂,从高处将程朔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干净,单手插着西装裤前袋,“不用。”
  “就当作赔礼了,”程朔迎着他略负压力的视线,“昨晚的事不好意思。”
  傅晟反问:“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
  程朔滞了一会儿,反应也很快,笑了笑:“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纸灯笼里柔和的暖灯打在程朔脸上,浅勾着唇,锋利的棱角线条显得不那么有攻击性,仍透着一股劲劲儿的轻佻。尽管他并没有此意,但眼底眉梢总是给人一股这样的错觉。
  从笑容到衣服,落到洗发白的牛仔裤与球鞋,廉价到可怜的一身打扮,傅晟几乎不用任何思考就将程朔划到了‘没有价值’那一行列,代表着无需浪费口舌。
  抬脚继续往前走。
  下一秒,程朔从背后叫住:“鱼你还要吗?”
  怎么就走了?
  他真正的事还没有解决。
  傅晟唇角扯了一下,不带有温度的弧角,这是他不耐烦前的信号,头也没回地吩咐:“去把鱼拿来。”
  周俊愣了一下,立马折回从程朔手里接过一桶沉甸甸的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竟从这个男人脸上看出来一股甩出麻烦的轻松。
  不由得让周俊怀疑起这条鱼是否掺了些不该放的东西。
  走之前,程朔又回头补充了句:“桶是酒店的,用完了记得还回去。”
  周俊:“……好。”
  刚刚钓上来没多久的鱼有一抽没一抽在桶里挣扎,周俊走回傅晟身边,桶里鱼尾味拍打起的水溅在了傅晟西装一角。他低头瞥了一眼,并未开口说什么,周俊已经识趣地换了一只手将水桶拿远。
  “傅总,这鱼……”
  “放生了。”
  周俊只得再尽职尽责地跑回去一趟。
  做完以后,终于甩掉麻烦继续前进,皮鞋踏在木质地板发出规律的步伐,傅晟低沉的嗓音隐隐透着寒意,令周俊的汗毛莫名竖起:
  “查一查,昨晚还有谁住在这里。”


第15章
  隔日回程,傅纭星在程朔的监督下勉强按时吃了药,或许留给药效发作的时间太短,启程前依然发着低烧。
  上车后他靠在窗边阖眼休眠,睡得并不太安稳。车子颠簸开过一段碎石路,随之震醒,低眸看向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披了一件黑色外套。
  程朔注意到身边的动静,“醒了?马上就到了。”
  傅纭星埋在外套下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扯下这件带有皂香气的外套,偏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到家已经傍晚时分,车子停在小区外面开不进去,傅纭星和车里的人道别后踱步到黢黑一片的大宅外,以往常明到深夜的二楼书房也罕见地纳入黑暗当中。
  傅晟不在。
  关上屋外的寒气,傅纭星屈腰在玄关处换鞋,落地灯骤然点亮于一霎,他循着光影抬头,太阳穴角传来两下钝痛。
  靠坐在沙发的傅晟合上膝上的笔记本电脑,即使是坐姿也位于昏暗的暖灯下带来难言的压迫,“回来了?”
  傅纭星俯身把换下来的鞋子整齐摆在鞋架上,趿着拖鞋朝楼上走去,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
  “不想聊一会儿吗?”
  傅晟不冷不淡的声音将他定在原地。
  傅纭星停下来,依旧没有回头,“我走之前给你发过短信,这两天我和朋友在外面。”
  傅晟问:“任家那小子?”
  “不是他。”
  “那是谁?”
  傅纭星按住楼梯扶手五指紧拢,终是忍不住冷冷回敬:“你不会自己去查吗?”
  傅晟忽略他语气中的尖锐,陈述事实般道:“我没有调查你这两天的行踪。”
  “我要谢谢你吗?”傅纭星回头看着他笼罩在光影中的脸庞,镜片下沉静的双眼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傅晟,我马上二十了。”
  一下午的休眠让头疼有所缓解,原本想必晚上无需再吃药。
  然而那股倦怠感卷土重来。
  傅晟沉肩抵靠在柔软的沙发里,眼前一闪而过许多细碎的景象,幼年时伏在他膝头的男孩与如今看着他仿若在看陌生人一般的少年逐渐重合。原来已经二十年了。
  傅晟摘下眼镜,捏了捏山根,“你一定要跟我争吗?”
  又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
  傅纭星能够在回忆里找到无数次相似的情形,离此最近的约莫是填报志愿的那个晚上。那是他十几年来与傅晟吵过最凶的一次,对傅晟来说或许便是不值一提的‘争’。此那后一周,甚至连照顾了十多年起居的佣人都未敢踏进大门一步。
  傅纭星始终记得傅晟是如何坐在书房里,用沉着的口吻看似温和地将他的骄傲一点点击溃。
  “你可以继续玩你的音乐,我不反对,但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分清轻重是非。”
  傅纭星握拳反问:“什么叫做玩?”
  傅晟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现在拥有的一切是谁给你的?”
  如他所愿。
  傅纭星妥协了,就像过去每一次那样。
  外人眼里,傅晟年纪轻轻就坐到了集团掌权人的位置,手段雷霆,成绩显赫,是傅家乃至江庆整个上层圈子里少有的杰出后辈,前途不可估量。
  外貌,谈吐,学历,傅晟一一做到了绝对的无可挑剔,已然有了父亲年轻时的几分影子。他只感到愈发陌生,伴随一丝难以启之于口的失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傅晟已经很少再有坐下来静心说话的时候。
  也不需要了。
  “你想让我怎么样?”傅纭星收敛了语气中的刺,竖起一层更冷更坚硬的壳,“变成第二个你吗?”
  傅晟知道此刻剑拔弩张的环境下多说无益,只回道:“你累了,先回楼上休息,其他事改天再说。”
  说罢,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打开笔记本里还未处理完的工作。
  傅纭星一言未发地松开了楼梯扶手,转身走向来时停留的玄关,弯腰穿鞋。傅晟闻声看向他的背影,蹙起眉心察觉到一丝异样,“你要去哪里?”
  傅纭星站起身,“和你无关。”
  他不想再看见傅晟的脸。
  让人作呕。
  傅晟意外之余生出一丝可笑,坐在沙发上沉声下令:“回来。”
  回答他的是大门紧闭后沉闷的响声,傅纭星已经毫不犹豫地踏入黑暗。
  房子恢复了最开始的死寂,一盏暖融融的落地灯伫立在沙发旁侧,显得孤零零。突然的,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低笑,空气温度持续下跌。
  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
  傅晟接通后将手机抵在耳边,吐出一个字:“讲。”
  那头的周俊敏锐察觉到老板此刻心情不佳,措辞谨慎:“傅总,上次在度假村的调查出来了,那两日杜家的公子带着友人也在那里。”
  傅晟仰头看着漆黑的水晶吊灯,漠不经心:“哪个杜家?”
  “红利集团的杜家,主要业务在酒类,我们先前没有接触过。”周俊委婉道:“那位公子还没有接手家业,名下有四家娱乐场所在正常营业。”
  傅晟收回视线嗯了声。
  从学生时代开始,他的记性便是一项极其好用的天赋。在别人还在为数学题发愁的年纪,他已经随父亲请来的业界精英学习厚如字典的经济学,每到期末,仅一晚的温习就足够与第二名拉开一条深不可越的鸿沟。因此,他清楚地记得那日男人身上廉价的衣服与鞋,冒犯他时那股不过千元的刺鼻香水味,在他过往接触的人群里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那副轻佻的样子,符合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代身边狐朋狗友该有的形象。
  傅晟很快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收起方才下达命令时的压迫,从容地说:“傅纭星刚刚离家,你派一个人跟着他,保护好他的安全。”
  周俊不明发生何事,但尽职应道:“是。”
  顿了会儿,傅晟说:“别让他发现。”
  夜已深,傅纭星站在车来车往的街头,有一瞬间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但很快,从裤管簌簌灌进来的冷风就将他拉回到现实。
  大脑依然有几分热度,行走中渐渐冷静了大半,傅纭星避开密集的人流,走进最近一家营业中的酒店,在前台办理入住:“一间房。”
  前台按照流程询问:“麻烦出示一下身份证。”
  傅纭星将手伸进口袋,倏然顿住。
  走出匆忙,他没有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证件。
  包括一张银行卡。
  在前台询问的视线里,他低声道了句‘抱歉’,不等对方再说点什么就转身离开酒店前厅。
  手机电量即将告罄,傅纭星坐在酒店前的公交车站里打开通讯录,寥寥可数的联系人里,几乎都是加上后就没有过任何言谈。
  这个晚上他不可能再回去。
  傅纭星垂下冷冽的眼,下划的手指在海绵宝宝的头像上凝滞了很久,最终下移,点开了另一个聊天页面。
  回到Basement正好赶上营业时间,前半夜的客人不是很多,来来去去坐不满半个酒吧,三个值班的服务员完全忙得过来。
  程朔到吧台点了杯干马天尼,四个小时的车程快把他的脊椎骨颠碎,等待的时间里都没有和员工开玩笑的心情,只管揉捏着肩膀僵硬的肌肉,直到有人叫他一声。
  “程老板,你今天在啊?”
  转头映入一张印象不深的年轻面孔,程朔放下手臂,从记忆里搜刮出傅纭星那个没心眼的朋友对上了号,扬起一张笑脸,“来喝酒?”
  任天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你上次送我的券还没用完。”
  程朔扫了眼他空荡荡的身后,“就你一个人?”
  任天晨在吧台前坐下,无奈地说:“我朋友还在隔壁打桌游,说过半小时再过来,我都到这儿了,就先进来等等。”
  “这么不够意思?”程朔从Joey那里接过调好的酒啜饮了一口,侧头对任天晨说,“那我陪你等会儿吧,今晚不怎么忙。”
  说完就收到了任天晨感激涕零的目光。
  程朔举起酒杯压下唇边的笑意。
  真是,难怪都说大学生好骗。
  他对任天晨这个憨里憨气的男生没有多少兴趣了解,但他是傅纭星的朋友,单单这一层就足够他稍微费点心思打好关系。
  喝了没两口酒,任天晨已经快把自己的底裤交代干净,看起来对他毫无防备。程朔耐心地听了快十分钟,悠悠问了句:“所以你和傅纭星从小就认识?”
  “算是吧,但在高中前不怎么熟,”任天晨酒量不好,半杯下肚子已经上脸,“小时候我爸给他家里开车,每次看见他我都绕道走,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怕他,主要是怕他哥,后来熟了才发现他人其实挺好相处的,就是脾气不怎么好。”
  挺好相处,脾气不好。任天晨估计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程朔笑了两声,竟意外觉得他说得挺对。
  “他小时候也是这个破脾气?”
  任天晨找到知音一样,强调:“一模一样。”
  程朔想象着等比例缩小版的傅纭星冷着张小脸,自己先乐了,说:“他高中时候应该很受欢迎吧?”
  谈到这个任天晨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那可不,高中三年他收的情书垒起来都快能和五三一样厚,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不仅要帮忙收情书,拒绝女生,还要负责挨她们的骂,哎,真是不同人不同命......”
  吧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打断他的话。
  任天晨看见消息,虎躯一震,“我这是乌鸦嘴显灵了?”
  程朔瞥见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备注,挑了下眉,“是傅纭星?”
  任天晨捧着手机迟疑地应了声,看起来很困惑的模样。程朔看着他表情的变化,察觉到一丝不对,“他说什么了?”
  “他问能不能去我家借宿一晚。”任天晨和不识字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认识这么多年,傅纭星从来没有提过那么奇怪的要求,今晚这一下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程朔放下酒,太阳穴毫无防备突跳了两下。
  “能给我看一下吗?”
  任天晨老老实实把手机递了过去。
  屏幕上就一句话。
  傅纭星:方便去你家住一晚吗?
  程朔勾了勾唇,坐在他旁边的任天晨直觉这不是一个友善的笑,气氛莫名有些阴恻恻,下一秒,程朔拨过去一个语音电话,任天晨阻拦不及,半分钟后显示被接通。
  对面隐约传来车流疾驰的声音,伴随鼓动的风声。
  一阵沉默,傅纭星开口略带迟疑:“任天晨?”
  程朔凑近手机,拖长低哑的尾音说:“他不在这。”


第16章
  屏幕里蔓延出一股窒息的安静,只剩下背景公交车到站的声音与酒吧的音乐从各自两端交织一起。
  程朔乘胜追击:“你在哪里?”
  傅纭星的声音混杂着电流:“干什么?”
  “你说呢?”顾忌任天晨还在这里,程朔没有把话说的太过火,耐着性子一字一句:“我现在过来接你。”
  这一次的拉锯没有持续太久,以程朔的胜利画为句点。傅纭星低声报出一个街道地址,挂断语音。
  程朔把手机还给任天晨,一直屏息敛气的任天晨终于敢大口呼吸,从对话里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担忧不已地说:“他不会被他哥赶出家门了吧?”
  程朔站起来一口饮尽杯中剩余的酒,太匆忙,漏出几滴顺着滚动的喉结没入领口,随手用手背抹去,险些被任天晨的话气笑,“他那个哥哥有这么可怕吗?”
  想来也不会太大年纪,怎么听上去和洪水猛兽有得一拼。
  任天晨比先前认同傅纭星的破脾气还要积极地点头,快把脖子捣断。
  “阎王爷似的,”任天晨打了个寒颤,“一个不开心就要把你写在生死簿上。”
  程朔原本稍有不悦的心情被这个过于具象的比喻逗乐了。
  “那我现在就去阎王爷手底下救他。”
  任天晨看他的眼神已经从迷茫转为了敬佩,挥了挥手,“程老板,注意安全。”
  程朔没有在意他过于壮烈的关心,抬手作为回应,大跨步走出酒吧。
  夜间的公交车站只有零星几个行人各自等待,三三两两隔得很远。傅纭星独自坐在长椅上,低首看着已经黑屏的手机,单单周围空出一圈无人靠近。
  单薄的针织毛衣已经抵御不住夜晚的寒气,被不饶人的风吹出几道褶皱,看起来稍显落魄。尽管如此,磨灭不去他身上那股和周遭格格不入的清洌气质,引来行人暗暗的打量。
  热度隐约有复发的迹象,傅纭星蹙起眉心偏头咳嗽了两声,同一时刻,摩托车疾驰过柏油马路的巨大摩擦骤然撕破这一片的寂静,等待的行人都被吸引过去,纷纷看向停稳在公交车站前的黑色摩托车。
  有的甚至往后退了两步,以为是深夜飙车的街头混混,生怕惹上事端。
  傅纭星抬起头,还没有看清来人的脸怀里就被塞进一个硬邦邦的圆形物体,是头盔。
  程朔不想在这儿停留太久,单腿支撑着倾斜的车身丢下两个字:“上车。”
  摩托持续发出低吼,骑在它身上的男人显得分外从容不迫,黑色头盔下只露出一对英俊的眉眼,夜色下深邃稠密,穿透一面玻璃直直注视他。
  傅纭星滞了一会儿,被这道目光刺到似的低头戴上头盔。
  跨坐上摩托车后座,他迟疑片刻,伸手扶住了程朔的腰,然而身下的器具一动未动,程朔像是想起什么,利索地脱下外套,单手递给身后的傅纭星。
  “刚才看见你打喷嚏,别明天又成病号。”程朔侧头短促地笑了下,“早知道你现在这样,这件衣服就应该直接送给你。”
  想要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傅纭星抿了抿唇角,伸手接过那件熟悉的外套,温暖的皂香侵入鼻间,带有程朔残余的体温紧紧裹挟住身体。
  很奇怪的感觉。
  “去哪里?”傅纭星低声问。
  前面传来程朔一声闷在头盔下的轻笑,“去把你卖了。”
  傅纭星收紧扶着程朔侧腰的双手,又像被电了一下,立即松开。
  摩托车后轮卷起一片尘土,程朔没有察觉到身后的暗涌,说:“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个有点晚了吗?人都在车上了,我就是真的把你卖掉你也没办法。”
  “那你把我放下来。”
  “不要。”
  “我本来联系的是任天晨。”
  声音和风一样冰冷得没边。
  程朔不爽地啧了声,想到如果不是任天晨恰好在酒吧今晚傅纭星就真的要去别人家里住一宿,更加不爽,“你找他有什么用?他一个住学校宿舍的,你受得了晚上睡在六个人十平米的寝室里?到处都是男生的汗臭味,不知道床还被谁躺过。”
  一番话直接堵住了傅纭星竖起来的刺。
  这段描述很有冲击力,一针见血戳在了软骨上,他压平的唇角已经反感地坠了下去,不再应声。
  摩托车二十分钟后拐进了居民楼小区,最终停在三号楼下面。路灯从程朔搬进来的时候就是坏的,几个月了也没人来修,大晚上黢黑一片,好在楼道的感应灯被摩托车巨大的动静闹亮了起来。
  刚说出那番‘宿舍恶臭论’的程朔现在也有点挂不住面子,加快脚步带着傅纭星上楼,用钥匙打开门。
  “我找找有没有多余的拖鞋,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有点乱,你别介意。”程朔弯腰不忘补上一句:“但肯定比宿舍干净。”
  傅纭星扫过能一眼望到头的出租屋,异样感搔痒般从心头掠过,没有迈进来,“这里是你家?”
  “不然我还能把你带去哪里?”程朔翻出拖鞋扔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笑了一下,“酒店开房吗?那不是多此一举。”
  压低的尾音向上挑着,一瞬间的不正经就像滑溜溜的鱼从掌心溜过,抓不住。
  傅纭星垂下视线,喉结不明显地动了动,穿上那双不知道从哪里搜刮出来的老式拖鞋。
  房子很小,可以看得出是一个独居男人生活的地方,厨房是最干净的,其余东西全都杂七杂八地乱放在各个角落,把本就不大的房间堆出一股仓库的逼仄感。
  傅纭星进来后没走两步便伫在原地,看着堆满衣服和抱枕的沙发,放弃了坐下的念头。
  程朔倒是毫无芥蒂地一屁股坐在上面,稍微整理了一下,“你要先去洗个澡吗?”
  经过一晚上颠簸,难掩身上的仆仆风尘,傅纭星点了点头,只是突然顿了一下。
  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带。
  睡衣,牙刷,毛巾,换洗的衣服……包括内裤。
  傅纭星沉默了一阵,说:“这里附近有超市吗?”
  “干什么?”程朔第一下还不是很明白,挑了下眉,“我这里什么都有,睡衣你可以借我的穿,都洗过,是干净的。”
  “不是。”
  傅纭星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随后紧闭双唇,眸色闪了闪,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出口。
  程朔看着他的表情,这下是彻底明白,歪着身子顿时乐不可支,笑够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内裤也有,我找找有没有干净的,没有的话......我叫个跑腿给你买包新的。”
  中间一段突然的沉默把傅纭星的心收紧了紧,接着反应过来程朔不过又是在故意逗他。
  程朔回房间找出一件压箱底的旧T恤,灰扑扑的虽然丑,好歹洗得很干净。运气不错,真翻出来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超市打折买的新内裤,拆出一条跟毛巾睡衣裹一起放在了卫生间。
  傅纭星进去后不久,水声哗哗响起。
  程朔打开窗户,靠在边上从口袋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摸出一根塞进嘴里,探向打火机的手停顿了下,三秒后垂下去,就这样懒洋洋地叼着烟,没去点燃。
  傅纭星那狗鼻子,等会儿一出来肯定能嗅到他身上的烟味。
  真没想到他还有主动为别人戒烟的一天。
  半夜十点,快十点了吧?就这么突然地收留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小朋友回家。刚才一路飙到公交车站,再把人带回来,直到现在静下来程朔才终于有了点实感。
  怎么就和随手捡回来一只流浪猫似的那么简单?
  而且——被捡回来的这只还对他毫无防备。
  想起刚才傅纭星用一脸冰冷掩饰难堪的样子,程朔忍不住笑起来。
  有一点防备,但不多。
  浴室里水声停了,程朔关上窗户,挡住身后的风。
  傅纭星穿着那件灰扑扑的T恤从冒着雾气的浴室里出来,下身一条同款休闲短裤,程朔本以为穿在傅纭星身上会有点大,没想到还挺合身,抬起手时袖口甚至隐隐短了半截。
  盯着傅纭星湿漉漉的发尾,程朔稍眯了眯眼,这小子——是长高了吗?
  “换下来的衣服放哪里?”傅纭星问。
  程朔指了指洗衣房,“里面有个衣篓,你扔里面我明天早上一起洗了。”
  傅纭星照做了,等他出来,程朔取下嘴里的烟,后背靠在窗边悠悠开了口。
  “要聊聊你怎么无家可归了吗?”
  傅纭星没有沉默太久,给的理由简单直接:“跟我哥发生了一点矛盾。”
  看来真被任天晨猜对了。
  “他把你赶出来了?”程朔问。
  “不是,”傅纭星说,“是我不想留在那里。”
  猜对了一半。
  程朔点了点头,看着傅纭星微冷的神情没有继续问下去,插着兜直起身,“不想回就不回去,平时我呆在酒吧里的时间多一点,这里随便你霍霍,想住多久都行。”
  傅纭星抿了抿唇,说:“我不会打扰太久。”
  程朔一眼看穿他眼下窘迫的处境,笑笑说:“等你找到别的安顿地方再说这话吧。”
  时间不早,程朔也有几分困劲,回房间打算去洗澡,刚走进去突然身后冷不丁传来傅纭星的声音。
  “房租怎么算?”
  程朔掏了掏耳朵,歪过脑袋,“什么?”
  傅纭星一板一眼地侧身看着他说:“我不能白住在这里。”
  程朔差点没被气笑,他一个二十好几的成年人,收一个大学生房租像什么话?何况在这种各怀心思的情况下。他忍不住有点恶劣地想,陪睡就当抵消房租了,但尚存的理智拦住这句回答,改为说:“你要是真想付钱,就来给我打工还债吧。”
  说罢,也没有指望傅纭星会答应这个不可能的要求,拿上换洗的衣服进了雾气还未散褪的浴室,门关上的前一刻,客厅飘来傅纭星迟了半拍的回答。
  简单一个字,冷淡有力地坠下。
  “好。”


第17章
  冲了个热水澡,程朔大脑冷静不少,擦着头发推开浴室门,发现房间里不见傅纭星的身影,废半天劲准备好的问询被迫悬在嘴边。
  客厅传来细碎的动静,走出去,是傅纭星正在拿走沙发上堆叠的衣服和抱枕,整齐叠好,摆放到另外一边。
  “你在干什么?”程朔只得停下来问。
  傅纭星头也不抬道:“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我今晚睡在这里。”
  程朔怔了一下,随后低头按了按额心,不知道该笑还是说些什么好。
  周末那两天一夜里,他们虽然共处一室,但两张床中间本本分分隔着一条沟,加之傅纭星突然发烧,两天里实在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些风花雪月的事。
  今晚面临的情况则有一些不同。
  出租屋里只有一张简易单人床,程朔一个人躺上去都施展不开手脚的长度,随便翻个身都能和地板面贴面。
  更何况再来一个还在长身体,难伺候的小少爷。
  程朔洗澡的时候本来也在琢磨这个事该怎么办,没想到傅纭星比他还要急着划清界限,不由有几分啼笑皆非。
  把他当成什么了?
  “我们打个商量成吗?”程朔走过去夺走傅纭星手里的抱枕,丢回沙发原位,“你能不能别总把我想的跟个禽兽似的?”
  傅纭星眉心抽了一下,冷声强调:“我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
  “那你一开始还打算去住六人宿舍。”程朔说。
  傅纭星掀起眼,“你很在意?”
  程朔忍了忍,最终没有忍住,“我就想知道,你碰上难处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再怎么样,他也比那个毫无防备心的大学生来得要靠谱一点吧?
  傅纭星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淡色的瞳孔微缩了一下,程朔顺势把刚才没有来得及问出的话拽出嘴边,反正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你刚才不是在开玩笑吗?打工那件事。”
  短促的走神后傅纭星找回理智,淡声答道:“没有。”
  程朔顿了一会儿,缓慢地说:“你原来不是不愿意来吗?”
  如果不是真的缺钱需要机会,很少有年轻人会选择来酒吧驻唱。傅纭星拒绝过他一次,属于意料之中,哪怕他确实有存私心,但也真的没有想过对方会答应。
  几乎差点以为那一个字是幻听。
  傅纭星偏头看着沙发上依旧乱糟糟的摆放,皱了下眉,说:“你说的,要付钱就给你打工。”
  “我开个玩笑而已,”程朔说,“你真想好了吗?”
  傅纭星颔了颔首。
  程朔揉了一把头发,还沾着点从浴室里带出来的潮湿气,弄湿了掌心,暂且敲定了这个决定:“明天晚上你和我一起去趟酒吧,今晚你睡房间,别收拾了。”
  “那你呢?”傅纭星问。
  程朔放下手,笑了笑,“总要有人睡沙发吧?”
  傅纭星明白了他的意思,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良久没有动身,直到程朔潦草两下把沙发空出一片位置,身后低涩地传来一句话,平静伪装下的若无其事。
  “要一起吗?”
  程朔顿了下,倾身凑近了点,面庞逆着顶光,睫毛给眼眶投下一片扇形阴影,看向对面的人时显得深谙不明,提了下唇,“你确定?”
  傅纭星转身走向卧室,身后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低笑,相隔甚远,耳廓莫名发热。
  “晚安。”
  啪嗒一声,房间陷入黑暗。
  第二天程朔是被关门声给吵醒的。
  他盯着客厅泛霉斑的顶灯,用了三秒钟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撑起在沙发上熬了一晚的僵硬上身,然后就看见傅纭星从门口走了进来。
  一下子清醒得不能更清醒。
  “你出门了?”
  “去买早饭。”
  傅纭星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放到桌上,打开后拿出一袋煎饺和两杯豆浆,还有一盒单独装的烤冷面。程朔穿上拖鞋走过去,发现新大陆似的啧啧称奇:“你吃得惯这些吗?”
  “楼下只有卖这个的店。”傅纭星陈述道,没有告诉程朔清晨起来看见空荡荡的厨房时他的心情。
  昏沉沉的脑子彻底苏醒了过来,程朔突然觉得自己挺不是人,把傅纭星领回了家,结果不仅没尽到照顾的责任,还让他的生活质量直线下跌为负数,忍不住补救了句:“冰箱里应该还有鸡蛋,我去给你煎个蛋?”
  没成想被傅纭星毫不留情地顶了回去。
  “厨房里只有方便面,有几袋已经过期,我扔了。”
  程朔噎了下,大话被当场戳破只得悻悻地刮了刮下巴。这也不能全怪他,指望一个不会做饭的独居男人往厨房里塞那么多菜干什么?
  他又不靠这种手段追人。
  当然,现在也许可以稍微考虑一下。
  “那我改天去买点菜回来。”程朔垂死挣扎了下。
  傅纭星拉开椅子坐下,拆出筷子淡声道:“先吃饭。”
  晚上,平南十街照例亮起满街的霓虹灯,酒吧新来一个驻唱的消息一下子在员工群里传开。
  当程朔领着傅纭星进来,一下子吸引了几道看热闹的视线,几个去过林歇送别会的员工眼尖认出了他,郝可惊喜不已地扑上来,“这不是上次那个小帅哥吗?”
  程朔弹开她的脑袋,“现在是你同事了。”
  傅纭星仍然不习惯和太多人相处的氛围,站在程朔身后,礼貌而简洁地说:“我叫傅纭星。”
  没有乐队表演的夜晚不是很忙,程朔带傅纭星简单熟悉了一下环境,打算今晚早点歇业。收到这个好消息,群里众人撺哄要一起去吃宵夜,表面上的理由正儿八经,是给傅纭星组织欢迎会,暗搓搓想着的是老板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程朔拗不过,在手机上找起附近评分高的店,“烤肉你能吃吗?”
  傅纭星无所谓这些,没有多问便嗯了声。
  “那就烤肉了,”程朔抬头笑了下,“等会儿到地方你别转身就走。”
  今晚在店里值班的员工拢共四人,等不愿意参加这些活动的Joey收拾完离开,程朔领着剩下几人来到街口的烤肉店。
  傅纭星原本不太明白程朔那句话的意思,直到看见烤肉店门口成箱的啤酒和滚滚浓烟才意识到这和他想象中的差别,下意识皱了下眉。
  程朔注意到他的情绪,侧了侧头,“你可以吗?”
  傅纭星抿了下唇,“没事。”
  看他们人多,老板安排了张远离浓烟的长桌子。
  几个员工都是年轻人,凑在一起聊的都是当下的明星娱乐,程朔没有掺合进他们的话题,肉上来后帮忙翻面,烤好第一条用剪刀剪成一块一块,夹到了傅纭星碗里。
  “小心点。”
  见傅纭星直接伸出胳膊,程朔拽住后替他把袖子卷了上去。对面的郝可看见这一幕,没多想,只是酸溜溜道:“新人的待遇就是好,还有老板专门烤肉吃。”
  “就是,我偷吃个店里的水果都能被抓包。”另一个员工附和。
  程朔挑了下眉,笑道:“能一样吗?现在是下班时间,下班后我就不是你们老板了。”
  郝可小声说:“那还搞特殊待遇。”
  程朔慢悠悠地给滋啦冒油的烤肉翻了个面,眼也没抬,“怎么,你们也想吃我烤的肉了?”
  对面三个员工顿时把头埋进了碗里,默契十足,程朔忍不住大笑起来,招呼老板再来几瓶啤酒。
  傅纭星一直没有插话,默默吃掉碗里程朔不断夹进来的肉,味道意外的还不错,也许只是因为他恰好饿了。
  跟同事相处时的程朔看起来更加放松,上衣解开了几颗扣子,袖口卷到手肘,动作不拘小节,姿态随性地站起身开了三瓶啤酒,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眼尾残留着淡淡的笑意,隔着白茫茫雾气,“忘了问,你喝吗?”
  傅纭星慢了一拍,说:“不了。”
  “小傅,你哪个学校的?”郝可忍不住八卦地问。
  程朔说:“小傅?”
  郝可忙说:“开个玩笑嘛。”
  傅纭星没有介意,答道:“江庆大学。”
  “学霸呀,当年高考我差一百来分就考进了,”郝可叹息,旋即扬起了笑脸,“不过下周末你们学校附近的公园开音乐节,正好能去参观参观我未曾谋面的母校。”
  “什么音乐节?”程朔举起啤酒的动作顿了下,看向身边的傅纭星。
  傅纭星淡淡地说:“不清楚,我平常不参加这些活动。”
  郝可把手机调出来给程朔看,一脸的诧异,“朔哥,你居然不知道?林哥他们的乐队也会去表演,微博都官宣了,热度还不低。”
  程朔平时不上这些社交软件,看见花花绿绿的页面就有点头疼,把手机还了回去,“林歇也去?他怎么没和我说。”
  “可能是知道您老人家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程朔笑了下,“皮痒了?”
  茄子快要烤成焦黑,干脆把整条夹进碗里,程朔突然转头问傅纭星:“你要去吗?那个音乐节。”
  傅纭星放下筷子,抽纸擦了擦嘴边的油渍,“你想去?”
  五个人的桌前,只有傅纭星这一圈最为干净,最容易滴漏在桌上的酱汁都没有看见一滴。程朔没有否认,说:“我可以找林歇要两张票,正好我还没参观过你们大学,带我进去走走也行,怎么样,傅导游?”
  忍不住又给起了一个新外号,淡淡的揶揄。
  傅纭星不怎么客气地瞥了他一眼,“你没有参观过吗?”
  程朔知道他是在讽刺之前那两次不请自来,厚着脸皮说:“没有正经地进去参观过。”
  听见他们的谈话,郝可兴奋地举头说:“朔哥,你打算去呀?那我们到时候可以一......”
  程朔夹了块肉放进她碗里,言简意赅地劝道:“吃饭,别说话。”
  他没有注意到说出这话时,身边傅纭星唇角飞快地提了一下,再看过去,那两片薄唇除了被烤肉烫得有些红彤彤,没有任何弧度。
  “好。”傅纭星漫不经心地说道。


第18章
  事实见得,招傅纭星来酒吧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演出第一晚,Basement的客流量翻了一倍还多,也不知道别人都是从哪里听来这个还没有捂热的消息,约莫不少都是路过时被里面的动静吸引,继而留了下来。
  小姑娘居多,一个个边举着手机在台下录像,边和同伴兴奋地讨论。傅纭星垂下弹吉他的手臂随意扫来一个眼神,都能引来阵骚动。
  完全属于意料之外的效应。
  程朔没有给傅纭星安排太长的工作时间,也就周四六晚上上台唱三个小时,曲目没有经过特意的筛选,全凭借傅纭星自己的喜好。没成想起了反效果,更显得以稀为贵。
  到点下台后,还有不少客人争破头想要请他喝一杯酒。
  杜文谦知道后调侃:“你是来给自己招情敌了。”
  程朔对此只能无奈笑笑,无从反驳。
  他的心情很难说不复杂,一方面欣慰于营业额可观的涨幅,另一方面又因为客人的觊觎稍微有点儿不爽,就好像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盯上了一样。但这种情绪一般在晚上和傅纭星一起回家的时候烟消云散。
  那些人还只想着请一杯酒,不知道人都已经住在了他家。
  虽然依旧是分房睡。
  上周在烤肉店里聊过的事程朔没有忘记,隔天就找林歇要了两张音乐节的门票,除了被调侃两句,过程异常顺利。周日一早,他和傅纭星来到了江庆大学附近的公园,草坪上的人超乎想象的多。
  演出下午一点正式开始,现在已经人头攒动,拥挤的过道两边都是卖应援道具和小吃的年轻男女,打扮新潮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对每个路过来参加音乐节的人都报以笑脸。
  程朔走在里面,少有的感觉到一点格格不入。
  他习惯了在晚上的时候出巢活动,点上一杯烈酒,坐在隐蔽的角落等待台上的乐队落幕。夜晚总是给人一种能掩去一切糟心事的朦胧舒畅,突然把他拽到阳光底下投放在这个露天的舞台,不适应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有点始料未及。
  “喝酒吗?”程朔在一个卖酒的摊位前停下,打算用最原始的方式调动一下情绪,说着看向跟在身后的傅纭星。
  傅纭星今天穿的外套是车上程朔曾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宽松的黑色棒球服套在单衣外面,后背印着机车与英文字母,很酷,更符合这个年纪该有的穿衣打扮。
  “什么酒?”傅纭星问。
  程朔抱胸支着下巴,囫囵扫了一眼酒单,很快打了个响指做出决定:“啤酒吧,度数低点,晚上不能醉着回去。”
  他一向不喜欢纠结,在什么事情上的抉择都做得十分爽快。傅纭星没有异议,手里被摊主塞进来一杯灌得满当当的啤酒,入口的麦芽香气浓郁扑鼻,卷着轻微的苦涩划入喉咙。
  主舞台亮起了炫彩的灯光,把白昼都映衬得刺眼,演出在万众欢呼声中开场。第一个上来的是支不认识的乐队,鼓点密集,刚开嗓就把气氛点热。
  程朔没有听过这首歌,但受气氛感染也忍不住跟随节奏点着头晃动肩膀,偶尔散漫地随人群喝彩一声。看他没有应援棒,前面好心的两个女生还送给他一根。
  “谢谢。”程朔低头朝那两个和蒋苗苗差不多年级的女孩子笑了下,弯了弯眼睛。
  两个女生忙说没事,转过头时稍微有点红了脸。
  肆无忌惮。
  傅纭星有时候不懂,为什么程朔就可以那么的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活得这样潇洒又恣意。不管是在熟悉的地盘,还是在白日天光下。
  但又不可否认,没有人会真的讨厌这种洒脱的气息。
  发觉傅纭星看着自己,程朔以为他是想要应援棒但不好意思说,大方地伸过去,“要玩吗?”
  傅纭星冷冷地移开,“不要。”
  程朔莫名其妙。
  “林歇的乐队排第六个,”他没有多在意,或者说早就习惯了傅纭星阴晴不定的性格,上手机扫了眼未读消息,“第六好,吉利。”
  “你以前没有来过吗?”傅纭星喝了口酒问。
  “你没听郝可说吗?我已经是老人家了,不掺合年轻人的活动,”程朔偏头笑着乜了他一眼,“你应该多来参加,不要活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傅纭星没有反驳这种说法,相比程朔,他的生活的确没有什么意思,时间在他这里一向过得很慢,平缓,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惊喜的透明盒子,可以一眼望见等待他从里面拿出来的下一样东西。
  认识程朔的这三个月,平淡无波的时间像是突然加速了一样。
  那个原本透明的盒子被蒙上一块布,锁在里面的未来变的神秘未知。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算不算一种好的变化,只是知道,如果不是程朔,他今天绝不会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听着音乐,喝手里的啤酒。
  傅纭星侧头看着程朔专心沉浸在演出的侧脸,阳光下锋利的轮廓少了一丝侵略性,睫毛倒垂着,帅得很有味道,记忆里鲜少有在白天一起出来的画面,应该是阳光的功劳,将他身上那份慵懒都衬得水洗一般干净。
  “你好,请问你们是一起的吗?”
  后背传来询问声打断了傅纭星的出神,转过头,是个穿短裙的漂亮女生,拿着手机略带点忐忑地问:“我可以加个微信吗?”
  程朔提唇笑了下,“要我的还是他的?”
  及时的幽默让原本紧张的女生也忍不住笑起来,掩着嘴大胆地说:“可以都要吗?”
  “这么贪心啊?”程朔瞥了眼傅纭星冷淡的面容,仿佛与他无关一样瞥向了人群别处,捉弄心顿时大起,抬手勾住了傅纭星的脖子,斜过头凑近一点,几乎靠在了他的肩上,“你问问这位帅哥同不同意,他要是说好,我就给。”
  脖侧不设防地贴上来一道湿热的呼吸,傅纭星身体不明显地颤了一下,在程朔戏谑的注视下没有来得及说出一个字,面前的女生已经在愣神后迅速反应过来。
  她目光在他们中间扫了一个来回,匆匆丢下一句“不好意思”,跑回了同伴身边,也不知道会怎么描述这场失败的搭讪。
  程朔噗嗤一声笑出来,傅纭星终于想起拉开距离,加重咬字以此盖住不顺畅的呼吸:“你做什么?”
  歌曲接近尾声,台上的鼓手插入了一段华丽的solo,引得全场观众高呼。巨大的音浪盖住了傅纭星的声音,程朔只看见他的唇上下翕动了一下,覆着层酒留下的薄薄湿意,离得很近。
  他从唇形中猜出来傅纭星在问什么,却还是故意凑近,视线移到了那双微暗的眼睛,“你说什么?”
  激烈的鼓点声中,放纵跃动身体的年轻男生不小心撞到了傅纭星的后背,来不及说一句道歉就继续投入进燥热的氛围,被撞到的傅纭星猝不及防向前倾倒,勾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收紧力度,及时让两张脸悬停在半拳之隔。
  杯中的酒洒出来一点,滴在手背上,却有一种被灼烧的感觉。傅纭星眸色染深,向后拉开了过近的距离,程朔顺势也将手臂松开。
  “当心一点。”
  提示的话音里含着淡笑,很快被更大的音浪所盖住。
  傅纭星看着前方大屏里乐队陌生的面孔,心烦意乱地嗯了一声,不管程朔有没有听见。
  气氛持续高涨,后面几首歌即便没有听过旋律也都朗朗上口。大约是节目播出后带来了热度,林歇和乐队出场后表演了一首原创曲目,引来了热烈的反响,程朔也忍不住在下面鼓掌,跟着哼唱。
  酒已经喝完,一杯啤酒不足以让他上头,但一口一口落入胃里,燥热的气氛中仍然滋生出一种飘飘然的错觉,无限接近微醺。
  来到中场休息,舞台两侧大屏上的画面从乐队切到了台下,这是音乐节一贯的活动,摄像头在人潮中间寻找目标。被锁定的年轻情侣毫不避讳地来了一个热吻,周围大声地起哄,也有扫到的是两个男生,于是只能尴尬地朝摄像机挥挥手。
  程朔听得很是尽兴,转头看向傅纭星手里的杯子,“你喝完了吗?”
  “没有。”傅纭星低头扫了眼,还剩一半。
  “给我喝点,嗓子快冒烟了。”
  傅纭星来不及拒绝,手里的杯子已经被程朔拿过去仰头饮尽。刚入喉,他敏锐地察觉到前面有人回过头来,不止前面,周围一圈人都几乎在同一时刻看向这个方向。
  程朔放下杯子,有点纳闷地抬起眼皮,下一秒就看见大屏幕上印着他那张刚喝完酒带着点茫然和不爽的脸,镜头还是一个很骚包的粉色爱心,把他和右手边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框在了一起。
  周围在起哄,不知道误解成什么。女生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往旁边躲,程朔也反应过来,朝镜头笑了下,以为这样就算是结束,把杯子递还给了身边的傅纭星。
  谁也没有料到镜头里会突然闯进来一截修长的手腕,嗅到焦点的镜头朝程朔左侧平移,傅纭星的脸在大屏上一闪而过。时间到了,不得不切换下一个目标。
  尽管只是极其短暂的停留了一瞬,人群也爆发出一阵尖叫。
  程朔被吵得耳根发疼,没想到第一次来就能碰上这种小概率事件,不知道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只想拿个帽子把脸盖住。
  他压低声诚心建议身边的傅纭星:“你下次出门真该戴个口罩。”
  傅纭星不喜欢周围人形形色色的注视,有的大胆举起了手机,把他包围得密不透风,忍不住皱了下眉,“我又不是明星。”
  程朔听了险些笑出声,这话该让刚才在台上卖力唱歌的乐队们情何以堪?
  要知道有几个乐队出场时候的掌声,还没有傅纭星露脸的那0.3s得到的尖叫来得更多更响亮。
  程朔虽然脸皮厚,但也实在不喜欢这种被人时不时回头当猴子看的感觉。林歇的演出已经看完了,没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他面色不变,尾指轻轻勾了一下傅纭星垂在身侧的手。
  “走吗?”


第19章
  傅纭星喉结紧了一下,轻涩的声音在周遭狂热的声浪里并不明显,“去哪里?”
  程朔不多解释拽住他的手腕,从后来居上的人群里慢慢挤了出去。
  台上又有新的乐队开始演奏,狂欢的人群很快忘记掉刚才的插曲。离开了密集的人潮,程朔终于从被挤压的胸膛里送出一口如释重负的呼吸,“太吓人了。”
  傅纭星鲜少见他吃瘪的样子,方才的郁结莫名一扫而空,“不是你说要来的吗?”
  程朔笑了下,“我也没想到现场是这样。”
  来之前郝可就在他耳边说过这种音乐节如何如何热闹,没有被他放在心上,没想到来了现场,还真的和夜店舞厅不相上下。工作以来,他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
  不过,偶尔来一下的确很放松。
  但与其说是放松,不如说是发泄更加准确。
  路过即将收摊的卖酒摊,程朔买下了剩下几罐啤酒,装袋拎在手里走出了公园。傅纭星注意到脚下的路越来越熟悉——是去往他大学的方向。
  周日傍晚,依然还能见不少学生在校园主道上骑着自行车穿梭而过,女生坐在男生自行车后面,一路嬉笑打闹。程朔看着匆匆驰过的背影,感慨:“还是年轻好。”
  傅纭星皱了下眉,问:“你的年纪很大吗?”
  他不喜欢程朔总是提起这样的字眼。
  莫名有一种相隔越来越远的感觉。
  “二十七岁,对你们来说应该算老吧?”程朔对年龄并不避讳,看上去也丝毫不像一个即将三十的男人,仿佛随口一提:“和你差了快十岁。”
  傅纭星沉默下来,程朔没有在意他微妙的情绪变化,突然问了句:“大学生活是怎么样的?”
  傅纭星踩在两边银杏树掉下来的落叶上,脚底发出清脆的响声,“除了上课,我在学校里的时间很少,其余时间都是校外的安排。”
  程朔挑了下眉,“例如?”
  傅纭星说:“一些竞赛,符合条件我就会去参加,还有到国外观看一些乐队的演出。”
  程朔想起他朋友圈里发的照片,手里的酒瓶在摇晃的袋子里噼啪响,缓慢开口:“你现在学的专业不是你真正想学的吧?”
  傅纭星看向程朔,没有想到偷觑的视线被当场抓包,大脑短促的空白了一霎那。
  原来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心事,却在闲聊时,一个平淡无奇的傍晚,以一种最平静的方式吐露了出来:“我本来想报考音乐学校,但是被我哥阻止了,他希望我毕业后能帮助他一起管理家里的公司。”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说出口。
  程朔早就有了这个猜测,但真的从傅纭星嘴里听到,还是有点不忍,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印象又下跌了两分,他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喜欢音乐?”
  “习惯了,”傅纭星看向远方的教学楼,被即将落山的太阳镀上一圈暖洋洋的金边,“小的时候家庭聚餐,有一个叔叔送了我一把吉他,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音乐,自然而然就走上了这条路。”
  “这么简单?我还以为有什么故事在里面。”程朔偏头笑了下,“你亲叔叔?”
  “不是,”傅纭星的脚步顿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他在国外。”
  他们沿着草坪走到了教学楼外,远远看见湖边坐了不少人,大部分是从校外来参观的游客,应该是大学的热门景点。程朔站了一下午,现在只想坐下来喝点酒放松,没想到在找位置这件事上犯了难。
  看见他四处张望,傅纭星不冷不淡地出声:“跟我来。”
  程朔愣了一下。
  这好像还是傅纭星第一次主动带他去什么地方。
  步伐的顺序发生了颠倒,程朔跟在傅纭星身后走进了教学楼,爬上一层又一层灰暗的楼梯,没有想到傅纭星会径直带着他来到顶层,推开没有上锁的铁门。
  刹那间,冷风袭来,整个校园的风景都在残余夕阳下尽收眼底。
  程朔在原地顿了一会才走上前,双臂搭在栏杆上俯瞰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像蚂蚁一样渺小,找不到词语来描述心情,“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
  关上了门,傅纭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偶然发现,午休的时候我会上来吹风。”
  程朔坐在了栏杆前的石板,把酒放在地上,高度正好可以看见远处的风景,依稀辨别江庆大桥的轮廓。除了风声,一切都很安静,没有人会来打扰,的确是傅纭星会喜欢的地方。
  傅纭星坐在他旁边,冷不丁地问了句:“你呢?”
  程朔还沉浸在景色里,没有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没有上大学。”
  “不是说过了,高考没有发挥好,加上高中三年天天逃课打架,不是学习那块料。”程朔拉开一罐酒仰头灌了几口,耸了下肩膀,余光乜向身边的傅纭星,半开玩笑:“你要是碰见十七八岁的我,肯定会被吓跑。”
  他语气轻描淡写,好像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深挖的事情,但傅纭星知道事实不是如此,他的眼眸深得发黑,毫不留情刺破了程朔浮在表面的笑脸,“但你的英文很好。”
  程朔愣了一下,“你从哪里得出来这个结论?”随即止不住笑得直不起腰,擦了擦眼尾,“不会就因为我给酒吧起了个英文名吧?”
  “你送我回家的那天晚上,哼的是一首英文歌。”傅纭星说。
  程朔唱的很烂,就好像脑子里根本没有音调这个概念,每哼一遍都能把谱子重新编排一遍。与此形成矛盾的是他的英文发音很标准,一点也不像单纯的模仿,没有经历过系统的学习。
  纵使高考失利,也有许多其他的选择。
  不至于像他说的那样,一定要做最坏的决定。
  程朔开了罐酒递给傅纭星,唇角的笑意很随性,透着点无奈,“好吧,我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学渣,虽然没怎么用心读,但考试的时候运气好也能排上十几名,后来是因为我爸。”
  傅纭星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或许是天台的风太冷,他仰头灌了几口酒,喉咙腾起灼烧的感觉。
  一路烧到胃。
  “我家以前没有什么钱,我妈很早就不在了,我爸没有手艺也没有文化,中年人想要找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不容易,为了给我攒大学学费,瞒着我打两份工,半夜给工厂当保安,结果摸黑出了车祸,倒贴进几万医药费。”
  程朔放下空了的啤酒罐,缓了一会儿继续说:“我那个时候脑子一热,想着既然供我读书要我爸这么辛苦,差点连命都搭进去,干脆别读了,我看不下去别人为了我这么拼死拼活的付出,因为这个和我爸吵了快大半年。”
  “所以你是故意考差?”傅纭星捏着易拉罐的手收紧,铝皮凹进去发出锐利的声音,手背露出显目的青筋。
  “差不多吧,”程朔低头点了支烟,火星若隐若现,天已经暗了下来,“后来我跑了。”
  傅纭星没有明白,皱了下眉,“什么叫做跑了?”
  “就是字面意思,我高三跑出去了大半年,想要自己打工赚钱,当时脑子被门夹了,觉得天底下没有我干不成的事情。”
  程朔是笑着说出这些话,视线没有目的的眺望前方,夹着烟颇有几分对当年自己的讽刺。傅纭星笑不出来,看着他的侧脸冷冷地问:“然后呢?”
  “然后很丢脸,在外面混不下去,主动联系我爸,就回来参加高考,考了个我高中三年来最烂的分数。”程朔抖了抖烟,落在石板上,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所以也不能说是故意,跑了大半年,九九乘法表我都快背不利索。”
  傅纭星隐隐觉得真相不止这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程朔刻意隐瞒,像完整的书被撕去一页,然而他无法抓到那一角。
  胸前莫名堵着一口浊气。
  程朔顿了顿,转头劝诫:“记得把我当成反面案例,知道吗?”
  辽阔的天台依稀可以听见不远处公园草坪上音乐节的收尾歌曲,满场都是观众的欢呼和安可声。傅纭星的声音伴随风灌满双耳:“你不后悔吗?”
  程朔听得很清晰,有点太清晰,以至于锋利地划过耳朵,“不后悔。”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还会后悔?
  他也不会允许。
  远处的音乐节到了落幕的时候,舞台绚丽的灯光还没有熄灭,把傍晚阴压压的天空照亮成了粉色,几颗星星攀上漆黑的角落。
  程朔仰头望着天空,由风吹乱额前的头发,“这么好的风景,不聊这个了。”
  傅纭星不知不觉又喝完了一罐啤酒,他不记得自己今天喝了多少,好像是记忆中第一次这样放肆,声音也变得低哑。
  “你那天晚上哼的是什么歌?”
  “嗯?”程朔放下烟,“我以为你知道。”
  傅纭星难得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你唱成那样,就算原唱来了也不一定能听出来。”
  程朔短促地笑了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到音乐软件,找到收藏里的歌曲按下播放,前奏从手机底部传出来,是甲壳虫乐队的《Yesterday》。
  傅纭星安静地听着歌,短暂地放空自己,这是一首不陌生的歌曲,也很符合程朔的品味。突然左侧耳垂被温热的大拇指指腹包裹住,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下,电流顺着那块皮肤仓皇地掠过全身。
  程朔像是突然间发现什么,偏头凑近了一点,深黑的眼底迸发出一丝闪烁的笑意,“我才发现,你这里有一颗痣。”
  傅纭星撞进他的眼睛,心跳没来由漏了一拍。
  程朔说:“很性感。”
  一股热度从腹部直挺挺冲了上来,把五脏六腑挤压到角落,傅纭星凝视着程朔近在咫尺的双眼,与黑夜一样神秘而诱惑的颜色,呼吸好像被一键按下了暂停,压在石板上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有什么事情偏离了控制。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点,然而没有去阻止,以沉默应对。
  靠近时,程朔突然停了下来,“我身上的烟味是不是很重?”
  傅纭星滞了下,沉哑地‘嗯’了一声。
  程朔放下手,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薄荷糖放进嘴里,好像方才的暧昧气氛只是错觉。傅纭星有点狼狈地别开脸,还未明白那一瞬间沉下心底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脸被一只手掰了过来,然后印上来两片沾满酒气的唇。
  清凉的薄荷味在嘴中绽开。
  呼吸窒息一瞬,陡然间加重。
  程朔揉着他耳垂的手慢慢下滑,搂住他的后颈向前压了压,侧头加深这个吻。舌头熟练地撬开了傅纭星紧绷的牙齿,安抚一般抚摸着他的头发,掌心温暖而宽厚。
  耳边有什么声音重重地响起,像未播完的音乐,也像酒瓶碎裂。
  傅纭星在僵硬一瞬后,鬼使神差地回应了程朔的唇,感觉到男人的动作暂停一秒,诡异地弥漫上一股填满胸膛的满足。
  他听见了。
  那是他体内一潭死水般的血液被点燃的声音。


第20章
  程朔没有醉,他只是突然在那一霎那没有控制住自己。
  可能因为他极少向别人诉说那段糟心的经历,即便提及,也擅长用玩笑一带而过。过去几段蜻蜓点水般的关系不足以让他拥有这股冲动,那样的交往通常也会伴随对过去未来闭口不谈的默契。傅纭星不太一样。
  他有的时候直白的有点儿过头,以至于给人一种很不好相处的错觉,冷得刻薄。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才隐隐触碰到他周围高高筑起的外墙边沿。
  程朔以为应该是冷的,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却意外滚烫。压抑在冰层下的焰火在一个吻里突然爆发,险些把他一起燃烧。
  ‘沾上后不好甩掉的类型’——程朔现在突然有点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但是诱惑当前,谁可以坚定地拒绝傅纭星这张脸?总之他做不到。
  至于以后的事情,说不准,也不是暂时需要烦恼的话题。
  到家后,傅纭星几乎整个挂在程朔肩上,脸颊透着薄红,微阖眼睛气息沉缓。他彻底醉了。程朔从天台上的那个吻分开后就意识到了这点——傅纭星没有推开他。
  程朔扛起傅纭星费劲地将人抱进卧室,扔到了床上,没有想到看上去瘦瘦高高,重量一点也不饶人。程朔坐在床边缓了口气,摸到床头的开关打开灯。
  “你到底喝了多少?”能醉成这样。
  卧室灯光刺眼,傅纭星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声音暗哑:“两瓶。”
  程朔险些笑出声,两瓶啤酒就能撂倒,早知道这样他还忍到现在干什么?
  他伏身捏了捏傅纭星的下巴,没多少肉,硌手,“还洗澡吗?”
  大概是不习惯这样亲近,傅纭星烦躁地把脸瞥开,唇动了下低声呓语,程朔把耳朵贴近,还是没有听清在说什么。
  醉的不轻。
  照顾酒鬼不是一件陌生的活,程朔以前流连娱乐场所,身边的狐朋狗友不是喝得烂醉就是在喝得烂醉的路上。他酒量好,到最后收拾残局安顿每个人的任务就倒在了他肩上,不过顶多也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一扔,让他们自己慢慢醒酒。
  傅纭星和那帮糙老爷们不同,一天不洗澡就能拉着个脸。现在是冬天,程朔一般不出汗都会隔天洗,傅纭星绝对不行,每次一进浴室二十分钟起步。这个月估计水电费都要翻一翻。
  想了会儿,程朔还是脱下傅纭星碍眼的外套,刚刚把手伸向长袖的衣摆掀起一角,就被傅纭星拽住了手腕,睁开尾部微红的眼睛,扣得很用力。
  “干什么?”
  “给你换睡衣。”
  傅纭星喉结颤动了一下,用虚弱的语气说出最嚣张的话:“别碰我。”
  “好好,不碰你,”程朔心想就是把傅纭星浑身上下摸一遍他也反抗不了,为了确保是真醉,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下,“这是几?”
  傅纭星定定地看着他的手指,再移向程朔的脸,冷声吐字:“我没有瞎。”
  见没能逗成功,程朔不再坚持,就是有点怀疑起傅纭星醉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他还从没见过醉了以后还能那么清醒,但又状态诡异的人,忍不住说:“洗澡就算了,我给你换个衣服,你要是不答应,今晚就要穿着这件衣服睡觉,你确定?”
  傅纭星好像真的听进去这番话,陷入了思考。程朔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白。半分钟后,手腕上的力道消失,傅纭星把头转过去,加了一句冷冷的警告:“别乱碰。”
  但在程朔耳里,就是一句默许。
  他脱下了傅纭星身上的衣服,再然后是裤子,平常傅纭星总是捂得严严实实,只知道清瘦,完全看不出来衣服底下的模样。程朔现在大概知道刚才扛起来的份量都长在了哪里。
  腹部薄薄的肌肉随呼吸轻微起伏,有明显锻炼的痕迹,漂亮但不夸张。腰部线条在抬手脱下衣服时纵向拉扯,紧绷呈现极其诱人的弧线,白得晃眼。
  程朔视线下移,在两条修长的腿上流连了片刻。
  有点挪不开眼。
  当初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傅纭星的腿,背着琴盒背对他,最吸引眼球的就是那模特般高挑的身材。
  要说没有什么想法就太过于口是心非,他从来不是什么多有内涵的人。
  上一段关系结束以来,程朔已经清心寡欲很久,平常早上醒来有感觉,顶多用手匆匆解决一下。但在眼下的情况,莫名感到点口干舌燥,或许喝了点酒的缘故,那股熟悉的冲动尤其强烈。
  在预感不妙之前,程朔潦草地给傅纭星套上睡衣,盖上被子把人往里一卷。
  真是见了鬼。
  ——程朔冲凉水澡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
  他竟然有点希望傅纭星现在是清醒的,那要发生点儿什么,醒来后不至于解释不清楚。他总不至于禽兽到乘人之危。但换个角度,清醒状态下的傅纭星估计也不会让他肆无忌惮地看个遍。
  冲去下腹的燥热,从浴室出来后傅纭星已经蜷缩在床内侧沉沉睡去。
  程朔折腾了一整天,疲倦得不行,不想再回沙发上折腾,拉起被子就在床的另一边紧挨着傅纭星躺下。
  一夜无梦。
  隔日醒来已经是中午,身边没有傅纭星的人影,床单很凉,估计是去上早课。
  程朔躺在床上给傅纭星发了条短信,直到下午出门依然没有收到回复。刚踏进按摩店门,躺在理疗床上享受师傅手法的蒋飞嘴巴里嗯啊叫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正规的地方,程朔丢不起这个脸,反手甩上了门。
  “下次就不能换个有新意的地方吗?”
  蒋飞说:“打工就够我累了,好不容易放天假,不来按摩我难道还要折磨自己啊?”
  这话倒也说得没错。
  师傅是熟人,给程朔按的时候说:“你肩膀这块有点硬,最近干什么活了?”
  程朔趴着苦笑一声:“睡了一周沙发。”
  老师傅很有经验,“跟女朋友吵架了?”
  没有理会蒋飞在旁边偷乐,程朔含糊地回答:“嗯。”
  “做男人还是要大度点,早点服个软,女生都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实际上心底早就原谅了,就等你一句话的事。”
  看来师傅年轻时候也是个人物,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程朔笑着应和,表示回去就服个软,师傅这才继续按下去。等人出去,蒋飞坐起来笑得没脸没皮,“真有女朋友了?”
  “听不出来我瞎应的。”
  “那你好好的睡什么沙发?”
  程朔把这段时间的事简化了说给蒋飞,略去傅纭星的家事细节。蒋飞听完了,第一反应是:“你把他拐去酒吧上班了?他才多大,要不要这么黑心?”
  打工人的关注点真够刁钻的。
  程朔探长胳膊够到矮桌上按摩店刚才送的茶,拿到嘴边啜了一口,茶味很淡,“他自己答应的,我又没有逼他。”
  “太不是人了。”蒋飞也不知道是真替傅纭星打抱不平还是被程朔轻描淡写的口气酸到。
  装吧就。
  估计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那个音乐节怎么样,现场热闹吗?苗苗一直缠着我想去听现场,但我健身房又走不开。”蒋飞问道。
  程朔略去现场发生的几个插曲,中肯评价:“挺多年轻人,很热闹,你要是忙下回我可以带她去。”
  蒋飞叹了口气,“要真这样就好了,她现在是除了上学,寸步不敢离开家里。”
  程朔挑了下眉,“怎么了?”
  “还不是那只猫,苗苗看的和宝贝似的,生怕她出去玩小猫没人照顾,写作业都分心。”
  蒋飞抱怨了好几句,显然是活在蒋苗苗的压迫下已久,苦不堪言。程朔对此也无计可施,只能劝他想开点。要是真把蒋苗苗惹毛了,他俩都得避让三分。
  “你下周天有空没?”抱怨的差不多,蒋飞问起程朔,“芸姐要带我参加个她圈里的聚会,叫我可以带朋友一起过来,有自助餐,可多好吃的。”
  说罢,乐呵呵地冲程朔挤眉弄眼,“兄弟够意思吧?干什么都想着你。”
  程朔嘴角抽了下,“芸姐?”
  听他提起这个名字,蒋飞一下子变得有点害羞,扭捏半天吐出来解释:“就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女学员,上周我俩确定关系了。”
  程朔不知道这个关系指的是炮/友还是情侣,按情况来说前者明显更合理一点,但蒋飞的反应又像是后者。他不是很想掺合进朋友感情上的事,闭着眼睛说:“你去就行,我算了。”
  “别啊,主要是那个聚会挺高级的,叫什么慈善晚会,我没去过,怕一个人过去不懂规矩让别人看笑话,”蒋飞急了,“你跟我一起我自在点,朔哥,求你了。”
  听个满身肌肉的大男人撒娇有点泛恶心,程朔扛不住,无奈地答应了:“知道了,别夹着嗓子说话。”
  蒋飞立马恢复了正常,嘿嘿一笑。
  程朔本来不想多问他和那个芸姐的关系,奈何蒋飞是个藏不住事情的人,好不容易见到程朔这个唯一不往外乱说的朋友,恨不得把细节都掰开了细说。
  听他描述,这个芸姐很有钱,和富商老公聚少离多,感情早就淡了,这才对年轻力壮的蒋飞动了心思。
  女追男隔层纱,追蒋飞,那更是连纱都省去了。
  按摩店空调开得很高,程朔听的昏昏欲睡,这时电话响了,来得很及时,蒋飞总算消停下来,接起来问:“喂,苗苗?”
  电话是蒋苗苗打来的,今天周六,小姑娘不上课。程朔没有特意去听,谁知道蒋飞蹭的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嘴上不停道:“你别动,我现在过来,别哭了啊,肯定没事的。”
  程朔支起身,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睡意也没了,“怎么了?”
  蒋飞挂了电话火急火燎地穿衣服,“苗苗养的那只猫从阳台摔下去了,就一个没看牢。我早说过那个小东西要惹麻烦,这下被我说中了。”
  嘴上虽然抱怨,动作却相当迅速,程朔起身说:“我跟你一起去。”
  到蒋飞家楼下的时候,蒋苗苗正蹲在花坛旁边一抽一抽哭。她平时性格大大咧咧,这还是程朔第一次看见她那么伤心,蹲下来抱着她的肩膀,递上纸巾安慰:“没事了,我和你哥都来了。”
  蒋苗苗还没有走出来自责的情绪,擦完了眼泪又出来,“都是我不好,以为窗户关了,就回房间写作业,谁知道还留了一条缝,它就从窗户缝里掉了下来。”
  蒋飞过去小心地把小猫抱在怀里,安慰的方式简单粗暴:“没死,还能动,带去宠物医院看看,应该能救回来。”
  程朔搭腔:“趁现在时间还早赶紧让医生看看,再耽误下去小猫的情况更糟糕。”
  听到这话,蒋苗苗终于肯擦掉眼泪支起两条蹲麻的腿。
  最近的宠物医院离小区就隔了两条街,兽医先给做了一套全面的检查,最后给的报告是后腿摔断一根,别的没有事。所幸是草坪,摔下来有一定的缓冲,小猫因为是早产儿,所以受了伤看起来更加虚弱。
  蒋苗苗听到没事,差一点又喜极而泣。
  蒋飞付了钱,过来坐在蒋苗苗身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要不还是别养了,你现在高三,太耽误学习,咱们家还没有封窗,下次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怎么办?”
  蒋苗苗本来是想反驳,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也有点说不出来话,嗫嚅:“我以后会小心的。”
  “我不是说你不小心,你已经够小心了,但你又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着它,你要上晚自习,哥哥得上班,最后受罪的还是猫。”
  这话其实没有说错,蒋苗苗也知道领养小猫这件事她有点太冲动了,可是感情都已经付出,哪能说丢下就丢下?
  蒋飞一根筋的脑子难得转起来,接着说:“要不这样,先让你朔哥接回去寄养,他工作闲,等你高考完了再接回来,反正就剩半年不到的时间。”
  程朔低头在检查领子,刚才从按摩店出来走得匆忙,感觉脖子前一直有什么东西刺挠着皮肤,现在才发现是把衣服穿反了,商标在前面。
  蒋飞话刚落下,兄妹两道相似度极高的眼睛转向了他,程朔抬头怔了一会儿,说:“什么接回去?”
  蒋飞搭上他肩膀对蒋苗苗说:“就这么定了,你朔哥答应了。”
  “我什么时候……”
  肩膀被掐了下,程朔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啊,对。”
  蒋苗苗抹了抹眼泪,总算露出点笑容,“那就麻烦朔哥了,我有空就来看妙妙。”
  程朔还没有反应过来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兽医抱着包扎好的小猫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再住几天院观察观察。蒋飞荷包吃紧,忙给拒绝,病怏怏的小猫几经辗转来到了程朔怀里,和他大眼瞪小眼。
  “靠你了。”蒋飞说,“大恩不言谢。”
  程朔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感情蒋飞为了甩掉这个大麻烦,把他给卖了?


第21章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连成大段晦涩的文字,傅纭星微微皱眉,水笔笔尖在上面留下几个黑点,不成字也不成行,只是需要一点无意义的举措缓解心头的烦躁。
  然而这种行为起不到丝毫作用,甚至变本加厉。
  这节课的教授不点名,每周只有稀稀疏疏几十个学生来报道。他们大多在进教室的那刻就察觉到了傅纭星身上低压的气息,默契地留出一圈范围更大的空位。几个后排的女生偶尔走神,忍不住将好奇的目光投向那道挺拔的背影。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几乎半节课的时间。
  早上睁开眼,记忆好像被清空一样,直至转头看见程朔近在咫尺睡梦中的脸,那一刻心脏骤然停了两拍,紧接着,宿醉后欲裂的大脑传递来昨晚的记忆,宕机般覆盖一片雪花。
  傅纭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上衣服离开程朔的家,可以称得上一次落荒而逃。
  老教授喝了口茶水润喉咙,继续讲话:“......这块是重点,都划个线,剩下二十分钟留给提问吧,下周交的报告大家都还有什么问题吗?”
  台下的学生举起零星几条胳膊,教室里稍微热闹了一点。
  傅纭星坐在靠窗的位置,跟人群自动隔开一面罩,桌角的手机亮了一下,岑冷的目光倏地移过去,只是软件的推送广告。
  心情不知何故愈发糟糕,他拿起手机,消息列表里还躺着程朔上午发来的短信:下课后来酒吧吗?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傅纭星知道这是程朔的手段。揉捏他的耳垂,在无人的夜空下说出那些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的暧昧话语,一切都在人为的操控下逐步走向那个吻。明明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谁也没有叫停。
  程朔心思不纯,那他呢?
  支颐着的右手轻轻擦了一下唇,那股电流一样熟悉的感觉又窜过全身。傅纭星沉着脸缩回手指,在书页上重重地擦了两下,像要把脑海里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一同抹去。
  喝酒误事。
  下课的人潮朝校外涌去,傅纭星走在最后与人群隔着一段距离,冷峻的面若覆着一层淡淡的不虞,脚步比平常放的更慢。
  他不想回到程朔家里面对这个让他心烦意乱的男人,但是,他更不想让傅晟再次以为他的离开只是一场闹剧。
  最好回去取一下身份证,在酒店对付一晚再说。
  “少爷,请留步。”
  傅纭星停下脚步,瞥向校园门口不知什么时候行驶到他身边的轿车,黑色低调。认出来是傅晟秘书的车牌,眼神冷下两分,对从里面走出来的周俊说:“什么事?”
  周俊恭声道:“您离家这一周傅总很担心您,让我过来看一下是否一切都好。”
  “我很好,让他不用担心。”
  语气平淡,夹杂淡淡的讽刺。
  是傅纭星一贯的作风。
  周俊在傅晟身边就职已有五年时间,深知这位刚成年的小少爷和傅总的难搞程度不分上下,内心叹了口气,说:“傅总希望您可以早点回来住,这段时间他很自责,托我来向您道歉。傅总这周很忙,已经连续三天都没有离开公司,您知道,他的睡眠一向不怎么好。”
  当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傅纭星显然没有那么好骗,几乎没有反驳的兴趣,掀起眼皮冷声道:“让他当面和我说。”
  “少爷——”
  周俊上前几步,然而傅纭星已经拦下前面的出租车头也不回地坐了进去,在畅通的绿灯下车尾越来越远。
  任务失败,周俊坐回车里拨通了傅晟的号码,“傅总,我在少爷学校这里。”
  傅晟放下签字钢笔,“人接到了吗?”
  周俊说:“看起来还在生您的气,要您当面和他谈,我没有拦住,少爷已经坐上车走了。”
  傅晟不意外地沉下冷郁的眉眼。
  其实刚才有句话没有说错,傅晟这周很忙,公司的事让他几乎没有什么个人时间,甚至挤压掉睡眠。尽管如此,仍然每天要从周俊这里确保傅纭星在正常上课的消息,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一种不带任何意义的习惯。
  任性也要有个限度,一周是他给傅纭星的限额,可他这个脾性乖离的弟弟显然不懂得怎么服软。
  这样的性格,离开了他和傅家,究竟该怎么生存?
  傅晟捏了捏眼镜下的山根,电话里掺杂轻微电流的嗓音低沉发震。
  “跟上去,看看他去了哪里。”
  晚上七点,Basement正在做营业前的准备。
  程朔一来就引起了员工们的集体围观,倒不是他脸上开了朵花,而是缩在怀里的小猫实在惹人注意。大概是来到新环境的缘故,小猫有点怕生,没有受伤的前爪一个劲往程朔衣服上刨。
  员工们都想伸手逗两下,奈何看见小猫腿上绑着绷带,不敢玩得太过火,只能举着手机一顿拍照,没一会儿就在程朔的驱散下不情不愿地回去工作。
  郝可蹲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小猫头,“它叫什么名字?”
  程朔想了会儿,记起来上次去蒋飞家里蒋苗苗不断念叨的那两个字,说:“妙妙。”
  郝可夹着嗓子叫了好几声,小猫不怎么理她,“怎么受的伤啊?”
  “从阳台掉了下去。”程朔说。
  郝可惊呼一声,“太不小心了吧,朔哥你家没有封窗吗?”
  “不是我养的,朋友寄养在我这里几天,”程朔捏了捏鼻尖,略带无奈,“傅纭星呢?”
  “他没来,今天没有演出吧?”
  的确没有演出。
  但一天过去,消息不回,电话不接,难道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
  程朔不确定傅纭星昨晚醉成那样还有没有完整的记忆,发消息也算一种试探。明明那个时候还回应了他,看起来也没有对男人的接触多么反感,怎么一恢复正常就又不理人。
  “和你一样麻烦。”程朔用食指勾了勾小猫的下巴,结果被一口咬住,没有用力,更像是在虚张声势,程朔低头忍不住笑了声。
  还真是一模一样。
  酒吧进入营业时间,客人渐渐多起来,程朔不再占着位置,起身后又折回来,对郝可说:“交给你个任务,今晚把猫看好,要出什么事情小心这个月的工资。”
  郝可眼睛一亮,“那是不是代表我可以适当的缓解一下工作压力?”
  “把摸鱼说那么好听,”程朔笑了下,“就今天,下次不许。”
  “知道了朔哥。”
  最近天气有回暖的征兆,但晚上温度还是比白天冷不少。程朔站在酒吧门口抽了根烟,举着手机打了几关消消乐才放下酸软的手臂,打算给傅纭星再打个电话,谁料刚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里走来。
  还能是谁。
  程朔收起手机站直,对来到面前的傅纭星提了下唇角,“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简单一句话让夜晚的气氛显得格外微妙。
  傅纭星也不知道自己坐上出租车后为什么会在司机的询问下报出酒吧的地址。他避开了程朔的注视,生硬地吐出四个字:“刚好路过。”
  程朔差点笑出声,撒谎也得挑个好点的编吧?谁家大学生晚上在酒吧街散步。抖了抖烟,还是没有戳破傅纭星的谎言,“那要进来坐坐吗?帅哥酒水打半价。”
  傅纭星的眉心抽了一下,程朔和平常无异的轻佻口吻让体内莫名升起一簇难掩的怒火,很没有道理,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是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要比比谁的演技更好?
  持续了一整天的烦躁让此刻的他显得格外可笑。
  傅纭星走上前把程朔手里的烟丢到地上,然后低眸看着夹在玻璃门与身体之间明显愣了一下的男人,黑眸深谙,完全看不出原本琥珀的底色。这个样子的傅纭星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一丝危险,清冽疏离的气质掺入杂质,空气被挤压至稀薄。
  程朔与他对视,脑子里莫名抽了下——这小子到底吃什么长那么高?
  刚认识的时候明明比他还矮一点,怎么几个月功夫就和笋苗一样节节拔高,现在已经能够完全平视。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傅纭星沉缓的声音拉回了程朔的思绪,他倾靠在玻璃门上,双臂插兜笑了下,“说什么?”
  傅纭星说:“你不记得昨晚说的话了吗?”
  “当然记得,”程朔说,“我不像某人,两瓶啤酒就能撂倒。”
  傅纭星神色暗了暗,不为所动,“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觉得呢?”
  这话听着实在耳熟,以至于程朔下意识不负责任地抛了回去。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偏头失笑,清了清嗓子说:“你这么问,我会误会你是想和我谈恋爱。”
  傅纭星被刺了一下,不等他说完就冷声反驳:“谁说我要和你谈?”
  后面两个字像是不能说出口。
  程朔耸了下肩膀,“你先问的。”
  “自作多情。”
  傅纭星毫不留情地给出了他的评价,带着一丝荒唐。
  昨晚才亲了嘴的人哪来的资格说这句话?
  程朔没有指望靠一个人吻就把人拿下,不过傅纭星的态度还是让他感到点捉摸不透,看起来是反感,但又不完全是,像是在试图压抑着什么,让他有点不爽,“算我自作多情,”他抬手捏了捏这张散发冷气的脸一侧的左耳,故意说:“不过你这里确实挺性感的。”
  傅纭星这次没有躲开,拽住他的手腕,“好看吗?”
  “好看,适合打个钉子。”程朔说完抽了下手,发现抽不出来。
  傅纭星说:“那就打一个。”
  话音落下的半分钟里,程朔依然没有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对上傅纭星的眸子,发现里面没有玩笑的意思。傅纭星从来都不会开玩笑。
  这又是在玩哪一出?
  乖小孩要叛逆?
  “不去吗?”傅纭星已经松开他,走出几步后逆着街对面的霓虹灯光深不可测地回头望着他。
  程朔慢了一拍,“现在?”
  “不是你说的吗?”
  程朔放下环绕在胸前的手臂,哑笑着摇了摇头,最后还是跟上了傅纭星的背影,提醒他:“别半路后悔。”
  “不会,”傅纭星说,“你不也是吗?”
  程朔以为他指的是昨晚那个吻,还没有想好回答什么,耳廓突然被泛着凉意的柔软轻轻擦过,侧过头,傅纭星已经面无表情地垂下手插进口袋,像什么也没发生地看着前方。
  “你这里,也打过耳钉。”


第22章
  傅纭星的想法来得突然,的确存有故意为难的意思。等那股无名火平息之后,转而升起淡淡的懊恼。
  但是不可能再后悔。
  夜晚的平南十街除了酒吧再难看见别的店门,程朔没有犹豫太久,穿过两条街区将他带到了一个巷子里,路灯拐进来几缕暗沉的光线,勉强可见脚下的路。
  “我也不确定有没有开着,”程朔说,“碰碰运气。”
  傅纭星听出言外之意,“你以前来过这里?”
  “老板是我的朋友。”
  墙上绘制着凌乱的街头涂鸦,从头延续到墙尾。旁边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开在这种偏僻的角落让人很怀疑到底要怎么赚钱。
  见程朔毫不犹豫推开眼前那扇门,傅纭星顿了一下,抬脚跟上。
  纹身店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灯光调的很暗,墙上挂着风格迥异的美式画报,柜台后面斜窝着一个瘦高个的光头男人正看手机, 露出的脖颈上大片老虎纹身,听到动静回头,脖子上威风的老虎也跟着扭曲,显得滑稽。
  程朔关上玻璃门,叫了一声:“昌哥。”
  “哟,我以为看错了,”昌哥从椅子上爬起来,捞过桌上的圆框眼镜戴上,“程朔?”
  程朔笑了下,“你还认识第二个叫这个名的?”
  昌哥上来笑着拍了下他的胳膊,“好久不见。”
  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的确值得一句好久不见。
  程朔和昌哥是在夜场里结识,那些鱼龙混杂的场合里多的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昌哥不在其列。某天散场前说了句要正经生活,真就再也没有和他们喝过一次酒,再次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在着手开店的事宜。
  这家纹身店刚开起来时,程朔还来过帮了不少忙。
  这么些年过去,他也保不准昌哥还有没有在这儿继续开店,又或是换了种方式生活,好在运气不错。
  昌哥显然也想起不少事情,感慨了两句:“有四年了吧,你变化挺大。”
  “有吗?”程朔说,“胖了点吧。”
  “精神气好多了。”昌哥说。
  程朔笑了下没接话。
  昌哥轻车熟路从裤袋里掏出烟盒,递了一根,“抽吗?”
  程朔没接,回头瞥了眼傅纭星冷峻的面孔,从进来到现在没说一句话,“我弟还在,他闻不了烟味。”
  傅纭星对上程朔眼底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戏谑。知道是故意的。
  昌哥注意到了程朔身后的人,其实傅纭星一进来他就看见了,这样张脸想忽略也忽略不了。不过还处于见到老熟人的震惊中,没有来得及多问。
  这时候便补了句:“你什么时候多出个弟弟?”
  昌哥心直口快的毛病一直没改,程朔只得笑着掩饰了句:“认的。不说这些,你现在有空吗?他想打个耳洞。”
  昌哥从头到尾很快打量了傅纭星一遍,摸了把光秃秃的脑袋,绕回到玻璃柜台后面,“来都来了,打一对吧。”
  “先选个款式,想要什么样的?”
  傅纭星扫过柜台里款式各异的钉子,除了耳钉还有唇钉眉钉,一应俱全,就像看见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夺目中难免眩晕。他略一沉思,点了下柜台里基础的圆形银钉,“就这个吧。”
  “行,我去准备工具,你俩坐着等一会儿。”
  昌哥到后面的小房间里准备打耳洞要用的工具,程朔顺势在沙发上坐下,翘起腿看着傅纭星,“不怕疼吧?”
  “会疼吗?”
  程朔耳朵上的两个洞是好几年前打的,也是跟风,早就忘记当时疼不疼,是什么感觉。这么说就是想吓唬一下傅纭星,装模作样地想了会儿,说;“有点疼,但也分人,有的觉得没有感觉,有的疼得半死。”
  傅纭星摸了一下耳垂,“那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程朔不以为意,“忘记了。”
  昌哥已经拿着准备好的工具放在桌子旁,招呼傅纭星坐下,“不会疼,我技术好,别听你哥胡说。”
  傅纭星坐在转椅上,看见筐里的工具这一刻才有了点实感,谈不上坏,搁在膝头的双手略微收拢。
  程朔闭上嘴不打扰昌哥工作,怕一出声对方手抖打偏,斜靠在沙发上轻车熟路地打开了消消乐,贴心地关掉音量。有段时间没上去,蒋飞居然超了他十三关,一下子来了劲,蒙头消除屏幕上五颜六色的动物头。
  另一边的昌哥消毒好工具,拿酒精棉片在傅纭星耳朵上擦了擦,“别紧张,几秒钟功夫,和打针一样。你耳垂薄,就打在中间点的位置吧?”
  傅纭星说:“嗯。”
  昌哥定了点,提笔前发现:“哟,有颗痣,长得挺好,要打在上面吗?”
  傅纭星听到这个字便产生一种剧烈的反射,心绷紧了一下,耳廓莫名发热,大约是涂了酒精还未挥发完全的缘故,说:“避开吧。”
  “行。”
  昌哥手持穿耳器,长针穿过耳垂的时候,傅纭星感到一丝闷闷的疼,像被火后知后觉地燎了一下,相当快。
  和程朔抽烟时摁下打火机弹出的火苗一样,快得让人来不及感知疼。
  “别碰,我给你拿点酒精,回去后每天擦擦,睡觉的时候别压到,过几天没发炎就没事了。”
  傅纭星垂下手,“他也是在你这里打的吗?”
  “你说程朔?”
  “嗯。”
  昌哥拉开抽屉拿出一瓶酒精棉球递给傅纭星,“对,我刚开始学的时候拿他练手,他的纹身也是我纹的,也亏他胆子大,敢放心交给我。”
  傅纭星皱了一下眉,“纹身?”
  “就他手腕上那个。”昌哥看着他了然地笑了下,脖子上大片纹身没能压盖身上那股温和的脾气,“刚才哥哥弟弟的话是他瞎编的吧?”
  “不是。”傅纭星快速否认,话出口抿了抿唇,知道不该答的那么快。
  昌哥果然误会了,说:“还在追?”
  傅纭星看向别处沉默不语。
  昌哥收拾完悠悠起身,“多吊他一会儿,别那么快答应,他这人最不懂珍惜,你听我的肯定没错。”话锋一转,不忘再招揽一下生意,“要不要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钉子,等过十天你现在这个就要换,干脆在这里买了。”
  傅纭星半垂着眼眸,还没有从前一句话里走出来。
  程朔打通了三关,还用掉一次攒好久的复活机会,到后面的关卡越来越难。听到那边结束了,过去瞅了眼傅纭星的新耳钉,越看越压不住唇角的弧度,说:“很适合你。”
  刚打完耳洞,薄薄的耳垂轻微发红,傅纭星高冷的面孔配上两侧反射亮光的银面耳钉,显得愈发拒人千里。很相配,都是一样的调性。
  也挺色气。
  程朔这句点评压在了心里。
  昌哥这里的钉子五花八门,傅纭星选择了一个黑曜石的款式,偏于低调,契合他的气质。程朔结账的时候被昌哥拦住,一番拉扯,最后说好昌哥下回来Basement喝酒让他请客。这才作罢。
  “下次要再穿孔纹身记得找我,”昌哥一人发了一张名片,“推荐给别人也行。”
  “一定。”程朔挥了挥手里的名片,告了别。
  店里出来后快要凌晨十二点,程朔肚子有点饿,抬头便利店的招聘就映入眼,好像专门在这等着他似的,终于明白这家店到底是靠什么赚钱。
  进去拿了个鸡蛋三明治,又要了一杯热腾腾的关东煮,程朔举着一串肉丸问傅纭星要不要,回答他的是摇头。
  “别碰,”程朔看见傅纭星似乎是要抬手,含糊地说了句,“忍个三四天就行,期间也别碰水。”
  傅纭星把远处的抽纸移到程朔面前,淡淡说了句:“麻烦。”
  程朔笑着晃了晃手里咬了一口的三明治,“我让你别后悔。”
  傅纭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底在店里刺白的灯光下透着密不透风的冷劲,攫住猎物般盯着若无其事吃三明治的程朔,“你有纹身?”
  程朔怔了一下,当即知道是昌哥和他聊了点什么。
  “啊,”他咀嚼的速度慢下来,“怎么了?”
  “他说你在他那里纹过身。”
  迅速收拾好外泄的情绪,程朔低头擦嘴笑了下,“原来你们刚才是偷偷摸摸聊我呢,除了这个还聊了什么?”
  傅纭星知道他在岔开话题,加沉咬字:“就聊了这个。”
  没能岔成功,程朔也不再藏着掖着,慢悠悠回忆道:“他开店前做学徒,想要找人练手,请了一顿饭让我来当模特,我觉得也没有损失,就让他在身上练手。你不会也想搞一个吧?这得好好想想,和打耳洞不一样。”
  “我看看。”傅纭星看着他说。
  程朔笑了下,“没什么好看的。”
  傅纭星伸手把他的左手拽到面前,没有拿稳的三明治掉在桌上。程朔没想到他会直接上手,能等反应过来,三串念珠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撩到下方,露出里面藏着的纹身。傅纭星盯着那块皮肤,面色沉得滴墨。
  程朔用力抽了回来,“干什么,土匪啊?”
  他难得收起散漫的笑意,含着淡淡的警告,冷下的眉眼显得有一丝陌生。
  傅纭星终于知道程朔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看见里面的样子,以至于欲盖弥彰地戴上三串手链,牢牢盖住。
  “谁咬的?”
  程朔把袖子撸了下去,拧起的眉间夹杂着些微不耐,“我自己咬的。”
  傅纭星冷冷地说:“你会在手腕上纹一个自己的牙印吗?程朔,你当我是傻子?”
  看来不得到答案是不会罢休。
  “一个朋友,”僵持不下,程朔还是说出来,“我之前和你提过。”
  傅纭星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和他一样曾经体弱多病,被蛇咬过,还已经因病去世了的‘朋友’。
  更荒谬的是,他居然什么都记得。
  牙印,多暧昧,就差在上面盖个章,宣布这个人的所有权。对程朔来说,就只值得一句不痛不痒的‘朋友’?
  明明要追他,现在却为了一个为别人而纹的纹身这样不耐烦地对他。
  “他是你的前男友,对吗?”
  程朔叹了口气,“你别想那么多。”
  傅纭星胸口莫名堵,却找不到一个出口,自嘲地扯起唇角两端。
  他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便利店,玻璃门重重合上,漆黑的路灯下脚步拖得很长也很慢。走到尽头,身后蜿蜒的巷子里一片萧瑟的黑,没有程朔追过来的身影。


第23章
  程朔坐在便利店里吃完了剩下半个三明治,对付一口冰水,稍微冲淡席卷上心头的那阵戾气。
  昌哥不会主动和别人提起那些事,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傅纭星主动问起。
  他没有想过把过去的事情瞒得严严实实,不然也不会在天台上说出那些话,带傅纭星来见曾经的朋友。但凡事讲究一个度,很显然,傅纭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执拗而敏感地只要他给出一个答案。
  手腕上的纹身被发现属于意料之外,比他预想的早了一点,但既然被发现,那就没必要继续瞒下去。唯独傅纭星的反应让他始料未及。
  这件八百年前的陈年旧事,值得这么生气吗?
  刚才夺门离去的傅纭星不复平常冷静自持的模样,显得极其陌生,一再的追问甚至让程朔感到点烦躁。他比毫无经验的傅纭星更清楚这是一种代表了什么意味的转变。本该高兴,说明这段时间的努力不是白费,但又有点说不上来的烦闷。
  傅纭星,好像有点认真过头了。
  和他预想的完全偏离了轨道。
  最开始他看中的就是傅纭星的皮囊,闲来无事便去追一追,等追到手,感觉耗得差不多了再疏远分开。过去都是这样。傅纭星再特殊,他也不可能真收心和一个大学生本本份份地玩恋爱游戏。
  就连分手时最难缠的方屿,也没有一开始就对他的过去打探不休。
  原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是程朔忽略了傅纭星和其他那些经验丰富的对象的区别,想当然觉得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富家少爷,怎么可能付出多少真心?
  但他显然猜错了,少有的看走了眼。
  程朔从便利店里出来后没有在巷子口找到傅纭星的身影,回到家里,看见客厅玄关处摆放着傅纭星的鞋,应该刚回来不久。
  程朔稍微放下心,过去敲了敲紧闭的卧室,里面悄无声息。
  转动一下把手,锁住了。
  就在程朔放弃转身,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咔哒’,在寂静的房子里显得突兀。傅纭星站在卧室门后,低垂的视线在程朔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就与他擦肩而过。
  程朔反应过来,回头叫住他:“你去哪里?”
  傅纭星背对着他,“不用你管,谢谢这段时间的收留。”
  一句道谢,要多冷硬就有多冷硬。
  程朔被气笑,抱着胸侧靠在墙上看着傅纭星穿鞋,“有必要这样吗?我这里是旅馆,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有必要吗?
  傅纭星抿了抿唇角,或许是俯身的缘故,浑身血液都往头顶涌去,耳畔一片嘈杂的嗡鸣。
  他不知道作为始作俑者的程朔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问出这句话,最开始,明明是他主动招惹的他。
  现在,又一副无辜的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的神情,反倒质问他为什么要小题大做。
  莫名的火大。
  程朔还在继续浇油,似乎是想到什么,笑了下说:“傅纭星,你不会吃醋了吧?”
  话成利刺直直刺入胸膛。
  傅纭星的背影滞了一下,侧过头,客厅的顶光在他侧脸打下一圈分明的轮廓,从鼻峰到紧闭的唇,无一不泛着冷,回答程朔的是重重甩上的门。
  程朔轻轻啧一声,宣泄般的揉了一下有点乱糟糟的头发。更乱了。
  他当然知道现在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去把傅纭星给追回来,这一向是他最擅长的事情。看起来不近人情的小少爷,实际上比谁都好哄。
  不过他也不是每次都有这个好脾气,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大概今晚的事闹得他也有点心烦,转身回卧室,倒在了吱呀作响的床上。
  是该晾一晾傅纭星。
  这狗脾气,除了他还有谁能忍?
  程朔忿忿地编排了几句,想着等把人拐到手里以后要怎么报复回来才行。挡在眼睛上的胳膊漏出一条缝隙,注意到床的角落,被子整整齐齐叠成一个方块——傅纭星走之前还不忘替他收拾。
  想象到傅纭星刚才脸色铁黑地坐在床尾叠被子的画面,程朔看着天花板忍不住笑了下,无可奈何。
  他翻了个身,从口袋里摸出被压着的手机。
  程朔:你有地方去吗?
  傅纭星过了一会儿回复,语气疏冷:我去任天晨家。
  不是宿舍就行。程朔左手垫在后脑勺下面的枕头,手串珠子硌得有点疼,另一只手举着手机慢慢打字:以后我再和你解释这件事。
  傅纭星:不用。
  程朔好不容易升起的耐心又被这句硬邦邦的话给堵了回来,眉心突突跳了两下,没再回复,把手机往枕头底下一扔侧翻了个身。
  妈的,谁爱哄谁哄。
  周天下午,蒋飞一个电话把程朔从噩梦里惊醒。梦境相当逼真,他被压在一块半山高的顽石下动弹不得了整个晚上,醒来后还感觉浑身酸痛。
  程朔心有余悸地睁开眼,发现小猫正趴在他胸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细细地叫了两声。
  看来这家伙就是罪魁祸首。
  程朔提起它的后颈往地上一扔,接起电话,声音透着浓浓的低气压:“干什么?”
  “你才干什么,打了一早上电话都没有人接,”蒋飞嚷嚷着,“晚上的宴会别忘了,说好陪我一起来,别到时候就我一个人。”
  程朔看向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已经下午两点,抹了把脸说:“知道了,我刚睡醒。”
  “牛逼,”蒋飞半天憋出来两个字,“你从昨晚睡到现在?没睡糊涂吧?”
  程朔瞥了眼床下拖着条病腿不断徘徊的小猫,好像很想跳上来,“你那猫晚上一个劲的叫,搞得我凌晨三点才睡着。”
  蒋飞的气焰一下子灭下去大半,谄媚地说:“我的错,这不正好有个机会让我来赔罪,晚上早点到,来晚了龙虾生蚝要被别人抢光。”
  程朔算是听出来,赔罪是假,心心念念着自助餐才是真。
  “知道了,滚吧。”程朔挂掉电话。
  床下的小猫挠着被单,还在一个劲的叫,程朔头疼地叹了声气,把它给捞上了床。
  “别进我房间,知道没?你也给我滚远点。”程朔指着猫故作凶狠地警告,但小猫就像听不懂人话,还一个劲往他怀里钻。
  昨晚他被这个祖宗折磨的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泡了碗泡面,一觉睡到现在依然没有什么胃口,实在是对自助餐提不起去凑热闹的兴趣。
  但已经答应了蒋飞,没办法食言,晚上七点程朔提前到了短信里发来的地点,发现现场比他想象的要正式的多。
  本来以为那劳什子晚宴就是一个夸大的噱头,和公司年会差不了多少。结果门口停靠着一溜烟的豪车,走了又来,从车里下来的男女无一不身穿正装,旁边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咔咔顿响。
  程朔把摩托车靠在路边停稳,看着街对面的热闹迟迟没动身,不知道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熟悉的身影从人群里窜了出来,蒋飞从马路那头一路小跑过来,站定后边顺气边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遍,大惊失色,“你怎么就穿这一身过来?”
  程朔低头扫过身上浅蓝色衬衫和牛仔裤,脖子上搭配了一条银链子,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再看向蒋飞身上鼓鼓囊囊的西装,就对比出了参差。
  “这地方还有着装要求?”
  蒋飞说:“人家是高档场所,正儿八经的宴会,你以为是来吃大排档?哎,算了。”
  的确只能算了,现在回去再换一身衣服根本不现实。
  程朔跟在蒋飞身后走了进去,和西装革履的男士站一块对比,他俩显得很异类。蒋飞脸皮没有程朔厚,虽然穿着西装但显得相当不适应,突然看见了谁,眼睛亮了亮,大跨步把程朔丢在了后面。
  程朔循着蒋飞的背影看见他停在一个女人面前,对方一袭蓝色鱼尾裙,身材纤瘦,脖子上挂着闪瞎人眼的钻石项链,得体不失贵气。
  回头看程朔还停在原地,蒋飞连忙招呼他过来。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芸姐,陈芸,”蒋飞兴致勃勃给两人介绍,“这是程朔,我好兄弟。”
  “你好。”陈芸拿着手包勾唇笑了下,深红色的唇膏相当明艳,即便能从眼尾的细纹看出年纪也不会让人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点。
  程朔和她握了下手,很快分开。
  “你好,我是程朔。”
  见过了就等于认识。蒋飞乐呵呵地在他们中间聊了两句,眼尖地瞅见服务员捧着一盘龙虾朝自助餐区走去,忙丢下一句‘我去拿点吃的’就直奔今晚的目标。
  程朔不想杵在这里尴尬,打算跟蒋飞一起离开,刚转身陈芸却主动提议:“去那边坐一会儿吗?”
  程朔看着她的笑脸,没有拒绝。
  “我听阿飞经常提起你,说你是他很要好的朋友,高中就认识了。”陈芸朝侍者要了两杯香槟,一杯递给程朔,似乎是真的打算和他好好聊会儿天。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朔接过了酒,说:“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他也经常和我提起你,对你相当上心。”
  场面话谁都会。
  陈芸似乎对此兴趣不大,笑了笑继续问程朔:“你现在在哪里就职?方便说吗?”
  “在夜场里工作,没有什么大本事,就混混日子。”程朔随意地掠过这个话题,眉飞速地拧了下,就是傻子也能听出陈芸是在试探。
  但他不懂,他有什么值得对方这样探究?尽管只是一个照面,他也看得出来蒋飞压根玩不过这个女人。
  陈芸若有所思地撩了撩鬓角碎发,娓娓说道:“我认识一个和你同名的人,听阿飞第一次提起你,就对你很是好奇,我想我们还挺有缘分。”
  程朔不动声色地朝后拉开了距离,稍稍冷淡下来,不再与她周旋,“芸姐是有什么事情吗?蒋飞应该快拿好菜回来了。”
  他在提醒她。
  陈芸看着他,“你没有认出我吗?”
  程朔怔了一下,手中的香槟不稳地晃了晃。
  这句话实在容易让人误会,但程朔很确定,从高中确定性取向后他就从未跟什么女人有过纠葛,即便有,也不至于草率地忘记对方。
  他在脑海里迅速搜刮着可能相关的记忆,陈芸已经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答案,不意外地抿了口香槟,掩去眼底淡淡的复杂,“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你忘记也正常。”
  程朔隐约抓到了什么,他看着陈芸的脸,猛地有什么在心头一闪而过,“你是......”
  记忆里女人模糊的脸看不清楚相貌,过去太久,只记得也是一张涂着唇膏的红唇,撕心裂肺地惊叫。
  变化太大,根本无法和眼前这个优雅的贵妇联想到一起。
  陈芸的话替他验证了这个心惊的猜想:“当年那次意外,在场那么多兄弟,只有你站出来给阿真做了急救,虽然最后还是......我记得你,不如说印象很深,上次在阿飞的健身房里看见你,又听他提起你的名字,我就知道没有认错人。”
  程朔胸口震了两下,蔓延上一股岑然的凉意,穿透每一根手指。
  陈芸红唇轻叹了口气,低声说:“程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道哥两星期前出狱了。”
  尘封太久的名字携带记忆劈头盖脸地砸来,程朔神色骤变,捏着香槟的手背青筋覆盖,克制住极大的力气不去将脆弱的杯壁捏碎。


第24章
  程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想过那段经历,有的时候觉得更像是年轻时做过的一场梦,几乎以为已经忘记。
  不是一件多么难以解释清楚的事情。
  方才没有认出陈芸不能全怪他,记忆里他们只见过一面,或许后来在警局里又见过几次,但她憔悴的素颜和现在判若两人。印象更深的还是事故发生当晚,穿着紧身包臀裙在舞池里浓妆艳抹的女人。
  那时候程朔没有什么本事,高考失利,索性不再读书,和程万木因为这个大吵一场,搬出去住,有段时间几乎沦落街头,还好蒋飞好心收留他。
  没有目标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认识了一个周围夜场里小有名气的大哥,似乎从前真的在道上混过,胸前有一条十厘米长的疤。每当喝大了的时候就喜欢脱掉衣服指给别人看,好似有多光荣。
  听别人都叫他道哥,程朔也跟着叫。
  说实在话,道哥压根和好人两个字沾不上边。身边女人如衣服,满嘴下三滥的粗话,和人发生丁点摩擦就爱撂下狠话,大多时候是逞口舌之快。也就对待身边的兄弟还有几分责任。
  程朔有一副好皮相,年轻会说话,即便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有时候也不愿意天天看着个歪瓜裂枣在眼前晃。几次酒局,道哥和他之间建立浅薄的交情,大概就是三分来自脸,七分来自脸上这张会说话的嘴。
  至于那些不干不净的事情程朔很少参与,有时候夜场里的人发生摩擦大打出手,他只会坐在角落里懒洋洋地喝酒观看。那个年纪觉得摒弃礼义廉耻是一种新兴的自由,现在回看,顶多评价一句‘装逼上瘾’。
  那次是因为什么?他有点记不清。早上刚送蒋飞从学校里回来,是所普通的民办大专。回来的路上,约莫是校园里的氛围难以避免地挑起心底一丝对未来的迷茫——这样继续不三不四地混下去?当初脑袋一热选择辍学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没有人给他问题的答案。
  那晚程朔在夜场里喝了不少酒,有人前来搭讪也被他一概无视,直到舞池中央传来几乎压盖过电音的重响,抬头望,只见女人那张画着浓妆的脸上满是惊恐,看着一个被打倒在地的瘦高男人不住抽搐。
  “敢玩道哥的女人,不要命了。”听到周围有幸灾乐祸的声音。
  程朔勉强瞧出那个女人是道哥身边的新宠,记不清脸,夜场女人都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被围在人群中的道哥事先喝了不少酒,通红的倒三角脸上酒气横冲,又狠狠地补了一脚倒在地上的男人。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不出意外都会以对方的求饶落跑匆匆收尾。可那天晚上,程朔回忆了很多次也不记得那个瘦弱男人到底是怎么大着胆子跟有他两倍大的道哥扭打在一起。
  现场充斥混乱的尖叫,乱作一团,椅子横七竖八倒在舞池中央。道哥手下的小弟纷纷涌上来拳打脚踢,程朔也被拉入混战。
  说不清楚到底酒是元凶,还是堵在胸前的郁结需要一个宣泄口,他选择做了这场单方面霸凌的帮凶。不知道是哪个气血上头的混混摸到一个未开封的酒瓶,想也没想抡砸在男人头上。
  啤酒撒了一地,男人倒在血泊里,平坦的胸膛几乎像是没了气。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程朔从始至终脑海都是一片空白,他挤进慌忙疏散的人群,跪在地上给那个满脸血的男人做了快二十分钟的心肺复苏,到最后警察来的时候,手臂都压不住颤抖。
  大概也是因为最后这个举措,他的刑期是所有人中最短,两年零三个月。听说那个男人后来死在救护车上,运气简直太背了一点。
  道哥当庭被判了六年,被押走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盯了作为证人出席的程朔一眼。程朔猜想,估计是自己后来的急救行为踩到了这个老大哥的自尊。
  “那件事以后,我就跳去了另外一家夜场工作,通过朋友认识了现在的老公,”陈芸看着左手上熠熠生辉的钻戒,“没想到,还能有机会亲口对你说一声谢谢。”
  那时候的她也不会想到,一场酒后意外居然会改变那么多人的人生。
  手上的麻木散去后,程朔举起香槟喝了一口,淡淡的,白开水一般尝不出来味道,“那你和蒋飞是怎么回事?”
  陈芸说:“一开始是听到他打电话的时候叫了你的名字,我想确定是不是你,于是才有接近他的想法,后来的事,误打误撞吧。”
  话语间,似乎不像是对蒋飞全无感情。
  程朔说:“他不是被判了六年?这才第五年。”
  “减刑了,这其中的关节也不难操作,”陈芸淡淡地说,“当时你那样做,他出来后肯定会第一个找你麻烦,我是想来提醒你最近小心一点。如果需要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
  这番话陈芸出自真心。
  程朔转了转饮尽的空酒杯,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回了两个字:“谢谢。”
  蒋飞兴高采烈地端着满满两盘子海鲜回来,觉察到他俩之间低压的气氛,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这是?”
  程朔提起唇角,“拿这么多,你吃的完吗?”
  蒋飞果然被岔开了心思,嚷嚷道:“我特意没吃午饭,就等着晚上这一顿,你也赶快去拿,龙虾可枪手了,估计再晚一点要被拿光。”说罢,殷勤地换了副嘴脸,“芸芸,我还给你舀了碗银耳粥,你先喝点热的垫肚子,别一来就喝酒。”
  陈芸接过了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粥,就像哄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夸了句摇着尾巴的蒋飞,“谢谢,坐下吃吧。”
  程朔顺势起身把位置让出来,“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能拿的。”
  只是一个借口。
  他早已没有了丁点胃口。
  两年半,放在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似乎不够看,但记忆不是呈线性发展,更像一张跌宕起伏的统计图。
  程朔不好评判那段经历本身是好是坏,只不过是顺应着道德规则,为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付出应有的代价,也的的确确削弱了他的棱角,找回正确的方向。出来后,来接应的蒋飞都说要不认识他。
  当天蒋飞送了一瓶香水,他到现在还常用。在他身上喷洒三下嘴里一边念叨着扫去晦气,程朔当时就戳穿:“忘记买柚子叶了?”
  蒋飞讪笑:“这也一样,新时代有新方法。”
  站在监狱外墙下的程朔听见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举着托盘路过的侍者被一条手臂拦下,男人与场地格格不入的随性穿搭引来了他异样的注视。程朔毫不避讳这道打量,没有去拿托盘上的香槟,直截了当道:“有更烈的酒吗?”
  侍者愣了一下,点点头,“有的,先生。”
  宴会外,黑色迈巴赫缓缓停靠在入口,泊车员已经做好了上来接应的准备,等待车中贵客移步下车。
  坐在后座的傅晟感知到身下平息的动静,睁开镜片下沉静的眼眸,周俊瞥了眼后视镜,说:
  “傅总,可以下车了。”


