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教师生存日记》作者:Llosa
  文案:
  我说的是电磁波,不是洗衣粉
  顶流付关山闪婚了,粉丝哀鸿遍野,哪个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的人,把宇宙神颜国民老公完美情人挖走了!?
  不刷微博的孟初打了个喷嚏。
  协议结婚后,他开始了久违的同居生活。对方爱干净会做饭体贴人,但似乎……无法交流?
  孟初:镥氢氮。
  付关山:卤鸡蛋?
  孟初:太赫兹。
  付关山:汰渍?
  家里的卤蛋和洗衣粉越来越多,孟初盯着储藏室,陷入了沉思。
  孟初:你粉丝说什么?lyl和ljy抢你的番位?蓝月亮和辣椒油打起来了?
  付关山:……
  两人婚后接受采访,主持人兴味盎然。
  主持人:当初是为什么结婚呢?
  付关山:性格好人品好孝顺父母还有知识的伟大光辉。
  孟初:看脸。
  主持人:婚姻遇到过什么困难吗?
  付关山:什么困难?没有困难!
  孟初:两个人黑着脸还要躺在一起刷手机。要是吵架了,连睡觉都要控制住姿势,不然不小心拱到他,他还会以为我想要主动和好。
  同性婚姻合法世界观
  自恋狂半文盲顶流(攻)/不通网极端i人副教授(受)
  元素混沌文学
  主cp:学术小品+鸡同鸭讲爱情喜剧
  副cp:狗血三角+穷攻救赎文学
  PS:本文有副cp!副cp就是受的弟弟,在中后部分偏向群像,介意的话谨慎入坑。
  标签:HE、甜宠


第1章 高校
  【高校:时常用来衬托主人公智商与学历的场所,不过,教授们其实也过着琐碎想死的日常。<例句:高校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13个。
  虽然学生坐得不规则——第一排空着,中段稀稀拉拉——孟初还是轻易算出了缺勤人数。
  软件设计基础是专业选修课,也算实用,这样堂而皇之的大规模缺课,无非是拿准了他好说话。
  他瞟了眼手机,果然,企业微信和教务系统跳出几个请假消息。有胃痛的,有感冒的,还有“周末回了老家结果记错时间没赶上高铁所以回不来”的。
  这都正常,至少还有个理由,甚至有只留下一句“老师,我有事不能来上课”的。
  有事是什么事?连编个像样理由的工夫都不想花吗?
  看到消息的一瞬间,孟初心里窜出一股无名火,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压抑情绪,他是熟练工了。
  望着参差不齐的脑袋,他充满了悔恨。开学的时候故作洒脱,觉得大学生是成年人了,该对自己的学习负责,不来就算了。老师挖空心思抓逃课,老师还累得慌呢。
  真是失策。
  自己不是大师,追求什么“大师风范”?现在要立规矩也晚了。看人家马哲的老师,变着花样查出勤,学生来得就齐。
  当然,作为科研序列的老师,对于出勤率,他也没那么在意,只要那个人不来……
  这个想法刚闪过脑海,一个中年男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孟初闭上了眼睛。
  早上煮饺子露馅的时候就该猜到,今天就是诸事不宜!
  想到这儿,他忽然冒出一种异样感:他好像因为什么事,查过今天的黄历,是个好日子呀。
  男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几转,那惊讶的神情,和院长在电梯里见到他时如出一辙——他完美融进了学生堆里,实在不像个教授。
  确定自己没找错人后,对方上来打招呼。“孟老师,”男人带着礼貌的微笑,“我是教学督导,想来听听你的课。”
  倒霉透顶!督导一学期就出现几次,偏偏在缺勤率最高的时候来!
  果然,男人朝教室扫了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听课记录,露出疑惑的目光:“孟老师,这个班人数不太对吧。”
  孟初挤出尴尬的微笑,正想替学生找理由——主课忙呀,竞赛累呀,有几个去国奖答辩呀——上课铃响了。督导冲他点了点头,坐到教室最后一排。因为最后一排早被坐满了,一个学生不得不腾出位子,坐到前排。
  孟初吞咽了一下,开始上课。
  不用说,今天的课同样没几个人听。他偶尔环视一下教室,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头顶,还有手机的反光。他们大可不必把手机偷偷夹在教材里的,看神情就知道没在听课了。
  因为督导面色凝重,他的声音比往常还紧张。
  终于,他把教学内容上完,掐着点下了课。学生像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蜂拥而出,督导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前排。
  孟初开始心跳加速。
  “孟老师,”督导望着他,“你上课没什么互动啊。”
  孟初点了点头,拘谨地站着,好像他不是拿到副高职称的教授,还是听训的学生。
  “你得和学生交流,不能光自己讲,那他们怎么能动脑子呢?”
  孟初又点了点头,恭敬地称是。他之前也喊学生回答问题,发现只能暴露他们没听课的事实。他觉得对双方来说都尴尬,于是逐渐放弃了。
  “你得想办法让学生听课啊,”督导指了指空荡荡的教室,“不能只讲知识,要产教结合。”
  孟初想说“我其实有放项目案例,您是不是没认真听”,但咽下去了。
  随后,督导又指出了其他十五个缺点,并提出了对他的三十个期许。
  领导的意思很明显,希望他能在拿青基、申面上、做横向之外,再把每节课上到教创赛一等奖的水平。
  孟初算了算,只要他每天干四十个小时,就能达到领导的要求了。
  他备课已经很认真了,但学生必修课任务重,不会分出太多精力上他的课。有些学生就是来自习的,用他的声音当bgm做必修课作业。
  然后,他诚恳地说:“谢谢您的指正,我备课不够用心,以后一定想办法改进。”
  督导觉得他虚心求教的态度不错,放出鼓励的语气:“新老师嘛,没有经验,只要肯动脑子,一定会越上越好的。你是三清博士,我对你还是很有信心的。”
  自从他来学校,每个领导都要把那四个字重复一遍,孟初已经有了PTSD,听到就汗流浃背。但他还是以充满使命感的神态,表达了感谢。
  督导气势恢宏地走了,手里捏着那张打分表,孟初努力盯着它,试图透过厚厚的镜片和纸的背面,看到自己的分数。
  期末评教时,学生打分占七成,督导打分占三成。他可不想在年终考核的时候,因为教学分数过低,去校领导面前做汇报。
  可恶的是,督导消失在走廊里,他仍然没看到。
  好吧,应该不会高。出勤率和抬头率,这两项大头,他估计都不及格。
  一周的开头这样挫败,孟初的心情低落下来。他带着电脑包走进办公室,颓丧地坐进办公椅,点开老旧的办公系统,然后发现,之前购买实验器材的发票还没报销。
  之前组里接了一个气象仪的项目,大老板交给他负责。实验室急需新的压片机和示波器,五万以下不用走校方签合同的流程,他自己垫了四万多,先把仪器买回来了。
  孟初看着不变的申请进度,眉头越皱越深。贷款上班就算了,能不能让他负债的时间少一点?
  学校还是QQ联络时代,他拿起手机,仔细在好友列表里翻找几遍,痛苦地发现,他没加财务老师。
  被逼无奈,他只能做那件需要鼓起全部勇气的事——打电话。
  可惜,他的勇气落空了三次。对面一直没接。
  财务下午的上班时间一直是未解之谜,在一点到两点间做布朗运动。
  等了半小时,电话终于打通了。
  财务听了他的描述,说明了申请停滞不前的原因:发票除了院系的章,还要有科研院的章,不盖章,他们没法核销。
  孟初谢过他,挂了电话,又深吸一口气。为什么这些不在系统上写清楚!
  他又带上发票去科研院,好不容易找到盖章的地方,行政人员又摇了摇头。这章不能盖。
  “为什么?”孟初的声音有些虚弱。
  “这是老的报销流程,”对方说,“我们刚上线了新系统,你去新系统里重新提交申请吧。新系统不用盖章,线上就能走完流程。”
  “可是财务说……”
  “他们可能还没同步。”
  那你们就同步啊!大冷天的,耳朵都快冻掉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科研院,产研院,财务处,像是生活在不同的星球上,信息要走几个光年才能传过去。
  外面已经能足不出户过完一生,而林大这台吱吱呀呀的老机器,好像还活在上个世纪。
  孟初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好的,谢谢。”
  行,他从头再来。
  等他迎着北风回去,在新系统上提交完申请,已经过了大半个下午。
  快吃晚饭了,正经科研一点没干。
  脑内再次浮现出异样感:今天不该诸事不宜的啊?
  他决定,在晚餐之前,先去跑几次仿真,安慰自己今天还是干了活的。
  然而,他还没走进实验室,就迎面碰上今年新带的研究生。对方神色匆匆,面色惊惶,灰败的脸恰似窗外雾霾的天空。
  “孟老师,”他说,“服务器坏了。”
  孟初的心猛地一沉。“哪里坏了?”他抱着侥幸心理问,“CPU?内存?芯片?”
  学生沉重地摇头。
  要是坏的是硬盘,他就从窗户里跳下去。
  “是硬盘。”
  算了,二楼跳不死人,腿骨折了,项目谁赶呢?
  孟初把一口血小板不足的血咽了回去。“那前几天的实验数据呢?备份了吗?”
  学生又沉重地摇头。
  孟初用手撑住桌沿。他们会定期备份,但指望这个频率是每天,那不现实。
  “它上午还挺正常的……”
  孟初摆了摆手,学生让开了路,他迈着苍凉而悲壮的步伐,走到屏幕前,又确认了一遍。
  心彻底死了。
  上天饶他一条生路吧!
  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他们立刻换了新硬盘,但除了几个重要参数,其他数据都不记得了,只能重新来过。
  他使劲揉了揉后脑勺,想消除接踵而来的疼痛,最终叹了一口气。
  赶工吧。
  谁说人要一定吃饭呢?
  从下午到晚上,他没从屏幕前抬眼,想尽快补足丢失的数据。
  直到楼里逐渐寂静,办公室的灯一盏盏熄灭,颈椎和背叫嚣着疼痛,他才回到办公室,仰倒在办公椅上,长出一口气。
  天花板上的灯管还是一样老化,一样照明不足,一样让他觉得眼睛要瞎。
  可是有哪里不对。今天有哪里不一样。
  异样感又冒了出来。
  他到底忘了什么事?
  忽然,门口响起敲门声。那简单的碰撞都像命运之神的叩问,沉重打击着孟初的精神状态。
  又是谁……又有什么事?
  “请进。”他有气无力地说。
  门打开,一阵淡淡的柚香飘进来。
  “还在忙吗?”
  微电子的教授们不会用古龙水,也不会有这样好听的声音。
  孟初猛地一震,直起身,看向门口。
  对方微微一笑,替他关上门,走了进来,发梢险些擦到门框。一部分是因为个子太高,一部分是因为摩丝太多。
  即使在线下见过几次,车站广告、商场招牌上的照面更是数不胜数,那张脸的视觉冲击仍然强烈。有一瞬间,孟初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奇怪,荧幕上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实里,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办公室地址。
  看他茫然的表情,对方举起手机,晃了晃。
  “我想你应该是太忙了。”
  孟初回过神来,打开手机,震惊地发现有五个未接来电。
  设备故障之后,抢修电脑、赶实验,麻烦一件接着一件,他都没来得及看手机。
  五个未接来电后,是一条未读消息。
  民政局马上要下班了,我在校门口等你。
  孟初盯着消息看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海马体细胞集体哀嚎。
  结婚!他今天本来是要去结婚的!
  作者有话说:
  1、本书有副cp,副cp的其中一个是受的弟弟,调性是狗血三角恋。在本书中后期,副cp的篇幅很多,偏群像。
  2、从书名可以看出来,本书会把职业重心放在高校,所以攻的娱乐圈身份大部分时候是背景板(其实我想写娱乐圈想写得抓耳挠腮,但我不太会)。
  3、各个高校规章制度环境不同,受的经历有艺术加工的成分。


第2章 术语
  【术语:被大量应用于职场文中,用来昭示主人公的专业性(显摆作者的眼界)。<例句:术语的逼格,往往与生僻程度成正比。>】
  五点早就过去,今天婚是结不成了——据付关山说,这可是他找了什么“大师”算出的黄道吉日。
  孟初一向习惯别人失约,今天失约的居然是自己。他望着桌面的时钟,陷入巨大恐慌中。
  付关山叹了口气:“看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只好延迟一天了。”
  “不……不好意思,”孟初装模作样地收拾东西,用余光观察面前人的脸色,“我上课的时候把手机静音了,然后一直没打开……”
  付关山交抱双臂,面露担忧:“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来办公室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转着电影里的那种悲剧,我真害怕,万一你……”
  “抱歉……”孟初头痛起来,脑子一糊,眼睛也不好使了,钥匙怎么也找不到。
  “万一你突然想明白了,”付关山压低了声音,“要逃婚呢?”
  孟初愣了愣,抬头望向他。
  对方弯下腰,探身过来,从一叠文件下面勾出钥匙,轻轻一抛。
  孟初还在发愣,好在对方准头很好,很容易就接住了。
  付关山脸上的忧虑早消失得无影无踪,摆明了刚才只是逗他而已。
  “想着自己要被抛弃,连晚饭也没心情吃,”付关山靠在桌边,略微低头看他,“请我一顿吧,孟教授。”
  孟初眨了眨眼,慢慢把钥匙揣进兜里,从他身边绕过去,走到门口。
  “副教授。”孟初说。
  付关山愣了愣。
  “我是副高职称,这么叫有点歧义,”孟初说,“还是老师这个称呼比较严谨。还有,我不会悔婚的,我都在婚前协议上签过字了。”
  付关山张了张嘴,有一种接不上话的彷徨。
  “你想吃什么?”孟初拿出手机,点开APP,“日料?韩料?东北菜?粤菜?学校附近好吃的不多,你说一个范围,我发给你几个选项,让你参考吧。”
  “我相信你的眼光,”付关山说,“给我一个盲盒,期待一下吧。”
  说这话时,他试图投出那种粉丝称为“沦陷因果律武器”的眼神,据以往经验那可是百战百胜,可惜对方没抬头,忙着浏览美团页面,努力给他找餐馆来将功补过。
  “你不是在林城长大,还到这儿上大学的吗?我才刚来一年,哪有你清楚,”孟初觉得这项任务很艰难,“而且,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我不能擅自推断。这样,我把评分、菜单和好评差评各发一份,给你参考。对了,你是不是不能在大堂吃饭?很容易被人认出来。要有包厢的话,还可以排除……”
  “东北小馆!就选东北小馆!”
  坐在东北小馆的包厢里,孟初让付关山看菜单,继续用蜂鸟振翅的频率疯狂道歉。
  付关山叹了口气,感觉图片上的锅包肉失去了光泽。“真的没事,”他放下轻快的语调,郑重得像电影节发表获奖感言,“只要站在对面宣誓的是你,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关系。”
  孟初在他温柔的注视下沉默了两秒,说:“我查过民政局的流程,宣誓不是必须的,交个照片,结婚证打印出来,就可以走了。如果你不介意,我最近有点忙……”
  “行行行,”付关山用手撑住额头,“扯了证就跑,不耽误你的时间。”
  孟初说“谢谢”,然后又被“耽误时间”触发了道歉循环:“现在天还很冷,让你等这么久……”
  付关山觉得对面是块铜墙铁壁,别说眼神,激光也穿不透:“我在车上等的,你不用在意。拍戏的时候,因为各种意外情况,在片场一等半天都是正常的。”
  孟初看上去还是沮丧。付关山看着他,语气又轻松起来:“那就记账吧。”
  孟初蹙起眉头。付关山觉得他这种偶然茫然的样子还挺可爱。
  “结婚之后,大家心里不都有本账吗?平常没事,有矛盾了就会一笔笔清算,”付关山说,“有一天我们吵架了,翻旧账,我就拿这件事出来怼你。”
  他以为这回可算能摆脱这个话题了,结果孟初听完,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我们为什么会吵架?”孟初问。
  付关山挑了挑眉:“你对我们的未来这么乐观?”
  “我想不出我会冲你发火的理由。”
  付关山以为这是夸奖,露出了微笑。其实孟初没对任何人发过火。不是脾气好,是怂。他连自己带的学生都不敢骂。
  “那谁知道呢?我可是演过限制级电影的,”付关山沉吟道,“结婚之后,要是我跟哪个演员拍亲热戏了……”
  孟初一脸费解,仿佛看到了出现未知bug的电路:“我们不是契约结婚吗?”
  “是啊。”
  “我需要你来一次性解决社会的婚姻压力,你需要我来实现伯母的愿望,回绝公司不合理的炒作要求,还有……”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来,他可是学习马克思主义长大的科研人员。
  “预言,”付关山露出向往而虔诚的神情,“天师说了,我的另一半是个科学家。”
  孟初尽最大的礼貌保持沉默。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不屑,付关山感到很冒犯:“你还别不信,一命二运三风水,他可是十几年前就算出我能当大明星的人,神不神?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呢。”
  人家不就捡你爱听的话说吗?多给两百块钱,没准还能把你算成奥特曼呢。
  但他把“歪门邪道”“封建糟粕”咽下去,继续自己的论点。“所以,我们又不是爱得轰轰烈烈才结婚的。你履行你当演员的职责,我为什么要生气?只要我们达到双方对婚姻的最低要求,不就行了吗?”孟初安慰他,“放心,我不会介意这种事,给你添麻烦的。”
  付关山盯着他,随即戴上了墨镜:“这里上菜快吗?”
  事实证明,学校旁的饭馆物美价廉,但上菜速度难以恭维。
  厨师大概是从养猪开始做锅包肉了,许久,包厢只能听到滑动屏幕的声音。
  付关山看了眼对面,孟初低头望着手机,透过厚重的镜框和杂乱的刘海,能看到睫毛静谧地洒下阴影。
  对方看起来和墙纸融为一体,安然做背景,似乎非常享受沉默。
  付关山用手指点了点桌面,想到这是两个月以来唯一一次共同用餐,还是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孟初像是冬眠里惊醒的小动物,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像是意识到对方是在问自己问题,孟初说:“DIOR。”
  还真是意想不到啊。“你在看今年的春装?”他端详着对面的人,“说起来,他们有一套海军蓝的拉链夹克,倒是很适合你的……”
  孟初低头望着屏幕,又看看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Design Innovations in On-chip Research。”
  沉默转移到对面。
  “这是个新开的论坛,经常会贴一些IEEE期刊的研究,主要是高性能模拟、数字、混合信号、射频方面的。”
  “等等,”付关山抬手按暂停键,“我没跟上,浏览器的什么研究?”
  孟初愣了一会儿才追上他的思路:“IEEE是电气电子工程师学会。”
  付关山把视线转移到门口。锅包肉就算了,清炒时蔬也要那么久?
  孟初默默关上屏幕,局促地盯着桌面看了一会儿,觉得对方都努力找话题了,自己也有义务问候一下近况。
  “最近……”他犹豫片刻,没用人称,说“你”似乎太唐突,说“付先生”又太别扭,“工作还好吗?”
  付关山瞥了他一眼,念在他鼓起勇气提问的份上,详尽地回答:“我下个月要去香港,《天堂之路》有几场追逐戏要在那儿拍。贺镇只有月初在香港,所以拍摄日程很紧,”说到这里,付关山忽然摘掉墨镜,俯身靠近,声音变得神神秘秘,“你知道吗?网上那些有关他和陈导的传言,其实是真的。”
  孟初愣了愣,说:“这样啊。”然后觉得自己反应太平淡,又用力点了点头。
  付关山注视着他,片刻后开口:“你不知道贺镇是谁吧。”
  孟初的眼神开始游移。
  付关山深吸一口气:“这两年他演了三部大爆剧,一半车站里都有他,你居然不知道?”
  孟初有些窘迫:“我不太看剧……”
  付关山审视着他:“你是不是也不认识我?”
  孟初惊讶地说:“那怎么可能?我在婚前协议上签过字的。”
  付关山眯起眼睛:“说一部我演过的电影。”
  “……《天堂之路》?”
  付关山抓了把头发,感到绝望:“你认真的?《襄阳》?《警戒线》?《我所期待的黄昏》?”
  孟初持续摇头,摇的他信心破碎——经纪人要是知道他有这一天,会惊喜到心脏病发作的。
  “《墨魂书》呢?”他抱着最后的希望问,“连《墨魂书》也没看过?”
  他古装帅得惊天动地,这人居然没看过?!
  孟初茫然了会儿,又摇了摇头。
  “你是21世纪的人吗?!”
  “嗯……”孟初惭愧地说,“我也不太看电影……”
  “那是电视剧!”
  付关山用手撑着额头。他也算是个代表作颇丰的国民演员,结果……公园里打太极的爷爷都比另一半了解他。
  他扬声朝门口的服务员说:“你好,能先上米饭吗?”
  晚饭在筷子和碗盘的碰撞声中过去了。孟初吃得很慢,付关山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吃完要找话题”的恐惧。
  他们以惊人的同步率吃完,连落筷的声音都精准合辙。
  孟初看了看两人的碗,确定可以结束用餐了,说:“我在小程序上付完了,我们走吧?”
  他还没站起来,负责他们包厢的服务员就走了过来,脸上充斥着难以置信与激动。
  “你是……你是付关山吧?”她掏出纸笔,纸张出奇地精美,像是刚从隔壁文具店买的,“能给我签个名吗?”
  付关山又露出那种微笑——眼角上扬,嘴边漾起酒窝,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你,好像你是世界中心。
  孟初看着觉得眼熟。刚刚吃饭的时候,对方也这么看他……还有锅包肉来着。
  “当然可以,”付关山接过纸笔,眼睛扫过她衣服上别着的铭牌,“吴彤女士,”名字从他嘴里念出来,瞬间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有什么想让我写的话吗?”
  “啊……”服务员语无伦次起来,“随便写什么都行,真没想到能遇见你,昨天我还在看《墨魂书》呢……”
  看看!人家!
  “谢谢支持,”付关山在纸上写下,“那就祝你每天都有心想事成的瞬间。”
  服务员愣了两秒,虽然努力压制嘴角的笑意,但脸颊的颤动仍然像涨潮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
  看看!人家!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孟初。当时他去林大找他的小姨——也是孟初的大老板。路上遇见孟初,他上去搭话,问微电子学院A235在哪里,对方望过来的一瞬间,他已经做好了给签名的准备,结果人家干净利落给他指了路,转身就想走人。
  他不得不亲自拜托人家带路,然后那脸上……那脸上是“怎么还要跟这个人待着”的表情吗?
  走到学院的一刻钟,他一直等着人家幡然悔悟,想起他是谁,结果到了目的地,人家连句再见没说就走了,好像他是窗外飘落的一片叶子。
  念及此,付关山又望了眼孟初,想给他展示一下人类的正常反应。结果这人安静地站在一旁,低头研究手机——估计又在看那什么浏览器论坛——完全没见证他的魅力瞬间。
  付关山的头又痛起来,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刚熬了两个大夜的缘故。
  他戴上墨镜口罩,走出店门,孟初静静地跟在旁边,到车门前,才迟疑地发问。
  “今晚……”他踌躇着,还是没说“你”这个字,“订好酒店了吗?”
  听到这话,付关山转过身,靠在车门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孟初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怎么,”付关山说,“没有领证,你就要把我从婚房赶出去吗?”
  作者有话说:
  论坛名其实是我编的()
  林大的名字是随便取的啦,就像林城这个故事发生地点一样。


第3章 错配
  【错配:生活中会让人痛苦,小说中却会让人姨母笑的一种现象。<例句:然而,看到后面常常会发现,实际是表面上水火不容,本质上非常契合的“错配诈骗”。>】
  “婚房”这个词不准确,但孟初一时没想到反驳的理由。
  这套位于林大附近的二手房,是为了孟初上班方便买的。付关山不拍戏的时候,通常去上海——他在那里有房产,或者回老家——他母亲常住在那。
  本来孟初打算自己全额出资的。作为C类引进人才,孟初有60万购房补贴,剩下的可以公积金贷款。然而入职了才发现,这补贴就和空气中的浮尘一样,看得见摸不着,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落到实处。最后,大部分房款还是付关山交的。
  他表示受之有愧,付关山给出理由:婚后他们还是要装装样子,时不时同住的,既然是两人共用,就应该共同出资。
  “那也该每人一半啊,”买房那天,孟初郑重地说,“离婚的时候,一定把剩下的房款还给你。”
  付关山把刚到嘴边的“物业水电车位你负责,这样就扯平了”咽了回去。
  “房子的风格还挺简约,”交房那天,孟初高兴地说,“就这样住挺好的。”
  付关山把刚到嘴边的“什么鬼装修,除了承重墙全部拆掉”咽了回去。
  “请进,”结婚前一天,孟初客气地说,“有段时间没来了吧?不好用的家电,我换掉了。”
  付关山新奇地找不同,然后在发现变化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这圆形奶白色淘工厂风吸顶灯……上次见到还是在二十年前的老家。
  别说跟现在的潮流,跟原先的装潢也不搭呀。
  早知道他就直接约设计师过来了。
  不过,如果这样,离婚的时候,孟初肯定赔他一大笔钱。
  付关山早已进门,在很塑料的椅子上坐下。孟初还在门口,把对方乱丢的鞋子摆正。
  然后他走到厨房里烧水泡茶,礼数严谨,像是招待客人。
  “对了,”付关山望着升起的白雾,“明天上午,我约了造型师,我们拍完结婚照再去民政局。”
  孟初像是刚被暗箭击中了。“还要做造型?”他的手指搓来搓去,茶叶被搓成了碎屑,“当场拍一张不行吗?”
  “这么重要的照片,不拍的好看点吗?”付关山指出形势的严峻,“指不定哪天会发到网上。”
  孟初手里的粉末哗一下掉进开水里。
  网上?当初签协议的时候,不是说不会暴露他的身份吗?他只需要做那个神秘的结婚对象就可以了?
  “放心,除非经过你同意,我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的,”付关山站起身,走到他身旁,从他手中接过茶杯,“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答应……”他侧过来望着孟初,“给我一个炫耀对象的机会。”
  他在那里含情脉脉,孟初对着茶叶浑身发抖——想到自己的照片被全国人民围观,背上的寒气把脊柱都冻麻了。
  而且,专业的化妆和造型很费工夫吧。为了设计那个气象仪的电路,他已经连续两周在实验室待到晚上十一点了,还赶上硬盘损坏,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警报。
  付关山望着他的表情,悻悻收起深情丈夫的做派。下了戏的人生也如此艰难。“简单弄一下很快的,你要相信专业人员的手速,之后我马上把你送回学校,好吗?”
  他语气中有种拒绝还价的坚定,孟初犹豫一会儿,点点头。
  毕竟让人等了好几个小时。
  “对了,”付关山说,“趁这个机会,我们来敲定一下其他细节吧。”
  他坐下,示意孟初坐在他对面。
  孟初看了眼时间,这时候他应该开始处理数据了,但是……
  毕竟让人等了好几个小时。
  他表示洗耳恭听。
  “你想要室内婚礼还是草坪婚礼?”付关山问。
  “有没有其他选项?”
  “你想要旅行结婚?”
  “比如没有婚礼?”
  付关山卡壳了。
  “协议结婚的目的是让双方生活更轻松,婚礼这么劳民伤财,和我们的初衷不符吧。”置办婚礼所需的时间、精力,他想起来就头痛,有这工夫,他能写完好几个本子了。
  “协议结婚的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付关山说,“不办婚礼,怎么跟家里人交代?”
  孟初思考片刻,说:“可以说我们想好好准备,婚礼花一两年筹办也正常。一两年后,说不定我们已经离婚了……”
  “你这个人怎么老把离婚挂在嘴上?!”
  对面的语气有责怪的意思,孟初本能地回归沉默。
  根据娱乐圈平均婚姻时长和离婚率,两年也算中等水平了。
  付关山摆了摆手,想把话语带来的晦气驱散:“那我们两家总得见一面,吃个饭吧。我母亲早就想见见你的家人了,你挑个时间,我来订位子。”
  孟初露出犹豫的神色。付关山心里涌出疑惑,不知为何,从答应结婚开始,孟初对双方家庭的会面,表现得既期待又恐惧。
  “放心吧,”付关山说,“我保证我会当一个二十四孝好老公。我的演技你还不信?”
  然后他想起来,人家可能真不信,毕竟一部自己演的电影都没看过。
  不过,他直觉问题不在这里。
  “那我要怎么配合你?”孟初说,“我不会演,到时候拖你后腿……”
  “别提离婚就行。”
  “好的。”
  话题告一段落,付关山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客厅,似乎是在计划如何把整套家具偷偷打包换掉。
  “还有其他事吗?”看他不说话,孟初蠢蠢欲动着想离开,“我还有数据要处理……”
  付关山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这套房子是两室两厅,但两个卧室空间都不大,所以办公区域放在了客厅。孟初把显示屏打开,搬出电脑,开始跑仿真,突然听到身后沙发的响动。
  他转过身,看见付关山舒舒服服躺在靠垫上刷手机。
  后面多出一个人,有些不自在,但还能接受。
  孟初把注意力放回屏幕上,相位裕度和噪声性能的数据刚出来,忽然听到身后发出嗤笑声。
  他转过头,看到付关山对着手机摇头。
  “都分居一年了,还在这演伉俪情深呢,”付关山感慨,“给对象送个蛋糕都要哭一场,上两个热搜,剧里要是也有这种演技就好了。”
  孟初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默默转回头去,对着增益不足的结果皱眉头。
  忽然,后面响起一阵翻滚声。
  “GQ凭什么请他拍封面啊?他那热度数据能信吗?还‘国际化影响力’,他连英语都不会说!”付关山怒气冲冲地望着孟初,“你评评理,金像奖难道不比他那个‘科信之夜’最受欢迎男演员有影响力?”
  听这句话时,孟初脸上闪过数个表情。从出现的时间点看,第一个是“什么是金像奖?”,第二个是“什么是科信之夜?”,第三个是“我真的不在乎啊”。
  但是,对方既然朝自己搭话,孟初觉得自己有接住的义务。他想了想,终于找出了话说:“那你为什么没评上那个最受欢迎男演员啊?”
  付关山刀了他一眼,脸色忽明忽暗:“一个破公司颁的水奖,我不稀罕。”
  这很像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孟初顾不上分析付关山的心理活动。
  “那个……”他说,“我在工作……”
  “哦,抱歉,”付关山说,“吵到你了?”他做了个闭紧嘴巴的手势。
  孟初说“谢谢”,回头开始调整晶体管尺寸的参数,然而,鼠标刚移上去,就叹了口气。
  不行!还是不行!
  虽然身后的人不说话了,可响动却没停。付关山按屏幕很用力,打字的时候啪嗒啪嗒响;反应又特别丰富,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吸气,一会儿啧啧摇头。而且这人像有多动症,每隔十秒就要换一个姿势,沙发一直吱呀吱呀响。
  孟初痛苦地闭上眼睛。
  人家都不说话了,再要求保持绝对静止,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不过是马上要结婚罢了,关系还没好到那种程度呢。
  孟初思索半晌,决定放弃今晚的剩余时间。反正付关山明天就走了,明天熬个大夜吧。
  他刚起身,付关山就警觉地坐起来:“不工作了?是不是我太吵了?”
  孟初想了想,还是说:“今天的数据处理完了。”
  “哦,”付关山看了眼时间,“你每天都要加班到这时候啊,真辛苦。”
  孟初想说,如果没有你还能多干一会儿,但保持了沉默。
  可能因为孟初收工了,付关山交谈的兴致陡然提了起来,话比原来还多:“对了,我听小姨说,你在研究汰渍?”
  孟初的眼神由烦恼变为迷茫。
  “我还给宝洁做过代言呢,”付关山怅惘地说,“他们之前邀请我去参观实验室来着,要是那时候去了,说不定就能早一点遇见你了。”
  孟初咬了咬嘴唇。“太赫兹。”他说。
  “什么?”
  “太赫兹,”孟初放慢语速,“是一种频率在0.1~10THz的电磁波。”
  付关山像是被淘工厂风的灯光施了定身咒。
  “我是做电路设计的,”孟初有些困惑,“怎么会跟洗衣粉有关系?”
  “我哪知道电路设计是干嘛的啊!”
  对方既然展现出兴趣,孟初觉得理应回应。他转过身,打开了一个文件:“你要是想知道的话,这是我最近在做的工作。”
  付关山好奇地走过来,看了看屏幕,震惊中带着哀悼:“啊,谁死了?”
  孟初被突如其来的讣闻吓了一跳:“死?”
  “这个,”付关山说,“这个叫HV的人,他是你们行业的大佬吗?”
  孟初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活动一下脑细胞,他快找不出合适的语气了:“嗯……High Vacuum die是说在高真空环境下压铸晶粒,die在半导体里是晶粒的意思。”
  室内陷入了沉默。
  “这很容易误会的,”孟初补救道,“不过,下面有详细解释,你可能没看到……”
  “我哪知道那是解释,”付关山说,“我就认识一个单词。”
  您这英文水平也没什么国际影响力啊。
  片刻后,付关山转过身,决定放弃对科研事业的探索:“家里有新的浴巾和牙刷吗?”
  “浴巾在次卧抽屉里,牙刷在盥洗台上的柜子里。”
  “不介意我先洗?”
  “不介意。”
  付关山迈开长腿,风风火火地冲进卧室,又风风火火地冲进厕所。
  门一关,内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孟初听着淋浴间响起的水声,打开了学校邮箱,刚才来了几个新邮件,趁没人打扰,先处理掉吧。
  他才点开第一个红点,忽然,浴室响起了嘹亮的一声:“是谁~在扣动我心弦~”
  孟初啪地关掉了屏幕,把头埋进手里。
  天哪!他这辈子最受不了别人洗澡的时候唱歌!
  谁想到,浴室里的人还越唱越起劲,从情歌转到古风,再转到民谣。这几年游走在各大电视台的晚会上,着实丰富了澡堂歌王的曲库。
  伴着水流的清唱让人如芒在背,孟初飞速逃回主卧,关上了房门,把头闷在枕头里。
  幸而,歌王动作利落,很快结束了沐浴,演唱会也随之告一段落。
  水声一停,孟初有种断气之后续上命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卧室响起了敲门声。孟初没从枕头上起来:“什么事?”
  “我洗完了。”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隔壁邻居也知道,整栋楼的人都知道!
  “好的。”孟初说。
  门口的人停留了一会儿,啪嗒啪嗒地走了。这声音让孟初警惕起来,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呼吸一滞。
  这人进出浴室不换拖鞋,从卫生间到次卧门口,留下了清晰的脚印,足够拿去鉴证科当锁定犯人的材料。
  孟初拿了拖把来,把水渍脱干净。然后走进浴室,呼吸又是一滞。
  地上的一滩水在意料之中,可盥洗台上怎么也有一滩水?这人洗脸跟淋浴喷头似的?
  孟初拿了抹布,把盥洗台擦干净,抬起头,又看到镜子上的白沫,再往左,是淋浴间玻璃上的头发。
  啊,他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话。
  这场婚姻可能是个错误。


第4章 换装
  【换装:影视作品中,角色换上与平常不同的衣着、造型,引发众人赞叹的情节,是常见的爽文套路。<例句:不过,换装好看,其实说明人本身就好看。>】
  结婚那天,孟初一如既往地在七点睁开眼睛,按掉闹铃,一如既往地走到厨房,冲泡麦片,一如既往地从储物箱里拿出保质期六个月的手撕面包——
  然后,不同寻常地,视野里出现一位上身赤裸的男性。
  “早上好,”付关山单手撑在椅背上,“帮我也泡一份吧。”
  孟初的眼睛掠过他的胸肌和腹肌,再滑到他滴落水珠的前额。
  似乎是注意到对方的目光,付关山满意地解释:“我有晨练的习惯,刚刚去冲了个澡。”
  孟初点了点头:“哦。”
  然后拿起遥控器,对准他身后一按。
  空调开了。
  暖风迎面吹来,付关山沉默片刻,倔强地说:“我抗冻。”
  孟初想了想,觉得倒也合理:“你在大冬天拍过裸戏?”顿了顿,又说,“但还是小心一点好,最近流感很严重,我们组小半老师都中招了。你头发还湿着,不但容易伤风,还容易头疼。”
  付关山认命地走向浴室:“我这就去把头发吹干。”
  孟初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忽略了什么。
  付关山又用了一次浴室!
  现在卫生间肯定又水漫金山了,待会儿还得再拖一遍。
  孟初叹了口气,拿出第二个麦片碗,替家属做早餐。
  直到两人洗漱用餐完毕,付关山再也没说话。
  没有阳光照射,早上的楼道冷飕飕的。临出门前,孟初仔细围上围巾,戴好口罩,确认自己没落东西,但总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对劲。
  他抬起头,看到付关山注视着他。
  “我脖子还光着,”付关山说,“这就不是个感冒隐患了?”
  孟初沉默片刻,回到卧室,拿了条围巾出来:“这条有点旧了,你要是不介意……”
  付关山接了过来,胡乱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婚后还你。”
  孟初望着他大步走下楼梯。他脖子里凌乱地堆着褪色布料,羊毛流苏都缠在了一起,看上去却有种时装周的高定感。
  孟初回想了一下自己穿围巾的样子——像没拿到助学金的贫困生。
  他欣赏了一会儿,跟上去。
  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这点他早就知道。
  造型师是付关山的旧识,在付关山刚出道时就合作过。他们驱车赶往工作室,造型师把孟初按在椅子上,哗一下,排开了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她摘掉孟初的眼镜,盯着他看,他一如既往地眼神躲闪。
  造型师研究了一会儿他的五官,问:“这个眼镜是非戴不可吗?”
  孟初说:“我有结膜炎,戴隐形眼睛会痛。”
  “不考虑做个飞秒、激光啥的?”
  “没时间,怕风险。”孟初老老实实说。让他一天不盯着电脑屏幕,都是不可能的事。
  “那好歹换个镜片不泛黄的呢?”
  “这是防蓝光的,”孟初说,“我觉得很有必要。”
  造型师托腮冥思半晌,啧了一声:“可惜了,你眼睛挺好看的。”
  “就是嘛,”付关山说,“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的眼睛像海德薇。”
  造型师一头雾水:“像谁?海瑟薇?”
  “不是,是雪鸮。”孟初说。
  造型师继续一头雾水。
  孟初继续解释:“就是哈利·波特养的那只鸟。”
  造型师经历了这辈子最无语的五秒,望向付关山:“你说你老婆像鸟?”
  付关山严肃地说:“人家是美丽圣洁的猛禽。”
  孟初觉得自己跟三个词都沾不上边,但人家是珍贵的二级保护动物,也算是夸赞吧。他笑纳了。
  不过,那个“老婆”的称呼是怎么回事?
  “行,不说眼睛了,”造型师为难地捋了捋他的刘海,“那这狗啃一样的发型能换换吗?”
  孟初抬手摸了摸前额的头发:“很难看吗……”
  “就跟头上扣了盆海带一样,”造型师质问,“这刘海谁给你剪的?”
  “……楼下石桥旁边的大爷。”
  “啊?”
  孟初比划着:“就是那种只有一把椅子、一个剃刀的路边摊,客人来了就坐在椅子上,十分钟就剪完。”
  造型师挠了挠头:“大学城没有好一点的理发店?”
  孟初沉默有顷,说:“每次一进去,他们就热情地让我办卡,我招架不住。”
  无论是连珠炮一样的问话,还是恳求的眼神。
  每次都充值、升级会员、头皮护理三连,出门时感觉像逃出生天。为此,如非必要,他不去理发店,头发实在长的不能看了,他就找大爷去。大爷收费便宜,还不推销。
  造型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这个待会儿补救,先化妆。”
  孟初又被129的回忆袭击了,开始恐慌:“又不是上台表演,还要化妆?”
  “没事,就化个裸妆,”付关山拍了拍他,“结婚照还能化舞台妆不成?”
  孟初有一肚子问题,比如“什么是裸妆”“什么是舞台妆”“化妆可能补救不了要不还是换人吧”,还没问出口,造型师已经动手了。因为眼前一片马赛克,他只能感觉到对方用什么海绵在脸上压来压去,然后又是各种大小不一的刷子。
  顾恺之这辈子用过的刷子都没有扫过他眼睑的多。
  “不过,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啊,”造型师一边给他画眼线一边说,“你在读研?”
  从化妆开始,就一直靠在墙上欣赏的付关山接话:“不是,他带研究生。”
  “带……”造型师离得很近,孟初能看到她眼睛里的震惊,“你是教授?你到底多大?”
  “副教授,”孟初拼命抑制闪躲眼线笔的冲动,“二十八岁。”
  “这么年轻就当教授,你是那种从小跳级的天才?”
  孟初放弃纠正了:“不是,就是正常读上来的,直博五年,去年毕业。”
  “本科毕业直接读博还不天才?”
  “嗯……”孟初想了想,说,“其实保研的直博名额比硕士还多一些,我的同学,只要以后想走科研这条路,都是直博。”
  虽然现在这年头,博士准时毕业,也是难事,但还称不上天才。
  造型师陷入自我怀疑。
  付关山耸了耸肩,像是习以为常:“他们的评价体系跟我们不一样。”
  造型师又算了算时间:“那你博士毕业就是副教授了,不是很厉害吗?”
  “主要是运气好,”孟初说,“林大微电子这两年计划扩张,招聘人数多,正好我的研究方向又很符合,所以给的职称高一些。”
  “你别信他胡说,”付关山在一旁反驳,“我小姨说了,这年头博士毕业能去211做副教授的,都是牛人。他科研能力可强了。”
  “这个职称是暂时的,”孟初拼命挣扎着降低期望,“学校制度是非升即降,五年之后,如果我没完成聘期要求,就会降到讲师。”
  “你肯定没问题的。”造型师给他加油鼓劲。
  孟初蹙起眉,想到实验室那一团烂摊子,又忧愁起来:“那不一定,我们组也有个进来就是副教授的,一直没申上青基,聘期没到,自己主动走人了……”
  付关山直起身,伸手抚平对方的眉心。“你又来了,”他说,“对自己评价过低可不是好习惯。”
  造型师说:“评价过高也不是哦。”
  两人各自瞪了对方一眼,孟初却没关注他们的互怼。在手指触碰到额头的一刻,他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虽然即将是合法伴侣了,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
  对亲密感,他本能地恐慌。
  手指并没有追逐过来,在空中停留一会儿,收了回去,重又搁在桌上。
  “好了,”造型师满意地放下啫喱瓶,退后两步,望着镜中的作品,“怎么样?”
  孟初还处于茫然中——他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只感觉付关山在注视他。
  “你们实验室有那个什么3D打印吗?”付关山说,“你把这个造型打印下来焊在头上吧。”
  孟初被这句话激起好奇心,要去拿眼镜,造型师立刻拍掉他的胳膊:“不行,一戴上,整体的感觉全破坏了。”
  “但是我……”
  “快快快,”造型师说,“直接拍照。”
  摄影师放下红色幕布,让他们坐到椅子上。发间浓密的啫喱味,模糊的视野,一切都跟平常不一样,孟初感到自己像是被抛进了异度空间,茫然又忐忑。
  “新婚小情侣,离那么远干什么?”摄影师用手比了比,“肩膀都没贴在一起!”
  孟初还在踌躇,肩膀已经贴上了一片温热。他立刻肌肉紧绷起来。
  “来,朝我笑一笑。”
  孟初努力牵起嘴角,但他知道一定不自然。他很少拍照,遇到镜头就像个木偶。
  “很好!幅度再大一点就更好了!”
  超过五秒,孟初的笑容就比大理石还硬。他为难地看着闪光灯,试图收回笑容,再重新笑,这样也许能自然些——虽然从以往经验来看,也好不了多少。
  摄影师倒是一直夸奖鼓励,还说一些笑话,想让孟初放松下来,但没什么效果。孟初感到很愧疚。
  “好了,”几番调整后,摄影师比了个OK的手势,“来挑照片吧。”
  孟初如蒙大赦,赶紧戴上眼镜,和付关山走到屏幕前。
  摄影师放大图片的一瞬,孟初怔住了。
  照片里的人,和自己长得……不太一样。
  平常,会说他好看的人,只有服装店店员。众所周知,这是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夸赞来源。
  但如果是照片里的人,那倒还值得夸一夸。
  能把他拍成这样,真不愧是业界典范。
  “谢谢,”孟初说,“拍得比本人好看多了。”
  付关山很不满:“这是什么话,你本来就好看啊,耐看的那种。”
  孟初笑了笑,无论是否真心,愿意夸他的人,他都很感激。
  不过嘛,耐看这个词,不就是用来形容不够好看的人吗?从来不会有人形容孟寄宁是“耐看”。
  摄影师很快修完图,把结婚照交给他们。
  付关山戴上墨镜帽子,跟孟初一起走出工作室。早上的凉风一吹,定了型的头发像钢丝一样,根根分明。路边匆匆而过的上班族们,偶尔有几个回头看了孟初一眼。
  他抬起手,摸了摸精致的发型,用眉笔修饰过的眉毛。
  又有一个人扭头注视着他。
  孟初不自觉地低下头,用手拨弄头发,直到它们变回原来的样子。
  长短不一的头发散落在前额后,他舒了一口气,感觉到安全。
  因为晚了一天,成功避开了阴历阳历的好日子,民政局人不多,他们很快过完了手续。唯一的延迟,就是工作人员在看到结婚照时,震惊地抬头,盯着付关山看了一会儿。
  走出大门,孟初向付关山道别,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付关山惊诧地几秒没反应,随即一个激灵,叫住对方:“你往哪走?”
  孟初看了看指示牌,又看了看结婚对象:“地铁站。”
  “你为什么……”付关山望了一眼经纪人给自己租的车,确定它真实存在。
  “你不是要飞香港吗?”孟初说,“林大和机场在反方向啊。”
  “我又不赶时间!送你去大学再折回来也来得及啊!”
  “那不是绕了很远的路……”
  这人说得对,头发不吹干容易头疼,他现在就头疼。“所以之前你愿意坐我的车,是因为顺路?不顺路就不坐了?”
  “我只是怕你麻烦……”孟初觑着他的神色,转身回来,“那谢谢你。”
  付关山长叹一口气,觉得肺泡都要瘪下去了。
  孟初坐上副驾驶,又小声说了“谢谢”,时不时还用余光偷偷打量他。
  付关山没好气地伸出手:“手给我。”
  “为什……”
  付关山一把攥住孟初的手腕:“话真多。”
  孟初于是不说话了,盯着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一部分肢体,有些紧张。
  付关山打开储物格,拿出一个盒子。
  “Bvlgari,”付关山慢慢把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还是你们有个论坛也叫这个名字?”
  孟初盯着戒指细碎的光,付关山短暂松开他的手,给自己套上戒指,然后又攥住他,双手交握。
  “你的手很漂亮。”付关山说着拿出手机,对准两人的手,拍了张照。
  孟初没意识到手微微有些发颤,肌肉早僵硬了。“这又是做什么?”
  “发朋友圈啊,”付关山瞟了他一眼,“昭告天下,我从此退出市场了。你也得发一个。”
  “我不发朋友圈。”
  付关山瞪着他,好像他是个外星人。
  “觉得没什么必要,”孟初说,“而且也不会有人关注我。”
  付关山刚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把话咽了回去:“我把照片发给你,你看着办吧。”
  孟初小幅度点了点头,觉得结婚很多流程都是对方操办的,严谨遵守礼仪,说:“谢谢,费心了。”
  付关山瞟了他一眼:“如果这么想感谢我,那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从现在开始,”付关山抬起他的左手,拇指抚过戒指,“除非它阻碍电路设计研究的发展,不准摘下来。”


第5章 好人
  【好人:文艺作品中,百分之九十九是这类主人公,另外百分之一,是号称“黑莲花”“恶人”,但其实也很善良的主人公。<例句:作品常用伤害坏人来凸显主人公并非好人,但惩罚坏人就是好人的一个属性。>】
  手上多了一圈金属,日常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打字的时候,调试仪器的时候,整理教案的时候,手指与温热金属的摩擦,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的独身生活结束了。
  这导致孟初时不时望向无名指。
  真奇妙,过往二十多年,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他能不再孤身一人。
  即便只是浮于纸上的契约,只是徒有其表的婚姻,有这样一个“存在”,也足够了。
  不过,这种快乐总是无法持续。时不时地,学院群里就跳出消息(传来噩耗),打断这个美妙的感觉。
  市科技局项目的评审结果出来了。
  孟初估计里面不会有自己的名字,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打开。
  果然,入选的是两个八几年的教授。
  项目等级不过市级,资金不过五万。说真的,看到金额的时候,孟初连写本子的动力都没有。五万,就够学生的劳务费,还要他劳心劳力写报告、交申请,一层层审批。
  读博的时候,导师的项目动辄上百万,这点钱怕是只够交实验室的电费。
  然而,在林大这个平台,纵向项目大多都是这个等级。
  就这样,还轮不到他。
  科技局这个项目,所有申请人要先在学院PK一次,通过后,再由学院推荐人选。
  那么,学院选人的标准是什么呢?
  自然,科研能力是一部分,人脉、资历是另一部分。
  很显然,孟初在后两个都不占优势。他的人际能力接近于零,又是新教师。
  白费了工夫,有些可惜,但也只好接受。他关掉群聊,决定忙起来,冲淡内心的沮丧,于是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气象仪项目的验收日期快到了,大老板——也就是付关山的小姨——想找他了解一下进度。
  这条路一向暗藏风波,因为途中会路过院长和书记办公室。
  孟初一面在心里祈祷,一面放轻脚步。
  不幸的是,墨菲定律永远会在最糟糕的时候生效。就在他快要逃离雷区时,院长走了出来,亲切地叫住了他。
  孟初在心里叹了口气,停了下来。他真不想在3月就做年终总结。
  “孟老师,”院长笑容可掬,“最近在忙什么项目?”
  孟初一一做了汇报,院长配合着他的叙述点头,最后拍了拍他的肩。
  “年轻人,大好时光,前途无量,要有冲劲,千万别听现在鼓动的什么躺平,那东西害人不浅,”院长说,“多去会议,多社交,多积攒人脉。你起点那么高,院里很看重你啊。”
  真看重的话,那个科技局的名额能不能给他?
  孟初附和着院长的话,心里涌出无奈。
  院里以为,他既然是三清博士,自然有相当的人脉积累。那么,最好不要消耗学院本来就有的资源,而是通过自己的交际圈去争取项目,为学院带来价值。
  一言以蔽之,就是不想给他钱,但希望他给学院搞钱。
  每个东家都想空手套白狼,但他们高估了孟初的交际能力。
  不过,既然院长这么说了,他只能尽力想办法。
  告别院长,孟初迈着比来时更沉重的脚步,走向大老板的办公室。
  眼见要够到门把手了,突然,一声炸裂的怒吼传了出来。“你成天脑子里装的什么?!”
  孟初猛地刹住。看来他来的不是时候。
  门边还有两个研究生,手里拿着电脑,似乎是组里的学生,想来问问题,但不敢进去。
  “付老师又发飙了。”其中一个悄声说。
  “这回是哪个倒霉蛋?”
  “新来那个师弟。”
  话音未落,门内的骂声提高了一个八度。
  “参数的设置过程不重要就可以胡编吗?!你以为审稿人看不出来??而且你编都不过脑子的吗?三秒加热到八十度,跟你后面写的根本对不上!?”
  厉声过后,有一阵短暂的寂静,门外的三个人悄悄舒了口气——刚才都没敢呼吸。
  气还没吐完,声音轰隆一下又炸了起来。“什么叫忘了计时??忘了就随便写写??这已经是第三稿了!!生物实验室磕了咖啡因的老鼠都比你长记性!”
  门外的两个学生对视一秒,转身飞快溜走了。
  因为过于震撼,声浪似乎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沉寂下来。
  几十秒后,门把缓慢下降,一个脸色苍白的男生走出来。从他的表情来看,他能维持面部干燥,完全是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社会规训。
  孟初认出这是自己课上的学生,对方经过时还跟他打了招呼,虽然声音有气无力的。
  现在知道我有多温柔了吧,孟初小小地腹诽了一下。你们还不珍惜,天天翘课。
  他敲了敲门,动作带着点小心谨慎:“付老师。”
  门内的女士望了他一眼,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你缩在门口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刚才那个男生可能有不同意见。孟初一边想着一边走进来,简要叙述了一下项目进度。
  “好的,当初我就觉得,每个部件的电路设计不困难,但他们对集成和能耗的要求太高,不过嘛,我想你应该有办法解决的,”付燕平把保温杯往桌上一搁,眼睛飘到孟初手上,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对了,恭喜啊。”
  孟初本能地蜷起手指,袖子往下滑了滑,盖住戒指的银光。
  “新婚生活怎么样?”付燕平兴致盎然地望着他,“我那自恋狂外甥烦死你了吧?”
  “嗯……他人挺好的,”孟初说,“他还有戏要拍,已经启程去香港了。”
  付燕平有些失望:“没有新婚旅行?”
  “我们都挺忙的。”
  “也是,”付燕平低头收拾桌上的文件,“我记得你还有一个穿戴式生物传感芯片的项目是吧?加油啊,争取早日财富自由。”
  孟初苦笑。他每个月的基础工资不高,跟那些去私企的同学比堪称寒酸,唯一可能的致富途径就是疯狂搞横向。
  这需要积极跟企业接触,寻求合作机会,业界称呼这种日常为“学术乞讨”——孟初一想起来就紧张得头皮发麻。
  “谢谢付老师,”他说,“那您先忙,我不打扰了。”
  “别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嘛。”
  孟初听到“一家人”这个词,略微怔了怔。他不太习惯亲热的称呼,但落进心里,觉得很温暖。
  付燕平看着他神色凝重地来,满怀感佩地去,望着清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还没有思考出结果,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她瞟了眼,是烦人的自恋狂。
  “好久不见啊,小姨。”
  “好久不见啊,上次跑到我办公室五十米外也不来看我的外甥。”
  “不知道你五十米外那个老师有没有说过,”付关山熟练过滤她的嘲讽,“我们结婚了。”
  “他没跟我说,但我看到戒指了,新婚快乐,争取别离。”
  搞学术的都是一丘之貉,从来不盼着点好:“谢谢小姨。既然领证的事他没说,那吃饭的事大概也没说。下个月6号中午有空吗?两家人一起吃顿饭,算是个小型婚宴。”
  付燕平翻了翻日程:“行。”
  “好。”付关山的两则通知都结束了,但过了几秒,电话还没挂断。
  付燕平翻了个白眼:“怎么了?”
  “最近他有跟你提起过我吗?”
  付燕平想了想,先放下手机,点开企业微信,回复了一个学生,再把手机举回耳边,慢条斯理地说:“他说你是个好人。”
  对面从气急败坏的沉默转为满腹幽怨的沉默。
  付燕平发出嘲讽的嗤笑。“哈,”她幸灾乐祸地说,“球状闪电遇上环氧板了是吧?”
  “羊?什么羊?”
  “环氧树脂是一种绝缘材料……总之就是人家懒得搭理你呗。”
  “就是啊,他怎么这样,”付关山愤愤不平,“这张脸明明很容易给人带来快乐的呀。”
  付燕平又翻了个白眼。
  “我长成这样,演技又好,我的粉丝都说要给我申遗,”付关山难以置信,“他对着世界遗产,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付燕平开始按揉太阳穴:“你的演技能帮他申到面上吗?”
  “什么?”
  “在林大,有一个面上,升正教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诧异:“你们评教授还跟吃面有关系呢?”
  “什么……面上是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项目,”付燕平开始觉得刚刚那个学生可爱了,“隔行如隔山,你拿着津巴布韦币跑去瑞士,撒的再多,有什么购买力啊?”
  付关山顿了顿,问:“怎么又扯上京巴了?”
  “津巴布韦是……你们平时到底怎么聊天的啊?!”
  付关山叹了口气。“不聊呗,”他感慨道,“我原本以为,见到我,只会有激动的沉默,没想到还有无话可说的沉默。”
  忍住,付燕平捏紧手里的笔,自家外甥这个德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初是你要找个‘和圈子不沾边的’‘完全不一样的类型’,”付燕平说,“现在找着了,你还抱怨什么?”
  “可是……”付关山说,“‘纯素人’又不是‘木头人’,我在讨他欢心,他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付燕平沉默良久,“哼”了一声:“人家可能只是不信。”
  “不信?”付关山受伤地问,“为什么不信?”
  “你传过多少次绯闻,你自己没数吗?”付燕平说,“过去三年,绯闻男友换了八个吧?”
  “那是炒作!炒作!是宣发手段好不好?”付关山说,“公司要带新人,制作方要爆话题,投资人要拼流量,不炒cp怎么行?”
  “那还不是你自己答应的?你活该。”
  “不是……老板是一手把你从十八线捧到一线的伯乐,下面的新人都管你叫哥,你不提携一下说得过去吗?”
  “不爱干的事,叫祖宗也不行。”
  付关山望洋兴叹:“我就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总之,”付燕平说,“小孟是聪明人,知道你前科累累,桃花缠身,你的话不能当真,态度冷淡不是很正常的吗?”
  “他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付关山说,“他压根不通网,哪知道我跟谁传过绯闻?我怀疑他连cp是什么都不知道。”
  “哦对,”付燕平问,“cp是什么意思?Linux复制文件的命令?”
  付关山顿了顿。“记得来参加饭局,小姨。”
  他挂断电话,保姆车刚好停在面前。他带着对婚姻前路的迷惘,扶了扶墨镜,在经纪人好似见了鬼的目光中,忧郁地俯身进车。
  他以为他通知亲属的路程已经足够艰辛,然而,几十公里外的办公室里,孟初眉头紧锁,望着屏幕的目光,显然比他凝重百倍。
  过了很久,在那个简洁的饭局通知下面,才跳出回复。
  抱歉,哥。最近在出差,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祝你新婚快乐。
  孟初望着这条信息,很久之后,眉头才舒展开。
  太好了。


第6章 婚礼
  【婚礼:常位于故事的两个极端,即有时作为童话的结尾,有时作为小说的开头。<例句:婚礼、生日、情人节,影视剧三大高甜桥段,其出场是发糖的充分条件。>】
  婚礼办成家庭聚餐,省时又省力。不过,在付关山的强烈抗议下,孟初被迫放弃了柜子里“五十年后才该穿的衣服”,做好造型,在门口迎宾。
  虽说是两个人共同迎宾,他其实只起到吉祥物的作用,从寒暄、介绍、倒酒,到活跃场子、调节气氛,全靠付关山一个。孟初在旁边,除了偶尔附和、微笑,跟木头桩子没什么区别。
  他研究进程紧张,付关山也是在拍摄日程间隙抽空赶回来的,下了飞机还没歇一会儿,就挂着艳阳天似的笑容来迎宾。
  孟初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是感激。
  聚餐一向是孟初的死穴。他不但不会自然地敬酒、攀谈,甚至连主宾座次都搞不清楚。以前,父亲要是带他们一家出去和别人吃饭,一般还得孟寄宁提点他,他才知道说什么。
  想到这里,孟初又不自觉地抬起头,朝涌来的人流张望。
  其中并没有熟悉的身影。
  付关山跟服务员敲定完酒水的安排,以法定伴侣的身份,挽住他的手臂:“都到齐了,进来吧。”
  孟初说“好”,转身走进去,临关门前,他又朝走廊望了一眼。
  真的没来。
  落座之后,随着付关山细致周到的提问,桌上很快展开了交谈。他的性格显然是家族遗传,母亲付兰英的热情开朗不输春晚主持人,一上来就情绪价值拉满:“听说小孟的弟弟也是个学霸,兄弟两个都这么优秀,亲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呢?”
  孟初的父亲孟长青显然时常听到类似夸赞,流利地给出谦虚回应:“其实我也没出什么力,都是孩子自己学出来的。”
  “真羡慕啊,”付兰英若有所指地望向付关山,“跟某些放假就不见人影的不一样。”
  付关山不满地皱起眉:“不能说说我出名之后的辉煌事迹吗?”
  “他上学的时候,”付兰英没搭理他,“搞晚会,弹吉他,打篮球,玩游戏,什么都干,就是不学习。我可是硬的软的,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死活就是劝不动他。要是有小孟这种孩子,我做梦都能笑醒。”
  孟长青予以礼貌的回答:“过奖了。孟初就会死读书,小付这样的叫通才,什么都感兴趣,所以才有大出息啊。”
  “唉,什么通才,他只是爱玩,其实哪个都做不好,小时候就这样,吵着闹着学架子鼓,学了几个月,兴头过去就丢下了,”付兰英说,“小孟上过什么兴趣班吗?他肯定不会三分钟热度吧?”
  “他……”孟长青望了孟初一眼,“他没什么爱好。寄宁倒是学过唱歌吉他,还参加社团什么的,他就一直做题。”
  “怪不得,”付兰英顺滑地找到了夸赞点,“就得有这种钻研精神,才适合搞科研呢。唉,孩子安安静静的多好。亲家你不知道,这家伙多会惹祸,他们班一个同学被校长儿子霸凌,学校不承认,他还组织什么抗议游行,在学校门口拉横幅,直接被开除了。那可是高三啊!我到处求人托关系,腿都跑断了,才给他找到学上。小孟就没给你添过麻烦吧?”
  “嗯,孟初一直很懂事,”孟长青说,“寄宁比他让人操心多了。初三的时候成绩过山车,高中还说要当歌手。不过他也知道家里没什么钱,后来还是读书去了。”
  孟初低头喝了口茶。不出意料,下面父亲该说起孟寄宁进投行的事了。
  果然,孟长青气都没喘,继续口述小儿子的辉煌生涯:“大学的时候,他每个寒暑假都在外面实习。毕业进的那家公司,当年只招了他一个本科生。我们家哪有人知道什么内部收益率、资本倍数啊,也不知道他从谁身上继承的基因……”
  提到孟寄宁,父亲总有说不完的话。
  孟初也在家里说过不少次,自己拿到了什么专利,但从来没能留下印象。
  亲生儿子就是不一样啊。
  付兰英听完了金融圈风云,捧场说:“多好啊,歌手这条路这么难走,还是读书稳妥。我也想让关山多读点书,可惜他不是那块料。”
  “这不是发展的很好吗?”孟初的父亲说,“您还羡慕我,全国父母都羡慕您呢。”
  “唉,怎么说呢,这一行看的主要是运气,”付兰英拍了拍儿子的肩,“这家伙惹事的功夫了得,进了这个圈子,我一直提心吊胆的。现在好了,终于有个人能管管他了。”她望着孟初,“小孟,以后就拜托你了。”
  付关山抗议“我哪有这么不省心”,孟初迎着家长的目光,觉得自己理应做出回应,于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此时应该说客套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像身旁这对母子,任何时候都能找到舒适的交流方式。
  他很感谢付兰英。她一直围绕学生时代打转,因为在这段时光里,孟初是天之骄子,而付关山只是个令人烦恼的刺头。
  她既没有提付关山辉煌的演艺史,也没有提他的名气和资产,只把话题定格在孟初的优势领域。
  即便如此,孟初依旧觉得,付兰英叙述中的付关山,很有魅力。
  一个在学校游刃有余的交际达人,有才艺,体育也好,还有为同学打抱不平、顶撞上级的勇气。
  哪一样都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
  “伯父,”付关山对孟长青说,“我真没有那么差劲,我厨艺可好了,孟初在家里喜欢吃什么啊?我都能给他做。”
  孟初的父亲迎着付关山诚恳的目光,停顿几秒,说:“我们家也就是随便做做,孟初……不挑食的。”
  “你看,”付兰英说,“人家小孟就没你这么麻烦,笋也不吃葱也不吃,香菇也不吃茭白也不吃。”
  “要不是我麻烦,我还学不会自己做菜呢。”
  付兰英嫌弃地摇了摇头,然后转向对面,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一直都是我在这起劲,这几年,我一直希望关山能早点安定下来,结果这么快就实现了,太激动了。”
  “啊……”孟初的父亲和叔叔对视一眼,说,“我们也觉得挺突然的,一直以为寄宁会是先结婚的那个,结果……”
  长辈的目光中带着犹疑,很明显,这场婚事在他们看来难以置信。
  孟初也知道,像他这样从来没谈过恋爱,社交对象就是实验室机器的社恐,和大明星闪婚,实在太离奇了。
  “唉,都怪我,”付关山说,“我去找小姨,路上遇见他,对他一见钟情。”
  孟初一口水呛在喉咙口,大声咳嗽起来,付关山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我见到他之后,死缠烂打,让小姨用大老板的身份威逼利诱,让他跟我吃饭。我追得太紧,害他不得不答应我闪婚,把各位长辈都吓着了,我先自罚一杯。”
  孟初瞪大眼睛,看着付关山一仰脖干掉了酒,然后又起身,给他的父亲和叔叔满上。
  “本来啊,我是想把婚礼搞得隆重一点的,但孟初很忙嘛,所以就先请请各位长辈,”他说,“等他有空了,我们再去旅行结婚。先飞巴黎,再去威尼斯,然后到土耳其坐那个热气球……”
  两人明显还处于呆滞状态。孟初望着他们震惊的表情,刚才那场对话引发的失落,忽然烟消云散了。
  是啊,这不就是他对这场聚餐的期待吗?这不就是他赞同举办婚宴的根本原因吗?
  一个极品帅哥,当众宣布对他一见钟情。
  在人际领域,他从来没有过这样重大的胜利。
  就算是假的,他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聚餐结束。新人们把亲属送到门口,商量着怎么安排车子。
  “要不爸还是再住一晚吧,”孟初说,“难得来林城一趟,也到家里坐坐,爸还没看过我们买的新房子吧?我在附近订个酒店,明天带你们参观一下林大,再把你们送回去。”
  “不用了,我还约了老刘晚上打牌,”孟长青说,“你就回去休息吧。”
  孟初再三劝,付关山也在一边附和,他父亲始终摇头说不用。
  刚刚短暂的喜悦沉寂下来,变为浮在水面的泡沫。孟初竭力想把它维持得久一点:“那我送你们去车站……”
  “我们打车去就行了,”他父亲说,“你干嘛白跑这一趟呢?就在这儿散了吧。”
  孟初还想说什么,他父亲摆了摆手,一辆网约车在面前停下,显然是已经提前叫好车了。
  孟长青把手伸向车门,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寄宁最近在忙什么,你知道吗?他老不给家里打电话。”
  孟初沉默一瞬,说:“他这段时间也没跟我联系。”
  “这样啊……”孟长青叹了口气,“看来是忙坏了。”
  就这样,泡沫彻底消散了,翻腾的情绪又归为平静。
  “我之后再问问他。”孟初说。
  他望着父亲和叔叔一家上了车,车子启动,很快没了踪影。
  他转过身,看到付关山正张罗着送自家亲戚。
  他人高马大的,站在母亲和小姨旁边,三人能组成wifi信号。
  姐妹二人正聊着家长里短。付燕平说起没把女儿带来的原因,一脸愁容:“我们冷战呢。”
  “从寒假冷战到现在?”
  “你评评理,”付燕平说,“她跟我说寒假作业早做好了,我一检查,发现全是乱写的,我说她两句,她还理直气壮,说老师根本不会仔细看,同学都是相互抄的,她干嘛要费这个工夫。”
  “然后呢?”付兰英说,“你这暴脾气,肯定炸了吧。”
  “我不就让她最后几天别出去玩,在家补作业吗?结果她跟我杠上了!”付燕平钉了眼自己的丈夫,“这家伙还不站在我这边。”
  她丈夫咳了一声:“我就两面不是人。”
  “你委屈什么?我陪她看书,给她补课讲题,你就只管宠她,红脸都让我唱,结果孩子跟你亲,跟我冷战。”
  “我劝你早点找个台阶下算了,”付兰英说,“父母跟孩子开战,哪有不输的?”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孟初感到深深的震动。
  他和那个女孩素未谋面,却不由得羡慕她。
  羡慕她有和父母开战的底气,羡慕她有一群默认她会最终胜利的家人。


第7章 插叙
  【插叙:文学作品中插入补充信息或回忆的方式,主要目的是展开情节或刻画人物。<例句:因为插叙常在应试教育中出现,前述解释可能唤起痛苦的回忆。>】
  人的记忆大约从三岁开始变得清晰稳定,更早的婴儿期,大部分记忆都属于无法回溯的潜意识,这是孟初一生的遗憾。
  他十分想要因为“婴儿期遗忘”而丢失的童年。
  因为他三岁那年,孟寄宁出生了。
  对那个转折点的寒冷夜晚,他倒还有些印象。当时他坐在产房外,腿还够不到地,只能随着孟长青来回踱步的节奏,在半空中晃荡。
  他仰头观察着面前的男人。他从没见过父亲这种表情。忐忑,期待,焦急。父亲望着手术室的门,脸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好像前方有某种笼罩他、融化他的光明未来。
  终于,门打开,护士走出来,告知他们:“恭喜,孟先生,母子平安。”
  那束光瞬间扩大了,孟长青露出笑容,朝产房跑去。
  孟初从椅子上跳下来,想拉住父亲的胳膊。手伸到半空,触及毛呢大衣粗糙的纹理,那一片衣角却迅速从他的指尖滑过。
  他抬起头,看到父亲头也不回地走进那扇门。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听着门内传来婴儿的哭声。
  他隐隐感觉这预示着什么,与恐慌伴随而生的,是深深的无力。
  随着孟寄宁一天天长大,这种无力感愈发明显。
  家里虽然不宽裕,但孟寄宁的奶粉是进口的,孟寄宁有最新款的乐高和变形金刚。别人家弟弟时常穿哥哥留下来的衣服,但孟寄宁的衣服是崭新的。他满月、周岁,家里都隆重地请了客。为了拍下他第一次会爬,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孟长青特地买了数码相机,不厌其烦地蹲守在他旁边,只为抓住那个有纪念意义的瞬间。
  孟初旁观着一切,心脏被妒忌扎得生疼,不仅因为孟寄宁能轻而易举得到他想要的关爱,也因为弟弟确实讨人喜欢。
  孟寄宁乖巧,嘴甜,会来事,更糟糕的是,比他长得好看多了。
  弟弟有浅棕色的大眼睛,浓密的睫毛,五官轮廓像个混血儿。每个来家里做客的亲戚朋友,一见到他,就会第一时间走过去逗弄,夸赞他是他们见过最漂亮的孩子。
  他们喂他糖果,给他各种礼物,只要他甜甜地笑一笑,就心花怒放。
  父母带孟寄宁去照相馆拍照,老板都不收钱,只要他们同意把孟寄宁的照片挂在窗口。
  这样一个孩子,得到的关注更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孟初就变成了漂亮小孩身边的陪衬。大人们逗弄完孟寄宁,看到他站在一旁,时不时会问他:
  “孟初,你喜欢弟弟吗?”
  “孟初,爸妈疼弟弟,你会不会嫉妒啊?”
  “孟初,爸妈是更爱弟弟,还是更爱你啊?”
  孟初抬起头,看着一双双等待的眼睛,一次次回答:
  “喜欢。”
  “不会。”
  “都爱。”
  然后大人们笑了起来。
  直到今天,孟初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是他努力迎合的回答取悦了他们,还是他悲伤的心情完成了他们对童年的报复。
  但他一直没有改变自己的答案,懂事、乖巧、顺从的答案,符合大人心意的答案。
  但他其实很后悔。当初,母亲宣告怀孕、家里一片欢腾时,别人也问过他,要是弟弟妹妹出生,他会不会嫉妒。
  他洒脱地说:“如果有弟弟妹妹,我就把爸爸妈妈的爱分给TA一半。”
  他没有想到,选择权根本不在他。
  他也没有想到,对方把全部都夺走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情况并没有什么改变。很快,孟初就上小学了。
  小学比幼儿园好玩多了,不用做那么多团体游戏,大家端端正正坐着听课,书也比幼儿园有意思。更重要的是,孟初发现,自己学得比同学快。
  无论是拼音,还是算术,他很快就能理解,老师往往要再等上一会儿,才会跟全班同学讲。
  期中考试,他还考了满分。
  放学后,他抱着书包,很期待地在门口等。
  这下好了,他有地方比弟弟强了,从今往后,别人就会夸他,父母也会更关注他了。
  妈妈时常上晚班,都是爸爸来接。他脑子里转着美好的愿景:考试是当然要提的,等爸爸高兴了,他再说些其他的事,比如他们小学和隔壁市某个小学结为了姊妹学校,开展了一个捐助项目,对方学校一些有钱的学生,会帮他们订那种儿童文摘、儿童科幻之类的杂志,当然,不是每个学生都有资格获得捐助的,得是成绩最好的,比如他;还有,学校马上要举行速算大赛了,他下课一直在练,以他的速度,肯定能拿一等奖,奖品是一个保温杯,他觉得送给妈妈正合适,她不是经常抱怨,以前那个杯子里的水很快就冷了吗?还有……
  学校真的发生了好多事,都讲出来的话,可以说好久。
  他在脑子里用最慢的速度一件一件过着,像品尝一颗难得收到的糖果。
  可是,他站到腿都酸了,也没等到孟长青。
  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校门前聚拢起五颜六色的伞盖。
  几个和他一样考了满分的同学,就算下雨,也没舍得把卷子放进书包里,就揣在胸前,等爸妈一到,立马骄傲地举起来。
  他仔细望着那些家长,他们把伞遮在孩子头上,看到卷子的一瞬间,绽开笑颜,惊叹着、夸赞着,好像做出那几道加减法是世界上最大的奇迹。
  他等着那个聆听自己奇迹的人,可惜迟迟没有等到。最后,是班主任匆匆赶过来,向他解释:“你弟弟生病了,你爸爸现在在医院陪他挂号,等你妈妈赶到医院,他就来接你。”
  她看了看孟初,伸手把他拉过来:“到值班室等吧,别着凉了。”
  孟初跟着她走进房间里,值班室开着空调,很暖和,但他身上潮湿的寒气迟迟不散。
  过了不知多久,孟长青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他骑着自行车,背佝偻着,在寒风中显得有些瑟缩。
  他喊孟初出来,孟初就背着包走出来,坐在后座上。
  孟长青骑得比平常快很多,一路风驰电掣的,很快到了楼下。
  “寄宁又发烧了,”孟长青说,“我还得赶回医院,你妈妈跟寄宁都没吃晚饭呢,我得给他们送饭。你到楼下刘叔叔那里买点东西吃,然后在那写作业,等爸爸回来。”
  他掏出一张二十块的纸币递给孟初。
  孟初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今天期中考试……”
  “这两天爸妈都没空做饭,早晚饭你在刘叔叔那解决吧。”
  孟初看父亲转身要走了,鼓起勇气,开口说:“那个,学校……”
  孟长青已经跨上了车,听到他的话,脚踩着蹬子,转过头来,脸上满是焦急:“怎么了?学校又要交钱?”
  他望着父亲归心似箭的表情,最终摇了摇头:“没什么。”
  孟长青叹了口气,似乎是觉得刚才语气不好,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孟初,爸爸相信你,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是吧?”
  孟初点了点头。这语气里的肯定让他稍稍振作。
  “真是好孩子,”孟长青说,“有你这样的哥哥,爸爸妈妈省心多了。”
  孟长青骑车离开了。孟初望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念:我长大了,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样想了两遍,他觉得自己可以高兴起来了。
  他背着包,走进刘叔叔的包子铺,郑重地说:“我要两个肉包,一碗八宝粥。”
  他们一家是老邻居,店主对孟初很熟悉。他接过钱,笑了笑:“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吃饭?”
  “我长大了。”孟初说。
  店主把包子和粥给他,他找到靠墙的座位,吃了起来。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个人,是没有大人陪的。他再次确定了这种自豪的感觉,昂首挺胸地拿出作业来写。
  第二天,他仍然像个大人一样,独自吃完了早饭。到了学校,同学都在说爸妈看到分数的反应,几个考得好的,有些吃了顿大餐,有些说下周去游乐园。
  孟初的心气有些垮塌。他赶紧又想:我是大人了,我比他们都强。
  他保持着这种骄傲感,一直到孟寄宁出院那天。
  孟寄宁生病的时候,他们当然什么都听不进去,现在孟寄宁痊愈了,他想,是时候说说自己的事了。
  “我期中考试考了一百分,”他对父母说,“两门哦。”
  孟长青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厉害。”
  孟初满足地笑了笑。是啊,再问一些问题,他还有很多事要跟他们讲呢。
  他把卷子拿出来,递给他们看。孟长青扫了一眼,又说了一句“真棒”,把卷子还给他。
  “正好,寄宁也出院了,是得好好庆祝一下,我们下馆子吃一顿吧,”孟长青对妻子说,“寄宁不是一直想去昌平路那家店吗?就是三明治都是切成小块,用竹签串起来的那家?”
  孟初站在原地,心里的火苗一点点熄灭。
  他们去了那家店,孟寄宁用清脆的童音,抱怨医院挂水挂得手疼,又说了很多幼儿园发生的事。
  孟初全程保持着沉默。
  回到家,他说老师还有作业,就先回房间了。
  他铺开信纸——捐赠的杂志到了,他得给捐赠人写感谢信。他起了个头,突然放下笔,感觉到无比委顿。
  他终于放弃了,他不想再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因为他真的十分难过。
  不久后,孟长青带着他们去叔叔家玩,中午,孟寄宁困了,于是大人把他们赶去午睡。
  孟初不困,但为了配合弟弟的步调,他阖着眼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儿,房门慢慢开了。他没有睁眼,但他知道两个大人正站在门口,观察着他们。
  “说真的,”他听到叔叔低声说,“现在厂里效益又不好,养一个就够费力了。要不,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送回去吧。”
  孟长青有些为难:“孩子又不是物件,领都领回来了,哪好意思再送回去?”
  “当初不是因为嫂子一直没动静,才领养他的吗?”叔叔说,“现在寄宁都出生了……”
  孟长青陷入了沉默,这几秒的沉默,是孟初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
  “唉,人得负责任嘛……”最终,孟长青开口说,“这么送回去,名声多不好听。”
  接下来,两人还说了几句琐碎的话,抱怨物价,抱怨工资,孟初全然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只有持续的警钟的轰鸣。
  这轰鸣一直持续到现在。
  他甚至有一个阴暗的猜测。他们知道他醒着,故意把真相说给他听,把一个巨大的钟罩甩入他的童年。
  此后他再也无法埋怨他所得到的一切,或者要求父母给予他和孟寄宁同等的爱。
  之后,他在捐赠给他的儿童杂志上,读到了一篇小说。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特别的国家,国度里生活着名为玻璃人的特殊人种。从外表上看,这群人跟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有一点不同:如果有一些时刻,一些事,让他们受到伤害,他们受伤的那部分就会脆化,变成玻璃。
  一旦触碰到那个地方,人就会碎裂。
  于是,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呵护那一部分,直到死亡。
  看到这个故事时,孟初一直在想,这些碎片,还可以再拼凑回去吗?
  更重要的是,早已变成玻璃的部分,还可以长回坚韧的血肉吗?