第25章
  这场晚宴名义上是一场私人性质的慈善晚会,每年都会固定举办,一向由江庆头部几个家族牵线搭桥。不知这回怎么走漏风声,场外聚集了一票嗅到头条的媒体。
  这种情况自然不可能走正门,傅晟在安保的簇拥下从侧门进场,即便采取最低调的方式,身边依然在霎那间被前来寒暄的男女围堵密不透风。
  说是慈善,本质上不过是心知肚明的人脉场。
  傅晟与身边的人熟练周旋,裁剪得当的深色西服包裹极其优越的身材比例,手举香槟,与人交谈时双肩自然地下沉,站姿始终如松。
  纵使忽略其本身镶嵌金边的头衔,也是整场宴会引人瞩目的焦点。
  某位刚上任不久的年轻副总攀谈至一半,举着酒杯‘咦’了一声,戏谑的目光停在不远处一道臃肿的背影。
  “林总也来了。”
  傅晟低首抿了口香槟,神色淡然,让试图窥探他心底想法的男人稍感失望。
  自从上次与林家暂停合作,就有听闻对方的资金链出了问题。尽管表面上一切如常,实则圈内都知道林家这回碰到的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年逾五十的林总近些日子一直在四处打听寻求关系,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晚宴主办不知是否思量再三后最终发出了邀请,又或是只是看在过去的薄面。大部分人都好整以暇抱着看戏的心思,也有不少在远处观望,思考着是否有拉一把的价值。
  傅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不感兴趣的目光。
  走到这一步,林家怪不了任何人。任何公司企业想要稳稳地做下去,最忌讳地就是过分将信任寄托在血缘关系上。林总年轻时白手起家,一路风调雨顺走到今天,老来却被姐夫一家带进坑里,发现得太晚,公司已经成为了一座空壳。可怜,但也实在愚蠢。
  两家多年交情摆在那里,傅晟过去不是没有提醒过一二,只是对方实在过于看重这层单薄的血缘,以至于盲目双眼,外人劝不动。
  傅晟放下酒杯,道了句‘失陪’,副总立马识趣地递上名片称有空再聊,周俊代替收下后问道:“傅总,今晚需要提前离场吗?”
  傅晟低觑了一眼铂金袖口下的腕表,沉吟:“再过半个小时。”
  周俊微微点头。
  五年前从象牙塔初入名利场,傅晟就如同一台上好指令的机器,频繁地参与宴会社交,在圈中结交,对这类一成不变的流程早已习惯至厌倦。
  他跟随傅承海,与那些一跺脚就能让江庆抖三抖的人物面见学习,以谦卑的姿态博得了这些人吝啬的称赞。那些赞扬或真诚,或只是看在傅承海薄面而说几句场面话,但那并不重要。
  历练只看重一个结果,至于过程,已经记不太清。
  而现如今,他不再需要对别人卑躬屈膝,也不必再拘泥于遵守规则。
  他可以让规则来适应自己。
  “傅总。”
  傅晟停下脚步,打量了一眼拦在面前神色紧张的青年,冷淡的注视连带扫过他身后那位妙龄少女,未作停留。
  林相诚听见自己心跳得很快,在伸手拦下面前气质凌然的男人时几乎要从胸膛里撞出来,但当对上傅晟银丝镜片下深不见底的眼眸,紧张瞬时被一股更为强大的怨恨所冲灭。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父亲今晚很忙,托我来向您打个招呼,不知道傅总还记不记得我?”
  傅晟自然记得,眉心略挑,没有当场给予回应。
  觥筹交错的宴会厅,这一块空气的凝结对于林相诚这种没有经历过任何大风大浪的二代子弟来说无疑是打压式的窒息。他几乎以为傅晟已经察觉到他的意图,双拳紧握发颤,西服衣摆突然被身后的手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
  “傅哥哥你好,我叫林栀。”身穿粉色短款礼裙的少女从身后站出来,吸引了在场几个男人的眼球。她面带微笑,略含几分俏皮的歉意,“其实是我求表哥带我过来和你搭话,他怕被责怪才撒了谎,你千万别怪他。刚才你一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好不容易等到其他人都散了,不知道现在能不能有机会认识一下?”
  这番话若是由男人向女人来说便是赤裸裸的冒昧,尤其是在眼下这种场合。但面对这样一个俏生生的少女,想必任何人都不会多加苛责,只当是小女生心直口快。
  林相诚混沌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附和着介绍:“这位是我表妹林栀,年前刚从美国回来,性格比较活泼,口无遮拦,傅总您别介意。”
  林栀似乎对傅晟很好奇,迫不及待地继续追问:“听说傅总从前也留过学,是在哪所学校?说不定我们还是校友。”
  “傅总是在英国留的学,不知道别乱说。”林相诚不怎么威严地呵斥。
  眼前两张年轻面庞一唱一和,傅晟半勾的唇不含多少温度,仿若真的自然端起了长辈姿态,说:“多大年纪了?回国后打算从事什么方向?如果有这方面的问题倒是可以来找我聊聊。”
  林栀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好似被噎了一下。
  周俊心领神会,出来替傅晟拦下了话锋:“不好意思林小姐,我们傅总今天身体不适,打算先离开,没有急事的话可以等下次再聊。”
  说罢,递出了公司名片,上头没有傅晟的联系方式,专门用于打法一些难缠的角色。
  “好吧。”
  林栀面带遗憾,接过名片顺手从路过的侍者托盘里拿起两杯香槟,眨了眨眼睛,“那我敬傅总一杯总行吧?”
  傅晟与她对视两秒,少女眼底含着压不住的期待,短暂滞停后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酒抿了一口,“不早了,早点回家。”
  这句话是在嘱咐林相诚。
  看着男人与助理远走的背影,哪怕在人人盛装出席的晚宴上也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贵气。林栀脸上青涩的笑容渐渐淡去,将酒随手放在一旁,耳后响起林相诚不安的声音:“他喝了吗?”
  林栀冷笑一声,“就算只喝一口也够了,房卡呢?”
  林相诚伸进西装裤袋里的手迟迟没有抽出来,艰难咬着牙,“真的可行吗?”
  “哥,你是傻吗?要不是他中途撤资,我们家至于落到这一步田地?你忍心看着林叔叔对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低声下气?”林栀压低声音,“咱们现在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等会儿肯定会察觉到不对,要么按计划来,要么你就等着咱们家彻底玩完。”
  林相诚心一沉,最终将捏出汗的房卡悄然递进了林栀手里,嘱咐道:
  “你小心一点,拍几张照片就可以了,不要真的搞出事故。”
  林栀回想起傅晟那张脸,从容地笑了笑,“放心,睡了他也是我赚。”
  离开宴会厅,迎面拂来的冷风驱散了头脑几分昏胀,然很快,傅晟停下脚步,一股怪异的感觉从下腹升起,反复几次,足以敏锐地识别不是幻觉。
  ——那杯酒有问题。
  林相诚的反应不对,从第一眼他就看出了端倪,但在眼下场合,以对方的胆量与反应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只可能是那个不清来历的表妹动了手脚。
  可惜最后他怀着对林家的几分情面没有拒绝对方的示好,就因为这一瞬间的疏忽大意。
  早知不该心软。
  察觉到不对的周俊上前询问:“傅总?”
  傅晟拒绝了他的帮助,指腹揉了揉太阳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戾,“联系一下医生,要快。”
  都是在各色场合浸淫已久的人精,周俊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快速拨完电话后便带傅晟朝侧门离开,然而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聚集了一帮媒体。药效已经起来,傅晟此刻的情况不容乐观,更经不起等待。
  在周俊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两难中,傅晟沉声指挥:“去楼上。”
  说罢,压下加重的呼吸,“让医生过来,低调一点,别被旁人发现。”
  程朔朝侍者要了一瓶未开封的威士忌,坐在没人在意的宴会角落蒙头喝酒。
  本来想着在蒋飞眼前露个面就当完成任务,没想到这场没被放在心上的晚宴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一把将他拽进那段抛忘不知多久的过去。
  在今天看见陈芸前,他真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释然。
  可在得知道哥被放出来的消息,宛如蒙头一棒,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强烈的躁动喷涌而上。
  他早就与那段过往割席,可对方不一定。
  程朔想抽烟,奈何附近没有露台,这里又全是些光鲜亮丽看起来来头不小的人物,估计他一摸出烟盒就要被安保赶出去。总不能害的蒋飞和陈芸跟他一起丢脸。
  还好有酒,至少能麻痹一二,稍微带来一点慰藉。
  一瓶威士忌很快见底,喝到最后舌根发麻。这一瓶的分量不足以把他撂倒,但估摸是刚才还喝了一杯香槟的缘故,程朔胃里感到一阵火急火燎的疼窜上来。紧接着记起,他来之前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草。程朔苦笑了下。真是脑子昏头,大意了。
  站起身时,眼前猛地黑了一阵,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程朔拦下一个路过的侍者询问去厕所的路,踉踉跄跄离开繁闹的人群,关上厕所隔间就弯腰吐起来。
  没吃东西,吐到最后也只有一些酸水。
  “草......”
  程朔抹了抹嘴角,太阳穴底下好像有排密密麻麻的针在扎,多少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也不知道真是酒的功劳,还是情绪上头,混在一起简直堪比曼妥思配可乐的威力。
  几乎都有点分不清楚现在到底在哪里,又来这干什么。
  “人呢?他不会走了吧?”
  卫生间外,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模糊传来。
  “不可能,我安排了媒体把两个出口堵住,他绝对不可能以那副样子离开。”
  “林栀,你说过没问题的,现在要怎么办?”
  相比焦躁的男人,另一道年轻的女声显得更为冷静,“去调一下监控,他没有走,肯定去了楼上,现在一定在哪个房间里。”
  程朔缓了一阵才从隔间里出来,伏在洗漱台前洗了把脸,厕所外的两道脚步声早已走远,出去时只看见一片匆匆的粉色裙摆拐过转角。
  什么媒体?什么监控?抓小偷吗,搞得那么紧张兮兮。
  程朔没把这段不知所云的对话放心上,或者说压根没有经历深想。他随意甩去手上的水,想要回到宴会厅里和蒋飞说一声就走,但是绕了一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刚刚吐了一轮的胃随着行走又开始一阵一阵抽疼,好像把胃壁都削薄了一层,脚底下的波斯地毯花纹在不断地旋转变化,看得目眩头昏。
  最终还是没能支撑住,程朔侧靠在墙上半屈下腰,只剩力气在心底暗骂,靠着最后一点清明掏出手机想要给熟人打个电话。这种时候,谁来都行。
  到一层的电梯应声朝两边打开,匆匆走出来的周俊扫过不远处倚在墙角的程朔,第一下没有在意,直到第二眼,不由停了一下脚步。
  这张脸很难让人忘记,他几乎瞬间记起对方就是在温泉度假区里和傅晟搭过话的男人。当时的印象,胆大包天四个字足以形容。
  回去之后,作为特助的习惯驱使周俊私下调查过对方的背景,资料没有什么特别,也不像敌对公司的安排,普通到随处可见的一个人。
  ——如果不是后来因傅晟命令又调查了傅纭星离家出走这段时间的行踪,他一定会这样以为,然后不做理会,转身离开。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
  “先生,您没事吧?”
  程朔看着停在眼前的皮鞋,抬头,迎着走廊的灯光费力地掀开眼,对面前这张模糊的脸没有一点印象,皱了下眉,“你要干什么?”
  “我是傅总的助理,我们之前见过,您还记得吗?”周俊好脾气地解释,“您喝醉了吗?”
  “我没醉。”程朔喉咙低哑,回答毫不犹豫。
  周俊判断,应该醉得不清。
  正要开口,口袋里电话响起,听到对面略带焦急的声音,周俊神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回了句‘我马上过来’。
  来电的是家庭医生,对方开到半途不巧遇到了前车剐蹭,虽不严重,但目前正卡在路上需要接应。
  放下手机,再看向躺在地上醉醺醺的程朔,绕是见过多少风浪的周俊也忍不住感叹今天大约流年不利,所有糟心事都在同一天碰上。
  时间紧迫,但眼前这个人又不能放任不管。
  能和傅家这两位兄弟都莫名其妙扯上关系的一个男人,周俊即便搞不清楚原由,也不敢轻易怠慢。
  思索片刻,他说:“您要上去休息一下吗?”
  他方才开了两间房,一间给傅晟,一间留给自己。按照今晚这种棘手的情况,如果屋外的媒体不散,他也必须要做好在隔壁留宿一晚的准备。
  程朔没有力气抽出自己的胳膊,实际上,对方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他都搞不清楚。周俊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毫不费力地扶起程朔走进电梯,门在顶楼打开,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就连脚步都被吞入地毯。
  快到门前时电话再一次急促响起,周俊扫开套房房门后就偏头接起电话匆忙离开,走前只留下一句话。
  “您在里面休息一会,我马上回来。”
  折腾一通,程朔也把打电话的事抛到脑后,昏昏沉沉地走进偌大的套房后一头栽倒在了床上。胃部的折磨消停了点,依然头痛欲裂,好像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在梦里。
  浴室里传来细微的水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很显耳。程朔根本没有力气抬头顾及,沉重的眼皮慢慢贴在一起,就在这时,猛地一股力道将他从床上拽起来。
  差点睡过去的程朔一下子没了困意,手腕上的剧痛引来一句骂声。
  “草,松开。”
  傅晟浑身冒着冲洗完冷水澡后的寒气,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程朔,声音冷沉逼人:“谁让你进来的?”
  程朔心想他怎么知道,这人又是谁?怎么走了一个又来一个?还来不及想太多,眼前就被傅晟敞开的浴袍晃了一下,目光直勾勾定住。
  意识到他在看哪里,傅晟脸色蓦然沉了下来,碰到脏东西般甩开了手腕。
  “是你。”
  难怪,如此熟悉的发展。
  唯二两次匪夷所思的经历居然都是和同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还是他向来最看不上眼的那类人——举止轻浮,毫无内涵。
  简直令人费解。
  “什么是我......”
  程朔眼皮很沉,费力地睁开也看不清楚傅晟隐匿在黑暗当中的脸,但凭借身材与模糊的嗓音足够判断出绝对不是什么三流货色。眼下危险的姿势与环境让程朔清醒了一些,记得似乎是有谁把他带进这间屋子,然后就离开。
  谁那么好心?还特地往里扔了一个男人。
  或许是酒精助长了不该有的想法,也或许是这段时间真的憋得太狠,混沌的大脑彻底控制不住除了呼吸以外的事情,天时地利,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刚刚经历完大起大落的情绪,此刻他只想要一场不必负责的放松,如此充满诱惑的提案,几乎顷刻间压垮了蚕食无几的理智。
  刚巧,人也不错。
  程朔抬手抚摸傅晟的脸,在对方反应之前,勾住男人的脖子往下压了压,鼻尖扬起轻嗅。
  “你好香。”
  还洗过澡了?
  酒精熏哑的嗓音钻入耳里,似有若无刮蹭着绒毛,傅晟的身躯微微一滞,眼底凝聚上一片黑压压的雾气,他用劲捏住程朔的手腕,沉着脸一动不动地与之僵持。
  他疯了吗?
  举动过于荒谬,以至于引起一丝可笑。
  程朔没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只知道对方没有反抗,等同于给出了下一步的信号。他在这方面一向很挑,但今晚这个即便看不清脸也足够先打个八十分,勉强够资格。
  傅晟按住程朔乱动的手,嗓音含着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似询问也像警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以为傅晟打算反悔,程朔下意识伸手拽住了对方的浴袍领口,刹那,男人身上混杂着冷水与沉香的气息扑鼻,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转瞬而逝。
  “知道,”程朔说,“想...你。”
  迟钝的大脑来不及接收方才一闪而过的怪异感觉,很快被蓬勃的情绪压制。火燎的热度轻而易举穿透水雾的隔帐,烫到了程朔掌心。
  傅晟知道不应该继续下去,医生已经在来的路上,而那一口掺了药的酒,还不至于让他的理智全无,尤其是在一场刺骨的冷水澡之后。
  可越想要压制,对抗的阻力越是强大。
  程朔看不清傅晟的脸,也没有多余的耐心,姿势逆转后,挑了下齐平的眉峰。
  还和他装什么装?
  傅晟额角的筋跳了两下,捏住程朔的下巴将他从自己身上掰起来对视,痛感被酒精麻痹,过了一阵程朔才不舒服地抗议:“把手拿开。”
  “你看清楚,我是谁?”
  傅晟心想,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没有眼镜遮挡的双眼透着富含侵略性的压迫望着身上气息不稳的男人。
  然而此刻不是公司会议,程朔也不是会因他三言两语就惶恐战兢的下属。
  他本就搞错了状况。
  管他是谁。程朔烦躁地啧了一声,心想这人这种时候怎么还有心思问这些磨磨唧唧的事,“什么谁不谁的?废话少说。”
  傅晟提唇冷笑了一声。
  果然,他不该对这种浪荡不堪将此当做儿戏的人有所期待。
  对他来说,估计是个人都可以,只不过今晚,刚好是他出现在这里。
  等程朔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傅晟猛地扯住衣领,方才还自持冷静的男人似乎彻底不打算继续装下去,被制服住后的程朔本能地想要抢回主动权,支起上身,却意外撞到了傅晟的唇,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处泛着冷气的地方。
  程朔神志不清地汲取对方身上的凉意,分开时,耳边被丢下一句满含讥讽的话。
  “是你求我的。”


第26章
  程朔睁开眼时以为还是晚上,宿醉后的脑袋一动就抽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宕机了两秒,接着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天光。
  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陌生气味,不是他家,也绝不是蒋飞的卧室。
  这他妈是哪里?
  程朔抵着床头缓慢坐起身,胸前的被子随之滑落到腰间,牵扯起后腰下另一处陌生的异样,不得不让他暂时忽略额头微不足道的疼。
  昨晚断片前的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棉花,一刹那变得厚重又闷湿挤进大脑。程朔低头看着胸膛上的痕迹,再转头扫向床另一侧男人盖在被子下宽阔的后背,肩头还隐约可见几道抓痕。
  程朔像被人罩住脑袋甩了一记闷棒,几根神经如跳开的保险丝相结再融断,按着额头和见鬼了一样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草’。
  昨晚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对方压下来的吻,不携带任何温度的同时无比炙热。早都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那样的情况下,难道还能以盖着被子纯睡觉收场?
  哪怕他还从来没有做过除了上位以外的角色,但好歹身经百战这些年,绝对明白这种酸涨的疼痛代表了什么。
  困意彻底跑没了影,程朔一把拽起身边还没有醒来的傅晟劈头砸下一拳,即便有再敏锐的警觉,傅晟也无法在睡梦中预知袭击。下颌的疼痛迫使他睁眼,来不及意外于这场罕见的深度睡眠,便伸手挡住了程朔蓄满怒火的第二拳。
  施展不开的程朔干脆翻身骑在傅晟腰上,挥下来的拳头没有什么章法,完全是一通得理不饶人的宣泄。如果不是处在宿醉后醒来的状态下,应该能更占优势。
  傅晟紧拽住他的手腕,将攻击逼停在面前一寸的距离,看着身上写满燥郁的男人,浓稠的目光从他一丝不挂的上半身移开。
  “够了。”
  傅晟出声遏制。
  从昨晚到现在,程朔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皱着眉定定注视两秒,喉头一哽,“是你?”
  这张脸实在太难忘记了。
  说实话,傅晟留给他的印象绝对谈不上淡,但也深刻不到哪里去。如果某天在街上碰见,或许还能和身边的朋友笑着聊两句说那个大老板他见过,还差点‘坦诚相待’。但绝对不该是眼下这种场合。
  玩笑一旦成真,没人能再笑出来。
  宣泄出了积攒的愤怒,理智稍微回归,程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被子下紧紧贴合的触感——极度危险的姿势,甚至能够描摹出对方呼吸时胸膛起伏的弧度。昨晚零散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上来,鸡皮疙瘩瞬时冒起,他略带嫌恶地挣开了傅晟的束缚。
  “你他妈怎么不穿衣服?”
  傅晟勾着唇掺杂淡淡的讥讽,“你是在说自己吗?”
  半斤八两,他们俩现在的样子谁都好不到哪里去。
  程朔从傅晟身上下来,骤然充血的手臂一阵麻。打也打了,也不能翻身把人干回来,这种感觉就像被路过的流浪狗发疯咬了一块肉,疼得渗血,还没办法找它主人理论,不情不愿也得咽下这个哑巴亏。
  醒来到现在记忆逐段清晰起来,但程朔宁可完全忘记,回想起昨晚,居然还是他在迷糊之中先色欲熏心勾的对方。
  这叫什么破事?
  傅晟坐起身后拇指抹去嘴角的伤,肌肉牵扯出一丝疼痛,忍不住蹙了下眉。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绝对留下了不浅的印子。
  一条野狗。
  他拿过床头的手机,开机后最先弹出来的是周俊的信息,紧跟几个来自林叔的未接来电,看得出很着急。傅晟无视下方,回复完周俊,依稀记得深夜十分对方带着医生来敲过一次门,然而那个时候,他已经失去理智。
  傅晟垂眸,将脑海里一些不合时宜的片段扫去。
  短信发出去一分钟后就有了回复:好的,陈医生已经回去了,林家那边该怎么处理?
  默契地没有提昨晚敲门的事情。
  傅晟:不用留情。
  四个字。足以道明他的态度。
  处理完一些工作上的短信后傅晟披上浴袍下了床,从挂在衣柜里的西装外套内袋中取出一个皮夹。这种事情交给周俊来做也一样,但既然人在这里,不必再多此一举。效率在他这里永远排第一位。
  “昨晚的事情是我的问题,抱歉。”
  程朔刚点燃一根从散落在地的裤子里找出来的烟,消解着心头郁闷,一抬头,看见傅晟穿上衣服戴着眼镜活像一副电影里华尔街精英的行头,手里还应景地拿着一个黑色皮夹,顿感后槽牙一阵酸。
  “不够的话就打上面的电话。”傅晟从皮夹里抽出两张长方形薄片,将银行卡压在名片上方,置在床头柜上。
  程朔举着烟怔了两秒,被气笑,“你把我当出来卖的?”
  傅晟俯看靠在床头毫不在意袒露满身痕迹的男人,换了一种更好听的说法:“只是补偿费,昨晚我误食了药物,这件事本来不该发生。”
  言下之意,是已经把错误揽到了自己身上。可无论是从眼神,举措,还是疏离的话,程朔都只看出了一股不以为意的傲慢,刻在这个准备拿钱补偿一晚荒唐的男人的骨子里。
  看起来还挺熟练的,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做了许多次,学出经验。
  程朔盯着他良久,嗤笑了一声,“是不是还要谢谢你,让我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傅晟听闻他的挖苦只是选择合上了皮夹,放回西装原位,没有回答半个字。毫不理会程朔紧跟在后的目光,拿上换洗的衣物走进了浴室。
  冰凉的水冲去了对方留下的一些痕迹,傅晟走出来看着布满雾气的镜子里,下颌角处依稀可见一道淡淡的红痕,但对比起身上被程朔抓出来的道子,竟然已经算得上浅淡。
  说是野狗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隔着层门板传来一记重重的关门声,等傅晟走出浴室,人已经离开。桌上仅留着一张名片,银行卡则不翼而飞。
  傅晟站在旁边,突然地笑了下。
  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待傅晟穿戴整齐离开房间,周俊已经在车里等候多时。
  透过后视镜看见傅晟下巴上明显是被人打出来的痕迹,周俊心咯噔一跳,连忙调过头规矩地问:“去公司还是先送您回家?”
  傅晟说:“先回公司,下午有一场视频会议,准备一下。晚上和建诚集团的饭局往后推一推。”
  “好。”周俊应道,犹豫再三还是询问:“......车里有创可贴,需要遮一遮吗?”
  回答他的是傅晟射来的冷厉视线,周俊自知逾越,立即换了话题:“少爷这段时间的行踪和接触过的人都已经整理好了资料,放在您左手边。”
  本该昨天就给傅晟,只不过晚宴的行程紧凑,搁置后才记起来忘记了这件事。
  傅晟淡淡地应了一声,说:“给我一个。”
  周俊脑子没有转过来,“什么?”
  座位后的声音更冷一度:“创可贴。”
  略带尴尬地处理完了这件事,车驶向前往公司的大路,白日的市中心街道一派繁闹喧哗。车程漫长,傅晟瞥见余光里的牛皮纸袋,拿过拆开了缠绕着的白线,里面的照片无一不是傅纭星被偷拍的背影或侧脸。
  傅晟逐一扫过,直到一张照片闯进眼底,呼吸蓦然一滞,晦暗的眸色锁定在了上面。
  路灯下的光影昏暗,他那叛逆的弟弟骑坐在男人的摩托车后座,环抱对方的腰,行驶中拍出了车灯残影,和电影海报一样朦胧又暧昧的氛围。
  傅晟抽出照片下一沓资料,最上面同时也是最醒目地贴着一个男人的证件照,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镜头,帅得相当有个性,让人一眼难忘。资料第一列赫然印着一个名字:程朔。
  不是早上刚刚压着他打了一拳的男人,还能是谁?
  等待红灯的间隙,周俊瞥见傅晟看着资料良久没有动静,突然想起来什么,说:“资料上这个男人昨晚也在宴会上,醉得很厉害,我正好碰见了,怕会出什么事,就把他带上楼休息,后来他应该醒酒后自己走了。”
  傅晟抬起镜片后的双眼,与不知所以的周俊对视两秒。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真相简单到有一丝可笑,再结合资料里的内容,转为了莫名的心烦。傅晟抬手扯了扯卡在喉结前的领带,系得有点紧,处在车内让他略有些喘不过气。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口袋里那张没有被对方带走的名片,拿了出来,平平无奇的正面印着他的私人电话,翻到背面,竟被人用圆珠笔画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猪头,看得出作者没有丝毫美术功底,下笔用力。
  周俊正开着车,突然听到后座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冷笑,后颈的汗毛顿时竖立,连忙踩紧油门加快赶路,不知道是否是幻听。
  他只知道,当傅总露出这样的表情时,一定有人要倒霉了。


第27章
  程朔在名片背面画完那个潦草的猪头后把书桌自备的圆珠笔往旁一丢,总算泄了口郁气,套上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酒店。
  没洗过澡的身上一股粘腻的难受,更别提走路还会时不时牵动腰部下的异样。这种感觉在骑上摩托车后被无限放大,程朔拧紧车把,沉着脸飙过一辆接一辆前车,心底把傅晟骂了个狗血淋头。
  对一个醉成那样的人都能下得去手,还不止一次,真他妈禽兽。
  装得衣冠楚楚,心不知道黑成什么样。
  再回想起刚才拿出银行卡放在床头一副斯文做派的男人,程朔只感觉后悔,没有在当时把那张卡甩在对方虚伪的脸上。
  昨晚蒋飞发了不少消息,以为他半途有事先走,让他看见赶紧回个消息报平安。程朔边上楼边回复,盘算着该不该把昨晚的事告诉对方,快走到三楼,腾出一只手去掏裤袋里的钥匙,动作在迈上最后一阶台阶前顿住。
  傅纭星高挑的背影伫立在他家门前,听见动静侧头瞥了过来。
  程朔定在原地,一瞬间有点头皮发麻。
  刚刚经历完跌宕起伏的一晚,他现在就和处在边缘的炮仗一样,不想跟任何人交谈。满脑子只剩冲个澡赶紧换掉这身沾染气味的衣服唯一一个想法,然后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哪怕傅纭星这张脸拥有极其强大的杀伤力,但在这一刻,彻夜的疲惫还是战胜了情绪。
  “你怎么在这?”
  傅纭星低垂的眼底闪过一抹暗色,“你昨晚没有回家?”
  两句话同时碰撞在了一起,傅纭星听出程朔话语中略带烦躁的意外,独独没有惊喜。这个认知使齐整的眉峰向下沉了沉,隔着层台阶,一高一低的对视蔓延开一股低压的沉寂。
  程朔调整了下情绪,含糊地略过这个话题:“在蒋飞家借宿了一晚。你来干什么?”
  傅纭星沉默了一阵,说:“你没有看见消息吗?”
  程朔心突跳了下,手机退回到和傅纭星的聊天界面,昨晚果然有条在九点发来的未读短信,内容很简单:你在哪里?
  这个点,他估计已经和傅晟滚到了一起,哪能有心思分辨铃声。
  头顶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在空旷的过道里迂回出一阵回音:“昨晚我去了酒吧,郝可说你和蒋飞要去参加一个聚会,什么聚会能开整整一晚?”
  程朔心道郝可这姑娘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到底是哪边的人?嘴边扯出一个惯用的散漫笑容,解释道:“是去了个聚会,结束后挺晚的,就在蒋飞家睡了一晚上。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来查岗啊?”
  听上去毫无破绽,甚至还有心思在结尾加上一句玩笑。然而傅纭星垂在身侧的拳忍不住紧了紧,压下胸腔底下藤曼般攀升的郁气。
  说真话,有必要避开他的眼睛吗?
  程朔抽出了裤袋里被捂热的钥匙,刚才维持这个动作太久,胳膊有点酸,“你等了多久?”
  傅纭星扭开头,“没有很久。”
  鬼才信。
  程朔没有拆穿对方毫无技术含量的谎言,短促地笑了下,蹬上最后一节台阶去开门。傅纭星朝后退开一步,就在程朔低头插进钥匙转动时,一道岑冷的目光钉在他后颈,存在感太强烈,以至于感到丝刺痛。
  伴随一声清脆的咔嚓,锁开了。
  “你昨晚真的和蒋飞在一起吗?”
  傅纭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初春,楼道里的温度一向比外面低几度,程朔不知怎么觉得今天好像格外的冷,不是很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我骗你干什么?”
  又是一句含糊其辞。
  冰冷的指腹猝不及防按上了他的脖颈后方,毫不收敛力道,程朔下意识扭过头,结果被猛地向前一步的傅纭星抵在了与门之间的空隙,防盗门‘吱嘎’叫了一声,逼仄的小区楼道,空气乍然稀薄。
  “所以你脖子后面也是蒋飞咬的?”
  表面的平静被一朝撕破,终于露出底下森森的爪牙。
  程朔摸上后颈略微凸起的那块皮肤,眉心蹙了一下,暗叹声大意。
  衬衫已经扣到最顶上一颗扣子,严丝合缝地挡住了半身肌肤,他实在没想到后面居然还能留下一处漏网之鱼——那个姓傅的属狗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踩了狗屎运,他这段时间唯二招惹的两个人居然是同一个姓。这种小概率事件单拎出来简直和中彩票的几率不相上下。
  耐性来到临界点,濒临欲坠。
  这种时候,傅纭星的语气反倒平淡无波,让人感觉一阵阴恻恻的危险即将靠近,“编不下去了吗?”
  暗含讥讽的话令程朔本就抽疼的太阳穴又狠狠跳了两下,环抱着胸斜靠在门框边,与傅纭星坦然对视,“我昨晚喝了点酒,可能是喝醉后不知道被谁咬的,很正常,醉了的人都会比平常疯一点。”
  很正常?傅纭星像被刺了一下,“这次又是‘朋友’吗?”睨视着程朔,似乎要将他彻头彻尾看穿,扯了下毫无温度的唇角,“什么样的朋友,可以在你身上做这种事情?”
  程朔有点被问烦了,确切地说他只想快点回去洗澡,“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傅纭星也在问自己。
  冷战的这些天,他想了许多事情。
  很明显,程朔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怀带异心,到后来甚至不加遮掩。若即若离的触碰,踩在暧昧线上的话语,还有那个吻——夹杂大学天台傍晚的风。好像都是最不经意的刻意为之。这人太知道如何玩弄一个人的情绪,玩够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酒吧工作的这段时间,他渐渐从别人口中描摹出程朔更加完整的模样——一个收不住心,也管不住身的无耻之人。根本不值得别人付出真心,甚至不值得被同情。
  那个曾在夜市碰见的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他绝不会变成那样。
  傅纭星本想,如果程朔能够收敛本性,不再去招惹别人,那他勉强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然而不过几天的功夫。
  “你就那么的......”傅纭星抵紧后牙,无法念出后面难以启口的字。
  骗子。
  他早该知道,不能对程朔报以任何期待。
  适当的吃醋在程朔这里是情趣,但是要正儿八经地逼问出一个解释,那则成了不识趣。
  要是放在平常,程朔想他一定很愿意放下手里的事扯几句胡话逗逗傅纭星,看他恼羞的模样,但现在实在找错了时机。
  稀里糊涂折腾了一晚上,醒来被人拿钱羞辱,现在又一顿劈头盖脸的质问。程朔实在很难维持住一副好脸色。本身,他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傅纭星,我现在很累,你要想进来的话就自己在客厅呆着,别出声,我要先去睡一觉,没事的话就等下次再说。”
  “什么意思?”
  转身之际,傅纭星拽住了程朔的手臂,仿若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这短短四个字,掺杂细碎的冰碴。
  程朔低头时蓦然被他手腕上一抹粉色晃了下,再回神,已经严实遮挡在袖口下什么都看不见。
  “字面意思,”程朔说,“我现在没有精力和你聊天。”
  傅纭星定定地站在原地,蓦地,扯出一抹冷笑。
  这似乎是认识到现在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极致的凉薄,同样好看得惊人。与这块灰蒙蒙的居民楼道割裂成两个世界。
  “程朔,你拿我当玩笑吗?”
  然而这一声被开合的老式防盗门吞灭,吱嘎一声。程朔刚想开口,傅纭星已经转身留下了一道背影,比空气更冷郁,消失在拐角。
  冲完热水澡,程朔倒在卧室的床上几乎在闭眼的瞬间睡去,这一觉直接来到了晚上,醒来后终于有种活过来的感觉,胸口戛然一沉。
  “咳......你怎么又上来了?”程朔和趴在自己胸膛上的猫大眼瞪小眼,最终落败,认命地下床,蹲在墙角给它饭碗里添满猫粮。
  可小猫似乎不是这个意思,已经养好伤的四条腿围在他脚边打转,不停地叫唤。程朔搞不明白它在干什么,拖鞋踢了踢另一边盛满水的不锈钢盆,“不饿?渴了吗?水在这边。”
  “喵——”
  “别叫了,我听不懂。”
  程朔头疼地叹了口气。
  显而易见,他们双方都听不懂彼此的话,小猫白茸茸的身体突然僵住,酝酿着什么一样颤颤两下,接着看起来相当痛苦地抖了抖,呕出来一个沾满唾液的毛球。
  程朔被吓了一跳,立即弯腰举起小猫左看右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吐了?
  “祖宗,你可别再出什么事了。”否则蒋苗苗真能把他打死。
  小猫挣脱开程朔跳回地上,自顾自把头埋进猫粮里大快朵颐,雪白的尾巴翘得老高。
  这些粮全是蒋苗苗这个亲妈塞过来的,包括地上那一溜烟的玩具,都是小猫的‘嫁妆’。程朔纯属是听从蒋苗苗的指挥每天固定放粮喂水,闲着无聊就拿玩具逗逗它,也算养到个死不了的程度。
  可对方没有告诉过他,要是猫吐了该怎么办。
  程朔上网搜了搜,有的说是正常现象,也有的说情况不对要赶紧送去看医生,真真假假的讯息混在一起,令人头疼。
  到最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程朔干脆打开论坛编辑了一个帖子,发在了宠物区域。
  平常他不怎么爱用社交媒体,除了消消乐,论坛是唯二使用最多的地方,只关注了一些摩托车友圈和游戏圈的消息,极少发表评论。
  帖子发出去不久下面就有了留言,晚上的论坛相当热闹。程朔滑过一些没什么意义的跟帖,有个顶着卡通橘猫头像的网友回复:楼主不用担心,那是猫咪平时不注意时吞下去的毛发,在胃里变成球就会吐出来,是正常现象。这是我家小咪,以前也出现过一模一样的情况,完全不妨碍它现在长成了一辆十斤的小猪。
  后面跟发了两章橘猫圆滚滚的照片,长势喜人,一看就知道被养得相当好。
  放下心的程朔给她回了句谢,小姑娘顺势跑来私聊,问他家小猫几个月大,还有一些都是围绕养猫的话题。程朔如实相告,一来一回聊了有半个小时。
  大橘:不能给猫猫经常吃零食!这样对他们的身体不好,会营养不均衡。
  大橘:没想到你真的是纯新手,我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
  程朔被训得有点不好意思,为自己开脱两句:妹妹托我养的,以前没有了解过。
  大橘:我养了四年,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找我,这样,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吧,我这还有一个铲屎官群,拉你进去。
  蒋苗苗如今备战高考,程朔不敢因为这点小事去打扰她,能有个免费老师当然求之不得:那就谢谢了。
  手动输入了微信号,搜索出来是一个ID叫做SHENG的账号,头像是一片郁郁的森林。看起来和大橘猫的日常照南辕北辙两个风格。
  不过也正常,不同平台都有不同的人设,像程朔的论坛头像就是自己的摩托车,和微信上的黄色咧嘴笑方块都不在一个次元。
  想也没想地按下了好友申请。
  傅晟压在桌角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随即平息。他低首阅览文件,镜片下沉静的目光在纸面匀速平移,抬也未抬起一瞬,直到响起一阵紧促的铃声,打断办公室里的宁静。
  私人电话,能够打给他的人寥寥无几。
  傅承海开门见山:“明晚六点,柏晚章的接风宴你记得回家一趟,工作往后推半个小时。”
  傅晟皱了下眉,很快平展,“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上周三的飞机,”听傅承海的语气似乎同他一样刚得知消息不久,“回来就见了老太太一个人,我前天去看望才知道这件事情。”
  纵使面对亲生儿子,傅承海也没有一句通知以外的废话。雷厉风行的行事准则贯彻到生活中大大小小所有场合,让外人听见,怕是一句冷漠都不足够形容,
  对此,电话两头的人似乎都已习惯。
  傅晟举着手机回应:“我知道了。”
  “别忘记带上你弟弟,”傅承海停顿了一下,语气短暂地柔和,“也有五六年了,记得柏晚章走的时候属他最舍不得,这次回来,他应该能高兴一阵。”
  微妙的情绪变化难以被耳朵忽略,傅晟的唇角抿出一个字:“好。”
  挂断电话,刚好是60秒,一秒都没有多余。傅晟的思绪仍然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讯息上停留,上一次听见闻柏晚章的消息,约莫真的是在六年前。
  要不是这通电话,他真的以为那个人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
  突然亮起的屏幕伴随一条消息猝不及防闯入眼底,切断了浓稠的思绪,傅晟垂落的眸色微微一凛。
  一个陌生的好友申请。
  这是一件相当稀奇的事情,以至于傅晟看着申请短暂地滞了一会。他平常使用工作账号的时间居多,这个私人微信里只有亲属以及学生时代几位同窗好友,大约有四五年没有再加过新人,怎么会有人知道这个号码?
  怀着莫名的心情点进去之后,傅晟与头像里抓水母的黄色方块无言地对视了三秒。
  当视线下移,眉心不由得蹙了一下。
  格外眼熟的一串账号,应当曾在哪里看见过,时间或在不久之前。倏地,傅晟看着这个记忆深刻的头像,脑海中一闪而过碎片式的记忆。
  ——来自那个叫做程朔的男人的背景资料。


第28章
  自从五年前接手公司搬离了傅家主宅,除去每年年末必要出席的一场家宴,傅晟一次没有主动回去那里。
  柏晚章的接风宴定在了主宅,一定不可能是傅承海的主意。可见老太太对这个名义上的干儿子依然相当上心,尽管,距离柏晚章上次回国已经相隔整整六年。
  派来接应的是傅承海的司机,绕过葱葱郁郁的弯道两旁,林肯车驶入园林深处。
  当年还未去世的老爷子大手一挥购置了这处地远幽偏的中式宅邸,如今的地价已然足够换取市中心数栋高楼,甚至绰有盈余。但无论是位置还是风格,对于现代人来说都相当不适合居住,唯一一点优势,足够隐蔽。
  对于傅家这种根基深厚的家族来说,隐私一向最为被看重。
  既是接风宴,也是家宴,就不必在仪式上大动干戈。而这次接洗风尘的对象是柏晚章,便连旁支的亲属都省去了邀请的必要。
  下车前,傅晟睨了眼身侧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傅纭星,沉声开口:“进去以后不要再摆着一张脸,知道吗?”
  这是上车以来,兄弟间的第一句对话。
  傅纭星看也没有看向他,冷脸拉开车门从另一侧离开,径直略过前来接应的老管家。
  以行动回答傅晟的命令。
  客厅传来细微的说话声,走近之后,发觉原来是电视节目传出的声音。傅晟将脱下的风衣外套递给等在门口的佣人,换上拖鞋后踱步来到宽敞的客厅。
  傅承海靠坐在沙发上慢慢喝茶,是他最爱的明前龙井。在液晶屏幕的反光中与出现在身后的傅晟对视点了点头,算作父子间的问候。
  “来了。”
  傅晟落座,“路上堵了八分钟。”
  “不妨事,纭星呢?”傅承海放下瓷杯,抬起与傅晟三分相似的眉眼,与掺了银丝的头发一样多了许多岁月沉淀的痕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不怒自威。
  傅晟拒绝了前来沏茶的佣人,回道:“看起来心情不大好,跑去了后院。”
  “都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心性,你平时多管管他。”训斥的话里听不出多少责备,倒更像是寻常慈父一句和蔼的抱怨。
  傅晟看向电视不再多谈,没有忘记此次前来的目的,转而询问:“柏晚章到了吗?”
  “在书房里,”傅承海说,“老太太也在,你过去记得先叫他声叔叔,别惹你奶奶不开心,她一向最计较这个。”
  傅晟眼镜后的眉朝中间拧了一下,对于这个要求,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二楼书房,傅老太太佝偻着身体坐在摇椅上,腰下盖着件厚重的菱格粗呢毯子,摇椅前倾,扬手就去拿放在矮桌上的一盘桃酥,被半路伸出的手拦住。
  那是一只极其适合弹钢琴的手,十指齐长,玉一般白皙透润,能轻而易举窥见手背下青细的血管。
  发生的突然,柏晚章只来得及将书倒扣在膝头上,灰色毛衣罩住清癯的上身,对比这个季节的温度,穿着偏厚。领口下肌肤与手一样的白,稍长的发尾束成一个很短的小揪垂在后颈,看起来相当随性且富有腔调。
  “您已经吃了一块,”柏晚章说,“前天医生说您血糖偏高,要控制住摄糖。”
  傅老太太叹气,慢慢缩回了手,“不吃了,不吃了,你现在是医生,我得听你的了。”
  柏晚章笑了下,松开手并未纠正她话里的错误,掀起的余光注意到书房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把书置放在座椅上,站起身朝傅晟微微颔了下首。
  “好久不见。”
  比起六年前,柏晚章的模样并无太大变化,远远地站在那里就如芝兰玉树。
  扇形的眼尾微微朝下,瞳孔透着淡淡的灰,右眼下一颗小痣用蘸了墨水的毛笔轻轻一点,嘴唇血色稍淡。放眼望去五官没有凌厉的棱角,如同一杯放凉的白开水,浸润于身的气质文雅而内敛。
  仿佛读书人特有的清冷。但在柏晚章身上,莫不如说是一种疏离感更加准确。
  傅晟上前,给了他一个短促的拥抱,附在耳边说:“欢迎回来。”
  柏晚章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作为回应。
  摇椅上的老太太开了口:“小晟,你来了,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傅晟单膝跪在椅子旁,没有来得及换下的西装裤绷紧大腿抵在了实木地板。他握住傅老太太满是皱褶的手,在掌心里捏了捏,“书房寒气重,怎么不多穿一件衣服?”
  “一件又一件,没完没了,不如直接把我裹成一个粽子算了,”傅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即便老了声音里也独有一种悠长的韵调,“最近公司忙不忙?休息的还好吗?没有必要学你爸那样不要命地工作,下班了记得多休息。”
  “不忙,休息的很好,您不用担心。”
  傅晟一一答道。
  傅老太太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别担心,就专拿那些话来糊弄我,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你自己知道照顾好自己就行。”
  话被戳破,傅晟脸上也不见丝毫心虚,替傅老太太掖了掖滑下去的毛毯,“厨房已经在做准备,我推您下楼看一会儿电视,马上就要开饭。”
  傅老太太摇头制止了他,“我在这儿陪陪晚章,他回来一趟不容易。你们这么久没见,应该也有不少话想说,刚才进来还没叫声叔叔吧?”
  “不用,”没等傅晟作答,站在身后的柏晚章先出了声,“我与傅晟差不了几岁,每次听他这样叫,总觉得像被叫老。”
  寥寥几句逗得傅老太太喜笑颜开,眼尾的褶子跟着变深,“好,那不勉强,小晟免了,纭星总得喊一声,不然不像话。小晟,你弟弟今天来了吗?”
  傅晟说:“在后院,我叫他过来。”
  傅老太太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背,“不用了,扶我过去看看吧。”
  傅老太太今年年初刚过完七十大寿,三年前做了几场大手术,自此身体一直欠佳。傅晟站在远处的亭廊下看着陪傅老太太赏鱼说话的傅纭星,还好听进去他的话,没有在家人面前再冷着那张臭脸。
  “纭星长高了。”柏晚章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很快融入傍晚低下几度的空气。
  “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傅晟问道。
  柏晚章眺望着不远处的池塘假山,“这回应该不走了。”
  平铺直叙地丢下这个后劲不小的消息。
  傅晟多瞥了他几眼,“你那边的工作要怎么办?”
  “该处理的事走前都已经处理好,工作在哪里都一样。”
  柏晚章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话题,初春傍晚的风有些萧瑟,将他额边的鬈发稍微打乱,显得不那么生人勿进。
  傅晟双手插兜站姿沉稳,半晌,不冷不淡接了句:“也好,奶奶很喜欢你。”
  柏晚章低头提唇笑了下,“不过是我最空闲,有时间陪她说话解闷,你平时要是不忙,也可以多来走动,她心底很挂念你。”
  这番话,倒显得他一个外姓人更像是傅家人。
  银丝镜框上闪过一道冷光,傅晟移开微沉的眸色,说:“你等会要是有空,可以去和纭星聊聊天,他最近心情不怎么好。”
  “我的心理咨询收费不便宜。”柏晚章说。
  没有傅老太太在旁边,柏晚章比在书房里的态度更加隔着距离感,哪怕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听起来客套居多。
  对方不经意中摆出的长辈姿态令傅晟稍感不悦,蹙了下眉,最终没有发作。
  “工作上的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联系我。”傅晟言简意赅地丢下这句话,隐隐是一句另有深意的提醒。
  柏晚章没有推脱这番好意,不知是否没有听出背后的警告,自然地收下来,“多谢。”
  于傅家来说,柏晚章的身份尤为特别。
  多年前意外离世的柏母与傅老太太是至交好友,当年老来得子,腹中的男孩还未出生就早早认了傅老太太做干妈。此后,柏晚章的确得到了傅家诸多照拂,至少有傅老太太在的一天,他仍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他出生时傅承海已经成年,对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干弟弟不曾抱有什么好脸色。直到多年后娶妻生子,接手家业,确定对方没有觊觎家产的心思,关系才稍有缓和。
  计算起来,傅晟与柏晚章不过相差两岁,数年前他们同在异国求学的那几年里还曾相互照应过一段日子。比起名义上的叔侄,更像朋友;但再比起朋友,不如说只是普通的同窗。
  相识多年,从未深交。他与柏晚章一直以来关系平淡如水,不过点头之交。
  要论亲疏,可能还是当年只有六岁的傅纭星更认这个小叔一些。
  饭桌上,傅老太太坐在主位,柏晚章在她右手边为她布菜。席间老太太问什么便答什么,有的时候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地绕也不见有丝毫不耐。大约这也是为什么比起冷漠寡言的傅家父子,老太太更偏爱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儿子。
  “别关顾着我,你也多吃点,在外面这些年真是受了苦,都瘦成这样。”
  左边的傅承海搭腔:“我看晚章比离开前胖了一点,气血好很多。”
  “这算什么胖?”傅老太太没有理会自个亲儿子,关切地看着柏晚章,“这些年你有没有按时检查身体?病还有再犯过吗?”
  “没有,一切都好。”柏晚章只回以这几个字,舀了一碗鲫鱼豆腐汤放在傅老太太面前,盛汤时袖口滑落,漏出一截瘦削的手腕与贴在上面的药膏。
  坐在对面的傅纭星瞥见他手腕内侧的痕迹,不知为何,看着那处相同的位置想起了程朔,捏着筷子的手不稳地紧了紧。身边的傅晟同样注意到,问:“手是怎么回事?”
  柏晚章注意到疏忽,放下袖口将贴了药膏的左手手腕就此遮盖,“昨天烧水,不小心烫到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看着没有大碍,傅老太太才放下心,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下次注意点。”
  柏晚章浅笑着应了声‘是’。
  晚饭在家常的闲聊中于半个小时后散了场,傅老太太有心多呆一会,但身体经不起折腾,没有拗过家庭医生的劝告早早回楼上休息。
  傅纭星借口透气,从客厅来到阳台,仰颈看着今晚的夜空,思绪已然飘散得很远。
  夜色浓稠,远离市区,隐隐可见银河的轨迹。
  程朔现在在这片夜空下做什么?又和谁在一起?
  压在栏杆上的手忍不住收紧。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
  柏晚章清润的声音从背后靠近,傅纭星侧过身,冷淡的眉眼在月色下难得收敛几分,叫了一声:
  “柏叔叔。”
  柏晚章一笑,眼下的痣在夜色中为这张温雅的脸增添一抹生动,虚虚抵靠在栏杆边,对傅纭星说:“你今晚的话不多,是怪我回来没有提前告诉你吗?”
  “不是。”傅纭星说。
  “那是因为什么?”
  傅纭星选择了以沉默作答。
  柏晚章没有继续问下去,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我离开的时候,你才到我这里,本来不觉得六年很长,今晚看见你,才发觉这段时间原来比我想的要长太多。”
  傅纭星的思绪停了停,仿佛在柏晚章的叙述中看见了六年前,甚至更早的光景。
  小时候第一次在家宴中见到柏晚章,他只有六岁。优秀的兄长承载了长辈们的目光,他站在角落,被保姆们团团围住,生怕他会跑出去破坏这场家宴。
  是柏晚章最终发现了躲在树下偷看的他。
  他带他离开无聊吵闹的人群,陪他讲故事,带他第一次去到琴行,送给了他人生中第一把吉他,教会他最简单的指法。
  比起乾纲独断的兄长,柏晚章似乎更贴合想象中一个哥哥应该有的模样——温文尔雅,体贴入微。
  那把吉他,他一直用到现在。
  “是感情上的事情吗?”
  傅纭星抿了抿唇角,“很明显吗?”
  柏晚章的回答简单有力:“你还记得我是学什么的吗?”
  二十岁那年,柏晚章与傅晟结伴出国完成了因手术休学而滞停的学业。傅晟攻读商科,他则用四年时间取得了心理学硕士证书。
  毕业后,他独自创办了一间私人诊所,在业内拥有了逐渐显赫的名声,直到回国前夕。
  傅纭星明白,他在柏晚章面前藏无可藏。
  “她是你的同学吗?”
  柏晚章的嗓音透出一股自持的稳重,不知不觉让人放下心防。
  傅纭星没有抵抗住这番包裹在柔和外衣下的攻势,开口:“不是,他比我大很多,但我们的确是在学校里认识。”
  这个答案稍微超出意外,柏晚章深润的灰色眼眸从黑魁魁的夜空移向傅纭星冷淡的侧脸,“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介意和我说说吗?”
  什么样的人?
  傅纭星的思绪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一个随便的人,没有什么好说。”他冷冷地,艰涩地从喉咙中挤出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
  仿佛真的对此十分厌烦。
  “你真的这样想吗?”
  柏晚章不轻不重地反问,已经从寥寥数语中洞察出了一切。
  傅纭星抿紧冷硬的唇,避开了他的对视。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柏晚章知道不必再追问下去,现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从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傅纭星,“这是我的新号码,如果碰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随时找我聊天。但在决定之前,我的建议是最好先开诚布公地和制造问题的那个人谈一谈。很多时候,良好的沟通可以解决百分之八十的问题。”
  傅纭星接过名片,神色稍冷。
  那个人,哪里还有和他解释的心思?
  话题从这上面移开,柏晚章转而问了傅纭星一些学业与生活上的琐事。须臾,口袋里传来一声紧贴的震动,柏晚章道了句抱歉将手机拿出,看见上面的信息直起靠在栏杆上的后背。
  “我得离开了。”
  “现在吗?”
  柏晚章回头对傅纭星提了下唇角,屋内的灯光在他身后镀了一层柔和的虚影,仿佛一触即散,“工作上有事情需要处理,我刚才的话你回去后记得好好想一想。”


第29章
  柏晚章提前离场,这场为他而办的家宴自然也伴随他的离开而谢幕。
  傅纭星答应明早要陪傅老太太去山上烧香拜佛,省去来回途中的麻烦,今晚便决定留宿在主宅。傅晟拒绝了傅承海的挽留,对方也不过随口一提,随即叫来司机送他回去。
  坐进车内,傅晟打开手机最先瞥见的就是微信左下角一枚未消除的红点,极其扎眼。
  昨晚之后,他想了许多种可能。
  这个号码就连跟在他身边两年的周俊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由他泄露给对方,也没有这样做的理由。排除所有不可能,最后一个答案哪怕再不可能也只能相信——程朔加错了人。
  巧合到简直像是故意安排。
  但这种事情如果放在程朔身上就变得极为合理,他们仅有的两次交集,每一次都充满了荒谬的戏剧性。
  命运吗?
  姑且算作是打着命运旗号的厄运。
  傅晟一向对所谓的缘分嗤之以鼻,即便存在,他与程朔也一定是水火不容的孽缘。工作占据了他迄今为止生活里绝大部分时间,对情爱之事提不起丝毫兴趣,甚至都从未深想过自身取向的问题。
  就如从小被教导的那样,最终他也会和傅承海与他母亲的结合一样与一个身份显赫能够给傅家带来利益的富家小姐联姻。这种方式在他身处的圈层里如饮水一般平常。
  至于爱情,那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
  他没有想到第一次深入接触的对象竟会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各方面都与他相差悬殊的市井小人,庸俗,恬不知耻。
  只剩那张脸,算是浑身上下唯一一点可取之处。
  屏幕在长时间的静止中暗了下去,傅晟指腹轻击,盈盈的冷光倒映在平滑的镜片上。
  区区一次接触,不可能改变现有的任何事物。
  何况,他相当好奇,到底这人是怎么在他的眼皮底下勾上了他那个最不听话的弟弟。
  车身穿过亮起的绿灯,傅晟按下了代表接受的绿色按键。
  好友申请通过不过片刻,顶部弹出来不间断的消息提示,点进去后是一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全都是来自购物网站的猫爬架截屏。
  程朔: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另一边的程朔从床上直起腰,退出消消乐的页面给终于通过他好友申请的网友发去了最新问题。最近小猫越长越大,腿伤好了以后性子也变得活泼起来,总喜欢叼着拖鞋让他陪它玩,把本就懒散的他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白天不磨磨它的精力,晚上遭罪的就是他。
  傅晟无言地看着照片上均价不超过两百的商品,大约知道了程朔是为何加错了他。
  还养了猫吗?
  SHENG:第二个。
  是所有里面最贵的一个爬架,238.5。
  程朔说:我也觉得第二个不错,可是这种款式会不会太高了点,我家猫才五个月大。
  SHENG:不会。
  程朔放了心,问道:对了,你不是说有个铲屎官群能拉我进去吗?
  傅晟皱了下眉,面对这个稍微棘手的消息,回:群解散了。
  程朔意外地捧起手机看着最新消息,纳闷这不才不过一天的功夫,怎么说散就散?
  更奇怪的是对方的语气和昨天元气满满的热心网友相差甚大,冷冰冰的,都让他不怎么好接话。但对此程朔也只能归功于对方可能今晚心情不太好,在学校里碰到了什么烦心事。
  他记得对方说过自己还是学生。
  程朔:行,那你早点睡,有问题我再来找你。
  SHENG:好。
  发出最后一个字后傅晟没有关掉手机,点开程朔的朋友圈,一路下滑,基本都是关于酒吧的宣传活动和照片,私号公用。
  最新的动态是两周前拍摄的一支视频,点进去,酒吧内部迷幻昏暗的灯光霎时呈现在眼前,背景的驻场歌手弹唱着一支不知歌名的英文歌曲,嗓音低沉耳熟,在镜头中一闪而过。
  尽管只有短短一秒,傅晟确信没有看错。
  台上的人不是傅纭星,还能是谁?
  傅晟脸色冷沉地关掉开始循环第二遍的视频,靠在椅背上捏了捏架着眼镜的山根,压下胸口的郁结。
  乱了套。
  这个人,绝对不可以继续留在傅纭星身边。
  深夜的咖啡馆仍在营业,柏晚章将车停在了短信里的地址,步入二楼。走廊两侧设有一排独立的包厢,他寻找到对应的门牌号抬手敲了敲,包厢里等候已久的方屿打开了门。
  “柏医生,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方屿怀带歉意地笑了下,欠身让柏晚章进来。
  “没事,你先坐下。”
  方屿局促地坐在沙发上,为了缓借尴尬先扯了不相干的几句话:“我点了一壶花茶,现在时间太晚,喝咖啡晚上容易睡不着觉,您有什么想吃的现在可以点,我请客。”
  “不用,我刚刚吃完饭,”柏晚章提唇一笑,温声缓借对方显而易见的紧张,“你可以先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回国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私人心理咨询诊所的营业提上日程,目前已经选好了合适的地址,进入装修阶段,也就是在上周结识了身为设计师的方屿。
  除了工作上的联系,他们并无更多交集。
  收到这条短信,属于意料之外。
  尽管没有想到回国后的第一个客户来的如此之快,柏晚章还是迅速进入身份,坐在沙发对面,隔着一段宽敞又算不上疏远的距离削弱身上的压迫感,取出了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和一支钢笔。
  “我不会对这段对话做任何形式的记录,但在倾听时,会习惯在本子上写一些想法,可以接受吗?”
  方屿迟钝地点了点头,手指不停搅动着衣摆。他或许真的疯了,才会在一个又无法入睡的夜晚给一个才认识短短一周的心理医生发去求助短信。
  更让他意外的是,柏晚章居然真的来了。
  在对方那双没有掺杂丝毫杂质的灰色眼眸的注视下,焦躁被莫名抚平,方屿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低声开口。
  “我已经失眠快两个月,还是没有办法忘记他。”
  过往经验判断出大概率是感情上的问题,柏晚章道出熟悉的开场白:“介意和我说说你和这个‘他’的关系吗?”
  “我......”方屿反复调换呼吸,终于继续说了下去,“我和他是半年前在健身房里认识,当时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他实在太扎眼了,除了我,当时也有不少人在看他,也许大部分只是出于欣赏,但我担心会被别人抢去这个机会,于是主动上去认识了他。”
  柏晚章道:“对方是男人吗?”
  方屿迟疑地点了点头,见柏晚章的脸上不见任何反感或歧视的神色,最后一点顾虑终于打消。
  “我们交往了半年,可能算不上交往,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各取所需,找一个伴。他从一开始就把话说的很明白,正好,我也不想太过认真,以为这种新鲜感很快就会过去,就和从前几段关系一样,但是后来的事情完全脱离了我的打算。”
  “他对我太好了,就好像真的在谈恋爱一样,比我过去每一任男友都要细心,照顾我的感受,准备惊喜。我后来从认识他的人那里得知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那个时候,我已经陷了进去,哪怕知道那些温情都只是不走心的手段,可是我控制不住......我一直以为他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我的。”
  柏晚章静静地看着方屿说着说着红了的眼眶,递上一张纸巾。
  方屿接过擦拭去脸上的狼狈,尽量发出更为正常的声音:“分开后不久,我就看见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约会,我知道他没有心,但是看见他们的那一刻我很不甘心。凭什么?明明最开始是他先对我那么好,所以我才会陷进去,凭什么现在只有我困在里面走不出来?”
  听到这里,柏晚章终于开了口:“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你只是不甘心。”
  “是,可我该怎么办呢?”方屿苦笑,“我忘不了他。”
  “将更多的经历投入到别的事情上是一个选择,除了工作和健身,你可以发展一些别的爱好,例如看书,做饭,爬山,总之要暂时远离和对方相关的一切。”
  “也有人在对我表示好感,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再相信感情。”
  “我不建议你在这个时候开始一段新的关系,如果仅仅是为了忘记他。”柏晚章的声音在偌大的包厢里带来一丝回声,沉稳,令人信服。
  对待这类问题,答案往往一成不变,最主要的是当事人能够与过去和解。
  但要做到,苦难重重。
  “我知道了,谢谢,和你说完后我感觉好多了,”方屿如释重负地撑起一个笑容,“或许我只是想要能有一个人聊聊天,这些话我没办法和别人说。”
  柏晚章轻轻合上钢笔,“如果你的心情依然不太好,可以再来找我聊天。你放心,客户的隐私一直是我们这行放在首位的事情。”
  “谢谢你。”
  方屿再次郑重地道谢。
  对方离开以后,包厢里只剩下柏晚章一人,桌上沏满的花茶还一口未动。
  他合上记事本置放在沙发一旁,走到百叶窗前,透过稀疏的缝隙看向窗外,夜空投下一片虚晃的月光,在地面上画出一弧规整的圆。
  时间很晚,万籁俱寂,白日繁忙的街道上只有几辆晚归的车子呼啸驶过,踏着一路昏黄的路灯。
  心理医生的工作使他早早学会了在倾听旁人的遭遇时剥离自己的身份,作为最基本的职业素养。但在刚才听到方屿谈话间的某一刻,竟忍不住抽离了一丝恍惚的思绪,想到了那个人。
  藏在袖口下的手腕隐隐作疼,带着一丝溃烂般的痒意,控制不住发作。
  药膏无法根治,总是隔一天就要换上新的。
  柏晚章撕开那层薄薄的药膏,青紫的伤痕遍布在一处深可见血的陈旧牙印周围,触目惊心。
  只有反复的啃咬才能留下这样可怖的印记。
  他将血色淡薄的嘴唇对准了那块几乎被咬烂的肌肤,重重咬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齿间深陷入肉里,直到尝到一丝铁生锈的气味,喉结上下滑动。
  又一次,新伤掩盖了十年前的旧疤。
  无止境地重复这套自虐般的行径,只是为了贪婪地留住那个人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道印记,与几乎嗅不到的气味。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程朔。”
  柏晚章舔去唇上的血轻唤出这个承载了太多情绪、厚重滚烫的名字,终于,能够踩在这片与他共同生活过的土地上,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
  他现在在做什么?
  月色冷冽,药膏重新小心翼翼地覆盖住那片溃烂的伤痕,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仍然干干净净。
  柏晚章提唇笑了一下,喃喃低语。
  “晚安,程朔。”


第30章
  程朔最后还是斥238.5块巨资买下了第二个猫爬架,快递三天后的上午送到,他蹲在家里对着教程摆弄了那堆木块零件整整一天,不负众望,最后拼错了得重拆再来。
  手工这块领域,他的顶峰估计就是在夜市里串串手链。
  晚上,Basement没到最忙的时间,程朔窝在闲置的卡位里还在研究卖家发的教程,郝可鬼鬼祟祟地抱着托盘挪到他身后,“朔哥,外面有人找。”
  “谁啊?”能找到这里的一般都是熟人,程朔看着教程头也没抬随口问了句。
  郝可没法把刚才看见的男人和认识的人对上号,摇摇头,艳羡地加了句:“不认识,开着豪车欸。”
  程朔皱了下眉暂停视频,莫名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
  Basement门口,周俊扶着车门站在黑色迈巴赫旁,冲出来的程朔职业性一笑,“程先生,请问现在有时间吗?”说罢,加了一句:“我是傅总的助理,先前见过两次面。”
  挺礼貌的一句提醒。
  可一旦连接起上次见面的情形,这句话就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程朔眯了眯眼睛,看清楚面前这张脸后克制住了上去提着领子质问对方的冲动——不是那天把他带错房间的罪魁祸首还能是谁?
  居然还有脸出现在他面前。
  程朔双手插兜眼神冷了两分,扫了眼周围,确定附近只有这一辆可疑车辆,“你们怎么找上来的?”
  周俊全然不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说:“外面不方便说话,有什么问题先上车再说。傅总今晚想约您共进晚餐,我现在送您过去。”
  晚餐?让他对着傅晟那张让人蛋疼的脸,他怕自己可能会吐出来。
  何况看上次那架势,傅晟都到了拿钱消灾的地步,好像生怕他会不要脸皮地缠上去,现在莫名其妙回过头来找他,不可能有什么好事。
  程朔不为所动,“我怎么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会不会把我打晕转手卖了。”
  周俊嘴角抽了抽,“傅总只是有事情想要找您谈谈。”
  “谈谈?我觉得在这里就可以谈,他怎么不自己过来?”
  见程朔油盐不进,周俊只得按照傅晟吩咐的话说道:“如果不去,您一定会后悔。”
  可这道斩钉截铁的明示没能起到什么作用,程朔掏出手机嗤笑了声,“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气氛一时变得紧张。
  周俊顿了顿,说:“程先生,傅总的资料在网上公开透明,我们不会做出有损公司形象的事情,也没有必要闹得那么难看。接你过去是我的工作,如果有什么异议你可以和傅总当面说。”
  “现在了解一个人的途径很丰富,只要傅总想,没有什么不可以查到。”
  周俊很委婉,但绝不代表他话里的威胁一样柔软。
  说白了,今天不带他过去他就不会离开,甚至可能动用特殊手段。
  程朔过去见多了直来直往的威胁,吃软不吃硬,周俊这番话几乎是没有给他留拒绝的余地。
  妈的。
  有几个破钱了不起。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周俊伸臂拉开车门,“请吧。”
  程朔黑着脸怀揣着一肚子火坐进车里,不一会,停在了一个高档会所前。以前和杜文谦喝酒的时候他有听对方提起过这里,听说只有会员才能进去,而且所谓的会员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办。说白了,还得靠刷脸。
  跟在周俊身后,一路畅通无阻,最后他们停在了顶楼一间包厢前。
  房门往里推开,方桌后傅晟西装革履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桌上摆着几道卖相精致的南方菜,没有动过,傅晟一身深灰色西装像是刚从哪个会议里半途离开,胸前别了一根金属领带夹,头发往后利落地梳起,架着副斯文的银丝眼镜程朔看了就感觉牙酸。
  周俊退出后贴心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顿时没了声息,程朔快速扫过这个偌大包厢的边边角角,中式风格。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每次见到傅晟都能嗅到的气味,很像某种药材,贴近木质香水的格调,不过比那更浓。
  他没有客气,径直一屁股坐在了傅晟对面,翘起腿毫不避讳地打量面前的人,“这么大费周章把我请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傅总该不会是回去后还念念不忘吧?”
  被劈头盖脸讽刺了一通,傅晟面不改色,开口:“把腿放下。”
  程朔掏了掏耳朵,以为听岔,“什么?”
  “没有人教过你该怎么坐吗?”傅晟皱了下眉,对程朔毫无礼数可言的姿态感到一丝反感,“坐端正再说话。”
  程朔额角青筋突跳,“你他妈是教导主任吗?”就算是中学时期的被称之为周扒皮的教导主任也没有抓住过他逃课的现行。
  眼前这人反倒和他摆起谱了。
  程朔只想聊完赶紧离开这里,压下冒出喉头的脏话,当着傅晟冷沉的目光不情不愿地放下了翘起来的腿,椅子腿重重地在地上剌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到底什么事?”程朔最后一丝耐心也消耗殆尽。
  傅晟没有再多言,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黑卡,两根手指顶住卡面推向他。
  这个意想之外的举动令程朔卡了一会,“你上次不是已经给过了吗?”
  大老板做慈善,送钱送上瘾了?
  傅晟唇角勾起一个略带讥讽的微笑,说:“卡里有一百万,离傅纭星远一点。”
  听到这个名字,程朔的脑子不止是卡壳,就和定在那里一样满屏飘起白色的雪花,伫在原位一动不动。
  “你怎么会知道傅纭星?”
  “你觉得呢?”
  傅晟言简意赅,抛下了一颗几乎能把山峦夷为平地的炸弹。
  程朔浑身被一道暴雷劈中,许多事情似乎一下子串联在一起,变得合理起来。但答案的后劲太大,他几乎触电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是……傅纭星他哥哥?”
  程朔咬牙切齿地挤出来最后几个字。
  傅晟没有作答,撩起那双淡漠狭长,和傅纭星浑然不像的眼睛看着他。
  傅纭星,傅晟。前些天他还在感叹这段时间招惹的两人居然是同一个姓,该去买张彩票试试运气,结果今天就告诉他中了大奖——哪有什么巧合,这两人原来就是兄弟!
  江庆那么大,又偏偏那么小。
  这他妈叫什么事?
  傅晟冷眼看着受到不小冲击半天说不出话的程朔,接上未说完的内容:“拿了钱,以后不要再和傅纭星见面,如果他问你,就编一个理由把他劝走。还有,别再带他去你的酒吧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
  程朔空白的大脑挤进来最后四个字:不三不四。
  理智被重新打了回来,他算是听出,傅晟不仅明里暗里地瞧不上他处处贬低,还要他和自己的宝贝弟弟彻底割席。到底是什么封建大家长?傅纭星是十九又不是九岁。
  与此同时,许多傅纭星过去提起过的有关哥哥的话题都浮上了脑海。那个控制欲极强,脑子有问题的‘恶毒继母’——原来就是傅晟。
  程朔不知怎么觉得好笑,眼前的画面就像一出精彩纷呈的戏剧。偶像剧里拿着钱让女主角离开自己儿子的反派婆婆,现在正由傅晟扮演。
  西装笔挺,姿态坦然且傲慢,犹如坐在谈判桌前,好像丝毫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除了滑稽,想不到别的词。
  程朔重新坐了回去,反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傅晟说:“这不是你擅长的事情吗?”
  他擅长的事?
  程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桌面上那张被推过来的黑卡,现在只觉得扎眼。他扯出一个懒散的笑仰了仰后颈,终于不再藏住周身的锋芒。
  “上次我拿钱是因为你欠我,那是我的精神损失费,本来就该给我。但是这件事没门,你想也别想,我还没有穷到要靠这个赚钱的份上。”
  傅晟上下两片薄唇轻碰:“三百万。”
  “你当是在拍卖会?”程朔险些没被气笑,身子向前倾,“傅晟,你到底什么意思?干涉你弟弟交友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你又有什么立场来和我说这些话?”傅晟食指轻轻敲击桌面,沉闷的声响拉开一道泾渭分明的隔离线,“我是他的哥哥。”
  菜已经凉了,徒留精致的卖相却谁也没有去看一眼。
  “我怎么不觉得他有多听你这个哥哥的话,没记错的话,他现在应该还住在外面吧?”
  这番话戳到了傅晟隐蔽的痛处,他沉下脸,透出浓浓的警告:“程朔,不要得寸进尺。”
  “上回忘记说了,”程朔勾着唇笑,无视傅晟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你的技术烂透了,回去多练练吧,你以前的对象跟着你真是演得够辛苦。”
  傅晟本以为自己不会动怒,可事实上,他被程朔的话气出了一道笑,居高临下道:“你在这种时候都能发情吗?”
  “你在说你自己吗?”程朔不甘示弱,“对着个酒鬼都能下得去手。”
  “是你先勾引我。”傅晟陈述。
  “你......”倒也没有说错。
  可他怎么能够承认?
  “你就不能拒绝吗?”
  程朔没脸没皮地反咬一口,傅晟似是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低眸瞥了眼腕表,已经超过他预计要处理这件事的时间,整整二十分钟。
  刺人的话说完,却也没有觉得多爽,程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清醒以后浮上一阵心力交瘁。
  猛地想起来一件事。
  “傅纭星知道这事吗?”
  “你不告诉他,他就不会知道。”
  真行。
  程朔说:“那你不怕我把你拿钱贿赂我的事告诉他吗?”
  “你可以试试,”傅晟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承受得起这样做的后果。”
  熟悉的一套威胁,看来周俊就是在自己老板这里进修过。
  近墨者黑,两个衣冠禽兽。
  程朔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润了润喉咙,难喝,“傅总,你这样做不够地道,我为了接近傅纭星可是下了不少功夫,付出了精力时间还有钱。当然这点东西肯定入不了你的眼,但你现在要我撒手放弃,会不会太不讲道理了点?”
  傅晟一眼看穿他的表演,冷冷戳破:“你对纭星不是真心。”
  “我喜欢他,他长得那么好看,有谁会不喜欢?”程朔似笑非笑地打着太极,看着眼前神色莫测的男人,“傅总,和你弟弟比起来你就太不讨喜了,应该没有什么人喜欢你吧?”
  傅晟想,明明长了张还算可以的脸,怎么这张嘴就那么惹人讨厌,吐出来的全都是他不想听的话。
  要是能堵上就好了。
  “我不会说第三遍,”傅晟掀了掀冷郁的眼,“收下这张卡,以后别再出现在傅纭星面前。”
  程朔站起身,俯视着傅晟被那副薄薄镜片掩盖住一切情绪波动的双眼,勾唇嗤笑,“钱就算了,我要别的东西。”
  傅晟眉心跳了一下,说:“什么东西?”
  程朔单手扣住方桌边沿,另一只手跨过桌面扯起傅晟的领带,动静使得桌上的瓷盘跟着小幅度颤了颤。
  禁欲的金属领带夹被粗暴地弄歪,最顶上一枚扣子随被提起的领带卡在凸起的喉结前,滑动了一下。傅晟晦暗不明地注视着程朔逼近的脸。
  那双野性的眼睛里,跳动着他最不喜欢,跳脱一切条框的火苗。
  “让我放弃追了那么久的人可以,但你得补偿给我一个新的。”


第31章
  程朔压根就没打算答应这种霸王条款,要他照做,唯一的原因必须是他想这样做。
  他只不过是想用这番有关‘补偿’的说辞膈应膈应傅晟,等着看他的笑话。料想谁被这样软硬兼施地‘绑’来这里听见这样一个把认知炸碎的消息,心情都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可意外的是,笑话没有等来,傅晟隔着半拳距离直直注视了他三秒,说:“好。”
  程朔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好什么?”
  “你不是想要一个能够替代傅纭星的人吗?”
  傅晟语气平静,就像在问他为什么不坐下一样。
  是这个意思,但从傅晟口中说出就好像变了味。程朔甩开了手里那截被捏得皱巴巴的领带,将面前的男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半天,挤出了句:“你说真的?”
  傅晟低首理了理被扯乱的衣领,重新打好领带,程朔都没有看清那几根修长的手指是怎么穿梭了两下就完成操作,耳边闯进一道勾去全部心神的声音:“你想要什么样的替代品,说出你的条件,我会让人送过去。”
  替代品——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侮辱人的称号。
  程朔一时竟听不出来他是在讽刺还是认真。
  “行,假设你有这个本事,”程朔勾着唇,一手撑住一边桌角屈身看着傅晟淡然自若的脸,“如果我要你呢?傅总打算为了弟弟牺牲自己的色相吗?”
  他也懒得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干脆撕破了脸,露出赤裸裸地挑衅,无限接近于一句胆大的调戏。
  谁都知道这不可能。
  傅晟镜片下的眉似乎极快地朝中心拢了一下,看着他沉声丢下四个字:“别开玩笑。”
  程朔乐意看他不悦的样子,“如果我认真的呢?”
  “我相信你有这个胆子,”傅晟说,“但开口前,最好先想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程朔喉咙噎了一下,这回竟是真的想笑,不是出于气愤。活了半辈子,他身边还从来没有过傅晟这种能让他都不知道该接些什么话好的人。
  有恃无恐——应该可以这么说。好像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多么有权有势,想要天上的星星都能让那个兢兢业业的助理架上天梯摘下来。傅晟身上有一种程朔尤为讨厌的气质,越接触越凸显,好像生于高塔一辈子都没有遭受过在普世眼里所谓的挫折,于是可以理所应当地傲慢,贬低,然后再用斯文的外壳掩饰骨子里的一切恶劣。
  两张卡,就好像一场游戏的二次充值,傅晟是那个坐在幕后操控一切的玩家,而一切磨难则默认可以用钱来摆平。
  程朔就是纳了闷,傅纭星的性格怎么能和他哥差那么多?
  一个根里出来,长着长着歪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得益于傅晟这个满级反派的衬托,现在傅纭星在他心里简直就像是被圈养的一只小白兔。
  傅晟坐姿从容,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想好了吗?”
  程朔回过神,从方才的对话中品出一丝淡淡的荒谬,低头笑了声,“傅总未免太看低自己的弟弟,随便拉个人就想糊弄过去,还是那句话,要么你来交换,要么免谈。”
  料想傅晟也不可能答应。
  而他要的就是能令对方无言以对的效果。
  程朔不想再继续扯这些没意义的皮,看也没看傅晟的表情直起身向外走出去,幸好那个助理留了最后一丝体面,没有锁门,但刚从电梯下了一楼,就在大堂休息区看见周俊阴魂不散的身影。
  前有狼后有虎,这主仆二人真是跟他杠上了。
  趁着还没被对方发现,程朔往后挪了几步扭身就准备去找别的出路,哪知这一转身,差点直挺挺撞在傅晟西装革履的身上。
  程朔勉强稳住脚后跟才没有摔,忍不住有点恼,“草,你站这么近干什么?”
  傅晟皱了下眉,又露出熟悉的神色,“说脏话的毛病也应该好好改一改。”
  程朔身侧的拳头有点硬,突然间理解了傅纭星为什么会对这个保护欲过盛的哥哥反感非常,以至于到了离家出走的地步。这算哪门子保护?明明就是让人窒息的控制欲。
  管自己弟弟也就算了,管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算什么意思?就算睡了一场也没必要把自己那么当回事吧?
  没等程朔反驳上几句,这边的动静就让时刻待命的周俊注意过来。
  “傅总,程先生。”
  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辆黑色迈巴赫里。
  程朔是被给‘请’上去的,中间隔板在傅晟按下手边一个按钮后升起,后座就这样成为了私人区域。
  今生他还是头一回那么想从豪车上跳下去。
  傅晟余光纳入程朔憋屈的表情,似乎是短促地扯了一下唇角,目视前方平静地说:“既然你不想在房间里好好谈,车里也可以。”
  程朔只觉得这话是在强词夺理,“我以为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程朔,你要钱还是要人都无所谓,只要能够离开傅纭星,”傅晟低沉的声线在更为逼仄的空间里回响,仿佛贴在耳畔,“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一声落地。
  方才多少明贬暗责的话程朔听了都没有反应,这句却在半刻钟后隔着心口的薄膜狠刺了一下,有点始料未及。
  程朔勾起个嘲讽与坦然掺半的笑,抱臂说:“是,我和你们是不在一个世界,你们长了翅膀在天上飞,我在地上走,还真要谢谢你下凡来告诉我这个道理,辛苦了。”
  讽刺对傅晟而言起不到作用,沉静了一会,他食指有规律地轻敲膝头,说:“纭星才十九,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新鲜的年纪,感情也一样,哪怕现在上心,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忘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也包括你,及时止损才是正确的决定。”
  道理是道理,听起来符合忠言逆耳这句老话。
  但那又怎么样?
  傅纭星的未来和他有什么关系?
  程朔撇头看着窗外飞速闪过的街景,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在你心里,傅纭星就没有自己健全的人格吗?”
  傅晟眼神晦暗下来,“你......”
  车后猛烈的一下撞击将傅晟后面的话粉碎在半途,行驶路线被迫偏离,程朔身上一沉,猝不及防压上来一具沉重的身体,耳边又是‘砰’的一声,转弯的瞬间被挤压的手臂传来短促的钝痛,身下的动静在一道轮胎刺耳的刹车声后归于平静。
  隔板放下来,周俊第一时间转过头焦急地询问:“傅总,您有没有受伤?”
  傅晟伸手撑住车窗,从被压到角落的程朔身上拉开了距离,扶稳鼻梁上的眼镜面色沉得滴墨,“没有,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周俊飞快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然而那辆肇事车已经扬长而去,无奈折返,将记录下的车牌告诉傅晟:“是辆套牌车,我回去查查。”
  除了依然没有缓过神的程朔,傅晟与周俊都还算冷静。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真实的商战远没有艺术作品加工后那样精巧高明。自从傅晟年纪轻轻坐上了这个位置,想要拉他下来的人明里暗里数不胜数,过去每次出行都有保镖在暗处跟随,大多能化险为夷,但今日私人行程,不知是怎么泄露。
  傅晟看向身边还没有彻底缓过来的程朔,沉着脸想,这个人就是一个灾星。
  每次和他在一起都不会有好事发生。
  “对方跑了吗?”程朔撞懵了的脑袋渐渐回神,眼前依然天旋地转,怪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车后面撞成什么样了?”
  周俊查看回来,面色稍有凝重,“车灯碎了,保险杠断开,这辆车不能再开了,我叫辆别的车送你们回去。”
  傅晟询问程朔:“你受伤了吗?”
  身体原本还沉浸在撞击后的麻痹当中,现在突然被傅晟一问,不觉得有任何异样的的左手前臂袭来顿顿的疼。程朔一句没事卡在喉咙里,咬牙冒上一声‘嘶’,动了动胳膊,“可能有点扭到了,没什么事。”
  傅晟抿直唇角,抬起冷沉的眼看向周俊,“叫陈医生过来一趟。”
  周俊愣了几秒,应道:“是。”
  今晚的一切从见到傅晟开始就透着倒霉,程朔现在连骂人的心情都没了,伸另一只手去拉车门,“你们慢慢处理,我先走了。”
  “程先生,您今晚受伤有我的责任,还是听傅总的,等医生看完再走。”周俊拦在车前,“车已经在路上了。”
  “我自己也能去看,用不着大费周章。”
  “程朔,”傅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沉稳有力,将程朔的背影钉住,“处理完这两件事,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你要选择现在离开,还是改天再谈?”
  程朔收紧了捏住门把的手。
  过来接应的车停在了傅家门前。
  程朔想过未来等某天拿下傅纭星后光明正大地走进这栋房子,可还从来没想到,第一次踏进这里会是在这种滑稽的情形下。
  提着工具的陈医生不一会儿就到了,看睡意朦胧的模样应该是被人从床上叫起来,这边捏捏,那边敲敲,最终得出来程朔最不想听见的结论:“可能骨裂了。”
  “不可能。”
  程朔想也没想就反驳。
  年轻的时候他打架经常受伤,磕磕碰碰的事情多了去,一向不怎么重视,顶多去路边小诊所让赤脚大夫随便瞧一瞧,这么多年还一次都没有弄出到骨折的地步。
  久而久之,程朔自个也觉得自个身强体壮,第一反应对方肯定是往夸张了说,“应该就是扭到筋了,我都还能抬起来,你看——”
  左臂还没举到一半,程朔控制不住抽疼嗷叫了一声,被陈医生眼疾手快地扶住。
  “是裂了,”这回陈医生很笃定,“这边没有设备,我先给你绑一个简单的支架,等明天去医院拍张片子打石膏,一个月左右能好。”
  听对方的口吻,一个月似乎还是小伤,程朔险些没能挂住嘴角客气的笑。
  开玩笑的吧?
  程朔和拿出器具的陈医生坐在沙发上大眼瞪小眼,一时僵持不下,还是换好衣服的傅晟从楼梯走下来后简洁有力地下达指令:“先处理。”
  陈医生得了应允,“好。”
  “等会儿——”
  十分钟不到功夫,目送对方离开,程朔低头看着自己被绑上支架的左手臂已经被磨得彻底没有了脾气,想要去掏烟抽一根,发现另一只手没法绕到左边去摸打火机,心情在滑向躁郁之际,傅晟开口打破了周遭的沉寂。
  “楼上有客房,你可以明天早上再走。”
  程朔收回掏烟的手改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我伤的是手,不是断了腿。”
  “想好你的要求了吗?”
  忽略他的回答,傅晟不冷不淡地说。
  在等待陈医生过来的间隙里,傅晟已经上楼换下了西装,里头的衬衫依旧扣着最顶上的纽扣,布料紧贴精壮的上身,身姿挺拔,眼镜所带来的那一抹禁欲在脱下外套的同时被一并卷走。
  如果忽略傅晟的脾气,这张脸和身材的确称得上完美无缺。
  程朔抬眼打量着他,扯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傅总考虑好了?”
  考虑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傅晟的神色在客厅冷光下透着森森的凌厉,不用言语,已然化为一柄直戳肺腑的刃代表了他的态度。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程朔的一句气话,但到这个地步,反倒没有了收回的余地,说的多了甚至隐隐掺入几分评价的心思——如果真要用对方换傅纭星,他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目前来看是亏了,但如果傅晟愿意躺着让他干一回,倒也不是不行。
  程朔起身上前,伸手径直摘下了傅晟鼻梁上的眼镜,这个大胆的举措使面前的男人露出了短暂的滞神,随后,掀起那双蛇般冷沉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程朔摩挲下巴定定看了一会儿,得出结论:“这么看,你和傅纭星还是不太像。”
  太厉了,一看就知道心眼多,没有傅纭星来得更讨人喜欢。
  “看够了吗?”
  “这么金贵,看看也不行?”程朔挑了下眉,“你刚才说楼上有客房?”
  傅晟往下瞥了眼,“你不是说你的腿没有断吗?”
  程朔乐了,说不上是不是今晚破事太多搞得他都能被傅晟莫名其妙的冷讽逗笑,“谁害的我后面一个月都要打着个破石膏?你一出现就准没有什么好事。”
  难得他们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观点,不遑多让。
  “上楼左手第二个房间。”
  傅晟低头戴上眼镜,肩膀侧对着他,抬起的手臂遮挡住了下半张脸,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程朔瞥了一眼就没再有兴趣回头。
  客房的浴室很大,顶半个出租屋。程朔护着手臂上的支板艰难地冲了个热水澡,水柱打在身上,脑子里塞满了今晚七零八落的事跟傅纭星。
  如果没有傅晟横插一脚,他现在估计已经把傅纭星拿下。
  宿醉的缘故,那天傅纭星找到他家门前都说了些什么话程朔已经具体记不太清,但印象里,似乎对他的态度有所松动。
  偏偏这时候,来了一个傅晟。
  程朔没有在同一时间处理太多段关系的兴趣,本身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懒人,最过火的时候顶多同时暧昧几个,要是和其中一个确定了关系,他也不避讳让那些人知道。
  大多数人不过是来寻个乐子,看见没有可能,就会识趣地离开寻觅下一个目标。
  毕竟他还没有让人要死要活不收手的强大魅力,两条腿的男人去酒吧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箩筐。
  可偏偏,傅家这两兄弟刚好被他瞎塞进了同一个箩筐里。
  程朔擦干净身上的水走出淋浴,半天还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可能是真被撞出了点脑震荡,越想头越疼。
  洗漱台前堆砌的换下来的衣服里响起闷闷的电话铃,程朔抹去手上的水,翻出来后看也没看备注就接了起来。
  “喂?”
  “程朔,”傅纭星冷冽的声音响起的一刹那程朔稍微愣了几秒,白茫茫的雾气蒙住视线,“你明天几点有时间?”
  不等程朔组织语言,同一时刻,门外响起两下规律的轻叩,传来傅晟隔着门板平静低沉的告知。
  “你换洗的衣服我放在门口了。”


第32章
  大约是刚洗完澡的浴室雾气缭绕,程朔有点缺氧,两道声音前后脚插入,一边一句搅得头脑混沌。
  贴着耳侧的电话在短暂的静默后传来傅纭星的声音:“你那边有人?”
  冷得不像话。
  程朔抓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稍微把声量提高:“蒋飞让我养的那只猫在挠门,你刚才说明天有什么事?”
  叩门停下,一派寂静。
  门外没有再传来傅晟的声音,或许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傅纭星顿了一下,敏锐追问:“你在哪里?”
  程朔说:“在家洗澡,要看吗?”
  耳边静了下来,只有傅纭星的呼吸还在起伏,程朔想到他电话那头恼羞却不知该如何发作的样子,笑了两声,“或者你想开视频?也不是不可以。”
  “程朔。”
  傅纭星冷冷地打断了他。
  又在扯开话题。
  ‘猫在挠门’的借口已经无法再糊弄下去,尤其说出这句话的还是一个前科累累的惯犯,将谎言当作吃饭喝水一样简单随意。
  他刚才听得很清楚,那分明是一道属于男人的低沉声线。
  一定要戳破才肯说实话吗?
  没有察觉到情绪不对的程朔还在问:“明天我有空,去哪里找你?”
  “不用,”傅纭星冷硬地丢下两个字,“你去给猫开门吧。”
  到底什么事?
  程朔还没能问出口,电话已经被毫不留情地挂断,一串繁忙的嘟嘟声。
  傅纭星站在阳台挂了电话,冷风拂面,携来几分抚平躁动的安静,尽管只是流于表面。
  他想到了程朔身上常年不散的烟草味,那种讨厌的气味好像真的能够在特定的时刻带来一丝可笑的慰藉,以至于在刹那间升起尝试的念头。
  柏晚章给的方法也许适用于大部分人,但对他和程朔的关系来说更像是火上浇油。
  明明什么都不是,却还是莫名地恼火。
  对程朔的态度。
  对他自己。
  口袋里关掉的手机震动了一声,理智在说不要去管,然而片刻过后,亮起的屏幕映入傅纭星冷冽的眼底。
  程朔:真的刚洗完澡,就我一个人。
  下面是一张对镜拍的照片。
  傅纭星捏紧手机,指尖的血色被用力压至褪去。
  照片里程朔没有穿衣服,腰间松垮地围了一条浴巾,氤氲的镜子模模糊糊映出他上半身肌肉的轮廓,浴室的暖灯给抹了一层浅显的蜜色,撩上去的头发贴着锁骨的小窝,还在往下滴水。隔着屏幕仿佛一同置身那个闷热潮湿的浴室,难以呼吸。
  程朔低眸看着镜头,姿势随性,好像根本不觉得深夜发来一张这样的照片有什么不妥。
  任天晨推开阳台探进来一个脑袋,打了个寒战,“傅哥,你电话打好了吗?我演讲稿写完了,就差你帮我看一下有没有什么别的要加,我没信心。”
  傅纭星被他拽回了停在照片上过久的思绪,快速摁下侧边的按钮,熄灭屏幕。
  “知道了。”
  他与守在门口的任天晨擦身而过进了房间,携来一绺转瞬即逝的寒风,任天晨回头看了眼傅纭星好像比进去时稍有回温的背影,来不及揣测发生什么,赶忙关上了阳台的缝隙。
  这么冷的天,不知道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是怎么能在外面呆上大半个小时的,自虐也不带这样。
  好像那通电话也就打了不到五分钟吧?
  程朔发完那张照片就把手机撂下,还不忘贴心地拿贴纸糊住了照片后面的背景和绑了支架的左手,但愿傅纭星对自家客房的浴室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在得知了傅晟和傅纭星的关系后,再次听见傅纭星的声音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尤其是现在他就身处傅纭星家里,堂而皇之地用着他们家的浴室。
  本来什么都没有,傅晟一出声,搞得和背着他弟弟在偷情一样。
  莫名其妙。
  浴室里的雾气逐渐散清,程朔缺氧的感觉好了不少,到门口拉开一条缝隙,发现换洗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椅子上,傅晟已经不在那里。
  换上衣服从浴室里出来,拐弯处的隔壁房间在程朔关门前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想忽略都不行。
  “......发我邮箱,明天早上我会处理。”
  “嗯,就按刚才说的去办。”
  听起来好像是在处理今晚那场车祸。
  察觉到背后毫不掩饰的视线,傅晟机敏锐地扭过头,在看见门口的程朔后稍微一顿,继续和电话那头聊了几句不浅不淡的内容,才放下电话。
  “洗好了?”傅晟视线在程朔的湿发上停留片刻,深色的眼眸不见波澜,“刚才是纭星打来的吗?”
  程朔没想到他那么直接开门见山,倚靠着门框挑了下眉,“你什么耳朵,难道是兄弟间的心灵感应?”
  “你怎么回答的他,”傅晟没有理会程朔坏心思的调侃,瞥来一眼,“猫在挠门?”
  看着傅晟如此一本正经地叙述他随口瞎编的玩笑,程朔乐不可支地抱臂发笑,差点直不起腰,“你偷听了?那你还想我说什么?告诉他我现在就在他家里,门口那个说话的是他哥?”
  这么说还是抬举了傅晟,猫比他可爱多了。
  等程朔笑完,傅晟冷静地直戳重点:“他找你有什么事?”
  “约我明天出去约会,”这句算不上瞎扯,程朔觉得傅纭星本来可能有这个意思,低头瞥了眼缠着绷带的左手臂,“我还得想好明天要怎么跟他解释这个。”
  刺耳的两个字眼钻进耳里,傅晟锁眉道:“你答应了?”
  程朔抬头看着来到面前的傅晟,对这几厘米的微差稍有不爽,挑起下巴反问:“我为什么不能答应?”
  傅晟沉声说:“你已经答应过我不再招惹傅纭星。”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句?”
  可笑至极,程朔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失忆了还是傅晟在颠倒黑白,很明显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傅晟垂眸与他对视两秒,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捏住程朔的下巴低首印下一个吻,两篇薄唇覆盖在对方刚洗完澡略微湿润的唇上,碾磨开来。
  一个没有任何情感可言的吻,冷静到一触即分。
  程朔在他压上来时愣了几秒,回过神,傅晟的唇已经拉开了距离。
  手背用力抹了一把嘴唇,忍不住骂:“你他妈发什么疯?”
  “这不是你的要求吗?”傅晟镜片的反光遮盖住下面翻涌的更为真实的情绪,转瞬即逝,“现在你可以答应了,明天见面后说服纭星回家,不要再想着做什么小动作。”
  程朔被他的逻辑雷得外焦里嫩。
  一个装模作样的吻就等同于代替傅纭星献身了?傅晟的算盘未免也太好听了点,他没想到这人还真去考虑了这个一听就知道是玩笑的可能,更荒唐的是,居然还真就付诸了行动。
  傅晟的脑子也被车祸撞坏了吧?
  程朔难得被激起了点胜负欲。
  “你觉得刚才那个也叫吻?”他怒急反笑,点了点自己的下唇,“太敷衍了,远远不够。”
  “不要想得寸进尺。”
  一句低沉接近于警告的回答。
  程朔才不会管这么多,在傅晟还未反应过来时,拽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扯,堵上了自己的唇,比起刚才那个温吞到仿佛公事公办的吻,眼下这个才更像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接吻。
  含着几分报复与挑衅的意味,几乎像在荒芜的边界放了一把熊熊野火。
  程朔的舌头灵活地掠夺口腔里的空气,傅晟向后倒退了两步,双手下意识扶住他的腰。
  双双跌坐在沙发上,程朔大腿挤进傅晟两腿之间,半跪在软垫上,不知道吻了多久,唇上传来一丝麻痹的钝痛,终于分开。
  “这才叫吻,”程朔低首看着傅晟破了皮的唇,低哑一笑,“你还得再练练。”
  “两次。”
  傅晟冷淡地说道,如果忽略他被扯乱的领口,略微不稳的气息和充血过度微肿的唇,这道磁性的声线听上去能更加正经。
  “劝他回家以后,告诉他你不喜欢他,以后别再和他联系。”
  程朔没忍住暗骂了一声。
  这是被算计了?
  说实话,傅晟这张脸压根不长在他的偏好里,年轻英俊,但过于锋芒毕露,与傅纭星一样的傲。但这种傲气与傅纭星身上那种贵公子的清高不可同日而语,傅晟的视线,永远自上而下带着阶级的俯视和忖度。
  程朔很不喜欢被当作猎物一样看待。
  他才是那个狩猎的人。
  便宜占了,体验比第一次的时候好上不少,至少是他全程掌握着主导权,程朔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手指在傅晟的脸上流连片刻,被对方警告般扼住了手腕,一笑,“明天我会劝傅纭星回家,但他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
  傅晟松开了手,喉结滑动:“可以。”
  “傅总就这样卖身了?”程朔还有点没回味过来,但不可否认,感觉不错。
  一种从来没从别人身上感受到过的征服欲。
  傅晟冷眼看着压在身上的男人,好似那些入耳的讥讽和空气一样掀不起波澜。
  这种人,绝对不能够放任在傅纭星身边玩弄他的真心。
  他那个活得有几分理想主义的天真弟弟,看似清高倔强,实则最好哄骗,毫无社会经验,对上程朔这种千锤百炼的老手,只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而程朔提出来的条件,也正如他想象的那样,无耻又下流。
  是他执意要送上门。
  那便玩玩。
  和一个聪明人玩游戏,远比和一百个不开窍的傻子对弈拥有更好的体验。
  从隔着浴室门听见里面的对话起,傅晟便在思考,程朔是一个聪明人,一个很好的乐子,但他从不会因此将一个玩物放在眼里,他唯一的价值,是目前还能够牵扯傅纭星的选择。
  一旦傅纭星腻味,那么程朔也将会毫无留在身边的意义。
  现在还不是驱逐对方的最好时机。
  这条野狗,暂时还可以用绳圈养起来,虽然有的时候,咬人太疼。
  傅晟洗完澡披上浴袍,嘴唇上的伤无法处理,便作罢,出来时将换下来那件已经被揉皱了的衬衫随手丢进垃圾桶,底下压着的是那根被程朔扯过的领带。
  新的,可惜了。


第33章
  别墅一大清晨悄无声息,窗外偶尔几声清脆的啼鸣。闹铃响起的第一声程朔就醒了,下意识想伸个懒腰,结果忽略了负伤的左胳膊传来一阵抽疼。
  程朔呲牙咧嘴地起身关掉吵个不停的闹钟,不能更加清醒。
  艰难地洗漱完,楼下客厅没见到傅晟的影子,只有一桌佣人准备好的一人份早餐,往外瞅了眼,车子也没有停在昨晚停泊的位置。
  走了正好,不用大白天就被傅晟那张嘴毁掉一天的心情。
  程朔毫不客气地坐下把早餐消灭了一干二净,西式的煎蛋牛扒,摆盘漂亮却不怎么合胃口,和这座房子的主人一样虚有其表。佣人似乎有任务在身,等他吃完后上前询问:“程先生,您打算几点出门?司机可以提前做好准备。”
  程朔本来想开口拒绝,可转念一想,他这手臂都被傅晟害成了这样,昨晚那点水费住宿费连个零头都抵消不掉,顿时没了负担,“再过十分钟吧。”
  佣人点点头退下了。
  昨晚发给傅纭星的照片到了现在也没有收到回复,不知道是被他吓到,还是还在气头上。程朔关掉了孤零零的聊天框,看时间也不算太早,坐进车里后给任天晨打去了电话。
  “喂,程老板?有什么事吗?”任天晨应该刚被电话吵醒,尾音拖拖沓沓的,离话筒忽远忽近。
  程朔悦耳的嗓音自带一股强劲的穿透力,含着毫不费劲的笑意,“打扰到你了?”
  那边一阵被子悉悉索索的声音,“没有,我上午有课,正打算起来。”
  程朔让前面的司机稍微等一等,继续对着电话说:“这段时间纭星住在你家吧?”
  说起这个,任天晨清醒了不少,嘟囔:“对啊,又跟他哥吵,这次好像闹得挺厉害,我劝了好几天他都不听,搞得我也没办法回宿舍住。程老板,你找傅哥吗?”
  “我想劝他回去,他不回消息,只能绕个道来问你,”程朔从任天晨的口气里听出了些什么,“他现在不在家吗?”
  “一大早就出门了,估计又去琴行。”任天晨听见程朔是要劝傅纭星回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求之不得道:“你要找他去吗?那我把琴行地址发给你。”
  这过程比程朔想的还要轻松,爽快应道:“行,谢了。”
  “咱们还客气什么,要是你能把傅哥劝回去,我还得感谢你。”任天晨只感觉谢天谢地,终于不用再每天对着傅纭星那张冰块脸兢兢业业地生怕惹对方不高兴。
  他和傅纭星认识这么多年,关系一直不冷不热,说是朋友更像是少爷和跟班,算得上世界上少有摸清傅纭星脾气的人。
  清冷高傲,有自己一套做事准则,以至于在一些事情上的处理显得很不近人情,容易让人误解,但心地其实不坏。
  甚至在他看来,傅纭星是一个挺纯粹的人,就是因为太纯粹了,所以显得偏执又拧巴。
  无论对事还是对人。
  这会儿终于有个除了傅晟以外能管住也愿意去管傅纭星的人,任天晨只有道不尽的感叹。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程朔把琴行的地址报给了司机,半小时后抵达了目的地。
  在电话里听见任天晨说的时候还以为是商场里富丽堂皇的大型琴行,意外的是,坐落在一条不起眼的街道店面里,司机差点开过头,从外面看更像一家专卖二手乐器的古董琴行。
  玻璃门上挂的铃铛晃了晃,清脆的声响,程朔走进这家逼仄的店面后扫荡了两圈,入眼全是挂在四面墙上外形炫酷的吉他贝斯,几乎把柜台严严实实地挡住。
  “有人吗?”
  前方传来一道上了年纪的沉声:“找谁?”
  程朔循声绕过曲折的商品货架,与站在柜台前的傅纭星直直对上视线,在浑浊的空中碰撞了一下,那道冷冽的目光停顿后下移,凝在程朔绑着绷带和支架的左手臂上。
  坐在柜台后面修理吉他的老头隔着厚厚的镜片扫了他们两眼,看出来两人认识,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傅纭星屈了屈压在柜台上的小指,打破了沉寂:“手怎么弄的?”
  程朔打也不打草稿张口就来:“昨天洗完澡后滑了一跤,大晚上医院不开门,就找了个诊所随便处理了一下。”
  傅纭星听见‘洗澡’二字眼皮条件反射地跳了跳,压下脑海里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低声问:“怎么会摔倒?”
  “谁让你不回我消息,我走路的时候看手机,一分神就这样了。”把错误全部推到了傅纭星身上。
  程朔一般不使用卖惨这招,通常都没到份上,但对傅纭星来说这个手段似乎相当受用。他伸手碰了碰程朔缠着绷带的手臂,程朔立马咬牙‘嘶’了一声,看起来相当隐忍。
  好像真的没有撒谎,是为了他才落得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傅纭星垂下手,掩去了眼底混乱的深意。
  “今天一大早我就起来找你了,好不容易才摸到这个地方,”程朔就势凑近了点,压着声音,“别生我气了行不行?大小姐。”
  傅纭星被他越靠越近的气息弄得很不自在,尤其在听到最后一个满含戏谑的称呼,冷眼瞥了程朔一下,扭开脸警告:“还在外面,你注意一点。”
  程朔一听就知道傅纭星的态度有了松动,笑着直起背,见好就收,“你在这里做什么?”
  “保养吉他。”傅纭星看向坐在柜台后面修理吉他的老头,对方没有理会他们,专心致志做手上的活。
  程朔这个学了没几天就放弃的二流子头一次听说这回事,“乐器还得专门保养?”
  “乐器和养花一样,都得好生照顾,他这把家伙算是老古董了,每个月不送来检查一遍,早就成一堆破铜烂铁。”老头说话很不客气,动作却相当利索,一看就知道是这方面的老手。
  程朔认出来那是傅纭星一直用的吉他,挑了下眉,“既然都那么旧了,干嘛不换一把新的?”
  “这是我叔叔送给我的,”傅纭星说,“也是我的第一把吉他。”
  于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
  这是程朔第二次听他提起叔叔的事,不免有点好奇,但他还记得今天这趟的附加任务,“等你修完了我们去旁边商场吃个饭,刚好快到饭点了。”
  傅纭星抿了抿冷硬的唇角,“先去医院。”
  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商量可言。
  程朔讪讪地摸了把下巴,也知道手臂上这伤还需要处理,可听见去医院就浑身提不起劲,挣扎了一下,“那你的吉他怎么办?”
  傅纭星回头道:“赵叔,我先陪我朋友去一趟医院,吉他晚上再来取。”
  赵叔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不着急。”
  这下最后一个不去医院的理由也没了,打车到附近的江庆二院下来,程朔被傅纭星监督着挂号拍片,医生举着片子看了眼,说:“轻微骨裂,去那间房里等着,一会儿我给你打石膏,一个月后再来拆。”
  和昨晚那位陈医生的判断一模一样。也许是有了心理准备,程朔没再怨声载道,反倒是站在身旁的傅纭星出声询问:“严重吗?”
  “不严重,年轻人恢复能力强,就是这一个月里稍微注意点,别让打石膏的地方碰到水,也别做什么剧烈运动提重物。”
  “有什么要忌口?”
  “没有,保证每天营养就行了。”医生寥寥几笔写完了病历,递给程朔,“看你朋友多关心你,下次注意点。”
  程朔笑了下,看向傅纭星发现对方已经移开了眼,“一定注意。”
  医生去准备打石膏用的工具,房间里就剩程朔和傅纭星两人,隔着一面墙是医院繁忙吵嚷的走廊,将室内的安静衬得过分突出。
  傅纭星盯着手里的检查单,实际上视线一直停在第一行没有动,不知过去多久,字句挤开干涩的喉咙:“你昨晚发的照片是什么意思?”
  “什么照片?”程朔还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茬,“哦,我就是想让你别瞎想。”
  拇指用力地将报告单压出折痕。
  仅仅为了这个,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而且,那么熟练。
  “你还给别人发过这种照片吗?”傅纭星的声音冷了一些,隔着层薄薄的纸面,气息将其顶得一下一下鼓动。
  程朔听出来傅纭星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好吧,他发过。
  但那又没什么,重要的部分都挡的严严实实,正常人看了都知道是私下的情趣,也就只有傅纭星一副扫黄打非的样子,偏偏要挖出个因为所以来。
  程朔伸手撩开那张挡在傅纭星面前碍眼的报告单,“你看得懂吗?盯了那么长时间。”
  可能是这张清冷昳丽的脸一下子没有了遮挡冲撞进视野,他才发现傅纭星今天戴了那枚黑曜石耳钉,只戴了一边,窄小的切面闪过暗沉的光,与傅纭星琥珀般的眼眸相得益彰,一阵失神。
  在房间里的气氛逐渐向不对劲靠拢时,程朔打破了安静:“你是不是好久没回家了?”
  话题转变太快,傅纭星稍带抗拒地蹙了下眉,“为什么这么问?”
  “我记得你哥管你很严,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你不怕他会担心吗?”程朔说完自己都忍不住打了个战,他果然不擅长劝叛逆小孩迷途知返,说半句,想半句,显得尽量不那么刻意,“今早我和任天晨打电话,他希望你能和家里早点和好,我就突然想到了这件事,况且你不能一直住在他家,过段时间他也要回宿舍,到时候你怎么办?”
  傅纭星的眼神随着程朔的话音愈来愈沉,似乎想要开口,但动了动唇,又紧紧抿上。
  “程朔?”
  一道粗粝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横插进来,程朔越过傅纭星的肩膀看向门口的来人,一时间大脑空白,好像突然让钳子剪断了保险丝。
  “还真是你,我以为看错了,”穿工装外套的光头男人一点不客气地大步进来,手里拎着医院里刚配的药,“这么巧。”
  程朔站起来上前,直到对上男人那双三分阴戾的三角眼,终于确定了没有认错人,不知道扯出来个怎么样的笑容,说:“好久不见,道哥。”
  眼下的场面比刚才的气氛还要怪异,熟悉之中又充满防备。傅纭星察觉到对方身上那股不属于寻常人的边缘性气息,还有程朔骤然紧绷的身体语言,他侧了侧肩膀,无声地挡在面前。
  道哥好像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忍不住感慨:“差不多五年,还是六年没见了吧,怎么你一点都没变?还和过去一个样。”
  对方平和到友好的态度令程朔不敢松懈,压下心头不解,滴水不漏地回话:“是六年,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都没有收到消息,怎么今天来了医院?”
  “我除了这身腱子肉,没什么别的本事,前段时间出来后找了家夜场当保安混日子,昨晚有客人发生了小摩擦,我上去叫人打了两拳,今早肚子还疼着,心说过来检查一下。”道哥摇着头摸了摸自己略微发福的肚子,“年纪上去了,不能和年轻时候一样没轻没重。”
  这话似乎暗藏着什么深层的意味,程朔笑了下没接话,道哥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半盒烟,摁下打火机前,一道冷冽的声音横刀阻拦:“医院禁止抽烟。”
  道哥停下来,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扫了遍傅纭星,颇耐人寻味,“你这口味是一点都没变。”
  傅纭星身侧的拳头猛地收紧,几乎能用冰冷的眼神剐下对方身上一块肉,在程朔出声缓和前,打石膏的医生身后跟着两个端着工具的护士走了进来,扫过屋子里这一帮人,“哪个先来的?”
  道哥把烟收好,笑着指了下程朔,“我就是一路过的,医生,您给他看吧,我不打扰了。”
  医生转头对程朔说:“行,过去坐好吧。”
  不伦不类的重逢就这么被打断,不了了之。临走前,程朔重新加上了道哥的联系方式。
  打石膏的过程程朔几乎没说一句话,心情被搅合,第一次打石膏的滋味都没有去好好感受。离开了医院,并行走出很远,一直闷声不吭的傅纭星缓缓出声。
  “刚才那个人是谁?”
  程朔心里有事,含糊地说:“以前一个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
  傅纭星觉得自己不该多问,显得好像有多么在意一样,可那种压在胸口的不平衡,却无论如何推不开。
  一个刚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服刑人员,为什么会和程朔扯上关系?
  不管是手上的纹身,还是这个人,就那么不能和他说吗?
  “程朔。”
  傅纭星停下脚步,程朔提着片子回过头。
  “嗯?”
  “你打算放弃了吗?”
  程朔愣了一下,“放弃什么?”
  傅纭星说:“放弃追我。”
  脖子后面的吻痕,电话里别的男人的声音。
  他只是冷落了程朔这一段时间,就那么迫不及待要用别人顶上。
  表现得好像非他不可,狗皮膏药一样甩了还要黏上来,明明之前那么的在意他、喜欢他,也可以转头就和另一个人卿卿我我。
  感情就可以这么随便吗?
  程朔没想到傅纭星会直接把话挑明。
  他当然是喜欢傅纭星的,就像之前对傅晟说的那样,傅纭星这么好看,有谁能不喜欢?但这种喜欢扛不住深究。
  傅晟的出现实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饶是再色胆包天,也要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有精力应付那个控制欲极强的神经病。
  这个道理很简单,纵使傅纭星有的不是一个脑子有坑的哥哥,而是一对偏执的父母,一个纠缠不休的前任,这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闯进他生活带来不确定性的炸弹都会把一段再美好的关系弄臭。程朔只想享受,没有兴趣应付这些潜在风险。
  至少现在,他没办法给傅纭星什么承诺。他都不确定这附近会不会有傅晟的人跟着,拍下他们一举一动。
  “之前是我太冲动了,”程朔说,“我觉得咱们不用这么快,可以稍微冷静一下再考虑这件事。”
  傅纭星紧抿下唇,齿间无意识地闭合,挤压,尝到一丝麻木的血腥味。
  冲动?
  原来那一切的暧昧都可以用一句冲动一笔勾销。
  那他算什么?
  程朔以为解释清楚就没事了,结果再一眨眼,就看见傅纭星的眼眶竟然渐渐红了,差点没拿稳手里的东西哗啦啦全掉在地上。
  他刚才那番话有那么大威力吗?
  程朔滞了半拍上前想要给他擦眼泪,傅纭星把脸撇开,用力拍开程朔伸过来的手,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荒谬的样子。
  “怎么哭了?我又没说咱们以后都老死不相往来,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傅纭星低哑着嗓音:“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这张仙儿一般清冷的漂亮脸蛋蒙上层淡淡的雾气,眼底微红,冷意凌然,倒显得更加鲜活脆弱,更像是一个人,程朔看了还真有几分不忍心。
  “不是,只是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顾不上感情,”程朔叹了口气,“宝贝,你稍微给我一段时间吧,到时候我再给你一个答复。”
  傅纭星的心蓦然被这句称呼用力揉捏,扯了一下唇角,“谁会等你?”
  “好,那要不咱们做个交易?”程朔带着几分哄人的语气伸出小拇指,“你乖乖回家,好好上学,等我处理完这些破事,就回来找你。”
  语气真切,一双无师自通的深情眼眸紧紧望着他,好像只要他开口,就真的能给他想要的一切。
  骗子。
  可即使知道对方是骗子,还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勾住了对方小拇指的他,是不是更加可笑一点?