第8章 社交
  【社交:i人参加时表面一派波澜不惊,其实心里在“天哪求求谁来理我一下”和“谁都别跟我说话我只是个安静的干饭机器”之间反复横跳的活动。<例句:可惜,没有任何人、能以任何方式,逃脱社交的诅咒,即便在最需要技术的岗位,决胜条件依旧是社交能力。>】
  聚餐结束后,付关山即刻启程,回到了香港,孟初也恢复了独居生活。这段婚姻的影响,如同泛起的涟漪,短暂扰动之后归于平静。
  他回归上课、实验、写本子、带学生的轮回中。
  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他没有助教——学校没给他配助教,要自己招一个,他又心疼钱——所以作业只能自己批。软件设计基础是大班课,批改量可观。
  如果说,批作业能了解学生的学习进度,有利于改善教学,那还值得,关键是……
  孟初按了按眉心,滑到下一份代码。
  这明显是互相抄的啊!
  让大学生不抄作业,显然不现实,但抄也抄的有点技术含量吧,连着几个人,代码全错在同一行,抄之前检查一下不行吗?
  孟初耗着无用的光阴,打着虚假的分,心想,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相互折磨。
  他要记住抄作业的学生,易如反掌。不过没什么意义,大学教育讲究的就是个“难得糊涂”。
  只是,他滑到其中一份时,挑了挑眉。
  好吧,这就有点出人意料了。
  批完作业,就到了组会的时间。这是孟初入职第一年,手下只有一个研究生和两个确定保研的本科生,开会规模很小,一张方桌就够用。
  组会照例是说明本周工作进度,研究生正帮他做气象仪的项目,本科生还处于见习阶段,他只是每周指定他们读几篇文献,然后给组里做一个汇报。
  然而,那位大四的学生一开口,方桌的气氛陷入了凝滞。
  另外两个学生对视一眼,又偷偷瞟了眼孟初。
  这明显……是AI写的稿吧。
  这年头,用AI整理文献综述是正常的,但也不能完全照搬啊。这家伙连润色都懒得润色,有些句子都不像人话。
  他读完之后,孟初盯着屏幕,问了他几个问题。
  果然,这学生就没读文献。
  他不是很想发论文吗?不读文章怎么了解前沿研究?难道想让自己直接送一篇论文?
  孟初叹了口气,指着屏幕说:“这句话逻辑不太通顺吧?这两点也不是可以并列的……”
  学生听着他的评价,附和着点头,态度倒是恭敬:“是的是的,老师说得对。”
  孟初盯着他,脑海里满是批阅作业的沉痛。
  连自己组里的学生,上自己的课,也敢正大光明抄作业!
  他很想拿出师长的威严,怒斥对方。然而,情绪调动了半天,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
  算了,单独见面的时候再说。组会骂人,回去还得反刍,有没有伤害学生的心理健康。
  他转向下一个学生。
  组会开完,他拖着烦乱的思绪,走到食堂吃饭。学院去年招了三个新老师,但另两人是同一所学校的博士,在他来之前早已自成一派。他对维系三个人的友谊毫无心得,尤其害怕自己是友情链条最薄弱的那一环。
  所以,如同往常一样,他找了个靠边的安静座位,独自进行维持生命体征的活动。
  老师里没有熟人,学生不会跟他攀谈。这顿饭眼看就要风平浪静地结束了,突然,一位女士像龙卷风一样刮过来,在对面咣啷一声放下餐盘。
  孟初抬起头,恍然想起。在学校里,他确实没有朋友,但有亲戚。
  “刚刚看到几个学生和你一起出来,”他丈夫的小姨问,“刚开完组会?”
  孟初点点头。
  “看你这表情,被学生无语到了吧。”付燕平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勺子正把肉排五马分尸。
  “也不算……只是觉得他们该努力一点的。”
  “我劝你放弃这种幻想,”付燕平指了指他,“尤其你带的还是研究生。”
  “为什么?”
  “人家本来就学三年,头一年要上课,最后一年要找工作,满打满算,能专心科研的时间只有一年,”付燕平说,“一年,你还没教会他们怎么写本子,人家就毕业了。”
  难得有前辈主动传授经验,孟初赶紧放下筷子,全身心加入对话。“我读博的时候,导师拿人当工厂零件使,让学生干杂活,指导科研也不积极,”他说,“我当时下定决心,等我成为导师的时候,一定不会这样。我要关心他们的学术,让他们能学到东西,做出成就……”
  付燕平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这是你的期望,不一定是他们的期望,尤其是硕士,”她说,“他们读书是为了就业,能顺利毕业,能用你教的东西找到工作,这就是他们的要求,你满足这些,就是绝世好导师了。”
  孟初默默消化了一会儿满腔热血、无人问津的壮志,问:“博士会不一样吗?”
  “分人,”付燕平说,“等你当上博导就知道了。”
  孟初苦笑:“那还有很久呢。”
  硕导是容易评的。很多学校,新老师入职就直接给硕导。博导的难度完全不一样。首先博士点就稀缺,其次博士名额也紧张。
  在林大,博导的要求和正教授几乎相同。
  “博士也未必省心,”付燕平安慰他,“我今年新招的一个,让他改论文,就跟泥牛入海一样,问了三四遍才交。结果你猜怎么着?”
  孟初表示猜不到。他很难在这种猜谜游戏中给出有情绪价值的反应。
  好在付燕平拥有付家人自己给自己捧场的基因,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来烘托气氛。“就改了个绪论!你敢信吗?我给他写了那么多条批注,他连第二页都没翻到!”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马上要气到胃酸倒流。
  孟初恍然大悟。怪不得刚刚出门的时候,走廊尽头隐约传来什么声音,原来是付老师又发飙了。
  “他和我家那丫头,”付燕平说,“我不知道谁先气到我乳腺结节。”
  看来,母女还在拉锯。
  “我带三个学生,已经觉得辛苦了,”孟初说,“付老师带十二个,真难想象是什么日子。”
  “没事,再多几个,就到临界点了。”
  “临界点?”
  “人数小于二十的时候,学生越多,事情越多,”付燕平说,“超过这个数字,他们就能形成一个自动运转的小集体,旧带新,老带小,那时候我就能解放了。”
  天,孟初想,他离这个临界点还有多少年啊。
  再一想,真到了那时候,要养活这么多人,他要拿到的经费和项目数量……
  这是能做到的吗?
  付燕平观察着他慷慨赴死的表情,摇了摇头。“孟老师,”她说,“平常你多出去走动走动啊,国内最大的通用半导体公司不就在隔壁区吗?他们有什么技术需求,你去打听打听,研究研究,下次企业交流的时候,主动跟高管社交一下,说不定就能拿到项目了。”
  这话院领导也跟他说过,确实是金玉良言,只不过对他来说,实行起来难比登天。
  他很清楚,各行各业到最后,拼的还是人脉,即便是科研工作也不例外。
  如果没有项目,别说仪器设备,他连实验室房租都交不起。
  他入职之前不知道,用学校的实验室还要交房租,知道之后如遭雷劈,这是做科研还是北漂呢。
  “对了,下半年,院里就要出新制度了,”付燕平再给他沉重一击,“年终考核的时候,科研分倒数六名得去校委会做反思汇报,下面坐着的可都是校领导啊。在这种场合让领导记住名字,那可太有利于职业发展了。”
  孟初居安思危的能力一向出众,听到这话,他立刻心脏狂跳,好像自己的职业生涯明天就结束了。
  他是新老师,拿项目的能力本来就比不上老教授们,必须行动起来。
  回到办公室,他在邮箱里翻找一通,然后打开微信,盯着屏幕,努力深呼吸。
  面前是他博士导师的头像。
  这导师是他过去五年的噩梦,很少有聊完几句,不想上吊自尽的时候。
  然而,人家是他最大的人脉,科研前路的救命稻草,厉鬼的大腿也是大腿,做人不能太挑。
  孟初在文字框里反复编辑,删了又改,改了又删,花了快十分钟,才把消息发出去。
  首先,他问候了一下老师的身体和工作,然后叙述了一下自己的近况,最后,他小心提问,下个月在香港有一个电子设计自动化领域的国际会议,老师是否打算参加?
  他发完消息,立刻把手机面朝下,放在桌上,屏息细听,祈祷对方做出肯定回答。
  看在他任劳任怨做了五年牛马的份上,就说会去吧!
  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终于,手机震了震。
  孟初立刻抓起来,点开新消息。
  千万别是淘宝广告!
  文字显示的一瞬,他整个人放松下来。
  是的,对方会参加会议,到时候可以见个面吃顿饭。
  孟初恭敬地回复了,希望文字能体现出语气中的感激。然后他打开程序,开始订票。
  选定目的地的一瞬,他突然想起,好像有另一个人也在那个地方。


第9章 酒精
  【酒精:消愁及伤胃的利器,在文学作品中,既可以充当情感催化剂,做出冲动行为,也可以发生不可描述的情节。(例句:不过,事实上,酒精会影响性能力。)】
  电路设计是热门领域,每年大大小小会议不下几十个,孟初不会都参加。这次不是导师说要去,他不会报名的。
  虽说参加会议算工作的一部分,但机酒的钱也是从他的研究经费里扣。香港物价这么高,他看了眼房费,特意选了离会场远的低价酒店,还是心疼得不行。
  不过,也许是期望不高,听了两场讲座后,孟初倒有种意外之喜的感觉。
  这次会议是一个新兴的工程师协会举办的,为了镇场子,特意找了几个行业大佬。孟初以前只在期刊上见过名字,还是头一回看见真人。
  更意外之喜的是,第一天会议结束,导师找到他,说几个老教授要聚个餐,其中就有今天做讲座的大佬,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听到“聚餐”,孟初本能地呼吸不畅、心跳飙升,但立刻点头了。
  这等扩展人脉的好机会,就算尴尬致死、惊恐发作,也得去啊。
  几位都不是香港本地人,找了一家看起来格调很高的餐厅。进门后,几位教授就开始谦让,反复拉扯,在服务员端着酒单站了一刻钟之后,终于落座。
  孟初站在旁边,不知道自己这等小喽啰应该起到什么作用,只能等到最后,坐剩下的那个位子。
  还没点单,主座的教授就开始和同僚交流起酒的品种和口感。讨论一番后,服务员拿过来两瓶酒,放在桌上。孟初看到度数那一瞬,涌出不祥的预感。
  他平常不喝酒,但这种场合,敬酒肯定跑不了。
  场景又回到了过年的时候,席间热热闹闹,火锅香气逼人,可孟初坐在下首,从开席起,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件事:什么时候敬酒,敬酒的时候说什么。
  就像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知道那些善于祝词的人,总能在觥筹交错的间隙,找到合适的时机,如同从网中穿过的鲶鱼,顺滑地插入对话,说得满桌笑意盈盈,红光满面。
  对于孟初来说,这不啻于超能力。
  为了寻找敬酒那一瞬,他要像捕鱼的鹭鸶那样警觉,还要花很长时间给自己鼓劲。而真正举起来之后,他又会在意声音有没有抖,表情自不自然——当然不自然了,心跳超过120的时候怎么自然。
  孟初心里装着这块巨石,从冷碟上桌那一刻,就开始焦虑。
  最后,还是导师拯救了他。菜快上齐时,对方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跟着自己敬酒。
  孟初长出了一口气,内心的感激无以言表。
  导师站起身,瞟了眼分酒器。孟初听从指令,端起它乖乖地跟了上去。
  他们先走到主座。导师和一个秃势明显的中年男人碰了碰杯,聊了几句最近的项目,然后转过身,拍了拍孟初的肩:“这是我以前的学生,现在是林大微电子的副教授。”
  “还以为是你新带的博士呢,真年轻啊,”教授观察着孟初,“你哪一年的?”
  听到是九五后,教授感慨万分:“真巧啊,那年我刚进大学。”他举起酒杯,孟初赶紧上前碰了碰。
  杯里剩最后一口,对方正好喝完了。
  孟初看着导师称赞起这毫无技术含量的干杯动作,然后盯着自己看。
  他犹豫了一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吞咽太快,他根本没尝出味道来,只感觉有火一路烧下去,从舌尖到喉咙全麻了。
  他紧紧闭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咳嗽。
  主座的教授看了他一眼,表情倒是有些动容,转过身,对邻座说:“这年头,找到一个愿意陪我们这群老头子喝酒的年轻老师,不容易啊。”
  邻座笑着附和:“是啊,这几年的新老师,一个个傲得很。让他们喝口酒,跟要他们命一样。”
  “哪敢让他们喝啊,”主座摆了摆手,“头天跟他们喝一杯,第二天他们就上微博挂你,什么‘封建老古董’‘酒桌文化’‘学术霸凌’,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聚餐还得看他们脸色。老张,你这学生不错。”
  孟初的导师也笑了:“小孟嘛,别的不说,尊重师长的礼貌还是有的。”
  导师望着他,桌上的几位教授也望着他,孟初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想了半天,说出来一句:“陪各位老师喝杯酒而已,应该的。”
  面前的一张张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孟初突然觉得很高兴。
  他们也许会记住他,喜欢他。
  他一边徜徉在社交成功的快乐里,一边觉得自己很可悲。
  他们这一代,已经意识到“酒桌文化”的不合理。他的很多同龄人,因为不想成为这一习俗的受害者,用各种方法阻止它,声讨它,希望它能停留在上一代。
  不遵从规则的人多了,顺应规则的,就会成为受益者。
  孟初甚至有些欣慰,多亏了同龄人奋起反抗,他才占到了逆来顺受的便宜。
  “好好好,”主座的教授开心地说,“可算见到一个明事理的年轻人了。”
  孟初还没来得及微笑回应,导师在他身后稍稍推了一把,示意邻座的那位教授。
  他刚要走过去敬酒,导师提醒他:“杯子还空着呢。”
  孟初盯着手里的分酒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完了。
  第一杯他干了,这些话又把他架在那儿,接下来的每一杯,他怕是都要喝完。
  他忘了,那些反抗旧例的同龄人,之所以愿意付出反抗的代价,是因为顺应旧例,会更痛苦。
  这和博士生时代一模一样。
  那时候,他学不会送礼,也不懂得如何讨老师欢心。于是,他只能选最笨的一条路:听话。
  无论是接送孩子上学、辅导功课,还是搞报销、订机酒,反正助教的活他干,秘书的活他干,保姆的活他也干。
  组里那么多学生,他干的杂活最多,并不是因为他最需要导师的照顾,而是大家都看明白了,他最好压迫。
  同样的杂活,交给别人,别人能找出各种理由搪塞、拖延,就他能排除万难,压榨自己,觉都不睡也给你做好。
  这样的天选打工人,谁不愿意用。
  导师是拥有绝对的权力,但也不会随意动用。他们手中那柄切断学生学术之路的利剑,很多时候,是不会出鞘的。
  别的同门能看出这一点,所以在尽量不得罪导师的情况下,最大限度保全自己的利益。
  他做不到,因为不敢,也因为不会。
  归根结底,还是他能力不够。
  他没有反抗规则的勇气,也没有明哲保身的技巧。就算是顺从,有人能从顺从中获取最大利益,而他,只会被剥削、利用到底,最愚蠢的顺从。
  他和第二位教授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胃里已经有点难受了,嘴里除了辛辣的酒气,还有一股胃酸倒流的苦味。
  孟初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如果在这里的是孟寄宁,他会怎么做?
  也许从一开始,就不会傻到一下子干掉。
  就算不陪酒,他照样能说出动听的话,哄这群人开心。
  退一万步说,即便干了,他事前也会强调自己不会喝酒、不常喝酒,把这杯酒的价值拉到最大,把对方的地位捧到最高。
  在之后的敬酒轮回里,他总会有办法让自己脱身的。
  孟初想不出来,他没这个能力,但他笃定孟寄宁有。
  第三杯下肚,他开始失去对周围环境的感知了。导师的声音有些模糊,好像是在介绍他的研究方向。
  这太重要了,他使劲掐了掐自己,找到最后一点理智,说了说自己的项目。
  对方似乎觉得他的想法不错,赞扬了几句,还提出了几点意见。
  如果今日的社交能到这里就结束,那还算圆满。可惜,还有半桌的教授没见。
  到后半程的时候,孟初进入了恍惚的状态,机械地举杯,吞咽,酒好像也失去了味道。
  他混沌的大脑又莫名其妙开始想:付关山呢?他会怎么做?
  看家庭聚餐那会儿,付关山喝酒像喝水的样子,这点酒应该不成问题。
  他应该能一边喝,一边逗得满桌哄堂大笑。回家之后,人人都把他当做今日话题:碰上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年轻人,能喝也能讲。
  天生的酒桌文化圣体。
  反正……不会像他这样,挖了坑给自己跳,回到座位,胃像是腐烂了一样难受。
  孟初不知道酒席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记得桌上的菜逐渐冷却,纸巾盒在面前转来转去。
  最后,是导师拍了拍他,示意他要走了,他才努力站起来。
  他喝酒不上脸,也不闹腾,安静地坐在那,没人知道他醉到了何种程度,身体又是如何翻江倒海地难受。才走到包厢门边,他就觉得不行了,跌跌撞撞地走去厕所,扒在马桶旁边,又吐不出来。
  他捂着脑袋,觉得胃像是被刀搅了一样。
  他走不动也回不去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让那群教授,或是他的导师照顾一个醉鬼,不太合适。
  可这里是香港,他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
  酒气和胃酸一同涌上来,无法喘息的痛苦中,大脑忽然迟钝地冒出一个念头。
  等等。
  有的。
  如果在平常,他绝不会麻烦人家。但现在他太难受了,生理上无法照顾自己。就算让别人帮他打个车回到酒店,也是帮了大忙了。
  他掏出手机,盯着通讯录,辨认了一会儿,才找到那个名字,点击通话。
  对方很快接起。“都跑来一天了,才想起我,”话筒里,熟悉的声音传出来,“真是太让人伤心了。”
  这不是预想中第一句话的内容。孟初愣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含混地说了句:“你知……知道……我在香港?”
  对面顿了顿:“你这是喝了多少?”
  孟初陷入沉默,他在计算。
  对面的人没有等他算出答案:“你现在在哪?”
  孟初模模糊糊说了位置,翻江倒海的感觉就又上来了。他摁掉手机,抓着头发,开始后悔从出生开始的所有事。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隔间门开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到发型一丝不苟的付关山……眼睑上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铝粉吗?
  对方低下头,注视着他。“还没见过你穿蓝色正装呢,”付关山说,“好看。”
  孟初停顿了三秒,慢慢挪动嘴唇,做了个口型。
  付关山没听清楚,皱起眉,俯身凑近:“什么?”
  “3.8两。”


第10章 伏笔
  【伏笔:在文艺作品中,为后段情节埋下的提示或暗示,以读者察觉不到为最佳。<例句:当然,在推理小说中,读者会在明知道埋有伏笔的前提下,与作者展开角逐。>】
  孟初在餐厅敬酒的时候,付关山也处于社交的漩涡中。
  孟初的一天结束得痛苦,付关山也同样。
  当然了,这只是付关山的一家之见。事实上,经纪人海秋认为,自己比这个疯癫当事人痛苦百倍。
  事件起因如下:他们共同的老板,华盛娱乐的CEO来香港谈合作,顺带慰劳正在当地拍戏的公司台柱。
  付关山是华盛头号摇钱树,老板礼贤下士,早与他兄弟相称。伯乐与千里马,资本家与提款机,饭吃的其乐融融,开怀畅意。
  直到付关山拿出了一叠文件。“吴总,”他郑重地说,“我发现了一个绝世好本子。”
  隔着老板大腹便便的肚子,海秋仿佛能听到对方心脏坠落的声音。
  “我觉得,”付关山举起文件,“这两年观众已经对情情爱爱、天龙人之类的东西过敏了,他们喜欢现实的,平常人的生活。”他珍重打开第一页,从上到下抚摸着文字,好像那是书圣的亲笔,“你看,这情节多朴实,台词多接地气……”
  老板战术性地喝了口水,从他手里拿过文件,用最大耐心浏览了第一页。“永安街儿童失踪事件。”
  “是,”付关山说,“多好的现实向题材,又有犯罪,又有亲子关系。”
  “这就是你之前给我那个《在永安街消失的孩子》,”老板用死鱼眼望着他,“你把名字同义改写了一下。”
  “谁说的,”付关山翻开剧本,“你看,原来是秋天发生的,现在是春天发生的……”
  老板一声长叹,把本子合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付关山像哆啦A梦一样,从大衣内侧掏出一份电影立项规划。
  老板才看了三行,眼睛像被灼伤了,不规则地眨动起来。
  “投资人就是我,”付关山拍了拍胸口,“导演嘛,最好是尚导,他擅长现实向,剪辑就找陈桥,摄影找王斌,美术找赵乐平,实在不行,陈晓杰也可以。吴总,我知道您在圈里人脉广,面子大,您就帮我组一组班底吧。”
  老板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像要说出含有丰富植物词汇的话,但最终只说了饱含感情的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他们脑袋没被驴踢过,”老板抄起那叠剧本,“这是什么东西啊?前两百页都是流水账,两兄弟上学、放学、吃饭、到超市买东西,谁要看啊?还有这台词,‘你不要跟过来’‘我要跟过来’‘我不喜欢你’,能再白痴一点吗?最后更离谱,什么太阳黑子,粒子风暴,还有穿越时空?!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哪个烂编剧写的啊?”
  付关山从老板手里收回剧本:“我。”
  老板脸上五彩斑斓了一阵。“不是说写得不好,”老板硬转道,“就是市场还没准备好接受这种风格。你看,你不是要现实题材吗?怎么还有穿越呢……”
  “我想再加点科幻元素,最近科幻不是挺火的吗?”
  “你……”老板努力寻找不像人身攻击的委婉说法,“你不适合写科幻。”
  “怎么了?我从小就喜欢科幻,”付关山说,“哈利波特可是我的人生电影。”
  海秋忍不住插了一句:“哥,那不是科幻,是奇幻。”
  “有什么区别?”
  您敢把这话说给您老婆听吗?!海秋放弃了科普,又指出:“就算要整点科幻吧,穿越时空也太老了,二十年前也许有趣,现在嘛……哥,你忘了你前两年就拍过一部爱情片,里面有这个情节,评论一片骂烂梗的。”
  “是吗?”付关山说,“我当时还是第一次看到,觉得挺新呢。”
  老板的脸开始医学未曾记载的抽搐。“总之,这个剧本还有很大改进的空间……”
  “所以说要好班底嘛。”
  “不是……你到底哪来的自信,我能说服尚导接这种片子啊?!”说完老板就后悔了,这问题就多余。
  “有我啊,”付关山说,“我来做主演。”
  “主角是个小学生!”
  “我长得也挺嫩嘛。”
  老板深吸了一口气,千言万语聚在胸口,汇成一句话:“不行。”
  “为什么啊?”付关山说,“我又不要公司出钱,也不会坑投资人的钱。不是说了吗?这片子所有开销,我一个人出。”
  海秋在旁边使劲使眼色,发现徒劳无功之后,又改成小声提醒,付关山还是恍若未闻。
  “不是钱的事,”老板说,“你是公司的重要资产,公司要为你的形象考虑。你现在发展这么好,选本子要更谨慎才对,不能什么破……什么都演。”
  “那些情人节特供的烂片也没好到哪里去啊?”
  老板瞪大了眼睛:“你知不知道那部爱情片赚了多少?剧本烂归烂,至少有市场,你这个……”
  “我拍片子造成的亏损我也赔行不行?”
  海秋终于忍不住了,一胳膊肘捅进付关山的肩膀。付关山惊讶地回头看他,对话出现了短暂空隙。
  “不管怎么说,”老板立刻趁虚而入,“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他拍了拍文件,“这个忙我是绝对不会帮的,人情不能当废纸烧。让他们拍完这片子,我得倒欠他们十部爆款。”
  付关山张开嘴,还想说什么,老板拿着酒杯,坐到了他旁边,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关山啊,我们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还在演女主角的渣男前夫的时候,我就认识你,”老板用杯子碰了碰他的,“你相信我的判断,我都是为了你好。这样,你不是一直想演一个反面角色吗?我刚看到一个悬疑的本子,里面有个堕落成罪犯的警察,我觉得很适合你。”
  他这么挂在身上,付关山不得不弯下腰,让他能够得舒服一点。
  “是吗?”付关山为难地思索一番,“那要不然……我先演完这部再说?”
  这句话一出口,其余两人齐齐舒了口气。
  付关山拿起自己的杯子,碰了碰老板的,一饮而尽。
  酒足饭饱,老板回到下塌的酒店,付关山后半夜还有场戏,懒得赶回房间,打算在保姆车上睡一觉。
  海秋一边给他拿毯子,一边忍不住絮叨:“自己投资拍片?哥你怎么想的?”
  付关山枕着手臂,随意地扯过毯子盖在身上:“不是很多演员都这样吗?”
  “人家认真选片子,你自己写片子,你这……”海秋翻了个白眼,“还有,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
  付关山沉默地盯着车顶。“我记得还挺多?”
  海秋头疼起来。这人连资产状况都不清楚,就敢随便造!
  “你是赚了不少,但按你那种砸法拍电影肯定不够!”
  “啊?”付关山猛地转头,“我花掉那么多?”
  “不是花,是送,”海秋说,“上个月,你刚给你舅姥姥转了三十万。”
  “人家确诊慢性病了,需要钱嘛。”
  “去年,你给慈善基金会捐了一百五十万。”
  “你没听人家宣传语说的吗,您捐助的每一分善款,都是铺平孩子求学道路的一块砖。”
  “前年,你还认捐了十几颗百年古树!”
  “人家是城市扩张的受害者!”
  “你拿自己当散财童子呢?!”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付关山望着他,“我不也借了你十万……”
  “我那是婚房刚需!”海秋挥了挥手,想把这个话题滑过去,“总之,哥你现在的状况不能乱花钱,真要花,找个正经渠道投资行不行?别往水里扔啊。”
  付关山瞟了他一眼,扭过头躺下。“我自己赚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不解道,“那些成功人士,为了实现小时候的梦想,搞赛车,搞收藏,人家都说是情怀,怎么到我头上就不行了?”
  “哥你不是认真的吧?”海秋说,“你这儿童文学剧本是情怀?”
  付关山的表情虔诚又向往。
  海秋觉得自己有了高原反应,按香港的海拔,空气不该这么稀薄的。
  从付关山被华盛娱乐相中开始,海秋就一直跟着他,到现在也有八年了,对他的秉性也算了解。
  这人看着不着调,为人处事还是很圆滑的。自我吹捧会,自取灭亡不会。
  “哥,”海秋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在以退为进啊?你就是不满意公司给你挑的那些爱情片,才拿这个剧本出来当挡箭牌,逼老板让步。就跟之前你不想炒cp,就在发布会上说自己结婚一样……”
  付关山转过头瞪他:“你胡说什么?我跟我老婆一见钟情,天作之合,这是伟大的爱,你懂不懂?!”
  平日里春风满面的人,凶起来格外可怕。海秋一个激灵,猛地点头:“对对对,是爱情。哥你快睡吧,还有四个多小时就要去片场了。”
  付关山又钉了他一眼,没有阖眼,反而掏出手机。
  “又怎么了哥?”海秋试探着问。
  “你提醒我了,今天我还没收到汇报呢。”
  海秋一头雾水:“有新项目?我没接到通知呀?”
  “我小姨对我老婆的汇报,”付关山说,“看他今天有没有提到我。”
  海秋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刚才心底还有的一丝怀疑,伴着这句恶心的话,消失得一干二净。
  “大学教授也挺忙的吧,”海秋说,“她……”
  他印象中,付关山这位小姨性格鲜明,用这种讨打的理由干扰工作,难道不会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话还没说完,付关山猛地坐起来。
  “他现在就在香港?”他挑起眉毛,“简直岂有此理……”
  忽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海秋望着他的脸色由怒转喜又转矜持,眼中还闪过快速思考的痕迹,似乎是在犹豫是拿会儿乔,还是立刻接起。
  付关山的大脑居然也有飞速运转的一天。海秋吸了口空气,觉得自己闻到了神经元过载的焦味儿。
  显然,他最终选择了后者,然而,接通电话之后,眉头越皱越紧,随即把身上的毯子掀开。
  “怎么了?”海秋问。
  付关山甩出一个地址:“去接人。”
  作者有话说:
  郑重声明:本文不包含任何科幻、超自然及失忆元素。


第11章 宿醉
  【宿醉:生活中令人痛苦的折磨,然而在小说中,时常令读者露出姨母笑。<例句:通常的宿醉表现为,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慌乱万分,用被子捂住胸口,大声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孟初这辈子没体验过几次宿醉。于是,就像从未复习过的题目出现在考卷上,他睁开眼,迎来了巨大冲击。
  脑子像是被人锯开,又拼合在一起。
  嘴里是腐殖质的气味,拿去饲养蘑菇一定让它蓬勃生长。
  眼前除了散光带来的叠影,还有星星点点的光斑。
  他痛苦地呻吟一声,转过头。
  身旁是一张熟睡的脸。
  世界轰一声崩塌了。
  孟初猛地往后挪了挪,一个悬空,摔在地上。所幸酒店有地毯,没摔痛。
  “真像电影一样啊。”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孟初扒住床沿,从床边探出头。付关山侧着身子,支着下巴,欣赏他乱糟糟的脑袋,笑容在阳光下很刺眼。
  “呃……”孟初到处拼凑线索,“昨天是你送我回来的?”
  “嗯。”
  “这是你的房间?”
  “嗯。”
  “我在这睡了一夜,你一直在照顾我?”
  “嗯,”付关山说,“你现在应该低头看看,衣服是不是好好穿着,然后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孟初的眼神很茫然,也许是因为没找到眼镜:“我刚刚不是推断出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好吧。”
  付关山坐起来,朝他伸出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光,孟初犹豫一瞬,握住它,顺势爬起来,坐在床边,又是一阵眩晕。
  孟初捂住脑袋,把里面那团浆糊摇匀一点。“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付关山对他的客气很不满,但只是问:“你昨天跟谁喝酒啊,醉成那样?”
  孟初说了几个名字,付关山如听天书,然后孟初说:“就是电子设计领域的你。”
  付关山恍然大悟,然后摇了摇头:“你们一群科学家,喝起酒来怎么跟销售冠军似的?”
  孟初因为这个问题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我是因为不会应酬,才选了学术,以为能少点饭局酒局,结果还是这样。”
  付关山很快接受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设定,望着孟初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你也太实诚了,喝酒一点假都不掺,一杯一杯喝那么结实。”
  孟初瞪大眼睛:“这还能掺假?”
  付关山怜爱地望着他,像是武林宗师遇到刚入门的小徒弟。
  “我摸不清里面的门道,”他看着付关山,“你经常参加这样的饭局?”
  付关山用沧桑的眼神表示默认:“以前是我敬别人,现在是别人敬我。真烦人。”
  “你这样的酒局王者也觉得烦?”
  付关山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酒局王者?”
  孟初刚要说出推理过程,付关山就喜滋滋地打断了他:“一定是从气质上看出来的,没错,我就是。”
  孟初闭嘴了。
  付关山瞟了他一眼,对他没有附和很是悲伤,然后熟练地把断掉的话题接上去:“其实也不是讨厌酒,朋友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就很开心。你是没来过我们的饭局,整个就不是喝酒,是陪酒。酒是个借口,重点是,局里的人拿着酒来显摆权力,里面的那种,那种……”
  他试图找词却卡壳了,孟初说:“结构性压迫和服从性测试?”
  “啊……对,”付关山肯定地说,“我讨厌那个。”
  孟初笑了笑,没有追问这俩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了,”付关山忽然摆出了严肃的神情,“我昨天抱你回来的时候发现……”他没理会孟初瞳孔地震的脸,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发际线这里好像有条疤?”
  孟初反射性地摸了摸前额。
  是,很浅一条,常年埋在发丛里,所以不明显。
  “这是怎么弄的?”
  孟初把手放下来。“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我小学前桌有点……不好相处。有次他要我考试给他传纸条,我胆子小没答应,他就抓着我的头撞了两下。”
  付关山皱起眉:“撞了两下?”
  孟初打手势演示了一下。当时,对方一手攥着他的后领口,一手按住他的脑袋,往下砸在课桌上。第一下很痛,但第二下没什么感觉,脑子已经砸蒙了。
  伤口并不大,只是稍微出了点血。但接下来几天,孟初都有点耳鸣,听不清别人说的话。不过这也不明显,他本来就很安静。
  付关山僵住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暴怒。“出了这么大事,你们老师不管吗?”
  “他让我跟老师说我是被球砸到的,不然放学之后我死定了。”
  “然后呢?你不会真这么说了吧?”
  “嗯……”
  付关山沉默了。
  孟初看对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开始后悔讲这个故事了。曾经,他在某个讨论校园暴力的帖子下面,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当然,开头是“我有一个同学”。然而,相比那个打他的孩子,评论似乎对他意见更大:你怎么这么软弱?你怎么不反抗?你这样是纵容恶霸,纵容校园暴力你知道吗?
  “你爸妈呢?”付关山的语气有些阴沉,“你怎么不告诉他们,让他们替你出头?”
  从开始对话到现在,孟初脸上第一次出现动摇的神情。即便在讲述那个几乎导致脑震荡的故事时,他也是淡然的,平静的,好像这只是不足挂齿的一场追忆。
  但现在他低下了头。
  “你也没跟他们说实话?”付关山站了起来,盯着他,“为什么?”
  “当时我母亲生病了,”孟初说,“医药费花了不少,病也没一点起色,家里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快到绝路了……”
  付关山深吸一口气。“就算不想让爸妈担心,你也不用这样啊,”他说,“即使生病了,知道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父母也会……”
  “他们不是我亲生父母。”孟初说。
  这消息在屋内投下惊雷,付关山霎时沉默下来。
  “挺老生常谈的,”孟初说,“他们想要孩子,但很多年都没动静,所以他们收养了我。然后……”
  然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压力太大了,急于求成,反而实现不了愿望。放弃希望之后,精神放松下来了,就成功了。
  “所以呢?因为你是收养的,他们就不管你了?”付关山的眼睛被怒火烧红了,反应比当事人激烈得多,“就算家里有很多烦心事了,也不能由着你被欺负成这样!”
  孟初被他的情绪吓到了,微微怔了怔,说:“是我不想赌。”
  “什么?”
  “我怕我告诉了他们,他们不会像我期盼的那样,去学校讨公道,”孟初说,“我怕他们会让我懂事一点,因为家里真的太难了……我不敢赌,我怕我赌对了。”
  他实在是一个怯懦又拧巴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他仰头望着付关山,希望能得到对方的理解。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张熟悉的面庞时,却被某种阴沉感吓了一跳。
  这样不说话、表情静默时,他头一次意识到,面前人的身形有多大威慑力。
  付关山盯着他,开口时,声音充满着某种久远的沉痛:“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嗯……”孟初有些慌乱,婚前协议上也没说要写童年回忆录啊,“这么久的事,你不说我也想不起来。至于收养……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你看,现在你不就知道了吗?”
  付关山用手按着额头,久久无言。好像这颗童年的子弹击中的不是孟初,而是他。
  孟初没想到,一件往事竟然能让乐天派落寞成这样,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慌乱,想打破这种不寻常感:“没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虽然没有撞那几下,我可能会更聪明点,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优青了……”
  他安慰人的话就这么两句,今天已经超常发挥了,再多就没有了。
  好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付关山终于抬起头,表情也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再度开口时,话题已经换了一个。“以后别那么喝酒了,你跟人拼酒,不就跟我做高数题似的吗?人要对自己的实力有认识。”
  “哦……”孟初因为对话回到原来的风格而欣慰,虽然他觉得用不着高数,高考题就够了,“知道了……”
  付关山继续用传道受业的语气说:“像你这样不会喝酒的,从第一次参加酒局开始,就得坚定不喝,决不能开这个口,一开就没完了。”
  孟初有些为难:“可我能喝酒这事已经传出去了?”
  “那下回你带上我,”付关山说,“我替你喝。”
  孟初略微睁大了眼睛。“这……不用了,”他说,“你送我回来已经够麻烦了。对了,我还没谢谢你昨晚照顾我……”
  付关山放弃了让他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想法——这事比高数还难。不弃之,则用之:“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孟初顿住了。“嗯……”他想了想,说,“请你吃晚饭?”
  付关山哀叹一声,捂住脑袋,神情困倦又痛苦。“我昨晚……不对,是今天凌晨有一场戏,”他说,“本来只能睡前半夜,为了接你,最后只闭了十分钟眼睛。好不容易拍完戏回来,刚躺了没半个小时,你就掉下床,把我吵醒了。”
  孟初立刻惊惶起来。“那……那……”他陷入了沮丧,“那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占据了道德高地,付关山往床板上一靠,说:“来探班。”
  孟初半眯起眼睛,也许是因为视野模糊,也许是因为没懂探班的意思。
  “有女朋友有老婆的,对象都带着花带着点心来片场了,”付关山说,“我连个电话也没有,你让我面子往哪搁?”
  “那……”
  “我今天傍晚有一场戏,”付关山说,“走运的话,七点能结束。你开完会就来片场,海秋会带你进来的。”
  孟初还没见过演员拍戏,好奇中带着一丝忐忑。来片场,意味着他要进入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地方。
  还是以家属名义来的。
  光是想象,他已经开始紧张了。
  “那我……”孟初咬了咬嘴唇,“我该怎么……慰问?”
  而付关山翘起二郎腿——倒不是为了潇洒,是想显摆腿长。“这是作业,孟老师,”他说,“不过我提醒你,我这人很虚荣,你得非常、非常热情才行。”
  “热情”就够为难了,还要多两个数量级。孟初想询问细节,付关山已经躺下,闭上眼睛。
  “宿醉很难受的,”他拍了拍旁边的空枕头,“再睡会儿吧。”
  “我还得回去开会。”
  付关山睁开一只眼睛:“头晕成这样还回去?你们开会要考勤?”
  “不会,但这个讲座我还挺想听的,”孟初说,“那个教授是STM新开发的生物传感芯片的负责人,据说会讲他们是怎么革新ECG、EMG信号采集……你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第12章 作秀
  【作秀:明星弄虚作假,打造自身形象的过程。<例句:作秀的本意是散发魅力,却因为能力不足,常常衍生出喜剧效果。>】
  孟初捧着花到达片场时,仍然心有余悸。
  香港的出租车司机太猛,他还没有搞清楚哪个红灯管哪条路,大哥就开始狂飙,并以一个在惯性参考系中难以解释的急转弯,通过狭窄的街角。
  司机凶悍的风格给孟初的嘴上了封条,他不敢提出驾驶方面的建议,只能抱紧花束,保佑玫瑰不被撞秃。
  他没看过港片,对这个繁华和破败并存的城市,初印象只有倾斜的马路、复杂的交通、极高的人口密度和物价。片场所在街道包含了以上所有,夜晚的霓虹灯一亮,简直是赛博朋克走进现实。
  他一下车,有个带着眼镜的男人走过来,一边打量他,一边接过他手里的盒子:“你就是孟老师吧?久仰久仰,我是关山哥的经纪人,叫我海秋就行。”
  孟初就谁拎东西这一点,和他推拉了一阵,最终落败。这是常事,因为对方只要强势地说“我来”超过三遍,他就不好意思拒绝,只能一边在心里道歉,一边寻找干其他体力活的机会。
  东西易手的工夫,海秋顺道加了他的微信,方便联系,社交效率让孟初叹为观止。
  加上好友之后,海秋瞟了眼时间:“今天进度有点慢,少说还得等上半小时,要不孟老师你先去保姆车坐会儿?”
  孟初刚想回答,一个场务匆匆跑了过去。他扭头望去,看到空中吊起的威亚。
  “我能在这里看一会儿吗?”他问。
  “没问题,”海秋说,“你跟我来,我给你找个最佳观赏位。”
  孟初跟着他穿过人群,在角落里站定。摇臂和摄影机从眼前滑过,然后,那张脸出现在视野中。
  孟初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那张脸在何时都是赏心悦目的,但现在,孟初站在现实和荧幕的夹缝里,感触有些不一样。
  名导的团队,服装造型都是一流的,占尽基因优势的五官被描摹得更加精致,但不止是这样。
  在戏中的付关山,跟平时不同。
  那张紧绷的、专注的脸,完全沉浸在虚假的构景中。孟初很熟悉那种表情,那种与周遭世界解离,陷入自我构建的国度中的表情,在遇到愿意为之狂热,愿意为之奋战到精疲力竭的事物时,就会出现这种表情。
  平日让人伤神的自恋狂不见了,留下的只有戏中人。
  而戏中的付关山,有一种无可抵挡的决断力和吸引力。
  随着导演的一声令下,镜头快速拉近,付关山突然跃起,旋转,用膝盖撞向对手演员的肋部。对方回击的一刻,威亚配合着升起,他空翻避开攻击,脚尖触地,顺势转身,电光火石间扯下了对方的面罩。
  一瞬间,他的脸色晦暗不定,像是最黑暗的猜想成真了,错愕、不忍、绝望、愤恨,杂糅成一种对他人、更是对自己的悲凉。
  “CUT!再来一条!”
  导演的声音将孟初惊醒。他眨了眨眼,看到演员们迅速回归原位,收拾衣服,场务们四处奔忙。
  随后,刚才的打斗又重复了一遍。
  在孟初看来,这个场景已经很完美了。然而,导演仍然摇头。
  “陈导对视效要求特别高,重拍二十条是常事,”海秋给他递了瓶水,“无聊吗?”
  孟初摇摇头。他还在看着付关山,到第十遍了,对方的动作和表情依旧精准、动人。
  终于,似乎拍足了各个角度、光线的底片,导演比了个手势。
  “OK!收工!”
  场上凝滞的空气终于流动起来,工作人员互道辛苦,付关山一转身,又挂起了那种充满优越感的、顾影自怜的微笑。
  形象啪叽一声,摔回了原位。
  孟初还没来得及为它哀叹,付关山的目光已经精准捕捉到他,眉毛扬起来。
  孟初想起此行的人设——热恋丈夫、千里探班的新婚伴侣。
  他一个激灵,抱着花走过去。
  付关山的眼神犀利起来。
  他一个激灵,开始奔跑。
  随着付关山目光的鞭策,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个急刹停下,把花递给付关山:“辛苦了,你演的真好。”
  这句话确实出自真心。
  付关山瞟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连人带花抱进怀里,偏过头,凑近他的嘴唇。
  周围响起一片嘘声。
  孟初吓得浑身僵硬,然而,在距他嘴唇咫尺之遥时,付关山却停下了。
  孟初没敢动,这个距离,这个场景,这个具有冲击力的五官,心跳开始指数级上升。
  付关山保持着这个一贴就能吻上的距离,笑了笑。“我也告诉你一个术语,”他低声说,“这叫借位。”
  孟初望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几秒后,付关山才直起身,语气的惊讶浑然天成。
  “天哪,你怎么来了!”他用足以穿过海港抵达九龙半岛的音量说,“最近你科研不是很忙吗?”
  孟初艰难地重启大脑,试图从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跟上影帝的戏路。他刚想解释,然后被对方“不准说来参加会议”的眼神吓了回去。
  “我……”孟初努力地说,“我想你了。”
  这句话还没说到动词,他就已经羞耻起来,词也没说清楚。
  付关山为难地评估了一下,勉强打了及格分,然后放开他——谢天谢地!——一手捧着被压扁的、可怜巴巴的花束,一手牵着他,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地,走到人群中央。
  “各位,”付关山用展示传国玉玺一样的语气说,“这是我爱人,林大的教授。”
  周围掀起一阵喧哗,不乏孟初经常听见的“好年轻啊”“是不是跳级了”,他带着受到关注的紧张,想再解释一下直博的机制,以及他是副教授,被付关山猛地一攥,咽了回去。
  “是,”付关山说,“我老婆是个天才。”
  孟初的心跳开始错乱。每次站在人群中央,他都有一种近乎心脏病发作的感觉。
  从毕业答辩到现在,他还没这么紧张过。幸好,付关山在做出了“我老婆绝顶聪明二十七岁就当教授还爱我爱到一天不见就跑来香港”的宣言后,放开了他,从C位退了下来。
  在场有几个颇有国民度的影星,付关山跟孟初一一介绍,孟初装作久仰大名的样子,与他们握手。其实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不表露出钦佩之情,不太礼貌。换一个略懂娱乐圈的人,此刻已经激动到尖叫了,因此众人都表示“高级知识分子就是稳重”。
  和付关山搭戏的那一位,寒暄过后,并没有马上告辞,而是将手插在口袋里,继续与他们攀谈。孟初记得他叫贺镇。这个名字很耳熟,然后孟初想起来,领证前的那个晚餐里,付关山提过这个人,似乎是某个偶像团体出道,这两年的顶流之一。虽然因为上镜需要,人饿得太瘦了些,但五官着实精致,脸好像用巴掌就能包住,腿也不成比例地长。
  似乎是因为对手戏比较多,对方和付关山比其他演员更熟,和海秋一样称呼他“哥”,对孟初也很热情。
  “终于见到真人了,”他像摄像头一样注视着孟初的脸,“我一直好奇孟老师的样子,可惜怎么求哥,他都不舍得把照片拿出来给我看一眼,朋友圈里也找不见合照,神神秘秘的。”
  当然了,因为他们的合照目前只有一张结婚照。
  “孟老师,你们的消息可是娱乐圈大新闻呢,”贺镇微笑着,把目光转到付关山身上,“当时发布会上,主持人只是随口一问,结果爆出这么大的瓜,所有人都吓傻了。”
  “也给你添麻烦了,”付关山说,“真是抱歉。”
  “cp粉情绪激动也是正常的,这有什么,当然是哥的幸福更重要,”贺镇又把焦距对准到孟初身上,“别怪我八卦,哥是怎么求婚的啊?”
  付关山皱起眉。完了,他还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们可歌可泣、轰动全国的婚姻,肯定不能以一条“不介意的话互惠互利怎么样”的消息开始。
  他想随便拉一个电影桥段来充数,又觉得有风险。贺镇是圈内人,看过不少片子。
  还没等他编造好一个惊天动地的求婚仪式,孟初开口说:“是我求的婚。”
  付关山扭过头,眼神和贺镇一样震惊。
  “他在林城长大,我也在林城工作,我们都很喜欢新区的那片人工湖,”孟初说,“我们组跟一个无人机公司有合作,我弄了几十台模型机。那天晚上,我租了一条船,和他一起在湖上看夜景,时间一到,无人机开始升空、闪烁、盘旋,表演一场人工焰火秀。焰火秀结束,正好是6点13分,和他的生日相同,无人机的灯光像波浪一样逐渐散开,固定成一句求婚誓词。”
  贺镇愣了愣,配合地露出感动的神情。付关山比他还要感动,好像自己刚刚被求了婚。
  “哦,对,”孟初说,“无人机的闪烁,我是用Arduino来控制……”
  “我当时激动地心脏狂跳,”付关山截断道,“马上就答应了。”
  “啊……”贺镇露出向往的神情,“真浪漫,平常约会也搞这么大阵仗吗?”
  他们压根没约会过,偶尔吃顿饭,主菜是沉默。付关山又开始回顾电影情节,然后孟初开口说:“没有,只是会送些礼物。上次情人节,我送了他一粒封装的晶圆。”
  看到另外两人陷入呆滞,孟初补充:“就是用来制作半导体电路的硅晶片。我在上面蚀刻了纳米级电路,把它放到显微镜下面,就能看到一束发光的玫瑰,刻着他和我的名字。”
  贺镇继续愣住,付关山显然又被感动了,虽然这段话他一半听不懂,但不妨碍这是他接受的最浪漫的虚幻礼物。
  孟初继续说:“玫瑰的浮雕,是我用刻蚀机……”
  “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付关山截断道。
  “啊……”贺镇在短暂的惊讶后,迅速恢复镇定,“孟老师真是个浪漫主义者。”
  孟初惭愧地领受了新人设。
  “好了,”付关山朝对手戏演员摆了摆手,“我们孟老师明天就回去为科研事业做贡献了,大家别打扰我们二人世界了啊。”
  他揽着孟初的肩,带着迷离而梦幻的微笑,往外走去。
  然后被人拍了拍。
  付关山转过头,恼怒地盯着经纪人。
  “哥……”海秋小心地指着他身上的大衣,“戏服不能穿走,要还给赞助商的。”
  付关山僵了几秒,故作潇洒地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他。


第13章 call back
  【call back:提起或引用之前的内容。<例句:糟糕的是,连载期过长,由于读者遗忘,call back往往失灵。>】
  两人离开片场时已近九点,商圈的餐厅依旧人满为患。AA对孟初来说是和牛顿定律并驾齐驱的铁原则,于是,他们去了据付关山说“物美价廉”的意大利餐厅。
  一打开菜单,迎面扑来的价格,依旧令人心痛。
  孟初知道,这是对方顾虑他脆弱的自尊心,千挑万选才定下来的,收起震惊的眼神,不动声色地计算着卡里的余额。“我们……”他问,“就点套餐吗?”
  套餐比单点要划算,而且没有店里最贵的几道菜。
  “好啊。”付关山叫来侍者。
  孟初有些好奇,付关山不会粤语,英文水平也堪忧,在香港怎么点单,然后看到他指着菜单,用恢弘的气势说:“This……this……and this.”
  侍者把菜单重复了一遍,还问要什么配菜和料汁,有些英文孟初不认识,但他不好意思露怯,盲选了一个。
  付关山说“yes”的手势和语气倒是非常坚决,充满自信。
  侍者彬彬有礼地点头告退。
  大概是注意到孟初的惊讶,付关山耸了耸肩:“听多了就能对上号。”
  High Vacuum不知道,Orecchiette倒是认识哈。
  点完了餐,付关山还继续翻酒水单。“要不再来点红酒?”他问,“在香港,这个价位的西餐很划算。”
  “……是吗?”
  付关山抬头瞟了他一眼,笑笑:“你搜搜同类餐厅的单价。”
  孟初搜索了一下,发现这个餐厅的价位真不高。他对价格的心痛,并非来自付关山和他的收入差距,而是来自于香港和林城的物价差距。
  “香港难道人人月入两万吗?”他叹息道,“我这点工资,周末得跟菲佣们一起,在公园里搭帐篷过夜。”
  “两万有两万的活法,六千有六千的活法,”付关山想了想,合上菜单,“还是喝水吧,你昨天喝了这么多,头还晕着。”
  孟初欣然同意,然后发现蒸馏水一瓶三十五。
  迪士尼乐园忽然变得划算起来。
  他喝了一口,在心里暗示自己,这比平常饭店的免费茶水更无菌。
  付关山一直静静地望着他,看他试探着喝水、对着水皱眉的小动作,笑容暧昧不明。
  孟初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你对我们的恋爱史,比我清楚多了,”付关山发出梦幻的叹息,“我都不知道我被人求过婚。”
  “嗯……”孟初说,“来之前,我写了一整套设定,从我们的初遇到求婚,还有详细的约会流程和礼物……”
  万一被人问到,不对答如流怎么行。
  他从不上无准备之考场。
  他本意是证明自己认真对待作业了,然后蓦然发现,主考官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讲故事的时候,没什么实感,现在,配上悠扬的音乐,星星点点的蜡烛,投射来的浓情蜜意的目光,好像那些事都真实发生过一样。
  “听起来,”付关山用指头点着脸颊,若有所思,“这个设定里的你,很喜欢我啊。”
  孟初不知所措起来,像刚撞倒台灯、想偷偷溜走、结果就被一把抓到的猫:“应该是?”
  “有多喜欢?”
  孟初没反应过来:“啊?”
  “在你创造的这个故事里,你有多喜欢我?”
  孟初眼睛都不眨了,怎么还有附加题?超纲了啊!
  迎着灯塔一样有穿透力的目光,孟初沉思片刻,给出了答案:“就像超导磁铁吸引铁磁性金属一样。”
  付关山盯着他看了半晌,点了点头:“虽然我听不懂,但它就是我们电影的结尾致辞了。”
  “什么?”
  “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像电影吗?”付关山向往地说,“如果有一天……”
  “不太行,”孟初说,“这故事从头到尾都是漏洞。时间太紧张了,我没来得及打磨细节。幸好你的同事不仔细,但凡他稍微想想,就会发现,首先公司不可能借给我这么多模型机,其次,焰火秀对定位功能要求极高,惯性导航系统、避障系统要确保厘米级精度,更别说还要向当地空管部门申请空域使用许可。无论是开发成本还是时间成本,我都是拿不出来的,所以肯定是假的……”
  “停停停,”付关山抹了把脸,“根本不会有人讨论技术漏洞好不好?”
  “可是……”孟初说,“万一有人问我们用什么软件来生成飞行轨迹……”
  话题是怎么转到挑刺大会的!
  付关山气愤地喝了口白水,像泥瓦匠一样,把刚才一段破坏气氛的记忆挖掉。
  等他倒带到一分钟前,重新沉浸在浪漫的爱情故事里,他又切换到感天动地的情圣模式,望着对面的人:“你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去送……”
  对面断然拒绝:“不用不用不用。”
  付关山还想挣扎一下:“我明天上午没排戏。”
  “那多睡一会儿,补个觉多好,”孟初说,“你来香港的时候,我没有送你,我却要你送,多不公平。”
  自己说了一次记账,这家伙就把自己当银行了?一笔一笔算这么清楚?
  付关山把夹着小票的皮夹推到一边,单手托着腮,若有所思:“可是,按照你的设定,我们的关系这么激情四射,我肯定会送你过去,然后我们在机场拥抱亲吻,我站在玻璃幕墙旁边,挥着手绢——不不不,现在不用手绢了,挥着帽子——目送你的航班离开跑道,消失在远方……”
  他想象了一下这场景,感动得热泪盈眶,孟初想象了一下这场景,决定从付关山目送的航班上跳下来。
  而且……“航站楼看不到飞机起飞。”
  付关山幽怨地望了他一眼,把在十部偶像剧里演过的场景从脑中划去,戴上墨镜。“我吃饱了。”
  孟初的地址过于偏僻,打车要绕很远的路,价格不菲。付关山说送他回去,本以为他不会同意,没想到收到了很爽快的“谢谢”。
  付关山迅速得寸进尺:“当然,要是直接去我的宾馆,那可就既方便又便宜。”
  “我的行李还在那儿,明天怎么去机场?”
  好吧,至少尝试过了。
  到了宾馆楼下,孟初下车之前,忽然对付关山说:“去一趟我的房间吧,我有东西想给你。”
  付关山因为过于震惊,错过司机大哥的报价,导致孟初抢先把钱付了。
  这可是他社交史上从未有过的惨败,但并没有影响他激动而忐忑的心情,他昂扬地走下车,一路上还不忘给孟初打预防针:“我提醒你,我会特别特别期待的。”
  孟初难得抢付账成功,心情很好,没有被过高的热情吓到:“希望你喜欢。”
  “你可以把它变得让我喜欢。”
  孟初歪了歪头,对这句话不明所以,掏出房卡打开门。
  室内空间狭小,两个人站在任何空隙,抬手就能够到对方,付关山对此很满意。
  孟初拿出了一个纸盒,付关山在后面摩拳擦掌。
  “本来想到香港之后,带到你的酒店去的,但是昨天喝太多了,没来得及。”他把盒子拆开,捧给对方。
  付关山望着盒子里的东西:“这是……那个什么……V……”
  “VR头盔,”孟初说,“我最近在做可穿戴设备芯片的项目。”
  好吧,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你要送我个头盔?”
  孟初摇了摇头:“只是想让你看样东西。”
  付关山云里雾里地看孟初调试着设备,把头盔套在他脑袋上,把手柄塞进他手里。
  “你之前说过,想要旅行结婚,”孟初说,“因为我的缘故没有实现,所以我想把它补给你。”
  付关山刚要开口询问,孟初拿起手柄,按下了按钮。
  房间的陈设瞬间消失了,眼前是深灰色的金属阶梯,画面轻微晃动着,仿佛在攀登台阶。他扭过头,视野随着他的动作,转向右方。
  他惊讶地看到,孟初在他身边。
  他伸出手,触碰对方。
  画面之外,另一只手握住了他。
  他笑了笑,牵住对方的手,向远处望去,整座城市正被橙色的暮光浸透,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闪着针尖般的银光。
  他去过这里,是埃菲尔铁塔。
  他跟随画面来到塔顶的观景台,俯瞰下方,塞纳河像融化了的铂金项链,蒙马特高地的圣心教堂浮在薄雾里,鸽子群掠过凯旋门时,头盔里传来振翅声。
  忽然,手边的栏杆松动了,他从塔顶坠落,眼前的景象化成模糊的薄雾。他刚要惊叫出声,薄雾忽然散落两边,变成绿松石色的波纹。
  他正坐在贡多拉的船头,晃过叹息桥,运河两边,潮湿的砖缝里绽开大丛大丛的紫阳花。
  桥洞的阴影洒落在身上,视野短暂陷入黑暗,再亮起来,便到了马尔代夫的金色沙滩。
  场景一个个变换,他乘着热气球飞过玫瑰谷,驾驶万吨巨轮穿过南极冰川,涉过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
  再一转眼,已是月色朦胧。
  他站在夹板上,眼前是无垠的海面。忽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紧接着,如同焰火一般,成千上万道光弧交织成一张沸腾的网,海面被映得忽明忽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漫天奇景,很久之后,最后一颗流星拖着长达数秒的尾迹,宛如一滴银泪缓缓滑落。画面重归寂静,他还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孟初看他像僵尸似的,担心地伸出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他眨了眨眼,确认自己回到了现实,把头盔取了下来,转头望着孟初。
  “虽然迟了一点,”孟初说,“希望你喜欢这个婚礼。”
  从决定结婚开始,付关山做了大部分努力,他很感激他,尤其是聚餐时,能那样帮他撑场面。
  付关山的生活很圆满,他没什么能帮到的地方,所以,他只能在能力范围内,满足对方一些戏剧性的幻想。
  他抬起头,希望能在对方眼中找到快乐的痕迹。然而,四目相对时,付关山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这目光并不像之前那样深情、缱绻,只是安静的注视,好像在望着他的同时,聆听自己心跳的声音。
  不知为何,这样简单的目光让孟初感到慌乱。
  对方这样看着他时,说出来的话,就无法当做戏言。
  他忽然觉得需要握住什么,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天哪,这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付关山凝视他良久,站了起来,等他送他到门边。
  这段分别异常沉默,直到离开时,付关山才开口。“谢谢,”他说,“我很喜欢。”
  第二天,孟初拖着行李箱出来时,惊讶地发现,付关山的保姆车停在酒店门口。
  对方光鲜亮丽地靠着车门,姿势刻意,只可能在时尚海报上出现。这个招摇程度,墨镜帽子完全是掩耳盗铃。
  他冲孟初招了招手,孟初紧急搜索了一下记忆。他没告诉对方航班时间啊。
  “从香港到林城的飞机就那么两班,”付关山说,“筛一下就知道了。”
  对方既然来了,孟初当然上车。别看付关山一脸潇洒,谁知道他凹姿势凹了多久,腿有多酸。
  到机场,付关山送他到安检口,且不走,站在那冲他微笑。
  孟初被他笑得紧张起来。“你可别搞那些……”他弱弱地比划一下,“挥手送别什么的……”
  “放心,”付关山说,“我只做一件事。”
  忽然,他微微俯身,凑近孟初。孟初本能地想往后退,面前人一把揽住他的腰,他猛地扑进对方怀里,嘴唇眼看就要碰上。然而,就在此时,对方却忽然直起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今天不借位。”付关山说。
  孟初完全懵了,不停回放刚才的一幕。他的大脑电路被切断了,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完成这套动作的。
  他抬起手,摸了摸额头,茫然不觉对方还抱着他。
  付关山望着他。这家伙也太容易让人占便宜了,而且之后还不赶紧跑,还在原地呆呆地反思,实在是危险。
  于是,他决定得寸进尺地一直搂着,直到时间不允许了,才放开。“你快登机了。”付关山指了指航班显示屏。
  孟初机械地转过头,如梦初醒地深吸一口气,赶紧往安检跑。手脚不协调,没跑两步,行李箱撞到了小腿。
  他也没回头,就这么扎进了排队的汪洋人海,没看到付关山朝他挥帽告别。
  作者有话说:
  鉴于图像渲染技术也需要大量时间金钱,所以文中的视频应该是拿市场上原有的素材拼接而成。嗯,反正孟老师想办法做到了。
  付影帝还没意识到,孟老师和他在浪漫这件事上,其实是满级大佬屠杀新手村。


第14章 人设
  【人设:小说及现实(尤其娱乐圈)中人物的设定,常因作者的笔力或演员的演技不足而崩塌。<例句:有时,其实作者本人也不清楚角色的人设。>】
  回程两天后,混乱而梦幻的香港之旅,依旧时时浮现在孟初的脑海中。
  他时常莫名其妙地抬手,捂住额头,触发了多次“你是不是发烧”的询问。
  也许吧。这样杂糅着全身发烫、心跳加快,还有一丝晕眩的反应,跟发烧也差不多。
  幸运的是,气象仪的项目验收完毕,他紧绷的神经松下来,有闲心沉浸在飘忽不定的情绪汪洋中。
  不过,闲暇是如此奢侈,很快就因为各种突发状况消失了。
  刚刚上完三节课——幸运地没有遇到督导——孟初就接到了院长办公室的消息,学院邀请了工大的教授来进行讲座,内容是如何应用大模型和知识图谱打造智慧课堂,专家明天中午到机场,他得去迎接。
  孟初回复了“好的”,然后第一百次思考自己是不是该买车了,每次接到这种任务,他得打网约车往返,而司机很难在机场等太长时间。
  他随即感到悲哀,他买车的契机居然不是通勤、出游,而是做学校的免费司机。
  院长办公室的红点亮了没多久,教务组长的消息又跳了出来,问他是不是拿过大创的奖,他记得在孟初的简历上看到过。
  孟初回答说是的。
  然后组长说他儿子正在参加,能不能给指导一下。
  孟初噎住了。
  学校给各类竞赛分了等级,在保研时,每个等级加分不同,大创是其中分数最高的。
  如果学生拿奖,指导学生的老师也会有科研加分,年终总评时算在绩效里。
  但教务组长的儿子不是林大的,这分加不到孟初头上。
  孟初咬着嘴唇,手指在键盘上悬停良久,还是发了“好,我看看”。
  教务组长是管排课的,孟初一直想把两门课放在一天上完,空出几个整天来做科研。先帮着,先帮着再说。
  教务组长向他道谢,孟初还没回复,新消息又跳了出来。
  这回是校人才办的,说五一的时候,市里打算举办个吸引优秀人才的招聘会,邀请从林城考出去的、正在985院校读书的学生参加。各个高校、科研院所、企业的代表要向学生介绍本单位的就业情况,希望他们毕业后能回到家乡,为林城的人才储备添砖加瓦。
  孟初作为——他现在已经不想听到这个词了——“三清博士”,市里引进人才的代表,必须出席不说,还得准备PPT和演讲稿。
  孟初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现在是老师吗?
  接送教授、给孩子辅导功课、免费宣讲……这不跟博士时候差不多吗?
  不,不对。现在,他还要申项目,搭建实验台,付实验室租金和水电费,养活手底下的学生。
  郁闷的心情太强烈,孟初不得不退出聊天界面,盯着绿植,把自己想象成一片呆滞的、只需要默默转换氧气和二氧化碳的叶子。
  杂事也是高校工作的重要部分。他反复念叨。这年头,谁能心无旁骛地搞研究呢?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过了两分钟,他回复了第三个“好的”。
  他放下手机,向后倒在办公椅上,连眼镜都沮丧地耷拉下来。
  手机好死不死的又响了。
  孟初盯着屏幕,觉得心里涌出的那股情感,可能就是所谓的“杀意”。
  虽然他谁也干不掉,只能对着虚空乱劈一阵之后,毛茸茸地溜走。
  好吧,又是哪个破活动要他参加?
  他对着唯一敢凶的对象——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是付关山发来的。
  下意识地,他长舒了一口气,空气都变得轻盈了。
  这家伙又要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他点开消息,看到一个消息,外加一张图片。
  付关山:杀青合影,附带娱乐圈地图。
  孟初望着那张照片,尽管有众多明星,他依然一眼找到了付关山。主角确实有成为主角的理由。
  而其他人头上,都挂着一行小字,里面写着人名,然后下拉箭头,指向对应的明星。
  孟初像记学生名单一样,把名字和人脸对上了号。
  他对娱乐圈的了解取得突破性进展。
  付关山又发来一条:我小小透露了一下我们的婚礼,效果那叫一个炸裂!!!
  孟初望着过分多的惊叹号,脑子已经浮现出对方得意扬扬、夸大其词的炫耀场景,不自觉地笑了笑。
  每次付关山出现,就好像从冷酷的现实跃进了浪漫电影,枯燥繁杂的日常,突然变得轻松、自在又梦幻,飘飘忽忽的,不真实。
  孟初捧着脸,放大那张合照,手指描摹着那张阳光灿烂的脸。
  这一天也不怎么差嘛。
  他走到门边,小心探出脑袋,往走廊看了看,没有人,又确认了一下几个社交APP,没有面谈,没有会议。
  他鬼鬼祟祟地坐回去,打开了浏览器,输入了“付关山 作品”。
  词条密密麻麻地跳出来,他先点进豆瓣,按评分排了个序。在糊咖时期,付关山以量补质,疯狂在各大烂剧里刷脸,6分以下的电视剧就多达12部,全看是不可能的,孟初直接跳到他的成名作,评分两极分化的《襄阳》。
  全剧共78集。
  孟初当机立断——先去看演员采访。
  好极了,只有5分钟。
  孟初又心虚地看了眼紧闭的门,点击播放。
  镜头里的付关山一身休闲装,坐姿端正又挺拔,神情亲切又沉静,让孟初很不习惯。记者没有出声,提问通过右下角的气泡跳出来。
  ——“大家都觉得你是本色出演谢钊,是这样吗?”
  付关山认真——又一个违和的地方——思索后回答:“并不是,谢钊是一个心思很深、很擅长社交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我其实生活里比较沉闷。”
  沉闷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孟初一边抑制住查字典的冲动,一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看着新气泡弹出来。
  ——“不拍戏的时候一般会做什么呢?”
  付关山说:“看书。”
  孟初嘴里的水喷了出来。
  他赶紧抽纸去擦屏幕,水渍下的脸继续说:“大家知道,我学历不高,家境也一般,刚出道那几年,一直全年进组,没什么时间提高自己。但我觉得,保持学习的习惯是很重要的,所以在努力读书。”
  孟初抑制表情的扭曲,喝了口水。
  ——“你会给自己的外貌打多少分呢?”
  “70。”
  孟初嘴里的水又喷了出来。
  什么……什么玩意儿?!
  水珠滑过付关山诚恳的面庞:“我一直觉得我挺普通的。长我这样的,在横店街头随便抓一个就是嘛。”
  孟初一口气没上来,咳了个天翻地覆,胸膛受到的震动,堪比小行星撞击地球。
  啊……这……啊?!
  记者用气泡发表意见:“怎么可能这么低!”
  “谢钊的人设是个美男子,”屏幕里的人还在加剧孟初的咳嗽,“我很害怕自己达不到大家的期待。听那些夸谢钊容貌的台词,很不好意思。”
  孟初的眼睛盯着屏幕,盯得快抽筋了。
  ——“你太谦虚了!我们都觉得实至名归。”
  付关山??谦虚??
  孟初颤抖着听完了访谈,往下滑了滑,翻到评论区,一水的都是夸赞。
  -这样的算普通,那些新晋古偶丑男都别活了!
  -谢钊本人啊!内鱼难得看着就有智商、有脑子的演员。
  -我们付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真诚,睿智,简直完美男人!
  孟初盯着评论区看了半天,才确定他们说的付关山,和自己认识的,是同一个人。
  他眼皮一跳一跳退回首页,刷新过后,一水都是付关山相关剪辑。
  大数据真是急功近利。
  他刚要退出,一个大字标题引入眼帘:内娱顶级AO恋!这一幕就是我心中的易感期标记!
  从封面来看,视频的主角是付关山和贺镇,大概是加了什么滤镜,画面灰蒙蒙的。
  孟初在阻止自己之前点了进去。
  视频大概是哪个电影的片段,画面里,付关山大概是刚进行完一场打斗,头发散乱,眼神阴郁,左脸溅了一道血迹,触及眼角。他仰躺在沙发上,手臂青筋凸起,拽住慌慌张张给他倒水的贺镇,一把按在身上。随即镜头拉远,只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
  以及弹幕的一串“啊啊啊啊”“我没了”“嘶哈嘶哈”“山贺万里SZD”“豹豹猫猫我出生了”。
  孟初皱着眉头,退出全屏,点了暂停,回到了桌面。
  他盯着蓝天白云的风景图看了好一会儿,重新打开了网页。
  接着,他开始按序搜索:豹和猫有什么关系;SZD是什么意思;嘶哈嘶哈是什么意思……AO是什么意思?
  他在全新的世界里徜徉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所以……这个Alpha和Omega,是跟《时间机器》里的Eloi和Morlocks类似的设定?
  那有什么好嗷嗷叫的?
  但看起来,粉丝——精确一点,他现在学会了术语,叫cp粉——很喜欢。
  虽然粉丝知道付关山已经结婚了,表示“只磕角色不上升真人”,但还是止不住惋惜,觉得他们才是最般配的。
  孟初浏览了一会儿评论,回到原视频,流畅的剪辑、滤镜、再加上bgm的衬托,贺镇看起来极其妖冶,跟付关山恰似俊朗与美丽的两极。
  确实很般配。
  他又拿两个人的名字做关键词,搜索了一下,发现他们不但隶属同一个公司,并且两度合作过,算上《天堂之路》,就是第三次了。
  几乎每次搭戏,都会传出疑似恋情的绯闻。
  怪不得粉丝会这样激动。
  他想起了上次在片场,贺镇对付关山亲热的态度,社交距离远小于普通同事。
  这两个人……确实很熟。
  所以……他们之前真的谈过?
  孟初应该停下手的,但可恶的大数据似乎看透了他,一个全面的吃瓜视频推到了最上方,标题一目了然:付关山绯闻男友全盘点。
  孟初在阻止自己之前点了进去。
  博主的整理全面而详尽,包揽所有付关山宣传期的cp互动。几乎每一帧里,孟初都能看到那熟悉的目光。付关山也经常这样看着他,好像下一秒要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一样。
  但孟初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注视的更多是目光对面的人。
  付关山的绯闻男友们。
  即便在放大瑕疵的高清镜头下,也是各有千秋的美。
  孟初想起了自己的结婚照。在他最好看的时候,和视频里的明星,也有壁垒般的差距。
  就像电影与现实。
  视频播放完,他盯着下方的几个剪辑封面看了一会儿,关掉了网站。
  他最终没有看《襄阳》。他打开了教务组长儿子的竞赛设计,繁重的日常又降落下来。


第15章 闪回
  【闪回:日常生活中偶然出现的“似曾相识感”。<例句:电影中,常用亮瞎眼的转场提示观众,下面是闪回,在小说中,只能用空行和符号代替,当然,也有奇怪的作者用字典例句代替。>】
  上小学后,孟初一度认为,他的境遇出现了转机。
  据他观察,凡是父母,没有不爱炫耀孩子聪明、成绩好的。
  就算是成日挂着愁苦表情的孟长青,听到老师和同事夸奖孟初,说家里教育有方,也会露出笑容。
  孟初如释重负。终于,他在这个家里,有了一项不可取代的价值。
  然而,这份安心,在孟寄宁升学的一刻,荡然无存。
  孟寄宁的成绩也非常好。
  孟初有时真的恨上天,孟寄宁已经什么都有了,连这一点长处,都不能单独分给他吗?
  甚至,孟寄宁还有一项他望尘莫及的优势。
  夸赞孟寄宁时,如果别人说:“这聪明劲儿是遗传爸爸的吧!”
  孟长青就会一边嘴角上天,一边从裤袋里摸出舍不得抽的烟,邀请对方吞云吐雾。
  而同样的话,放在孟初身上,获得的就只有微笑,和一句“哪里哪里”。
  这就是他的结局了,在最擅长的领域,他也比不上弟弟。
  随着孟寄宁一年年长大,成绩毫无下降趋势,孟初的焦虑与日俱增。
  他再三思考,最终认定,他能胜过孟寄宁的,就只有懂事了。
  或许,当父母发现,这个孩子比亲生孩子还要体贴,还要孝顺,还要关心他们的时候,就会更爱他了。
  于是,他开始认真执行这项任务。
  他从不给家里增添不必要的支出,连学校组织春游和秋游,他都请假不去,因为要交150块钱。
  他一直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从不需要爸妈帮忙整理。
  妈妈生病的时候,他放学就去陪她,给她买水果、打热水。
  在所有这些努力之后,他觉得,一切应该会改变了吧。
  可惜,世事常常不遂他愿。
  孟寄宁春游秋游都去,拍了许多好看的照片,爸妈看着很开心。
  孟寄宁时常丢三落四,爸妈会抱怨,会训斥,可照样掏钱给他买新的。
  孟寄宁在妈妈死后哭了很久,脸瘦了一圈,亲戚都说这孩子真孝顺。
  少时的孟初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努力,却始终比不上弟弟。
  不但在家里,在学校也是这样。
  一上小学,孟寄宁就竞选班委,他人缘好,第一学期就当了班长。
  因为长得好看,刚升二年级,老师就选他做文艺汇演的主持人。每当孟寄宁穿着崭新的衣服,站在舞台上,大方响亮地说:“各位老师,各位同学,现在节目正式开始!”
  孟初就觉得,世界上没有弟弟做不成的事。
  大家都很喜欢孟寄宁,除了孟初。
  他觉得,在家里看孟寄宁占据中心,已经够了。连在学校,他也要不时听到他、看到他,未免太残忍了。
  可惜,虽然孟寄宁小他三岁,却早上了一年学,他们还要在同一个初中、同一个高中待一年。
  真要命。
  每到初三、高三的时候,他就能在各种校级活动上,看到孟寄宁的身影,听到孟寄宁的名字。
  时不时地,还会收到不想去的邀请。
  某个周末晚上,孟寄宁正神采飞扬地说着英语演讲比赛的事。他才刚上高一,已经入围了校决赛。鉴于他们是高手如云的省重点,这很不容易。
  “哥,”孟寄宁说着说着,忽然转向他,“下周决赛,你来给我加油吧?”
  孟初咽下嘴里的饭菜,沉默片刻,说:“我应该没有时间去。”
  “下周不是大周末嘛?”
  “老师会布置很多卷子。”
  孟寄宁抿起嘴,看上去很失落。常人做这个动作不免做作,可他做起来让人怜爱。
  “来吧来吧,”孟寄宁用期待的目光说,“上次运动会,我也给哥哥加油了。”
  孟初低下头,他习惯用这种动作掩饰不快的情绪。
  他不擅长运动,但是因为高三了,大家都不想参加运动会,没人愿意报名,班主任就抓壮丁,让他报接力。他在交接的时候,把接力棒弄掉了,害得班级垫底。
  他开始就说了,不需要孟寄宁给他加油,孟寄宁非要跑过来目睹他出丑不说,还以此为理由,让他在为数不多的假期,花小半天坐公交去文化宫,再花大半天看一百个学生做英文演讲。
  他高三了,真没那么闲。
  孟长青放下筷子,开始干涉:“孟初,弟弟参加这么重要的活动,你去支持一下啊。”
  “可是……”
  “别的同学都有亲友团助威呢,”孟寄宁可怜巴巴地说,“爸爸又要出差,你就陪我去吧。”
  “孟初,”孟长青说,“你是哥哥,就照顾一下弟弟吧。”
  这句话,从小到大,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每次听到,他就会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是哥哥,我要爱他,因为他是我弟弟。
  实际上,这不知道是第几次他下定决心了,但他仍然不确定能不能做到——遵守诺言,一直爱弟弟,并且不再为父亲的偏心感到不快乐。
  他最终还是说:“好。”
  孟寄宁笑出漂亮的梨涡。
  于是,他坐在文化宫的大礼堂里,望着孟寄宁走到台上。孟寄宁的口音并不算纯正,可他自信、热情、语怀激昂,让人不自觉地仔细倾听。第一排的评委坐直身子,随着演讲内容的递进频频点头。
  孟初望着弟弟。他的英语也不差,可他没有站在台上的勇气。
  “孟初?”
  他循声转头,隔着一个空位,有个男生望着他。
  孟初认出这是班上的同学,叫魏谦,坐最后一排的,因为隔了点距离,同班快三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你也来参加决赛?”魏谦问,“诶,初赛我好像没见过你?”
  孟初指了指台上:“我陪弟弟来的。”
  魏谦点头,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他说,“感觉你一直很安静。”
  孟初不知道怎么接。他跟谁都很疏远,即便有一天,真有人主动接近他,他也没有话题聊。时下热门的电影电视剧,他没看过;球星明星,他不认识;流行文化,他不关注;他连音乐也不听。
  他是一个孤僻的人,习惯于把自己藏起来,这不冒犯到其他人,也不触犯任何法律。
  而且,其实并没有人会寻找他。
  在沉默演变成尴尬之前,主持人叫了魏谦的号码。
  “到我了,”魏谦站起来,“之后再聊。”
  孟初点点头:“加油。”
  虽然只说了两句话,他还是很感激魏谦。对任何愿意主动跟他交流的人,他都很感激。
  对于那句“之后”,孟初只当成客气话。然而,魏谦似乎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回校后,课间、晚自习前、宿舍楼下,如果两人碰面,魏谦必会走过来,跟孟初聊一会儿。有时是问一道题,有时是问假期做了什么,有时是抱怨学校和老师。
  某天,孟初走过教室窗外,偶然听见班上两个女生八卦:“魏谦是不是喜欢孟初啊?”
  他下意识地远离,免得对方发现自己这个当事人,闹得场面尴尬。
  他快步走着,那句话在脑海里不断回荡,连带着勾出了他和魏谦的所有回忆。
  他一句一句回溯他们的对话,试图挖掘其中的暧昧和暗示。
  魏谦真的喜欢他吗?如果不喜欢,为什么平白无故找他说话?魏谦又不缺朋友。
  如果喜欢……他也会有人喜欢?
  这个认知压倒了所有情绪,让他从心底激荡出喜悦。
  从初中,甚至小学开始,校园的各个角落,就会传出闲言碎语。谁喜欢谁,谁在追谁,谁和谁在谈恋爱。
  青春期的荷尔蒙在密闭的空间里激荡,少男少女们眉目含情,在操场边的树林,夜幕掩映的墙角,楼道里,天台上,挣脱家长老师的围追堵截,开启一段懵懂甜蜜的青春回忆。
  这些场景里从未有他,他也以为自己不会成为某段故事的主人公。
  不像孟寄宁。
  还没住校的时候,两人从学校回家,孟初经常看到他整理书包时,翻出各类情书,然后懊恼地叹气。
  “唉,”他说,“我该怎么拒绝,才能不让人家伤心呢?”
  因为喜欢自己的人太多而烦恼,孟初不懂这是什么感觉。要是他收到一封,保证每天翻开看无数遍,看到纸张脱落。
  他很羡慕那些绯闻的主人公,哪怕他们被叫家长,被公开批评,还因为感情纠纷愁苦终日。
  只要有人喜欢,这些都是幸福里的小缺陷。
  如今,他也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他意识到魏谦可能喜欢他开始,每次进教室,他都会不自觉地看向最后一排。听到老师叫魏谦的名字,他就会坐直身子,认真听对方的回答。体育课上,一群追逐着抢球的男生里,他一眼就能看到魏谦。
  如果魏谦对他表白,他绝对会答应。虽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魏谦。
  终于,在11月的某个大周末前,魏谦向他发出了邀请:“你想去滑雪吗?”
  孟初吃惊地抬起头。
  “我爸有滑雪场的套票,”魏谦说,“我请你,怎么样?”
  他有些为难:“我不会滑雪。”
  “没关系,滑雪很简单的,自己试两下就会了,”魏谦说,“那边各种器材都有,你什么都不用带,只要人到就行了。”
  第一次被人邀请,就是去最尴尬的运动场馆,但孟初还是立刻答应了:“好的。”
  约会的前一个晚上,他激动地一宿没睡着,第二天挂着黑眼圈赶公交。
  到了滑雪场门口,他看到魏谦单手抱着滑雪板,朝他招手。
  他看着魏谦,自从知道对方可能喜欢他,他越看越觉得魏谦有魅力。
  他们站在雪场前,魏谦看起来却不急着进去。从会面开始,他就不停地看表,脸上很焦虑。
  “我们去哪个区域滑?”孟初问。
  “再等等,”他说,“说不定……啊,他来了。”
  孟初转过头,看到孟寄宁走过来。
  对方双手插在兜里,头发被风吹得散乱,但乱得很美。事实证明,只要好看,连风都会眷顾你。
  “真是麻烦你了,”魏谦说,“寄宁不想跟我单独出来,问还有谁,我就说你也在。”
  孟初望着孟寄宁朝自己招手,阳光下的笑容很刺眼。
  他咬紧嘴唇,过了一会儿,低下了头:“你可以直接跟我说的。”
  从魏谦第一次跟他打招呼开始,就可以直接说的。
  我喜欢你弟弟,你能帮我约他出来吗?
  这又不是第一个因为孟寄宁接近他的人。从初中开始,他被很多孟寄宁的追求者塞过鲜花和情书,请他转交给孟寄宁。
  魏谦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急忙解释:“我没说,主要是怕你多心,我是真想和你做朋友的,不止因为你弟弟。”
  “那你请我干什么?”孟初说,“我在这不是妨碍你们吗?”
  “寄宁又没说一定会来,”魏谦说,“他要不来,我们两个人也可以玩啊,就当是朋友出来聚一聚。”
  孟初望着脚下的滑雪靴,清晰地感觉到它的重量。
  魏谦已经跑去给孟寄宁挑装备了,孟初站在门口,裹着不合身的滑雪服,觉得自己臃肿又愚蠢。
  他应该转身就走的,可是他从来没有滑过雪。这地方看起来很贵,他自己肯定不会来的。
  他望着坡顶,上面有旋转着从跳台飞跃而下的选手,他们看起来很潇洒。他在电视里才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留下。
  这时候,孟寄宁也穿戴好了。
  魏谦似乎跟孟寄宁约好了,单独去哪滑。两人出发前,魏谦赶过来跟孟初说:“寄宁也没滑过,我去教教他。要不,你在餐厅坐一会儿?想吃什么就买,等会儿我给钱。”
  “不用,”孟初说,“我自己滑一会儿试试。”
  可他始终没有学会。
  滑雪似乎和他命格不合,他永远无法保持平衡,刚滑几米就会摔倒。
  滑雪靴和滑雪板固定在一起,滑倒了很难站起来。他摸索着想解开靴子连接滑雪板的搭扣,可这扣子不太好使,每次都很难打开。
  他就这样摔倒、挣扎着站起、又摔倒。
  某一回,当他倒在雪地上,因为运动过度喘着气时,忽然看到上方一个红色的身影。
  那身影灵活地滑动着滑雪杆,而后一个转弯,刹停,笑着举起双手,比出胜利的姿势。
  他认出那是孟寄宁。第一次滑雪,居然就可以去中级雪道了。
  他在坡底,望着孟寄宁在寒风中呼出雾气,熟练地取下滑雪板,走到索道旁,再一次回到雪道顶端。
  那一刻,孟初觉得,世界上没有弟弟做不成的事。
  那个周末,冲散了他对爱情所有旖旎的想象。
  而魏谦拐弯抹角的接近,似乎也没有取得成效。
  孟寄宁拒绝了他。
  周一,孟初再次在教室见到魏谦,对方没有跟他搭话,只是从他身边经过,坐到座位上,照常和身边的男生打闹。
  一切又回到了演讲比赛之前的样子。
  他不再有谣传的暗恋对象,也不再有一起发牢骚的朋友。
  他低下头,面前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挪威的森林》,他的手指划过书页,不知是哪位借阅者,用铅笔在上面划出了一句话:“有些时候,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会伤害另一个人。”
  是的,不过,那又能怎么样呢?
  孟初扭过头,望着对面的男生。
  这一切他早该料到的。
  他始终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第16章 将就
  【将就:励志学不赞同的人生态度,但人总是无法找到完全符合心意的专业、工作和伴侣。<例句:从乐观的角度看,能将就,说明还有选择,也是件幸运的事。>】
  孟初带着一脑袋的烦躁到达接机口。
  他肩负迎接专家的重任,提前半小时到达,结果发现漏看了院长办公室的消息。
  专家的航班晚点了,他得在机场等上一个多小时。打车回去再过来不划算,干等又浪费时间。
  他本打算找个咖啡店坐一会儿,但接机口的人流量实在反常,有些好奇,就站在那看了会儿。
  林城的机场规模不大,接机大厅淹没在鲜花的海洋中。忽然,仿佛有颗炸弹落进人群,喧嚷声霎时炸开,所有人蠕动着往前挤,孟初像被卷进脱谷机的麦杆,想跑也来不及了。
  他望向骚乱中心,看到一颗鹤立鸡群的脑袋。
  好奇害死猫。
  付关山微笑着向人群挥手,目光扫过来,忽然停住。
  孟初与他四目相对,冷汗直流。
  他盯着孟初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抬起手,摘下墨镜。
  炸弹又掉了一次。
  孟初找不到藏身的地洞,只能老实巴交地站在人群中。此情此景,他不敢预测影帝会做出什么举动。
  付关山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整张脸写满了慌乱,眼睛像发送摩斯密码一样不规则眨动,才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感谢大家的热情,”他对着人群说,“不过,机场是公共设施,我们会影响到其他来接机的人,请大家离开这里吧。注意安全,不要拥挤。”
  粉丝们在原地流连着,不过声音小了很多,也不再推搡。
  付关山冲孟初使了个眼色,比了个手势,朝某个方向指了指。孟初望去,看到是紧急出口。
  是让他趁机逃跑吗?
  孟初内心充满感激,立刻往出口走去,刚逃到路面,准备绕一圈去二楼购物区,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过头,看到付关山,一句话没说,就被人紧紧抱在怀里。
  “我就知道,”付关山说,“你肯定能懂。”
  ?懂什么?
  付关山又转过身,得意地对经纪人说:“你还说我们碰不上头,你看,什么叫心有灵犀。”
  啊?那个手势是会合的意思?
  他刚想解释,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后面隐约看到粉丝追来。付关山以无比娴熟的动作,拉车门、塞孟初、挤进来、关车门一气呵成,孟初第一个字音没发完,车开走了。
  机场消失在视野中。
  孟初大为震惊,与他毫无默契的伴侣更加激动:“我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你居然来接我了,你怎么查到我的行程的?”
  孟初被话中浓烈的感动硬控半分钟。他张了张嘴,愧疚混杂着尴尬,实话刚要冒出来,被他一巴掌扇到了车底。
  “呃……”他的大脑急速运转,“粉丝怎么查到的,我就怎么查到的。”
  “你……”付关山捂住胸口,“你一个万年不逛微博的人,居然混进了我的粉丝群?”
  对方像是久旱逢甘露的干裂土地,孟初说不出话,只能默认。
  事实也差不多,他不是看了很多粉丝评论吗?
  “你吃饭了吗?这个点赶过来接机,来不及吧,”付关山说,“走,我们去……”
  “不用不用。”孟初盯着窗外,他们已经到外环了,他还得回去接机呢!他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周围的设施,“我……嗯……我们下午有个校企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在哪?”付关山问,“我送你去。”
  “就在那里!”孟初指着下一个出口的路标,“长新产业园区,你就把我放在园区门口就行。飞机餐吃不饱吧?你快去垫垫肚子……”
  他紧张地望着窗外,没敢看付关山,生怕对方看出什么端倪。
  付关山沉思片刻,说:“那也行。”
  孟初松了口气,刚刚就是他演技的极限了。
  “那我们家里见吧。”付关山又说。
  孟初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下一个行程还有好几周,我打算在林城休整一会儿,”付关山的目光很纯良,“不介意我住一阵子吧?”
  以孟初现在的愧疚值,就算付关山要住一辈子,他也会答应。
  “好,”孟初说,“我把备用钥匙给你。”
  付关山露出一个微笑,把他在产业园区门口放了下来。
  车子刚一开走,孟初立刻叫车返回了机场。
  下午接连有事——孟初陪专家一起进来,听讲座只能坐在前排,被院长抓了壮丁,让他写篇关于讲座的报道。
  而后手下的硕士又来问问题,这家伙没有边界感,经常把头凑过来,看他的电脑屏幕,弄得孟初很烦躁。
  等他的思绪安定下来,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他喝了杯茶,静静地放空了一会儿,猛地站了起来,心脏发出尖啸。
  自己答应了什么啊!
  一起住好几周,这不就是同居吗?
  他咬着指甲,回想领证前的那一晚——乘以20?这日子还能过吗?
  他苦恼地望了眼屏幕,开始自我安慰。他逆来顺受,从不跟人起冲突,也就是增加一些清扫量罢了。
  没什么,干杂活,他最擅长了。
  给自己鼓了鼓劲,他决定回家。
  然而,事实证明,他还是过于乐观了。
  刚进客厅,他就踢到了什么硬物。
  他低下头,看到付关山28寸的行李箱,就这么大喇喇地瘫在地上,还是打开的,占地面积极大。
  他往里看了眼,数据线与耳机达成量子纠缠态,衬衫形成了四维褶皱,皮带个个都是莫比乌斯环——这是行李箱吗?这是宇宙熵增的终点!
  他看到次卧亮着灯,打算去问问同住人,什么时候把路障挪走,然后看见付关山倒在床上刷手机。
  孟初瞳孔地震:这人穿着的大衣,就是机场那个吧!
  从香港穿回来的衣服,经过这么多公共场合、交通工具,竟然就这么贴着床铺!
  “那个……”孟初咬了咬嘴唇,打算一件一件来,“箱子里的衣服,要不要洗一下?”
  “没事,”付关山说,“那些都得干洗,明天全送去店里就好了。”
  谁送?家政小精灵吗?
  “你要是没有干净的睡衣,”孟初继续说,“楼下有家床上用品店,我给你新买一套吧。”
  “不用,”付关山说,“我只穿一个固定的牌子,在行李箱里呢,我一会儿找出来。”
  能找到吗?那个衣服的黑洞!
  “哦,对了,”付关山指着床对面的墙说,“我能新买个衣柜放这儿吗?刚刚量了下尺寸,能放下一个2米的推拉门衣柜。”
  孟初踌躇了几秒,缓缓转头,确认自己的视力:“这里不是有个衣柜吗?”
  “你不是认真的吧?这哪够用?”
  孟初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不是只住几周吗?”
  “对啊,幸亏是几周,否则整个房间也不够用,帽子就有十几个呢。”
  你是哪吒吗?
  付关山顶着他欲言又止的目光,坐了起来。赶了一天路,这家伙看起来兴致还挺高。“明天早上是我们同居第一顿,”“同居”这个词敲打着孟初的神经,“吃什么呢?”
  “盼盼和卡乐比。”
  付关山震惊:“这不是跟上次一样吗?”
  啊,孟初想,这是他的常规早餐,但付关山以为是特例。“还有湾仔码头和三全。”
  “你就吃这些不健康的东西?”
  孟初感到冒犯:“这些牌子都是我精挑细选的。”
  “那午餐和晚餐呢?”
  “在食堂吃。”
  “晚上不回家吃?”
  “我一般九点多下班,十一点也有可能。”
  付关山沉默半晌,说:“我们只有早饭能一起吃,还是速冻饺子?好歹吃点新鲜的东西吧?”
  孟初有些为难。他不想改变饮食习惯,这是他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最舒适、最便捷的路径,已经固定为他的日程了。
  他喜欢在洗脸前烧水,洗漱完就能解决的早餐,这个精准的时间点,是他试验了好多次才确定下来的。
  “我找了几家早餐店,评价都不错,”付关山说,“我把招牌菜记下来了,咱们可以按顺序吃。”
  火爆的早餐店,听起来像是会排队、找座,还让他迟半小时上班的样子。
  但对方都做了攻略了,这么花心思,也是想让他吃好一点……
  孟初说:“好的。”然后开始后悔。
  付关山得意地笑了笑,躺回床上。孟初心里尖叫起来:赶紧把脏衣服脱掉!
  “你不去洗澡吗?”孟初试探着问。
  “你先去吧,”付关山说,“现在还早呢。”
  虽然两人住在不同房间,但孟初的睡眠浅到掉根针也能醒,对面又是个澡堂歌王,他有必要确认一下作息。“你几点睡?”
  “不知道,看心情,”付关山想了想,“今天在飞机上睡了一觉,那就两点吧。”
  这句话里的每个词都让孟初陌生。
  他随即镇定下来,回想之前的宿舍生涯,又不是第一次跟人同住,生活习惯不一样罢了,不就是三周吗?他跟打呼噜的舍友住了四年呢。
  他托住坠落的心脏:“这几周你打算做什么?”
  他白天一直不在,有种让伴侣独守空房的感觉——等等,好奇怪的措辞。
  付关山说:“你忘了,我在这儿长大的,可以跟小学同学碰碰面嘛。”
  孟初刚点头,对方又说:“我还刷到一个视频,这儿有个占卜师,算得可准了,我赶紧预约了,据说她能用塔罗牌算出你明年的身体情况呢。”
  孟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不是信天师的吗?”
  封建迷信也统一一下体系啊!
  “多找几种,拿来比对一下,这不是更科学吗?”付关山说,“就跟你们做实验的时候,要多做几次一样。”
  孟初深吸一口气,在心里背诵了八遍“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开口说:“别买水晶。”
  付关山像是被冒犯了:“我有那么傻吗?”
  你看上去像是会给秦始皇诈骗短信汇钱。
  然后孟初用绝对信任的语气说:“晚安。”
  他洗漱完,回到客厅,看了眼时间,决定看几页书再睡觉。
  结果刚翻开两页,次卧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笑声。
  他像聊斋里听到鬼叫的书生,手一松,书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付关山从次卧出来,酒窝很深,大概是笑岔了气。“你看……”他把手机给孟初,“这人……”每隔两个字笑几声,“他……他在晾衣架上荡秋千,结果荡到一半杆子断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到拍桌子,砰砰声和视频里形成共振。
  孟初看了看视频,又看了看他:“……你有什么事吗?”
  付关山迎着他不解的目光,逐渐收起笑容,默默拿回手机:“哦,我来找睡衣。”
  孟初很是欣慰,然而,这欣慰只持续了一会儿。
  行李箱果然是个黑洞,他翻找的声音快把孟初逼疯了,还是没找到。
  他开始一件一件把衣服扔到沙发上,企图用排除法找出来。
  孟初忍无可忍地把书合上,准备过来揪出衣服,代替他想揪人的冲动。
  付关山对他的帮助很是感激,站在旁边,对他致以赞美的目光。而后,他望向孟初放在桌上的书,发出吃惊的声音。
  孟初抬起头:“怎么了?”
  付关山走过去,拿起书细细摩挲。硬壳精装,暗红书脊,厚重得像词典,里面都是英文。
  “这种书真有人看啊,”他说,“我一直以为这是装饰品,就是放在书架上装逼用的呢。”
  孟初盯着他看了半晌,一瞬间,脑中响起流传千年、遗毒仍在的一句话:
  凑活过呗,还能离咋地。


第17章 磨合
  【磨合:人际关系相互适应和调整的过程。<例句:有些天生的特质其实是无法磨合的,但在文艺作品中,只需要——用真心!>】
  早晨七点,孟初打着哈欠走出房门,比大多数早上更昏沉。
  昨晚他先洗了澡,然后坐在床上,等着付关山走进浴室。
  他必须在对方洗完澡后,把浴室打扫干净。否则,等到明天早上,牙膏沫就会变成白色固体。
  一想起镜子上有这种痕迹,孟初就打了个寒颤。
  结果,因为不好意思催对方洗澡,以及可恶的清洁习惯,他晚睡了一个小时。
  今天一定要谦让地请付关山先洗,这样,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虽然从昨天显露的种种迹象来看,他们的同居生活还任重道远。
  孟初把四处支棱的头发挠成另一种乱法,走进客厅,愣住了。
  付关山坐在桌边,面前摆着几个盘子,上面精巧地拼了各种面点,蒸汽袅袅上升。
  “我从单子上第一家早餐店买的,”付关山伸手,在盘子上方划了两圈,仿佛这是他用魔法变出来的,“但我觉得放在打包盒里不好看,缺一点仪式感。”
  孟初大脑一片空白,凭借惯性拉开椅子:“你去买的?什么时候?”
  付关山看了眼运动手环:“十分钟前。我估摸着你快起了。”
  孟初惊讶地望向他:“你怎么知道?”
  “你昨天那么问我,说明你有固定的睡觉和起床时间,而且你看上去就是个生活很规律的人,”付关山耸了耸肩,“上次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你是七点起的,我猜今天大概也是。”
  所以……他特地一大早掐着点去买,这样自己起来的时候,就能吃上热腾腾的早饭?
  “你……”孟初有点喘不过来气,“你怎么不叫我一起?”
  “想让你多睡会儿嘛,”付关山说,“这样你能在差不多时间去学校。”
  孟初望着盘子。他从来没思考过对方带早饭这种可能,即便真的出现在面前,也恍恍惚惚的不真实。
  “我推荐青椒茄子馅的,”付关山指向其中一个包子,“排我前面的五个人里,四个人买了这种,我就多要了两个,”说到这里,他面露得意之色,“好吃的概率比较高。”
  耳濡目染,最近他的科学造诣真是进展神速。
  孟初许久不动弹。付关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要不我掰一块你尝尝?不好吃就给我。”
  孟初摇了摇头:“不用不用。”他坐下来,拿起今日的室友推荐面点:“你昨天不是两点睡的吗?”
  “是啊,”付关山说,“不过我觉少。”
  你要成仙啊!“明天……”孟初说,“明天我去买早饭,你不要这么早起……”
  付关山望了他一会儿,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不用这么客气,搞得我是什么感动中国人物似的,”付关山说,“我每天都晨练,出去跑步的时候,路过那家店,就买了早餐,顺手的事。”
  孟初咬了口包子。新鲜出炉的确实好吃。他低头看着桌面,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单纯想减轻他的心理负担。
  付关山看着他的表情,摇了摇头。别人稍微付出了点关心,这人已经受不了了,吃包子像吃秤砣似的。
  因为一丝一毫的好意而恐惧,然后急切地想要回报,而且以日息百分之两千计算。就像上次,他在家庭聚会上撒了两句谎,这人就搞出了环球旅行婚礼。
  好像别人给的不是礼物,是压力。
  看到他这样,送礼的人也高兴不起来。
  明明只要开心享受就好的。
  想到这里,付关山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另一件事:“我想请家政,你介意吗?”
  孟初把包子咽下去:“家政?”
  “我的卫生习惯不好,但我懒得打扫,”付关山说得理直气壮,“请专业人士来,人家赚钱,我省事。”
  孟初一边小口喝豆浆,一边思索。
  他没有请家政的习惯,不是请不起,是没这个意识。
  即便工资足够花,小时候的省钱冲动依然烙在骨髓里。生活境况变了,消费观念却没有跟上。
  但是……付关山出现之后,清洁需求显然比以往高了,他也不想在家务方面多花精力。
  “好的,”孟初说,“那家政的钱我们对半分。”
  “为什么?是我要请的,当然我来出。”
  “打扫的是我的房子,”孟初说,“总不至于只倒你的垃圾,不倒我的。”
  付关山伸手扶额。显然,这又是场旷日持久的争论。“你先去学校吧,”他说,“钱的问题我们之后聊。”转了转眼珠,他又热切地追问,“今天你会早点回来陪我吗?”
  孟初莫名其妙觉得脸有点热,没答应也没拒绝,胡乱发出了模糊的一声,关上了门逃跑了。
  其实,如果真有空,他确实打算早点回来的,让客人在家里干等,不太礼貌。可惜,世事难料,项目刚结束,杂事就吹着号角向他行进。
  学校规定,副高职称每年至少带四个毕设学生。题目是他给,思路是他想,然而结果还是不尽如人意。
  他看着学生的毕设初稿,叹了口气,开始了痛苦的审阅历程。
  等他看完两篇,跟学生沟通完修改意见,已经傍晚了。
  他伸了个懒腰,正打算看点科幻小说放松一下,就看到邮箱跳出来新邮件。
  他点开一看,睁大了眼睛。
  JSSC邀请他审稿?
  他千难万难,才在JSSC上发了一篇文章,编辑居然看得起他,给他发审稿邀请?
  那他得郑重对待。
  等他写完审稿意见,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他揉了揉后脑勺,觉得今天文字摄入量过多,脑子有点转不动了。
  他买的房子离学校三公里,小区门口有公交,两站就到,他查了下公交班次,下一班赶不上,再下一班又要等,于是打算在办公室坐一会儿。
  他打开手机,开始回复未读消息,其中一条是付关山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过两分钟就回。
  接着他就去给人才办发宣讲PPT了,文件上传结束的那一刻,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有些疑惑地接起:“喂?”
  “我在楼下,”付关山说,“你收拾好了吗?”
  孟初愣了片刻,风卷残云地扫荡桌面,绕过电梯,直接走楼梯下去了。
  等他到达门口,绿化带旁的一辆车鸣了鸣笛,车灯亮起,付关山从驾驶位朝他招手。孟初瞟了眼,和上次又是不同的车型。付关山常年在外地,每次到林城,都是经纪人给租车,一辆比一辆拉风、酷炫,和车主一样,看一眼就让人头昏脑涨。
  孟初快速跑到车旁,开门,坐下。
  “你怎么来了?”他气有点没喘匀。
  “来接你啊。”
  孟初一脸要问“为什么”的样子,付关山说:“脱敏训练。”
  孟初扭过头,睁大眼睛望着他。
  “对,就是这个表情。我每次干点好事,你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付关山说,“所以,从现在开始,我每天高强度给你上各种惊喜。不是说,二十几天就能养成习惯吗?等这几个星期结束,你就能安心接受了。”
  孟初仍然呆滞着,没有说话。
  “怎么了?”付关山问,“我的意思没听懂?”
  “不是……”孟初说,“你竟然知道‘脱敏训练’这个词……”
  “……我演过心理咨询师好不好!”
  孟初低下头,下半张脸埋进阴影里,沉默了很久。付关山不知道他是被感动了,还是受到了重度惊吓。
  终于,在等完一个九十秒的红灯后,孟初开口:“你手上那是水晶吗?”
  他暗自祈祷不是,然后付关山开口击碎了他的幻想。
  “哦,对,”付关山得意地抬起手腕,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我给你也买了一个,成对的哦。”
  孟初打开一看,是个简单的项链。红绳编织的链条很简单,下面的蓝水晶吊坠也很简单。他哆哆嗦嗦地想问多少钱,但觉得已经晚了。
  “我跟你说,这个可神奇了,可以减少色素沉淀,改善皱纹,还能增加皮肤弹性呢,”付关山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说我最近气虚体亏,面色暗沉,正适合戴这个。”
  那是你熬夜熬的!还有,一个占卜师说什么中医诊断!
  “对了,它还能防辐射呢!我觉得你很需要。”
  这人以为自己在铀矿里工作吗!
  付关山表情凝重:“我也需要。占卜师给我看新闻了,下半年有什么黑子和耀斑,那个什么粒子流,哗哗地穿过人体,可是很伤身的。”
  哇,现在连迷信也要结合时事,引用科学理论了吗?骗子也比这家伙热爱学习啊。
  “如果你说的是电磁辐射和高能粒子流的话,只要你不在国际空间站,是不会对身体有多大影响的,”孟初说,“倒是有可能损坏卫星传感器,干扰通信和电力……”
  “哦!对!”付关山激动地说,“我有部电影就是讲这个的,因为粒子流,通信系统乱了,主人公接到了来自未来的信息,展开了一段旷世绝恋。”
  孟初犹豫片刻,说:“太阳耀斑释放的高能粒子主要是质子,物理效应是撞击大气分子或卫星电子设备,产生电离、干扰电磁波或硬件损伤,根本没办法携带信息。”
  这种设定,就跟超过光速就会时光倒流一样,都是胡扯。
  付关山幽怨地望了他一眼,连同车内的氛围灯,一起黯淡下来,好像一个刚刚被戳破圣诞老人幻想的孩子。
  孟初的心脏颤抖了一下,迅速把水晶项链拿起来,戴在脖子上。
  付关山踩油门的脚步又轻快起来。
  孟初摸了摸鼻子,决定用寒暄转移话题:“今天过得怎么样?”
  付关山顺着往下说:“下午去永安街——哦,就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逛了逛,和两个同学吃了顿饭,然后跟我妈通了个视频电话,很充实。”
  “伯母还好吗?”
  “除了我给她买的营养品一点都没吃,我给她买的首饰都放在抽屉里积灰之外,都挺好的。”
  “她太珍惜了,不舍得用吧。”
  “她说海参难看又难吃,百年陈皮跟树皮一样,”付关山叹了口气,“上个月突然想学葫芦丝了,去老年大学报了个班,吹了首‘友谊地久天长’,没有一个音在调上,然后就不学了。”
  看来音准和半途而废也是遗传的。
  交谈间,孟初一直抬起头,微微侧过来看着他,笑容里带着点怅惘。
  付关山沉默有顷,最终还是开口了。“我没有见过你母亲……或者说养母,”他说,“你们相处的那么糟吗?”
  孟初愣了愣神。
  他指了指眼睛:“想不懂都难。”
  孟初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倒也没有,只是比较客气。我时常想,也许再过几年,多相处几年,她会更喜欢我一点,但她很早就过世了。”
  “抱歉。”
  “没事,”孟初说,“世界上也不是每个孩子都有母亲,现在我已经不想这些了。”
  当然,这是骗人的。
  他一直在想,并且,他一度以为自己有机会实现。


第18章 鸡汤
  鸡汤:原指传统料理,后指励志文学。<例句:对于鸡汤,总会经历这样的阶段:被感动得热泪盈眶;闻见味儿就疯狂摇头;唉人生已经够苦了相信也未尝不可。>
  那是孟初初三、孟寄宁初一时的事。
  升入初中后,孟寄宁参加了学校广播站。在一些父母眼里,播音、组织节目,都是“不务正业”,像孟初这样,整天埋头学习的,才是模范孩子。
  然而孟长青不这么想。他支持孟寄宁的所有爱好,还专门把广播节目录下来,跑客户的时候,在车里放。
  孟初觉得,这个家里,如果没有他,该是多么温馨、多么令人羡慕。所有人都爱着彼此。
  而他此生,大概是融不进去了。
  就在他对家庭温暖近乎绝望的时候,上天给了他一丝曙光。
  春天的一个周末,孟长青把两个孩子叫到客厅,郑重地说,想让他们见一个人。
  一位女士。
  她叫唐宛,是亲戚介绍认识的,比他大两岁,离过一次婚,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平常不回来。
  他们已经处了小半年,彼此都觉得不错,她想见见他的孩子,今天他们就是要去和这位唐女士吃饭。
  孟初难得看父亲穿上新衣服,笔挺的大衣没有一丝褶皱。这几年,他一个人的工资供两个孩子,几乎没有给自己买过东西。孟长青年轻时眉眼浓秀、鼻梁高挺,是典型的中式美男子。经过岁月和生活的摧残,脸型和身材走样了一些,但好好打扮一番,还称得上俊朗。
  而孟初,也获得了一件很有质感的外套。
  这几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隔三岔五,衣服就不合身了。家里困难,经常只能穿亲戚淘汰下来的。
  这回的外套摸起来质感就不一样,穿在身上,他好像都洋气了一些。
  而孟寄宁,从父亲说出“唐宛”这个名字开始,就一直沉着脸,拿到新衣服也不穿,往沙发上一甩,丢下一句“我不去”,就回到卧室,砰地关上门。
  客厅里的光线变暗了,孟长青望着房门,脸上皱纹斑驳,仿佛一刹那老了十岁。
  他低下头,走到沙发旁,把儿子丢掉的衣服捡起来,小心叠好。
  孟初看着父亲,忽然感觉对方高大的身躯矮了下来,那种深刻的无力和落寞,让他的心软了下来。他走到孟长青身边,说:“爸,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孟长青直起身,惊讶地看着他,蓦然意识到长子已经这样高了。良久,他点了点头,拍拍孟初的肩:“谢谢你啊,儿子。”
  在那一刻,生平第一次,孟初觉得,自己和父亲形成了同盟。
  之后,经过孟长青苦劝,孟寄宁最终还是黑着脸,从房间里出来了。他穿上新衣服,闷头坐进车里,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到了吃饭的地方,孟初见到了唐宛。她说话慢条斯理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看起来有学问又温和。
  她夸两个孩子长得好看,孟寄宁盯着桌面,没吭一声。孟长青让他打招呼,他也不张嘴。
  “对不起啊,”孟长青抱歉地说,“这孩子平常不这样。”
  确实,孟初从没看见孟寄宁这样沉默。往常,不等对方开口,孟寄宁就笑着问好,还说出一堆甜言蜜语了。
  而在这顿饭里,他的表情始终冰冷、充满敌意。唐宛问了他几句话,他只顾着喝水,都被孟长青接过来回答了。
  在这个饭局里,孟初竟然才是合群的那个。因为孟寄宁太不配合,唐宛对孟初的详尽而友善的回答,几乎是感激了。
  好好的一顿饭,气氛被孟寄宁破坏到这个程度,一向溺爱儿子的孟长青都坐不住了,他让孟寄宁起来,跟他去外面谈谈。
  孟初看着父子二人走到餐厅外,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冷漠疏离,像是要吵起来。
  面对这样尴尬的场景,他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他的机会来了。
  孟寄宁这样反对父亲再婚,他们肯定是要闹矛盾的。而他的支持,就显得难得可贵。
  父亲一定会感谢他,更重要的是,要是这门婚事成了,唐宛一定会站在他这边。
  对唐宛来说,孟寄宁和他都不是亲生的,那她当然更喜欢更亲近自己的那个了。
  孟初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
  这样一来,这个家里,终于有一个更爱他的母亲了。
  他望着唐宛,决心一定要争取到她的喜爱。
  “阿姨,”他说,“别担心,我弟弟只是暂时接受不了。过一段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唐宛给面子地点头,望向门口的眼神仍然忧心忡忡。
  “我……”孟初给自己鼓了鼓劲,说,“我知道爸爸很喜欢你,他为了今天这顿饭,费了好大功夫,我是支持你们的。”
  听到这句话,唐宛转过头,略带惊讶地看着他,随即微笑起来:“谢谢你呀。”
  这个笑容让孟初开心了很久。
  太好了,他畅想的美好家庭,也许真的可以实现了。
  更让他快乐的是,孟寄宁回来时,冰冷的表情毫无变化,孟长青的脸甚至更黑了,显然没有谈拢。
  这顿饭最终匆匆结束了。
  回家路上,一坐进车里,孟长青就爆发了:“孟寄宁,你长本事了是不是?不想吃饭就别吃!”
  孟初难得看到父亲暴怒,被吓得一缩。然而孟寄宁毫无怯色,张口就顶了回去:“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要后妈!你敢和她结婚,我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你敢威胁你爸?”
  “我说到做到!”
  “你翅膀硬了是吧?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你打啊!打死我也不会接受她!”
  孟长青忽然打了下方向盘,停在路边。父子俩情绪都很激动,孟初能看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
  而孟寄宁红着眼,急促地喘息起来。“你说过,”他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在医院里,你跟妈妈说过,你这辈子再也不会娶其他人。才过去几年,你就要反悔?你到底爱不爱妈妈?”
  这句话像是魔咒,霎时让孟长青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已经忘了,”孟寄宁哽咽了一下,“但我没忘,我永远不会忘。”
  车里陷入了长久的静默。最终,孟长青叹了口气,重新启动车子,把他们载回了家。
  回到家,孟寄宁低着头,走进卧室,而孟长青徘徊在门外,一支接一支抽烟。
  孟初望了望孟寄宁,又望了望父亲。他不会说和,但如今家里这个情形,能调解的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犹豫良久,走进他和弟弟共同的房间,低声说:“爸爸挺喜欢那个阿姨的,你也……你也不要让他太下不了台。他这几年也过得很辛苦,如果他真的想再婚,我们别伤他的心吧。”
  孟寄宁抬起头,漂亮的眼睛望了他很久。
  “你说得轻巧,”他说,“她取代的又不是你妈妈。”
  听到这话,孟初愣了愣,低下头。
  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默默走出房间。
  从某个角度看,这样也好,孟寄宁不会扭转态度了,新妈妈只能选他当同盟。
  然而,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吃过一顿饭后,这门婚事就没有下文了。不久,孟长青在餐桌上告诉他们,他跟唐阿姨已经分手了。
  无论是孟长青因为儿子,决定放弃这段姻缘,还是唐宛因为孟家棘手的家庭关系,决定不趟这个浑水,事情最终都失败了。
  孟初对此感到沮丧,随即又冒出一点幻想。新家庭是不可能了,那旧家庭的格局呢?能改变吗?
  通过这场风波,父亲能看出他的好处吗?能对他更好一点吗?
  父子冷战期间,这一度成为了现实。可惜,孟寄宁很快就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他先向孟初道歉,说自己那天不正常,说话太过分了。
  然后又向父亲道歉,说自己没顾虑到爸爸的辛苦。
  孟长青一瞬间就原谅了儿子,父子关系恢复如初,很快又亲亲热热地坐在沙发上,谈天说地。
  于是,孟初又明白一个道理。
  自己支持也罢,反对也罢,都是不上谈判桌的投票,有最终决定权的,是孟寄宁。
  父亲不会因为孟寄宁破坏了自己的姻缘,就疏远他,讨厌他。
  他们是父子,是家人。
  这样有血脉和灵魂羁绊,包裹着无条件的爱与宽容的关系,他要怎样才能得到呢?
  他想了许多年,都没有想出答案。
  这永无穷尽的探究太痛苦,某段时间,他试图说服自己,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家人的。
  他不断看类似的书籍——《对原生家庭说不》《爱自己是第二次成长》《与自己和解》,重复这些书名,想让它变成一种信念。
  他几乎要成功了。或者,他以为自己成功了。
  直到他开始读博那一年,某个周末,他看到同龄的室友被父母环绕着送进寝室,母亲热络地招呼着孟初,得知他和自己的儿子在同一组,便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希望他们能相互照应。父亲面庞严肃,看向儿子时,却有种令人心软的柔情。聊了一会儿,他们出门,小声说要请儿子的导师吃顿饭,毕竟儿子要在对方手下待好些年。
  这一幕,就像一根蓄势已久的利箭,穿越岁月和南北,终于将他击中。
  于是他认输了。他承认,他想要,他打从心底渴望,能有这样的家人来爱他。


第19章 审美
  【审美:对各种事物的认知和评判。<例句:审美是一个既没有高低又有高低、既有个性又有共性的矛盾体,时常造成拉踩与争吵。>】
  两人回到小区的地下停车场,付关山一边倒车,一边问:“你就没打算买车?”
  “有,”孟初说,“只不过被各种事耽搁了。”
  “那咱们可以一起去看,”付关山说,“趁我在这,还可以送你去试车,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孟初刚要说“不用麻烦”,付关山就截住了他。
  “不要逼我跟你争买车的钱,”付关山说,“你知道你抢付账抢不过别人——别提香港,那次是我失手——这麻烦比送你去汽车城大多了。”
  孟初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对方还能这样威胁他:“我买车,为什么要你付钱?”
  “我表姨婆孙子的车也是我买的,”付关山说,“他跟我是出五服的亲戚,都可以结婚了。你还是我正经老婆呢。”
  孟初惊觉,脱敏训练确实有效,他对这个称呼已经免疫了:“你表姨婆孙子的车为什么要你买?”
  “我妈上初中的时候,在她家住了三年,她很照顾她,”付关山说,“别扯远了,总之试车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孟初想了想,没有拒绝。付关山有种奇异的能力,再大的人际负担,到他嘴里,也变成轻飘飘的一句调侃。
  “哦,对了,”付关山问,“你周末是不是也去学校?”
  “大部分时候是。”
  “大学剥削劳动力太狠了吧!”
  “科研本来就是没有假期的。”
  “你是非得用实验室,还是能在家办公?”
  “其实处理数据、写本子都不一定要去学校,但是办公室能让人集中精力。”
  “那就是说能在家了,”付关山说,“这周末能回来吗?”
  孟初不好意思说,事实上,付关山就是在家办公最大的噪音来源。“有什么事吗?”
  “我在婚宴上夸下海口,说我厨艺超高了,”付关山说,“名声都传出去了,总不能光说不干吧。”
  孟初盯着他,又像察觉风吹草动的兔子了:“那我洗碗。”
  “不好意思,”付关山开了车门锁,“我今天刚买了洗碗机。”
  孟初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消息,发现人走远了,急忙赶上去。
  两人走进地下车库的电梯,门快关上时,另一个男人冲进来,嘴里叼了根烟。
  电梯不大,烟气弥散。孟初咳嗽了两声,皱起眉。
  他很讨厌烟味,不过,反正他们快到家了,忍一忍算了。
  然而,电梯门马上合拢时,付关山伸出一只手,按了开门键:“等等,先生,你要把烟带进来吗?”
  男人觉得莫名其妙,烟头晃动了几下:“什么?”
  付关山指了指电梯内的标志:“这里禁止吸烟,请你把烟灭了。”
  “老子抽烟要你管?你谁啊你。”
  “电梯这么封闭的地方,烟味可以留很久,”付关山说,“这里是公共场所,要吸烟就去可以吸烟的地方。”
  男人冷笑了一声:“我不灭,你能把我怎么样?”
  付关山耸了耸肩,伸手把烟从他嘴里拿出来,扔到地上踩灭。
  男人愣了愣,随即暴怒,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他妈有病吧?”
  “你要得肺癌我不管,别拖累别人,”付关山握住他的手腕,把他从自己领口上扯开,“真要打架我奉陪,不过我提醒你,我这人特别不喜欢学习,十六年的课余时间,全用来练跆拳道了。”
  男人的胸脯一起一落,似乎是咽不下这口气,但付关山的话让他沉思。
  好在此时,叮的一声,他的楼层到了。
  他抛下一个警示性的眼神,下了电梯。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孟初想,电梯门一合上,他肯定转过来破口大骂。
  不过,反正他们也听不到。
  电梯内小小的冲突结束了,付关山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我可不想因为打伤路人上热搜。”
  孟初看着楼层一点点往上,微微笑了笑。
  付关山转过头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暴躁?”
  孟初的表情比听到他要给他买车更震惊:“为什么?”
  “就是……多大点事儿……也用不着……你会这么想吗?”
  孟初深吸了一口气:“当然不会。”
  这是假话。真话是,他很羡慕。
  排队遇到插队的时候,高铁上后座孩子不断踢椅背的时候,看到有人在室内吸烟的时候,他在脑子里预演过无数次挺身而出的场景,最终都不了了之。
  付关山不知道,像刚刚这样的对峙,是他长久的、隐秘的夙愿。对方的举手之劳,是他一辈子难以企及的梦想。
  这么想着,他胸中升起一股热流。
  然后,客厅映入眼帘的一刻,热流腾地熄灭了。
  人是怎么在一天之内,让原本空空荡荡的茶几,变成杂货铺的?
  须后水跟防晒霜,这他能认出来,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瓶瓶罐罐,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他把目光移到沙发上,发现椅背平铺着大衣,坐垫上搁着衬衣和毛衣,裤子则挂在扶手上。
  除此之外,家里那叫一个干净。
  “我请过家政了。”付关山得意地说。
  很明显,这位家政只管打扫,不管整理。
  “这个……”孟初拿起一个瓶子细看,“精华露,为什么不放在卫生间?”
  “我放了,”付关山说,“放不下。”
  他到底有多少瓶这种东西啊?!
  “放在台面上,拿起来比较方便。”付关山给他演示了一下。
  “衣服也是?”
  “平摊开来好挑,”付关山说,“而且卧室里放不下了。”
  孟初抱着希望问:“新衣柜什么时候能到?”
  “明天,”付关山说,“不过剩余的衣服明天也到了。”
  剩余……剩余?!
  孟初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试图搜索这是开玩笑的痕迹。然而没有。
  第二天,伴着货车的一声鸣笛,付关山的家当到了。
  孟初目瞪口呆地看着搬运工们把衣服搬上来,一件件都挂在金属架上,架子从他眼前滑过,他仔细分辨其中几件深灰色外套的区别,遭遇惨败。
  “剪裁不一样,”付关山说,“你看,这边袖口宽一些,那边的腰线设计……”
  孟初猛猛摇头,他找不同已经找晕了。
  付关山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搞那什么电路,纳米级别的区别,你都看得出来,这么明显的两种衣服,你看不出来?”
  第二排衣服滑过时,孟初的无语程度更升了一层。“这些都是运动装吧,”他问,“你要这么多运动装干什么?”
  “万一跑步的时候,有人认出我了,让我给他签名呢?”付关山义正词严地说,“在任何时候,都要用最好的形象出现,就算是梦游,也得打上摩丝再开房门。”
  孟初不知如何应对。回想起来,他在任何时候见到付关山,对方都是从头发丝装备到脚趾,好像刚从偶像剧滤镜里爬出来。
  就算戴墨镜口罩的时候,这人也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别人连脸都看不见!
  “明星是造梦的,”付关山向他展示自己,“随时随地像个美梦,这是我的工作。”
  孟初迟钝地点头。你说是就是吧。
  “你说你,”付关山交叉双臂,上下打量他,“你好歹是个教授,怎么这么随便,这几天我就没看见你换衣服。”
  怎么矛头突然指向自己了。“我换了,”孟初说,“里面这件和昨天不一样,就是外套一样,可是外套又用不着天天换。”
  付关山的眼神好像刚刚挨了三次天劫。他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但你里面这件也太……”他纠结再三,“老气了。”
  孟初扯着毛衣下摆,低头看了看。真的吗?
  “我过年的时候刚给我舅买了一件,跟这差不多。”
  孟初脸红了。他对时尚毫无了解,既然付关山这么说,那应该是这样的。“但它挺舒服的……”
  “舒服和好看不矛盾的,”付关山想了想,忽然顿悟,“你穿得这么随便,是不是想让我放心?不用这么照顾我的心情。”他热泪盈眶起来。
  孟初已经习惯了他随时随地的感动,沉默片刻,说:“不是,反正我穿好看了也没区别,不会有人看我的。”
  “你这是什么话?”
  “真的,”孟初说,“我存在感不是很强,有次我走到自动门前面,它都没开。”
  付关山重重地拍了下手,似乎是要隔空把那扇该死的门震开:“胡说,明明是因为你老低着头,别人想看你也看不见。”
  孟初觉得不是这样,不过,想起付关山一直力所能及地给自己撑场子,时刻保持“可以炫耀的对象”,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对方看得舒心一点:“那……你去网上给我挑几件,把链接发给我,我来买。”
  “网上哪看得出来啊?”
  “我不喜欢去实体店买衣服。”
  付关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扛不住店员推销是吧?”
  “每次都会买几件不想要的。”
  付关山倒是认识上门服务的,但那个价格,孟初大概不会同意。
  “那我试试,”付关山眯起眼睛,手指比成游标卡尺,“我的眼睛还是很毒的。”
  孟初觉得对方在用眼睛给自己量体裁衣,倏地不自在起来。他摸索出手机,无意义地划拉几下屏幕,表示要去工作。
  付关山叫住了他:“说了我要下厨的,我还没问你的口味呢。”
  “我都行。”
  “厨师听到这几个字,最伤脑筋了,”付关山说,“总不可能每样东西都一样喜欢吧,总有更喜欢的吧?”
  “是你做饭,你做自己想吃的就行了。”
  付关山望着他,疲惫感又短暂累积到了一个峰值。“吃饭的人高兴,做饭的才有成就感啊,”他决定放弃循循善诱那套,“二选一,是鱼还是肉?”
  孟初犹豫了一下:“肉。”
  “猪肉还是牛肉?”
  “牛肉。”
  “吃辣还是不吃辣?”
  “不吃。”
  “清淡还是重口?”
  “重口。”
  “酸甜还是咸鲜?”
  “咸鲜。”
  “这不就行了,”付关山望着他,“说自己喜欢什么,对你来说这么难吗?”
  孟初踌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习惯说随便了。”
  他知道,桌上的菜不会以他的口味为准,所以他就说“都行”。
  他的意见从来不是很重要,久而久之,他也觉得自己的意见不重要。
  付关山望着他:“好吧,就算平时你们家以你弟弟为主,你生日的时候,难道不做你喜欢的菜吗?”
  “我没过过生日。”
  有那么几秒,付关山好像没理解这句话。他看着孟初,好像对方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孟初看出付关山的怜悯了,相比于无视和旁观,怜悯让他更不知所措,更难以回应。未免对方觉得自己太悲惨,他赶紧说:“我们家没有过生日的传统,尤其后来家里越来越穷,谁都不过的。”他想了想,又补救了一句:“而且,身份证上那天也不一定是我生日啊。”
  这句话完全没有起到作用,付关山注视他良久,好像他手里的最后一根火柴快熄灭了:“工作去吧,吃饭的时候我叫你。”


第20章 惊喜
  【惊喜:展现作者创造力的发糖桥段。<例句:当然,把握不好尺度,惊喜有可能变成惊吓。>】
  学院上周发了通知,让老师们把手头的青基报告交上去。院里请了几个专家来,可以统一看看,给老师们提提意见。
  美其名曰学校福利,其实是变相赶工。
  孟初害怕交出去的本子被鞭尸,反复修改,还是觉得这里用词不够清晰,那里图解不够美观。
  他盯着自己造的某个专业名词,为难地咬着指甲,隐约听到厨房传来翻炒声。
  这才九点,难道一早上要吃三顿饭?
  不过,厨房只是持续着翻炒声,偶尔夹杂着门的开合,进出的脚步声。
  洪亮的召唤声响起时,他已经改到最后一页,太阳都有点偏西了。
  他回过头,看到付关山换了今天的第三套衣服。
  “家务服。”付关山说。
  孟初合上电脑,还没到餐桌就震惊地愣住。桌上摆着的不是菜,是艺术品。
  付关山一一介绍:“文火慢炖雪花牛肉配松露汁、百花酿羊肚菌和翡翠白玉菜心。”
  “什么……”孟初眨了眨眼,又死盯着盘子边缘,“什么??”
  “你说这个吗?”付关山顺着他的视线介绍道,“可食用花瓣和香草,增加一点仪式感。”
  “上回我做的早饭,”孟初问,“在你眼里就是饲料吧。”
  “怎么会呢,”付关山深情地望着他,“你端出来的,当然是专家认证的高蛋白高营养谷物礼包和丹麦皇家奢华手工面包。”
  快消行业市场营销部门痛失人才啊。
  在付关山“快吃,要凉了”的催促下,孟初忍痛破坏了迷迭香与牛肉的完美拼图,尝了一口,迎上付关山蓬勃而出的期待目光:“太好吃了。”
  付关山的点头既有喜悦,也有“不出所料”的得意扬扬。
  “你不知道,”他用沧桑的口吻说,“前年那部剧里,我演了个能把鸡蛋煎糊的料理白痴。把青菜炒到灶台上的时候,唉,那可是穷尽了我毕生的演技。”
  孟初穷尽了毕生的词汇,也没找到回答,只得点头。
  “做我的室友多么幸福,”付关山感叹,“我都想跟我住在一起。”
  孟初把牛肉咽下去,味蕾的享受冲淡了一切,让他能平和地看待这些话:“你的粉丝要是知道你这么会做饭……”
  “他们不知道,”付关山压低声音,“要帮我保密。”
  孟初愣了愣,随即意识到,确实。
  评论里,粉丝提到了那么多虚幻的优点:谦逊、好学、有文化……但没有厨艺。
  “你为什么不在采访里说你会做饭?”孟初问,“这么大的优点,你该满世界宣传才对。”
  付关山筷子上的菌菇掉进碗里。“你,”他眼睛里闪着金光,“看我的采访了?”
  孟初闭上嘴。老祖宗说“食不言寝不语”,果然是有道理的。
  “哪个采访?什么时候看的?我说了什么?”
  “就是……《襄阳》的采访,我上网的时候,它跳出来了,我就点进去……”
  付关山眯起眼睛:“五年前的采访,怎么跳出来的?”
  这家伙净在不该敏锐的时候敏锐。“就是……我本来在搜《襄阳》……”
  “你看我的剧了?!”
  孟初感到很抱歉:“还没有。”
  “为什么?!”
  孟初低下头,夹了一口菜。理由很简单,但他说不出口。
  因为看你和登对的男演员亲密接触让我难受。
  “我看了下简介,觉得还是算了……民国时期的作品基调太沉重……”
  付关山没有失望,反而更兴奋了。“那玄幻修仙怎么样?”他说,“快去看《墨魂书》,那部剧真是……”他满脑子搜寻溢美之词,最终只能概括为,“太顶了!剧情、服化道、镜头……反正哪哪都好。”
  最重要的是,那是他的颜巅——虽然他一直都颜巅,但《墨魂书》堪比喜马拉雅山脉中的珠穆朗玛峰。
  “好的。”为了报答这顿大餐,他也会兑现诺言。
  那里面应该没有贺镇吧?
  付关山心满意足地给他夹了羊肚菌:“你说的啊。行,现在开始点餐吧,晚上吃什么?”
  孟初想说晚上他来烧,但他怀疑自己中庸的水平对方看不上。
  “能简单一点吗?”他问,“就一个动词加一个名词的菜,卤牛肉、炒青菜之类的。”
  付关山一脸“那我这绝世厨艺如何施展”的表情,摇了摇头。
  孟初只得又选了几种食材。
  吃完这顿国宴,孟初刚准备献上最后的赞美,回去改本子,付关山忽然抬手阻止他。“还有一道甜点。”
  妈呀,这家伙把自己家变成米其林了?
  让他安心的是,付关山并没有整出什么长得像荷花的糖酥,细的像头发丝的豆腐,而是打开冰箱,端出一块普通蛋糕,然后从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插在蛋糕上。
  数字1的蜡烛。
  孟初望着他拿出打火机,给蜡烛点火。
  “虽然不知道你哪天变成28岁,有没有变成28岁,”付关山说,“但我知道,你已经过了27个生日。”
  微弱的火苗在跳动。孟初盯着它,有些茫然,并非不理解这个举动代表的意义,而是短暂的情绪冲击,让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
  “你少过的27个生日,从今天开始,我每天给你补一个,”付关山说,“正好,也可以养成过生日的习惯了。”他期待地望着孟初,“许个愿吧。”
  孟初静默良久,闭上眼睛,过了两秒,吹灭蜡烛。
  “哦,”付关山忽然醒悟,“忘了唱生日歌。”他清了清嗓子,展开中气十足的歌喉,“祝你生日快……”
  “不用了,谢谢。”
  付关山悻悻作罢。蜡烛在短暂的燃烧后,归于沉寂。他将它们重新装好,把切蛋糕的塑料刀递给孟初。
  他做这些动作时,孟初一直注视着他。
  “我要那个带草莓的。”付关山示意。
  孟初这才回过神来,从他手中接过刀。蛋糕胚很软,很难让它完好地分离出来。这一切对孟初而言都很新鲜,他努力保持住蛋糕的形状,递给桌对面的人。
  “结婚誓词里不是说,要一生一世陪着对方吗?没有谁能真正做到,但我们算是做到了,”付关山感叹说,“你所有的生日,都是跟我一起过的。”
  孟初低下头,假装用塑料叉子刮奶油,接着这个机会深呼吸,让眼眶的泪水别掉下来。
  他有种预感,一旦他开始哭,就不会停下来。他可能会把二十多年的眼泪都流干,而他哭起来一片狼藉,毫无美感,他不想让付关山看见。
  不管付关山有没有察觉到,他都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过了一段时间,等孟初调整好状态,他又开始用那种三伏天的热情说话了:“我住在这儿也有一阵子了,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有什么地方烦我,可以告诉我。”
  孟初顿了顿,摇摇头:“没什么。”
  “那你盯着茶几叹什么气?”付关山说,“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叹气了。我等着你来告诉我,等了几天,我明白了,你是永远不会主动说的。”
  “不是什么大事……”
  “要是变成大事,那可就完了,”付关山说,“你的1岁生日都是跟我过的,打小的情分,你连句牢骚都不敢发?”
  他的逻辑又奇怪起来了,目光满含鼓励。孟初低头思虑良久,最终挑了几件最小的事说:“嗯……你知不知道隐形家务?”
  “你看我的眼神。”
  “好的,”孟初解释道,“隐形家务就是不显眼但实际需要花费时间的零碎活,比如晾完衣服之后,把它收起来……”
  付关山的衣服惊人地多,一些不干洗的,比如贴身衣物,就晾在阳台上,几乎侵占了所有晾衣架。孟初每次想晾衣服,都踌躇良久,因为不好意思收别人的内裤袜子,但不收又没地方晾。
  “添置日常消耗品……”
  付关山每次能用小半瓶沐浴露,护发素也在他入住后很快见底,孟初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承载这么多甘油和丙二醇。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比如穿着外出的衣服躺在床上等等。他婉转地介绍完,付关山思考片刻,丢下一句“等我一会儿”,就消失了。
  孟初有点害怕。一半是怕对方生气,一半是怕对方没听懂。
  幸而付关山很快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纸笔,他将纸笔推到孟初面前:“列个清单吧。”
  “……什么?”
  “需要我注意的地方,”付关山说,“你贴到冰箱上,我路过的时候看看,就能想起来了。”
  “不用这样,”孟初说,“只是些小事……”
  说实话,在度过刚才的半小时后,付关山每天和蟑螂开party,他都愿意给他们修音响。
  付关山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说:“把它当成生日礼物吧。”
  “什么?”
  “我给你过生日,不要送礼物的吗?”
  “真没必要……”
  “孟初。”
  孟初刹住了话头。这还是对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知为何,用这样的嗓音说出来,让他有些心跳加速。
  “你的喜好和意见,在这个家里就是最重要的,”他说,“如果你觉得不重要,那我们就得好好谈谈了。”
  孟初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你也该给我列个清单……”
  “哪用得着,你能不过度迁就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孟初觉得他有些夸张,自己不是把茶几上的瓶瓶罐罐都搬回了浴室吗?
  “不过,你还要过26个生日,还有26个愿望,短时间想不出那么多吧,”付关山思索片刻,“要不我给你26根银针?”
  “……不用,扎人的风险太大了。”


第21章 颜控
  【颜控:极度重视长相的人。<例句:文艺作品充斥着俊男美女,有时不是因为文中角色颜控,而是作者颜控。>】
  午饭吃得惊心动魄,孟初离开书桌不过一小时,再次坐回去,却恍如隔世。
  他盯着屏幕看了半晌,沮丧地发现,一个字符也看不进去。
  大脑像陷入死循环的代码,无论他如何扭转思绪,最终都会回到一个人身上。
  他闭上眼睛,决定屈服于内心的渴望,关掉论文页面,打开视频网站。
  播放《墨魂书》之前,他瞟了眼客厅,付关山去午睡了,只剩慵懒的阳光。
  等他放好水杯、调好音量,把用来遮掩的专业书籍放在手边,九十秒广告终于结束,进入片头曲。付关山出现在画面中,玄衣银剑,长发半束。
  孟初的手抖了抖,刚巧按下了暂停键。
  他一直知道付关山是好看的,但古装……
  他知道自己该看下去,但手指迟迟不动,大脑像是因为光学信号过度冲击、触发超频运算、导致多线程崩溃、缓存溢出的电路板。
  等他终于找回肌肉的控制权,手又抖了抖,刚巧按下了截屏键。
  在之后的观影过程中,这种症状反复出现。
  每当那张脸出现在画面中,大脑就断电。好在剧情不复杂,不停开机关机也跟得上。
  他很少看电视剧,但这次观感出奇的好,配乐好听,节奏流畅……人养眼。
  当然,有些地方还是让他感到困惑。
  这个“天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动不动就要降劫下来?人界永远复刻古代中国,几万年过去,社会怎么一点也没进化?
  他往下翻评论,希望能找到世界观的解释。然而,和往常一样,都是些看不懂的词汇。
  他仔细地浏览了几页,皱起眉,刚要点开浏览器搜索,一个声音响起:“过来帮个忙。”
  他一震,反射性地关掉屏幕,很有几分弹幕说的“偷感”——这是什么意思,入室盗窃的感觉?
  他转过头,看到付关山用胳膊肘顶开厨房的推拉门,倚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屏幕里的人跳了出来,孟初有一瞬间恍惚。他起身过去,清楚地感知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付关山朝他抬了抬手,手上沾着面糊:“帮我把袖子卷上去。”
  衣服的布料有点硬,孟初小心翼翼地往上翻,手指时不时碰到温热的皮肤。
  小臂肌肉一点点露出来,青灰色的血管蜿蜒而上,指腹按上去能感受到紧实的肌腱。
  “行了。”
  孟初抬起头。
  “你勒得我手麻。”
  孟初低头,发觉袖子卷到了上臂,赶紧松了两折,迅速撤开手。
  付关山瞥了他一眼:“忙吗?有空的话,帮我把那瓶椒盐拿过来。”
  孟初按照他的指示,往面糊里倒了一点,随后也没有离开,打算留下来打下手——反正今天是干不了正事了。
  付关山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存在,在发出指令的间隙,和他闲聊起来:“今天在做什么工作?”
  “改一个纵向的报告,CMOS模拟与射频集成电路方向的。”
  付关山扭头。
  孟初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CMOS模拟就是基于互补金属氧化物半导体……”
  “等等,那个就算了,你先告诉我,什么是纵向?”
  天哪,孟初意识到,自己要解释的东西远比想象得多。
  “纵向是政府相关的项目,”孟初说,“横向是企业相关的项目。”
  付关山“啧”了一声:“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嘛!你们能不能不要发明这么多词!”
  孟初笑了笑:“这样可以树立权威性,形成圈子内部的共同话语,建立技术壁垒。”
  “哦,”付关山说,“就是显得高级,让别人都听不懂,然后就可以抬高门槛,要更高的价格,是不是?”
  孟初惊讶地点点头,这人有时候会用最简单的语言戳中底层逻辑。
  “好吧,”付关山把芹菜交到他手中,“除了这个,还干了别的吗?”
  孟初望着汩汩水流,过了一会儿,说:“我看了《墨魂书》。”
  付关山倏地转头,抬手,关掉了水龙头。
  “喜不喜欢?精不精彩?”付关山说,“唉我多余问怎么可能不喜欢它那么完美你快告诉我你喜欢。”
  孟初好不容易插进一句:“喜欢。”
  刀停了,火停了,付关山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
  一滴,两滴,水龙头终于彻底静止。
  “然后呢?”付关山憋不住了,“俩字就没了?感想呢?”
  孟初终于意识到,这人关掉水龙头,是为了在寂静的环境中欣赏赞美。“嗯……这部剧有很多国学元素,比如敦煌飞天、甲骨文,故事环环相扣,想象力也很出彩……”他最后说,“你特别好看。”
  “是吧,”付关山长叹了一口气,“我就说……”
  “只有一个问题。”
  “什么?”
  “‘双洁’是什么意思?”
  付关山沉默了。
  “我看到很多人在讨论这个问题,”孟初说,“是干净的意思吗?”
  付关山一愣,随即笑起来:“是没有性经历的意思。”
  孟初恍然大悟,长久的困惑迎刃而解,不过……“为什么要发明这个词呢?”
  “就像你说的,需要术语来构建圈子嘛。”
  孟初点点头,付关山把水龙头打开,两人恢复了共同赶工的状态。
  付关山将腌好的肉块放入猪肚,正在缝合时,餐桌开始叮铃作响。
  “帮我接一下,”付关山说,“我这腾不开手。”
  孟初循声找到手机,页面显示是“表嫂”,他给付关山看了屏幕,对方示意他接通。他把手机凑到对方耳边,付关山歪了歪头,贴到屏幕上。
  “喂,表嫂,最近过得……你先别哭啊,先把事情说清楚。”
  他严肃起来,孟初也跟着紧张了。
  “行,行,我知道了,总之我先把钱给你打过去。你别着急,关系我也尽量去找……”对面似乎说了什么,付关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行,真不能找他……找了他也不会帮忙的……相信我,上次二姨那事儿我不是给解决了吗?知道了知道了,一有消息我就给你回信。”
  他把脑袋挪开,示意孟初挂电话。
  “出什么事了?”孟初问。
  “我三姥姥家的表兄,婚宴的时候来了,你记得吗?有点胖那个?他在老家搞了个什么工程,结果资金链断了,工人正堵他门口呢。”
  “他差多少钱?”
  “三十来万吧。”
  “三十……”孟初忽然想起了之前说的那个买车的五服外亲戚,“那……他们家也照顾过你们家一段时间?”
  “嗯,我妈有一阵子情况不太好,三姥姥就过来住了几个月,照顾我也照顾她。那表兄小时候还给我买过乐高呢。”
  就算加上通货膨胀,这乐高也回本了。
  他们家族可真是亲密无间。
  “要我把手机放到哪儿?”孟初问。
  “随便,搁沙发上吧。”
  孟初点头,正准备把手机放过去,忽然停住了。
  他盯着锁屏页面,震惊夹杂着犹疑,让他一时不知所措。
  “你……”他望向付关山,“你为什么要用它做锁屏?”
  付关山瞟了一眼:“怎么了?”
  “JSSC,”孟初问,“有名表或者珠宝叫这个名字吗?”
  付关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没有。这不是那个固态电路的期刊吗?你们领域最好的期刊之一,对吧?”
  孟初盯着他看了好久:“对。但是你为什么它做锁屏?”
  “也不是一直用它,”付关山说,“还有什么ISSCC、什么电路之类的,每天一换。”
  孟初有点知道答案是什么了,但他不太敢相信。
  “我不是一直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吗?所以我决定学习起来,真懂是不可能的,但好歹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我问我小姨要了一份你们领域的术语清单,打算搞一本电路设计术语词典,我的天啊,可太难了,”付关山愁眉苦脸,他高考都没有这么认真过,“背一遍肯定记不住,所以我把它做成锁屏,每次看手机的时候就能记一记。”
  “可是……”孟初懵懵地望着他,“为什么……”
  付关山震惊地望了他一会儿,恨铁不成钢地抬起手,用指节敲了敲他的脑袋。“我想了解你啊!你的研究是你最看重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它是什么。这样,你回到家,跟我聊起这一天的时候,我就明白你在说什么,就可以跟你一起开心。”
  孟初的手又抖了抖,这回它按亮了屏幕上的术语。
  他想起小时候,站在校门口,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新奇的也好,古怪的也好,有趣的也好,他想象着坐在餐桌旁边,跟家人分享这一切。
  虽然,到最后,他只是沉默地吃着饭。
  现在,愿意聆听的人出现了。
  尽管他是离他最远的人,尽管他们毫无相似之处。
  付关山还在叙述自己伟大的进修之旅:“我还打算这些词印到厕纸上,这样上厕所的时候也可以看,之前不是有那种‘每日一词’的卫生纸吗……”他忽然激动起来,“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商机?看来我在做生意这一块也是天才……”
  “……就客户群体的规模而言,我觉得三个月就会倒闭。”
  付关山遭受打击,短暂地气馁了一瞬,又絮絮叨叨地抱怨:“唉,我小姨这人真是的,横向纵向这么基础的,不放在第一个,专找难得要死的,她就是刁难我……”
  孟初微笑起来。
  处理完食材后,付关山请他赶快离开战场,大厨需要发挥的空间。
  他洗完手,坐在电脑前,点开桌面的文本编辑器和数据库软件。
  他新建了一个项目,将它命名为:影音及文艺剧作辞典。
  犹豫了一会儿,他又在后面加了三个字:第二版。
  作者有话说:
  读者:这是孟老师写本子昏迷前的幻想。
  我:(掐了付关山一把)
  付关山:嗷!