第34章
  “今天就到这里,散会。”
  傅晟抬起右臂瞥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轻轻合上钢笔笔帽,终于说出在场所有人煎熬了近两个小时后最想听见的两个字。
  经理们如释重负地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和PPT,小声地交头接耳,一声清脆的‘叮咚’很不适宜地打破了会议室里凝滞的空气,所有视线移向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错愕不定。
  都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傅总外表斯文,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刚上任时还给了不少单身女员工幻想与错觉的空间,实际上活脱脱阎王转世,这么说还是留了情面。
  他们所有人的手机都在会议开始前提前静了音,就是生怕发生这种意外,也就只有傅晟的手机没人敢去检查。
  甚至有些人隐隐好奇,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敢在工作时间给工作狂不要命地发短信。
  傅晟掀了掀眸,几道目光立马心惊胆战地躲开,他神色不变地伸手拿起桌面上的手机,那个有一段时间没有给他发过消息的黄色海绵头像,毫不意外,躺在最顶上。
  程朔:妹妹,你知道这个要怎么拼吗?
  发来了一个视频。
  傅晟视线在这个称呼上停留了漫长的半分钟,周围几个经理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加快收拾的速度,脚底抹油逃离了会议室,不忘给贴心地关上门。
  视频只有五秒,镜头对准了地上散落成一堆的猫爬架零件,和一张被压在最底下翻得乱糟糟的说明书,仓促的镜头在乱晃时还不小心拍进了程朔的小腿,应该是在家里,只穿了条运动短裤。
  不到半秒,一闪而过。
  程朔在研究了五遍客服发来的视频后还是没能把爬架给拼出来,加上他一条胳膊暂时下线,需要拧螺丝的地方做起来更是难上加难,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得在心底骂傅晟一句。
  好在他还有这位经验丰富的网友可以求助。
  SHENG:不是有说明书吗?
  程朔:看了,但拼出来还是错的。
  良久,SHENG:拍张照片。
  程朔纳闷:拍什么?
  对方的语气简洁冷淡:说明书,还有组装需要的零件。
  虽然不知道这种做法能不能起到什么帮助,程朔还是如实照做了,三分钟后,SHENG道:少了一个部件,你拼装了那么多回没有发现吗?
  程朔连忙捡起说明书数着地上的零件一个一个核对,居然还真被对方说中了,恍然大悟后一阵窘,难怪他拼了几次成果最后都七扭八歪的。
  不是他自个的问题,心虚立马一扫而空,程朔找到商店客服反应了这件事,催了半天,对面终于慢吞吞地回了句:亲亲,不好意思,这边给你补一个三块钱的红包可以吗?
  程朔被气笑了:你给我补发一个新的不行吗?
  客服:亲亲不好意思,确认收货到今天已经超过七天了,这边没办法给您操作呢,或者您看补发单个部件,邮费到付可以吗?
  读了消息的程朔就和吃了只苍蝇一样难受,两百块的猫爬架他考虑考虑还乐意掏这个钱,但是十几块的邮费门都没有。
  都说便宜没好货,结果这贵的怎么也没有好货?
  虽然对商家钻漏洞的奸商行为颇感无语,程朔还是懒得在网上和人扯皮,留下一个差评就退回了聊天页面,给帮了他大忙的热心网友发出个道谢的表情包。
  还是从酒吧工作群里时不时斗图的年轻员工里盗来的,一个叼着玫瑰花的狗头。
  很符合本人的形象。傅晟想。
  程朔把客服的事和他吐槽了几句,总结道:这商家太狗了,我还是改天去五金店里看看能不能买到缺的零件,十几块,都够我买一盒新螺丝了。
  傅晟镜片下的眉心细微地挑了下,无法理解一个二百元的猫爬架对于程朔而言为什么能够滋生出那么多的事端。
  果然穷酸。
  SHENG:地址发给我。
  程朔为了拼这东西忙了一上午,刚才给客服发消息的时候就已经躺在了沙发上,看见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复,没忍住举起手机开句玩笑:干什么,你不会要送我一个吧?
  SHENG:嗯。
  手机差点砸在脸上,程朔直接蹭一下坐了起来。
  傅晟看见顶部反反复复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一行大字,稍微后仰靠在了会议室的椅背上,喜感的动画头像和文字从来没有出现在与旁人的对话当中,新奇的体验,但感觉不坏。
  原本打算这一次就将身份摊牌,停止这场因为一个错误而诞生的无聊游戏。
  但现在看来,或许可以让误会再延续一段时间。
  程朔终于在三分钟后组织好了语言,看起来相当走心:小妹妹,你得警惕点,不要对网上才认识没多久的人那么信任,我已经工作了,有能力消费,你还是先好好学习,不用操心这些。
  第二次了。
  傅晟睨着这个称呼,在荒唐之余竟品出一丝堪称可笑的滋味,不经意地扯了一下唇角。
  周俊正在自己的工位上编辑今天要交的报告,下一秒手机上就弹出了来自傅晟的消息,点开后大脑空白了几秒。
  傅总:买一个猫爬架,送到这个地址。
  猫爬架?
  傅总什么时候养猫了?
  凌乱的周俊再对着那个地址定睛一看,工作必备的优秀记忆力让他立即搜刮出了之前调查过的那个姓程的男人,印象中还与傅小少爷关系匪浅。想到此再看这个要求,顿时深感怪异。
  周俊不敢继续揣测老板的想法,连忙接应下来。
  程朔没有收到回复,以为是自己的消息太直白吓到了对面的小姑娘,又追加了一句:过段时间我会再买一个新的,反正现在手弄伤了,想拼也拼不了。
  看见最后一行字,傅晟的视线微妙地凝了凝,打出一行字:怎么受伤的?
  还不是碰上了个姓傅的扫把星,和这人在一起净遇上倒霉事。
  程朔当然不会这样说,换了个自认为相当委婉的说辞:被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缠上了,出了场小车祸,没什么大事,再过段时间就能拆石膏了。
  脑子有问题的傅晟在看见这条消息后银丝镜片下的眉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唇角的弧度放了下来,携着一抹低低的冷意。
  正在调研哪个品牌的猫爬架好评最多的周俊很快又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傅总:不用买了。
  周俊:......
  这五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伤筋动骨一百天,程朔可能是常年健身体质不错的缘故,不到一个月就去匆匆拆了石膏,赶紧摆脱这个让他什么事情都干不成的累赘。
  医生还是上次那个,拆完石膏,嘱咐他后面几天也别干重活后又补充了句:“你那个朋友这次没陪过来?”
  程朔愣了一下,笑笑:“今天上学。”
  和傅纭星其实算不上完全地结束。
  那天傍晚他们在医院门口拉完钩后,他就收到了一笔陌生的打款,想也不用想,肯定是傅晟那个掉进钱眼里的资本家,果然派人监视了他。
  傅纭星回家了,但他们没有因此就停止了见面,周四六晚上傅纭星依然会背着那把修了又补的旧木吉他来Basement表演,雷打不动。
  觉得意外的程朔堵了他一回,但什么都没有问到,对方背着吉他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就好像当作空气,留下个冷劲的背影。
  杜文谦也在场看了全程,笑他是吃了瘪,难得在一个人身上跌跟头,程朔笑笑没否认,坐下来继续和他喝酒。
  话题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感情,程朔不想多说自己和傅纭星的事,想起了上次自驾游见到的那个女孩,便问:“你和徐青青还在一起吗?没听你提起过。”
  杜文谦坦然答道:“我和她就没有在一起过。”
  程朔嗤笑:“别开玩笑。”
  “真的,”杜文谦却难得收敛了那副花花公子的嘴脸,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世界上千方百样的关系,不是非得在一起才是圆满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如果真要强行在一起,反倒没有现在这样平衡的关系。”
  这是程朔第二回听见这句话,只是当说出来的人成了杜文谦又是种不一样的感觉,“什么叫做不在一个世界?”
  杜文谦想了会儿说:“她现在最想要的事情是期末拿下四个A,申请PR,留在英国,我想要的是没事可以约人出来喝酒,度假的路上能有个懂事贴心的伴。”
  程朔明白了这个通俗易懂的解释,身体朝后仰了仰,“志趣不相投。”
  杜文谦补充了句:“但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
  成熟男女就是这点好,不说破,也就能一直保持着体面的联系。
  可惜傅纭星不明白这点,他只是想要在寂寞时发展一段有时效的关系解解闷,而傅家那两个兄弟,硬是要搞得如临大敌。
  平白无故少了许多乐趣。
  周三晚上的酒吧一贯不怎么忙,程朔不打算去店里镇场,和蒋飞约了晚上一块健身,刚到健身馆,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接起来后郝可焦急的嗓音直冲冲往脑门冒。
  “喂,朔哥,你快来店里一趟。”
  觉察到对方语气里的惊慌,程朔收敛了点轻松的心情,问:“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郝可到底还是个大学生,碰上事情有点语无伦次,咬了咬牙:“好像有人闹事,在店门口留了很多不好的字。”
  程朔匆匆和蒋飞打了个招呼,骑上摩托一路疾驰到酒吧,远远就看见Basement门口的玻璃上被人用红漆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和图案,不堪入目,路过的行人纷纷投以看热闹的目光。
  已经到店的两个员工包括郝可在内打了桶水,蹲在门口一点一点擦去上面顽固的印记。
  看见他,都像看见救星一样。
  程朔面色沉重走上前,“看见是谁弄的吗?”
  “没有,我一到就这样了,”郝可起身说,“我刚看了监控,是个不认识的男人,浑身上下裹得可严实了,朔哥,要不咱们先报警吧?”
  程朔望向墙面上的污言秽语,稍稍冷静,思考着最有可能做出这件事的人。
  不认识的男人,这一带酒吧的竞争对手可以先排除,也不大可能是和杜文谦有过节的人,这间酒吧算不上他名下最重要的资产,就是有仇人也犯不到跑来这里作威作福。
  这种低级的手段,除了恶心人没有别的意义,他最近招惹的人,算来算去也只有一个傅晟。
  但是傅晟至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
  虽然挺不想承认,但是程朔觉得要是傅晟肯定不屑于做这种充满情绪发泄的事,直接像上回那样找人把他掳走才是这个以效率为第一的男人的做法。
  隐隐有了判断,但还需要一点证据支撑,程朔冷静道:“你带我去看一下监控。”
  郝可点头,“好。”
  监控没有声音,当初也只是随大流而随便买来安装的,画质十分差,但还是清晰地照下了郝可口中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的身形,戴着顶棒球帽,外套一件宽大的夹克,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五分钟。
  目的明确。
  虽然看不清楚脸,但这样的走路姿势,程朔认识的人里只有那么独一号。
  “怎么样,要报警吗?”郝可惴惴不安地问。
  “熟人,暂时别报警。”
  程朔关掉监控,舒了一口憋一路的长气,知道干出这事的人是道哥后,打鼓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就知道,那些劳什子友好都是掩人耳目的伪装。
  和陈芸说的一样,道哥这次出狱就是冲着他来的,估计这个脱离社会六年的老大哥也没想到,暗处还有个监控会盯着他一举一动。
  “今天先不开门了,你们把门口的漆擦掉以后就回家吧,别担心,这事我会处理好,有消息我在群里留言。”
  听他这样干脆利落的保证,几个员工脸上的不安都褪散不少,“朔哥你小心,实在不行还是找警察处理。”
  程朔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没事。”
  当初陈芸说有困难可以随时找她,程朔相信如果他真的去联系,陈芸一定二话不说兑现这句诺言,办法也无外乎联系旁人给道哥一个‘教训’,用道上的方式解决过去道上的事。
  可是他从来不是个需要靠别人来解决私人恩怨的人,尤其还是靠一个和他一样的受害者。
  摩托车停在一条无人的巷尾前,程朔点了根烟拨通了那个自加上就没有过联系的新号码。
  长达半分钟的等待,嘈杂的谩骂声伴随麻将被搓乱的丁零当啷涌进耳里,偶尔夹杂着几句方言,隔着电话都能够窥见那头狭窄、昏暗、浓烟密布的棋牌室。
  “喂,道哥。”
  延迟了好一阵,传来道哥含糊的回应:“谁?程朔?怎么......妈的,今天这都是什么烂牌!”
  程朔无视了那头粗鄙的骂句,吐出口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今天才想起来,都这么久了还没有给您接风尘,实在觉得过意不去,晚上出来吃顿饭吧,还是老地方见。”


第35章
  KTV开在旧城街一条不起眼的店面里,一楼是按摩店,穿过塑料帘子往楼梯上走就是这家私营KTV。程朔开了间两人的小包间,收费一小时三十块,比五年前还涨了价。
  “这儿居然还开着。”
  半小时后门被推开,满身二手烟味的道哥环顾了圈后坐下来说了第一句话,似乎还颇感怀念。
  程朔侧靠在最里面的沙发,把开了的酒往前一推,“我刚才见到了老板,说店转过一次手,本来是想改成洗头店,最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继续开了KTV。”
  “看就是没钱了,装修都不带重新翻一翻。”
  “吃过晚饭了没?”程朔岔开了话题,“可以叫老板去附近打包点烧烤过来。”
  道哥往后一靠把脚往矮桌上再一搭,灌了口啤,眯起的三角眼里透着烦躁,“不吃了,今天打牌吃了一肚子气。”
  程朔对这回答不意外,道哥一向爱打牌,偏偏牌技极差,牌品更糟,没想到在里面关了五年出来也不长记性。
  “你电话里说来这里聚,我还以为听错了,”道哥咂咂嘴,“上回来这里,感觉真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一切都还没被那件意外改变前,每到周五晚上,道哥就喜欢叫上三五小弟一起来这家KTV里喝酒聚餐。
  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但在某些时候对兄弟还算仗义,渐渐都快成了一种习惯,后来的程朔也跟着来过不少次数。
  当年这附近有家生意兴隆的夜场,给这条街带来了连锁效应般红火的生意,如今老板卷款跑了,后起的酒吧夜店都选择开在更热闹年轻人也更多的街区,这条街便渐渐没落。
  道哥似乎是在回忆里逗留了一会,注意到从进门到现在都在自动播放初始老歌的屏幕,问道:“怎么不点歌?”
  耐心观察到了现在,程朔不得不确认,道哥是真的没有一丁点干了亏心事的心虚。
  既然这样,他也没必要继续把这场兄弟重逢的戏码演下去。
  程朔把酒搁在了桌上,玻璃与玻璃碰撞出一声清脆的响。
  “有一件事我想先问问你,你是从哪里找到了我的店?”
  道哥喝酒的动作一顿,粗糙的脸上神情几般变化,极其细微,但没能逃过程朔紧紧盯梢的眼睛,忍不住暗暗好笑——居然是真的没有料到门口会有监控吗?
  隔壁喝醉了的大汉在齐唱《水手》,撕心裂肺的歌喉穿透极差的隔音墙飘到这里来。
  “你在说什么?”
  程朔没有给留情面,继续施以一击:“门口有监控,你干的事全都被拍了下来。”
  道哥胡渣下的唇狠狠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骂,最后按捺了回去,他往后靠在满是干涸了的不知名印记的黑色沙发上,搓了把脸,直到隔壁的《水手》切成了《沉默是金》,开了口。
  “昨晚我喝醉了,不记得怎么就干了这事,再说,当年也是你先当着所有人没给我留一点面子,至于计较这点事吗?”
  程朔一下笑了出声,嘴角很快坠平,“这还成我的错了?”
  道哥脸颊两边的横肉抖了抖,“我当时多信任你们这群兄弟,掏心掏肺对你们好,你最后又是怎么对我的?”
  程朔心想骗骗自己得了,怎么还敢真说出口,简直不怕人笑话。
  他放下翘起的腿,倾身朝前,藏匿在暗处的眼眸闪着足以穿透血肉的锋利冷光,逐字逐句:“道哥,我现在还叫你一声哥,是想和你心平气和地解决这件事,我不打算报警,但监控证据我会一直保留,只要你保证以后别再犯第二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来找我。”
  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字戳到了道哥的痛处,他猛地从掌心里抬起脸,打量着程朔牵出一抹不喜不悲的笑,眼里逐渐溢满了戾气,“你现在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开了店,自己当老板,有钱说话就是硬气。”
  程朔拧了下眉头,“你想说什么?”
  道哥仿佛听不到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还记得第一天认识,你穿着件卫衣,剃平头,整个人就跟刺猬一样收不住,年轻就是无畏。”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程朔打断了这段毫无意义,乃至令他滋生些许厌烦的回忆。
  “没别的意思,程朔,我现在是没什么好怕的了,没老婆,没孩子,上头一个老母两年前摔了一跤没了,下葬后我才在里头得知消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道哥停了口气说:
  “我现在就想一个人找个活好好干,赚点养老钱,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留了案底,过去的兄弟也都跑光,没人在乎我死活。”
  再琢磨不出道哥话里的意思,程朔算是白活了这二十八年。
  他看着眼前这个和过去判若两人的中年男人,已经不再嚣张跋扈,被狱里的生涯蹉跎出了浑浊与颓废,不难想象,他这五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你缺钱吗?”
  话到这个份上,道哥也不再装下去,咧嘴露出一口黢黄的牙,“我也不要多,二十万吧,当年你站出来指证我,背叛兄弟,要不是这样我也不至于判六年,本来那个窝囊废又不是被我给打死的,我白白给人背了六年锅,二十万,够意思了。”话毕,狠狠地啐了一口口水。
  程朔险些压制不住乱窜的戾气,二十万,真够有胆子开这个口,这钱是他欠他的吗?
  “刑又不是我给你判的,我只是在庭上说了实话。”
  “就你一个人在现场,就你这张嘴会说实话吗?你还当英雄当上瘾了?”
  道哥彻底撕破了这张不需要遮掩的嘴脸,压着浓眉恶狠狠盯着程朔,就像是五年前法庭上被两个警察压下场时回头瞪的那一眼,“程朔,我现在什么都缺,最不差的就是时间,你那酒吧的地址我已经知道了,以后没事我就去里面坐坐,还有你上回身边那个小白脸,他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吗?”
  道哥古怪地笑了下,“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大情圣呢,为了个死人,天天喝得烂醉,还没到三个月吧?就换了一个又一个,你说你念叨的那人要是活过来看见......”
  程朔猛地从位置上弹起来,抡起桌上喝了一半的啤酒砸在道哥头上,一阵短促又痛苦的哀嚎,碎开的玻璃渣散落一地,隔壁的歌声掩盖了这间房里飙向失控边缘的暴行。
  “你再叫一句试试。”
  “我草你妈......”
  道哥捂着额头扑了上来,狠狠地将程朔压在沙发上与他扭打起来,两个人都是练家子,谁也没占到便宜,你来我往的拳脚下,最后还是程朔占了些许上风。
  “谁他妈让你提他的事?”
  程朔一拳打在道哥胃里,起身时又被对方拉下来补了两拳,齿缝里蔓延上血腥味。
  “我说错了吗?哪个不知道你就是个玩男人屁股的恶心玩意儿,还怕人说了?”
  从沙发打到地上,谁也没注意到门是什么时候被推开,或者说无暇注意。
  程朔后领猛地被人往上一提,不等他回头看,想要乘机偷袭的道哥就被皮鞋一脚踹在了小腹上,径直摔倒后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忍不住呻吟。
  包厢顶部劣质的灯球折射出红紫色的灯光,不断交替,罩在了傅晟冷沉英俊的脸上,程朔扭颈怔怔地看着他鼻梁上被光线镀成暗紫色的镜片边沿,无端端一股欲坠不坠的危险。
  惊到了极点。
  傅晟半垂眼,打断了程朔愣神的注视,“出去。”
  缓过劲的道哥跌跌撞撞地从布满碎玻璃的地上爬起来,红着眼抓起一旁桌上的酒瓶朝准门口的方向用力扔来,程朔余光捕捉到他的举动,喉咙一紧,推开傅晟时,一条包裹在西装下的胳膊先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哗啦’一声。
  身后狭窄的楼梯传来一连串仓促的脚步,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迅速以傅晟为中心包围了这间逼仄破败的包厢,听到动静的客人从别的包厢里探出头看热闹,被这伙浩荡的气势唬得又连忙关上门。
  都以为是黑社会来闹事。
  周俊神情紧张地从保镖包围中挤出来,“傅总,您没事吧?”
  “没事。”
  傅晟甩掉了前臂袖子上的碎玻璃渣,脸色阴沉地睨了眼被眼前阵仗吓住的道哥,吩咐:“处理一下。”
  “是。”
  “干什么,你们想要干什么......”
  程朔面前的门被重重甩上,视线隔绝,耳根似乎也落得一瞬间清净,魂还暂时游离,不知道是怎么跟着傅晟的脚步走下了楼梯。
  包厢里断断续续的哀嚎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萧冷的晚风一刹那扑满面,拽回了外游的魂魄,程朔终于回味过来刚才发生的这一切。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36章
  还未得到回应,程朔视线落在了傅晟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臂上,借着一楼店面旁的路灯,斑驳的血迹清晰可见,当即紧拧起眉,“你被玻璃扎到了?”
  闻言,傅晟淡淡瞥了眼左手,上提的袖口露出半截覆盖着碎痕的机械表盘,分针已经停止在了五分钟前。
  傅晟收回视线,“没事。”
  “真没事假没事?”
  “比你好一点。”
  程朔被他言简意赅的回答噎了下。
  方才急速飙升的肾上腺素一点点跌回正常水平,麻痹的头部,小腹,接连品出了一抽一抽的疼,似乎都在印证着傅晟这句话。
  程朔屈腿半靠在摩托车上,这一会儿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傅晟的‘扫把星’特质发挥作用,按揉着数不清挨了几拳的腹部,“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都得受点罪。”
  傅晟身姿挺拔站在台阶上,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副海军蓝手帕,低头揩拭左手上极细微的玻璃碎渣,笼去了血渍,“是我让你们打的架吗?”
  不急不缓,仿佛刚才那一脚不是他踹的,全凭程朔幻觉。
  “你要是不来,最后赢的也是我。”程朔扯唇一笑,牵动到了伤口,皱着脸抹去了颊边混杂着酒的血迹。
  傅晟视线淡漠地凝在他被血染深的下唇上,被其主人很粗暴地用拇指揉了去,显得唇色更深,一秒,两秒,在程朔看过来时朝一旁移开。
  “谁先动的手?”傅晟问。
  程朔仰头看了眼二楼KTV结满蜘蛛网的小窗,灰色窗帘挡着,把里面正在发生的事遮得密不透风,“我先打的,没有谈拢,说不清楚就只能动手了,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傅晟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他。
  程朔炯炯的目光毫不退让,追问:“你不会还在派人跟踪我?”
  虽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十有八九跑不了。
  傅晟开口:“你还欠我一次。”
  一次什么?
  程朔怔了一下,怔得有点久,这回忽略了疼也忍不住笑得弯腰,差点靠着机车没能站稳,“你的好记性一定要发挥在这方面吗?”
  傅晟俯瞰着他没有任何形象可言的大笑,不知为何,隐隐也有提一下唇角的冲动,很快恢复为与平常别无二致的冷沉模样。
  派去跟踪的人一直没有被召回,每周,傅纭星依然会出没程朔的店。
  事情需要一件一件处理,傅晟知道切不可心急,那样只会适得其反。如今傅纭星已经妥协回家,那么下一步只要让程朔彻底离开傅纭星的世界。
  只是没想到,会拍下程朔与一个刚出狱不久的社会人员前后出入这间KTV。
  收到照片的时候,傅晟正在附近一家酒店结束了与合作商的洽谈,双方握手时,手机不轻不重地在兜里响了一声。原本只是想让周俊过去查看一眼,但在瞥见照片上的中年男人时,改变了主意。
  一张发福颓败的侧脸,曾在程朔的档案里出现过,包括那一段陈年的恩怨一并浮现。
  或许,可以加之利用。
  程朔打着圈揉了揉抽疼的腹部,感觉比刚才好受了些,直起腰将另一条腿跨上了摩托车,“你要去处理一下吗?”
  傅晟停下短暂的回溯,“处理什么?”
  程朔往下一瞟,“你的手。”
  今晚发展成这个局面不能完全说是在预料之外,去之前,他就做好了和道哥厘清一切弯弯绕绕的决心,彻底和过去割席。
  唯一没料到的是最后率先被挑拨起情绪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不受控制地想到刚才道哥说出那番话时扭曲的嘴脸,程朔舌尖用力顶了顶牙膛,抑制住喉头直冲冲的暴戾的血腥气。
  这回的确是靠傅晟的出现扭转了局面,他虽有赢的自信,但如果最后道哥真的打红了眼,照着刚才往他脸上砸酒瓶的架势,估计也是落得一个两败俱伤。
  傅晟那一脚,算是阻止了他再落得一次更严重的骨折或断几根肋骨的命运。
  正负相抵,程朔决定今晚暂时把和傅晟的恩怨往旁边放一放。
  “你那跟班还在上面盯着,要我送你回去吗?”
  傅晟镜片后的双眼意义不明地瞭了一下程朔身下黑色的摩托,似乎在权衡这个提议,“你送我?”
  平淡的三个字里不含情绪,但一句反问落在程朔耳里就是对他赤裸裸的质疑,刚升起的那点好心瞬间消散殆尽,嗤笑道:“你还嫌弃上了?你弟弟想坐都没这个机会。”
  似乎只有在听到傅纭星时,傅晟才会有少得可怜的一丁点额外反应,抬步走下台阶,将染了血污的手帕扔进垃圾桶,来到程朔面前,“你的车暂时停在这里,我叫司机来送我们回去。”
  “麻不麻烦?”程朔看傻子一样看着眼前的男人,没有想到他会想出这么个兜圈子的烂主意。
  傅晟十分公式化地提了一下薄唇,视线在他腹部一晃而过,“我对你现在的状态不是很放心。”
  “那你来开?”程朔对他这副端着架子的回答很是不爽,“别叫司机了,你们有钱人是没有手吗?车就在这里,不麻烦一下别人就不舒服吗?”
  可谓是一点都不客气。
  头一次,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指责他。
  傅晟深深地注视了程朔几秒,开口:“头盔。”
  程朔滞了半拍,随后伸手够到挂在摩托车前的粉色头盔递给了傅晟,看着手里一抹格格不入的粉,傅晟仅停顿了半分钟便神色如常地戴了上去。
  果然是老板,比傅纭星第一次戴的反应沉稳多了。
  程朔让出了前面的位置,其实他刚才的确有故意逞强的成分,身上还疼得厉害,虽然不至于开到半路晕过去,但状态和傅晟说的大差不多。
  这还是他头一回坐在别人后面。
  跟着傅晟,都快把他所剩无几的第一次体验完了。
  “去你家?”
  炭灰色的西装因为扶住摩托车的姿势起了紧皱的折痕,削弱方才直立时的干练贵气,傅晟的嗓音从前方传来:“纭星在家。”
  程朔改口得很干脆:“那去医院。”
  “不能去医院。”
  程朔无语地看着傅晟的后脑勺,“你是三岁小孩吗?”还怕去医院。
  傅晟沉声解释:“会被人拍下来做文章。”
  程朔没话说。
  行,是他不理解这群大老板平日里的行事作风了。
  “那去我家?”程朔皱着眉,“这总没有被拍下来的风险了吧?”
  傅晟拧转了一下车把,身下发出低沉的轰鸣,几乎盖住了他的声音,“好。”
  程朔对他这果断的应答觉察到点不对劲,难不成专门在这等着他?而上路的下一秒就让他无暇去想这件事,起飞的机车险些没把他甩出去。
  草!
  这下连抱住对方的心理都不必建设,程朔双臂紧紧环住了傅晟西装下的腰,鼓胀的风擦着头盔而过。
  “你他妈开这么快干什么?赶着投胎?”几乎是喊着开口。
  “一次脏话,”傅晟说,“以前在国外学过一点。”
  风太猛,程朔把剩余的脏话都掖进了肚子里,这叫学过一点?说开过专业比赛他都信。
  看傅晟平常那副衣冠楚楚的嘴脸,谁敢相信是个玩起机车来比他还不要命的主?
  这他妈才叫深藏不露。
  半小时的路程仅用了一半时间就抵达了小区楼下,下车时,程朔还有点目眩,傅晟已经摘下头盔熄了发动机的火,头型微乱。
  夜深人静的点,已经连流浪猫狗都看不见影。上楼后程朔先给自己倒了杯水缓缓这一晚上的波折,余光瞥见傅晟正停在门口的猫爬架前,背对着看不清楚脸。
  或许是这身西装太过正式,一路疾驰过来也仅仅留下两道细微的皱褶,衬显得这个乱糟糟的出租屋都逼仄了两分,与之格格不入。
  “这是猫爬架,”程朔以为他不认识,咽下水后说,“上面这只猫是我朋友妹妹养的,很亲人。”
  趴在上面的小猫警惕地盯着家里多出来的陌生男人,傅晟收回视线,“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程朔撇撇嘴,觉得果然没必要对傅晟多这个嘴,放下水杯切入正题:“你坐会,我去找找医药箱。”
  过去在街头混日子,时不时磕磕碰碰,家里一直都常备着一个医药箱,渐渐地他都掌握了一套熟练的上药技巧。
  出来有了个正经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应付随时受伤的需求,但在搬进来前他还是习惯性地买了一个以备不时之需。
  正派上用场。
  程朔提着医药箱从房间里出来,坐在沙发上的傅晟已经脱下了西装外套,将左臂的袖口往上折了两下,更直观地展露表面被玻璃渣划出来的细碎的伤口,有一道甚至横盖半个手腕。
  一一扫过,程朔紧锁的眉头怎么也松不开,“你没有感觉疼吗?”
  比他想的要严重得多。
  这一路过来,傅晟连吭都没有吭一下,他都以为衣服可能挡住了绝大部分冲击。
  “能够忍受。”傅晟的答复一如既往平淡简洁。
  程朔原本想着让傅晟自己动手,但看见这样的伤痕,便什么也没再说,取出酒精棉球在上面滚了一圈,“明天你还是让医生看看,有些玻璃太碎,扎进肉里看不见,你这条手表估计废了,这么新,可惜了,干什么非用这只手挡?”
  傅晟单手摘下了那只已经破裂的机械表,放在一旁的抽屉上,“你当时站在我右边。”
  语气平淡,陈述着不觉得有多么特别的事实。
  涂抹中的碘伏停顿了一下。
  然后才想起来继续。
  “那还得谢谢你的救命之恩,”程朔笑了下,贴上简易的纱布,“好了,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要是改天发炎了别赖在我头上,是你自己不去医院。”
  傅晟低头看着手腕上被打上的一个难看的蝴蝶结,顿了一会,才说:“知道。”
  抬起时,目光蓦然一凝。
  “你干什么?”
  撩起上衣的程朔瞥了眼身旁神色复杂的傅晟,对他的反应感到好笑,“上药啊,我又不是伤在手上。”
  似乎也注意到了方才的失态,傅晟低下头状似平常地放下卷在小臂上的袖子,镜片后的余光微微动了。
  程朔的小腹和肩膀伤得最为严重,犯红的地方已经隐隐转为青色,用不了两天就会被大片淤青覆盖,他觉得傅晟能忍,实际这一路上他也一样。
  趁还没到最疼的时候,用药酒揉散了是最好的办法。
  程朔把药箱里没开封的药酒拆出来,递给一旁的傅晟,“帮我揉下后背。”
  其实过去这种伤都是他一个人对着镜子处理,早就熟能生巧,但是现在有一个现成的苦力,凭什么还要自己动手?
  “我刚才都帮你上药了,现在怎么也该轮到你了。”
  有便宜白不占。
  傅晟定了半拍,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要求,接过药沉声问道:“怎么做?”
  程朔没想到他还能问出这么傻的问题,拽着撩起的衣服回头说道:“揉啊,在上面打圈,用力点药才能化开。”
  傅晟眉心微蹙,看着程朔背上的淤青做了良久的心理准备,终于将滑腻的药油挤在掌心,按压上他的背部。掌心下的肌肉因为受凉骤然紧绷,没有任何阻隔,药油滑溜溜地沿着脊椎下淌,留下一道浅浅的亮光。
  程朔的身材很漂亮。
  也许因为不适应被人这样按揉,肩胛骨朝中心拢得很紧,不是健身房里常见的靠蛋白粉与器械堆出来的花架子,精瘦的肌肉包裹着骨骼,透出很健康的浅麦色。比起资料上那张年轻时充满危险与野性的照片,现在的程朔显得更加慵懒随性一些,就像是厌战的豹子,温顺地伏在自己圈起来的地界中。
  傅晟看着掌下微微起伏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得到了这具身躯意料之中细微的轻颤。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他竟也说不上来。
  背后上药的手法相当烂,是放在按摩店里绝对会被客人投诉的程度,但似乎在摸索中渐渐掌握到了方向,开始有规律地按揉,打圈,也渐渐地……有点不对劲。
  “好好按。”程朔警告了句。
  傅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做的不对吗?”
  程朔一时也拿不准他是真心发问还是出于故意,懒散地丢下四个字:“有待进步。”
  不知道是不是出了错觉,耳边捕捉到一声稍纵即逝的低笑,就在程朔想要回头时,傅晟的声音打破了周遭寂静的空气。
  “程朔,我说过,你还欠我一次。”
  程朔微微一动,提唇笑了,“不装了?”
  他就知道,傅晟怎么可能那么好心,不带任何额外企图就赶过来救他,还大晚上的跟着跑来他家。
  等了那么久,总算让他等到了这个时候。
  “又想让我对你弟弟做什么?现在是他非要跑来我店里,这个我劝不动。”
  程朔先发制人。
  傅晟按揉着他在药油作用下渐渐发烫的肩背,声音与掌心的力道一般沉厚:“替我劝他出国。”
  程朔转过身,打断了傅晟的动作,客厅里的空气有一瞬间下沉,双目相对,隔着薄薄的镜片都从对方眼中窥探了一抹晦暗的探究。
  “什么意思?”
  傅晟的视线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滞了一瞬,旋即移开。
  “原本高考结束后我就打算送纭星出国,但他反抗的态度过于坚决,我不想因此破坏与他之间的关系,于是选择了妥协。”傅晟语气冷静地叙述:“等他毕业以后,我会再将他送出去深造。”
  程朔定定地注视了傅晟很久,终于,毫无征兆地嗤笑了一声,“我之前说的你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傅纭星不是一件你可以随便操控的物品唔……”
  唇上骤然压上来的温度让耳边彻底沉寂下来,傅晟的脸在面前放大,高挺的鼻梁,凌驾在一抹银色上的细框眼镜,在客厅的暖灯下闪过一道细碎的光晕。
  傅晟极其冷静地俯首与他交换了一个吻,再分离,相比第一次,有所进步。
  “我知道这件事情有难度,但是比起我,他现在更愿意听你的话。”
  傅晟晦暗的眼眸在程朔水润的唇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圈转,更像一句通知:“三次,够了吗?”
  程朔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定在沙发上,慢慢消化掉傅晟话里的意思,再是那句好笑的‘三次’,这回竟有点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面对眼前的男人,“为了傅纭星,你真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实在不理解傅晟的做法,究竟是掺了私心还是真有那么大义凛然。
  他们都在互相试探。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傅晟说道,这是今晚唯一一句拥有明显情感起伏的话,蕴含太多克制的深意,“我欠他很多,这些事情是为了他好,既然你喜欢他,也应该理解我的感受。”
  唇上的余温还未褪散,程朔指腹轻轻抹去了水渍,“你要听实话吗?”
  傅晟眸色微深:“什么实话?”
  “实话就是刚才这下,远远不够。”


第37章
  似乎发生到这一步,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从傅晟踏进他家门开始,程朔就隐隐有这种预感。
  深夜时分把一个男人带回家,还是一个把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过一遍的男人,哪怕他们很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谈那晚的遭遇,但真的能够完全不在意吗?
  傅晟的反应就是最好的回答。
  不能。
  狭窄的沙发无法给两个成年人提供足够宽裕的活动空间,但也正是这份逼仄,阴差阳错地让一举一动都受到了制约,贴着柔软的高定衬衫,体温逐渐攀升。
  程朔后仰了仰,有点嫌恶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好辛。”
  衬衫前襟被弄乱,包括本就不再得体的发型,傅晟提了下薄唇,落下的手就势扶在程朔的腰上,“是你身上的药。”
  属于药油的辛辣气味占据了每一寸空气,不仅没有将火扑灭,反倒成了别样的助燃。
  程朔对接吻这项活动来的没有对探索身体那么热衷,只不过是一套约定俗成的流程,必须先这样做,才能有下一步的暗示。
  可是和傅晟仅有的几次接吻,让他有点品出了这件事的另外一面,尤其是看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男人为了迎合他的吻而仰起脖颈,解开的衬衫下露出最脆弱的喉结,眼神里透着隐隐的警告,还要用冷冽去克制与掩饰已经一塌糊涂的情动,都在挑弄着他血液里一丝陌生的躁动。
  很不一样的体验。
  “你不会一早就打了这个主意吧?”
  傅晟喉结滚动:“什么意思?”
  “别装傻。”程朔勾了一下唇角,“这回是你先勾的我了。”
  他扳回一局。
  傅晟没有否认,被弄乱的头发垂在额前,几根挡在了银丝眼镜细窄的框上,“程朔,你现在是清醒的。”像深不可测的警告,也像一句饱含暗示的问询。
  “你不也一样?”
  四目相对,程朔摘下了傅晟的眼镜随手放在手表旁边的位置,没有了隔碍,这双狭长的眼睛愈发肆无忌惮地侵略着他的领地,刻薄又冷傲,绝不是一副他所最心仪的皮囊。
  但在此刻,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这次该换我在上面了。”
  扶在他腰上的掌心逐渐收紧。
  “好。”
  ......
  短暂的目眩后,程朔大口喘气,像一条脱氧了的鱼在岸边费力地摆尾,那种顺着尾椎骨攀升继而炸开的感觉难以用任何一种语言描述,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
  双手被束缚住的感觉令程朔艰难地寻回一丝理智,迎着逆光眯了眯眼,一条与西装相得益彰的深灰色佩斯利花纹领带捆绑住了他的双手,崭新的。
  “你他妈干什......”
  腕部猛地一阵吃痛,领带的另一头捏在傅晟手中,牵动着电流般贯彻全身说不上来的异样。
  “禁止说脏话。”
  傅晟略哑的嗓音伴随呼吸在后背响起。
  程朔意识到了不对。
  可是晚了。
  ......
  早上醒来,睁开眼第一件事,程朔恨不得把昨晚那个色欲熏心的自己给掐死。
  这叫在上面?这算哪门子在上面!
  身边的傅晟因为他的动静同时醒了过来,眉心微蹙,下意识想去取床头的手表看时间,然后想起这里不是在他的卧室,而他的手表也在昨晚沦为了一块废品。
  侧过目光,便对上了身边程朔饱含怨气的脸孔。
  “早。”傅晟从容自若地说道。
  早?
  程朔险些想笑。
  这人居然还有脸和他说早?
  身上疼的厉害,原本还仅限于小腹和肩背,这下几乎牵动了全身,包括手腕。根本分不清是来自打架弄出的伤还是昨晚他和傅晟打的那一场‘架’。
  程朔磨了磨后槽牙,“你还记得昨晚你答应过什么吗?”
  傅晟说:“我只记得你答应会替我劝傅纭星出国。”
  很好。
  他就不应该脑子一抽和一个商人上床,还一抽抽两次。
  “滚下去。”
  如果程朔现在还有力气,他会选择踹傅晟一脚,然而眼下的情况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哪怕真的踹上去,也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还要被冤枉成调情。
  傅晟看向他,侧头躲开了程朔扔过来的枕头,稳稳地接住。
  没扔中,程朔在心里记了一道,略带威胁地说:“醒了就别占我的床,你要闲的没事,把猫给喂了。”
  傅晟将枕头放回了床上,低下头时,嘴角不经意向上提了一下,转瞬即逝。
  色厉内荏。
  昨晚做到一半的时候,小猫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房间里的动静,以为程朔出了危险,一个劲地在屋外叫,用那双还没有长好指甲的爪子挠着门。
  傅晟附在他耳边说:“猫在挠门,怎么办?”
  “你他......”程朔闭了闭眼,咽下脏话,“把嘴闭上。”
  他算是彻底看透了,傅晟这人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黑心头子,什么斯文,什么礼仪,全他妈都是装的。
  傅晟坐在床边,伸手取过浴袍披在了身上,是程朔的尺码,稍微有点短,昨晚结束后他无法忍受洁癖洗了个澡,那时候程朔已经累得倒头睡着。
  上回并不是错觉。
  和程朔睡在一起的两个晚上,多年以来无法根除的失眠竟然得到了药物所不曾带给他的缓借,从学生时代开始到现在,身体已经对药物有了抗力,以至于每晚睡前都必须点上一支沉香,才能勉强换来一段连续的睡眠。
  究竟出于什么原因?
  傅晟神色深沉,看着这间狭小的、本不该容纳他的出现的出租屋卧室。
  在程朔身上,已经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无形中牵制着这场本该更早结束的关系进行到了现在的境地,一切都是围绕着傅纭星开始,此时此刻,仍然如此。
  但已经无法轻易叫停。
  看傅晟一言不发地进了浴室,程朔的烦心稍微平坦了不少。
  不是他把这个看得有多重要,只是从意识到性取向开始,他就没有过当下面的念头。刚好他的审美又一直都是傅纭星那种干净漂亮的小男生,还从没有哪一任想过要反着来。
  这种简单图爽的事情没必要硬上升到尊严的层面,就是别扭。
  说不上来的别扭。
  尤其是他很不想承认,这事的确没有他想的那么难受,和上次酒后的稀里糊涂不一样,完完全全清醒的状态下......那种感觉简直要命。
  不能说不舒服,但是他也不想承认舒服就是了。
  特别是对方还是他怎么也看不上眼的傅晟。
  再不情愿,也得消化这个自己作来的事实,程朔套上件宽松的T恤下了床走到浴室门口,抱胸靠在门槛边看着洗漱的傅晟,简直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不客气。
  “昨晚你的人应该没有把道哥打死吧?”
  面对这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问询,傅晟从镜子前抬头看了程朔一眼,抹去了脸上的水珠,“你以为我是黑社会吗?”
  程朔忍不住笑了下,“就你昨晚那架势,不好说,别人估计都以为你是上门来要债的。”
  傅晟调查过他,这事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所以程朔也不打算再废话,“道哥的事你不用再插手,我会解决。”
  “你打算怎么解决?”傅晟淡声开口,“如果你想用钱,我给你的那张卡里的确够二十万,但是给了以后的事情你有想过吗?”
  想法被看穿得彻彻底底,程朔本来就不怎么爽快的心情更是往下坠了坠,重点是——他知道傅晟没有说错。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
  给了钱,难道就能彻底摆平道哥的骚扰吗?
  “你可以等想好了再来找我。”傅晟说完这句,绕过他走出了浴室。
  “傅纭星的事,我现在不会帮你。”
  程朔叫住了他。
  傅晟定了定,转过身,浴袍不够严实,昨晚程朔留在他肩颈上的痕迹袒露无遗,已经淡了许多。他没有戴眼镜,刚刚清洗过的脸庞透着淡薄的英俊,冷冷审视着程朔,“你不打算履行答应过的事情吗?”
  “你不是也没有履行吗?”程朔讥讽地扯了下唇角,坐回床边,从抽屉里找出一包烟抽了根点上,“看你以后的表现,反正现在没门。”
  以后。
  这句不定性的字眼透着烟般缭绕的暧昧,一呼一吸间,萦满了肺腔。隔着腾升的白雾,程朔与傅晟一坐一站沉静地对视了两秒,似乎都在等待。
  “别在我的面前抽烟。”
  傅晟开了口。
  程朔看新物种似的瞥了男人一眼,故意对着他吐出一大团烟雾,含着挑衅,“你们是有什么基因缺陷吗?一家人都闻不了烟味?”
  不用说名字,他们都知道程朔是在说谁。
  傅晟在冷淡地凝视了片刻后走到无动于衷的程朔面前,抬手取走了他口中的烟,掐灭后丢进了垃圾桶,整套动作几乎没有留给程朔反应的时间。
  “程朔,我不想重复每句话。”
  这是警告。
  程朔怔了一下,抬起眼,傅晟已经只给留下一道宽阔的背影。
  忍不住笑了下。
  好吧,在某些事情上,迥然不同的兄弟俩竟有着高度重合的脾性,还有反应。
  譬如,生气的点都莫名其妙。


第38章
  “朔哥,上回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玻璃杯棱棱角角的内壁折射出琥珀色的光,程朔晃着酒杯回过神,撞进擦着桌子一点点挪到这边企图摸鱼的郝可求知的眼里,忍不住笑了下,放下酒,“我叫来一群大汉把那个挑事的人狠狠揍了一通,让他跪地上给我磕三个头,事情就解决了。”
  “真的假的?”
  郝可脸上写满了不信,“法治社会,还能搞这一套?”
  程朔意味深长,“谁告诉你法治社会就不能以暴制暴了?”
  天气回暖,这段时间酒吧的生意一直很好,几次过了十一点客流比隔壁的夜店有过之而无不及。程朔刚才忙前忙后干了不少活,这会儿的客流量渐渐趋于平稳,终于能坐在吧台边稍微休息一会。
  前些日子让道哥打出来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消下去,当天晚上又干了激烈的一架,到今天弯个腰还能有一阵拉扯感,再听郝可满脸好奇地提起这事,程朔更是觉得浑身都疼得厉害,尤其腹部。
  郝可忍不住把这些天群里讨论的内容都问了出来:“那个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他是来寻仇的吗?”
  “差不多。”程朔含糊道。
  “那他还会再来吗?”
  “要有下次,你直接拿着监控去报警。”
  插科打诨了没多久,看程朔有一搭没一搭回应的兴致不高,甚至有要赶她回去工作的苗头,郝可连忙改口说了正事。
  “对了朔哥,我最近在准备考研,能不能把我的班少调一点,”郝可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再这样忙下去,我真怕哪天猝死在公交车上。”
  郝可是去年大二的时候来Basement应聘的服务生,干酒吧夜场的人一向流动性大,松散且不稳定,也是出于这个考虑,程朔招的大多都是年轻的兼职,一部分能省钱,一部分也不至于有人突然不干了愁人手不够。
  除了调酒师Joey从开业一直全职干到了现在,也就郝可这个兼职工在Basement里干的时间最长,性格最活泼,除了有事没事就跑来摸鱼,别的都挺好。
  程朔摸了摸下巴,在郝可紧张的注视下佯装思索良久,“学业重要,你回去把时间表发我微信,我调整一下。”
  “谢谢朔哥!”郝可立马笑开花。
  等她乐完,程朔不忘敲打一下:“但别想着休息太久,你要是安排不过来,提早说,我好有时间找个人来接替你的活。”
  郝可倒是一点都不慌,朝另一面抬了抬下巴,“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吗?我觉得朔哥你要是开口,他会很乐意打两份工,说不定还不要你工资呢。”
  顺着郝可给的方向,程朔看向了台上正在给话筒调整位置的傅纭星,九点过半,每到周六晚,总有一批固定的客人是冲着傅纭星来,前排的位置已经座无虚席。
  出于一种莫名的感应,傅纭星抬起眼皮扫向这个方向,头顶昏暗的暖光,给两排纤长的睫毛扫下一片灰色阴影,郝可挥手打招呼,旁边的程朔在滞了一秒后举起酒,朝人笑了笑。
  傅纭星触电般冷淡地移开视线。
  程朔有点尴尬,准备抓住罪魁祸首拿身份压着批判一二:“胆子肥了,敢拿你老板开玩笑?”
  郝可已经有先见之明地溜之大吉。
  抓不到人,程朔无奈地回头笑笑作了罢,没想到他这段时间和傅纭星之间奇怪的气氛已经连员工都察觉到了一二。
  这群小年轻,不知道背后还要怎么乱传谣言。
  大概是真的累到,也大约是不想被傅纭星的歌声影响,程朔喝完杯里剩下的酒后就去阁楼窝在了懒人沙发里,本来想打一会儿消消乐,新关卡重来好几遍也没能通关,不由烦躁,靠着沙发不知不觉阖眼睡了过去,连梦也没有做一个。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感觉好像有道影子晃来晃去挡住了灯,程朔唰的睁开眼,与傅纭星近在咫尺地对视两秒,猛地仰起脖子,脸颊擦过了傅纭星贴在旁侧的手背。
  程朔下意识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手机。”
  傅纭星淡淡开口。
  程朔侧头一瞥,才发现傅纭星原来是把他脸边差点摔下去的手机给捡了起来,上面还亮着消消乐的页面,连忙把手松开。
  误会了人,尴尬大发。
  “咳......你怎么上来了?”程朔撑着沙发支起身,抽空摆弄了一下被压得稻草似的头发。
  “要下班了,郝可让我上来看看你,她怕你把自己锁在里面。”
  公事公办的口气,放好手机后傅纭星便背对着他,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天气回暖了,傅纭星这段时间也脱下了厚衣服,薄薄的短袖面料勾勒出少年挺阔的背,手臂在顶灯下近乎白得透明,青筋可显,这样一双精雕细琢的手在弹吉他的时候尤为性感。
  头还有些昏,程朔看着他的后背回答:“我今晚就在这睡,你们先走吧。”
  傅纭星顿了一下,声调不变:“昨晚没有睡好?”
  程朔倒在绵软的沙发里‘嗯’了一声。
  这还是自上次在医院门口拉完钩后,他们第一次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里对话。
  莫名有点紧绷,说不上来的一点异样。
  可能是上回在他面前哭了鼻子,觉得丢脸,傅纭星这段时间一直在躲他,倒也算不上完全的躲,依然会在工作时间正常见面,可是傅纭星和所有人交流、对视,独独忽略他一个。
  搞得现在乍一打照面,程朔也蓦地有点语塞。
  还是傅纭星先开了口,转身半低眸,冷淡的视线自上而下落在程朔身上,“我听说有人在店门口泼了油漆,是怎么回事?”
  “是有这件事。”酒吧上下都知道前几天有人来店外闹事,再经由郝可那张大嘴巴一说,傅纭星知道也不奇怪。程朔嘴唇动了动,补完了后半句话:“已经解决了。”
  好像这就是全部经过。
  短短五个字。
  傅纭星淡色的瞳孔闪过一丝可笑的挣扎,身侧紧握着拳骤然一松,像是有股郁结的气也跟着沉沉散开,唇里吐出来的字眼令逼仄的阁楼里的空气更冷上三分。
  “那就行。”
  一次教训,已经足够。
  傅纭星转身离开。
  “上次你见过的那个男人,在医院里,”在傅纭星走出这间房间前,程朔的话重重拦住了他脚下的台阶,“是他在店门口泼的油漆。”
  大概还是有点于心不忍。
  刚才睡醒乍看见傅纭星的脸显现在眼前,程朔没有想到,脑海浮现的第一幕会是和傅纭星一起躺在阁楼的沙发里看星星的夜晚,算起来,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后来的现在居然会因为这段见色起意的搭讪,延申出这么许多无从招架的一桩桩意外。
  而这段开始也注定了他无法拒绝傅纭星这张脸上露出任何负面的情绪,他不想傅纭星生气,像上次一样红眼框,就像是一种本能反应。
  “其实上回不是我想瞒着你,我只是没想好要怎么和你说,”程朔看向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窗,今夜星空稀疏寥寥,显得很寂寞,“他是我很久以前认的一个大哥,后来因为失手把人打死,在牢里关了五年,本来是六年,提前放出来了,我没想到会在医院里和他重新碰上。”
  这番话犹如平地一声雷,偏偏却是用极其平淡冷静的口气叙说出来,就像是在讲一个与现实无关的故事,傅纭星拧着眉,隐约地摸到了事实禁忌的一角,话语比思考更快:“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程朔开口:“因为当年打死人那件事,我也有参与。”
  一片寂静。
  说出实话没有程朔想的那么艰难,反倒有一种长舒口气的轻松,可能因为在傅纭星面前,他一直试图扮演个面面俱到、成熟体贴的理想形象,一些对傅晟极其容易说出口的话,在傅纭星面前就变得尤其艰难。
  那点细微的愧疚和傅晟相处时倒安安分分,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感觉,但当看见傅纭星这个人真真切切地站在跟前,就会偷摸着游上来。
  在有些不必要用谎言掩盖的事情上,他选择说真话。
  “这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的原因。”
  傅纭星深深注视着程朔,那张成熟的脸上褪去笑意,徒留最直白的锋利,好像让他第一次正视且思考这个相处了半年的男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与他背后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动了动唇,声音略微低哑。
  “那你......”
  “我应该没告诉过你,为什么我会做这份工作吧?”程朔浅笑着打断了他,“当时那两年,蒋飞经常过来探望我,因为来的频繁,认识了同样常去监狱里探望弟弟的杜文谦,他俩混成了个酒肉朋友,关系不错,于是出来后我才能被介绍有了这份工作。一开始我在杜文谦的另一家夜场里做服务生,后来他萌生了开新店的想法,所以我现在才能坐在这里。”
  傅纭星似乎是被这番话刺了一下,无数情绪在眼底翻涌,最终惊心地掠下,一言不发。
  程朔继续说:“如果我一开始就告诉你这些,你肯定会戴上有色眼镜看我,这不是你的错,换我我也会对这种人抱有偏见,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一直不敢告诉你。”
  “谁告诉你我会有偏见?”
  良久的沉默,傅纭星冷声打断了程朔,撕开一道水淋淋的口子。
  “是你替我做的决定吗?”
  程朔陷在傅纭星执拗而深谙的眼眸里,微微一怔,突然升起个念头,可能这个时候他真说当初其实是他不小心打死了人,傅纭星也不会怪他。
  这个惊人的想法一出现,令他自己都有一阵没有缓过神。
  “所以你说要去处理的事情,就是这个,”傅纭星接着说,“不是为了别人?”
  理由都替他想好了,程朔怎可能不接下来,他又不自觉地换上了面对旧情人吃醋时那一点无奈一点宠溺的样子,像被冤枉了一样,“怎么可能有别人,我上次都和你说了,那是猫在抓门的声音,要不然就是电视剧里的声音,本来我房间隔音差,你住了那么长时间,还不清楚吗?”
  提起‘抓门’两个字,程朔就忍不住想起傅晟那晚上伏在他耳边说的话,历历在目,恨不得记忆能有删除功能。
  为了掩盖这一瞬间异样,他反问着将话头推向了对方,掺着暧昧。
  傅纭星眼神微微闪了闪,隐隐觉得这期间有什么被他忽略掉的事实,可是程朔坦然又自在,无论问什么,也绝不可能从这张嘴里听见实话,让他无法抓住真相狡猾的尾巴。
  难道,真的只是错觉?
  “朔哥,我们先走了,”郝可楼下的喊声传上来,一下子打破了阁楼里凝滞的空气,“就先不关灯了。”
  程朔走过去打开门,朝下面回道:“好,路上注意安全。”
  楼下的动静渐渐消失,人都走了,程朔转过身,发现傅纭星依然站在原地维持着原来姿势,不由得有了点笑意,“你也要走了吗?”
  傅纭星嗯了一声,扫向被程朔压得皱巴巴的懒人沙发,“你确定今晚睡在这里?”
  “我经常睡这里。”程朔靠着门框,掩嘴打了个哈欠,前两天他看网友推荐入手了一个自动喂食机,大大解放了双手,不回家也不用担心喂猫的事,能在这儿睡个好觉。
  但是答完这句,见傅纭星的表情似乎不太对,程朔察觉到了他的一丝小情绪,试探性道:“不过......我今晚还是回家睡。”
  还是不对。
  “很晚了,我骑车送你回去?”
  傅纭星松开眉头,淡淡道:“随便。”
  这下对了。
  等了那么久,就是想让他开这个口。
  程朔心中不由得好笑,关上阁楼的灯跟在傅纭星身后下了楼,只是下一秒,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顿时又有点笑不出来。
  现在这个点,傅晟岂不是也在家?


第39章
  话都已经放了出来,突然反悔只显得奇怪,程朔磨磨蹭蹭锁完了门,看着傅纭星回过头来望向他的眼神,平静下藏着隐晦的探究,顿时有点烦躁地摸了摸后颈,到底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送人回家而已,又不是要上楼坐坐,怎么想也不可能碰见傅晟。
  定了定心,程朔跨上车轻车熟路地将傅纭星送到了家楼下,还是原来那个花坛边,斜着摩托放下身后的人。
  黑压压的夜空几乎看不见一颗星星,整栋黢黑的房子只有二楼一个房间还亮着盏橘黄色的灯,藏匿在若隐若现的纱窗后,很扎眼。
  每次来了这里,程朔都有种和周遭昂贵建筑物格格不入的错位感。
  见程朔的视线在窗户的位置停留了良久,傅纭星下车后开口道:“那是我哥的书房。”
  程朔收回视线,短促地笑了下,“你哥工作还挺拼命。”
  这话接的很自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傅纭星眉心却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没有缘由地蔓延上一丝异样,靠坐在机车上的男人不等他的回答,已经重新拧动车把,心不在焉的样子,“那我回去了。”
  话音刚落,手臂突然从前方被拽住。
  “程朔。”
  傅纭星沉声叫住他,可是当程朔偏头看过来时,双唇之间的缝隙似乎被胶水牢牢粘住,无法开启。
  “怎么了?”程朔倒是想和他多聊几句,只不过楼顶有个不定时炸弹摆在那儿,每多停留一秒,始终提着心。
  “没事,”傅纭星松开手,声线冷淡,“注意安全。”
  ‘没事’相当于‘有事’,程朔觉得傅纭星应该有什么话想要和他说,可是现在这个时间地点挑选得都不大好,打算追问,又转念一想,如果是什么重要的事,改天傅纭星也会告诉他,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好,”程朔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晚安。”
  晚安。
  傅纭星无声默念。
  也许今晚种种,他想要的只是这一句晚安。
  嘴唇上的诅咒被两个字轻而易举转移到了双腿,伫立在原地久久不动,异样的沉默引来了原本打算离开的程朔的注意,傅纭星开口:“下周......”
  门廊前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将傅纭星背后的阴影扫荡无余,给挺拔的影子包括发丝也镀上一层淡淡的金。程朔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比傅纭星还要迅速地扭头看向灯源的方向。
  两道意义相差甚远的注视下,一个穿着居家服的中年妇人慢慢走了出来。
  “小少爷?”看见傅纭星,刘姨满脸惊讶,“我刚从厨房里看见屋外站着两个人,以为是有客人,真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吗?”
  傅纭星言辞简短:“没事,我一会儿进来。”
  刘姨应了声‘欸’,匆匆把空间重新留给他们二人。
  四目再次相对,一阵沉默蔓延,见程朔似乎没有要问什么的打算,傅纭星抿了抿淡薄的唇,冷声道:“那我进去了。”
  程朔被刚才那一下给吓了跳,还在缓神,慢了半拍说:“好。”
  全然也忘记了要问傅纭星刚才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
  目送傅纭星的背影渐渐走远,到再也看不见,程朔鬼使神差地仰头又看了眼那间唯一亮着灯的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关了灯,融入淡漠的黑夜。
  窗户后隐隐勾勒出一道静伫高挺的影子,再眨眼,又像是错觉,唯有纱窗边角轻微地上下翻飞。
  程朔眼皮跳了两下,不再犹豫,调转车头离开了这里。
  “世事难料。”
  打了一上午羽毛球,出了满身的汗,中场休息时听见杜文谦看着手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无头无尾的感慨,程朔灌了口刚从自动售货机买回来的矿泉水,问:“什么难料?”
  “一个朋友,家里出事了,这回应该没有翻身的法子,难,”杜文谦视线没有离开手机,“跨年的时候还和他一起去瑞士滑雪,半年不到。”
  “你也说了,世事难料。”
  程朔把买来的另一瓶运动饮料递给杜文谦,听他接过后道了句谢。
  可能是工作日下午的缘故,健身房里看不见什么人,要不是今天杜文谦心血来潮喊他来蒋飞的店里打羽毛球,用完剩下的券,估计他也不会出这个门。
  刚好伤好得差不多了,适当活动下筋骨,没坏处。
  程朔随意踢开地上的拍子,一屁股坐在杜文谦旁边,凳子不宽,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稍微挤了点。
  杜文谦那个二代圈子他不怎么熟悉,少有了解的兴趣,有时喝酒碰见过几次,打个招呼就是全部,聊不到一块去。杜文谦一向知道这点,只有在碰上少数极其奇葩的新闻时才会和他分享上一二。
  这回大约真是动荡不小,回完群里的消息,没有他的追问杜文谦也继续说了下去:“你认识的,上次我们自驾游去的那个私人度假山庄,就是他家开的。”
  喝水的动作一顿,自驾游三个字一下把程朔拉回了那段记忆,包括记忆里的傅纭星,不由自主摩挲了一会儿水瓶外壳,放下后,才接着问:
  “他都能花那么多钱建个山庄,怎么还会出事?”
  “早就不行了,一直硬撑着,我们都以为能挺过来,毕竟他家里几十年的资本累计,不是说倒就会倒,没想到突然宣布了破产,应该是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杜文谦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想要打个翻身仗,结果运数就到这里。”
  虽冠上朋友的名号,但听杜文谦提起来的语气却丝毫没有悲伤,更像是无关的看客,评价起来津津有味。程朔拿手肘碰了下他的肩膀,半开玩笑:“怎么,你们有仇?”
  “和他没有,和他的表妹倒有一点,”杜文谦坦言,“我先认识的他妹妹,那个女生在留学圈里口碑不怎么好,专门喜欢抢闺蜜的男朋友,后来被几个女生联合着教训了一顿,在国外混不下去,又刚好碰上家里资金周转不过来,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
  他们这群拿着家里资本挥霍、顶着二代头衔的人,说到底混的就是一个圈。
  圈子里一旦有人出事,发生了点什么狗血档新闻,一下午时间就能在数个小群里传遍。没有什么能算新鲜事。
  杜文谦三言两语把足够扩展八千字小作文的事简化,程朔想了会里面的弯弯绕绕:“那你们能有什么仇?她又不可能抢你的女伴。”
  杜文谦不置可否,挑眉,“有次聚会上和她发生了点口角,不欢而散,总之,我们都觉得对方很装。”
  程朔没忍住笑,咳嗽了声,被水呛到,“那她是看透你的本质了。”
  “也是,”杜文谦被调侃,并不生气,“家里的私藏都拿出去拍卖了,这回是真打算圈个最后一笔就跑路。”
  程朔问:“什么私藏,古董吗?”
  “都有,就长辈的那点爱好。”
  程朔咂了咂嘴,“大户人家。”想起了上回在傅晟家里,那间快比他整个出租屋都要大的书房里也陈列着一些不知是什么古董的摆件,挂在墙上的书画看起来就高深莫测,可能有钱人就好这一口。程朔看不懂,只记得那里头的沙发还挺软,很适合躺在上面接吻。
  傅晟的嘴唇也挺软的,尤其是不说话的时候。
  “谁说不是,”杜文谦说,“你想去吗?”
  程朔一挑眉,“我就算了吧,又不买。”
  杜文谦扫着群消息,“他们准备结队去看热闹,叫上我一起。”
  “什么热闹?”蒋飞花蝴蝶一样飞进了羽毛球馆,坐下一把勾住程朔的肩膀,刚下了私教课,浑身都是酸溜溜的汗气,程朔有点嫌弃地往旁边靠了靠。
  杜文谦把手机转了个面对向他,“拍卖会,来吗?”
  蒋飞没有给财神爷坏脸色,凑近眯了眯眼,“什么拍卖会?我可没钱。”
  “怎么你们都想着要掏钱,”杜文谦颇无奈地笑起来,“没有强制消费,带你去看一场好戏,免费的那种。”
  “你不懂,这叫穷人思维,”免费二字令穷人蒋飞有点心动,“什么时候?”
  “这周五。”
  “周五不行,周五晚上我还有约会,你跟朔儿去吧。”
  蒋飞可惜地叹了声,脸上的小表情却一点都和可惜沾不上边,杜文谦说:“收收,知道你有约会了。”
  “羡慕啊?杜大公子想要什么美女找不到,怎么还嫉妒上我了?”蒋飞阴阳怪气的功力一般,但配上挤眉弄眼的表情很是招人恨。
  “我有什么好嫉妒,”杜文谦微笑,“我可对比我大八岁能叫阿姨的女性没有兴趣。”
  蒋飞说:“这就是你专找网红脸的理由?”
  程朔没有插进他们间的拌嘴,不过目光在杜文谦转过来的手机屏幕上凝顿了片刻,一个十几人的小群,聊天框不断滚动,有人发了一个女生的社交账号截图,底下的留言十分精彩。
  程朔的注意不在留言上,也不在那女生的长相,而是照片上她所穿的一件粉色短款礼裙,熟悉的很,可是一时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杜文谦瞥了眼屏幕,“他们发什么了?看那么入神。”
  蒋飞搭着程朔,“好像有个美女闪过去,你什么时候换口味了?跳度有点大啊。”
  程朔甩开了肩上的胳膊,横了他眼,“你脑子里就剩下美女。”
  “是林相诚的表妹,我刚才和你提过,”杜文谦往上划了划,看见照片,“的确是个小美女,可惜了,黑心美女不能碰。”
  即将记起来什么的感觉又加深一点,程朔反复拧着瓶盖玩,问了句:“你说他家是怎么破产的,惹了人?”
  无头无尾的问题似乎踩中了某个伪装极佳的陷阱,杜文谦神色微妙,上身斜来一点,压低了声音:“不太清楚,周五正好可以去打听一下,不过都好像默认是傅家那位做的,没有见过本尊,但听说很有手段。”
  草。
  程朔拧瓶盖的手直接定住。
  傅家。
  就像是两根熔断了的电线突然接通,程朔猛地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照片上的少女,准确来说,是她身上的那条裙子。
  ——他和傅晟稀里糊涂滚在一起的那个晚上。
  那晚他喝的天昏地暗,跑去厕所吐的时候,正好有一男一女在门口商量着什么媒体什么监控,当时他好像还在纳闷那俩人是不是在抓小偷,走出去的时候,刚好瞥见了女生的背影。
  傅晟说过,他那晚是误食了别人下的药,才会失态以至越线。
  又是刚好得罪了傅家。
  一个江庆,难道还有第二个有权有势还姓傅的,又恰好出现在那个晚宴上?
  脑子里的线索全连起来,程朔恨不得当场跳起来,敢情就是这一家子搞的事!
  蒋飞还在问:“谁啊?”
  “你不认识,”杜文谦说,“他父亲你可能听说过,以前经常上财经杂志,叫傅承海,不过已经退位了,长子接手公司,听说还有一个小儿子不知道叫什么,被保护的很好。”
  “周五吗?”程朔插了一句。
  “对,”杜文谦扭头,“改主意了?”
  “就是有点好奇,”程朔浅笑了下,不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我也挺想去看会儿戏的。”
  戏不知道能不能看着,但拍卖会的排场着实给的很足。
  周五晚上,程朔跟着杜文谦的车在会场外下了车,进去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工作人员点头哈腰地引他们进上三楼的电梯,介绍着等会的流程。
  那人走后,程朔笑着调侃:“够排面啊,杜公子。”
  杜文谦不置可否,“形式主义。”
  推开房间,一瞬间身上扎满了目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倒不是程朔想象中浑身上下堆满名牌乌烟瘴气的样子,都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打扮随性得体,那股松弛的劲头一看便知道绝不是出生平凡的普通人,毫无程朔身上那种市井气。
  “老杜,你朋友?”
  杜文谦顺势介绍:“程朔,你见过的。”
  说话那人是以前喝酒时有过几面之缘的男生,染着头红发,倒也挺给程朔面子,跟他打了个招呼,接着就继续和身边穿着清凉的女伴聊天。
  别的基本看了眼就收回视线,对陌生面孔没有多少兴趣,只有少数两个女人的注意在程朔身上流连了片刻。
  坐下后,正对着的是一面硕大的液晶电视屏,拍卖还没有正式开始,正在轮番播放今天即将拍卖的商品与介绍图,只不过这一圈富家子弟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林相诚那小子今天来吗?”
  “我刚才看见他停的车了,自己家存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拿出来拍卖,主人能不来看看吗?”
  “他那个表妹来吗?”红发男搂着女伴,笑容暧昧,“好不容易有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一阵心知肚明的哄笑声。
  “欸,不过你们说,这事真是傅......”
  其中一人话说到一半,原本悠哉带笑的红发男立即施以一道压迫性的眼神,没有一点留情,“乱说什么?管好你的嘴,不会说话就滚出去。”
  那男人脸上一闪而过忿忿的神情,最终却什么也不敢再说下去,闭上了嘴。
  只是一个不大的插曲。
  程朔顺手拿了本拍卖手册翻开看了看,页数不多,但密密麻麻的介绍的确个顶个的令人咂舌,翻到其中一页,是幅水墨风绘制的猫咪嬉戏图,下意识停住了继续翻页的手。
  杜文谦侧身瞥见,稍稍眼前一亮,评价:“和你家那只猫挺像的。”
  程朔也是这么想,掏出手机随即拍了张照片发给蒋飞,很快收到了回复:这不是妙妙吗?
  程朔回道:像吗?今天的拍卖品。
  蒋飞:你们在了?这画什么价格,便宜的话我给苗苗买一幅当她毕业礼物,她肯定喜欢。
  程朔不一会儿问来了起拍价:十万起拍,要我帮你举个牌吗?这还是整场最便宜的那一档。
  沉默良久,蒋飞沧桑地回道:你们好好玩吧,这不是我一个穷人该参与的。
  程朔抱着手机忍不住乐,回了句:好好约会。接着收到了蒋飞发的一个‘收到’的黄豆表情。
  手册上标注的画家程朔没有听说过,但这副水墨画上的猫咪的确生动可爱,至少在程朔这个俗人眼里,这种类型的古画十分少见,他给蒋苗苗发了一份照片,接着又给那养猫的网友发了过去。
  程朔:可爱吗?和妙妙长得一模一样。
  蒋苗苗被萌得乱叫,立即回了几张夸张的表情包表达心情,程朔正在回复,顶部弹出SHENG的消息:是一样。
  程朔刚点进去,又是新的一条:你在拍卖会上?
  程朔心想她眼睛挺尖:对,跟着朋友来见世面,这幅画是卖品,你猜猜多少钱?
  SHENG:十万。
  本来还想逗对方一下的程朔没法继续施展下去,悻悻不已:你怎么猜的那么准?
  SHENG没有正面回答,问:有意思吗?
  程朔想了想:还挺新鲜,可能因为我第一次来。
  “开始了。”杜文谦的声音将程朔拉了回来。
  拍卖会正式开始,前面一两件拍品相比后面较为普通,没有引起太多的争锋就被顺利拍走。程朔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看着屏幕,等看完了流程一模一样的三场,已经有点无聊地拖着下巴,有点想收回开始回复SHENG的话。
  新鲜归新鲜,但他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他又不买。再新鲜的事情都和他这个观众没有关系。
  第四件拍品以二十五万的价格被买走,又是五分钟休息时间,门在这时被突然敲响,穿着西装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推进来,看上去是这场拍卖会的负责人之一,笑脸相迎略带歉意:“不好意思周先生,稍微打扰一下您,隔壁54号先生的包厢电视出了一点故障,我们正在紧急维修中,因为没有多余的房间,不知道是否方便让他暂时来这里坐一会?”
  红发男生,也就是周驰首先皱起眉,“没看见我们几个还在这里吗?”
  “是,但是这位先生他......”
  “不方便吗?”
  当听到这句冷沉的声线从负责人身后传进来,一直没去注意发生什么的程朔猛地抬头转去了视线,太阳穴不设防地突跳了两下。
  一下子,容纳七八个人的房间安静下来。
  身着深灰色西装的男人步态平稳走进房间,正式的打扮与房间里的男女似乎不像处于同一个空间,黑色风衣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小幅度地翻飞,体态斯文修长,戴着银丝眼镜的年轻面孔反衬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场,一时间,竟然无人敢出声质问是什么情况。
  刚才还嚣张着放狠话的周驰第一个回过神,连忙松开女伴起身相迎,“傅、傅哥,不是,傅总,您怎么过来了?”
  心底已经开始暗暗叫苦。
  他刚才说的话傅晟听见了吗?
  可千万别告状到他老爷子那里去。
  傅晟淡淡扫过房间里的年轻男女,几乎都在他看过来时心惊胆战地移开了视线,实际上他们大多只在传闻里听闻过这位傅总的事迹,头一次见到真人,第一反应竟出奇的一致——不敢对视。
  傅晟说道:“我包厢里的电视出了一些故障,所以让负责人过来问一下这里有没有空位,方便我等待维修。”
  “方便,当然方便。”周驰一扫方才的嚣张,谄媚得就差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对方。
  程朔还处在一个发懵的状况,就见傅晟的视线略过众人,最后停在他右手边的空位,径直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短短几秒,简直没有比这更加漫长的过程。
  原本程朔这个角落没有任何人注意,一瞬间,收到了各异的多方打量,五分钟的休息时间结束,屏幕里镜头继续对准了拍卖台,拍卖师的声音有效地缓借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几个人佯装看着屏幕,实际都在偷偷打量程朔的方向。
  就连杜文谦也在意外之于给了程朔一个富含深意的眼神,似乎在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程朔哪里知道。
  他只想把身边这个骚动之源重新塞回隔壁,好端端的,怎么每次遇见傅晟都能碰上这种措手不及的情况?
  “你怎么在这?”程朔偏了偏身,压低声音挤出几个字。
  傅晟翻开掌心里的拍卖册,头也不抬,语气淡淡:“电视出了故障,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去他妈的出故障!


第40章
  原本气氛轻松的包厢因为傅晟的出现突然间陷入了一股微妙的安静,暗流隐隐涌动,这感觉就好比小辈们混乱的私下聚会正玩到兴头,猝不及防闯进了一个长辈,再扫兴,也得咽下这口气,乖乖赔上笑脸。
  哪怕他们其中不少都和傅晟是同辈,但谁真敢这么不自量力地凑上去?
  林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藏着满肚子想和同伴分享的八卦的几人,这下也不得不拉紧嘴上的拉链,虽还是言笑晏晏地交谈着拍卖场上的情况,但都大大收敛。
  这其中尤属周驰最为心惊胆战,别的那些二代怂归怂,总归是和傅家没有什么往来,但他家不一样,勉勉强强能和傅家攀上一点远房表亲的关系,小的时候不懂事,还敢凑上去叫傅晟一句哥。但如今除了逢年过节,压根见都见不到这位传闻里杀伐果断的傅总,再给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当着本人的面乱攀亲戚。
  过去宴会上他都是乖乖做出一副单纯礼貌的后辈模样,这下好了,为了看个热闹,这么多年的人设全白搭。
  他旁边其实也有一个空位,更靠近中心,可傅晟进来后视线停也没停就直接掠了过去,倒像是目标明确,落座在了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
  更是让周驰的心凉了半截。
  旁边的女伴还不懂眼力见地把草莓喂到了他嘴边,周驰心烦地拍开,让人赶紧坐远点,女伴委屈地撇了撇嘴,但也不得不起身照做,掏出化妆镜假意补妆,实则视线忍不住悄悄落在傅晟的方向。
  事实上,场上大部分人的心思都已经不在这场拍卖会原本的主题上。
  一下子被当作焦点的感觉让程朔有点心烦,甚至对这趟一上头决定的行程感到了后悔,翘着腿胡乱翻着膝头上的手册,突然耳边传来一声略低沉的话音,扭过头,傅晟的侧脸笼罩在包厢柔和的灯光下,视线隔着镜片,专注地阅览着掌心的拍卖手册,淡然自若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程朔的幻听。
  “别抖腿。”
  程朔顿了一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继而视若无睹,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你隔壁的的电视什么时候能修好?”
  “我离开时他们告诉我要半个小时,具体你可以去问维修人员。”
  听到还要半小时,程朔是真心实意地维持不住笑容,放下了翘着的腿。
  虽然比不上蒋飞那样的没心没肺,但他的脸皮一向不算薄,更别提畏惧这七八个人的目光。
  只是今晚这些关注全都来自身边这个意料之外出现的男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就像是被当成了一盘菜,只因为刚好摆在傅晟面前,于是引来了旁人种种不怀好意的打量。
  这种被莫名其妙地揣测加针对的感觉,才是程朔烦躁的根源。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程朔压低着声,“中间也有个位置,你绕一大圈,不觉得麻烦吗?”
  傅晟说:“你不想我坐在这里?”
  程朔扯了下嘴角,觉得是个很白痴的问题,“你觉得呢?”
  “那看来是我会错了意。”傅晟微垂的眼皮细微地撩了一下,嗓音不大,但却仿佛有股凉飕飕的风扑在周遭,程朔摸了摸后颈,驱散那阵森冷的寒意。
  什么意思?
  程朔有点莫名其妙。
  和傅晟的那些事本来就不好摆到台面上说,这个他都明白的道理,傅晟怎么会不懂?
  偷偷摸摸地进行下去本没有什么,甚至偶尔还挺刺激,但现在当着那么多人面,这人居然一点没和他要避嫌的意思。程朔琢磨不明白傅晟到底想要干什么。
  眼下实在不是一个合适追问的环境,程朔看着电视上的画面岔开了话题:“我不是看你和那个红毛认识,你干嘛不坐他旁边?刚才你朝这走过来的时候,没看见他脸都绿了。”红配绿,那场面相当喜感。
  傅晟头也不抬道:“不熟。”
  “咱俩难道很熟吗?”
  傅晟短暂地与程朔视线焦汇,唇角微提,含着似乎某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够领会的深意,“我和他一般一年只见一面,按照次数算,确实跟你更熟一点。”
  程朔险些被逗笑。
  这种事情上要跟他讲严谨了?
  他往后一靠,“你也是来看戏的?”这句程朔没有刻意压着声音,颇有种破罐破摔的感觉,反正和周围这群人也不熟,过了今天这辈子估计也见不着面,爱怎么揣测怎么揣测吧。
  这是傅晟那个圈子的事,跟他没有关系。
  “什么戏?”傅晟反问,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上次那回.....算了。”程朔啧了声,不想在这里提起这件事,怎么说也挺耻辱的。但傅晟似乎领会到了他沉默里的含义,余光在程朔撇过去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开口道:“只是刚巧应了朋友的邀约。”
  “你这人还有朋友?”程朔笑了两声。
  傅晟并不将他的冷嘲放在心上,“合作伙伴。”
  周驰屁股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怎么也坐不住,不由自主地扫了眼另一头的角落。
  不看还好,这一看不偏不倚地瞅见程朔正和傅晟靠得很近在聊天,看上去气氛还挺和谐,险些没压住喉咙里一声国粹。
  果然是不知者无畏。
  程朔今天的风格很随性,黑色T恤,背后印有那种很常见的英文印花,下面搭一条洗旧的牛仔裤,两边磨损得厉害的球鞋一看就知道穿了很久,估计浑身上下的行头加在一起都要不了五百,乍然一看就知道不属于他们这个圈层。
  帅是帅,但不应该啊。
  再帅也是一个大老爷们。
  周驰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他身边的位置到底哪里比不上程朔那个角落,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傅晟微侧的后脑。
  印象里,好像从没见过有哪个人能让傅晟倾侧过身靠这样近的说话,每次出席非商务性质的晚宴,傅晟都是话最少,走得最早的那个,哪怕被不知多少个世家小姐拦着搭讪,傅晟也总是礼貌地回以微笑,道句‘失陪’后毫不犹豫地离开。
  看起来谦卑得体,实际上比谁都不好接近。
  看着那两人,周驰莫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想了又想,说不清楚是被什么念头催使着举起手机,飞快地拍了张照。
  程朔自个也想不通。
  本来就是想来凑个热闹,谁知道热闹还没看到,传闻里的本尊先从天而降,这下无聊是彻底不无聊了,但还不如刚才。
  怎么那电视还没有修好?
  大概是见他们说完了话,一直保持安静的杜文谦探过头,微微一笑道:“傅总,这场有什么看中的拍品吗?”
  傅晟慢条斯理地翻阅着手册,停留在每一页上的时间都很平均,单听声音无法辨别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客套:“十三号不错。”
  “不愧是傅总,眼光很独到,这块玉雕工精细,很有收藏价值,要不是预算不够,我也想来举个牌子,家父一向很喜欢收集这类玉器。”
  傅晟看了他一眼,“你父亲是红利集团那位杜总吗?”
  “是,我叫杜文谦,久仰傅总大名,”杜文谦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很快分开,“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您。”
  两人顺势交谈起来,聊的内容集中在工作和股市上,算是让话题暂时分散。程朔可算是松了口气,往后靠了靠以方便两人隔着他交流,低头还没把玩一会儿手机,突然听见傅晟磁性的声音钻进了一侧耳内:“你呢?”
  程朔抬起头,“什么?”
  杜文谦正要开口重复一遍,傅晟在他前面问道:“有没有什么看中的?”
  这问题问的有点怪,但程朔也不想不回答显得太特殊,漫不经心在手册上随便点了一下,“这个吧。”
  杜文谦的神色顿时有一丝微妙,似笑非笑。
  傅晟瞥了眼,只回了一句:“还不错。”
  本来就是随便一点,程朔自己也没看具体指了个什么东西,见两人的反应有点奇怪,于是低头扫了眼翻到的页数。
  一枚古董戒指。
  起拍价:五十万。
  “......”不是,误会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靠杜文谦最后化解了尴尬,浅笑着看向程朔,问道:“刚才我就想问,你和傅总以前认识吗?”
  为了防止傅晟说出什么不好收场的话,程朔想也没想答道:“就见过几次面,不怎么熟。”
  收到了杜文谦眼里明晃晃的‘不信’,程朔回了个‘下次给你解释’。
  本来他也没说错。
  “是不熟。”
  傅晟的声音慢半拍后传来,淡淡横在二人中间,没有带什么情绪,莫名地让人不怎么好接。
  那幅猫咪嬉戏图最后被杜文谦拍了下来,本来就是极为小众的拍品,没有什么人竞争,但即便再轻而易举也是实打实的十万多块。看程朔想发消息,杜文谦拦了下来,不甚在意道:“暂时别告诉蒋飞,等苗苗考完试了我再送给她当毕业礼物。”
  程朔竖起个大拇指,“他到时候能给你跪下来喊爹。”
  “那倒不必,”杜文谦笑起来,“别再拉我办那么多卡就行了。”
  一路来到了第十七号,也就是程朔刚才随手一指的惊天动地的‘五十万’。在听到拍卖师介绍时,正打盹的程朔一下子清醒过来,让他庆幸的是,傅晟最后没干出什么让他觉得更惊悚降智的事情,那枚古董戒指最后以将近八十万的价格被六十号买家拍走,算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八十万,一枚戒指,真是有钱闲得慌。
  拍卖会到了尾声,隔壁修电视的还没有任何音讯,除了程朔,也没人敢上来质疑,周驰小心翼翼地挪到傅晟跟前,挂着笑脸说:“傅哥,我们几个打算去御禾阁吃晚饭,您要一块来吗?”
  可千万别答应!
  幸运的是,傅晟没有继续掺合他们接下来活动的打算,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程朔注意到,换了块新表,“我还有工作要处理,就不去了,记得晚上早点回家。”
  重重松了口气,周驰忙使了个眼神给杜文谦,杜文谦收到后转给了程朔,但程朔既不想跟着这帮二世祖去吃饭,也不想跟傅晟走,于是站起一双麻了的腿,“我去上个厕所。”
  尿遁,百用不烂的借口。
  离开了包厢,走在路上空气都清新不少,程朔有预感,要是他等会跟着杜文谦和他的朋友去吃饭,绝对要在席上被这七八个人轮番拷打,他可一点不想当满足这帮人好奇心的工具人。
  卫生间里一个人也没有,程朔进去后随手拉开了隔间的门,然而在意识到身后跟上来的沉稳的脚步时,已经晚了,隔间即将合上的门被一只大手扶住,而后‘咔哒’一声锁上。
  程朔仰头看着身前的男人,忍不住扯起唇一笑。
  “这就是你说的工作?”


第41章
  隔间对于单人来说绝对算得上宽敞,可此刻再挤进来一个傅晟,那就成了另外一番感受。
  胸膛贴上胸膛,昂贵的衬衫布料与粗糙廉价的T恤不经意地擦过,空气的流动随着落锁声变得缓慢。
  男人一丝不苟的正装扮相与这个场景十分不搭,冷静的面容差点让程朔以为刚才是他非拽着傅晟进来,而不是对方主动关上了门。
  除了两道偏低的呼吸交错,一切很安静。
  程朔往上对上了傅晟的双眼,谈不上意外与否,上翘的唇角带着抹坏笑,“什么工作需要在厕所里进行?”
  傅晟说道:“我以为你要走。”
  发音时,胸膛的震颤令程朔有一秒升起被对方完全揉裹进了怀里的错觉。
  言下之意,是怕他离开吗?
  程朔沉肩抵在隔板上,鞋尖轻轻踢了踢对方锃亮的皮鞋,“原来我走了你那么着急,傅总。”
  傅晟听过许多人叫他傅总,在彻底接手公司前,则是一声恭敬的‘小傅总’。
  如今,有的人谄媚,有的人畏惧,有的人心怀不轨,但从来没有哪个人能像程朔这样,把这句平淡无奇的称呼念的这么的......毫无正形。
  口口声声傅总,却实在听不出丝毫尊重。
  傅晟垂眸,看着皮鞋上留自球鞋底灰扑扑的波纹鞋印,霸道而又幼稚地彰显着作恶者的顽劣心理,视线停留了几秒,没有给出程朔想要看见的反应,淡淡的:“你是来看林家的戏。”
  “你知道了?”程朔笑了下,“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我现在可能已经看上了,他们家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轻描淡写的,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问了个多么敏感的问题。
  傅晟的眼神深了深,“事实已经落定,是不是我做的又有什么关系?”
  回答了和没回答一样。
  但一句耐人寻味的反问,又留下暧昧的想象空间。
  程朔料想傅晟也不会把这种事随随便便就和他说,反正在他心底,已经认定了这事的幕后主使和傅晟脱不了关系。
  毕竟是个能因为别人和自己弟弟稍微走近了一点就做到这种地步的神经病,而林家两兄妹做的那些可比他过分的多。
  四目相对,话锋一转:“你这样过来,放着你朋友不管没关系吗?”
  “他会自己离开。”傅晟嗓音平静,呼出的气息若隐若现拂过面颊。
  “傅总,我现在有点怀疑,你隔壁的电视到底是不是真坏了。”程朔算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要是坏了,怎么可能来的只有傅晟一个?
  至于更深的,还有待细想。
  傅晟并未作答,深灰色的瞳孔深处蔓延开细微的碎痕,好像答案都藏在其中,等待倒影中的人再也按耐不住,主动探究——
  那是否是一个心知肚明的谎言?
  两道身躯越靠越近,彻底越过了那道安全界限,近到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很显得顺理成章。
  程朔突然摘下了傅晟鼻梁上碍事的眼镜,顺手塞进他的风衣口袋,在男人因为这个突然的举措眉心微蹙时,一只手攥住了他风衣前领,堵住了他的唇。
  程朔感受到扑在面颊上的呼吸暂停了一秒钟,继而变得沉重,分开时下巴被捏住向上抬起。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指腹的温度烧灼着那一小块皮肤,傅晟磁性的嗓音流入耳里,不带斥责的意味,一句极其冠冕堂皇剥离客观的评判,但首先要忽略他唇上微深的水色。
  程朔看上去一点没有偷袭的心虚,反倒似笑非笑,歪了一下脑袋。
  “你进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不要他走,大可以在外面就拦下他,何必多此一举地跟进这里?
  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主动开口,偏喜欢让人去猜,去揣测,这一点,傅晟倒是和傅纭星十分相像。
  不过傅纭星的冷淡更像是性格里浑然天成的一部分,而傅晟,约莫是被底下的人捧着揣测惯了,不肯纡尊降贵地开口半句。
  明明是他自己想要。
  装什么呢。
  干也干了两回,现在的他和傅晟,朋友是彻底做不成了,三句话聊不到一块去,但床上的朋友勉强还是可以做几回。
  程朔手腕略一松,摩挲着傅晟衣领柔滑的质感,“今天怎么穿了风衣?”
  突然跳脱的问题,好比一句明目张胆的陷阱,但傅晟的双眸仅微一下瞥,如实说道:“晚上风大。”
  “挺衬你的,如果里面不穿衣服就更好了。”
  程朔手指下滑,漫不经心地说出了这句话,傅晟血液陡然上涌,那只玩弄着他衣领的手如同无形地扼住了被最顶上一枚扣子箍住的喉结,随着他的动作,时紧时松。
  傅晟沉沉注视着程朔的双眼,里面却清清楚楚映出他自己的影子,夹杂着淡淡的恶劣,玩味与欲望,唯独没有一丝情意。
  像是一盆冷水。
  “程朔。”
  “干什么?我又没有让你现在就脱,”程朔对傅晟被冒犯到的反应很满意,火上浇油,“不过下次可以试试。”
  下次。
  上次做完后也是这样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对他来说,就像是不要钱一样的诺言。
  习惯到足以挂在嘴边。
  就是用这种毫无羞耻之心的话,用这张嘴,这副眼神,把他那个弟弟骗得团团转吗?
  唇上陡然压上来的温度令程朔愣了一下,但很快,适应了对方的节奏,勾着傅晟的脖子接上了这个来势汹汹的吻。
  比刚才猛烈得多。
  亲吻时,程朔忽地又想到了一个不同点,如果是傅纭星穿成这样......他有点想象不出来,但是傅晟这样,捂得越严严实实,越是让他想有一件一件亲手剥去的冲动。
  很骚。
  闷骚。
  这话程朔没有在傅晟耳边说,他怕这颗本就阴晴不定的炸弹真在这里引燃,厕所可不是什么适合做大动作的场所。
  并非完全隐蔽的环境,随时都可能有人进来,一颗心时刻高高提着,这种刺激仿佛一种另类的吊桥效应,令程朔的心脏少有的多跳了几拍。
  这个吻比方才的都要长,长到足以让呼吸紊乱,程朔稍微分了心,手指勾住了傅晟的皮带,当即被一只大手按住,暗含着警告。
  程朔收到了信号,转而顺着傅晟的手探进了他的袖口,腕表冰冷的金属质感贴着发烫的皮肉,在这个当下,颇有几分流连忘返。
  ‘吱呀’一声。
  两道脚步穿透了门板,给隔间里正在的进行的事猛地按下了暂停。
  “刚才真的把我吓尿了,你说傅晟怎么就刚好在隔壁,还偏偏电视坏了,这么巧来了我们这里?”
  “你还真信了?傅总和周少认识,估计早就得到消息知道他要来,才特意过来打招呼。”
  进入卫生间的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着,片刻,响起淅淅沥沥的放水声。
  “看着不像,你没看见周驰那小子的怂样?和座位上长了刺一样。”其中一人说着就笑起来,“我看他俩一点都不熟。”
  另一人挺认同这句结论,帮腔:“平时说起认识这个总那个总的,好像人家和他有多亲近,见了真人,倒比我们还要怂。”
  两人一点不客气地奚落着口中那位周少,看来是不满已久。
  巧了这不是。
  程朔带着几分看好戏的心情瞥了傅晟一眼,谁料对方根本看也没有看他,神色颇深,难以揣测,程朔伸出手指在他掌心里搔了搔。
  傅晟立即垂下脸。
  在逼仄的环境里,任何举动都会将最细微的声音扩大,傅晟低下来的唇在程朔额头上猝不及防地轻轻擦过,柔软的温度后知后觉地扩散开,傅晟的瞳孔微微一缩,握住了掌心里作恶的那只手。
  外面的两人似乎没有发现隔间里的事情。
  “不过林家是真糊涂,对付谁不好,偏要惹到傅家头上。”
  “你这话,是有听到什么消息了?”
  “不算消息,大家不都这么说吗?流言也不是空穴来风,我看没的跑。”
  “也不知道林相诚到底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两人洗完手,离开了卫生间。
  安静不过三秒,程朔肚子突然叫了一声,一下子打破了隔间里停滞的空气,傅晟松开手,低首问道:“没有吃晚饭吗?”
  程朔看他并不想对门外发言的那两个人发表任何看法,在心底向那两人略一表示同情,回道:“没有,你请吗?”
  随口一句玩笑,傅晟看了他一眼,“好。”
  程朔还是稍微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傅晟这句‘好’是答应的意思。
  说实话,跟傅晟吃饭谈不上一点意思,还记得上次他们在一个饭桌上时,情形差不多和剑拔弩张没两样。
  但有人主动请客,便宜不占白不占。
  更期待,或者说是心照不宣的,则是吃完饭后的活动。
  洗完手抬起头,程朔看着镜子里傅晟正整理着刚才在隔间被弄乱的西装前襟和袖口,低头戴上眼镜,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傅总,这个情绪调整的速度,令他十分佩服。
  “你度数多少?”程朔突然问了句。
  傅晟扶镜框的手指略一停,“半年前测是两百度。”
  “那还好,不高,”程朔转身甩了甩手心的水,“你今晚的工作怎么办?”
  傅晟将擦拭完的纸巾扔进了垃圾桶,言简意赅:“明早处理也不迟。”
  看着傅晟离开的背影,程朔忍不住笑了下才抬脚跟上。这晚上他到底有几句真话?
  从拍卖行回到车里,柏晚章坐下后回拨了半小时前手机里的未接来电。
  “结束了吗?”骆恺接起来便问。
  “刚结束,”柏晚章说,“刚才在竞价,错过了你的电话。”
  “又收了什么宝贝?”骆恺调侃了一句,他一向知道柏晚章喜欢收集这些杂七杂八的老古董,倒是已经习以为常,“你回国也有一段时间了,什么时候出来吃顿饭聚一下?都拒我两回了,比我这个老板还忙。”
  “下周吧,”柏晚章微微一笑,后视镜里映出一张清润俊秀的脸庞,“这周过了就不忙了,找时间去你店里坐一坐,我提前发消息。”
  骆恺赶忙应道:“一言为定。”
  柏晚章唇边的笑意稍稍淡了淡,敛了眼,询问:“查的那些事情有结果了吗?”
  这话一出来,瞬间让骆恺上扬的心情大打折扣。
  他磨蹭了一会,柏晚章始终耐心等候,听筒里传来的呼吸不急不缓,半晌,终于逼得骆恺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还在调查,快了,不过晚章,我说真的,你在外面那几年是真没碰上什么别的人吗?”怎么非要吊死在一颗树上?骆恺没敢说出恨铁不成钢的后半句。
  还偏偏是一颗堪比出墙红杏的歪脖子树。
  柏晚章没有正面回答,他理解骆恺的担忧,只是作为一个好友出于本能的关心。
  骆恺是他在国内少有的朋友,多年未见,算不上多么亲密,但因父母而从小相识的这一层关系,每年过节都会隔着网络互相寒暄。这段毫不光彩的过去,大约也只有骆恺还能在现在和他聊上一二。
  透着车窗,柏晚章偏头望向夜晚的街道。
  车流济济,每个人都在追逐着自己心中那片目的地,而他的目的地,却用了比旁人多上百倍的近十年的时间,独自捱过一切路途上的磨难,终于才看见那一点点微光。
  由爱变为恨,又由恨变回爱,所有一切只不过三个字便能够概括。
  忘不掉。
  柏晚章打开怀里的木盒,一枚镶嵌着蓝宝石的古董戒指躺在盒中,折射出深海一般深邃而迷人的光芒,纳入眼底。
  很美。
  看见的第一眼,他就想,程朔应该会喜欢这个重逢的礼物。
  “你也说了,别人是别人。”
  好一个别人是别人。
  骆恺气笑,算是败给了柏晚章自成一派的逻辑。那程朔就是什么才高八斗的天仙了?
  算了。
  “行吧,知道你想重温一下旧梦,等我的人有消息了就联系你。”
  柏晚章嗓音温润:“麻烦你了。”
  “和我还说这些,不过我就是奇怪,你为什么不找傅晟去调查?再怎么说,傅家的关系网也比我的效率要高。”
  柏晚章安静了几秒,说道:“傅晟接手公司没有多久,公事已经占了他很多时间,这点私事,没必要去麻烦。”
  “也是。”骆恺点点头,没有怀疑这个理由。
  这几年柏晚章在国外,不了解国内的事,但他是见过傅晟几面的。商务晚宴上,这位傅家长子看起来的确比过去更加成熟稳重,也更加不好接近。
  “但是,晚章,”挂掉电话前,骆恺犹豫了一下,“程朔那样的人,你觉得他会等你吗?万一他已经有了别的对象,该怎么办?”
  总不可能——去做三儿吧?
  想到让柏晚章这样清高如月的人为了感情上这点破事和别人去扯头花,骆恺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偏偏,这又是不得不去考虑的一种情况。
  听到那句‘有对象’,柏晚章清疏的眉眼略一低沉,唇中吐出两个字。
  “不会。”
  骆恺以为柏晚章是在否定他的假设。
  “他不会等我。”柏晚章说出了略让人意外的后半句,手指轻抚上戒指的宝石切面,细腻光滑,棱角锋利地抵着指尖,细微的疼痛连接着手腕下那一根敏感的神经,药膏遮盖下,陈旧的幻痛勾起柏晚章略微加深的呼吸,“我了解他。”
  平缓而又笃定。
  那你还——骆恺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柏晚章的嗓音徐徐传进耳里,带着几分笑意,却像是来自极其遥远荒芜的地方,让骆恺莫名打了个冷颤。
  “我已经给了他十年的时间去玩乐,至于以后,他不会再有和别人在一起的机会。”


第42章
  请客是傅晟提的,最后的地点却是程朔定的。
  当黑色迈巴赫拐过七弯八绕的小道,停在了目的地前,傅晟下车,看着面前饭店高悬着的带有岁月感的破旧招牌,翘起四个褪色的角,随风晃荡。不知是否被与想象极具割裂感的这幕定住,一时停在了原地。
  程朔走了两步后回头,“不进来吗?”很快想到什么,笑了下,“嫌脏啊?”
  傅晟抬脚走了进来。
  “两位吗?这边坐。”
  系着红格子围裙的中年妇女揣着菜单熟练地上前招呼,当看到傅晟一身正装的打扮,一下子愣在原地,上下古怪地打量了好几眼。
  店面不大,十张桌子顶天,坐着的全是些住在附近的居民,穿着老头衫趿着拖鞋就下楼来吃饭。傅晟和程朔一进来便显得极为格格不入,确切来说,是傅晟的出现。
  深灰色的全套订制西装,没有一丝褶皱,前襟打着条竖纹藏蓝色领带,上头还别一枚精巧的领带夹,黑色风衣留在了车里,这会儿要是穿着,怕更加引人注意。
  浑身的行头配上冷峻的面容,似乎更应该出现在精英云集的大厦里,而不是这家小小的苍蝇馆子。
  一小男孩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傅晟,伸出带油的手就要去摸西装衣摆,被他妈妈眼疾手快地抓住,认真地教育了两句。
  傅晟淡淡地瞥了一眼,正想要开闹的小男孩立马闭上了张开的嘴巴。
  程朔对这场面已经提前有了预料,好在差不多过了晚饭高峰期,饭馆里人不算多,坐下后说:“我们先看会,点好了叫你。”
  老板娘放下菜单‘哎’了一声。
  塑料桌椅不大,留着深深的褪了色的使用痕迹,但却擦得很干净。
  一家很普通的家常饭馆。
  这儿当初还是蒋飞带他来的,开在居民楼附近,不怎么好找,但是味道过关,量大实惠。后来蒋飞为了工作不得不健身保持体型,开始痛苦地减脂,没有人陪,程朔也就没有一个人再来过。
  今晚是临时起意。
  要是按照傅晟的安排,想也不用想,最后肯定又是去哪个场合高端规矩一箩筐的高档餐厅,吃不饱另说,糙了二十多年,他实在是不习惯那种拘束的场合。
  要么包厢里和傅晟大眼瞪小眼,要么西餐厅,围着一圈上一到菜恨不得配二十分钟解说的服务员。
  哪个都挺窒息。
  程朔这回还真不是存了心想故意为难傅晟。
  翻开薄薄的菜单,“你有什么不吃的吗?”
  傅晟说:“我不吃辣。”
  程朔挑了下眉。这点两兄弟一模一样。
  可选的不多,他看着点了三道家常菜,这家店分量大,他和蒋飞两个大男人三道菜能吃的扶着墙走,傅晟的食量肯定是比不过蒋飞,于是贴心地把其中一道炒菜换成了鱼汤。
  “这家味道很不错的,待会你就知道了。”
  傅晟打量了一圈不大的店面,空气里漂浮着来自后厨的油星味,略有些重,“你经常来吃?”
  “不算经常,好久没来了,”程朔拆开塑料封裹着的一次性餐具,“主要是没人陪我来。”
  “我以为你身边不缺人陪。”
  紧绷的塑料膜陡然破裂,发出尖锐短促的一下,衬得傅晟话中的暗讽并不明显,倒像是一句不含温度的平铺直叙。
  程朔头也没抬地笑了下,“缺是不缺,但要是和别人约会,肯定不能来这种地方,显得我太抠门,也没有什么氛围。”
  ‘约会’二字令傅晟掀了一下眼皮。
  所以和他就可以了?
  程朔的眼神印证了这个猜想,带着些轻慢,无所顾忌,“和你不用考虑这些。”
  他又不需要得到傅晟的喜欢,不需要拿出那套把男人的手段。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场等价的交换,各取所需后,便会分开重新回到之前的生活。
  反倒不需要什么伪装。
  所以,为什么还会在听见这个意料之内的答案时,仍然有一丝莫名的不悦?
  傅晟敛眸注视着洁白的餐具,映出扭曲的倒影,眸中的深谙遮掩在平薄的镜片之下,无从窥探。
  “菜来了。”
  老板娘两手端着菜上了桌,热腾腾的香气一下子勾起了程朔空荡荡的胃,埋头吃了好几口,才想起面前没有动筷的傅晟,“这个不辣。”
  傅晟夹起一块青椒,餐桌礼仪自幼刻在骨子里,即便换了场合,吃相依旧很斯文。
  的确不辣,但浓重的调料裹着油,陌生的刺激还是让习惯了清淡的味蕾十分不适应,停顿之后,缓慢地咽下了喉咙。
  如同这道菜。
  这是一个从未涉足过的世界。
  老旧的居民楼,开在巷子里吵闹狭小的饭馆,来来往往的人,满是油烟,还有面前毫无用餐礼仪可言的程朔。明明没有一项符合他的标准,却无法制止这场愈陷愈深的游戏。
  于他来说,饭桌更像一个冰冷的小型会议室,循环在家庭与工作之间。
  傅承海永远只会谈论公事,教他不能喜形于色,如何更好地打理公司,毫不吝啬批评,与那些形形色色的合作商没有什么两样。每一次同桌,都如同父子间的较量。
  他早已习惯。
  可现在却有一个人,想用最廉价、随性的态度,带他看一看别处的风景,那里并不精致,甚至肮脏低廉,令人嗤之以鼻,乃至生厌,但又有着致命的吸引。
  一个从未玩过火的人,总会好奇缠绕着指尖的温度是否真的有传闻中的威力。
  这样做的结局无外乎二。
  退缩。
  或引火烧身。
  三道菜,一大半都落入了程朔的肚子,傅晟喝了几碗鱼汤,没有动多少次筷子,看起来不是很饿,也或许是这里的菜不合口味。
  从饭馆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车停在巷子外两条街开外的位置,程朔提议走过去,当消食,傅晟便没有让司机开过来。
  “看你刚才没吃多少,不习惯吗?”
  傅晟单手插兜,步伐平稳,吝啬地给出了两个字:“太油。”
  程朔嗤了一声,“你的胃金贵。”
  道路两旁时而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掀起波澜不惊的晚风。
  “那你在家里平时都吃什么?总不可能天天满汉全席,西餐牛排吧?”
  “阿姨会烧些家常菜,但不会放这么多调料,维持每天所需的营养就足够。”傅晟淡淡说道。
  程朔想起上回送傅纭星回家时意外碰见的那位阿姨,连带记起那个晚上,视线朝身旁一斜,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都看见了吧?”
  傅晟面不改色道:“看见什么?”
  “我送傅纭星回家那次,你是不是就在书房窗户后面站着?”看傅晟的反应,肯定没跑,程朔越说越笃定,忍不住瞪了一眼,“你演恐怖片?多吓人不知道吗?”
  傅晟唇角提了提,笑中携着几分不融的寒意,“你有胆子送他回来,没有胆子被人发现吗?”
  歪理。
  程朔忍不住偏头笑了下。
  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不远处的天桥上,话题时断时续,谁都知道今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但却默契地避开去提那些字眼。
  走上石阶,程朔的脚步陡然一顿,黑暗中隐约可以辨别一个人形的轮廓慢慢爬上了桥中央的栏杆,稍一晃神,分明认出是个年轻的女孩。
  女孩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正准备站起来,长发被风吹乱,桥上的异样已经引来几个路人驻足围观。
  程朔大脑嗡的一声。
  在傅晟注意到桥中央正在发生的事后,眸色一凛,身边已经有一道影子猛地冲了上去。
  “程朔。”
  指尖擦过了衣角。
  没有抓住。
  程朔一个箭步上前,拦腰抱住了那个企图从桥上跳下去的女孩,伴随声惊叫,两人重重摔在了水泥地面,一切几乎发生在短短一秒间。
  周围的热心市民连忙上前按住了女生挣扎的手臂,有路过的老人背着手围观了一阵,发出啧啧的怪叹:“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
  这句声音不大的话透过人群钻了进来,怀里不断挣扎的女孩好像一下子呆滞住,脑海里那根筋彻底绷断,放弃了挣扎,放声大哭起来。
  程朔抬头扫了眼那个老人,“少说点话吧。”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眼底震慑到,老人嘴里嘀嘀咕咕了两句,背着手,一步一回头慢慢走远。
  哭声引来了更多的围观。
  “发生什么事?有人跳河?”
  “没跳,救下来了。”
  “男的女的?”
  ......
  “造孽哦。”
  越来越多路人围了上来,当傅晟走进来时,人群默契地朝两边分开让出一道,程朔的胸口有点发疼,方才心脏跳得太快,一时间无法平息,缓了几口气,然后抬起头撞进了男人自上而下深沉的眼眸。
  “报警吧。”
  警车很快就赶到。
  在女警的安抚下,女生的情绪终于渐渐平缓下来,她穿着居家服,脚上还是一双拖鞋,一只掉进了水里,看装扮应该是临时起意,不难看出刚从家里跑了出来。
  没人知道在这之前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做法。
  但想必,那一定是她无法和解的伤疤。
  被扶进警车前,女孩突然回头,红着眼睛看向了程朔的方向,“谢谢。”
  站起身的程朔怔了一下,停下拍身上灰尘的手,很快地扯了下嘴角,“没事就行,下次别做这种傻事。”
  警察想让程朔一起去局里做笔录,了解下事情的前因后果,但程朔知道的也不多,简单说完后,留下个联系方式便作罢。
  随着警车驶远,人群也做鸟兽状散开。
  “你太冲动了,”傅晟冷沉的嗓音从身侧传来,含着谴责意味,“扑过去救人的时候,你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如果没有拦住怎么办?
  如果被那个女孩连累一起掉进水里又要怎么办?
  这些,程朔统统没有去想。
  “这么突然,哪来得及考虑这些?”
  程朔后背有点疼,应该是刚才倒下时碾在了碎石子上,加上女孩压在身体上的重量,陡然飙升的肾上腺素退回到正常水平线,后怕与疼痛才逐一接踵而来。
  的确冲动了。
  “我看不得别人在我面前伤害自己,”程朔撑着天桥栏杆,点了根烟压一压难受劲,“本能反应而已。”
  “以前有人这样做过吗?”看着忽明忽暗笼罩在程朔侧脸的烛光,凌厉而流畅的线条,收起了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程朔身上的另一种气质。傅晟沉声开口。
  程朔松开打火机的拇指一顿。
  不愧是傅晟。
  够敏锐。
  “有过,”短促的沉默过后,程朔从嘴里拿开烟笑了下,“但也被我拉了回来。”
  那远比刚才那一幕要刻骨铭心,否则,怎么会牢记十年也忘不掉?
  十二月的天,蓄满冷水的浴缸,破旧旅馆里没有开暖气的403号房间,当他用肩膀撞开那扇门时,满池的冷水已经被从手腕里渗出来的血染成了淡红色。
  还在不断地往外溢。
  轰的一下,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
  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柏晚章穿着浑身湿透了的衣服,坐在那个浴缸里,如纸般苍白的脸庞毫无生气,像一只义无反顾扑向烛火的蛾,他没有血色的唇抖了抖,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眼下那颗漂亮的痣紧跟着颤动,带着一抹无可奈何。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他把他从死神边缘拉了回来,但命运没有因此停下残酷的大手,它教会了十八岁的程朔一个简单的道理:生死无常。第二次,他再也没能把他拉回来。
  “晚章走了。”
  当怀揣着希翼,冒着连夜的大雨敲开了那扇他徘徊经过无数遍的大门,女人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告知了他这样一个噩耗。
  笑容僵在嘴角,冷涩的雨水钻进去,“......什么?”
  “心脏移植手术失败了,”女人低头哽咽,“人已经下葬,以后你别再来找他,算阿姨求你,别再来打扰他的安息了。”
  求你。
  “程朔。”
  傅晟的嗓音将程朔从那个冰冷的雨夜拉了回来,指尖的烟已经燃到底,迎着对方的注视,程朔神色如常地抽完了最后一口,转身弹进了垃圾桶。
  心情被拉成了一条笔直而绷紧的弦。
  “回去了。”
  傅晟说:“我送你。”
  “不用,”程朔头也不回地抬了下手,“心情不好,下次吧。”
  路灯将影子拖拽得很长。
  当傅晟坐回车里,打算询问目的地的司机不禁噤了声,庞大的气压笼罩着整个车子,挤走了稀薄的空气,甚至不敢看向后视镜。
  不一会,后面拨通了电话。
  “傅总?”
  傅晟捏着眉心,直截了当地开口:“程朔当初那份资料里是不是有遗漏的地方?”
  周俊放下手头的工作,稍微迟疑了一下,“是的,不过那是他高中时候的事情,时间跨度并不长,我就没有继续查下去。”
  当时他也觉得奇怪。
  为什么一个普通人的生平履历里,竟有一部分资料像是被人为地刻意抹去。不过那部分并不算长,时隔数年,当初看到似乎也未觉得有什么特殊。
  “调查清楚。”
  傅晟冰冷的嗓音透过听筒,打断了周俊的思绪。
  “要全部。”