第22章 开会
  【开会:世界上最消耗生命的集体活动之一。<例句:院系开会不认真听讲,这是老师对领导唯一的报复方式。>】
  孟初是一个有行动力的人,做科研如此,编词典也如此。
  工作间隙,休息的时候,孟初就会打开微博——是,他现在也是有微博的人了——查看最新消息。
  他发现,最快了解一个明星和相关术语的方式,就是加入粉丝社群。
  但数量也太多了吧!
  有本人超话、电视剧超话、电影超话、cp超话,还有角色单人超话。每个社群里面,对明星本人的态度都不一样。
  孟初刷了两天,攒了不少术语。
  他还是个喜欢双线并行的人,所以同时在追《墨魂书》,因为多了一项业余爱好,不得不变成惊弓之鸟。
  学生一敲门,他就像偷看小黄文的青少年,手忙脚乱把窗口都关掉。
  有时,打扰他看剧的是付关山。
  对方传来一张照片,是空空荡荡的晾衣架。
  下面跟了一句:谁家有这么干净的阳台!
  孟初脑补付关山炫耀的语气,忍不住笑起来。
  刚才还在剧里的人,忽然就走入了现实,那么梦幻,又那么鲜活。
  就像充电站一样,每连接一次,就会注入一点能量。
  付关山像个报告机似的,隔一段时间,就发来一张图片,表明自己拉平了床单、排齐了调料瓶,这些事被他大张旗鼓呈上来,好像是什么丰功伟绩。
  他太幼稚了,幼稚地让孟初感到快乐。
  直到学院会议开到一半,他还在盯着付关山发的消息——“我清理沐浴露瓶子上的头发了”——脸上笑意盈盈。
  身旁的小姨用胳膊肘杵了杵他。
  他抬头,发现台上正批评一个犯了“红七条”的教授。院长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他。
  他一个激灵,立刻摆出严肃反思的神情,并提醒自己,要维持到会议结束。
  会议形式实在多种多样。除了每周学院例会、团队项目例会、他自己和学生的小组例会,领导人传达了新的教育精神,要开会;学校变了考核制度,要开会;科研申报有了新系统,要开会;全国哪个高校搞出重大社会新闻,也要开会。
  近几个月高校频频上热搜,学校开会更为频繁。孟初已经因为“联名上诉导师事件”“肄业生伤人事件”“博士生跳楼事件”多参加了三次会议。
  这回开会是因为家丑。学院某个有家有室的教授,和学生有不正当关系,学院决定予以开除处理。
  院长扶了扶眼镜,撇开脑门上几根从头顶梳下来的头发,郑重强调,请大家严守高校教师行为规范,共同健全高校师德长效机制。
  孟初望着投影上的处理通告,和身旁人同步摇头。
  他转过头,和付燕平撞了撞目光,在沉默中达成默契:肯定有新规则要出台了。
  上次有学生因为实习跳楼,现在班主任、辅导员还要帮着核查实习单位的资质,防止学生被骗。
  果然,院长表示,学院会发布师生接触注意事项,哪怕跟学生合照,也要注意环境、当心姿势。
  规定越来越完善了,不过,孟初觉得,没什么好事轮到他这一代青椒头上。
  做博士生的时候,社会不关注科研打工人的精神世界,受到盘剥也无处诉苦。
  等熬成导师了,大家开始为牛马发声了,自己变成了声讨对象。
  怎么就没一点美好时光呢?
  正想着,院长又带来沉重一击。
  按照惯例,职称评审条例三年一改,又到了新条例出台的年份,现在是意见征集阶段,各位老师可以向学院反映自己的诉求。
  “反映有个屁用,”付燕平说,“反正评职称只会越来越难。”
  孟初也按住脑壳。博导的评选条件已经很离谱了,还要加码?
  愁苦的心情弥散开来,不过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付关山的消息又来了。
  这回是几个汽车专营店的地址:你不是想买新能源吗?这周要是有空,去这几家看看?
  孟初忍不住笑了笑。对方比他这个买车的人,还记挂着那个一起看车的约定。
  他突然有干劲了。不就是搞项目吗?院里有个教授,在某手机大厂做顾问,参与芯片研发,赚了上千万。他也一定能找到跟企业合作的切入点。
  因为干劲过足,晚上的工作效率忽然暴涨,他有点舍不得停下,一不小心又待到了十点多。
  从专注状态中拔出来,他才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想起来没带伞,叹了口气,然后忽然意识到:没关系。
  有人会来接他。
  这念头让他猛然一惊,随即又一暖。
  他站在大楼门口,望着大雨倾盆而下,忽然想起在校门口等父亲的那天。
  而后,车灯的光束穿破雨幕,缓缓滑向楼前。
  车门开了,熟悉的身影走出来,手里撑着一把伞。
  他停在原地,看着那把伞朝自己靠近,停在头上。
  “走吧。”
  对方伸手揽住他。那只肩膀上的、温暖的手,替他挡住了伞外飘进来的雨。
  这样的雨天漫步,就像冬日的夜晚,在被窝搭成的帐篷里窃窃私语
  他坐进车里,目光追逐着撑伞的人。这幅情景实在太美好了,他想把它烙在脑子里,尽管他的记忆力很好,他也想让它多停留一会儿。
  付关山又换了一件材质难辨的衣服,领口很大,能看到锁骨。孟初努力不偷瞟他。
  “今天过得怎么样?”车一启动,付关山问。
  交流一天的事项,这已经是他们的固定日程了。
  孟初细细回想了一下,像在海边搜寻贝壳一样,从琐碎的日常里,筛出他觉得值得分享的事。
  听完开会盛况,付关山发表感想:“现在比以前严格了啊。我在林城技术学院读书的时候,好像也有类似的事,没什么后果……”
  “现在也分情况,”孟初顿了顿,说,“之前有另一个教授,和学生有不正当关系,但学校把他当杰青的苗子培养,就把这件事压下去了。后来,那个学生在国外读完博士,那个教授还打通关系,招她回校任教,现在他们还是同事呢。”
  付关山咂摸了一会儿这个消息:“你们学术圈还有这种事?”
  “说出来你都不信,”孟初说,“我们院有个教授的夫人在医学院,他指使自己的学生,去偷他夫人隔壁组的实验数据。光天化日之下,直接用U盘从服务器上拷走了数据。”
  付关山沉默良久,用一个简单的“哇”表达了所有感想。
  “不过,这些都是我道听途说的,真实性不敢打包票。”
  “哪个道?小姨吗?”
  “……嗯”
  “我就知道,”付关山拍了拍方向盘,“她一直这么八卦,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消息。”
  “付老师人缘挺好的,”孟初说,“在学生那很抢手。”
  “啊?!”付关山感受到世界观碎裂的声音,“她那个一点就爆的脾气,学生敢跟着她混?”他的声音忽然亲昵起来,“如果我是你们系的学生,我肯定选你,你一看就温柔……”
  “学生又不傻,”孟初说,“付老师是每年能带出竞赛国奖的人。只要能学到东西、做出成果,导师凶不凶,学生没那么在意。”他想了想,说,“学生心里都有个排名,我这样的新老师,还没做出成绩,那是吊车尾的,有愿意来的就不错了。”
  付关山说:“以后肯定会好的。到时候你挑都挑不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满意地点头,“今天可太好了,说的我都能听懂。”
  孟初笑了笑,又问:“那娱乐圈呢?真像网上说的那么乱吗?”
  “你开始看娱乐新闻了?!”
  孟初不答。谁敢信,他现在打开APP,首页推送的竟然是“4月吃瓜大全”“X学事件始末”,还有“付关山的脸究竟哪里动过”。
  他给最后一条点了个踩。
  付关山瞥了眼孟初,沉吟良久,说:“很乱,你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他怕玷污了学术大佬纯洁无瑕的心灵。
  孟初扭过头,车窗上有两个人交叠的倒影。
  “不过,”身边人又说,“你别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我才没脚踏八条船,也没三个月换一个男朋友,那都是媒体瞎编的。”
  孟初点了点头,点的太轻易,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那……”他犹豫着问,“你跟贺镇……真的谈过吗?”
  付关山挑了挑眉,尾音拉得很长:“哦,你很在意啊~”
  在孟初小声说“随便问问,不说也可以”之前,他赶紧补上:“没有。我跟他合作那么多次,单纯因为他是个很优秀的演员。当然,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孟初小小计算了一下,照这么看,付关山有很多长相优越、有共同话题,还相互欣赏的朋友。
  这很正常,人家一看就交际广泛。
  但是……
  付关山看了他一眼,似乎察觉到什么,深情款款起来。“我知道我命中注定的爱人是科学家,”他说,“所以就一直等到现在,你看,不就遇见你了吗?这就是命运。”
  如果是平常的孟初,这时候大概会说“命运其实是概率”,又或者“你之前还说是天师算出来的”,但他今天只是望着车窗,没作声。忽然,窗户上付关山的倒影转过头来,注视着他。
  他赶忙撇开目光,指着前方:“绿灯了。”
  付关山瞟了他一眼,踩下油门。刚刚车里还是欢声笑语,骤然陷入寂静,两人都有些不自在。
  孟初正想着如何开启新话题,付关山忽然说:“我知道你作息很规律,但今天你能晚睡一会儿吗?”
  “怎么了?”
  “我最近太无聊,”付关山说,“该见的同学都见完了,能逛的景点也逛过了,你陪我干点好玩的事吧。”
  这话要是落在别人耳朵里,肯定会引发各种联想,但因为是孟初,所以只问了:“玩什么?”
  付关山陷入沉思。等开进地下车库,倒好车,他开口说:“你玩过真心话大冒险吗?”


第23章 游戏
  游戏:拉近主人公感情、制造亲密接触的媒介。<例句:如两人三足赛跑、转啤酒瓶、鬼屋冒险等游戏,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年少无知时,孟初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并非因为他和同学关系好,而是一时疏忽说了参加,不好意思反悔。
  他在聚会上一向很没存在感,这种团体式、交流式的游戏,他只敢旁观,不敢参加。
  真心话、大冒险,一个要暴露隐私,一个要当众丢人,二者加起来,能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把细节在脑子里盘到去世。
  不过……如果对面是付关山,似乎可以接受。
  更何况,他也有想问的问题。
  “好啊,”孟初说,“那怎么判断输赢?猜拳吗?”
  “猜拳太无聊了,”付关山想了想,“配合别的游戏玩吧,输的人真心话大冒险二选一,你列个范围。”
  “围棋、象棋、军棋。”
  “太不公平了,你不是稳赢吗?”
  “那你列。”
  “划拳,拍杯,投硬币。”
  “能选个跟酒没关系的吗?”
  付关山交叉双臂,显然是想把思考外包给别人。
  他们边聊边走进电梯,数字上升到1,门一打开,忽然有两个交缠的人旋转着冲进来。
  看样子是热恋中的情侣。两人的手在对方身上反复揉搓,嘴唇贴在一起,发出黏腻的水声。男人先把女人推到左边的电梯壁上,从下巴啃食到脖子,仿佛是咬到了哪个穴位,女人颤抖了一下,又把男人推到后面的电梯壁上,吮吸对方的舌头。
  他们在电梯里干柴烈火,完全没顾及他人。孟初先是从门口被逼到右侧,然后又被迫转移到左侧。
  女人突然伸出腿,盘住男人的腰,孟初看那双细高跟离自己越来越近,刚要往旁边缩,一双手拽住他,往后一拉。
  他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感到自己的后背贴上温热的身躯。他抬起头,付关山并没有看他,目光悠然飘向对面。
  那场活春宫没在付关山脸上激起任何波澜,但孟初腰间那条胳膊越搂越紧,箍得他喘不过气。
  随着情热渐浓,电梯中的空气越发躁动起来。就在他即将窒息时,叮的一声,电梯开了。
  腰间的手停留两秒,松开了。
  孟初快速走出电梯,低下头静静吸气。付关山落在他身后一步,看着他掏出钥匙开门,可怎么也打不开。
  “知识问答怎么样?”
  孟初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在继续刚才的对话。
  “你考我科研相关的词,我考你娱乐圈相关的词,”付关山说,“答不出来就算输,怎么样?”
  孟初迟疑地望着门锁,他的大脑还因为血流嗡鸣着,尚存理智的那部分告诉他,这是个问题,他需要回答。
  于是他点了点头。
  身后的人笑了一声,然后伸过手,握住他的手指,稍微调了个角度,钥匙滑入锁孔、旋转、门开了。
  孟初还在发愣,身后的人已经帮他拔出钥匙,放到鞋柜上,顺势松开了他的手。
  “你看,”付关山走到客厅中央,“是不是大变样了?”
  茶几上的杂货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浮在浅口瓶里的水仙。餐桌上铺着桌布,盖住了质感塑料的台面,和其他家具色调也更匹配了。
  付关山将改变一样样指给他看,等介绍完,他的心跳逐渐恢复正常,神智也清明起来。
  “真好看,”孟初说,“早知道装修的时候应该咨询你的。”
  “就是说啊,”付关山走到沙发旁坐下,“你早干嘛去了?”
  其实两人都知道,当初的孟初不会麻烦他,更不好意思欠他人情。现在或许不一样了。
  付关山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愣着干嘛?过来啊。坐椅子上多拘束,玩游戏要随意点。”
  孟初犹豫着走过来。他的理智已经回笼,并且告诉他这不是个好主意,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
  付关山侧身坐着,一条腿曲起,一条腿懒懒地挂在沙发边缘。孟初正经端坐着,只微微把头侧过来。
  规则很简单,他们把要解释的词打在手机屏幕上,举着给对方看。两分钟以内,对方必须给出回答,否则算输。
  “你先来。”孟初说。
  “你这是让着我吗?”
  “是的。”
  “太好了,”付关山举起手机,“sfw。”
  对,他一上来就开高难度。这个词他自己也是刚知道的,海秋跟他解释的时候,他大为震惊。
  为什么这群人热衷于给自己带绿帽子,还在cp解绑的时候,弃自己而去?
  看起来抗打是他的错吗?
  孟初拧着眉头,盯着这三个字母:“Spectroscopic Filter Wheel?”
  “什么玩意儿?”
  “我开玩笑的,”孟初说,“受抚慰,处于受方的男男cp的唯粉,是吗?”
  付关山瞪着他看了半晌,关掉屏幕:“我觉得我要大难临头了。”
  孟初笑了笑,把手机转给他看:“wafer。”
  付关山神色凝重地望着屏幕,半晌不言。
  “还有一分钟。”这几乎是送分题啊!
  付关山张开嘴,孟初以为他要回答,没想到,他只是换了个姿势,右手从托着下巴,改成托着太阳穴。
  “还有30秒。”
  “它看着真的很眼熟,”付关山说,“我做饭的时候见过。”
  “还有15秒。”
  “我知道了!”付关山说,“是华夫饼!”
  “时间到,”孟初摇了摇头,“wafer是用于制造芯片的圆形单晶硅薄片。”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华夫饼是Waffle。”
  付关山放下手机,注视着孟初。看起来,输掉游戏并没有让他沮丧,反而兴致勃勃:“我选真心话。”
  孟初努力维持平淡的表情,陷入沉思。
  “什么隐私都能问的。”付关山鼓励道。
  孟初沉默半晌,开口问:“你是怎么在公众面前,维持那个虚假形象的?”
  付关山撇了撇嘴,显然对问题的尺度表示不满:“采访问题都是事先商量好的,回答是公关团队写的,跟背台词差不多。我平常又不上综艺……就算上综艺也可以装,这都是基操了,有什么难的。”
  窥探他隐私的宝贵机会都被浪费掉了!
  “不过……”孟初问,“你为什么要搞出这种形象?”
  “公司觉得受欢迎嘛,”付关山说,“我的人设是,为了贴补家里,到横店闯荡,从龙套开始白手起家,但还不忘记努力学习的,温文尔雅、谦虚有礼的完美男人。”
  “这么多名号,你也不嫌累。”
  “观众喜欢嘛。”
  “我觉得你给外貌打120的样子,比打70更有魅力。”
  付关山瞪了他半晌,一拍大腿:“哦!原来你长眼睛了啊!我还以为你看不见我呢!”
  孟初露出嫌弃又开心的笑意。
  付关山满意地附耳过来:“看来,在你眼里,我什么样子都有魅力啊?”
  “我很佩服能给自己打120分的人,”孟初说,“我觉得很有勇气。”
  他大概一辈子也没法站在人群中,坦然地夸奖自己。甚至别人的夸奖,他也承受不起。一旦听到,他就像膝跳反射一样,本能地否认,然后再贬低自己。
  这样的谦逊,本质是一种怯懦。
  付关山听到他这样说,正过脸,微笑着望向他:“在我眼里,你也是120分。”
  孟初顿了顿,低下头,打开手机:“到你出题了。”
  付关山耸了耸肩,往后仰了仰,给出第二题:“空瓶。”
  孟初连眼睛都没眨:“在社交媒体评论区统一刷屏式留言。”
  付关山还没来得及评论,孟初举起手机:“SoC。”
  “呃……”付关山盯着它,“呃……你能问我一些A开头的吗?我还没背到后面呢。”
  “系统级芯片(System on Chip),”孟初放下手机,他在这场游戏里占尽上风,神经逐渐松弛下来,开始享受胜利果实,“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付关山慵懒地往后一仰,“你下手狠点,别再问些不痛不痒的,那些咱们留着吃饭的时候唠。”
  孟初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我从没听你说过你父亲,”孟初问,“能跟我聊聊他吗?”
  付关山的表情僵了僵,某一瞬,孟初害怕自己踩到了什么地雷:“要是不想说,我可以换一个……”
  “没事,”付关山很快就平静下来,“我父亲是仲渊。”
  孟初呆了几秒,猛地挺直背:“什么?!”
  “嗯,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你父亲是科信的创始人?!”
  “再大声点,隔壁市的人还没听见呢。”
  孟初深吸一口气:“你……你都不是普通富二代,你是超级富二代啊。”
  亏这人有脸在采访里说什么“横店打拼”“白手起家”,鬼扯!
  “我澄清一下,”付关山说,“他和我妈离婚快二十年了,那时候科信还在老城区的地下室里,他就是个穷酸小老板,还欠了一大笔钱。没等他发达,我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了。人家现在有妻子有孩子,还不止一个,真跟我没关系。”
  孟初没什么反应,显然没从冲击中缓过劲。很难想象,有仲渊这么个爹,付家居然能避而不谈。
  不过,看付关山的意思,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了。孟初平复了一下心情,再度望向屏幕。
  “回踩。”
  “曾经是粉丝的人转而攻击偶像。”
  “等等,”付关山突然意识到,他可能赢不了了,“这不公平,你的难度没我的高啊。”
  其实孟初觉得娱乐圈术语比漏电流功耗还难缠,但他让步了。“那我三题,你一题。”
  “大夜。”
  “剧组某一天的拍摄持续了一整夜。”
  “团偏。”
  “你喜欢团体的每一个成员,但更喜欢其中一个。”
  “泥塑。”
  “将男性明星当做女性来称呼。”
  “天哪!”付关山瞪着他,“几天不见,你进修到这个地步了!”
  孟初无奈地笑笑。谁让他是学霸,背单词就是比一般人快:“产研院。”
  “哦,这个我知道!”付关山激动起来,“你们有横向项目和纵向项目,科研院管纵向,产研院管横向。”
  “说得非常对。”
  “该我了,”付关山说,“ACE。”
  “团内实力最强的成员。”
  “厨。”
  “疯狂迷恋某个人或者事物。”
  “压关。”
  孟初蹙起眉。这个词他好像没见过。
  见他沉默下来,付关山深吸一口气,坐直身子:“还有一分钟。”
  “嗯……粉丝买票去机场见明星?”
  “那是刷关,”付关山说,“三十秒。”
  孟初抿紧嘴。
  “十五秒。”
  “我放弃,”孟初叹了口气,摇摇头,“太难了。”
  “在视频弹幕里押宝,赌接下来会出现什么,”付关山的食指轻轻敲打着靠垫,“选吧。”
  不知为何,孟初总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异样。“真心话。”
  付关山望着他,忽然缓缓露出微笑,好像这一天他已经等待了很久。
  “你为什么,”他说,“有时候装作听不懂我的话?”
  作者有话说:
  Spectroscopic Filter Wheel:光谱滤波轮(其实是个生造词)
  上一章的八卦不是紧跟时事啦,单纯是听到这种消息了(只能说这种事还是屡禁不止,发生了但没上新闻的也很多)。以及上一章的“红七条”指“高校教师师德禁行行为”,一共有七条,所以简称“红七条”。


第24章 逃避
  逃避:面对事物本能的鸵鸟心态,但近年来,也成为了新型解决方式。<例句:新称呼“逃避可耻但有用”,旧称呼“船到桥头自然直”。>
  寂静像黑暗一样沉沉地压下来。
  孟初能听到面前人的呼吸声,均匀而沉稳。对方在等着他回答,神色平静、坦然。
  不像他,已经能听到重锤一般的心跳声。
  “你……”孟初努力保持疑惑的语气,“什么意思?”
  “就像现在这样,”付关山说,“我每次向你表白,每次想营造一点浪漫的气氛,你就会用各种方式岔开,最经常用的就是科学术语。”
  搁在沙发背上的手,离孟初只有咫尺之遥,只要微微一探,就能触碰他:“我没有。”
  付关山忽然倾身向前,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孟初下意识地往后仰,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拽回来。
  “我是个演员,”付关山直直盯住他,“你不会觉得这点演技能骗过我吧?”
  孟初张开嘴,想说些什么。跟往常一样,东拉西扯、毁灭气氛,但大脑一片空白。
  “回答我,”肩膀上的手攥紧了,“成年人要遵守游戏规则。”
  孟初开始冒冷汗。
  是的,他就是一直在躲闪,一直在逃避,他现在也想逃。
  那些甜言蜜语,那些偶像剧式的情话,他听得懂,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里战战兢兢了十几年,别人的态度和情绪,他怎么可能感知不到。
  他只是不相信。
  “是因为我说得太夸张吗?”付关山问,“还是因为网上那些八卦?你觉得我见谁都撩?我只是在耍你玩?”
  孟初终于作出了反应,摇了摇头。
  他的确考虑过这些因素,但不是根本原因。
  即便对方自然沉静地说话,即便没有那些不堪的传闻、容貌姣好的朋友,他也不会信的。
  因为他害怕。
  害怕相信之后,自己会付出真心,然后失望。
  他的人生里,感情已经足够匮乏,不需要再多一次伤害了。
  更何况,在内心深处,他不相信真有人会爱上他。
  那个人更不可能是付关山。
  他知道自己有多拧巴、多麻烦、多沉重,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安全感,需要对方持续让他相信,除他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他自己都觉得这样很累,更别说旁人。
  有人说过:不要跟原生家庭有问题的人来往,会榨干你的情绪价值。
  他听到这句话时,觉得很委屈,很生气。它指责自己在交往中是吸血鬼,但他心底清楚,这句话套用在自己身上是对的。
  美满幸福的人,应该和美满幸福的人共度一生,为什么要扶贫,为什么要填补那些内心有缺口的人。
  原生家庭的问题就该自己解决,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不能拖累别人。
  他觉得这样想很对,又觉得怅惘。
  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只有快乐的人会越来越快乐。
  他倒是相信,付关山现在是喜欢他的,毕竟谁会为了一个不喜欢的人,费那么大工夫?
  这也可以理解,他是个科学家,付关山从未见过的类型,对方觉得新奇,想跟他试试。
  付关山愿意给他过生日,愿意为他编术语词典,这很浪漫,他也很感动。
  但是,这种状态真能持续下去吗?
  感情是会损耗的,等到有一天,新鲜感消磨完了,没有耐性了,对方不愿意迁就他了,他们就会重新变回两个世界的人——毫无相似之处的、吃饭只能沉默的人。
  至于另一种可能——对方永远不会腻烦,永远像现在这样对他好——他不敢想。这种好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从小到大,他有这样的运气吗?
  他们最终会分道扬镳的。
  到那时候,他内心的缺口会越来越大。
  与其如此,不如不要开始。
  因为害怕结局潦倒,就放弃尝试,很没有勇气,很懦弱。可惜,他就是这样的人。
  于是,他躲闪至今。
  对方所有示爱的尝试,全被他堵了回来。
  伪装让他感觉很糟糕,更糟糕的是,他装不下去了。
  因为他开始希望这是真的了。
  他开始希望那些“一见钟情”“命中注定”的情话是真的,那些有关“爱情救赎”的故事是真的,开始希望自己抽中了那百万分之一的概率,遇到了那个不会失去耐性、不会抛弃他的人。
  他的理智无法压抑加速的心跳和呼吸。
  就像现在,那张脸贴得这样近,他脑内叫嚣着要走,可身体完全动不了。
  可面对付关山的质问,他无话可说。
  他不但没有开始的勇气,也没有告知对方真相的勇气。
  归根结底,这种逃避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不受伤害。
  他不想让喜欢的人知道,自己有多自私。
  但付关山显然不打算放过他。
  “我有一整晚跟你耗,”付关山说,“不说实话,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我认输。”
  “没有这个选项。”
  “能换个问题吗?”
  “不可以。”
  “那能换个惩罚吗?换成大冒险。”
  “你已经选了,不能反悔,”付关山的目光慢慢从他的嘴唇扫到领口,“而且,我不觉得你受得了大冒险。”
  孟初咬了咬下唇:“你怎么知道不行?”
  “你为了不说那两句话,能做到这个地步?”付关山轻笑了一声,凑近他,“我看你连吻都不会接吧。”
  他的鼻尖离付关山不过毫厘,稍稍倾身,就能触碰到对方的嘴唇。
  看他的脸红得要滴血,付关山促狭地笑笑,后撤了一些:“你看,我劝你还是早点招认……”
  话音未落,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
  这是个很笨拙的吻。湿润的唇瓣微微颤抖着,细微的气流打在脸颊上,脊背僵硬,手紧张地攥着衣服的一角,眼睛也不敢睁开,只能看到纤长的睫毛一振一振。
  许久,他只是轻轻地触碰他的嘴唇,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而后,似乎是憋气了太久,嘴唇离开了,开始大口呼吸。
  付关山望着他,这么碰一碰,就能水光潋滟,呼吸急促:“这就完了?”
  孟初的眼睛惶然地望着他:“什么?”
  “刚刚在电梯里没看到吗?”付关山伸手揽住他的腰,“接吻至少要这样。”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灼热的呼吸就突然靠近。下唇传来被吮吸的刺痛感,他轻轻抽气,对方的拇指顺势按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分开唇瓣,舌尖滑了进来,刚开始只是沿着齿列逡巡,直到他溢出类似呜咽的喘息,才突然顶住上颚最敏感的软肉。他膝盖发软的瞬间,腰上的手猛地收紧,把他放倒在沙发上。
  他被钉在原地,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冰凉的手探进他的衬衣,在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一个个印记,后背战栗着,口腔却一阵酥麻。
  他感受到身体上的变化,剧烈的感官刺激冲击着他,让他陷入了狂热的空白。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远离,可那双手死死地勒住他,两具灼热的身躯完全贴合在一起。
  那双手忽然又换了位置,往下,再往下,它握住了什么。
  触碰到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眼前闪过一道白光。
  湿热的噬咬忽然远离,他微微睁开眼,付关山低头望着他。
  “接个吻就……”声音里带着惊讶与戏谑,“这么敏感?”
  他死死咬着嘴唇,想当场昏死过去。“能不能……先放开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小心我弄脏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多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闭上眼,想死的心都有了:“我不是都……完成惩罚了……”
  “什么?刚刚的体力活不都是我干的吗?”付关山捏了捏他的脸,“宝贝,你不会以为大冒险就是这个等级吧。”
  孟初抿住嘴,脖颈大片的红色快和嘴唇融为一体了。
  付关山看对方一脸要英勇就义的样子,笑了笑,压低身子:“换惩罚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必须保证,不管我说什么,你绝不反悔。”
  他倒是要看看,这人为了心里那几句话,能做到什么地步。
  孟初看起来相当可怜,一边还因为刚刚丢脸的事不敢睁眼,一边又被他逼到墙角,强迫做选择。
  “我倒数五秒,”付关山说,“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五。”
  “四。”
  “三。”
  忽然,餐桌上传来清脆的铃声——手机的原设铃声,一听就是孟初的电话。
  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孟初倏地长舒一口气:“让我接电话。”
  付关山“啧”了一声,不放手。调戏良家妇男太有趣,大好的机会,就这么放过了,未免可惜。
  “这个点了,打电话过来肯定有急事,”孟初的声音里带着点恳求,“放开我。”
  付关山想了想,还是坐起了身。
  他一松手,孟初几乎是翻滚着从沙发上下来,跑到餐桌前,接了电话。
  “叔叔?怎么这个点……”他皱起眉,“什么?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付关山看他的脸在短短几秒内,从血红变成煞白,也站了起来:“怎么了?”
  “我爸现在在手术室,”他挂断电话,“我得马上过去。”
  “现在高铁票买不到了吧?”付关山查了下路线,“离这里两百多公里,我送你去,开车快一点。你先换衣服。”
  孟初低头看了眼衣服上的痕迹,迅速跑回房间。
  这个突然的电话中断了一切。包括他悬而未决的回答,还有未来的问题。
  在他的设想中,如果游戏继续下去,他会继续赢的。
  他还有机会问付关山第三个问题。
  他没有勇气一开始就问出这个问题,所以他先问了两个与自己无关的问题,想循序渐进。
  他想起半年前,付关山提出要结婚时,他几乎是立即答应了。
  虽然这个石破天惊的要求是付关山提的,但他看起来比孟初更震惊:“为什么?”
  孟初给出的理由很官方:“高效解决社会的婚姻压力。”
  其实这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
  真相是,他终于有了一个炫耀感情生活的机会。
  一直以来,家人都觉得他太孤僻,二十大几了,没谈过一次朋友,说不定会孤独终老。
  谁能想到,他居然可以跟付关山结婚呢。
  他就是想带着付关山给他们看一看,他就是要满足他的虚荣心。
  他是因为这个答应的。
  他没有说实话,他料想付关山也没有。
  如果能问第三个问题,他本来想问这个的,尽管他不知道最终能不能开口。
  满足你那些条件的有无数人,为什么是我呢?
  你为什么跟我结婚?


第25章 执念
  执念:对某事永不放弃的追求,近年因为出现在各种情话中,逐渐有了咯噔文学的意味。<例句:执念太深,终成魔障;怨念太浅,终是无情。>
  两人赶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了。
  叔叔原本坐在走廊上,见他们过来,站起身,客气地朝付关山点头。
  “你爸夜里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腰疼得要命,腿也不听使唤,路都走不了了,我给他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腰椎有问题,”叔叔指了指灭灯的手术室,“医生给做了什么……什么减压,刚刚出来说手术很成功。”
  孟初松了口气,谢过叔叔。
  “您熬了一夜了,先回家歇着吧,”付关山说,“我们在这儿看着。”
  叔叔打了个哈欠,想了想:“那行,有什么事你们叫我。”
  他瞟了眼孟初:“对了,你最近跟寄宁联系过没?”
  “还是两家人吃饭的时候,”孟初说,“他怎么了?”
  “我给他打电话,手机一直关机,”叔叔说,“你要是联系得上他,叫他回来看看,好歹是自己亲爹啊。”
  这句话让孟初有些尴尬:“好的,我跟他说。”
  叔叔佝偻着背走了。
  孟初拿出手机,给孟寄宁发了条消息,又打了电话,都没有回音。他蹙起眉,对付关山说:“我先找医生问问情况。”
  “我跟你一起去。”
  医生的解释让人放心又让人悬心:“是急性腰椎间盘突出,发病的时候,下肢肌肉麻木,所以会暂时出现类似瘫痪的症状,术后会逐渐恢复的。他平时走路多吗?”
  “我们家还挺偏的,”孟初说,“买菜、坐公交不太方便。”
  “那你们要提醒他,”医生说,“平时不要弯腰、久坐、剧烈运动。”
  他们谢过医生,走进病房,孟长青依旧在麻醉的作用下沉睡。
  孟初望着苍老的面庞,再拿起手机,给孟寄宁打电话,依旧关机。
  “我刚刚订了旁边的一家宾馆,”孟初望向付关山,“你快去睡吧,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了。”
  “我习惯熬大夜了,”付关山说,“你去吧,过几个小时我们换班。”
  “不行,”孟初难得坚决,“这是我父亲,我得看他醒来。你先睡吧,我在床边趴一会儿。”
  付关山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听从安排走了。
  孟初给教务发了邮件,协调了代课的事,随即又发消息给组里的学生,告知他们近两天自己不在学校。
  麻醉逐渐消退,但孟长青仍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大概是察觉到疼痛,他模模糊糊地闹着要翻身,孟初坐在床边安抚他,劝他再忍耐一会儿,过了6个小时就可以了。
  逐渐地,孟长青清醒过来,终于,在阳光洒落病房的那一刻,他睁开眼睛。
  床边的孟初直起身,感到腰背一阵酸痛:“爸醒了?要喝水吗?”
  孟长青的眼珠缓缓扫视周围,一圈又一圈。
  孟初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寄宁的手机关机了,”孟初说,“我还没告诉他。”
  孟长青的眉头微微舒展,随即又忧虑地皱起:“他好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
  孟初沉默半晌,说:“那我待会儿再给他打一个。”
  “叫他工作别那么辛苦,”孟长青说,“闲下来回家看看,这一年他回的越来越少了……你们兄弟俩关系好,他肯听你的。”
  孟初哑然。
  关系好?
  在孟长青眼里,他们两个竟然是兄友弟恭、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不过,到如今,翻旧账也无济于事了。床上的病人乐意畅想手足情深,就随他去吧。
  “我知道了。”孟初说。
  孟长青动了动肩膀:“唉,现在能翻身了不?”
  医生叮嘱,翻身要保持脊柱轴线一致,于是孟初小心地扶着他的肩膀和胯部,帮他慢慢侧躺过来。
  终于脱离了僵硬的姿势,孟长青发出舒服的喟叹。他望着孟初,感激地说:“真是辛苦你了,这么晚还赶过来,熬了一夜吧?”
  他握住孟初的手,孟初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没事,我离得也不远。”
  “唉,那过来也累的,你工作那么忙……”孟长青说,“老了老了,果然还得靠儿女啊。”
  孟初望着那双不再年轻的眼睛,忽然感到隐秘的欣喜。
  在孟寄宁电话没打通的一刻,在孟寄宁没有赶到手术室的一刻,他都有一闪而过的、邪恶的快意。
  看吧,你这么疼爱的亲生儿子,娇生惯养、呕心沥血,对你也不过如此。
  大事当头,还没有养子靠得住。
  孟长青望着他,刚要说些什么,病房门开了,付关山拎着两兜东西走进来:“我给你带了早餐……伯父,你醒了啊!”
  孟长青惊讶地望着他,过了两秒,才点点头:“啊……是……”
  “听说您病了,孟初急得要死,马上就过来了,”付关山把包子递给孟初,又把豆浆插上吸管递给他,“我一路上跟他说,伯父吉人天相,肯定没事。你看,果然是这样吧。医生都说了,手术成功得很,过两天您就能出院了!”
  “哦……”他话说得又快又响亮,孟长青有点接不上。
  “放心了吧?”付关山对着孟初说,“看你这黑眼圈熬的,快去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孟初倒是不谦让了,拎着早饭站起来:“谢谢。”
  孟长青看着他们换班,眼见孟初要走,忽然叫住了他:“孟初。”
  孟初回过头。
  “要是寄宁还没有消息,”孟长青说,“你想办法打听打听,我怕他出了什么事。”
  孟初僵硬了一瞬,随即应了一声,缓慢地走出了门。
  熟悉的、陈旧的压抑感又落了下来,孟初试图补觉,可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最终,他只得放弃,焦躁地打开手机,寻找那个不想联系的人。
  大概是起床了,手机倒是不关机了,可他刚打过去,电话就挂断了。
  孟初盯着手机,感到难以置信。
  直到下午,孟寄宁才回了消息。
  ——抱歉,刚刚在开会,帮我转告爸一声,我最近实在太忙了,抽不出时间,等我空下来了,再回去看他。
  从早上到现在,情绪累积到了爆发点,孟初感到脑子里有根弦崩断了:这种事为什么要我转告?你自己去说!
  ——你不知道,每次跟爸打电话,他得絮叨半小时,你顺手帮我转告一下,不就省事了吗?
  孟初火冒三丈:这话我说不出口!
  孟长青要是听到刚才那段话,会是什么反应,他简直不敢想。他可不愿意替孟寄宁收拾烂摊子,安抚孟寄宁造成的情绪伤害。
  ——那你帮我编一个更体面的理由?
  他凭什么……孟初深吸一口气,超强的抑制情绪能力也快要失效了:我也有工作,我也很忙,没空替你传话,你……
  还没等他打完字,对面就跳出一句:
  ——不好意思,部长在叫我,我先走了,拜托了哥!
  消息到这里就中断了,之后无论孟初发什么,对面都没有回音。
  孟初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再打过去,果然又是关机。
  他看了眼时间,该换班了,付关山也没睡多久,得让人家睡个午觉。他头脑昏沉地回到医院,付关山翘着长腿,正在陪护椅上削苹果,外面时不时有围观的病人家属,七嘴八舌地讨论,那人是不是《襄阳》里中了三枪还没死的军官。
  “你来了,”付关山看他进来,停住削苹果的动作,他以为这是给病人的,没想到付关山放到自己嘴里,清脆地啃了一口,“医生来看过了,说各项指标都正常。”
  “谢谢。”孟初递过去几个打包盒,鉴于付关山挑食的习惯,医院的伙食肯定看不上,他挑了附近评价最好的餐厅,人工带了几个招牌菜。
  付关山接过来,潇洒地掰开一次性筷子:“还是老婆疼我。”
  往常,在外人面前这么叫他,他会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今天心里有事,孟初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好吃就行。”
  孟长青咳嗽了一声,抬头望向孟初,那期待的神情,让孟初五味杂陈。
  “寄宁说他有事,过阵子再回来看你。”他简单地说完了,没有润色,没有婉转的修饰。
  付关山停住动作,皱起眉。
  “哦……”孟长青想了想,低下头,“没事,也不是什么大病,回来干嘛呢?现在正是上升期,跑来跑去的耽误工作。”他望向付关山,“你不知道,寄宁从小事业心就强,肯定是项目到了关键的时候……”
  付关山咀嚼了几下,露出难以下咽的神情。
  “要是不好吃,我换一家再买。”孟初说。
  “不用,”付关山站起来,“我们一起出去吃吧。正好护工也来了。”
  孟初愣了愣:“护工?”
  “我刚请的,”付关山说,“不好意思啊,伯父,孟初工作也很忙,电路设计领域一刻也离不开他。吃完饭,我们就回去了。护工有我们电话,有什么事,我们马上赶过来。”
  孟长青呆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回应:“啊……这样……路上小心。”
  付关山拉过孟初:“那您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孟初跟着他走出病房,一路上浑浑噩噩的,等到了车里,才记得跟他说谢谢。
  “你要把护工的钱还给我?”
  “就是谢谢,”孟初说,“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付关山挑了挑眉,望着他。过了一会儿,说:“有进步,那就先放过你好了。”
  “放过?放过什么?”
  “真心话,”付关山拧了拧他的脸,“别以为我忘了。”
  孟初揉着被掐痛的地方。真的?他就这么放弃追问了?
  “现在还不是好时机,”他说,“等以后吧,等你能像谢谢一样说给我听。”
  孟初低下头,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不过……”他说,“我明天的课都找人代好了……”
  “那不是正好吗?”付关山说,“就当再放一天假。之前一直说要看车,结果我都快走了也没去成,周中人少,正好啊。先回去补一觉,然后我们一起去汽车城。”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孟初靠在椅背上,脸色松快了些,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医院大门从眼前闪过,刚刚泛起的笑意又消失了。
  付关山叹了口气。几周以来,他费尽心思,才稍微让孟初开心了点,现在又变成那个死人微活的样子了。
  “你还好吗?”他说,“我宽阔的肩膀可以借你靠一会儿。不行的话,还有我伟岸的胸膛。”
  孟初像是要被逗笑了,摇了摇头。“我没事,”他说,“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父母的,”他说,“有不负责任的父母,也有没法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可是……”
  可是。
  “我知道他不是这样,他可以做一个好父亲,我亲眼看到的,他能做到,”孟初望着前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命运发问,“如果他能成为一个好父亲,为什么不能成为我的?”


第26章 豪车
  豪车:影视剧中炫富必备标志。<例句:可惜,要是遇到不懂豪车的观众,那些如雷贯耳的牌子就明珠暗投,只会得到一句:“这么贵?也不怎么好看啊。”>
  开往汽车城的路上,孟初还在打哈欠,眼神也迷迷瞪瞪的。
  “我说什么来着?一回家,应该倒头就睡的,”付关山数落他,“某人还查资料。”
  昨晚,一进家门,付关山把衣服一脱,就沉沉睡去,睡前最后一道残影,就是孟初打开电脑,开始敲键盘。
  “买车这么重要的决定,得提前做点功课啊。”
  “人家不是会给你介绍嘛。”
  话虽如此,那些发动机功率、变速箱类型、油耗、轴距之类的数据,付关山是左耳进右耳出。他买车实际只看一个:酷不酷炫。
  孟初不语,低头看博主的测评,又到论坛上查车主评价,看每种车型有什么雷点。
  他们先去了华为专营店,看了两个系列的轿车和SUV。孟初的预算在30万以下,所以店员问要不要试驾一下M9时,他显得渴望又心虚,付关山替他回答了“要”。
  他们走到店门口,店员拿出手机,遥控召唤车辆开到他们面前,付关山人就傻了。
  上路之后,智驾系统一开,他在后座哇声一片。
  “刚才是它自动变道的?它怎么知道我嫌前面的车慢?”
  “它怎么保持车道的?这路连车道线也没有啊?”
  “吓死我了,刚才是它自己躲的吗?它反应这么快?”
  店员一打开光场屏和AR-HUD(增强现实型抬头显示),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走下车,他一脸沉浸在未来科技的表情:“这不是电影里才有的东西吗?”
  店员悄悄问孟初:“他是付关山吗?”
  孟初把他的帽子拉得更低了点:“只是长得像而已。”
  孟初看过各种试车视频,只是淡定地转向店员:“这是刚更新的4.0车机系统吗?”
  “是。”
  “它处理环岛的时候,变道逻辑很保守,还会频繁刹车。”
  “这个功能是新开发的,还有改进空间。”
  “有些无意义的变道,尤其在快到红绿灯的时候,拐到左转道超车有点危险。”
  付关山就像自家小孩受到了批评,不服气地说:“它已经够优秀的了。”
  “我知道,”孟初安抚他,“只是在想这些问题怎么处理。”
  店员还没开始推销,付关山已经迫不及待了:“买吧,我现在觉得我之前的车都是老古董。”
  孟初没好意思告诉他,就他以前开的那些老式豪车,随便拉一个新能源,都能衬得像老古董。
  “太贵了,”孟初说,“虽然它好,但我负担不起,而且也没必要买商务车。”
  “也还行啊,这价位在跑车都买不到带座椅加热的,”付关山说,“你要是钱不够,我可以……”
  “不用,”孟初说,“买同系列的低配版轿车就够了,反正智驾系统是一样的,只是更新晚一点。”
  离开的时候,他还有些恋恋不舍。
  他们又去了蔚来和比亚迪,付关山才意识到,原来智驾功能是如此普遍。
  到第三家,他已经开始主动发问了。
  “让它侧方位泊车。”
  “换条路线吧,看它左转弯稳不稳。”
  “别接管啊,我还想看它怎么汇入主路呢。”
  到后来,他开始倦怠了。
  “我感觉新能源的卖点都差不多啊。”他说。
  孟初坚定地告诉他,智驾系统的等级不一样,刚才那辆车甚至连激光雷达都没有。
  “人家不是说‘纯视觉’什么什么吗?”
  “说得好听,其实只是为了节省成本。激光雷达的校准和标定是很耗时耗力的,更别说点云数据处理和动态环境适应对算力要求很高,有些品牌的技术达不到。在弱光环境和雨雾天气里,雷达比纯摄像头更可靠。”
  付关山又开始云里雾里。
  还是看眼缘简单。
  有些新能源车还挺酷炫的。
  一圈下来,孟初加了四个微信,仍然举棋不定。吃午饭的时候,他还在浏览各种车型的信息,尤其是智驾车祸的报道。
  付关山替他觉得累。
  “你继续看吧,”付关山说,“我给我妈打个电话。前阵子给她买了新电视,我问问她觉得怎么样。”
  孟初抬起头,关掉那些不吉利的照片,神情紧张。
  他既然在旁边,应该问候一下。可他该跟阿姨说什么呢?他们也没见过几面……
  各种寒暄用语想到一半,付关山已经把手机转了过来:“对,孟初也在,我们正看车呢。”
  “嗯……嗯……”孟初说,“阿姨好。”
  “妈你开视频嘛,”付关山说,“难得我们俩同时入镜。”
  孟初有点慌,他早上没观察头发睡成什么样了,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形象。
  好在对面没开视频。“在外面呢,省点流量。小孟啊,你看好他,别让他浪费钱,我原来那辆车能开,不需要新的。”
  “我知道了……”
  “你那辆一打转向灯,就跟咔哒咔哒乱响!”付关山立马接了过去,“妈,你不知道,现在的车太神奇了……”
  孟初一边听他夸张渲染代客泊车的盛况,一边陷入沉思。
  付关山把店员的话术取其精华,竭力推销,这些放他身上究极好用的招数,一点也没动摇付兰英的心。
  “我要智驾干什么?我自己会倒车。行了你们看吧,我要吃饭去了。”
  付关山悻悻挂断:“真是跟不上时代潮流。”
  孟初凝神望着窗外,好半天没说话。付关山问他准备好再战了没有,他回过神来,指着远处的三叉星标志:“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付关山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只考虑新能源呢。”
  “了解一下,”孟初说,“我在网上看了看,奔驰的价格跌了很多。”
  尽管受到新能源的巨大冲击,奔驰专营店里的人流量依旧不少。对上一辈人而言,奔驰宝马依旧是印在骨子里的体面代言词,更别说,它现在的价格已经触手可及。
  店员端上茶水,问:“两位有中意的车型或者系列吗?”
  孟初迅速回答:“E300。”
  付关山挑了挑眉,看他绕着轿车仔细观察,又听店员重点夸赞了一下氛围灯和引擎。
  付关山觉得氛围灯挺好看的,但孟初的评价是: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
  他们试驾了一次,回来之后,店员拿着计算器,噼里啪啦地跟他们算术,强调现在有多划算。不但这个降价是历史最高,还有银行贷款优惠。
  和二十年前比,它甚至更便宜了,虽然仍然要40万出头,如果选配豪华型,那就是将近50万。
  付关山有点糊涂,这车不但超预算,看起来孟初也不喜欢。
  有之前的客户来签合同,店员向他们说了声抱歉,暂时离开去接洽。在这间隙,付关山问孟初为什么来看这辆车。
  孟初望着展厅:“我父亲一直说,他毕生的愿望,就是开上奔驰E300。”
  付关山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站了起来:“你要给你爸买这辆车?”
  孟初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怎么了?”
  “你……”付关山闭了闭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什么?”
  “也不是说现在买,以后有机会可以买。我们家那辆车十几年前就坏了,他出门都是坐公交。他住得那么偏,腿脚又不好,有辆车方便些……”
  付关山深吸一口气:“你弟弟不是工作很好,赚的很多吗?你让你弟弟买啊!就算你弟弟不肯出,你爸没有一点积蓄吗?比亚迪和小米有七八万的车啊?”
  孟初觉得他生气了,不太敢看他,仍旧盯着展台上的车:“但是……他一直想要……”
  孟长青在汽车内饰厂工作,厂里一直给奔驰、宝马生产车顶灯、地板垫、储物盒。他时常载着样品,在客户之间奔波,看过的奔驰宝马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一辆属于他。
  餐桌上,喝了酒,他时常感叹:这辈子他是开不上奔驰了,只能指望孩子将来有出息,有孝心,让他也体验一下开豪车的感觉。
  “不是……”付关山瞪着他,“你的工资也不算高,你拿得出这么多钱?”
  “首付不高,利息又很低,”孟初说,“我每个月开销很少的,过几年,咬咬牙,买一辆也没问题。”
  店员面带笑容走了回来:“对了,我们的新优惠,五年贷款,每个月只要……”
  “不好意思,”付关山一把拉起孟初,“刚刚出了点急事,买车的事我们再考虑考虑。”
  孟初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拽走了。付关山身高腿长,迈的步子又急,他一路小跑才跟上。
  对方拉开副驾驶车门,把他推了进去。他望着对方砰地关上车门,一肚子疑问都被堵了回去。
  付关山没有看他,但仅仅一个侧脸,也能看出对方此刻在忍耐。
  “你怎么了?”孟初说,“我用我自己的钱买车,你为什么生气?”
  “你自己不舍得买贵的车,为什么要给你爸买?”
  “你不是也给伯母买车吗?”
  “那能一样吗?”付关山说,“我妈对我什么样,你爸对你什么样?”
  “我爸……”孟初小声争辩,“上了高中之后,他对我挺好的啊,还送我去学竞赛,那个培训费很贵的……”
  “当然了,”付关山说,“那时候再傻的人也明白过来了,你是个超级潜力股,肯定能考上好大学,他能不投资,给自己预备养老吗?”
  孟初一下子哽住了,从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用对抗的语气跟对方说话:“你凭什么这么说?”
  付关山转过头望着他,良久,开口说了句:“你不可能取代你弟弟的。”
  这句话立刻把孟初击穿了。
  是的,他买车,他连夜去医院,为的都是一件事——证明他比孟寄宁强。
  车更好。车是有形的。孟长青每次看到这辆车,每次握住方向盘,都会想起来,这是他买的。孟长青每次向亲戚朋友炫耀,都必须提起他,必须承认是他让他有了这么大面子。
  “你再关心他,再孝顺他,偏心的人还是会偏心,”付关山说,“你做这么多,就为了让他感动,让他爱你?费十分力,讨一分好,你这又是何必呢?”
  孟初低着头,付关山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是所有父母都值得你奉献的,”付关山说,“爸妈不爱你,那又怎么样?你这么优秀,自己一个人活得更好。”
  “你说得轻巧。”孟初低声说。
  付关山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父母不好,就脱离原生家庭,朋友背叛,就断绝关系,爱人劈腿,就潇洒地转身离开,因为他们配不上你,”孟初说,“事没到自己头上……顺嘴一说当然容易。”
  付关山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具有攻击性。
  “我费尽心思,只能让他关心我一会儿,那又怎么样?”孟初说,“我没什么朋友,也没有真正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一直有联系的,和我一起过年的,会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参与我的人生的,就只有他和孟寄宁,我想讨他欢心,想听他夸我,不可以吗?”
  “这是什么话,”付关山说,“你还有我啊!”
  “那谁……”说到这里,孟初的话音戛然而止。
  车内陷入了静默。
  付关山明白了,很清楚地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
  “你不相信我,”他说,“你从心底就不相信我,你觉得我总有一天会离开。”


第27章 秘密
  秘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内存的东西。<例句:信息时代,最大的秘密,就在浏览器和AI聊天记录中。>
  这场试车之旅最终不欢而散。
  长久的沉默后,付关山把车开回小区,一路上车内只有静寂。
  翌日,等孟初醒来,次卧的人已经消失了,同时失踪的还有那个硕大的行李箱。桌上留了一张便签:我去赶路演了。
  孟初站在客厅门口,发了一会儿呆。
  过去一周,付关山特意强调了好几次回程时间,明晃晃地暗示,想让孟初送他去机场。
  他记得付关山订的是下午的航班,改签了吗?
  孟初低下头。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走到厨房,开火,烧水,从冷冻层里拿出速冻水饺。冷硬面皮在塑料格里摇晃,凉意从指腹传来,他忽然感到难言的落寞。
  他又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虽然他潜意识里认为,这一天总会到来,但他没想到会这么痛苦。
  吃完早饭,来到工位,他打开手机,没有新消息。
  他查了一下航班,如果订了最早的机票,现在应该在飞机上吧。
  他在打字框里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他应该说什么呢?
  他们是为买车的事吵起来的,但他知道根源不在那,要命的是最后一句话。他要向对方表决心吗?表明他会永远相信他,相信这段婚姻?
  可是,就算他演技足够好,付关山现在还会相信他吗?毕竟他自己不相信。
  要不,忽略那场争吵,像以往一样闲聊?
  这样显得没心没肺,可能会火上浇油。
  他颓丧地把脸埋进手里。
  过去一直是付关山负责找话题、破冰,对方做得如此自然的事,到他这里,就成了需要反复咀嚼、千难万难的困境。
  他拿开手,望了眼时间。付关山该下飞机了吧?
  对方会给他发一条报平安的消息吗?
  如果发的话,至少,他能确定对方还愿意跟他说话,他就有顺势往下聊的勇气。
  但直到中午,对面也没有消息。期间,拜学院群所赐,手机多次震动,害得他每隔几分钟就要抓起来,然后放下。
  中午,走去食堂的路上,他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贴着手机,以防错过新消息。
  吃饭时,他也把屏幕放到眼皮底下。
  然而,置顶联系人还是一片寂静。
  他一向对餐食没有要求,今天食堂的午饭却味同嚼蜡。
  原来他不是不挑食,只是没人给他挑食的机会。
  他勉强把胃塞满,拿起手机,点进对话框。今天上午,有个老师错把家庭群里的消息发到学院群了,真的很好笑。如果在上周,他肯定会跟付关山说的。
  现在,他却盯着对话框。
  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有可以分享一点一滴的人,没有愿意为他调整口味的人,没有用磅礴欢乐的气势逗他笑的人。面前又是无休无止的会议、画饼充饥的领导、繁重无用的杂活。
  他放下筷子,感到无边的落寞。
  那个人说要帮他养成坦然接受好意的习惯,是的,这是件好事。
  可是,如果他养成了,那个给他好意的人却走了,他怎么办?
  这不就是他最害怕的事吗?
  短短三周,这场梦只做了短短三周,梦醒,他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难以想象,如果持续一年、两年、更久的时间,破灭的一刻,他会怎样崩溃。
  早上一醒来,他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跟付关山吵架?为什么要质疑?为什么要反驳?
  他从来没跟人吵过架,从来没当面批判别人的观点,第一次吵,就选择了他喜欢的人?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付关山说那些话,是想维护他,是为他着想。他说声谢谢就完了,争什么对错?要是不争,也不至于话赶话,把对方气跑了。
  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
  带着失魂落魄的神情,他迅速处理完堆积的邮件,批改好作业,线上解决了学生的问题,然后乘车去了高铁站。
  吵架归吵架,有件事还是要做。
  他来到医院时,正好是晚饭时间,拉开病房门,里面的人见到他,显然很惊讶。
  “小孟?”付兰英支着胳膊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孟初走过来,帮着摇起了病床:“您不是要手术吗?我来看看。”
  “哎呀,你怎么知道的?”付兰英开始怀疑自己,“我那次打电话的时候说漏嘴了?”
  “没有,”孟初替她澄清了一下,“是声音。”
  付关山把电话递给他的时候,他听到了背景里,滚轮一路远去的声音。不久前,他刚在另一家医院里,听到了相似的声音——担架声。
  “我问了付老师,她把医院和病房号告诉我了。”
  “老大不小了,连个秘密都守不住。”付兰英嫌弃地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关山呢?他也知道了?”
  “我还没告诉他,”孟初说,“我想阿姨既然没说,可能不想让他知道……”
  “太好了,”付兰英松了口气,“你别跟他说,他一向大惊小怪的,听到了肯定要跑过来。”
  “他紧张您不是很好吗?我觉得手术的事还是告诉他……”
  付兰英看了他一会儿,平板地说:“……痔疮手术而已。”
  孟初露出不赞同的神情。痔疮手术也是手术,闹到进手术室,说明痔疮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
  付兰英啧了一声,年轻人就是爱大惊小怪。“他不是正在搞什么路演吗?总不至于为了陪我切痔疮,把人家给鸽了吧。干脆别说,反正我有护工陪着,不碍事。”
  “长辈生病了,儿女不在身边怎么行呢?”孟初说,“他知道了会很内疚的。”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嘛。反正等伤口好了,我不就跟没事人一样了?”付兰英说,“你们工作忙,顾好你们这个小家就可以了。”
  付家共存着开明与传统。当初,付兰英支持他去横店圆自己的演员梦。现在,她固执地认为,小病小痛应该瞒着子女,这是做父母的为他们着想。
  孟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因为坐着不舒服,付兰英又让他把床摇了下去。
  “听关山说,你们去买车了?”付兰英问,“看中了哪辆?”
  这正好击中了孟初的心事。他模糊地说:“还没定呢。”
  付兰英仔细地研究他的表情:“你看中了比较贵的,他要帮你付钱?你们因为这个吵起来了?”
  这个猜测半对半错,孟初默认了。
  “唉,”付兰英说,“你别介意,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孟初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给别人钱?”
  “就我知道的,二表姨做生意、三堂舅做手术、朋友圈白血病捐款……”
  列表越来越长,孟初的眼睛越瞪越大。
  “这……”孟初被数额吓得心跳骤停,“他送出去这么多钱?”
  “只要有难处,来找他求救,他肯定答应,”付兰英叹了口气,“说好听点叫急公好义,难听点叫人傻钱多。”
  孟初想起了厨房的那通电话。看起来,付关山在亲友里,是个有求必应的角色。
  传统家族关系里,有个特别有出息的孩子,大家自然而然会把他当成靠山。在付家,这个靠山很明显就是付关山。
  亲戚之间关系好,常走动,与之相连的就是利益捆绑。出事了,自然也要帮助、扶持。
  小时候那些照顾、礼物是真的,长大了那些依靠、攀扯也是真的。
  孟初不知该作何评价,只能说:“他也是热心。”
  “是吗?”付兰英说,“早几年,他在车站碰到一个男人,那人说自己钱包落车上,没法回老家见母亲最后一面。他给人家转了五百。”
  孟初无语了。
  “我一直希望有个人能拉住他,”付兰英的眼神满是希冀,“他不能老这么下去。”
  孟初没想到话头转到了自己身上。
  但是阿姨,您儿子需要的可能不是老婆,是国家反诈APP。
  再说,他觉得自己难当重任。
  别说管好付关山给别人送钱,他甚至没法管好自己给别人送钱。
  “我……他不一定听我的,”孟初说,“我说话肯定没有阿姨管用。”
  “我的话他要是能听,至于搞成今天这个样子吗?”付兰英顿了顿,语气忽然弱了下来,孟初还是第一次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再说……我是最没立场管这件事的。”
  她的目光飘向远处。
  “他变成今天这样,都是我的错。”
  孟初在惊讶之余,有些困惑。
  他原以为,付关山和母亲的关系堪称典范,但听这语气,他们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过去。
  还有,什么叫“今天这样”?付关山从职业成就,到人品性格,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用这种说法,仿佛他有重大缺陷似的。
  “怎么这么说呢?阿姨明明把他教育得很好。”
  付兰英笑了笑,神情有些落寞。“是吗?”她说,“谢谢你。但是……我还是觉得,他没从12岁的那条河边走出来。”
  孟初皱了皱眉,忽然,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他猛地站起来。
  天哪,他居然一直没看出来。
  回过头看,一切是如此明显,如此有迹可循。
  付兰英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惊诧地盯着他。
  “阿姨,”他脑子里千头万绪,语气飘忽,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你见过一本词典吗?”
  “……什么?”
  “《影视及文艺剧作辞典》。”


第28章 信件
  那是付关山还叫仲文越的时候。
  班主任走进教室,他立刻双手合十,嘴里喃喃有词,面向他知道的古今中外所有神仙,外加武侠剧里所有主角,虔诚地祈祷。
  “保佑保佑,”他紧闭双眼,“千万不要……”
  “这次的试卷,拿回去让家长签字。”
  完了!
  他一秒破功,头耷拉下来,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的试卷,鲜红的分数明晃晃地昭示他悲惨的命运。
  “仲文越!”
  他一个激灵:“是,老师。”
  “不准模仿爸妈签字!就你那笔字,也好意思拿来给我看!骗人也要天赋的知不知道!”
  他怎么没有天赋了?他声泪俱下,向老师认错的时候,那叫一个浑然天成,老师都被他泪汪汪的眼睛盯心软了,居然没叫家长。
  就他这演技,怎么着也能拿个奥斯卡吧。这还不叫天赋?就是道具拖了后腿!要是弟弟肯帮忙模仿笔迹,事情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想到这里,他中气十足地说:“保证完成任务,老师。”
  教室响起一片笑声,班主任无奈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他刚要把试卷塞进书包,又怕爸爸说他,脑子不好就算了,学习态度也不好,考卷都弄得破破烂烂的,还是折了两折,夹在书里。
  “对了,”班主任又说,“上次参加公益活动的同学,江宁小学那边写了感谢信来,到讲台上拿一下吧。”
  老师要是不说,他都快忘了这事了。上个月,有个慈善机构牵线搭桥,说一些乡镇小学的学生没有足够的阅读资源,所以开展了一个帮订杂志的活动,他头脑一热就参加了。
  他上去把帮扶对象的感谢信拿回来,老师又说:“正好,你们和那些学生年纪差不多,学校鼓励你们成为笔友,锻炼写作能力,也了解一下不同地区的生活。你们回去写一封回信,之后愿意长期交流的话,机构会帮你们转交信件。”
  他一下子蔫了。
  他把零花钱捐出去给别人买书,结果得到了什么?写作文!
  什么世道!
  老师重点钉了他一眼:“仲文越,你一定得参加,你看看你的作文,有一句连贯的句子吗?”
  他挠了挠鼻子:“老师,我作业都来不及做,还写信……”
  “你跟人家好好交流,人家条件不如你,还知道努力学习,你……”
  剩下的话被他自动过滤了,说教要是有用,他早八百年就拿满分了。他就是学得慢嘛,那能怎么办?
  放学了,他回到家,先估计了一下形势。
  妈妈刚接了弟弟回来,爸爸还没到家。
  他立刻抖擞精神,一溜烟跑进客厅,迎面给妈妈一个拥抱。
  付兰英被凭空窜出的孩子一扑,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妈,”他掏出一支美术课折的纸花,“你辛苦了!”
  付兰英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摊开手:“小测成绩出来了吧。”
  他的气势瞬时矮下去,但还是执着地举着小花。
  付兰英把花接过来,找出一本书,当做书签夹在里面,朝他摊开手:“卷子给我。”
  他慢吞吞地打开书包,抽出试卷,顺带递笔:“妈,老师让在这里签名。”
  付兰英看了眼成绩,又看了看错题,勉强找出一个优点:“嗯……空的题目比以前少了嘛。”
  “是是是。”他恨不得妈妈立刻签字,手指着分数下面的空白。
  付兰英瞟了他一眼,签好字,又说:“之前张阿姨给推荐了一个数学老师,用游戏教算术的。妈妈去听了一节课,觉得不错,你要不去试试?”
  “行行行。”虽然他觉得天王老子——或是哪个管数学的神——来了都救不了他,但签字最重要。
  付兰英签了名,他赶紧把试卷塞回去,又祭出他杀伤力十足的狗狗眼:“妈,这卷子……就别给爸爸看了吧。”
  付兰英抬手把他的眼睛遮住:“你觉得瞒得住吗?”
  他拉住妈妈的手,泪眼婆娑地攥着。
  “得了得了,”付兰英被他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把手抽出来,“我不说,我不说行了吧?但课你得好好去上。”
  他猛点头。付兰英无奈地掸了掸他的衣服,又拿了块毛巾:“赶紧擦擦头上的灰,上体育课跟去泥里打滚一样。”
  他拿起毛巾乱擦一气,付兰英又问:“晚上想吃什么?”
  “番茄炒蛋!但是千万别放香菜!排骨汤!但是千万别放枸杞!红烧羊排!但是千万别放桂皮!”
  “真是一点品味都没有。”
  “放了味道真的很奇怪!”
  妈妈叹息着走了,他松了口气。总算完成了任务,暂时逃过一劫。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到了晚饭时间,他走进餐厅,面前的景象让他心里一沉。
  仲渊坐在餐桌旁,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翻看试卷。从分数来看,一目了然是弟弟的。
  仲文齐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安静地吃着羊肉。
  他悄悄走过来,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刚一坐下,父亲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仲文越。”
  他抬起头。
  “听文齐说,你们也小测了?”仲渊说,“卷子呢?”
  “我……我们还没批好。”他望了眼母亲。
  “我可以打电话问你们老师。”
  “你先让孩子吃饭。”付兰英说。
  “拿过来。”仲渊说。
  他知道逃不过去了,硬着头皮上交卷子。仲渊望了一眼,眉头紧皱:“这题目我不是教过你好几遍吗?还不会做?”
  语气里的失望是他熟悉的,但熟悉并不代表不畏惧,不泄气。
  “这才小学,你就跟不上了,之后还了得?”仲渊把卷子拍在桌上,“照这样下去,别说大学,高中都不一定考得上。你将来怎么办?”
  “哎哎哎,”付兰英说,“你也知道才小学,说这些没影的事干什么?”
  “就是你惯的,”仲渊朝妻子说了一句,又转向他,“就这些题,让你弟弟做,都比你考得好。”
  他盯着碗里的白饭,本来很饿的,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再说,他也不敢动筷子,一动,就是“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付兰英把卷子收了起来:“哪有你这样,一到家就骂孩子的。”本来想跟丈夫说两句,然而,公司最近事务繁忙,他们也难得一起吃个晚饭。她想了想,还是放软了语气:“菜都凉了,快吃快吃。”
  他闷头吃饭,感觉父亲失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吃完,他回房间写作业,路过书房时,看见父亲正握着弟弟的手,教他练字。父亲的字非常漂亮,当初就是靠着一纸惊艳的情书赢得了妈妈的心。
  他躲在门框旁边,望着父亲一笔一划地讲解。
  两年前,父亲也曾经试图教他,发现他实在是块朽木,放弃了。
  他望着那只握着钢笔的大手,涌出一股怨愤。
  要不是弟弟处处比着,也不会显得他这么笨。就连今天试卷的事,他也推到了弟弟头上。
  本来妈妈都答应保密了,是弟弟非要拿满分的试卷出来炫耀,还出卖他,才让他挨了一顿骂。
  他沮丧地回房,打开台灯,瞄了眼作业,脑壳又痛起来。
  不会做啊。
  但爸爸在家,总得做出用功的样子。他想了想,要不先写那封信吧。
  他把感谢信拿出来,上面的字迹稚嫩却很端正。信的格式很工整,上来先向他问好,然后介绍了自己的情况。
  对方和弟弟一个年纪,却能写这么长的信,甚至没用几个拼音。
  为了表示他的捐助很值得,对方还重点提到了自己的成绩。
  “这次期中考试,我考了双百,算数比赛也拿了一等奖……”他皱起眉,气呼呼地把信纸一摔,“这不就是另一个仲文齐吗!”
  在家有个好学生炫耀,千里之外,还有个好学生把成绩甩他脸上!
  这人的梦想还是当科学家,跟仲文齐一样!
  他才不要跟仲文齐当笔友!
  他生了一会儿气,才继续看下去。
  “你送给我的书,让我受益……什么浅,每次看到那些有意思的故事,我都非常快乐。谢谢你,给我带来了更广阔的世界。”读到这里,他的表情松动了,被人感谢总是高兴的。
  “期待能收到你的回信,”他读到最后,“希望你每天过得开心。”
  他放下信纸,开始装模作样地沉思。人家期待回信呢,要不他就写点什么吧,不然班主任又要唠唠叨叨。
  他拿起笔,咬了一会儿尾端的橡皮,写下:你好,我是林城一中附属小学四年级的学生。
  然后,他就卡住了。
  总不至于就写一句话吧。但是字数好难凑啊!
  他又拿来对方的信,当范文参考。人家写了梦想,好,他也写梦想:我将来想当大明星。
  写到这里,他又顿了顿。
  从小到大,无数人问过这个问题,亲戚、家长、老师。他的回答都相同:我要当大明星。
  还有补充:赚大钱,出大名。
  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答案时,父亲的表情——这小子又在做白日梦,电视看多了,成天想这些不着调的。
  他确实是看电视看的,他就是觉得那些明星拉风,潇洒,酷炫。
  写到梦想,忽然流畅起来:明星每天能穿好看的衣服,头发还能染成各种颜色。会有超级多人喜欢你,到哪别人都会看你,还会找你要签名……
  而且,当了明星,就再也不用学习了!
  终于凑满一页纸,他把笔一放,长舒一口气。
  然后看到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他把对方的信放在旁边,比对了一下,油然而生一种羡慕之情。
  如果他能像对方这样,学习好,又能写漂亮的字,大概就不会被弟弟抢走父亲的偏爱了吧。