第43章
  高尔夫球在烈日下画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滚入一望无际的草坪。
  傅晟放下球杆,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接过了助理递来的矿泉水,坐在沙发上的傅承海对刚才那一杆发表了简易的看法:“挥杆的时候小臂绷得太紧张。”
  傅晟喝了一口水,拧上瓶盖,没有否认技术上的不足,“许久没打,手生了。”
  球童开着球车远远地驶向刚才那一杆球的落点。
  “还有七杆,看来今天是要打到太阳落山了。”傅承海看着远处稀薄的云,眯了眯眼睛。
  傅晟从善如流地接道:“我已经让人在永岱饭店订了位置,要是您累了,随时可以起身过去。”
  傅承海一笑,泛起细纹的脸庞与傅晟有几分重叠的影子,叫人无法窥探他笑意下真实的情绪,“你倒是准备的周全。”
  “应该的。”
  傅晟不骄不躁道。
  不知道是不是熟悉的事物触动了往昔,傅承海望着远处飞过去的鸟群,眼底闪过一丝怀念,“我现在是没有年轻时那么好的体力了,不然,怎么着也要再打出一记老鹰球才像样。”
  陪打的高尔夫场老板正好听见这番感慨,笑道:“傅大哥,您这话该让我无地自容了,要真回二十年前,就是正经职业选手在场上都不一定有您的风采和水准。”
  没人不爱听好话,尤其是真诚的好话。
  傅承海莞尔,“行了,说这些也不害臊,你也在这陪了一天,看着都累出汗,我和小晟再打会儿就回去,你要有什么事可以早些去处理,别拖到晚上。”
  老板也是识脸色的,屈着腰爽利地说道:“成,那什么时候您再想来,随时联系,我提前把场地给您和傅公子安排妥了。”
  傅晟微敛着镜片下冷峻的眉眼,从头至尾没有插话,状作认真倾听。
  这是一项属于他们父子间的运动。
  倒退回十几年前,高尔夫算得上一项新型的上流运动,小时候他常由母亲带着去私人场地里一对一地练习,后来,身边的人从母亲变为了傅承海,再到现在,则是形形色色商业上的合作伙伴。
  再也没有哪一次挥杆能让他回到幼年时,烈日炎炎,第一次在母亲的严厉指导下打出第一枚球时的新奇与喜悦。
  傅晟明白,自他出生起,未来的人生路线已经被完整地规划好。
  至今,仍然一丝不苟地践行。
  待外人走后,傅承海缓缓开了口:“听说最近,你对林家有些意见。”
  傅晟的面色没有一丝慌乱,稍欠着身,沉稳应答:“林家这两年已经是穷驽之末,即使我不去动他,要不了五年股市也会彻底崩盘,以往是看在林叔的面子上才一直保持合作,但从利益出发,两家没有再合作的必要,我已经和丰润签了合同。”
  “没有说你做错,我知道你是从公司利益考虑,”傅承海偏头咳了一声,摆了摆手,“只是做事的时候,不必太张扬。”
  慢了半拍,傅晟低头道出一声‘是’。
  还是在审视他。
  骨子里的习性一时半会改不掉,不知不觉父子间又谈论起了公事,傅承海大约也是知道方才的话题让气氛有些紧绷,便话锋一转,问起:“纭星最近的学业怎么样?”
  傅晟半提着唇角,“一切都好。”短暂地停顿了一秒,说道:“只不过目前学习的东西与眼界始终有限,我想毕业后送他出国,也会对他日后进公司更有帮助。”
  傅承海两颊紧绷的肌肉有一丝松懈,纹理中陷着淡淡的柔和,每当提起傅纭星,总是如此,“等他毕业了,先让他进公司里跟着你历练一下,至于要不要再出国深造,还是依他自己的性子吧。老太太到我跟前专门提过,说什么也不肯让纭星出去,当初你走的时候,她已经把我骂了一通。”
  傅晟眼底沉淀着沉香燃尽后浓郁的灰,微颔下的脸使镜片反光,掩盖了所有情绪,“如果他愿意出去,我一定会让人在那边提前打点好一切,不会让奶奶担心,这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历练。”
  傅承海双手交叠,抵着双腿间的球杆,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和你妈是越来越像了,”
  ——扑通。
  傅晟听见自己的心脏里迸发一股滚烫浓稠的血液,将血管挤压变型,一瞬间灌满了全身百骸。
  “她就喜欢把所有事情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说一不二,什么都要管,把庭上的那一套带进家里来。做女人,有的时候还是别太强势才行,”傅承海从胸腔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倒是听不出多少感情掺杂在这番居高临下的点评里,“你们也有好久没见面了吧?不知道今年她回不回来。”
  傅晟已经收敛了方才一刹那的失态,薄唇微动:“应该是不回来。”
  傅承海看过来,“你们有聊过?”
  “她的博客有时会更新,”傅晟说,“上半年她接了不少官司,圣诞节假期应该会和丈夫去密歇根州的岛上度假,每年他们都会去那里。”
  “好了,不说这个了。”
  傅承海皱了下眉头,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原就不多的兴趣,站起来拍了拍傅晟的肩,“都是一家人,纭星的事不用着急,倒是你自己的大事要考虑起来。老谢那里和我提过几次,想安排你和他家女儿见一面,这两周时间,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傅晟收拢掌心,冰凉的金属杆身透过手套蔓延来一股凉意。他的沉默在傅承海耳里等同于默认的信号,松了松有些僵硬的筋骨,双手重新以标准的姿势握住了球杆。
  “接着打。”
  一家人。
  背对着傅承海的傅晟扯了一下唇角,笑意中透着刺目的薄凉,这句话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别有一番讽刺。
  转过身时,这抹冷郁已经消失。
  打完十八杆,用了完整的一个下午。
  在山下用完晚餐,已是夜幕沉沉,父子二人在饭店门口分别坐上不同的车,看着黑色车尾拐弯消失在夜色里,傅晟放下提了一天的唇角,面容覆上平常的冷色,没有任何表情也令人望而生畏。
  戏剧终于落幕,幕布下的演员也回到各自最真实的生活。
  “傅总,回去吗?”
  “随意转一转。”
  收到命令的司机伸手打开了傅晟最常听的一盘音乐磁带。
  流水般优雅的钢琴曲从音响里流泻出来,在车内婉转。傅晟侧头抵着真皮靠垫,呼吸趋于低缓,直到紧贴着裤袋的手机震动了一声,扰醒假寐,取出后是傅承海推过来的私人名片。
  那所谓的谢家小姐。
  傅晟瞥了眼账号上的猫咪头像,拇指在手机侧边一摁,将屏幕熄灭扔到一旁。
  但那个仅在大脑皮层停留了一秒钟的头像,还是不受控地,勾起了一些他并不想回忆的内容。
  忍不住扬起一个无声的冷笑。
  他倒是沉得住气。
  自从那日把他丢在天桥上独自离去,足足一个星期,一次都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过了片刻,傅晟再度掀开眼,沉声开口。
  “去平南十街。”
  司机输入接道,是一处从未去过的陌生地址,但拥有良好职业素养的司机没有一句问询,只是默默将方向盘随导航打向了右侧路口。
  “停在街口吗傅总?”
  “开进去,”傅晟说,“停在那家最花里胡哨的酒吧门口。”


第44章
  “我骗你干什么?”
  程朔撑着沙发随性地往后一靠,第二次说出这句话时已经带上了破罐破摔的无奈。但面前的杜文谦始终是一副看穿了他把戏的模样,甚至揶揄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普通朋友?”
  “对,普通朋友。但人家心里有没有把我当朋友还不好说,”程朔这话发自内心,“不然你觉得还能是什么?”
  “我怎么觉得傅总对你很特殊,”杜文谦说,“那天吃饭时听周驰说,他这个远房表哥可没有那么好亲近,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攀上关系,怎么在你这里,听起来倒像是他在对你死缠烂打?”
  本来就是。
  程朔舌尖顶了顶腮帮子,最终没有把反驳的话说出口,举起酒杯闷了一口。多说多错。
  今晚在店里碰见杜文谦他就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一开始想随便含糊几句过去,可杜文谦压根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抓住他话里的漏洞一连追问到了现在,看起来对他和傅晟的关系十分感兴趣。
  桌上的酒都喝了大半瓶,似乎还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见程朔实在不想回答,杜文谦也没有继续为难,摸了摸下巴,“那你上次手臂骨折,也是和傅晟同行的时候?”
  “嗯,”程朔漫不经心地扯,“可能他是觉得害我受伤有点对不起,才表现得稍微特别点,别听那什么周驰的话,他瞎说的。”
  “但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哪里对?”
  杜文谦说:“就是傅晟不好相处那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给人的感觉的确和别人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的确,脑回路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程朔乐了,“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我怎么觉得他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模样还算英俊,这点倒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这是你说的,我可不是这样说。”杜文谦立马撇清关系。
  程朔被气笑,“他现在又听不见。”
  傅晟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讲两句又掉不了一块肉。
  “你的胆子够大,我比不了。”
  杜文谦意味深长地看了程朔一眼,似乎在衡量他话里的真实性,若有所思地说道。
  “但说不定傅晟就喜欢胆子大的。”
  “噗。”
  程朔险些把刚灌进嘴里的酒一口喷出来。
  喜欢?
  傅晟估计巴不得他现在原地消失,离他的宝贝弟弟十万八千里。恨他都来不及,还喜欢?
  男人的脑子和身体一向分的很开,这点同样身为男人的程朔再清楚不过。该不对付不对付,但是能舒服又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他从不觉得和傅晟上几次床就能万事大吉,这是两码事。傅晟肯定也是这样想的,都说做生意的人最会算计。
  何况是这一行中的佼佼者。
  不过,他还是对杜文谦对于奸情的敏锐度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天他和傅晟有过什么亲密举动吗?印象里不就凑近说了两句话?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大脑在飞快运转,但面子上,程朔仍然是一副嗤之以鼻,“和他?你脑洞也太大了吧。”
  未等杜文谦开口,郝可过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朔哥,外面停了一辆豪车。”
  程朔立马放下酒坐直,脑内的警报拉响,“什么车?”
  “不认识,但和上次那辆好像是同一个牌子的,”郝可凑近小声地说了句,“里面坐着个看起来很有钱的大帅哥,让我进来叫你。朔哥,你新男友啊?比以前的都要帅哦。”
  说罢,竖起一个大拇指。
  “滚。”程朔半玩笑半威胁地举起手臂佯装要打人,嬉皮笑脸的郝可立马溜到一边,杜文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挑了挑眉,“豪车?”
  程朔无视了他耐人寻味的语气,起身丢下句:“我去看看。”
  ——‘看起来很有钱的大帅哥’
  可不是。
  当看见傅晟从车里下来,程朔的心情就和街上的霓虹灯一样五光十色,扯着嘴角,却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弧度发笑。
  没有比这更戏剧性的事情。
  他才刚澄清完,绯闻的主角就上赶着现身,让他刚才那通解释一下子全白扯了。走下楼梯,“你怎么来了?”
  傅晟单手关上车门,望了眼门牌,“这里不是酒吧吗?”
  听见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程朔一时哑然,抱着胸险些笑出声,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做了,“来喝酒?还是来做别的?”刻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拖长的尾音富有深意。
  傅晟单手扶了下眼镜,掩去了唇边转瞬即逝的一抹笑,复看向程朔时,神色如常,“你觉得呢?”
  四目隔着空气碰撞,似有暗流涌动。程朔对他的暗讽账单全收,侧身顶开了门,“行,傅总大驾光临,我一定让人把最好的酒拿出来。”
  喝不死你。程朔想。
  反正怎么喝最后赚的都是他。
  大约是识破了程朔恶劣的小心思,擦肩而过,傅晟瞥了眼他皮笑肉不笑的脸,说:“最好的就不必了,那应该留给贵客。”
  “你不是贵客吗?”
  “是吗?原来这就是你招待贵客的方式。”
  程朔稍稍愣了一下,回头看傅晟已经走远的背影,旋即轻笑出声。
  酒吧里灯光昏暗,正放着富有节奏感的摇滚。今晚不是周末,客人并不算多。
  也因此,当傅晟进来时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程朔松了口气,这回傅晟总算没有再穿着一身西装,招摇过市。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傅晟穿常服的样子。
  当然,除了披着睡袍和不穿衣服的那些时候。
  铅灰色的长袖上衣领口微敞,宽松的同时仍保留了一份不经意的禁欲,皮带下是条羊毛直筒裤,黑色皮质运动鞋看起来是很适合运动的款式,比起老派的西装更显得随性年轻。浑身上下看不见一处logo,除了腕上的机械表,没有饰品或吸引眼球的花纹,但莫名给人一种昂贵感。
  程朔收回打量的余光。也有可能,是穿着这身衣服的人足够撑得起这种氛围。
  当傅晟走向卡座,杜文谦打在身上的目光不可谓不鲜明。他扬起一个交际时惯用的微笑,起身举了举酒,“傅总,又见面了。”
  傅晟颔首,很快地瞭了一眼周围,“这是你的店?”
  “按照投资的费用来算,是的,但要说这里的员工都听谁,那我应该比不过身边这位,”杜文谦单手搭在走过来的程朔肩上,“傅总来找人喝酒吗?”
  傅晟视线在勾着程朔肩膀的那条胳膊上短暂地掠过,语气淡淡:“今晚正好路过。”
  正好,路过。听见这两个词的程朔差点没能忍住,抽了下嘴角。
  杜文谦点头,看起来对这个解释十分信服,“那还真是挺巧。”
  “去楼上吗?”
  为了防止杜文谦再说出什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话,程朔手肘轻击了一下身旁,飞快地打断了二人的话。
  傅晟抬头望了眼昏黑的天花板,比起正常的楼房偏矮一些,正如店名一样有着身处地下室的错觉。程朔加上一句解释:“楼上有间阁楼,安静一点。”
  “好。”傅晟说。
  与杜文谦擦身而过,耳边被小声而暧昧地附了句‘注意安全’,程朔皮笑肉不笑地顶了顶牙膛,正想回敬一句,走在前面的傅晟转头,杜文谦自然地拍了拍程朔的肩膀,“我先回去了,下次再联系。”
  程朔双手插兜,笑道:“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
  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的傅晟眸色深了深,阖起的唇一言未发,在程朔跟上来时别过了脸,匿在灯的影子下。
  摸着黑一前一后踩上通往阁楼的木梯,程朔熟练用钥匙打开了门,昨晚他睡在这里,地方有点乱,不甚在意地把篓子往旁边踢了踢,打开墙上的开关,顿时屋子亮堂起来。
  “你想喝什么?威士忌?伏特加?或者我给你调点。”程朔边整理边随性地问道,就好像真的把傅晟当成了客人。
  傅晟看着他屈伸的后背,紧身的T恤漏出一截腰身,“你会调酒?”
  “我以前做过酒吧服务生,跟着调酒师学过一点。”
  “调酒师?”傅晟睨来一眼。
  程朔耸了下肩,没有一点被看穿的心虚,“交往过两个月,这是个很好的接触借口。”
  傅晟收回视线,良久,沉声开口:“度数不要太高。”
  “你不能喝?”
  “明天还要上班。”
  程朔一愣,随即笑了两声,还真是一个令人信服且没法质疑的理由。
  “等我一下。”
  再次上来,程朔手里已经多了一套调酒工具,太久没有练习,一下子想要上手还有点生疏。把工具和酒瓶一一在桌上摆好,程朔才从记忆里翻找到一丝头绪。
  当初学习,他就不是奔着调酒去,对方指导的时候他一直盯着人看,直到把那个年轻的调酒师弄得满脸通红,摔坏了一只玻璃杯。
  记得那人有着一头棕色的卷发,性格很腼腆,这种没有感情经验的年轻男孩,追到手也就只用了不过两周时间。
  但得手得越早,腻得越早。后来杜文谦喊他来Basement做店长,装修的事忙碌起来,他自然就拍拍屁股跑了,至于对方是什么反应,已经没有印象。
  程朔边回忆边依次将酒液倒进金属调酒杯,举起来有模有样地在半空中快速摇匀。伴随发力,小臂绷起极其漂亮的肌肉弧线,透着自然的力量感,傅晟敛下镜片后微深的眼眸,冰块在耳边清脆地碰撞,碎裂,舌根似乎尝到一丝虚空的凉意。
  也像苦味。
  “好了。”
  程朔将调制好的酒倒进杯子推向傅晟,橘红色的液体在透明容器里轻微晃荡,透着迷人的色泽,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傅晟饮下后的表情。
  “怎么样?”
  傅晟咽下喉咙里辛辣的酒,入口先是酸甜,后劲出乎意料的凶猛,将嗓子熏得泛哑:“这是什么酒?”
  “没有名字,我随便调的,好喝吗?”
  傅晟放下酒杯,“你可以自己尝尝。”
  程朔没有去碰那杯酒,而是手掌撑住桌子,欺身吻住了对面的傅晟,一个不算长的吻搅乱了呼吸,分开时,程朔舔去了唇角的水渍。
  “还不错。”比他想的要好喝一点。
  傅晟眸色骤然一沉,语气并不算好:“这也是那个调酒师教你的?”
  “不是,”程朔忍不住笑了,有点莫名其妙,“你提他干什么?”
  没再去看傅晟的表情,程朔拎着酒瓶从桌子那头绕了过来,躺在了懒人沙发,比起经过调制的酒,他更喜欢高纯度的原始酒精。更直白点,懒得再去调一杯。
  “要给好评的话可以直接转账,这可是我第一次给人调酒。”
  “第一次?”傅晟重复了一遍,咬字透着深味。
  程朔理直气也壮:“今年的第一次,当然也算第一次。”
  耳根似乎飘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不等他回头,响起傅晟短促的回道:“好。”
  到这里,程朔才想起来他好像还没有傅晟的联系方式。
  看着干干净净新加上的聊天页面,随手点开了朋友圈,无趣的版面一看就知道是傅晟的工作号,程朔倒也没有介意,备注完了‘远离控制狂’这几个字后就要关上,顶部突然弹出一条转账信息。
  他眼角一抽,第一反应是出了幻觉。
  “你转的?”
  傅晟言简意赅:“你说的。”
  草。
  程朔眯着眼睛怼近手机数了好几遍小数点。
  失策了。
  他不应该当什么店长,应该转行去做调酒师的。
  就专贴着傅晟一个人薅,都能在三十岁前实现年入百万的自由。
  “你是有钱烧得慌吗?”
  程朔发出了贫穷的感叹,有点咬牙切齿,但又拿人无可奈何,他的反应似乎很好的取悦了傅晟,将玻璃杯沿贴上湿润的唇,饮完了剩下全部的酒。
  似乎没有那么涩喉。
  “你应该不会要回去吧?”程朔仰起头警惕地问了句。
  傅晟隔着薄薄的镜片斜来一瞥,没有说话,发出一声冷淡且短促的笑。程朔觉得这声‘呵’带着点鄙夷的意思,但是拿人手短,他忍了。
  “下次你还想喝酒记得来找我。”这么个人傻钱多的老板,不坑一把他都良心过不去。
  傅晟开口:“你带过别人来这里吗?”
  “当然。”程朔有点奇怪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我指的是阁楼。”
  “嗯?”程朔挑了下眉,“这得分情况。”
  傅晟预感这张毫无遮拦的嘴又将说出些他并不想听见的话,但或许是那杯烈酒,勾出了某种一直压抑着不可言说的欲望,冲破了失守的河堤,他沉声问道:“怎么分?”
  “如果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假设是我正在追的人,我会说没有,只带他一个人来过这里。”
  傅晟提起唇角,却分明透着股机械的冷劲,程朔侧对着他躺在沙发里慢悠悠地吐字,什么也没有看见。
  “事实是你带每个人都来过这里。”
  傅晟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
  程朔往后一仰,举起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答对了一半,但没奖励,每个人不至于,但也差不唔......”
  傅晟沉下单膝,捏住了程朔没来及的放下的手腕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扯,有点粗暴地将脸覆盖了上去,没有收起的牙齿刮到了程朔的唇角。
  强烈的酒精在齿间迸裂。
  刺痛使程朔皱了下眉,一点一点扭转过角度,傅晟膝盖抵住地毯,压上来的重量使沙发往更深处陷了陷,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在沉默中被无数倍地放大。
  ‘咚咚’
  敲门声猛地驱散了阁楼里逐渐炙热的空气。
  “可能是郝可。”
  程朔胸膛快速地起伏着,喘息稍重,推开了身上的傅晟,带着有点被打扰的不耐起身过去打开了门。
  “什么事.....”
  在看清门后傅纭星的脸时,程朔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身后的门。


第45章
  门板把手心震得发麻,连带着有电流窜过全身,慢了一拍,程朔才想起松开紧握着门把的右手,里头已经泌出一层细汗。
  草草草。
  没人告诉他今晚会碰上这种完全超出预料的状况。
  傅纭星似乎被他极大的反应弄得迟滞了一下,瞭向昏暗中紧闭的门,没有特别,放下叩门的手,说:“我以为你不在店里。”
  程朔张了张嘴,第一个字的发音有点失声,清咳了下掩饰:“今天不是周三吗?”
  周四周六才会有乐队的表演。
  察觉到这句话背后的另一层深意,傅纭星周身的空气冷了下来,“你不想见到我?”
  “不是。”
  当即被否认。
  意识到了刚才的反应似乎有些过头,程朔错开傅纭星的视线佯装困倦地揉了一下后颈,等情绪有所平缓,才继续抛出编好的理由:“我刚才在里面补觉,做了个噩梦,被你突然给弄醒,一下子有点心悸。”
  谁来都随便。
  偏偏是傅纭星。
  类似这样的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非常少,为了各自的体面,事态通常也不会发展出什么不好收场的后果。
  但要是这个人成了傅纭星,情况就有点说不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小少爷不在乎所谓的体面与世俗守则,骨子里冷锐又固执,有且仅有一套自己的处事方式,不容许外人置喙。
  程朔想,或许是刚才在里面太过沉浸与放松,所以才会在乍然看见傅纭星的刹那心脏一紧。更何况一墙之隔的不是别人,而是傅晟。
  估计他刚才的反应,以傅晟的敏锐已经能猜到门外发生的情况,此刻耳侧寂静无声。
  “心悸?”傅纭星拧眉。
  “对啊,”程朔绷紧两颊肌肉,压抑着‘嘶’了一声,看起来正在忍受不小的痛苦,牵起傅纭星垂在身侧的手就往胸口上按,“能感受得到吗?”
  才碰到T恤的布料,傅纭星就像触电一样把掌心抽了出去,掩到身后紧紧蜷起,冷着脸挤出单薄的字音:“你......在做什么?”
  程朔扫了眼他发梢下稍微泛红的耳垂,笑了声说:“现在好像好点了。”
  他是故意的。
  傅纭星心想。
  背后攥起来的指腹忍不住摩挲,微微发烫,罪魁祸首却仍是用一副无辜的表情看着他,根本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容易让人误解。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
  敛去了眼眸中层层掀起的晦暗心绪,傅纭星薄唇翕动,昏暗中的声线平添一丝清哑。
  “周五下午,你有空吗?”
  “怎么了?”程朔收敛了点迫真的演技。
  只听面前惜字如金地丢下一句话:“学校六十周年校庆,当天可以带校外的人进去。”
  “你想我陪你去吗?”
  傅纭星瞥开脸,说:“随便你。”
  那就是要的意思。
  程朔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尽管他觉得傅纭星好像还有什么话藏着没有说完,但眼下的情况不容许他多问,“后天是吧?行,到时候我去学校找你。”
  没有听见想要的问询,傅纭星抿了下唇。
  算了。
  到时候他就会知道。
  危机暂时解除,程朔后知后觉地琢磨过来傅纭星方才的反应,忍不住歪头轻笑了下,“你上次拉住我是不是就想说这件事情?”
  难不成还担心他会拒绝?
  门缝里泄出星星点点幽暗的光,将背靠在上面的程朔每一根发丝都染得干净顺亮,随着动作,宽松的领口漏出一小截锁骨,再往上照亮了上翘的唇形,比平常多了几分发深的红肿。
  傅纭星的心跳静止了一拍。
  面前的画面就像电影里被定格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地抽离,将呼吸拉得绵长而沉重。
  良久的死寂。
  程朔被他盯得发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门,应该不至于透视看见里面吧?
  “你在看什么?”
  “嘴角。”
  “什么嘴角?”
  傅纭星捏住他的下巴,将程朔的脸猛地转向了他,冰冷的温度沿着皮肤纹理从指腹丝丝渗入,“你的嘴角是谁咬的?”
  程朔抬起手碰了一下,细微的刺痛让接下来的动作一僵。
  坏事了。
  这个陡然间的反应代表了最真实的情绪,无从掩藏,傅纭星冰冷的目光刺向他背后的门,气息不稳,“房间里有谁?”
  程朔回避了这个问题,“我只带你上来过。”
  说罢,也不由觉得有点可笑。
  这就叫做现学现卖吗?
  傅纭星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用力收紧指尖的力度,“那你可以解释一下,这是谁做的吗?”
  程朔解释不上来。
  间接的证据尚且可以靠谎言蒙混过去,这招他已经用得十分娴熟,但当变成了现场抓包,证据确凿,性质就完全不同。
  谎言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显得很可笑,也格外掉价,他不至于到这种时候还继续编造各种理由搪塞。傅纭星不是傻子。
  沉默地对峙。
  程朔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唔......”
  傅纭星扣住程朔的腰身一言不发地抵在门板上,太过用力,以至于本就不算结实的门跟着吱呀晃动,隔着一层几乎没有隔音作用的木板,用力地吻上了那块破皮的肌肤,程朔疼得闷哼了一声,攥住傅纭星的手臂,但似乎只是让对方的动作更加发狠。
  程朔脑子少有的宕了机,握着傅纭星的手臂没有下一步动作,可能是因为在极短的时间里一连接了几个吻,导致大脑有点缺氧。
  太过了。
  傅纭星明显带着泄愤的意图,毫无章法,简直把他当成一块豆腐在啃,等疼痛淡去,隐隐转为了麻木。
  但交缠的呼吸仍然不分彼此,程朔皱着眉无处可躲,窄小的过道让他不敢大力将人推开,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东西滚落在地毯上的沉闷响动。
  ‘嘭——’
  倏然给一切过火的行径按下了暂停。
  傅纭星拉开距离,扯了一下唇角,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看来里面的人坐不住了。”
  “傅纭星。”
  程朔松开那只手,抬起来捏了捏傅纭星藏在头发下滚烫的耳朵,像是一个仅属于他们之间的暗号,凑近哑着声道:“别这样让我为难,行吗?”
  为难?
  傅纭星琥珀般的瞳孔闪烁着浓郁的暗色,凝滞了片刻,紧紧追随着程朔脸上的反应,逐字反问:“你觉得,这样是在让你为难?”
  “后天我会去的,”程朔说,“你先回去,等我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好再联系你,别多想。”
  突如其来的冷淡像是一盆浇在身上的冷水,让傅纭星的身形定在原地,双臂仍然紧锢着怀里那截腰,混乱中掀起了衣摆,紧贴的部位微微发烫,密不可分,但却好像从未真正地透过这层皮囊,看清这个人的心。
  他根本没有心。
  背叛他,喜欢他,哪一句才是实话?
  为什么可以在做出这种事后没有一点点羞愧?
  满嘴谎言。
  傅纭星无从遏制地划过一个阴郁的想法,如果可以永远地堵上就好了,让那些甜言蜜语,抑或冷语恶言,再也无法从这张适合亲吻的嘴里出来,再去欺骗他人。
  “你让他出来。”
  “我说了......”
  “不让我多想,就把门给打开。”
  傅纭星冷冷地说道,伸手要去拉开眼前的门,但被程朔猛地捏住了掌心,两只手用力压制住纹丝不动的门把,无声地僵持。
  “宝贝,你不会想要这么做的,”程朔短促地勾了下唇角,不带笑意,“别让我为难。”
  他第二次说道。
  但已经没有了温柔。
  在吧台边摸鱼的郝可正和Joey聊着天,抬头就看见浑身散发着冷气的傅纭星朝她阔步走来,刚想打个招呼,却被开门见山地扔下一句话:“程朔把谁带去了阁楼?”
  郝可捏着抹布,站在原地凌乱,“啊?朔哥有带人上去过吗?”
  傅纭星沉默地盯着她闪避的眼睛,继续问:“今天有谁来找过他?”
  “杜老板来过,然后就有事先走了,我一直在这边忙,没注意别的。”郝可说完,暗戳戳地打量了一眼傅纭星难看的脸色,“怎么回事?你跟朔哥吵架了?”
  傅纭星生硬地抿了下唇,随后仿佛猛地记起什么,身形一凛,掩饰一般用手背用力地抹了下嘴巴。
  “没有。”
  实在是没有什么信服力。
  快步入夏季的深夜分外清凉,晚风拂过,傅纭星站在昏暗的街道,靠着斑驳的墙面闭上了眼睛,再缓缓睁开,眼前的画面仍停留在刚才狭窄昏暗的阁楼过道。
  老化的木地板吱嘎作响,男人被抵在门边,紊乱的鼻息发烫,被压制得无法反抗的模样好似一枚滚烫的烙印刻入脑海。
  傅纭星眼神晦暗地盯着脚边的碎石子。
  他疯了吗?
  行驶而过的汽车打着刺目的远光灯,照亮了停在街角的一排车辆,傅纭星抬起头,远处车牌上某一串熟悉的数字映入眼底,步伐一顿,随后转变方向径直走了过去。
  “李叔?”
  司机降下了车窗,探头打招呼:“小少爷。”
  “你怎么在这里?”傅纭星扫向空无一人的后排座位,皱起眉心,“我哥在附近?”
  “傅总有事要办,我在这里等他。”
  这样的解释并无法让人完全信服,傅纭星隐隐抓住了一抹怪异的直觉,戳破话中的漏洞:“这里附近没有酒店也没有饭店,他在哪里谈公事?”
  司机好脾气地笑笑,“这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事。”
  摆明了,是不想告诉他。
  傅纭星一言未发,冷冷地最后看了一眼车内转身离开,司机望着他的背影,晚风推平了单薄的上衣与身体之间的空袭,显得少年周身格外冷肃,最终关上了车窗。
  有什么很不对劲。
  傅晟从不会在这种落旧的街区停留,更别提工作。
  何况——
  傅纭星抬起左手,时针即将指向数字十,表盘借着盈盈的月光映出他冷沉的脸色。
  可那个荒唐的念头仅仅升起一秒,就被他用力掐灭,连带砍去这一念头初始的根基。
  怎么可能?


第46章
  手机响起来时程朔正好关上身后承载了太多的门,划开来发现是郝可的短信,看着标点符号仿佛能听到那激动的语气在耳边喊:刚才小傅问我你带了谁上去!!你们怎么吵架了?
  程朔:你说了什么?
  郝可:当然说不知道啊。
  郝可:朔哥,这种事你以后还是注意点吧,我也不能总帮你打掩护,他看起来有点可怜,我差点没好意思骗下去。
  一连两条,苦口婆心。
  程朔靠墙打字:这个月你工资翻倍。
  郝可立马打满鸡血:放心吧朔哥,以后这种事情都交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你的清白!
  德行。
  程朔笑了下,把手机扔到一旁,顺带瞥了眼躺在地毯上的酒瓶。还好,拧紧了瓶盖,否则他一定不会放过罪魁祸首,正想着,视线不由得移向了立在旁边的傅晟,“刚才是怎么回事?”
  傅晟弯腰将酒瓶捡起来扶正,言简意赅:“手滑。”
  鬼才信。
  但现在追究这个也没有什么意思,刚才还燥热的气氛这一会儿陷入了有点窒息的安静,程朔双手插着兜想了又想,还是先开口:“你都听见了?”
  傅晟磁性的嗓音平淡无波,如同在做会议上的事实陈述:“如果你叫得再大声一点,兴许楼下的人也能听见。”
  狗屁。
  他刚才不就只叫了一声吗?加起来估计连一秒都没有。
  扭曲事实。
  程朔不爽地摸了下鼻子,“我又不知道他会来。”
  “他想约你出去。”
  傅晟用的是肯定句。
  “嗯,什么大学校庆,六十周年还是五十周年......”
  程朔还在试图回忆,被傅晟冰冷地打断:“拒绝他。”
  “我已经答应了。”
  “我让你拒绝。”
  命令的口吻让程朔也收敛起了好脾气,挑衅般直勾勾地盯着傅晟匿在光影里轮廓分明的脸,平光眼镜隔绝了视线,显得背后的情绪晦暗不明。
  “我要说不呢?”
  还能拿他怎么办?
  傅晟来到他面前,鞋底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如同倒数的秒针,他垂下目光,凝视着这张一开一合形状漂亮的唇,还在不断吐出刺耳的话:“刚才是你弟弟先动的手,你应该听得见,别怪在我头上。”
  “我知道。”
  傅晟说。
  他在这里,听得一清二楚。
  在一墙之隔,听着他一手养大的弟弟是如何吻一个男人,如此轻而易举就被激怒。
  幼稚地向房间里另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宣誓着主权。
  可笑。
  傅晟唇角挑起一个略带讽刺的弧度,突然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如果傅纭星知道了房间里的人是他,该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十几年间,他与傅承海联合每一个在傅纭星身边的人筑起了一道不容侵犯的高墙,特殊的过去似乎可以成为一切优待的借口,将他这个弟弟保护得太好,太天真,也太过不知满足。
  他不会容许任何形式的背叛存在,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
  即便,他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护。
  身体里的血液随着这个愈发膨胀的想法抵达了沸点,隔着胸腔隐隐发烫。傅晟呼吸陡然加重,在看清了程朔唇角被咬得更加厉害的伤痕之后。
  程朔从他靠近的气息里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酒气,比他出去前要浓重许多,冒出了一个有点不切实际的猜测:“你是不是醉了?”
  “没有。”傅晟否认。
  “那我瓶子里的酒怎么少了一半?”
  程朔收回略过桌上的视线,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傅晟,没有脸红,眼神没有涣散,反应也没有变慢,甚至更加敏锐了一点,但气质却相比平常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最后一点一直被克制着的斯文沉稳似乎解开了上头的枷锁,看起来散发着......危险。
  “你确实没醉吗?”
  傅晟垂了垂镜片下的双眼,他眼型偏长,睫毛也是,深灰色的瞳孔与凌冽的眉扫向对方时显得很不近人情,遮住那一部分,莫名有几分孤寂的味道。
  这是在向他扮可怜?程朔惊疑不定地想。他还是更宁愿相信傅晟是真的有点醉了。
  不是不能够理解。
  要换做是他有这么个弟弟,估计刚才早就夺门出去给那两人一人一拳头了。
  程朔停了停,语气软下来一点。
  “要我送你回去吗?”
  傅晟靠过来,在耳边低声吐息:“司机在楼下。”
  黑色迈巴赫停在酒吧门前,程朔扶着傅晟坐进车里,正要退出去,手腕被不轻不重地按住。
  这个隐晦的信号令程朔挑了下眉,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在这个有第三人存在的狭窄空间,沉默之中,莫名蔓延开一股异样的心情。
  并不知道后面这些小动作的司机问道:“傅总,回去吗?”
  傅晟半阖着眼睛,报出了一个地址。
  “这里是哪?”
  房门被刷开,还没有来得及开灯,程朔走进去没几步就被整面平铺在客厅前的开阔落地窗震在了原地,一时间卡壳。
  五十层的高楼,足以俯瞰大半个江庆的夜景,冷冽的月色下,万家灯火尽收入眼底。
  “别处的房产,我很少过来住,一直让人定期打扫。”
  身后传来关门声与傅晟迟滞了半拍的回答,程朔看着玻璃窗外辽阔的江景,牙酸地挤出了几个字:“有钱真他妈好。”
  这叫什么,大平层吗?
  不敢相信他要是住在这里能有多么幸福开朗,不办趴简直浪费了这个风景和面积,顺带叫上十几个帅哥来陪他喝喝酒,唱唱歌,这样的日子简直和做梦一样舒服得让人不想醒。
  程朔天马行空地畅想着,背后突然压上来一道重量,没等回头,傅晟的吻从耳朵渐渐往下,鼻息令肩膀缩了一下,程朔没想到他会直接进入主题,与面前冰冷的玻璃相比,另一半好似坠入火海。
  冰火两重天。
  “这里很适合带人过来。”
  “什么意思?”傅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程朔忍不住笑了下,“没意思,就感慨一下。”
  “你是我第一个带来这里的人。”
  傅晟磁性的声音令程朔的心跳短暂地停了一拍。
  “是不是要这样说?”
  恢复了正常。
  “对,被你偷师了,是不是该交点学费?”
  傅晟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当然。”
  背后靠着玻璃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刺激,就像在索道上行走,始终要牢记着一点——不能够低头。迷蒙间程朔不经意瞥了眼身后透明的夜景,险些腿软,被傅晟稳稳地托住。
  隔着牛仔裤粗糙的纹理,掌心突然碰到了一个扎手的东西,傅晟从程朔的裤袋里将其取了出来,神色略显微妙。
  程朔借着昏暗的夜色看清了那个方形薄片的轮廓,感觉脑子里不明所以地打了一声雷。
  “你准备的很充分。”
  “不是,这不是我的。”谁他妈没事贴身带这个?像个变态一样。程朔心底暗骂了一声,想也没想地说:“肯定是杜文谦走的时候趁我不注意塞的,也就只有他会随身带这个。”
  傅晟幽冷的声音响起:“看来你很了解他。”
  “我......草!”
  肩膀猝不及防被咬了一口,程朔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想要把人给推开,却被傅晟捏住手腕制服在了落地窗前。
  “你属狗的?”
  傅晟咬住了那个薄薄的方形物体,在程朔的注视下,单手撕开一角。
  “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不是吗?”
  浴室里响起唰唰的水声。
  程朔在床上翻了个身,整个人都在松散地放空,这种时候,头脑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事件一桩接着一桩,他不知道傅纭星是否会再回来找他,今晚的这件事出乎意料,像是一个提醒,一个警告,真相已经再也包不住了,即将在某个和今晚一样猝不及防的时刻被打翻,到时候,一切都会失控。
  甚至隐隐的,他和傅晟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覆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物质,游离在控制之外。
  别去想那么多,及时行乐。程朔以此结束了有点儿凌乱的思绪,他伸手捞起地上的裤子,翻了翻口袋,只找出来一枚打火机和空了的烟盒。
  他诅丧地把烟盒捏扁,扔到一旁,打量起这间宽敞的卧室,家具都是干净的灰黑色,搭配在一起很有精英范,但一看就知道和傅晟说的一样不常来住。他随手拉开了最近的抽屉,本来不抱有什么期望,意外的是,里面居然不是空无一物。
  将抽屉里头的原木色长盒取出,程朔打开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水声停了。
  成股的热气从被打开的门缝中扩散开来,拉高了房间里的温度。傅晟擦干身体后裹了一件浴袍从浴室出来,侧着头散漫地擦着湿发,在看清眼前的情形后,脚步一顿,床上半裸的男人正一脸趣味地翻看着手里一叠照片。
  被擅自打开的木盒随手弃置在一边,罪魁祸首则一点没有心虚的模样。
  “傅总,你以前好嫩啊。”
  玩味的嗓音勾住了耳根。
  没有什么好话。对从他已经有所预料。
  傅晟神色不变地朝程朔那一侧踱步过去。
  “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就放在床头。”
  程朔看得不怎么仔细,这叠厚厚的照片纸仅仅摸着就能感受到与普通照片截然不同的手感。有几张照片里的傅晟穿着海军蓝的西装制服,胸前打着端正的领结,身边和他穿一样制服的男生们有着各国的面孔,都笑着闹着,冒着青春期男孩儿特有的爽朗。而傅晟呢,尽管顶着一张青涩了许多的少年面孔,但已经能够窥探到如今冷静倨傲的气质,比起现在更加外放。
  除此之外,有在骑马的,在打网球的,划船的......丰富的背景,傅晟很少在照片中央,不过,却一直是焦点。
  正随性地研究着,眼前突然压下一道影子,抽走了他手里的照片。
  “干什么?”
  程朔拧起眉,以为傅晟又要像之前那样发表几句‘没有教养’的批判,却见他只是很快的扫了几眼照片,半垂着的睫毛遮盖住了眼下的情绪。
  “都是高中时候拍的了,没什么好看。”
  沐浴露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暴露,程朔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交叉双手垫在了脑下,“要是咱们上一个高中,我肯定会和你打一架。”
  傅晟坐在了床沿,气息入侵,让气氛有了一丝粘稠,“我不和人打架。”
  “一次都没有过?”
  “没有。”
  程朔看起来有点失望地嘘了一声,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等傅晟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本能地扣住程朔带有攻击意味的锁喉将他反手压在了床上,回到了他们刚刚才有过的姿势,喘息稍微粗重,他盯着程朔蓄着玩味笑意的双眼,下滑,落在了开合的唇。
  “这不是很会打吗?”
  傅晟没有松开他,用一种陈述的口吻:“你以前一定是个麻烦。”
  当然,现在也是。
  “你是好学生,我们这种刺头最喜欢的就是找你们这种好学生的麻烦,”程朔轻轻笑了声,带着种别样的玩味,“不过,你以前看起来比现在可爱多了。”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他回以淡淡的讥讽。
  “也比现在开心多了。”
  傅晟的眼皮颤了颤。
  过去几乎已经被遗忘的记忆又再次捡了起来,如果不是程朔,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打开这间屋子,拉开这扇抽屉,看见这些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扔在这里的过去。
  他以为他是无所谓的。在傅承海的期望下成为一个对方所满意的继承者,做着这个身份需要他做的事情,这才是‘傅晟’原本应该走的人生。
  不被允许放肆,不被允许有情绪,至于爱情,则是最无足轻重的存在,最好永远地束之高阁。
  但身体却在诉说,他分明享受这个过程。
  享受对方的冒犯,享受粗鄙的行为与语言,享受看着落地窗前,他所亲手创造的美景。
  “你以前怎么学过那么多东西,骑马,打球......上学的时候很闲吗?”
  “不算,当时的课业对我来说不算很重,但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要学,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傅晟语气淡然,约莫确实是那杯酒导致了微醺,少有的一次性说了很多话。他松开了桎梏着程朔的双手,不过依然靠得很近。
  程朔眯了眯眼睛,“比如如何管理一个大公司?做一个人人喊打的控制狂?”
  傅晟无声地笑了下,“差不多。”
  “所以这就是你想送傅纭星出去的理由吗?让他成为下一个你?”
  空气沉静了下来。
  程朔好似没有察觉,继续开口。
  “你有想过傅纭星知道这件事以后该怎么办吗?”
  “什么怎么办?”
  “别装傻。”
  傅晟望着虚空某一点,良久,低沉地吐出一句烟雾般飘渺不定的话。似乎毫无重量,但正如盘旋的雾气,久久不散。
  “傅纭星不是我亲弟弟。”
  “不是你的......”程朔的声音像是被人从中切断,一下陷入了死寂。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就连身体上的不适都全给忽略掉,提高的声音有点变调,“你说什么?”
  傅晟淡淡道:“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血缘......?”
  程朔就像被雷劈中,一副听到了豪门秘辛的错愕表情,他支起上半身,也不去管滑落的被子,“这么说,你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这叫什么狗血剧情?
  程朔是彻底没了困劲。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了过来,因为一些意外,家里很亏欠他,我也一直都把他当作亲弟弟管教,所以,有些时候会有点严厉。”
  傅晟双眼半阖,看起来像是醉了,也像是清醒着,平常总是斯文地梳起来的头发松散地垂落在额前,显得有几分疲倦,房间一时静谧。
  程朔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好像追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那他父母呢?不和他在一起吗?”
  傅晟道:“他们都过世了。”
  程朔一时间没了声音。
  混乱的大脑这时联想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情节,譬如电视里,什么杀父仇人领养了主角,十八年后为父寻仇手刃养父,再或是什么上一辈的狗血多角恋......
  许是看穿了程朔的异想天开,傅晟及时阻拦了他愈来愈不着边际的想象,“没有你想的那么离奇。”
  “但这事情本身已经够离奇了。”
  “或许吧。”傅晟的声音很淡,比起回答他,更像在同自己对话。
  “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程朔实在不解,翻了个身看着傅晟匿在缭绕的光影中轮廓凌厉的侧脸,与照片上等比例地成长。他不懂傅晟,当然,也不想懂,没有这个必要,可是此刻对方却好像卸下了一块坚硬的外壳,大有要领他进去瞧一瞧的意思。
  他更希望应该是自己会错了意。
  “睡吧。”
  傅晟垂下眼,给了一句毫不相干的回答,摸到墙壁上的开关。
  ‘啪嗒——’
  陷入了黑暗。


第47章
  尽管分开时并不十分愉快,程朔还是在一天后准时出现在了江庆大学。
  靠在机车边,程朔抽了一根烟低头给任天晨发短信:你们在哪?
  任天晨秒回:哥,你到哪里了?
  程朔:门口。
  任天晨:南门还是北门?
  程朔张望了一圈四周,车来人往,全一股脑地往学校里面涌,门口还立着一面硕大的电子屏用红字轮番滚动校庆的信息,谁谁莅临演讲,有多少位杰出校友......阵仗好不盛大。回复:拉了电子横幅的那个门。
  任天晨:那就是北门,你直走然后右转,再一直走就能看见宿舍的指示牌,我现在在后台走不开,傅哥应该在寝室里。
  程朔有点意外:宿舍?
  好一阵没有得到回信,程朔把抽完了的烟随手弹走,正想着要不要给傅纭星发短信,任天晨终于弹来了一条语音。
  背景是很嘈杂的人声与脚步,伴随着拖动东西的刺耳噪音,扯着嗓子说话:“对啊,开学的时候每个人都得申请,但是他从来没来住过。这边太吵了,他说回去休息一会儿,我感觉他今天心情不怎么好,朔哥你......”
  后面几个字被杂音吞没,听不清是‘安慰下他’,还是别的什么。程朔觉得他现在过去估计只会让傅纭星的心情更加不好。
  看见任天晨发来宿舍的门牌号,程朔伸直了靠着机车的两条长腿,单手回了个‘好’。
  男生宿舍楼这会儿瞧不见多少人影,估计都去提前做晚会的准备,程朔走上了五楼,找到对应的门牌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于是试着推门进去,发现竟然没有上锁。
  还算宽敞的四人寝空无一人,其中有张靠右边的下铺既没有叠着被褥也没有枕头,只有一把修长的黑色琴盒斜靠在床架边,程朔确定了没有找错地方,反手关上身后的门。
  人呢?
  正想着,模糊的水声吸引去了注意力,程朔抬头望向卫生间的方向,心一跳,跟下一秒推开门从雾气里走出来的傅纭星对上了视线。
  猝不及防。
  傅纭星显然没有想到房间里会多出一个人,只给下半身围了条灰色浴巾,刚冲完热水的胸膛泛着淡淡的红晕,因为白,显得更扎眼。
  挂着水珠的肌肉轮廓并不夸张,每一块都匀称得恰到好处,伴随呼吸静静起伏。程朔又想起了那晚被压在门板上的经历,明明穿着衣服看起来那么单薄矜持,就像被养在象牙塔里的贵公子,连那些粗鲁的运动都不常做,力气却让他这个打了半辈子架的人都没法在第一时间压回去。
  太不科学了。
  程朔思绪飘远,也就没注意目光一直没有从对方身上挪开,直勾勾的视线令傅纭星滞了一会儿,松开脖颈上擦拭着湿发的浴巾,垂下来挡住了胸膛,声线透着与空气相悖的冷:“你来这里干什么?”
  程朔回了神,顺嘴把错误推给别人:“任天晨说你在这里。”倒也是实话。
  “我是说你来干什么?”
  程朔注意到了重音的变化,靠着床杆笑了下,“不是你让我过来陪你的吗?”
  “不用了。”
  傅纭星冰冷地打断。
  程朔说:“我人都在这里,什么叫做不用了?”
  回答他的是沉默,傅纭星看也没有看他径直走过来,无视了程朔般伸手去拿叠放在床上的衣服,骤然的靠近携来一股薄荷沐浴露的香气,程朔想也没想,握住了他的手腕,掌心里化开一片带着体温的水珠,“能不能好好说话?”
  傅纭星掀起眼皮,“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话?”
  生气了。
  程朔想。
  而且气得还不轻。
  “你故意不回我消息,现在又什么话都不说,我还不能过来要个说法吗?”
  要不是怎么也联系不上傅纭星,他也不至于找上任天晨。
  还好那个比钢管还直的小孩只觉得是本就难搞的傅纭星又和他闹了脾气,还对他分外同情,令程朔想起来不由觉得好笑。
  傅纭星垂着脸,没有温度地回以了一句:“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松开。”
  命令一般。
  “没有关系?”程朔听见了笑话似的勾起唇角,故意捏得更紧了点,“是谁上次在阁楼门口唔......”
  捂住了面前越发放肆的嘴,傅纭星拧着眉看起来有点恼火,低声喝斥:“闭嘴。”
  空气骤然稀薄,程朔下意识屏住气,想要发出声音的嘴唇动了动,不经意划过了傅纭星掌心的皮肤,一瞬间的柔软让脑海空白了一瞬,猛地松开。
  “你走吧。”
  傅纭星转过了脸,抿着唇像是冷静下来,胸膛随紊乱了一拍的呼吸而深深起伏。
  程朔看着傅纭星微湿的发梢,不断地往下滴着水,洗完澡的面庞透着如纸一般吹弹可破的透冷,薄唇不见血色,莫名有一种别样的脆弱性。顶着这副模样,即便说出再薄凉的话也只会像一只淋了雨的家猫,因为被丢弃过一次,于是不再敢付诸任何信任。
  语气蓦然软了下来。
  “我知道你生气,但是你得理解我。”
  傅纭星极其讽刺地说道:“理解你和别的男人上丨床吗?”
  第一次听见他说出如此露骨的话,程朔短暂地楞了一下,抬起手揉了把头发,无奈地说:“我都二十七了,是个正常男人,别人要来勾我,我可以拒绝一两次,但不可能一点都不在乎,而且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说完,看着傅纭星,“我以前对感情是有点随便,但我对你是认真的,所以才不想勉强你做一些你不喜欢的事,以后我不会再这么做了,那天你走后,我已经跟他断了。”
  傅纭星始终没有看向他。
  在听见最后一句时,指甲无声地扣进了肉里。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信不信随你,”程朔似乎自嘲地笑了声,“傅纭星,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这也是我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这些话。”
  三分的认真,配上十分的眼神。
  程朔这双眼睛生得很有侵略性,但因为喜欢笑,所以看着一个人时总是有些暗暗的勾人。要是他愿意,轻而易举就能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姿态,并不会夸张得让人觉得装得都是一些廉价的情意,而是会不禁相信,这双眼里真的只够专心地容纳下对方一个人。
  哪怕他根本不是这样做的。
  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裹藏在情话下的谎言永远漏洞百出,甚至根本不需要完整地验证,可以质问,可以嗤之以鼻,真相本就藏在一层透明的窗户纸后,谁都可以戳破。
  他只是说给愿意被他骗的人听。
  “你要是真不想看见我,我现在就走。”
  程朔在心底倒数了三秒,朝门口迈开脚步,还没有走出去两步,就被一股力量拽住了手臂,惯性使他转身时踉跄,结果不曾想径直撞在了上铺床杆,‘咚’的一声发出金属的闷响。
  眼前一黑的剧痛令程朔没能站稳,膝盖一屈,压着身前的傅纭星倒在了床铺上,单人床的支架发出不堪重负的一声摇晃。
  清新的薄荷味萦满鼻腔。
  “撞到哪里了?”
  傅纭星的声音很冷,语气却略显急促。
  程朔是真的有点被撞懵,听见傅纭星的问询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缓过气。心想这难道就是撒谎的报应?未免来的也太快了点,咬着牙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
  松开手,那里已经快速地红起来了一大块,不消一会儿就要发肿。傅纭星撩开程朔额前的碎发,面色沉沉,手臂撑在床铺上就要起身,“我去拿药。”
  程朔赶忙按住他,“没事,过一会就好了。”
  傅纭星顿了一下,垂下微深的眼眸,没有任何遮蔽的肢体接触传递来了过甚的体温,他注意到此刻危险的姿势。
  程朔几乎大半个身体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只靠双手撑着床,系在腰间的唯一一块浴巾已经有松垮的迹象,在倒下的过程中往下滑了些许,傅纭星想到遮掩,但是手指动了动,没有去做。
  “你亲一下说不定就不疼了。”
  程朔张口便是熟悉的玩笑,本来以为会像刚才一样得到句冰冷的‘闭嘴’,但傅纭星却定定地注视他,静默之中,缓慢而克制地将唇印在了上面。
  程朔一时怔住。
  校园的宿舍楼道时而能听见传来男生们凌乱的步伐,伴随着与同伴打闹的说笑声,隔着薄薄的墙板,这里的一切声音都被放大,不稳的呼吸,被揉皱的床铺,钢管床架应景的‘吱嘎——’,程朔从没想过,一个不带任何意味的干净的吻,竟也能让心跳稍微加快。
  “这样吗?”
  程朔没说话。
  傅纭星撩起眼皮,“外面的人,就是这样勾你的吗?”
  “是......”美色当前,程朔差一点没能忍住,及时圆回:“没有,他们根本比不上你。”
  “比不上我,也还不是让你念念不忘。”
  耳边的声线泛着冷,不经意间泄露出的冷厉让程朔猛地想起了傅晟,明明知道了没有血缘,那股负担已经减轻了不少,但还是无法将两人完全分割开来。
  或许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习惯,有的时候远比血亲的连接更加深刻。
  “我什么时候说过念念不忘?是你给我加罪,”程朔低声说,“你用的什么沐浴露?真好闻。”
  他说话时凑得很近,故意这样,气息像极了落在耳畔的低吻,傅纭星瞥下视线,好像这样做就不会受到蛊惑,“浴室里随便拿的。”
  清冽的薄荷味带他回到了学校天台,那个傍晚,与程朔在音乐中接的那个吻,唇中的薄荷糖被高温化开,香气远比这更加浓郁。那是他的初吻。
  这个最大众的气味,自此被赋予了独一无二的烙印。
  “你怎么这个点洗澡?”程朔问道。
  “刚才在后台帮忙,衣服脏了。”
  于是干脆回来洗了个澡。
  也或许是因为想要洗去心底的烦躁,但是他不会告诉程朔。
  见他要去取床边的衣服,程朔先一步伸手拿在了手里,傅纭星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把衣服给我。”
  程朔笑了下,“除非你再亲一次。”
  得寸进尺。
  傅纭星伸手去夺程朔手里的衣服,程朔敏锐地躲开,但是一个失神,被傅纭星拽住了手臂往下一扯,局势瞬间扭转,傅纭星扣住程朔的手腕压在了他上方,鼻尖擦过了嘴唇,极近的呼吸让程朔恍然以为下一秒就要吻上,也就是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床上两个人一起看了过去。
  任天晨握着门把,显然是因眼前这一幕遭到了不小的冲击,睁着双滑稽的眼睛一个字都没能从嘴里蹦出来。
  倒是知道第一时间赶紧关上了身后的门。
  寂静蔓延开了一刻钟。
  “那个......晚会要开始了,学长让我来叫你去做一下准备。”
  傅纭星面无表情地撑着床铺坐起了身,接过程朔递过来的衣服套在了身上,对刚才那一幕没有做任何解释,“知道了。”
  任天晨欲言又止。
  程朔按揉着发疼的额头坐起来,“做什么准备?”
  “他今晚有节目,”任天晨晕乎乎地瞥了眼傅纭星,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继续说道:“傅哥在酒吧驻场的事情不知道被哪个同系的学生发现了,拍照发在了论坛上,帖子一下子火了,所以这次晚会有人推荐了他。”
  程朔只觉得十分新鲜,看向傅纭星,挑了下眉,“你要上去唱歌吗?”
  “嗯。”傅纭星背对着他,声音有点发闷。
  “你打算唱什么?”
  程朔感觉自己就像即将要看小孩登台的家长,有点莫名的期待,与此同时还有些感同身受的紧张,即便他知道以傅纭星的实力,根本不需要担心。莫不说让他意外的是,傅纭星居然会答应这种似乎不太符合他性格的活动。
  傅纭星顿了一下,说:“你一会就会知道。”


第48章
  傅纭星独自走在前面,落在后头的任天晨时不时拿余光瞥向程朔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侧脸。看起来比钢管还直的大学生已经没法再坚信脑子里那一套‘好兄弟’理论。
  任天晨忍了又忍,没有忍住,压低了嗓音:“你们刚才......那个......是在干什么?”
  程朔说:“刚才我头撞到了床杆,傅纭星在给我看伤口。”
  任天晨纳闷,“看伤口需要靠这么近吗?”
  他刚才可是看得很清楚,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傅纭星整个人都压在了程朔身上,关键是还没有穿衣服!
  什么朋友能做出这种亲密的姿势?总之任天晨不敢想,一想身上就泛鸡皮疙瘩。
  尤其那还是傅纭星。
  在任天晨从小到大的记忆里,自己这个朋友一直有点孤僻,不知道是不是童年时不可言说的一些经历,永远活得很疏离。除了他死皮赖脸地凑上去,没有人能在傅纭星面前坚持自言自语这么些年还不放弃。
  数不清有多少人因为各式各样的目的想要接近,但傅纭星一向很有距离感,拒绝的话也通常不会超过一句,那种冷淡不会叫人不舒服,因为他自身优渥的条件足够让这种冷漠合理化。仿佛本该如此。
  随着后来都从传闻里听到了这位小少爷难以捉摸的脾气,越来越少人敢到他面前故意套近乎。
  这么些年来程朔是头一个。
  程朔想了下,改口:“其实他刚才是在亲我。”
  “什么?!”
  任天晨一个平地踉跄,险些破音的叫声令前面的傅纭星转过了头,见程朔似笑非笑的面孔与一脸像被雷劈了的任天晨,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淡淡地丢下一句:“别逗他。”
  程朔笑够了,拍了拍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任天晨的肩膀,“开玩笑的。”
  任天晨半信半疑地摸了摸后脑勺,好像既没办法说服自己这两人什么都没有,但也没法相信如此惊天动地的说辞,只能郁闷地叹了口气,扯开话题:“你额头怎么样,撞得严重吗?要不我去找人借点药,等会儿有几个舞蹈表演,后台肯定有人带了药膏。”
  虽然这傻小子脑子有点一根筋,但听到关心程朔还是有些暖,心想回去再给人多塞几张优惠酒券,“没事,已经不疼了。”
  礼堂里人声嘈杂,四面都装饰得十分隆重,程朔跟着傅纭星穿过乌泱泱的人群来到了前排一处座位前,几乎紧挨着教师席位,拥有最好的视野,不由得认真问了句:“我坐这里应该不会被打吧?”
  傅纭星问:“为什么?”
  “毕竟我又不是你们校友,”纵使程朔脸皮厚,也莫名有种被开了后门的感觉,“坐在这里和鸠占鹊巢了一样。”
  傅纭星声音不大,却很平稳:“你坐,没有人会说。”
  跟上来的任天晨也帮腔:“没事的,我也坐这里,今天我在后台帮了一天忙,要是连坐也不能坐那太说不过去了。”
  程朔这才坐了下来。
  没有多说什么别的,傅纭星背上琴盒走向了后台,消失在视野里,周围的人声渐渐平息下来,头顶灯光毫无征兆地一暗,亮堂的舞台成为了视觉中心。
  穿着礼服的男女主持人一起并排站着朗读开场词,前面的媒体摄影机打开了录像模式,摄影师就蹲在舞台最下面,忙碌地奔波寻找最好看的拍摄角度。
  程朔乍有一种回到了高中的错觉。
  大学的校庆晚会原来和高中的也差不了多少,照样是拖拖拉拉的演讲致辞,与偶尔穿插在中间的表演让观众提提神,到了后者掌声一般会更加真切响亮上几分。程朔一面想着傅纭星的表演,一面听得有些昏昏欲睡,直到音响里传来女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
  “......接下来让我们欢迎管理系学生傅纭星的独奏曲目。”
  “《yesterday》”
  程朔一下子从困倦中睁开眼睛。
  任天晨也和打了鸡血一样晃了晃程朔,“来了。”
  强炙的灯光打在了舞台中央,傅纭星提着吉他走向立在光源下的话筒,身姿挺拔,步伐自然,就像是在酒吧里每一次上台表演时那样的从容与冷静。他调整了话筒的高度,再是怀中保养得当的旧木吉他,然后在观众席一片静默的注视下,随着伴奏,拨响了第一声音弦。
  程朔发现他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啊,难怪’。
  难怪要吊着他的胃口,不肯告诉他。
  台上青年磁性悦耳的吟唱通过不算昂贵的扩音器在偌大的礼堂上方盘旋,空气都很安静,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正在进行的表演。没有什么酷炫的舞台效果,仅一束透亮的光从顶部打在傅纭星黑色的头发与肩膀上,包括那双骨节分明在吉他弦上跳动的手指,就像缀了一圈碎银。
  程朔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傅纭星时的画面,好像也是在这样的礼堂里,但要比这小上一点,也是同样的位置。
  他目视傅纭星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与西装裤徐步上台,什么也没有拿,完成了一场堪称完美的演讲。唯独不一样的,是他现在脑海里全都是刚才在寝室里的画面。
  没穿衣服的傅纭星,动气时故意不看他眼睛的傅纭星,紧张他受了伤的傅纭星。程朔突然意识到,好像只有在私底下傅纭星才会有鲜明的情绪波动,会无法克制,会真情流露。而平常所有人能够看见的只是台上这个优秀,冷淡,熠熠生辉的青年。
  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傅纭星。
  只属于他的。
  “Why 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傅纭星演奏时一向很沉浸其中,无论是在一个人面前,还是在一整个礼堂的人面前。
  他没有看向程朔,也没有看向任何人,纤长的睫毛随着转音颤了颤,半遮盖着琥珀色瞳孔,这个过程里程朔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怎么重要了,他只是听着歌,看着台上的人,好像和过去每次在酒吧里听到的感觉都不相同。
  这是一首只唱给他一个人的歌。
  结束后,观众席里爆发出一片掌声。
  程朔没有鼓掌,他一直盯着傅纭星在看,也许是察觉到了这束与别人对比鲜明的目光,傅纭星撩起薄薄的眼皮扫向了程朔的方向,短暂地停顿,然后摘下了肩膀上的吉他带,浅浅地屈了一下扎在西装裤腰下劲窄的腰。
  “他就是你说的管理系那个男神吗?这种水平完全可以去做歌手了吧。”
  “何止,我觉得他完全吊打现在的什么流量,但他以前都挺低调的,不知道这次怎么会突然答应上台演出。”
  “说不定是特意唱给女朋友听的。”
  “不可能啦,没有听说他交了什么女朋友,人家只是爱好,好像家里很有钱的,毕业后肯定会回去继承公司。”
  “真的假的?”
  ......
  逐渐淡下去的掌声淹没了身后的窃窃私语,全都一一传入了程朔耳里,任天晨很激动,掌心拍得通红还在鼓掌,“真的太好听了,太牛了。”
  程朔说:“你也觉得他应该去做歌手吗?”
  “我倒是希望,”任天晨犹豫了一下,“但是他家里肯定不会同意的,尤其是他哥。”
  是啊。
  舞台上的灯光暗淡了下去,安排在节目之后的演讲程朔听得很心不在焉,身边带来了一缕掺着薄荷味的风,扭过头,傅纭星提着琴盒落坐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目光此时此刻全都聚焦在台上发表演讲的校领导那颗锃亮圆润的光头,傅纭星的到来没有引发太多关注,只有后面座位传来一些细微的躁动。
  程朔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最后只说了一句:“唱得很好听。”
  傅纭星很淡的应了一声:“嗯。”好像不打算解释些什么,刚才那首歌已经足够替他道出很多很多想要表达的意思,语言便显得微不足道。
  “我刚才就在猜你会不会唱这首歌,”程朔凑近压低着声音,膝盖紧挨在傅纭星西装裤下的腿,好像不经意地碰到,“你学了多久?”
  “一个星期。”傅纭星看着舞台说。
  “你是不是把歌词给改了?”程朔说,“我听得出来。”
  she,变成了he。
  如果不是特别熟悉这首歌的人,根本听不出来这个细微的变化,尤其英文的咬字远不如母语来得清晰。
  傅纭星没有否认,但也没有主动去承认,他把贴着程朔的膝盖往内移了移,程朔却像是和他粘在一块似的随着他的动作而跟过去,从后面看,两个人靠得很近,但再看又好像是因为座位窄小于是不得已为之,透着些克制的亲密。
  “刚才忘记给你拍照了,”想到这个程朔就有点遗憾,“今天晚上你们论坛肯定又要炸,我一定去围观围观。”
  傅纭星淡淡地说:“和我又没有关系。”
  程朔低低地笑了两声,“怎么没有关系?大明星。”
  知道他是在调侃,但磁性的声音刻意地贴面吐息,还是使得那一块耳根有些不适地发热。傅纭星抿了抿唇,礼堂里的观众压薄了有限的空气,依旧端正地坐在原位,却腾起些许燥热。
  程朔做了件有点大胆的事情,他没有想太多就握住了傅纭星放在腿上的手,居然是烫的。但是看着傅纭星淡漠的侧脸却完全看不出来内心底下汹涌的波动,明明刚才的表演一切都进行得那么游刃有余。
  还是紧张的吧。程朔想。
  傅纭星试着抽动了一下,没有很用力,程朔另一边坐的就是任天晨,他低声说:“有人。”
  “他们看不见,”程朔说,“除非你现在站起来举给所有人看。”
  傅纭星知道他又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顾场合地逗人开心,昏暗的灯影下,被捏在掌心里的手指颤了颤,没有再拒绝。
  它们可以熟稔地拨动琴弦,可以在万众瞩目下确保表演不出现丝毫偏差。但在这一刻,他只是缓慢地收紧了反握的力道。
  牢牢的。
  台上冗长的演讲逐渐进行到末尾,程朔感觉到隔着一层布料手机震动的声音,来自他的口袋。他抽出了自己的手,在傅纭星的注视下按亮了屏幕,许久没有下一步动作,傅纭星微侧过头,问:“怎么了?”
  程朔下意识把手机翻了个面,挡住了傅纭星微深的目光,意识到有些仓促,补上了一个微笑,“酒吧的事情,我回个消息。”
  傅纭星没再说什么,高校领导们最后的发言令多数人开始昏昏欲睡。程朔不敢在面上表现出什么异样,更不敢过分在乎傅纭星的目光就好像他是在背着他干什么坏事,但事实与这八九不离十。程朔小心地打下一句回复:你想干什么?
  傅晟:出来。
  而上一条发来的消息是与这同样的两个字。
  程朔克制住了想要回头的冲动,问道:你在外面?
  不知道是不是现场音响开得过大,程朔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在跟着跳动,隔着一层薄薄的耳膜,几乎要被震碎。在傅纭星不知道第几次看过来前他倒扣了手机,这个举动引来了一句淡淡的询问,听起来只是随口。
  “谁的消息?”
  “郝可发的,问我晚上过不过去。”
  骗人。
  傅纭星紧紧抿着下唇,看着程朔游刃有余地说着不需要草稿的谎话,缓缓收紧了膝上的拳头。
  但最终他没有拆穿。
  演讲结束,收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大约都是在庆祝‘终于结束了’。但这一刻,程朔估计是在场唯一一个不希望那么快结束的人,手机没再响过,他不敢确定傅晟是真的到了现场还是只是为了吓唬他。尽管他自己也知道第二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想做什么?
  傅晟的行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可预料,朝着一个越来越失控的方向滑去。他只能祈祷这只是个玩笑。
  散场时所有人都在往外涌,程朔感觉自己在被推动着,想要回头都没有这个机会。他寻找着走散了的傅纭星,与此同时紧张地搜寻着另一道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混乱中,手突然在被牵住。
  程朔扭过头,松了口气,“我刚才一转身就没看见你了。”
  “有人把我挤开了。”周围都是往外涌动的人群,没有人停留,也没有人注意他们相握的手。傅纭星问道:“走吗?”
  程朔求之不得,恨不得立马突破重围离开这个埋着定时炸弹的地方,只是下一秒,他就被一道穿插进来的声音钉在原地。
  “要去哪里?”
  傅纭星一顿,扫向了朝他们走来的那道身影。
  完了——程朔脑袋里如同慢动作飘过这两个字。
  他下意识松开了傅纭星的手,没有注意身后暗凝的目光。
  皮鞋踩在碎石子,即便在嘈杂的环境里,这道声音也富有极其强劲的穿透力。傅晟身着一套服帖的高定西装,折出他身上每一处棱角,看上去像刚从哪个会议室里走出来,周围很明显地为他的出现放慢了脚步,或投去几道好奇的注视,一如方才傅纭星上台时得到的反应。
  傅纭星很快地皱了下眉。
  “你怎么来了?”然后,他转头向程朔说:“这是我哥。”
  傅纭星没有任何铺垫地说了出来,眼神始终在程朔身上。听见这话,程朔明显慢了半拍,然后给出一个有点意外的反应,好像恍然大悟,“就是他啊?”
  表情很自然,回答也算不上夸张,看不出来到底是否有伪装的成分在。傅纭星收敛了冷淡的眉,低声:“我不知道他会来。”
  程朔扯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笑。这一刻,显而易见,傅晟绝对是故意的,他是在得知傅纭星约他以后才临时做了这个决定。
  但到这一刻程朔仍然不知道傅晟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此时傅晟已经停在了他们面前,低头看了眼腕表,看上去漫不经心,“听周俊说今天你学校有活动,刚从公司出来,我顺路过来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准备走了。”傅纭星平淡地回道,好像不是很想在外面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保持着一段有些疏远的距离。从见面到现在,他还没有喊过一句哥。
  傅晟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平缓地划过,“不介绍一下吗?”
  一直装哑巴的程朔眉心重重一跳。
  这又是在玩哪一套?
  三个人站在礼堂门口的画面已经引来了不少注意,实在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太过扎眼,傅纭星本就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尽管他本人并不在意,而傅晟西装革履的精英外表更是与整个校园都格格不入,跟在最后走出来的任天晨也被这阵仗吓倒,犹豫着该不该靠近。
  傅纭星抿了下唇,冷邦邦地说:“程朔,我的朋友。”
  程朔以为这样就好了,只想赶快结束这段怪异的面见,谁料傅晟转而面向他,视线交汇,微微笑着伸出了手,“我叫傅晟,傅纭星的哥哥。”客套中不带什么温度,就好像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
  迟滞了三秒,程朔不得不握了上去。
  “你好。”
  咬着牙硬挤出来了两个字。
  抽了一下,没能把手抽出来。
  程朔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好像有点太紧了,也太烫了,迟迟没有松开,久到身边的傅纭星都投来了微沉的目光。


第49章
  “哥。”
  就在傅纭星冷声制止的同一时刻傅晟松开了握着程朔的那只手,神色自然地插进袋里,仿佛刚才长时间对峙而产生的异样气氛只不过是错觉。
  “不好意思,只是觉得你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傅晟镜片下的眼眸注视着程朔,嗓音沉缓。
  什么老掉牙的搭讪套路?
  程朔蜷起贴在身侧体温过高的手掌,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了傅晟递来的剧本,除了演下去他还能怎么办?“看错了吧?我怎么没什么印象。”
  傅晟却偏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仿佛没有看见程朔暗暗使给的眼神,“名字好像也有些耳熟,程先生是在哪里高就?”
  尽管松开了手,但靠的反而更近。
  程朔都能嗅到傅晟西装前襟上淡淡的木质香气。
  傅纭星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了正打算接话的程朔面前,冷然地切断下了傅晟不见收尾的话锋,同时遮住了他的视线,“他都说了是看错。”
  一时,空气安静了些下来。
  傍晚的落日已经被大片乌云遮蔽得差不多,鸟群掠过黑影,学校路灯点亮了两排梧桐树,程朔楞怔了一下,陡然发觉傅纭星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挡在他面前溺在昏黄灯影下的后背已经不再像初见时那样清瘦,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如同一枝挺拔葱翠的松柏,莫名让人有安全感,一点也看不出来在他面前红着眼睛等待慰藉的模样。
  傅晟没有勉强下去,松开了距离,“也许是。”
  含糊的回答令傅纭星细细地拧了一下眉头,语气冷硬,“你来学校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
  毫无征兆地出现。
  什么听说学校活动,顺路过来看看......这根本不是傅晟的风格。
  傅晟迎合上傅纭星略蓄冷意的视线,再往深处是不加掩饰的探究,他发现此刻的心情比来前所预想的更为平静,也许从很早开始,这双与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眼睛里就已经不再有儿时的依赖,与期许。
  可以当着他的面在众目睽睽下牵起一个男人的手,也可以为了这个认识不过半年的男人而与他针锋相对。
  已经发现了什么吗?
  也好。傅晟无声地提唇笑了笑。
  或许他不应该把傅纭星一直当作温室里的花朵,制造出一个无菌的环境,执着于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一辈子。
  成为侩子手,明明才是他最擅长的事。
  成长有时候所需要的只是一次痛彻心扉的教训。
  这一课,由他来上。
  “都说了,临时决定,所以没有来得及让你知道,不重要,”话是在回应傅纭星的问题,傅晟的视线却落在程朔身上,“交了新朋友,怎么不和我说?”
  “我不需要向你汇报每一件事情。”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傅晟说,“我不会阻拦你的社交。”
  程朔听见这句冠冕堂皇的话只扯动了下嘴角,压下嘴边快要压不住的讽刺。
  不会阻拦?
  这话未免说的太好听了些。
  要不是他切切实实地体验过一把傅晟口中的‘不会阻拦’,差点就要信了。
  对上视线,程朔先一步朝旁移开,傅晟敛眸盖住深意,没有去计较傅纭星话里的夹枪带棒,问道:“今晚的演出怎么样?”
  傅纭星冷冷说:“还行。”
  “你好像还表演了一个节目。”
  “嗯。”
  “唱歌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
  两个人一来一回,问的简洁回答的更是简洁。程朔是第一次见到两兄弟间的相处模式,站在旁边只觉得度秒如年,甚至都忘了最开始担心关系败露的紧张。
  他纳闷,这两人怎么看起来还不如他和蒋飞来得熟?连日常聊天都能说的那么公式化,除了傅晟也没谁。
  简直就像两台被输入了指令没有一点感情的机器。
  程朔忍不住插了句话:“他今天唱得很好。”
  说完,闭上了嘴。
  怎么?他说错什么了吗?
  全都看向他干什么?
  傅晟收回停留的有些久的目光,低头又睨了眼腕表,打算结束这场场合仓促的谈话,“既然碰见了,那正好一起回去。”
  程朔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傅纭星在他之前冷淡回绝:“我还有事,晚点再回来。”
  “什么事?”
  “这你也要管吗?”
  “如果是和你朋友的事可以顺路一起,刚好,我还没有吃晚饭。”
  程朔看不下去了,生怕再说下去傅晟就要犯抽让三个人一块去吃饭,“是别的事,吃饭就免了。”
  “脸是怎么弄的?”
  傅晟突然转变的话锋令程朔愣了一下,“什么?”
  傅晟举起右臂,程朔误以为他要上手,往后退了一步,见那只手顿在半空,隔着距离淡淡地指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垂下,“额头。”
  程朔摸了摸有点肿起来的额角,差点忘记这道伤口,拨动碎发想要遮一遮,“在宿舍不小心撞到的。”
  “宿舍?”
  傅晟眉心轻蹙,似乎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指腹在掌心里不轻不重地刮了下。
  沉默地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傅纭星再开口时声音冷了几分:“你是不是要走了。”
  比起陈述句,更像一句审判式的驱逐。
  傅晟面色始终不变,沉稳地丢下一句叮嘱:“别玩的太晚。”
  “还有,记得处理。”
  程朔慢了一拍扭头看向傅晟的背影,才反应过来最后一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
  礼堂门口的人群早已稀疏散开,周围偶尔有投递过来的视线,夹杂着些声音,随着傅晟的离开而逐渐淡下去。
  程朔知道他们不一定全是在议论这边的事,但还是混杂着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堵在胸口。
  傅晟到底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一副和他装作不认识的模样撇清关系,但做的又净是些让人误会的事。
  惹得他都没敢去看身边傅纭星的表情。
  不是没有想过哪天要是真相被傅纭星发现后该怎么办,合理的说辞,过关的演技,如果处理得当并没有那么难以解释,只是这回的时间和地点完全不是想象中该有的样子。
  完全没有一丁点准备。
  “他已经走了,还没有看够吗?”
  传进耳里的冷冽声线拽回了程朔飘远的思绪,偏头迎上傅纭星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一跳,等在旁边的任天晨没有发现异样径直走了过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犯起嘀咕:“你哥怎么会过来?刚才看见他我吓了一跳。”
  打破了周遭凝滞住的空气。
  傅纭星撩起淡薄的眼皮看向他,“什么事?”
  察觉到了他隐隐压抑着的不悦情绪,任天晨立即改口说了正事:“晚上有个聚餐,学长说要庆祝今晚演出成功,你要去吗?”
  傅纭星一向不会参与这种需要社交的活动,不管他用什么方式试图拉对方融入集体,最后都只会热脸贴上冷屁股。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任天晨偷摸瞥了眼程朔,他总觉得这次可能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答案。
  程朔只想快点把刚才的事翻篇,直接替傅纭星应道:“去,等会我们一起去。”
  “那好,我去跟学长说。”
  看傅纭星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任天晨的猜想就像块石头毫不意外地坠落在心头上,动身朝后台走去,心情莫名有点惆怅。
  他以前怎么劝都不管用,怎么程朔什么都不用做傅纭星就能那么听话?
  又想到了刚才寝室里撞见的那一幕,任天晨赶紧甩开了脑子里怪异的画面,只不过很快,就被一个新蹦出来的疑问填满了空隙,这一回无论如何也没能甩掉。
  程老板什么时候和傅纭星他哥那么熟的?
  饭店订在一个开了许多年的购物商场里,要去参加聚餐的十几个大学生们纷纷在手机上面拼车。程朔考虑到晚上可能会喝酒,便也叫了一辆计程车,任天晨本想坐进来,但在对上傅纭星的眼神后刚伸进去的那只脚又丝滑地抽了出来。
  “我去坐学长他们的车!”
  一溜烟跑没影。
  车上除了司机就只剩程朔和傅纭星两个人,在去饭店的路上,车内很安静。
  程朔一算发现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想了想于是打破沉默:“任天晨刚和我说,你以前不怎么参加这种活动。”
  “我哥是不是很优秀?”
  “等会吃完饭......啊?”程朔愣住,没搞明白傅纭星的脑回路是怎么突然跳到这个话题上面去的。
  傅纭星扭过脸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程朔有点冒冷汗,思索着得回答些什么才好,眼前的薄唇终于吝啬地动了动:“刚才你一直在看他。”
  程朔很冤,“我有吗?”
  他明明看天看地,把脚边的石子都盯出了一朵花来,就差把‘不熟’两个字印在脑门上。
  都怪傅晟!
  “他一直很受长辈们的欢迎,每次见面他们都喜欢将自己的女儿介绍给他,不过我哥的心思只放在工作上,快要三十了,身边也没有过什么女人,可能是他的性格太古板,不讨异性喜欢,”傅纭星直视前面的座椅,冷淡地说,“你现在喜欢他这样的吗?”
  程朔没话可说。
  倒不是心虚,而是真的被堵得一时有点语塞。
  是他的错觉吗?
  还是傅纭星的语气就是有点奇怪?
  前面的司机很有职业操守,尽管气氛诡异,仍闷不吭声地开车,车里放着音量微弱的电台,也不知道有没有注意他们话里的内容。
  程朔凑近压低了声音,“你在乱想什么?我和他......又不认识。”
  傅纭星的眼神却暗了下来。
  不认识,为什么要握那么长时间的手?
  不认识,又为什么要接受对方的关心?
  “你们以前见过吗?”


第50章
  “还有人没到吗?”
  包厢里的人几乎已经坐满了整张圆桌,各自与身边朋友交谈着,气氛轻松愉快。座位靠近门边的男生听见动静起身拉开门,在看见来人的面孔时脸色一楞。
  “傅......”
  傅纭星面无表情地径直略过,跟在后面的程朔冲那帮忙开门的男生短促地笑了下,道了句谢。
  听见异样的学生朝门口投来视线,在看见傅纭星后都露出了不同程度的诧异的表情。
  看来这小子以前是真不参加这种活动。程朔想。
  任天晨注意到身旁压下来道影子,连忙让出位置,“你们怎么才到?”
  傅纭星坐下,“路上堵车。”
  “啊,堵车了吗?我们刚才过来的时候......”
  程朔及时打断:“点好菜了吗?”
  任天晨注意果然被吸引过去:“点好了,你要是还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再看看菜单,点了挺多的。”
  “那等菜上来以后再说。”
  “行。”
  刚才路上哄了一路,喉咙说得冒烟,程朔把托盘上的饮料转过来倒了两杯果汁,一杯放在傅纭星面前,等倒好后傅纭星才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眼,拿起来喝了一口,没有看向程朔,也一句话没有说。
  任天晨看着他俩之间诡异的氛围,有点摸不着头脑,程朔倒是已经放宽心,解释了句:“堵车堵的闹心。”
  “哦哦。”这个点真的还会堵车吗??
  菜还没有上,旁边的学妹一直打量着他们两人,见程朔注意过来忍不住笑道:“本来我们还在说,来的最晚的人得罚两杯,怎么现在有点不太忍心呢?”
  她身边的男生面上吃味,“这事还看脸啊?”
  “那当然了。”
  程朔听得出是玩笑话,但也不想扫年轻人的场,举起杯子,“酒就免了,等会儿还得骑车,我拿果汁代替一下。”
  说罢仰头饮尽,再准备倒第二杯时突然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手给按住,傅纭星不虞的脸色映入眼底,说道:“不想喝就别喝。”
  在酒场上千杯不倒这么多年的程朔头一次被人这样挡,何况喝的不是酒,只是果汁。趁气氛还没完全沉下去,任天晨赶忙打圆场:“忘了介绍,这位是我朋友,程朔。”
  那学妹好像才反应过来,点点头,“哦,你好。”
  在座的都是些年轻的学生,自罚两杯这样的打趣本就是掺了玩笑,难得高兴聚会,谁也没想要特意刁难谁。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可能还是傅纭星的神色叫人莫名不敢多说什么,再联想到一些有关他的传言,便都默契地将话题绕过了他。
  有人顺势问道:“任天晨,你朋友是哪个专业的?”
  程朔听见这话,第一反应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好笑,大概各掺一半,“我都快三十了。”
  “啊,”学妹睁圆眼睛,“完全看不出来。”
  “可能是今天的衣服比较显嫩吧。”程朔谦虚了一下。
  突然,有个一直没说话的女生仿佛发现了什么:“你是不是有去过一家酒吧?”
  程朔一愣,心想自己什么时候那么有名了?就见那女生从手机里调出一个视频,转来面向他。
  程朔一眼就看出背景是在Basement里面,而录像的主角正是在台上演出的傅纭星。拍摄画面右下角有一道坐在吧台边的侧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将他也录了进去,一直到视频结束。
  女生解释说:“有人发了傅学长在那家酒吧里兼职的视频,我看见你就觉得有点眼熟,里面这个人是你吗?”
  任天晨迫不及待地接话:“就是他,那家酒吧都是他开的。”
  “那家酒吧是你开的?”气氛打开了,一边的男生兴致勃勃地插了两句,“我和朋友去过那里,都觉得氛围很好,还想约着下去再去。”
  程朔一摸口袋,发现正好随身带了几张名片,一一分发过去,“下次再过来玩报我的名字,可以叫前台打个折,过节过生日都能有折扣。”
  “谢谢老板。”几个收到名片的大学生都笑得很真诚,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便宜。
  一直没有出声的傅纭星在看见程朔言笑晏晏地给周围几个女生都递过去名片,抿了抿没有任何弧度的唇,周身的空气更冷郁了三分。
  只是此刻无人注意。
  坐在程朔左手边的学妹格外健谈,聊到酒吧后更是直接打开了话匣子。她今晚有个群舞表演,这会儿妆还没有全卸,在包厢的灯光下看起来十分水灵,很有舞蹈生的气质。
  程朔一向健谈,有人愿意聊天,天南地北他都能扯几句玩笑,不让气氛冷场,时不时让学妹笑到掩嘴。
  虽是生面孔,和他们也不是一个年龄段,但方才一番聊天在场的都看得出来程朔完全没有傅纭星那样的冷漠高傲,不好接近。英俊的五官尽管带些痞气,但那种坏是恰到好处,年轻女孩所最为喜欢的。
  因为笑吟吟,又是坐在傅纭星身边,简直被衬托得不要太接地气。
  学妹本来是想试着和傅纭星搭讪,结果聊着聊着注意力全被程朔给吸引了过去。
  “咦,你额头那是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程朔随口回道:“不小心撞出来的包。”
  “涂过药了吗?看着不小,这种很难自己消下去,我正好有带药。”
  没等程朔回答,那学妹已经从挎包里翻出来一管药膏,关心地递给了他。
  跳舞的人容易受伤,随时备着跌倒药膏是件常事,程朔想想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谢字说了一半正要伸手去接,突然刺耳的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就这么直直冲进耳里。
  “呀!”
  有女生吓了一跳。
  地上四分五裂的玻璃杯惹来了全场的注意,程朔也转头看向傅纭星,见他面色冷淡地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要屈腰去捡。
  程朔瞥见地上尖锐的玻璃碎片,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傅纭星的手。
  “别碰,让服务生扫走。”
  就在这时上菜的服务生推开了包厢,了解到刚才发生的事后立即叫人来处理,对这种突发情况看上去驾轻就熟。等狼藉处理好,程朔也没再提药膏的事,只谢了学妹:“谢谢,但不用了,过一晚上应该能消。”
  学妹没有坚持,目光在他俩之间停留了一小会。
  席间没有再发生什么别的插曲,感觉吃的差不多,程朔起身离席去上厕所,洗完手出来时发现旁边的窗户正好通风,便点了跟烟,正抽着回过头猛地看见傅纭星的身影就在不远处,身子下意识侧过去,挡住了右手,莫名有种被抓包的心虚,“也来上厕所?”
  傅纭星始终看着他,对此行的目的毫不遮掩:“来找你。”
  周围没有人,这块也很少有人会经过,程朔反手在窗台上摁灭了烟,然后轻轻碰了下他的衣角,“还在生气?”
  傅纭星冷着脸没有说话。
  “我不都和你解释过了,上次送你回家你哥可能是在楼上透过窗户看见了我,留了个印象,有必要为这个闷一个晚上吗?”
  傅纭星冷不丁道:“你给谁都发名片吗?”
  程朔一愣,轻轻揉了下额头,“宝贝,这是我的工作啊。”
  没有一点防备,傅纭星突然倾身压了上来,用手臂将程朔固在了窗台边一隅,然后低下了头,程朔下意识避开,“有烟味。”
  可傅纭星没有任何犹豫地吻了下来,尼古丁醇厚的气味在唇齿间交换,短暂地换气时,说了三个字:“没关系。”
  程朔有点意外,来不及多想又被吻住,好像自从经历上次在阁楼门口的事后傅纭星身上就被打开了什么开关,给人说不上来的感觉。越想越远,身体同时还在配合着回吻。
  分开时傅纭星用力地抱着他,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身上,然后将脸靠在他的肩膀埋了下去。程朔犹豫了一秒,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毛茸茸的触感,感觉就像撸猫似的,忍不住又摸了好两把。
  “别摸了。”耳边响起有些发闷的声音,略微潮湿。
  “回去了,等会他们要奇怪我俩怎么出来那么久。”
  “不想回去。”
  程朔偏头啊了一声,“又怎么了?公主。”
  对于这个称呼,傅纭星的回复是在腰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程朔被弄得痒了,想往旁边躲,就听见傅纭星冷冽的声音从旁传来:“着急回去和女生聊天吗?”
  程朔连痒也顾不上了,闷笑道:“你能不能别看谁都和我有一腿?”
  傅纭星说:“是你的表现让人这么想。”
  “只有你会。”
  傅纭星没出声,垂下了一排长长的眼睫,背后的窗户外投下大片的阴影把他整个人也笼罩在了里面,看起来有股莫名的落寞,程朔心戛然一软。
  他一向见不得好看的人伤心。
  傅晟也好看,但他身上缺少了傅纭星那股独特的清冷气质,当这样的人向你示弱,平白激发出一阵来自心底的保护欲。
  “想去玩会儿吗?”程朔问道。
  傅纭星顿了一下,对这个提议没有表现出排斥,“去哪里?”
  “楼下就是商场,去哪里都有的玩,”程朔说,“你吃饱了的话就和任天晨发个消息说一声,我们提早走,钱晚点a给他。”
  反正也都是些不认识的人。
  现在走和晚点走没有差别。
  傅纭星的眉心稍微舒缓,回答仍然十分简短:“好。”
  因为是晚上,商场正值高峰期,到处可见带着孩子夜出逛街的全家人。楼下几层都是衣服和化妆品的卖场,程朔和傅纭星在商场五楼兜了一大圈,最后停在了最有人气的游戏厅前。
  “玩过吗?”
  傅纭星看着被塞进手里的一筐游戏币,“没有。”
  程朔一点也不意外,回头笑道:“那你跟着我,这一筐币够你把里面的设备全都玩一遍了。”
  商场是新开的,但游戏厅里的设备依然是程朔熟悉的那几样,上学的时候他和蒋飞有事没事经常会去玩几把,当时那家老游戏厅里还有一个溜冰场,到了晚上就会有类似夜店的灯球在头顶转啊转,周围都是些初高中的年轻情侣成双结对,在昏暗的灯影下偷偷亲热。
  他带着柏晚章去过一次,那个人也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只在学生里面口口相传的隐秘场所,同样对什么都有着股克制的好奇。
  他记得买了一杯可乐,然后又买了两张溜冰券,结果溜冰时为了避开旁人,作为初学者的柏晚章一不小心摔在了他身上,害得他屁股疼了一个礼拜,饮料也全撒了。
  但是当那张清俊白皙的脸浸在灯球红的白的光影下自责而担忧地注视着他,尽管是个男人,也让人根本无从怪责,心跳甚至不规律地多跳了几个瞬息。
  这是程朔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直。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屏幕上打出了一个醒目的第一名,不算新鲜。程朔从游戏赛车上下来,旁边的傅纭星也起身离开,看起来对这些东西谈不上特别感兴趣,顶多刚接触时有着淡淡的新奇,在消耗了半框游戏币后,他停在了一台更为夺目的娃娃机前。
  程朔往前走了两步注意到他没有跟上,顺着傅纭星的视线看过去,“想玩这个吗?”
  傅纭星抿了下唇,似乎是想说‘算了’,但是还没有走程朔就已经原路折回,抓起两个游戏币塞进了机器,“你喜欢哪个?”
  “你会玩这个?”
  程朔头也没抬地提唇笑了声,操纵推杆,“那还用说,这玩意我可是高手。”
  不过这个高手的称号起码早在十年前就过了期,手上动作生疏,游戏难度远超程朔的预料,耍帅遭到了滑铁卢。花了差不多三十几个币终于夹上来一个粉色的兔子玩偶,终于松了口气,好歹不是颗粒无收。
  兔子耳朵大,最好夹,往傅纭星怀里一塞,一人一兔看上去莫名有点神似,把程朔看乐了。
  “别动,站着,给你拍张照。”
  傅纭星低头看着怀里的傻兔子,“你喜欢玩偶吗?”
  程朔正收起手机,“不算喜欢。”
  捏兔子的力道稍微紧了紧,“那你为什么会玩这个?”
  “上学时候蒋飞追一姑娘,为了讨人欢心,苦练抓娃娃技术,拉着我陪练,结果我的技术突飞猛进,那姑娘在蒋飞学会前找了个隔壁体校的男朋友,”程朔回想起来还忍不住发笑,“把他伤了半个学期,发誓再也不碰娃娃机了。”
  力道骤然一松。
  “你们关系很好。”傅纭星说。
  程朔随口道:“那还用说,下次我们三个可以一块出去玩。”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略低的‘嗯’。
  筐子里还剩下最后一点游戏币,都花在了一旁小型的毛绒吊坠机子上,可能是手感上来,程朔一口气抓上来了三个,刚好有个是兔子的,不知道是不是哪个角色的卡通形象,总之很可爱,也和玩偶很搭,程朔随手就递给了傅纭星。
  “送你,这个好看。”
  傅纭星接过来,吊坠上的毛绒兔子缝制的很廉价,好几处歪歪扭扭的线头,眼睛也一高一低,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在手里,就没有再松开过。
  走出游戏厅,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划破了气氛,傅纭星条件反射地蹙了下眉,对于电话的打扰感到一丝不满,抱着怀里的玩偶单手接起,听见对面焦急的声音后面色逐渐冷下。
  “知道了。”
  “我马上回来。”
  挂断后,程朔感觉气氛有点不对,问道:“什么事?”
  傅纭星握紧手机,“我奶奶在家里晕倒了。”


第51章
  始料未及的消息将这个晚上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氛围戳破,程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问道:“送去医院了吗?”
  傅纭星说:“电话是医生打来的。”
  “在哪个医院,离这远吗?”
  傅纭星报出一个医院地址,是程朔从没有听说过的,上网一搜发现原来是所私立机构,开车过去大约要十多分钟。
  如果骑了摩托车估计还能更快一点,不过现在也来不及回学校取车。
  商场是不可能继续再逛下去,按了去一楼的电梯,等待的间隙程朔打破了略微沉滞的空气:“医生有说是怎么回事吗?”
  “奶奶以前就有旧疾,”傅纭星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嗓音略有些低,“这几年经常复发,家里一直有护工专门照顾,为了预防这种情况。”
  七八十岁的老人,即便生在再大富大贵的家里也免不了岁数上来后疾病的侵袭。
  只能说,发生这种谁也不想看见的事不在意料之外。
  程朔心沉了沉,这种时候也没有心情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活跃气氛,手机上叫的车很快停靠在了街边,拉开车门目送人坐进去,“那你路上小心点,有事给我发消息。”
  傅纭星的一条长腿依然撑在车外,抱着怀里的玩偶仰头望着他,没有说好也没与说不好,面容笼罩在高高悬起的路灯下连绒毛也看得很清晰,唇线紧抿,好像没有什么情绪。
  程朔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抽,“要我陪你吗?”
  “好。”
  傅纭星没有任何犹豫吐出了答案,也终于将那条腿收进来让出一个人的位置,好像等的就是程朔主动开口。
  事已至此,程朔也只好弯腰坐了进去。
  这回路上依然很安静,但和来时黏糊糊的气氛截然相反,傅纭星没有将忧虑的情绪外露,自接到电话以后就变得有点沉默,反倒叫程朔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伸过去握了握傅纭星的手,安慰道:“会没事的,别担心。”
  傅纭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在要抽走时用力反握,后面一路都没有过松开。
  抵达医院楼下天已经黑的很彻底,程朔没有下车,想着送到这里就好,他和傅纭星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能够参与这种家事的程度,跟着上去探望也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
  但还没有来得及关上车门,远远一声叫住了车内外两束视线。
  “程先生?”
  是周俊。
  程朔小小地意外了一下,但很快想明白过来,傅纭星的奶奶住院,傅晟怎么可能不来探望?离开的心情顿时更加强烈,含糊地小幅度点了下头作为回应,就对傅纭星说:“那我回去了。”
  傅纭星的神色不知何故冷彻下来,没有回答,侧身将他半挡在了身后,“我哥也在吗?”
  周俊意识到方才说错了话,没再去看程朔,“刚到,叫我下来接您。”
  “奶奶情况怎么样?”
  “生命体征一切稳定,医生说是高血压引发的头晕,现在已经控制住了。”
  周俊说完空气稍稍安静,这个好消息令人放松下来的同时,不知为何三人对立的情况有一丝微妙。
  程朔想要去拉车门的那只手倏地被傅纭星拽住,一下子连人带出了车子,当着周俊的面,心咯噔了一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有黑暗做掩护的缘故,周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清楚是因为其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真心不觉得自家小少爷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有什么问题。
  “我都说了要回去,你没听见?”程朔压低声道。
  傅纭星偏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瞳孔幽深,“陪我上去。”
  程朔费解,“我上去又帮不上什么忙。”
  “陪着我就够了。”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借口。
  程朔瞥了眼走在前面周俊的背影,怀疑他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再一回头出租车早已经驶远,在这个没法使用强硬态度的节骨眼上,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了,你别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嗯。”
  额角青筋一抽,“嗯还不把手松开?”
  傅纭星面色平淡,“这不算奇怪的事,好朋友也会牵手。”
  你见过哪对好兄弟出门是手牵手的?没看见前面周俊都可疑地盯了好几秒吗?
  程朔抽了一下,没敢动作幅度太大,面前的电梯顺着一声‘叮’自动打开,当看见电梯里那张两个小时前刚见过的脸徐徐展露在面前,程朔心里已经没有太大波澜,抑或说麻木——今晚看来是彻底躲不开了。
  傅晟面上几乎看不见一点情绪异样,朝他们淡淡颔了下首,只是垂在西装身侧的手指不明显地弯曲了一下。
  周俊站在电梯外用手挡住感应门,“傅总,我先回一趟车里取手机。”
  傅晟道:“不用,我已经拿到了。”
  原来是去地下车库取忘了的手机。程朔心想。
  电梯里一下子容纳进了四个高大的男人。
  周俊理所当然在最前面,方便等会门开时挡住感应门,傅晟独自站在右后侧,英俊的面容自带股疏离,而被傅纭星握着手的程朔则正巧地夹在了两人中间,当然,对这个‘正巧’程朔持怀疑态度。
  过于安静的电梯里,数字不断向上跳,手背突然被什么东西触了触,第一下程朔以为是错觉,往后缩了点。
  直到感触到第二下,可以确定出于故意。
  瞥了眼身侧的男人,傅晟根本没有看向他,正经的神情很容易让人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幻觉,不过程朔已经充分领略过这个男人私下的面目。
  不知道是不是身边细微的动静引来注意,傅纭星侧头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
  程朔干脆把手插进口袋,傅纭星微冷的视线停留的有点长,傅晟似乎察觉到了这个暗暗表达抗议的举动,唇角弯了弯,在抵达楼层前开口:“刚才在哪里玩吗?”
  傅纭星怀里的玩偶着实很扎眼,他没有否认,“在商场。”
  傅晟注视着那枚造型廉价的粉兔子,无法理解地拧了下眉心,“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东西?”
  傅纭星淡淡地说:“别人送的。”
  在场还有第二个别人吗?
  程朔嘴角抽了下,想要为自己辩解点什么最终还是闭上嘴。
  说再多也改变不了逛商场送玩偶这事实在很像小年轻求偶的事实,还是最廉价的那套。偏偏这种很多女孩都已经不吃的伎俩,轻而易举就把一个小少爷给钓了上来。
  沉默的数秒间隙里,不知道傅晟究竟想了些什么。
  “东西让周助帮你拿,带进病房里样子不好看。”
  程朔总觉得傅晟其实是想说幼稚。
  周俊伸出手,却得到了傅纭星不冷不淡地一句回绝:“用不着。”
  有些尴尬。
  程朔及时开口:“没事,我来拿吧。”
  这次没有人再说什么,总算有效地预防了一场尴尬的延申。
  私人医院的走廊很开阔,也安静得离奇,程朔怀疑这里的病人可能都没有一路上来回走动的医护人员多。
  傅老太太被安排在一间单人病房里,墙上开了一面玻璃窗用以观察病人的情况,此时没有遮蔽,可以看见病房内置的装潢和套房没有多少区别,身着病服的老太太靠坐在床上,旁边站着一个医生一个护士正在叮嘱些什么,看样子已经脱离了昏迷,精神还算不错。
  傅晟的声音响起:“人是吃完晚饭后在院子里散步时摔倒的,护工第一时间送来了医院,现在已经醒过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应该又是没有按时吃药。”
  听起来已经对这件事习以为常。
  傅纭星稍微放心,问:“有摔到骨头吗?”
  “运气还好,只有一点擦伤。”
  程朔站在旁边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觉得这种兄弟间的家事压根不适合让他这个外人在场,但好像所有人都不觉得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只有他自个在这里多想。
  傅晟侧过身,不知是命令还是一句提议:“进去看一下吧。”
  傅纭星没有在这件事上和他作对。
  等他走进病房,周俊也找了个接水的理由暂时离开,外面站着的就只剩下程朔和傅晟两人,空气安静了数十秒,傅晟看着病房内的情形沉缓开口:“他要带你上来的吗?”
  看来他已经充分了解自己这个弟弟会做出来的事。
  程朔有点怀疑傅晟是不是安插了人在商场里专门跟踪他和傅纭星的一举一动,不过就算是真的,也无从证实,“本来只是想送他一下,结果被你那个助理撞见,我是想走的。”
  他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确,不想多聊,这里不是个好地点,更不是好时候,但傅晟有时候偏偏喜欢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给他猝不及防的一记:“他迟早会知情。”
  程朔楞了一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忍不住看向傅晟笑了下,讽刺居多:“如果不是你突然过来还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他怎么会起疑心?”
  刚才周俊那一嗓子,是彻底把他拽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现在他是反应过来傅纭星为什么会在听见周俊喊他后整个人突然冷下去。
  ——傅晟身边的人,是怎么认识他的?
  这主仆二人净给他挖陷阱。
  但叫程朔更气的牙痒痒的还是傅晟身上这一股子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甚至怀疑,完全是他刻意引导向这个局面,果不其然,“让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破灭,不好吗?”
  “我还以为傅总急着给弟弟织梦呢。”
  一到讽刺的时候,程朔就会喊他傅总。
  他们仅有的不针锋相对的时刻,似乎只是床榻上的那些流连,结束后便进入了倒计时。
  尝到甜头的程朔会变得很好说话,不过,都是一些他自己说完就会忘的东西。男人在床上的好话,数不清到底给多少人讲过。
  傅晟的眼神暗了暗,程朔是不想再在这里耗下去,转身离开,在经过傅晟时被拽住了手腕,后背惯性撞在坚固的玻璃上,疼痛压不下意外,程朔瞳孔骤然一缩。
  这人疯了?
  往后一瞥,心跳加速,玻璃另一头的病房里傅纭星正背对着他们在和傅老太太说话,他用劲将傅晟甩开,没走两步却很快又被擒住,伏在耳边的低沉气息留下一句:“里面看不见。”
  单面玻璃,专门给家属和医生用的。
  但那也足够吓人。
  程朔是彻底反应过来傅晟不是说说而已,鸡皮疙瘩陡然冒起,他是真的不打算再瞒下去了。
  为什么?
  过去傅晟拿钱甩在他脸上,让他和傅纭星分开,也逼他做那个玩弄他弟弟感情的恶人,自己则坐收渔翁之利。而现如今他大概是意识到傅纭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操控,于是改变策略,想用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让傅纭星看穿他的真面目,受伤之后,主动离开。
  毕竟他一个外人,再如何也不可能撼动的了他们兄弟之间数十年的感情。
  好一个破罐破摔。
  程朔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但未免也太过费解,“你不在乎他知道后怎么看你吗?”傅晟明明那么在乎这个弟弟。
  傅晟镜片后的双眼似乎有一瞬间的晦暗,很快,不带情绪地微微一笑,“当然在乎。”
  程朔忍住了破口大骂,“那你还这么做?”
  傅晟抬起手,程朔警惕地看着他,但最后,傅晟只是捏住了他怀里的毛绒兔子玩偶,本就不怎么好看的玩偶在揉捏下显得更滑稽,“你已经为他编织了一场美梦,但不可能维持一辈子。”
  程朔莫名觉得傅晟此刻的态度有点捉摸不透,让人有点不安。
  “何况,他什么都给不了你。”


第52章
  傅纭星推开门,屋外二人一站一坐站隔着大半个走廊,傅晟在打电话,看着远处的方向嗓音压低,神情像在处理公事。程朔则低头玩着消消乐,百无聊赖地划着屏幕。
  不宽的过道,中间仿佛隔了一条楚河汉界,两道视线毫无焦汇,气氛安静,却又翻腾着点极难察觉的暗涌。
  傅纭星抿紧唇角,扫过二人,毫无预兆地松开了金属门把手,突然的动静使程朔从手机上抬起头,看上去很自然,“聊完了吗?”
  傅纭星的表情微微松动,“嗯。”
  显然,傅纭星不是这诡异氛围的唯一受害者。程朔暗暗松了一口大气,已经一秒钟都不想再呆下去,“那我回去了。”
  没等傅纭星和旁边的傅晟作出反应,病房里传出来一道苍老的嗓音,不重,却吐字清晰:“有什么人在外边吗?”
  傅纭星转向病房里,低声道:“是我的朋友。”
  “朋友?”
  傅老太太停顿了几拍,似乎这是个有点意外的回答。她咳了几声,缓了缓,温声道:“既然是朋友,怎么不请人进来坐一坐?”
  脚尖已经转向电梯的程朔在听见这句话后实实在在地立在原地卡了壳,这一瞬间,脑子里只顶着一句话——
  今天是真的躲不过去了。
  病房内的空间很大,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说是病房,其实更像酒店套房,没有个五星都到不了这样的体面精细。但尽管如此宽敞,程朔进去后依然显得有点儿拘谨,可能因为有种荼毒了病床上这位慈祥的老人家两个孙子的罪恶感,那股没个正形的痞劲都收敛了许多。
  “您好,我叫程朔,傅纭星他朋友。”
  “模样真俊,”傅老太太像是没有看出他的不适应,看着程朔笑容淡淡地点头,“你坐,不要紧张。”
  程朔只得找理由推拒:“我站着就行,等会儿就走了。”
  傅老太太靠在床头,因为气还虚着,说话很慢:“刚才纭星说是他朋友送他过来的,我还没当真,你应该知道他的性子,不让人嫌他是个闷葫芦就算好的了。今晚麻烦你照顾他了,下次有空可以来家里做做客。”
  程朔全当她是在客套,没往心里去,也附和着笑了下,“一定。”
  以程朔过往得出的经验,或者说通常来讲,一般的老头老太很难在第一面上给他好眼色。这倒也是人之常情,老一辈人总觉得他有点街溜子的气质,不务正业。但傅老太太却让人意外地没有展露出丝毫不满,反倒看起来很是喜欢他。
  都说隔辈亲,估计也只是爱屋及乌。
  傅老太太接着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看着不像是纭星的同学。”
  程朔正要开口,却被身后进来的傅纭星抢先道:“九点了,医生叫你今晚早点休息。”
  短暂的一怔后,程朔也想起来附和:“是不早了,您还得休息,我就不继续在这儿打扰了。”
  傅老太太没有强人所难,大概也是累了,缓声提议:“那让小晟送你回去吧。”
  程朔眼尾一抽,赶忙拒绝,一秒都不敢耽误:“不用了,我自己......”
  “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完电话的傅晟出现在门口,应了一声。他背对着走廊的光线,神情淡漠,即便在病房里三道目光的注视下也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也没有去看程朔。
  傅纭星的呼吸沉了几分,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被程朔打断:“那就麻烦......傅总了。”
  最后几个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傅晟像毫无察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一晚上的折腾下来,程朔累得够呛。倒不是身体上的疲惫,但精神上的紧绷比起和人打上一架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这还不如让人打一顿。
  车一路无言地停在楼下,程朔丢下一句‘谢了’,推了下车门,没成功。
  终于,他用正眼瞧向了驾驶位里的傅晟,“麻烦开下锁。”
  车顶暗黄色的灯光盛在傅晟鼻梁与眉心相连的小窝里,余下勾出悬直的线条,仪表盘静静地亮着。傅晟右手扶着包裹真皮的方向盘,每一下不轻不重的敲击都使其柔软的表面微微下陷。他说:“生气了?”
  程朔被他这副像男朋友哄作精女友的口气弄得恶寒了一秒,“傅总想多了,不打算放人吗?”
  傅晟笑了一下,完全是程朔根据他嘴角的弧度猜测得出的结果,声音仍然是同一个平静的音调,但或许是车内空间太逼仄,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沉厚:“我说的事情,你可以考虑一下。”
  “你说的什么事情?”
  “我在病房外和你说的那件事。”
  程朔无语了几秒,“你除了表达了要让你弟弟意识到成人世界的龌龊这个意思以外,还说了什么?”
  傅晟觑了他一眼,“最后那句话。”
  最后?程朔想了几秒,蓦地轻笑出声,“怎么,他给不了我的东西傅总就能给吗?”
  “别这样叫我。”
  傅晟抬手摘下了眼镜,缓缓合上两根银丝镜腿,半落眼帘,遮住了深灰色的瞳孔,看来今晚的事情也让他稍微有点疲惫。
  校庆演讲,长辈出事,中间和之前的时间看上去都用作了处理工作,就连在医院里也不忘打电话吩咐下属。程朔心底的那一口气不知怎么泄了几分。
  “行了,好好说话,”他说,“我不知道你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反正我觉得你疯了,换我是傅纭星,我也觉得你疯了。”
  傅晟并未言语,而是回头扫了眼后排座位上几个毛绒玩偶,方才被程朔塞进来,经过这一路,有几个原本好好坐着的玩偶已经东倒西歪。傅晟说了一句和前面谈话内容毫不相干的话:“今晚玩得开心吗?”
  程朔皱眉,“你别扯开话题。”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很开心,”傅晟继续说,“也许你之前说得对,我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只是一味的按照我最熟悉的方式对待他。但他并不喜欢,甚至因此要和我反目成仇。”
  程朔对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没有一点兴趣,或者说,不是在现在,“你到底想说什么。”
  傅晟偏头看向他,没有了隔障,深灰色的瞳孔在暖光下透出一丝谎言般的柔软,以至给人冰层渐融的错觉,“程朔,我不是一个好人。”
  “原来你自己知道。”程朔呛了一句,压住心跳一瞬间的错拍。
  “小的时候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哪怕我样样做到最好,家人所关心的仍然只有傅纭星,到后来,甚至不再掩饰偏心。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偏爱是不需要理由。我从来没有抢过他什么东西,但他却抢走了我的很多东西,包括我父母的婚姻,我原本的家。”
  傅晟停了一下,车内十分安静。
  “这次,换我去抢走他的东西了。”
  程朔只觉得荒谬,这件事和他有什么关系,“我难道是什么战利品吗?”
  “你不是,但是你能让他痛苦。”
  “这又不是唯一的方式,”程朔说,“你还不如承认你就是想用这种方式让他厌恶我,然后达成你最开始的目的。”
  傅晟说:“这两者并不冲突。”
  程朔厌烦了一个接一个哑谜,直截了当道:“所以呢?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傅晟看向他,上身微倾,这个距离似乎恰好停在陌生与亲密之间的那条线上,留给人遐想,“一定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
  程朔不知怎么有点心烦,用于掩饰切切实实感受到的一阵慌乱。
  他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但从没有一个像傅晟这样复杂。他的家庭,过去,注定了他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程朔第一次意识到,不是只要说了‘不’字就能够轻松地拒绝一个人。他突然有点后悔,当初那么没脸没皮地赖上对方,只不过是想看傅晟厌恶却又甩不掉的模样,想看一个自诩精英的家伙反过来被一个无名小卒捉弄。可是谁也不知道,傅晟眼底的偏见与冷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被另一种情感所替代。
  程朔不想深想。
  他笑了一声,“你再这样,我会以为你喜欢上我了。”
  程朔的本意是想自嘲,赶快略过这个奇怪的话题,哪怕傅晟并未说什么出格的话,但到了这个地步,语言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
  像傅晟这样的人,绝对不会说什么肉麻的话,更不可能真的承认喜欢他。事实也果真和程朔预想的一样,傅晟蹙了下眉,说了一句‘怎么可能’,在程朔即将放松下来前,平淡地丢下了第二句话。
  “但你想这样理解,我也不介意。”
  程朔第一下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听错了,“什么?”
  傅晟十分贴心地附上了另一种说法:“我们可以继续维持这段关系,我是指,长期。”
  程朔已经数不清楚这是今晚第几次宕机了。


第53章
  气温骤降,一连几天阴雨绵绵。程朔没去酒吧,在家不修边幅地窝了几天。
  吃完饭的猫跳上床来蹭人,程朔嫌脏,敷衍着摸了两把就推开,全然无视床底下不满的叫唤。在这动静的衬托,手机在枕头下震动的响动也没显得多么烦人。是傅纭星的消息。
  程朔勾出来一看,一条转发的气象预报,乍一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傅纭星:两周后有双子座流星雨。
  这对傅纭星来说大概已经算得上最为直白的邀约,剩下的无需多说,程朔也能明白。但回复出去的却是:你想去看?
  傅纭星简洁道:看你。
  要放在以前收到这条消息,程朔绝对能兴奋上好一阵,但此时此刻,心情却有点儿说不上来的复杂。
  他翻了个身,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根烟熟练点上,至于戒不戒的早就抛在脑后:现在还不知道,这两天我爸腿不大舒服,叫我回去看看,估计这阵子都没空去店里。
  床下,猫哀怨的叫声渐渐低下去,舔了舔挠完床的爪子,赌气一般的背影跑去碗边舔水。
  过了几分钟,傅纭星回:知道了。
  手机的光自动暗下去,程朔怎么看怎么觉得最后一个句号发散着一圈圈的冷劲。
  扮演一个称职的暧昧对象——这在他最擅长的事情里绝对能排得上前三。但就像最底层的员工也需要休息,这段时间反复折腾,眼下程朔是对谁都提不起兴趣。
  连傅纭星都是这样,更别提傅晟。
  程朔靠着床头缓缓吐出一口烟,半透明的雾气挡住视线,拧了下眉。烦。
  最后见面的那晚,在傅晟那句‘长期’出口之后,他算是彻底读懂了对方眼底的深意。惊讶是必然的,但也不长,大约持续了三四秒。而在这三四秒里,又有一半是用于了把这句话和告白中间画上一个歪歪扭扭的等号。
  能把一句交往请求说成发号施令的样子,除了傅晟也没谁了。
  程朔反应过来,当时只顾着好笑,“有名分的那种还是地下偷偷来的那种?”
  傅晟说:“你想要哪一种?”
  “哪种都不想要,”程朔没有犹豫,“上一秒你不是还说不喜欢我吗?”
  “我觉得我们很合拍。”
  “你是指在床上,还是性格?”
  无疑是一句很有力的讽刺。傅晟并未言语,大约是车内暖灯给他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假象,指腹轻轻摩挲方向盘,嗓音微沉:“傅纭星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避开了被抛出的问题本身。
  程朔被他的自信气笑,一时间竟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这反倒让真相更显得可恨。
  “等你学会怎么用尊重人的语气说这句话的时候再来找我吧,现在,把门打开。”
  傅晟注视着程朔,深灰色的眼底蛰伏着暴雨前平静的海面,程朔也毫不示弱地回视过去。最终车门解锁发出沉闷一响,代表了傅晟无声的暂降。
  “想好再来告诉我。”
  离开前,傅晟说道。
  程朔头也不回,丢下一句:“原话还给你。”
  显然,比起象牙塔里的傅纭星,浸淫名利场多年的傅晟对待猎物更有十足的耐心,一场无形的拉扯就这样徐徐展开,默契得不需要一言半语。
  程朔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在他这里,第一印象基本就断绝了未来接触过程中改变的可能性。他绝不会和开始就谈欲望的人谈感情。很不幸,傅晟从始至终就在这一行列。
  燃烧殆尽的烟烫到了手指,程朔揿灭,口腔中的雾气回旋,勾起了舌根那一点来自记忆中雪茄醇厚的香气,很快被压制。
  舌头舔过后牙,卷去了那丝不易被察觉的躁动念想。
  既然这样,现在又在烦躁和犹豫些什么?
  雨天,医院依然门庭若市。
  程朔抖了抖伞上的水珠,站在台阶上往里收卷,身旁的程万木一路上念个不停,到现在也没能打住,大意概况起来也就两句话:一点小毛病,犯不着上医院。
  程朔是一向知道自己亲爹的脾气,等到老人家说够了,才慢腾腾开口:“医院就在隔壁,进来看看花不了几个钱,你这膝盖一到雨天就疼,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复查下没坏处。”
  程万木说:“你就是喜欢把事情往坏了想,说的像我站不起来一样。再说,我自己一个人也能来看。”
  “你这两条腿要是能自愿迈进医院里,梅姨也用不着向我吐苦水,”程朔一点没有给程万木留面子,戳穿了他的大话,“行了,先进去挂号。”
  程万木权当没有听见,很有脾气地背着双手,自顾自走向了医院服务台。
  发给傅纭星的那番理由这回的确不是程朔瞎编。程万木这些年身子一向硬朗,平时没事就和老头打打太极钓钓鱼,退休生活好不自在。但年轻时的那场车祸到底埋下了病根,膝盖留下一到雨天就疼的毛病,严重的时候连床都不下了,随着年纪上去愈发严重。
  要不是这回梅姨实在劝不动这个犟老头去医院看看,程朔也不会知道对方把他瞒得那么好。
  医院里空气浑浊,每个科室门口乌泱泱挤着一片人。程朔把唯一个空位留给了程万木,父子俩一坐一站聊了几句天,等久了总觉得憋闷得慌。
  刚才上来的时候记得路过一个自动贩卖机,程朔打了声招呼,往回走去买水。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瓶可乐,后者自然是给他自己买的。靠着医院栏杆拧开喝了两口,稍稍舒坦些。
  散漫的余光垂向下方一楼,正值午后,人头攒动,从高处往下看似乎所有人都长的一个样。然而一道背影蓦地闯入了视线边缘,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可乐未消的气泡在胃里炸开,直冲大脑。
  呼吸慢了下来,程朔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去想,他紧盯着人群中那道颀长清瘦的背影,双腿不受控制地跑起来,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一楼。
  然而,喧闹的大厅里已经再寻找不到那道让他失神的背影,一切恢复往常。
  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也被扼在了急喘而紧涩的喉咙里。
  大概是误会了他怪异的行为,守在门口的保安上前道:“有什么急事?医院里不能跑步知不知道。”
  “对不住。”
  程朔道了歉,目光始终长远地凝视着医院外繁忙的道路,抽搐的心脏也像是消了气泡的可乐,一点点沉回平静的刻度。
  有十年了吗?
  连记忆都模糊,为什么还会在看见一道仅仅相似的背影时就荒谬地想到柏晚章?一个明明已经死去十年的人。
  甚至连正脸都没有看见,只是凭借第一眼那股难以言说的气质,连接起灵魂深处一片战栗。
  他大概是疯了。
  回到门诊,程朔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把水递过去时,正好叫到了程万木的号。
  进去后,才发现诊室里面还等着一个老太太,手里提着各种检查单,看起来是一个人过来看病,看也没看刚进来的程朔二人径直坐在了医生对面。
  程朔又低头扫了眼挂号单,“是叫到我们了吧?”
  医生还没回答,那个老太太已经回头迫不及待地呛道:“我刚才先来的,一直等在这儿,等我看了你们再看,不差这几分钟功夫。”
  程朔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放在平时绝不会和一个老人争辩什么。但今天大概是处处不顺,本来就烦躁的心情又因为刚才认错的那道背影搅成一团乱麻,压制着语气里的情绪:“外面的号码您没看见吗?”
  老太太显然很少碰到敢这样不给面子的人,程朔还什么重的都没有说,先急了,“你这年轻人,怎么这个样子?尊老爱幼都不知道吗?”
  “行了,”在程朔想要开口前,程万木拉了他一下,“下一个就下一个,多大点事。”
  程朔看了眼那个发起赖的老太太,又扫向一直没开口表明了不想掺合的医生,这个时候已经拿过老太太的病历看起来。登时,什么气也没有,散去后只余下一点好笑。
  “走吧。”
  离开诊室,程万木还在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今天犯不着跑这一趟医院,本来就没有什么大毛病,还碰上这种事。”
  程朔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等以后疼起来,你就又会换一套说法了。”
  程万木斜瞪了他一眼,两撇胡子喜感地抖动,“我看你是巴不得我犯这病。”
  “可别冤枉我。”
  裤袋里的手机震了声,打断了父子俩的拌嘴。程朔走到偏僻些的地方接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一点也不陌生:“程先生,好久不见,希望现在没有打扰到您。”
  程朔停下脚步,谈不上意外与否,低头捏了捏山根,“你有什么事?”
  事实上,在听见对面声音的这一刻,他已经预感了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周俊说:“傅总安排了理疗师针对令尊的身体状况开出一套治疗方案,随时都可以开始。医院毕竟人多嘈杂,医生每天要看那么多病人,忙碌过头,对病情很难起到什么太大帮助。您说对吗?”
  “你们老板监视人的爱好真是特别,”哑然半晌,程朔一时间竟也说不上是生气居多还是可笑居多,他扫了一圈人满为患的走廊,“他在你旁边?”
  “傅总不在,”周俊公事公办的语调一如既往,“但傅总让我转告您,他的耐心只维持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程朔扯了下唇角,皮笑肉不笑,“他自己没有嘴吗?不会说话?还找人传话,幼不幼稚?我管他耐心到什么时候?”
  不等周俊回答,‘啪’的一声就挂掉了电话。
  程万木看见他回来,问道:“谁打的?怎么像和人吵了架一样。”
  程朔说:“没什么,一诈骗的。”
  什么烦躁,什么犹豫,所有情绪全在这通电话以后像燃尽的香烟一样消失殆尽。
  白浪费他的感情。


第54章
  在医院消磨大半个下午,憋了半肚子气,最后只得到医生敷衍的‘回家多歇歇’的诊断。
  程万木一点没有病患的自觉,压根不把医生说的话当回事。回去后,程朔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说不上是不是周俊最后那个令人恼火的电话加了一把火候,想到了时常因为训练拉伤的蒋飞。
  理疗师,又不是只有傅晟那厮请得起。
  蒋飞在电话里一口答应:“包在我身上!”
  几乎是隔了没两天,梅姨的电话就拨了过来,隔着话筒不难听出语气里的喜悦:“今天家里来了两个师傅,说是要治你爸的膝盖,有模有样的,还掏出一大堆证书,我们也看不懂。是你叫人来的吗?”
  程朔短暂地为蒋飞难得的高效率吃惊了一下,很快接道:“是,上回医生说可以多试试泡脚针灸什么的,对膝盖骨有好处。爸他什么反应?”
  “你知道他的,嘴上说瞎浪费钱,但我看他心里面其实是很高兴的。”
  程朔能想象得到老头子嘴硬的模样,忍不住笑,“怎么样,有效果吗?”
  梅姨说:“好得很,这才第一天,他就说扎完后一点都不觉得疼了,再去爬次泰山也没有问题。”
  “你可得帮我拦着点,”程朔说,“我爸这人真干得出来。”
  梅姨被逗笑,隐约传来背景里程万木的嘟囔,问她在跟谁打电话。
  雨季结束,伴随天气的回暖,蒋苗苗的高考冲刺也在一片哀嚎中降临。为了让小姑娘考前放松,也是惦记着感谢一下难得靠谱一回的蒋飞,程朔撮了个局请兄妹俩吃火锅。蒋苗苗钦点的店。
  然而出发前,不知道是从哪里泄露的消息,傅纭星毫无征兆地现身在了酒吧里。
  没有背着琴盒,也没有穿演出时常穿的低调套装。一旦对上,就让人再无法移开目光。
  ——浅蓝色的宽领上衣没能完全盖住锁骨,材质轻盈,隐约印出肌肉薄薄的轮廓,前摆的一角松散地掖进腰带里。耳钉只戴了一边。比起平常保守的风格,已经算得上极大程度跨越。
  意外契合冷清的气质。契合之余,又溢出若有若无、一丝无法形容藏在最深处的别的意味。
  程朔暂时还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你怎么来了?”
  “郝可说你晚上约了人。”
  果然是出了叛徒。程朔暗暗给掉进钱眼里的郝可划掉一半工资,然而毫不解恨,不得不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应对这棘手的情况。
  知道我约了人为什么还过来?
  今晚我没空。
  借口到了嘴边,最后堵住他的只是傅纭星简单一句:“你说过会带我见你的朋友。”
  平淡的口吻,不知道为什么让程朔有种如果拒绝了就要完蛋的毛骨悚然。
  于是最后的局面,变成了程朔和傅纭星来到火锅店门口与蒋家两兄妹干瞪眼。
  “这人......”事发突然,程朔没来得及在车上互通消息,蒋飞看见人完全是懵的。但反应也算快,一下子就把傅纭星的脸和人对上了号。
  他朝程朔一顿挤眉弄眼,让人看得忍不住想把褶皱熨平:你怎么把人带到苗苗跟前来了?别带坏小孩子!
  程朔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拒绝不了。
  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蒋飞瞬间回以一个同情的眼神。
  傅纭星很是自然地朝蒋飞颔首,仿佛没有看见二人无声的交流,“你好,我是傅纭星。”
  “傅……咳,学长?”蒋苗苗赶在蒋飞前头出了声,相当错愕,在程朔和傅纭星之间来回扫了好几眼也不太能弄明白这是个什么奇怪的组合。
  “你也认识你朔哥的朋友?”蒋飞给了面子,但不多,故意把朋友二字咬得黏黏乎乎。
  程朔都想把脸给别过去。要说带坏小孩子,蒋飞当仁不让。
  生怕别人不多想吗?
  好在蒋苗苗还沉浸在疑惑的情绪里,没有发现其余三人奇怪的表现,还专给蒋飞解释起来:“上次奥数竞赛,傅学长就是负责带我们队的,他是我们上一届毕业的学霸,考进了庆大。”
  傅纭星轻描淡写:“只是帮了点忙。”
  蒋飞大专毕业,向来对高学历者有一层厚厚的滤镜,玩味的态度一下子收敛了不少,“原来是这样,朔儿都没有和我提过。忘了介绍,我叫蒋飞,程朔的好兄弟,以后大家都是朋友,多出来玩啊。”
  傅纭星瞥了程朔一眼,没说话,充当背景板的程朔清咳了一声,终于是把对话节奏拉了回来:“他今晚没有什么事,过来蹭顿饭。既然认识了就先进去吧。”
  话就到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可等待得到更多介绍的傅纭星神色暗了一瞬,动了动唇。
  店里很快空出一桌四人位,菜上齐,鸳鸯锅冒起热腾腾的烟雾。
  蒋苗苗原本对火锅的兴趣像是转移到了对面的两个人身上,眯了眯眼睛,先发制人:“朔哥,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你忘记了?”程朔不想在这儿多谈,受不了蒋飞那股揶揄的劲,“我要了他琴盒的链接,后面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了。”
  大半年的接触就这么简单浓缩在了一句话里。
  傅纭星夹了一块烫熟的肉片放进程朔碗里,动作自然,眼皮也没有抬起,“就是他说的那样。”
  蒋苗苗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看起来甚至比刚才更狐疑几分,突然,目光触及桌面上的某处,意外地咦了一声,“学长,你也喜欢这个兔子呀?”
  一桌剩下的三人都看了过去,原来是傅纭星面前桌上的手机尾巴系了一根短绳,末端挂着一个兔子样式的毛绒吊坠。往上对上傅纭星冷淡的面孔,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程朔的心微微一动,记忆一瞬间被拉回那个一波三折的晚上,嘴里的肉没有了滋味。
  怎么真给挂上了?
  明明当时还说丑。
  傅纭星毫不慌张,垂眸扫了过去,轻轻把玩了下悬挂的那个兔子绒球,“嗯,很可爱。”
  火锅的热气一直往这个方向吹,把程朔熏得有点热。
  蒋飞对自己妹妹说:“这和你上次娃娃机里抓来的那个有点像。”
  “就是同一个角色啦!丑萌丑萌的。”
  程朔看着翻腾着热气的火锅没说话,直到脚尖传来一丝异样,他很快地看向身边的傅纭星,清俊的脸庞一如既往冷淡,没有分来半分余光,更没有一点做了坏事的心虚。
  幼稚。
  程朔暗自好笑。
  “对了,蒋飞,”一半是想跳过这个话题,一半也是没忘记今天这顿饭的主要目的,程朔下了盘裙带菜,“上回你找的那个针灸师傅挺好......”
  蒋飞一愣,猛地撂下筷子,“靠!我给忙忘了。朔儿,对不住,本来上次和你打完电话我就想去联系的,结果被同事叫去帮忙,一忙起来我就忘了这茬。”
  还不带喘气地接上一句:“明天一早我就去联系师傅,你爸还好吗?”
  这个回答像一串被点燃的炮仗,把程朔嘣得直闹耳鸣,不知不觉下完了手里整大盘菜。
  大脑在急速运转,所有的不对劲突然在这一刻都连了起来,大约是长久的沉默招来了傅纭星的注意,他问:“是你爸腿上的事情吗?”
  “朔儿他爸的膝盖以前留下点毛病,”看傅纭星似乎知道点内幕,蒋飞接话,“他前段时间托我找个针灸师父看一下,结果我这脑子,忘的一干二净。”
  “怎么不告诉我?”
  程朔口气轻松:“不是什么大事,我刚才是想说我爸已经自己另找了师傅,用不着再麻烦了。”
  听到没有因为自己而耽搁,蒋飞松了口气:“那就成,今天这顿我请,要不是你提醒我,我是真的记不得了。”说完,挺不好意思地糙糙笑了两声,还是程朔最熟悉的不靠谱的模样。
  傅纭星拧了下眉,“你刚才是说‘挺好’吗?”
  “没有吧,”程朔没想到他耳朵那么灵,促狭地笑了两声,“你肯定听错了。”
  “我没有。”
  有的时候,傅纭星的敏锐让程朔有点儿无计可施。
  乳白色的雾气,顺着袖口领口的缝隙钻进了身体,冒出细细一片汗。傅纭星窥察的目光混淆在其中,程朔避开了。
  过去和傅晟多少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心虚。现在,反倒是在得知了二人并非亲生兄弟之后,在傅晟给他抛下了那个难题,隐约转变态度,变得暧昧不清后,他却莫名其妙地生出退意。
  肉体是最纯洁的关系,里头一旦掺合进感情,哪怕只有短浅的一滴,水便彻底浑了。
  他压根没有想过,当初一次简单的见色起意,如今竟然会带来那么多麻烦。
  一旁的蒋苗苗眼巴巴地等待肉熟,无意中打破了僵滞:“朔哥,等会我能去看一眼妙妙吗?”
  “当然可以,”程朔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假装没有感受到身边傅纭星的情绪,“等会吃完上我家溜溜?”
  都用不着蒋苗苗软磨硬泡,蒋飞举手投降:“别玩太久,你今天还有晚自习知道吗?”
  蒋苗苗哼道:“知道啦。”
  得了应许,小姑娘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边吃肉边哼着听不出调的小曲。
  可程朔后半程都吃的食不知味,在看见蒋飞那毫不知情的反应时,他就差不多猜到了到底是谁在背后‘阳奉阴违’。
  打电话?还是发短信?好像哪一个都显得这场冷战最后是他主动投了降。
  他知道,这就是傅晟想要的结果。
  看似处在被动,实则一步一步逼他主动现行。
  步行走去程朔家的路上下了点毛毛雨,不太影响行人的步调。推开门,最先迎接他们的就是一道喵呜声,再是蒋苗苗惊喜的呼唤。
  看见自己昔日的小主人,主宠二人立马黏黏糊糊地凑在一起。
  “不行,我得去躺一下。”
  刚才火锅就属蒋飞吃的最多,来得路上就开始晕碳,他对程朔的地方相当自来熟,懒洋洋地半瘫在了沙发上,得到自己妹妹嫌弃的眼神。
  处理完这两个活宝,程朔终于记起了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过话对傅纭星,“喝水吗?”
  “嗯。”
  程朔向来都喝冷水,家里的水壶和摆设差不多,但是在走进厨房后,犹豫了下,还是烧了半壶热水,加加减减凑成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
  走出去后,看见傅纭星在按揉着额头,程朔把水杯放在他面前,“怎么了?头疼吗?”
  傅纭星低声道:“有点。”
  这下直接勾起了程朔不好的回忆,立刻把傅纭星推进了卫生间,两只手用浴巾裹住了他湿漉漉的头发,“赶紧擦干净,小心又感冒,我早就想问,今天又不热,大晚上的你怎么穿那么少?”
  傅纭星一直没有开口,直到程朔说完,毫无预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你刚才为什么撒谎?”
  “什么?”程朔顿住。
  “你明明误以为你的朋友已经请来了医生,这是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傅纭星注视着他,“你骗了他。为什么?”
  问的是为什么这样做。
  也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有这样的误会?
  程朔终于明白,方才傅纭星不是放弃了怀疑,而是不想在席上当着他朋友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他抽动了一下手腕,傅纭星握得很紧,皱眉,“你先松开。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你先把头发擦干净。”
  他转身想走,但是被傅纭星往后一扯,被一个充满冷气的怀抱裹得严严实实,傅纭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股阴冷的湿意,“你不想看见我?上次离开医院以后,你就变的很奇怪。”
  还不是怪你哥干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程朔在心底发泄完,偏过头,软了一些,“没有,我就是有点累。”
  傅纭星一针见血:“你每次都拿这个当理由。”
  程朔败落,忍不住扯了下嘴角,“你要是不总是乱想,我也不会这样找理由了。”
  “是那个人吗?”傅纭星的声音很冷。
  “他又回来找你了?你说过,你们已经断了。”
  程朔胸口轻微地颤了一下,但愿身后的傅纭星没有感觉到。
  他知道傅纭星指的是谁。那个他们心知肚明,隔着酒吧阁楼薄薄的木门,被他挡在身后的男人。在傅纭星的视角里,大概和奸夫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他还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他的哥哥。
  此刻,又像是陷入了一段类似的泥淖,门外是蒋飞兄妹俩轻快的聊天,时而损对方两句,伴随着小猫细细的叫声。而门后,狭窄潮湿的厕所里,空气里仍然是外面带进来的雨水的腥气,有着草植淡淡的芬芳。
  “别去找别人。”
  毛巾掉在了地上。
  程朔被逼到了墙角,傅纭星牵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面颊,被洗刷过的皮肤,透着一股且近乎透明的白。程朔这个时候才发现他浑身都湿透了,发尾凝着水珠,贴着修长的脖颈,浅蓝色的上衣几乎一半都黏在皮肤上,透出淡淡的肉色。看哪里,都是一种冒犯。
  但傅纭星好像并不觉得这是冒犯。
  “你想要,可以来找我。”


第55章
  虚掩的门板背后,隐约传来蒋苗苗的嘟囔:“朔哥他们进去多久了?没事吧?”
  “没事,别管他俩。”紧跟着是蒋飞含糊的声音,提醒蒋苗苗马上得收拾起来去晚自习,毫不意外,引来了小姑娘不满的哀嚎。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音隔着墙壁,也隔着一片虚实不清的屏障,传进程朔耳里的只有一段杂乱无章的嗡鸣。
  他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傅纭星,鬓角湿润的发丝划过手背,唤醒了被短暂麻痹的知觉,带来一种奇异的感觉。
  掌心下的皮肤潮湿柔软,程朔突然有一种错觉,傅纭星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流浪猫,跟着他回家,从最开始的冷傲,不知不觉变得温驯、黏人。
  此刻,用一双漂亮冷感的眼睛注视着他,然后毫无廉耻心地说出富含暗示的犯规话语——他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身上的武器。
  程朔感觉空气有点凝热,大概是这块空间实在有点过于小了,连呼吸都带着回声,“你别开玩笑。”
  傅纭星说:“我没有开玩笑。”
  程朔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清清楚楚,不带一点想多了的可能性。越是这样,身经百战的他反倒变得犹豫、不真实起来,用另一只手探了探傅纭星的额头,“发烧了?好像也没有什么热度。”
  这个动作使傅纭星的神情渐渐沉下,握住他另一只手腕,将程朔与墙壁没有一丁点缝隙地挤压到了一起。
  “我比不过他吗?”
  程朔心想这话可不是他说的。不过傅晟要是能够听见,应该会表示赞同。
  “还是你喜欢上了别人?”
  已经带上了明晃晃的危险。
  程朔及时打住:“你在想什么呢?”
  这个距离太近,傅纭星不平稳的呼吸,湿漉漉的起伏的胸膛,一览无余。神情莫名有股倔强的脆弱,他问:“为什么要躲着我?”
  程朔有点儿不忍心。
  他不想继续骗傅纭星,但也不知道怎么说出真相。
  所以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傅纭星握着他的力道并不重,程朔很轻松就能挣脱开,但是他不想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这对傅纭星这个敏感过头的家伙来说大概是比语言更有力的拒绝。
  发生太快,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但程朔本能地知道傅纭星不会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情。
  何况,外面还有人,没必要闹得难看。
  有一瞬间,程朔想起了和傅晟被困在卫生间里的那一次遭遇,异曲同工。
  “程朔,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傅纭星看着走神的程朔,寒声问道,尾音夹带不易察觉的轻颤。
  程朔的第一反应是没大没小,应该叫他哥,但是又很快反应过来,傅纭星似乎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哥。
  “你知道的。”他的回答算是半个逃避。
  傅纭星却不肯就此罢休,“我想听你说出来。”
  程朔无奈地压了压气,“你想听我在厕所里和你说这种话?”
  傅纭星沉默,握他的力道隐隐加重。
  “你真的喜欢我吗?”
  不等程朔回答,眼前的脸突然放大,脣与唇相距仅仅半程呼吸的距离,傅纭星停了下来。
  琥珀般的双眼像一对陈列在橱窗里的艺术品,近到程朔几乎能够清楚地勾勒出傅纭星睫毛颤动的弧度,和眼底自己的倒影,不由得屏住呼吸。
  “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在透过我看另一个影子。”
  程朔的呼吸乱了。
  无比的短暂,却难逃过傅纭星的眼睛,一瞬间,程朔感觉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折断,冷冷的质问降临到耳边:“难道被我说中了?”
  程朔扯出一个无奈掺半的笑,“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电视剧看多了吧。好了,再不出去蒋飞他们要多想了。”
  傅纭星依然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我是在躲着你,我承认,”程朔只得继续往下说,“但这是因为我最近在处理一个……挺麻烦的事情,我得先做出决定,再来整理和你的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想把你扯进那堆有的没的。”
  什么都没有说,但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我已经给过你很多时间。”
  程朔以为傅纭星大概率是失望了,可以理解,换做是他估计这时候都想扇他一巴掌。
  但意想不到的是,傅纭星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短暂地沉默后,继续淡淡地开口:“这次不要让我等太久。”
  就这样?
  程朔一愣,轻松还没有持续住一秒,傅纭星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下意识闭眼,吻却没有落在熟悉的位置。相反,程朔倏地感觉脖颈一热,紧接着就是一阵刺痛,疼得让他差点咬到舌头。
  “草,你干什么?”
  他本能地想要推开傅纭星,猛地反应过来,双手还被对方牢牢桎梏。
  程朔压低着嗓音与呼吸,鸡皮疙瘩快要起来,从这个角度他无法低头,也无法看清傅纭星埋在他颈窝里的脸,只能感觉到头发刮蹭着脖子与锁骨的湿滑触感,痒痒的。
  更要命的,他感觉傅纭星在舔他。
  这小子,什么时候疯了?
  程朔忍无可忍,顾不得闹出动静会让外面二人察觉异样,抽出双手把人推开,傅纭星没有一点挣扎,顺从地往后退开了两步。
  正对着的墙上就是一面镜子,程朔一抬头,都用不着凑近,已经瞅见了脖子上几处泛红的点。
  “你真属猫的?吓我一跳。”程朔上前打开水龙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傅纭星这回有点冷静得过分,而冷静过后,行为又有点莫名的吓人。没有一点规律。
  傅纭星从镜中看着他清洗掉上面的痕迹,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微动了动,“定金。”
  “什么?”
  “你食言过一次。这次等待我要先收定金。”
  程朔哑口无言。怎么办,这话的确是他说的,事情也的确是他做的,又不能收回去,这口气他不得不咽下。
  好吧,反正只是被啃一口,他又不吃亏。
  话说这两兄弟怎么都那么喜欢啃人?
  不是亲生也能遗传?
  程朔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撞来撞去,龙头里的水花花的流。脖子上的痕迹洗不去,用劲抹了几下,连带周边的皮肤也开始泛红。
  领口大剌剌地敞开,太过扎眼。
  “你让我这样怎么出去?”
  话是抱怨,但程朔没有真的埋冤傅纭星的意思,倒不如说是带着的无可奈何的纵容。毕竟咬都咬了,他又不可能再咬回来。
  傅纭星走向他背后,将下巴轻轻搭在他肩上,“反正他们已经猜到。”
  程朔说:“猜到归猜到,我又没有这种暴露癖。”
  “你害怕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程朔不知道傅纭星的逻辑是怎么从上个点跳到这一个点,中间简直隔了一个马里亚纳海沟,哑然到了极致,险些笑出声。
  不知道第几次,但绝对是他最为深刻的一次,对杜文谦曾经说过的‘沾上了就不好甩掉’这句话有了清晰而全面的认知。
  果然,不能够对他人的忠告嗤之以鼻。
  迟早要付出代价。
  “这样就看不见了。”
  大约也知道方才的猜忌过于幼稚,傅纭星取下毛巾,披在了他的脖子上,虽然是个馊主意,但程朔不得不暂时接受。
  从卫生间出来后,蒋飞他们也差不多到了要走的时候。蒋苗苗依依不舍地和小猫道别,虽然奇怪程朔进去前还是干爽的,怎么一出来也浑身湿透了,但并没有深究其中的疑点。
  倒是蒋飞,贱兮兮地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但在自己妹妹面前,也不好说什么胆大包天的话,道完别后就离开了程朔家。
  如今,除了一个棘手的傅晟,程朔现在又被迫给出了傅纭星的那份‘定金’,拖延政策再也持续不下去,第二天一早,程朔睁眼的那一瞬间,决定了快刀斩乱麻。
  早死早超生。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也被安装了监控,在他决定拨出电话前,傅晟的名字先一步浮现在了屏幕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朔接起后开门见山,没有给对面一点反应时间。
  耳边安静了一阵,除了匀称的呼吸,然后,傅晟低沉的嗓音充斥整个耳道:“晚上有时间吗?”
  程朔捏着眉心,“有……不是,你有听见我上一句话吗?为什么要自作主张安排人去我爸家里。你助理没有原话转告我说的吗?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私闯民宅?”
  傅晟说:“我只是在解决你的问题。”
  程朔讥讽:“你现在就是我最大的问题。”
  但是很遗憾,这句话丝毫不能够唤醒傅晟薄如纸片的同理心,程朔确定傅晟下一句话是带着浅薄的笑意的。他敢打赌,傅晟的的确确从一开始就是在故意消磨他的耐心。
  从容地等待他的忍耐力消耗殆尽,最终投降的这一刻。
  此时命令,代表着是他的胜利。
  “我让周俊来接你。”
  “接我干什么吗?我有答应和你出去吗?”
  程朔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复盘了接起电话到现在的寥寥几句对话,应该完全没有展现丝毫友善。
  傅晟言简意赅:“给你见面盘问我的机会。”
  程朔险些被气笑,他没想到傅晟还真有脸说,“怎么,盘问之后你就会虚心接受并改正了?”
  “也许,”破天荒的,傅晟答道,“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说服我。”
  真是……程朔笑了一声,“晚上几点?”
  他倒要看看,谁能玩得过谁。


第56章
  让程朔意外的是,最终目的地居然是傅晟的公司。
  “请稍等一会。”
  说完这句话,周俊便离开了办公室,走时不忘贴心地轻带上门。
  如果换作别的场合,程朔大概会拦住他先套一番话再说,但这会儿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凝集在了面前硕大的两块落地窗上。
  早午的阳光渗进来,稍一俯头,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与熙攘的人头便能一并纳入眼底。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都市命脉。
  这一眼风景,可真够奢侈。
  再想到这是傅晟每天最寻常不过的工作环境,程朔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了句万恶的资本主义。
  看够了,好整以暇地收回目光,程朔好好端详起这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跟他想象中大差不差,没有什么多余的用来彰显其主人性格的装饰品,整体略显沉闷。
  不过走近办公桌,注意到后面的书柜里整齐横列了一排奖项,看不太清上面的字,程朔瞥了一眼就兴趣缺缺地移开了目光。
  值得注意的是奖项旁边一张裱装在相框里的照片,也是唯一一张。老相片里,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站在外国的钟楼前,头戴一顶廓形羽毛帽,牵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男孩从神态到穿着都如同一个小绅士,看得出拥有良好的教养。
  尽管靠得极近,二人之间却怪异得没有任何亲密之感,反倒透着一丝隐约的拘谨,与疏冷。
  程朔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男孩就是小时候的傅晟,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直觉。旁边的是他的母亲吗?应该就是。
  女人身上高傲矜贵的气质与如今的傅晟尤其相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会有人怀疑。
  程朔稍微有点意外。意外于像傅晟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居然会把这种私密照片摆在办公室里。
  好像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同样是出于某种直觉,程朔预感照片背后应该有着一段复杂的故事。不过那是傅晟的隐私,至少现在还轮不到他去探究些什么。
  在踏进这栋高楼的前几分钟里,他还没有意识到脚下踩着的是谁的地盘。实在不能怪他,毕竟在过往的经历里,还从没有碰到过需要到这么正式的,或者说高大上的场合里的情况。
  直到从坐进电梯到办公室的这一路,数不清有多少人向周俊问好,偶尔几道好奇的目光掠过身后的他,暗藏打量,程朔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进了哪里。
  第一反应,是傅晟又在憋什么坏?
  这回倒是学聪明,知道干坏事要在自己的地盘里。
  不过这种感觉只持续了没有几秒,秉持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程朔很快就抛开猜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期间进来一个穿职业装的女员工,给程朔放了杯茶,程朔抬起头,“你好,请问傅晟什么时候过来?”
  员工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程朔会直接问话,但更多的还是对他口中连名带姓的叫法感到惊讶与敬畏,过了会儿才答:“傅总还在开会,请您再稍微等一下。”
  程朔说:“谢谢,对了,你们这里wifi密码多少?”
  对方似乎没有忍住笑了下,“我帮您输吧。”
  “麻烦了。”
  等待的过程实在百无聊赖,就连消消乐也叫人提不起兴趣。程朔喝了一肚子茶水,火气也很适宜地在底下烧了起来,从沙发里站起身,绕着宽敞的办公室散了几圈,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管不住犯痒的手。
  故意晾着他?
  还是想用这种方式磨他的耐性?
  知道要开会也不知道让他晚点过来,谁知道是真开会还是假开会。程朔一边腹诽一边绕到了办公桌后,这回没再规规矩矩,忍不住摸上了他早就盯上的办公椅。
  说不出是什么质感,倒很像他曾经坐过一次的杜文谦的跑车座椅皮革,不用说也知道价格不菲。最后好奇还是战胜了理智,坐下去往后一靠,翘起腿,忍不住喟叹,果然和想象中一样舒服。
  妈的,这哪叫工作,这是用来享受的吧?
  门锁清脆的‘咔哒’声在这个当口来得十分突然,正躺在椅子上放松的程朔被吓得一激灵,脑袋空白,猛地站了起来。
  门口二人因为这声动静而停下了交谈。
  程朔:……hi,巧了这不是。
  跟在傅晟身后的中年人注意到了办公室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陌生人,竟然还一脸无辜地坐在傅晟的位置上,来不及诧异,心底先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刚要诘问,傅晟突然开口:“今天先到这里,剩下的等我看完企划书后再给你答复。”
  中年人收回神,心领神会,简单补充了两句后就欠身离开,临走前还怪异地打量了程朔一眼。
  不知道是误会了些什么。
  “谁允许你坐在那里的?”
  待旁人离开,傅晟看着复又坐下去的程朔,扯了扯喉结前的领带慢条斯理地问道。
  虽是一句质问,口吻却不带指责的意味,更是给足了程朔脸皮,不甘示弱地回击:“是谁让客人空等了半个钟头?”
  傅晟一顿,“等了这么久吗?”
  “你说呢?再晚十分钟小心你的公司机密都被我翻出来。”
  “会议比预期延迟了一点,”傅晟抬起手腕,扫了眼西装袖扣下露出的一截腕表,“如果能找出来,是你的本事。”
  程朔后知后觉傅晟这是回应了他的玩笑?但也不愧是傅晟,玩笑都能说得那么正经以至于无聊。靠着椅背转悠了小半圈,程朔半认真地问:“你今天叫我出来不会就是想让我在旁边看你工作吧?”
  “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程朔说,“如果你硬要玩这种play,我也可以勉强配合,但得加钱。”
  傅晟敛眸掩去一瞬间轻微的起伏,面对程朔随时随地扭曲事实的本领已经有了良好的适应力,“让你失望了,我没有这种爱好,何况你在旁边我没办法进入工作。”
  “我有那么吓人吗?”程朔挑了挑眉。还嫌弃上他了?
  面对这个问题,傅晟没有作答,他将手轻搭在把手上,微侧着身,阳光这时很适宜地拉出一道斜影,穿透玻璃,推过他深灰色西装下高挺宽阔的背脊,“走吗?”
  “去哪里?”
  傅晟的神情在这段不远的距离中明灭不清,一站一坐,程朔却有种势均力敌的压迫感,耳边响起傅晟简单、冷沉的答复:“比坐着看我工作更有意思的地方。”
  程朔承认,他现在有一点好奇了。
  四十分钟后,看着眼前的场景,程朔大脑一片空白。
  最后还是傅晟过来关上了被遗忘的车门。今天的行程没有第三人跟随,傅晟难得兼职司机,但这种新奇的体验也不及在下车这一刻带给程朔的冲击来得大。
  身后,磁性的嗓音唤醒了还在愣神的程朔:“我猜你或许会对这里感兴趣,但也可能是我擅作主张。”
  “你怎么知道......”
  程朔没有把话说完,带气的尾音化成了半句短促的笑。
  笑里承载了有点复杂的情绪,无奈,意外,或许还有点出乎意料的喜悦。周遭陆续有车辆抵达,围满了前来观赛的人与媒体。摩托比赛大约在半小时后正式开始。
  MotoGR50,也是目前规模最大的摩托赛事之一。
  傅晟侧望着程朔的神情,“看来我可以收回上一句话。”
  何止。程朔在心底喃喃。
  他刚才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别说傅晟早就连他家里情况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就是身边刚认识几天的普通朋友,大多也知道他对摩托很感兴趣。
  尽管还远远谈不上热爱的程度,但能够线下来到这种过去只在新闻里才能见到的重要赛事的现场,程朔还是忍不住热血沸腾,一瞬间像是在做梦。大概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拒绝这种机会吧?
  “傅先生,上午好。”
  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上来与傅晟握手接应,看起来是这边的管理者之一,一路说笑着将他们引领到了高层的私人看台。
  程朔全程都没有去听对方的介绍,注意力早就被周围的环境勾走。他有点不敢确定不远处身穿赛服的几个人是不是他印象里的明星选手,乍然看见偶像出现在现实世界,想必谁都不能保持十分的理智。
  等彻底消化掉这一切,他们已经坐在了提前准备好的看台包厢里。
  面前延申出一块宽敞的露天阳台,手边的矮桌上摆放着两杯香槟与下午茶,显然专门打点过。坐在这里,不费丝毫力气就能将比赛最精彩的瞬间一览无余。
  “这也太爽了。”
  傅晟坐在椅上,看着程朔满脸新奇地在看台里四处走动,视线始终跟随着他在移动。在对方看过来时,不知是否出于掩饰,举起香槟轻抿,葡萄发酵的浓郁香味在味蕾绽开,但在此时此刻,竟也略显得寡淡。
  “你怎么弄到这里的票的?”这回知道是废话,程朔还是忍不住问。
  “刚好有认识的人,给了我两张票,”傅晟说,“往年也会有这类邀请,不过我没有时间,都送给了别人。”
  程朔承认在听到‘往年’二字后可耻地酸了,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让傅晟浪费了一年又一年?不过也是,这对傅晟来说可能确实算不上什么,“我记得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是学过摩托吗?难道你现在完全不感兴趣了?”
  “没有,只是不想回忆。”
  傅晟的答复言简意赅,程朔好像有点明白,但又不完全,不想回忆那段日子?不过傅晟没有给他太多时间,问道:“你最喜欢哪个选手?”
  “都还行,之前喜欢的几个基本都退役了,”程朔靠着看台栏杆,微风把他前额的头发吹散,扭头笑了一下,“现在......硬要说的话,Martin吧。”
  “很小众的选择。”
  “是啊,不过他是俱乐部里最帅的。”
  傅晟的眉心微微一跳。
  “但仔细看的话,”程朔展开双臂搭在身后的栏杆,转过来慢悠悠地接道,“真人好像也就那样。还不如你来的顺眼。”
  傅晟轻晃酒杯,唇角噙着一抹惯有的游刃有余的笑,微泛着冷,“是真的这么觉得,还是只是为了我才这么说?”
  程朔走上来,在傅晟的注视下缓缓俯下身,直至二人的距离无限拉近至一杯香槟,伸出手臂,在傅晟呼吸短暂停滞的那个瞬间,得逞般勾唇一笑。
  “谁是金主谁最帅。”
  暧昧的鼻息在半空中交融,傅晟微微向后靠,以至于程朔并不确定刚才刹那间听到的胸膛下的震动是否只是一个错觉。
  他拿过桌上的另一杯香槟,在傅晟晦暗的眼神下直起身,虚空碰了碰杯,“所以多谢傅总今天的赞助,我就不客气了。”
  大概是第一次,这个称呼不带任何讽刺的意味。
  比赛在枪声与喧闹中开始,傅晟看着程朔靠在看台边兴致勃勃的背影,指腹轻轻摩梭了一下杯壁,喉结无声地滚动。
  轻口薄舌。
  整个下午,程朔都情绪高涨,直到赛事结束,依然意犹未尽,拉着傅晟不停讨论方才赛场上的激烈境况。
  说到精彩,门突然被敲响,来人意想不到,方才还站在颁奖台上被长枪短炮层层包围的几位选手竟然在管理者的带领下进来一一打招呼,身后还配着翻译,简直周全太过。
  傅晟低热的呼吸附在耳畔:“要去合影吗?”
  合影归合影,但谁合影是直接把所有人打包一起喊过来的?程朔不明就里地被几个选手围在中间,整整拍了个够。不仅签名,连冠军的奖杯也让他摸了好几把,彻底心满意足。
  要是回到小学三年级,这一天的经历都够他写半个暑假的日记了。
  “所以你刚才打电话是为了这个事。”程朔后知后觉,险些没有笑出声。
  傅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近距离见过后还喜欢吗?”
  程朔心想这是绕不开了,佯装深思,“老外还是经不住细看,帅归帅,但总感觉像是两个物种,一般般吧。”
  废话,谁不喜欢金发碧眼大帅哥?
  但愿这番话能够哄好这位小心眼的金主。
  然而程朔并不知道,他说瞎话时的所有神情已经透过后视镜全部映入傅晟的双眼。男人唇边的笑意于沉静之中稍纵即逝。
  晚饭依然是傅晟安排,选在一家开在顶楼的法餐。
  程朔这辈子第一次进这种场合,刀叉都用不利索,但味道还算差强人意,对得起数不清小数点的价格。
  “你以前是不是也比过赛?”
  等待甜品的间隙,程朔兀然问了起来。
  他想起上午在傅晟办公室里看见的那些奖杯,回忆细节,似乎和今天摩托赛事的奖杯有几处相似。
  傅晟没有回避,用餐巾揩了揩嘴角,淡淡说道:“过去参加过几场业余的比赛,但当时只是为了释放压力,算不上爱好。”
  果然。
  “你释放压力的方式够特别,现在不玩了,该换成什么解压?”
  傅晟看向对面,桌上幽暗的烛光在镜片与脸部晃出一叠薄影,随着唇开合的角度轻颤,“工作。”
  程朔噎住了,一时还真找不出什么合理的反驳。
  “以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个性与反叛,现在回头看,只觉得幼稚。”
  “照你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这种幼稚的时候,我倒觉得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也许,”傅晟提唇,情绪并未融入眼底,“今天过得开心吗?”
  程朔很难违心地说不开心。
  却也极其难忽略,心底的一丝异样。
  大概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和傅晟说开的心思前来赴约,直到现在,看见周围几乎都是一男一女的情侣组合,脑子才稍微转过弯来——他们今天这是在约会吗?
  如果这还不算约会,大概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形式可以被称之为约会的了。
  侍者端上甜品,很小一份,装在精致的器皿里呈到面前。与此同时,窗外的海港两岸点起灯光,壮观而绚烂,引来众人的注目。
  同样是为了这一眼风景,穷奢极欲。
  霎时,有一道电流刮过脑海,串联起了早晨公司里周围人的目光、中年人怪异的打量、恭敬的管理者与赛事选手们。他们转变的态度,只是因为他本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是傅晟将他带到了这个崭新的高度,让他得以有这个机会站在看台边,喝酒观览眼花缭乱的新世界。
  “喜欢吗?”
  程朔心想,他还有什么样的立场说出不喜欢呢?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傅晟与傅纭星之间的差距,那句‘他给不了你想要的’背后更深层的意思。哪怕这不是他主动要求的,可傅晟从始至终,都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
  也是同时,程朔第一次发觉他对傅晟原来是有一些感情。
  哪怕是建立在成年人之间多方考量与欲望的堡垒之上,但那的的确确、不可否认是一种被需求的情感,是他没有办法从别人身上得到的自在与价值。
  就当他是自作多情。
  “所以,你是在追我吗?”
  程朔问道。
  这是他第二次询问,但不再是以玩笑的形式。
  这一次傅晟没有反驳。
  烛光中低沉的嗓音,难得流泄柔软,代表着暂时俯下的头颅。
  “选择权在你手里。”
  一票否决。
  或一票通过。
  这是世界上最难的一道选择题。


第57章
  手机铃打断了这一带的静谧。
  “抱歉。”
  傅晟扫了一眼来电,面色平淡地接起,这通不长的电话持续了约莫半分钟。不知对面具体说了些什么,除了简单的‘嗯’和‘好’以外没有再多交流。
  大概是周俊或者哪个下属的来电吧。程朔心情稍微有点乱,正好也借着这个空档梳理。
  “有事?”等傅晟挂断,程朔出于礼貌问了句。
  哪料真的被他说中,傅晟来回划了划手机冰冷的边沿,说:“嗯,临时有一个会面,我安排到了明天。”
  程朔倒没有一点耽误人家工作的内疚心,点点头,往后一靠,酝酿在嘴边的回答刚挤出一个开头就又被一道短信提示音匆匆打断。
  这一回,动静来自他的身上。
  屏幕闪烁,映照在程朔眉心跟着突跳了两下,转瞬即逝,却没能逃过傅晟的眼睛。
  “谁的消息?”
  “没事。”
  “是傅纭星吗?”
  程朔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半像是苦笑了声,“你们有心灵感应?”
  傅晟拿过酒杯轻抿,醒过头了,发涩,“他给你发了什么?”
  “问我现在在哪里。”
  “你回了吗?”
  程朔耸了耸肩,“你觉得我敢吗?怕某人一言不合又抽风。”
  傅晟偏头微微弯了下唇角。
  餐厅灯光很暗,从落座起便一直以一个平缓的速度绕中心转动,供客人俯瞰整片夜景。
  大概这种场合总是萦绕着这类暧昧不清的调调,生怕你看清对方的脸,堪堪靠桌面上一盏蘑菇状的小夜灯分辨食物的形状。
  程朔抬起眼瞭向对面,那一点点余光扫在傅晟的西装前襟与下半张脸上,雕出平而薄的唇线与下颏,暖灯下柔和的弧线显得不再那么不近人情,难得让程朔主动生出一点旖旎的心思。
  他自然是约过很多会,见过许多人,不过少有这种被照顾、被安排好一切的感觉。以往这都是他的职责,如今角色互调,感觉竟也不坏。
  只不过动摇的感觉总在被两头拉扯。
  如果傅晟与傅纭星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或许他能够更好的处理这团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在想起对方时连带着考虑起另外一个人,干什么都束手束脚。但是现在说这些有点太迟了,程朔不是一个喜欢后悔的人,尤其是感情上的事。
  西式甜点过于的甜,程朔舀了两口就略带嫌弃地将盘子推远,反观对面,已经被扫荡得干干净净,很难想象是怎么以那么优雅的仪态做到这种程度。
  程朔忍不住戏谑地用舌头顶了顶牙膛。
  “不觉得腻吗?”
  “还好,”傅晟说,“算是甜品的常规甜度,不常吃的人可能会不习惯。”
  “你们的口味倒是像。”
  程朔脱口而出,前几秒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直到看见傅晟镜片下的眼底清晰地扩散开一片浓稠的深色,程朔露在外头的手腕忍不住缩了一缩,空气莫名的泛冷,才突然意识到眼下这个场合似乎不太适合说这种话。
  不能完全怪他。
  这又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聊起这个话题,以往都很随性,本来傅纭星就是横亘在他们关系中间绕不过去的问题。
  但大概由于如今不上不下的关系,好像既不能完全算是可以想睡就睡毫无负担的‘朋友’,又不像是真的两情相悦过了那条线,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
  傅晟没有接话,抬手招来侍者买单,程朔也识趣地不再多说。后面谁也没有再主动开启什么新的话题,回去的路程上,傅晟相比来时显得格外冷淡。
  不过这种冷淡只持续到走进房子的前一秒。
  回来路上昏沉的脑袋,差不多一下子就被折腾得不能更清醒。
  程朔算是发现了,傅晟这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实则是个极难伺候的人。到了这个十万火急的节骨眼,竟然还能突然停下,一件一件将西装套件从容冷静地褪去,看得人直想上手帮忙。就连平时几乎不会来过夜的住处,摆在客厅中央分外柔软平韧的弧形沙发也在用质感诉说着昂贵的造价,任凭在上面做出怎样大的动作与起伏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大概它从购入到现在头一次发挥上真正的用场。但愿也防水。
  程朔在这种运动里没有什么奉献精神,只顾着自己爽,但是今晚大概是还想着晚餐时那句不合适的话而稍有些心虚,便也难得没有拒绝傅晟,稍微有点过分的要求。
  反正就这一次。
  今晚的感觉和过去不太一样。以前他从不会特别注意傅晟专注做这种事情时的神情,当然今晚他也没有这样做,只是有点儿刻意的不去看身上的人。意识到这点,程朔的心口莫名痒痒的,怪异的感觉好像能够放大身体的感官,让原本早已熟悉的流程变得不同寻常。
  于是他干脆后仰,望向客厅落地窗外的夜景,汗水渗密,抓着沙发的力道忽紧忽松。
  傅晟俯首,牙齿如惩罚的刀刃刮过他的喉结。
  程朔呼吸一窒。
  一瞬间的光亮划过天际,给繁星密布的夜空撕开一道口子,再愈合。继而密集的流星接二连三地割开新的伤口,直到暗淡下去的速度再也跟不上这场声势浩大的侵袭,半片夜空恍如白昼。程朔大脑一片空白,眼底倒映着这片突如其来的罕见美景。
  “是流星。”傅晟咬着他的耳垂。
  程朔的心口一颤,有什么事情好像被他忘在了脑后,只是已经提不起力气去想,刚起一个苗头,便又被傅晟拉回了眼下的事情中。
  这场浩浩荡荡的流星雨一直持续到他们结束。
  “新闻说今晚是双子座流星雨。”傅晟对从浴室出来只围着一条浴巾的程朔说道。
  程朔抹了一把起雾的镜子,以指当梳撩开额前的湿发,“刚好是我的星座。”
  傅晟双臂环胸看着他的动作,顿了一顿,走上前,“我帮你。”
  程朔斜睨了傅晟一眼,视线相对三秒,最终松开手将吹风机递给了他。
  很意外,傅晟的手法相当自然舒适。
  程朔打趣,“难道这个也练过吗?”
  傅晟说:“嗯,练了很多年。”
  这个回答堵住了程朔,一时哑然,直到傅晟沉稳的嗓音在吹风机的嗡鸣中继续响起:“傅纭星刚被接来家里的时候只有四岁,他排斥这个新家庭里的所有人,除了我,生活起居都是我在照顾。”
  还不如上一个回答。程朔不懂了,明明一开始听见他提起傅纭星时表现得那么冷淡,为什么如今又主动提起?但还是顺着说下去:“你那个时候多大?”
  “我比他大八岁。”
  也就十二岁。程朔兀然想起早晨在傅晟办公室里看见的那张相片,里面的傅晟大概也就在这个年纪。但是看起来已经完全没有小孩该有的稚气。
  “他被宠坏了,”傅晟的指腹掠过程朔的发丝,垂眸看着他后颈皮肤上被自己弄出来的痕迹,“但凡他人的行为不符合他的预期,他就会用一切手段,包括伤害自己,只为了达成愿望。他的潜意识里很清楚,没有人能够真正地无视与拒绝他。”
  吹风机的噪音垫在耳根,把傅晟的咬字搅合得混沌不堪,或许最开始的程朔会对这番话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认同傅晟观点里的一两句内容。
  “你是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吗?”
  “只是提醒,”傅晟的嗓音如绵热的雾气,缠绕上来,让程朔有点不能呼吸,“如果你选择他,可能会遭受许多不必要的风险。”
  程朔看向镜子里穿黑色浴袍的傅晟,恍然分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大概绝对想象不到这个男人有天会站在身后,这样替他吹头发。
  “选择你就不会了?”
  “我会帮你解决掉一切风险。”
  傅晟放下吹风机,捏住程朔的下巴让他扭头承受了一个吻。
  “还是说,你更喜欢哄小孩的感觉?”
  这就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
  程朔忍不住提了提唇角,“我的电话好像响了。”
  傅晟指腹在他皮肤上轻轻摩挲,深灰色的眼底闪过一丝败了般的笑意,“在扫兴这件事上,你很擅长。”
  把身后的人推开,程朔走出浴室,声音依旧懒洋洋地飘进来:“给你点时间,解决完了再出来,我没力气陪你折腾了。”
  真当他不会累啊?
  笼罩在夜色中的客厅一片寂静,程朔从散落一地的衣服堆里翻出手机,随便找的借口,居然不是幻听。
  只是在看见来电人的备注时,他更情愿是幻听。
  内心斗争了三秒钟,划向了接听。
  谁都没有说话。
  耳边只能够捕捉到傅纭星似有若无的呼吸。
  程朔直起身揉了把刚刚吹干的头发,清了清有些哑的嗓子,“怎么打了三个电话?我刚才在洗澡,没听见。”
  “为什么不回复?”
  也许是耳边的水雾还没有彻底擦干净,傅纭星冰冷的嗓音穿透而来的那一刻,程朔的心脏仿佛预料到了不久之后的厄运,用力一抽,语气还是平常的调调:“我今天在外面,当时和人吃饭呢,不好回复。”
  “你看见了吗?”
  傅纭星好像并没有将程朔的话听进去,也罕见得没有追问程朔是和谁在一起吃饭。他的声调平得可怕,回荡在一渠深不可测的寒潭上方,随时准备一坠千丈。
  程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看见什么?”
  “今晚的流星。”
  流星......
  程朔猛地抬起头,落地窗外,夜空一片死寂,仿佛这个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终于想起来了,懊恼地捏了捏山根,看来也不是所有流星雨都能够带来好运。
  “我没想到这件事。”
  与这句话一同响起的是傅纭星寒冽的声音。
  “程朔,我在门口。”
  轰的一声,程朔胸口像被流星划开一道口子,来不及愈合。
  门铃响了。


第58章
  一个荒谬的夜晚。
  电话匀速读秒,数字攀升至一场无声的负重,门铃如同审判前的宣誓,冗长、尖锐地挤压室内的空气。
  等程朔反应过来仓促按下挂断,已经迟了,傅晟披着那套黑色浴袍从浴室出来赴往玄关——他已经从可视屏中看见了来人。
  只有拖鞋趿在地毯上沉缓的脚步声。
  程朔想要发声,抑或上前阻拦,但喉咙像被人扼住,双脚也被牢牢地钉铸在地,脑子里有一根绷了太久的弦,忽地断了。
  还要再怎么瞒下去?
  真相已经再赤裸不过。
  傅晟拧下把手,拉开一道只能容下半边肩身的缝隙,将身后的景象严严实实遮挡,睨向伫立在门口的人,“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你故意的,是吗。”傅纭星冷郁地看着他道。
  傅晟的眉心不曾蹙一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微弱的光亮沿着玄关溜进屋内,势必给昏暝的夜增添躁动。
  程朔捕捉到了动静,但无从分辨二人具体在交谈些什么,昏沉的大脑已经没有了一丁点睡意,搜刮着任何可行的方案。难道真要像木头一样眼睁睁杵在这里什么都不干?
  然而,一片空白。
  或许是出于逃避心,过去他总会不自觉地弱化真相被戳穿后的严重性,从未见过海啸的人不相信柔软的水也能杀人。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种隐隐的侥幸早在一开始就暗示了结局。
  没有时间留给他懊悔了。
  ‘哗啦——’
  一声巨响。
  程朔想也没有想跑了过去,入目的先是地面上一片狼藉。玄关柜上所有物件都被扫落在地,零零散散,铺满一地,用作装饰的瓷器摆件直接在他脚前四分五裂。
  往上,更糟糕。傅纭星扯住傅晟的衣领,永远冷淡无双的面容出现了一条裂痕,将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哥哥抵在高柜锋利的四角,针锋一触即发。
  明明谁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但该说的话都已经在沉默中陈述完尽。
  程朔太阳穴下的青筋突突的疼。
  “好好说话,别动手。”
  傅纭星转头,目光长久地凝在程朔身上那件与傅晟款式如出一辙的浴袍,如同一条处在极度戒备中的蛇,要将目标每一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打上属于自己粘腻的液痕。
  “是我打扰了你们。”他说。
  程朔想要反驳些什么,到了嘴边又变成一团乱麻。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傅纭星。
  极度的冷静,极度的可怕。记忆里清冷矜贵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完全褪去了那层青涩,此时此刻,居然和傅晟站在一起也没有丝毫示弱。
  势均力敌。
  “所以一直都是他,”傅纭星还在继续,自虐一般,“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
  他停下,好像在等待程朔可以狡辩一二。竟然还有一丝可笑的期待。
  “是我不让他告诉你。”
  傅晟开了口,强行横亘于二人之间。
  可这并没有让气氛疏解多少。
  傅纭星捏着浴袍前襟的拳头青筋浮胀,已没有了温情,一字一句降到冰点:“我从没想过你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面对傅纭星直白的冒犯,傅晟好似完全不感意外,半干的发丝为着大幅度的动作而挡住了光洁的面额,给永远一丝不苟的精英做派蒙上了尘,“你的胆子越来越大。”
  傅纭星的唇角微微颤动了一下,“是你教的好。”
  程朔不知道在此之前他们二人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眼下已经不是属于他们三人间的问题,更是兄弟阋墙,过往一切龃龉都平摊开清算。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完完全全被架在了这里。
  “你先松开他。”只能说些毫无作用的废话。
  傅晟扯回了傅纭星手中的衣袍,低头整理被捏出来的褶皱,无意的举动,却不可避免露出脖子上还没有来得及消散的大片红痕,刺痛了傅纭星的眼睛。
  “你说要处理的事情,就是指这个?”
  傅纭星冷讽的话音刮过耳边的皮肤,程朔别开脸,知道是说什么也解释不清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拒绝我,却可以转身和别人做这种事,他让你很爽吗?”
  难听的话比世间最锋利的武器都要尖刻万倍,傅晟沉声警告;“注意你的言辞。”
  “还有二十天,是你的生日,”傅纭星注视着程朔,倘若未闻周遭一切,“我找到了最适合看流星的地点,做好了应对所有突发情况的准备,可是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我联系了所有人,你知道巧的是什么吗?我哥也在同一天消失。从校庆那天我就在怀疑,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猜测很可笑。我以为你不会这样对我。”
  程朔的心脏像被大力攥了一下,用了很大的劲才得以呼吸,“我发誓,最开始这真的是场意外,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这个晚上他没有说一句假话。
  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傅纭星上前,一把捏住程朔的手腕,冷傲龟裂,力道几乎要将人扯入怀中,“那为什么偏偏是他?”
  “难道你觉得会是你吗?”
  傅晟走上来停在程朔身旁,搂过了他的腰,这个简单自然的动作打乱了对面的呼吸,在扫过程朔被拽住的手腕时,深灰色的眼底积起了细细的不悦,“松手。”
  “松手的应该是你。”
  两道声音在程朔前后此起彼伏,把他夹在中间,几乎晕头转向。不是,就不能一起松开吗?
  傅纭星冷郁地盯着程朔肿起的唇,就在这个晚上,它曾吻过谁,又或者更甚地亲咬过哪些部位,这些想象无从克制地翻涌而上。带着足以摧毁一切的骇人私念。
  当他按响门铃,从通话中的手机听见那道一模一样的铃声,他就已经彻底输了。以一种最可笑的方式。
  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傅晟?
  为什么他永远输给这个压他一头的男人。
  谁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垂了垂血丝弥漫的双眼。
  “刚才,在你过来前,你究竟是担心我,还是在担心他?”
  这是傅纭星的最后一句话。
  程朔没能回答,因为他知道此刻的傅纭星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
  他看见了想要看见的真相,现在解释再多,只会让他在傅纭星心中早就破烂不堪的形象,一跌再跌。
  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搅局的傅晟。
  看着傅纭星离开的背影,傅晟转身拨通了电话,捏着山根说:“对,现在,找人跟上,确保他不会做出什么蠢事。”
  “嗯,不用管。”
  挂掉电话,回头发现程朔已经在沙发边换上了衣服,傅晟始终从容的神情从脸上撤去,沉在阴影中,捏着手机,“要去哪里?”
  程朔低头套上裤子,“不关你事。”
  “刚把人气走,现在又要去装深情吗?”
  冷诮如同刮过黑板的粉笔,拉出一道刺耳绵长的余音,碎裂在地上的摆件似乎被人踩动,或许只是烦躁到了极点出现的幻听。
  程朔停下来,扯了一下唇角,抬头看向站在玄关处的傅晟,柔和的顶光圈在他挺拔的身影上,无端端溢出一丝落拓。
  “这不是你算好的吗?”
  他或许是昏了头了。
  但不至于丢了脑子。
  傅纭星是怎么知道这处地址的?
  又怎么能够踩着最好的时间出现?
  傅晟沉沉地望着他,“你这样想?”
  良久,没有人说话。程朔移开视线,比刚开始平和了一些,“我需要冷静一下。”
  “我犯不着用这种手段。”
  半晌,傅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回应他的是‘嘭’的关门声。
  夜又回归了最初的岑寂。
  傅晟一动未动站在玄关,闭上眼,意识浮现出白日背光下程朔为着那杯香槟坏笑着靠近他,身上带着阳光的味道,几乎刺眼,吐出的热气洒在颈畔:“谁是金主谁最帅。”
  扑通——
  香槟开启,翻腾的气泡浸没过一颗冰封了二十多年的心脏。
  或许他们都一败涂地。


第59章
  完全是凭着一股冲动,就连程朔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追出去。
  或许傅晟说的没错,刚刚伤完人,转头又去扮深情。真够昏招,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离开傅晟的寓所,站在夜晚人影稀疏的街道上来回张望,始终睃巡不到傅纭星的背影。只有草丛里一晃而过窜出来的野猫的黑影。
  程朔喘着气,拖着步子坐在唯一一处还亮着广告牌的公交车站下面,从兜里摸出挤得皱巴巴的烟盒和一条口香糖,毫不犹豫地抽出根烟,叼在嘴里点燃。
  熟悉的气味安抚了躁动的神经。
  其实,他松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他根本没有想过如果见到傅纭星后应该解释些什么,又该怎么挽留。意外压根不会和你打招呼,就像流星一样来得没有道理,结束得也突如其然。过去他能瞒过傅纭星所有不对劲,只是因为傅纭星还愿意相信那些蹩脚的谎话,但是现在呢?信任崩塌,他在傅纭星眼里估计已经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手机里还躺着那三个未接来电,红色的大字有点刺眼。程朔点开聊天页面,眯起眼睛穿透烟雾打出了对不起三个字,发送,跳出更为鲜红刺目的红色感叹号。
  程朔盯着那条发送失败的讯息,吐出一口雾气,把手机揣回了口袋。
  夜班公交车停在面前,没有人下来也没有人上去,司机瞥了无动于衷的程朔一眼,公交车咔嚓咔嚓重关上了门。程朔埋着头抽完一根烟,车尾灯带来的光亮渐远,一双黑漆皮鞋踩着那束光的尾巴,停在程朔面前。
  程朔的肩膀动了一下,仰起脖子,傅晟双手插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视狼狈的他。
  “他回去了。”
  程朔慢了半拍,“哦。”
  “打算在这里坐一个晚上?”傅晟说,“他看不到。”
  “又不是坐在这给别人看的,”程朔无语,“就不能让我心情差一个人呆一会儿吗?”
  他没想到傅晟会跟过来。
  没戴眼镜,头发也依然和出门前一样散乱着,哪怕神态再冷静,看起来也和他一样,离开得并不体面。
  有点意外。
  但也是,毕竟刚刚温存过的男人总是会从身体残余的温度里匀出一丁点来怜悯对方,就算只是荷尔蒙上头,也难得蛊惑人心。
  傅晟冷笑一声:“演够了吗。”
  程朔额角的青筋跳了下,“你说谁演?”
  “程朔,我不认为你有多么喜欢他。”傅晟说完,沉静地等待他的反应,细看下,划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情绪波澜。
  仿佛一场没有输赢的赌注。
  程朔先是愣了一下,掐灭燃到尾的烟头,后仰靠在了广告牌上。
  “我不知道。”
  含糊其辞,没有反驳。
  事实的确是这样,最开始不就是说着玩玩而已吗?感情上的事,认真便没有了趣味。他喜欢双方心知肚明地演深情,到了厌倦的时候再愉快地一拍两散。毕竟他唯一一次付出真心就在这件事上跌了个大跟头,身上的伤至今没有愈合,想起就会打个冷颤。
  你在透过我看谁——傅纭星的眼光太狠毒,几乎要撕开真相的一角。
  他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十八岁的傅纭星与十八岁的柏晚章,他们身上都有着他为之趋之若鹜的相似之处。
  真诚?决绝?或许是那股遇见所有阻碍都有劈出一条血路的决心。用冰冷筑出外壳,内核的热度却总能轻而易举地灼到想要靠近他们的人。
  程朔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腕内侧被遮挡的疤痕,傅晟垂眸,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跟我回去。”
  “凭什么?”
  “你当然也可以在这里坐一整夜,”傅晟缓缓接上后半句,“但我会站在旁边。”
  视线相撞,拧成两股绷紧的绳结。
  都在等对方率先臣服。
  好吧。程朔拍拍裤子站起来,现在轮到他被当成丧家犬捡回家了。
  他走出去几步,侧身瞥了眼还矗在原地的傅晟,“在等什么?”
  傅晟反应少有的慢了一拍,从广告牌投下的阴影里踱步出来,长条形的影子被反复拉扯,最终浓缩成一个幽黑的点融进傅晟鞋底。程朔睃见他唇角向上提起的弧度,精确到了毫米,和那只顽劣的野猫一样吝啬于停留。
  起码现在做什么都没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了。
  程朔有点累了。
  “傅纭星?他昨晚不是去找你了吗?”郝可整理着台面上的装饰,回头冲程朔一阵挤眉弄眼,“怎么样呀?你俩。”
  程朔内心有点无力,手肘搭着吧台强撑着笑道:“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这个我怎么可能知道。又吵啦?”
  从自然的语气听出已经习以为常。
  酒吧还没有到营业时间,店里只有郝可和另外一个兼职的店员在照例做准备。程朔昨晚在傅晟那里断断续续睡了一场不太踏实的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房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傅晟留下早餐去了公司,良心倒还没有完全泯灭。
  程朔试了几种方式联系傅纭星,毫不意外,全以失败告终,这一次似乎是彻底决心要和他划清界限。
  他去了那家挂满吉他的店,没开门;去了学校,本该是上课时间教室里却没有那个熟悉的背影。兜兜转转,还是又回到了原点。
  酒吧中央的高台空无一人,只一把放歪的高脚椅,一个没有连上吉他的音响,再没有其他。那些记忆里的片段就像是一场独属于他的宿醉后的梦。
  程朔很快移开视线,斟酌着缓缓开口。
  “昨晚,他来这里找过你吗?”
  郝可停下来回想,“来了,很快又走了,就问你在哪里。你们俩个真怪,一个问题来回倒腾。不过我当然也回答的不知道。”
  程朔点点头,直起身,“我知道了,你忙吧。”
  “朔哥,小傅他还会来吗?”不知道是不是第六感察觉到了一丝乌云密布的气息,郝可赶在程朔离开前踌躇着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问得好,”程朔停下脚步,回头笑笑,“我也很想知道。”
  现在他能够理解,昨晚满世界找他最终却找到了傅晟家门口的傅纭星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够格的愠怒。
  和泄气。
  程朔也不知道见面以后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傅纭星,怎么样,都显得太无耻。但执念反倒拧成一股绳,至少他得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和傅纭星说清楚,就从一切的最开始。好过没头没尾断在这里。
  至于在得到真相后想要怎么处置这段关系,那是傅纭星的权力。
  他全盘接受。
  口袋里的手机在沉寂整整一天后终于跳动了下,飞快打开,却不是最想要看见的那个人。失望了一秒,本不抱希望得到的回复如同黑暗中的一小簇幽光,撞进了程朔眼底。
  任天晨:傅纭星他请假了,后面两周应该都不在学校里,好像是他家里人刚出院,得回去照顾。
  任天晨:有事你可以直接和他打电话啊。
  看得出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对程朔的提问相当不解。
  :是有点重要的事情,我想跟他当面说,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程朔发出后,掌心渗出细密的汗,好在任天晨的回复没有让他等太久:应该是主宅那边,那里不怎么好进去,要不你等他回来再说?
  主宅?
  这个有点陌生的地名令程朔停下思忖了一会儿。傅家家大业大,虽然他不清楚这个大具体笼扩什么范围,但有个类似的宅邸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估摸着就是家里其余人居住的地方。而那个出院的家人应该是傅纭星的奶奶。
  回想起那天医院里混乱的场景,头还隐隐作疼,不过好在他印象里那位傅奶奶是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没有什么架子,还客套着让他以后过去做客。
  哪想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程朔苦笑着扯了下唇,回道:你把地址告诉我就行,我过去看看。
  任天晨头顶的备注一会儿变成‘正在输入中’,一会儿变回来,看得出来相当纠结。
  任天晨:这个不是我不想说,是我真的也不太清楚......
  任天晨:[苦涩][流泪]
  程朔心领神会,猜测大概是出于某些原因任天晨不敢开这个口,毕竟人家家里又不是能随便来去的旅馆,何况背景还不一般。意识到问得有点过头,程朔没有再为难下去,回了个没关系。
  至少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最重要的线索,只差最后一步。
  真规规矩矩等上两周,黄花菜都凉透了,还扯什么原谅不原谅?任天晨帮不了他,有的是其他人能够帮。
  他想到一个人。


第60章
  黑色迈巴赫的车灯远远穿透夜色闪了两下,降慢车速,缓缓停在路边。
  豪车与老式小区的门牌看着太不相搭,引来行人几道打量,程朔毫不犹豫上前,从下降的车窗背后这位一向没有表情的特助脸上读出了一抹无奈的味道。
  “程先生。”
  程朔第一反应看向时间。
  六点整,准确来说是刚刚从59跳到两个零。程朔不免惊叹于周俊精准卡点的实力,和二十分钟前短信上报的数字分秒不差。
  他拉开门坐进副驾,从善如流。周俊看着程朔系上安全带的自然举动,张了张嘴,似乎欲言又止。
  “程先生,您确定要现在出发吗?”等程朔整装待发,他开了口。
  程朔挑眉,“我以为你过来就是答应的意思。”
  “按照规定,我不能这么做。”周俊语速平缓,听起来就像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机器,不过再精确的器械也会有卡壳的时候,他委婉而又直白:“我无法承担送您过去后的风险。”
  “如果真不能做,你就不会过来了,”程朔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规定是规定,出了事你往我身上推就行了,你放心,我说话算数。”
  大概是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不算长,周俊默默升起两边车窗,“......是。”
  要不说是运气走到了背点,否极泰来?
  程朔庆幸自己还记得这位特助曾经给他打过一次电话,电话内容记不清了,但回忆残留的印象大概不是什么好事。这不重要。
  作为傅晟的贴身助理兼司机,他想不到第二个比周俊更了解傅家并且还能够帮他的人。
  自动把傅晟本人排离在外。
  毕竟,那天约会结束后他不经意提起傅纭星造成的诡异局面还不至于那么快就遗忘。再没脸没皮,程朔也很难做出通过哥哥给弟弟道歉这种事,只会让本就厌恶他的傅纭星更不想看见自己。
  从堆积的通话记录里翻找到那条记录费了些功夫,联系过去,原本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程朔做好了一场拉锯战的准备,谁料周俊答应得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就这样?
  最开始柳暗花明的庆幸渐渐褪去,心里打起鼓,程朔忍不住瞥了眼手边认真开车的周俊。助理有那么大权力吗?还是傅晟对此早有预料?
  难道有诈?
  不过就算有,他也已经坐上人家这条贼船了。
  大概是程朔的目光过于鲜明,周俊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后面的冰箱里有水和食物,要是需要,您可以自便。”
  “我不是在想这个,”程朔说,“你以前有碰到过这种要求吗?”
  周俊顿了顿,在理解这句话,“没有。”
  “一个也没有?”
  “您是指?”
  程朔笑笑,蓄了点暧昧的意味,“你们老板过去的伴,总不可能一个要求都不提吧?那么自觉?”
  周俊反应过来,打了一个弯,才接道:“这种也没有。”
  没有旧人,还是没有像他这样不要脸的人?程朔本能地否定了前者,以傅晟这样优越的出身和条件,可一点都不像没有什么过去的白纸。
  傅纭星也曾提过,他哥哥相当受圈子里那些富家千金的青睐。
  不过要说没有认真接触并建立起关系的人,程朔是信的。他很难想象有什么人能接受并喜欢掌控欲那么强的男人。阴晴不定。估计只有受虐狂。
  前车驶过,红灯盖过了短暂的绿光。周俊松开油门,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上句话有些不妥,补充道:“您或许误会了,傅总不是那种耽于享乐的人,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处理公务,即便是私人时间,通常也会与家人分享或独自安排。”
  “他经常回家吗?”程朔问,“我指我们等会的目的地。”主宅这两个字他还真有点叫不出口,听起来就像民国封建社会的什么老爷府。
  周俊说:“每年都有家宴,平时看公司的繁忙程度。”
  家宴,这词真够复古的。
  但和傅晟联系在一起倒也不觉得违和。
  叛逆又传统。程朔脑袋里不知怎么的跳出了这个词,矛盾但又再合适不过。好像一个自由的灵魂被锁在了深宅大院里,困得久了,连自己也顺势而为成为了这个体系里的一部分。
  只有偶尔,曾经的灵魂才会瞬息冒出一角。
  程朔原本在打见到傅纭星之后要说的腹稿,可是车开出了半路,仍然陷在一团理不清的思绪里。
  嘴巴控制不住,先一步把脑子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过来之前你有告诉过他吗?”
  “没有。”
  程朔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莫名其妙地失落,仿佛都是又都不是,“你为他工作,难道不怕他知道你擅作主张后处罚你吗?”
  秒数归零,绿灯重新亮了起来。
  “傅总有吩咐,您的要求,一律不能拒绝。”
  周俊的声音进入耳侧,粗糙的轮胎滚过柏油路面,穿透层叠着不断变换的红绿色的光。等程朔回过神,望向窗外,车子已经穿过盘山弯道停在一座中式宅邸的入口。


第61章
  门口保镖模样的两个男人在检查车辆过后抬手放了行,听说话的语气应当认识常在傅晟身边做事的周俊,很熟稔。估摸提前打过招呼。
  程朔不大喜欢宅院里这股说不上来的压抑气氛,从下车那刻起就感受到一丝荒谬的违和。
  整座中式庭院就像一根印章把里头的人方方正正地压嵌在这块远离城市的广阔土地。如果从小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有点能理解傅晟的脾性究竟是怎么被养出来的。
  “里面我不方便进去,有事您随时联系我。”留下这句话,周俊离开了。
  没等程朔反应过来,一位穿旗袍的女人自然地来到面前领路。
  “程先生,这边请。”
  程朔捋了把额前的头发,没有发问,跟了上去。在别人的地盘上,到底没有平时来得自在。
  一路上走马观花观览着庭院两旁的风景,除了安静往来的佣人,看不见再多旁人,几乎要忘记这一趟过来的目的。
  在被这条去往未知目的地的路绕晕前,程朔开口问道:“你知道傅纭星在哪吗?”
  对方好像早有预料,低了低首,“小少爷在琴房。”
  这时,程朔捕捉到了几乎和空气融在一起的低昂的琴声,原本被院中的鸟叫盖住,在佣人话音落下后忽然拨开迷雾清晰地淌入耳里。
  绝对不是一首能够安抚人心的平和乐曲。
  女人默默退下。循着越来越明朗的音乐,程朔犹豫片刻,几步上前推开了不远处没有上锁的门。
  一架纯白色钢琴摆在雕花镂空木窗边。
  来自两个时代的产物格格不入地在一个空间建立起了微妙的联系。程朔晃了一下神,没留意,泄漏了掌下‘咔哒’的关门声。
  背对着弹琴的傅纭星身形一顿,指尖的音乐戛然而止。
  程朔屏住气,完全无意识的举动,他突然不确定傅纭星到底知不知道今晚他会找过来。傍晚十分,突然闯进别人家里,这样的做法好像是有点冒犯和冲动。但是管不了这么多。
  “打扰你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傅纭星冷淡的声音背对着响起。
  “问了你朋友。我来是想和你把话说清楚,上次......”
  “说什么?”傅纭星打断,没有回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早有准备,但胸口还是刺痛了一下。程朔扯起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慢慢来到傅纭星身后,“没事,我也不是来求原谅的。”
  傅纭星搁在黑白琴键上的五指微蜷起,钢琴发出一阵低鸣,连带着胸腔共振,“是他让你过来劝我?”
  话里的讽刺令程朔一时间哑然无语。傅纭星是个聪明人,只要识破了包裹在最外层的谎言,过去种种异像便都从内部彻底瓦解。他从始至终都很清楚傅晟是个怎么样的人。
  只是运气不好,唯一一次看走眼。
  偏偏信了满嘴跑火车的他。
  程朔坐在琴凳的一边,傅纭星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只留给他半截阴影中的侧脸。程朔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想过那么做。”
  傅纭星抿了抿冷薄的唇。
  一路上没有组织过的乱糟糟的腹稿,这时突然能够顺畅地从喉咙里发出,就像条理清晰的五线谱。
  程朔把和傅晟的相遇以及中间种种意外合盘讲述出来,略去不太适宜的部分内容,足够拼凑出一幅完整的经过。
  “我一开始不知道你们的关系,而且那个时候我们也才刚认识没多久,谁能知道后面会变成这样。”程朔不常示弱,但是压低了的软和语气比平常更迷惑人心。
  “知道以后呢?”傅纭星不为所动,“你说过和他断,那只是骗我的话吗?”
  程朔忙于解释,身体下意识朝前倾,“你也知道他什么性格,哪有那么简单说断就断的?而且傅晟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气你,我们俩...没有什么。”
  卡顿的那几秒并不长,并不明显,但还是足够让傅纭星的呼吸下沉几分。
  “没有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程朔的话。方才听起来理直气壮的口气,稀释过后,莫名令程朔感到些心虚。
  在他看来,睡过并不能算作一段正经关系。
  但如果不是那晚傅纭星突然出现,或许他是有些动摇。不管是在荷尔蒙的促长下还是当时好得过头的气氛,只差一点点,他大概真的会和傅晟逾过身体产生一些“什么”。
  但那到底没有发生。
  傅纭星凝视着钢琴上摊开的乐谱,页脚陈旧,黑白色的线条一板一眼割出冷肃, “你喜欢他吗?”
  程朔想要说话,傅纭星继续道:“他要订婚了,就在月底。”
  冷浊的空气在这间房间里流动,窗外,傍晚的霞光覆盖住了来之前的最后一缕亮色。程朔以为自己没有任何反应,实际上打了个寒颤,那道肆意的冷气不知什么时候抓住空当从脚底钻进了身体。
  在“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与“真的假的”两句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的拉扯之间,程朔缓慢吐出了一句“哦”。
  想了想又觉得有点单调,加上一句:“那恭喜他,是和谁?”
  “谢家的女儿,他们已经接触了一个月,大概彼此都还算满意,”傅纭星冷晦的目光拂过程朔的脸,不愿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他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我猜。”
  的确如此。程朔在心底后知后觉地认同。
  不知道为什么,有两种全然矛盾的情绪堵塞在胸口。傅晟要订婚,这事没那么意外。他已经二十八了,当然不算年轻,何况又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那个什么谢家的女儿,应当也是与他门当户对的人选。
  程朔强硬地想把思绪从这件不相干的事情上拔出来,可是徒劳。一个月。这三个字像魔咒紧紧环绕着脑袋。
  傅纭星会骗他吗?没这个必要。这种事情只要稍一查证就能发现真假。
  也就是说,在傅晟向他表明心意,抛出那些暧昧的进一步的暗示时,他实际上正在与另一个女人评估是否适合步入婚姻。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程朔一清二楚。表面联谊——他听说过这个词,然后私底下再各玩各的?那些新闻媒体不都这样挖掘豪门秘辛。
  只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能变成新闻里的主角。
  程朔有点反胃,但又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具体针对谁。他说了句“抱歉”,起身想要去窗前透口气,但不知是不是误会了他的离开,傅纭星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太突然,惯性下程朔毫不设防撞到了钢琴坚硬的角。一连串无意义的音符流泻,疼得整张脸呲牙咧嘴。
  傅纭星起身按住他的后腰,蹙眉,“是这里吗?”
  不按还好,一揉更是针刺般的痛,以程朔的经验大概率要淤青上一段时间。他回头想要查看,傅纭星的手先一步从衣服下探进去,冰凉的掌心蛇一般游离而上,贴在被撞伤的那块敏感的皮肤,程朔打了一个冷颤。
  “过会儿就没事了。”
  靠得有点太近了。
  傅纭星没有瑕疵的面容放大在眼前,睫毛的倒影扫出眼下一片阴霾,显得雌雄莫辨,“听到他要结婚,就这么激动吗?”
  这让他说什么好?程朔苦笑:“这么大的消息,我也不可能什么反应也没有,嘶——”
  后面的话断在了被咬到的舌尖,因为他感觉到傅纭星覆在他伤口上的手在用力,如同一个惩罚,打断他说出对方不想听见的话。
  身下的钢琴发出更为低沉的申吟,也吃痛一般。
  “你干什么?”
  做出这一切举动的傅纭星只是用隐淡的目光从头至尾将程朔笼罩,指腹拂过他后腰的伤口,这回温柔许多,“让你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如果这样,那他的目的的确达到了。
  “傅晟有病,精神上的,”傅纭星继续说道,“他的母亲是一个控制狂,离婚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于是他把过剩的从他母亲身上继承来的控制欲移到了我身上。他以为自己在扮演一个好哥哥,然而他们一家都病得不轻。”
  程朔觉得最后一句话有点好笑,但眼下不是一个笑的好时机,“他们一家?不包括你吗?”
  傅纭星说:“我只有一半傅家的血,比他病得轻。”
  这回程朔是真的笑了。
  居然也无从反驳。
  再是冰做的人也不能够保持时时刻刻的冷静,空气中的寒意稍有消融的预兆,傅纭星垂下眼帘,冷淡而直白:“别和他在一起,答应我。”
  程朔不确定自己这回有没有犹豫,但答案已经说出口:“好,这样你不生气了?”
  “没有那么容易。”傅纭星说。
  程朔明白了,那是还得看他表现的意思。
  但这个结果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门被叩响,傅纭星仰头,被打断的声音罩在一片寒意里:“怎么了?”
  片刻寂静,门后传来佣人战战兢兢的回话:“饭做好了,老太太喊您一起用晚餐。”
  后腰已经开始发麻的程朔终于找到了籍口,急忙摆脱道:“你还没吃饭吗?先过去,别让你奶奶等久了。”
  傅纭星盯着他,“你和我一起过去。”
  “好,我陪你一起。”程朔像哄小孩一样,不确定这颗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又会做出刚才那样的举动,但心底总算是松了口气。
  得到确凿的保证,傅纭星才稍稍松开桎梏的力道,下落的掌心,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疑划过程朔绷紧的小腹。
  宅院里远比程朔想象的要大,从琴房走向用餐的前厅路上就绕了数不清多少个弯。直到饭菜的香味沿着长廊飘过来,程朔揉着酸痛的腰,腾起一股“终于到了”的如释重负。
  还在心底盘算着等会见到傅老太太时该说些什么合理化这次突然的会面,一个女佣突然低着头小跑到傅纭星跟前说了几句话。
  傅纭星面无表情,只颔了颔首。程朔隐隐听见了‘客人’几个字。
  “怎么了,有人要来吗?”等对方退下,程朔问。
  傅纭星说:“已经到了,是我叔叔,奶奶养病期间他常过来探望。”
  程朔应了一声,没有放在心上。随傅纭星的脚步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前厅。
  时间挑得正好。冒着热气的饭菜已经呈一道摆在圆盘形的餐桌上,中间瓷瓶里插着几枝娇嫩的花,让这座偌大的宅邸终于有了些许人气。程朔猜想,这大概也是整个房子的唯一一处。
  佣人上楼去推傅老太太下楼。但意料之外,比这先一步抵达的是道温润年轻的嗓音,自上而下流泻,夺去了楼下所有人的注意。
  “来客人了吗?”
  程朔循着蜿蜒向上的楼梯抬起视线,过曝的光线刺进了眼,直至彻底勾摹出楼梯口男人清瘦的身形。他定在了原地。


第62章
  “柏叔叔。”
  傅纭星的声音拽回了程朔游离的魂魄。
  ——柏叔叔。
  柏.…..叔叔?
  叔叔?
  程朔听到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猛地断裂了开来。
  哒、哒,拖鞋匀速地迈下一节节台阶,这个过程尤其漫长,折磨,感觉远远超过走下一层楼本该需要的时间。
  越来越近。
  程朔喉结不受控地收紧,浑身像一根绷紧的弦,感官屏蔽了周围所有事物与声音,目光死死追随楼梯上那个逐渐清晰的身影,不顾这种明显过界的行为会不会引起傅纭星的怀疑。
  仿佛过了整一个小时,那束挡在眼前的刺眼的光晕终于散去,柏晚章的模样彻底呈现在眼前,一览无余,如同一幅尘封多年得以扫去灰垢的名贵的画。
  是他——程朔脑袋里只剩这一道声音。
  真的是他。
  六月天气,哪怕太阳落山后的傍晚也难免有些闷热。
  柏晚章在衬衫外面套了件对这个季节来说略厚的菱格毛衣,头发长长了些,松散地绑在脑后,清瘦平长的肩骨撑起针织衣物,却一点也不显得臃肿。
  他扫过面前两人,目光没有任何停顿,微弯着几乎看不见多少血色的唇,蓄着惯常的温和,“带朋友来家里吃饭怎么没有提前说一声?还好厨房备得够多。”
  傅纭星解释:“临时决定。”
  对于这个话题,并没有往下说太多。
  直到这个时候,柏晚章才算是第一次正式看向程朔。浅灰色的瞳孔里什么也没有,熟稔、意外、喜悦......什么也没有,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程朔第一次丢失了巧舌如簧的能力,匮乏的嘴挤不出任何一个字眼,只是注意到,柏晚章的五官与身形比起记忆里更加成熟,也更挺拔。
  没有了曾经那股了无生气的病弱。
  一样的笑容,右侧眼尾一样的痣,唯独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你好,我叫柏晚章,纭星的叔叔。”
  柏晚章介绍着伸出右手,就像对待每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那样礼数周全。
  程朔机械地握了上去,像握住一块柔软的冰。
  好冷,穿这么多怎么还会冷?难道生病了吗?当察觉傅纭星的目光移来,他才混乱地意识到已经不知觉握了太久。
  匆忙松开。
  “我是...我叫程朔,抱歉。”
  柏晚章淡然一笑,“没事。”
  不知道是这个笑容,还是这双穿透记忆的灰色眼眸,程朔不受控制地摩挲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指尖,被电流刺激过后的条件反射。
  那里还残留着柏晚章手掌的温度与指纹的形状,柔软的,就像凉白开那样无色无味。
  缠绕上来,包裹住他,清晰感触到瘦削的皮肉与骨骼下方脉搏跳动的规律。
  是活的。
  还活着的柏晚章,不是幻觉。
  曾经无数次仅存在心底的侥幸与祈祷一朝转变成了现实,这股巨浪几乎要把程朔拍晕。脑袋里有太多疑问堆积在一起——为什么柏晚章还活着?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傅纭星的叔叔?为什么会在这个晚上毫无征兆地出现,表现得完全就像一个陌生人..….
  程朔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一反常态的沉默让三人间的气氛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为了不让傅纭星觉察异样,绞尽脑汁,终于学着惯常的幽默挤出一句:“你叔叔看起来很年轻。”
  但在此时此刻,这句话显然起到了反效果。
  傅纭星的面孔覆着一层寒意,柏晚章却轻轻笑了一声,在傅纭星开口前说道:“程先生很有趣。”
  这几个字就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灭掉了所有热情。但又是冷,让体内流淌的血液温度前所未有地往上攀升。
  他是故意的。
  柏晚章在故意装作不认识他。程朔几乎可以肯定这点。
  无数思绪闪过,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这种怪异的氛围一直延续到餐桌。
  最终让程朔从混乱中抽离的是坐下以后桌子下方毫无预兆传来的触感。身侧的傅纭星没有看他,面色冷淡,如果不是程朔的的确确无法抽出自己的手,大概也会以为对方和表面上看起来一样正常。
  他压低嗓音:“你干什么?等会就吃饭了。”
  “刚才为什么发呆?”傅纭星问。
  果然没有瞒住。程朔只能含糊道:“......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程朔撇开脸,算作对这个问题的逃避,但傅纭星并没有放弃步步紧逼的机会,冷声道:“是在想我哥,还是在想我的叔叔?”
  嘭的一声,程朔感觉被人迎面一槌,他喉结滚了滚,说不上来是不是有点儿被说中的恼羞成怒,“你又在乱想什么?我就是觉得......没和你奶奶说一声就跑过来吃饭是不是不大好。”
  这个回答显然没有让傅纭星满意,紧抿唇角,垂下了冷晦的双眼。
  他太了解程朔了。
  了解他看向一个人的眼神。
  手腕被捏得更紧,几乎能够听见骨骼轻微的咔哒声,感受到程朔的不情愿,那只手不但无视,转而更为强硬地扣住了十指。
  厨房里,柏晚章似乎和佣人聊了几句天,须臾,端着盛好饭的碗筷走了出来。
  距离逐步缩减,心跳一阵加速,程朔脑袋完全空白,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甩开了傅纭星的手。
  动作幅度稍大,所幸有桌子作为掩护。
  柏晚章落坐在对面的位置,放下碗,整个过程没有投来一眼。
  可程朔丝毫没有放松下来的感觉,更不确定后悔与懊恼两种情绪究竟哪一个更胜一筹。
  事情在失控——这是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以至于都早已忘记,他今晚原本只是过来寻求傅纭星的原谅。
  甚至忍不住有点苦中作乐地想:电视剧大概都不敢这么演吧?千里迢迢跑到暧昧对象家里,刚把人哄好,结果转头就撞见死而复生的前男友。
  这都算什么事?
  傅老太太不久便在护工的搀扶下下了楼,她的状态比程朔上次见到时要好得多,花白的头发梳整得干干净净,面色红润。尽管活动还受到限制,心情看起来并没有因此受影响。
  见到餐桌上不请自来的程朔,没有展露意外,相当快就记起了原委。
  “是上次医院里送纭星一起过来的那位朋友吧?”
  “对,奶奶记性真好。”
  傅老太太不禁摇头笑起来,“哪里是我记性好,只是纭星难得交一回朋友,他这别扭的个性也不知道像了谁,一般人可没有本领忍耐,也就想忘记都难了。”
  瞥了眼身边冷若冰霜、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的傅纭星,简直完完整整对应上了傅老太太才说的‘个性’。程朔干笑了两声,违心地说道:“没有,他挺好相处的。”
  傅老太太面露讶色,“还是第一回有人这么说。”
  夸过头了。
  程朔好像听见身侧传来一声由鼻腔发出的冷而短促的气声。
  面对老人,程朔暂时抛掉了那些烦乱的事,接上话聊了些家常,末了,不忘关心:“您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
  “早就没事了,倒是家里人比我这个老太太还倔,不肯信医生的话。”
  虽是埋怨,老太太眼尾的皱褶分外柔和。坐在旁侧的柏晚章适宜地开口:“不是不信医生,只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
  “家里这么多人,围得我里三层外三层,想再出事也难。你现在正是工作忙的时候,应该多注意自己,不用总是往这里跑。”傅老太太殷切地叮嘱:“当心身体。”
  这四个字落在耳畔,带着全然不寻常的分量。木筷硌得程朔食指与拇指指腹间微微发疼。
  迫使他听懂他并不想听懂的话。
  柏晚章云淡风轻地笑笑,“我会的。”
  大概是因为还有外人在场,说完这些后傅老太太便没有再深入下去。直到离席前,话题才再度转向程朔。
  “已经这个点了,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
  句音落下,傅纭星与柏晚章同时扫了过来。
  程朔抬起头,愣怔了下,无暇分辨身上两道注视的深意,“…不用麻烦,我等会就走。”
  虽然也不知道这里具体是哪、回去的路该怎么走,但本能告诉他,这个选择一定比留在这里继续受折磨要正确。
  傅老太太显然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
  “半夜三更赶人回家,哪有这样待客人的道理?三楼有几间客房,我已经叫人收拾出了纭星隔壁的那间,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下来,明天早上再说别的事。”
  傅老太太语气很慢也很柔和,蕴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稳稳的定力,不容他人置喙。
  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窥查见她与其他老人的不同之处。哪怕已然年老,那些上位者骨子里的习惯也不能够彻底分割。
  话到这份上,程朔再怎么样也没法说出拒绝的话。
  忽地,一直安静的柏晚章放下筷子,“程先生今晚就先留下吧。”说罢,仿若没有察觉对面傅纭星深晦的目光,柏晚章面色保持一贯的从容,娓娓接道:“这里离市区有一定距离,深夜开车回家不方便,也不够安全。”
  听起来是一个相当正当的理由,完全是在为程朔着想。
  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论点。
  傅老太太也点头,“晚章说的对。”
  程朔慢了整整一拍,不知道最终是怎么找回的声音:“那好。”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应付不时发问的长辈,不在柏晚章面前失态——单单这两点就已经耗费了程朔大部分心力,尤其还有来自身边傅纭星时不时的举动,简直自顾不暇。
  碰到小腿的第一下他以为是幻觉,第二下依然这样以为,直到罪魁祸首开始逐渐有了更为难以启齿的作弄与试探,彻底无法忽略。
  程朔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在傅老太太暂时离席时低声警告:“你适可而止一点。”
  然而,傅纭星的反应完全不在程朔的意料之列,“你说什么?”
  “你的……”
  啪嗒一声。
  程朔止住声,感觉脑袋里两根熔断的电线重新在一片电光石火中接到了一起。
  他朝向对面,第一次真正看向整个晚上都与他保持距离、礼貌称呼他为‘程先生’、甚至还在不久前刚刚替他寻找好留宿理由的柏晚章。
  他没有看他。
  哪怕一片余光。
  没有多余的表情,除了疏离。
  桌下,又是一次轻触。


第63章
  程朔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是怎么沿着长长的悬梯走进了三楼客房。
  洗澡时制造出的大片结团的雾气钻进了脑袋里,没留给他一点思考的空余。胡乱擦拭湿漉漉的头发,披上浴袍——上头还能嗅到薰衣草精油的香气,程朔躺在偌大的床上,一动不动望着天花板,耳边飘荡着方才席间快散场时傅老太太不经意提起的话——柏晚章今晚也睡在这里。
  一样是三楼,一间专门为他保留的房间。
  刚才上来时傅纭星跟在身后,客房的右手边就是他的卧室。至于左侧,程朔只能够看见一扇关闭的门,他没敢多看,也不记得在关上门前对傅纭星说了什么,大概就是些‘很累’、‘先休息了’这类的话。
  傅纭星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但没有开口,只是收紧扶着门框的手,低声道了句:“晚安。”
  显然,柏晚章不应该是突然在某天变成了傅纭星的叔叔。他熟悉这里,也属于这里。
  而对于这一切,程朔一无所知。
  事情不该是这样。程朔试图深呼吸,理清脑袋里那些混沌的线条。有很长时间,他没有专门去回忆过高中时的事,有的时候某些念头会像一道漏洞突然入侵大脑,在他逗猫的星期天,在酒吧和人谈笑风生的夜晚,冒出来的那一刻便会被他刻意而迅速地压下去,已经形成一种条件反射。
  以至于一旦主动回想都要先克服身体的本能。
  高考后的那个雨夜是最后一段还算清晰的记忆。十八岁的他乱七八糟地骑着脚踏车,视线快被迎面劈来的雨水糊得睁不开眼,能够活着按响柏晚章家的门铃简直是个奇迹。
  然而后来的他更宁愿自行车出事在那条路上,让他摔碎一身骨头,起码这样就不用怀揣着即将见面的希翼,听那个自称是柏晚章母亲的女人哭着告诉他‘手术失败了’。
  那个晚上他在图书馆不眠不休,熬红一双眼睛。无数页打着权威机构的网页资料都在告诉程朔——先天性心脏病不仅可以得到治愈,手术成功率更高达90%。
  柏晚章是文献背后的10%。
  这算不算也从某种程度上完全了他的夙愿?
  程朔用两年接受了柏晚章已经去世这个事实,又用几年时间走了出来,到现在,他几乎可以面带微笑地和蒋飞谈起这件事。当然,只有在他喝到不能再醉的时候。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醉过了。
  他也从没想过这辈子还有再见到柏晚章的可能。从未。
  床与枕头都柔软得陌生,房间里也听不见每天晚上窗外汽车行驶的噪音和住户偶尔的争吵。程朔发觉这种过分昂贵的安静原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消受,翻来覆去,感觉不过过了二十分钟,打开手机,印在脸上的光晕已经来自凌晨两点。
  更糟糕的是,伴随而来一阵越来越压不下去的饥饿。
  程朔躺在床上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斗到几近凌晨两点半,终于还是屏着气下了床。这个晚上看来注定没法好好睡觉了,早知道这样,晚饭的时候就算再坐立难安也应该多塞几口。
  整座房子都罩在绝对真空的安静里。程朔没敢穿鞋,克制呼吸,做贼一样在黑暗中有惊无险地摸索到了厨房。
  打开冰箱,先倒上一杯牛奶,灌了几口终于勉强安抚住抗议的胃。
  叫人有点为难的是,冰箱里除了生鲜蔬菜就看不见别的能够快速填饱肚子的食物,或许冷藏柜里有,但没法去冒这个可能会制造出极大动静的险。
  程朔借着冰箱里的亮光小心翼翼打开了一面橱柜,伸进黑洞洞的柜子里摸索,还没能抓住什么,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左边的柜子里有麦片。”
  扶着冰箱门的另一只手抖了一抖,神经反射,居然就这样径直关上了冰箱。厨房里最后一丝光源也被熄灭,陷入了一阵难堪的沉默。
  程朔心脏像抽水泵一收再放,僵硬地转过身,只见穿着米白色睡衣的柏晚章站立在不远处的厨房门口,于黑暗里看向他。
  大脑一片空白。
  “吵到你了?”程朔想也没想问道。
  柏晚章走上前,抬手打开了左上角的橱柜,这个举动让程朔半边身体不得不靠后贴住台面。冰凉的大理石抵上了腰,冷得后知后觉,程朔却顾不得后背那点似有若无的钝痛,注视着柏晚章在幽暗中逐渐显现的侧脸。
  视线突然对上。
  “这个。”
  柏晚章取出一盒未开封的麦片,在程朔眼前轻轻晃了一下,切断了相交的视线。
  “…谢谢。”
  程朔伸手去接,柏晚章却躲过后说了一句‘我来’,自然地弯身取碗。程朔干站在一旁,看着他熟练地做这一切,除了麦片刷刷倒进瓷碗的声音,只剩两道呼吸。
  于是程朔把刚才没有经过大脑说出来的话又问了一遍。
  “我吵醒你了吗?”
  “是我还没有睡。”柏晚章说。
  程朔点头,捻了下额前的碎发,还有点湿手,眼睛已经适应黑暗,打碎了他刚才一度以为是在做梦的错觉。柏晚章把泡好的燕麦推向他——甚至还用微波炉叮了十秒钟。
  “晚上吃凉的对胃不好。”他拿走了程朔方才未喝完的冰牛奶,冲洗净杯子,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原来的位置。
  “我忘了。”程朔的胃在听到柏晚章说的话后隐隐有了些痛感,也可能是过度紧绷下的幻觉。
  柏晚章看起来并不意外,“你总是不懂得照顾自己。”
  有一瞬间,许多看不清轮廓的碎片划过程朔的脑海,无一能够用言语表达。他怔忡地,同样也是迟钝地反应过来——柏晚章也没有睡。他为什么没有睡?
  难道和他一样,也在回想过去的事情?
  怀着和他一样的心情?
  泡湿的麦片混着温热的牛奶入口,味道不算坏,但程朔吃不太习惯,感觉不到饥饿后就放下了碗。这个过程,柏晚章一直在静静地看着。
  程朔听见自己说:“你见到我的时候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你下车的时候,我就在楼上看见你走进来,当时差点以为是幻觉,”大约是觉得好笑,柏晚章很快地提了一下唇,“纭星很早就和我提过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年龄比他大,但我不知道那就是你。”
  程朔苦笑着心想,他又怎么能够提前知道?
  越来越多曾经被忽略的细节冒了出来,刚刚认识的时候,傅纭星就提到过有这样一位在他小时候赠予吉他、教导他许多道理的‘叔叔’。他一度以为那人至少和他爸一个岁数。
  吉他…..他早该猜到。
  “你的样子…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程朔低头扫见自己的没穿拖鞋的脚,不知道被哪种情绪左右,默默往里缩了下。
  柏晚章知道他在说什么,笑了笑,眼尾下的痣跟着跃动了一下,在昏暗中拉近些许距离,“回去后,我被送进医院完成了手术,之后两年一直在家里休养,身体已经和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再后来我和家人一起出国,继续学业。”
  寥寥几句概况了这段没有程朔参与的人生,听起来相当轻松精彩,一切都在往好的发展。程朔动了动唇,又把想说的压了下去,隐约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挤上了他的脑海。
  他禁不住问道:“做完手术为什么没有来联系我?”
  这个问题似乎不那么容易回答,柏晚章安静了有一段时间,说:“我以为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程朔感觉听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答案,扭过头,哪怕仍然看不清晰柏晚章的表情,压抑着提高声音:“你怎么知道我有了新生活?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
  柏晚章问:“知道什么?”
  戛然而止。
  那个占据程朔脑袋的可怕猜测,在这一刻终于脱去了外壳。
  ——柏晚章对他母亲下达的死亡宣判,到底知不知情?
  程朔一向以最坏的打算揣测他人,可是柏晚章是道难题,他还没有解开他,就在最冲动的年纪被迫面临了分离。
  关于自己曾经‘死了’这件事,柏晚章知道吗?还是这一切只是个独独面向他的谎言?
  程朔后背不知觉渗出了一层冷汗,直到柏晚章的声音把他拽了出来,“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
  程朔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一个能够在此时此地直接道出来的真相,连带着许多就此衍生出的问题也一同堵塞在了喉咙。这种荒唐的感觉并不比得知柏晚章死了那晚要好多少,难怪人人都要说缘分二字,他与柏晚章的缘分,大概就给得格外吝啬。
  就连再续,也选在了这样一个无比糟糕的时间。
  “我先上去了。”
  “程朔,”柏晚章轻声叫住他,程朔停下脚步,做好了接收任何讯息的准备,可最后,柏晚章只是说道:“穿上鞋再走,楼梯很凉。”
  程朔回头,柏晚章已经脱下了自己的拖鞋,蹲下身放在他跟前。
  “晚安。”
  柔软的床垫要把身体淹没,程朔躺在床上,睡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袭来,可能是柏晚章那句晚安的魔力,可能是那杯牛奶,也可能只是累了。
  闭上眼前的一刻,他还在想柏晚章说的那句‘新生活’。
  根本从未开始过。