第29章 梦想
  仲文越的生活毕竟丰富多彩,交完那封信,他就把它抛诸脑后。
  街角开了一家游戏厅,里面据说有最新的《街头霸王》和《跑跑卡丁车》。要好的哥们都去玩过,他手痒得很。
  按爸爸的性格,要是知道他不专心补课,跑去打电玩,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他一直想着,在放学后能不能偷偷溜去玩会儿。但虽然他早早就不需要家长接送,可以自己回家,但因为有个同时放学的弟弟,妈妈还是会提早下班来接。
  想到这里,他又在脑海里怨怼地刺了弟弟一眼。
  自己卷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别人卷!
  “仲文越!”
  他一个激灵:“是,老师!”
  “你的回信。”
  他从老师手里接过信封,耷拉下脸。收到信,就意味着他又要写作文。一篇《我的梦想》还不够吗?
  数学课上,老师又开始说些他听不懂的东西。相比于应用题,看信似乎更轻松一些。他偷偷打开信封,把信纸摊开,夹在课本里。
  仍然是工整的字迹。
  前半部分又在炫耀。看样子,人家不但把他捐的书都读完了,还学会了去学校图书室借书、去书店蹭书等不用花钱就可以看书的方式。
  书这玩意儿有那么好看吗?还要付出跟打电玩同等的精力!
  他抿起嘴,接着往下读。
  看样子,人家数学学得一点不费力,江宁小学在周六开了免费的奥数兴趣班。周六!大好光阴!那人居然跑去研究甲乙两车如何相遇!
  满纸的学习勋章,看得他黯然神伤。
  不过,紧接着,一句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也觉得当大明星很好。
  他挺直了背。
  ——大家都知道,明星很受欢迎。但是,我知道,明星也是需要勇气的。站在台上,接受所有人的目光、批评和要求,这种勇气不是谁都有的。
  他频频点头。
  ——不过,你说当明星就不用学习,好像不是这样。
  他瞳孔地震。
  ——我在月刊上读到一篇文章,介绍了一位很有名的影星。他们也是有很多影视理论课的,还要读很多书。
  他绝望了。什么?当演员也要读书?!他看200字以上的文章就会睡着!
  接下来的半天,窗外一片阴霾,他满脸愁苦。
  回到家,他伤心地回了信。书,他是看不下去的,不像他弟弟,妈妈带他们去市中心玩,时常就把仲文齐放在新华书店,自己去购物,回来时,仲文齐就把一本书看完了。跟亲戚朋友聊天,爸爸每次都会拿这件事出来说。
  本来,谈及弟弟是为了作对比,但写到这里,文字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相比于他,爸爸更喜欢弟弟。同样是做梦,弟弟的梦就比他高级。同样是买乐高,弟弟就是有探索欲望,他就是爱玩。同样是摆弄小动物,弟弟养蝌蚪就是研究青蛙生长过程,他养蜗牛就是荼毒家里的花草。妈妈……妈妈虽然爱他,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学好功课,跟弟弟一样。
  这些事,他憋在心里很久了,找不到地方说。在学校,他不能跟同学说他妒忌弟弟,显得他不酷。在家里,爸爸就不说了,妈妈呢,肯定得一碗水端平。
  但是这个千里之外的人,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他不用担心,对方会告诉他认识的人,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活会受到影响。
  这么一想,有个笔友还挺好的。
  他开始期盼回信了。
  在下一本捐赠月刊到来之际,他收到了那个简单的信封。
  回信结构还是跟从前一样,先是叙述了一下近况。看来,对方在速算比赛里二连冠了,而且考试还考了110分——10分是附加题。
  居然有人能做到附加题?!
  他撇了撇嘴,往下看。
  ——我想,如果你看不下去书,我有个办法。
  他来了兴致。这能有什么办法?
  ——听说市里的图书馆很大,应该有影视方面的书,我可以去借两本回来,看完之后,再讲给你听。
  让一个比他小的孩子,看他也看不懂的书,回来教他,简直丢人。但他觉得这方法很好。
  最后,对方又写道:觉得爸爸更喜欢弟弟,你一定很难过。但是,我想,他只是还没发现你的优点。你给了我很多书,还给我写了很长的回信。班上的其他同学,都没有收到第二次回信,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看着看着咧开了嘴,龇出一口白牙。
  “仲文越!”老师用教鞭敲敲黑板,“翻译一下课文里这句话!”
  他猛地站起来,像被一棒槌敲蒙了。high……high是啥意思来着?
  他开始时不时跑办公室,问班主任有没有感谢信。
  班主任无语地望着他:“仲文越,你好歹拿两个问题问问呢?”
  于是,他夹着教科书去办公室。
  老师耐心地解答了他上个学期就该理解的问题,然后把回信给他。
  他回教室的轻快脚步,好像下一节是体育课。
  他小心把信封拆开,读起信来。他居然把宝贵的课间花在这上面,谁看了不说一声奇迹呢?
  开篇又是奖状陈列。对方因为重感冒,一个星期没去学校,所以没及时给他回信。对方以为这会影响到期末考试成绩,没想到,唉,还是第一。感情缺课根本就不会有影响,白担心了。
  他翻了个白眼。确实,他身体健壮,一天病假没请过,考试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接下来,重点来了。生病期间,对方研读了借回来的几本书,觉得每一章的重点就集中在几个专业名词上面,所以,对方决定,每次给他讲几个词,这样字数不多,他能记住,也不会看到睡着。
  就像词典一样。
  他不喜欢词典,查起来麻烦得要死。不过,如果这些词是跟演戏有关的,那他愿意读。
  “情绪记忆,”他一字一句读出声来,“每一件事都会引起相应的情绪,事情也许会忘,但这种情绪会保存在记忆里。在演一个场景的时候,可以回想相似的经历,这时候,相应的情绪、情感就会出现……”
  “仲文越!”后桌拍了他一下,“踢球去啊!”
  他抖了抖肩膀:“别烦,我学习呢。”
  “啥玩意儿?”
  他长叹了一口气:“演戏好难啊。”
  后桌望着他,心想哪里难了,这人演好学生这种反差角色,也是手到擒来。
  当天放学,他去学校对面的文具店,千挑万选,买了一本巴掌大的便签本,还特地新挑了两支笔。
  朋友说“差生文具多”,被他剜了一眼。
  回到家,他把信铺在书桌上,一笔一划,把新词抄在了便签本上,然后,在封面写下:影视及文艺剧作词典。
  这个文绉绉的名字是对方起的,因为从图书馆借来的那本书叫《影视及文艺剧作漫谈》。
  写完,他举起来,放在台灯下欣赏,觉得自己十分认真,十分有文化。
  通信就这样持续了下去。每次流程都差不多,他会聊聊日常,抱怨自己受到的委屈——主要是父亲对弟弟的偏爱。而对方会安慰他,然后叙述自己最近的小成就,再说些剧作相关的知识。
  便签本一页页翻过,渐渐地,他积攒了许多词汇。
  直到小学毕业那个暑假,事件发生后,通信戛然而止。
  他从林城搬走,换了新学校,新环境,新名字,切断了和过去的联系。唯一带走的童年遗迹,就是那本词典。
  还差一页,他就要写满了。
  他的脑子实在不灵光,直到很多年后,他才逐渐意识到,那本词典意味着什么。
  在那样一个交通还不便捷的年代,一个没有钱买书的乡镇小学的学生,是怎样辗转去市中心的图书馆,是怎样学会如何找书、借书,又怎样踏过漫长的车程还回去。
  而那本写给大人看的《影视及文艺剧作漫谈》,对一个孩子是怎样艰深难懂。需要坐在台灯下,翻阅多少次词典,去查那些读音都未必认得全的词汇,一个一个弄明白,再去讲给他听。
  在他浑浑噩噩度过的童年里,有一个孩子,把他随手写下的几句“梦想”看得那样珍贵,甚至比他本人还要重视,只因他是他唯一的朋友。
  后来,他找到了当年的捐赠机构,知道了那个孩子的名字和监护人信息。
  不过,他毕竟很忙,茫茫人海,也无处去找。
  直到有一天,电影来林城取景,他想起久疏问候的小姨,决定去学校探望一下。
  姊妹感情虽然好,但毕竟各有工作、家庭,不常见面。他这个隔辈的就更少接触了,进了校园,不知道办公室怎么走。
  虽然最终找到了,问路的人却让他愤愤不平。
  “刚才那人谁啊,”他一腔怨恨地问小姨,“你新招的学生?”
  “是新来的老师,”付燕平百忙之中赏了他一眼,“别在我文件柜上凹造型。”
  “老师?他几岁?”
  她站起身,把他驱赶开,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专著:“你说孟初?应该比你小。”
  她快速翻着书,想找到查阅的内容,没注意到他的愕然。
  “他是哪里人?”
  “嗯?”付燕平反应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是江宁……”
  “你看得到他的档案吗?”
  “什么?”
  “人事档案,你能查到吗?”
  “你要干嘛?”
  付关山的声音反常地严肃,付燕平有些吓到了。最终,她还是打电话给人事,问了些信息。
  她转告付关山,对方全程低着头,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付燕平说请进,孟初走进来。
  好像项目又出了点问题,有厂商把零件的功率标错了,现在成品达不到公路管理局的要求。他们讨论了一会儿,付燕平问孟初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管是因为什么,自家外甥对这位新老师特别注意,那不妨多创造一些机会。
  孟初局促不安,又怕和生人一起吃饭,又怕拒绝大老板的邀请,最终还是答应了。
  不过,整顿饭,孟初只回答了付燕平几个问题,其他时间,他都顾着吃饭,跟付关山毫无眼神交流。
  而付关山似乎全程关注着他,越到后面,眉头皱得越深。
  付燕平对此幸灾乐祸。
  吃完饭,孟初跟他们道别,付燕平说要带付关山在学校里走走。
  “碰壁了吧,”付燕平走在新铺的塑胶跑道上,感慨道,“也是有人受得了你那‘锐不可当’的魅力的。”
  付关山沉默了很久,付燕平想再调侃两句,他忽然说:“他为什么不开心?”
  付燕平有些奇怪:“啊?”
  “他这样的高材生,又找到了这么体面的工作,”付关山说,“可是,他看起来很不开心。”
  付燕平茫然起来。
  “他从小成绩就那么好,每次都是第一,年年都拿奖状,他的人生应该很顺利啊。”
  “人家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付关山半边脸埋在黑暗中,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眼神仍是疑惑不解。
  “为什么呢……”他喃喃自语,“信里的他,一直过得很好啊。”


第30章 昙花
  孟初坐在病房外,望着手机屏幕里,付兰英发给他的照片。
  便签本的纸页已经泛黄,但封面平整、光滑,主人显然是细心保存的。
  他伸出手,轻轻点在封面的字迹上。一笔一划都凹进去了,写得很用力,很认真,但最终成果还是潦草得可笑。
  一滴泪落下来,打在手指旁边。屏幕上的字迹模糊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付关山为什么要和他结婚了。
  不是因为公司炒作,因为长辈催促,也不是因为荒唐的“一见钟情”。
  付关山是在偿还他。
  偿还他几年的倾听,偿还他付出的心血。
  他曾经安慰过对方,所以对方来到他身边安慰他。他曾经为对方编过一本词典,所以对方也为他编写了一本。
  他缺乏爱和鼓励,所以对方给他爱和鼓励,像影视剧里一样浪漫和夸张。
  就像他一直说的,付关山是个好人。
  因为是好人,所以发现他不快乐,就来到他身边,像拯救那些濒死的古树、那些辍学的孩子一样,来拯救他。
  在领悟到这一点的刹那,他有一种坠入深渊的落空感。
  他多么希望自己是错的。
  他希望那些情话出于真心,哪怕它们又做作又浮夸。他希望他们结婚出于一见钟情,而不是童年的亏欠。
  因为……他真的很喜欢他。
  不过,即便如此,即便是出于愧疚和偿还……也可以。
  本来,他们是绝无可能有交集的两人,借着过去的交情,才有机会走到一起。即便付关山刚开始是为了弥补他,天长日久,或许事情会有点改变呢?
  他又开始后悔吵那一架了。
  他在感情里很笨拙,但他也在努力学习了。至少,他们是法律上的终身伴侣,这么高的起点,足以让他有机会实现愿望。
  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主动出击,现在就联系付关山,把一切都说清楚,问他现在对他是什么感情。
  他想知道答案,但他害怕自己不喜欢那个答案,怕得要死。
  因为晚上还有项目例会,他乘坐最近一班高铁回到林城,走向办公室,一路上攥着手机,脑海里天人交战。
  还没等双方打出结果,就有教工喊住他。
  “孟老师,你的花。”
  他愕然停住脚步,从对方手中接过花盆。
  “上午就送来了,再不给你就蔫了。”
  孟初谢过他。细长的绿叶,几点花苞,散发出清雅的淡淡香气。
  是付关山送的吗?这花不像寻常的月季、玫瑰、康乃馨,什么意思?
  孟初正蹙眉观察,旁边办公室的林老师停下来,一脸惊奇:“居然还有人送昙花?”
  孟初紧张起来:“为什么不能送?”
  “这花花期很短,一会儿就枯了,”林老师指着花束,“而且,昙花的花语不是转瞬即逝和离别吗?多不吉利。”
  孟初的心凉了半截,然后发现花里藏着一张卡片,上面是简单的一行字:
  这段时间很开心,再见,希望以后还能常联系。
  他握着卡片,手指轻微颤抖。
  完了,付关山要离开他。
  他抱着花盆,跌坐在办公椅上。
  他才刚知道一切,对方就要转身离开了吗?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
  不,他得给付关山打电话。就算对方要离开,他也得把心里的感情表达出来。
  他们的关系,从第一面开始,就一直是付关山主动。对方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于情于理,他都该走完最后的距离。
  他盯着手机,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你已经退了很多次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至少这一次,你不能退。
  他的手指悬在通话键上,刚要按下去,忽然,手机跳出了显示。
  他盯着屏幕,屏住了呼吸。
  付关山给他打了电话。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来电显示,急忙接通,放在耳边:“喂?”
  “是我,”对面说,“不好意思,临时通知要补拍镜头,改签了机票,然后宣传的行程还得照样赶,这一天手忙脚乱的,没抽出时间跟你聊聊。”
  这个开场白有些出乎意料:“哦,是这样啊……”
  “你收到花了吗?”
  孟初又委顿下来,原来“聊聊”是要谈这个?对方要摊牌了吗?他低头拨弄着细枝:“嗯。”
  对面停顿了一会儿,孟初正要悲壮地倾诉衷肠——“我喜欢你不过你要是嫌我麻烦要跟我离婚我会借钱把你的房款还给你”——付关山忽然愤愤不平地说:“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孟初有些懵:“啊?”
  “我不是让你常联系吗?”付关山说,“我都暗示到这个程度了,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等来你的电话!”
  孟初又看了眼卡片,这家伙语文怎么学的!“那你说什么再见?”
  “我走得早,没来得及好好告别啊。”
  “那你送什么昙花?”
  “哦,那字念tan吗?”
  孟初噎住了。
  “我就线上挑了个最贵的,怎么了,不好看吗?”付关山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一收到就会打过来,我们不是一直心有灵犀吗?”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们两个根本一点默契都没有!
  孟初张开嘴又闭上,巨大的释然和汹涌的希望太过猛烈,他忽然有种大笑的冲动。
  “我刚刚才看到花,之前去跟阿姨聊了聊。”他说。
  付关山觉得很稀奇:“你居然主动拜访我妈?”
  “嗯,”孟初顿了顿,缓缓说:“我看到那本词典了。”
  电话两端一时静默。
  谁都没有解释,谁都没有询问,事情好像就是这样一目了然。
  二十年前的悠久回忆,从时光长河中漫出来,像丝线一样缠绕着他们,倏地一下,将他们拉回那个炙热的夏天。
  “你为什么……”孟初的声音低下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对不起。”
  “我一直很担心你,”孟初说,“你就那么消失了,留给我一封可怕的信,我还以为你……”
  “我过得很好,”付关山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可是……”
  “你才是,”付关山说,“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
  孟初有些愣怔:“什么?”
  “那么长时间,你一直在听我抱怨,抱怨弟弟有多优秀,抱怨父亲更爱他……你为什么不说呢?”
  一直都是他在倾诉,从始至终。
  明明他才应该做那个倾听者的,明明他才是那个更幸运的人。
  他的父亲很严厉,但严厉是出于期待,他的父亲还是会教他做题,教他写字,虽然会因为他的迟钝而不耐烦。
  而且,他还有爱他的母亲。
  他所经历的一切,他的不满和怨愤,跟孟初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长久以来,是对面的孩子在安慰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的父亲,你的弟弟,你在学校经历的一切……我知道的太晚了,太晚了,已经什么都做不到了……”
  孟初沉默了一瞬,摇了摇头。“不是的,”他说,“我都告诉你了。”
  他想分享的,想倾诉的,都告诉他了。
  他在学校获得的荣誉,他拿到的奖项,他小小的成就,他都告诉他了。
  他真的很感谢他的存在。他也有想夸耀、想吹嘘的东西,他也有想在餐桌上分享的日常,可是,他没有能倾诉的家人和朋友,于是,他只能写下来,分享给远方那个陌生的男孩。
  他掩埋在废墟下的、五光十色的童年,他期望拥有的,无忧无虑、快乐幸福的童年,他都讲给那个人听了,那个人也一直在听。
  “谢谢你,”他说,“愿意听我讲那么琐碎、那么无聊的每一天。”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抱歉。”他又说。
  付关山愣了愣:“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不该冲你发火。”
  付关山叹了口气。他知道他在说什么,买车那天的事。“那有什么?谁婚后不会吵架?”
  “我也不该……不相信你,觉得你肯定会走,”孟初咬了咬嘴唇,“还生气吗?”
  “我没生气。”
  “可你那天一直不说话。”
  “那不是生气,”付关山说,“是有点累。”
  情绪价值的输出也是有极限的,几周的高强度制造惊喜,加上熬夜探病,再加上买车造成的争吵,让他的疲惫突破了一个阈值。
  他想,当时他大概没办法继续安慰他了。他需要冷静下来。
  冷静了一夜,他忽然觉得,这场争吵很无谓。
  “你不相信我很正常。相信也是一种习惯,我知道,对你来说,养成这种习惯有点难,亲人都有可能会离开,更何况协议结婚的假丈夫呢?”付关山说,“至少现在,你能冲我发火,这说明你把我当成自己人,已经是个进步了。”
  孟初低下头。他太通情达理了,显得自己的患得患失很多余。
  “我只是有一点伤心,那两天我开车开得很累,心疼你的钱,还被你嫌弃,我期待你主动发消息来哄哄我的,结果没等到。”
  他在片场休息时,还盯着手机,一脸怨愤。难道没人看出他硬汉外表下脆弱的内心吗?
  等了几个小时,他最终决定,算了,还是自己打吧。
  “对不起,”孟初惭愧地说,“我还不会哄人,以后一定努力学习。”
  “哦,是吗?”付关山提高了声调,“我的生日马上要到了。”
  “嗯。”
  “你不会忘了我生日是什么时候吧?”
  孟初准确地报出日期,然后想说“一个月”不算“马上”,但是忍住了。
  “宣传期结束之后,我就回林城过生日,”付关山说,“到时候你要好好哄我。”
  孟初笑了笑,觉得提前翘首期盼的丈夫很可爱:“好。”
  对面传来吵嚷声,似乎是在聚餐,付关山刚要挂电话,孟初忽然说了一句:“等等。”
  “怎么了?”
  孟初说:“我不会再后退了。”
  他绝不再后退了。
  从现在开始,不管这段感情走向何方,不管失去付关山的未来有多可怕,他绝不再后退了。
  作者有话说:
  昙花:指两个人的冷战时间。


第31章 击穿
  击穿:因电场强度超过耐受极限,引发器件永久性损坏。<例句:只要电压足够高,绝缘材料也是能被击穿的。>
  付关山的营业微笑变了,海秋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
  明星的微笑和造型一样,都经过专业人士的设计,以便何时何地,镜头对准,都不会出现流传全网的黑照。
  至于付关山,就有“早知道获奖但惊喜交加笑容”“败给对家但装模作样祝贺笑容”“红毯之夜艳压笑容”“cp粉专供营业笑容”等等。
  今天上午,他还是“烦闷想死但必须配合演出笑容”,打完一通电话,就变成了“我超幸福现在小行星撞地球也能当作观赏流星雨笑容”。
  海秋松了一大口气。
  前一阵的付关山不炫他蹩脚的英文,不感叹今天的妆造“太过光彩照人”。
  他憋闷,他不适应,他想告诉老板你别深沉了,你是世界上最不适合忧郁风的男人。
  现在,世界终于回归了原本的样子。
  海秋也露出了同款没心没肺的笑容。
  直到晚上,卡司聚餐时,他拿出了《永安街儿童失踪事件》。
  “陈导,”他对忧心票房的导演说,“我这里有个本子,悬疑科幻,还反映社会事件,而且自带投资,绝对是您的风格。”
  海秋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有种巴掌扇不进屏幕的憋屈,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那叠皱巴巴的破纸抢过来,扔到马里亚纳海沟里。
  付关山性格好、态度认真,导演还是给了他几分面子,把剧本接过来,说回去看看。
  “您要是觉得不错,随时来找我,”付关山说,“当然,如果您觉得我不适合当主演……”他犹豫了一瞬,痛心地说,“那找何期明也行。”
  海秋按捺住从座位上弹射的冲动。陈导出了名的挑剔,这错别字和语病都没挑完的小学生剧本,也敢送到他手里?
  还想找最红的童星来演,脸真大!
  导演对付关山的选择表示理解,演员谁不想翻身做资本,只不过,转型成功的少之又少。
  当然,如果他是来玩票的,那无所谓。
  “不是,”付关山认真地说,“我是想要大卖的。”
  海秋觉得嘴里含着的不是红酒是血。
  付关山还在继续推销“集所有流行元素于一身的绝世好本子”,海秋抓耳挠腮,想找机会让他“住口”,苦无门路之际,手机在餐桌上震了震。
  海秋看了眼消息,悚然一惊。
  他倒是有借口把付关山拖出来了,但之后可能会比这场饭局更令人心梗。
  他慢慢走到付关山旁边,俯身在对方耳边说:“哥,你弟……科信的……仲先……”
  该死,找个合适的称呼怎么这么难!
  付关山瞟了他一眼:“他在哪?”
  海秋擦了把汗:“就在楼上,他说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剧组在这聚餐,说有机会就见一面。”
  付关山犹豫了一下,海秋绝望地发现,那没心没肺的笑容消失了。
  “失陪一下。”付关山对同桌的人说。
  出门时,他朝海秋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跟过来。
  与楼下的喧嚷相比,楼上的用餐环境显得相当静谧。远远地,付关山只看到一个临窗而坐的男人。
  如果是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说他们有些相似,毕竟继承了父亲的骨相。
  但付关山拒不承认。
  “诶呀,”他坐在对面,“这不是科信的大少爷嘛?”
  男人转过脸。他的眉尾到额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但他的头发规整地梳到两边,没做任何遮挡或修饰。
  因为这道痕迹,他俊朗的面容显得有点凶狠。
  听到付关山的称呼,他一瞬间有种心肌梗塞的表情。
  “好久不见,”他说,“大哥。”
  “别别别,”付关山拿起桌上的酒水单翻看,他没想喝酒,单纯不想看对面这张脸,“我高攀不起。”
  仲文楚端详了他一会儿,笑了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是,一样不学无术,胸无大志,完全威胁不到你的地位,”他翻了一页,“满意了?视察结束了?”
  “你对我总有那么大敌意。”
  “那倒不是针对你,”付关山从酒水单里抬起头,“是针对你们一家。”
  仲文楚只比他小两岁,而他父母十二岁时才离婚。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他父亲都秘密地养着两个家。
  那些加班、出差的托词,现在想想,不知有几分是真的。
  这是个值得恨的理由,但不是最关键的那个。
  最关键的是,在父母婚姻破裂后,某段时间,家里陷入了财务危机。
  此时,仲文楚的母亲找第三方做局,低价买走了付兰英手中的科信股份。
  “你母亲真是人才,”付关山说,“这么早就看出股份的价值,还挑了最合适的时机落井下石。”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战利品不是仲渊,而是科信。
  仲文楚笑了笑:“你觉得我们母子都是马基雅维利主义者。”
  付关山盯着他,过了一会儿,说:“玛丽是谁?”
  仲文楚杯子里的酒液差点泼出来。他定了定神,换了个话题:“听说你爱人在林城工作?”
  付关山警惕起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现在大哥应该会经常去林城吧,”仲文楚说,“真巧,我下半年在那边有点事务,我们大概会常见的。希望到时候,你别挡我的路。”
  付关山眯起眼睛,这小子是纯粹来挑衅的吧:“什么事务?”
  “准确地说,是一个人,”仲文楚淡淡地说,“一个欠了我一大笔债的人。”
  “管你是找事还是找人,离我们家远一点。”
  “可惜了,”仲文楚说,“你当初没有回来跟我争,现在就没有阻止我的筹码。”
  “你到底是来巩固兄弟情谊的,还是来恐吓的?”
  仲文楚耸了耸肩:“《君主论》不是说吗,被人畏惧比受人爱戴安全得多。”
  付关山看了他一会儿,说:“怜悯活着的人,最重要的是,怜悯那些生活中没有爱的人。”
  仲文楚皱起眉。
  “你知道这是哪位伟大哲人的名言吗?”
  “哪位?”
  “邓布利多。”
  仲文楚又喝了一口酒。他很长时间没感受过连续性心肌梗塞的感觉了。
  “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给我掉书袋的高级知识分子,”付关山站了起来,“那就是我老婆。”
  他朝仲文楚摆了摆手,算是道别,随即就朝门外走去。
  仲文楚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说:“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哥哥……”
  付关山倏地转过身来,脸色很难看。
  仲文楚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大概会很幸福。”
  付关山静默了一会儿。“我会很痛苦,”他说,“以后别说了。”
  他回到包厢时,聚餐已经接近尾声。海秋时不时地瞄他,看他拿起杯子,豪爽地灌了几杯,没有继续忧郁的征兆,松了口气。
  散了,付关山回到房间。酒意突突地在太阳穴跳着,但神智还清醒,还能回忆过去的事。
  十二岁的那个夏天又一次从眼前闪过。
  他叹了口气。酒量还是太好了。
  他打开电视,开始解扣子。屏幕里放的不是他演的电视剧,所以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听个响,没那么寂寞。
  解到一半,门铃响了。
  走到门边,他先弯下腰,警惕地从猫眼往外看。
  万一外面是哪个穿着睡衣的小明星,或者是戴着帽子的私生饭,那可就糟了。
  倒不是他自恋——虽然他大部分时候是这样——实在是前车之鉴。
  他眯起眼,门外景象清晰映入眼帘的一刻,他愣了愣,猛地打开门。
  “晚上好。”孟初说。
  付关山眨了眨眼,先把人拉进屋里:“你怎么来了?”
  孟初没带行李,只背着上课用的包。他一边拘谨地站在门边,一边解释:“我查了你的行程,知道你今天在上海,房间号是我找你的经纪人问的。”
  付关山挑了挑眉,交叉双臂,上下打量着他。“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会跑来。”
  孟初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是废话:“当然是来找你啊。”
  付关山挑了挑眉,戏谑地向前俯身。“我不是还有三个星期就回去了吗?”他用夸张的语气感叹道,“怎么,这么想见我,连三个星期都等不了啊?”
  孟初望着他,说:“是啊。”
  付关山怔住了。他的视线停滞在年轻的脸上,而那个时常低头的人,正对着他的目光,认真地说。
  “是啊,我太想你了。”


第32章 蚀刻
  蚀刻:通过物理或化学方法,将晶圆表面刻出电路。<例句:他们都嘲笑我方法老土,但事实证明,只要下功夫,总有一天能在微电子教授心里蚀刻出爱的痕迹。>
  孟初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
  他开完会,走到办公室门口,看了眼静默的、漆黑的屋子,忽然强烈地想见某个人。
  于是他转身,坐车去了机场。
  奇怪的是,来这里的路上,他很平静,一种尘埃落定、万事归位的平静。
  受到惊吓的,反倒是对面这个人。
  许久,付关山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平时熟稔的调笑表情,现在忽然不会做了。
  孟初等了一会儿,为难地说:“我明天早上八点的航班。”
  在这么愣下去,他就要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付关山皱了皱眉,直起身,好像回过神来了:“你就待一个晚上?”
  “我还有实验进度要赶。”
  “你又坐车又乘飞机,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看我一眼?”
  “是啊。”
  付关山望了眼门口的穿衣镜,他不太上脸,看不出酒精侵袭的痕迹:“我这是喝了多少?”
  孟初伸出手:“要我掐你一下吗?”
  付关山凝视了他一会儿,把胳膊递过去,孟初用安装试验台的力道掐了一下,付关山“嘶” 了一声,反手搂住他的腰,往后一推,把他抵在镜子上,吻了上来。
  镜面的寒意顺着尾椎往上爬,呼吸却急促而滚烫,在镜子上漫出转瞬即逝的雾圈。
  他在口腔里尝到了酒味。他从没有觉得单宁的酸涩这样醉人。
  当对方终于退开时,他发现自己在颤抖,也许是冷热的碰撞让他晕眩。
  付关山观察着他,手指从他发际线的伤疤滑过他的脸:“每次接个吻都这么激动,会让人很想欺负的。”
  孟初避开这赤裸的眼神。在亲密接触里,对方总是那么有余裕,让他气恼又不知所措。
  “因为……”他吞吞吐吐地说,“你吻我……很舒服……”
  付关山深吸一口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拧了拧他的脸:“以后少说这种话。”
  孟初摸了摸被掐疼的地方,对这句话感到茫然。付关山转身朝房内走去,在藤椅上坐下,摇了摇茶几上的水壶,倒了杯茶。
  他转过头,见孟初还靠在镜子上,打了个响指:“愣着干嘛?赶了这么久的路,坐下来喝口水。”
  孟初这才清醒过来,在他对面坐下,也不喝茶,就认真地、仔细地望着他。
  被这么长久注视着,付关山倒有些不自在,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你真是来看人的啊,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孟初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说:“我买车了。”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给自己买的,国产新能源。”
  付关山“嗯”了一声。
  “至于我爸的事……”孟初说,“我会跟我弟弟商量之后,再做决定。”
  他还没联系上孟寄宁,孟长青出院后,护工暂时继续雇着,买菜做饭可以代劳。
  付关山点了点头,又说:“不用考虑我反不反对,这毕竟是你们家的事……”
  “其实,”孟初说,“我心里知道你说得对,但我就是……”
  “唉,每个人都有躲不掉的执念嘛,我懂。”
  很早之前,付关山听别人说“人会为童年不可得之物困顿一生”,当时觉得不过是夸张,然而,年纪越大,越意识到这句话的残忍。
  孟初低下头,过了一会儿,说:“我跟你讲一件事。”
  高一暑假前,竞赛班下发了通知,让参加集训的同学尽快报名缴费。
  附中拥有悠久的竞赛传统,高一进校,立即进行竞赛选拔。数理化生计算机,同时参加两门,是尖子生的标配。
  学校的竞赛培训是不收费的,每周一个晚自习,通过初试的学生会走进某个阶梯教室,听老师讲课。
  然而,光是这一个晚自习的教学,远远不够。
  周末、小长假、寒暑假,但凡稍有空闲,学生都会铆足劲,报各种辅导班,以求竞赛拿到好名次。
  这其中,有些是机构组织的,有些是学校组织的,还有些是竞赛官方组织的。
  这些培训个个价格高昂,名头响亮。有大学老师,有培养出金牌的竞赛教练,还有谣传中的出题组组长。
  孟初的同学们,在进入高中前,就在竞赛上砸了几十万。
  高一进校,他过了数学和物理竞赛班的线,当时觉得很高兴,但上了几次学校的培训,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同学都是有底子的,老师上课很粗略,大部分竞赛范围都讲不到。
  但是,那些以万计费的培训班,他又上不起。
  他只能在繁重的课业之余,挤出时间,自己慢慢啃。
  这么啃着啃着,他居然还过了初赛。
  然后,他绝望地发现,花钱这件事,是躲不掉了。
  位于暑假的省级复赛,是由14天集训、最后1天考试联合组成的,集训会请名师讲题,还有模拟考试、专用习题册,算是官方的一种创收手段。
  他拿着通知,望着上面的数字,焦虑地回到家。
  不缴费,他过不了复赛。但缴费之后,就算他过了复赛,要想在决赛拿到足够自招的名次,自己学是不够的,还是得找人辅导。
  他成绩很好,但有点偏科,而且高考发挥谁说得准呢?有加分总是稳妥一些。
  前一阵子,孟长青刚抱怨过,高中的学杂费越来越贵。尤其是附中,学校做主,给订了不少辅导资料。
  孟寄宁马上初三了,正是冲刺的时候,花销也不少。
  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请你把家里的钱都给我,让我去学竞赛吧。
  他把通知放在桌上,对着它发呆,感觉心里又长出了新的荆棘,扎得他痛得要落泪了。
  他为什么不再聪明一点呢?就像书里的那些神童一样,在图书馆里借一本微积分,就可以拿到金牌。
  他为什么要悬在这只差毫厘的地方,知道可以够到更高的平台,却又爬不上去?
  可是……
  从小到大,他从未开口问家里要这么多钱,但他不能放弃这次机会。
  他把那张通知单递给父亲,孟长青扫了一眼,睁大眼睛:“考个试要这么多钱?”
  这句话吓得孟初不敢说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找到勇气,继续说:“如果过了复赛,能不能……再让我去国庆和中秋的集训?”
  孟长青问他要多少钱。
  他报出一个数字,孟长青深吸了一口气。
  “养个孩子真是要命了。”他说。
  这句话砸在孟初脑袋上,他垂着头,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
  那口气和那句话之后,孟初觉得,这事不太可能了。
  他沉默地坐在教室里,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去明天的学校培训。毕竟,如果竞赛拿不到名次,就是一场空,他去那里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花心思准备高考。
  那个周末,他坐公交回家,走过小区,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是哪里。
  进门,孟长青坐在桌旁,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比上周深了许多。
  他让孟初坐下,然后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
  孟初打开,发现是一沓鲜红的钞票。
  “你去集训吧,”孟长青说,“剩下的钱,你看着哪个班好,去报一个吧,这种事我也不懂。”
  他望着信封,不知道此刻要说什么,言语好像脱离了他的掌控。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违和感的来源。
  车子。
  小区的停车位里,没有他家的车子。
  “爸,”他难以置信,“你把车卖了吗?”
  “坏了好久了,反正一直没钱修,还不如卖了算了,”孟长青说,“你们都上高中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在那一刻,过往种种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感激。
  “从那以后,家里就没有车了,”孟初说,“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再攒下买车的钱。”
  从故事中途开始,付关山的目光就闪烁不定,从沉思变为犹疑,再变为震惊。
  “难怪,”付关山说,“按你计算利息的方式,你爸卖了辆二手车,到现在,是差不多变成奔驰了。”顿了顿,他赶紧补上,“我没有鼓励你去买奔驰的意思。”
  “我知道,”孟初说,“我只是想跟你说清楚。”
  这么多年来,这辆车一直压在他心头。这是甜蜜的负担,是他曾经得到父爱的证据。
  哪怕就像付关山所说,这是孟长青想要加一份养老保险,那也是真真切切的,把家里的资产交给了他。
  买车也是他们吵架的源头,这件事不说明白,孟初总觉得心里有疙瘩。
  “亲人之间总是笔难理的账,”付关山说,“至于该怎么还,我们以后一起商量。”
  孟初点点头,忽然轻松了许多。
  付关山交叉双臂,审视着他:“没了?你就是来跟我回忆过去的?”
  “当然不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喜欢你。”
  付关山猛地沉默下来,盯着他。
  “我……”第一次表白,孟初有点紧张,“本来想在电话里告诉你的,但我觉得这样不正式。这么重要的话,还是要当面跟你说。”
  付关山久久无言。平时那么爽朗、多话的人,今天却时时缄默。
  他不答话,孟初更加紧张,视线也越垂越低:“我知道,你因为小时候的事,很感激我,我也很感激你跟我结婚,安慰我,哄我开心……”
  付关山这时才开口:“你说什么?”
  孟初怔了怔。他刚才没说清楚?
  “我跟你结婚,跟你说那些话,是在安慰你?”付关山皱起眉,“你觉得我是流氓?”
  “啊?”孟初摸不着头脑,“我哪有说……”
  付关山忽然探过身来,一只手握住孟初的后颈,低下头吻他。
  他本能地往后退,然而那只手紧紧按住他,逼着他抬起头,分开嘴唇。入侵的舌面抵着上颚,向前顶撞,未说完的话只剩破碎的尾音。犬齿划过下唇,带来丝丝缕缕的疼痛。这个吻比刚才更加用力,像是要证明什么。
  他的头一直仰着,呼吸逐渐困难起来。他伸出手去推面前的人,却完全推不动,直到两颊涨得通红,对方才松开手,望着他。
  每次吻完,他都是这样一幅惊惶又迷醉的样子,好像沉在吻里,不愿意出来。
  付关山觉得又可怜又气愤:“我要安慰你,所以我把你按在沙发上吻你?你怎么不把我报上法制新闻呢?”
  孟初像是还未清醒过来,过了很久,这句话的意思才沉入他的脑中。
  他慢慢将视线移向付关山的眼睛,里面满是难以置信。“你……”他试探着问,“你喜欢我?”
  “你这是什么表情,什么语气?”
  “就是……”孟初想了想,还是没变表情和语气,“为什么?”
  付关山气笑了:“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
  “不是,”孟初说,“就是……我也没什么魅力……”
  他知道他很聪明,学历很高,但这对于付关山来说有什么价值吗?这人又不热爱知识。
  “你疯了吧?”付关山说,“你明明很有魅力。只不过不是那种在路上遇到,就心脏怦怦跳的魅力。”
  他的魅力需要一个淘金人夜以继日地专攻,在峡谷深处的土层下挖掘,淘洗,耐心擦去尘土,才能重现于世。
  他习惯于将自己隐藏起来,不过,如果是愿意寻找的人,总会找到的。
  就像现在,那个人已经走到他面前,笑吟吟地对他说:“我发现你了。”
  而他能做什么呢?他只是看着那个人,好像只要看着他,那些心里长出的、久远的、扎得人痛得落泪的荆棘,就会全部枯萎掉。


第33章 Noise Margin
  Noise Margin:噪声容限,衡量电路抵抗外部干扰的能力。<例句:我们的爱情,噪声容限是无穷大的。>
  付关山本打算一早送孟初去机场,然而,当他气势恢宏地拉开窗帘,打算带给孟初第一缕阳光时,一道闪电横跨天空,轰隆一声,暴雨如注。
  他迎接清晨的双臂僵在那里。
  孟初在他身后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从朦胧的视野寻找天气的线索:“是下雨了吗?”
  付关山开口说话,声音淹没在狂风中。
  他拿出手机,气象台发布了预警,似乎有个什么五号还是七号的风球,原先只从几百公里外路过,现在忽然决定改道,来这里逛逛。
  孟初慌忙查看航班,果然取消了,下一班时间未定。
  他望向付关山,对方语气沉重:“看来今天是回不去了,你的实验怎么办?”
  孟初沉默片刻,说:“把笑容收一收。”
  付关山端正态度,一颗树苗从他背后的天空飞过。
  老天爷发力,出门是不可能了。幸运的是,水电通信系统没受到影响,酒店里物资充足,设备也齐全。要运动,有综合体育馆和泳池,要休闲,有SPA和文化工坊,要娱乐,有酒吧和各种游戏包厢。
  即便是出去旅游,孟初也喜欢在房间里待着,封闭的空间让他感到安全。不过,如果身边的人是付关山,又不一样了。
  他们还没有正儿八经一起出游过——虽然在酒店里乱逛不算出游。
  不过,本次出游,并没有孟初想的那么美好。
  因为付关山的熟人实在太多了。
  在餐厅,他们刚坐下,就有资方代表过来,兴致勃勃地说:“真巧啊。”
  付关山跟他聊了五分钟。
  在陶艺工坊,黏土盘子刚转起来,采访过付关山的主持人出现了:“真巧啊。”
  付关山跟他聊了一刻钟。
  甚至在桑拿房,围着浴巾刚进门,就有赤裸着上身的男子,从蒸汽中走来:“真巧啊……”
  付关山拉着孟初的手逃跑了。
  他们决定去包厢,门一关,总不至于还有人从地缝里钻出来吧。
  谁能想到,刚上顶层,电梯门一开,迎面就是几位同剧组演员。
  “付哥!”最年轻的那位说,“我们刚订了包厢,一起打牌吧。”
  付关山看了眼孟初,摆摆手:“不用了,你们玩吧,我还有家属呢。”
  那人没有拍香港取景的戏份,因而还是第一次见到孟初。他惊讶地打量了一下付关山身边的年轻人:“原来这就是孟老师,那正好一起啊。我们订的是最后一个包厢,这鬼天气,大家都跑来玩。”
  “就是啊,关山,”年长的那位比付关山大些,语气更加戏谑,“不会是输的太多想跑吧?”
  孟初吃了一惊,小声问:“你们平常打牌赌钱?”
  “怎么可能,”付关山说,“计分的,每输一百分,就请大家吃一顿夜宵。”
  孟初有种不详的预感:“你输了多少?”
  “五万两千九百八。”
  “多少??”
  “谢谢付哥,”年轻的那位笑着说,“我下半辈子的夜宵都有着落了。”
  孟初想了想,说:“那就一起吧。”
  付关山露出地震一样的表情。他第一次看到孟初主动参与群体活动,而且还是和一群陌生人。
  “你要干什么?”付关山附在他耳边问。
  他的耳朵红了,神情还是很肃穆:“帮你清账。”
  他们打的是一种新型扑克玩法,每人只抽八张牌,每局时间很短,玩的就是一个爽利。
  付关山看孟初还要听别人解释规则,明显之前没玩过,心惊肉跳起来,怕两个人把下辈子的夜宵都输掉。
  头两局,双方各有胜负,付关山有些紧张。然而,第三局开始,孟初就连续赢牌。
  在五连冠之后,付关山用崭新的眼光打量对方:“你是不是装没玩过啊,还诈他们两局,让他们放松警惕。”
  孟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什么?这规则很简单啊,熟悉一会儿就好了。”
  打了几轮,大家都腰酸背痛,纷纷起来活动手脚。孟初想出去透透风,边伸展手臂,边在走廊上晃荡。
  为了最大限度利用空间,包厢建的跟迷宫似的,他绕了两圈,觉得是第三次见到厕所了,正在思考自己的位置,忽然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顺着拐角渐渐逼近。
  “这两个人是怎么碰到一块的?”是刚刚那个年轻的演员,“我还以为付关山很看脸,没想到不是啊。刚刚在电梯口,我还以为他旁边是清洁工呢。”
  “看上人家学历高吧,”另一个人说,“越没有什么越想什么,自己脑子蠢,所以想找聪明的。”
  孟初低下头,扯了扯身上那件土黄色的衬衣——跟这家酒店的清洁工制服一个色系,难怪人家会弄错。
  他去了一趟前台,然后沉默地走回包厢。付关山见他进来,递给他一杯果汁:“辛苦了,平账大师。”
  孟初接过来,看他欢天喜地的样子——又不是他赢了。
  等另外几个人回来,游戏重新开始。
  因为孟初赢得太多,于是大家决定换种玩法,组队,以强带弱,孟初理所当然带上了付关山。
  “我手气好,”他说,“帮你抽牌。”
  付关山像大佬一样,乐滋滋地往后一躺,享受有对象的快乐。
  打了两把,场内气氛奇怪起来,连付关山都“咦”了一声。
  他竟然赢了?
  难以置信,每次算到最后,都是他得分最高。
  牌局一轮轮下去,付关山的账面像滚轮一样推平,结束时,还倒赚了两顿下午茶。
  “好好好,”他把牌一摊,“那今天这顿你们请了,承让承让。”
  他得意地戴上墨镜,迈着赌神一样的步伐,让开门的风吹动衣襟。
  孟初耸了耸肩,跟上去。
  脱离了包厢的喧嚷,电梯内静得让人心悸。许久,付关山轻轻说了声:“谢谢。”
  孟初用出他最娴熟的一套演技——听不懂。
  “我知道是你让我赢的,”付关山说,“不过,你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你是传说中的赌神?”
  孟初摸了摸鼻子:“我经常陪导师打牌,又要让他赢,又要让他感觉经历了一番苦战,我练了很多年,牌打得不错。不过让你赢,主要靠的是换牌。”
  “啊?!”
  “我去问前台要了副一模一样的牌,换掉了你的几张,你们中间只要有一个人擅长记牌,就露馅了,”他说,“我觉得可明显了,一直担心,结果……”
  结果证明,在场所有人的水平,只不过略高于付关山,其实都是一塌糊涂。他换牌的技术很拙劣,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付关山摘下墨镜,定神看了他一会儿,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孟初一惊:“为什么这么问?”
  “你这么喜欢回避冲突的人,今天突然杠上了,”付关山说,“肯定发生了什么……别这样,我知道那是你装听不懂的表情!”
  孟初只得驱散眼中的茫然,犹豫片刻,把听到的对话告诉付关山。
  预料之中,对方听到一半就炸了:“他们自己审美有问题,跑去把下巴整得奇形怪状的,还有脸说别人?他们以为黄色衬衫很好穿?他们还撑不住黄色呢!”
  “哦,那倒无所谓,我本来穿衣服就很土。”
  付关山对他怒目而视,正主说这话也同罪。
  “他们竟然说你不聪明,”孟初握紧拳头,“他们凭什么嘲笑你?”
  付关山怔住了。重点在这吗?
  孟初愤愤不平:“你输了那么多,也愿意继续陪他们玩,和和气气请他们吃饭,他们倒好,背地里对人评头论足。你对人那么好,真是不值得。”
  他在那打抱不平,然后发现付关山用那种母牛一样湿润深情的眼神望着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了?”
  “你为了我跟别人置气,”付关山感动地说,“我要把日子记下来。”
  这人要把全年都搞成纪念日!
  “不过,没必要生气,”付关山说,“对皮肤不好。”
  孟初觑了他一眼:“你不生气?”
  “圈子里很难有真朋友,采访里、节目里关系好得不得了,私底下抢资源,给媒体捅黑料,我习惯了。”
  孟初仍然放不下:“他们有什么资格嫌你笨,几个人的脑容量加起来还没有核桃仁大……”
  付关山高高地扬起眉,眼中的感动转变成震惊。“你原来嘴这么毒?”
  孟初移开目光。好吧,对方迟早会发现,他是个腹诽怪,内心阴险又狡诈。
  “不过我喜欢,”付关山低下头,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希望有一天,你能把这些话都说出来。”
  那你可能会破防的,孟初想。
  转眼大半天过去,外面又暗下来。风声逐渐转为呜咽,雨却还很大。付关山想,大概今晚也走不了了吧。
  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夜,周身罩着昏黄的灯光,很适合发生点什么。
  思绪一飘散,就停不下来,总让人心痒痒的。他望向身边的孟初,对方还在替他生闷气,咬着牙,两腮鼓鼓的。
  “外面都是坏人,我们不出去了,”他暗示,“回房间吧。”
  孟初还在气愤,只是点点头,完全没理解其中的暗示。他们走到电梯门前,门一开,又是熟人。
  海秋放了一天假,吃饱喝足,满面红光地跟他们打招呼,见到孟初,又有些惊讶:“孟老师,你没回去啊。”
  “嗯,”孟初说,“航班取消了。”
  “哦,”海秋说,“但是我看刚刚铁路局发了通告,高铁已经恢复运营了。”
  付关山瞪着他,像是要用目光把他击穿,然而已经晚了,孟初拿出手机,欣喜地说:“诶呀,还有票呢。”
  最近一班车就在一小时后,时间很紧张,付关山把孟初送到高铁站,路上顺便给海秋布置了任务。回到酒店,一脸黑线的海秋在房门外等着他。
  “给你,”对方把衣服递给他,忍不住问,“突然要我买土黄色衬衣干什么?”
  付关山拿过来审视了一下:“这是我明天的演出服。”
  海秋瞳孔地震:“你要穿这个去路演?你不是认真的吧?”
  付关山拿着衣服飘然而去。
  海秋望着他的背影,安慰自己:这家伙把穿搭看得比命还重,这怎么可能呢。
  第二天,土黄色身影飘然上台。
  海秋抱住脑袋,无声尖啸。
  剧组一边接受采访,一边侧目而视:付关山什么时候改换风格了?
  这改变还不是心血来潮。接下来的几场宣传、采访,他都穿着这件衣服,甚至把微博头像也给改了。
  海秋濒临崩溃:“大哥!出了什么事就说话!不要这样吓我!”
  付关山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海秋指着他的衬衣。
  “哦,这个,”付关山严肃地说,“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出家吗?
  “大家觉得这衣服不好看,不是我老婆的问题,”付关山说,“是时尚的问题。”
  蛤?
  “从现在开始,我要把土黄色衬衣变成时尚,”付关山踌躇满志,“你等着,宣传期一过,这件衣服绝对脱销。到那时候,土黄色就是今年的新潮流。”
  海秋目瞪口呆:“那……那要是没变成潮流呢?”
  付关山尖锐地看了他一眼:“我穿什么,什么就是潮流。”
  好吧,他又多余问。
  付关山眯起眼睛:“怎么了?我穿着不好看?”
  当然不是,你穿麻袋都好看,但是……
  “能不能找几件不同样式的啊!粉丝以为你几个星期没换衣服了!”


第34章 阻抗
  阻抗:对电路中的电流所起的阻碍作用。<例句:不要再用肉麻的emoji了,只会增加我们感情的阻抗。>
  付关山走进接机大厅,稍稍停留了一会儿。
  金属栅栏外,捧着花束的孟初冲他微笑。
  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扶正墨镜,左顾右盼地走向大厅,直到孟初近在咫尺,才停下来,低头从镜片上方瞅了对方一眼。
  “这不是孟教授吗?”他感叹道,“这么巧。”
  孟初把花递给他:“生日快乐。”
  付关山接过来,扭头往后看了看:“专家呢?今天不来了?”
  孟初愣了愣,露出怀疑的眼神:“你上次打听到我要去接机,专门挑落地时间差不多的航班?”
  听说过碰瓷,没听说过碰接机的!
  付关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宝贝地抱紧花束。他手里推着行李箱,孟初想帮他拿着花,刚伸手,他敏捷地躲开:“干嘛?这是我对象送的。”
  孟初不自觉地笑起来,引他走向停车场,指向一辆雾蓝色的轿车:“我新买的。”
  付关山绕车走了一圈,顺道把行李箱放进车里:“好看。”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远了点,冲孟初说:“快,表演一个。”
  孟初无奈地打开手机,点击离车泊出,车灯亮了,缓缓从车位上开出来,停在他们面前。
  付关山叹息着坐进车内。
  车子驶上外环,付关山跟他普及宣传期的花头。
  “《襄阳》那会儿,主持人一个比一个会搞,还弄什么‘对视挑战’,”付关山说,“我就是眼睛干涩,打了个哈欠,有点水光,结果你猜怎么着?cp超话炸了,第二天热搜词条#娱乐圈破镜重圆文学走进现实#。”
  “这也能爆啊,”孟初说,“工业糖精的意图那么明显,我还以为粉丝已经不吃这套了。一年前你和林夏那部剧,也有舔嘴唇慢镜头剪辑,没什么反响啊。”
  “我跟公司说过很多遍了,不要硬卖,粉丝喜欢含蓄的,有想象空间的,自己抠出来的……”付关山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这对话也太流畅了。
  他转过头:“你这是吃个几个超话啊?该不会已经混成我大粉了吧?”
  孟初没说话,希望对方不要注意杯架上那个《天堂之路》同款保温杯。
  前面有个两分钟的红灯,付关山看了眼车流量:“你说过,这是国内最强的智驾系统吧?”
  孟初点了点头。付关山忽然伸手,按了方向盘上的某个按钮。随着语音提示“智能领航已启动”,他掰过驾驶座上人的身子,吻了上去。
  熟悉的气息又拢住了孟初。他的指尖紧紧地抓住座椅,闭上了眼睛。
  因为安全带的束缚,接吻的姿势很别扭,付关山的左手卡进他颈后,表带在他耳后压出红痕。
  忽然,绿灯亮起,车子往前驶去,瞬间的震动让犬齿陷进他的下唇。
  “请目视前方。”系统发出警告。
  孟初松开了他,坐得笔直。付关山的手指却没有离开,从发烫的耳垂滑到他磕伤的嘴唇。
  “开车的时候不要搞危险动作。”孟初满脸通红,语气严肃。
  付关山的目光往他脸上扫了扫,笑着收回手:“我还以为科技发展,就是为了把电影里的情节变成现实呢。”
  孟初溜了他一眼,见他望着窗外,就抿紧嘴,慢慢用舌头测量唇边的伤口。
  “不是很明显。”付关山说。
  孟初瞬间恢复了镇定的表情。付关山望了望他,探身过来。
  孟初往后靠了靠。即便这条路车况简单,智驾可以应付,他也不认为驾驶员过于兴奋是个好主意。
  柑橘味的气息凑近了,肩膀快要触碰到他。
  然后,一只手伸出来,打开了上方的挡板。
  “你看,”声音也离他很近,“不明显。”
  孟初向上瞟了瞟,在挡板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然后迅速收回眼神,坚定地注视前方。
  伤口观测完了,付关山却没有回到原位。他端详着孟初,忽然陷入沉思。
  孟初吞咽了一下:“怎么了?”
  “你身上的味道……”他笑了笑,“CREED‘银色山泉’?很适合你。”
  孟初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付关山盯着他。“你不会……用了我的香水吧?”
  孟初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触碰到伤口,猛地颤抖了一下。
  “香氛系统。”他说。
  “什么?”
  “这味道是车里的香氛系统,”孟初点开车载屏幕,“有自然清新调,木质沉稳调,花果香调。我觉得默认设置还可以,就没改。”
  车内陷入了一瞬间的静默。
  “哦。”付关山坐回了原位。
  过了一会儿,孟初补救道:“我觉得你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嗯。”付关山的脸色自然了一些。
  “有点像……柑橘味的冰镇苏打水,酸涩,但是又有一点清新。”
  付关山扭过头:“你研究得这么仔细?”
  孟初沉默下来。
  付关山审视了他一会儿:“我还以为,我每次亲你的时候,你都不呼吸呢。”
  孟初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车子忽然变道。他皱了皱眉,点击屏幕上的反馈按钮,语气郑重地说:“车道优先级设置有问题,右边第一、第二条都是右转道,它明明已经在第一条右转道,非要转到第二条道上。”
  系统显示“问题提交成功,感谢您的反馈”。
  付关山愣了片刻,不忿地交叉双臂:“你这是干什么?”
  “反馈问题啊,这种情况还是容易解决的,提出来了,他们才好在下一代模型里优化导航和变道逻辑。”
  付关山:“哦。”
  他坐回副驾驶,过了一会儿,孟初又说:“你放在冷冻柜里的狮子头,我吃完了,很好吃。”
  付关山的神色松动了:“简单小菜。”
  “口感比饭店里还要丰富,”孟初问,“里面那些很脆的颗粒是什么?”
  “荸荠,”付关山说,“我觉得可以增加层次感。”
  “你做的菜都好吃,”孟初说,“只不过,一个人吃和两个人吃,味道还是不一样。”
  付关山转过脸,靠在头枕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吃饭的时候就会想起我啊?”
  “嗯,”孟初说,“特别是……”
  车子忽然减速,两人因为惯性前倾。孟初疑惑地望向屏幕,发现上面显示了一个不存在的红灯。
  他啪一下点击反馈按钮:“刚刚进入一个没有红绿灯的隧道,但隧道上面的路有红绿灯,系统错误地把上面那个红绿灯判定成隧道的红绿灯,然后停下来了。”他对着前车窗玻璃解释:“这里应该要进行冗余校验,抑制非关联区域的信号干扰。”
  顿了顿,他想起了什么,问付关山:“我刚刚说到哪来着?”
  “认真开车!”
  太阳明晃晃地升到中天时,他们回到家。
  几周没回来,付关山发现,家门换成了密码锁。
  他望着孟初,等待对方给他密码,但孟初只是悠然站在楼道口,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纸盒,递给他。“生日礼物。”
  付关山露出颁奖典礼上的那种微笑,满怀期待打开包装,笑容凝滞在脸上:“这是……魔杖吗?”
  孟初点了点头,付关山拿了出来。
  魔杖是象牙白色,表面布满骨节一样的纹路,末端逐渐收尖,锋利如刃,明显是邓布利多的接骨木魔杖,三大死亡圣器之一。
  环球影城官方售价288,淘宝非正品49。
  “谢谢,”付关山尽量往语气里注入感情,“我很喜欢。”
  他刚要把礼物放回盒子,孟初从他手中接了过来:“魔杖是法器,不是装饰品。”
  他疑惑地望着他。
  孟初面色淡然,用魔杖指着门锁,说:“Alohomora。”
  金属摩擦,弹簧跳动,门打开了。
  付关山盯着门锁,呆若木鸡。
  孟初好笑地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进门。他看着孟初走到客厅中央,用魔杖往上一指:“Lumos。”
  顶灯亮起,紧接着,走廊灯、卧室灯、氛围灯接连打开,一点点照亮对方的脸庞。
  付关山目瞪口呆地望着孟初,而对方带着大魔法师的淡然神色,先对着窗帘缓慢一划,窗帘自动合上,再挥动魔杖,电视应声而开。
  自从进门,付关山就处于误入异世界的解离状态。他盯着孟初,一脸“你个麻瓜居然背着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表情。
  “这是什么魔法?”他夺回魔杖,翻来覆去地瞧,手激动地微微颤抖。
  “不是魔法,”孟初说,“是智能家居。”
  这两个词对付关山来说是同一个效果。
  孟初敲了敲魔杖:“在里面装上控制器和红外发射管,编好程序,你做某种手势,或者说出某个单词的时候,它会把数据传给中控系统,系统处理之后传给家电。这样,你就能用咒语来控制这个家里的所有电器了。”
  他望着付关山,清亮的眼神带着一丝羞赧。“我没法建一个霍格沃兹,”他说,“但是……我想让你在这个家里,拥有一点魔法。”
  付关山沉默了好久,把魔杖按在胸前:“你刚刚给我下了心动咒。”
  “也不都是我的功劳,”孟初说,“Arduino也……”
  付关山把食指放在他唇上:“嘘,魔咒正在消失。”
  孟初眨了眨眼,沉思片刻,握住他的手,把魔杖往上一指。
  灯光熄灭,房间陷入了黑暗,付关山笑了笑,搂住了他的腰,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的时候小米还没出事,提醒大家:注意行车安全,谨慎使用智驾()


第35章 增益
  增益:描述电路或器件对信号的放大能力。<例句:好吧,但就是因为我们如此不同,才给这段感情带来了超高的增益!>
  天气晴好,即便窗帘遮挡,也不是完全的黑暗。朦胧的光线透过眼皮,轻柔而梦幻,如同这个吻。
  恍惚间,孟初能感知到腰间那双手的力度,随着吻的加深,一点一点收紧,忽然往上一抬,把他抱上餐桌。
  他发出含混的惊呼,慌乱中,手撑在台面上,边沿压着手心,一片冰凉。
  魔杖随着这个动作,在空中划出弧线,哗啦一声,窗帘开了,辉煌的阳光照进来。
  孟初下意识躲开刺眼的光线,中断了这个吻。
  两人沐浴在炙热的午后阳光中,对视了一会儿,孟初说:“唤起动作得设计得复杂一点。”
  付关山盯着他的嘴唇,思考了片刻,直起身。“正好,”他懒洋洋地说,“今天还有很长呢,就这么结束也太可惜了。”
  孟初似乎懂得了话语中的暗示,眼神躲闪着,神情有些窘迫:“那……你想怎么过?”
  “去哪里玩玩吧,”付关山说,“游乐园怎么样?”
  孟初蹙起眉,像是听不懂中文。
  “怎么了?”付关山睨他,“觉得幼稚?”
  孟初沉吟片刻,觉得刚刚的反应很没必要,自己对自己点了点头。“对小孩来说也许幼稚,”他说,“对你来说刚刚好。”
  付关山拧了一下他的脸,高兴地说:“你现在嘴很毒啊。”
  因为是周中,人流量并不大,付关山还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不影响他坐飞天咖啡杯、旋转木马,但阻碍了他吃冰淇淋和棉花糖。
  即便如此,他游玩的兴致依旧不减,他拍了孟初坐小绿马的图片,甚至在纪念品店里停下,买了成对的发光头箍。
  “你看,”他捏了捏孟初头上的兔耳朵,“多可爱。”
  孟初抗拒未果,此刻十分羡慕付关山脸上的口罩:“这是卖给小孩子的。”
  “对我来说刚刚好。”
  “这符合你的审美吗?”孟初怀疑地问,“跟你的上衣配套吗?”
  “衣服的搭配有什么要紧,”付关山对这个概念嗤之以鼻,“跟你配套就好了。”
  孟初打量着他,怀疑刚刚进鬼屋的时候,有东西上了这家伙的身。
  他们带着情侣头箍——虽然兔子和狐狸有生殖隔离,但管他呢,疯狂动物城的cp粉可没考虑这一点——坐了很多温和的项目,至于刺激一点的项目,孟初决定止步于海盗船。
  晃荡下来的时候,那两秒的失重感,已经让他把付关山的手腕抓青了,难以想象跳楼机和悬挂式过山车会带来什么。
  “那我们的选项可就少了,”付关山环视一周,拉起他的手,“去那边。”
  孟初看到一串摊位,有打气球的,套圈的,捞金鱼的,奖品从活物到玩偶不等。
  “20块10枪,40块25枪,50块30枪。”店主说。
  孟初还在比较单次价格,付关山已经扫完了码:“来50块的。”
  他把枪递给孟初,孟初说:“你先打吧。”
  “我来不是欺负人吗?”付关山说,“给店主留点余地吧。”
  孟初半信半疑,但还是接过来:“早说是让我玩,打十枪体验一下就行,不用买那么多。”
  付关山瞪着他:“你的工资虽然不高,不至于为了30块钱纠结这么久吧。”
  孟初拿过来,没有反驳。跟家政那时候一样,即便现在他能买300枪,3000枪,听到价格那一刻,依然条件反射地想选最低档,好像多一点点浪费,他都承受不起。
  “随便打。”付关山挥袖的气魄,好像他要击落的不是气球是飞船。
  孟初扣下扳机,没中。他根据刚刚的偏离角度调整姿势,这回准一点了。
  二十枪下来,他拿到了一个小玩偶。
  “给我,”付关山说,“我来回本。”
  孟初抱着小玩偶,看他举枪举得煞有介事。
  十声枪响过后,最上方的小气球全灭。
  “小时候天天打这个,熟练工了,”付关山说,“老板把我的照片放到墙上,让摊贩界封杀我呢。”
  奖品太多了,他只留下孟初打到的那一个,其余的送给了边上围观的小孩子。
  “你看,”付关山举起那只小胡萝卜,“跟你的耳朵刚好凑一对。”
  孩子们拿到玩偶,说了谢谢,付关山说不用谢,然后家长又说谢谢,付关山说不用谢,然后家长问:“你是付关山吗?”
  “不是。”
  家长礼貌地笑笑,转过身去,余光还在打量他。
  付关山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那个人好像是付关山。”
  他转过头,痛苦地发现,人群聚集起来。忽然,孟初一把拉住他的手,往前跑去。
  他愣了一瞬,反手握紧,跟着他穿过人潮。
  前方,摩天轮在夕阳下缓缓转动。
  孟初一口气拖着他,跑进了打扮成马车的船舱。
  舱门关上,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付关山望着伸长脖子观察追兵的孟初,忽然笑了起来。
  把教授拖到幼稚园的层次,他很有成就感。
  孟初被笑声引回了目光,也不知所措地露出笑容。他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但付关山的面部神经似乎跟他是联动的。
  “下回,”孟初还有些喘不上气,“我帮你做个带变声器的口罩。”
  “带着变声器跟小孩子说话,太可疑了吧。”
  孟初低头又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个泛着寒气的纸盒。“你送玩偶的时候买的,”他递给付关山,“快化了。”
  付关山看着手里的迪士尼联名雪糕,摘下口罩,长叹一口气:“终于吃上了。”
  孟初看对方残忍地咬掉了米奇的耳朵,夕阳透过玻璃照进来,这一刻,世界陷入了他喜欢的静谧。
  然后他说:“谢谢。”
  付关山抬起头,手里还有米奇残余的微笑:“什么?”
  “我知道你是想带我来春游,”他小时候从未去过的春游,“谢谢,我玩得很开心。”
  付关山愣了一瞬,随即露出“区区小事”的表情。“我也很久没来游乐园了,你知道,太出名了嘛,不好来这种人多的地方。”
  孟初知道他只是在寻找借口,一个让快三十的人坐旋转木马的借口。
  有些事,即便现在有机会弥补,多少因为过了那个年纪,拉不下面子。
  何况他遗憾的不是没有坐上色彩缤纷的旋转木马,而是没有那个起哄、喧闹、吵嚷着拍照的同行人。
  “谢谢,”他说,“明明是你的生日,还来满足我的愿望。”
  付关山望着他,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谈恋爱不用那么郑重啦。”
  因为握着雪糕,指尖是冰凉的,在皮肤上留下了清晰的触感。孟初感受了一会儿那凉意,才问:“郑重吗?”
  “嗯,”付关山说,“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不用那么感动,也不用有负担。过生日也是,有特别的礼物,我当然喜欢,没有的话,随性一点,说句生日快乐,我也很高兴。”
  “哦,”孟初为难地说,“我有一点郑重谈恋爱的经验,还有很多单身的经验,但是没有随性谈恋爱的经验。”
  付关山因为这句话笑了起来,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刚才说错了,别放在心上,”他说,“那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
  孟初的心脏忽地一颤。这还是付关山第一次直接说起他喜欢他的地方。
  “生日的时候,不该说点真心话吗?”付关山笑吟吟地望着他,“认真听我说娱乐圈八卦的时候我喜欢,接完吻之后茫然的样子我喜欢,吃到我做的饭,睁大眼睛的时候,我也喜欢。”
  摩天轮升到最高点,太阳也逐渐沉没,孟初的脸被余晖映得通红:“哦……那……我有让你不喜欢的地方吗?”
  “哪里都喜欢。”
  “说着话就会讲科学术语的时候呢?”
  “那些时候最喜欢。”
  孟初惊异地望着他,眼神流露出怀疑。
  “你讲到科学的时候,那么自信,从容,”付关山说,“就像站在舞台中心一样,闪闪发光。”
  尽管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听懂其中的只言片语,尽管他总是为破坏气氛的术语恼怒——无论这打断是出于故意,还是单纯出于职业习惯——触及科学的孟初,最有魅力。
  他摆弄着那些显微镜也无法看清的细微电路,仿佛这是他脚下的国度,那拇指大小的晶圆,就是他的臣民。
  站在他的领域中,他是那样强大、迷人。
  孟初怔住了,他眼中闪烁着摩天轮的灯影,亮晶晶的。许久,他才说了一句:“谢谢……你的生日……怎么夸起我来了。”
  付关山望着他逐渐昏暗的面庞,翘起腿,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哦,你也知道是我的生日,说句谢谢就完了?”
  孟初怔了怔:“那……”
  “我跟你说过那么多好听的情话,你也说两句给我听听。”
  孟初眨了眨眼。
  “我可提醒你,我演过的爱情片不计其数,普通的情话打动不了我,”付关山挑剔地说,“你好好想想。”
  孟初抬起头,又用那种令人一颤的目光地望着他。
  付关山心脏一紧,随即又气恼起来。“不要就这么看着我,”他靠近他,“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当然有了,孟初想,有很多。
  比如,每次见到你,我的身体像被撕裂成两半。一半的我想冲上来,紧紧抱住你,一半的我只敢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你;一半的我想着,千万别主动靠近我,你不靠近,我还可以故作淡然地掉头离开,一半的我却期盼着,来到我身边吧;一半的我感到心里涌出强大的力量,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到,一半的我却觉得渺小而脆弱,因为我的一部分是玻璃做成的,我怕我有一天会不小心摔倒,让那些碎片把你割伤。
  然后他说:“我爱你。”
  日光逐渐隐没,远处的城市灯火逐次亮起。
  付关山像是被定住一样,静静地望着他。
  就像现在这样,光是被这样看着,他也能感觉到,体内的玻璃碎片哗哗作响。
  然后,对方忽然向前,吻住他。
  响声停止了。世界从未这么安静。
  时光倒退二十年,他决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如此渴望另一个人的温度,他的吻是他愿意花费一生来解答的问题。
  忽然,船舱一震,舱门打开。
  付关山戴上口罩,抓住他的手,在工作人员惊疑的目光中跑开了。
  游乐园内部有酒店,他们一口气跑到那里。坐电梯时,孟初想到那对旁若无人的情侣。他有些理解他们,因为与所爱之人在一起时,光线和重力都像是弯曲的。比如现在,他望着付关山,似乎全世界的光都集中在对方身上,让他能看清每一寸皮肤的纹理,每一次呼吸时肌肉的运动,好像对方施予他某种魔力,让他看他时,一切都变得更清晰了。
  付关山拉着他冲进房间,把他推到床上,解开自己领口的纽扣,娴熟地把上衣从头上拽下来。来脱他衣服的时候,动作停滞了一瞬,仿佛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他花了两秒才点头,不是因为畏惧疼痛,而是看见眼前完美的躯体时,心中涌起一股忧虑。他怕自己太苍白,太瘦弱,他一寸又一寸地显露在对方面前,看着对方的身体时,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
  不过,这个过程稍纵即逝,因为很快,对方的皮肤与他紧紧相贴,一股悸动从胸口炸开,他的心脏开始发麻,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身上的人停下动作,望着他,没有再说那些调笑的话,只是低下头,从他的额头一路吻下去。
  他此时也很想说些什么,一些莫名其妙的傻话,比如,现在他庆幸他们是如此不同,这些差别让他们产生距离,又让他们努力消弭距离,这个愈来愈近的过程是如此艰难,又如此动人。就像现在,他一点点融进他的身体,在痛苦中,那些玻璃慢慢融化,长出新生的血肉。
  身上的人停下来,低声问他痛不痛。
  他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抱紧那个与他毫不相似,却同归一途的爱人。