第64章
  “哎,看那边,”蒋飞手嘴并用嘬着太阳底下快要融化的冰棍,含糊不清,撞了下身边的程朔,“那个就是我和你说的,上周转来的怪胎。”
  九月午后,阳光不再有假期那样毒辣,正够枕着补一个午觉。
  肘击撞碎了模糊的梦境,一点没有收力。程朔拉下蒙在脸上的校服,几根扬起的草屑黏住头发,给视野蒙上一层绿油油的滤镜,漫不经心地掀了下眼皮,“哪儿呢?”
  蒋飞朝右前方勾了勾下巴。
  很多年后,这段初秋的画面依然会在某一段时间反复侵入程朔的梦。
  那年他高二。
  循蒋飞一副有好戏看的目光扫去,程朔顿住,午后的困倦一扫而空。树荫下三四个眼熟的面孔凑在一块,歪歪扭扭套着快看不出原样的校服,抽烟的抽烟,嬉笑的嬉笑,烟雾和玩笑都朝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少年掷去。
  树影层叠。
  那道身影侧对着他的方向,清瘦,微躬着背。风垂过,推平了衣衫与皮肤之间宽松的缝隙。
  校服崭新,这学期才更换成海军蓝的样式。唯独领口印有几道拉扯的皱褶,有些长了的发丝随主人低下头戳到那块扎眼的污迹,露出一小截下巴,白得像块才凝固不久的蜡。
  隔得太远,看不见表情。
  大约是刺入刚醒来的瞳孔里的阳光太晃眼,难以聚焦,程朔盯着那抹白看了比平常更久的一阵子。
  蒋飞咬下半截冰棍,咬碎了,咽下去,呼出的寒气里不无同情:“运气真背,碰上那个死胖子,他今天要倒霉了。”
  没人不知道那几人是三中出了名的混子——恶名。
  目标对准班上沉默瘦弱、没有存在感的学生,趁对方落单时截获走钱与战利品。运气背时,稍微表现出反抗或不满的意思,就会换来一顿仗势凌人的羞辱。
  老师管不了,学生见到只能绕道走。
  但总会有对规则一无所知的新猎物掉进陷阱里。
  程朔支起身,靠上粗糙的树干,从远处枝叶的间隙里看着这段事不关己的恶行从开始到渐入佳境,上演一场已经看腻了的戏码——这种事在一向没什么好口碑的三中实在见怪不怪。
  耳边偶尔传来蒋飞的实时解说,慷慨激昂,程朔一句没有应和,仿佛毫不感兴趣。直到为首那个胖子猛地把即将抽灭的烟头摁在轮椅扶手,没有一点征兆。
  少年手背下意识往里缩了一下,撞到轮椅的金属材质,那一下似乎不轻。
  围着的几人哄笑起来,看得出来对这个恶作剧的结果很是满意。
  程朔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干什么?哎,程朔——”
  最终还是多管了闲事。
  人数上并没有占到什么优势,但当他和蒋飞人高马大挡在面前,气势上便隐隐压制。为首的胖子吊儿郎当地插着兜,面露些不满,“程朔?你来凑什么热闹。”
  程朔也学着他吊儿郎当的口气:“你们吵到我午睡了。”
  几个人一下被踩到脚似的,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草,有毛病吧?”“装什么逼呢,来打一架就清醒了。”“谁啊?三班的那个程朔?”
  胖子显然也明白这是个很离谱的借口,但不知想到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恶狠狠地瞪了程朔身后的少年一眼,带着同伴走出了树林。
  程朔捏着有些酸胀的后颈,刚才那树干可真硬。扭过头,呼吸与动作同步定在了原地,有一瞬间,林间密密麻麻的噪音被透明隔绝,眼前这张好看得过分的脸与轮椅组合在一起的画面在阳光下太过有冲击力,直勾勾盯了半分多钟,一股没来由的窘迫猛地窜上头。
  “咳......你还好吗?”
  少年抿了抿唇,沉默。对于陌生人突如其来的解围似乎保持警惕。
  程朔拂去头发上的草屑,并没为此生气,往下瞥了瞥,停在对方搭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只手——匀称修长,瘦得都能看见薄薄一层皮肤下冷青色的脉络。手背上几处红点,那是被火星燎到的印记。
  刚才应该再补那胖子一拳的。
  “需要帮忙吗?”程朔回过神,问道。
  对方道:“不用。”
  拒绝得相当干脆。
  “以后别一个人来这里,”程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多一句嘴,“那群人经常过来,没干什么好事,下次再被堵住可能就没有这次那么好运气了。”
  少年觑了他一眼,很快垂下,睫毛的阴影覆盖住了右眼下一颗痣。没有答应,也没有道谢。烈日炎炎,程朔却觉得今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不然怎么解释阳光下也有一股无言的冷郁。
  见人走远,蒋飞叼着木棍贱兮兮地凑上来:“哎,你刚才那样说不是把咱俩也骂进去了吗?”
  程朔没回话。盯着对方推着轮椅越来越远的背影。
  当时他在想什么?
  不记清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十七岁的柏晚章看向他的第一眼,那双雾霭一般铅灰色的眼睛。
  后来再也没在那里见过他。
  柏晚章——这个名字是程朔第二天从蒋飞那里打听来的。高二分班,他们不在一个教室,下课后在走廊里碰面,总能听蒋飞聊起这个半道转来的怪胎在班上的种种风评,基本离不开几个形容:阴郁,寡言,病秧子。总结就是白瞎一张好看的脸。
  “他的腿是怎么回事?”程朔没忍住问道。
  蒋飞蹲在走廊旁,耸耸肩,“他能走路,好多人都看见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坐着个轮椅,不过听说是生了病,得天天吃药,看着挺吓人的。”
  “都这样了还来上学?”程朔啧了一声,“他爸妈怎么想的。”
  “想让他多出门交朋友吧?总不能天天住医院里,”蒋飞带着点羡慕,看着自己脚上已经穿秃噜皮的运动鞋,“感觉他家挺有钱的,估计就是送来体验一下校园生活。”
  程朔问:“那他在班里交到什么朋友了吗?”
  蒋飞几乎没怎么思考,“没有,都没见过他和人说话。”
  “哦。”
  “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他惹你了?”
  “没有,”程朔顿了一下,“就是好奇。”
  没错,好奇。
  这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进入秋季的江庆多雨水,校服一周总有四天是湿的。程朔身体好,高中的男生淋那一点雨总是满不在乎,回来免不了被程万木指着鼻子批评教育一顿,才不情不愿地塞了把雨伞进书包。
  记得很清楚是个周五,因为第二天约好了和蒋飞去电玩城,那儿附近新开了家烤肉店,程朔一整天的心情都格外好,尽管放学后因为作文没写的事被老师留堂了十分钟,也没能破坏好心情。
  教学楼外,一半的天已经阴下来,学生们也早就离了校。越来越密的雨线在凹凸不平的水泥路上积起一个连着一个水洼,程朔撑着雨伞,计算得跳出多远才不能被溅到,一抬头,校门口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打着车灯,把那块灰蒙蒙的道路照得像白天。
  几乎一眼,程朔就认出来了柏晚章的背影。
  他没坐轮椅,站起来时身量比想象中高瘦,背上的校服几乎湿透了,紧紧贴着身。旁边一个像是他爸爸的中年男人撑着伞,往他那边斜,作势拉住他的手腕,但是柏晚章纹丝不动。二人在车外僵持。
  吵架了?但怎么看起来又很平静的样子。
  程朔看得入神,没注意,一脚踩进了面前大大的水坑。
  大约是谈判无果,柏晚章转身离开,不顾对方想要塞给他的雨伞,固执地、沉默地一个人走远。轿车焦急地在他身后跟了很久,因为开得太慢,还被后车催了好几声喇叭,不得不打弯靠向路的另一边。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柏晚章终于停下,抬头望向头顶遮住三分之二天空的黑色伞面,然后才看向举着伞站在身后的程朔。
  对视毫无防备,程朔一顿,才想起来冲他笑,“看你在淋雨,小心别感冒了。”
  柏晚章的瞳孔微微一缩,不知道是更意外于他的出现,还是这句自来熟的关心。可能是全身都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连情绪也不例外,这一点小小的反应也被程朔捕捉到了。他扫了眼路旁的灰色轿车,里面的男人应该看见他俩在聊天,没有下车,于是朝前倾向柏晚章,低声道:“你不想和那人走吗?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送你。”
  同一顶伞下,再远也是近距离,程朔突然的靠近令柏晚章有点失温的手指神经质地往内蜷缩了下,他后退一步,站到伞外,雨水再一次在面前竖成一道屏障,“不用了。”
  等程朔反应过来,连忙撑着伞追赶上去,“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上次好歹也是我帮了你吧,这么快就不记得了?我叫......”
  “我知道,你叫程朔。”柏晚章打断了他。
  这下换程朔愣住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柏晚章的视线向一侧移开,“班上的女生有时会讨论你。”
  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程朔一下子不知道该先高兴还是尴尬,两种情绪不相上下,最终扯出个饶有兴趣的笑容来,“她们怎么说我的?”
  “说你经常逃课,打架,和校外的人混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人。”
  “......”
  程朔感觉自己的笑容在脸上碎成了一块一块,“她们这是造谣,我上次月考全年级六十多名,怎么就成了混混?”
  柏晚章低头看着浸泡在雨中的鞋,很快地提了下嘴角,但声音依旧没有情绪:“车里那个人是我的主治医生。”
  程朔反应过来,问:“他来干什么?抓你去医院吗?”
  “嗯。”
  “那你......”
  “我不会跟他走。”
  程朔张了张嘴,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但没有哪个适合在当下这个场景淋着雨说出来,最终只问了一句:“要找个地方避避雨吗?估计要下好久。”
  柏晚章顿了一会,“去哪里?”
  晚上八点,溜冰场。
  程朔收起雨伞,熟门熟路地拐进了溜冰场隐蔽的正门,这个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五颜六色的灯球在天花板正中央闪烁来去,拂过溜冰池中年轻的男男女女。这里过去是一个废弃了的仓库,被颇具商业头脑的老板盘下来,改建成了一个迪厅风格的溜冰场。因为不查年龄,还有酒卖,不用多时就在学生私底下流传开来。
  程朔先找到认识的员工要了一条毛巾,让柏晚章好好擦一擦身上的雨水,就去柜台前买喝的。员工是一个黄毛,认识经常来这儿的程朔,“蒋飞没来吗?哟,带了女朋友啊,什么时候交的?”
  “什么女朋友......”程朔一愣,瞥向旁边的柏晚章,从这样的角度,用浴巾半裹住湿发的柏晚章居然真的有点像高高瘦瘦的短发女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他的脸上完全没有青春期男孩粗糙的痘痘、胡茬,就连毛孔也几乎看不见。柔和细长的双眼,薄薄的没有什么血色的唇,无一例外都显得清秀病弱,甚至比班上的女生都要来得好看。有几分像他之前在蒋飞家里看的一盘MV里的女主角,穿着白裙,坐在钢琴前忧郁地唱歌。也有这样一颗尾痣。
  这晃神的片刻功夫,黄毛也发现是自己看错了,推过去两杯打好的可乐,“要吃点什么?牛肉味的泡面卖完了。”
  “面包吧,要带夹心的。”
  程朔犹豫了几秒,他下意识觉得,泡面那样廉价的东西不应该摆在柏晚章面前。
  餐吧就在溜冰场的一侧,很多穿校服的小情侣放学后在这儿幽会。程朔把可乐和面包都给了柏晚章,从进来到现在,柏晚章一直很安静,只是偶尔会在某样东西上停留一会儿,例如那个灯球,或是一旁存储溜冰鞋的储物格。程朔觉得他的打量很可爱,像个第一次跳出笼子的兔子似的,掩饰着对周遭的好奇。
  程朔没吃晚饭,饿坏了,几下解决了面包,看见对面的柏晚章才刚刚撕开包装袋,忍不住说:“你吃东西真斯文。”
  “没有,我不是很饿。”柏晚章解释完停了一下,抬起铅灰色的眼睛看向他,说:“谢谢。”
  程朔以为自己听错了,“谢我什么?”
  柏晚章捏住那层塑料包装袋,轻声开口:“一开始我误会了你,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
  程朔心领神会,并不意外,只是内心不由得苦笑一声,改天真该给那胖子补上两拳,“我说为什么每次在学校里和你打招呼你都不搭理我,没事,反正我也被误会惯了。你今天怎么没坐轮椅,腿没事吗?”
  “我的腿没有问题。”柏晚章的口气有点生硬,溢出一丝对这个话题的反感,垂下眼睫,“那是医生的主意,防止我过量运动。”
  “所以你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吗?”
  柏晚章沉默了一会,“不发病的时候就不会有事。”
  程朔点点头,明白了些什么,话锋一转:“那要去溜一圈吗?”
  “什么?”
  “反正也是进来避雨,你腿没事的话,要溜一圈吗?我教你,很简单的。”
  溜冰场的灯光是特意调成了昏暗,仅仅靠着那一颗几乎比他们年龄都要大的硕大灯球打上形形色色的光晕。程朔的长相在高中生中算是相当早熟,均匀的小麦肤色,两颊已经褪去婴儿肥,鼻梁与下颌的棱角在阴影中划开分割线,一双笑眼弯弯的,好像永远都这样专注、热切地看着对方。柏晚章的手指再一次神经质地抽了下,也许是药物的什么副作用,他心烦意乱地捏紧面包。
  “好。”
  程朔以为,一切的变化应该都是在这个星期五下雨的晚上,从柏晚章这句‘好’开始。
  在这之前他对柏晚章只是好奇,只是想要交一个另类的新朋友,他当时这样说服自己。但是当第一次牵住柏晚章的手,带他在那个溜冰场上笨拙地滑行,当柏晚章不慎摔倒在他身上,湿冷的校服紧贴上来,几乎能嗅到对方发间雨水的腥味,那张一直没有任何情绪的脸上第一次显示出了慌乱与淡淡的不安,向他低声道歉。
  完蛋了。他知道要完蛋了。
  那一刻程朔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承认吧,从第一次替柏晚章解围开始,他就心思不纯。
  程朔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外面天亮了。
  他平息着紊乱的呼吸,眼前的黑膜渐渐褪去,过了好一阵才从周围陌生的环境中反应过来这里是傅家,而床下还摆着那双柏晚章昨晚夜里脱下换给他的鞋。
  程朔低头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没有痛感,也没有被打翻的可乐留下的黏糊糊的湿痕。
  梦的确醒了。


第65章
  这个晚上,睡不安稳的也许不止程朔一人。
  “小少爷,您起了......”
  傅纭星打断佣人:“他人呢?”
  对方显然会错了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攥着抹布,战战兢兢道:“柏先生吗?他在前厅吃早饭。”
  “不是他。”傅纭星脸色微微暗下,动了动唇,不知想到什么没有继续开口。
  “程先生已经走了。”
  傅纭星抬头,朝右前方声音传来的方向,获赦的佣人低着头退下,留下一块宽阔的私密空间。
  柏晚章半倚着门框,穿着套棉麻衬衫与黑色长裤,垂坠感与褶皱显得身量更为单薄,大约是之前留在这里的换洗衣物。他对傅纭星一笑,“怎么醒的那么早?”
  傅纭星避开视线,“鸟一直在窗台叫,吵。”
  柏晚章扑哧笑了声,走上前理了理傅纭星仓促的领口,比傅晟表现得更像一个哥哥,“先去吃饭吧,你的朋友一早就离开了,下人说连早饭也没有吃,看起来匆匆忙忙,也许是有什么急事。”
  “他能有什么事情。”
  这句裹着讽刺却难掩亲昵的话实在不像傅纭星平常的作风,大约意识到失态,他将沉默一路带到了餐桌上。
  柏晚章进厨房盛了两碗莲子粥,还是温热的,坐下后说道:“其实昨晚我就想问,他就是你之前和我说过的那个人吗?”
  傅纭星停下勺子,“哪个人?”
  “回来那天,我们在阳台上聊过的那件事,还记得吗?”
  记忆浮上。
  间隔半年,曾经所困的问题居然还顽固地横在他们之间,只不过换了一个形式。傅纭星扯了一下唇角,并未承认,“为什么会那么想?”
  柏晚章将糖罐推到他面前,“别担心,现在不是以前,我的病人中有些也是这种情况,所以会更清楚一些。”
  “很明显吗?”
  “不是你的原因,只是......”柏晚章顿住,好像发觉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傅纭星抬起眼,“只是什么?”
  “没什么,”柏晚章摇摇头,“加些糖,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
  这个反应倒更像是欲盖弥彰。
  傅纭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从柏晚章闪过犹豫的脸上,从那句没说完的话上。
  不是他的原因,那会是谁的原因?
  勺柄被紧紧捏拢,陶瓷冷硬的质地在掌心刻出一道印痕。
  “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你倒比我更像一个心理专家。”
  见瞒不下去,柏晚章垂下淡灰色的狭长的眼,说道:“昨晚我听见楼下有动静,出于担心,下楼查看,发现是程先生,他也失眠了,我们简单聊了两句。他和我说了一些你们之间的事情,虽然没有指明,但从话里,我猜他可能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个人。”他顿了一下,“纭星,你成年了,能够决定自己的生活,包括感情,但有些决策应当更加慎重一点,我不希望你吃亏。”
  沉寂。
  良久的沉寂。
  勺子碰到瓷碗碗壁的响声在空中泛开涟漪,一层一层朝外扩散。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傅纭星的喉结微微滚动,说:“你们还聊了什么?”
  “没有了,其他的只是一些闲聊。”柏晚章说话时没有看向他。
  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深更半夜,独处时能够聊些什么?
  程朔这个人,他再了解不过。
  包括,那些恶劣浪荡的秉性。
  傅纭星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掌捏紧又松开,反复几次,迫灭那些愈来愈危险的幻想,诘问已经比大脑更先一步:“他问了你的联系方式吗?”
  柏晚章停顿了两秒才接道:“什么?”
  “他要了,是吗?”
  白色的长桌,白色的餐具,一切都是极简、纯粹的白,倒映入柏晚章深不可测的半敛的眼里。他唇角的浅笑夹带一丝无奈,像是在哄无理取闹的小辈,“你问这个做什么?”
  “所以我猜对了。”
  勺子重重砸在碗里,瓷器发出一声脆弱尖锐的鸣叫。
  “纭星,你去哪里?”柏晚章叫住了他的背影,“我给了他名片,上面留的是办公室的号码。如果你哥还不知道这件事,发生什么情况,至少你还有可以商量的人。”
  可那两个字再一次刺痛了傅纭星的心口。
  这无疑是在火上浇油。
  傅纭星闭了闭眼,良久,稳下动荡的气息,避免再继续波及无辜的人。
  “抱歉,我昨晚可能也有点失眠。”
  柏晚章并未责怪他方才的无礼,平缓的嗓音带有催眠一般的效力:“上楼再休息一会吧,我会照顾好你奶奶。”
  看着傅纭星消失在楼梯口的影子,柏晚章唇角的弧度逐渐下沉,抿成了一条笔直的线。所有情绪如同雨刮器,在大雨停下的一瞬间齐齐撤下这张脸,再无半点笑意。
  他扫向桌面上几乎没有动过的两碗粥,已经冷掉了,手指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手腕内侧的药膏,昨晚刚刚贴上,崭新的一片。
  像是自言自语。
  “浪费了。”
  程朔逃也似地跑回了家。
  十几公里的路程,几乎马不停蹄,一路上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进家门他就拨通了蒋飞的号码,接通的那一刻还不等对方开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见到柏晚章了。”
  “祖宗,你知道现在几点吗......”蒋飞有气无力的控诉戛然而止,一段时间的安静后,他试探性地开口:“你终于鼓起勇气给他上坟了?”
  “滚,你他妈说什么鬼话呢,”程朔险些被气笑,但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鸡皮疙瘩复又攀上皮肤,他像一锅熟透了的面条七歪八扭地倒进沙发里,“活的,会动的,真人版柏晚章,如假包换。他没死。”
  “我草?”
  这句冲破天花板的男高音,足以听出来蒋飞是彻底醒了。
  为了让对方再清醒一点,程朔又浇了盆冷水:“在傅纭星家里碰见的。”
  “我草!?”
  起码又跨了八个音阶。
  程朔开了免提,把手机扔到一边,双手抹了一把脸,脑袋被蒋飞那两嗓子吼得直嗡嗡响,仰天看着出租屋低矮的天花板,“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蒋飞缓过神,恨不得从电话那头穿过来拽着程朔的衣领来回晃,“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初恋诈尸了,回头了......不是,这到底什么情况?他怎么死了那么多年突然活过来了?还有他和傅纭星又是什么关系?”
  程朔想,在看见柏晚章的那一刻他脑袋里也全被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塞满,满到快要无法呼吸。
  最后一个问题很好解释,但前一个:“我也不清楚。”
  他其实隐隐猜到了一些可能性,那个关于柏晚章对‘死讯’并不知情的可怕猜想,但他不想告诉蒋飞。这些与柏晚章相关的事情,他不想告诉任何人。
  “那他对你什么态度,感人相认了?”
  “没有。”
  他与柏晚章的重逢,几乎算得上平淡吧?
  没有叙旧,没有眼泪,就站在那里,干巴巴地聊了几句废话,比燕麦还要难以下咽——除了那句晚安。
  不知道为什么,程朔不但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在最开始排山倒海式的震惊的压迫过后,竟然是一种茫然更占上风,“我感觉他更像是来报复我的。”
  否则,怎么会在那个时间,那个场合,在他最毫无准备的那一刻出现在他面前?
  蒋飞难得不傻了,“你是说他三更半夜给你热饭,是为了感动你,重新得到你,然后再狠狠甩了你?像电视剧里那样子。他吃饱了撑的?”
  程朔嘴角一抽,“我也没这么说。”
  “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蒋飞嘶了一声,“你们当时本来就搞得轰轰烈烈和偶像剧似的,又是私奔又是绝症,也不差这最后一下吧,难道你不想和他重新在一起吗?”
  这个无心的问题如同尖锐的矛刺进程朔喉咙,他咽了一口干涩的口水,尝到淡淡的血腥气。
  想吗?
  最开始,最开始他只是想要得到傅纭星的原谅。
  他算彻底看透了傅晟那个老油条,不管坦诚相见多少次,也触及不到这个人的真心——倒不是多么稀罕,只是他容忍不了被玩弄。
  傅晟大可以大大方方告诉他这些顾虑,身上所谓的婚姻枷锁,那样或许他还能高看傅晟两分。既要又要,程朔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
  可傅纭星呢?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最尊重的叔叔与他的那段过去,他会怎么想?
  程朔打住了那个可怕的画面。
  他已经没有力气,或者说不敢去想蒋飞的那个问题了。重新在一起,这简单的五个字,比一切戒律都要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他怎么敢和柏晚章重新在一起?他——怎么配?
  手机里,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蒋飞那些馊主意,盖住了短信来时的声音,等程朔看见那条讯息时间已经是第二天。
  傅晟:见一面吗?


第66章
  “朔哥,你朋友来了。”
  酒吧昏暗的灯光扫在程朔转过来的脸上,引着他的目光停顿在面前一行结伴的年轻女生。都是高个子,画着时下流行的妆面,但打一眼就瞧得出来未脱的学生气。
  旁边的郝可打量程朔的脸色,问:“她们没预定,坐那边6号桌可以吗?”
  程朔这两天睡得不大好,刚才又一杯龙舌兰入肚,按揉着突跳的太阳穴,“没订位吗......”
  最前面的女生主动开口:“校庆结束后的庆功宴,我坐在你旁边,差点借给你一管药膏,还记得吗?”
  提到校庆与药膏,程朔想起来了,一并浮现起更多与傅纭星相关的记忆,包括之后那个混乱的晚上。
  在旁人看来,他就像卡壳了几秒,然后放下手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记得,傅纭星的同学,今天带朋友来玩吗?郝可,等会送6号桌四杯鸡尾酒和两个果盘,挂我账上。”
  “好嘞。”
  临近学校期末,酒吧最近的生意算不上繁碌,程朔无事转悠了一圈,被几个眼尖的女生拉去坐一块喝酒,现在他知道了对方叫白婉,是江庆大学舞蹈社的成员,校庆那晚她们几个还有一个群舞节目,只不过当时他只顾着注意傅纭星,其他一概走马观花。
  白婉张望了一圈酒吧,“傅纭星不在这里唱歌了吗?”
  她几个朋友听见这个关键词,停下了闲聊,程朔一时被几人热切的目光包围,空白几秒,想说的话也不免磕绊了一下。
  “他最近...有点忙。”
  后面一个女生小声说:“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在学校看见他。”
  “听说他家里人出事了,是不是真的?”
  程朔打着哈哈,“也许吧,他没说。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这些消息的?”
  “校园论坛上呀,”其中一个短发女生探出头来,“他经常被偷拍,上次校庆结束后还一直在传有女朋友了,但也从来没见过他和哪个女生走得近。”
  程朔转了转手里的玻璃杯,笑笑应了声‘是吗’。
  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很快就从傅纭星跳到了舞蹈社的八卦上,一轮喝下去,又开始琢磨起酒桌游戏,把想要上楼休息的程朔重新拉了回来。
  程朔只好压下头疼的不适。
  “程老板,都有什么游戏呀?”
  在场只有他一个男人,过火的游戏肯定不能碰。程朔想了想说:“会玩骰子吗?不会我教你们。”
  女生们都很感兴趣,娱乐局,输了可以选择真心话大冒险或者自罚一口酒,猜大小本身算不上刺激,但胜在程朔会接话,气氛一直没有冷场,白婉甚至笑得好几次靠在他身上,程朔不着痕迹地向后拉开一些。
  “输了输了,程老板,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放平时程朔一定选择喝酒了事,但今晚实在不大舒服,说:“真心话吧。”
  白婉的脸颊在酒吧迷蒙的灯光下微红,不知道是太热还是酒气上头。她抢下话锋,看着他问:“你有女朋友了吗?”
  程朔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不是他自作多情。
  虽然他从没和女生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但却处理过不少示好的信号,或隐晦或大胆。在看见白婉的第一眼他就有了种熟悉的不好预感。
  “问这个做什么?”
  旁边一起来的三个女生这时也喝了不少,都在起哄:“就说有没有嘛。”
  程朔满上酒杯,一口闷,“跳过。”
  听见这个回答,白婉显然闪过一刹那失落,后面几场都安静了许多,只是默默喝酒。
  直到程朔再一次输了游戏,她才转过眼来,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程朔这次谨慎了些,说:“大冒险。”
  “那你能把微信给我吗?”白婉说,“你的微信,不是名片上那个。”
  话音落下,旁边几个女生都捂着嘴笑成一团,显然她们比程朔更清楚内幕。那个短发女生又跳出来嚷嚷:“这回不能耍赖了!”
  程朔这算是明白过来自己竟然被一群女学生给算计了,现在被架在半空,骑虎难下。他摸向兜里的手机,无奈,“我平时很忙,不一定看得见消息。”
  白婉笑笑,“没关系。”
  漂亮、年轻的女孩,酒吧里从来不缺,程朔从十几岁混到现在,见过太多。她们年轻时从未在这一方面受到过什么苛责,同龄异性的追捧更是滋长了大胆与自信。也许这种大胆的自信的确会吸引一些人,可惜程朔不在其中。
  他顶着女孩儿隐隐期待的注视解锁了手机,继续打预防针:“我好久没用微信了......”
  “他不加。”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机,在座的几人全都看了过去,包括程朔。桌子四周与整个酒吧之间短暂设立起了一面屏障,拦截下四面八方的音乐、谈笑。
  这个角落在傅晟闯入的一霎那,陷入真空。
  程朔还未开口,几个女生的脸上已经难掩惊讶与惊艳,两种矛盾的情绪打斗不出胜负,但又仿佛出于一种生物的本能,这个陌生男人身上危险的气息令她们不敢再多看,纷纷移开了视线。
  程朔抽动了一下手腕,纹丝未动,“你来干什么?”
  傅晟背对着光俯视他,镜片倒映出酒吧纷乱迷幻的霓虹灯,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为什么拉黑我?”
  简单的问题,背后蕴含的深意可丝毫不简单,几乎是瞬间,亦或者是女人的直觉,白婉看向程朔的眼神微微一变,再望向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用正眼看过她们的英俊男人,咬了下唇。
  “是你的朋友吗?”
  程朔起身,“我出去处理一下,你们继续。”
  黑色奔驰S就停在酒吧外面,今晚没有司机。程朔一路拉着傅晟的手腕走出酒吧,在远离开人群视线后,像脱手什么垃圾似的甩开了他。
  傅晟停在原地,缓缓握紧被甩到身侧的那只手。
  “和她们玩得开心吗?”
  “你管得着吗?”
  程朔背靠巷口的那面墙,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根叼在嘴里点燃,升腾的烟雾稀释着他内心蠢蠢欲动的烦躁,“拉黑就是不想听你说话的意思,这么简单的道理傅总不懂?”
  他只会在两种场合叫傅晟傅总,一种是为了讽刺,一种是在床上。
  现在是哪种情况,一目了然。
  傅晟一步步走向他,携着浑身的冷沉从暗处一寸一寸剥离,“看来你去找傅纭星的那个晚上过得不太顺利。”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
  程朔不知道他到底是无心还是真的从傅纭星那里听来了什么,但这句话实实在在地戳到了他最想逃避的那段记忆上,皱眉道:“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比你想的要多。”傅晟说。
  程朔推开他靠近的肩膀,拿下嘴里的烟,“客人还在等我,没别的事别在这里和我打哑谜。”
  “见到柏晚章的感觉怎么样?”


第67章
  轰隆——
  程朔耳边闪过一道雷声,头顶的夜空还和刚出来时候一样清晰明朗,半轮月亮孤单地挂在那儿。他转过去,傅晟矗立在巷口前的身姿包裹在一身几乎要融化进周遭的黑色装束里,只有胸前的领带夹随着他的步伐传递幽暗的反光。
  “你再说一遍。”
  傅晟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真皮皮鞋碾过地上碎石细砂。
  “重新见到柏晚章的感觉怎么样?”
  “傅总,您要的资料。”
  周俊将密封的牛皮纸袋搁置在傅晟办公桌前,落地窗外林立的大厦在深夜依旧彻夜通明,照在墙上如图精美摆设的钟上,时针直指向9。
  傅晟并未抬头,询问迟迟没有离开的周俊:“还有什么事情?”
  “关于程先生被封锁的资料我已经查到了,都在袋子里,只是有件事......”
  “说。”
  周俊抿了抿嘴角,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话极为荒唐:“那些资料,是十年前傅氏的人亲自封锁的。”
  撕拉——钢笔锋利的笔尖划破了纸面,傅晟揭起冷沉的眼,如同审讯室里炽亮的灯泡直射向低头的周俊,“解释清楚。”
  “目前只能确定,不是董事长做的。”周俊缓缓说道,“其余的我都整理在资料里,您可以看看。”
  不是他父亲,那只能是一个职位比他父亲还要远远高出的人。
  傅晟单手摘下眼镜,按揉了一下长时间伏案而干涩的眼角,但傅老太太慈祥的面孔依旧在闭眼后浮现在一片漆黑的屏障前。
  “出去。”
  “是。”
  门锁轻轻合上的咔嚓盖在秒针的走动下,傅晟视线移向桌面上那份薄薄的牛皮纸袋,里面蛰伏着一个他等待了许久的结果。虚惊一场?或是另一个深渊?他设想过无数可能,但却从未想过结果会是这样一种情况——程朔是怎么在十年前就和傅家产生联系?
  良久,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他解开缠绕的白线,打开了一段被尘封在十年前的遗址。
  “手续都办得怎么样?”
  出差前一晚,向来从不过问他生活的傅承海将他唤到跟前,一副有事要交代的模样。
  读懂情绪是傅晟从小必修的学问,于是他微敛着下巴,用平缓沉着的声音说道:“录取信已经拿到,第一学期从九月份正式开始,我已经联系了航班申请航线,过去后的住宿和学校事项我也会在去之前一一安排好。”
  傅承海点头,面露欣赏,“我知道不用担心你。”话音落下,他喝了一口放在手边的茶,似乎是觉得烫,皱了一下眉头,“到时候柏晚章会和你一起过去,做好准备。”
  傅晟的眼皮跳了一下,“需要我提前联系好那边的医生吗?”
  “大难不死还换了颗心脏,过去的毛病早都好了,”傅承海不咸不淡地说,“你用不着管他什么,给老太太一个交代就行。”
  那时他颔首,道了声好,然后不再过问。
  关于柏晚章的事情,他一向不好奇,不参与。每年有长辈在的家庭聚会上扮演一对好叔侄就是他们之间仅有的联系。所以当几年前从闲言碎语中听见他这个病怏怏的叔叔与一个男人私奔,弄得轰轰烈烈差点连命也不要时,他的确震惊过,似乎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和印象里对所有都不敢兴趣的柏晚章关联到一起。
  他曾很多次以为,柏晚章活不过二十岁。
  至于那个仅仅存在于听闻中的‘私奔的男人’,从未以一个具象化的人形出现在傅晟脑海,也许潜意识里认为,他还不够格。一个不会与他的人生产生交集的普通人。而在他们的世界里,‘普通’被重新赋予了贬义。
  只知道那是一个不学无术带坏了他叔叔的顽劣份子,在很多年后,包括他叔叔身边从未有人再提起过这件荒唐的往事。
  在看见手里这份资料以前,这个恶劣形象仍旧以一个空白的剪影活在被他快要遗忘的意象里。
  傅晟禁不住低笑了一声,放下那几页薄薄的纸,不知是讽刺,恍然,愤怒,还是其余更多未命名的滋味糅杂在一起,拖着长长的叹息泯灭在黑夜中的办公室。
  或许,他们傅家注定与程朔有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跨越时间,千丝万缕。
  真相远比想象荒谬。
  燃烧过头的烟灰洒在手指上,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程朔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很久,喑哑地开口:“你都知道了?”
  “听说你们相处的不错,叙旧了吗?”
  “你是故意的。”
  傅晟恍若未闻他的质问,继续道:“见到旧人,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拉黑我?”
  没有否认。
  程朔眉心挤在一起,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他撇了烟,用鞋尖碾灭,大步上前扯起傅晟的衣领,“你他妈玩我是吗?”
  当程朔嘴里的烟雾挑衅般的吐在脸上时傅晟依旧面不改色,仅仅阖了一下眼,“我以为做了一件好事。”
  好事?好事就是在不通知当事人的情况下告诉他你一直以来相信的真相其实是错误的。他一直都错了,大错特错。
  程朔几乎要被他这副高高挂起的模样气笑,“你就是想故意让我在傅纭星面前出丑,对吗?”
  “你总把我想得这么卑劣,”傅晟说,“就算我为自己辩解,你也不会信。”
  “你本来就是这种人。”
  程朔不为他的把戏所动容,扯了一下嘴角,逐字逐句道:“差点忘了,需不需要我对你说一声订婚恭喜?应该不算太迟吧?”
  傅晟半敛的眼底划过一瞬波澜,须臾,以笃定的语气道:“傅纭星告诉你了。”
  “想要不被人知道就永远别做亏心事,”程朔松开手,原本整洁的衬衫衣领被揉扯出了几道皱痕,领带夹也偏离了位置,他满意这副杰作,“我当时瞎了眼,以为你真的......算了,当我没说。”
  傅晟拉住程朔的手腕,这个动作不像以往那么冷静,“我可以解释。”
  “现在?”程朔蹙眉,“早不解释晚不解释,偏偏现在知道解释?要不是傅纭星告诉我,估计你一辈子也不打算说了吧?别再来烦我我就谢天谢地。我的头已经够疼了,你要是想我早死就直说。”
  “别说这种话,”傅晟沉声道,“那只是双方出于利益角度的一场合作,我原本打算你回来后就告诉你,但你把我拉黑了。”
  “没了?”程朔等了一会,“就这一句话,还成了我的错。你想要我回答些什么?我理解你,你有你的不容易,所以我接受你一边和女的结婚一边给你当免费的鸭?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程朔。”
  “傅晟,我不是你弟弟,你他妈别总想着管我。”
  程朔向来不避讳说出那些难听、直白的字眼去撕破彬彬有礼,毕竟他可不是活在象牙塔里的少爷。他说过远比这更脏、更恶心人的话,当然,也知道怎么样才能惹恼傅晟。
  傅晟的脸色沉在一片郁色里,哪怕知道是故意,程朔也得逞了。他动了动绷直的唇线,说:“你闹够了吗?”
  “闹?”程朔荒谬地咀嚼着这个词,风水轮流转,向来是他对别人说这种话,现在终于也轮到他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了,“你觉得我是在和你闹?傅晟,你要是嫌弃我,现在就别一副被抛弃的怨妇样回来找我。”
  “你想听什么?我爱你,非你不可,你觉得我会说这种话吗?”傅晟喉结上下滚动,嗓音喑哑,跑出了几丝没有掩藏好的躁意,“你知道这不可能。”
  像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是,他们这段不光彩的关系沾上感情都是玷污感情这两个字。程朔从来没要求过什么,但当亲耳听见,他发现自己果然还是不能够完全释怀。
  合着他就是不上台面的。
  所以他就活该接受这种不上台面的关系?
  现在他可以确定了,傅晟瞧不起他,从始至终都没变。
  “那就留着对你的未婚妻说。”
  程朔甩开他,头也不回。
  傅晟没有去追。
  回到酒吧,那一桌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不知道走时有没有看见他和傅晟在酒吧门口干的那些事。程朔心中叹了口气,交代郝可几句,再也捱不住疼痛欲裂的脑袋拖着身子上楼。
  世界终于清净了。
  黑色奔驰依然停在原地,一动未动。程朔瞥了一眼就心烦意乱地拉上窗帘,接着一头栽进阁楼的沙发里,带着势必要昏睡一场的架势。可偏偏,怎么也抓不住困意。
  好几次,他憋着一股气,想要起来拉开窗帘看一看傅晟还在不在那里。但他知道这种行为蠢得没边,硬压下去,浑身像有蚂蚁在爬。
  门被敲响,程朔睁开眼,不耐烦地喊:“谁啊?”
  安静了几秒,响起郝可弱弱的声音:“朔哥,是我。”
  程朔翻身从沙发上起来开门,郝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疲倦的脸色,提着袋子的手往前一伸,“是一个跑腿送来的,说要交到你手里。”
  程朔接过塑料袋,道了句谢后关上门,靠在门边低头打开了袋子,里头躺着一盒止疼药。


第68章
  不管怎么样,程朔不得不暂时放下想这些糟心事,因为决定蒋苗苗生死的高考如期而至了。
  大约为了映衬考生们焦灼的心情,当天气温一度飙升到了35度。程朔一大早陪蒋飞送蒋苗苗进到考场,校门口围满像他们一样等待的家属,有的提溜横幅,有的怀里抱着鲜花。
  “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候着就行了。”蒋飞这三天都请了假,专程为当蒋苗苗的厨师保姆兼出气筒。
  程朔扇着风,刚从路边发传单的人那儿免费拿的,“反正白天我也没事,等她出来了正好一块去吃个饭。”
  “你这几天睡得不怎么好吧。”
  “怎么看出来的?”
  “废话,那么大两个黑眼圈挂着,我又不瞎。”
  程朔本想损蒋飞几句,但这天热得他实在没什么脾气,“我一直都有黑眼圈。”
  “你原来虽然有黑眼圈但是精神奕奕,现在感觉马上要一命呜呼了,”在考试环境的熏陶下蒋飞难得蹦出几句成语,“柏晚章联系你了吗?”
  这个名字直到如今依然是程朔心中的违禁词,他不习惯,更反感从旁人口中听见,牵连起的总不过是一些灰暗的记忆,“没有,我们又没有联系方式。”
  口气平淡,掩盖着某种被强烈压抑的情绪。
  “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吗?”蒋飞低声,“反正我想了好久,这件事绝对不是巧合,他肯定有备而来,不然怎么知道你那天正好就在?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你和傅纭星的关系了。”
  蒋飞依然坚持以报复为目的的阴谋论。
  程朔心想这当然不是巧合,全是傅晟那个混蛋暗里促成的。至于柏晚章到底知不知道他和傅家两兄弟的关系,他已经不再去想这些即便知道答案也改变不了任何事的问题。
  知道会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左右都不可能改变他在柏晚章心中背叛的逃兵形象。
  他们都回不到过去了。
  太阳持续炙烤,树上的蝉鸣愈发有气无力。程朔抡扇子的手臂上冒出一层细汗,他瞥了眼蒋飞空荡荡的两只手,“你怎么不带点礼物,等会儿苗苗出来,看见别人都有花有横幅,又该骂你了。”
  蒋飞讪讪地拿衣领扇风,“我本来是想订束花的,客服都加上了,但是被会员叫去一忙,又给忘记了。手机里信息太多,没一会儿就找不见。”
  程朔低头看了眼时间,离考试结束还早,“我去买一束,刚才来的时候路过家花店,离这不远。”
  “哎......”
  没等蒋飞说好,程朔已经转身钻进了阴凉地。
  买花是真,避暑的心当然也是真的。
  作为一个常年不出门的夜行生物,程朔快在阳光一上午的暴晒下就地飞升了。沿路找到最近的一家花店,今天大约都是为了给考生们庆贺,像他这样临时抱佛脚的家长竟也不在少数,花店生意好得出奇。
  老板一人忙不过来,程朔就自个蹲在门口吹着冷气挑挑拣拣。
  蒋苗苗喜欢蓝绿色,偏文艺一点的风格,程朔拿起一束包好的满天星百合,又拿起一束点缀着雏菊的翠绿色洋桔梗,互相比划着挑剔。
  “这束百合很漂亮。”
  程朔随口应道:“是啊,但满天星好像多了点......”
  忽地,一激灵,他站起来看向身边头戴紫色圆帽笑盈盈的老太太,愣怔了那么一会儿,“傅,傅奶奶,您怎么在这儿?”
  傅老太太被罩在帽檐阴影下的脸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温和地说:“我来买花,今天家里送过来的花不漂亮,正好,外头是一个好天气。”
  顶着这滔天的身价专程来街边买花,程朔是怎么也不相信,就是要一屋子金子做成的花傅晟也能在分分钟实现。但是傅老太太在说完这句话后当真认真地弯腰一支一支挑选起来。
  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大概真的会将她当成一个路边再寻常不过的老太太。
  “我来吧,”程朔主动接过了傅老太太手里越来越拿不过来的花,“您病才刚好,得多休息。”
  傅老太太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仔细地挑选、传递,过程总是慢条斯理。
  程朔怕她总弯腰,便连拿取的活也一块包揽。他在傅老太太的描述下从水桶里抽出一支蓝色鸢尾花,翅膀般舒展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傅老太太看着那抹亮丽的蓝色,眼底蓄起淡淡的怀念,慨叹:“晚章过去最喜欢鸢尾。”
  程朔的手指被不存在的刺扎了一下,举着那支花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反应去回答,最终低声说了一句:“是很漂亮。”
  傅老太太微笑着接过那支花,抱进怀里,仿佛只是触及旧物时不经意的一提,之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个扰乱程朔心神的名字。
  程朔买下了那束百合,连同傅老太太的那份一块结了帐。花店老板裁了纸和丝带在一旁包装,傅老太太看着他说:“今天要谢谢你,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一个人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选好这些花。要是不嫌弃,今晚可以来家里吃饭。”
  程朔抓了抓脑袋,为难:“今天可能不太方便,我已经约了人,要不然改天......”
  傅纭星才是那个最不稳定因素。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上次那样的煎熬。
  傅老太太温声道:“也是,我问的太唐突了,那就改天吧,我也好提前让人多做几个菜。”无论开口与否,无论对方说什么,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得体、温和的笑容,完全没有常年富贵浸淫下的距离感与攻击性。
  程朔鲜少看不透一个人,哪怕是傅晟这号人他也能在最初的博弈里得出不少信息,但是他始终不太明白傅老太太对他过度关照的态度到底从何而来。
  还是他的错觉?
  程朔目送傅老太太抱着包扎好的花束慢慢走向路边停靠的一辆灰色林肯,两个站在路边的男人默契地上前搀扶,一个打开车门,一个则接过她怀里的花。
  程朔一早就注意到了这两人,只不过几乎就像路边最常见的在树下聊天的朋友,过眼就忘。原来,他们一直都在盯着这里吗?
  蒋飞回头松了一口气,“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苗苗都快要结束了,差一点没赶上。”
  程朔把百合塞进他怀里,看着不远处还紧闭的校园门,说:“碰到一个老太太行动不方便,就帮了她一下,耽误点时间。”
  “热心市民啊。”蒋飞胳膊肘揶揄地撞了撞他。
  程朔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偶然,这真的是偶然吗?
  尽管傅老太太温乎和蔼,丝毫没有展露偏见,他不愿意拿坏心去揣测一个刚刚大病初愈的老人。但不能够被忽略的是,她是傅晟的奶奶。
  潜意识里,与傅家相关的一切事物都不可能与‘普通’挂钩。
  再次接到来自傅老太太的消息是在高考结束的一周后。
  程朔不知道是该为那句邀请居然不是口头说说而感到惊讶,还是为要再次去往傅家忐忑不定。
  第二次走上这条路的感觉丝毫没比上一次好多少,路过前厅,程朔看见了自己上次替老太太挑的那束花,杂枝错叶经过精细地修剪,有致地插在椭圆形的瓷瓶里,鸢尾蓝色的花瓣是整个房间唯一一抹艳色。
  “你到了。”
  程朔走进花房,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周遭种满的各式各样的花草植被,几步上前接过了灌满水的喷壶,“我来,放在这里行吗?”
  “谢谢,”傅老太太摘下园艺手套,回头温和地笑了笑,“除了摆弄这些花花草草,我平时也做不了什么重活,这点小东西,不碍事的。”
  程朔将偌大的温室花房环顾了一圈,“这些都是您种的吗?”
  “年纪大了,就喜欢种花下地,没有别的爱好。”
  “非常漂亮,您的这些花都养得很好。”
  傅老太太背手解开了身上的园艺保护装束,拄着拐杖带程朔慢慢走出了闷热的花房,守在门口的护工推着轮椅作势上前,被傅老太太轻轻一个抬手制止在原地,“都是种着玩,有时候纭星不忙,会来帮我做一些简单的杂活,他平时不爱说话,但是做起事情来很认真,细致。”
  程朔看着脚下的路,“是,他是挺认真的。”
  “认真到有些轴了,从小到大,谁的话也不听,”步入茶室,傅老太太在程朔的搀扶下慢慢坐在主位,“除了他的叔叔。你还记得晚章吗?上次吃饭他也在。”
  程朔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话题似乎隐隐之中被有意地牵领向了一个方向,一个他不愿再聊下去的方向,“记得,但...印象不深。对了,晚上傅纭星也会回来吃饭吗?”
  迫切地想要转移话题。
  刚才拿着剪钳的双手,如今端起茶碗来也能够做到优雅不苟,傅老太太提起杯盖轻轻拂了拂茶面冒出的热气,“你们是老同学了,上次见面后没有再聊过天吗?”
  程朔定在原地。
  心中那颗悬挂了整整一周的巨石在这句话的引力下砰然落地。
  “您是什么意思?”他收起了一路上的笑容,微蹙着眉心,看向傅老太太的眼神无比复杂不定。
  “你别紧张,我不是那种大家长,也不是来向你兴师问罪的,你先坐下。”傅老太太并未说什么重话,连和蔼的态度也未曾改变分毫。可程朔觉得她仿佛已经什么都知道,这双被皱纹与松弛的皮肤压盖的眼睛里透着绝对清晰、理智的思想,她说:“芝萍三年前走了,临走前最放不下心的就是晚章这个儿子,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多么不容易。如今他回来了,平平安安,我是真心地希望他能够在这里好好生活,别再走远。”
  程朔不明白这段话的用意,“我和他的确做过两年同窗,但那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让柏晚章留在这里......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傅老太太低头品茗,话锋毫无征兆一转:“纭星是不是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什么事情?”
  “他同小晟不是亲生兄弟这件事情,”傅老太太目光平和地看向错愕的程朔,“他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只有四岁,瘦瘦小小,营养一直不良。承海离婚后做出把他们母子接来的这个决定,我当时是最反对的。他小时候没有玩伴,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直到上学后总被同学欺负,严重到落下了病根,承海和小晟才逐渐开始关心起他。我们都很亏欠。后来想想,大人们造的孽,和他一个小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程朔极力消化着这些他从未设想过会听到的文字。傅晟所说的亏欠,原来指的是这个吗?
  把财富与权利交给了哥哥,把剩下的亏欠与爱意给了没有血缘的弟弟。
  最后,他们都因为这场极度不均的分配而不快乐,甚至视对方为敌。
  程朔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我总感觉我不应该知道这些。”
  “你需要知道。”
  傅老太太有力的回答打断了程朔的胡思乱想,她说了许多,还回忆了一些过去的往事,但最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程朔的脑海里仍然蒙着一层雾气,看不透这场鸿门宴的真实目的。还有,为什么是他?
  门外,护工轻轻敲了敲,“老太太,晚饭做好了。”
  傅老太太这次没有让程朔扶,支着拐杖缓缓站起来,“走吧,纭星今晚不回来,不过晚章的车应该快到了。”


第69章
  尼古丁一向是烦闷最好的伴侣。
  程朔深吸一口,关闭的阳台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他下意识扭过头,伫在门口的柏晚章为打搅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到处都没有看见你,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程朔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感觉,背手尴尬地捻灭了烟,“没,我出来透透气。”
  这个场景大约很滑稽,背后的烟雾仍没有被空气稀释,白雾雾的一片,把程朔绷紧的面部线条照得一览无余。柏晚章上前侧靠在他半倚的栏杆边沿,就像没有觉察到靠近时程朔的不自然,“刚才饭桌上,你吃得不多,是晚饭不合胃口吗?”
  不,程朔默念。是太和胃口了。
  每一道菜,都是他喜欢吃的。
  “我本来就不习惯这种场合,你知道的,”程朔的声音顿了顿,像为了看月色而移开视线,“你现在住在这里吗?”
  “我住在市里,但每周都会开车上来一两次。”为的是什么当然不必多说。
  “傅老太太好像挺关心你的。”程朔不免想起晚饭前傅老太太在茶室里和他打的那一道哑谜,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思考着这个问题,连在面对柏晚章和一桌可口的饭菜时都好像处在另一个世界。他假装对问出的问题并不在意,“以前从没听你提起过,是你家的亲戚吗?”
  “老太太年轻时做过一台肺部手术,我妈妈是她的护工。她们成为了朋友,”柏晚章平静的目光如同引力始终坠向程朔这唯一一个方向,阳台的风卷起他鬓角黑色的碎发,束在脑后的小揪使之溢出一股艺术家的气质,“所以她一直都很照顾我,反过来同样。”
  这段话再一次将程朔带回那个雨夜,门后,中年妇人字字泣血的恳求,捆绑着噩耗如同暴雨砸在泥泞的河堤。一切溃败当场。
  ‘芝萍三年前走了——’
  程朔双手插着兜,快要把皱巴巴的烟盒扣出几个孔洞,艰难搜刮着重逢后的问题百科全书,“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给人看病。”
  程朔一愣,“在哪个医院?”
  柏晚章手肘撑着栏杆,单薄的亚麻上衣在风的推力下晃动,他食指轻轻点了点歪下来的头,“是看这里的病。”
  程朔的目光被他的动作牵拉着,柏晚章温和的嗓音像晚风一样吹进左耳,飞出右耳。他变了很多,但还是和过去一样白。从这双修长的手,微微下垂的眼尾,到左眼下那一颗痣,都被时光过滤了冷锐与对世俗命运的嫉愤,变得有了温度,和韧性。
  尽管身量拔高了许多,程朔始终觉得他依旧和记忆里一样瘦弱、孤单、需要被保护,像一尊精美易碎的玻璃瓶。
  “看脑子的?”
  “是精神疾病。”
  “......”程朔为自己的无知安静了几秒钟,柏晚章低头笑了下,问:“你在做什么?”
  “就和朋友一起开店,做点生意,”程朔模模糊糊地给自己按了个听上去没那么落魄的头衔,腰板不由得往上挺了挺,余光瞥着柏晚章的反应,“你不会感兴趣的。”
  “也许我会感兴趣。”柏晚章说。
  把名片递过去的过程有点儿鬼使神差,程朔忍不住在心里头打了自己一巴掌,不是说好到此为止吗?不是说好别再想继续发展的那些破事了吗?
  柏晚章轻轻读出来了名片上的店名,目光闪了一下,“有机会我会去光临。”
  程朔摸了摸鼻子,“还是算了,你身体......”不适合喝酒和吵闹。
  “我已经好了,”柏晚章打断他的话,在程朔想要开口挽回前,他直起身朝半掩的玻璃门迈出几步,“走吧。”
  “去哪?”
  “送你回家。”
  一瞬间,程朔感觉自己与柏晚章的身份颠倒了过来。
  回屋见到傅老太太,对于程朔的离开她并没有说什么留宿的话,反倒是嘱咐柏晚章开车注意,一定要将对方安全送到楼下云云,也就堵住了程朔想要自个回去的念头。
  有某一瞬间,他甚至隐隐动了个荒唐的想法,傅老太太——那场关于留住柏晚章与傅家秘辛的演讲——是想要撮合他和柏晚章重新在一起吗?她是否根本就对他们的过去一清二楚?
  一冒出来就被他用劲掐灭。
  怎么可能?
  然而这个诡异的猜测如同在脑袋里扎了根,在一路安静的车程里疯狂地滋长发芽。程朔有好几次想再开口问点什么打破过分安静的车内空间,但柏晚章仿佛总有预测人心的魔力,放起了音乐,甲壳虫乐队的《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驱散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程朔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情不自禁问:“现在还有电台放这首歌?”
  “是CD,”柏晚章眺望着前方路段,“我记得你过去很喜欢。”
  “那是因为你。”程朔几乎脱口而出,甚至不需要记忆再去润色。他察觉到这句话越过了自重逢以来一直竖立在他与柏晚章之间的边界,但是,他还是遵循心中的意志问了下去:“你还有在弹琴吗?”
  “没有,我不喜欢音乐,你忘了吗?”
  没错,柏晚章不喜欢音乐。
  他从不喜欢弹吉他,不喜欢复杂的指法与旋律,但过去除了遵循他母亲的要求别无选择。音乐如同那把将他困住的轮椅。
  程朔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他央求柏晚章给他弹一首曲子,那时他们已经做出了那个决定,他想要在一切不确定开始前,最后听一次柏晚章的琴声。
  “你要把吉他卖掉吗?”
  柏晚章敛着漠然的双眼,“还不知道。”
  程朔躺在草地上,看着树叶间隙分割开的阳光,“要不你背着吧,路上要是没钱了,你就街头卖艺,我负责收钱。”
  柏晚章被他天马行空的设想逗笑,抿了抿上翘的唇角,说:“我应该会送给一个弟弟,他一直很喜欢我这把吉他。”
  “熊孩子吗?过不了多久他肯定把你的吉他玩坏。”
  “不会的,”柏晚章说,“他会比我更加珍惜。”
  CD开始播放起甲壳虫乐队的另一首歌。
  车停了下来。
  “你上次,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情?”程朔的唇开合几次,终于将这句话通过喉咙送了出去,仿佛一件巨大的心事落地。
  “哪件事情?”
  “就是,”脸皮厚如程朔,居然也难以抵挡住柏晚章纯良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视线,他把心一横,“吃饭的时候你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些触碰与暗示。
  他已经分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了。
  柏晚章静静地看着程朔,衣领前襟的几枚扣子是敞开的,当脖颈侧过时会拱起一个小口,可以轻而易举地窥进里面更深的内容。程朔将目光移开,柏晚章的声音在同一时刻流入了耳里。
  “需要我解释吗?”
  “不用。”程朔很快打断。
  “我原本以为你重新看见我会很高兴,就像我当时的心情一样,”柏晚章双手扶住方向盘,将侧着的额头轻轻抵在柔软的羊皮上,垂落的发丝盖在他的脸颊上,灰色双眼像醉了一般微微眯着,“你现在身边已经有了别人吗?”
  “我......”
  程朔捏了捏山根,傅纭星的脸在眼前不断闪回,用极低的气音道:“你得给我一点时间,过去那么多年,我本来以为......”
  “以为什么?”
  “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程朔说出口后就想要将那些字眼统统再赎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柏晚章将头抬起,在车内柔和的顶光下,漂亮如瓷器的五官隐匿在扇形阴影里,程朔视线一凝。
  “你的手......”
  柏晚章垂下手臂,斩断了程朔紧随的目光,袖口将露出来的药膏一角遮盖。
  “我明白了,那以后我们可以做朋友。”柏晚章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没有意外,没有芥蒂,几乎就像柔软的水毫不费力地从一端流淌到另外一端,“我为我第一次见面时的冒犯向你道歉,对不起。”
  程朔愣住,他没想到柏晚章能够那么轻而易举地放弃,在说完这句话后,那持续了整整一晚的若隐若现的暧昧与勾引在一刹那消失殆尽,溶解在了夏夜潮湿的空气里。
  “你......”
  在他彻底反应过来前,柏晚章已经撤下了灰色瞳孔里的一切,那些醉意,柔软的东西,顷刻间藏在了一间不对程朔开放的密室,他说:“到了。”
  程朔望向窗外,车停在了他家楼下。
  车窗降下三分之一,柏晚章坐在驾驶座,朝下车后的他颔首,“再见。”
  程朔也回了一句再见,他走进楼道,声控灯吓坏了翻垃圾桶的野猫,四散逃开。程朔爬上水泥铺成的台阶,关上门,没有去够手边的开关,他在一片暗色里慢慢走到窗边,隔着薄薄的布帘,楼下白色轿车匀速驶离了他的视野。没有停留。
  柏晚章没有说晚安。
  “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吗?”好友焦急的声音在电话接起的瞬间回荡在车内。
  柏晚章关闭了CD,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变化,“我看到了。”
  “你......算了,我知道我说什么也没用,”骆恺叹了口气,“但我希望你能认真地重新考虑一下,傅晟不是你可以惹的人,何况你们的这层关系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谢谢。”
  电话简短地挂断,但屏幕并没有暗下来,柏晚章敛着冷薄的眼皮,看着聊天框里几个小时前发过来的照片和消息。照片中,程朔与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坐在一起耳语,越过了安全距离。柏晚章猜想,他们应该已经上过床,傅晟姿态里的占有与偏向几乎不加掩饰。身体不会骗人。
  他看着这张照片,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第70章
  柏晚章这个晚上的反复无常令程朔琢磨了很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戏弄他吗?但又不像,何况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他始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莫名,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不真实的事。在他以为一切都已经得到了妥善的解决,不用再隐瞒傅纭星时,新的阻碍又一次降临。
  仿佛和他开了个玩笑。
  自从他从傅家落荒而逃,就没有再联系过一次傅纭星——他那晚的表现实在糟糕,实实在在地印证了傅晟想要的结果。自然,傅纭星更不可能主动来找他。
  大约还在气头上。
  程朔犹豫了一会,实际上差不多得有半天,他滑翻着通讯录,好几回,反反复复,悬停的拇指最终越过了傅纭星的名字。
  “喂?朔哥。”电话那边吵吵嚷嚷,带着场馆空旷的回音和一道急促的喘息。
  “在忙吗?”
  “没,我和朋友出来打球呢,热死了。你找纭星吗?”
  程朔挑眉,想好的寒暄一下子失去了出口的机会,“你怎么知道我找他?”
  “你每次不都是找他?我是知道,我就一传话筒,”任天晨乐呵呵地说,听起来倒一点不生气,“我先说,我也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期末考试的时候他来了一回,考完就走了,都没来得及问问他家里面的事。”
  程朔心想现在傅纭星家里的事情他大概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清楚了,但这句话不能讲出来。他想了想,问:“他考试那天心情怎么样?”
  “他不一直都是一个表情。要我说,不太好。”
  程朔算了下考试的时间,就是在他和柏晚章第一次重逢见面后的没多久。
  按傅纭星敏感的性格,那个晚上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但对真相大概还是不知情,没他哥那么厚脸皮,“行,那我去找他,谢谢,不打扰你打球了。”
  “哎,朔哥,你找不到他的,”任天晨一嗓子把想要挂断的程朔拽了回来,“他们家每年夏天这个时候都会去岛上避暑度假,一两个月都见不着面,你要想见他,得秋天开学的时候了。”
  秋天?那么久?程朔站了起来,“他已经出发了吗?”
  “估计快了,这周吧。”
  摩托车一路疾驰,停在了熟悉的花坛旁边。
  程朔也顾不得这一趟会撞见傅晟的可能,惹上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云云,三两步急匆匆地敲响了门,不多时,一个佣人模样的妇女出现在面前,“请问您找......”
  “傅纭星在家吗?”
  “您是?等一下......”
  程朔压根没管等不等的,因为他已经有了答案。
  傅纭星走进房间的背影消失在二楼尽头,他绕开保姆追上了楼梯,生怕在犹豫的这几秒里傅纭星会永远将他拒之门外,好在——门没锁。
  “你刚才看见我了。”程朔用的是笃定的语气,傅纭星分明是在看见他之后才进了房间。
  躲着他吗?
  宽敞的卧室陈设相当简约,仿佛自主人搬进来后就再也没有过一丝改动,沉闷的灰与蓝几乎贯穿了所有家具布料,显眼的琴盒安静靠在窗边。
  程朔的目光落在了地板上一只敞开的行李箱。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进傅纭星的房间,浑身的气焰与冲动在这个认知的提醒下骤然弱了三分。
  傅纭星依旧没有出声。
  “你什么时候走?”程朔继续问。
  “小少爷,他......”跟上来的佣人忧心忡忡地推开了半掩的门,看看程朔,又看了看傅纭星,拿不定主意。
  这时,傅纭星终于开口了:“你下去,把门关上。”
  “是。”
  一开口就是熟悉的发号施令。
  程朔禁不住低头笑了下,他的这个举动自然惹来了傅纭星冷冷一乜,像为了划开界限,背身走向窗边,“傅晟不在这里。”
  “谁要找他?”听见这个名字程朔表情就和吃了苍蝇一样,当然听得出来傅纭星口吻里的赌气和讽刺,“还生气呢?”
  “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
  “怎么可能?我刚刚听任天晨说你要去什么岛上呆两个月,吓了我一跳,怕你已经走了,饭都没吃就赶过来,还差点闯了两个红灯。”
  夸大其词。
  程朔最擅长的手段之一。
  “下周才出发,”傅纭星瞥向地上那只未完装的行李箱,“也呆不了两个月,一般只在那里度过夏天最炎热的时候。”
  程朔松了口气,侧身懒洋洋地靠在床尾,“我真怕你跑了。”
  “怕我跑了,所以现在才来找我?”傅纭星显然已经能够识别出他话里的陷阱,折回到程朔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情绪晦暗不明,“傅晟又去找过你了。”
  “他是......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能嗅出来?
  “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见他。”
  气氛暗藏着危险。
  “对,所以他那次来,我直接把他轰出去了,让他自己在酒吧门口呆了一晚上,”程朔直视傅纭星的眼睛,没有一丝退却与心虚,“是你那几个同学告诉你的吧?”
  傅纭星没有反驳,只是垂下那双不再冷郁的眼睛,仿佛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程朔得寸进尺,试着去勾傅纭星垂在身侧的手,只是刚刚触碰到那片肌肤,就被打开。
  接着,冰冷坠下两个字:
  “还有。”
  程朔一愣。
  “还有什么?”
  他的茫然与无辜并未瓦解傅纭星周身的盔甲,反倒成了一种宣战的信号,全都发生在一瞬间,程朔栽陷进了身后柔软的床垫,那些未收拾完的衣服,床单与被子,全都带着强烈的傅纭星身上的气息。
  而真正的傅纭星压在他身上,遮盖住光,使程朔有一种被完全裹挟在黑暗中的错觉。
  “你自己心里清楚。”
  程朔暗暗喊冤,他清楚些什么?除了傅晟,他还干了......电光石火,程朔咽下了未申的冤屈,低声改口道:“我那天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你家人,太紧张了才会那样,又提心吊胆怕他们发现我们的关系。”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紧张?”傅纭星掐住程朔别开的脸,强制他看向自己,“是因为看到我的家人,还是因为柏晚章?”
  他每一声吐字带起胸腔低频的共振,都以同样的温度传递到了程朔身上。
  程朔吞吐不清:“他不也是你家人。”
  “呵。”一声冷笑,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有谎言。
  “程朔,你最好别再生什么心思。”
  傅纭星冷沉地凝视着程朔闪烁不定的目光,那些质问,讽刺,尖锐伤人的东西,都在说出口的前一刻被替换成了一句警告。
  他摩挲着手底下皮肤的温度,想要施力,让这张永远恣意勾人的脸上露出痛苦。可最终,他没有这样做。
  别再背叛我。
  傅纭星低声默念。
  “我能有什么心思?你太喜欢多想了。本来我还想祝贺一下你期末结束,准备了一个礼物,快,你把眼睛闭起来。”
  程朔匆忙的话带偏了傅纭星的思绪,这个危险的话题仿佛到此为止。
  傅纭星深深看了他一眼,将眼睛合上,随后,他听见一声短促的笑,耳垂被人轻轻捏了捏——那是他与程朔之间的某个信号。恶作剧般的吻紧接着落在了那片被揉红的肌肤上,程朔磁性的声音如同一道蕴含蛊惑的咒语,贴着他的耳垂。
  “打个商量,以后生气别躲我那么久,行吗?”
  刚刚作完恶的手腕被捏住,刻在内侧的纹身被指甲用力地扣了一下,程朔知道,傅纭星是故意的。
  疼痛未散,毫无章法的吻狠狠压在了他的唇上,还是熟悉的急促,沉闷,就像一只未经过规训的野猫挥舞着爪子,想要信任靠近,却又怕被再次抛弃。
  “嘶,你会不会接吻?怎么总咬我?”
  傅纭星停下来,毫无温度地说:“有谁比我更会吗?”
  “不是这个意思......”
  程朔想要翻身拿回主动权,但不知道是床垫太软几乎找不到施力点,还是傅纭星太沉,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傅纭星仿佛能够预料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将他牢牢桎梏在怀里这处逼仄的空间,势必要让程朔浑身上下都沾染上他的气息。
  他知道,程朔根本没有给他准备礼物。
  “你和我一起去。”
  “......去哪里?”
  “岛上。”


第71章
  最开始听见‘岛上’这两个字——仿佛荒野求生纪录片里处处充满危险的原始荒漠,又或是网上铺天盖地都是旅游攻略的度假圣地——程朔完全没有想到迎接他的最后会是一种和想象截然不同的结果。
  一个完全私有化的与世隔绝的小岛。
  每年不同时节,岛主都会以一个天文数字租赁给世界各地想要度假的富豪们。这里有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世界一流的配套设施,提供这些人最需要的东西——私人空间。
  那些能够想象到,和想象不到的服务都会在未来半个月时间,由专业的管家团队时刻待命,接待他们这唯一一组在岛上的客人。
  这些都是傅纭星在飞机上告诉他的。
  还是用那一惯简洁冷淡的口吻,一边说,一边用牛排刀切开餐盘里的西兰花,和几分钟前替他点餐的语气没有任何区别。
  程朔原本只当是去隔壁沿海城市度个假,顺便短暂地远离一下城市里的嘈杂和那些缠着他的破事。
  但落地后,他意识到以他小老百姓思维里的‘度假’跟傅纭星轻描淡写告诉他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这得多少钱?”程朔推开面向沙滩与大海的落地玻璃窗,不敢太用力,棕榈树层层叠叠的阴影笼罩着欧式阳台,巧妙地挡住了朝这里吹来的咸湿的海风。
  这样一个细节,都经过仔细的推敲。
  “这不是你要担心的事情。”
  很好,程朔决定把这句话列为傅纭星说过最霸气的格言之一。
  “我怎么感觉之前开给你演出的工资那么寒酸,”程朔装模作样地叹气,“为难你一个大少爷配合我演戏了。”
  这话本来是没有什么歧义的,不过一句玩笑。
  但或许是由于看不见程朔背过身时脸上的笑意,傅纭星安静了一会儿,如碎玉轻撞的嗓音从身后响起。
  “没有演戏。”
  “嗯?”
  “是我想要留在你身边。”傅纭星说完,陷入了良久的安静,仿佛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这句回答。
  无论是一开始的反感,抗拒,还是后来无法克制的在意。
  那种陌生、强烈的感觉,究竟在那一刻让他彻底上瘾?
  以至于开始渐渐容忍、接纳那些他过去从未并入考量的习惯。不知不觉中,他的底线早已一降再降,直至成为了量身定做。
  程朔是他迟来的,唯一一场叛逆。
  他认命。
  程朔像吸入了一口棉花,泡在柔软的海风里。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没有过挥金如土的情人,一瓶三万的勃艮第在最潇洒荒唐的时候也能说开就开。
  但那始终是有分隔的,他很清楚这些人从未将他托举到齐平的高位,给他的也不过是他们拥有的百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同样的,他也没有付出百分百的真心,有没有一半都不好说。
  一切都是心照不宣。
  金钱与情绪的一场交易。
  甚至在后来,他有意避免和这类人产生太多交集,因为他们往往需要的是一个在感情里全心全意附属的工具,承托坏情绪的垃圾桶,简直没有一点谈情说爱的乐趣。
  程朔乐于扮演深情,做一个明确写有保质日期的好情人,一旦过期,一拍两散。
  当他像接近过去所有势在必得的猎物一样以破真的演技接近傅纭星,完全不会想到有这样一天,这个人会告诉他:你不需要伪装深情。
  因为他表里如一。
  傅纭星身上有着和那些人截然不同的真诚,这是一种极度稀缺的品质,就好比如果他突发奇想要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傅纭星也能够不假思索地陪同,安排好一切,不会有一句质问。
  他给他的,是他拥有的万分之一万。
  “我等会儿可以下去游泳吗?”
  “你做什么都可以,”傅纭星说,“只要别跑太远。”
  “这么舍不得我?”
  程朔故意反问,以为又会听到什么难得动听的情话,但傅纭星这回只是俯身检查行李,头也不抬道:“岛上超过80%的面积是丛林,我不想你晚上在树洞里过夜。”仿佛刚才那一句是程朔自己幻想出来的错觉。
  熟悉的吃瘪,反倒令程朔吃笑。他举起手机,沿着阳台外的风景缓缓转入室内,镜头随之旋转,傅纭星清俊白皙的脸就这样平移进入了四四方方的屏幕,定格中央。
  程朔似笑非笑地与视频录制中的傅纭星对视,直到画面里冷峻的眉眼流露出一丝不自然,问道:“干什么?”
  “我拍个视频发给杜文谦和蒋飞,叫他俩羡慕羡慕。”
  简直扬眉吐气。想起之前每次都只能在朋友圈里刷到杜文谦世界各地的定位酸得牙痒痒,现在他总算能够得瑟一回。
  看着程朔毫不遮掩被满足的虚荣心,傅纭星的唇角翘了一下,在低头的瞬间。
  “别拍我。”
  “不会给别人看的。”程朔停下录制,截取了前面一段风景发在了他们几人的小群里,毫不意外炸出了好几条消息。他心慵意懒地倒在圆形大床上,没有骨头一样,“我自己藏着看,行了吧。”
  傅纭星没有理会程朔的不正经,将行李里的衣物,也包括程朔的那一份取出整理进了衣柜,一丝不苟得仿佛是在给吉他调音。
  程朔翻个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傅纭星的动作,好看的人就连干活也赏心悦目,“你们是每年都来吗?”
  “基本上,但有时候例外。今年奶奶身体不好,医生不让她坐飞机,所以她留在了家里。”
  “等一下,”程朔从床上撑起,有一瞬间心跳漏了拍子,他居然差点遗漏了最重要的事情,“那你爸和你哥也会在这里吗?”
  “他有自己的活动区域,你不会看见,”傅纭星眼神微暗,在提起第二个名字的时候,“至于傅晟,他工作后就没有再来过了。”
  也是,一个快退休的工作狂,和一个新晋级的工作狂,想想都不太可能会坐在沙滩遮阳伞下享受度假时光。
  程朔放心了,在房间里和傅纭星腻歪没多久,迫不及待换上泳裤奔向了心心念念的沙滩。
  岛屿的阳光伴随海浪拂来清爽的空气,程朔畅快地扎进水里游了几个来回。他小时候学过一点蛙泳,长大后却没什么机会去海边,本来以为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四肢随便划动,竟然也有模有样地浮了起来。
  傅纭星换了一套更轻便的装束,坐在遮阳伞下的躺椅,手里拿了一本厚厚封皮的书。等程朔尽兴,上岸坐在了旁边的躺椅上,甩过来的水滴沾在书页,那几个被波及的文字很快暗下一片墨晕。
  “你过去就是这么度假的?看书有什么意思?”程朔简直不明白他怎么可以面对这样的景色还无动于衷,不过很快意识到,景色再美,这么多年估计也该看腻了。
  傅纭星的指尖覆盖在了颜色变深的水痕上,似乎想要揩拭,但力道更像是抚摸,“我不喜欢游泳。”
  “那后面几天我游泳,你在岸上陪我,”程朔拿起桌上的果汁喝了一口,整张脸立刻皱起来,“好甜。”
  傅纭星扫向拿水不断冲淡喉咙里甜腻的程朔,浴巾松垮裹着湿漉漉的上身,随着他喝水的动作不断起伏,向下滑落,根本什么也遮不住。
  水珠贪婪地吸附在腹部和手臂上那层勤于锻炼的薄而紧实的肌肉,没入向下的人鱼线,阳光下像抹了一层诱人的蜜色,海盐味的。
  傅纭星垂下眼,说:“好。”
  早上几小时的飞机再加上水里的一番折腾,程朔再是兴奋也不免有点累了,躺在沙滩椅上和傅纭星断断续续聊着天,到后面,便只剩下书页翻过的沙沙声和一道均匀的呼吸。
  模模糊糊,像是听到了一串来自梦里的轻盈的铃声。程朔的眼皮颤了颤,几乎在陷入深眠的前一秒,一道蕴含低气压的问询将他拽了出来。
  “这个人是谁?”
  程朔睁开一只眼,此刻傅纭星正拿着他的手机冷冰冰地丢下了上面那句话。
  “嗯?是我之前加的一个网友,”程朔瞥了眼递过来的消息列表,刚醒来的嗓子有些懒洋洋的沙哑,“她养猫,给了我很多建议,不过好久没聊了。她说什么?”
  “没什么,”傅纭星回答的很快,“他这几天发给你的消息,你都没有看吗?”
  “嗯?有吗?”
  程朔手机里的消息太多,基本上是看见了会回,看不见就是缘分未到。如果真有急事,别人一向都会打电话联系,久而久之他也更不爱去主动翻消息了。
  何况前段时间,烦扰他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根本没时间去看这些不重要的消息。
  现在蒋苗苗高考结束,小猫自然也照说好的那样还给她养,程朔一身轻。如果不是傅纭星突然提起,他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
  傅纭星滑动着过去的聊天记录,屏幕闪烁的光映照在他绷直了的唇角,冷冷凝视着程朔坦荡随性的脸,良久,移开后,他平静地道:“既然是不重要的人,那我帮你删了。”
  “删了干什么?”程朔禁不住低低笑起来,“你查岗吗?”
  傅纭星乜了他一眼,“你不想让我查吗?”
  “这有什么不想的,我又没干什么。”
  程朔原本还想问问原因,但看见傅纭星这副表情就知道肯定问不出什么来,大约还会惹得对方不高兴。
  傅纭星阴晴不定的脾气,他也不只体验一天两天了。
  “随便你。”
  傅纭星的唇角松了松。
  天暗下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等程朔再睁开眼是被饿醒的,夜空下的小岛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孤寂,反倒点起了所有明媚璀璨的灯光,如同庆祝节日盛典,几乎令月亮黯淡失色。
  程朔回房间冲了个澡,出来后却没有看见傅纭星,正当他纳闷,一个东南亚面孔的侍者敲开了房门,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傅先生在餐厅等您。”
  “好,谢谢。”
  怎么神神秘秘的?
  不过在跟随侍者抵达了位于顶层的露天餐厅,程朔觉得这场仪式的确有神秘的必要。
  圆形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蜡烛与整套银质餐具,几支新鲜的白玫瑰插在玻璃器皿,剪去了会伤人的刺。程朔一看见就笑了:“你怎么还搞这一套?”这好像应该是他的招数才对。
  “是他们弄的,我只说了要和你吃饭。”傅纭星蹙了下眉,气定神闲地把这件事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看来他们的眼力很好。”
  “......多事。”
  不过再多事,也无法掩盖这里细致精美的布置,与能够眺望整片大海的最佳视野。程朔抿了一口醒好的红酒,葡萄发酵后的香气丝滑地流入唇齿,他伫在围住天台的玻璃栏杆前,醉人的美景一览无余。
  “我喜欢这里。”
  “以后我们可以去大溪地,那里的海比这里更美。”
  “你带我去?”
  “嗯。”
  程朔回头,傅纭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那股令人安心、熟悉的薄荷气味再一次袭来。
  灯火融入夜色,为这张已经褪去青年稚气的脸庞勾勒出更为清晰、锐利的轮廓,半垂着琥珀色的双眼,深邃得使星空也失色。
  月色下,无人的天台,似乎不接一个吻才是对氛围极度的浪费。
  等程朔反应过来,傅纭星的唇已经与他浅浅分开,正回味,就又夹杂着炙热落下了一个吻。
  克制,试探,携着被压抑的滚烈情绪。
  恍惚间,程朔感觉这才是他与傅纭星之间的第一个吻,他搂住傅纭星的腰,换了一个角度更深地交换着红酒味的气息。显而易见,傅纭星是一个很好的学生,跟随他的引导,逐渐掌握了节奏,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该如何紧紧抓在自己手里。
  突然间,程朔像看见火星撞地球似的愣了几秒,“你笑什么?”
  “没有。”
  傅纭星舔了舔唇角。
  的确是海盐的味道。
  “哎呀。”
  一道突然闯入的清脆女声打破了沉醉的气氛。
  程朔扭过脸,傅纭星也停止了这个吻,抬起眸子剐向前方两个不速之客。
  空气暗流涌动。
  不远处,傅晟单手插兜伫立在天台入口,整张脸笼罩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在他身边,一个穿吊带长裙的女人挽着他的胳膊,蓬松的卷发垂在胸前,对视时,朝他们不好意思地优雅一笑。
  程朔感觉腰间的手微微收紧。
  埋在他颈部的热气也加重了两分。
  傅纭星咬着他的耳朵。
  “不许看。”


第72章
  欧式长桌上,四盘端上来的前菜一人未动。烛光摇曳的光影晃过傅晟冷峻的脸庞,与笑盈盈的女人并肩坐在他与傅纭星对面。
  滑稽的对比令程朔想发笑,却又不敢——事情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回到二十分钟前。
  在傅纭星咬着他的耳朵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清晰地感觉到站在远处的傅晟周身气息冷冽了下来,而他身旁的女人根本没有觉察这一点,空气里怪异的安静未能阻止她越来越近的脚步,“是傅纭星吗?”
  程朔暗暗掐了把傅纭星的胳膊,示意他将自己松开,可傅纭星连眉头也没有蹙一下,反问:“有事吗?”
  “真是一表人才,比照片还要帅气得多,”女人微笑着伸出手,好像并没有看见程朔,更别提为撞破他人亲密感到一丝一毫的尴尬,“我是谢霓,你应该已经从你哥那里听过我的名字了吧?”
  最后一句话坐实了程朔的猜测。
  难以言喻的情绪一闪而过。
  傅纭星扫过那只抹着紫色指甲油的手,一动未动。让程朔意外的是,站在谢霓身后的傅晟居然也没有为自己陷入窘境的未婚妻主动解围的意思。
  僵持下,程朔再也受不了诡异的气氛,哪怕知道不合适,还是握住了谢霓递在半空的手,借势离开了傅纭星的怀抱,“谢小姐你好。”
  “你好,”谢霓挑了挑眉,仿佛才注意到程朔的存在,耐人寻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知道你。”
  知道他?
  程朔一愣。
  但不等他继续询问,谢霓就将目光自然移开,似乎不打算细聊这个话题。
  沉默了一路的傅晟终于开口:“也不嫌天台风大?”
  傅纭星略过他话中的讽刺,道:“要是你膝盖疼,可以先带谢小姐下去。”
  程朔的嘴角抽了抽,为了防止看见傅晟难看的脸色而笑出声选择别开了脸。
  谢霓似乎没有听出来里头的针锋相对,掩唇轻笑,“你弟弟好有意思。”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卷发,素雅的妆面与这一身碎花度假长裙很是适配,“我听说这里的天台是整个岛上视野最好的,就拉傅晟上来看一下夜景,没想到打扰到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正打算吃。”
  “那正好,我约了包厢,不如和我们一起吧?”
  没有等被邀请一方开口,傅晟首先面露不悦,目光长久地停顿在假装看不见他的程朔脸上,“我想没有这个必要。”
  谢霓仰面看向他,紫色指甲一下一下戳着傅晟整齐的衬衫胸襟,理直气壮道:“我刚才就想说了,怎么你从刚才开始火气就那么重?我这趟本身也是为了认识一下你家人,有这个机会干什么不一起吃?你说是不是,弟弟?”她将话锋倏地转向了傅纭星,不给反应的机会。
  对方直爽的脾气完全和程朔第一眼看见她时所想象的不太一样,不过,和傅晟倒是意外的相配。
  这样也好。
  程朔扫过对面二人的手,空荡荡,没有任何饰品,不小心与傅晟晦暗的双眸触碰到,程朔先一步避开了。
  这场荒诞的对峙是时候该结束了。他又暗暗捏了捏傅纭星的袖口,示意赶快拒绝,然后就听见身后一声淡淡的:“好。”
  程朔:“......”他们之间的默契呢?
  两票同意,一票反对,一票沉默。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副面面相觑的情形。
  按理来说,碰到这种不想参与话题的饭局只需要埋头苦吃就行了,可天处处是绝人之路,偏偏吃的是一轮一轮上菜的西餐,不仅慢得磨人,每盘就只有那么一丁点能下嘴的食物,程朔想要低头装聋作哑都做不到。
  “不喜欢吗?”傅纭星低声附在他耳边,恍然未觉傅晟剐向这个方向的眼神。
  “这个豆子味道怪怪的。”程朔如实道。
  要放在平时他肯定多少会演一演假客气,但刚才别人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亲眼看见了,遮遮掩掩反倒没有必要。
  傅纭星叫来侍者,“做一碗牛肉面,这个盘子撤掉,后面不用上了。”
  “是,先生。”
  一个简短的插曲,本该在对方端走餐盘后结束,可傅晟却在这个时候看向程朔,说:“还是上次那家做的合你胃口。”
  这是一句只有他们两个能够听懂的话。
  那晚约会,大概是他与傅晟之间有且仅有过的美好回忆,接踵而来的就是被戳破的真相,与猝不及防的重逢。程朔不禁晃了下神,要是他当时真的一时冲动答应了傅晟,眼下该是怎么样的情景?
  估计会比这更荒唐。
  程朔没再想下去,头也不抬,丢下句:“记不清了。”
  这句泾渭分明的回答使傅晟紧握刀叉的双手收拢了力道,青色的筋络隐约凸显。
  傅纭星掀起眼皮,不冷不淡道:“照顾好你的未婚妻,不要对别人的男朋友有太多控制欲。”
  最后一个字音还没落下,程朔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欣赏傅晟此刻的表情,转而望向身边的傅纭星,用眼神传递着一道揶揄又意外的信息:男朋友?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桌下的手指被轻轻勾了一下,意思是:等回去再说。
  谢霓放下餐具,交叉的双手支撑着下巴,刚才她一直在用餐,哪怕听见自己的未婚夫说出那些让人误会的句子也仅仅抬了下眸,在程朔与傅纭星之间流连,若有所思,“真的是男朋友?我刚才还不好意思问,你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傅晟说的。
  “我也才知道,”傅晟的声音没有起伏,“兴许刚刚确认没多久,小孩子过家家,新鲜劲过去后就没事了。”
  傅纭星冷冷反驳:“的确,但也总比某些没名没分的人要强。”
  利箭正刺中靶心。傅晟停下动作,嘴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扯起一抹冷笑,被镜片反光挡住的眼神缓慢地掠过斜对面的程朔,什么也没说。
  但一切似乎已经渗入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
  面端上餐桌。
  四人间的暗流微微松缓,程朔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向下一瞥,刚举起的筷子就再次顿住。一簇翠绿色的香菜正漂浮在碗中央的面汤上。
  傅晟的反应是最快的,仿佛终于得到了机会宣泄一整晚吞咽下的怒气,一记眼神便让侍者停在原地,冷斥:“谁让你们放的香菜?”
  饱含压迫的口吻让那个年轻服务员一下子忘记了礼仪,磕磕绊绊地说会重新做一份,仿佛被质问的不是放没放香菜,而是合同里犯下的严重纰漏。
  程朔看不下去,制止了这场闹剧:“没事,挑挑也能吃,你能不能收一收...脾气?”
  他把‘破’字吞了下去,算是留给傅晟最大的体面。
  傅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不再为难那位已经将头低进沙子里的侍者,就好像程朔掌握着他声带的一切起伏。他好像完全忘了,就在天台上谢霓刚刚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傅纭星默不作声地将程朔碗里的香菜一一挑拣了出去。
  面很美味,但程朔的脑袋快要炸了,他感觉但凡有眼睛的人估计都能看出不对劲,可这位谢小姐真是位神人,不仅姿态优雅地解决完了餐盘里的食物,偶尔还能点评两句口味,显然吃惯了珍馐。
  餐间,她不时询问一些傅纭星的事情,看起来的确是想熟悉一下傅晟的家人,听着听着不忘扭头评上两句:“你怎么像个家长一样,什么都要管?”
  傅晟用餐巾揩拭嘴角,“我本来就是他的家长。”
  谢霓翻了个不失得体的白眼,“我要是有你这样子的哥哥肯定拿块豆腐一头撞死。”
  要不是场合不对身份不对,程朔真想给这位姑娘鼓个掌。
  谢霓家里与傅氏一样是家族企业,上面有一个大她许多的姐姐,往下一个弟弟。
  出嫁多年的姐姐最大的孩子都五岁了,弟弟还是在上初中的年纪。她在加拿大完成硕士学位后没多久,就被叫回国安排上了相亲——这些都是聊天过程中程朔慢慢凑拼起来的信息。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与傅晟势均力敌。
  傅纭星问:“你们准备几号订婚?”
  整个晚上,傅晟与谢霓终于有了唯一一次默契的对视,错开后,谢霓轻巧地眨了下眼睛,“暂定九月份,不过在那之前,谁知道呢?”
  程朔感觉又是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今晚已经数不清楚,傅晟到底明目张胆地看了他多少次。
  明明不久前才对他说出那些毫不留情面的话,现在又扮演上什么身不由己的受害者?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度假的这段时间,傅晟和准未婚妻谢霓将住在傅承海楼下,也就是小岛西南面的海景别墅。当确定两道背影消失在转角,程朔几乎感觉肩上的重担一扫而空。
  他有许多想要问的话,一路上都在暗暗排练,但或许是信息太多,全乱塞在脑子里,门推开的时候,还未触碰到开关,已经脱口而出:“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傅纭星的手停在半空,“你不喜欢这个称呼?”
  “有点突然。”按照过往的规律,这个时候傅纭星应该和他赌气,程朔有点儿骤不及防,心打鼓似的跳。
  “我以为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话是这样说,但......”
  程朔往后退了一步,背抵到墙,傅纭星的身影没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拨开黑暗,“要做到哪一步才算在一起?你还想更进一步,检查一下吗?”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程朔头一回感觉他的那些伎俩在绝对的真诚面前一无所用。
  最开始的身份已然彻底扭转。
  猎物伏下了倨傲的头。
  傅纭星抚摸上程朔微凉的脸颊,别去耳鬓的碎发,长长了。他喉结微微滑动,说:“我们玩一个游戏,现在,无论你下句话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所以,做他的男朋友。
  他会说好。


第73章
  这绝对是一个诱人的提议。
  程朔的喉结微微滚动。
  “我……”
  肩膀兀然一沉,阻碍了转过去的视线。一抹幽暗的冷光闪烁在余光里。那是傅纭星左耳的耳钉。
  “别说话。”
  程朔笑了,闷闷的,“不是让我来说下一句吗?”
  “你不会说出我喜欢听的话。”
  这么了解他?
  程朔抬手摸了摸傅纭星毛茸茸的脑袋,半晌,问:“你是认真的吗?”
  事实上不用傅纭星回答,他已经知道这句问题的答案。
  傅纭星是认真的,而且一旦沾上轻易甩不掉。他和过去所有他所遇见的人都不一样。
  他当然想要答应,想要毫无负担地享受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可是,温存过后呢?
  程朔想起了柏晚章。
  没来由的。
  这个时候想起对方来绝对不是一个尊重之举,在新人的怀里怀念旧人。可再见到柏晚章,他对他的感情事实上完全没有想象中那样复燃,反倒是一种迷茫与怀疑,占据上风。
  这些天他总是做梦,梦见的都是过去与柏晚章的一些碎片,似乎很难与现在出现的男人重合在一起。十年时间,任谁都会变。
  柏晚章对他来说早就成为一段虚幻的回忆,如今变为一个具体的人,那些储存的怀念与感情也好像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年少时的感情都如此,何况与傅纭星?
  他一向知道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
  仿佛有读心术,傅纭星沉闷的声音混杂着吐息压在他肩膀上方:“你在想在一起后要怎么甩开我吗?”
  程朔顿了会儿,“要是是真的,你生气吗?”
  他感觉自己的腰被用力掐了一下。
  “我不生气。”
  才怪。程朔默默想。
  冷寂在空气里扯开一道口子,傅纭星缓缓道:“三个月,怎么样?”
  “什么三个月?”
  “在这段时间内你随时可以反悔。”
  程朔反应了一阵,好笑地说:“意思是三个月后我还想和你在一起的话就不能再跑了吗?”
  傅纭星抬起头,视线于同一水平沉沉地看着他,“还不够吗?”
  够吗?
  程朔反复嚼着傅纭星上面的这番话。
  三个月,也好。
  追了那么久,要是让他仅仅为了之后分开的苦恼就止步不前那也太不值得了。说不定三个月后,傅纭星先腻了呢?
  再真诚专一,也不过是个没有经验的毛头小子,把感情想象的太美好太神圣不可侵犯。
  总得吃点教训。
  何况傅晟都要步入人生下个阶段了,没有立场、估计更没有精力再来管东管西。至于......
  在程朔沉思的几秒里,傅纭星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他静静吐气,吸气,压下那一丝微弱的颤抖。
  终于,他感觉自己的左耳被轻轻捏了捏,耳钉刺入的那块肉周围扩散开一圈麻麻的疼。
  让人上瘾。
  “那就三个月,”程朔说,“先说好,如果谁不乐意随时可以提前结束。”
  “好。”傅纭星应道。
  不会有这个机会。
  程朔搂住他的脑袋侧过去亲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海风让身体沾上了盐粒,他感觉露在外面的皮肤依然黏糊糊的,“我先去洗澡。”
  出乎意料的,傅纭星拉住他的手腕,“一起吗?”
  程朔目光顺着他的手往上,挑了挑眉。
  “我们是男朋友了。”说句话时傅纭星的语气好像是在念书本上的定义,他半垂睫毛,避开了程朔玩味的注视,“不可以吗?”
  程朔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低估了傅纭星顺竿往上爬的能力,不过并没有犹豫太久,他说:“随便你。”
  房间配备的浴室几乎与之一比一的大小,弥漫着花果调香薰的气味,浴缸旁贴心地配备了各种形状的浴球。程朔随意挑选了一个五角海星球,一池冒着热气的水顷刻被泡沫染成了浅蓝色。
  他靠着边沿慢慢滑了进去,刚把眼阖上,门被推开,程朔眯起了一条缝,那道裹着浴巾的黑影并未前往另一处淋浴,而是停在了他的浴缸前。
  水花四溅。
  “你干什么?”
  程朔的睡意被驱散得一干二净,瞪着眼睛看向半跪在浴缸尾部的傅纭星,双腿由于挤压被迫分开,下意识往回弹,才发现脚踝上紧梏着一只手。
  傅纭星腰上的浴巾浸了水,紧贴着身体的轮廓,一览无余。他像耐心的猎豹捏着他的脚踝微伏下身,程朔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干脆抬起另一只脚踩在了傅纭星的胸膛上,制止了接下来的动作。
  “不是,你先停下,”程朔扶着浴缸,一只手捋了把湿发,“谁教你这么做的?”
  “这样会让你舒服。”
  傅纭星并未直说,但程朔已经猜到估计是在哪里看了些奇奇怪怪的‘教材’,不由得吃笑,“你是不是想这么做想很久了?”
  见他不语,程朔又继续坏心思地踩了踩脚底下湿漉漉的肌肤,“看不出来啊,比我还心急?”
  面对调笑,傅纭星选择将脸撇开,留下笔直的下颌与紧抿的唇线。
  程朔知道可不能真的把人弄生气了,很快便换了副语气,说:“没说你不能做,只是今天我很累了,难道你想第一次就那么草率?嗯?”
  说罢,程朔踩在他身上的脚划着水一路往下,探入了浴池中,晕开层层蓝色的泡沫。
  “刚才那个不行,但别的,随你怎么做。”
  压低的嗓音在偌大的浴室里带来轻微的混响。
  傅纭星转过来,喉结微微收紧。
  “你说的。”
  他复捏住程朔湿滑的脚腕,向上轻推。
  程朔发觉,傅纭星的心里有一本小本子,里面清楚地写了朋友之间可以做的事,暧昧时期可以做的事,以及在一起后应该做的事。
  于是确认关系后,在他看来就等同于解除了桎梏,可以开始执行这本本子上的每一条任务。
  这种性格,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遭得住。
  傅纭星变得更加黏人了,这是程朔在之后几天里体感最为强烈的一件事。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房间里这张大床,几乎不怎么允许他离开他的视野,哪怕有这种需要也必须提前报备,也许是担心第一天的事情再度发生。
  不过好在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见到过住在另一端的傅晟,不知道是不是也有意避开。不过却有一次碰见了谢霓,预料之外的意外,等程朔想要躲开时已经晚了一步。
  “早上好。”
  程朔的脚尖转了个圈又回到原点,不得不硬着头皮应和:“早。”
  他很快扫荡了一圈四周,万幸,傅晟不在。谢霓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端着餐盘笑盈盈地走来,“弟弟呢?”
  “他还在睡觉。”不然他也跑不出来。
  “你们感情真好。”谢霓不知道怎么发出这种感叹,在程朔疑惑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脖子,意识到后,程朔赶忙系上了最顶部的扣子,带着几分尴尬几分抱歉笑了笑,“你的......傅晟呢?”
  “他才不是我的,哪有出来玩还要每天处理公事的人?”谢霓坐了下来,抬头问:“一起吗?”
  程朔拉开椅子坐在了对面。他只拿了个三明治和一碗粥,说实在的这些西式早餐不太合他胃口。
  谢霓并不着急用餐,盘子里拿的也都是些冷餐,她环抱着搭在桌子上的双臂,没头没尾地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程朔却不知怎么的明白了她的意思,瞥向右上角,“差不多一年了。”
  “不短了,”谢霓说,“傅晟呢?”
  “什么?”程朔装作不是很明白的样子。
  “你和傅晟也认识很久了吧,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看上去抱着一副想要了解傅家的决心,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程朔的嘴闭上又张开,最后还是无奈地说了一句:
  “和你的感觉一样。”
  这个回答很巧妙,谢霓笑了,低头切下一小截香肠,“其实多认识一段时间,我感觉他人也不坏,没最开始那么讨厌了,只不过实在不适合发展什么亲密关系,不管是做家人还是做恋人。”
  程朔不知道怎么回答,便没有开口。
  他不是个很喜欢和前任藕断丝连的人,删除,拉黑,代表着这个人也从此在他心里关进了小黑屋。何况他和傅晟都算不上有过一段正儿八经的关系,他们之间有的只有最原始的接触,与较劲。这便导致他不是很确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谢霓,总是难免心虚。
  但要是跳到局外去看,他其实挺喜欢这个女生的。实在不该浪费在傅晟身上。
  “明天天气很好,我和傅晟打算去小岛后面露营野餐,可能还会弄点烧烤,你和弟弟要一起来吗?”
  程朔有点意外,“他的意思吗?”
  谢霓撇撇嘴,“他才不管,但我实在不想每天闷在这里了,你回去问问吧,多些人也热闹一点。”
  “行,我会和傅纭星说一声的。”
  “你也得来,”谢霓突然认真地看向他,“难道我要一个人面对他们两张扑克脸吗?”
  程朔禁不住笑出来,“好吧,我尽量。”
  “谢谢啦。”
  谢霓很快解决完了盘子里的早餐,以一杯咖啡收尾,她优雅地擦了擦唇角,道别完擦身而过时程朔忽地想起来什么,嘴巴比大脑先快一步叫住了对方。
  “对了,你上次为什么说知道我?”
  谢霓回过身,她已经快走到餐厅门口,屋外的风把她的卷发吹得有些乱,擦过她弯弯的嘴角,“我在傅晟手机里看见过你的照片。”


第74章
  隔日天气果真和谢霓说的一样凉爽。
  程朔回来时就与傅纭星提了这件事,不过得到的并不是‘好’或‘不好’的回答。傅纭星凝视着他的表情,似乎在分辨着什么,最后问了一句:“你想见他吗?”
  “怎么可能。”程朔这回是真的冤枉,他坐在床侧,把谢霓嘱托的意思全盘说出:“她想熟悉你们家人,我就没必要去了,我可以去游泳,或者试一下冲浪。”
  “我不去。”
  想起谢霓最后的眼神,程朔有点为难,不过傅纭星看上去不是很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直到第二天上午谢霓来敲门时他也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他们在门口聊了大约五分钟,傅纭星回来时表情不太好,他说:“我很快就回来。”
  程朔坐起来,困意去了大半,“不是说不去了吗?”
  “他们已经在准备了,”傅纭星牵住他的手,用了一定的力道,“如果你下午打算出去,给我发个消息,结束后我来找你。”
  等在门口的谢霓不知道是否听见了傅纭星的话,遥遥补充了一句:“你们可以一起过来,也热闹些。”
  傅纭星的回复叫人难以抗拒:“他身体不太舒服。”
  便没了声音。
  突然扭转的决定令程朔有点好奇谢霓对他说了些什么,不过作为傅晟的准未婚妻,想必搬出来的理由足够让人难以拒绝。程朔顺水推舟接受了这个‘病假’,“没事,不用着急回来,你们玩得开心。”
  不过从傅纭星的表情上看,想必是很难实现这句祝愿。
  难得空闲的下午,程朔当然不打算闷在房间里,过不了多久他就得回去了,杜文谦给他批的假快到期限,再呆下去他估计要忘记怎么工作。程朔去蒸了个桑拿,又享受了一把纯正的泰式按摩,完全跟他过去和蒋飞体验的不一样,舒服得几乎要在按摩床上睡过去。
  也许是房间里燃烧的线香本身就有安神作用,与精油一样,感觉是一股混杂着草木味的淡香,按摩师在结束后安静地离开了房间。程朔昏昏欲睡,傅纭星的短信在这时候发来,询问他在哪里。
  程朔回了一句在按摩,便没再决定走,正好在等他过来的时间里眯上一小会儿。
  在那条短信发出去五分钟后,也许是三分钟,总之中间的间隔非常短,他听见身后的门被推开了,然后轻轻关上,外来者的气息很快充盈了这间私人按摩室,很容易分辨出来,与按摩师身上的气味完全不同。
  “怎么那么快?”程朔没有抬头,依然半裸着趴在那里,等待背部的精油风干。
  傅纭星没有出声,程朔感觉到他来到了他的床前,接着,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他的后颈,携着一股似乎在研究人体构造的求知精神,沾上精油的手指顺着他的脊椎,微微下陷的腰窝,推入毛毯下方被盖住的区域。
  “别闹。”
  程朔半玩笑着回了句,但那只手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些天他和傅纭星几乎天天黏在一起,探索了不少有意思的方式,不过他们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傅纭星似乎不是很想在这个地方草率地进行,每次都强忍着点到为止,对此他并没什么异议,因为傅纭星总是很照顾他的感受,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让他先舒服。
  这与这只有点粗暴的手很难联系到一起,程朔皱了下眉头,因为他感觉稍微有点过火,也有点奇怪。
  那只手的抚摸并不带着什么温情,完全忽视了他的话。不像他认识里的傅纭星,哪怕再迫切都会无数次确认他是否愿意更进一步,或是手和牙齿是否弄疼了他。
  “你想要等回去再弄,别在这里......”
  程朔支起身体,剩下的话在看见傅晟笼罩在昏黄壁灯下的面孔时戛然而止,等那根熔断了的线重新在脑子里接起来,程朔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尴尬、意外与愤怒一时间接踵而至。尤其是愤怒。
  “怎么是你?”
  傅晟径直忽略了这句反问,“可以,我们回去再弄。”
  程朔没见过脸皮比他还厚的人,怒极反笑,“我又不是在和你说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是在对谁说?”
  “明知故问。”
  傅晟提了提唇,笑意流于表面,讽刺深深刺入眼底,“你需要体谅一下,你的情人太多,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个。或许你自己有时也分不清?从我进来到现在,五分钟,看来你还不够熟悉他的手指。”
  很明显,傅晟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这番难以克制的冒犯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话音落下,房间陷入了一阵让人不安的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程朔这时注意到他眼下的淡青,看起来昨晚睡得不是很好。傅晟的睡眠一向不是很好。
  “你还想说什么?”
  “你呢,”傅晟却把问题抛回给他,“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程朔有点厌倦了和他争执这些,到最后,不过又是那天晚上酒吧门口不欢而散的结局。他起身披上了浴袍,背部好像还残留着那股有点儿粗暴的抚摸留下的印记,他强行忽略,“你自己亲口说的不可能。联姻,家里的意思,反正你一直都是那么过来的,我全都理解。我只不过是按照你的意思后退了一步,你生什么气?”
  他朝门口走去,可傅晟拦住了去路,不仅如此,还步步紧逼。程朔实在不想和他在这时候起冲突,他有点分神——傅纭星是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这种漫不经心似乎被傅晟曲解了,他捏住程朔的胳膊,很用力,以至于指甲微微泛白,“我和谢霓的事情比你想得复杂,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没必要为了气我演到这种程度。”
  “重点是她吗?”程朔说,“重点是你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用更大的力气打开了傅晟的手,疼痛反馈到了他自己身上,“还有,我没演,我也没必要气你,你有臆想症最好早点去治治。”
  这句话似乎直直戳破了傅晟内心的某处屏障,镜片后的神色闪烁了一下,良久的沉默后,他缓慢开口,每一次发音都像在突破一层看不见的阻力。
  “如果我和她解除婚约,你是不是就会和傅纭星分开?”
  房间里的熏香在这时候浓得几乎呛人,程朔的呼吸困难了两个来回,他从傅晟的眼底读出了一丝挣扎,一丝试探,更多的是深不见底的灰黑,拖着他直直通向一个未知的领域。
  这一刻的傅晟好像比醉酒后更脆弱,只剩下虚张声势。
  “你把这当儿戏吗?”
  程朔觉得很可笑,在对他说出那些毫不留情的话后,现在莫名其妙地跑回来,又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又是自顾自扮演深情?
  “你未免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点,凭什么你觉得只要这样做我就会重新接受你?需不需要我提醒一下,我们压根就没在一起过。你有什么立场这样要求我?”
  “你们不会长久的,”傅晟冷硬地下达结论,就好像他能够提前看见未来,“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没有傅家,他什么也不是,你确定要和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在一起?”
  程朔终于听明白,这是一句威胁,“傅总,这句话你应该对他去说,就像当初把钱甩我脸上一样,看看他会怎么选择。而且,我们就有未来吗?就算傅纭星一无所有,至少也比你有勇气。”
  说完,就好像再也无法忍受一样,程朔讽笑着补上一句:“哪怕是炮丨友,他也比你强得多。”
  傅晟总是知道该怎么样惹怒他。
  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没有败绩。
  程朔看也没有去看傅晟的表情,径直朝门口走去,一股大力在他拉开门前将他推到了墙上,没有任何停顿。傅晟的吻强硬地落了下来,纯粹的宣泄,混杂了纯粹的暴戾。
  程朔几乎在反应过来的刹那间抡拳挥了过去,傅晟没有躲,也没去管被打破的嘴角,他冷冷地看着浑身写满抗拒的程朔,然后再一次吻了下来。
  这人疯了——程朔脑子里响起警报,他数不清在傅晟身上究竟打了多少拳,每一次分开,再吻住,从墙上,到按摩床,抗争时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桌子上的精油,一股浓郁的原始的木质香气浸入了身体每一根寒毛。仿佛他们融为了一体。
  程朔心跳如雷,绝不是因为旖旎与身体的反应。一道脚步由远及近,从门外的走廊上传来,分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极度紧绷下的幻觉。
  门被敲响了。
  可傅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第75章
  整个房间遁入真空,除了门铃清脆的余音,再也听不见其余任何声音。
  那道脚步停在门前。
  “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是去而复返的按摩师。
  程朔的心脏在短短几秒间做了一趟过山车,他瞥见刚才争执过程中被摔在地上的服务铃,哑着嗓子说:“没事,误触了。”
  第三方的插曲打断了傅晟野蛮的行径,他停在那里,好像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两道不平稳的呼吸代替了言语。
  终于,是傅晟先打破了沉默:“弄疼你了?”
  程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很烦傅晟总是一副把他当成弱势一方的样子,重新系上了凌乱的浴袍,挡住刚才被傅晟捏出来的红印和对方极具实质性的目光,“你还是想想等会儿该怎么和别人解释。”
  傅晟拇指抹去了嘴角边的血,皱皱巴巴的衬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版型。他低头摘下有点儿弯曲的眼镜,放到一边,在程朔看鬼一样的注视下突然笑了,“当然是实话实说,我从来不说谎。”
  装货。
  程朔和没听见一样,对着房间里的镜子整理起了仪容。手臂上的衣服还可以挡挡,但嘴巴该怎么办?等会儿傅纭星来了他该怎么解释?......对了,傅纭星。
  程朔大梦初醒似的眼前闪过一道电光,转身提起傅晟已经没眼看的衣领把人往外推,“你赶紧走,快点,这里有侧门吗?”
  比起他的火急火燎,傅晟完全可以算得上气定神闲,“没有,怎么了?”
  “翻窗呢?五楼......运气好应该顶多摔断条腿。”
  傅晟岿然不动,握住了程朔使劲拉拽着他的手,“怎么回事?”
  “傅纭星马上到了,要是你在下去的时候碰见他,我他妈说破嘴也解释不清了。”程朔看见傅晟这张毫无波澜的脸就火大,想再打一巴掌,又怕让他爽了,“你要是敢把刚才的事告诉他,我绝对......”
  “你在害怕什么?”傅晟打断他,“又不是第一次了。”
  是,这早就不是第一次。
  这样的局面似曾相识,甚至连人物都如同复制黏贴,只是换到了另一个场景。程朔觉得很讽刺,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那股窝火就像依附着潮湿的木头,怎么都烧不起来。
  他仍然记得那个晚上阁楼里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再来一遍?
  太荒谬了。
  在傅晟晦暗不明的注视下,程朔的手臂缓缓垂下,后退两步坐在了按摩床床沿,“行,等他来了,你实话实说。”
  毫无征兆的转变反倒让傅晟一顿,左眼眼皮颤了一下,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精油气味,密闭狭窄的空间,这股味道让人呼吸不上来。
  他微微有些出神,程朔刚才的讥刺依然如雷贯耳——他到底想要什么?
  傅晟解开了衣服最顶上的两枚扣子,说不清楚,为何会有一种无法掌控的烦躁无端蔓延。
  “你喜欢他?”
  “废话。”
  “为什么?”
  程朔睨了眼伫在床尾的傅晟,确定这三个字里没有挑衅、讽刺后才回了一句简短的话:“他值得。”
  傅晟不再开口,行使了他的缄默权。
  这一次伴随脚步声响起的是程朔的电话,不再是误触,也没有什么误会,傅纭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到了。”
  程朔说了一句马上来,又抬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傅晟,笼罩在昏黄壁灯下的表情让程朔看不明白那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对视持续了几秒钟,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都结束了。
  在程朔的手搭上门把的那一刻,傅晟突然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换衣间,那是一个用屏风隔开的狭窄空间,除了靠近门那边的高台,另外一边没有设置任何遮挡。
  程朔呼吸一滞,他没想到傅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甚至都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准备。
  电话与门外,迟迟没有被回复的傅纭星带上了疑问:“你还好吗?”
  程朔没有时间多想,在傅纭星还没放下手里通话中的手机时,拉开门按住他的后脑勺接了一个漫长的吻。不设防的傅纭星往后倒了几步,才搂住程朔的腰。
  “......怎么了?”
  “没什么,想你了。”
  傅纭星望着程朔有点红肿的唇,眼神暗了暗。
  程朔压下耳边的心跳,微微侧身,挡住了傅纭星足以环顾屋内的余光,“走吧,我们回去。”
  “你的衣服......”
  “回去再换,”程朔用力打断,“我刚刚不小心把精油打翻了,衣服都弄脏了。”
  傅纭星视线下移,轻轻蹙了下眉,“我去把鞋子拿出来。”
  “等一下!”
  在傅纭星一只脚已经踏进房间的刹那,程朔感觉自己杀死了毕生积攒的脑细胞,终于憋出一句:“刚才我撞到那个柜子,把脚也撞伤了。你能背我回去吗?”
  傅纭星的注意果然被吸引,“还伤到哪里了?”
  程朔飞快地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十几分钟过去,那些淤青看上去也不再像是被人掐的,说是不小心撞倒也很难让人心生怀疑。傅纭星弯下身想检查一下程朔的脚腕,被程朔赶忙制止了。
  “回去以后再弄,不严重。”
  傅纭星不再多问,直接横打抱起了程朔,“衣服我让他们洗好送过来。”
  屏风安静地竖立在那里,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程朔这辈子从来没被人这样抱过,一时间有点儿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也顾不得去管傅纭星说的话。他这一身结实的肌肉,怎么感觉傅纭星抱得那么轻松?这小子背着他撸铁了吗?
  好在回房间一路上都没撞见任何人。
  “你们午饭吃得怎么样?”上药时,程朔开口问道。
  傅纭星低着眼眸,将药膏细致地涂抹在他手臂的淤青处,“一般。”
  “味道一般吗?”
  “和他们一起,什么都吃不下。”
  程朔忍俊不禁,手臂随着晃动了下,不小心压到伤口,露出了一个呲牙咧嘴的表情,看上去很滑稽。傅纭星眼底的冷意微微融化,说:“以后小心一点。”
  “知道了。”
  绝对不会有下次。
  这个晚上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在按摩室里与傅晟产生的那一切交集就如同一场梦境。
  程朔在睡前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没头没尾,也没有署名,但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发的。
  :从那里跳下去,不止会摔断一条腿。
  程朔没回复,径直把号码拉黑。
  神经病。
  “先生,您的物品都在这里。”
  翌日清晨,伴随早餐推车一起送来的是昨晚程朔落在按摩室里的衣物,其主人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一点没有被吵醒的迹象。
  傅纭星接过,道了句谢后关上门。经过清洗与熨烫的衣服整洁地堆放成一叠,散发着凝珠的留香。
  他没有去叫醒程朔,将这些衣服穿过衣架一一挂进了衣柜里,折叠袜子时,突然滚出来一个包在手帕里的细长物体,露出尖锐的一角。
  傅纭星停下动作,捡起来打开了手帕,里面裹着的是一副被折弯的银丝眼镜。