第36章 串扰
  串扰:两条靠得很近的导线“互相干扰”的现象。<例句:我们婚姻中的一切串扰隐患,都将被我铲除(真的不能加一个“强壮”表情包吗)!>
  隔一段时间,院里就要例行去“学术乞讨”。在这个艳阳高照的夏日,院长带着付燕平,付燕平带着组里几个年轻老师,先去跟市政府科技局的几个领导碰了碰头。孟初出现在这种会议的价值只有两个,一个是凑人头,领导讲话,下面人少了不好看,另一个是彰显学校引进人才的努力——“这是我们去年招的三清博士”。
  孟初努力笑得阳光一些,尽量保持握手时肌肉松弛自然。
  领导会官方地夸奖一番,孟初点头、感谢、谦让三连,但其实真正想说的是:购房补贴什么时候能落实一下?
  聆听完教诲,他们才启程去企业。一般来说,高管会让懂技术的工程师带领他们参观展厅,向他们介绍产品,以及生产过程中的困难。
  然后教授们需要绞尽脑汁,思考怎么能把自己的研究和对方挂上钩。
  毕竟不是每次企业交流,都能找到合作机会,所以,很多时候,这种活动就是痛苦的无效社交。
  孟初站在展厅门外,期盼这次痛苦能孕育出钱来。
  “各位老师,抱歉久等了。”
  孟初猛地抬起头。
  完了,这场访问开头就跌进了谷底。
  “我叫魏谦,是常威研发部的工程师。”
  孟初望了对方一眼,就赶紧望向门前的雕塑,好像对那个喷水的壶嘴很感兴趣。
  可惜为时晚矣,对方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魏谦愣了愣,明显认出他了,但随即恢复笑容,开始一个个和教授们握手。
  轮到孟初的时候,礼节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好像他们不是高中同学,也没有尴尬到极点的过往。
  孟初跟在魏谦身后进了展厅,迫切希望自己有一件隐身斗篷,在他需要仿生学救命的时候,它在哪里?
  他带着蜷缩到砖缝的欲望,听完了整场介绍。
  企业交流结束,正好是午餐时间,老师们是自己开车来的,陆续上车回学校。孟初落在队伍末端,车子一辆辆驶向远方,他还在原地踌躇着。
  终于,他心一横,叫住今天的导游:“魏先生,能跟我聊聊吗?”
  魏谦愣了愣,长舒一口气。“太好了,”他说,“我正想着怎么开口呢。”
  “关于你刚才说的,用生物传感器动态调节输出参数,我有这方面的研究,”孟初说得很快,怕再拖就把勇气拖没了,“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解决方案……”
  “边吃边聊吧。”魏谦说。
  孟初准备好的词被封印住了:“啊?”
  魏谦看了眼表:“这不是到吃饭的时候了吗?我请你,就当老同学聚一聚吧。”
  孟初因为这句话顿了顿,说:“我们在公司找个会议室聊聊就行。”
  魏谦露出了苦笑,像是察觉到了他疏远的语气:“对不起。”
  孟初试图使用“听不懂”表情,对方没给他这个机会。
  “高中那时候……我干了很过分的事,现在想起来都丢脸,所以一直没敢跟你联系,”魏谦低下头,又说了一遍,“抱歉。”
  那确实是孟初人生中最窘迫的时刻之一,直到现在,他还不太敢想起那段回忆。不过,更重要的是,他马上要招新学生了,一得有钱养活组员,二得有项目装点履历,才能招到最拔尖的那一批。
  有点愧疚感也好,如果能把愧疚转成资金,那他当年的丑也没有白出。
  “嗯……”孟初咬了咬嘴唇内侧,尽量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没关系,都过去了。”
  魏谦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容易就翻篇了?
  “高中那会儿,大家对待感情都不成熟,可以理解,”孟初说,“我们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项目的事……”
  “我得请你吃饭,”他说,“就当给你赔罪了。”
  “不用,项目的事……”
  “吃饭的时候好好聊,行吗?”
  孟初为难地挣扎了一会儿。“我约了人吃饭。”他说。
  “那改天也行,”魏谦问,“你哪天有空?我配合你。”
  孟初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要不还是今天吧,等我一会儿,我发个消息。”
  “好的。”
  魏谦看他低头在屏幕上滑了滑,顿住了。
  “怎么了?”
  “你说要请我,”他问,“我可以带家属吗?”
  付关山走进包厢时,孟初极力忍住,才没有笑出来。
  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似的,一进门,他就摘下了墨镜,随意地——实则经过千百次演练地——挂在领口。
  他的头发散乱着,如果是以前,孟初会觉得,这是他自然出门的样子。如今,孟初已经深有了解,这种看似不经修饰的发型,需要多少功力和时间。
  在回看付关山的作品时,他时常感叹,造物主为何会如此偏袒一个人,即使没有化妆品修饰,在高清4K的镜头下,依旧没有丝毫瑕疵。
  付关山听到他的赞美,大笑三分钟:“谁说我拍戏不化妆的?”
  “网上都这么说。”
  “营销号的话你也信?”付关山说,“还有,画质清晰,不代表没加滤镜,我们导演审美好而已。”
  孟初学到了新知识,原来娱乐圈的套路那么多,看来他修为还不够深厚,不过……“我以为你觉得自己够帅了,不需要化妆呢。”
  付关山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叹道:“是啊,但化了妆可以突破帅的边界诶。”
  伴侣对容貌的钻研精神,孟初十分钦佩。作为明星,每时每刻关注自己的外形,也是一种敬业。
  比如现在。
  虽然从那勾勒肌肉线条的衬衣来看,敬业得有点过分了。
  付关山不紧不慢地走到孟初身旁,展览精致的装束,确保完美的外形被在场诸人充分欣赏后,坐下了。
  看到付关山的一瞬,魏谦着实震惊,等付关山消受完这份震惊后,他开口对孟初说:“你先生真帅,长得像明星一样。”
  孟初觉得他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就是明星,”孟初替伴侣补充背景信息,“现在有电影在上映。”
  “真的?不好意思,我之前在国外留学,对国内的影视行业不太关注,”魏谦赞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演员呢,付先生,我敬你一杯。”
  因为是中午,他们喝的是饮料。付关山冷冷地一饮而尽,觉得橙汁太过酸涩。
  “你在我们这一届里,算很早就安定下来的,”魏谦转向孟初,“除了你,只有何梦结婚了。你还记得她吧?”
  孟初点头:“物理课代表。”
  “她在做光刻机方面的研究。”
  “这个方向很好啊,很符合近两年的国家战略。”
  “是,就是刚进去的时候,图的是国企,比较稳定,结果她一入职就改组了,业务被民企收购,据说现在忙得很,工资还不涨,”魏谦说,“还有黄志鹏,博士毕业去了个数字所,现在已经离职了。”
  “那就待了半年多啊,”孟初问,“为什么?”
  “当初招他进去,是想让他给单位创立一个信息系统的,他入职之后,发现这活儿就他一个人干,而且是从无到有地干,连个模版都不给他,他抓瞎了几个月,受不了了,”魏谦说,“哦,还有周意,他去年进了C大,最近也在办离职。”
  “能进985,怎么还会离职?”
  “就是……”魏谦比划了一下,“官僚主义作风太严重了呗,反正受了什么打击,决定回母校读博后了。”
  孟初不怎么跟同学联络,大部分甚至连微信都没加,也只有从社交圈比较广的故人那里,才能知道他们如今怎样了。
  听到近况,慨叹之余,还有一丝侥幸。
  大家生活都很艰辛,跟他们比,自己的境况还不算差,至少还有工作。
  “你呢?”魏谦问,“我一直觉得你适合做学术,是不是已经千引了?”
  孟初笑了笑:“主要是蹭了大师兄的光,我给他打下手的那篇二作,引用量是最多的。”
  “那也很厉害啊。”
  他们聊着同学的近况,各自的研究,菜快凉了,孟初才意识到一件事。
  从坐下开始,付关山还没说一句话。
  这件事的恐怖程度堪比夜王率领异鬼大军跨越绝境长城。
  他问付关山,这家餐厅味道怎么样,然后发现对方还没动筷子。
  “等会儿,”付关山说,“我还在查那个客机呢。”
  可恶,他都背了那么多术语,怎么还有超纲的题目呢?!
  这俩人语速也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查!
  还有,怎么又提到牵引了?孟初的车新买的,也会爆胎?质量那么差?
  “不用查,我之后跟你解释,”孟初把筷子递给他,“先吃饭。”
  “对了,付先生,”魏谦也注意到他的沉默,觉得没尽到东道主的职责,“你和孟初是怎么认识的?你们演艺圈也有能合作的横向?”
  付关山实在不想搭理他,但毕竟是孟初的合作对象,还是带着官方营业的微笑,简练地说:“我小姨是他的大老板,介绍认识的。”
  孟初听到“横向”两个字,脑子里就没装下别的东西,条件反射地出来截断:“是,就是这样。对了,那个项目……”
  “放心,都是老同学了,能出力肯定要出力啊。”
  孟初长长地松了口气,刚要道谢,魏谦继续说:“对了,我们部长和周副总都喜欢滑雪,我们经常去东郊的那个室内滑雪场。这个周末,你有空来吗?到时候你可以亲自给他们介绍啊。”
  孟初盯着他看了半天,没有说话,付关山忽然插了进来。
  “好啊。”他说。
  另外两个人转头盯着他。
  “我喜欢滑雪,”付关山说,“我也一起去。”


第37章 噪声
  噪声:电路中存在的随机信号波动,它会干扰正常信号的传输或处理。<例句:我们之间本来也不存在任何噪声源……把你凹肌肉的胳膊放下来!>
  滑雪的话题一结束,付关山就埋头吃饭,太文静了,文静得孟初惴惴不安,晚上特意提早回去。
  一进门,他看到付关山忧郁地坐在沙发上,平举着魔杖,一戳一戳地换台。
  完了,孩子坏掉了。
  他小心翼翼在他身旁坐下,关切地问:“怎么了?”
  付关山停住手势,悲伤地说:“还是没查到。”
  孟初僵了僵,差点要笑,但是忍住了。“‘光刻机’是制作芯片的设备,‘千引’是撰写的论文被引用超过一千次,‘数字所’是用数字代称的军工企业。”
  付关山缓缓转头:“哦,也不是很复杂嘛。”
  “是啊。”
  英俊的脸庞蒙上了更加浓重的悲哀:“不是很复杂,我都听不懂。”
  孟初有些不知所措,想了半天,只能抬起手,在健硕的背上摸了摸。
  “原来你跟其他工程师交流的时候,是这样的啊,”付关山支着下巴,怅惘地说,“好流畅。”
  孟初还是摸不着头脑:“嗯……我们研究方向比较接近……”
  “你周围的人都好聪明,”说实话,那场午餐里,他感觉自己像只跑进人类领地的猩猩,“我没法像他们那样跟你聊天。”
  孟初十分震惊。付关山竟然会觉得自己有缺点?
  以及……他居然现在才意识到?
  “可是你好看,”孟初说,“你周围的人都比我好看,我才应该担心。”
  付关山把支着下巴的手放下来,惊奇地望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会老,但你的知识不会啊。”
  孟初倒是没预料到这个回答。他思索良久,笑了笑。“世界上懂那些术语的人很多,”他说,“但懂我的只有一个。”
  付关山望着他。如果在漫画里,那双眼睛已经蹦出几百个爱心了,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把功课给我。”
  “什么?”
  “你做任何事,都会充分准备,”付关山说,“你肯定把那个副总和部长查得底掉了,把他们的资料给我。”
  “你要干什么?”
  “给你展示一下顶流背台词的功力。”
  东郊的室内滑雪场很有名,滑雪馆之侧有度假酒店和森林公园,是周末出游的好去处。
  孟初本来对这次会面心有不安,直到付关山拿出了酷炫的单板。
  哦,这人是真会滑。
  他们在场馆入口见到了魏谦的顶头上司——研发部部长,和主管计划经营的副总裁。
  老生常谈地,二人对付关山和孟初的组合产生了浓厚兴趣,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孟初以为付关山又要开始那个一见钟情的故事,然后付关山说:“我小姨是做EUV光刻研究的,我一直对晶圆的制造流程感兴趣,参观实验室的时候,恰好遇到了他。”
  三个陌生人,和他结婚半年的伴侣,同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还是部长先开口。“是吗?”他看了看自己的上司,“EUV光刻,倒是跟我们周总的研究方向很接近。”
  付关山的语气充满感佩:“我之前就听小姨说起过,周总是国内光掩膜产业链的开创者,就是周总有先见之明,我们才能这么快实现250nm掩膜量产。”
  对方吃惊了一瞬,摆了摆手:“唉,也就是搭了‘02专项’的便车而已。”
  其实,只要对方问一句“掩膜是什么”,付关山的气场就会全面垮塌。不过,他的表情太从容,这场对话居然顺溜地进行了下去。
  他用极强的求知欲和敬仰之情,挖掘并称赞了他们职业生涯的所有细节之后,孟初顺势聊起了自己的研究。
  “我前两天听小魏说了,这个方案挺有意思,”魏谦的上司说,“不过,我们得做一下预算估计。如果合适,一定尽快跟孟老师联系。”
  孟初答应着,长舒一口气。从进入这个社交场合开始,他全身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已经完成了之前不敢做的社交任务。至少从现在开始,他可以放松一些了。
  几人坐上缆车,前往雪道顶端,付关山从小跳台做了个180° 转体,两位中年领导感叹,还是年轻人的骨头抗造。
  周副总看孟初一直站在原地,就问:“孟老师经常滑雪吗?”
  孟初犹豫了一瞬,付关山刚要替他说个圆滑的回答,他开口说:“每年冬天会滑几次,不过只是初学者水平,动作不标准,肯定会让两位见笑的。”
  “又不是要去参加奥运会,”魏谦的上司说,“都是随便玩玩的,开心就好了。”
  孟初抱歉地笑了笑,随后,在众人的目光中,滑了下去。
  他俯冲的一瞬间,付关山心里一沉,本能地想拉住他,这家伙的运动能力……
  念头没转完,孟初已经笨拙地往左划了个圆弧,停在斜坡底端。动作不算优美,但明显是会的。
  几人又就调整重心发表了一番宏论,各自去熟悉的雪道滑雪了。
  付关山抱着单板,审视着孟初。
  “怎么了?”孟初问。
  “你是什么时候学的滑雪?”付关山说,“小时候,你家不会去滑雪场,上大学之后,你连校门都不怎么出……”
  “高中,”孟初说,“我弟弟教的。”
  付关山的目光愈加疑惑。
  “那也不算美好的回忆。”
  那是一个为了追求他弟弟,才设计的约会。
  当他第一百次摔倒,最终认定,自己与滑雪先天命格不合的时候,孟寄宁一个转弯,停在了他旁边。
  生活就是这样不公平,他每次看到的,都是孟寄宁光鲜靓丽的一面,而孟寄宁眼中的他,永远是受挫的,灰扑扑的,不起眼的。
  “哥,你没事吧。”孟寄宁朝他伸出手。
  他没有接,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接受孟寄宁的帮助,但该死的滑雪鞋搭扣又卡住了。
  孟寄宁蹲下来,把他的搭扣解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了起来。
  孟初拍了拍身上的雪,郁闷地发现,孟寄宁看起来不打算走了。
  “你不是还有约会吗?”孟初问。
  “什么约会,我又不是为了他来的,”孟寄宁眨了眨眼,“我是因为他说你会来,我才来的。”
  孟初愣了愣,疑惑地望着他:“为什么?”
  “平常我约你一起出来玩,你总有做不完的卷子,”孟寄宁说,“只有爸爸插手的时候,你才会答应我,但那时候你又不情不愿的。”
  现在他也不怎么情愿。他刚被人生中第一个绯闻对象甩掉,而对方接近他完全是为了孟寄宁。
  这实在太尴尬了。
  孟初想,这人也许是习惯了,习惯所有人都喜欢他,都愿意和他在一起,他甚至想不通孟初为什么回避他。
  他不理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他怀着怎样难堪的嫉妒。
  “我还是先回去吧,”孟初说,“我不会滑雪。”
  他抱着滑雪板,往还装备的地方走,孟寄宁追上来。“别嘛,”他说,“我来教你。”
  孟初不太想让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不用了。”
  “那边不是有教练在教滑雪吗?”孟寄宁指了指远处坡上几个红点,“我去听了一会儿,跟着练了练,我觉得我能教会你的,再试试吧。”
  他真的不想让孟寄宁教他什么,这意味着他又要承认对方某个地方比他强。迄今为止,这样的失败已经太多了。
  但孟寄宁开始发挥那锲而不舍的劲头——他想要什么,总是会竭尽全力争取。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他,他有争的底气,并且他总能赢。
  这次也不例外。
  孟初还是留下了,孟寄宁用旁听的二手教学,慢慢调整他的动作。
  为了在弟弟面前维持尊严,他以最快速度记住了要点。
  到那天结束时,成果斐然,他已经能从坡道上顺利地滑下去了。
  付关山聆听往事的时候,一脸深沉,等孟初说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
  孟初被他盯得发毛,抬手把他的滑雪镜放下来,挡住那双湿润深情的眼睛:“又怎么了?”
  付关山咂摸了一下:“你们兄弟俩的关系,没我想的那么好,也没我想的那么差嘛。”
  孟初皱了皱眉,仿佛是不同意这个说法。
  付关山隔着镜片注视他:“我们结婚之后,两家人聚餐,你一直看走廊,不就在等他吗?”
  “我没有盼着他来。”孟初说。
  这是真话。因为孟寄宁一来,父亲以及本家亲戚的目光,就会放在他身上。事实证明,就算不来,他也能当成隐性的主角。
  更别提,他心里其实隐隐担忧,弟弟出现后,付关山会喜欢对方。
  不一定是爱情的那种喜欢。因为欣赏、合得来,想要亲近、了解,也是喜欢。
  孟寄宁是有那种魅力的,他知道。
  虽然那时候,他还没喜欢上付关山,但对方是他法律意义上的伴侣,他不希望世界上唯一一个和自己有专属协议的人,也喜欢孟寄宁。
  “但你还是觉得他会来,哪怕他说没空,”付关山说,“因为他没有缺席过你人生中重要的瞬间。”
  孟初沉默了很久,最终不情愿地承认了:“是啊。”
  学校的成人仪式、毕业典礼,哪怕是让他出丑的运动会。
  像是配合着往事流转,魏谦从中段坡道滑下来,停在他们面前。
  “你们在聊什么?”魏谦问。
  付关山一见到他,玩心大起:“正聊我妻弟的事呢,我记得你也认识孟寄宁,是不是?”
  魏谦的表情有些尴尬:“嗯,对……”
  付关山继续添油加醋,幸灾乐祸:“我听孟初说,你们还一起滑过雪?”
  “唉,别提了,”魏谦摆了摆手,“当年他还骂了我一顿。”
  孟初皱起眉:“骂你?”
  这明显不是件愉快的事,所以魏谦只是含混地说:“总之,他用五分钟论证了我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混蛋,然后他就跑了。”
  孟初望着他精彩纷呈的脸色,想起那一天之后,他再也没来找过自己,也许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了,而是因为看见自己,就会想起这个同样尴尬的场景——被喜欢的人一顿痛骂。
  魏谦调整了一下墨镜,望了孟初一眼:“嗯……你弟弟他现在好吗?”
  “他工作很忙,”孟初警惕地望着他,这人该不会余情未了吧,“我很久没联系上他了。”
  “这样啊,如果见到他,替我向他问好。”魏谦说了这一句,就匆匆回到了缆车上,看起来只是客套话。
  世上有些事很奇怪,好像有无形的丝线,冥冥之中牵起因果。刚刚结束这段对话,孟初的手机就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到一条新消息:
  好久不见,哥,我来林城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会开始副cp线,它对主cp感情线没什么影响,但是对主剧情线有影响。
  以及弟弟是受啦(攻还没出场)。
  所以之后副cp视角为主的章节我会直接用“附录”做开头,大家想跳可以跳。
  PS:大家不要担心,作者不会因为任何说“弃文”或者“不喜欢”就受伤的(也不会因为任何意见就改文)。既然文章发出来了,那就默认需要接受所有人的评论,作者是有心理准备的。我更担心的是,有人说不喜欢之后,喜欢的读者会抱不平,然后开始吵架——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很正常,大家就专注自己喜欢的部分,和和气气地看文,不同意见就当没看到好啦。


第38章 附录一
  齐椋走进“铁锈”酒吧时,刚好是晚上九点。
  今天黄历上大概写着不宜出行,拖车的单子一个接着一个,他刚刚把一辆撞瘪了车前盖的宝马拖到修理厂,回去看了眼床上的父亲,就匆匆赶来上晚班。
  连续出车的疲惫,让他总有种往下坠落的感觉。他望向酒吧的小舞台,那台子是半圆形的,"Love"的霓虹灯管只剩前三个字母苟延残喘,店主却迟迟不换。每次吧台无人点单,齐椋想放空的时候,就会盯着那个黑暗的e。
  那是他漫长的一天里,难得的休憩。
  另一个侍应生把酒送去卡座后,端着盘子,靠在吧台上,神神秘秘地叫他:“齐哥。”
  其实他年纪最小,可是因为块头大、不苟言笑,其他侍应生不敢喊他“小齐”,谨慎地加了尊称。
  大部分时候,他并非故意冷漠,只是太困倦而已。
  比他大的弟弟进一步靠近:“听说今晚要来新的驻唱诶。”
  齐椋沉闷地“嗯”了一声。
  上个歌手走了快一个月,店主才补上,大概是终于决定振兴这不景气的生意。
  他冷淡的反应,并没有减损侍应生的兴致。“他来面试的时候我见过,长得……诶,他来了。”
  齐椋无意配合这莫名其妙的激动,可对方死拽着他的胳膊,他只得抬起眼,望向走进门的人,一看就愣住了。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裁剪得非常合身,勾勒出引人遐思的腰线。琥珀色的光点从他脸上一晃而过,随即,那侧脸又隐没在昏暗的光线中,只剩一个剪影。
  他的脸的确引人注目,可是,齐椋盯着他,并非出于这个原因。
  齐椋之前见过这个人。
  那次见面时,对方可不像现在这么人模狗样的。他趴在一条绿化带上,头埋在草丛里,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旁边还堆积着一摊呕吐物。
  当时是一大早,再加上那一摊污秽实在不堪入目,无人上前帮忙。那人就孤零零地倒在那,如同每一个无家可归的醉鬼。
  齐椋驱车路过,再三犹豫,还是停下车,把人送去了医院。当时他正急着处理一个拖车的单子,把醉鬼交到医生手里就跑了。
  这只是他晕头转向的生活中的小插曲,没想到能再见到那个人。
  对方坐在舞台的高凳上,身后映着破损的霓虹灯光,跟那时完全不一样了。
  齐椋望着他拿出吉他,弹出第一个和弦。
  齐椋从小喜欢听歌,原先是爱好,后来是避难所。白天,奔波在路上时,音箱里流淌出的曲调,是他唯一的慰藉。他自认遍览中外歌坛,但这首曲子完全不熟悉,大概是那人原创的。
  歌词半中半英,歌手的嗓音温柔而清澈,词句也很好辨认。
  童年的幻想地图早已失落,(The map to wonderland's in a forgotten tongue)
  指南针的终点只余生存。(And compass needles all point "survive")
  齐椋忽然心里一震。他望向那人低垂的脸,然而,沉浸在音乐中的歌手,只能让人看到睫毛洒下的阴影。
  吧台响起粗粝的声音:“来杯哈啤。”
  齐椋猛然回神,眼前是顾客不耐烦的脸。霓虹灯光晕的残影褪去,酒杯在吧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回到自己的生活。
  酒吧生意萧条,观众也寥寥无几,不过坐在场内的,几乎都把目光放在那位歌手身上,包括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
  演出结束,歌手向台下鞠躬,把吉他放回包里。
  此时将近一点,齐椋以为他会立刻回家,没想到他盯着吧台看了一会儿,忽然直直地走过来。
  “这边度数最高的酒是哪种?”他问。
  齐椋给了他一杯,手才刚松开杯子,他就拿起来一饮而尽。
  “再来。”他说。
  “你慢点喝,”齐椋说,“这酒后劲很大。”
  “是吗?”他举起杯子,隔着玻璃,对齐椋笑了笑,“那我今晚可以睡着了。”
  听了这话,齐椋注入酒液的手顿了顿,但最终还是保持沉默。
  对方望着他,不满地眯起眼睛,也许是酒精的缘故,眼神带着点迷离:“这时候,酒保不是要安慰客人的吗?你的人生哲理呢?”
  齐椋低头洗着杯子,没有看他:“你电影看多了。”
  “好吧,”他又一口灌下,“那我还是用酒精自欺欺人吧。”
  这似乎就是他的极限了,第二杯结束,他就转身离开。走下吧台的座椅时,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齐椋赶紧去扶他,洗到一半的杯子哗啦啦翻倒在水槽里。可他没等齐椋伸出手,就撑着椅子站起来,继续往前走,走得歪歪扭扭的。
  看着歌手醉醺醺的背影,刚刚窃窃私语的两个混混站起来,跟了上去。
  不关我的事。齐椋想着,看了眼时间,他的班次已经结束了。
  不关我的事。
  他复述了三遍,闭了闭眼,把制服一脱,交给身边的侍应生,匆匆跑出门。
  背着吉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以醉鬼的速度,不该走那么快才对。
  他跑到附近的小巷,果然看到几个纠缠的人影。
  混混正拽着吉他的背带,眼看着就抢过来了,歌手恼怒地挥拳,想打退对方,可毫无效果,只能徒劳地挣扎:“不行,不行,我现在只有它了。”
  齐椋咬了咬牙,上前揪住男人的衣领,往后一摔。他之前在农贸市场做货物分练,有些水产箱有100公斤,这人就像死去的石斑鱼一样被他丢了出去。男人跌倒在地,起身回击,又被他兜脸给了一拳。
  歌手望向倒地的人,显然是震惊到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齐椋:“我还以为你要继续装作不认识我呢。”
  齐椋皱了皱眉。他以为对方全程都晕着,原来记得医院的事?
  “谢谢,”歌手说,“两次都是。”他整理好吉他的背带,往前走了两步,又踉跄了一下。
  齐椋痛恨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然后问:“你住在哪?”
  歌手歪着头,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意图。“永安街。”他说。
  齐椋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他们顺路。“走吧,”他说,“一起回去。”
  歌手似乎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跟在他身旁,背上的吉他时不时发出颠簸声。
  醉意没有减弱歌手聊天的兴致,每走过一个街灯,他就会想出一个新问题。
  “你在那工作多久了?”
  “三个月。”
  “每天都是晚班?”
  “嗯。”
  “老板为什么招你呢?肯定不是因为口才,”歌手忽然绕到他前面,仰起脸,仔细观察他,“因为你长得帅?”
  齐椋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绕开继续往前走:“我记账不出错。”
  “哦,”歌手转过身,跟了上来,“那你很擅长记数字了?”
  “还行。”
  对方想了想,说:“212738467593。”
  齐椋皱了皱眉。
  “证明给我看嘛。”
  齐椋不喜欢这种出题式的对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脑中复诵了一遍,把数字报了出来。
  歌手睁大了眼睛。“哇,真厉害,”他说,“能再说一次给我听吗?”
  齐椋无奈地重复了一遍,歌手感佩地点点头。“真好,”他说,“现在你不会忘了,去掉第一个数字,就是我的电话号码。”
  齐椋转过头,对方弯起眼睛,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他无意招惹这个漂亮的男人,他的生活已经千疮百孔,除了窒息和绝望外,没有其他感情的位置。
  可是,他答应了一起回去,所以还是走在对方身边,听着他继续提问。
  “我的歌好听吗?”对方问。
  齐椋“嗯”了一声。
  “哪句最好听?”对方又得寸进尺。
  齐椋想了想,说:“compass那一句。”
  “啊,你听得懂啊?”
  这有点冒犯,好像酒保不该有这么高的英文水平。不过,齐椋心中的刺痛并非来源于此。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记得当年苦读的那些单词,还曾经有过五光十色的校园生活,还曾经畅想过远大前程,衣锦还乡。
  然后……他抬起头,永安街到了。
  二十年前,永安街也曾经兴旺过,随着商圈转移到新区,这里一年年败落下来。唯一的遗迹,就是街道尽头的人工河,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映月河”。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长长地拖在商铺的铁门上。
  “我就住那里,”歌手忽然停下,指着二楼左边的一个房间,像是怕天黑,齐椋辨认不清,还补充了一句,“就在书店正上方,看到了吗?”
  齐椋没抬头看。他为什么要记住一个刚见面的男人的住处?
  不过,这里离他租的房子倒是很近,就半条街的距离。
  “再见。”齐椋说。
  他刚要离开,歌手忽然蹲了下来。他怕对方喝多了要吐,可对方只是把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这里有猫,”歌手抬起头来,小声说,“我刚刚看到了,一只三花,一只橘白。”
  “嗯,”齐椋被他飘忽不定的话题搞得七上八下,“它们住在后面的灌木丛里。”
  歌手又低下头,仔细地搜寻,但猫似乎已经消失了。“你有罐头吗?”他问。
  罐头?“对面有家快餐店,”齐椋说,“客人剩下的肉渣,我有时候会要过来喂它们。”
  “哦……”歌手说,“那你喂猫的时候,能叫上我吗?”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自说自话?
  歌手看他很久没回答,朝他伸出手。
  “干什么?”
  “拉我一把好吗?”歌手说,“头晕,站不起来。”
  他握住对方的手腕,往上一拉,动作算不上温柔,可对方的手滑下来,和他交握着,像是在牵手。
  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松开,歌手很自然地收回手,像是没注意这些身体接触。“明天酒吧见。”
  齐椋转身往家里走去,没几步,对方又叫住了他。
  “又怎么了?”
  歌手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齐椋告诉了他,反正他能在其他侍应生那里打听到。
  他听了,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伸出手掌:“哪个liang?”
  被他这举动一干扰,齐椋忘了可以直接说“木和京”,顺势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写笔画。他这举动是要确认名字,可他一直望着齐椋的脸。
  “椋鸟的椋啊,”他脸颊漾起两个酒窝,“我叫孟寄宁。”


第39章 附录二
  七点,齐椋睁开了眼睛。
  他走到床边,叫醒父亲齐正国,手臂穿过对方的肋下,帮着对方坐起来。
  然后,他把尿袋从被褥里拽出来,把牙刷、牙膏放到床铺旁边。因为腰部没有知觉,刷牙的时候,齐正国用另一只胳膊撑着自己,以免一直往下滑。
  简单吃完早饭,齐椋换上新的尿袋,把父亲翻过来,检查背部有没有新生的褥疮。
  翻身的时候,齐正国喃喃自语:“昨天电视又没声了。”
  “今天单子要是不多,我六点就下班回来,仔细看看。”
  齐正国瞟了儿子一眼:“之前说请人修……是不是又扣钱了?”
  “没有。”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咱们没条件做好人,你赶着去接单呢,非得停下来把人送医院,结果呢?客户投诉,扣绩效,罚款,”齐正国呸了一声,“什么善有善报,因果轮回,都是狗屁。我他妈还救过小孩子呢,有好报没有?你看看我现在,有好报没有?”
  齐椋没有反驳,默默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开始做简易的午饭。
  房间里,父亲还在嘟囔:“这把年纪,整天只能盯着窗户沿,现在连电视的响声也听不见了,活着有什么劲头。”
  齐椋把饭菜装到餐盒里,放到床头柜上,说:“过两天,天气好了,我推着你去映月河旁边吹吹风。”
  齐正国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你还能有空的时候?”他叹了口气,“算了,你都累成这样了,我还折腾你,你心里不得恨死我。”
  齐椋没有答话,只是把电视打开,遥控器塞到父亲手里:“我走了。中午我托了邻居阿婆来给你翻身。”
  父亲模糊地应了一声,眯着眼睛望向屏幕。没有声音,只有画面在动,让这死气沉沉的屋子更加可怖了。
  齐椋走出门,带上锁,虽然屋里没有任何值得觊觎的东西。
  他坐进公司配发的拖车,开到加油站附近。那儿交通便利,还有一段事故多发地带,经常有拖车的需求。
  刚停下没几分钟,他收到一个新能源车厂的委托。
  车厂的售后服务里有道路救援这一项,顾客买了这个牌子的车,有拖车需求,可以提交申请,让车厂替他们叫拖车过来,费用也是车厂出。
  他赶到单子上的地址,是个小区门口,然而,车主却不在,打电话也不接。
  他在路边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一个年轻人匆匆赶来。戴着眼镜,模样很斯文。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一边走一边道歉,“真是不好意思,我以为提交了申请,他们要处理一会儿呢,所以就先叫了服务,赶着去上课了,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在教室里手机是静音的,没接到你的电话。”
  齐椋没说什么。麻烦的顾客他见多了,能道歉都算有礼貌的。
  “车在车库里,”年轻人说,“应该是爆胎了。”
  “请你跟门卫说一声,让我把拖车开进车库,”齐椋说,“爆胎的车子不好挪动。”
  年轻人像是要弥补刚才的过错,跑向门卫的速度非常快。
  齐椋替他检查了一下车胎,应该是昨天回来的路上轧了钉子,过了一夜,车胎里的气漏完了。很常见的情况。
  他调整拖车的方向,年轻人把车开上来,然后站在旁边无所适从。
  “你坐在拖车副驾驶上。”他提醒对方。
  年轻人“哦”了一声,拘谨地坐上车,姿势乖巧,只有眼睛在四处扫视。他似乎没坐过需要踩踏板才能上来的车,用一种探究的目光审视车内环境。
  齐椋见对方只顾着观察,不得不再度开口:“你得告诉我去哪修车。”
  “哦,”年轻人赶紧拿出手机,搜索附近的修理店,“就去人民路上这个好了。”
  齐椋没说什么,发动了车子。
  路上,年轻人似乎坐立不安。“你们每一单是按照时间算钱的吗?”
  看来,顾客对于让他白等一小时这件事耿耿于怀。
  “不是,”齐椋说,“按照拖车距离算钱。”
  他在这里耗了一个多小时,结果去了最近的修理店,结算之后,最多拿个十五块吧。
  年轻人一下子坐直了。“那我们换一家吧,”他说,“换个远一点的。”
  “不用。”
  “没事,反正也是车厂付钱,”年轻人在地图上搜索,“去永安街这家吧,反正我也要去那里。”
  齐椋犹豫片刻,改了导航信息,把顾客拉到了永安街。
  让顾客签字,拍照发给车厂之后,他启动拖车,回那个事故多发地带了。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年轻人。对方正朝着熟悉的方向走去。
  孟初望着手机导航,来来回回倒了三趟,终于确定,目的地就是眼前这栋危楼一样的老房子。
  他绕过走廊上晾晒的衣服和香肠,门牌号是油漆涂的,已经褪色,他不得不通过位置,来推理215是哪个房间。
  他敲了敲门,锁看起来是那种老式的弹子锁,他能听到门内清晰的脚步声。
  门开了,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哥,”孟寄宁怔了怔,很快露出笑容,“你到的比我预想的早啊。”
  孟初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他扫视屋内,任何家具都在三步以内的距离,躺在床上就可以开冰箱,灯管看起来寿命将尽,水池旁边有一大块霉斑。而且,里面还有一股……酒味?
  “快进来,”孟寄宁看他站在那儿,催促道,“不用换鞋,你看这水泥地板,有那么多规矩吗?”
  于是孟初走进来,关上门。屋内只有一张椅子,孟寄宁让他坐。
  水壶在床边的小桌板上,孟寄宁按下烧水键,又从抽屉里翻找茶包。
  孟初望着他招待客人的举动,忍不住开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近几天。”
  “去看爸了没有?”
  “去了,”孟寄宁说,“爸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哥,辛苦你手术的时候照顾他。”
  说到手术,一股无名火窜上孟初心头:“你到底在忙什么大事,拖到现在才回来看一眼?不止上次,近一年,你就没给家里打过几次电话,爸天天逮着我问……”
  “我辞职了。”
  孟初一下子卡壳了,隔了好久,才犹疑地确认:“辞职?”
  “嗯,”孟寄宁说,“离职过程有点风波,爸手术那几天,我跟前东家闹得很不愉快。具体不说了,反正都解决了。”
  在孟初印象中,孟寄宁毕业就进了顶尖投行做私募,混得风生水起,两年就升了Associate,前途一片光明。
  现在他告诉孟初,他辞职了?
  似乎感受到哥哥的疑惑,孟寄宁把茶包放进开水中,缓缓说:“我有个客户是信教的,我跟着他做礼拜,听到一个圣经故事。朱西亚死后,站着等待上帝的审判,他很惭愧,自己没能成为摩西,也没能成为亚伯拉罕。可当他终于见到上帝时,对方只是问:‘你为什么没能成为朱西亚?’”
  孟初望着他。
  “我不想在见到上帝的时候,也被问到这个问题——你为什么没能成为孟寄宁?”
  孟初沉默良久,问:“那……什么能让你成为他?”
  孟寄宁拍了拍床边的吉他:“音乐。”
  孟初知道孟寄宁喜欢写歌,从中学开始,就在各种文艺汇演上献唱,大学还参加校园歌手大赛,拿了第二名。
  “那你现在……”孟初环顾四周,“每天窝在房间里写歌?”
  “嗯,”孟寄宁说,“白天写歌,晚上去酒吧驻唱。”
  孟初望着弟弟,眼下乌青,嘴角却含着笑。看样子乐在其中。
  “爸知道吗?”孟初问。
  孟寄宁猛摇头,然后用恳切的眼神望着他:“替我保密好吗?”
  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忽然抛弃远大前程,去做歌手梦,是个父母就接受不了,何况孟长青还是逢人就要夸上孟寄宁半小时的那种父亲。
  孟初点头,他也无意去父亲面前搬弄是非:“那你现在怎么生活?靠存款?”
  孟寄宁把杯子放到孟初手边的桌板上。“驻唱有一点工资,”他说,“勉强够活着。”
  孟初望着茶杯里的袅袅白烟,忽然问:“哪家酒吧?”
  孟寄宁愣愣地半晌无言,不是没反应过来,是不敢相信其中的暗示。
  孟初只得再问了一遍:“你在哪里驻唱?”
  “铁锈酒吧……”
  “什么时候表演?”
  “每天晚上九点。”
  “我能去听吗?”
  孟寄宁望着他。真的,竟然真的是这样。难以置信。生平第一次,哥哥主动要来听他唱歌。
  “当然,”他的手有点抖,“当然可以,晚上我带你去。”
  于是,孟初下班后,他们一同去了那个酒吧。一进门,孟寄宁就朝吧台后的男人打招呼,对方表情淡淡的,他又向别的侍应生打招呼,得到了热烈回应。
  他让孟初坐在吧台边上。“这里好,”他说,“这里看舞台看得最清楚。”
  吧台后的男人看了孟初两眼,问:“要什么?”
  在孟初回答前,孟寄宁代他说:“蔓越莓汁就好,我记得你不怎么喝酒,对吧?”
  孟初点了点头。从进门起,他的每个动作,茫然四顾的眼神也好,拘谨僵硬的姿势也好,无不透出拘束或是新鲜,明显不常来这种地方。
  然后,他看着孟寄宁拿起吉他,垂眸调音。
  第一个音符响起,孟初望着在简陋舞台表演的弟弟,那投入的神情,清澈的嗓音,和校园舞台上如出一辙。
  他望着婉转低吟的歌手,脑中浮现对方告知他要去追求梦想的一瞬间。
  那一瞬间,他只有一个念头。
  还有这种好事?
  从孟寄宁出生以来,就一直明亮、炽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即便孟初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赛道,孟寄宁也在职场混得风生水起,光芒万丈,拥有更高的薪水,更多的朋友。
  孟寄宁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永恒矗立在他上方。
  结果,现在,这个人,居然自己从山顶上走下来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孟寄宁居然会抛弃一片光明的未来,抛弃积累的履历和人脉,跑去破破烂烂的出租屋,从零开始,挤那条可能永无出头之日的、人满为患的、极其依靠运气的歌手路。
  命运真是……太峰回路转了。
  他沉浸在旋律中,认真倾听着优美的曲调。生平第一次,他用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欣赏的目光,来看孟寄宁的表演。
  一曲结束,他抬起手,随着酒吧稀疏的人流,热烈地、衷心地,鼓起掌来。
  作者有话说:
  我每次写投行天之骄子的时候,脑中就会想:其实现在金融行业也很困难啊……我在投行的同学没有一个不叫苦连天的……


第40章 附录三
  齐椋一边清理吧台,一边将顾客喝尽的酒杯收起来。
  他已经足够繁忙,可眼角的余光里,依旧时时撞进孟寄宁的残影。
  大抵是自己的工位太不好,正对着舞台,想躲也无处可躲。
  擦到某个座位时,齐椋莫名闪过一个念头:孟寄宁带来的那位斯文的年轻人,昨天就坐在这里。
  那人专心听完了整场表演,孟寄宁下台时,还跑过来拥抱他,激动地热泪盈眶。
  想到这里,齐椋看了眼空荡荡的座位。
  那人今天倒没来。
  台上,孟寄宁的最后一只曲子已经临近尾声。齐椋转过身,背对舞台整理酒柜。
  “来杯波本。”
  齐椋从酒瓶上看见对方的倒影——托着腮,朝他微笑,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齐椋放上酒杯,往里注入酒液。孟寄宁望着的不是酒杯,而是他的手。
  倒到一半,孟寄宁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齐椋放下酒瓶,淡淡地说:“没兴趣。”
  孟寄宁耷拉下眼皮,叹了口气,神情沮丧:“我还以为找到一起喂猫的人了。”
  齐椋瞥了他一眼:“喝醉之后的事,你倒记得挺清楚。”
  孟寄宁拿起酒杯,端详一番,一饮而尽。
  “其实我酒量非常好。”他说。
  齐椋盯着他,他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眼神清明,毫无醉意。
  齐椋心里闪过的不知是恼怒还是悸动。“为什么盯上我了?”他问,“昨天那个人记不住号码?”
  听到这句话,孟寄宁脸上闪过一丝了然,这一瞬间的神情让齐椋追悔莫及,可他已经说出口了。
  “他不用记,”孟寄宁说,“他是我哥哥。”
  齐椋在心里提醒自己:这跟我没关系。
  “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顿饭吧。”孟寄宁说。
  “没空。”
  “那你白天做什么?”
  “有另外的工作。”
  “周末呢?周末也不休息?”
  “不休息。”
  “连轴转?”孟寄宁倒吸一口凉气,“你一天能睡几个小时?”
  说实话,齐椋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睡饱觉是什么时候了。睁眼就是无尽的疲乏与困倦,即使在睡眠里,美梦也没来找过他。
  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分出心思给另外一个人。即便是现在,仅仅是有时,孟寄宁的脸,孟寄宁说过的话,在他脑中一晃而过,他就觉得精疲力竭。
  他不适合约会,最好连感情都不要有。
  “不关你的事。”他说。
  孟寄宁蹙起眉,像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白天一般在哪工作?”
  齐椋警惕地望了他一眼。
  “不管忙成什么样,中午总是要吃饭的吧,”孟寄宁说,“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吃。”
  “不用了。”
  孟寄宁注视着他:“这不是约会。”
  齐椋皱了皱眉。
  “是约饭,”孟寄宁说,“我喜欢和别人一起吃饭,人多吃得香。平常还好,周末了,大家都出来聚餐,朋友圈到处都是合照,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太寂寞了。”
  “你没有其他朋友吗?”
  “以前有,现在没了,”孟寄宁的眼神有些落寞,“我想大概也不是真朋友。”
  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齐椋在心中提醒自己,就像那天晚上的醉态一样。
  “辞职之后,一部分把我拉黑了,另一部分在装死,”孟寄宁说,“如果你周末中午有空,能陪我吃一顿……”
  他用乞求的眼神望着齐椋。
  在咬断自己的舌头之前,齐椋开口说:“友谊路和长青路交汇的地方,有个中石化加油站。”
  孟寄宁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在这样的眼神攻势下,齐椋没法不继续说下去:“我一般把拖车停在那里,如果不在,那就是接到单子了。”
  孟寄宁笑了:“那我12点左右去找你。”
  即便花了全部自制力,齐椋也没能停止想起孟寄宁,想着他会来和他吃午餐。
  可恶的是,12点前,新来了一单,一辆撞上绿化带的奥迪。车主坐在副驾驶上,骂骂咧咧,唠唠叨叨,齐椋发觉自己完全没听进去。
  更恐怖的是,对方选了一个距离较远的修车厂,他竟然心怀不满。
  紧赶慢赶回来,也将近1点了。
  他在加油站旁边停下,仔细把附近的车辆和行人搜索了一遍。不在。
  大概是等不及,先走了。
  孟寄宁没来干扰他,甚至,可能因为这件事,从此退出他的生活,他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无论现在心头涌起的感情是什么,都与愉快无关。
  他拉下手刹,准备去附近吃点什么。平常他会自己带点干粮,因为孟寄宁说要来,今天他什么都没带。
  他刚刚解开安全带,车窗响了。
  往外看,孟寄宁朝他招手,晃了晃赛百味的外带盒。
  他不知道,那一瞬间,他露出了怎样动容的神情,以至于孟寄宁都愣了愣,只是他没有发现。
  他打开车锁,孟寄宁爬上副驾驶,左顾右盼的神情和那位哥哥很像。
  “你要厚切牛排还是金枪鱼?”孟寄宁问他。
  “牛排。”
  孟寄宁把三明治递给他,他拿过来咬了一口。之前没吃过赛百味,尝起来有点寡淡。
  “我想你大概很忙,”孟寄宁说,“看你不在,就买了午餐带过来,这样有新单子,你就能随时出发了。”他歪过脑袋,朝他笑了笑,“到时候,把我赶下车就行。”
  他嘴角沾了一点蛋黄酱,齐椋从外卖袋里拿出餐巾纸,递给他,指了指脸上。
  孟寄宁露出迷惑的眼神,随即朝驾驶座凑过来。齐椋猛地往后挪了挪。
  他在很近的位置停下,往后视镜里照了照。“哦,”他说,“在这里。”
  齐椋看着他把嘴角擦干净。整件事体贴得让人恼怒。
  “这一份多少钱?”他说,“我转给你。”
  “不用了。”
  “我不需要你请客。”
  “这是为了我,”孟寄宁回到自己的位置,“为了下次吃饭的时候让你请我。”
  齐椋盯着孟寄宁,他从容吃饭的样子也让人生气:“你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欢你,是不是?”
  孟寄宁望了他一眼,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赤裸裸地看穿了。
  “你缠着我干什么?”齐椋硬着头皮往下说,“我让你感觉到新奇吗?”
  过了很久,孟寄宁才开口,声音并不受伤,而是一种怅惘:“你怎么会这么想?”
  齐椋沉默有顷,问:“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私募,就是帮有钱人做投资的。”
  “听起来很赚钱。”
  “是很赚,”孟寄宁说,“每天闪花眼一样的零从手底下过,虽然不是你的。”
  齐椋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你呢?”孟寄宁问,“一直在做酒保兼拖车司机吗?”
  “以前也在农贸市场做过货物分拣,在手机厂做过工人。”齐椋说。
  这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一条条生产线像丝带一样闪过。
  那家工厂每天有二十万人上下班。早上6点,他就起床赶公交,到厂房门口排队,一道道条形白炽灯,照着密密麻麻的弯腰低头的脑袋。
  流水线启动,他搬来两斤重的金属块,让机器铣料。管子不断流出乳白色的切削液,味道很冲,戴着口罩也能闻到,让人头晕脑胀。
  整整九个小时,就是重复这无休无止的工序,离开生产线要打卡,每次上厕所只给五分钟时间。
  按照规定,下午五点就该休息,但他总是加班,尤其是新机型上市前,下班音乐只是象征性地响一下,很快,生产线就会重新启动,所有人回到岗位上。
  然而,没有加班费,他或许根本活不下来,工厂底薪只有1800。
  有一年,工厂“十三连跳”,之后,所有窗户封死,厂房24小时不熄灯,通宵照明。
  待了一年多,他开始恍惚,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
  他不得不辞职,一方面是精神濒临崩溃,另一方面是,白天这样高强度干活,他很难在晚上继续第二份工作。
  于是,他考了A类驾照,干起了拖车司机。在接单的间隙,他还可以放空一会儿,这是手机厂享受不到的福利。
  “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齐椋说,“我不知道你是精英下凡,想体验穷人的生活,还是怎么样。别费功夫了,没什么值得好奇的。”
  孟寄宁沉默良久,笑了笑。齐椋难得看见他落寞的神情。
  “你对我误解很多啊。”孟寄宁说。
  “什么?”
  “你觉得我很有钱?”孟寄宁说,“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我爸也是个工人。”
  齐椋顿住了。
  “而且,我从没觉得所有人都喜欢我,”他说,“我哥哥就不喜欢。”
  齐椋沉默下来。以他们熟悉的程度,这话题有些交浅言深了。可是,对方这样剖白内心,他没法不给予回应。
  “怎么会,”齐椋说,“他还来看你表演。”
  孟寄宁笑了笑:“那是他人好而已。”
  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还记得那个周末,孟初去学校上免费的奥数班,他在家无所事事,然后父亲对他说:“我们去商场逛逛吧。”
  商场真是琳琅满目,有溜冰场,有蹦床,还有绳索连起来的小城堡。
  父亲带他去了一家玩具店,问他想要什么。
  他问:“那哥哥呢?”
  父亲想了想,说:“家里的钱只够买一件。要是哥哥想玩,你给哥哥玩就好了。”
  店里有最新的变形金刚、高达和奥特曼,每一件都令人心动。他挑了一个,带回家,然后——至今想起来,他仍然觉得自己无比愚蠢——真的这么跟哥哥说了:“你要是想玩,随时拿去玩哦。”
  哥哥从他手里接过玩具,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微不可闻地说了句:“原来你们去玩具店了啊。”
  随即,哥哥就把玩具还给他,说:“好的。”
  但是,之后很长时间,他都没看到哥哥动过这个玩具。
  他想,哥哥大概是不好意思。
  于是,他干了件更为愚蠢的事。在某一天,他把玩具递给哥哥,轻松地说:“这个我已经不想玩啦,送给你吧。”
  哥哥望了他一会儿,那神情他读不懂。犹豫了很久,哥哥伸出手,接了过来:“谢谢。”
  然而,哥哥随即把它收起来了,仍然没有玩过它。
  他想,大概是哥哥不喜欢这个玩具。下一次,他跟父亲说,要和哥哥一起逛商场。
  去玩具店的时候,哥哥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这不就解决了。
  在父亲的沉默中,他把哥哥拉到了店里,可是,哥哥看了一眼父亲的脸色,最终只说:“我其实不喜欢玩具的。”
  他什么都没有买。
  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完美的、五光十色的生活,给另一个人留下了多大阴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伤害已经造成,哪怕他努力弥补,也无法消弭那道裂痕。
  “中学的时候,我拿自己的压岁钱买书、买零食送给他,”孟寄宁说,“可是……”
  可是哥哥实在太聪明了,仅凭这些礼物,就能推断出来,长辈们给孟寄宁的红包金额,跟自己不一样。
  “我担心过生日的时候,他会觉得有差距,就私底下跟爸说,反正家里紧张,干脆都不要过生日了。”
  其实,哥哥是经常对他说谢谢的,只是每次说谢谢的时候,都有点悲伤。
  孟寄宁发现,他的努力,好像只是让两人处境的差距越来越明显。就像对孟初来说,求之不得的生日会,对他来说,是可以随意抛弃的。
  因为他不缺少这样充满爱的瞬间。
  他低下头,攥紧手里的包装袋,半晌,开口问:“我也给你这种感觉吗?”
  齐椋心里忽然一空。
  “这份午餐,就像我当年送出去的高达吗?”他说,“如果是这样,我向你道歉。”
  齐椋望着他,刚想说什么,手机上跳出了通知。
  “看来你有新单子了,”孟寄宁说,“那我不打扰了。”
  他把吃剩的包装盒装进袋子里,开门出去。齐椋望着他越走越远,忽然打开车门,喊了一句:“等等。”
  孟寄宁回过头。
  “我还欠你一顿饭,”齐椋问,“你明天晚上有空吗?吃完我们可以一起去酒吧上班。”
  孟寄宁怔了怔,低头望了眼脚下打旋的叶子。
  “好啊。”
  作者有话说:
  薪水几十倍的那个,确实伤到我了。我想起有次跟投行的同学一起吃饭,然后发现她交的税比我的工资高()


第41章 附录四
  敲门声响起时,孟寄宁正趴在桌上写歌。
  椅子和桌板的高度不太协调,坐久了腰酸背痛,加上灯光昏暗,过一会儿他就要站起来,歇一歇他突出的腰椎间盘。
  他望了眼手机,还没到和齐椋约定的时间。
  他揉着后颈打开门,眉毛惊讶地要跳出额头:“哥?你怎么来了?”
  孟初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给你这个。”
  孟寄宁关上门,把椅子让给他,疑惑地拆开包装,拿出一个台灯。
  “这儿的灯管太老了,”孟初说,“你写歌伤眼睛。”
  孟寄宁提着台灯的脖子,好像手里提着一个异形生物。
  他将荒谬的人生选择告诉兄长后,对方,居然,在关心,他那虚无缥缈的梦想。
  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支持他的人,最没有帮助他的理由的人,竟然站在他这边。
  他迅速把灯插上电,打开,屋里亮了三倍。
  “谢谢哥!”他受宠若惊之余,有些不安,“怎么想起来送我礼物了?”
  孟初把手放进口袋里,捏着内壁丝滑的布料,犹豫着说:“近几天在逛家具城,碰巧看到这个台灯,想到你可能缺一个,就买了,从家具城来这里也顺路。”
  付关山对家里的陈设多有不满,鉴于那房子是共有财产,孟初觉得他有更换家具的权力,所以最近两人在研究室内装潢。
  他用了“碰巧”和“顺路”,但孟寄宁还是很甜地笑了。
  “我刚写好一支曲子,”孟寄宁拿起床上的吉他,“我弹给哥听听吧。”
  孟初刚想说不必,孟寄宁已经开始拨弦,演奏途中离场不礼貌,孟初就坐下了。
  他看着孟寄宁,对方站在衣柜和灶台之间的小小空隙里,依然有着聚光灯下的风范,正如当初演讲比赛和歌手大赛时那样。
  唱完,孟初附和着气氛拍手。
  “中间一段的编曲太扁平了,没有把情绪顶上去,”孟寄宁说,“哥你觉得呢?”
  “我……我不懂,”孟初说,“我觉得挺好的。”
  孟寄宁笑得露出了几颗白牙。他把吉他放回去,坐在床边,笑容依旧灿烂:“哥能理解我,支持我追求梦想,我真的很开心。”
  孟初有些茫然。他只是坐下来听了一首歌,就让人心花怒放了。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找到了愿意奋斗一辈子的事业,希望你也能这样。”
  孟寄宁愣了愣,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
  前几天,孟初坚持听完整场演奏之后,孟寄宁也是这么抱他的。他拍了拍弟弟,觉得这种感动着实没必要。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情感充沛的弟弟放开他,赶紧站起来,顺势告辞。
  “哥你不来酒吧吗?”孟寄宁失落地问。
  “我还有实验。”孟初说。
  是真的,老同学那里传来消息,项目有希望了。
  孟寄宁送他出门时,还有些依依不舍。
  “那你有空再来,”孟寄宁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弯了弯眼睛,“说不定那时候,我还能向你介绍一个人。”
  孟寄宁在路口远远地望到齐椋时,对方脸色有点阴沉。
  那阴沉并非一时的情绪,而是陷入长久黑暗之后,对生活的绝望与淡漠。
  从最近开始,孟寄宁才逐渐理解这种心情。
  他朝齐椋招手,对方抬起头,看见他的一瞬间,脸色忽然变了。
  眉头舒展开来,眼神变得平和。
  好像有一瞬间,短暂地从淤泥中拔了出来。
  齐椋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变化,所以,他也不知道,看到这种变化的孟寄宁,在那一瞬间,会有相似的轻松。
  “等很久了吗?”孟寄宁问。
  齐椋摇了摇头:“刚来。”
  事实上,他差点迟到了。上一个单子在快速路上,他赶过去的途中堵了很久,离修理店也很远。车主不太高兴,签字的时候反复检查,磨磨蹭蹭的。
  “你想吃什么?”齐椋问。
  以防万一,他往微信账户里多转了点钱,省得付账的时候,单刷一个二维码不够,场面会很尴尬。
  孟寄宁想了想,说:“意大利菜。”
  齐椋的心脏跳了跳。孟寄宁的上一份工作很光鲜,应该吃过不少高级餐厅,那些地方能花掉他半年工资。
  看他担惊受怕又强装镇定的表情,孟寄宁笑了笑,指着对面商场二楼的一个招牌:“喏,就是那里。”
  齐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是大大的三个字——必胜客。
  “披萨也是奢侈品,”孟寄宁在点单时说,“我小时候很馋必胜客的,只有节假日才能吃到。”
  其实齐椋一直不理解西餐,他觉得价格匪夷所思,披萨还没有工地盒饭好吃。
  齐椋顺着他的意愿点了两块披萨,他说可以换着吃。
  “套餐不划算,”孟寄宁说,“里面的饮料又贵又难喝,扣掉饮料,还不如单点便宜。”
  他把齐椋自己吃饭时的想法说了出来,齐椋望着他,有点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实的。
  他们吃了一顿经典西餐,因为孟寄宁要拿吉他,齐椋要回去给父亲翻身,两人先回永安街,再一起去酒吧。
  夜晚,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城市里,这一带却有着别样的落寞。招牌陈旧,客流量也稀少。即便在饭点,也没有排队的麻烦。
  他们走过冷清的街道,孟寄宁好奇地望着店铺名称。
  “好朴实啊,”他点评道,“茶来茶往,我的天,好久没看到用谐音梗给店铺起名字的了。”
  齐椋问:“刚刚没喝什么,你渴吗?要不要买杯奶茶?”
  孟寄宁望着招牌,纠结了一会儿。齐椋想,他纠结的大概不是奶茶难不难喝,而是奶茶钱对自己来说是不是负担。
  “好啊。”他最终还是说。
  他们走进奶茶店,各点了一杯港式奶茶,店主似乎闲了很久了,招呼的很热情。
  “来张积分卡吧,”她从盒子里取出一张,递给他们,“满十杯可以免费换一杯。”
  孟寄宁接过来看了看,正面是奶茶店的logo,反面是十个空白圆圈。看样子,客人每买一杯,店主就在一个圆圈里盖章,十个圈盖满了,就凭票拿优惠。
  天哪,这年头,居然还有用纸质积分卡的店。
  孟寄宁正在感叹,齐椋就在一旁说:“不用了。”
  店主还跃跃欲试地要给他们盖章:“你们一次买两杯,五次就满了呀。”
  “真的不用了。”齐椋把积分卡从孟寄宁手里抽出来,递了回去。
  孟寄宁望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到酒吧后,他们分开,各司其职。在调酒的间隙,齐椋时不时会望向孟寄宁。不知怎么的,他现在不太阻止自己这样做了。
  混乱的灯光,廉价的音响,都遮挡不了对方沉醉于音乐的魅力。有人天生就是光芒万丈的,齐椋对此有清晰的认识。
  另一个服务员端着盘子过来,报新点的酒,齐椋端给他时,问:“你知不知道声卡和摄像机,能在哪里租?”
  齐椋记得他是个爱好广泛的月光族,虽然工资不高,因为家里不靠他养活,生活还过得去,经常发些漂亮的图片和视频。街角剥落的砖墙被他拍的像古建筑文物。
  服务员被他突然的搭话惊到了,愣了一会儿,说:“我……我下班跟你说。”
  对方端着酒,仓皇地服务客人去了。齐椋低下头,把残酒倒入水槽,耳中漂浮着动人的旋律。
  表演结束,孟寄宁穿过人潮,走到吧台前。
  齐椋把一个空杯放到他面前,等着点单。
  孟寄宁托着下巴,沉吟一会儿,站了起来。“今天不喝酒,”他说,“还有重要的客人要见呢。”
  齐椋望了眼时间,已经过午夜了。
  他没问对方客人是谁,但他无奈地发现,他无法停止这个问题扰乱自己的内心。
  甚至,在没有喝醉做借口的情况下,他依然会送他回家。
  走到永安街,马上就到住处了,齐椋越来越留意路边的行人。
  孟寄宁却悠然自得,仿佛很期待这场深夜幽会。
  两人走到楼下,齐椋按捺着焦躁,跟他道别,刚要转身,却被人拉住了。
  “你跑什么?”他说,“我还要你一起见呢。”
  齐椋望了眼二楼,窗户是黑的,寂静无人。
  他疑惑地望着对方。孟寄宁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两个猫罐头。
  “给,”孟寄宁递给他一个,“待客礼数不能缺。”
  齐椋僵了一会儿,伸手捏住罐头,心里沉甸甸的。
  孟寄宁蹲了下来,打开罐头,循着香味,小猫的脑袋探出来。
  齐椋犹豫了一会儿,也蹲在他旁边。小猫对齐椋的味道比较熟悉,大着胆子走过来,开始舔罐头。
  孟寄宁笑出了深深的酒窝。
  “每次看它们吃饭,都觉得好治愈。”他说。
  他望着吃成花脸的小猫,齐椋望着他。路灯下,两条长长的影子中间,聚拢着一团团耸动的小球。
  有两个罐头的贿赂,当孟寄宁再次伸出手时,小猫就没躲,看样子是天性亲人的猫德模范。
  齐椋望着这个景象,很不忍心打断,但他必须得回去睡了。
  他轻轻地向孟寄宁告别,手攥紧又松开,重复多次,最终还是转过头,说:“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
  孟寄宁低头撸猫,轻轻地应了一声。
  一条长长的影子走了。孟寄宁望着小猫,笑了。
  “那个哥哥没有钱,”他用耳语的音量说,“你们别缠着他要罐头哦。”
  这是个毛茸茸的夜晚,孟寄宁躺在床上,几个月以来头一次,在没有酒精的帮助下,沉入了梦乡。


第42章 附录五
  接连几天,他们都一起喂猫。
  几个罐头的贿赂后,狸花橘白们认清形势,毅然抛弃前送饭人,绕着孟寄宁的裤腿蹭来蹭去。
  齐椋看着蹲坐在地上,挠着几个叛徒的孟寄宁。在一众老旧、破败的招牌下,他像是个融进灯影的梦。
  “方便让我上去吗?”齐椋问,“我有点东西想给你。”
  孟寄宁顿了顿手上的动作,站起来,审视了他一会儿:“你终于肯进我房间了啊。”
  齐椋躲开他的笑容,远远望向黑暗中的那扇门。
  孟寄宁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包括哥哥送的那一盏,过分隆重地邀请他进来看看。
  齐椋没有费心观察陈设,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满是划痕的U盘。
  “我……”齐椋斟酌了一会儿措辞,“我录了你的歌。”
  孟寄宁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把U盘插进电脑,看到几个排列有序的文件夹,有音频也有视频。
  “等会儿,”孟寄宁指着其中一个问,“这个为什么叫‘如歌的旅程参赛作品’?”
  齐椋指向下面一个文档,那一刻,他们两人的手靠得很近:“这是我整理的几个征集歌曲的原创音乐比赛,我觉得这首很符合‘如歌的旅程’的主题。”
  孟寄宁扭过头,盯着他。
  “我听过前几年的获奖作品,”齐椋说,“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希望的。”
  孟寄宁打开音频,乐曲流淌出来的一瞬间,他一惊:“音质挺好的,你买了外置声卡?”
  “嗯……问一个朋友借的。”
  他顿了顿,又打开视频。模糊的霓虹光晕里,浮出半圆形舞台的轮廓。
  毕竟是业余的摄影师,画面一时对不上焦,然而正因如此,歌手被包裹在朦胧的光柱里,有种神性美。
  忽然,吉他的和弦炸开,画面拉近、变得清晰,霓虹灯管恰在此刻闪烁两下,在他侧脸投下蓝紫色的光斑,宛若泪痕。
  在这个视频里,每一帧,每一刻,画中人都美得无与伦比。
  进度条走到最后,屏幕暗下来,映出两人的脸。
  很久之后,齐椋直起身,像是要告辞:“我拍过录过的都在这里了,你想开个社交账号,或者寄给公司,都可以。”
  孟寄宁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终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在没日没夜的奔波中,挤出时间,去租赁设备、寻找拍摄角度、制作视频的,他不敢想象。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觉得,”齐椋说,“你不该待在这里。”
  孟寄宁是属于舞台的,他从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而这舞台绝不是一个偏僻的、灯管坏了一半的简陋酒吧。
  他只需要一个契机。
  而自己,只需要帮他找到那个契机。
  至于之后……
  之后,就不是他这种人需要考虑的了。
  齐椋说完就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一双手忽然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僵了僵,缓慢地转过头。
  孟寄宁望着他,眼里涌动着某种捉摸不定的情绪,良久,开口说:“答应我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齐椋不会答应他的。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有名的歌手……”孟寄宁说,“你来做我的经纪人,好吗?”
  齐椋注视着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尖的热度。
  顿了顿,胳膊上的那只手抬起来,伸出小拇指。这动作很幼稚,孟寄宁的语气却很郑重:“答应我。”
  像是过了一生那么久,齐椋缓缓地抬起手,勾了勾他的:“好。”
  那天晚上,孟寄宁的歌声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齐椋远远地、静静地望着他,偶尔,也扫过酒吧里的客人。自从抢吉他事件之后,他总留心着店里有没有可疑的人。
  目光滑到吧台另一侧,齐椋发现一张熟面孔。
  那个清俊的年轻人、孟寄宁的哥哥,又来了。
  他仍然点一杯不合时宜的蔓越莓汁,今天大概是附近有什么活动,酒吧人异常多,他左顾右盼,始终找不到座位。齐椋看他为难地转了好几圈,在吧台的一个客人走后,赶紧招呼他坐了过来。
  “谢谢。”对方说。
  就这么一句,接下来,对方没有攀谈,只是望着舞台上的孟寄宁。有几个客人过来搭讪,他慌慌张张地拒绝,摆手摆出了残影。
  齐椋这才发现,他无名指上带着婚戒,不觉感到好笑,上次太烦躁,竟然连这么明显的标志都没看见。
  孟寄宁显然也看到了捧场的兄长,表演结束,立刻跑了过来。“哥,今天有空过来了?”
  “嗯,”孟初说,“你不是让我有空就来听吗?”
  孟寄宁笑出了酒窝:“谢谢哥。”
  “顺便跟你说件事,”孟初说,“我给你买了把椅子,可以调高度,你屋里那个太矮了,和桌板不匹配,整天这么工作,颈椎要出问题的。快递大概明天到,你十点在家吗?”
  孟寄宁愣了愣,随即点头:“在的。”
  “行,”孟初看了眼时间,“我明天还有课,就先回去了。”
  孟寄宁忙把吉他收起来:“那我送送你。”
  孟初停车的地方离酒吧有段距离,已经入夏,即便是深夜,风也带着温吞的热。
  孟寄宁走在孟初身旁,离了酒吧的喧嚷,谈话也变得清晰起来。
  “最近还好吗?”孟初问,“这地方你也没什么认识的人,能适应吗?”
  “挺好的,”孟寄宁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毕业以来,这是我最轻松的时候了。”
  孟初望着他。背着吉他,穿着宽松的T恤,他看起来还像那个校园里的少年。
  “再说,”孟寄宁忽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我不是一个人。”
  孟初转过脸。
  “吧台后面那个帅哥,你还记得吗?”
  孟初回忆了一下,确实,有个高个男人很出众。
  “那是我喜欢的人。”孟寄宁说。
  孟初想了想,问:“他是酒保吗?我白天也见过他,爆胎的时候。”
  “嗯,他白天是拖车司机,”孟寄宁说,“他家里有点困难。”
  孟初陷入了沉思。孟寄宁瞟了眼他的表情,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干嘛一脸为我抱不平的样子。”
  孟初并没有这个意思,但也没纠正他,只是说:“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孟寄宁望着他:“如果喜欢我的人,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会过得很辛苦。”
  “我又不是为了过得更容易,才去喜欢一个人的。”
  这话让孟初停下了脚步,他低头思考了片刻,像是被打败一样,摇了摇头。
  “我先走了,”他坐进车里,“祝你顺利,无论是追梦还是追人。”
  这句话又让孟寄宁愣了愣。近些日子,哥哥时常做出一些让他愣住的举动。
  孟初启动车子,踩下油门,开到街角,忽然从后视镜看到一个人影。
  孟寄宁一边朝他跑过来,一边喊着:“等等!哥哥……等等!”
  孟初震惊一瞬,停下车,降下车窗,望着孟寄宁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对方两手握住玻璃边沿,望着他,一瞬间,眼中闪过无数情绪,但最终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孟初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住了,他微微侧过脸,避开对方的目光,面庞隐没在阴影中。
  “对不起,”孟寄宁低下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开心。我还不明白,不理解,我觉得我开心,又不妨碍你什么。”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下来,“但确实是这样,我的快乐,总是会妨碍到你。”
  孟初没有回应,只是沉默。
  “我一直是个很自私的人,我占了父母所有的爱,还想要你也爱我。”
  昏黄的街灯下,童年的影像一幕幕闪过。
  “小时候的高达,对不起,春游秋游的照片,对不起,爸爸带我们去见阿姨的那一天,我说那些话来刺激你,对不起……”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其实这件事他之前也道过歉,可是,歉意有什么用呢?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
  他迟疑地抬起头,望向哥哥,似乎不知道怎么继续这场一个人的忏悔。
  黑夜里,只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和风鸣。
  很久,孟初才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上次回家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姓唐的阿姨了。”
  孟寄宁的神情震了震。
  “她刚从一个老年兴趣中心出来,气色很好,人也有精神,显得很年轻。”
  顿了顿,孟初继续说:“你那时候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
  孟寄宁望着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我放下了,或者说我不介意了,”孟初说,“只是,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所以……”
  孟寄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回去吧,已经很晚了,”孟初说,“我家里还有人等着我。”
  车子启动,驶进了夜色中。


第43章 电话
  在孟初赴约途中,伴随轻微的引擎声,脑中不断冒出问号。
  第一,付关山要去普通电影院看电影。
  不是普通电影院与他不在一个消费阶层,而是作为公众人物,来这样人群密集的地方总有麻烦。如果要享受大荧幕,他们完全可以去私人影院的。
  第二,付关山要去普通电影院看自己的电影。
  他在首映式上早就看过了……这就是他演的!要说贡献票房吧,区区两张有什么用?
  不过,谁不想和对象一起看对象演戏呢?开完会,孟初一边赶往影院,一边看时间。
  迟到对孟初来说是刑法里的条目,让对方多等待一分钟,罪孽就加深一层。
  可恶的是,地下车库停满了,他不得不停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等他从车里出来,离电影开场只有区区十分钟。
  他走到路口,绿灯即将变红,他想着快一点跑过去,可他的目光触及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远远地,他看到一个高个男人站在影院门口。
  看来,付关山比他来得更早。仿佛是为了融入人群,对方今天穿得很不起眼,好像是借了孟初的衣柜似的,就连口罩都是一次性的。
  即便如此,孟初依然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在等待着什么,却并不焦急,仿佛知道是迟早会降临的事。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转,最终,落在马路对面的人身上。
  在那一刻,即便隔着车流和口罩,孟初依旧感受到,对方身上膨胀的、洋溢的喜悦。
  这个人居然是我的。孟初这样想着,忽然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悠远的宁静。
  他就这么望着他,只是这样,心里就弥漫开一种幸福。
  红灯开始闪烁,归零,他走到对方身边之前,对方已经伸出手,拉住他。
  他曾经觉得,在公众场合做亲密举动很羞耻,但此时他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他只是看着身边的人,然后问:“你要戴墨镜进电影院?”
  “别动它,”付关山说,“这是我身上唯一时尚的东西了。”
  这可是3D片,这人不会把3D镜片夹在墨镜上吧……不会吧?
  他们走进IMAX厅,孟初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来看《天堂之路》?”
  “我想看看普通观众的反应嘛,”付关山说,“周围都是同行,哪能知道真正的观影感受。”
  孟初想说,这个样本量没什么代表性,但是忍住了。
  说得好像“微服私访”,但电影一开场,孟初就看到他全身心凝视着荧幕,沉浸在剧情中。
  影片里,主角被反派抓到,严刑拷打,即将一枪毙命时,付关山还攥紧了他的手。
  孟初震惊地望着他,他震惊地望着孟初。
  “这不是你自己演的吗?”孟初问。
  “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我?”付关山问。
  什么“我”……这才一半呢,主角怎么可能死啊!
  影片是传统商业片,加了一点人文关怀,比如有因为家人堕落为黑道的配角。孟初一边敬佩老演员的演技,一边想编剧把节奏抓得很紧凑,转头看到付关山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孟初心里咯噔一下,默默从兜里掏出纸巾递过去,付关山看了他一眼,似乎为他的无动于衷而哀叹。
  “那个小男孩在最后叫了一声‘妈妈’诶。”
  “之前有好多提示说她会死了呀。”
  付关山望向屏幕,独自感伤。
  孟初无奈地观察四周,小声说:“我不是典型,大家都挺感动的。”
  付关山擦拭眼眶的手顿了顿,似乎被安慰到了。
  走出影院,正好是晚餐时间,他们找了家餐厅吃饭。
  地方是付关山定的,他订座时,还有点为自己抱不平的样子——他本来要亲自下厨的,孟初婉拒了。
  原因无他,付关山做饭的规格,太不可捉摸。
  尽管他多次以论文写作的建议劝告对方——删繁就简,但对方依旧穷奢极欲,并且表示自己——注重创新。
  大部分时候,这个倾向只是耗时间,但有时也耗演技。
  比如,上次付关山心血来潮,说要试验“分子料理”。五个小时后,孟初坐在餐桌旁,看到面前摆了盘森林泥土一样的东西。
  “这是蜗牛燕麦粥。”付关山说。
  在孟初用尽全力控制面部肌肉,说了句“好吃”后,他暗下决心,有时还是要出去尝尝简单的餐食。
  结果,踏进付关山优选餐厅的一刹那,他看到一张桌子上,摆着萝卜雕刻的“龙凤呈祥”。
  大事不妙。
  这家店和付关山是一路风格。
  果然,第一道菜就是漂亮的一池荷花,层叠的酥皮是盛开的荷花花瓣,托着中间黄色的一点花蕊。
  看一眼花瓣的密度,就能想象它得花多少功夫,以及多少钱。
  “我之前来这家餐厅吃过,荷花酥是他们的招牌。”付关山用热切的眼神注视他。
  孟初摧毁了一朵完美的荷花,细嚼慢咽,确保每一个味蕾都吃回本之后,说:“挺好的。”
  付关山期待地望着他:“还有呢?”
  自己做的菜,写小作文也就算了,别人做的菜也要写?孟初夸奖的功力就到这里了,一边大脑急速运转,一边凑字数:“嗯……从外形上来看,这个花瓣和花蕊很逼真;从味道上来看,外层有种黄油的香味,中间有种糯米的香味,里面有种水果的香……”
  付关山忽然说:“等等。”
  啊?这就完了?他好不容易找到思路呢。
  “不是,”付关山把手机打开,屏幕朝向他,“你的脸……”
  孟初中断思维导图,往镜头一看,吓了一跳。他两颊起了细密的红疹,从颧骨到下巴都微微肿起来。
  “这……”孟初盯着荷花酥,“这里面有芒果?”
  传统中式糕点里居然会有芒果?
  付关山站了起来,拉着他往外跑:“赶紧去医院。”
  “没事的,”孟初安慰道,“我过敏不严重,顶多起点疹子,家里有药,我吃一粒就好了。”
  付关山瞪着他,好像他刚才说了什么疯话:“快给我上车。”
  他们风驰电掣去了人民医院,照孟初说,第一他们不必以这样危险的速度开车,第二他们不必去三甲医院。抗过敏药有什么难开的?
  挂了急诊,医生的诊断跟孟初完全相同,只有付关山强行要求他留在医院里,直到症状完全消失。
  无奈,孟初只能坐在大堂的走廊上,承受饱含愧疚的目光。
  “别盯着我看了。”孟初抬起手,挡在两人中间。他真不想付关山记住自己满脸疹子的样子。
  付关山的眼珠子还可恶地黏在他身上。
  孟初抿着嘴,默默找了个口罩戴上,忽然,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他坐直身子,探出头去。
  “怎么了?”付关山问。
  “看到一个熟人。”孟初说。
  付关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落在一个奇怪的高个子男人身上。他手里拿着付费单,人也在付费窗口,可始终跟队伍保持着平行。每个新来的人都看他一眼,问他在不在排队,他沉默地往边上站了站,所以他始终在队伍末尾。
  付关山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男人,不忿地说:“他也没那么帅吧。”
  孟初愣了愣,茫然地瞟他一眼:“他是我弟弟喜欢的人。”
  付关山的疑惑不减反增。
  男人最终把付费单折了起来,走到一个轮椅边。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腰部绑了根带子,头一直低着。男人说了句什么,老人一直摇头,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男人握紧拳头,把轮椅往外推。
  他们经过孟初时,孟初抬起头,对方的表情印入眼帘。
  那表情让他一震。
  他从未见过如此灰败绝望的神色,好像面前是无尽的深渊,不知道自己会坠落多久,只知道最终会粉身碎骨。
  直到两人消失在门口,付关山才发问:“那是他父亲吗?”
  “也许吧,”孟初说,“看来是生了什么病。”他神色凝重起来,“这可糟了。”
  “怎么了?”付关山反应了一会儿,“你觉得你弟弟也会扯上关系?”
  “嗯,”孟初说,“如果我弟弟想帮忙,这事就麻烦了。”
  付关山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他,过了很久,突然抱住他:“天哪,我老婆也太善良了吧。”
  孟初被他朝圣的语气激出鸡皮疙瘩。这又是发什么颠?
  “你最近又买灯又买椅子,都是送给你弟弟的吧?”付关山说,“小时候受了那么多委屈,你还关心他,你人也太好了。”
  孟初沉默一瞬,低下头,很庆幸自己戴着口罩。
  人好?善良?
  才不是。
  他这么殷勤地给孟寄宁带东西,看他的表演,并不是兄弟情深,或是同情心泛滥。
  只是因为,他需要有一个借口去探望潦倒的弟弟。而支持梦想,就是最好的借口。
  而且,在他支持孟寄宁的时候,在他递给孟寄宁台灯的瞬间,他发现,在内心深处,难以名状的成就感喷涌而出,让他感到慰藉。
  原来也有这一天啊。
  原来也有他站在安全地带,向困境中的孟寄宁施以援手的一天啊。
  所以他一直照顾孟寄宁的生活,所以他时不时过去看望他。每次看到那个破败的屋子,寥落的酒吧,他都会感到开心。
  他不喜欢孟寄宁,但他喜欢孟寄宁的落魄。
  结果,孟寄宁被他感动得无以复加,而他的爱人觉得他大度、包容,他不计前嫌、重视手足。
  事情朝着他未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了,而他并不知道如何继续这脱轨的接触。
  像是要加深他的摇摆,手机传来震动。他打开一看,孟寄宁给他发了一个音频文件。
  是一首没听过的歌……孟寄宁写的新曲子?
  他点开音频,把手机放到耳边,歌曲中有种鼓舞人心的东西。他原本只是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听完后却久久无法平静,如同走过了某个人破茧成蝶的一生。
  他不懂音乐,单纯是凭感觉评判,写得很好,于是发了一个竖起拇指的表情包。
  过了一会儿,对方打电话过来,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起来。
  “哥你这么快就听了啊。”孟寄宁显然很激动,
  孟初实话实说:“嗯,我觉得很好。”
  对面笑了起来:“你喜欢就好,这是我写给你的。”
  孟初怔住了。回想零星听到的歌词,还有那振奋的旋律——写给他的?
  “我也喜欢这首,”孟寄宁说,“这是我参赛的曲子。”
  “参赛?”
  “嗯,那个‘如歌的旅程’,”孟寄宁说,“虽然没选上,但我觉得很好。”
  孟初有些惊讶。现在原创门槛这么高吗?这么好听的歌也过不了初赛?
  “我还有唱这首歌的视频,也想发给你看看,”孟寄宁说,“椅子我收到了,特别好用。啊,你是不是还要忙实验?那不打扰了,哥,有空再来看我唱歌。”
  电话挂断,不一会儿,页面缓慢地跳出一个视频。孟初点开,看到酒吧朦胧灯光下,沉浸在音乐中的孟寄宁。
  进度条缓缓走到最后,孟初望着屏幕,忽然感到一丝落寞。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最近,虽然他还是去看望孟寄宁,但他的成就感越来越少,也不再感到开心了。
  即便是住在简陋的屋子里,追逐着遥不可及的梦想,孟寄宁依旧过得充实、满足、快乐。
  即便曲子连初赛都没过,他依然满怀信心。
  即便喜欢的人没有前途,没有显赫的学历,他依然不吝提起。
  他没有优越的工作、家喻户晓的对象,可他依旧潇洒地将自己的生活和盘托出。
  孟初忽然想起了带着付关山参加婚宴的自己,这个拼命披上世俗外衣的自己,相形之下,显得无比空虚,脆弱。
  他原本以为,他嫉妒的是那个天之骄子的孟寄宁,直到刚才,他才愕然发现,就连落魄的孟寄宁,他也嫉妒。
  难道这就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吗?落魄也落魄得这样坦然,这样潇洒。
  他盯着手机看了许久,直到付关山忽然说:“不过,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也许我也会这么做。”
  他心里一震,转头望向他。
  “可惜,我已经失去那个弟弟了。”
  孟初望着他怅然的神色,握住他的手,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
  付关山皱了皱眉,接起电话,他最近没有日程啊。
  海秋激动的声音传过来,好像刚中了大奖似的。他听对面说了两句,语调忽然变了:“什么?”
  孟初抬起头,望着自己的丈夫。对方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
  “真的?你没在跟我开玩笑?”付关山攥紧手机,“陈导同意接那个本子了?”


第44章 演出
  孟初凝视屏幕,蹙着眉,手指敲击着键盘。
  付关山换上中秋晚会的演出服,郑重地打开房门,走到客厅,阳光反射在胸前的金属袖扣上,闪的人眼晕。
  他确保自己站在孟初的余光范围内,停下脚步。
  等待了一分钟,键盘噼啪响着,没有停止的痕迹。
  他蹙起眉,开始在客厅晃荡,几次三番从孟初身后飘过。
  孟初的眼神纹丝不动,忠诚地盯着电脑。
  来回走了五圈,他气急败坏地走到书桌旁,快贴上孟初肩膀的位置,咳了一声。
  孟初一个激灵,朝声源望去,立刻领会到其中的精神。他已经为此训练了一整套标准的反应流程——眼睛瞪得滚圆,默数十秒,重重点头,用充满赞叹的语气说:“好看。”
  付关山满意了,摆了摆手,尽量显得云淡风轻——这有什么,正常发挥罢了。
  孟初望着他享受时尚气息的神情,想起一件事:“你以后还是别穿那件土黄色衬衣了。”
  这话暗示着“我一直关注你的宣传期采访”,让付关山喜滋滋的:“那件怎么了?”
  “你穿那件也好看,但是没你平常好看,”孟初咬了咬嘴唇,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看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他虽然不理解时尚,也不在穿搭上费功夫,但喜欢看着别人时尚。眼睛得到享受,心情也会变好。
  付关山心花怒放,笑纳了“漂亮”的评价,又在客厅的穿衣镜里打量自己——自从他住进来,家里的镜子越来越多。其实没必要,他可以在任何反光的物体上欣赏自己。
  “我最近皮肤状态有点差,”他沉吟道,“上晚会前,要不做个光子嫩肤吧。”
  孟初紧急搜索了一下这个词,大为震惊:“你不是说你从来不医美的吗?”
  付关山叹了口气。自己的对象都进修成娱乐圈博士了,有时还是流露出天真,采访里说的话也相信。
  孟初走过来,仔细观察他:“我觉得你皮肤挺好啊。”
  “你不知道,央视那个高清镜头,能把你鼻基底的黑头都拍清楚,”付关山说,“第二天,就会有一大堆微博和视频来审判你,把你和其他人挨个比较。我绝不能输。”
  孟初很惊讶,这人竟然觉得自己有可能输。
  不过,这种感情只持续了一会儿,付关山紧接着说:“唉,最近参加的晚会越来越多,哪个台都找我去唱歌。我要是变成三栖明星,称霸歌坛,不就抢了别人饭碗吗?”
  “……你称霸家里的浴室都费劲。”
  付关山眯起眼睛,孟初发觉自己把心声说出来了,赶紧回到座位,又开始啪啪敲键盘。
  付关山冷冷地望了眼屏幕,想知道是什么让伴侣如此沉迷,竟然放弃欣赏自己的美色,然后发现,是视频网站的创作页面。
  “你要当up主?”付关山打量着孟初,“没想到你有这个打算,不过你挺合适的,不是有个你的校友,做科普视频特别火吗?上次我还在哪个活动上碰到他了。诶呀,那我们就有机会一起走红毯……”
  孟初想到这个场景,打了个寒颤。他和付关山一起出现五秒之后,粉丝站就会开始分析他的长相,深挖他的背景,然后盖三百层楼,论证他配不上正主。“不是,”他说,“之前我弟弟不是发了个视频给我吗?我听说很多网红就是靠着这种视频火的,那些人唱得还没他好,我想发上去试试,但是……”
  “怎么了?”
  孟初把屏幕给他看:“我上传了好几次,每次都被下架,说内容违反规章制度。我照着规章对了好几遍,没有哪里违反。”
  付关山浏览了一遍记录,直起身:“要不是你弟弟不在娱乐圈,我还以为是防爆呢。”
  “什么?”
  “公司想压哪个艺人,就会全网下架或者限流他的视频,降低宣传度,”付关山摸了摸袖口的流苏,“不过,你弟弟又不是艺人,为什么要防爆他?”
  孟初盯着屏幕,陷入沉思。
  付关山望着他,翻起一阵柔软的无奈:“明天陈导要来林城谈电影的事,我们在永安街吃晚饭,你要是也来,之后我们可以一起见见你弟弟。”
  永安街?这条街道确实有历史,但除了破败之外,没什么特色,也没有符合付关山口味的餐厅,为什么跑到那碰面?
  “我明天要和常威的高管碰面,项目要签约了,之后会一起吃晚饭,应该没时间去。”孟初说。
  “哦,”付关山也没有那么热心地想见他弟弟,立刻回到了电影的话题上,“真没想到陈导会接这个本子,果然是老艺术家,眼光独特,审美也高级。”
  从昨天开始,孟初就觉得奇怪。付关山合作的名导也不少了,怎么因为这部电影,上蹿下跳的:“这个剧本很特别吗?”
  “当然了,”付关山说,“是我写的。”
  孟初不想露出嫌弃的表情,但他现在低头的动作不娴熟了,很快被付关山发现。
  “你们一个两个……我的写作手法很前卫的好吧,”付关山不服气,“陈导说我还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腔调呢。”
  诶呦,还知道魔幻现实主义呢。
  付关山叹了口气:“他还说,这个剧本有点马克思的味道。”
  孟初静默一瞬:“他说的是马尔克斯吧。”
  完蛋了,这电影完蛋了。
  不过,付关山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写剧本?这人小时候写封信都费劲。他刚想询问,付关山的手机响起来。对方看了眼,说是导演,扯着豪爽的嗓门,走进卧室接电话。
  孟初犹豫片刻,打开微信,找到备注是“经纪人”的头像。
  页面还停留在打招呼的表情包上,他跟海秋不熟,不知道如何开口,踌躇着发了句“你好”。
  他正在编辑信息,阐述自己的目的,对面已经啪啪啪跳出一串回复。
  ——孟老师!好久不见!最近科研工作还顺利吗?
  ——孟老师有什么事?我在外面,回复可能断断续续的。
  ——我现在打字不方便,要不语音聊?或者你打字我发语音可以吗?
  真是人以类聚啊。
  孟初说语音没问题,想了想,先问他,新电影筹备得怎么样了。
  ——哦,哥写剧本的那部吗?
  看到这句话,孟初的嘴角又一阵扭曲。付关山写剧本,那不跟《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里的后期报告似的。
  ——……孟老师你嘴好毒啊。
  孟初一惊,发现自己又把心声发出去了。他定了定神,问对方,能不能把剧本发给他看看。
  ——手机上好像存了电子版,我找找。
  对方一边寻找,一边还持续输出。
  ——哥对这个剧本特别执着,我们大家都劝他别拍,写得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陈导为什么愿意接手,不过,有陈导把关,剧本肯定会大改,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的。
  孟初问剧本叫什么。
  ——永安街儿童失踪事件。
  看到这个消息,孟初的心脏颤动了一瞬。
  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付关山为何这样激动,这样执着。而对方始终用疯疯傻傻的自恋掩盖这种执着,又让他无比难过。
  ——发了。孟老师你看看,这写的什么东……
  孟初点开文件,快速往下滑,海秋剩下的抱怨,他完全听不见。
  过了一会儿,他颤抖着回到聊天界面,打下一句话:他不会同意改剧本的。
  ——为什么?
  这个剧本的主人公是他自己。


第45章 河岸
  多年之后,许多童年记忆都趋于模糊,只有12岁那个炎热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像烙印在脑海中一样,清清楚楚。
  那一阵子,付兰英换了工作,时常加班,很难每天接送孩子们。仲文越本以为这是件好事——放学后,他就有更多自由时间了——结果母亲得出的结论是:“仲文越,你送弟弟回来吧。”
  他翻了个大白眼。仲文齐都四年级了,从小区到学校,就那么两公里,在这片街区生活了十年,每个招牌上的错别字都记住了,有什么好接接送送的。
  然而付兰英很坚决,似乎认为他很适合守护者的角色。因为个子窜得快,小学没毕业,他已经比妈妈高一截了。
  用父亲的话说,就是营养没长脑子上,全长个子上了。
  他不屑地撇撇嘴。就是因为太长脑子,仲文齐才瘦小得像根豆芽菜,好像他们家的饭都被他一个人吃了。
  “好啦,”付兰英揉揉他的脑袋,尽管现在这个动作有些艰难,“妈妈就拜托你了,要把弟弟安全送到家哦。”
  他别扭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放学后,站在校门外,抖着腿等弟弟。
  身旁几个男生是他铁哥们,听说可以一块上下学,本来很激动,忽然说要带上一个小尾巴,纷纷表示不满。
  “越哥,”其中一个说,“四年级的小屁孩,怎么跟咱们玩到一起嘛。”
  这语气,好像12岁是个伟大的年纪,半只脚已经踏入成人的未知领域,是其他小学生无法理解的。
  他装模作样地掸掸衣服,余光看到弟弟走过来,哼了一声:“烦人精。”
  他和几个男生在前面嘻嘻哈哈走着,仲文齐默默在后面跟着。路过街角,同行的男生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越哥,就是那,看到门后那个机子没有?听说是他们新进的《街头霸王4》!”
  这四个字所代表的热血和霸气,对他们来说犹如魔音。有个小孩在机子上玩,噼里啪啦操作的样子很解压,他垂涎地看了一会儿。
  朋友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附耳道:“阿姨不是很晚回来吗?咱们去玩会儿,发现不了。”
  他摇了摇头,往旁边瞥了一眼。
  仲文齐双手捏着书包带,安安静静地站着。
  “不行,”他小声说,“这个拖油瓶在这儿呢,看到我玩游戏了,回去准告状。”
  “想点办法嘛!平常不就数你点子多。”
  他欣然接受了这个赞美,转了转眼珠,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走过半条街,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仲文齐说:“对了,妈妈让我买点东西回去,我得去趟超市。”
  仲文齐眨巴两下眼睛,望着他说:“我也一起去。”
  这小子怎么这么烦人!他指着面前的书店,说:“不用,你在这看会儿书,我自己去。”
  仲文齐又眨巴两下眼睛,为难地陷入思考。
  他知道说到书,弟弟就会心动,立马接上:“上次你不是说那个什么摩丝很好看吗?你看完上册了,现在你去看中册,看完我就回来了,怎么样?”
  弟弟犹豫了一会儿,转头走进书店,他望着弟弟抽出一本书,在书架前坐下来。
  “好了,”他长舒一口气,转头对其他人说,“这家伙看起书什么都忘了,至少半个小时不抬眼,走走走,到时候就说有几样东西买不着,跑到南庄那个大超市买了。”
  做戏做全套,他还先在路边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告诉妈妈他们已经回家了。而后,他带着诡计得逞的笑容,和朋友们前呼后拥地走进游戏厅,簇拥在《街头霸王4》前面,哄闹着玩起来。
  又是格斗王者,又是一代宗师,热血澎湃的打斗和剧情,让他们不时发出惊叫声。
  直到血条再次清空,才有戴表的男生惊呼起来:“哎呀!一个小时了!”
  “完蛋,”另一个男生哀嚎,“我妈肯定马上来逮我了。”
  他们都紧张起来,飞快跑出游戏厅。仲文越一边冲向书店,一边又把借口在心里演练了几遍:他去了大超市,大超市也没买到。
  他弹射进书店里,可是,没看到仲文齐。
  他找了好几遍,快把书店翻个底朝天,还是没有仲文齐的踪影。
  他又跑去问老板,老板仔细想了一会儿,说:“好像是有这么个小孩,我接了个电话,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反正之后他就不在了。”
  六月的天气,他出了一身冷汗,站在柜台前直发抖。
  “越哥,”同行的男生说,“会不会是他去超市找你了?”
  这一问惊醒了他。对,一定是这样。
  他跑去了街尾的超市,但仲文齐不在那里,收银员也没印象。他又跑去了南庄的大超市,依然不见踪影。
  那……是不是回家了呢?
  他跑回家中,一路上在心里祈祷,千万、千万要在家里。
  他向所有神明发誓,只要弟弟能在家门口等他,他以后再也不嫉妒他了,再也不说他坏话了。他会做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会把一切都让给他。
  然而,家中一片寂静。他打开一间又一间房门,只有黑暗。
  身上的汗衫湿透了,死死黏在背上,如同脑中那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他把弟弟弄丢了。
  他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捂住脸。
  完了,一切都完了。
  门口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他一个激灵,抬起头。
  妈妈下班回来了。
  “怎么坐地上啊?”付兰英奇怪地望着他,“又把衣服弄脏了,快起来。”
  他抬起头,眼神满是恐惧。
  付兰英有些吓到了。“你怎么了?”她朝卧室望了一眼,“弟弟呢?”
  他声音颤抖着,把一切和盘托出。付兰英白了脸,立刻报警,又拜托左邻右舍和熟人一起找。
  书店的监控显示,仲文齐看了一会儿书,就走出了店铺,而街道的监控没有拍到仲文齐——那时候监控并没有那么普及,警方只能按照失踪时间确定搜索范围。那个晚上,居民楼和永安街上,到处是长长的、手电筒的光柱。
  搜索持续了一夜,没有结果。
  这一夜,他脑中一片空白。他不能思考,一思考那个可能的后果,就只有无边的恐惧。
  第二天,仍然没有结果。
  父母不吃不喝地寻找着,家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第三天,仍然没有结果。
  黄金的四十八小时已经过去,每个人的脸色都灰败起来。
  第四天,线索出现了。
  附近一个居民向警方报告,在映月河的岸边,发现一具漂浮起来的尸体。
  关于仲文齐的死,警方最后的定论是,失足落水导致的溺亡。
  仲文齐身上没有外伤,岸边漂着一只空矿泉水瓶。失踪当天,科学课老师正好讲到河水变色的原因——被污染后,河底会长水藻。仲文齐大概是想弄一些来观察,结果不小心掉进了河里。
  仲文齐本身是个热爱实验的孩子,之前也挖过四叶草、养过蚯蚓。
  当时是夏天,小孩子又喜欢玩水,等哥哥等得无聊,于是去了河边。合情合理。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解释,包括仲文齐的父母。
  唯一不接受的,就是付关山。
  从仲文齐走出书店,到他发觉弟弟不见了,中间有一个小时的空白。这一小时里,他处于失踪状态,没人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他是被害死的,”他反反复复跟警察说,“肯定有另一个人,把他拐到那里了。”
  警察感到很无奈:“没有证据表明,当时还有另一个人。而且,你父母也说过,你弟弟很聪明,不会跟着陌生人走的。”
  他被问住了。是的,仲文齐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三言两语被人骗走?从永安街到河边,中途那么多商铺,要是有人胁迫,他早想办法呼救了。
  “可是……可是他的表不见了!”他忽然抬起头,“他特别喜欢那只表,我记得他那天戴着的,为什么现在没有了?”
  “他要去捞水藻,怕沾上水,应该自己摘下来,放在岸边了,”警察说,“至于为什么找不到……过了好几天了,可能有人捡走了。”
  一块儿童手表,值不了几个钱,总不会为了它去杀人。
  所有疑点都有解释,可是……可是他还是不信。
  弟弟的死一定另有隐情。
  父母不信他,警察不信他,没有关系,他自己想办法查。
  可就算要查,从哪里下手呢?他一个小学生,又能做什么?
  很快,因为付兰英想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他们从永安街搬走了。
  线索断了,联系断了,但这个念头没有断,就像一只黑暗中幽幽的眼睛,多年来一直窥探着他。
  这事还没完。
  等到他长大,等到他有财力和资源,他开始重启这项调查。他不断回到永安街,寻找当年的同学,试图发现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可是,他依旧什么都没找到。
  也许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那好,他就让更多人来找。
  他努力回忆着当年的一切,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把它们记录下来。
  这花了他一些工夫。他不仅要还原自己视角的故事,也要还原弟弟的,所以,他也在联系弟弟的同学们,天南海北找他们谈话,力求还原所有细节。
  他要把当年的事拍成电影,唤起所有涉事人员的记忆,他要让全国人拿着放大镜,寻找所有可能性,推理那一个小时发生的故事。不管这会花费多少金钱、人脉,他要找到真相。
  这件事一定还有真相。


第46章 借口
  几经周折,常威董事会还是批准了孟初的方案。
  不过,公司希望能把它转成纵向项目,和孟初所在团队联合申报省里的“前沿技术研发计划”。这样不但能拿到政府资助,研发部写年终报告的时候也好看。
  其实孟初希望它是横向项目,他的聘期任务有六项,他需要完成其中至少四项,而横向项目的指标比纵向项目好达到。
  不过嘛,能有成果就好。
  这个项目规模不小,他团队里没几个学生,人手不足,所以需要他牵头,和其他老师合作。
  这是他第一次当团队负责人,开校企联合项目会议的时候,紧张得背上冒汗。
  会开完,学院牵头,在学校旁边一家餐厅招待企业研发人员,服务员把酒打开,放在桌上。
  孟初脑子里轰的一声,又开始出汗。手机在这时震了一下,他低头一看,付关山发的短信:加油,不要喝酒,我还指望有人来接我呢!
  孟初笑了笑,他记得付关山今晚也有应酬——陈导带着团队来永安街实地考察了,现在大概也在哪个酒店里开怀畅饮呢。
  家属都提出这种要求了,那他要努力做到。
  他鼓了鼓劲,按照记忆中长辈的样子,询问客人们要不要喝酒,得到否定的答案,就让服务员上相应的饮料。
  他做得不大纯熟,就像模仿大人的小孩子。他以为自己长大之后,就可以自动习得这些技能,长到快三十才知道,其实大人并没有比孩子成熟多少,大人也是在装大人。
  企业里的一位领导问:“孟老师不喝吗?”
  孟初摇摇头:“我待会儿还要开车。”
  “可以叫代驾嘛,”对方说,“你看,林老师也是开车来的,人家都拿上酒杯了。”
  孟初看了看团队里的另一位老师,说:“林老师海量,我不行,我喝一口啤酒就倒了。”
  “那就少喝一点,今天也算是庆功宴,不喝点酒说不过去啊。”
  旁边有两个企业职员附和,孟初的屈服本能又开始蠢蠢欲动,他咬了咬牙:“我真不能喝。各位领导不用在意我,你们喝尽兴就好。”
  领导再劝,他挂着不自然的微笑,握紧装着果汁的杯子,也找不出什么圆滑的回答,只是重复说不会喝酒。
  然后……就开席了。
  服务员开始上热菜,年纪较大的林老师先开口,举杯庆贺项目成立。孟初喝了口果汁,放下杯子,有种奇异的感觉。
  好像……也没什么。
  酒席就这么正常推进了下去,他用果汁敬酒,也没发生他想象中可怕的摆脸色、摔杯子。
  孟初提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拿起筷子,听着旁边的同事闲聊。
  “教务处王老师的事,你们听说了没有?”
  孟初没有听说,竖起了耳朵。
  “昨天晚上,王老师去了一个……好像是同学会吧,去之前,给太太发了条消息,说晚点回去,结果他太太半夜也没等到人,问那些同学,说早就回去了呀。他太太马上报了警,警察找了一夜没找到,天亮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就在酒店旁边的人工湖里飘着呢。喝多了,走着走着就摔下去了。其实水不深,但是人醉着嘛,倒下去没爬起来,就这么淹死了……”
  众位同事纷纷叹息。“王老师平常身体好着呢,上次教职工运动会还拿了奖,谁能想到……”
  “他太太在警察局快哭死了,说要是她多打个电话,或者早点去接他就好了。”
  “那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呢。”
  孟初听着也觉得脊背发凉。他和这位王老师见过几面,对方也就三十来岁年纪,这么年轻,眨眼就……
  忽然,他感到一阵恐慌。他拿出手机,给付关山发了条消息,问他聚餐结束了没有,喝了多少。
  过了一阵,对面回复:结束了,就喝了一点。
  孟初不确定这个“点”是多少,惴惴不安。好在企业领导们赶着回去,酒局很快散了,他赶紧给付关山打了个电话。
  没有人接。
  他头皮一阵阵发麻,又给海秋打了个电话。
  “哥说先在周围走走,等着孟老师来接。酒?是喝了不少,但……”
  心跳声越来越大,他查了一下那个酒店的位置,离映月河很近。
  “我马上过去。”孟初说。
  快二十年过去,映月河仍像当初一样缓缓流淌。黑夜里,被污染的、青褐色的河水只剩粼粼波光,倒比白天好看一些。
  河边有稀稀落落的路灯,久未修缮,只剩足够照亮脚下的光亮。
  就着影影绰绰的昏黄灯光,孟初看到那个高大的背影。
  那人站在河边,低头望着潺潺流水。
  孟初松了口气,感觉心脏缓缓落下,又猛地揪紧了。
  这样一个夜晚,包裹在那人身上的喧闹、爽朗忽然安静下来,缩到不可见光的角落,剩下的只有沉重的回忆。
  孟初走上前去,听到他的脚步声,付关山回过头,惊诧地说:“我还以为你得过一会儿才能到。”
  “你喝多了,我想早点来接你。”孟初说。
  “你知道我的酒量,根本还没醉呢,”付关山伸出胳膊说,“你看我的手,稳得很。”
  孟初看了一会儿,握住他的手。
  努力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有机会把当年的故事录入影像。于是,在如愿以偿的那一天,他站在河边,高大的身影和十二岁的少年重合在一起。
  付兰英说得对,他从来没有从十二岁的河边走出来。
  “你还记得吗?”付关山说,“我母亲第一次见到你的场景。”
  “记得,”孟初说,“阿姨很热情。”
  付兰英问了好多问题,工作的、生活的,他甚至不用费心开启话题,只要跟着步调回答就行了。
  “回家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说,”付关山望着河面,“但那一天半夜,我看到客厅的灯开着。她在看我们小时候的相册。”
  说到这里,他声音放低了些。“她在你身上看到他了。”
  如果仲文齐活到现在,就是孟初的年纪。也许,也是个科学家。
  她反复询问孟初生活的细节,好像这样就能拼凑出那个孩子长大的样子。
  她说付关山没有走出来,她又何尝走出来了。
  “只不过,她顾念我,所以一直偷偷放在心里。”
  接下来的话,付关山没有说,但孟初明白了。
  他对不起她。
  他答应过,要把弟弟安全送到家的,可他没有做到。
  他对不起弟弟。
  他是哥哥,他应该保护他的,可他把他抛在那里了。
  多年来,这份亏欠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所以……”孟初说,“你有这么强的弥赛亚情节。”
  付关山顿了顿,转过头望向他:“什么?赛亚人?”
  “……就是‘救世主情节’,”孟初说,“我觉得……你想要通过拯救别人,来让自己获救。”
  这么多年,他像傻子一样去帮助别人,亲戚也帮,朋友也帮,甚至明知对方是骗子,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对方的谎言是真的,他也帮。
  那份愧疚实在太强烈,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消耗完。
  “你真的不用这样苛责自己,”孟初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是吗?”
  “你甚至砸了那么多钱去拍电影,找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付关山看了他一会儿,垂眸,扯了扯嘴角,转向河面:“是吗?真的有真相吗?”
  孟初忽然静默了。良久,他开口问:“为什么这么说?”
  “你这么聪明,应该很清楚,当年那件事,也许就是那样,”付关山说,“我弟弟可能就是溺水死的,没有凶手,也没有真相。”
  他的声音略带了点嘲讽。“我花了那么多年,那么多时间,去找那个凶手,只是因为……我希望有一个凶手。”
  他甚至把剧本的名字写成“失踪事件”,而不是“溺亡事件”。如果是溺亡,那就敲定了是落水,是意外。
  意外是没有凶手的。
  可他希望有。
  “因为如果有,如果他存在……”他说,“当年那件事里的坏人,就不是我。”
  孟初的心跳忽然落空了一瞬。
  “你高看我了。”付关山说。
  他这些年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心安。
  捐钱也是,帮人也是。
  他在说服自己,他是个好人。
  给了钱,别人会帮他做到这一点。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好人,那他就是个好人了。
  他不是那个放任弟弟跑到河边淹死的、自私的哥哥。
  “不,”孟初忽然说,“不是这样。”
  他抬起头。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好人才会一直怀疑自己,如果你自私,你根本不需要别人来证明什么,”孟初说,“而且,当年那件事也一定有真相。”
  “你又在安慰我。”
  “不,”孟初说,“我觉得有真相,真心觉得。”
  付关山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可他的眼神那样坚定,找不到一丝犹豫的痕迹,让人不得不相信。
  “那块丢失的表,我陪你一起找,”孟初说,“一天找不到,就找两天,十年找不到,就找二十年。”
  付关山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用力地抱住他。
  他把手放在对方的背上。
  是,他不确定当年的事有没有蹊跷。可是,只要里面有谜团,付关山就不会放弃追寻,这已经成了一种人生信仰。
  那他就陪他信。
  当年的事有真相,对付关山来说更好,那就是有。
  而且无论如何,他要把这个真相找出来。


第47章 附录六
  齐椋看着手中的缴费单。
  因为反复折叠和汗水的侵染,单子皱巴巴的,可上面的数字依旧清晰。
  接到它时,他本能地想把它撕碎,然后跑出医院,丢下缠身的债务,丢下奄奄一息的生活,丢下轮椅上的父亲。
  在内心黑暗的角落里,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但最后,他还是把单子放进口袋,推着轮椅,回到家中。
  他坐在掉漆的桌子旁,双手抱头,斑驳的墙壁包围着他,仿佛连空气也是灰败的。
  “别治了。”床上的人说。
  这句话刺入他脑海中,引起滔天巨浪,也许是因为说中了他的心事。
  “让我死吧。”床上的人又说。
  齐椋深深吸了口气:“医生说还是有希望的。”
  “花那么多钱,不过就是多受几年罪,”头发在枕头上发出摩擦声,“我还想死呢,真死了,还比这种半死不活的日子好点。”
  齐椋不再听他自毁的话,站起身,拉开所有抽屉,翻找一通。然后把柜子上面,床铺底下的箱子都拉出来,一个一个搜寻。
  他知道这是徒劳无功,但凡值点钱的东西,早就变卖了,还能留到今天?
  可他还是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神迹发生,他能在哪个角落里,找到被遗忘的存折,或是母亲离婚时未带走的首饰。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连小学的文具都翻出来了,最值钱的,就是一块破破烂烂的儿童手表。
  他望着那块表,表带上贴着一圈星星贴纸,腐败、陈旧,却还没脱落。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过一块表。他也有悠悠闲闲装饰自己的时光?那好像做梦。
  “别费劲了,”床上的人说,“哪可能有钱啊。”
  这句话像重锤一样,又把他击落到现实中。
  “我去借。”齐椋放下表,站起身来,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
  “借?亲戚朋友,谁还肯接我们家电话?”床上的人用手一下一下敲打边沿,夜里想叫人时,他常用这样的咚咚声,把齐椋从一个梦魇唤醒到另一个梦魇。
  齐椋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咬了咬牙:“去求,去找,总会有的。”
  “行了,别做这些无用功了,”床上的人喃喃说,“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别说这样的话。”
  “我就是个累赘,老婆跑了,唯一的儿子被我压得喘不过气,”枕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谁都不在意我,谁都想我快点死。”
  “不要胡思乱想,我能找到办法的。”
  “还不如死了,这样大家都轻松了。”
  齐椋嚯地转过身:“别说了!我现在没心情安慰你!”
  床上的人仿佛被吓住了,轻轻咳了一声,气若游丝地发出叹息,证明自己刚刚的话得到了印证。
  齐椋闭上眼睛。
  他不该对病人发火的。他该安慰他,该给他信心。
  但他没这个心力。他实在太累了。
  他打开手机,把几个地方的余额凑到一起,仍旧是杯水车薪。
  他又打了几个电话,不出意料地,听到他声音的一刻,电话就挂断了。
  手越攥越紧,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终于,他的胳膊垂落下来,人跌坐在墙角。屋内恢复了寂静。
  没有希望的,就像他在学校里期待的远大前程一样,没有希望的。
  他是个穷人,认识的也就是穷人,谁能掏出这些钱来?
  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孟寄宁呢?孟寄宁会不会有钱?
  他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有这种想法,可是……
  他脑中不停闪过那一串数字,他第一遍听到就记住的数字。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他的腿僵直酸痛,他的腰背失去知觉。
  随着最后一缕光线的消失,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出了那个电话。
  熟悉的声音传出来:“喂?是哪位?”
  齐椋愣了愣,而后发现,这还是他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是我。”
  孟寄宁沉默了一瞬,很是惊讶:“不是待会儿就在酒吧见面了吗?怎么现在打电话?”
  这话中的喜悦像利箭一样击中了他,他知道应该说明来意,可他张开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孟寄宁对他的沉默感到疑惑:“有什么事吗?”
  “你……”他吞咽了一下,“你今晚打算唱什么歌?”
  “哦,”孟寄宁说,“你帮我录的那首参加比赛的曲子,我又写了几首,这样能凑成一个专辑送给我哥,唉,虽然我是不可能出专辑的……”
  他这样说着,齐椋又想起他舞台上的样子。
  他跟自己不一样,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被人遗忘的街道,离开逼仄发霉的出租屋,离开下雨时就会变成泥潭的路,离开不断爬起又跌落、不断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的命运,他会离开这些,而些事物里面,也包括齐椋自己。
  反正是离别,至少不要那么狼狈吧。
  孟寄宁介绍完自己的打算,见他没什么反应,停顿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他说,“晚上见。”
  齐椋开始疯狂接单。白天几乎是永无止境地驶在路上,油门、离合、刹车,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三个动作,只有疯狂奔波,才能让他忘记现实。
  那个周末的中午,三岔路口发生了连环追尾,离他的停靠位置有点远,但他还是去了。
  快到时,远远地,他能看见几辆停在路中间的车,其中一个后备箱已经瘪了。往来车辆像水流一样,在它们周围分开又汇合。
  他还没踩下离合器,电话忽然响了。
  号码是陌生的,工作优先,他直接按掉了。没想到,过了两秒,第二通又打来。
  他烦躁地接起:“我没钱。”
  这些推销电话到底在想什么?问他要不要买房买车,是在讽刺他吗?
  对面静默了一瞬,说:“这里是人民医院。”
  他怔住了,破损的车盖残影在眼前晃动:“出什么事了?”
  “您父亲刚刚割腕自杀,被邻居送到了急诊,”对面继续说,“伤口不深,已经抢救过来了,麻烦您尽快赶过来。”
  电话挂断了,滴滴声在他脑海中形成啸叫,声浪汹涌地拍过来,像是要把他碾成齑粉。
  齐椋调转车头,踩下油门,短暂地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父亲出了急事。对面的惊讶声还没结束,他就摁掉了。
  他冲进急诊时,迎面赶来的是邻居家的婆婆。
  “诶呦,你怎么才来啊,”她说,“你爸刚刚……诶呦,作孽啊……”
  老人着了慌,说话也不连贯,齐椋快疯了,才听完事情的全貌。
  “我在家里,听到隔壁咚的一声,想着你们家平常没声啊,就过去看看,”老人摇着头,“结果,往窗户里一看,你爸就躺在地上,手里拿着把刀,手上直往下滴血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到厨房的。我那个急啊,赶紧跑到街上喊人,幸好有个年轻人跑出来,打碎窗户,叫了车,又把人背下来了……”
  齐椋连说“谢谢”,然后一转头,看到孟寄宁。
  他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渍,大概是病人留下的,看着触目惊心。
  他久久地望着齐椋,仿佛齐椋整个人都是透明的。
  齐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对方的眼神像是一切都明了。
  对视了一会儿,孟寄宁朝他点了点头,走了。齐椋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悲凉。
  他终于还是把他吓跑了,很正常,每一个知道他生活的真相的人,最后都会转身离开。
  孟寄宁能离开,他反而感到安慰。因为对方留下来,多半是出于怜悯和同情。
  他背负了太多债务,不想再背上一笔道德债。
  他低下头,去找医生,口袋里手机有震动,被他按掉了。
  “伤口不深,不过今后几天还是要注意一下,不要沾水,不要吃辛辣食物,”医生顿了顿,又说,“家里有瘫痪患者,白天还是留一个人照看比较好。”
  齐椋的目光往下坠:“是。”
  医生叹了口气,劝告家属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平时要留意病人的心情啊。”
  齐椋向医生道谢,走进病房看父亲。几年不见天日,原本偏深的皮肤变得苍白,浑身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一躺下,就消失在被褥里。
  似乎是听到响动,父亲的眼睛睁开了,望向他布满红血丝的虹膜。
  很久,两人只是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父亲喃喃一句:“还是死了好。”
  这句话,齐椋这几天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不要老把死挂在嘴边。”
  “我不想让你恨我,”父亲转过头,避开他的目光,“你已经够恨我了。”
  “我没有恨你,”齐椋说,“今天这种傻事,你不能再干了。你要是真这样死了,我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吗?”
  父亲沉默一瞬,眼泪从皱皱巴巴的脸上流出来,就像洪水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我想不明白……”父亲望着缠满纱布的手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
  齐椋摸了摸眼角,惊讶地发现一片湿润。他本以为,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在放弃学业那一刻流光了。
  “我会想到办法的。”齐椋说。
  他抓住父亲那只完好的手,父亲也虚弱地回握,但他们心里都清楚,没有什么办法。
  这静默的和平也没有维持多久,护士走了进来,拿着单子:“205床的家属,麻烦交一下费用。”
  齐椋手中的温热消散了。
  他松开父亲,站起来,接过缴费单,抢救、麻醉、药物、输血,一项项费用像子弹一样击中他。
  “好的。”他说。
  他要马上离开这个病房,离开病床上的人。他不能再看他,再看他就要疯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向一楼,浑浑噩噩地交完费,坐在大厅的金属椅上。
  他应该回病房看护的,可他迈不动步子。胸口的巨石越来越重,他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周围环境失去了感知,只是茫然地呆滞着。
  然后,手机又响起来。
  这铃声把他拉回到现实,他不想再进入的现实。
  看了眼显示,他咬了咬牙,接起来。
  迎面而来就是怒吼:“你怎么回事?接了单子又跑掉?你知道客户等了多长时间吗?你知道给公司添了多少麻烦吗?”
  齐椋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他马上就要炸开了,炸得鲜血淋漓:“对不起。”
  对面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近两年公司效益不太好,你现在这个情况,也没法安心工作……”
  齐椋攥紧手机,生出莫大的恐慌。命运的重锤迎面袭来,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扛不住,也躲不开:“不不不,我能继续干的,今天这种事不会再出现了……”
  “还是先照顾家里吧,”对面说,“公司体谅你的情况,遣散费会多给一些的。”
  “您再考虑一下,”齐椋说,“我真的很需要……”
  电话已经挂断了。
  齐椋望着前方,眼前来来去去的人影模糊了,周围的嘈杂也消失了。
  他不知道保持了多久姿势,等他终于放下手机,胳膊发出酸痛的尖叫。
  有一对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像是在等叫号。他把位子让出来,然后走向病房。
  父亲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歪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眼泪没有擦,在脸上留下几道白色的泪渍。
  他们似乎都知道,为什么他出去了那么久,为什么他们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父亲什么都没问,只是低下头,望着手腕。
  齐椋沉默片刻,说:“我请了几天假,之后白天会在家里陪你。”
  父亲转过头,惊奇地望向他。
  “我的生日马上快到了,”齐椋说,“你好好帮我庆祝一次生日吧,行吗?”
  父亲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沉默有顷,说:“那要买个蛋糕。”
  “嗯。”
  “可惜我做不了菜了,”他说,“要搁以前,鸡翅肯定提前给你卤上。”
  “我现在也会卤肉,”齐椋说,“我喜欢的菜,我来准备。你就……平平安安地待到那时候,好吗?”
  “好。”
  生日那天,齐椋早上起来,先把屋子打扫了一下。平常太忙,床下柜子上全是灰尘。他把每一个台面都擦清爽了,又归置了一下东西。衣服叠起来,按季节放好;日常用品收进柜子里;零碎的药罐按大小排列整齐。
  然后他开始做饭,红烧肉、辣子鸡、青椒肥肠、蒜蓉西蓝花、番茄蛋汤,荤素齐全。
  他把父亲抱上轮椅,腰部用带子卡住,推到餐桌前。看到这么多菜,父亲很惊讶:“咱们两个吃得掉吗?”
  “慢慢吃,”齐椋把筷子递给他,“还有酒。”
  他拎出一瓶白酒,倒进两个杯子里,推过一个给父亲。父亲抿了一口,舒服地眯起眼睛。
  “唉,”他说,“这才叫过日子嘛。”
  齐椋给父亲夹了一块肉,两人正要开动,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齐椋皱了皱眉。他想不出会有谁登门。
  他带着惊疑开门,看到孟寄宁后,惊疑更深了一层。
  “生日快乐,”孟寄宁举起了手中的纸盒,“我从老板那里打听到的。”
  齐椋望着他,许久没动作。父亲在后面问:“是谁啊?”
  齐椋还在犹豫措辞,孟寄宁就开口说:“我是他爱人。”
  这句话把齐椋惊得怔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孟寄宁已经进了门,笑容满面地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
  “伯父好,”他说,“我叫孟寄宁。”
  父亲一头雾水地跟他握手,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门口的儿子:“哎呀,阿椋谈朋友了?”
  “不是谈朋友,”孟寄宁说,“我们已经领证了。”
  齐椋再度震惊地愣住,看着他拿出一张质感逼真的结婚证,递给齐椋的父亲。
  齐椋站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望向那个小红本。从孟寄宁出现开始,一切就像进入了魔幻的平行世界。他无法理解,这个假证是怎么冒出来的。
  “这……”齐正国盯着上面的照片,“他也没跟我说过……”
  “我们是前两天临时决定的,事情太多了,他可能还没来得及提,”孟寄宁冲齐椋挤了挤眼睛,“本来嘛,我们就在商量着,什么时候跟您说,我说生日不就挺好?所以我就冒昧地上门了,没吓到您吧?”
  “啊……没有,”父亲说,“唉,这家伙怎么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早跟我说,我还能准备点见面礼……”
  “这么麻烦干什么呀,”孟寄宁在桌旁坐下,“这不是有顿大餐吗?”
  齐椋望着屋内的情景,还是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现在这情形,孟寄宁倒像是这屋子的主人。“你愣在那干什么?”他朝齐椋招手,“快过来坐啊。”
  齐椋犹豫了片刻,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孟寄宁先夸赞了一通屋子的整洁,又说菜做的好,色香味俱全,然后笑意盈盈地举起杯子,说先敬伯父,再敬寿星。
  几杯下去,桌上的气氛热起来。他又问伯父齐椋小时候的事,一边附和感叹,一边用胳膊肘捅齐椋,亲亲热热,好像他们早就是老夫老妻,还领养了两个孩子。
  几年来,父亲的神色第一次像今天这样放松。他一边用惊叹的眼神望向齐椋——“你小子有能耐啊”,一边埋怨他不早说,有对象还跟宝贝似的藏着。
  屋内的空气是开怀畅意的,当然,畅意中也有着一根刺,一根致命的刺。
  畅谈许久,齐正国才惋惜地开口:“孩子,我不知道齐椋跟你说了没,我的病……”
  最难以启齿的部分还没出来,就被孟寄宁打断了。“伯父,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握着对方的手,不留痕迹地避开了上面的伤疤,“我是干金融的,赚得还算多。你别担心,该治病治病,该花钱花钱。我们都是一家人,这点钱还舍不得拿吗?”
  父亲望着他,整个人惊呆了。
  “我们打算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他说,“我这个人仪式感很强,要求又高,估计要准备个一年半载。您一定保养好身体,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啊。”
  孟寄宁的语气是那么诚恳,那么热切,对方望着他,眼中恢复了一点光彩。“好,好,”他说,“儿子的婚礼,当爹的怎么能缺席呢?”
  孟寄宁的酒窝荡漾着,目光从老人移到菜肴上。“哎呀,说了这么半天,还没吃饭呢,”他说,“这鸡翅看起来真好吃。”
  他伸出筷子,刚要夹一块,齐椋忽然站了起来,握住他的手。
  他抬起头。
  “这是最先烧的,凉了,”齐椋说,“我拿去热一热。”
  他站起身,端着盘子,走进了厨房,关上门。
  外面隐隐传来说话声。他靠着灶台,慢慢蹲坐下来。
  忽然,厨房的门开了。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只手伸过来,抢过盘子,把菜全倒进了垃圾桶。
  “你不是一定要今天死。”孟寄宁说。
  齐椋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人。本来,这个时候,客厅的灯光应该熄灭,餐桌旁应该倒着两具尸体。
  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可是这个人来了,他带着他的笑容,他的伪证,搅乱了一切。
  “你为什么要救我?”齐椋问。
  孟寄宁蹲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救一个醉倒在路边的人?”
  这语气,好像今天的所作所为,是一场报复。
  “我在路边躺得好好地,你为什么要停下来,把我送到医院?”他说,“既然我没死成,你也不许死。”
  齐椋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脸上,许久,空气中只有窗外传来的蝉鸣。
  “孟寄宁,”终于,他开口,“不要这样。”
  “怎样?”
  “不要给我希望,”他用力地说,“不要给我希望,因为……”
  他没有说完,因为孟寄宁忽然抱住了他。他紧紧地回抱,好像要把他勒进骨血。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孟寄宁听到了。沉默的空气里,有一场撕心裂肺的、压抑许久的嚎啕。


第48章 记录
  孟初把文件袋放在桌上时,门铃响了。他打开门,看到弟弟朝他微笑,眼睛里有股压不住的疲惫。
  他指着一双拖鞋:“进来坐。”
  这还是孟寄宁第一次来孟初的新家,毕竟,从孟初结婚,他就处于失联状态,连电话也很少打,更别说上门拜访。
  孟初觉得这种模式没什么不好。他很注重私密性,不喜欢的人来家里,即便提前打了招呼,也有种闯入感。
  孟寄宁礼貌地坐下,没有东张西望,孟初一边倒水,一边指着桌上的文件袋。
  “我整理的求职资料。”
  孟寄宁又惊又喜地说了句“哥你也太贴心了”,拿出文件一看,微微怔了怔。
  “哥,我不是想找全职工作,”他说,“我就想问,你身边有没有那种零散的兼职,比如补课啊,报账啊,这些杂活。”
  “你找杂活,不就是想赚钱,同时保持时间自由吗?”孟初指了指申报表,“我们学院正好需要一个行政,平常工作不忙,准点下班,工资不高,但是稳定,五险一金也是按最高标准交的,在学校吃饭,三餐很省钱。你上班的时候写歌,下了班,还有好几个小时,酒吧才开业。”
  孟寄宁满脸为难,蹙眉望着那叠文件。高校招聘程序繁琐,除了简历和学位证明,还要推荐信、承诺书、函调、无犯罪证明,各种意识形态鉴定表。
  “以你的能力和学历,做行政有点委屈,”孟初说,“但我觉得留条后路也好,你不是说急需用钱吗?就算要借钱,有一份稳定工作,贷款也容易。”
  孟寄宁挠了挠脑袋,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解释:“我不是觉得这份工作不好,或者配不上我……”
  孟初把笔递给他:“那把申请表填了吧。我正要去学校,你填完了,我直接交到人力那边。”
  孟寄宁张了张嘴。在哥哥的目光下,他犹豫着接过笔,在表上写下基本信息,孟初时不时告诉他格式。
  高校的表真是浩如烟海,他写了很久才写完。他把文件交给孟初,对方却不急着放进袋子里。
  “你漏了一项没填。”孟初说。
  孟寄宁仰头望着他。
  “这里,”孟初指了指,“你没打钩。”
  他手指所在的地方,是很普通的一行字:是否有过犯罪记录。
  “打个钩就填完了。”
  孟寄宁的目光垂落下来,握着笔的手攥出了青筋,却迟迟不动。
  孟初皱起眉,随即僵住了。就在这一瞬间,如同有闪电在脑中炸开,他明白了一切。
  过去一年的失联,打不通的电话,没能来参加婚礼的缘由。
  “怎么了?”孟初盯着他,忽然感到浑身发冷,“这有什么难的?”
  孟寄宁把笔放下,笔滚落着摔到瓷砖上。他低下头,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笑,这声音尖利地刺进孟初的耳膜。
  孟初猛地走过来,抓住弟弟的肩膀。他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事实让他耳畔响起巨大的轰鸣。
  “最近你为什么不回家?”他感觉心脏像重锤一样下坠,“你为什么辞职?爸住院的时候,你到底在哪?”
  孟寄宁沉默了很久,沉默到孟初想发疯。这人不是一向伶牙俐齿得很吗?说话啊!
  “你在看守所,”孟初盯着他,“是不是?”
  终于,像是接受了死刑宣判,孟寄宁的头垂得更低,浑身瘫软下来:“是。”
  孟初一口气堵在心里,胸口闷得下一秒就要爆炸一样。
  “为什么……”孟初脑内一片混沌,“怎么会……”
  孟寄宁缓缓抱住头。
  说出了第一句话,接下来的承认就容易许多。
  “你认识仲文楚吗?”孟寄宁的声音有些飘忽,“他是科信的董事。”
  孟寄宁是在一个慈善晚宴后遇见他的。仲文楚在私募界出了名地难接触,为了在同期拔得头筹,他决定啃下这块硬骨头。他开始对这位二代穷追不舍,旁敲侧击。
  毫不意外地,他将他变成了自己的客户,后来也变成了男朋友。
  刚开始他们过得很幸福,但没过多久,对方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不断干涉他的生活和工作,好像他跟客户多说两句话,就是在调情,周末见一面,就有出轨的危险。
  两人大吵了一架,后来,对方明面上不再提出荒唐的指控,可他总觉得,自己的手机、车子,都被安装了监控,随时随地处于对方的注视当中。
  他提出分手,仲文楚的神色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话:“你最好愿意自己回来。”
  他斩钉截铁地说,绝不可能。
  对方望了他一眼,那目光让他毛骨悚然。
  短短几天,他就明白了那目光的含义。
  有人举报他通过虚假交易,骗取客户资金,他对此一笑置之,没想到,警方果真搜集到了相关证据。
  资金名义上是投入了一个Pre-IPO项目,最后其实转入了一个空壳公司。
  这个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也是他。
  被逮捕后,孟寄宁在看守所度过了一段时间。他对着灰白的墙壁,将事情经过反刍了千万遍,认识到一个恐怖的事实。
  如果这是个局,那仲文楚早就在谋划了。那个空壳公司是他们热恋时期创办的,他当时不知道怎么了,头脑昏昏沉沉的就签了字。而那个Pre-IPO项目的负责人,他的朋友,声称他是骗取资金的主犯。
  仲文楚一开始就在挖坑,等自己不知不觉走进去。
  孟寄宁望着看守所的栅栏,望着周围面色不善的疑犯,抱着自己,感到浑身发冷。
  之后,律师会见,他坐在钢化玻璃前,听对方解释法律条款,感到难以置信:“赔偿全部损失,取得被害人的谅解书?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求别人谅解?!”
  律师叹了口气:“金额已经属于特别巨大了,要想减刑,这两件事是必须的。”
  “我上哪去找那么多钱!”
  律师望着孟寄宁,犹豫了好一会儿,说:“有位仲先生的助理找到我,说他愿意帮你出。”
  孟寄宁的脸先是变得惨白,而后涨成暴怒的红色。“我就算去卖器官,”他死死咬着牙关,“也不要他的钱。”
  “我们还是冷静一点,”律师说,“你父亲生病住院了,你家里人急着联系你。”
  孟寄宁霍然站了起来,后面的狱警发出警告。
  他的手机作为证物被收缴了,不过,为了防止亲人起疑,他让律师登陆了他的社交账号,替他回复一些必要的消息。
  “别担心,是腰椎手术,已经成功了,但你哥哥很想跟你说话。”
  孟寄宁攥着拳头,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发疯。
  “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律师问。
  孟寄宁颤抖着,不知是因为绝望还是愤怒。过了一会儿,他才能说出话来:“就说我工作忙,没时间,之后再回去看他。”
  律师说:“好。”
  孟寄宁望着他,胸口隐隐作痛。“他说会出钱……有什么条件?”
  随着故事推进,孟寄宁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终于撕开了这一年的真相。
  他的工作能力没有那么强,他连这么简单的圈套都看不出来。
  他根本不是主动辞职,追求梦想,他是再也回不了金融圈了,谁会雇佣一个侵吞客户资金的人?
  他选择那个破烂的酒吧唱歌,也不是安贫乐道,是他只能去那种地方。
  稍微正规一点的公司,都不会聘用一个有犯罪记录的人。
  做有名的歌手?这种事只是说说罢了,只要仲文楚把他有前科的事爆出来,他马上就名声扫地,还出名?
  他引以为傲的资历、人脉,现在一钱不值,他的人生毁了,他的前途毁了,他的梦想毁了,他只能做一个在夹缝中挣扎的人。
  他一点也不潇洒,他厌恶那个逼仄的出租屋,厌恶现在的自己,他每天都喝酒,不喝到酩酊大醉,他就睡不着。
  他叙述着这一切,就像再度剥开还未愈合的伤口。
  孟初一直沉默着,直到尾声,才忽然开口。
  “你怎么能这样?”孟初说。
  这声音像是上紧的发条,无数种情绪搅在一起。
  孟寄宁愣了愣,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所指:“我……”
  孟初猛地站起来。“你怎么能这样?”他盯着弟弟,“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告诉家里?什么都不告诉我?”
  孟寄宁张了张嘴。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一个人扛着?!”
  “我……”孟寄宁说,“我不好意思麻烦你……”
  经过那样的童年,那么多过去,他好像没资格向哥哥寻求帮助,而且是这么大的帮助。
  “不好意思?”孟初的手紧紧攥着,“不好意思?从小到大,你干什么事都理直气壮的,现在不好意思了?!”
  “你不认识仲文楚,”孟寄宁说,“这个人真的很可怕……”
  “当时不告诉我就算了,你都来林城了,我们见了这么多次面,为什么还是不说?”
  孟寄宁望着他,那眼神好像在告诉他,现在的情景就是答案。
  他的哥哥,一个给自己找各种借口的滥好人,就连看到不喜欢的人痛苦,也会痛苦。
  “其实……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孟寄宁说。
  即使他说了这么荒诞的梦想,哥哥依然支持他,即使他没有求助,哥哥依旧上门照顾他。
  孟初不知道,在他把台灯递给孟寄宁的一刻,对方获得了多大的救赎。
  他什么都没有了,但他还有家人。
  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他求而不得的和解,在他陷入谷底的一刻,他居然得到了。
  不问理由,不求回报,对方就伸出了那只手。
  他望着孟初,这是他最近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一束光亮。如果不是那些时不时的探访和礼物,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现在。
  他想拉住孟初,可对方却蹲了下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击垮了。
  “你怎么能骗我?”他质问孟寄宁,“你怎么能装得这么潇洒?为了瞒住我,你还编出什么圣经故事,什么成为你自己……你凭什么……”
  孟寄宁想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你怎么能变成这样……”他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轮到你懂事了?”
  他捂住脸:“你不应该这么活着。你不应该在做每件事之前,还要小心翼翼地写好剧本,你不应该把事情都憋在心里,还装作不伤心,不难过……”
  孟寄宁慌乱地靠近哥哥,想说些什么。可他蹲在地上,哭得好像全世界都崩溃了。


第49章 对峙
  再次接到仲文楚的电话时,孟寄宁不知道,在那一瞬间,自己脑海中闪过的,是恐惧还是愤怒。
  他来到另一个城市,换掉了电话、住址和社交账号,可那人还是找来了。
  然而,听到对方声音的一刹那,他并没有惊讶——那人做什么出格的事,都在意料之中。
  他只是攥紧手机,努力抑制从心底蔓延开的绝望。
  似乎是察觉到他沉默中的情绪,仲文楚叹了口气。“欠了这么多钱,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失踪?”他说,“都工作好几年了,怎么一点契约精神也没有?”
  孟寄宁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抑制轻微的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开门,”仲文楚说,“我们见一面。”
  他愣了愣,快速走到窗边,慢慢撩开一角。街对面停着一辆熟悉的车,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坐的车。
  宇未岩他住的房子窗户位置刁钻,只能看见对街的一角。停在这么恰巧的位置,很明显是有意为之。
  灰败的大街上,崭新的豪车显得醒目而格格不入。
  提出见面的要求后,电话那头就不再出声,似乎这件事没有讨论的余地。这种沉默的余裕总让他恼火。
  他挂断电话,望了眼床对面的橱柜。
  然后,敲门声响了。
  一下,两下,停住,不紧不慢,好像是在拜访客人。
  孟寄宁坐在床上,久久地凝视虚空。
  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开口说:“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见我,为什么不选最简单的一种?”
  孟寄宁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他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撑到这次谈话的结尾,还不发疯。
  终于,他站起来,打开门。
  门外的阳光缓缓照亮他的脸,仲文楚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你瘦了很多。”
  孟寄宁松开门把,转身走进屋里,坐在椅子上。仲文楚缓缓扫视了一圈,似乎是在记录屋内陈设的信息。
  “为了躲我,跑到这种地方,”他评估道,“你也真是慌不择路了。”
  孟寄宁没有回答。见他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仲文楚关上门,随便找了床边的空位坐下。
  孟寄宁没有看他,望着屋内其他地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对着空气问,“又派人跟踪我?”
  “现在是信息时代了,找人并不需要那么多苦功夫,”仲文楚说,“你跑到酒吧唱歌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人把你的消息传到网上。”
  所以,他还知道自己的上班地点。孟寄宁死死咬住牙关,他快控制不住了。
  “当初不愿意唱给我听,”仲文楚冷冷地望着他,“现在倒是愿意唱给一群醉鬼听啊。”
  孟寄宁猛地转过头,盯着他:“你要把我逼到什么程度?我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想怎么样?!”
  “知道答案的事,为什么要来问我?”
  “你……”孟寄宁盯着他,“我根本不欠你什么,你找人栽赃陷害……”
  仲文楚忽然站了起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孟寄宁,对方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
  这微小的动作让仲文楚皱了皱眉。他的目光缓缓转向对面,定格在橱柜上的一个位置。
  他迈了一步,伸出手,抽出那本书,然后用力一拉。
  一个摄像头滚落下来。
  他打量了一番这东西,把它扔在地上,慢慢踩了上去,金属零件四分五裂。
  “从进门到现在,”他说,“你往这个位置瞟了太多次了。”
  他慢慢往前走,孟寄宁猛地起身,他按住他的肩膀,把他钉在椅子上。
  “我说你怎么这么容易就开门了,”仲文楚的注视让他毛骨悚然,“你不会觉得,我那么容易被你套出话来吧?”
  肩上的手顺着锁骨往下滑,前胸、腰、大腿,孟寄宁挣扎起来,被轻而易举地按住。那只手在腿上停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
  “果然在录音,”仲文楚说,“以后别耍这种小心思了。”
  孟寄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死死盯着他。盛怒之下,眼眶和两颊烧得通红。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在仲文楚身边时,被一张大网包裹得密不透风,濒临窒息的感觉。
  他不知道如何摆脱这种感觉,好像只有把胸膛的血肉一块一块撕下来,才能得到喘息。
  仲文楚把屏幕转向他:“你删还是我删?”
  他攥成拳头的手上爆出青筋,仲文楚端详了他一会儿,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删掉了录音。
  “你的密码还是那么好猜,”他把手机放回孟寄宁的口袋,“不过你放心,我要看你的消息,不需要翻手机。”
  孟寄宁望向炉灶旁的刀架,在这一瞬间,他真想把刀捅进面前人的脖子。
  仲文楚似乎感觉到这一闪而过的杀意。某个时刻,他条件反射地想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抓住某种早已流逝的东西。
  然而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放开了孟寄宁。
  他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双手松弛地搭在床沿,看起来毫不设防,像是等着对面的人来杀一样。
  孟寄宁的呼吸逐渐放缓。愤怒到了极点,他反而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你想睡我吗?”他问。
  这突然的发问让仲文楚皱起眉,眼神鹰隼般钉在他身上。
  “那就睡吧。”他说。
  仲文楚微微俯身,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抬起手,手指缓缓滑过他的脸颊:“你认真的?”
  “你要是为了睡我,我现在就让你睡,”他说,“但拜托你,下了床就给我滚,别来打扰我的生活。”
  脸上的手猛地收紧了,他吃痛地嘶了一声。
  “我是很想现在就干你,”仲文楚说,“但我不接受附加条件。”
  孟寄宁不再因为脸上的疼痛而吸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像是望着某种奇异的、难以理解的事物:“你不会以为,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吧?”
  那一瞬间,仲文楚的手僵住了。这句话刺痛他了,孟寄宁心里闪过快意。
  “当然不会,”仲文楚说,“我只是希望你待在我身边。”
  “那有什么意义呢?”
  仲文楚不语。
  “如果你是怀念我关心你、安慰你的那段日子,你应该很清楚,我不会再这么做了,”孟寄宁说,“我现在恨你恨到想用最残忍的方式伤害你,就算你逼我回去,也只会痛苦而已。”
  他不相信仲文楚不知道,所以他更恨他了,恨他把自己逼成现在这副疯癫的样子。
  仲文楚说:“但我还爱你。”
  孟寄宁笑了起来,笑得太厉害,让仲文楚都怔住了,放开了掐住他的手。
  他的脸色太苍白,对方又用了点劲,半张脸上都是红色的指痕。笑声里,眼泪滑过那些凌虐的痕迹。
  “在你把我送进看守所,让我丢掉工作,背上案底之后,你说你爱我,”孟寄宁叹了口气,半是震惊,半是追悔地说,“我当初竟然看上你这个疯子。”
  “我求过你,”仲文楚说,“我用尽所有能想到的办法讨好你,求你回来。如果你当初点一下头,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孟寄宁止住了笑声,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那怎么办?如果你对我有那么一点点了解,就知道我做了决定,就不会反悔。”
  是的,仲文楚最恨他这一点。追求的时候比谁都热烈真挚,分手的时候比谁都决绝。
  他就这么转身离开,把那些美好都带走了,只留下自己消化从天堂到地狱的坠落。
  “更何况,”孟寄宁耸了耸肩,“我没你这么缺爱。”
  仲文楚的额角一瞬间爆出青筋。他猛地抬起手,掐住孟寄宁的脖子。孟寄宁没有躲闪也没有挣扎,挑衅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伤害自己。物理上的伤害,也比跟他对话更痛快。
  “你想掐死我吗?”孟寄宁观察着他的神情,“来啊,别老拿爱不爱的借口骗自己,你就是想伤害我。你精神不正常,你自己也知道。”
  仲文楚的胸口起伏着,这是进门以来,孟寄宁见过的他最强烈的情绪。
  他快到临界点了,孟寄宁知道。
  就一了百了吧,别再继续这漫长的折磨了。
  然而,就在手指按到他的颈动脉时,仲文楚停下了动作。
  孟寄宁抬起头,看到他脸上的情绪又如潮水般褪去。
  他收回了手,走到房间的另一端。他保持着这个商业谈判的距离,不知是为了防备孟寄宁,还是抑制他自己的冲动。
  “我听说酒吧的人说,你跟一个酒保走得很近啊。”他说。
  他的声音很平淡,但语气中有一种蔑视,孟寄宁难以遏制地冒出怒火。
  “他家里最近不太好吧,”他观察着孟寄宁的表情,“父亲都瘫痪了,还闹自杀。”
  孟寄宁猛地站了起来:“你还有没有人性?他已经够惨的了,你还要拿他生病的父亲威胁我?”
  “你别激动,”仲文楚说,“我还没干什么呢。”
  孟寄宁恍然意识到,仲文楚又开始压制他了。他应该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他实在是忍不住。
  “他就是个酒保,妨碍到你什么了,你要害他?”
  “就是因为他是个酒保,我才生气,”仲文楚说,“你至少找一个有点竞争力的对手。你挑他,是想恶心我吗?”
  孟寄宁望着他,冷冷地嗤笑一声:“我犯得着为了恶心你费功夫?别自恋了。”
  如果孟寄宁的本意是想激怒他,那完全失败了。仲文楚看上去波澜不惊:“无所谓,反正你们也不可能了。”
  孟寄宁咬着牙:“你说什么?”
  “你这么骄傲的一个人,知道有可能给别人带来危险,还能像以前那样没有顾虑地跟他相处?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现在连见他都不敢。”
  孟寄宁死盯着他。是,他说的对,仲文楚说了这句话,以后齐椋身上发生任何事,原因都在他身上,他是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
  面前这个精神病,根本就没有底线,而齐椋的生活,再压上一根稻草就会崩溃。
  仲文楚站了起来。“你再好好想想,”他走过孟寄宁面前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的耐心不多。”
  孟寄宁盯着虚空,忽然绝望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最终可能还是会回到仲文楚身边。他不能放任身边的人受到伤害,也不能冒险认识新的人。
  而回去了……他想象不出是什么日子。和仲文楚在一起度过半小时,那个暂时隐没的想死的念头,再度浮上了水面。
  仲文楚走上街道,坐进车里,忽然感觉到虚无。
  他知道孟寄宁说得对,即便他逼他回到身边,也只不过互相折磨。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为什么这样执着,他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也许他只是不甘罢了,他不能忍受只有自己一个人痛苦,而对方却能无忧无虑地走向新生活。
  他知道自己是疯了,但疯的同时,又感到奇异的平静。
  司机问他去哪里,他说了一家餐厅的名称。
  今晚是兄长主动邀约。
  付关山打电话来,说要和他见一面时,他短暂惊讶后,很快明白了其中原委。
  大概他们还是辗转打听到了孟寄宁的事,要来问罪了。
  孟寄宁官司缠身的时候,他并没有见过这位姓孟的老师,他当时觉得兄弟关系应该不好,现在看来,到底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心里还是在乎弟弟的。
  这念头让他莫名不快,或许是又让他想起了孟寄宁刚刚刺激他的那句话。
  他走进餐厅,果然是包了场,里面只有付关山一个人。他脱下外套,交给侍者,坐到兄长对面。
  “怎么?”他望向付关山身边的座位,“亲哥哥不打头阵吗?”
  “他在实验室有事,一会儿过来。”
  看来虽然在乎,份量也没有多少。“如果你们是为了孟寄宁的事,”他说,“那就不用谈了,我不可能放弃他。”
  “你以为你是谁?”付关山面色阴沉,“他辛辛苦苦拿到的学位,打拼出来的前程,你凭什么毁了?!”
  仲文楚望着他,觉得兄长义愤填膺的样子很可笑。
  “只要他回到我身边,我可以给他更好的,”仲文楚说,“你们与其来劝我,不如去劝劝他。”
  “你……”付关山说到一半,眼睛忽然望向他身后。
  仲文楚回过头,看到一个带着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他的眼睛不主动和人对视,走路都悄无声息的。
  孟寄宁的哥哥看起来很内敛,很安静……据仲文楚的经验,是个忍气吞声的角色。
  对方走到桌边,却没有坐下。他端详了一会儿桌面上的陈设,忽然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震惊的举动。
  他一把抓起酒瓶,直直朝仲文楚砸去。
  仲文楚愣了愣,迅速凭借训练出来的本能闪开。
  付关山也惊呆了。他从没见过孟初打人。
  仲文楚立刻夺过酒瓶,掷在地上,瓶身轰然碎裂,深红色的酒液溅落满地。他丝毫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立刻抡起拳头,开始攻击。
  付关山连忙赶上去。如果他没记错,他这个讨厌弟弟是练过格斗的。
  然而,还没等他插到两人中间,他忽然听到了某种杂音。
  电光火石间,他震惊地看到,仲文楚像是脱力一般,重重地摔在地上。
  孟初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某个小巧的机械,尖端闪着蓝光。
  “都21世纪了,谁还靠肌肉说话?”孟初低下头,冷冷地望着他,“我劝你一句,现在是电气时代,你最好别惹电子工程师。”
  仔细看,能发现仲文楚并没有昏迷,只是手脚麻木。这个级别的电击器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估计是孟初的实验品。
  “离我弟弟远点,”孟初蹲下来,电击器逼近对方的脸,“否则,你今后的每一天,碰到每一样电子产品,都给我小心一点。我保证,要是你哪天触电死了,警察都会觉得是意外。”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一旁的付关山能听到。
  愣了一会儿,付关山忽然猛拍了一下手,转向赶来的服务员,语气兴高采烈的:“我就说他是猛禽嘛。”


第50章 余波
  电击事件把餐厅老板吓了一跳。在场的三个客人,有两个是公众人物,他一会儿看看大明星,一会儿看看富二代,在上前劝阻和报警之间进退两难。
  最后,还是孟初打破了沉默。“这个电击器不会造成多少伤害的,”他说,“连轻微伤都够不到。”
  仲文楚盯着他,等待手脚的麻木感过去,付关山警惕地把孟初推到身后,孟初却觉得没必要。
  好歹是个名流,被电到摔倒在地,太丢人了,对方不会尝试第二次的。
  “抱歉给大家造成了惊吓,”付关山对服务员说,“我会在小费上补偿的。”
  趁着在场人员还没反应过来,他赶紧拉着孟初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临行前,还喝完了玻璃杯里剩余的酒。
  服务员瞪大眼睛,呆滞地望着他们远去。
  孟寄宁听到电击事件的反应,比服务员还要夸张。
  “哥,你这么惹他,之后怎么办?”感动之余,他后怕得要死,“万一他……”
  “他能把我怎么样?”整个事件里,孟初反而是最平静的那个,“他能让校领导开除我,还是让IEEE别发我的文章?”
  “可是……”
  “就他那点资产,还做不到公器私用,”孟初说,“你少在那瞎担心。”
  孟寄宁垂下头。他知道哥哥只是在安慰他,即便没法影响学校,在日常里造成一点波澜,也是莫大的困扰:“抱歉,还是把你牵连进去了。”
  “这是什么话,”孟初皱起眉,“你是受害者,轮不到你道歉。”想了想,他又说,“你先搬到我们家住一阵子。之后的事,我们再商量。”
  孟寄宁摇了摇头:“那会打扰你的。我不能连累你。”
  孟初深吸一口气,盯着他:“我已经忍你很久了。”
  这句话带着强烈的指控意味,孟寄宁惊愕地抬起头。
  “从小到大,你就知道给我提要求,让我陪你去竞赛,让我看你主持节目,让我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孟初说,“我是哥哥,你该听我的。我再说一次,给我住进来,少说废话。”
  “但是……”
  “你给我闭嘴!”
  这前所未有的气势镇住了孟寄宁,他最终还是搬到了林大旁的小区。孟初把次卧让给他,他被里面规模宏大的柜子吓了一跳。
  孟初顺带把电击器送给他防身,让他发现敌情,不要心软,朝最要命的地方电。
  孟寄宁搬过来的前两天,不知是不是仲文楚事忙,日子风平浪静。
  然而,他还是惴惴不安。
  他也不弹吉他了,时常望着窗外,每次有车从楼下驶过,每次门铃响,他都紧张地跳起来。
  就算不染指他的生活,那人依旧可以折磨他。
  尽管生活没有什么波澜,孟初却有不祥的预感。他努力把这种感觉按下去,可它时时浮起,发出警铃般的尖啸。
  很快,它就变成了现实。
  周末,一条热搜迅速登顶榜首,关键词“付关山 职场霸凌”。
  发表博文的是一个小演员,据他陈述,付关山在片场时常耍大牌,心情不好就辱骂助理、工作人员,拖全剧组进度。自己在拍摄时,不小心把道具用的茶水溅到他身上,被他外貌侮辱,说“长成这样也好意思当演员”,还要求导演换人。
  不到一刻钟,评论区和广场吵成一片。
  粉丝骂他“想红想疯了”,对家反驳“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路人则分为两派,一派因为遭受过相似的经历,力挺他对抗资本,一派则单纯看热闹,认为“虽然不知真假,但娱乐圈出这种事不奇怪”。
  紧接着,又有一位匿名人士,自称曾是付关山同剧组的场务,说付关山其实是个文盲,剧本都看不懂,他立的那些人设都是假的,亏粉丝还相信。
  舆论迅速发酵,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孟初看到这条消息时,底下已经有了上万条评论。他焦虑地用指甲戳着手指,留下一个个浅红的月牙印记。
  仲文楚若是冲着他来,他倒能坦然面对,可现在陷入漩涡的是付关山……是啊,他早该想到的,资本对付关山的影响力可比他大多了。
  他紧张地望向自己的丈夫,对方斜靠在沙发上,哒哒哒地划着屏幕,看评论看得很认真。
  他心里一沉,正要表达自己的愧疚,付关山忽然把手机举起来,发出了悠长的感叹。
  “唉,”他感叹道,“我可真是娱乐圈的一股清流。”
  孟初有点懵。
  “他折腾了这么多天,连个有实锤的黑料都没找到,还得雇人编瞎话污蔑我,”付关山说,“我都能想象这个场景,他每天火急火燎地让助理查我家底,助理找了十家调查公司,急得满头大汗,最后只能结结巴巴地报告,这个人实在太清白了啊。”
  孟初的嘴角向上扬了扬,不过也只是一会儿,他知道付关山在安慰他。
  付关山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就不该让孟初熟悉娱乐圈、关注明星动态的,要是以前,恐怕等他告黑成功了,孟初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呢。
  他伸出手,嫌弃地扯了扯孟初下撇的嘴角:“别哭丧着脸,多大事啊。我出道那么多年,你以为是他是第一个说我耍大牌的?说我劈腿、排挤同行、潜规则上位的多的是,我刚开始红的那一阵子,私生子都跑出来三个呢。我都不放在眼里,你跟天塌了似的。”
  孟初又浏览了一遍那个帖子,就在刚刚五分钟内,转发又多了好几千:“牵扯到职场霸凌,很容易引发普通人共情的,你的公关团队要是处理不好……”
  付关山“啧”了一声:“他们能力不强,我也火不到今天了,别瞎操心。”
  正在这对话的当口,手机不断跳出未读消息——老板的、经纪人的、公关团队的、朋友和家人的。
  付关山耸了耸肩——怎么一个个都跟上火的兔子似的。他先捡要紧的简单回复,然后卸掉了微博。
  客厅有轻微的脚步声,两人转过头,看到孟寄宁。他整个人像游魂,目光飘飘悠悠地在哥哥、哥夫身上点了一下,就迅速闪开。他咬了咬牙,刚要开口,孟初就堵了回去。
  “我的报销好了没有?”
  孟寄宁怔了怔,犹豫片刻,还是先回答了哥哥的问题:“好了。”
  “我的设备采购审批单、课时统计表、科研成果登记表、招生PPT、税务申报……”
  “都好了,师德培训课我也替你听完了,结课报告在你电脑旁边的U盘里。”
  这人说自己工作能力一般,这一般也是相对的。
  孟初想了想,对弟弟说:“那再帮我把省基金的申请看了。”
  孟寄宁愣了愣:“啊?”
  “我微信发给你了。”
  孟寄宁茫然地看了眼文件:“可我是学金融的……”
  “就是要外行人看,”孟初说,“报告本来就要写得清晰易懂,如果你也能看懂我的创新点,说明我写得好。”
  孟寄宁想了想:“跟白居易写完诗,读给村口的老太太听一样?”
  “可以这么理解,”孟初望了眼付关山,“本来想给他看,又觉得人不能太为难自己。”
  付关山正要抗议,想起来他看到第三个字就睡着了。
  “快,”孟初说,“看完了给我反馈。”
  孟寄宁被塞了15页的学术报告,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在对面不赞同的目光中开口:“要不我还是……”
  “你可别说你要答应他,”付关山说,“你现在回去,这段时间是没事了,以后呢?每次他不满意了,都要这样整我们?难道这辈子他让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对这种人是不能让步的,就得一酒瓶砸在头上,像你哥那样。”
  孟寄宁望着他们,内心翻涌着情绪,又不知如何用语言表达。最后,他知道不能给他们增加安慰他的负担,站起身,回到卧室。
  付关山把手机往手里转了转,打开通讯录,找到一个号码。
  这是仲文楚的工作电话,打过去是助理接的,本以为对方会编几句托词,然后挂断,没想到很快换成了本人。
  看来在这等着他呢。
  “我们虽然没什么兄弟情谊,但一直井水不犯河水,”他说,“你这是想开战了?”
  对面似乎是在看文件,能听到纸张翻页的声音:“开战?这只是几个先遣兵而已。”
  “接下来呢?性骚扰?”
  “还算有点意思。”
  “你可别给自己挖坑——扯谎越多,漏洞越大。”
  “我想你应该清楚,互联网对负面消息的狂热比正面消息大得多,”仲文楚说,“就算你澄清了,告赢了,也晚了。”
  付关山当然知道。
  “所以啊,”仲文楚说,“我不是说了吗,别碍我的事。”
  付关山忽然笑了起来。
  仲文楚顿了顿:“你笑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高三的时候,因为拉横幅被学校开除了?”付关山说,“我可是在做学生的时候,能不管高考的傻子,你以为我在做演员的时候,就不敢胡闹了?”
  对面沉默了一瞬,说:“那真是遗憾。”
  “我看你们一家不爽已经很久了,”付关山说,“如果要开战,那就放马过来。”