第76章
  从这天一直到坐上回程的飞机,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傅晟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仿佛终于意识到程朔的反感不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除了那条没头没尾的短信,没再露面一次。
  回到家时,躺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气味,让过去那几周简直像是一场梦。
  高档度假酒店的床垫再柔软,也没有自己家里那种踏实。程朔结结实实地睡了一下午,一个梦也没有做,睁开眼窗户外已经彻底黑了,压在身下的手机正不断震动。
  是蒋飞,喊他出来按摩。
  程朔看见这两字就清醒了一大半,估计得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去对这件事情的阴影。他提议改为喝酒,蒋飞秒发来一个ok的手势,半小时后,两人在Basement酒吧门口碰面。
  “我靠,”蒋飞看见他脱口而出,“你怎么黑了那么多?”
  “有吗?”
  程朔下意识扫了眼手臂。他在海边晃荡的这些日子里偷懒没抹过几次防晒霜,自己看着镜子还不觉得,乍一提醒好像是黑了不少。
  蒋飞搭过来的手臂挡住了注视,搂着他大剌剌往里走,“没事,黑了更有男人味。说说呗,你俩怎么样了?”
  “不是都告诉你了。”
  “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你俩够潇洒啊。”
  “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蒋飞有点儿不相信地扭过头,“你啥时候变正人君子了?”没一会继续自言自语道:“也是,费了那么大功夫,是得慢慢来才有意思,这好像是你追过最久的一个了吧?”
  程朔懒得和他解释。
  今晚正好是郝可值班,她一抬眼看见程朔,收起了擦桌子的抹布,凑上来:“朔哥,你度假回来啦?”
  “不欢迎吗?”
  “怎么可能!”郝可嚷嚷,有点酸溜溜,“你到底跑去哪里玩了?去了那么久,也不在群里发些照片。”
  程朔平时没有在朋友圈发自己私生活的习惯,基本全是酒吧营销,除了蒋飞和杜文谦,就没人知道他这段时间跑去哪里了。
  酒吧的工作群里人多眼杂,他不太想让别人从照片里瞧出些什么。
  所以程朔只是笑笑,没有回答郝可的问题,“等会儿酒都挂我账上,我们坐七号桌。”
  “再来两个果盘。”蒋飞插了一嘴。
  “好嘞。”
  几周没见,发生的事情说少也不少。蒋苗苗的高考成绩出来了,比预估的还高了十分,高兴之余就是选学校和专业的事情,快把当了一辈子学渣的蒋飞愁坏了。两个人为此没少吵架。
  程朔吃着水果充当听客。本来他也挺想把在岛上的惊险时刻和蒋飞说说,但转念一想,蒋飞听了估计也只会挤眉弄眼地捧哏,给不了一点儿建设性意见。
  “你就适当放放手,让她自己做决定不行吗?”程朔丢下叉子给了句建议。他觉得蒋苗苗比她哥靠谱多了,但这话不能当着蒋飞面说。
  “这可是关乎她一辈子的事情,”蒋飞叹,“我怕她以后万一后悔,或者选错了,那我岂不成罪人了。”
  程朔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自己的爱莫能助。
  原本他和杜文谦说好了明天复工,但来都来了,什么都不干也过意不去。客人多起来后程朔过去忙了一会儿,回到座位,发现杜文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中间,酒红色的衬衫一如既往骚包,上下打量程朔,“哟,跑去美黑了?”
  “真有那么明显?”
  程朔一屁股坐下。
  “挺帅的,”杜文谦说,“显得你那小男友更像小白脸了。”
  程朔闷闷地笑,差点没把酒杯抖洒,“你别让他听见,真论起来我才是那个小白脸。”
  这倒提醒了他,还没去认真算过这一趟具体花了多少钱。
  再往前,傅晟给的那些他也一并没有放在心上过。压根没有一条规定,别人在他身上花了钱他就必须低对方一等。逻辑很简单——他又没有逼着他们。
  既然是自愿,那他当然也享受得理所应当。
  杜文谦应该是还有事在身,浅聊十分钟后,一口闷了杯里剩余的龙舌兰,他头也没转地叫了愁眉苦脸的蒋飞一声,“别再念叨了,你妹妹的事我会让人帮忙的,不会浪费她半分。”
  肉眼可见,蒋飞的嘴角上扬到了一个几近谄媚的弧度,想要搂上去的手被杜文谦闪开了,“以后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哥!”
  “能给你哥退掉健身卡没用完的次数吗?”
  “谈钱就伤感情了......”
  杜文谦无奈地摇摇头,一点都不意外。
  心事落地,蒋飞一口没喝已经是红光满面,他凑到程朔身边,撞了撞他胳膊,“哎,差点忘了正事,老班最近有联系你吗?”
  “哪个老班?”
  “周凯,咱们高中的班长,”蒋飞一副你怎么连这都忘了的表情,“他好像混得不错,前段时间提了辆奥迪A6,连发了三条朋友圈!最近张罗着要办同学会,联系不到你,前两天跑来给我打电话了。”
  程朔从记忆里拽出一截模糊的人影,别说联系方式了,估计那时候微信这软件才刚刚问世。
  “你们班办同学会,拉我干什么?”
  “这不是大伙想你了。”蒋飞含糊道。
  程朔高中时的人缘不错,这点绝不是吹牛。
  高二高三他和蒋飞不在一个班,几乎铃一响,天天就跑去泡在他们的教室里,聊些垃圾话。两年时间他和班里所有人都混了个脸熟,男生们也都称兄道弟。
  尽管后来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再也没有和这些同学联系过,但要说老死不相往来,那也不至于。
  “就当陪我了,反正都是些认识的人,”蒋飞撺掇着替程朔一口答应,“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程朔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瞥见桌面上倒扣的手机好像震动了一段时间,翻过来,傅纭星三个大字印在脸上。
  一通视频电话。
  今晚的音乐并不嘈杂,傅纭星清俊的脸在短暂的漆黑后填满了整个屏幕,接起来的一瞬间程朔还有点儿恍惚,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人给拿下的?
  没给他多少时间回味,熟悉的声线已经冷冰冰地丢下问句:“你和谁在喝酒?不是说在家里睡觉吗?”
  “和蒋飞,还能是谁。”
  程朔把镜头转过去,蒋飞立马咧开一个笑脸,可画面里傅纭星的脸上就像覆了一层经年不消的冰,他问:“桌上为什么有三个杯子?”
  大约是听到现在实在忍不住了,蒋飞勾住程朔的脖子挤进了屏幕,“刚刚来的是我朋友,程朔他老板,喝了两口就走了。你放心,我替你看着他,绝不会让那些小妖精近你朔哥的身。”
  直戳破心思的调侃让傅纭星的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变换的灯光在眼皮上跳跃,程朔眯了眯眼睛,半笑着,“你要过来吗?”
  这是一个带些言外之意的邀请,压低的嗓音勾开冰面上的裂层。
  蓝的紫的光从屏幕另一端倒映在傅纭星眼底,与里面的情绪融在一起,混沌成一片。他垂下视线,在躲避着什么。
  “到家给我发消息。”
  挂了视频,程朔还有点儿懵——突然打过来,难道就是为了确认他在干什么?
  蒋飞也学着刚才拍了拍程朔肩膀,感叹:“以后你有的被查岗了。”
  “哪儿得出来的结论?”
  “你没发现吗?刚才我搭着你的时候他看了好几眼,感觉在他心里我已经死了八百回了,”蒋飞吐槽,“他心情不好吗?你俩刚在一起就吵架了?”
  程朔刚才光顾着看傅纭星的脸了,没把蒋飞的玩笑话放心上,不过最后的无心之言倒勾出了一段似乎毫无关联的画面,困扰着他。
  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他与傅晟见面后的第二天清晨。
  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阳台的鸟叫,床尾叠放着整齐干净的衣物,早餐车静候在原地。
  “谁啊?”程朔半梦半醒地嘟囔。
  傅纭星的声音没有起伏,在头顶响起:“来送早餐的。”
  “不想吃......”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嗯?”程朔没有听清,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始终有一股无影的力量在阻碍,让他分不清这段对话到底来自梦还是现实。
  那声音还在继续,如同自言自语。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完全属于我。”


第77章
  就像又一次回到了学生时代。
  程朔第一次发现他这晚九朝五的工作时间居然是一件好事。白天有空他就会去傅纭星的学校,坐在最后一排装模作样地蹭课,又或是等在校门口,像普通的校园情侣一样接他下课。
  过去是偷偷摸摸,生怕被发现,现在依然是这样。
  感受却大不相同。
  “同学。”
  程朔等了很久,差一点在老教授催眠的声音下睡过去,终于抓住下课的机会追上前拍了拍傅纭星的肩膀,“你是不是掉了支笔?”
  傅纭星停下脚步,看向身后压得极低的鸭舌帽沿下程朔笑眯眯的脸,目光落到他手里那支笔,粉色的笔杆,卡通小猫图案与他默默相视。
  在旁边同学诧异的注视下,傅纭星面不改色地接过,“谢谢。”
  程朔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一点。
  “想谢谢的话,可以一块去吃饭吗?”
  傅纭星没有接话,直接握住了程朔的手,这个举动反倒吓得主动出击的程朔激灵一下子。尽管教室里一半的人都陆续去赶下一节课了,但还有不少动作慢些的人注意着这里发生的事,似乎在好奇他们的关系。
  毕竟傅纭星就是焦点。
  程朔抽出手,按了按鸭舌帽。
  “你吓我一跳。”
  “为什么,你不想吗?”
  “还在教室里。”周围都是一些认识傅纭星的人,再怎么说,这也不是一段能够四处宣扬的关系。
  傅纭星摩挲了一下掌心里粗糙的笔杆,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悦。
  “不是你第一次见面给我的那支。”
  程朔瞠目,“这你都记得?”他着实没想到傅纭星那么细心,没法糊弄,于是老老实实道:“这是我在校门口买的,上次那支是拿的我妹妹的。”
  本来只是想逗逗傅纭星,看看他的反应。
  怎么好像没按照剧本走?
  “这一招你用过多少次?”傅纭星嗓音淡淡,问道。
  “什么啊,那是因为当时太想认识你了,只能就地取材。”程朔察觉到问题里的陷阱,补充了一句:“只对你用过。”
  “......”
  说完后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安静,程朔瞥去些余光,傅纭星藏在头发下的耳廓微微泛红,尽管,依旧顶着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不由暗暗发笑。
  扳回一局。
  走出教学楼,零零散散的学生大致分为两批,回去寝室,或是与朋友结伴离校。他与傅纭星走在后者的队伍里,与人流隔开一段远远的距离。
  程朔停下叫了一声:“伸手。”
  傅纭星毫无犹豫地照做,只是,并没有得到他期望的回应。
  程朔把一样东西放在他手里,不再是笔,而是一把钥匙。
  傅纭星一顿。
  “这才是礼物,”程朔轻轻勾了下他的手心,“以后不用总问我能不能过来,你想来就来。”
  夕阳铺满通往校园出口的道路,两边的槐树应景地在夏风里曳动。傅纭星沉静地盯着掌心里这把还残存着一些温度的钥匙,缓缓握紧。
  金属锋利的齿纹陷入肉里,疼痛在提醒胸腔里加快的震动不是一道幻觉,骤然萌生出荒唐的念头: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
  他想留住眼前这个人全部的眼神,微笑,声音与呼吸。
  “那等会去我家?”程朔得寸进尺。
  “嗯。”
  “现在没有所谓的门禁了吗?”
  傅纭星垂下眼,将钥匙放进口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吃你煮的面。”
  “你确定?”程朔的注意力被拽了过去,不可思议地确认傅纭星到底有没有说谎,“你是真的想吃吗?难道你没有味觉?”
  在他那间小得连张双人床都容纳不下的出租屋,程朔觉得他们拿的就像是现实版穷小子和白富美的剧本。
  有天晚上他心血来潮,爬起来煮了一锅泡面,该加的都加了,步骤也没错,最后的成果色香味弃权,最高的评价大概就是‘能吃’。
  结果傅纭星全吃完了。
  被他夸张的形容逗弄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傅纭星掩饰下去,道:“是真的。”
  程朔说:“好吧,你可能真的有异食癖。”
  傅纭星没有接话,他们漫步离开了校园,走出一段越来越远的路,直到行人都是陌生的面孔。
  “现在可以牵手了吗?”傅纭星突然问。
  程朔还没有说好,左手已经被傅纭星握住,扣入五指。
  好吧,程朔想,他可能是真的在和一个比他小了快十岁的男大学生谈恋爱了。
  在几乎要忘记同学会这茬时,蒋飞的电话打了过来。
  时间是明天晚上,地点定在了市区一家老牌酒店,价格应当是不便宜,看起来是真的发达了。
  “那件事你问了没有?”
  蒋飞说:“问了问了,老班以为柏晚章还在国外呢,放心吧,就他那独行侠的性格,除了你,保准没人会通知他的。”
  得到确切的答复,程朔心放回了肚子里,“知道了,挂了。”
  继上次车里那次对话后,他实在没想好再次和柏晚章见面时该怎么办。
  能避多久......就多久吧。
  第二天晚上,程朔准时到了约好的地点。
  周凯在门口接待,身上的西装鼓鼓囊囊,车钥匙别在腰间,看上去很是威风,和记忆里瘦得和猴子似的男生完全套不到一块去,但程朔还是扬起了见到老熟人的微笑,“好久不见。”
  “哟,程朔?”
  周凯回身,热情地握住他的手晃了晃,“是真的好久不见,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蒋飞抢话:“健身当然显年轻啊,你看我,不也是和十七八岁时差不多。”
  周凯很给面子地应道:“是,身材是保持得很好,不像我,都有了啤酒肚。”
  蒋飞顺势蹬鼻子上脸,好哥俩似的搭上周凯的肩膀,吹起耳旁风:“所以要不要办张健身卡?都是老同学,第一次我给你打八折,三个月,我保证能练得像我和朔儿一样。”
  程朔:“......”他就知道,蒋飞那么热情地拉他过来准没有好事。
  在热情地把健身卡给老同学全推销了一通后,蒋飞顺利送出去了不少名片,哼着小曲坐在了程朔旁边,程朔给他泼凉水:“你看他们过了今天会不会联系你。”
  “肯定会的,他们都说很有兴趣,”蒋飞不服气,“你看着吧,我这个月肯定能坐上业绩第一的。”
  除去一些关乎业绩的推销——蒋飞并不是在场唯一一个,不少同学似乎都走上了卖保险和房产中介的路,程朔也被迫收下不少名片——同学会整体办得还算热闹。大家聊起过去共同的糗事,不亦乐乎。
  同一个桌子的女同学问程朔:“当时毕业后的谢师宴你是不是没有来?我们都以为你已经离开江庆了呢。”
  程朔用酒挡了挡,“忘记了,太多年了。”
  “是真的,你当时翘课了好像快半个学期吧?”另外一个男生也记起了,佩服得很,“真够勇的,你后来考去哪里了?”
  这些问题绕得程朔有些头疼,不得不压下那点冒出苗头的烦躁,一一用四两拨千斤的话术糊弄过去。
  那段往事不为人知。
  柏晚章本来就身体不好,平时隔三岔五地请假,所以那段消失的日子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回家养病。而程朔作为刺头,翘课早就是常态,谁也没有把他们两个人的失踪联系到一起。
  就像是某种刻在骨里的默契,他们从没在人前表露过亲近。
  或许有人察觉,起了疑心,但那总归不是什么能拿上台面的问题。
  程朔并不想管别人背后的闲话,只是这些问题,还是让他有点避无可避。
  “我去上厕所。”
  找了借口,程朔离开座位,骤然从吵嚷的环境里抽离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这个酒店有二十几层,每层都很大,程朔绕去厕所洗了把脸,发现没有什么能够透气的地方,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想到回去后还得接着刚才的问题,按下了去一楼的电梯。
  缓速下移的过程大约只用了十几秒,电梯门打开,程朔迈出去的脚定在原地,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毫无防备地对上了电梯外柏晚章的双眼。
  那股轻快荡然无存,空气在一瞬间凝固。
  “你不是不来了吗?”程朔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什么?”
  柏晚章流露出一丝诧异,他看了眼电梯,似乎也为这个巧合怔了一下。
  程朔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这问的什么问题?他连忙找补:“不是,我是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晚有一个心理学研讨会,在十六楼,”柏晚章陈述的空当里,程朔终于注意到了挂在他胸前的名牌,是用全英文写的,匆匆瞥见了柏晚章名字的拼音。
  “你呢,怎么会在这里?”
  柏晚章的提问打断了程朔乱糟糟的思绪,他看上去已经从刚才的惊讶中抽回了神绪,眼下那颗痣随着浅笑有了些许生动。
  “还不是蒋飞他们,办了个同学会,就在六楼。”程朔嘀咕,带着些郁闷。
  不用再多解释,柏晚章已经明白了最开始那句脱口而出的质问。
  ——‘你不是不来吗?’
  见程朔尴尬地撇开脑袋,柏晚章眼尾的笑纹深了深,他走进电梯,从容地按亮了数字16,“匆匆忙忙的,是打算离开吗?”
  “我是想下楼透透气。”程朔后退了一小步。
  “你还在抽烟。”
  程朔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见自己口袋里的烟的,难不成有透视眼?
  插在袋里的手下意识抽动了一下,才发觉,烟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他捏扁了,可能是在见到柏晚章的那一刻。
  大约是不想他多想,柏晚章解释:“你每次说透气的意思就是去抽烟。”
  程朔讪笑,“你还记得啊。”
  “还喝酒了吗?”
  电梯缓速上升,柏晚章突然将头凑近,似乎是为了确认他身上的酒精味有没有作假。
  密闭的空间里,程朔好像也能够轻易嗅到柏晚章身上的体香,略微僵直,只要稍微低下视线,便能清晰地看见那张俊雅的侧脸。
  柏晚章的眼睛非常好看。
  高中时,他睫毛就像女孩儿那样长而垂,几乎能盖住瞳孔,只不过总是冷冰冰,不常笑,那时候程朔总为他疏冷的个性感到可惜。胡思乱想着,柏晚章已经收回倾斜的姿态,回到了一开始的距离。
  “你好像对今晚的同学会有一些意见,”他说,“不喜欢吗?”
  “主要是大家都那么多年没见,也不太熟了,不知道聊什么。”
  “所以你也觉得我很陌生吗?”柏晚章噙着笑望向他,神情像蒙着一层雾,怎么也看不透。
  不知道为什么,程朔看了有点打怵。
  电梯上方红色的数字慢慢跳到了两位数,再层层跳到16。
  “走吧,”柏晚章睨了一眼腕表,“还有十分钟就开始了。”
  程朔一愣,“开始什么?”
  “研讨会。”
  ‘叮’的一声,电梯门朝两边缓缓打开。
  柏晚章回头,“不想回去,那就来陪陪我吧,以朋友的身份。”
  朋友——就像裹在一层轻薄糖衣里的身份牌。
  程朔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踏进了某个蓄谋已久的陷阱,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
  ......他到底是怎么跟上来的?


第78章
  酒店的十六层被改造成了会议室的规模,足以容纳百人,相当正式。
  不过今晚来的人并不算多,不乏有几张外国面孔,脖子上都统一挂着入场券般的名牌,显得程朔胸前空荡荡的T恤有点捉襟见肘。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他忍不住对柏晚章说。
  “不想陪我吗?”
  “不是,就是我在这里好像不太合适,打扰你们工作。”
  程朔压根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他感觉自己就像只混入狼群的哈士奇,哪哪都格格不入。
  柏晚章笑,语气很笃定,“不会有人这样觉得。”
  就和周围人一样,说完他从随身携带的电脑包里抽出平板摆在桌上,屏幕淡淡的蓝光映入瞳仁,气质沉静,看得程朔有点入神。
  周围静了下来。
  他们没再有过交流。
  幸好,研讨会并不是什么枯燥的讲座,发言的人不断变换,中间还有在座的学者加入讨论,分享不同的观点,让人不至于昏昏欲睡。
  中场休息,程朔想挪一挪快要坐僵的屁股,刚屈腰起身,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人来到了他们这桌,完全没有注意到打算出来的程朔,就与柏晚章寒暄起来。
  “刚刚就想和你打招呼,我坐在角落那桌,不方便绕出来,”对方语气熟稔,“你什么时候回国了?”
  柏晚章礼节性地颔了颔首,“有几个月了,好久不见。”
  随后,他对定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走的程朔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很久没见了。”
  程朔只能先打了声招呼:“你好。”
  直到这一刻,对方好像才意识到他和柏晚章是一起的,从头到尾打量了程朔一遍,但话里依然是在问柏晚章:“你学生吗?”
  大概是看程朔穿着随意又没有带电脑,很给面子地猜测。
  “我没再继续任教了,”柏晚章摇头,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够听见的音量在程朔耳边低语:“我有点渴,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研讨会隔壁就是为今晚准备的自助餐台。
  程朔终于有了离开的借口,想没想就同意了,也就没有注意到那位同窗在看见他们耳语时诧异的眼神。
  “听说你开了间心理咨询室,希望恭喜的没太迟,结束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去参观一下?”
  柏晚章收回视线,面对恭维没有多少情绪起伏,“还在起步阶段,如果想要叙旧,可以改天约上师兄们一起吃午饭。”
  “你太谦虚了。”大约察觉到柏晚章话里的客气,同窗没再强求下去,换了个话题:“只是你在英国发展得好好的,平时还能兼职做个导师,怎么突然一声不吭地回国了?看到这次研讨会的名单,我还以为眼花了。”
  “周围回国的不在少数。”柏晚章轻描淡写。
  “我知道,不过看到你回来还是挺意外的。”
  同窗环顾了一圈四周,有的学者凑在一起继续讨论方才的问题,有的和他们一样好久不见,相聚寒暄,“你推荐的地方蛮不错的,老师说下次还有在江庆的活动也打算定在这个酒店,餐食也好吃。”
  柏晚章没有回答,他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朝隔壁又投去了一眼,已经是交流过程中的第三次。
  频繁的举动终于勾起了同窗的好奇,他忍了又忍,还是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看起来不像是你同僚。”
  ——而且有点流里流气。这句话同窗没好意思说出来。
  柏晚章低眸,这个问题值得一段时间的认真思索。
  “旧情人。”
  同窗脸上的表情有了龟裂的痕迹。
  “......什么?”
  对方大惊失色,柏晚章这时候却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他合上电脑,留下句‘失陪一下’,错身朝程朔离开的方向走去,没去管伫在原地的同窗陷入自我怀疑。
  当蒋飞问他人在哪里的短信跳出来时,程朔已经灌了两杯葡萄酒入肚,终于冷静了一些,勉强起到尼古丁的镇定作用。
  手机里解释不清楚,怕说实话只会招来蒋飞的电话轰炸,最后只回了句: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去了。
  “在和谁聊天?”
  程朔把手机囫囵往袋里一塞,回头发现柏晚章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残留的目光在他口袋处盘旋了一会。
  “是蒋飞,问我去哪里了。”
  柏晚章点头表示理解,继续接道:“我以为你在和傅纭星聊天。”
  程朔险些把喉咙里的酒一口呛了出来,“咳...你说什么?”
  “怎么又喝酒了?”
  柏晚章注意到他手里的空酒杯,眉心略带担忧地蹙起,取下后,随手放在一边,“不早了,的确应该和男朋友报备一下,免得他会担心。”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程朔的大脑彻底不会转了,他连忙瞟了一圈周围,还是文化人有素质,三三两两都隔得有些距离,但仍然压低声音:“你是...怎么知道?”
  柏晚章回答了一句不相干的话:“我去过一次你的酒吧。”
  程朔更意外了,“你来过?什么时候,怎么不和我说?”
  “去的时间不太巧,”柏晚章顿了一下,“看到了你和纭星。”
  他没有说具体看见了什么。
  但已经够了。
  程朔还想要开口,却被打断。
  “你不用和我解释,上次不是已经说过,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我以为你也没有异议,”柏晚章的声音很轻,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盯着他看,就像一种温和的乞求,“难道你连朋友也不愿意和我做吗?”
  他咬重了倒数第二个字。
  程朔语无伦次,“不是,我只是怕你......”
  “怕我介意吗?”柏晚章接下了话。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谁都有过去,何况,你和纭星都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不想失去你们。”
  柏晚章表现得很洒脱,对待曾经,仿佛真的释怀了一样。
  ‘仿佛’
  程朔的脑袋拉响了警铃,柏晚章靠的很近,好像越来越近,但是酒精麻痹了行动力,他没有动,任由柏晚章倾斜的上身凑过来,然后拿起了他侧边桌上一杯气泡水。
  “我开了车,”柏晚章很自然地喝了一口,提议也一样自然,“等下我送你回去吗?”
  “不了。”
  这一刻,程朔萌生出了逃离的冲动。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见到柏晚章的第一眼起就会如此不自在,不是旧情人重逢后所常见的不知所措。
  十年未见,柏晚章变成了一个套在罩子里的崭新的人,他给自己设置了新的程序,藏去了喜怒哀乐,抹灭一切与过去挂钩的情绪。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柏晚章。
  为什么要假装不在意?为什么一边做朋友、一边还要不断靠近,如果从未放下过——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他?
  成年人之间的暗示并不需要说得太满,朋友是一项灵活的指标,如果是任何人同他说这样的话,程朔不需要思考就能明白背后的意思。
  可是柏晚章呢?他感觉自己根本就没有懂过这个人。
  太迟了一点。
  程朔是打车回去的,直到研讨会结束他也不知道今晚到底讨论了一些什么心理学问题,反正就算知道了,对于他如今的局面大概没有任何帮助。
  那个与柏晚章寒暄过的同学后来一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程朔没怎么在意,同学会上喝的一点白酒与之后入肚的葡萄酒混杂在一起,在车上时,程朔的意识就有点涣散。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下车,又是怎么上楼。
  意外的是,客厅里并不是一片漆黑,留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
  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琐碎声。
  “你去哪里了?”
  程朔顶着一身酒气,抱住了前来扶他的傅纭星,两个人的重量叠在一起,心脏扑腾了两下,就像搁浅后重落回水里的小鱼。他侧过头,看见一抹白皙的下颌,因为某些不愉快而微微绷紧。
  “怎么喝了那么多酒?”
  生气了。
  程朔无声地笑了笑,盯着傅纭星藏在头发后的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痣。
  一股无与伦比的安心充盈了浑身四肢。
  “抱我去床上。”


第79章
  傅纭星把程朔脱下来沾满酒气的外套挂在了玄关处的衣架。
  卧室的过道很难允许两个成年男人并排走,费了些功夫,傅纭星才将人放倒在了床上,没有发觉衣角还在程朔手里捏着,一同栽进了狭窄的单人床。
  下半身被压到,程朔不舒服地哼唧了一下,傅纭星盯着看了一会,然后低头替他松开了腰带。
  “你自己回来的吗?”
  “嗯,打了辆车。”
  “同学会好玩吗?”
  “没劲。”
  傅纭星乜了他一眼,“没劲还回来的这么晚。”
  程朔这会儿的脑子已经有点转不动了,酒精混杂的威力逐渐上头,但他还是知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不能说,也许是潜意识里的某种生物本能。
  他没去管被脱掉的裤子,凑上去抱住了傅纭星,像只树袋熊一样在他耳边轻轻蹭,“你洗过澡了?”
  怀里的人略微僵硬,没发出一句声音,傅纭星的身体总是比他的嘴要诚实得多。
  程朔挺喜欢这个姿势,就这样抱着小声说:“你等了多久?”
  把备用钥匙给了傅纭星后,他来得比从前更频繁。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间杂乱的出租屋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干净整洁,甚至能在餐桌上看见应季的新鲜水果,插满鲜花的瓷瓶,隔三天便会换一次水。
  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衣服内裤被洗干净挂在阳台上,程朔还有点不自在,不过傅纭星从来不把做的这些事情挂在嘴边,让程朔也渐渐心安理得起来。
  被人照顾的感觉原来那么好。
  “我问了你酒店的地址,”傅纭星凉凉的嗓音在他后颈喷出呼吸,“你没有回我消息。”
  “什么时候?我没看见。”
  “我知道。”
  难怪生气。
  程朔吻了吻他的脖子侧边,然后又沿着那条骨感的下颌,唇往上摸索,他只穿了身上一件T恤,光裸着双腿坐在傅纭星身上,不安分的手乱动着,被傅纭星按住。
  “干什么?”他声音很低,有些喑哑了。
  “我啊。”
  这句答案令傅纭星反应了一阵,血液倒流回头顶,而对于口无遮拦的某人来说,根本没有乱挑逗他人的自觉。
  事实上,他们还没有做到过最后一步。
  每次到了那个关头,总会产生一些分歧。被傅晟那个变态压程朔认为算他倒霉,但是对于傅纭星,他还抱有些蠢蠢欲动的希望。
  他们俩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分工明确吧?
  第一次提出来后,傅纭星意外地没有拒绝,于是在程朔使出全部技巧后,他悲催地发现,傅纭星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
  那次给了程朔极其大的打击,最后以傅纭星的主动服务做了收尾。
  他怀疑可能是太久没在上面了,导致变得生疏,后来断断续续又试了几次,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傅纭星真的没有做0的天赋。
  反正绝对不是他技术的问题。
  程朔实在有点自暴自弃了,或许对于傅纭星这种新手来说这样的要求有点太为难人了,他甚至怀疑,活到那么大对方会不会连片也没有看过?如果这样,完全得要他手把手教了。
  程朔眯了眯眼,酒气将他的脸连带脖子都熏得很红,“我就示范这一次,下次你看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傅纭星的喉咙发紧,发出一声‘好’。
  他扶住程朔的腰。
  “老师教我。”
  程朔后来觉得他可能就是被这句老师给迷了心窍。
  傅纭星的声音实在好听,加之喝酒后的脑子昏昏沉沉的,对方在他耳边说什么,程朔都迷糊地照做。
  后来实在动得腰疼,他便让这个学生展现一下教学成果,结果差一点没收住。
  “你记住我是怎么…..嗯,怎么做的了吗?”
  “记住了。”
  程朔喘着气,又说:“下次你得叫,知道吗?”
  于是傅纭星之后就一直在他耳边轻轻地哼叫。
  到后面,程朔恍惚中产生了一种错位的错觉,疼的明明是他,累的也是他,怎么感觉反过来了一样?
  完蛋了,这小子好像很有做1的天赋。
  在求知精神上,傅纭星相比他人的确一骑绝尘,稍微隔一段时间就会停下,问他舒不舒服,有没有哪里做得不好,这种时候总是很要命。
  程朔后来实在累得不行了,他也记不清到底做了几次,傅纭星的体力完全就像没有尽头一样,他直接就这样睡了过去,等到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身下的床单干干净净,他已经换上了新睡衣,房间里只有薄荷沐浴露残留的清香,与那一丝没有完全散开的、他们都心知肚明的气味。
  程朔的酒完全醒了。
  他抱着脑袋,生无可恋地在床上复盘自己昨晚主动挑事时说的诨话,倒也不能说是后悔,酒精释放了一部分的天性。
  这件事他早就想过,但实际做起来,还是有点莫名的羞耻。
  “你醒了吗?”
  傅纭星敲开门,端着一盘早餐进来,摆盘很精致,刚刚又重新热过。程朔满头黑线,“我也没有到需要被伺候的程度。”
  平时锻炼就这点好处。
  难受归难受,但一点不影响什么。
  傅纭星低声说:“我怕你不舒服。”
  程朔打量着站在床边的傅纭星,穿上衣服,盖住那些疯狂的痕迹,又回到了平常那副高岭之花的矜贵模样,任谁也想不到另外一面。只不过历尽昨晚,他已经确定对方绝没有看上去那么纯良。
  程朔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知道我28了吧?”
  傅纭星抿紧唇,房间里的空气骤然低了两度,“年龄不是问题。”
  “你在想什么?”程朔一愣,忍不住倒在床上毫无形象地发笑,等笑够了,才直起身认真地说:“我是想让你不要虐待老人,你知不知道男人过了二十五就要走下坡路了。”
  傅纭星无言地看了程朔一会,把早餐放在床边,“我要去上课了,晚上你不用去上班,我给你请了假。”
  “你怎么帮我请的?”
  “说你喝多了不舒服。”
  程朔一脸‘完蛋了’的表情,傅纭星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只是这个理由……他们都知道我酒量好,肯定知道是借口,这次还是你去请的,回头绝对要乱想了。”
  傅纭星坐在床边,语气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告诉他们不行吗?”
  “我又没什么关系,”程朔一顿,抬手忍不住捏了捏傅纭星的下巴,逗猫似的,“只不过我名声不怎么好,怕人家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把你也想的很坏,有句话怎么说的,近墨者黑。”
  傅纭星握住他的手,探身吻了吻程朔的唇,“那我从里到外都是黑的。”
  “是吗?怎么我昨晚看还是挺白挺粉的……还挺红。”
  看着傅纭星顶着发红的耳朵一声不吭离开的背影,程朔笑得很开心,吃掉了这顿不知道算早餐还是中餐的饭。
  事实上傅纭星有点把他想的太弱了,昨晚他休息的很好,再上个晚班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天色渐渐暗下,程朔还是闲不住,去了趟酒吧。
  “朔哥,你不是请假了吗?”
  “喝了酒可得好好休息。”
  面对员工们带着暗示的调侃,程朔一并装作耳聋,只管吩咐工作上的事情。看他不愿意多说,大部分人也就点到为止,还是趁着只有两个人的时候,郝可才悄悄摸摸凑过来。
  “哥,你和小傅,你俩……?”
  程朔头也没抬,“怎么连你也那么八卦?”
  郝可笑着说:“来恭喜嘛,说真的每次看见他来我都心惊肉跳,感觉你们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吵架,他难得今天来的时候讲话那么温柔。”
  “怎么个温柔法?”程朔好笑,也有点好奇。
  郝可压着嗓子学:“他昨晚喝酒了,身体不太舒服,这两天就不过来了,嗯,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他的。”
  “他真的那么说?”
  “对啊,一副你家属的样子。”
  程朔想了想那个场景,觉得傅纭星一脸认真地说这番话的样子实在好笑又让人感动,难怪那些员工甚至都略去了猜想,笃定了他们的关系,这还有什么公之于众的必要。
  “聊什么,那么开心?”
  杜文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们身后,见到真老板,郝可立马没了嘻嘻哈哈的嘴脸,鹌鹑似的跑开去干活。程朔还想着她刚才说的话,脸上带着笑。
  “现在好像也不是春天,怎么笑得那么荡漾?”
  被今天不知道第几个人调侃,程朔也没有再藏,感叹道:“谈恋爱还是刚在一起的时候最快乐。”
  杜文谦点点头,“这方面你的确比较有发言权。”
  “我就随口一说,”程朔谦虚道,“你怎么来了,有朋友吗?”
  平时除了偶尔来喝酒和视察工作,杜文谦也经常会带身边那群二世祖朋友到自己的酒吧来回串场。
  又能广交友,又能卖个面子。
  说到这个问题,杜文谦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妙,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卡比龙黑支,靠在程朔旁边,点上后吸了一口。
  “我是想来问你,你和傅家那位长子,傅晟,还有联系吗?”
  这个骤然被提及的名字令程朔的眉心跳了两下,他不知道杜文谦想说什么,只言简意赅道:“早就不联系了,怎么了?”
  “听说他和他父亲吵翻天,解除婚约了。”


第80章
  回家的路上降起一阵小雨。
  刚开始时断时续,仿佛随时都会停下,直至一道雷划破了乌云密布的夜空,霎时,暴雨倾临。
  程朔熄了摩托的火,猫着腰躲进楼道里,身上已经没有一处能够入眼的地方。
  稍一用力,T恤哗啦拧出一地水。
  程朔自认倒霉地甩了甩双手,顺道将头发往后一梳,沿着楼梯往上爬。万幸,口袋里震动了一路的手机居然没有进水。
  傅纭星:我还有一些课业要收尾,晚点才能过来。
  傅纭星:记得吃晚饭。
  傅纭星:我上课了。
  ……
  傅纭星:下雨了,你在家吗?
  傅纭星:看见了回我,我知道你出去了。
  翻到最后一条,程朔唇角上翘,怀疑傅纭星要么有千里眼,不然就在他身上安了监控。
  他想要回复一句“我到家了”,让对方别担心,沾了雨水的屏幕拿在手里和泥鳅一样,频频打滑,劈向错误的字符。
  短短四个字,不知道来回删了几条。
  程朔烦躁地啧了一声,站定在漆黑的楼道里。
  老旧小区的声控灯不怎么灵敏,一直没有人来检修,只有手机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终于发送出去,程朔抬起头,倏地打了一个冷颤。
  他没有动,站在他家门口的黑影也维持同样的姿势。
  相视无言。
  程朔右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一股潮湿的风从楼道窗户的缝隙灌入领口,此刻他甚至没有多少错愕,只觉一种充满戏剧性的荒唐──今晚话题里的主角,和这场暴雨一样毫无征兆出现在了面前。
  傅晟低沉的声线劈开一道沉默,被雨声削了几分气势:“见到我就想跑吗?”
  没错。
  “你怎么在这里?”
  “想见你。”
  程朔张了张嘴,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黑暗里看走了眼,这怎么可能是傅晟会说出来的话?
  一种想要转身就走的冲动和外头激荡的雨声互相拉扯,谁都没能取胜,最终,无可奈何地抬起了前脚。
  “上次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你到底还有什么问题?傅纭星等会儿要过来,我们……”
  程朔突然没有了声音。
  和他一样,傅晟全身被雨浇透了。
  ──总是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的黑发被冲乱成细碎的几绺,打湿了眉头与山根,沿着耳鬓朝下滴水。他的衣服,手表,鞋子全都受到了暴雨的洗礼,站在门口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已经把地面染成了深灰色。
  “你……”
  视线下移,程朔瞳孔一缩,他几乎要把那句“疯子”脱口骂出。
  垂在傅晟身体右侧的小臂上,一道开裂的口子正在往外汩汩渗血,由于其主人粗暴的照料,已经撑开了表层浅浅的痂。
  触目惊心。
  “为了这件事,他和家里吵了一架,”一小时前,杜文谦的话在脑海里空旷地回响,“说什么的都有,传的最多是他在外面有一个藏得很好的情人,为了对方才反抗,圈子里难得一见的大新闻。那位傅总失控的样子总感觉很难想象,你们还有在联系吗?”
  疯了。
  程朔耳边嗡嗡响,根本不想听见和傅晟有关的任何消息,不管是一开始所谓的婚约,还是如今莫名其妙地解除,都和他没有关系。
  但在那个当下,傅晟的声音还是违背了他的意愿,冲出回忆。
  ──‘如果我解除婚约,你是不是就会和傅纭星分开?‘
  这句话就像一句诅咒,伴随着杜文谦带来的消息搅乱了一天的心情。
  程朔的心突突跳着,他想问傅晟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顶着一身伤出现在他家门前?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又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可今晚的傅晟安静异常。
  程朔大步上前,还没有来得及抛出质问,傅晟的身形在黑暗中微微晃了晃,随后,朝他的方向倒了下去。
  程朔本能地伸手去接,来不及做什么准备,带着两个人的体重狠狠撞在铁门上,身上压着傅晟的全部重量。
  ‘砰!’
  眼前黑了好几秒,程朔缓过劲想要破口大骂,可一个字也没有发出。
  傅晟的手臂烫的吓人。
  把一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男人从门口扔到沙发上,着实需要不少力气。
  傅晟发着高烧,半陷入昏迷,压在身上就像一尊密不透风的石像。
  程朔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喷洒出来的热气总是贴着他的耳朵和后颈,有好几次,唇甚至擦过了那块皮肤。
  整个过程,傅晟的嘴里一直在喃喃低语。
  程朔凑近去听,才发现说的原来是‘疼’。
  傅晟也会喊疼?
  不对,疼的不应该是他吗?
  饶是有满腹憋屈,程朔还是没有选择虐待病号,他草草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翻箱倒柜找出了常备的医药箱──上一次用,也是因为傅晟。
  “能听见吗?”
  没有反应。
  “往那边挪一挪,你刚才不是说话说的好好的,别装死。”
  程朔蹲在沙发边,毫不客气地拍了拍傅晟的脸,湿漉漉的,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过去高高在上的精英如今还不是像个丧家犬一样窝在他的地盘上。
  想到这里,他又泄愤地掐了把傅晟的下巴。
  下一秒,手腕就被握住。
  “没有死,让你失望了。”傅晟深灰色的眼睫经过雨水的冲刷,莫名有了几分可怜且脆弱的味道,他注视着程朔,再没有移开。
  程朔抽出自己的手,“你刚才不会是故意倒下的吧?”
  “你总是把我想的很坏。”
  “没办法,你前科太多了,”程朔低头给他处理起小臂上的伤口,按照经验,应该是被什么锋利的器具割伤,照这个深度很难不留下疤,“现在你比我更像混黑社会的,一脱衣服,到处是伤。”
  傅晟没有说话,他半阖着眼睛,缺乏血色的唇虚弱地吐着热气,在手臂上的包扎完成时,他拉住了程朔的手。
  “我退婚了。”
  “听说了,”程朔顿了一下,“你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傅晟道:“是被我父亲用茶杯砸的。”
  “还好没有砸到脑袋。”程朔讽刺了一句。
  “他朝我的头扔过来,”傅晟语气平淡,“我挡了一下。”
  程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屋外的雨依然没有急停的迹象,他转身想去收拾医药箱,但被傅晟拦抱住了腰,失去平衡,跌坐在了对方腿上。
  “我刚换的衣服!”程朔炸毛,想站起来,但碰到傅晟刚缠好绷带的手臂,又犹豫了一下。
  傅晟收拢双臂,雨水的冰冷和滚烫的体温一阵一阵传递到程朔身上,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缠得越来越紧的猎物,耳后,贴上傅晟低哑的声音。
  “这段时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我们的关系。”
  “我们?你注意措辞,我什么时候和你有关系了。”
  傅晟仿若未闻,继续道:“你说重点在于我想要什么,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这句话。父亲和母亲只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如果我不服从,他们就会放弃我,转去培养下一个更乖的孩子。所以,和学业事业一样,婚约也是我必须接受的东西。那些人维持着婚姻,又各自有更爱的情人,我以为这就是规则。我从来没有想过,到底想不想要。”
  房间里很安静,雨不断砸落在窗台。
  程朔第一次听傅晟主动说起过去,平静的字句有着不容忽视的魔力,他像被某种烦躁驱使,心跳得很快。
  “所以呢?你想说你是因为我才去退婚的?”
  “退婚是我经过考虑后的决定,”傅晟说,“程朔,我想要你。”
  “你是不是烧傻了?”
  程朔挣开傅晟的手臂站起来,为了掩饰一般,拔高嗓音。
  “我不想听你在这里扮深情,你走吧,傅纭星很快就要回来,你也不希望被你弟弟看见这副样子吧?”
  他没有料到傅晟会回答:“我不介意。”
  程朔哑口无言,觉得傅晟肯定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可眼下,他居然束手无策。
  傅纭星随时可能回来,这次,没法像在按摩室里那样蒙混过去。
  怎么办?
  程朔在客厅踱了几圈步,心烦意乱地打开了和傅纭星的聊天框。
  程朔:和你说件事,你回来不要生气。
  程朔:你哥在我这里。
  第二条消息刚发出去没有半分钟,傅纭星的电话打了进来。
  “他来找你了?”冷冰冰的声音沿着听筒破入耳膜,压抑着隐隐的怒气。
  程朔连忙把原委和盘托出,为自己叫冤:“外面下雨,他受伤了,还发着烧,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赶也赶不走。”
  “我马上回来,不要挂断。”
  傅纭星没有一句废话,电话里传开鼓鼓的风声,夹杂急促的雨,他似乎在往外疾走。
  沙发上的傅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发出一声轻轻的讽笑,“他对你真是没有一点信任。”
  程朔捏了捏山根,“你能不能安静一会。”
  饶是休息的再好,也抵挡不住一路淋雨,再照顾这么一个难搞的病号。刚才傅晟那一撞,把他本来就酸痛的腰砸得更疼了。
  过了今晚,他估计也得发场烧。
  ──咚、咚。
  门被敲响的时候,距离傅纭星的电话只过了十分钟。程朔一个箭步冲上去,压根没有去管还在通话中的手机那头是否传来相同的动静。
  门外,柏晚章敲门的手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放下,对上僵在原地的程朔,他没有意外,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挂满雨水的伞。
  随后,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家里有个病号跑了出来,我来把他接回去。”


第81章
  程朔脑袋里名为理智的区块轰的一声炸开。
  有那么两三秒,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或是拉开了一扇拥有时空传送能力的门。
  “谁让你过来的?”
  背后,傅晟充满压迫感的嗓音从屋内传来,隐隐不满。
  柏晚章把伞留在了门口,说了一声“打扰了”,程朔下意识让开一条通道,犹如设置了自动感应门一样的程序。擦身而过,还能嗅到柏晚章身上一股雨后泥土的清透气息。
  当来到倚靠在沙发上的傅晟面前,柏晚章眼底的笑容淡去,他将对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在绑着绷带的手臂与打开的医药箱前停顿了几秒,脑海里似乎已经串联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震动中的手机唤回了程朔正在灾后重建的神绪,他没有去听傅纭星说了什么,声音从左耳进去,又从右耳溜出,完全是凭借本能, 说了句:“有人来接他了,你不用着急赶回来。”
  然后挂断了电话。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柏晚章俯视傅晟,发表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看法,这个局面,比预想中棘手。
  尽管狼狈,傅晟方才所展露出的那些脆弱,可怜与短暂的真情,已经在对方出现的短短三分钟里撤下了眼底,竖起一块冷硬的盾,“与你无关。”
  “如果不是你深夜突然冲进雨里离开,奶奶不会那么担心,我也不会过来。”
  傅晟紧拧眉心,这副自诩长辈的嘴脸,真叫人……“惺惺作态。”
  “你想在这里玩词语接龙吗?”
  面对傅晟的敌意,柏晚章甚至有心思开一个玩笑,他回头对还矗在门口没有反应的程朔问道:“家里有退烧药吗?”
  “……药箱里应该有。”
  “你应该给他泡一杯。”
  “忘记了。”程朔摸了下鼻尖,有点儿心虚。
  这个答案似乎对柏晚章很受用,他翻出了压在药箱底部的退烧药,仔细读了读包装上的生产日期,“你比以前粗心了,每次我忘记吃药,你记得比医生还清楚。”
  程朔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从前,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下,他不想多说,但还是忍不住嘀咕:“是你犯病的样子太吓人了。”
  “已经不会了,”柏晚章低了低眸,站起来,“他的手臂也是你包扎的吗?”
  “对。”
  “今晚真是麻烦你了。”
  ──麻烦,一个在他们与傅晟之间划开分割线的词。
  因为是外人,所以被照顾的傅晟是一种麻烦;而又因为那段共同经历的深刻的过往,所以他们才是一伙的。
  时时刻刻,提醒程朔。
  被当作透明人的傅晟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房间里蔓延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压,但所有人都在装傻,没有人去戳破。
  柏晚章在问:“有热水吗?”
  程朔已经不太敢去和傅晟对视,应了一声,假装很忙的样子躲进了厨房烧水。
  客厅短暂地安静下来,雨势有削弱的迹象,傅晟发出一声冷笑。
  “这就是你的目的?”
  厨房很小,甚至没有一扇严格意义上的门,程朔忙碌的背影能够很清晰地在眼前闪来闪去,当然,那股故作忙碌假装完全不知道外面因他而发生了什么的样子也很打眼。
  很可爱。
  柏晚章暗自笑了笑,一直盯着那道背影,轻声开口。
  “他不喜欢这样。”
  傅晟上扬的嘴角夹带一丝嘲弄。
  等待对方的表演。
  “装模作样地逼问,扮演一个弱者,渴望得到一个符合心意的答案。也许现在是有用的,他会陪你玩一两个来回,但他迟早会厌烦。”柏晚章边回答,边认真打量这个出租屋,看得有点入迷,衬得声音漫不经心,“你调查我了。”
  傅晟站了起来,已经完全看不出方才在门口虚弱的劲头,他压过了柏晚章的个头,使得周身那股因为病气而郁颓的气场格外富有侵略性。
  “不要说的你好像很了解他一样,你不懂我们之间的事情。关于你和他,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熟悉的胁迫。
  只会这一招吗?
  柏晚章没有后退,他注视傅晟冷厉的眉眼,语气像水一样温和,有力,“只是给你一个提醒,我不会干涉什么。”
  “我也有一个提醒送给你,”傅晟冷睨他,“他不喜欢等,你早就出局了。”
  柏晚章唇角的笑微微凝住,他没有再说话,捏了捏掌心里的退烧颗粒,沙沙响。
  等程朔提着热水磨磨蹭蹭地回来,客厅里的气氛好像比他走前更怪异,潜意识在警告:少说为妙。他冲泡开退烧药,匆匆搅了搅,傅晟的脸上写着不情愿,但还是在程朔的催促下接过去喝了一口,刚一吞下,面色难看地呛咳起来,一时无法止住。
  程朔抽了张纸递过去,拍了拍傅晟后背,“你喝那么快干什么?”
  “这是什么味道?”
  “当然是退烧冲剂的味道,你以前没喝过吗?”
  没想到平时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人生了病也有那么矫情的一面,程朔拿起被傅晟喝了一口的药,在更亮堂一些的光线下,搅散后的颜色居然微微发青,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完全陌生的苦涩味道冲了上来。总之,这不正常。
  程朔捡起桌上撕开的包装袋,定睛看了眼上面的保质日期,犹疑不定:“这好像……过期了?”
  再一推算,甚至已经过期快两年了。
  可刚才柏晚章不还仔细检查过吗?
  面对程朔的怀疑,柏晚章笑得很真诚,道歉很敷衍:“可能是不小心看错了。”
  “是吗?我还以为是故意的。”
  傅晟冷冰冰插来一刀,经过这番折腾,脸上反倒多了些血色,很难讲是过期药的作用还是被气的。
  “抱歉,但我没有这个意思,回去以后你可以吃一些其他药。”
  “医生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吗?”傅晟的问题变得越来越尖锐。
  柏晚章道:“我偶尔是会开一些精神类药物,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给你开,至于其他不在我的工作范围。”
  听着越来越偏离的话题,程朔一个头两个大,两面夹击的感觉让他恨不得跳出来说一句“都是我的错”,哪怕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可能他最大的错误就是放柏晚章进来,不,是被傅晟示弱的假象蒙骗,把他放了进来。
  于是当淋了一身雨的傅纭星出现在门口时,程朔已经有点淡淡的麻木。
  他只想这个夜晚快一点结束──给傅纭星递去毛巾,又暗示时间已经不早,可房间里的三个男人好像都听不懂人话,硬是全挤在他这间逼仄的出租屋里。
  傅纭星看也没有看程朔递过来的那条毛巾,他的头发与衣服还滴着水,看起来不比傅晟好上多少。门开的一瞬间,他大步跨到沙发前,提起对方衣领,寒声质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傅晟没有做出反抗,看着狼狈的傅纭星,皱了下眉,依然是半命令式的口吻:“等会儿去洗个澡,别感冒。”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傅晟这样的态度加剧了傅纭星的反感,仿佛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对方永远都只是在看一个任性的小孩。他握紧拳,警告:“离程朔远一点。”
  傅晟无动于衷,问:“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傅纭星抿紧了下唇,几乎渗出一丝丝血。
  “是。”
  “那好。”
  程朔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他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没办法继续做哑巴,他过去,想先控制住脾气最不稳定的傅纭星,“你先放开,让他们回去。”
  傅纭星像被刺了一下,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望向屋里的另外一个男人。
  平静,温润,似乎是记忆里的柏晚章,但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视线如同电池相斥的两极,一触即分,他不再多看一眼。
  见他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程朔继续解释:“你哥他受伤了,我这也没药,你让他们早点回去。”
  “你在心疼他吗?”
  “什么?”
  这都是哪跟哪?
  程朔愣了下,完全没从自己上面的语气里找出这种意图,他第二次捏了捏眉心,实在是累得可以。
  “我……算了,我们的事可以等会再聊。”当务之急,是他完全不想再被三道目光夹成饼干馅了!
  柏晚章低头看了眼时间,很自然,在程朔看来,这句话来得简直太及时了:“我先带傅晟回去了,他今晚住在你这里吗?”
  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程朔很不想回答说“是”,于是只重复了一遍前面的话:“你们回去吧,雨停了。”
  这场暴雨来得突然,走时悄无声息。
  离开前,傅晟留下一句:“我会让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
  他今晚说的不是胡话吗?
  果然,当门隔开了两个空间,傅纭星阴冷着脸问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程朔想回房间休息,但被傅纭星拉住了手腕,皮肤是湿冷的。不得已对视,他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
  “他和你说了什么,他碰你了吗?”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疑神疑鬼,”程朔说,“你都看到了,柏…你叔叔也在,傅晟一来我就给你打电话了,后面又是三个人,我能和他干什么?”
  傅纭星收紧力道,不愿意放过程朔脸上每一个微小的变化,“所以,为什么要在他来的时候挂我的电话?”
  为什么要害怕提到那个名字?
  到底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程朔不想和他吵,也可能是真的出于问心有愧,望着傅纭星湿漉漉的模样,与布着淡淡红血丝的双眼,他稍微放软了语气,“我想着你叔叔能把他接走,你就不用再冒雨赶过来了。”
  “你真的是为了我吗?”
  傅纭星的声音里透着讽刺,划哑了喉咙,或许他已经有了答案。
  “你来我家那次──”
  程朔的心瞬间扑到了嗓子眼。
  “是不是和柏叔……柏晚章单独聊过天?”
  “他告诉你了?”
  “你承认了。”
  程朔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可是已经来不及反悔了。
  当这句答案脱口而出,傅纭星一声也没有再开过口,他进到卧室,拿了自己的外套和书包里的电脑,程朔一路跟在他身后,试着说些软话去哄,可是没有得到回应。今晚的事也让他有了脾气,于是最后,他也不再说了。
  “难道说话也不行吗?你是不是希望我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
  程朔心烦意乱。
  傅纭星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想,只要程朔真的在乎他,就能够看出来他故意放慢的速度,只是为了等待一句“我不在乎他们,我只喜欢你”,那他就会不顾这一切,过去抱住程朔,然后吻他,就像昨晚一样。
  可程朔还在那里拼命地解释,解释柏晚章,合理化他们之间清清白白的故事,却没有一句“你不要走”。
  傅纭星还是走了。
  还好,雨也停了。
  程朔已经累到不想去收拾桌面上打开的医药箱和湿了的沙发套,那杯过期的冲剂棕里带青,看着就倒胃口。整个房子里的东西几乎没有被怎么动过,只烧了一壶水,可程朔仍然觉得这里残留着许多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惹得人心烦。
  他关上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彻彻底底,把身上各式的气味随着水流一一冲入下水道。
  水声停止,他静静地顿了几秒,好像不是错觉。
  很轻的两下。
  有人在敲门。
  傅纭星回来了吗?
  声控灯再次莫名恢复了工作,照亮了门外柏晚章清瘦的身形,在他脚下拉开一条细长的影。
  他的目光顺着程朔微微敞开的浴袍,半遮的锁骨,再往上,一张写满错愕的英俊的脸。这个世界又回到了最初的宁静。没有烦人的雨声,没有那两个碍眼的男人,一切就像回到了最初,只有他和程朔的世界。
  “我把伞忘记了。”


第82章
  雨伞静静靠在墙根上,没有戳破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经历了整个夜晚的混乱,热水冲淡了争吵残留下的疲惫与烦躁,见到去而复返的柏晚章,除开一瞬间的意外,程朔很快平静下来,“不是就放在门口吗?”
  “我刚刚看见。”
  借口。
  程朔问:“你把傅晟留在楼下吗?”说出来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司机把他接走了,”柏晚章解释,“刚才我好像看见傅纭星,你们吵架了吗?”
  “你碰见他了?”
  “没有,他没看见我。”
  柏晚章笑了笑,视线停在了程朔湿漉漉的头顶,他提出请求,又是那副让人很难拒绝的祈求的姿态,没有多余的暗示:“我能帮你吹一下头发吗?”
  程朔无言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做朋友?”
  “可以吗?”
  柏晚章很坚持,没有理会程朔话里的尖刻。
  “你回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程朔说,“我自己会吹。”
  他还不确定傅纭星今晚会不会再回来,也不想多生事端。和柏晚章之间的相处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清晰的度,时而越界一步,时而又装作若无其事,说着这些暧昧话,好像刻意地期望他多想。
  程朔真搞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试图关上的门被柏晚章阻拦,程朔一下子收了力,怕夹到他手。潜意识里,对方依然是少年时那个体弱多病、需要被照顾的角色。
  也就是那么几秒的犹豫,柏晚章进到屋内,合上了身后的门。
  “我只是想和你说一会儿话,”柏晚章很快服软,就好像刚才徒手拦门的人不是他,“不会打扰你很久,我马上就走。”
  顶着这张脸,说着这样的话,程朔很难确定对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么让人心猿意马。
  他移开目光。
  “……十分钟。”
  不能再多了。
  吹风机的声音在卧室里很吵。
  再三拒绝,程朔还是没能拗过柏晚章,他疲于为了这件小事争吵,坐在床上由对方摆弄着湿发。
  这点没变,在不断变换的面具下,柏晚章一直都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大到生死,小到一句话。
  “以前每次都是你帮我吹,”柏晚章的声音盖在吹风机巨大的噪音下,需要贴的很近,才能够听见,“我也想帮你做一次。”
  对方温柔的动作让程朔很舒服,就这样睡过去似乎也顺理成章。他慢了一拍,问道:“有吗?”
  “你不记得了?”柏晚章一闪而过失落,程朔捕捉到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当然记得。
  只是在误以为对方离世的这十年里,他不容许自己回忆那段过去,每次想起,都会强迫中断。于是到现在,一切都成了碎片式的东西。
  ──他偷走了他爸的摩托车,他和在柏晚章约定好的那一天、那个地点接上他,他们带着身上全部的钱,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未来在哪里,他们只想逃离。
  然后他们一路向东,两个高中生,其中一个随时可能发病没命,那一路上的故事几乎都在程朔一次次的强行切断中趋于被遗忘。
  “我们挤在旅舍里,那个房间摆了上下八张床,被子和枕头都油油的,有一股怪味。在我们对面是一个纹了身的红发女孩,你问她纹的是什么,有没有什么含义,你说你以后也想去纹,”柏晚章把他带入了自己的回忆,“热水供应的时间很短,你让我先去洗澡,在那天前,我们已经三天没有洗澡了。怕我感冒,你借了别人的吹风机给我吹头发,轮到你的时候已经没有热水了,你洗了冷水澡,钻进被窝的时候还把我冻醒了。后来好几次都是这样。”
  程朔说:“你记得好清楚。”
  “我全都记得,难道你一次没有回想过吗?”
  “我……”程朔没了声音。
  难道要告诉柏晚章──因为我以为你死了,因为你妈妈亲口告诉我,手术失败了,所以我一蹶不振,高考考得稀巴烂,去做了混混,成为你之前最讨厌的人,顺带一不小心伤了人坐了牢,现在你风光海归成了别人口里的老师,而我背着案底以后几乎没再有什么可能。
  程朔怎么能说得出口。
  真相太残酷了。他完全能够理解柏晚章的母亲一定恨透了他,带走她唯一的宝贝儿子过了半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走时完好无损,再见面却躺在icu里生死不明。
  她恨他,欺骗他,这个道理多么简单?当时他怎么就相信了她的话?也许真的是关心则乱。
  如今她死了,带着真相埋进土里,他又要怎么告诉柏晚章,其实是他母亲害了他们分离。
  真相对柏晚章太残忍了。
  他不忍心。
  程朔苦笑了一声,吹风机工作的声音很大,柏晚章没有听见,他有点落寞地垂下眼睫,插在发缝中的手指不断擦过程朔的后颈,耳朵,贪婪又小心地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他看见,程朔耳朵上打孔的痕迹已经愈合了。
  但再细微的伤口,也会留下疤。
  “那时候觉得被人偷了钱,被欺骗,流浪街头,都不是什么事,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柏晚章低声,“是我钻牛角尖,我做了愚蠢的事。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在这里。”
  程朔不想谈论那段最糟糕的回忆,关于那个房间,浴缸里漫出来的水。在那件事之后他成天成夜混迹在夜场里,和各式各样的人睡,就是害怕自己一个人睡去,梦里面红色的水把他淹没。
  “干了,”他提醒,“超过十分钟了。”
  柏晚章关掉了吹风机,卧室骤然安静下来,但没能持续很久,“你真的相信傅晟会退婚吗?”
  程朔顿了一会,问:“你想说什么。”
  “他的家庭不会允许他继续任性的,没有谢小姐,也会有别的王小姐李小姐,他们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适婚男女,”柏晚章平静地陈述,既没有对任何人的贬低,也听不出来别的情绪,“至于纭星,他年纪太小,还没有到能够为未来做决策的年龄,只要他哥哥,或是他父亲一句话,他随时可能被送出国。”
  程朔听出了他的意思,觉得有些好笑,转过头问:“所以你建议我和傅纭星分手吗?”
  柏晚章好像有一瞬间慌乱,没有掩饰好,他半跪在程朔床上,前倾身子做出一副认错的姿态,“我不是想逼你做决定。”
  这一刻,程朔感觉他终于有了点过去的影子,可能是因为这点,让他很难生气。
  “你决定不了我的事情。”
  柏晚章眼下的痣颤了颤,低头,“抱歉。”
  程朔心最终还是软了下来,就像柏晚章回忆里的那样,他过去对他很纵容,也很偏爱。
  年少时第一段热恋,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对方。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也厌倦了投入太多感情。
  哪怕是和傅纭星,他也只敢说有三分真情,经过演技的包装,呈现出七分的效果。那已经是多的不能再多了。
  “我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柏晚章斟词酌句,就像最开始提出为他吹头发时那样,“很晚了,他应该不会回来,我可以睡在沙发。”
  到这里,程朔已经不意外他会说这种话了,“沙发湿了,不能睡,我给你打个车吧。”
  “你要赶我走吗?”
  明明一开始说好只是说一会儿话,马上就走,可柏晚章如今的表现却好像是程朔翻脸无情,享受过了要把他推开。
  甚至说出了,“我可以睡在地上。”
  程朔还是没接话。
  柏晚章盯着他为难的样子,一秒两秒,眨了一下眼睛,眼尾在瞬间染上了红色,程朔愣了愣,接着,手足无措地要去给他擦,“我说什么了?你哭什么……”
  他实在有太久没见过柏晚章的眼泪。
  过去柏晚章就很爱哭,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脾气冰冷冷的,不会开口解决问题,路上吵架了就会走开一个人默默地掉眼泪,每次都是程朔过去服软哄他回来。有时候,程朔也会故意惹对方哭,他不好意思说,每次看见柏晚章流泪的样子,心底都会冒出一股隐秘的满足。
  他以为柏晚章已经改掉了这个习惯,成为一个可靠、温和的大人了,就像他们之前见面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那些回忆的片段,好像把过去那个脆弱、阴郁、无时无刻不黏着他的柏晚章勾了出来。
  程朔败下阵来,“别,还是我睡在地上吧。”
  柏晚章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但眼尾依然很红,就像被欺负的那样,他轻声问:“可以吗?”
  “你也不给我拒绝的机会。”程朔忍不住小声吐槽。
  这个点,傅纭星应该不会回来了。
  柏晚章听见他在柜子里边找被子边犯嘀咕,眼底重新有了笑意,在程朔看不见的背后,那股黏腻的满足几乎要把他整个吞下。
  程朔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傅纭星走前眼底的红血丝,一会儿是柏晚章安静的眼泪,这样算什么呢?
  柏晚章的确没有做出什么完全越界的举动,那些示好全都朦朦胧胧的,真的追究起来,其实他们从未真正在一起过,只是在那场私奔里胜似情侣,充斥了各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心跳。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心意,也都在等一句正式的告白。
  只是比告白更先来的是病危通知书。
  程朔这会儿是真的累了,他草草给自己铺了层被子,倒头就睡,忘了去关床头灯。柏晚章也没有关,他一直睁眼盯着矮矮的天花板,直到听见程朔平稳的呼吸,小心翼翼地下床,屏息躺在了对方身后。
  哪怕铺了一层被褥,地板也仍然硌得发疼。
  柏晚章不敢有太大动静,哪怕他已经忍的很辛苦,一直避免让程朔看见他的正面。他想让程朔摸摸他,用手碰一碰他,但最终没有冒险这样做。他舔了程朔的锁骨、脖子、耳垂,微微散开的浴袍下面能够看见一些淡了的痕迹,他猜是傅纭星留下的。
  柏晚章反复舔了那些地方,他把手伸进被子里,压抑着断断续续的呼吸,手腕又开始发痒发疼,可能淋了雨,药膏掀开了一角。程朔似乎被弄痒了,皱着眉翻身,擦过了柏晚章绷紧的身体。
  刹那,一片空白。
  柏晚章压抑着心跳,实在很想再做一些更加过分的事情,把他对程朔这么多年的埋怨、想念、不甘和爱全都用行动让他感受到。
  可最终,他只是用力去抠挖腕上的伤口,疼痛是最好的安慰剂,他吐出绵长的呼吸,额头抵在程朔的后颈,用很轻的声音。
  “晚安。”


第83章
  这个晚上最终没再发生什么意外。
  程朔一夜无梦,醒来时背后肩膀没有一处不是疼的,床上被子叠放整齐,枕头连一条褶痕都看不见,房间里除了他没有第二道呼吸。柏晚章已经走了。
  昨晚的记忆就像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大约是怀揣着一点心虚,一点愧疚,和傅纭星的冷战持续的比预想中更短。程朔把东西藏在身后,推开了阁楼虚掩的门,红色沙发上给吉他做保养的傅纭星闻声抬头,撞进程朔噙着笑意的眼睛。
  很快瞥开。
  “郝可说乐手生病,让我过来救急。”
  他冷声开口,听上去不近人情。
  “是啊,救的不是我这个急吗?”程朔没有一点派人撒谎的歉意,凑上去把藏了一路的东西推到傅纭星面前,先发制人:“你几天都不回我消息,我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傅纭星说:“我没看见。”
  “电话也没看见吗?”
  “嗯。”
  程朔戳破:“可是你挂了。”
  在一起久了,傅纭星似乎也学到几分程朔的厚脸皮,面对拆台无动于衷,只有一双冷淡的眼睛闪了一闪,写着‘那又如何’。看见这副样子,程朔竟觉得很新鲜。
  他想了想这一路在摩托上组织的语言。
  “那天晚上的事情是我不对,对你说了重话。本来我就有点累,又淋了雨,谁知道你哥会突然出现,我的脾气是冲他发的,只是一时没有控制好。你生气是应该的。”
  程朔把错误推到了傅晟头上,心安理得欺负对方不会辩解,这也不算完全冤枉人。
  见傅纭星依旧没有表情,眼里好像只有怀里的吉他,但程朔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不说反话基本就代表了默许下一步行动。他凑得更近了一点,嘴唇几乎要贴上傅纭星的耳廓,小声说:“宝贝,我知道错了。”
  这招很管用,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程朔继续说:“而且要不是前一天晚上你折腾那么久,我也不会这么......”累。
  傅纭星捂住了程朔的嘴,冷冰冰瞪来一眼,与脸颊的温度截然相反,实在没有威慑力可言。程朔的厚脸皮他始终只学到了皮毛。
  程朔的笑从弯弯的眼睛里跑出来,呼出的热气打在傅纭星掌心,“别生气了,好不好?”
  进退有度。
  就像已经把这件事情练习过千万遍。
  傅纭星将脸撇开,觑了眼被程朔推过来的盒子,没有回答他的话,问道:“这是什么?”
  实际上不用问,答案已经写在印有甜品店标识的袋子上。程朔打开盒子,果然,里面躺着一块卖相精致的草莓蛋糕。
  “我记得你喜欢草莓味。”
  傅纭星盯着那块蛋糕切角,陷入回忆。噪音突如其来,他扭头,程朔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只布偶猫样式的毛绒玩偶,挡在脸前。玩偶嘴里重复叫唤‘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仔细一听,原来里面是提前录好的声音。
  “你以后生气了就听这个,”程朔像个殷勤的推销员,“听一百遍也没事,只要记得换电池。”
  傅纭星掩饰住想要上翘的唇,“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秘密。”程朔眨了下眼睛。
  傅纭星低头捏了捏那只披着布偶猫外衣的复读机玩偶,外面的毛是软的,包裹着内部坚硬的机器,就像程朔一样迷惑人心,“我想听别的。”
  “这简单,以后你想听什么我就录什么。”
  “你说的。”傅纭星顿了一下,声音不变:“你还给其他人送过吗?”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直白如傅纭星,连试探都不屑拐弯抹角。程朔故作苦恼地叹气,“我说没送过,你又要疑神疑鬼,看来我还是答应杜文谦,去外头工作几个月,反正你怎么也不相信我。”
  傅纭星果然不再保持冷静,抓住关键词追问:“什么工作?”
  说到这个,其实是上次杜文谦聊到傅晟婚约后突然谈起的事。
  “你生日是不是没几天了?”杜文谦吐出一口烟问,“想来蓝冠吗?”
  “……什么?”程朔还没从上面的消息里回过神,脑子里一会飘着‘解除婚约’一会冒出‘情人’,没法把前后两句因果联系到一块。
  杜文谦和闲谈一样随性:“酒吧的工作你已经很熟练了,要是想,你来蓝冠我给你个经理当当。那家夜总会我投了不少,新开业,场子还不太热,需要一些靠得住的人,刚开始会辛苦一些,工资比现在翻五倍。不过在隔壁市,每周需要往返两三次。”
  接着,杜文谦抽出张印有地址和电话的名片往程朔方向一推,“你考虑下,就当生日礼物。”
  “那我拒绝了岂不是什么也没有了。”程朔反应过来,戏谑地挑眉。
  “也是,你想要什么直接和我说。”
  “我开玩笑的……”
  他对赚钱没有太大野心,够花就行,年轻时候折腾够了,做一辈子酒吧小老板赚那三瓜两枣也没有怨言。
  但面对近在咫尺的机会,再没有上进心的人也会犹豫一下。
  程朔摸了摸口袋,名片还在那里。
  “不行。”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程朔并没生气,拖长尾音故意唱反调:“为什么?我觉得这个机会挺不错的。”
  傅纭星脸色泛冷,默不作声地挖了一口蛋糕。
  “你对夜总会有有色眼镜。”
  “那里很乱。”
  程朔很喜欢看他这副隐忍不发的样子,故意说:“有安保的,这种地方的保镖都是专业培训,我问过了,干的活和现在差别不大,顶多就是加大了工作量。”
  “那不就说明那里不安全?”傅纭星一针见血,戳破了他的逻辑漏洞。
  “可是工资翻五倍。”
  傅纭星不再说话,也没有发表任何反对言论,吃完蛋糕,沉默地用麋皮布继续擦拭吉他金属配件。
  事实上程朔说完就忘了这件事,他只在最初动摇了那么一下下,要放弃这里的朋友和轻松的工作氛围实在不容易,他也没有这个打算。说出来只是故意想让傅纭星露出一点慌乱。
  效果似乎很好。
  但好像有一点点过头。
  夜深人静,在程朔陷入睡梦的前一秒,腰间缠上一双手,穿破迷障紧紧将他缠抱,如同一株有了生命力的植株攀上他的身体,一下子醒了过来。
  玩偶被摆在床头,傅纭星清哑的声音附在耳后,贴着一股湿热的气息。
  “别答应他。”
  “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
  程朔看着黑暗里的某一处,不确定身后的人是否也听到了一瞬间加快的心率。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第二天醒来后傅纭星已经去上课了,床头摆着一张卡,贴在上面的便签条留下了一串密码,字迹工整,程朔这才确定昨晚不是幻听。
  ......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碎片突然划过脑海,程朔拉开床头最底下的抽屉,手里还拿着傅纭星的卡,和躺在里面那张来自傅晟的黑卡面面相觑。
  程朔:hi,差点把你忘了。
  别的不好说,但这下他的确是不会再缺钱了。
  和好之后的天气渐渐转冷,傅纭星的功课开始变得忙碌。
  听任天晨说他们最近参加了一个经济学论文竞赛,课程之外,晚上还得抽出些时间做准备。程朔对此没有什么了解,能做的便是在深夜时分给傅纭星来一些额外辅导。
  作为唯一的学生,傅纭星孜孜不倦,旺盛的精力与求知精神时常把程朔这个老师折腾得先败下阵来。
  如今他也有些认命,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又是结束一场辅导,浴室里传来傅纭星洗澡的水声,程朔躺在床上软绵绵地品味着后劲,趁这个空当,偷偷去摸藏在抽屉里的烟——这一点上,傅纭星管控很严。不过先被摸过来的是床头开了震动的手机,一分钟前,弹出过一条好友申请。
  点进去看见头像的瞬间,程朔右眼皮重重跳了一下,旖旎的心情散去大半。
  他点了通过,然后打开那张图片放大,没有来得及细看,收到了对方发来的消息。
  柏晚章:刚刚才从名片上找到你的号码。
  柏晚章:还以为你已经睡了。
  程朔回道:快睡了。
  柏晚章:那我不打扰了,只是想和你说一声,上次我好像把手表落在了你卧室,有空你可以帮忙送过来吗?不好意思。
  屏幕微弱的光照在程朔写着茫然的脸上,手表?什么手表?他完全不记得有见过这个东西。
  找遍四周,一无所获,最后程朔翻身在床缝里摸索了好一阵,居然真的捞出来一只机械表。刚拿到手里,浴室门就打开了,程朔下意识地把东西又扔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
  傅纭星看见他最后的动作,问道:“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程朔打了个哈欠,“困了,我先睡觉。”
  “先去洗澡。”
  “我不想动,腰好酸。”
  程朔的抱怨令傅纭星一开始的怀疑有所松动,他走近后俯身,把程朔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我帮你洗。”
  “不......”程朔刚想拒绝,但又转念一想等他进去以后傅纭星指不定要翻床铺,真要发现什么,他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于是带些催促地圈住了傅纭星的脖子,“快点,我想睡觉。”
  抱起程朔前,傅纭星垂下眼帘,冷郁的目光在他手机上停留了几秒,短暂的几秒。
  屏幕还未到设定熄灭的时间,散发出不起眼的暗淡的光。
  第二天,相隔十几个小时后,程朔终于回道:你住在哪里,我给你寄过去。
  柏晚章的答复很快,仅仅相隔了半分钟,让人怀疑他是否一直等到现在:很近,你可以送过来吗?
  程朔简洁直接:这样不好。
  如果全部推给所谓的道德感,他实在担不起,也没这么正派,只是每次这样稀里糊涂地和柏晚章见面,发展都会远超预料,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他不确定这次打着还表旗号的见面背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柏晚章不戳破,不代表程朔不懂。
  发出后对面安静了一会,但也并没有改变什么,柏晚章还是发来了一串地址。
  柏晚章:寄来也没事,只是怕快递弄丢,你可以来我工作的地方。
  他后退了一步。
  程朔问:表很贵吗?
  柏晚章:还好,只是现在买不到了。
  接着发来一张有些失落的小狗表情包。
  程朔真想告诉他,既然很贵就不要塞在他床缝里啊,差一点掏不出来。
  但最后他只是说:好吧,我看情况。


第84章
  踏进心理咨询室的前一刻,程朔第二十遍告诉自己,还完东西就回去。
  谁成想刚一进去就打乱了他预演好的节奏。
  前台,年轻的助理坐在电脑后一通操作,不出片刻,抬头遗憾地告诉他:“抱歉,您没有预约,柏医生下个月的时间排得很满,还剩一个周三上午,方便的话我帮您约上?”
  程朔面上的礼貌性微笑裂开一道缝隙,什么鬼,见个面还得提前预约?
  他很快调整了一下。
  “那算了,你替我把这个东西给他……”
  手指刚刚碰到口袋里的机械表,那位助理一下子失去了友好的耐心,变化之快令人咂舌,用一种送客的语气说道:“我不能这么做,没有别的事的话,您请回吧。”
  这间私人诊所位于一栋大厦的十七楼,整一层都安静得过分。柔光覆盖在供人等待的沙发与背后一整面书架上,家具的颜色与摆设似乎都经过精心挑选,一致的暖色。空气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有安抚作用的香薰。
  高级的环境,所以连带服务人员也眼高于顶?
  程朔捏了捏额心,告诉自己没必要和一个陌生人计较什么,他双手插兜刚一转身,玻璃门由一道高瘦的身影从外推开。
  柏晚章撞入了程朔的视野,他穿着简约的灰白撞色套装,捋起偏长的头发,有一种天然的研究员气质,白到晃眼的肤色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短暂的对视,他下意识先检查了手机,“你怎么没有给我打电话?”
  程朔摸了摸鼻子,“怕打扰你工作。”
  “怎么可能?”柏晚章眼底一点点盛满笑意,连抱怨也毫无威慑,“你刚刚怎么往外走?我们进去说。”
  一句话就打断了程朔想要速战速决的念头,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柏晚章来到宕机的助理面前,手肘搭在前台边沿,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下工作,说:“你可以回去了。”
  “好……好的。”
  程朔感觉那助理已经尴尬得没边了,收拾东西全程不敢看他。
  “你招了个什么助理,刚毕业的大学生?”
  进到柏晚章的工作室,或者准确一点说是休息室,程朔忍不住小声吐槽。房间的摆设风格与前台是一致的柔光暖调,柏晚章给程朔倒了杯水,边问到:“他刚才和你说什么了?”
  “让我预约个时间,还不同意转交东西。我把表带来了。”程朔打趣了一句:“你现在是个大忙人了。”
  “他没有恶意,之前发生过一点事情,有人经常送来奇怪的礼物,安全起见,我让他全都拒绝掉了。”
  柏晚章把水杯轻轻搁在程朔面前的桌上,听到他的玩笑,露出一个带着促狭的浅笑。
  程朔直起背,问:“什么事情?医闹吗?”
  他本能的担心很好的取悦了柏晚章,坐在了他身旁,“有些病人在治疗途中会对医生产生过度依赖,这种事在精神科在所难免。”
  程朔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愣了愣神,从重逢到现在第一次意识到,柏晚章的身边肯定围绕了不少前赴后继的人──他同傅晟和傅纭星都不一样的一点,是浑身释放出一种柔和的可得性。
  一个本就受情绪困扰、封闭自己的咨询者,周周月月面对这样一位温文尔雅的咨询师,在封闭的环境里诉说自己的心事,不产生悸动才是一件难事。
  程朔绝没有这个脸觉得那是仅他可见的,前台助理的态度至少说明一点,他不是唯一一个想要送“礼物”的人。
  这些年,他是否还和别人在一起过?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纸杯不由得被捏紧变形,直到手上传来一阵湿意,程朔才想起掏出口袋里的机械表,压下那股莫名冒出来的暂时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心情。
  “你下次小心点,我先走了。”
  “这么快吗?”柏晚章问。
  “我已经把东西送过来了。”
  显然,柏晚章毫无失而复得的心情,甚至看也没有看那表一眼。他注视程朔起身离开的背影,看着他被拦在上锁的门前,直到这一刻,柏晚章才朝那个方向信步走去。
  房间里还是那股有着安神作用的熏香。
  程朔全神贯注地研究锁扣的方向,当感觉到不对劲,背后已经贴上了一层沉厚的温度,他想要侧身,但被柏晚章箍住了手臂,不轻不重。
  “和我见面,就这么让你有负担吗?”
  “……你想多了。”
  柏晚章平静的嗓音淌入程朔耳里:“如果你真的毫无感觉,为什么从进来到现在,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撕下了那层好端端遮在他们之间的布。
  程朔凝了下气,满屋的香薰让他有一种目眩感,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循循善诱、试图挖掘他内心深处病因的医生,而他则是那个自投罗网的病人。
  “没有这种事。”
  为了证明一般,程朔转过身迎上了柏晚章的目光,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柏晚章铅灰色的双眼合成一弯漩涡,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过于逼窄的距离使程朔感受到了扫过面部的气息,一下,一下,那股热气越来越强烈。
  不是错觉,柏晚章的脸靠得越来越近。
  当他的唇落在嘴上的前一秒,程朔偏了偏头,这个吻印在了嘴角。
  柏晚章再度想要压下来,程朔伸出两根手指掐住了他的下巴,作为一个制止的信号。
  “够了。”
  “不够。”
  程朔拧起眉心,用一种复杂的语气问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在和你名义上的侄子谈恋爱?”
  “我知道你不是认真的,”柏晚章轻声,“我不介意。”
  什么鬼?程朔脑子被柏晚章最后四个字夷为平地。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柏晚章握住程朔掐着他下巴的手,带着一股自相矛盾的力道,想要拉开,又害怕他真的放手,“你难道想要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吗?”
  程朔沉默了。
  他没有想过,或者说这辈子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产生这个念头。
  “你这是偷换概念,不管我未来和傅纭星怎么样,也不代表你就应该做这种事情,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和他分开。”
  “还,”柏晚章笑了,“你说的是还没有分开。”
  “你……”
  “程朔,你刚才没有把我推开,”柏晚章打断了他,凑向他脸边,“你出轨了,我们是共犯。”
  程朔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有一种被滑腻腻的海底生物缠上的感觉,那种感觉和傅晟不厌其烦的骚扰完全不同,是一种来自潮湿阴暗的地下,无法摆脱的束缚。
  他重新认识了柏晚章。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想法。”
  “如果你不想,我们也可以继续做朋友,”柏晚章说,“做能够牵手、亲吻、上床的朋友。”
  程朔被气笑了,“你从哪里学来这种话的?”
  “程朔,不要再把我当成十七岁了。”
  几丝长发垂在柏晚章微微低下的清瘦脸庞。
  “无论和多少年轻男孩玩恋爱游戏,你和我都不可能再回去,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一次我不会再走了,没有东西能够把我们分开。”
  说不清到底因为哪一句话,程朔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甩开对方,当五指按压到柏晚章的腕部,明显感到手下一阵颤抖的幅度,他低头,贴在上面的白色药膏赫然印入眼帘。
  柏晚章脸上的血色被抽去一半,程朔的心脏重重一跳,也顾不得他刚才的那些话,“你受伤了?”
  “……没事。”柏晚章睫毛颤了颤,轻描淡写。
  “我看看。”
  程朔没有去管柏晚章逐渐变得幽暗的目光,急匆匆要去检查他的伤口,这个敏感的部位让他不得不多想。
  柏晚章制止了他打算揭开膏药的举动。
  “可以看,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半小时后,程朔坐在餐厅里,面色复杂地看着对面向侍者熟练点单的柏晚章。
  当那位侍者说出“柏先生,要开您寄存的酒吗”,他猛然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你已经订好位置了?”侍者离开,程朔开口问道。
  柏晚章说:“我经常过来,不忙的时候,老板会给我留一个位置。”
  餐厅的光线很暗,每张桌子都相隔一段距离,给足了隐私。他们的位置紧挨着落地窗,足够把半个江庆的夜景纳入眼底。不远处的高台摆放了一架斯坦威钢琴,平日偶尔会有演奏。
  “一个人吃饭也需要那么多情调吗?”
  “我一直都想要带你过来,”柏晚章读出了程朔的讽刺,仍然面带浅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里很适合约会。”
  程朔明白,说再多也是徒劳。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只要和柏晚章见面,事情就会越来越不可控制。
  他想要问柏晚章的手腕是怎么回事,怎么受的伤,到底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但最后问出来的是:“你为什么会用那张照片?”
  大约也有这个问题的功劳,推动他前去见柏晚章一面。
  柏晚章顿了一下,接着明白了他的意思,“当然是因为那里很美。”
  当柏晚章的好友申请弹出来,程朔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头像,是他们那次逃离的最后一站。
  那片藏在重重树林后的海真是美得惊心动魄,至今程朔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到底叫什么。他们无意识闯入了那块领地,见识到了预期之外的美景,比起程朔的惊叹,柏晚章只是安静地眺望了很久。回到旅馆后,他突然提出想吃沿途小贩卖的打糕,等程朔买好回来,看见的就是躺在浴缸里奄奄一息的柏晚章。
  程朔从来没有机会问过他,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柏晚章就坐在面前。
  “在决定和你一起离开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柏晚章远眺着窗外的夜景,声音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的身体成为了我的累赘,我厌倦了治疗,一遍又一遍完成我妈妈和医生的要求,做我最讨厌的事情。我太累了,只想在一个漂亮的地方睡过去,一辈子不要醒来,我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最幸福的时候。”
  “你当时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程朔双手不受控制地握拳,用以压制微微颤动的身体,他压低了声音。
  “因为你,这个计划才会一拖再拖,”柏晚章垂下双眼,“后来我按照记忆重新走了一遍我们的路线,在那里,我拍了很多照片。”
  程朔知道,是他太自私了。
  他当然明白柏晚章那时的痛苦,一次一次在夜里醒来,小小的药瓶如同一只牵拉着心脏的风筝,风停了,谁也不知道它最终会落在哪里。
  那种让人绝望的不确定性,总是让程朔对他格外怜惜。柏晚章让他不要再把他当成十七岁,可他永远也没办法不去在乎和爱十七岁的柏晚章。
  上菜的侍者打断了交谈,也让程朔醒来。他看着盘子里的菜肴,毫无胃口。
  周围的交谈、刀叉的碰撞逐渐低了下去,注意到异样,循着所有人的目光,程朔扭头扫向了那个不远处的高台。
  “今晚有演奏。”柏晚章莞尔。
  程朔收回不感兴趣的目光,“你还没有告诉我,手上是怎么回事。”
  柏晚章拇指摩挲了一下粗糙的膏药贴,没有立刻开口,他和所有人一样朝钢琴前空荡荡的椅凳投去目光,安静等待,直到按捺不住的程朔再一次扫向了那个方向。
  这一次,他没能轻易移开。
  冷白的灯束下,一身黑色燕尾服的傅纭星踱步来到演奏台,俊美如璞玉般的面孔夺走了前排许多客人的视线。他已是完全的青年模样,冷淡,沉着,再也看不出任何年龄所带的青涩,他缓缓扫过整个餐厅,最后对上了落地窗边程朔慌张的双眼。


第85章
  全身血液逆流,程朔听见极为清晰的两下心跳在撞击耳膜,盖住了周围一切动静。
  他迅速扭过脸,内扣肩膀,利用其他客人的背影遮挡自己的存在,盯着面前面色不改的男人,从喉咙里挤出质问。
  “什么意思?”
  “怎么了?”柏晚章一顿,“纭星没有告诉你今晚他在这里工作吗?”
  他坦然自若地迎接来自对面要将他一寸寸剥开的审视。
  程朔难以辨别柏晚章的讶异里究竟几分是表演,低头拽了把头发,接着又灌了口凉水,嗓子仍是哑的:“他说在学校里准备竞赛……”
  刹那,许多个夜晚的细微之处拼接在一起。
  ——他以为那只是课业的压力。
  程朔重重放下玻璃杯,清水剧烈地晃荡,“你一直知道他在这里……打工?”
  柏晚章说:“是我给他介绍这份工作。”
  “为什么?”程朔无法理解,“什么时候开始的?”
  “因为你们的事情,傅晟回去以后停了他的卡,换了房子里所有锁,所以……”柏晚章切开了还在冒热气的羊排,把那些心知肚明的话省略进刀叉划过盘子的低鸣里。
  程朔冒上一阵凉意,那个夜晚突如其来的暴雨溅在了他此刻的发梢与肩膀,傅纭星红着眼框愤而离开的背影,与柏晚章深夜的突然折回划上了一条歪扭的线。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傅晟口中的“选择”是什么意思。
  这群人倒是演的一出好剧。
  完全把他甩在了一边。
  程朔仰靠在椅背,双臂环抱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柏晚章温顺的眉眼,今晚灯光昏暗,凸显得对方更加楚楚可怜。他脸上早没有了玩笑与焦躁,这是生气前的信号。
  “你不是说没有碰见他?”
  “我怕你会不开心。”
  “如果你真这么为我着想,就不会今晚让我过来看见这些了。”
  程朔难得不留情面,戳穿了他的伪装,柏晚章没有一点难堪,眼下的小痣被笑意挤压,“我以为他告诉过你。”
  他知道傅纭星不会告诉程朔。
  就连面对他的帮助,傅纭星也只是掀起沾了雨水的睫毛,像最恶劣环境里带着利刺的漂亮植株,分明已经那么狼狈了,还是不把一切风雨放在眼里。
  令人嫉妒的生命力。
  “不用。”
  柏晚章不恼,递去名片,“我有认识的朋友需要一个会钢琴的年轻人,工作很轻松,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如果需要,你随时可以联系他。”
  “我说了……”
  “你想过以后吗?”柏晚章打断了傅纭星,“傅晟不养你,难道你要他继续养着你吗?也是,你还年轻。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他喜欢你,肯定不忍心看你那么辛苦。”
  话里轻飘飘的笑意就像一个巴掌挥来难以觉察的羞辱,傅纭星沉下脸,不知道想到什么,一言不发地捏住了那张即将被收回的名片。
  “你们认识,对吗?”
  柏晚章忽略了他声音里复杂而尖锐的怀疑,拍了拍傅纭星的肩膀,就像过去那样体贴,“早点回去。”
  程朔不敢回头。
  他借着玻璃反光望向钢琴与燕尾服交错的黑色一角,近乎融入夜色。琴键在傅纭星修长的指尖流动,心里有一道声音在不停地催促他:赶快离开。
  趁着傅纭星还在演奏,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他和柏晚章的存在。
  或许刚才那几秒对视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餐厅光线那么昏暗,他们坐在离钢琴最远的窗边,傅纭星也许什么也没看见。
  如果看见了他们,他怎么可能继续沉着地弹奏?
  程朔就快把自己说服,可脑子和身体的连接线就像被切断了一样,他盯着冷射灯下傅纭星专注的侧脸,耳边灌入一道驱散不走的声音,盖住琴音,从身后紧紧环绕。
  ——‘你想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
  真是太傻了。
  怎么会有那么执拗的傻子?
  一曲结束,餐厅回归了最开始的平静,程朔猛地回神,玻璃倒映出一条颀长的影子,在停顿后,动身向这里逐渐靠近。
  他错失了离开的最好机会。
  或许潜意识里,不想再当一个逃兵——他知道傅纭星早已经发现他了。
  当脚步最终停在桌前,程朔不得不仰头,与傅纭星机械般冰冷的眼眸对视。
  真好看——这居然是冒上来的第一个念头。
  周围有几道目光扫来。
  意外、不解,以为半途离开的钢琴家是在进行某项额外表演。
  傅纭星清俊的脸庞一半沉在阴影里,“吃完了吗?”
  程朔一愣,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嗯。”
  没有预料中的争吵、质疑,震惊与失望,相反,下一秒他就被傅纭星拽起手腕拉到了身后,一道毫无波澜的声音横隔在他们与柏晚章之间:“多谢叔叔帮忙照顾,我先带他回去了。”
  程朔意外地扭头,可只看见傅纭星笔直的下颌线。
  柏晚章收敛了笑意,问道:“不继续弹了吗?很好听。”
  “我会和经理请假。”
  “没有吃过晚饭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柏晚章说,“本来我和程朔有些事情要谈,正好想起你在这里,顺道接你下班。”
  “不必了,”傅纭星扯动了一下唇角,“不过还是谢谢叔叔带他过来,您费心了。”
  程朔感觉柏晚章的安之若泰已经被接连几个‘叔叔’冲刷了个干净,发生在这里的变故惹来了周围更多注意。身穿燕尾服的傅纭星太过扎眼,或者说,三人之间的气氛实在难以让人不多想。
  程朔不喜欢这种被围观的感觉,扯了扯傅纭星,“走吧,先回去......”
  刹那,柏晚章的眼神阴翳难捱,几乎撤下了伪装。
  傅纭星放下刚刚揉过程朔唇角的手,完全无视柏晚章扎在身上的视线,淡淡地说:“你这里沾了东西。”
  “哦...没了吧?”程朔下意识擦了擦。
  “没了。”
  柏晚章冷不丁地插话:“感情真好,看了让人羡慕,什么时候带回家再一起吃个饭?”
  明明端着一副年长者的作态,任谁都没法忽略他语气里的夹枪带棒,程朔背后簇簇冒汗,勾起了前一次饭桌上不愉快的桌下记忆。等等,这种事情难道没人想先问过他的想法吗?
  傅纭星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叔叔也会遇见合适的人,记得您之前告诉过我,这种事情急不来。”
  很好。
  柏晚章一寸一寸打量着傅纭星,轻轻笑了笑。
  真是长大了。
  再也扛不住的程朔捏了捏傅纭星的手指,示意他别再说了。
  但傅纭星从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既然这样,我们的事情改天再谈吧?不打扰你们了,”柏晚章将他们的小动作全都收入眼底,双手放在交叠的膝盖上,面朝程朔微微一笑,“谢谢你把我的手表送回来,下次见。”
  “......"
  程朔严重怀疑柏晚章在外的这几年一定精修过语言的艺术。
  每一句都让人无从反驳,偏偏又堵得慌。
  一路上,程朔不知道第几次瞟向傅纭星走在前面的背影,他的掌心快被捂出汗,可对方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谁也没有说话。
  他几次想要开口,可对方冰封般的态度又频频让他咽了下去,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才好。
  太诡异了。
  实在是太诡异了。
  傅纭星没有大吵大闹,没有红着眼睛跑开,甚至没有索要他一句道歉。他看起来极其冷静,好像根本没有在生气,可偏偏是这样的傅纭星才让程朔最为不安。
  带着重重心事,程朔关上出租屋的门,还没摸到开关,就被一只手大力推倒在了沙发上,肩胛骨下意识收紧,上方压下来的重量使他整个人深陷进坐垫,推开的动作按下了暂停键。
  “...傅纭星?”
  黑暗里没有回声。
  程朔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却被傅纭星钳住手腕,压到了他的头顶,这副像被当成犯人对待的姿势令程朔很不自在,但想到今晚的局面以及柏晚章那个压在嘴角的吻,他没有选择反抗。
  算了,是他做错事在前。
  “傅……”仅吐出一个字,就被傅纭星来势汹汹的吻堵住。
  很快,程朔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傅纭星几乎是撞上来的,毫无章法地撕咬他的嘴唇,头一次完全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彻头彻尾的宣泄。程朔忍着没有发作,因为他感受到了这具身体小幅度的颤抖。分开时,程朔摸上他的脊背,低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又不是真的需要傅纭星来养。
  何必把一句玩笑当真?
  而且他分明记得傅纭星给他的那张卡里几乎数不清有几位数......
  傅纭星还是一言不发,边吻着,另一只手边向下摸索,似乎打定主意要用这种方式惩罚他一整晚。黑暗里程朔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呼吸加重,逐渐被拖入感官的泥淖,直到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程朔猛然清醒,错愕地望向被皮带捆住的双手,开口想质问,被傅纭星冰冷的声音钉在了沙发。
  “要是告诉你,还怎么看到今晚这场好戏?”


第86章
  程朔打了一个冷颤,他一时忘记了腕部的疼,也忘了挣脱,一片黢黑里寻找傅纭星的眼睛,“……什么?”
  傅纭星俯身,贴在他耳边,“先是傅晟,再是他,还要几个你才满意?”
  这声音古井无波,程朔却像被点穴一样僵滞了几秒,听出几分要将他拆吃入腹的怨恨。
  如果此刻双手没有被束缚成这样,他一定会捧住傅纭星的脸,再说上几句软话,可眼下没有了动作辅助,话也变得干巴巴:“我只有你一个。”
  “骗子。”
  这个答案不知为何惹恼了傅纭星,他冷眼拽了一把皮带,动作粗暴,姿态依旧矜贵,“多久了?”
  “什么意思?”
  “你和柏晚章认识多久了。”
  程朔的眼神飘忽了几下,想要说是从第一次去傅家同桌吃饭的那天开始,可傅纭星好像已经看穿了他的谎言,步步逼近:“五年?十年?在他出国前你们是不是就认识了?”
  他怎么会知道……程朔脑子里蹦出了傅晟的脸,接着是柏晚章温顺的面孔,怀疑的念头在这两者间飘忽不定,是谁泄了密?
  他的沉默换来了傅纭星再不掩饰的怒火,埋头在程朔肩窝狠狠咬了一口。
  疼得程朔倒吸一口冷气。
  “别把我当成傻子。”
  “我没有,只是没想好该怎么和你说。”
  “那就从头开始,我有一整晚时间。”
  逃不掉了。
  程朔每一个毛孔都透出抗拒,把这种陈年旧事挂在嘴边,多说了自己也觉得矫情。傅纭星不依不饶,扳过他的脸,呼出的热气打在他脸上的绒毛,“你不说,我自己去问,他们应该很乐意告诉我。”
  不是说说而已。
  傅纭星真的会去做。
  “够了,我说,”程朔露出一个厌倦的表情,将脸撇向沙发靠垫,“说了你就把我松开。”
  傅纭星眸色闪了闪,吐出单字‘好’,程朔沉默了片刻,用最精简的语言把一切故事原委说完,尽量不带任何情绪。他略去很多细节。
  停下来,看着身上一动不动的青年,房间一片死寂。
  程朔深吸气,“能解开了吗?我手臂麻了。”
  不止手臂,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连带拱起的后腰也开始有了针扎的刺痛。
  他的声音唤醒了傅纭星,可得到的并不是想要的。挟着一股更为冲撞的劲力身上人弓腰将他死死抵进沙发,狭窄的平台难以容纳两个成年男人,程朔紧贴着对方,连挣脱的空间都所剩无几,被吻得几乎缺氧。
  “你疯了?傅纭星……”
  手肘撞向上方,蹬过去的双腿被傅纭星握住脚踝,用力得几乎要将其折断。
  “在你和我保证改过的晚上,就和他重新勾搭上了吗?”
  “你手腕的纹身,也是因为他才刺的?”
  “告诉我。”
  这对于从来不说脏话的傅纭星来说已经是所知中最难听的词语,逐字逐句,危险层层递进。程朔断断续续地回道:“没…没有,草……你干什么?”
  两眼一黑。
  他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放不下来的手臂,不得不拱起的腰,腋下与腿部的肌肉传来酸胀的拉扯感,所有感官集中在一块,让他完全没有精力再去思考对方的话。
  澎湃的情绪快要把程朔淹没。这种事情,大家从来只是各自纾解,就好像暂时搭了一艘船的两个旅客,到了目的地,便再也不会产生交集。可傅纭星这一次完完全全要将他拖入自己的身体里,让他也品尝一下汹涌而尖锐的情绪。就是这些破土而出的东西,让程朔疼得要命。
  “够了,够了……”
  程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后悔招惹傅纭星。
  当初天不怕地不怕地主动出击,全被这幅表象迷惑,害得有苦难言。
  比起动作,傅纭星周身的气压更加可怖,他瘦削的轮廓,黑暗中阴翳的双眼,某一瞬间甚至隐隐看见了傅晟的影子。
  明明是两张迥异的脸,可骨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陷入了相同的循环。
  “我怎么相信你?”傅纭星说,“你说过再也不会和傅晟有交集,我信了,那副眼镜是最后一次。可你从来不会长记性,这次是表,下次你还想让他们拿什么东西过来挑衅?”
  “什么眼镜?”
  傅纭星的眼神暗下来,冷讽道:“在岛上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
  脑子里电光石火划过零碎几个片段,程朔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吐出来的都是断断续续的喘息,很久以后,才说:“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回答他的是新一轮惊涛骇浪。
  程朔最后的记忆是傅纭星从背后绞上来的双臂,他还没有停下,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落在耳畔,如同最后一道宣判。
  “没有人告诉我。”
  是的,从来没有人告密。
  是程朔自己亲口说出了一切。
  晕过去前一秒,程朔清晰地明白,后悔已经晚了。
  程朔不知道手腕上的皮带是在什么时候被解开的,次日中午醒来,只能看见两道抹了药的青紫痕迹。
  往下看,身上各处也都上过了药。这种被抽空力气的感觉他只有过一次,就是在健身房里逞强硬拉100kg的第二天,那感觉,四肢就和拆了重新按上去一样。
  哪怕是之前傅晟那个禽兽,也没有那么过分过。
  傅纭星推开门,迎面就砸来一个枕头,一点没收力。他没躲,低头捡起后看向窝在被子里的男人,端着粥走了过去。
  “还疼吗?”
  程朔背对着傅纭星,“滚,我不想看见你。”
  傅纭星沉默了一会,道:“对不起,昨晚我做的太过了。”
  听到他这句话,那个过程重新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遍,程朔窜上一把火,扭头瞪向立在床边的傅纭星,头一次对这张脸产生了免疫,“现在知道道歉了?我说了几次让你解开,你聋了吗?”
  情绪一激动,喉咙就开始疼,程朔的脸更黑了。
  “我怕你跑。”
  “有本事你以后天天捆着我。”
  傅纭星看着程朔锁骨上的咬痕停顿了一会,“可以吗?”
  程朔哑然失语,压住被子背身重新往里躺了回去。完蛋了,一个柏晚章还不够,怎么就连傅纭星也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还他过去那个小白兔……
  见程朔拒绝沟通的样子,傅纭星把粥放在了床头。
  他们谁都不再提昨晚餐厅里的事情,也没有提柏晚章的名字,那些不堪的矛盾都埋在了昨晚那张沙发里,至少暂且是这样。
  程朔向酒吧请了假,结结实实睡了一整天,终于缓过来不少。
  他不想继续呆在家里,怕傅纭星拿着钥匙随时会过来,独自骑上摩托车出门兜风。
  晚风一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抚了个干净,停在江边,远处地平线上太阳沉下去了三分之一,程朔靠着车抽烟放空。
  本来看见傅纭星那个可怕的样子,他以为一觉醒来就该被提分手了──如果对方是个正常人的话。可很明显,傅纭星不在此列。
  表达出来的意思似乎是原谅了他的隐瞒,罚也罚了,既往不咎。
  可他不喜欢这个样子。
  在傅纭星那儿留的把柄越多,他知道的越多,以后就越不好收场。傅纭星已经和最初认识时两模两样,从小白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朵食人花,他怕再这样下去,傅纭星真会干出把他绑在家里的疯事。
  太阳扑通整个跳入水里,程朔露在风里的皮肤打了个颤。他总觉得傅纭星说出‘可以吗’时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一根烟就这样抽完了,程朔稍微舒坦了些,摁灭在垃圾桶上,抽出空去掏口袋里震动了好几下的手机。
  任天晨:哥,你昨晚在外面吗?
  任天晨:是和傅纭星在一起吗?
  程朔眯了眯眼,这小子,还没来得及算他和傅纭星联合起来骗他的账。
  对方小心翼翼问道:你俩的事情是真的吗?
  程朔终于回了句:什么真的假的?
  任天晨开门见山:你们在一起了吗?
  盯着屏幕上的字,程朔眉头越皱越深,直到任天晨在他的不断逼问下发来了几张截图和一个链接,似乎是学生们平时发帖的社交平台,某个话题楼下,有人匿名张贴了几张偷拍视角的照片。
  ──路灯下,他和傅纭星的影子一前一后拖的很长,看起来莫名适配,傅纭星拉着他的手,面色冷郁走在最前面。原来当时他是这个表情。
  程朔忍不住想夸赞一下摄影师,氛围真好,整的和偶像剧截图一样。
  只是帖子里的部分文字看得人心情不是很愉快。
  他回复任天晨:同性恋怎么他们了?说话那么难听。
  任天晨:就是就是
  任天晨:所以你们真的谈了!!!
  程朔从他的三个感叹号里读出了浓浓的震惊。该说不说,直男真是有够迟钝的, 就算亲眼看见他和傅纭星手拉手,估计也只会憋出一句兄弟感情真好。
  程朔懒得多说,甩了句:你问他去。
  不再管任天晨,程朔回到链接里继续往下翻看,不知道是不是傅纭星在学校里太过出名,平时行事却低调,难得有了桩桃色新闻,回帖的内容越来越多,有人怀疑,有人震惊,也有人提出质疑:好兄弟之间牵牵手怎么了,谁能证明他们就是那种关系?
  给程朔看笑了,直到停在一条留言前。
  匿名:没跑了,后面那男的我认识,在校外开了个酒吧,之前和朋友去喝过,看我朋友长得帅就过来搭讪,随便得很,都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脏病。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这人是纯同,而且手段了得,身边就没消停过……估计就是仗着对方单纯把人骗到手了,看着吧,用不了多久绝对分。


第87章
  谣言并没有被时间冲淡。
  再也忍耐不下去,程朔循声瞥了眼酒吧门口三三两两一群年轻人,聚在一块不知道聊着什么,不时往里面瞅,已经在那里停留了十多分钟。
  见他突然转过来,年轻的男女互相拍打着闹着走了。郝可投来担忧的目光,问:“下次要让Joey赶走吗?”
  “不用,”程朔若无其事地敲了敲倒挂在吧台上的玻璃杯,“过段时间就没事了。”
  话是这样说。
  可这些日子心头堆积的烦躁一时半会没法散去。
  傅纭星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侧身躺在另一边,刚压上去,床垫深深往下陷,程朔惊醒了,下意识地往里躲了躲。
  “干什么?”
  他的警惕使傅纭星的目光暗淡了一瞬,靠近后,一言不发地搂住了程朔的腰。
  见对方没有继续下去的举动,程朔稍微放心,那一晚的疯狂让他有点儿杯弓蛇影。低头看埋在胸口毛茸茸的脑袋,问:“怎么这么晚过来?”
  “处理了一些麻烦,”傅纭星说,“想来看你。”
  说起麻烦,程朔的神经跳了两下,原本卷土重来的睡意也一下子跑干净。
  嘴张了又闭,还是决心开口:“任天晨前些天给我发了个链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你看见了?”
  胸前的声音很沉很冷。
  “不想知道都难吧?一群小屁孩成天跑到酒吧门口,也不进来,看猴一样在那里围观,真够无聊的。”
  “有人去找你了?”
  程朔含糊:“估计是想看看传闻里的渣男长什么样吧。”还有心情调侃。
  “怎么不告诉我?”傅纭星仰头,眼底已经没有了温度,眉心微微蹙着,哪怕时刻提醒自己这是一只披着白兔外皮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程朔依然漏了一拍心跳。傅纭星低声道:“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
  “没有保护好你。”
  听一个比自己小了那么多的青年认真说要‘保护他’,程朔失笑,“早就说过,我风评不好,现在知道没有骗你了?”
  傅纭星重复了一遍:“怎么不和我说?”
  “告诉你你又不能把他们赶走,”程朔随口道,翻了一下身,不想聊这些惹人心烦的事,“就是一些小打小闹,别放在心上。”
  不知道是哪里说错了话,他感觉腰上的手臂逐渐收紧,黑暗里傅纭星琥珀般的眼眸射出一丝寒光。
  “如果是傅晟呢?”
  “突然提他干什么?”
  “如果在你身边的是傅晟,你是不是就会告诉他一切,让他去解决?”
  傅纭星冷冷地盯着他说。
  这段时间,他们的关系有些僵持。
  大约知道程朔不想看见自己,傅纭星一直没有出现,只是每天都会给他发消息汇报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候还会带上照片,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让对方发厌。
  程朔每每收到,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那些痕迹逐渐淡了,身体也不再难受,他已经没有那么气愤傅纭星那晚的冲动了。他们都有错。
  可心里头依然有个小疙瘩,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这些天那群学生的骚扰不间断,偶尔会在那个时刻冒出一股躁动。
  他只想揭过这一页,好好睡个觉,可傅纭星偏要主动挑起。
  那个晚上其实根本没有解决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
  程朔从发闷的胸腔里叹出一口气,拨开腰上的手,翻身下床,傅纭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你和你哥不一样,这种比较一点意思也没有。”
  “你觉得我不如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
  傅纭星伸出双手,撑靠住窗沿,把想要开窗透透气的程朔围堵在身前这块逼仄的空间,他凑过来咬他的耳朵:“傅晟给不了你正式的承诺,我可以。我们不需要遮遮掩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的声音冷静无波,可任谁都能听出来,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玩笑。
  程朔复杂地看着眼前固执的青年,后腰抵在了窗边,有些硌,“你没必要这样做。”
  他和傅晟的问题,与傅纭星之间没有适配性。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他对所有人都是一套相同的恋爱标准,那他还和对方在一起干什么?和谁不都一样。
  可傅纭星对自己、对他人都有一套认定的准则,一旦成型,谁也无法扭转。
  “难道你觉得我们的关系见不得人吗?”
  “这是我们两个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程朔不理解他的脑回路,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你这几天都去干什么了?”
  傅纭星垂眸轻描淡写道:“让那些在背后造谣的人停止这种行为。”
  “只是这样?”
  在对方长久的注视下,傅纭星静了一会,说:“我承认了。”
  “承认什么?”
  “你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谈恋爱。”
  程朔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又是那股熟悉的躁动在体内横冲直撞。
  见他丝毫没有流露和喜悦沾边的情绪,半边脸藏在暗色里,不露声色,傅纭星扣在窗沿的手指不受控地收紧。
  “傅纭星,”程朔叹着气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捧住傅纭星的脸,让他看清自己,“我们只是在谈恋爱,你明白吗?我就想开开心心的,也希望你能开心,可是有时候你逼得太紧了,让我很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柔软的掌心分明触碰着他的脸,说惯了情话的嗓音在耐心和他对话,傅纭星却浑身从发丝冷到脚尖。
  逼?
  他觉得这是逼迫吗?
  程朔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在告诉他:不要管他。
  傅纭星握住他的手,很用力,好像害怕稍一放松就会溜走。
  “你是不是翻过我的手机了?”
  程朔一直奇怪,傅纭星怎么会知道他和柏晚章的事,思来想去,一切奇怪的源头都是在他加了柏晚章的联系方式后。
  当意识到这点,他都为自己对傅纭星的宽容感到惊讶。如果任何一个前任背着他做出这种事情,那么下场只有一个,就是分手。
  傅纭星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唇角,用力到有些发白。
  窗外月色如透亮的纱笼罩在他脸上,薄薄的一层,令他好看不似真人的同时撤去了几丝血色。
  果然。
  程朔说:“你不喜欢傅晟样样管束你,同样的,我也不喜欢这样。”
  这句话刺痛了傅纭星。
  在他眼里,他就是这样的形象吗?
  “所以你承认,你对他们还有感情?”傅纭星喉头发震,不知道是以何种方式挤出这句话。
  “我不确定。”程朔没有再用甜言蜜语包裹谎言,他有些烦躁,眼神瞥向别处,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多么残忍。
  指甲扣出一丝血,已经失去了痛觉。
  傅纭星难看地扯了一下嘴角。
  “你之前说过,我想听什么你就会录什么。”
  程朔记得这句承诺,情话一向是很容易说出口的,尤其是在哄人的时候,信手拈来。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不需要录,我只想听一次,你说爱我,”傅纭星低头靠过去,卸下了矜持,像一只乞求主人怜爱的家猫再也没有任何手段,学会了如何哄自己,“说你会和我永远在一起。”
  可这张嘴里从来不会吐出他爱听的话,哪怕只是一句谎言。
  他早该知道这点。
  ──应该把他绑起来,让这双眼睛再也不能看别的男人,这张嘴再也说不出绝情的话。只能用来承受他的吻、他的一切。
  “傅纭星,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冷静一下。”
  说出那句话后,程朔有一种终于能够喘过气的感觉。
  哪怕他一直不愿承认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和傅纭星相处的这段日子还是狠狠给他上了一课。
  那种过家家式的恋爱已经不再适合他了。对傅纭星的喜欢毋庸置疑,他从没违抗内心,可喜欢和谈恋爱从根本上是两码事。柏晚章抱着他时说的那句‘恋爱游戏’多么精确──他早就看穿了他的卑鄙。可笑的是,回想起他那时候的反应简直就像恼羞成怒。
  因为柏晚章说中了。
  到底他还是心软了,没有把话说得太死,仅仅提了‘冷静’二字,对傅纭星来说却好像比分手还要可怕一万倍。
  程朔不想去回想他说完后傅纭星的表情,那样有些残忍。
  可那些烦人的谣言与关注、傅纭星越来越偏执的作法以及与柏晚章说不清楚的拉拉扯扯,都在提醒一点:现在不是继续谈情说爱的好时候。他没法装聋作哑,好像那些问题不存在。
  在这之后,那群学生再也没有跑到酒吧门口偷摸观察他了。
  久违清净下来,程朔仿佛又过回了单身生活,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买菜做饭。没人管他抽烟,和朋友出去喝酒过夜也不再需要和谁报备。
  过去普普通通的事情现在重新拣起来居然有点手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被傅纭星照顾。那种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一一安排好的感觉,已经在潜移默化影响了他。
  难怪他从不觉得傅纭星是在开玩笑。
  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是这样做的,大大小小的掌控几乎渗透了他的生活,而这些只有在短暂地分开后才能恍然意识到。
  程朔提着超市购物袋往回走,脚步被一个电话打断,刚接起就传来郝可焦心的声音。
  “朔哥,你快点过来吧。”
  “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傅纭星突然过来了,谁也不理,刚刚在阁楼里发出好大的声音,我不敢上去,好像是把吉他砸了……”
  程朔握紧手机,不来得及说点什么,余光里一抹黑色令他分了分神。
  “……知道了,你不用管他。”
  说完又安抚了被吓到的郝可几句,挂了电话。
  短短几分钟,那辆黑色轿车已经缓慢驱离了余光,来到他身边,倒映着程朔身影的后座车窗玻璃下沉,露出一张久违的俊美面孔。
  程朔睃了眼傅晟搭在腿上的手臂,严严实实包裹在西装外套下,看不出来那日的伤到底好没有好。
  “跟踪我?”
  “只是想来看看某个刚刚分手的人,”傅晟唇角微微勾着,悬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崭新的无框眼镜,看起来心情不错,“如果看见你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我那个弟弟估计又要掉眼泪了。”
  “傅总是来嘲笑的还是来拿我问罪的?”程朔头也不转地往前走,而轿车就这样任性地与他并肩平行,丝毫不顾忌后车此起彼伏的喇叭。
  程朔被吵得都想捂住耳朵。
  问他到底发什么疯。
  傅晟说:“来趁虚而入。”


第88章
  窗外街景匀速向后退,车内一片阒然。
  坐在身边的傅晟一派气定神闲,眼看环境越来越陌生,程朔额心突突地跳,沉不住气道:“不是去酒吧?”
  “我有答应过吗?”
  程朔额头里的那根弦啪嗒断了,拳头也硬了。
  十分钟前,实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心理素质顶着后车接连不断的抗议,他黑着脸拉开了后车门,一上去就报出酒吧地址,把超市购物袋横到座位之间,划开界限,看也没看傅晟一眼。
  司机没出声,胸有成竹般径直向前驶,程朔还以为对方真有那么好心。
  “到底去哪里?”他换成了质问。
  傅晟小臂撑在车窗下的扶手,朝程朔投来一个微深的眼神,不愿透露太多,“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程朔不屑,“得了吧,整这些弯弯绕绕,你真有这么好心不如直接送我一套房。”
  傅晟若有所思,颔首道:“好。”
  “……好什么?”
  “你应该早点和我说,”傅晟掏出手机,不知给谁发消息,“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陪你去看房子,有喜欢的地段和户型吗?”
  程朔惊悚地看向傅晟,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迹象,可是失败了,只能干巴巴地打补丁:“你这玩笑挺好笑的,哈哈。”
  带弧度的镜片倒映出手机上一条接一条消息框,傅晟低头打字,什么也没有说。反倒是程朔开始坐立不安,频频扫向他和傅晟之间横隔的那一袋子菜。
  上一秒──他明明还在超市里和老太太们抢鸡蛋,怎么现在就开始谈房子的事了?他们真的活在同一个世界?
  这难道是傅晟想出来的新招数?
  东想西想,连车子什么时候停下都没有察觉。
  “下来。”
  回过神,程朔看向傅晟拉开车门后伸过来的手,自己下了车。然而下一秒这只手就越过他后腰,自然搭扶在另一侧,刚要发作,程朔不小心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里绊了一脚。
  所幸有傅晟搂住。
  程朔仰起头,愣了愣神。
  这是一片被时代抛弃了的筒子楼,一条黑魆魆的巷子不知通往哪里,仿佛下水道老鼠经年累月挖出来的通道。站在外面,也能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垃圾车开过的气味。
  砖墙掉了漆,边边角角的磨损肉眼可见,很难想象,离繁华的市中心只需要半小时车程就能来到这样一处破败的街区。
  几乎感受不到生活的气息。
  “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说了,给你的礼物。”
  程朔犯嘀咕:“如果是这样的房子我可不要。”
  腰侧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又占他便宜。
  穿过狭窄的巷子,爬上楼梯,防盗门前的周俊在看见他们后一言不发地掏出了钥匙,仿佛等候已久。
  程朔纵有满腔疑问,憋在了喉头,因为他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嚎叫,从隔音并不好的墙板后面泻出来。
  “我真的知道错了,再给我、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能凑齐……”
  这个声音……
  当眼前的场景暴露无遗,程朔心脏强力地抽搐了一下,忘记掉呼吸,包括该如何思考。
  道哥。
  男人身上已经看不出出狱后的那股狠戾劲,瘦了一大圈,头发胡子全都脏兮兮地黏在脸上,很长时间没有打理。他蜷缩在地板上,衣裤沾满了灰,听到动静后本能地抬手护住脑袋,可以想象这个习惯是如何慢慢养成。
  眼尾小心翼翼地瞥到傅晟,他几乎像条狗一样爬了过来,“傅先生,我,我真的会还钱的,我发誓,再给我三天!不……一星期,一星期就够了!”
  程朔甚至觉得,如果没有两边保镖上前阻拦,道哥真的会去舔傅晟的鞋面。
  傅晟蹙了下眉,毫不遮掩眼底的烦厌,能够决定对方命运的声音在出租屋里回荡:“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这次你打算用什么理由?”
  “我,我……”
  道哥浑浊的眼球四处乱转,终于,他发现了程朔,那一瞬间如遭雷劈,过去种种片段闪过脑海,他那些风光的过往、呼风唤雨被小弟们簇拥的日子──可如今,却像条狗一样跪在他过去的手下面前求饶!
  怒火夹杂着痛苦与耻辱,使他爆发出一股力量朝程朔扑过去。
  “你们,你们……好啊!你们联合起来害我,给我下局!原来是你这个整天跟在男人屁股后面的混蛋!”
  傅晟的眼神已将他千刀万剐,“嘴巴放干净。”
  没碰到程朔一片衣角,道哥就被保镖架住狠狠抽了两巴掌,他垂下头,晕死过去一样,脊梁骨也被一并抽去,彻底说不出来话。
  “需要我提醒你吗?开口借钱的是你,赌博找小姐的也是你,现在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怎么反过来怪我把钱借给你?你应该先学会怎么感恩,”傅晟勾着唇角,“我给过你两条路,警局离这里就十分钟,是你自己不选。”
  道哥已经被折磨得不清醒,开始胡言乱语:“我要告你,我要把你们都抓起来,你们两个变态,恶心的……”
  不用他再说下去,保镖已经熟练地一脚踹在道哥上腹。
  “废话真多。”
  说完,傅晟轻轻勾了一下怀里一动不动的程朔,低头在他耳边说:“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以后他不会在你眼前出现了。”
  再多疑问,都烟消云散,他难道还能不明白发生的一切?
  程朔深深地看了道哥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走吧。”
  这一刻,那些过去彻底宣告成为过去。
  傅晟给了保镖一个眼神,转身时,对程朔说道:“生日快乐。”
  程朔脚步一顿,跨出了出租屋。
  看着眼前两人的背影,道哥莫名被一股恐慌吞噬。直到今天,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到底因为什么,那些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终究让他尝到了远远超出承受范围的代价。
  他对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来说已经失去价值了。
  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阳光斜斜穿过楼顶,吝啬地洒下几滴,程朔仰颈眯起双眼,明明只是那么短暂的几分钟,却好像剪断了一些托在身后很久的沉重事物。
  傅晟出来后站在他身旁,没有催促,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拢。
  良久,程朔发出一声轻笑。
  “你真的不是黑社会吗?”
  肩身骤然一轻,傅晟也露出一丝笑容,比阳光还吝啬,“我只做规则允许的事情。”
  “什么时候开始的?”
  “知道他做的事情后,我就在暗中控制他了,有好几次他想去找你麻烦,都被我的人拦下,”傅晟道,“是他自食其果,没有人逼他。”
  如果不是程朔了解道哥也了解傅晟,大概真的会信这短短两句话的解释,将其中的种种坎坷都一笔带过。
  再去追问也没有什么意思。
  傅晟已经毫无保留地剥给他看了。
  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
  “真他妈爽。”
  程朔勾住没有反应过来的傅晟的脖子,在他脸上很快地亲了一下,“谢了,你刚才可太帅了。”
  直到被放开后很久,傅晟依然保持那个姿势,碰了一下脸颊的余温,带着怔忪,连被碰歪的眼镜也没有第一时间扶正。
  程朔已经走出很远,没有机会发现他镜腿下泛红的耳廓,不然,一定会折回来狠狠嘲笑。
  大约是心中舒爽,吐了一口积攒已久的恶气,对于傅晟的自作主张,程朔难得没有继续抗拒。
  “等我签完剩下几份文件再送你回去。”
  轿车驶入公司地库,乘坐专属电梯来到了总裁办公室。
  程朔不是过河拆桥的主,只是脱离了刚才那个环境,从破败的街区一下子回到高档办公楼,那些和傅晟的种种过往又重新浮上脑海。
  想起来刚才那个兴奋之余的冲动举动,不免有点尴尬。
  “对了,你别多想,”走进办公室,程朔就说,“我刚才只是太兴奋了,一下没控制住,谁在旁边我都会那样做的。”
  傅晟嘴角的笑意收敛,门关上后,转身掐住程朔的下巴印上了一个吻,没给任何拒绝的余地。
  “换成别人我不会这样做。”
  说完,不看程朔的反应,傅晟挟着周身这股冷气坐在了办公桌后面,拔开签字笔笔帽仿佛有种拔剑出鞘的架势。
  程朔摸了摸鼻子,丢下一句‘我去倒杯水’跑出了傅晟办公室,甩门动静太大,一下子迎来了几道注目礼。
  刚才他和傅晟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抬头看,如今他一个人出来,纷纷瞥一眼瞟一下,都在猜测这个男人和他们傅总的关系。
  程朔走到最近的一个女秘书跟前,问:“茶水间在哪儿?”
  对方立刻站起来,“我带你过去。”
  程朔没想到对方那么热情,吓得连摆手,“不用麻烦,你告诉我在哪里就行了。”
  见程朔实在抗拒,女秘书只好咽下好奇,指了一个方向。
  甫一迈进去,程朔就想掉头。
  然而谢霓已经看见他了。
  “程朔?”
  该死的茶水间,怎么也不搞点花花草草挡在门口!
  程朔在短暂的僵滞后扬起一个社交专用微笑,惊讶道:“好巧,怎么你也在这里?”
  “和傅晟有点工作上的事情。”
  谢霓今天挽起了长发,一身灰色职业套装,脚底踩着双低跟小皮鞋。说实话程朔打一眼差点没能把她和海岛上精致的富家小姐联系在一起。
  想起自己刚刚还和对方的未婚夫……不对,是前未婚夫碰了嘴,程朔稍微有点没脸见她,想找话题,偏偏脑子里只能搜刮出最不合适宜的:“听说你们……”
  “我和他解除订婚了,大家都知道。”谢霓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一点也没有介意的样子,这让程朔感觉好了一点。这样说很矫情也很不要脸,但他没法装作不知道傅晟解除婚约有他的一部分责任。
  “别这样看我,我们是和平分开,”谢霓抿了一口刚刚泡好的咖啡,“真的要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他,要不是他,我也不可能有这个离开的机会。”
  离开?
  说完全不想知道其中的内幕是假的,但程朔也不想刨根问底,谢霓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反倒主动说起:“一开始我没想到他会选择我,不过后来知道了你们的关系,我就明白了,他要走的这条路不容易,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办法容忍,也许觉得我留过几年学,思想比较包容,也更好操控。”
  程朔的心差点没能从嗓子眼跳出来。
  他赶忙扫了一圈空荡荡的茶水间,确定暂时没有人靠近。
  压低喉咙:“你知道我和他是,额……”
  “对呀,”谢霓微笑,“我不是说过在他手机里看见你的照片吗?你本人比照片帅,我以为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程朔很想捂着脸仰天长啸,谁他妈知道那句话是这个意思?
  “那你知道了,不介意吗?”他简直要怀疑有问题的是不是自己了。
  “这有什么?如果我和傅晟真的结婚了,你想搬过来也没有关系,房间够多。何况他三天两头工作,跟你一起,比和他有话聊,”谢霓面露惋惜,“加个联系方式吧?等我以后回国至少还有人一起吃吃饭。”
  程朔被她这番言论雷得外焦里嫩,难怪那么耳熟,傅晟最开始不也是这套思维吗?难怪他们能够‘看对眼’。之前他还奇怪谢霓这样漂亮又优秀的姑娘怎么能容忍傅晟?还是他思想狭隘,小巧了人家。
  等等……“你要出国?”
  程朔看向她手里的文件,上面印有某个外国移民局的标识。
  谢霓也不避讳,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加拿大。要不是傅晟帮我,我也不可能办得那么顺利。”
  到现在,程朔已经没法把对方当成什么单纯的小女生来看了,复杂地问:“所以你们当初订婚,只是为了互相帮忙吗?”
  “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不明白。”
  谢霓留下这句话,饮尽了最后一口咖啡,程朔没有看见她加糖,但她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推开门,程朔看着伏案办公的傅晟,心情已经和刚才出去前完全不一样。
  他将一杯泡好的咖啡放到傅晟手边。
  “我刚才碰见谢霓了。”
  傅晟很快抬起头,说:“我和她只是公事。”
  这幅撇的干干净净的模样令程朔忍俊不禁,他岔开双臂撑在桌子边沿,欺身一下子将距离拉得很近,几乎能够触碰到傅晟的鼻尖。
  “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和她订婚?”
  他盯着傅晟漆黑的双眼,滑动的喉结,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傅晟只回答了一句话。
  “我以为可以让一切回到正轨。”
  显而易见。
  他败得彻彻底底。
  “谢霓说,是你帮她离开了家里,而且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关系?”
  “这是最起码的知情权,”傅晟说,“谢家很传统,不允许女人接触家业,她姐姐和一个法院官员联姻,谢霓也被推出来复刻这条路。但她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性格,所以我们谈好,我可以让她出去工作,而她要接受我不可能做一个称职的丈夫。”
  程朔扯起唇角,“你可真善良。”
  另外,最后两字听起来莫名有点刺耳。
  傅晟坦然接受他的审视,“作为补偿,我让她离开了那个家。”
  “你这样不会被她家人找麻烦吗?”
  “他们敢吗?”
  简明扼要,把程朔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傅晟无声地笑了笑,说:“最后一份合同,需要你签字。”
  程朔低头,一沓白纸黑字的合同被推到了他手边,上面赫然印着六个大字。
  房屋转让协议。


第89章
  视线从合同标题转移到傅晟的脸,程朔头一次发觉,也许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傅晟。他抿了抿唇,问道:“什么意思?”
  “我记得你喜欢落地窗,”傅晟递过签字笔,仿佛这三个字仅仅代表一个可以被随意赠与的玩具,“房子很新,你想的话明天就可以搬进去,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我以为你只是开玩笑。”
  傅晟抬眸,眼神晦暗如墨,“程朔,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只是说说而已。”
  的确,他从来没有给过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
  这张嘴,伤起人来当仁不让,程朔绝不会忘记当初他那幅讨人厌的高高在上的精英嘴脸。如今放下身架,傅晟还是傅晟,他没有变,只是选择将那些不可一世的傲慢转向他人。
  这份暴露出的脆弱与坦然,让习惯了与之针锋相对的程朔一时间搜刮不出任何讽刺去戳穿。
  傅晟这次是认真的。
  想起车上对方发短信时专注的侧脸,大约就是在听到他那句玩笑后,立刻着手让人准备了这些。
  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哪怕程朔试图说服自己,这点钱对傅晟来说不值一提,不过是新的烟雾弹,可这终究是一场投入和耗时都所费巨大的游戏。他想不出来,傅晟能从他身上获得什么利益。
  再多回报也填不上今日一掷千金。
  做到这一步,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之前的关系。
  程朔低头翻开合同第一页,关于房子的各项信息已经完完整整填写好,是傅晟过去常带他去的那个大平层。当时他还做过类似的美梦,如果能在如此奢华的公寓里开一次趴就好了,结果这个中彩票一样不切实际的愿望居然真有一天能砸中他。
  “你做这种决定前,好歹给我个预警。”
  “今天是你生日,礼物如果不在当天送出就没有意义,”傅晟轻描淡写地笑,“至于新房,我们明天再去看,这是两码事。”
  他表现得太自然,太不容置喙,好像将这一幕演练过千万遍。
  程朔几乎要忘了自己前脚才和傅纭星分手,还是他甩的对方,结果现在,分手冷静期都没有过,他手里拿着一沓来自前男友他哥给的价值千万的礼物,似乎谁也没有要主动提起这件事的意思。
  他都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
  自从成年后,他就不再会和周围人说起这件事,被人记得是一件麻烦,代表他也不得不欠下对方人情。久而久之,连自己也要记不清了,反正过不过都一样。
  而这已经不单单是人情二字可以概括。
  合同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钻进眼睛,程朔没再看下去,他合上,绕到傅晟那一侧,不带一点客气地靠着书桌,问道:“里面不会有什么隐藏条件吧?比如不允许晚上十点后回家,比如你的消息我必须秒回?”
  傅晟后仰靠上椅背,“你倒提醒我,可以再加一条。”
  “加什么?”
  “不能出去沾花惹草。”
  ……毛病。
  程朔毫不犹豫地说:“那算了。”
  傅晟上扬的唇角噙着一抹冷意,浑身上下透出危险的信号,“所以你真的想要出去找别的男人?”
  “什么叫做出去?你搞清楚我们的关系,”程朔似笑非笑,把合同轻拍在他的胸口,“谢谢,你的礼物我挺感动的,这就够了。如果真拿了你的房子,岂不是就等于被你买断了一样?别人不知道,但对我来说这个买卖不太划算,万一你突然反悔,收回去怎么办?你有钱请保镖请律师,我就一个普通人,斗不过。”
  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就差直接说出‘亏本买卖’这四个字。
  偏偏还是他唯一一次全然不计得失的决定。
  傅晟不怒反笑。
  他手放到了程朔大腿外侧,与布料摩挲,办公室的空气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升温,“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程朔踩上真皮椅,带着几分报复的意味,说:“单纯的……一起睡过觉的关系。”
  要说心动,那肯定是有的,但他不是能为了几次心动就豁出去一切的人。
  傅晟是商人,哪怕他现在毫不犹豫地要把房子自愿赠予他,只字不提以后,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动物。当热情淡去,理智回归,总会有一种‘既然我花了钱你就一定要回报点什么’的想法。这种回报不必是金钱的形式,要论情绪价值与忠诚,他一样也给不了傅晟。
  他还是更喜欢单纯的身体或情感关系,不沾利益,一身轻。
  跑起来也能利索一点。
  傅晟读出了程朔想表达的意思,他的手沿着程朔屈起的腿下滑,握住对方踩在身边的脚踝,然后不再放开,“你怕我后悔吗?”
  “是你这个要求太苛刻,和包养协议一样。”
  何况,他短时间里实在不想再和谁发展出什么关系了。
  一个傅纭星已经够他累 。
  傅晟道:“你不相信我。”
  程朔笑了笑,“我相信你现在是认真的。”
  但是,他不想要这种隐形交换。
  傅晟深深地凝视着程朔,一高一低,就这样僵持,谁也不让谁。良久,他嘴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程朔很难形容,里面夹杂着一丝怨恨,也有挫败,更多是要把他撕碎的意思,被别的什么东西紧紧压制,隐忍着。总之,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傅晟身上见到过的复杂情绪。
  大约是觉得对方这样有点可怜。
  程朔俯身在他唇上吻了一会儿,嫌这个姿势不太舒服,于是又半跨坐在了傅晟身上,真皮椅垫承托起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稍微晃了一晃,傅晟掐着他的后颈,往下按,两道急促的呼吸交缠,直到程朔双唇传来麻木。
  分开后,傅晟沉着气息说:“礼物是你的,我不会要回,更不需要你用什么去交换。”
  程朔挑眉,“你认真的?”
  “我只有一个条件,”傅晟说,“以后别这么快拒绝我。”
  这个好说,不答应,不拒绝,只暧昧,这不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傅晟仰起脖子,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再次吻在一起,脚下突然的失重感令程朔惊了一下,下意识缠上对方的腰,傅晟把他抱到了办公桌上,嘴唇也不再局限于探索他的唇。那份合同已经不知道掉到了哪里,谁也没去管,直到一道铃声划破了办公室里粘稠的空气。
  这通电话响了很久,最后是程朔推开傅晟去接的。
  他单手整理了一下衣领,也有点意识到这里实在不适合他们继续下去,泛红的脸随着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冷却,最后,不再有一丝情动。
  “好,我马上过来。”
  傅晟双臂仍抱着他,询问声微哑:“是谁?”
  程朔看着还没有暗下去的屏幕,慢了一拍,说:“柏晚章出事了。”


第90章
  医院电梯打开一条缝隙程朔就冲了出去。
  傅晟没能拉出他,沉着脸跟在后面,拦下了正要去查房的护士,“情况怎么样?”
  “傅先生,您来了,”护士长放下单子,不需多问就明白他指的是谁,“病人送来的时候腹部被刀具刺伤,还有意识,我们检查过了,运气很好,只差一厘米就刺破脾脏,现在张主任在手术室里缝合。”
  傅晟蹙眉,“谁做的。”
  “行凶者被警察带走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
  护士长对上他的眼睛,颤了下神。
  曾经傅老太太入院接受康复治疗,这一举惊动了他们院长,专程过来,耳提面命叫她们务必十二万分小心。有新来的读不懂气氛,问了句傅家是干什么的,院长只说了句‘你脚下这栋楼写着他们家的名字’。后来,所有医护都默默记牢了那间病房里出入的面孔。
  今夜柏晚章被推进来时,已经有人认出了他。但都默契得谁也没提,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安排了手术。
  她一五一十道:“送来的时候好像听说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干的,大概是发病了。”
  傅晟幽深的目光投向远处程朔的背影,见他没有再问下去的意思,护士长才去继续自己的夜班工作。
  程朔被拦在了手术室外。
  ‘手术中’的红灯刺入双目,头晕目眩。
  一路上他跑得太急促,停下后胸口剧烈地起伏,气管里冒上点点血腥味。恍惚中,傅晟按住他的肩膀,掰过来,低声呵道:“柏晚章没有事。医生只是在缝合伤口,他没事。”
  程朔机械地点了点头,张开嘴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傅晟扶他坐下,离开接了杯水,回来时程朔依旧保持低头盯着地面的姿势,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身边。
  “他是被人刺伤,”傅晟的声音自上而下灌入耳里,“应该是他的病人,不确定原因。”
  程朔还是一言不发。
  没去接傅晟递过来的温水。
  手术进行了多久,他就这样坐了多久。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问道:“家属来了吗?”
  程朔猛地弹起,冲上前,“我是他家属,手术怎么样了?”
  “放心,病人没事,缝了七针,手术很成功,等麻药醒了就好,”医生安慰,“你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个人?”
  在听到手术成功四个字时,程朔踉跄了一下,浑身紧绷的肌肉在一瞬间松弛下来,险些站不稳,傅晟搂住了他的肩,“谢谢医生,是我。”
  “哦,是家属就好,他过来的时候手机里正好是你的电话,我们就打过去了。等他醒来后,你让他多休息,注意情绪,他心脏以前做过大手术,你知道的吧?看样子应该有很多年了,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但他到底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身体经不起折腾。”
  程朔没应声,医生走了,他才靠着墙根蹲了下去。
  在刚才血液涌到头顶的几分钟里,情绪的大起大落使身体各个器官进入了加速状态,确认有惊无险,一瞬间失去了对气力的调动,再也支撑不住身体。
  医生的声音在不断盘旋。
  “程朔,”傅晟单膝跪在面前,伸手碰了下他的脸,“你听见了,手术成功。”
  “到底是怎么回事?”程朔哑声道。
  傅晟神色暗下,正色道:“给我点时间。”
  私事归私,公事归公,不管怎样柏晚章依旧算是半个傅家人。真正碰到见血的事,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何况,他实在不想看见程朔为了对方这样。
  胸口传来一阵隐秘的刺痛。
  “我送你回去。”
  “我等他醒来再走。”
  “医生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醒来,难道你要等一整晚吗?”
  傅晟脸色很差,有一丝失态,对上程朔拒绝的眼神,僵持到最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很快,昏迷中的柏晚章被医护人员推进了私人病房,程朔紧随其后,待那些仪器针管一一置放到正确的位置,交代完注意事项,门被带上。
  病房沉入寂静。
  程朔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坐到床边,借着床头荧白色的灯,仔细端详枕头上柏晚章略显苍白的脸。
  他蜷起放在柏晚章鼻下的手指。
  还好,十七岁的那场噩梦没有重蹈覆辙。
  长直的睫毛颤了一下,令眼下的痣重新有了生气,感受到外力般,缓缓翻开。从麻药中苏醒的柏晚章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程朔近在咫尺的脸,压在被子上的双手抽动了一下,费力抬起。
  “别动,”程朔按住,没有用力,“有留置针。”
  “对不起。”柏晚章低喃,喉咙是哑的,大约是术中插管的缘故。
  “给我道歉干什么?”
  “又让你担心了。”
  程朔心情复杂,叹了口气,直到现在,听见柏晚章的声音,才有种踩到实地的感觉。
  他拿过床头的水和棉签,一头蘸湿,涂抹在柏晚章发干的嘴唇上,反复几次,终于恢复了点点粉色。
  “你知不知道我快被吓死了?”
  一点不是假话。
  从接到电话,到赶到医院,这一路他脑子里不知道幻想出多少可怕的场面。‘柏晚章‘和’医院‘两个词扣接在一起,訇然一声,触发沉睡多年的应激反应。
  那些回忆不受控地浮上心头,程朔手下一用力,棉签揉皱了柏晚章的唇。
  柏晚章没有面露吃痛,反倒主动轻仰脖子,让程朔可以更轻松地继续下去,“是我疏忽大意了,本来今晚……”他停下来,不知有什么顾忌,“那时我本来想给你打电话,后来拨出去了吗?还是别人通知了你。”
  程朔说:“不要扯开话题,本来今晚什么?你到底为什么会受伤?是谁做的?”
  问题接二连三,一句比一句更激动。柏晚章眼睫闪了闪,遮住一双铅灰色的眸子,宽大的病服罩在他身上,挡住腹部手术后的绷带,几分空荡,更显的可怜。
  要让他知道是谁干的……程朔绷着张脸,绕着几分戾气,早已将那个未知的凶手剐了千遍。
  然而没有等到柏晚章开口,傅晟先推开病房,边踱步边放下耳边结束通话的手机,冷淡地瞥了一眼床上的柏晚章,像是在确认他的死活,拉开程朔旁边的椅子坐下,一气呵成。
  程朔愣了下,没想到他会去而复返,“你不是走了吗?”
  傅晟压迫的眼神扫过他与柏晚章,点点冷讽,那个意思似乎是:我怎么可能让你们两个单独在这里?
  “监控查到了。”
  这句话改变了病房里另外两个人的表情。
  傅晟继续道:“那个人跟踪了有一段时间,患有重度焦虑和双向情感障碍,这个病本身不至于让人失控伤人,应该是受到什么刺激。”
  柏晚章没有丝毫意外,“他是我的病人,我给他做了两个月的心理疏导,后来他经常往工作室寄一些不好的东西,我就停止了治疗。”
  程朔低声骂了句:“变态。”
  傅晟看向柏晚章的眼里没有多少温度,全然公事公办的态度,“你想怎么做?”
  “当然把他关进去。”
  程朔毫不犹豫地接道,但柏晚章只是偏头看着他轻笑了一声,没有分给傅晟一个眼神,轻描淡写说:“按照流程就行。”
  这幅模样,反倒一点不像受害者该有的姿态。
  傅晟靠在椅背,冷眼审视着他的无辜,方才监控里,一些难以解释的画面划过脑海。低眸一瞥,柏晚章与程朔压在病床上相握的手直直刺入,打断了他的思忖。
  真碍眼。
  再开口,傅晟声音已寒下三分,“我明白了,你继续养病,我先带他回去了。这件事先别告诉奶奶。”
  话里的警告不加掩饰。
  程朔看了眼病床上依旧虚弱的柏晚章,转向傅晟,踌躇道:“要不今晚我……”
  ‘砰!’的一声。
  门被撞开,打断了病房里三人的谈话,一瞬间陷入了绝境般的死寂,当看清站在门口的傅纭星,程朔心头重重一跳。
  糟了。
  他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傅纭星颀长的身影逆着光线,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径直走进房间,略过了下意识起身的程朔,一拳打在傅晟脸上。


第91章
  毫无预兆的一拳撕开了表面平和的伪装,无需任何言语,两个人旋即打在一起。
  单人病房,空间宽敞,无形中增添了施展的便利。椅子在傅晟起身的刹那掀翻在地,仅在第一拳落下时分了下神,飞速进入状态。
  谁都没有质问。
  双方在对视瞬间达成了某种诡异的默契。
  这场男人与青年之间的对弈,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傅晟身上的正装随他的反击绷紧,透出紧实的肌肉线条,快而狠。傅纭星则全程一言不发,见招拆招,一拳险擦过脸颊,他后退两步,间隔不过半秒,冷脸继续挥拳。
  谁都没有从对方那里讨到好处,一时难以抉择胜负。
  病房外的医护人员听见动静,碍于两人的身份,没有一个敢进来阻止。
  从傅纭星进门到扭打在一起,巨大的变故都发生在短短一分钟。程朔反应过来,想冲上去拉开两人,手腕被不轻不重地握住,一片混乱中,柏晚章的声音如溪流般清澈透润:“好危险,你离他们远一点,别被伤到。”
  余光瞥见程朔被牵住的手,傅纭星瞳孔一缩,就在这不足一秒的间隙,傅晟一记勾拳击中他小腹,回敬了进门时的那一拳。
  傅纭星撞上了病房半敞的门,发出一道巨响。
  可以想像那有多疼。
  傅晟吐出一口浊气,发力过后,轻颤的手解开了衬衫两枚纽扣,散开周身的戾气,向来以冷静克制示人的面孔流露一丝野性,“还要来吗?”
  傅纭星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只能窥见胸口起伏的弧度。
  “我很早就想这样做了,”傅晟居高临下,“多谢,给我这个机会。”
  “虚伪。”
  傅纭星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他擦去嘴角的血沫,再次疾步朝前,可一切如同按下暂停键,戛然而止。
  程朔挡在他面前,横在他与傅晟之间,截断了空气里一触即发的暴虐因子。
  “够了,别再这样。”
  短短六个字,听不出情绪。
  傅纭星苍白的唇抿成一道直线,双拳松握,卸下了全部力气。
  他的状态比起傅晟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是不是这些天都没有睡好,眼眶泛着淡红的血丝。上衣凌乱,右手骨节在一次次的挥拳下破了皮,清俊瓷白的脸,但凡留下一点痕迹都扎眼,更别提嘴角被打出的伤痕,揩去血迹,已然开始红肿。至于其他那些看不见的痛楚,隐匿在了倔强的脊骨下。
  万般无奈,程朔有些不忍地撇开了脸,化作一句询问。
  “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怕被我发现你们两个在一起吗?”
  傅纭星的声音没有起伏,比满病房的白色还要空洞。
  “我不是这个意思……郝可说你去酒吧了。”
  “你不愿见我,我知道,”傅纭星朝他靠近,对渗血的右手无知无觉,“我只想来看看和我分开后你会去找谁。”
  程朔本能地想反驳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傅晟半路拦截。话在嘴边,咽了下去,真的仅仅是因为傅晟吗?
  潜意识里,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傅纭星在等他,是他不想面对,不知道见面后还有什么话可说。
  那句各自冷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大多数人听见这句话,都会识趣地走开,可傅纭星偏不是那个‘大多数’。
  如果他能够多给他一点时间,或是低头服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步步紧逼,也许他会在之后某个寂寞的时刻动摇这个决定,重新回头。
  许多印象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扭转,比起傅晟,他对傅纭星还是有着更纯粹的感情,也更容易心软。听起来很不负责,但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傅纭星却一点没有要给他喘气的时间。
  程朔没打算解释什么,包括为什么不去找他,而是和傅晟出现在这里。对于傅纭星来说,眼见为实的机会已经太多了,他怎么说都只会显得像狡辩。
  更别提,这种使用暴力逼迫的方式踩在了他的雷区。
  沉默诱使傅纭星脸上裂开一道暗痕。
  “为什么一直都是傅晟?”
  他步步逼近,声音在抖,仿佛为了抵抗身上各处痛苦而费了极大努力。
  “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他?为什么你一次次地为了他抛下我?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悔?后悔当初没有选择他?”
  傅晟站在程朔身后,即便挂彩也犹如打了胜仗,冷笑一声,“自己没有本事,就不要怪在别人头上。”
  傅纭星绕过去就要再次挥拳,被程朔硬生生拽住。
  “够了,你冷静一点!我说过我们之间的问题和他没有关系,什么叫做为了他?如果我真的后悔,一开始还干什么和你在一起?我只是觉得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继续了。”程朔语气加重,“而且我们早就说好了三个月的时间,现在日子到了,我想出局,难道你要反悔吗?”
  傅晟蹙眉,“什么三个月?”
  傅纭星没有理他,程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以若无其事的口吻插入他胸口。他难以自持冷静,自嘲地问:“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玩弄三个月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程朔简直头痛欲裂,“什么叫做……”他觉得他和傅纭星对于‘玩弄’这个词的理解两模两样,他不想再聊下去了,“算了,你先去处理一下伤口,这些事别在医院里聊。”
  可傅纭星没动。
  他盯着他,目光令程朔又想起了那个晚上被压在沙发里无法逃脱的阴影。这道晦涩的目光扫过病床上的柏晚章,再是傅晟,最后停留在程朔身上。
  “我不同意。”
  傅纭星冰冷的话音如同宣判。
  “我不同意分手。程朔,你别想甩开我。”
  病房里的温度降至冰点。
  傅晟上前挡在他们之间,挡住了傅纭星侵略性的目光,警告:“这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眼看双方又要一触即发,程朔忍无可忍,一手按住傅晟后背,另一只手拽起傅纭星的胳膊,直接把两个人一起打包推到了病房外面,“要打出去打,别在我眼前。”然后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留给双方任何开口的机会。
  世界清静了。
  妈的,他早该这样做。
  白忍那么久。
  程朔对着门气喘吁吁,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一声轻笑,僵硬了下,转过身,犹如台风过境的病房简直不堪入目。眼神飘忽几下,对上了病床上柏晚章意味深长的笑眼。
  “让你看笑话了。”程朔清了清嗓子,不知怎么的有点无地自容。
  “没有,”柏晚章摇头,“他比我想的要认真。”
  程朔抓了把头发,无序地解释道:“他年纪太小,容易冲动,别看现在这么坚持,过段时间就不会要死要活了,小孩上头快下头也快。而且他和他哥本身就有矛盾,只是今天这件事恰好放大了。”
  总之,他不觉得他们兄弟俩打架的锅得完全算在自己头上。
  柏晚章神色不变,问道:“所以你觉得我也是这样吗?”
  程朔愣了下,手顺着头发捏住后颈。刚才只顾把那两个麻烦丢出去,反倒忘了,柏晚章才是最棘手的存在,不显山不露水,叫人一时放松警惕。
  掌心里渗出些冷汗。
  “我没这个意思。”
  柏晚章没再逼问下去,似乎只是开了个玩笑,他说:“你说得对,过段时间就不会这样了。”
  在最开始的自我怀疑、要死要活的阶段退去后,涌上的先会是怨恨。
  先怨恨对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当垃圾一样抛弃,再怨恨自己,为什么当初不能够再果决一点,干脆把对方捆在身边。这种怨恨会催生出一种执念,具有毁灭性,把一切道德规则摧毁殆尽。
  他比傅纭星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些阶段他同样经历过。
  傅纭星就是过去的他。
  “我出去透下风。”程朔受不了病房里尴尬的安静,打开了一条缝隙,走廊上已经看不见傅晟和傅纭星的身影,不知道是去处理伤口,还是真的换了个地方打。但走了最好。
  身后,柏晚章冷不丁地问道:“分手只是因为状态不合适吗?”
  程朔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没有应声,侧身出了病房。
  医院住院部后面是一块带草坪的小花园,大楼灯火通明,整夜都不会熄,把这一片照的亮如白昼。
  夜深人静,一个人也没有。花坛打理得很干净,栽种了一些五颜六色的小花,程朔坐在一旁秋千上晃了两下,放空一会,摸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
  “什么事?”蒋飞被吵醒的声音迷迷糊糊。
  程朔开门见山:“你明天去一趟我家,给我拿几件衣服内裤送医院里来。”
  那道声音一下子醒了:“你在医院?出什么事了?”
  “不是我,是柏晚章,他刚刚做了个手术,我得留下照顾两天。”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蒋飞提着的心算是放下了,重新躺回去,嘀咕:“他也太多灾多难了,改天有空你带他去找人算算。”
  “碰到神经病又不是他的错。”
  听出程朔话里的不悦,蒋飞改口道:“那你们俩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经意间戳到了死穴。
  程朔捏着手机仰头望天,也许是周围太亮,衬得今晚的夜空灰蒙蒙,点着稀稀疏疏几颗星星,一眨眼就看不见,实在没有什么观赏价值。
  “我也不知道。”
  “他又不是断手断脚,大男人缝个针,有什么好照顾的?我之前骨折都照样打着石膏上班,没见你慰问我两句,”蒋飞前后两句话隔了一个马里亚纳海沟,“你俩亲嘴了没?”
  程朔嘴角一抽,“滚。”
  “那就是亲过了。”
  蒋飞更困惑了,“所以你们现在到底啥关系啊?”
  程朔怎么知道?他要是知道,至于半夜坐在医院小花园里一个人数星星吗?他不耐烦地说:“你把东西送来就行,其他别问。”
  “有男人就忘了兄弟,”蒋飞嚷嚷,“行行行,我也不想管你俩的破事,都多少年了,没完没了。”啪的一声撂了电话。
  ‘滚’字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程朔实在没底气反驳蒋飞,因为他说的没有错。
  对柏晚章,他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的义务在。这种滋味和爱情无关,就好像他得对这个人的生命负起责任,以弥补当初他差一点就害的对方再也没办法睁眼。
  哪怕蒋飞一次次地告诉他这件事不是他的错,他做了人工呼吸,打了急救电话,对于一个主动放弃生命的人来说,已经仁至义尽。可他永远也没办法真的这样想。
  而今晚的事,又一次挑动了他紧张的神经。
  程朔不受控地抚摸了一下手腕内侧的纹身。
  带着一身夜风,他回到病房,床头的灯已经熄了,柏晚章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熟睡。
  程朔轻手轻脚,打算绕到病床另一侧,那里有张专门为陪护人员准备的单人床,中间隔了一条可以随意拉开的帘子。程朔刚刚拽住帘子一角,准备拉上。
  黑暗里,响起柏晚章轻柔的声音。
  “你要上来睡吗?”


第92章
  程朔屏了几秒呼吸,朝黑暗里试探地问道:“把你吵醒了?”
  “我没睡,”柏晚章静了几秒,“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刚才出去打了个电话。”
  这样的说辞显得有些冷冰冰,程朔在后面加了一句:“这两天我都不会走,等你伤好了再说。”
  空气里紧绷的弦骤然断开。
  尽管黑暗里看不见柏晚章的脸,程朔却直觉有一双铅灰色的眼睛正静静地凝视着他,令人琢磨不透,“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程朔意识到柏晚章指的是出去前突然抛过来的那句话,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脖子,他总没办法告诉对方,是怕傅纭星会在床上再次发疯把他绑起来才分的手,“哦,那个,就是感觉不合适。”
  “我还以为是因为我。”
  柏晚章的声音令程朔紧了一下,好吧,被猜中一部分。
  严格来说,柏晚章是整件事情的导火索,加速了他与傅纭星之间的矛盾。但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不过怎么听出来一丝遗憾?
  程朔捏紧手里一小片粗糙的布帘,没有接这句话,半哄半催促地说:“快点睡吧,我在旁边陪你,医生说麻药过了伤口会有点疼,再不睡等会儿就睡不着了。”
  一片昏暗里,除了呼吸,什么都看不清。
  柏晚章没有再坚持让他上来,仿佛能从程朔静默的身影读出一丝窘迫,看着那片几乎要被揉皱了的帘子,无声地笑了笑,说:“晚安。”
  “晚安。”
  这个混乱的夜晚终于拉上了帷幕。
  虽说在事情解决前,柏晚章受伤这件事得先瞒着,可到底瞒不过傅老太太的耳朵。
  也不知是医院里的人说漏了嘴,还是哪里布着她的眼线,隔日一早,护工便推着轮椅上的傅老太太来到医院。
  她到的时候正值中午。医院送来的午饭装在保温盒里,菜品可以自由选择,比一般的公立医院丰富干净。只是吃饭成了一桩难事──柏晚章每去挖餐盒里的饭,手臂都会带动腹部的伤口,使他不得不吃一口,停下来。一旁的程朔看不下去,夺过了他的勺子。
  “等你明天好点了再自己吃。”还不忘找个正当理由。
  柏晚章弯了弯眼睛,没有戳穿程朔,低头咬住了他递过来的一勺菜。
  舌头卷过金属上残留的饭粒,动作很慢,白色被那一点点猩红吞没,刺了下眼。
  程朔盯了一会儿,莫名觉得是一种冒犯,把眼睛移开,又反应过来,只是喂个饭而已,他干什么那么坐立不安?
  “怎么了?”柏晚章抬眼问迟迟不动的他。
  慢了一拍,程朔继续将饭菜递到他嘴边,不小心多了,柏晚章没能一下子全部吃下,他的脸颊被顶出来一些,可能觉得疼,蹙了下眉,程朔下意识收了收,看着柏晚章一点点舔去勺子上的肉粒,像舔食的猫。
  柏晚章在勾引他──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程朔自己先愣了一下。
  门被推开的时候,他们正维持着这么个姿势。
  手一抖,勺子险些砸在不锈钢餐盒上,程朔噌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比起他的手忙脚乱,柏晚章看起来镇定的多,拿过餐巾擦了擦嘴,淡笑着问道:“您怎么过来了?”
  傅老太太不知道有没有看见他们刚才的那一幕,写着满脸心疼,握住柏晚章的手上下打量他,确认了全须全尾,开口埋怨:“出了那么大的事情,难不成想一直瞒着我吗?”
  “傅晟说最好先不要告诉您。”
  “他瞎做什么主?”傅老太太拔高音量,难得动了回气,“他这人,就是天塌下来也别指望能说一个字。”
  柏晚章闷闷地笑了两声。
  两人聊了许久,傅老太太似乎终于注意到旁边干站着的程朔,面色温和地转向他,看起来的确是出于真心实意,说:“麻烦你照顾晚章了。”
  程朔本已经打算走了,把屋子留给两人聊天,他一个外人在这里总归不太方便。
  谁料傅老太太突然喊他,只好陪着客套了句:“没什么。”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大脑飞速运转。
  护工这时开口:“太太,您上次的报告单还在张主任那儿,我去拿。”
  “去吧,”傅老太太说,“正好,让晚章先好好吃个饭。”
  “唉。”护工应了一声,出去了。
  听到傅老太太的话,程朔更加尴尬,恨不得顺着输液管挤进吊瓶里原地消失,他确信老太太肯定看见了他刚给柏晚章喂饭的画面。
  不知道傅老太太有何等强大的心脏,不仅面不改色,还笑着邀请他:“外面阳光不错,左右没事,你推我去楼下花园里散一圈吧。”
  柏晚章难得不赞同,“他还有事,不方便。”
  傅老太太态度强硬:“用不了多少时间。”
  程朔看了眼柏晚章略微沉下的面孔,笼罩着他读不懂的复杂,不多犹豫,上前握住了轮椅的把手,说:“没事,我陪您下去。”
  电梯打开,蒋飞背着一袋子换洗的衣服和生活用品大摇大摆地走在医院走廊里,好在周围没什么人经过,一路畅通无阻。
  还没进病房,他嘴里已经开始骂咧:“这医院也太小气了,车都不让免费停,那保安有什么可牛逼哄哄的?要是等会儿我被贴了罚单......”
  话没说完,猛地和病房里的柏晚章对上视线,蒋飞卡壳,厚实的袋子噗通一下落在地上,嚣张的气焰全烧到自己身上。
  “额,程朔呢?”
  “他不在,”柏晚章道,“你是程朔的朋友吗?”
  “对。”
  蒋飞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半天憋出来一个字,反复地确认了柏晚章眼里的陌生,倍感憋屈。
  上学那会,他们好歹也做了一阵子的同班同学,虽然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三句,但他当时成天和程朔混在一起,怎么说也不可能认不出他吧?上次同学会,所有人可都说他一点没变。
  “他喊我送衣服,我放这儿了。那什么,他不在的话我先走了。”
  柏晚章依然没有要多聊的意思,连一句客套的挽留也没有,颔了下首,转开目光。
  蒋飞杵在门口,捏着门把始终没有要按下去的意思,终于,他忍不住回头,“不是,你真的没认出我吗?我变化有那么大?”
  在对上柏晚章白炽灯般冷淡的双眼时,蒋飞有理由怀疑,可能不单是他,除了程朔,柏晚章压根没记住学校里任何一张脸。
  除了程朔。
  “当时你在小树林里被欺负,我和程朔一起过来救你的。”他只好补充了一句。
  柏晚章低眸,思忖不过三秒,说:“我记得。”
  蒋飞默默地咽了口老血。好嘛,敢情在柏晚章的记忆里他就是块背景板!
  “你变化还挺大的啊,听程朔说你现在当医生了,真是想不到,在哪个医院?下次我生病了来找你。”蒋飞昨晚睡得迷迷糊糊,记不太清程朔念的那些话,就记住了医生两个字。
  柏晚章惜字如金:“最好不要。”
  “我就开个玩笑,谁想没事生病?”蒋飞找了句补,瞅见他腹部的绷带,“你是碰上医闹了吗?”
  “嗯。”
  柏晚章没有纠正。
  “这年头人人戾气重,说话也得战战兢兢,”蒋飞感慨,“不过再怎么说,命还在就好,我是真没想到还能有天看到活着的你。”
  柏晚章拧了一下眉心,敏锐地抓住一丝怪异,问道:“什么意思?”
  蒋飞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絮絮叨叨地说:“当年为了你‘去世’的事,朔儿一蹶不振好久,我都看不下去。好不容易没事了,都过去了,又突然和我说你复活了,这事真是神奇,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说,不会是你当时瞎编出来骗他的吧?你别嫌我多嘴,你这样做可不地道,有句话怎么说,好聚好散。就算有啥苦衷,你也没必要这样骗他感情,白白给你烧了那么多年纸钱。”
  就是为这事,他第一个不赞同程朔和柏晚章复合。
  毕竟他是一路见证了程朔为这事受到的打击,更是直接从一个极端划向另一个极端,变成了如今游戏人间的个性,要说没有柏晚章的影响,难以苟同。
  他总觉得这场重逢透着猫腻,可程朔脑子被糊住了,根本不信他。
  在蒋飞说话的间隙,柏晚章手背青筋虬结,几乎要将身上的被子撕扯出一个洞。一旁的仪器发出滴滴的警报,心率在几秒钟飙升到一个可怕的数字,染红了屏幕,不断跳动。
  蒋飞吓了一跳,转身想去喊护士,只是晚了几秒,柏晚章按下床边的按钮,门咔哒一声自动锁上。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柏晚章周身透着骇人的寒气,犹如从地底下爬上来,再没有一丝虚伪的温柔。
  蒋飞背后冒出点冷汗,一身腱子肉,莫名被盯得抖了几抖。
  “从头到尾,告诉我。”
  白天的花园比起昨晚多了许多生气,坛子里的花草各自舒展着腰身。
  程朔推着傅老太太在太阳下散步,周围除了他们,三三两两也有不少护士推着行动不便的病人在这儿遛弯,闲聊。
  一派祥和。
  是程朔先开的口:“我和柏晚章早就认识这件事,您是不是已经知道。”
  他没有拐弯抹角,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傅老太太微笑着看着花坛里紫黄色的小花,上手抚了抚,说:“过去的事情,不重要了。”
  刹那,程朔难以言说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肩上的负担又沉了一沉。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她应该就把他认出来了,那时,他还是以傅纭星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医院。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
  一开始,他不理解傅老太太对他的热情,后来又以为这是一种隐秘的偏见,然而始终蒙蒙胧胧。如果真的想要他消失,对方有一百种方式都不止,何必在这里与他耐心交谈?
  他不明白。
  良久沉默,阳光洒在傅老太太满头银丝,她轻轻喟叹了一声,声音穿过悠长时光里每一粒灰尘,厚重地落地。
  “晚章的身体从小就不太好,直到三岁时一次发病,在医院里检查出了这个病。他情况特殊,怎么都找不到一颗合适的心脏,后来终于等到供体,他却不愿意做这个手术,急得他妈妈差点跳楼。知道情况,医生也不愿给他做了,说病人的求生意识太弱,要是在手术台上发生什么意外,可能都不能自主醒来,风险太大,不如先吃着药,能活一天便是一天。”
  “他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他妈妈的性格跟他是两个模子。芝萍很要强,她不希望旁人因为儿子的病而怜悯她,看轻她一分,所以一直逼着晚章学习各种东西,钢琴,吉他,画画,晚章没有办法运动,就学这些轻松的、能够坐下来不动的特长。她总希望晚章在别的地方弥补上这个病的缺陷,就和正常的小孩子一样。”
  程朔被阳光扎了一下。
  “发现他越来越沉闷,性格也变得郁郁寡欢后,我才说动芝萍让他去上学。刚开始,一切也都在好转,他在学校里的事情每天有人关注,我们都知道了他交到朋友。你是他第一个朋友。”
  傅老太太收回抚摸花瓣的手,低迷了几分,“所以我后来一直后悔,应该早些找你说清楚,也许那样还有机会,你能够帮着劝一劝晚章。你们后面的事,是我拦着芝萍没有让她报警,我觉得这对晚章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他循规蹈矩了太久,总要疯一回。其实那一路上都有人默默跟在你们后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但晚章是一定发现了。”
  程朔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那些被蒙住的片段,在这一刻陡然抹去了雾气——为什么在他们花完身上所有钱后,满心窘迫走进一家民宿就遇上了施以援手的老板;为什么柏晚章在野外不小心被蛇咬伤,立马就出现好心人将他们送去诊所,好在是虚惊一场。
  最后的最后,在他颤抖地拨打出那通急救电话时,不过两分钟,旅馆的房门就被撞开。
  但凡晚上半分钟,甚至几秒,也许柏晚章就会死在那个浴缸里。
  原来这不是他的功劳。
  程朔贴着轮椅蹲下身,仰头看着傅老太太平和慈祥的面孔,他不懂,也不明白,“您...为什么?您不怪我吗?”
  “你帮晚章体会到了普通人的生活,让他变得开朗,我为什么怪你?但我拦不住芝萍,”傅老太太说,“她后来变成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觉得是我阻拦了她才让晚章变成那样,于是断掉了所有联系,谁都找不着他们,后来我是怕她做出不好的事,才叫人去看。她把晚章关在家里足足半年,没有让他出门,最后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晚章答应了做手术。”
  那不就是软禁?
  愤怒夹杂着不可置信冲到头顶,程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来再见到晚章,已经是手术之后,他看起来没有一点生气,躺在病床上,检查报告的数字都变正常了,他扛过了最可怕的炎症和感染。我看芝萍也瘦得厉害,就问她要不要让晚章出国散散心,有小晟陪着,也许会比耗在这里好一点,她也能轻松一些。”
  傅老太太看着程朔失魂落魄的模样,缓慢而有力地说道:“如今芝萍走了,他身边再没有一个血缘亲人能够支撑他的生活,我也活不了太久。要不是为了见你,他不会再回来这里。”
  程朔的嗓子像有千万根蜘蛛丝黏在一起,发不出清晰的字音:“他……我以为……”
  他一直以为,离开了他,柏晚章的生活合该光鲜亮丽。
  有傅家雄厚的资本做靠山,有出众的皮囊,优越的头脑,他应该远在千里外过着人人艳羡的生活,而不是沉溺在那段沾满泥淖的过往──他以为深陷的只是他一个。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得知‘死讯’的那个雨夜,柏晚章就被关在他眼前那栋房子里。
  他错过了解救他的唯一机会。
  柏晚章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母亲,哪怕是在那段与他已经无话不谈的旅途里,只有在被主动问起为什么要学那么多不感兴趣的东西时,少年时的柏晚章才会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破碎的表情,以沉默作答。
  原来他根本没有了解过柏晚章真正的生活。
  他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深情与怀念,只不过是一个自我感动的笑话。
  回去病房的路上,程朔脑子里一直在回响傅老太太最后的话。
  “程朔,就当帮我这个没几年好活的老太太一个忙,好不好?你不需要做别的,呆在他的身边就行了,不要再走远,让他这条一群人好不容易抢回来的命,善始善终。”
  踏进病房,程朔第一眼瞥见门口地上一塑料袋衣服,印着某家超市的名字,蒋飞来过。
  他顶着乱糟糟的脑子,抬头望向病床的方向,只一眼,瞳孔猛地一缩。
  “你在做什么!?”


第93章
  雪白的病床上,血顺着柏晚章拔去留置针的手背一滴一滴串成了线,织成一股刺目的殷红。
  连接仪器的线管被扯下,散落一地。他仿佛感受不到痛,下手没有一点对自己的怜惜,任由针头戳破皮肉,在听见程朔的喊声后,慢了一拍,抬起头。
  “你疯了?”程朔目眦欲裂,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按住柏晚章手背的伤口,另一只手去够床边的护士铃,在距离按钮0.01厘米时极速撤停——柏晚章将尖利的针头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程朔的呼吸扼断了几秒,仿佛有一分钟那样漫长。
  “不要让别人进来。”柏晚章没有起伏的声音与动作形成了强烈的割裂感。
  “好...好,我不按,”程朔抽回了卡顿的手,像机器短路,“你把针放下,别冲动,发生什么事了?”
  血液干涸得很快,一晃眼便褪去了亮色,在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一条蜿蜒的裂缝。
  柏晚章散开的头发披在肩头,勾出一截瘦削的下巴,整张脸上所有色彩都凝聚在一双眼睛,与那颗小小的痣。还未完全恢复的创口在他眼底叠出几分憔悴,仿佛有一团阴影,雾雾地罩着,令人看不清楚他真实的模样。
  程朔眼睛一刻不敢从他脖子上移开,生怕下一秒针尖就要将其穿破,他以为自己紧张到出现了重影,再细看,原来是柏晚章举着针的手在轻微发抖。
  在他出去短短半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程朔脑子一团乱,说:“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好说,不要吓我,蒋飞刚才是不是来过?你们聊了什么?”
  柏晚章低低地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刹那,程朔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推倒的声音,如同多米诺骨牌,汇成一连串细轻的声响。不安的情绪在低空盘旋。
  “什么瞒着?是不是蒋飞和你说了些什么?你别听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找过我?”柏晚章打断他,呼吸渐重,如同磨过几层粗粝的砂纸,“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母亲骗了你?”
  程朔一言不发。
  他想到过真相暴露时可能出现的场面。
  但事实远比他想的更糟糕。
  心里一块巨石沉重地落地,扬起一片尘土,吸入肺里,他并不觉有任何如释重负的感觉,顾左右而言他:“过去那么久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你全都知道,”柏晚章扯起唇角,不知道是在笑程朔还是在笑自己,“所以你见到我时才会是那个反应,一次次地回避我,我居然以为……”
  他颤抖的幅度愈发大,有好几次,针头已经戳到了脖子,凹下去一个浅坑。
  程朔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只能依靠压紧柏晚章已经停止流血的手背削弱一些恐慌,把那块皮肤挤得泛白。
  “我承认,我瞒着你这件事,就是因为我怕你会变成这样。柏晚章,你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都过去了,你现在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行吗?”
  柏晚章根本没有听进他的话,发丝黏在他冷白的脸庞,整个人都失去了色彩,“我以为是你先不要我了。”
  “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这些年,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一个死人。”
  程朔抿唇,低声说:“……是。”
  柏晚章的眼底裂迸出顿顿的迷茫,身体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两边撕扯,陷入了排山倒海的痛苦,只剩不断地重复:“我以为是你先不要我,是你放弃了我。”
  “晚章,只要你做完手术,你想见谁都可以,我再也不会拦着,再也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想的事情。”母亲流着泪,几乎跪在他面前,直到他沉默地点了头。
  “那件事你别再想了,不可能的,他不会再来找你。我已经和阿佩说好,下个月你跟傅晟一起出国,去那边继续读书,”还是他的母亲,她的面容被一股愤恨扭曲,只能看见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你好好看看,他早就把你忘记了,要我告诉你多少遍?这个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被甩来的照片上,程朔坐在酒吧卡座里,和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接吻。
  一张张,全是不同的男人。
  异国他乡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柏晚章总会回忆起当初第一眼看见那些照片时心脏几乎要从内撕裂的感觉。这颗陌生的心脏,远比他过去那颗坚韧、强壮,连情绪的溃堤都好比山崩海啸,难以承受。偶尔他怀疑,或许这颗心脏曾经属于一个精神病人,或是杀人犯。
  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进了对程朔的怨恨中,一遍一遍反刍当时的痛苦。现在想,把他送走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一场连绵不绝的阴雨持续了七天,最后一天,他接到了一通久违的跨国电话,电话里医生告诉他:他母亲走了──摔下楼梯,心脏破裂,救护车到的太晚,没有抢救回来。
  这是否是一种报应轮回?
  得知这个消息,他没有流一滴眼泪。
  从挂断那通电话起,盘旋在心口久久不散的怨恨如同结束的雨季抽离了他的身体,伴随母亲的棺材一同下葬。
  他要回去,回到程朔的身边去。
  恨他也好,记得他也好,忘了他也好。
  这世界上,他只剩下他一个了。
  “对不起。”
  柏晚章轻声说,眼眶挤出一排通红的血丝,没有眼泪。眼泪已经被煎熬干了。
  如果当初他没有相信母亲的谎言,那些照片,如果他没有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和程朔错过那么多年?
  不会再给那些外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机会?
  千钧一发,程朔夺下柏晚章手里的针头,远远甩了出去,一瞬间爆发出的速度连心跳都没能追上,停下来后,急促地喘气。
  危机短暂解除,一股被压抑的愤然冲到了头顶,程朔吼道:“你以后能不能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当满腔怒火不经意触及柏晚章的手腕内侧,戛然而熄,一盆凉水从头浇至全身。
  “这是什么?”
  程朔拽起柏晚章的手臂,死死盯着不放。
  柏晚章浮出一抹浅笑,“你不记得了吗?”
  被扯落的药膏贴下,触目惊心的咬痕再也无法遮挡,连同真相一起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
  数不清的新伤交叠在陈旧的疤痕上,透出由深至浅的红,像一朵颓靡的红玫瑰,已经开到生命的尽头。仅仅是这样看着,都叫人于心不忍,从脊椎冒上一股彻骨的寒意。
  “你疯了。”
  程朔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想问为什么,想问这是不是一个玩笑,然而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靠这个想你,”柏晚章靠近他,“想象你在我身边,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当从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程朔浑身湿透,跪在他身边,呼喊他,拍打他,将他整条手臂掐出青紫,咬破了血。眼泪落在伤口上,痛,好痛,从未有一刻像那时一样体会到活着的感觉。
  别睡,救护车马上就到了,马上。他听见程朔不停地叫喊,医护人员在紧急包扎,流失的血液带走了大部分体温,他开始发抖,牙齿止不住打颤,给嘴唇咬出了坑坑洼洼的血,一条手臂横到他面前。
  咬这里,程朔的声音在说。
  “一开始,我想通过这种方式惩罚你,”柏晚章说,“后来每次这样做,我只会更想你,于是每次想你的时候,我也开始这样做,像在和你接吻一样。”
  程朔从没听过有人泄愤和怀念的方式是自己咬自己,他怀疑柏晚章的脑子已经在移植手术后坏掉了,或是由于那段长达半年的软禁。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道咬痕,像在确认这到底是否真实。
  柔软、潮湿,锯齿般的不平整,程朔触电一样蜷缩起手指。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他哑着嗓子。
  “你一直都清楚,”柏晚章凑得越来越近,铅灰色的瞳孔里嵌满了程朔的影子,拧成一股深深的偏执,“程朔,我离不开你。”
  程朔更宁愿听到他说喜欢他、忘不了他,也不想听见这句仿佛有千斤重的‘离不开你’。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离不开另一个人的,可柏晚章说出这句话,他不敢有一丝怀疑。耳边盘旋起傅老太太的声音:要不是为了你,他不会再回到这里。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而已。
  沉默被当作一种默许。柏晚章小心翼翼地吻上程朔的下巴,耳朵,再到脸颊与嘴唇。他衔住程朔的唇,反复啃咬,流连,仿佛终于抢到心爱玩具的小孩,怎么也玩不够。
  从亲吻,抚摸,到栽进病床,整个过程柏晚章都做得很轻柔,令人无知无觉。
  “别。”程朔不敢推开,怕扯到他腹部还没有愈合的刀口。
  柏晚章选择性地忽略了程朔的话,吻还在一路向下,半途停了一瞬,瞥向程朔,似乎在观察他的表情,接着将脸深深埋下去。
  草!程朔脑子空白了几秒,拽住柏晚章的头发将他扯起来,“你做什么?”
  柏晚章舔了下嘴角,人畜无害地笑着说:“让你舒服。”
  程朔这下是真的怀疑柏晚章不正常了,有谁上一秒还在自残发疯,下一秒就满脑子黄色废料?他咬牙道:“起开。”
  “不要。”
  柏晚章继续将头埋下,程朔对自己的自控力可没那么自信,男人在床上一旦舒服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混乱的时候跟一个病人做点什么,那样太禽兽不如了。
  见柏晚章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程朔不得不再次将他提起来,然后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几乎没用力,皮肤都没红一下,只是一个警告,让柏晚章能够清醒过来。
  如他所愿,柏晚章停下了,他没有丝毫怒气,反倒笑了,笑得程朔毛骨悚然,怀疑自己刚才到底是不是真的打了柏晚章。
  “再重一点。”
  “什么?”
  柏晚章的呼吸变粗,凑近过来,像在寻求爱抚,“重一点,再打我一下。”
  他说打,仿佛在说吻。
  程朔彻底束手无策了。
  “你是不是有病?”
  “是。”
  这一刻,柏晚章撕掉了几层温柔,他又变回了程朔记忆里那个阴郁、黏人、把他视为一切的少年,但又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他们没有你,都可以好好活着,我不行,”柏晚章咬着他的耳朵,“你不要我,我会死。”


第94章
  程朔是连夜跑回家的。
  怎么也没想到蒋飞送的那袋衣服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他换下了被揉皱的沾着体液的衣裤,胡乱塞进塑料袋里,草草套上新的,趁着柏晚章还在呼吸均匀地沉睡,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踮起脚,退出后掩上了房门。
  出去前,还特意检查了一遍窗户有没开着透气。窗外的亮色已经被乌云遮得差不多,透过层薄薄的雾气,月亮的虚影柔软地贴在玻璃。
  已经是晚上了。
  门锁咔哒轻轻扣上,没等程朔喘口气,迎面撞上了推着推车进来换药的护士。
  “麻烦您让下,该换药了。”
  程朔双脚黏在门口,一动没动,惹来了护士奇怪的眼神。
  “能再过半小时吗?他还在睡觉。”绝不能让人闻见屋子里的气味——程朔心跳稍快,尽量不显得有异样,压低声问。
  护士说:“点滴应该打完了,等晚些他还有两袋,时间都是算好的,而且换完药也能继续睡。”
  程朔心虚地想那袋吊瓶早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病床边的东西也几乎七零八落,有被柏晚章扔的,也有被他后来撞倒的。
  要知道这样,出来前他应该稍微整理一下病房,不知道等会儿护士进去看见,该怎么想。
  算了,解释是柏晚章的任务。
  反正尴尬的不是他。
  见护士推着小车执意要进去,程朔拦在前面,头微微低下,放软了语气,带着抱歉的笑容说道:“姐姐,他刚做完手术,这两天一直没怎么休息好,好不容易睡着了,你暂时别进去打扰他,可以吗?”
  尽管程朔一向不会对女人释放信号,但他清楚,比起男人,自己这张脸在女人堆里其实更吃得开。
  不过,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他现在这副衣衫微皱,头发凌乱,领口还敞开两枚扣子的模样,什么都不用做,荷尔蒙就在不要钱似的往外溢。护士眼神有点闪躲,态度显然松动不少,程朔继续添了把火:“而且傅老太太也不希望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打扰,半小时后你再进去,差不了多少。”
  果然,权力是比魅力更管用的东西,狐假虎威也一样。
  护士不再坚持,“好吧,晚上那两袋药的时间我往后挪一挪。”
  “谢谢了。”
  “没事,你......”
  不等护士再多说什么,程朔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姿势有点儿别扭,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紧追不舍。护士不舍地收回目光,朝门上那片玻璃探了探头,可惜房间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兴师问罪。
  “我怎么知道他不知道?你又没和我通气,”听语气,蒙受冤枉的人仿佛是蒋飞,“他才得补我一点精神损失费,你知不知道他审问的样子有多吓人?感觉把我当犯人一样,我又没哪里对不起他。”
  程朔捏了捏眉心,“你还和他说了什么?”
  电话那头变得支支吾吾,“就是那些事情呗,关于你之前的,现在的,什么都有......”
  “具体问了什么?”
  “很多,我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知道的就说了,不说不行啊!他不放我走!”
  程朔一头栽进沙发,好了,这下他在柏晚章面前是彻底透明了。
  蒋飞越是遮遮掩掩,就说明越是心虚,估计已经在柏晚章面前把他的底裤扒干净,哪还有一点塑料兄弟情?
  程朔没去管电话里喋喋不休的找补,扔在一旁,双手抹了一把脸,冰凉的金属硌在脸上,还不太习惯,戳得有点疼。他举起手腕,顶着出租屋微暗的灯泡,瞧这枚手镯。
  诚然,这是一只很漂亮的手镯。
  柏晚章在他耳边说出那句话后,他结结实实地震住了,毫不夸张。那些自重逢以来飘忽不定的猜测、自作多情的念头,在对方亲口承认的这一刻,砰的一声,尘埃落定。
  缓神的那几秒间隙,柏晚章低头继续先前的举动,这一次,程朔没再把他拽起来。
  低低的喘息压抑在拉起帘子昏暗的病房上空。
  程朔几乎能听见外面护士和医生走动的声响,好几次,那脚步经过门口,他浑身肌肉下意识紧绷,耳边的喘息随之加重。柏晚章似乎陷入极度的兴奋,一直在他身上轻轻发抖,像是在控诉,又无比餍足,低叹:“好紧。”
  程朔把脸侧过去,整个埋进了枕头里。
  后来的事,其实有点儿空白。
  完全凭借身体的本能。
  直到承受的边缘,他手腕突然被扣上了一枚冰凉的物件,低头去看,柏晚章的手虚握着那枚镯子,手指又长又白,搭在他的皮肤上有很明显的色差,刺激着视觉感官。
  柏晚章被汗打湿的长发黏在肩头,痒痒的扫过他的胸口,笑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精怪,危险又迷人,“那天晚上,我就是去取这枚镯子,想送给你做生日礼物。”
  光有些刺,程朔眯起眼睛,正式地打量起这只手镯。通体银色,有一定的厚度,上头雕刻了鸢尾花的图案,在数量上非常克制,只一朵,因此不显得过分女气。花茎托着一枚蓝宝石,在灯光下熠熠闪烁。
  程朔凑近看,拉远看,用指腹摩挲了几下,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
  刚刚好,能够盖住他的纹身。
  这事难免还是有点儿荒唐,尤其现在冷静下来,回想起他刚才提起裤子就跑,和骗人上床后拍拍屁股就走的渣男有什么两样?柏晚章不会等过段时间出院了来找他负责吧?
  接二连三的教训已经让程朔完全清醒──爱可以乱做,但可千万不能乱谈。
  虽然一开始的确是柏晚章软硬兼施,他半推半就,但后来爽了,脑子一团浆糊,对方说什么就做什么,反倒成了他一直在动,结果,柏晚章做完直接在他身上昏睡了过去。
  把他吓得一下子不敢动。
  那时才有点理智回来。两天前柏晚章才做完手术。
  医生还反复叮嘱:他身体经不起折腾。
  程朔心虚地又抹了一把脸。
  做到今晚这一步其实不全算意外,要是真不乐意,违背了他的意愿,也不会任由柏晚章一次次地乱来。不可否认的是,柏晚章太了解他的动摇和不坚定了,把他一步一步逼到绝境,再堵上退路。
  等意识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周围已经无处可逃。
  程朔垂下手,捡起一旁还没挂断的电话,没头没尾地问道:“苗苗是不是还住在学校里?”
  蒋飞被打断,停了一下,“是,怎么了?”
  “我去你那呆几天。”
  眼下他的住处已经彻底透明,门就是一个摆设。
  傅晟随时能过来,拿着钥匙的傅纭星也是一个定时炸弹。还不知道柏晚章什么时候出院,总之他不会再踏进那个医院一步。
  惹不起还躲不起。
  听到他逃难的理由,蒋飞乐得前仰后合,“让你瞎撩,这下被追债了吧?走路上注意点,小心被人麻袋套头揍一顿。”
  程朔背对着他横在沙发上打游戏,回以竖起的中指。
  好在这几人都跟有默契似的,谁也没过来打扰他,不知道是忘记了,还是不愿意在外人面前丢脸。程朔结结实实地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睡眠都规律不少。
  用蒋飞的话来说,他第一天过来的时候满脸写着肾虚,这下终于有几分修身养性的影子。
  除了每晚去酒吧的时候难免提心吊胆,但好在无论是傅晟还是傅纭星,都没有出现。
  程朔合计会不会那晚俩兄弟打完架后冰释前嫌,前后一对账,发现他才是那个祸害,于是决定转头一致抵制他了。
  又或是在暗暗憋什么大招。
  郝可的声音把越想越远的程朔拉了回来:“那把吉他要怎么处理呀?”
  她忧心忡忡,指的是阁楼里被傅纭星摔坏的那一把。
  柏晚章曾经亲手送出的礼物。
  程朔单手叉腰,捏了捏脖子,无奈地说:“我找人修一下,看看还能不能用,不行的话也把零件给拼回去,起码能看。”
  郝可很是动容,好像修的是她的吉他一样,安慰说:“小傅知道一定会很感动。”
  她还一直以为他俩只是闹别扭了。
  程朔没想让他感动,只是不希望欠傅纭星太多。还回去,就当还债了。
  隔日把吉他送到了维修店里,程朔和老板商量好取货的时间,一些细节,付完钱,往外走时电话响了起来。
  程万木三个字印入眼帘,程朔意外地挑眉,他们父子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一接起就听出老头今天的心情分外昂扬,难得没一上来就跟他对着呛。
  “你梅姨要去买菜了,问你晚上吃点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的,让人不知道怎么接,程朔一脑门问号,“买什么菜?”
  “你晚上不过来吗?”程万木说,“你朋友来找你了,过会儿留下吃晚饭,快点,你梅姨要出门了。”
  “我哪个朋友?”程朔停下脚步,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头一阵窸窣嘈杂,程万木好像转过去问了些什么,回来说:“姓傅的一个小伙子。”
  程朔脑袋轰隆一声,炸得太阳穴突突跳,手机攥得发烫。
  “哪一个?”他问。
  程万木的好脾气持续不超过三句话,“什么哪一个,这还能有很多个吗?你没想吃的就算了,我叫她看着买。”
  程朔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憋出的脏话也只敢往肚子里咽,急吼吼地跨上摩托车,掉了一个头,肩膀与耳朵夹着手机喊道:“等我下,我马上回去。”
  后车轮扬起一片掺杂碎石的尘土。
  上次回家还是春节。程朔平时只打电话,从不上楼和他爸打照面,偶尔去赵梅的早餐店里帮忙,设备出故障了便搭把手修一修,让老两口知道自己一切正常,不打扰他们的小日子。
  主要还是不想听他爸唠叨那些催他安定下来的话。
  老房子面积不大,墙壁有股淡淡的霉味,上个世纪最常见的居民楼户型,进去一打眼就能望穿整间屋子。程朔爬上楼梯,一刻不停地推进门,还没把身子整个探进去,看见了坐在厨房门口和赵梅一起摘豆角的傅纭星。
  这个画面太割裂,程朔险些岔气。
  听见动静,屋子里的人都抬起头来看他。
  “怎么急急忙忙的?我们刚买完菜回来,饭还没好呢。”赵梅笑着说。
  程朔拽着门把手,气喘吁吁地盯着傅纭星,深吸一口气,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傅纭星面不改色,好像出现在这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穿件米白色的衬衫,扣子扣得规规矩矩,黑色碎发盖在眉毛前,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没有戴耳钉。打扮得很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在台上演讲的模样──清秀,白净,冷冷的书卷气。绝对是长辈最喜欢的那类别人家的孩子。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程万木垂着两撇八字胡,手握遥控器,一家之主的做派,开口就是程朔熟悉的呵斥:“你这是什么和人说话的态度?没礼貌,在外这么久也不回来一趟,一来就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刚才出去买菜,你梅姨一个人提不过来,亏的有小傅帮忙,你还不先谢谢人家?”
  “不是……”程朔有苦难言,可偏偏傅纭星还在这时出声:“是我打扰了。”
  这下,显得程朔更像恶人了。
  他想破脑袋,万万没想到傅纭星会在这里等着他,再抬头,扯出一个笑,好声好气地说:“你过来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傅纭星说:“你不在家。”
  程朔说:“我这两天住在蒋飞那里。”他不回家是谁的错?
  傅纭星又说:“我打了电话,你没接。”还有短信。
  “忘充话费了。”其实是拉黑了。
  两个人的眼神推来拉去,话里有话,不寻常的气氛全都被程万木看在眼里。他当即沉下脸,打断了他俩:“人都来了,那就坐下一块吃个饭,难不成吃饭还要我去请你吗?”
  赵梅忙从中调和,“你少说两句,小朔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老头绷着下半张脸没接腔。
  最终程朔还是服了软,拉开凳子,坐在傅纭星对面,对赵梅说:“我来,您先去休息吧。”
  赵梅把剩下半盆豆角让给了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去把鱼烧起来。”
  一时,两人面对面坐着,谁都没说话。程朔用力择着手里的豆角,好像有仇似的,压低声问:“你来干什么?”
  傅纭星头也不抬,一双弹吉他的手干起活来轻车熟路,仿佛程朔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我的男朋友不见了,难道我不能来找吗?”傅纭星完全没有压低声量。
  程朔想用豆角堵住他的嘴,还好电视剧声音放的够大,厨房里也传来开火的动静,豆子一个个蹦到地上,跳得老高,“你听不懂我上次说的话吗?”
  “怎么,你和傅晟可以旧情复燃,我就不行吗?”傅纭星口气冷冰冰,听出一股讽刺的意思,仿佛已经知道些什么,指甲在豆角上扣出月牙的痕迹。
  程朔不说话了,也许是有几分心虚。他扫向傅纭星颊边淡淡的红痕,过去那么些天,已经基本看不出来,只不过他皮肤白,凑近了,还是能瞧出一点受伤的迹象。傅晟没有手下留情。
  “还疼吗?”程朔抿了抿唇,问。
  傅纭星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说:“疼。”
  程朔有点意外他会直接承认,看着傅纭星如今低垂眉眼,带着伤,穿的一副宜室宜家的样子坐在木板凳上乖乖干活。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免有点儿心软。
  “你们后来在外面聊了什么?”程朔语气不再那么强硬。总不可能真的又出去打一架。
  “他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他都没来找过我。”
  傅纭星冷笑一声,本性暴露无遗,“你好像很遗憾,想他了?”
  程朔眼前飘过六个点,无语凝噎,低头继续摘豆角。
  他就多余问。
  半盆豆子很快摘干净,程朔知道今晚这顿饭是不吃也得吃了,他指着傅纭星丢下一句警告:“等会儿餐桌上你别乱说话,我说什么你嗯就行,知道吗?”
  傅纭星握住他的手指,说:“嗯。”
  程朔猛的抽出来,赶忙扫了眼沙发上气定神闲的程万木。
  “动手动脚也不行。”他咬牙加了句。
  赵梅很快烧出一桌子硬菜,鸡鸭鱼肉都摆上了桌,弄得程朔不得不进厨房劝她少做些,就他们四个人,吃不完。
  赵梅不听他的,自顾自地边炒菜边说:“你爸说了,今晚要好好招待你朋友。”
  程朔一愣,“他说的?”
  “难得你有那么正经的朋友过来做客,他怕人家这里不舒服,那里不开心,你没看见吗?十多年前买来拍照的衣服都翻出来穿了,”赵梅笑了笑,说话声不紧不慢,“看你能来他很高兴的,你也少和他计较这些,行了,把这盘端出去。”
  程朔摸了下脖子,没再说什么,端上菜一声不响地退出了厨房。
  这屋子平日只有程万木和赵梅两个人生活,这下挤了四个人,走路都得互相注意别撞到。程朔盛好最后一碗饭端上桌,分完筷子,弯腰要坐下,门被轻轻叩响。
  赵梅想起身,程朔说了句‘我去’。社区的人偶尔会上门来看望老两口,但一般不会挑在饭点,程朔心下奇怪,吱嘎一声拉开了生锈的防盗门。
  柏晚章站在门口,看向他身后那一桌人与呆住的程朔,笑了笑,说:“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第95章
  “谁在外头?”门前久久没传来动静,程万木放下筷子发问,作势要起身。
  声音穿透客厅,带着一股电流钻进耳朵里,程朔倏地打了个激灵,头也没回地扔下句‘等我一下’,合上门,拽起柏晚章的胳膊把他带到远离家门口的下一级楼梯间,全部动作一气呵成。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站定了,程朔仍没放开他的胳膊,压低声质问。
  “你以前提到过,我不确定是不是还在这个地址,只想上来碰一下运气。”柏晚章被堵在了楼道角落,衣着面庞无一不整洁干净,面带笑意,手里甚至还提了两箱不知是酒还是保健品的礼品盒,看起来和周围脱落的墙皮格格不入。
  这理由乍一听上去很合理,但细想,又有哪里不对劲。
  程朔以前提到过自己住在这儿不假,但那都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有时他自己回来的时候都能记错单元楼,谁能把一个从没去过的住址记那么多年?
  傅纭星找过来他认了,手机里的那些信息估计早被对方查了个干净。可柏晚章呢?总不可能是在他身上装了监控。
  “那你突然过来干什么?”程朔换了个方式问。
  还不偏不倚挑在那么刁钻的时候。
  柏晚章轻轻眨了下眼,低头凑过来,在他脸庞边说:“你说话不算数,明明答应过会一直照顾我直到出院,结果那天晚上我醒来,你已经不在了。”
  拖长的尾音勾出一丝抱怨,痒痒的,像蝴蝶翅膀拂过脸上细小的绒毛。
  那一下午的荒唐再次浮现在脑海。看着柏晚章,程朔很难把那天病床上的疯狂和眼前这个漂亮温润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偏头清咳了一声,为自己辩解:“谁让你做那种事?”
  柏晚章说:“可是后来你也很主动。”
  “闭嘴,”程朔瞪了眼他,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脸上有点烫,“那我还不是为了照顾你的身体?哪有你这样,伤还没好就乱来。”
  “你不满意吗?”柏晚章若有所思地低眸,“那天我受伤了,没有发挥好,下次我一定不会让你那么累了。”
  下次——如此理所当然地就从柏晚章嘴里蹦了出来。程朔简直怀疑,眼前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到底还是不是十七岁时被他调戏两句就会脸红冒眼泪的少年。
  话题怎么就跑到这上面......他明明不是为了讨论谁累谁躺着这件事才把柏晚章拉下来的。
  怎么还就一本正经地聊起来了?
  “你故意的是不是?”程朔眯起眼睛,威胁似的问。
  柏晚章被拽住的那条胳膊从善如流地搭上了程朔的后腰,隔着薄薄一层衣料,来回抚摩。大约人都是一旦尝到甜头后,便再也不能够忍受怀里空荡荡的滋味,他抑住想要在此刻就做些什么的念头,一些不合时宜、绝对会把程朔吓跑的灰暗想法,说:“我只是想过来看看你。”
  可惜这条规则不适用在程朔身上,他下达通牒:“看完了,你走吧。”
  “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柏晚章收紧他的腰,眼底闪过一丝暗色,“傅纭星不是也在里面?他就可以登堂入室,和你家人一起吃饭,我不行吗?”
  “他那是......”
  “你走后,我一直在等待出院这天,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可是你不在家,也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做完就不打算认账了。”柏晚章的声音凉凉的,在楼道里回响。
  程朔......程朔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他不可能承认,尤其这个人还是好比颗不定时炸弹的柏晚章,只能先安抚:“我就是在蒋飞家里呆了几天,你别那么敏感。行了,你快回去,再不上去等会儿我爸该下来了,要让他看见,我们俩都得玩完。”
  要知道,程万木对他过去那些和男人间的破事一清二楚。
  刚才他和傅纭星的举动估计已经引起老头子的警觉了。
  “是这样吗?不是为了躲我?”柏晚章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你走后,有个护士总向我打听你的消息,你说奇不奇怪?”
  程朔心底发毛,向后微微倾仰了些角度,“我怎么知道?你瞎编的吧,人家打听我干什么?”
  柏晚章直视他的双眼,程朔强装镇定,过了几秒,也许有半分钟,不知是认可了这句解释,还是选择不予深究,柏晚章搭在他腰间的手沿着脊椎一路向上滑,停在脖颈。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刚从我床上下来,就迫不及待要去勾搭别的女人。”
  不轻不重,挑动程朔的神经。
  “你唔......”
  柏晚章按住他的后脑勺毫无征兆地吻了下去,没给任何开口狡辩的机会。接吻的瞬间他总能爆发出一股和外表不太匹配的狠劲,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令人招架不住。
  程朔先愣了下,反应过后也开始暗暗较劲,扶住他的腰,舌头丝毫不认输,有来有回地交缠起来。
  跌跌撞撞,碰到了墙,岌岌可危的墙皮又蹭下来一大块。
  单元楼的大门敞开,随时都可能有人上来,另一头则是不知何时会下来查看他们情况的家人。
  这种时刻可能暴露在他人眼前的风险摇撼着程朔的羞耻心,就像身后的墙皮,怎么遮都是欲盖弥彰。
  嘴巴再硬,身体的反应最诚实也掩盖不了——他喜欢这种刺激,不得不承认。
  无论在医院里,还是在楼梯间。
  柏晚章明白他的劣性。
  冰冷的声音从头顶掷落,撕破了两人激烈的吻,带来层层回响:“亲够了没?”
  瞬间,楼道如坠冰窖。
  程朔呼吸不稳,抬头看去,傅纭星站在上一层楼梯口,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们。柏晚章把头埋进他的肩窝里,依然不舍得放开,对突然被打断感到不悦,意有所指地说:“怎么还有人在偷看?”
  他没有刻意降低音量,确保楼梯上的傅纭星也能够听见,侧头撩起薄薄的眼皮,越过程朔,朝台阶上方弯了弯,算作一个胜利的微笑。
  程朔并没发觉柏晚章的小动作,只是看见傅纭星身侧握拳的手越来越紧,掐出两道青筋。
  也不知道第一个撞破的人是傅纭星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程朔迅速冷静下来,推开了柏晚章,几乎间隔不到半分钟,程万木就背着双手出现在楼梯口。
  是好事。程朔这下确定了。
  “既然是朋友,有话那就进来说,来一趟让人站在门口不像样。”
  为他这句话,已经坐了四个人的餐桌于是硬生生又加进一把椅子。
  柏晚章提着两箱礼盒进屋落座,嘴里还在说着抱歉打扰之类的话。他一身浅灰色休闲装扮,脚踩白色德训鞋,气质文质彬彬,谈吐很有教养,一盒白酒递给程万木,一盒燕窝则送给了赵梅。
  “来就来了,怎么还带这些东西?”赵梅不好意思地接过,脸上盖不住笑容,程万木也是戴上老花镜翻来覆去地读盒子上的字。
  柏晚章谦逊地说:“只是一些伴手礼,第一次上门总不能空手来做客。”
  这番话意义明确,傅纭星脸色沉了下去,面对面坐着,却谁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这副有备而来的架势,程朔已经一点不相信他口中的‘碰碰运气’。
  尽管不清楚今天怎么来了那么多客人,赵梅依然热情地给柏晚章盛了碗饭,招呼他不要客气。看向程朔的欣慰眼神里仿佛在说——这么正经优秀的朋友居然有两个。
  程朔把脸埋进了饭碗里。
  叫人意外的是,餐桌上几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相谈甚欢。无论程万木和赵梅聊些什么,广场舞也好,太极拳也罢,柏晚章和傅纭星都能找到重点附和一两句,引得两位老人越聊越满意。尤其是程万木,全程压根没理过程朔,倒是给傅纭星碗里夹了好几次菜。
  “这么说你还在上学,那和小朔是怎么认识的?”赵梅问傅纭星。
  程朔看了傅纭星一眼,心里打起鼓,傅纭星停下思忖几秒,简洁地回答:“我一年多前回高中做演讲,他在下面听到后向我请教了几个问题,刚好有一些相同的爱好,就认识了。”
  能把搭讪说的那么清新脱俗……程朔默默地给傅纭星竖起了个大拇指。
  “真是去问问题?”不愧是他亲爹,程万木一百个不相信。
  柏晚章笑了笑,仿佛也很好奇,问程朔:“是在我们过去那所高中里吗?”
  ‘我们’二字引起了程万木的注意,他转过头,眼神在两人间来回转,“怎么,难道你们还是同个高中的?”
  “伯父,我和程朔高中就认识了,”柏晚章解释,“现在我回国工作,因为一些机会,才又重新联系上。”
  听到这几个关键词,两位老人看向柏晚章的眼里赫然又多了一层‘海归’、‘高学历’的滤镜,话题也成功地转到了他的身上。
  傅纭星手里的筷子捏得咔嚓作响,问道:“既然高中就认识,怎么中间没有联系?”
  柏晚章终于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那时候年纪小。”
  “不是因为有什么恩怨吗?”
  程朔在饭桌下踢了傅纭星一脚,暗示他别乱说话,傅纭星面不改色,居然还反过来蹭了他一下,程朔立马缩了回去。
  这餐桌就那么丁点大,要是不小心碰到别人可就惨了。
  整顿饭几乎就在这样暗暗的拉扯中度过。程朔端着碗跟走钢丝一样,面对一桌子好菜如同嚼蜡,不敢说太多话,怕多说多错。手肘抬起来时不小心碰掉了筷子,终于有借口逃离:“我去换双筷子。”
  进了厨房,耳根一下子清净,程朔拖着不想出去,干脆挤了点洗洁精,搓洗起筷子。刚刚打开水龙头,程万木也跟了进来,哗哗的水流声不住地响,程万木面色凝重,完全不见在饭桌上的半点轻松。
  他沉吟:“我是老了,管不动你了。”
  听到这个开场白,程朔就知道大事不妙。
  “我早就说过,男的女的,已经随你去了,只要能安定下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我看见也就当没看见了。你不年轻了,但怎么还和年轻时一样胡闹?我问你,你和那个小傅,还有后来的那个年轻人——”程万木还没有问来柏晚章的名字,接下来的话似乎很难以启齿,“是不是你负了人家?他们找上门来想要个说法?”
  程朔嘴角一抽,“您想象力真丰富。”
  也真够犀利。
  “别给我嬉皮笑脸,”程万木扼腕痛斥,“你真当我老了,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老花了,但不代表没有眼睛。那两个小伙子都是好人,也都很认真,你能不能学学人家有点稳重负责任的样子?也还好不是女孩,幸亏不是女孩,我从前每天晚上都愁得睡不好觉,就担心哪天跟现在一样,来个女孩挺着肚子上门。你让我这么大年纪了,脸往哪里搁?”
  “爸,您能不能别总把我想的和禽兽一样?”程朔忍无可忍,简直越说越离谱了!
  “我难道说错了吗?”
  当年程朔跟男人私奔的事,在这个家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程万木由此不再给他什么好脸色,一见面就吵,直到现在似乎才对他不会有后代这件事彻底认了命。
  还好程万木不认识柏晚章,要是知道外面饭桌上的男人就是当年和自己儿子跑了的男孩,程朔估计自己老爹会承受不住。
  只是没想到,程万木先前让他安定下来的那番话真不是说说而已,
  “你用不着管我和你梅姨,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就行了,你和谁在一起我都管不着,也不想管,”程万木说,“只要记住,千万别做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知不知道?就算对方是男的也不能够没有良心,人和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将心比心。”
  “您考虑的也太远了,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和他们说再见了......”程朔实在不想再和自己亲爸继续聊这个话题,开始胡言乱语。
  谁料程万木煞有其事地说:“什么再见?我看小傅就不错,他来的时候虽然话不多,但看得出来是一个踏踏实实,会过日子的孩子,今晚的菜都是他帮你梅姨提回来,洗好,切好。现在哪里去找那么能干的男生?你回去后得好好待人家,知不知道?”
  要是傅纭星是女生,程万木现在估计已经赶着去下聘礼了,摁着头也要逼他把人娶回家。
  又是一个被傅纭星纯良的表象骗走眼的受害者。
  程朔有苦难言。
  在程万木劈头盖脸的教训下终于洗完了这双筷子,程朔本就不多的食欲也全被冲刷干净。想到出去还得像刚才那样夹缝生存,他干脆捡起地上的垃圾袋,系了个结,“我下楼倒垃圾。”
  “都没满,你倒什么倒?”程万木吹胡子瞪眼。
  “倒空气。”
  程朔说完一溜烟跑下了楼。
  他把垃圾扔进单元楼门口的绿色垃圾桶,拍拍手,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了几口气——屋子里的气氛太令人窒息,他实在不想再上去应付这一切。随它去了,反正他不打算继续奉陪。
  没走几步,脚步突然停顿,不是眼花,程朔生生掉转了个头,迈向那辆和这个老旧小区格格不入的黑色奔驰轿车。
  弯腰敲了敲驾驶位的车窗玻璃。
  “傅总,您就这么喜欢玩跟踪?”
  车窗匀速下沉,傅晟抬眸,撞进了车外程朔一双写满戏谑的眼睛里,都从对方眼里看见——‘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他注视着程朔,似乎对今晚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没有废话,也不担心被拒绝,问道:“上来吗?”
  “干什么?”程朔挑了下眉。
  “带你去兜风。”
  程朔回头望了眼居民楼两列整整齐齐的防盗窗,有几户已经亮起灯,一家人忙忙碌碌地在吃饭。又看向傅晟沉静如水的面容,思考了一会儿,非常短的几秒钟,绕到另一边,拉开了副驾驶车门。
  回去是被烦,不回去也是被烦。好歹,不用承受双份。
  程朔一屁股坐进副驾驶,轻车熟路地下命令:“越远越好。”
  傅晟无声地笑了笑,启动车子。
  傍晚沿途的晚霞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照在它的另一面,撕开了夜晚的面纱。程朔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根烟,在点燃前,傅晟已经按下窗边的按钮,打开一道口子。
  烟雾随着晚风吸出窗外,程朔突然想起曾经傅晟看见自己抽烟时那副眼中钉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说:“怎么现在又闻得了这个味道了?”
  傅晟并未作答,车子稳稳停在等待下个红灯的几十秒间隙,突然伸手抽出程朔指尖夹的烟,放进嘴里,吸了一口,镜片下的眉心微微隆起,显然,不习惯。
  “一般。”
  程朔捏着还回来的烟,直到绿灯转为红色,才重新放进嘴里,含糊地说:“我觉得挺好闻的。”
  傅晟目不斜视,说:“是不是很吵。”
  明明没头没尾,程朔却莫名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啧了一声,“对啊,烦人,还好你没上来,要是你也来凑热闹,我爸还不知道要怎么想我。”
  “知道烦人,就不要乱去招惹。”
  傅晟低沉的嗓音夹杂深意,又似一句温和的警告,程朔看向他,回敬道:“也包括你吗?”
  “如果你只招惹我一个人,我不会让你觉得烦。”傅晟从善如流地说。
  程朔笑起来,夹杂烟味的呼气横扫过他的脸,“你脸真大,自信分我一点。”
  傅晟没有躲,“后座右边的文件袋,你可以拿起来看看。”
  “里面是什么?”
  “柏晚章那次事故的监控截图和报告。没有行凶画面,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也许没那么简单。”傅晟沉着地说道,听起来不偏倚任何一方。
  这句话扼住了程朔想要伸过去的手,他把车窗又往下降了降,靠过去,由风吹乱头发,“那算了,我不看。”
  “你也许应该看一下。”
  “我知道他脑子不正常。”
  这就够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知道真相不是柏晚章说的那样又能怎么样?他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这一点程朔早就明白。
  他并不想亲眼看见证据,至少让他在回忆里保留一点柏晚章十七岁时青涩的模样,这是他最后的要求。
  车子里安静下片刻,傅晟没有强求,再次开口:“那你可以看一下左边的文件袋。”
  “那是什么?”
  这回傅晟学了聪明,任凭程朔怎么问也不开口。见如此,程朔只好伸手够了过来,拿在手里掂量,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重量,解开绳子,里面的东西随之抖落到腿上——一张卡。
  一张门禁卡。
  耳边响起傅晟的声音:“你可以不签合同,这是你的选择,但你有使用权。”
  现在,他交给了他。
  程朔把这张卡捏在手里,正反交替打量,没说话。傅晟用余光瞥向他,足有好几次,握住方向盘的双手微微收紧,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我喜欢这个词。”程朔说。
  使用权。权力和交易不一样,更像一种彻底交到他手上、任凭他自由支配的力量。不需要观察别人的脸色和心情,任何时候,绝对贯彻他自身的意志。
  他喜欢‘权’这个字。
  和傅晟的开始也是从这么一张薄薄的卡片,那时,他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他安安稳稳坐在同辆车里的画面。简直天方夜谭。
  兜兜转转,时间改变了很多本以为的不可能。
  程朔侧头笑了笑,指尖夹着卡,眼睛闪过蠢蠢欲动的光,“那我是不是可以在里面办派对?”
  傅晟仿佛已经看穿了他脑袋里的画面,用力打转方向盘,冷笑着说:“不能放别的男人进来。”
  靠,小气!
  大约是他的那次‘临阵脱逃’让傅纭星和柏晚章意识到做过了火,之后再没有针锋相对,至少没有当着他的面,做出让他下不来台的事情。当然,他们的存在本身就让程朔很头疼,躲又躲不彻底,总逃也不是一个办法,还有个悄无声息的傅晟,时不时冒出来刷几下存在感。于是当杜文谦再次提出让他去隔壁市的夜总会做几天监工时,程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帮我看看那里的员工干的怎么样,”这是杜文谦的吩咐,“哪里有问题你直接让他们整改,不用来问我,要是你实在舍不得酒吧的工作,以后一个月去一次也行。”
  放宽到了这种程度,程朔当然没有任何意见,就当公费旅游了。他本来打算省点钱买高铁票,可杜文谦大手一挥,已经订好了来回的机票。
  这件事,程朔谁也没告诉,一个人打车去了机场。
  真正物理意义上离开了江庆后,程朔骤然有种紧箍咒松开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晚上在夜总会做临时经理,管理员工,白天就在统一的宿舍里睡觉,自然醒后再出去逛逛,溜达着去吃想吃的东西。没人会突然冒出来拉他去某个餐厅里约会,也没人会在他休息日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家门口。
  简直不要太爽!
  短短一周工作时间,他还被里头的小姐塞了两次联系方式,弄得程朔哭笑不得,当然也没去理会。
  自由的时间唯一有一点不好:就是过得太快,太短暂了。
  中英文广播前后脚响起,嘴里好像含了块磁铁,听的人耳鸣更严重了。程朔从即将落地的飞机上睁开惺忪的眼睛,提上行李,跟着人群穿过安检,朝出口走去,然而远远就看见接机口前矗立的三道身影,猛地清醒了过来。
  三个男人,每个之间都隔了很远一段距离,仿佛互相不认识。要不是程朔对他们的身影再熟悉不过,而这三人在人群里又太打眼,差一点就没能发现。
  所以他的行程到底是怎么泄露的?!
  不知道是不是某种感应,人群里,西装革履的傅晟率先转向程朔的方向,一双黑眸仿佛骤然有了焦点,穿过攒动的人头,朝他亦步亦趋走来。
  程朔扶着箱子杵在往外涌的人流里,看着已经发现他的三人逐一朝这里靠近,进退两难。
  ......现在回头买离开的票,还来不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
  打下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很恍惚,也确实应该恍惚,通宵整个晚上写出来,背酸的不行,看到窗外一点点变亮,百感交集。过去一度以为没办法写到结局了,这本磕磕绊绊了那么久,我也怀疑了自己很久,在低谷里呆了很久。最后是因为还有读者在等,所以决定好好写出来。非常佩服能够一直追到这里的读者,也很感谢,评论区的几个id我已经能记住了,还有那些一直默默阅读的读者,如果没有你们我不会坚持写到这里。
  番外还不确定有没有,下一本先写《情人港》,是个港风破镜重圆的故事,这次会好好存稿的。还有一本《坏心眼》,是万人迷向的三角恋故事。总之感兴趣哪个就收藏吧,我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