第51章 故人
  付关山跟着助理进入客厅。越过厚重的落地灯和茶几,他看到沙发里嵌着一个老人,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已经十几年未曾面对面见过父亲了。
  固然,科信上市、扩展版图时,他会在无数新闻、人物专访中,见到对方的照片。但镜头和科技修饰过的人像,总有些失真。
  原来他如今这么老了。
  眼角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印进皮肤,脖颈和手背隐约现出几点老年斑。从靠在沙发上的手杖来看,似乎已经不良于行,但腰板挺得很直,看起来精神还好。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要见付关山,有意摆出威严的姿态。
  付关山犹豫了一会儿,没有用任何头衔称呼对方,太不合时宜了。
  仲渊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话?不是有事找我?”
  付关山“嗯”了一声。十几年未见的亲人,几乎可以算陌生人,何况当初他们在同一屋檐下时,好像也一直交流得磕磕绊绊。
  仲渊端详着他的神色:“想来很重要,不然你也不会见我。”
  是啊,付关山想,世界上很少有几对父子,能走到这样相互憎恶的地步。
  在弟弟出事后,面前这个人竟然离开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投入新家庭的怀抱,这无论如何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知道父亲也恨他。弟弟死后,父亲说的那些话,对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刻骨铭心。
  旧事和夙怨在脑中闪过,付关山皱了皱眉,回归正题:“你知道仲文楚最近在做什么吗?”
  仲渊抬起眼。付关山一直不肯坐下,他太高了,仲渊只能仰视着他,很不习惯。
  “他在找我麻烦。”
  仲渊皱了皱眉。
  “我知道,你不太关心我的事业,”付关山说,“但你不是最看重公司吗?仲文楚泼我的脏水,用的是公司的人脉资源,他这么胡闹,你就不管管?”
  仲渊扭头,朝助理摆了摆手,对方退出了房门。
  “还有,”付关山说,“他对我老婆的弟弟死缠烂打,简直疯魔了。之前他栽赃人家,现在还跟个跟踪狂一样,再这么下去,我可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不是你选的继承人吗?这些事爆出来,对公司形象很有好处吗?”
  仲渊沉默片刻,说:“我知道。”
  付关山霎时停住话头,惊疑地盯着父亲。
  “我只是退职休养,不是死了,”仲渊说,“我找他谈过,不过他比我想象得还固执。”
  付关山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然后呢?谈谈就行了?他都快把人逼死了,你就这么由着他去?”
  仲渊望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育我了?”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管儿子的,”付关山冷冷地说,“还是你原本就只要能力强,其他都无所谓,是个疯子也没关系?”
  “你怎么说你弟弟呢?!”
  “他是我哪门子弟弟!你自己管不住下半身养的儿子,别拉过来让我认亲戚!”
  仲渊盯着他,忽然又冷静下来。“也是,”他说,“你对弟弟一向是这个态度。”
  付关山感觉脑袋嗡了一声,血流直冲上去,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是个生病的老人,他提醒自己,不能动手。
  他们在静默中对视着,似乎都想用目光刺穿对方。
  良久,仲渊说:“我会让他把那些东西撤回来,他一个董事,真不该做这种无聊的事。”
  付关山望着他,忽然扯了扯嘴角,笑容里满是讥讽的意味。“我之前倒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他说,“你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住了吧?他们母子把你架空了?”
  仲渊的目光直钉在他脸上,唇边的皱纹都抖动起来。“一个连财年都不知道的人,”他说,“对公司的事少做评论。”
  付关山耸了耸肩。“哦,”他说,“那我期待您这回能拿出做父亲的威严。”
  仲渊像是要说什么,付关山已经转身离开。
  他走出空荡荡的房子和花园,快到大门时,又往回望了一眼。他以为会碰到继母,但看样子,这里只住着仲渊,也许还有保姆。
  他站在那里,除了风声和晃动的树影,整栋房子像是一座静默的坟。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赶紧回到自己外旧里新的小窝。
  进门前,他在外面停留了一会儿,想把那场对话带来的阴霾从脸上消去。好不容易成功了,进来一看,孟家两兄弟坐在桌边,一个比一个死寂。
  他叹了口气,坐在孟初旁边,本来想搂住肩膀蹭蹭的,但外人在场,就矜持地坐直了,只有手在桌面上贴着。
  “你们是不是又看评论了?”他指着手机,“不是让你们把微博卸掉吗?”
  孟初望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扫视着两个人,“又出事了?”
  孟初点点头,眉心蹙得很深:“那个酒保。”
  孟寄宁忽然从酒吧辞职,又从永安街搬出来,齐椋很惊讶。尽管孟寄宁给了他解释,说新找了一份助理工作,搬到哥哥家里去了,他还是心有不安。
  今天早上,孟寄宁给他打电话,想问问他父亲的病情,却觉得他说话含含糊糊的。
  当时孟寄宁就觉察到不对,让他开摄像头,发现他手肘、小腿上裹着纱布,脸上也擦伤了一块。
  他向孟寄宁解释,他刚从医院回来,走过一个路口,忽然有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冲过来,把他撞进了灌木丛。刹车的节点踩得刚刚好,能撞倒他,却不至于把他撞飞或者碾过去。
  他胳膊和腿上擦破了一大块皮,刚刚爬起来,肇事司机就赶下来,连声道歉,还说要马上送他去医院。
  到了医院,遭受了清洗伤口、消毒的折磨,他觉得浑身刺痛。司机给他付了医药费,端茶送水的,还挺殷勤。
  齐椋本来是要报警的,看对方的态度这么陈恳,有些犹豫,没想到司机笑了笑,很熟稔地说:“你也没骨折,体表挫伤顶多够轻微伤,还不到刑事责任的级别,这事儿警察来了也是私了,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回家的路上,齐椋一直在回想整件事,越想越不对劲。那摩托车怎么看都是冲着他来的,幸亏先把父亲送回家了,要是当时推着轮椅,那可就麻烦了。
  这事实在耸人听闻,付关山的嘴角惊骇地扭曲了:“那姓仲的疯了吧?!”
  孟初盯着孟寄宁看了半晌,叹了口气,站起来。“你得吃点东西,”他说,“不能让愧疚感压垮了,他就是想把你逼成这样。”
  孟寄宁把脸埋进手里。他知道,但即便知道,怎么能不愧疚呢?
  齐椋甚至不如付关山,付关山有钱,有名声,有资源,还有反击的余地。齐椋除了贫穷和病重的父亲,一无所有。
  他一直是个在深渊里的人,现在,自己也是推他进去的其中一个了。
  付关山皱着眉,思索半晌,说:“我去他家里看看吧。”
  孟寄宁怔了怔。
  “我问问海秋,有没有什么正规的疗养院,可以接收这种病人。得先让老人撤退,才能腾出手来,”付关山说,“再说了,也得有人给那个……他叫什么来着?齐椋?也得有人给他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不然他搞不清楚状况,疑神疑鬼的,反而活得更累。”
  “我也去,”孟初说,“我见过他,他知道我是寄宁的哥哥。”
  有这层关系,足以开始谈话了。
  齐椋打开门的一瞬间,脸上难以掩饰惊讶的神情。孟初到访就够奇怪了,旁边还有一个电视机里出现的人。
  不过,也许因为孟寄宁的关系,他很快让他们进了房间。
  孟初看看他手臂和腿上的纱布,再看看床上的老人。以付关山的性格,就算没有牵扯到孟寄宁,仅凭这个景象,他也肯定会帮忙的。
  他坐在有些不稳的椅子上,向齐椋解释了整件事。从孟寄宁被起诉开始,齐椋的脸从惊愕转变为暴怒。
  他知道孟寄宁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但没想到这个谎言这么可恶。
  在时过境迁后,他才明白他为何醉倒在路边。
  “他人呢?”齐椋问,“他现在还好吗?”
  “他是我弟弟,”孟初说,“我当然会保障他的安全。”
  齐椋想追问几句,又觉得像是不相信对方的家人,正在踌躇,孟初继续说:“有关你父亲的打算,我们跟你说过了,你呢?”
  齐椋瞥了眼紧闭的卧室门:“我会去找工作的,一定尽快把钱还给你们。”
  孟初犹豫了一会儿。他很少主动帮别人的忙,帮忙也是需要勇气的。“嗯……”他说,“我知道电大有个成人教育项目,成绩好的话有助学金……”
  齐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想了想,说:“谢谢,我会考虑的。”
  “你还考虑什么?”卧室里忽然传出声音。
  齐椋站了起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悄悄说了句“我以为他睡着了”,然后打开房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不赶紧去?”他父亲瞪视着他,“这辈子能有读书的机会,还能顺便摆脱我,上哪找这么好的事?”
  齐椋转头望着客人,像是要辩解,又无力辩解。
  然而,付关山却没有关注这场对话。他直直盯着床边桌上的一样东西:“那是什么?”
  还没等齐椋回答,他就走了过去,把表拿起来。
  他很少做这样无礼的举动,孟初也怔住了。
  “这表是你的?”他问齐椋,“这么老的东西,你怎么留到了现在?”
  齐椋对他的问题感到困惑,但还是回答了:“一直放在柜子里,前一阵子才翻出来。”
  “你一直住在永安街?”他盯着齐椋,“那你知道十八年前的溺水案吗?”
  齐椋还没搭话,他父亲就说:“当然了,那天我就在附近,还救了个小孩呢。”
  付关山猛地转过头。
  “真不是我吹牛,”他说,“这表就是那个小孩的。”
  “小孩?”付关山的声音有点发抖,“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当然了,他还挺有特点的,”齐正国指了指额头,“这里,那小孩这里有道疤。”


第52章 往事
  仲文楚在门廊等待时,发现墙角的铃兰比上次垂得更低了。洁白的花瓣泛黄起皱,好像感染了主人的病气。
  门很快开了,母亲的助理拿着一沓资料,请他进去。
  他走进客厅,看到母亲手边放着餐食,眼睛却始终盯着屏幕。
  助理替老板请他坐下,他示意对方离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大病初愈,就歇两天吧,”他说,“实在不放心,就把要紧的事交给我。”
  听到家中另有人声,母亲抬头望了他一眼,很快又回到文件上:“不用,闲下来发慌。”
  仲文楚没有再坚持,他知道,如果不是病情紧急,非做手术不可,她不会把项目移交给他,现在病好了,自然要收回来。
  她谁也不信,这点母子一脉相传。
  大概是看完了某个报告,她停下手,终于和他对视:“之前这段时间,谢谢你帮我处理董事会的事。”
  “不客气。”
  作为从小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的对话未免太冷淡,但仲文楚反而觉得安心,因为熟悉。
  这么多年了,相比于母子,他们还是更像共犯。
  母亲望着他:“我生病,害你两头忙,打扰了你金屋藏娇吧。要不是你在国外忙得脚不沾地,人家也跑不了。”
  这句话进入了陌生的私密范畴,他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私生活了?”
  “还不是你闹的阵仗太大,公款都被你拿去栽赃了,我怎么能不知道?”母亲说,“选了这么难啃的硬骨头,你还真是喜欢给自己找罪受。”
  “你觉得我该找个划算的对象?能给公司带来利益的?”
  母亲耸了耸肩:“你跟谁结婚是你的事。”
  她这样的态度,仿佛儿子的终身伴侣是外人。
  某个瞬间,仲文楚闪过荒谬的念头。他宁愿母亲出来反对他的选择,干涉他的婚姻,尽管他不会受任何人影响,但有个阻挠的姿态,至少表明了一点关心。
  这只是一晃而过的想法,他马上就驱散了它。因为太可笑了。
  母亲拿起手边的勺子,似乎终于愿意分给吃饭一点时间。在这个闲暇的空档,她反刍仲文楚最近的荒谬行径,淡淡地下了个评断:“不过,你也不知道藏好点。”
  仲文楚皱了皱眉:“什么?”
  “我们这种人,只要暴露本性,没有谁愿意接受的,”她说,“我对你爸藏了快三十年,你连三个月都藏不住?”
  仲文楚望着她。总是这样,沉默时,他希望她与他交流,真的开口了,又觉得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样。
  即便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两人,却无法相互理解。
  “不一样,”他说,“你不爱父亲,但是我爱他。”
  母亲罕见地笑了笑。没有社交需求时,她一向是没有表情的,但他们这种人说爱,实在太可笑了。
  餐桌又沉寂下来。除了公事,他们很难维持长时间的对话。半晌,仲文楚起身,离开了客厅。
  “把菜热一热吧,”他临走前说,“病人少吃生冷的东西。”
  拜访母亲总是这样,开始前就知道会冷冷清清,但真经历过了,仍然感到寂寞。
  他从母亲的居所回到办公室,秘书挂着异样的神色,说那位姓付的演员在等他。
  仲文楚皱了皱眉。到他的地盘兴师问罪?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吧。
  他站在门口,远远地,能看到沙发上那个熟悉的身影。秘书问要不要让保镖过来,仲文楚说不用。
  他走进办公室,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望着自己的哥哥——虽然他们从来不像兄弟:“如果不是有关于他的消息,就不用聊了。”
  付关山望了他一眼,这目光让他感到陌生,里面既没有荧幕上做作的深沉,也没有生活中的轻巧调笑。他望着他,好像是透过他,望向遥远的、时光长河的彼岸。
  然后,他开口,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你在门口安了金属探测仪,你的秘书还搜身,是为了确保我没带武器和窃听器吗?”
  这个问题很跳脱,但仲文楚回答了:“安全总是最重要的。”
  付关山盯着他,站起来:“你的秘书和仪器都确认过了,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窃听,也没有录音,到现在,这些东西也没有意义了,我只想听一句实话,我只需要一个答案。”
  这句话一出,仲文楚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但脸上毫无波澜。
  付关山拿出一张照片:“你还记得这块表吗?”
  仲文楚迅速扫了一眼:“你给我看小孩子的表干什么?”
  “这是我弟弟的表,”付关山说,“一位老伯捡到了它。”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付关山只是徐徐讲着故事:“那位老伯说,那天他正在街上做生意,有个冒冒失失的小孩,过马路看都不看,只顾着往前跑。眼看车就要撞上了,他赶紧给他扑倒,才救了回来。他想着问问对方是哪家孩子,受伤了没有,结果那孩子爬起来就跑,他拉也拉不住。等人走了,他才发现地上有只表。大概是原先在兜里揣着,摔倒的时候掉出来了。”
  仲文楚沉静地喝了一口水,没什么反应。
  “他说,那孩子额角有一道疤。”
  仲文楚放杯子的手顿住了,抬头望着他。
  “那天是上学的日子,”付关山说,“据我所知,你那时候住在东城,离永安街有几十公里,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仲文楚收回手,坐直身子:“社会实践。”
  付关山盯着他,两人的目光对撞了,可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半晌,付关山继续说:“我忽然觉得,我一直都错了,我总是问事故当天发生了什么,但也许,早在那之前,事情就开始了。”
  仲文楚保持着沉默。
  付关山缓缓站起来:“你是不是之前就来过我们家?”
  仲文楚不答。
  “你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们,跟踪我们?”
  仍然是寂静。
  付关山一跨步走到仲文楚身前,揪住对方的衣领:“我弟弟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仲文楚终于做出了回应。他一把抓住付关山的手腕,从自己衣服上扯下来:“别胡说。”
  “你担心什么?你当年才十岁,什么法律后果也不用承担……我说过了,我只要一个答案,这件事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十八年,每一个晚上我都要把前因后果过一遍,每一天我都在想真相是什么。你给我一个答案,你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疯了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仲文楚忽然握紧拳头,往前挥去,付关山向后退了一步,随即冲上来回击。仲文楚避过他的肘击,迅速起身,一个侧踢踹向他的小腹。
  木桌在打斗中翻倒了,陶瓷杯子摔下来,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秘书和助理闻声跑进来,看到屋内缠斗的两人,惊愕万分。
  警卫来拉开了付关山,两个人都头发散乱,神情狼狈,额角还有撞到墙壁的青紫,实在不像是有声望、有地位的社会人士。
  付关山望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这事没完”,转身离开了。
  秘书问要不要拿医药箱,仲文楚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保洁要来收拾,也被他遣走了。
  偌大的房间只剩他一个人。落地窗明亮宽阔,映着城市的车水马龙,站在这里,好像能俯瞰众生一样。
  仲文楚把手按在玻璃上,破损的指关节传来阵阵疼痛。
  这一切是他挣来的。尽管他是踩在上一代人的肩膀上得到了它,但这一切是他挣来的。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属于这个家。父亲另外有个家庭,那个家的孩子,才能名正言顺叫他父亲,让他开家长会,让他来运动会加油。
  而他和他母亲,他们这个冷清的小家,只能在公司事务不繁忙的时候、另一个家庭不需要的时候,得到漏下来的那一点关注。
  他有父亲,也只能当没有,小时候,他时常因为这件事被嘲笑。他问母亲,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地跟同学介绍父亲,母亲总说快了。
  可是一年、两年、三年,什么改变也没有。
  他想,父亲是不喜欢他吗?或者是不喜欢这个家吗?
  他问母亲,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孩子,母亲想了想,说:“成绩好的吧。”
  她是科信的员工,时常听到同事说,仲渊跟合作伙伴炫耀小儿子聪明。
  于是他开始拼命学习,努力向家长眼中的完美孩子靠近。
  可是,即便他考到第一名了,即便他成为了老师眼中的模范生,事情也没有什么改变。
  父母依然是聚少离多,他仍然没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父亲。
  逐渐地,他开始对那个抢走父亲的家产生好奇。那个父亲更喜欢的、更愿意陪伴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时常跑去永安街,观察那个家。
  一放学,他就坐公交地铁去那里,耗时不短,不过没关系,母亲本来也很晚才回家。
  他观察他们在公园散步,观察他们在健身器材上嬉笑打闹,观察他们一起去超市、下馆子。
  那天,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看着熟悉的母子走近,赶紧回头隐入公园的树林。他刚想离开,却被一个稚嫩的声音叫住了。
  “你迷路了吗?”
  他转过头,感到脊背上的汗毛微微竖起。是那个小儿子。
  “我在公园里看到你好几次了,”仲文齐往四周望了望,“你老在树林里做什么?”
  仲文齐的语气很天真——是啊,有父母爱护的孩子,怎么能不天真呢?
  这情景看起来是个死局,可是,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谎言。“挖蚯蚓,”他说,“做实验。”
  意料之中,仲文齐的眼睛亮了。“我也喜欢做实验,”他说,“我还养过蝌蚪,看它们怎么变成青蛙的,你养过吗?”
  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说:“养过,很有意思。”
  “就是啊,”仲文齐兴高采烈地说,“蚯蚓钻洞的样子也很有趣。”
  仲文齐觉得很开心。学校里,大家都不理解他为什么鼓弄这些东西,那些蠕动的虫子哪有打排球、折飞机好玩。他难得碰到一个跟自己有相同爱好的人。“那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做实验啊。”
  他评估了一会儿对方的神情,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好啊。”
  “我叫仲文齐,”对方问,“你叫什么?”
  他胡乱编了一个名字。
  “你可以来我家,”仲文齐兴致勃勃地说,“我妈妈很欢迎我带同学回去的。”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计划。他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以后他会去实现它。“不,”他说,“我的事,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仲文齐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他的样子很为难。“我是偷跑出来的,”他慢吞吞地说,“我爸爸要是知道了……会打我。”
  仲文齐惊愕了一瞬,似乎看到了帽檐下隐约的疤痕,顿时又愤怒又同情:“你爸爸怎么能这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对方的猜想,他垂下眼睛:“你保证?不保证我就不来了。”
  仲文齐连忙说:“我保证。”
  “那好,”他说,“后天我要是能出来,就在这里见。”
  “好的,”仲文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那我七点在这里等你?”
  “行。”他说着望向那只表。一开始他就看到它了,那是一只漂亮的蓝色卡带手表,他在电视广告上见过。
  仲文齐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晃了晃手腕:“这是我上次考第一名的时候,爸爸送给我的。”
  天色渐暗,树荫掩盖了他脸上的表情。
  忽然,一个女声远远地传过来,声音满是焦急。“哎呀,妈妈叫我回去了,那后天见?”仲文齐朝他挥了挥手,“我带黄豆和纸来,我们一起种豆芽。”
  他也挥了挥手,并没有那么雀跃。
  他坐公交回到家,不出意外,屋子仍然是黑暗的。
  他看着死寂的客厅,冰冷的餐桌,桌上压着几张钞票,一张便签,让他自己买点东西吃。
  母亲不在,父亲当然不在。
  他把手按在钞票上,寒意透过皱巴巴的纸片,传到他身上。
  他转过头,侧脸映在灰暗的玻璃上,额角那道疤就像一条爬行的蜈蚣。
  很小的时候,有次他独自在家,想去够橱柜里的糖,却把一个盆景晃了下来。陶瓷边缘砸在额头上,砸出一道口子,缝了好几针。
  他抬起手,按在那条疤上。每次感受到那凸起的瘢痕,就仿佛在心脏上划开一条裂缝,脓血汩汩涌出。
  那个家的母亲是那样慈爱,那个家的兄弟是那样和谐。
  为什么他得不到这一切?为什么他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做一个窥伺者?
  他明明……跟仲文齐那么相像。
  对方跟他有一样的年龄,一样的父亲,甚至一样聪明,就像他的镜像。
  可是,那面镜子是多么完美。
  他站在镜面之外,只能徒劳地望着那幸福的家庭,无论如何也无法走入其中。
  他真的,真的,很想得到镜中的一切。
  我是可以取代他的。他想。
  随着他跟仲文齐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个念头也越扎越深。
  他也很努力,他也很会学习,为什么父亲不能用同等的爱去爱他?为什么他得不到同等的幸福?
  那天,他们照常在树林里见面,仲文齐满脸兴奋地告诉他,有个好消息。“妈妈最近工作很忙,会晚回家,”他说,“我出来就更方便啦。”
  他望了对方一眼。他求之不得的陪伴,对方唾手可得,偶尔少一点,居然还是件高兴的事。
  “下次我们换个地方吧。”他忽然说。那个计划越来越清晰,他已经能勾勒出大概的轮廓。
  “去哪?”仲文齐问。
  “我看这里有条河,”他问,“你们学到水藻那一课了吗?”
  仲文齐激动地点点头。
  “我们一起去捞水藻怎么样?看它们在太阳底下会不会变颜色。”
  “好啊,”仲文齐想了想,“之后几天,哥哥会接我放学,等等看什么时候有机会吧。”
  机会来得很快。
  哥哥飞也似地跑去游戏厅之后,仲文齐很快从书店走了出来。他来到映月河边时,那个孩子已经等着他了,甚至还找好了捞水藻的塑料瓶。
  “你真细心。”仲文齐说。
  他把水瓶递给仲文齐,再次确认了一遍周围。没有人,没有摄像头,附近民居的窗户也看不到这个角落。
  仲文齐握着瓶子,却没有马上蹲下来捞水藻。“对了,”仲文齐把手表摘下来,“这个送给你。”
  他盯着那只手表,表带上贴着一圈星星贴纸,很幼稚。
  仲文齐见他没有动弹,手又往前伸了伸。对方从第一次见面,就时不时望着这只表,他想,一定是对方很想要,但爸爸又不给买。
  也是,一个打孩子的父亲,怎么会满足孩子的愿望呢?
  他犹豫片刻,拿了过来,放在裤子口袋里。“你把表送给我,你爸妈不会说什么吗?”
  仲文齐耸了耸肩。“没关系啊,”语气很轻松,“再让爸爸给我买一块就好了。”
  就在那一瞬间,就在那一瞬间,他花了很长时间构建的、严丝合缝的齿轮,开始转动。
  他伸出手,猛地把仲文齐往前一推。
  平静的水面破碎了,水花翻涌起来。在脑中想象和真正动手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他急促地吸了口气,慌乱地转身,从案发现场跑出来,身后传来隐约的呼喊。
  就这样,那面幸福的镜子摔落在地,跌成碎片。


第53章 发酵
  付关山住在热搜上那几天,伴侣、经纪人、家人、同学轮番上阵,电话消息响个不停。
  “附近新开了家粤菜馆,可正宗了,我定了包厢,要不一起去尝尝?”
  “我一顿能吃半斤鸡胸肉,我没事。”
  “好久没一起打网球了,这个周末约一场?”
  “我每天跑五公里呢,我没事。”
  “听说斐济旁边有个无人岛风景很好,我订好机票和轮渡了,到那欣赏一下海鸥吧?”
  “……我又不拍野外生存节目!”
  付关山挂掉电话,对着屏幕苦笑。他们争前恐后,用各种活动占据他的生活,好像他会因为这点挫折想不开似的。这些隐藏在邀约背后的关心,让他很感动。但说实话,他现在根本没心思关注那些谣言。
  他唯一频繁联系的人,是陈导。
  电影的筹备稳步进行着,选角、试镜、场景搭建、拍摄计划。海秋每次拜访他,他都如同上世纪金融片里夸张的股票交易员,左右手各拿一个手机,在不同电话中切换。
  是孟初把他迎进门,给他倒茶。在他到来之前,孟初似乎在电脑上敲打着什么东西。有付关山在的嘈杂环境,他还能工作下去,可能已经进化到了下一个物种形态。
  海秋挠了挠脑袋,把合同放下来,等付关山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
  “哥,”他说,“你得去试镜。”
  付关山匪夷所思:“这种时候还有人找我?”
  海秋从包里掏出剧本,递给他,封面写着两个大字“暗流”。这还是当初老板为了不让他拍《永安街儿童失踪事件》,给他争取来的角色。
  “吴总说了,无论何时,公司最有潜力的本子,还是留给你的,”海秋说,“只要你想去。”
  付关山盯着剧本看了会儿,一把抢过来。
  “对了,哥,”海秋又拿出手机,“你最近上微博没有?”
  “没空。”
  “哦,现在可热闹了呢,”海秋点开几个界面,“之前跟你合作过的导演和前辈转了你的帖子,给你澄清来着。网民都说这是公司买的通稿,其实不是,评论区的水军才是公司买的。”
  付关山犹豫着拿过手机,浏览了海秋点赞转发的几条消息。同行的声援虽然短小,但态度很明确——他不是那样的人。
  付关山蹙眉沉思了许久,为事件的发展感到疑惑。陈导替他说话,他能理解,毕竟他们在共同筹备新电影。但其他几位前辈……虽然和他们搭档过,关系也融洽,但并没有什么利益往来。事情压下来了,公众未必记得他们仗义执言,事情继续发酵,他们就是为虎作伥。
  付关山盯着屏幕,叹了口气,像是感慨世事无常:“这是怎么了,不像我印象里圈子的样子啊。”
  海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哥,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怎么了?”
  “你以为你混到今天,是因为你的脸吗?”
  “你说话小心点。”
  “不单是,”海秋谨慎地说,“你脾气好,人仗义,发达了也没和华盛解约,陪着公司从低谷走出来。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吴总是不会放弃捧你的。”
  “谁只剩一口气了?好不吉利!”
  海秋继续说:“虽然你火了很久,但开价一直很合理,从来不乱提要求,片场也服从指挥。你是不知道,有些四五线明星,名气没多少,架子倒是大得很,一个比一个难伺候。你以为导演喜欢找你,是因为你流量最大吗?是因为你性价比最高。”
  付关山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话应该是在褒奖他,于是没反驳。
  “哦,对,吴总知道你在筹备那个‘失踪事件’了,”海秋说,“他还是想提醒你谨慎,毕竟拍电影烧钱。”
  付关山笑了笑。就像他执着于拍那个剧本一样,老板也执着于让他放弃。“多谢关心,”他说,“但我不可能停手的。”
  海秋望着他,眼里充满担忧:“我知道你想找到真相……”
  “不,”他说,“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他要散播真相。
  在齐椋父亲说出往事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仲文楚狙击他,也许不是因为孟寄宁,而是因为这部电影。对方知道他要把当年的事拍成电影。
  既然如此,那他就倾尽全力。
  他要让这部电影在全国所有影院上映,他要让街头巷尾都谈论影片的情节,他要让它成为永远的证据,时刻横陈在那几个始作俑者面前,提醒他们做过什么。
  他要把所有人推上风口浪尖,让整个国家成为法庭,审判他们的罪过。
  虽然即便如此,他也无法为那个早早逝去的生命报仇。但是,事情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海秋叹了口气,知道劝阻无望,给他发了试镜的时间地点,说那天派车接他。
  主任务完成,经纪人刚要转身离开,付关山忽然开口:“对了,我记得我们老板是C大金融系毕业的,也认识一些券商、投行的合伙人?”
  海秋眨了眨眼,总觉得接话会导致一些严重后果。“是?”他犹豫着问,“哥你又想干什么?”
  “我想麻烦他帮我查一些事情,”付关山说,“仲文楚的空壳公司和那个什么IP……IP……”
  孟初在旁边接了句:“Pre-IPO项目。”
  “哦,”海秋云里雾里,“查这个干什么?”
  “他诬陷我弟弟这么顺利,不像是第一次干了,”孟初替付关山解释,“他十岁就敢制定杀人计划,这样一个喜欢高风险、高收益、玩弄法律的人,这么多年,不可能安分守己的。再继续挖,一定还有其他事情。只要他做过,就像那只一上头就忘掉的手表一样,总会有疏漏的。”
  孟寄宁走到那家咖啡厅时,刚过正午。工作日的午休,咖啡厅里人满为患,服务员们在咖啡机和水槽间穿梭,一个个瓷杯递出去,一个个餐盘收回来。
  他坐在最里面的角落,点了两杯咖啡,然后盯着窗外,放空。
  行色匆匆的路人来来往往,眯起眼,就好像是电影中的虚焦镜头,能看到一片片模糊的人影不停穿梭。
  就在这快速移动的幻影中,忽然闯入了一个奇异的色块。它平稳、不疾不徐,周围仿佛带着点寒气,正缓缓地朝他靠近。
  孟寄宁睁开眼睛,世界回归清晰的那一刻,仲文楚出现他面前。
  他不自觉地僵硬起来,往后靠在坚硬的椅背上,呈现出防御性的姿态。
  仲文楚笑了笑。这种时候,这人居然还能露出笑容。
  “公共场所,人流量大,到处都是摄像头,”他说,“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孟寄宁把交叉在胸前的手臂放下:“你来找我干什么?”
  仲文楚在他对面坐下:“我只是想见你了。”
  孟寄宁打量了他一会儿,把左手边的咖啡推过去。
  仲文楚低头瞟了一眼,没有拿起杯子。他忽然发现,在他进来之前,孟寄宁就点了两杯咖啡。
  “怕我下毒吗?”孟寄宁说,“这可是公共场所。”
  仲文楚仍然没有动它。
  孟寄宁扯了扯嘴角,似乎觉得这场景很荒诞。“我真是不懂,现在你让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他说,“我推给你的每一样东西,每一杯水,你都要送到实验室化验了,才敢喝下去。”
  仲文楚望着面前微苦的液体。
  对面的人不明白,他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不明白,也许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是你先走到我身边的。”仲文楚说。
  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是个无聊的晚宴,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董事,琥珀色的酒液,虚伪的笑容,一切都如同每个慈善晚宴一样乏善可陈。
  他的助理走到他身边,低声跟他说了句“又是那个人”,然后把名片递给他。
  他潦草地看了一眼,扔回助理手上。想拉拢他的私募公司太多,敢找上门的至少也是MD,一个入行三五年的Associate居然好意思递名片,被他的助理拒之门外,还三番五次跑过来,很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他望了助理一眼,很不满意对方用这种事来烦他。
  助理立刻解释:“上回谢总的儿子跟我提过他,他手里的项目收益还不错,是挺有能力的……”
  仲文楚不为所动:“你见过他吗?”
  “嗯?见过。”
  “长得很好看吧。”
  “是。”
  他望了眼名片,金融圈里,睡客户拉项目不稀奇,不过,睡完了没让人家扔掉,还愿意找关系替他美言两句,还算有两把刷子。
  不过,也跟他无关。
  晚宴结束,他走到酒店门口,一边低头看消息,一边等着服务生把车替他开上来。
  天上下起小雨,车灯一打,雨滴在昏黄的光里,像海浪一样翻滚着。忽然,一只沾着水珠的手伸到他面前。“先生,您的车钥匙。”
  他抬起头,那人的面庞一点点映入眼帘,圆中带尖的下巴,精巧的鼻子,流光溢彩的眼睛。
  他没有接过钥匙:“你不是服务员吧。”
  对方没穿员工制服,说明并没有想隐瞒。
  “想见您一面太难,只能耍点小心思,”那人说,“我是孟寄宁,您大概已经把我的名片扔了吧。”
  他没有回答,这就是功成名就的优势,他无需搭理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这个人的出现,这个人的整个存在,只是证明了他之前的推断。
  孟寄宁一直观察着他的脸色,在他移开目光时,忽然笑了一声。“我不是睡到那个项目的。”
  仲文楚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
  “给我一杯咖啡的时间,”他说,“我就能证明这一点。”
  有那么几秒,仲文楚只是淡然地望着他,然后,他拿走他手上的钥匙,走向自己的车:“明天下午三点,你到科信十楼的会议室找我。”
  他果真只跟他喝了一杯咖啡,还是公司茶水间的咖啡。
  在那短短几分钟,仲文楚确认,对面这人并不只有漂亮的脸。
  他愿意再听他详细谈谈,于是他们又吃了一次晚餐。在烛光和音乐里,孟寄宁告诉他,他曾经在大学的暑假,去某个名字很难读的非洲国家做志愿者。
  “他们的语言很美,”孟寄宁说,“虽然我只学会了几个单词。”
  他指着仲文楚的手,说:“Dairu。”
  然后,他又指着自己的胸口,正对心脏的位置:“Rukuxi。”
  然后,他放下手,望着对面人的眼睛:“Dairu Rukuxi。”
  余光里,烛火跳动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仲文楚问。
  “哦,”他说,“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于是,晚餐变成了电影、郊外踏青、别墅的夜晚。孟寄宁还是没告诉他那句话的意思,总是说“下一次”,可他并不介意。孟寄宁身上有种鲜活、热烈的东西,他对世上的一切都感兴趣,他对所爱的事物投入全部,飞蛾扑火一样壮丽。
  在仲文楚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爱上他了。
  然后……然后一切就毁了。
  他们只能坐在人流如潮的店里,靠旁人的目光和摄像头,来约束自己不把对方撕成碎片。
  孟寄宁观察着他的眼神。他知道他在回忆往事,只有那时,他的神情是不一样的。
  忽然,孟寄宁有一个可笑的念头。“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爱过你?”他说,“两个人走到绝路的时候,不是都会问这么一句吗?”
  他是想再刺伤他的,可是仲文楚没有问。
  他只是说:“我知道你有过。”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也不会这样执着。
  他终于碰到了爱他的人,也许是这辈子唯一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可他却搞砸了。
  他不能忍受这个结果,即便他们的过去已经碎裂,他也要把那些碎片拼凑在一起,即便它会在后半生每天给他刀割般的疼痛,他也要握住它。
  “回到我身边吧。”他说。
  “你应该猜到,我已经知道十八年前的事了,”孟寄宁说,“我怎么能跟一个杀死我家人的人在一起?”
  仲文楚沉默片刻,说:“我在开曼群岛有些产业,我们可以搬到那里,远离现在的一切,也远离过去的一切。”
  孟寄宁审视着他:“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我就把所有人都毁掉,”他说,“事实上,就算我不动手,你哥哥他们也会主动来找我。你不会觉得我会束手待毙吧?你答应我,我们一起出国,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好事。留在国内,我保证,我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你这是在给我下最后通牒吗?”
  “是,”他说,“我希望它不会变成事实。”
  他以为孟寄宁会把咖啡泼到他脸上,可对方的表情异乎寻常地冷静。
  “给我两天时间,”孟寄宁说,“我要处理一下身边的事。两天之后,我还在这里等你。”
  仲文楚盯着他。“好,”他说,“但两天之后如果没有结果,我会做一些让大家都后悔的事。”
  孟寄宁没有理会他的威胁,拿起放在他面前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口。
  他走出了咖啡厅,回到哥哥的公寓。进门时,他看到另外两人正对坐在桌旁,研究着什么,见他回来,孟初抬起头,问他去哪了。
  “喝了一杯咖啡,”他说,“你们可以查查他在开曼群岛注册的公司或者账户,里面或许有问题。”


第54章 藤叶
  送齐正国去疗养院的日期敲定下来后,齐椋一直忙着收拾东西。
  虽然身无长物,但琐碎的事叠起来也让人头疼。
  房子要退,屋里的私人物品要收拾干净。去疗养院之后,齐椋也会动身去C大所在的城市,肯定不能天天探望,所以衣物和生活用品要准备齐全。
  齐正国看着儿子在床边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把头仰高了一点,努力望向窗外:“马上要春天了吧?”
  齐椋“嗯”了一声:“过来的时候,看到玉兰开了。”
  “哦,”齐正国往窗外看了眼,“湖边那几株玉兰吗?我记得全开的时候可好看了。”
  长久的静默后,齐椋说:“对不起。”
  “怎么突然说这话?”
  齐椋转过身,背对着父亲:“这个春天……我不能推着你去看花了。”
  齐正国叹了口气:“我们父子俩要道歉的话,那可没个完了。”
  他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似乎又瘦了些。不过,因为他的缘故,这孩子就没能胖起来过。
  “我一直想要的太多,”齐正国说,“想要你相貌好,长得高,脑子聪明,心地善良,最好再有把子力气。上天亏待我这么多,我想,它总得补偿在我儿子身上,让他成个全才吧。”他笑了笑,“结果呢,你真的什么都有,但是……没有运气。我把你的运气都消磨完了。”
  齐椋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走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你总记着躺在床上之后的事,”他说,“小时候,你在院子里划线,陪我踢足球,给我做竹蜻蜓,我都记得的。”
  齐正国笑了笑,似乎想起了那些久远的回忆。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逼仄的屋子、发霉的水池都消失了,他们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曾经灿烂的春天。
  齐椋望着父亲被病痛折磨的脸,多年来,他们难得有这样温馨的谈话。可惜,以后也许再也遇不到了。
  手机响起来,是接人去疗养院的司机和护理员。齐椋打开门,把他们迎进来,自己把行李搬下去。
  再上来时,他在房门口停住了。
  他没想到孟寄宁也会来。
  就像有根线牵扯着一样,他慢慢走近,目光一直注视着孟寄宁的脸:“你还好吗?”
  孟寄宁露出一个微笑:“这话应该是我来说。”
  齐椋低下头,把另一个箱子竖起来。有时候,他看孟寄宁怎么也看不够,有时候,他却有些不敢看他。“你怎么来了?”
  “伯父以为我是你爱人,他去疗养院,我不该送送吗?”
  这是个玩笑,齐椋知道。他用手按了按口袋,那张假的结婚证,他一直贴身带着。
  他们帮着疗养院的人,把齐正国安放在新轮椅上。轮椅带着固定架,让齐正国能安安稳稳坐在上面。
  病人和行李都下了楼,房间忽然安静起来。
  孟寄宁缓缓扫视四周,衣柜和抽屉都空荡荡的。除了房东原有的家具,屋里什么都没有了。
  “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吗?”孟寄宁问。
  齐椋笑了笑,这笑容有些勉强。
  “我知道,生活突然有了改变,难免会害怕,”孟寄宁说,“虽然你很多年没学习过了,但那些英语单词,你不是还记得吗?你这么努力,一定能越过越好的。”
  齐椋望着他。不为别的,就为这话听起来像告别。
  他没有说之后怎么联系,多久能见一面,似乎目送他踏上新旅程后,就会转身离开。
  丝丝缕缕的疑虑漫上来,但他没有认真去想,毕竟,一切很快就能结束了。“谢谢,”他说,“你也是。”
  他一向不善言辞,这样本该长篇大论的时刻,说出口的却是乏味的附和。他低下头,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孟寄宁观察着他的神色,皱起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房间里没有齐椋的东西。
  按说,他该把自己的东西打包好,放进行李箱的,可是屋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他把所有东西都处理掉了。
  孟寄宁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他冲到齐椋面前。“你要去做什么?”他问,“你想干什么?”
  齐椋缓缓抬起头,神色很平静。“你转告付先生,”他说,“谢谢他照顾我父亲。害死他弟弟的凶手,我来帮他解决。”
  孟寄宁瞪着他,感到脊背发凉:“你……你疯了?!”
  “我很清醒。”
  “你就是疯了!”孟寄宁一把拉住他,“你要去杀人!”
  齐椋瞟了眼胳膊上的手,没有犹豫地挣脱了。他没有歇斯底里,孟寄宁反而觉得恐怖。
  “我父亲那边,就说我学习忙,没时间回来,能瞒多久是多久,”他继续往外走,“不用担心,我会做好计划和准备,不确定能弄死他,我是不会出手的。”
  孟寄宁一瞬间打了个寒颤,飞速跑到门口,砰一声关门,后背抵在门板上。
  齐椋停下脚步,似乎惊异于他会做这么幼稚的举动。他觉得这样能拦住他吗?
  孟寄宁盯着他,急速呼吸几次,说:“我不是真的喜欢你。”
  齐椋脸上毫无波澜。这样的劝阻很老套。
  “好感可能有一点,但我接近你,不是因为喜欢,或者报恩,或者怜悯,”孟寄宁扯了扯嘴角,“你不了解我,我一直是个自私的人。”
  他把目光移向旁边的霉斑,好像不敢直视齐椋的眼睛。
  “我接近你,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不会拿积分卡的人,”他说,“跟我那时候一样。”
  积分卡,是那些脑海中有明天的人,才会拿的。
  他们还愿意规划未来,还愿意相信,某一天,自己有可能用到它。
  齐椋不会拿,不是因为他买不起,或者不愿意被它驱动消费,而是,他根本不考虑明天。
  或者说,要是明天不到来,那更好。
  “我们不会主动去死,”他说,“但我们都在等死。”
  是的,生活没有什么意思了,可是要死,又有太多拖累。
  身边还有亲人,还有要偿还的债务。
  于是只能活着,活一天算一天,但每时每刻,心里其实都在期望,要是路边突然冲出来一辆车,要是阳台上突然砸下来一个花盆,要是心脏突然承受不了负荷……
  那该多好。
  绝望到一定境界,又无法下定决心去死的人,就会这样。
  他们一生都被命运拖拽着,失去自主能力的时间太长,到最后,就连死,也要托付给命运。
  “刚逃出来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是这样,在街上徘徊着,等一个死的机会,”孟寄宁说,“但我这人很矛盾,内心深处,我其实很怕死。”
  顿了顿,他继续说:“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你。”
  一个身上看不见光的人,一个在地狱里挣扎很多年、只剩魂魄在人间游荡的人。
  “你比我惨得多,惨到当时的我都愣住了。你要知道,那时候在我心里,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孟寄宁说,“所以我天天跑来看你。”
  看你怎么在这个泥潭里挣扎,怎么一天一天硬撑着活下去。
  “每次看到你,我都有一种莫名的信心,我想,连你都可以活着,那我也可以,”孟寄宁说,“对我而言,你就是那最后一片常春藤叶。”
  顿了顿,他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望向齐椋。“所以我会在你生日那天赶去你家,所以我会做那张假结婚证,”他说,“我怕你死了,我最后的一点勇气就断了。”
  目光碰撞前,他有些战战兢兢,他不敢预测对方听到这些话的反应。他这辈子从来没说过这样真诚的话,第一次说,就是在伤害这个已经遍体鳞伤的人。
  然而,齐椋的眼神很平静。
  他把自己剖开给他看,他却好像自己只是谈论了天气。
  “谁说我是为了你?”齐椋说。
  孟寄宁心中一颤。
  “他可能会为难我,为难我父亲,”齐椋说,“我父亲可是当年唯一的证人,处境很危险。你不要自作多情。”
  孟寄宁快绝望了,事情正在向无法挽回的地方疾驰而去。
  齐椋低下头,高而笔直的脊背像是折断了似的。他把孟寄宁从门边拉开,孟寄宁执着地拽着他不放。
  “不行……不行!”孟寄宁说,“我不能让你断送你的前程,你明明马上就可以有未来了,你马上就可以用积分卡了!”
  齐椋仍然不为所动,孟寄宁一边死死拉住他,一边颤抖着拿出手机,拨通哥哥的号码:“哥,你让疗养院的那些人停下!”
  齐椋和电话对面的人同步惊愕地说:“你干什么?”
  “这个人要把疗养费当成你们买凶的报酬!”孟寄宁说,“在他想清楚之前,你们一分钱也不能出!”
  孟初听到这句话,愣了一瞬,立刻加重语气:“胡闹!赶紧拦住他!我们已经查到一点线索了。”
  孟寄宁愣了愣,望向齐椋:“真的?”
  “只是证据很难找,”孟初说,“不过,我们知道一个地方,也许能给我们提供一点帮助。”
  付关山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两度造访这个客厅。
  屋内还是那样冷清,父亲还是坐在沙发上,好像踏入了某个循环。
  唯一改变的是,对方脸上的衰败痕迹。
  随着付关山的讲述,生命力一点一点从对方身上抽离。这样肉眼可见的苍老,几乎是可怖的。
  付关山简明、扼要地讲完当年的事件,仲渊低着头,望向桌面上那份证词,还有那张手表的照片。
  付关山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从脖子、手指的颤抖看出来,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阳光从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但似乎照不到两个人身上。他们的魂魄和记忆早去了另一个地方,久远的、阴暗的河边。
  良久,仲渊开口:“这些……也不能证明什么。”
  付关山一瞬间几乎暴怒,又很快平静下来,因为这反应太合理了。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他感觉到了什么。
  恐惧。他望向他的父亲。深切的恐惧。
  怎么能不恐惧呢?
  是他造成了这一切。他养大了杀人凶手,他给了对方杀人的理由,他甚至在小儿子冤魂未散的时候,就走到了加害者那边。
  他还让杀人凶手做了继承人,把自己的毕生心血拱手让出。
  “你猜到发生什么了,”付关山盯着他,像是要一点点把木楔子钉入他的心脏,“从我说仲文楚在现场,你就猜到了。”
  他和仲文楚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总该从一些影影绰绰的迹象里,知道仲文楚的为人。
  他知道仲文楚做得出来。
  仲渊攥紧了手杖,即便有沙发撑着,他虚弱的身躯也摇摇欲坠。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声音满溢着恨意,只是这恨意的对象并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付关山望着他说:“我想要一些东西。”
  老人没有回应。
  “他在开曼群岛有一家叫Boulder的公司,做上市咨询业务,”他拿出了一沓文件,“关于这几个项目,你知道什么吗?”
  仲渊仍然如同雕塑一般凝滞着,只有眼珠缓缓移动到文件上。他没有断然否认,本身就说明了什么。
  付关山把文件放下。他现在还能保持心平气和,他自己都惊讶。
  他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对方仍然没有回答的意思,于是他打开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这贸然的动作让仲渊抬起了头。
  “不,”付关山向电话对面说,“这次不是我要打来的。”
  他点开免提,仲文楚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你又想干什么?”
  仲渊眉头紧锁,望向付关山,目光中显然有着同样的疑问。
  “我和父亲在一起,”这称呼很郑重,反而增添了一丝讽刺意味,付关山转向仲渊,把手机放到他面前,“十八年前的事,父亲都知道了,他想跟你说几句话。”
  对面霎时沉默了下来,这几秒的真空里,房间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然后,电话两端的三个人,几乎同步有了动作。仲渊怒喝了一声“谁允许你这么……”,仲文楚开口解释“爸,你别听他胡说……”,而付关山拿回手机,摁了挂断键。
  仲渊的胸口起伏着,对他怒目而视:“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付关山说,“只是他现在知道你知道了。”
  仲渊盯着自己的大儿子,忽然感到对方无比陌生。
  “你要是了解他,就该知道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付关山说,“就算你不想整垮他,只要他觉得你恨他,他觉得有威胁,就一定会提前下手。”
  其实,仲文楚疑心重,他父亲又何尝不是。
  他迎上对方的目光,拍了拍桌上的文件:“所以,关于这几个项目,你知道什么吗?”


第55章 宣判
  经济犯罪的立案、侦查、起诉往往耗时很长,不过,仲文楚的案件由于内部人士举报,证据搜集得很快。
  庭审后,他终于收到了一个律师之外的会见申请。
  他母亲。
  看到来人时,他一瞬间有些失望,又有些感伤。这么多年,时移世易,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后,最终留在他身边的,还是只有她。
  他扯着一抹嘲讽的微笑,在玻璃对面坐下。“放心,”他说,“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
  母亲皱了皱眉,似乎对他的揣测很不满。“那么长的审讯,你什么都没说,我当然知道我很安全,”她说,“我只是想来问你,之后还有什么心愿。”
  他挑了挑眉。母亲倒真是在关心他,尽管是在取证阶段结束、确认他守口如瓶之后,才拥有的关心,毕竟还是关心。
  他会在牢里待很久,久到出来时,她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所以她让他许愿,就像小时候过生日时那样,用一个大礼物弥补平日的忽视和疏离。
  仲文楚往后靠在椅背上,手铐发出金属碰撞声。“别让他幸福。”
  母亲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说清所指。他们恨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的事业做成什么样,我无所谓,”他说,“但我不想让他和任何人结婚。”
  母亲望着他,叹了口气。盯着一个成年人跟谁领证,这太可笑了,但她答应了。“好,”她说,“你保重。”
  “还是你保重吧,”他说,“你身边的敌人比我多。”
  即便对方没告诉他,他也能想象到,父母一定开战了。这场战役会很精彩的,可惜他看不到了。
  宣判当天,仲文楚坐在被告席上,望向法庭后方。
  不出意料地,他看到了付关山和对方的伴侣。
  那人没有来。
  仲文楚皱了皱眉。
  他的案件引出了很多新证据,孟寄宁的案子应该已经启动重审。孟寄宁即将摆脱案底,他却要锒铛入狱了。
  即便对方不会来探监,可这么重要的、宣布他失去自由的日子,居然也不来看热闹吗?
  难道……事到如今,连落井下石的工夫也不愿意费了吗?
  他的目光在旁听席上游移,隐约听到审判长说:“下面对本案进行宣判。”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宣读判决书时,仲文楚瞥了眼付关山,对方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墙上标语里的“公正”二字,神色肃穆。
  他的眼神一点点掠过后面的人群,突然,他看到了他。
  孟寄宁站在那里,越过旁听席,目光撞上他的。
  然后,他看到,对方的嘴唇动了动。
  仔细辨认,是两个很短的词。
  狮子。猎人。
  他先是皱起眉,随后恍然明白过来,忽然有种大笑的冲动。
  原来那句话的意思是这样。
  怪不得孟寄宁一直不告诉他,这句话一点也不旖旎,更与情爱无关。它是狩猎与被狩猎,是权力与压迫,是主导者与话语权。这是一句有名的非洲谚语。
  ——直到狮子学会写作,历史永远属于猎人。
  庭审结束后,孟寄宁在法庭外见到了齐椋。
  他穿着一身正装,这还是孟寄宁第一次见他穿有裁剪、有样式的衣服,几乎认不出来。
  他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在外面踟蹰。
  上回剖白完内心后,他们一直没有再见,他不确定齐椋是不是来找他的。
  他还在犹豫着,齐椋已经走到他面前。
  孟寄宁仍然不抬头,齐椋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他们对上视线的一瞬,他屏住呼吸,像是被烫到了。
  “我是来道别的,”齐椋说,“之后我就要去上学了。”
  孟寄宁望着他,眼中闪动的不知是安慰还是遗憾。他要继续学业了,可这个语气,好像他们是各自踏上旅程,而非共同走向明天。
  不过,在自己那一通“常春藤叶”的输出后,他这么想也情有可原。
  “恭喜,”孟寄宁说,“希望你一切顺利。”
  “谢谢。”
  “也希望……”孟寄宁犹豫着说,“你不要恨我。”
  “说什么傻话,”齐椋说,“我爱你。”
  孟寄宁震惊地望着他。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感情。
  齐椋也很惊讶,他竟然能压抑这么久才说出口。
  他抬起手,摘掉一片落在孟寄宁发丛中的花瓣。“我上学的时候,”他问,“能时不时回来看你吗?”
  孟寄宁笑了:“这是什么问题?你觉得我会不想见你吗?”
  “可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
  过了几秒,孟寄宁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你的威胁已经解除了,你有亲人,有文凭,有才华,你会过得很好的,”齐椋说,“你不需要看着我让自己活下去了。”
  孟寄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气恼地说:“我真是挖坑给自己跳……我那天的话……”
  “我没有生气。”
  “什么生不生气,”孟寄宁说,“我那天的话有一部分是真的,但我接近你,不是单纯想依靠你活着,我喜欢你,我说不喜欢是因为你那时候要去干傻事……”
  “哦,”齐椋说,“你终于承认了。”
  孟寄宁霎时止住话头。
  “你从来没在我面前说出来过。”
  孟寄宁皱起眉。“你现在变坏了。”他说。
  “所以……”齐椋犹豫着问,“我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孟寄宁叹了口气:“当然了,你这个傻瓜。”
  齐椋忽然低下头,很用力地吻他。齐椋的吻技很生涩,完全是动物性的,原始的欲望驱使。他感觉口腔发麻,喘不过气来,于是试探性地诱导对方,想让这个吻变得更缱绻,更温柔,然而对方好像更凶了,手臂死死勒住他,一度快让他有些缺氧。
  等他终于挣脱开来,嘴唇快被咬破了,大脑也昏昏沉沉的。
  “谢谢你。”齐椋说。
  孟寄宁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几乎要气笑:“哪有强吻别人之后说谢谢的?”
  齐椋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会攒积分卡了。”
  孟寄宁怔住了。
  “想到明天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害怕了,”齐椋说,“就好像……好像光能照到更远一点的地方,我也能看到更远一点的地方。”顿了顿,他说,“我没事了。”
  孟寄宁定定地看着他,可能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这四个字是在说什么,它们又是经历了多少千回百转、流离失所才终于被说了出来。
  齐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低下头凝望着它,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这张假结婚证,”他说,“是我见过最美的情书。”
  这人有些时候又楞又耿直,有些时候却说些让人落泪的话。
  “可是……我现在大概还没法实现它,你能再等我几年吗?”
  孟寄宁蹙起眉。这个人先说爱他,然后又让他等他。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齐椋说,“我很自卑,我在你面前一直很自卑。”
  孟寄宁想要说什么,但齐椋打断了他。
  “虽然你说要我做经纪人,但我什么都不懂,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人选,”齐椋说,“我想……我至少要拥有些什么,才能让你不用因为怜悯,因为交情,为我做让步。如果我完成我的学业,如果我见过更广阔的世界,那时候,我也许有自信站在你身边……”
  孟寄宁感到气恼又心酸。他想说这念头很傻,他不是因为需要他才跟他在一起,感情也不是用给予对方的好处计算的,可是对面的人这么执着真诚地站着,让他没法不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
  “你最好别让我等太久,”他说,“我比你大好几岁,你知道吧?”
  齐椋点点头,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烙进脑子里,然后,他转过身,朝宽广繁华的城市走去。
  齐椋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孟寄宁还在原地站着,站了很久,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转过头,看到孟初。
  案件重审期间,他不想打扰哥哥哥夫的二人世界,在附近另找了房子搬出去。他做些线上家教的活,生计倒没什么问题。孟初和常威的合作项目开始后,有了些积蓄,他会给哥哥一些投资理财的建议,两人倒是时常见面。
  孟初问他:“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既然受贿案的真相已经厘清,他可以重返金融界了。
  历经波折,美好光明的前程还是回到了面前。然而,孟寄宁的脚步却迟迟没踏上去。
  孟初问出了一直以来想问的话:“你当创作歌手,到底是因为在金融界混不下去,还是真的喜欢?”
  “我喜欢音乐,”孟寄宁说,“不过,当歌手那么难,搞金融赚的又多,如果不是那个案子,我不会下定决心辞职。”
  孟初想了想,说:“如果你没那么喜欢唱歌,你回去做私募,或者做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但如果你不唱歌,只是因为经济上的压力,其实心里很想做,我会支持你的。”
  孟寄宁睁大眼睛,眼中满是难以名状的情绪。
  孟初沉思良久,最终望着他,认真地说:“我找到了愿意奋斗一辈子的事业,希望你也能这样。”
  孟寄宁忽然抱住了他。这人老是自说自话,制造肢体接触,好在孟初现在已经习惯了。
  他在弟弟背上拍了两下,放开对方,目光投向远处。
  付关山正朝这里走来,法庭屋檐的阴影缓缓后移,阳光慢慢照在他身上。
  他的神情很平淡,平淡到近乎空白。多年的追寻走到了终点,他还一时有些茫然。
  孟初握住他的手。这温暖的触碰让他回过神来。他望着自己的爱人,像是回到了现世,紧紧地回握。
  “我不知道他在不在看,”付关山张开另一只手,那只儿童手表躺在掌心,显得那么窄小,“这个结局,他能安心吗?”
  这是个无法得出答案的问题。逝者已矣,对他们来说,或许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过……孟初望向自己的爱人。
  生者,也许终于可以从河岸边走出来了。
  “刚刚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热搜了,”孟初说,“记得那个说你职场霸凌的演员吗?他工作室的员工出来锤他,好像他本人就经常辱骂助理,连录音都贴出来了。现在广场上一片为你翻案的。”
  付关山耸了耸肩,用饱经沧桑的语气说:“反转又反转,都不新鲜了。”
  这语气,好像他不是当事人,是理智的吃瓜群众。
  “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他说,“我们回家吧,我给你做一个新菜。”


第56章 家庭
  付关山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在灰败的楼梯上左顾右盼。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孟初长大的地方。小区没有高层,没有电梯,往前可以望到远处低矮的丘陵。宁静的阳光里,老人们在公园跳交谊舞。
  孟初和孟寄宁跟在后面,尽量装出淡然的表情。
  他们什么都没告诉那个即将会面的长辈。
  陷害、起诉、逃亡、舆论对轰、旧案昭雪,过去一年,生活掀起了滔天巨浪,而孟长青获得的信息,只是“小儿子很少打电话回来”。
  于他们,是尘埃落定后,终于能向父亲宣告,生活恢复了正常。于孟长青,只是久违的家庭聚会。
  就像每一个迎接儿女归家的父亲,他埋怨他们带了太多东西,招呼他们落座。桌上的菜已经摆好了,一半是他自己的手艺,一半是他打包的熟食。
  从他稳健的步伐看,腰椎恢复得不错。
  只有付关山是真正的客人,所以茶是孟初倒的,筷子是孟寄宁分的。孟长青坐在对面,眼含热泪地扫了扫孟初,然后定格在孟寄宁身上。
  “怎么又瘦了?”他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好好吃饭。成天早饭不吃,吃夜宵,自己不做,点外卖,身体哪能好呢?”
  “我饭量可大了,爸,”孟寄宁说,“哥吃的才少呢,我在他家住了一段时间,如果哥夫不在,他早上就喝一包麦片。”
  “你是不是上那个唱歌的节目累的啊,我看你们又唱又跳,又要排练,”孟长青说,“那个节目,我每天都守着看呢,就是你的镜头太少了,一晃就过去了。”
  “我是个新人,哪能一直对着我拍啊,”孟寄宁把碗端起来,远离父亲夹肉的筷子,“爸,你知道吗?咱们省道上新安装的气象仪,是哥设计的。”
  孟长青还是把鱼肉放到他碗里,看着孟初。“真的?”他感叹道,“我好像看到新闻了,那是你设计的?真厉害。”
  然后,他又转向孟寄宁,用犹豫的、商量的语气说:“你看,你哥多好啊,其实我觉得,要是投行太累了……你去个央企,或者考个公务员,不也挺好。你看你哥,有编制,有补贴,有寒暑假,还不用坐班。”
  对话进行到现在,孟长青终于主动提起了孟初。他抬起头,解释道:“爸,我没有寒暑假,科研是全年的。虽然我不坐班,但每天都加班,一点也不清闲。”
  孟长青顿了顿。“哦……”他说,“你辛苦了,多吃点菜。”
  孟初随便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没尝出什么味道。
  “诶,”付关山探头过来,“你不是不爱吃蓬蒿吗?说有苦味。”
  孟初慢吞吞地看了眼桌上:“有更喜欢的菜就不吃,没有的话就吃,蔬菜反正是用来补充营养的。”
  孟寄宁咬着筷子,苦思冥想,试图调节桌上的气氛。“爸,”他说,“你看到哥新买的车了吗?雾蓝色的,可漂亮了。”
  “你买车了?”遇到老本行相关的话题,孟长青来了兴趣,“什么牌子的啊?”
  孟初说了一个名字。
  “哦,现在年轻人买新能源的多,”孟长青说,“我们厂现在也做国产车的配件。”
  提到车,孟初的神情温和起来:“对了,我跟寄宁商量着,想给你买辆车,出门方便点……”
  孟长青惊讶得皱纹的弧度都变了,随即断然拒绝:“你们的钱你们自己花,我又不出去旅游,买车干什么?浪费钱嘛。”
  “现在车子便宜了,”孟初说,“十万就能买很好的。”
  “十万也是钱啊,你们赚钱多不容易。”孟长青说,“我什么时候说想要买车了……”
  “是我想买,”孟初说,“十几年前你把车卖了,一直都没买回来,我老惦记着这件事。”
  “唉,惦记它干什么?”孟长青说,“也不是为你卖的,你别放在心上。”
  孟初愣了愣:“什么?”
  “当时你弟弟需要钱,”孟长青瞪了孟寄宁一眼,“都初三了,成绩突然掉下来,跟过山车似的,眼看就上不了重点了。我想得赶紧给他补习,就把车卖了。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他故意考砸的……”
  孟初忽然觉得什么东西直直地坠落下去,尽管它原来就危如累卵,可至少有一线希望拽着它。就在刚才,伴着无声的一推,这根线终于崩断了。
  孟寄宁拼命给父亲打手势,孟长青皱了皱眉,终于领会到了儿子的意图。
  “哎呀,这么多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孟长青环顾一圈,看桌上的菜快吃完了,就站起来,“你们吃点水果吧”
  他转身进入厨房,拿了一个很大的盘子,上面放着切成块的各种水果,红橙黄白非常好看。
  孟初盯着盘子,太阳穴嗡地一声,脑内一片轰鸣。
  孟长青把盘子放到中央,说:“这个芒果特别甜,是你姑奶奶特地从……”
  忽然,客厅响起了清脆的碰撞声。其他几人都吓了一跳,往声音来处看。
  孟初面前的瓷碗倒在桌上。他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孟长青还没见过孟初发火,遑论这怒火是针对自己:“你怎么了?”
  “我有哪点做的不好吗?”孟初的语气越来越硬,从进门到现在积攒的怒气喷涌而出,“我有哪里不孝顺你吗?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孟长青又惊诧又恼火,“我怎么对你了?你这孩子突然冲我吼什么?”
  “从小到大,我给你送贺卡,帮你干家务,学习不要你操心,也从来没求你买过什么东西,”孟初说,“我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什么时候对你不满意了?”孟长青皱起眉,“亲戚朋友面前,我抱怨过你一句吗?我一直说你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孟初说,“你把我当成你的孩子吗?你儿子不是只有孟寄宁一个吗?!”
  “你这是对长辈说话的语气吗!”
  “长辈?你有关心过我吗?你有了解过我吗?”孟初指着孟寄宁,“你能像说他的喜好一样说出我的吗?在你心里,我就是有了他之后的累赘!”
  “你今天吃了枪药了?句句冲着你爸来?”孟长青霍地站起身,“我有哪里对不起你?我打过你吗?骂过你吗?让你吃苦受累了吗?你和寄宁在一个房间里睡觉,在一个餐桌上吃饭,在一个学校上学。你要去集训,我最后不还是把钱给你了吗?”
  “是!我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可这桌上的菜是为我烧的吗?”孟初指着那盘水果,“如果孟寄宁吃芒果起疹子,你买水果的时候会买芒果?我是坐在这个桌上,可你跟我聊天吗?你想知道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吗?我在这跟空气有什么区别?是,你给我花钱,可我难道没给家里钱吗?我拿奖学金的时候,没有给你买礼物吗?!”
  “那是我问你要的吗?”
  孟初愣了愣:“什么?”
  “我问你要过钱吗?”孟长青说,“我让你给我买车了吗?我不是一直都说,你自己挣钱自己花就好吗?我去参加你的婚礼,都没让你给我订宾馆,我半夜生病了,第一个也是打给我弟弟,我有麻烦你吗?!”
  “所以说!”孟初几乎是在吼了,“你为什么不打给我!为什么不愿意在我那里多住两天!你就没把我当成儿子!”
  “对!没错!”孟长青说,“我就是喜欢自己亲生儿子,我就觉得亲生儿子好,怎么了?!我更关心我自己儿子,我一碗水端不平,怎么了?!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再苦再累也没把你送回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孟初望着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一点点回放过往二十多年的记忆。
  渐渐地,他周身的怒火消散,目光也平静下来。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整个场景的荒谬,不止现在,过往二十多年,一直如此。
  “是啊,”他叹了口气,颇有些嘲弄地说,“是我想错了。”
  他把椅背上的外套拾起来,穿上。“你没有把我当成儿子,”他说,“我也不该把你当成父亲。”
  他望着餐桌上的父子俩:“也不该期望你像一个父亲那样对我。”
  付关山早就跟着他的动作站起来。骂战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想在旁边帮腔,后来发现孟初现在的战力太猛,根本插不进话,就默默在旁边观察形势变化。
  现在是该走了。
  “你其实希望能和亲生儿子单独相处吧,”他对孟长青说,“以后我不会回来打扰你了,要是有什么急事,或者急需用钱的地方,就跟我说一声。”
  他对付关山说“我们走”,出了门,付关山想起什么,又回来补充一句:“那个排骨放点醋更好吃。”
  孟初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窄小的楼道里,脚步声漫长地回响着。
  付关山走在他身旁,把手搭在他肩上。他笑了笑,把自己的手扣在他手上:“我没事。”
  事实上,在这个家,他从来没感觉这么好过。
  之前,他在哪个节目中看到过,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历尽千帆,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接受记者采访。
  对方问他现在还记挂什么,良久,他对着话筒说:“我母亲不爱我。”
  他年逾古稀,他的母亲早已成为屋里的牌位,可走到人生的尽头,他仍然说:“我母亲不爱我。”
  与此相比,三十岁之前,能释怀这件事,已经是稀有的幸运。
  身后又响起脚步声,孟初回头,看到孟寄宁神色复杂地赶上来,站在楼梯口,欲言又止。
  孟初望着他,半晌,说了声:“谢谢。”
  孟寄宁张了张嘴,一向能言善辩的人,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其实……”
  “你不用解释,”孟初说,“我知道。”
  他求之不得的东西,对方玩闹一样耍点手段,就可以得到,这种真相是多沉重的打击。
  而如果他进一步细想,就会更加绝望——幸而孟寄宁不是真的需要这笔钱,如果孟寄宁真的成绩下滑,孟长青会把这笔钱给他吗?
  对当时的他而言,相比于弟弟的施舍,更需要父亲的关心。
  “我真的没事,”孟初说,“现在,他的关心,对我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孟寄宁踌躇了一会儿,犹疑地望着他。“那……哥你还会来看我的复赛吗?”
  付关山有些震惊:“你进复赛了?”
  他听海秋说,这节目里有几个皇族,留给其他选手的名额并不多,孟寄宁居然没有一轮游,还是有点成名的潜质在身上的。
  然而,孟初看起来并不惊讶,好像早知道会如此。“当然,”他说,“我的弟弟什么都能做到。”


第57章 浪漫
  生活又恢复如常。孟初仍然在实验室和数据的海洋中穿梭,付关山在修养一段时间后,远赴川西,开始《暗流》的拍摄。
  之前的“职场霸凌”风波虽然平息,但澄清总比造谣难,有些人没关注后续发展,有些人仍然有影影绰绰的怀疑。在这时候,一个有黑白两面、性格复杂、发挥空间很大的角色,是一种很好的宣传手段,毕竟业务能力,是最能让观众忘却私人生活的武器。
  拍摄日程排的紧张,但偶尔,也会有让人卸下一切疲惫的时刻。比如,在拍完一场夜戏,倒头睡饱一觉后,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是穿着休闲装的爱人。
  “学校这两天开运动会,我的课放掉了,”孟初看到他眼中浮现出朦胧的震惊,“不用演了,你知道我会来的。”
  付关山喜滋滋地说:“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孟初不忍心指出,是付关山特意让海秋把日程发过来,还把空闲的时间段高亮了。
  拍摄地位于一个未被旅游开发的小镇,海拔高,紫外线强,几天不见,付关山的皮肤变成棕调的麦色,正是传统的硬汉形象。孟初端详着,忍不住上手摸了摸,觉得别有一番风情。
  付关山露出得意的笑容,白牙在皮肤映衬下闪瞎人眼。他捉住孟初的手,放在自己颈后,搂住对方的大腿,往上一抬。孟初险些失去平衡,连忙搂住他的脖子,两腿缠在他腰上。
  这个姿势,孟初难得能俯视他。窗帘还没拉开,立体的眉骨和鼻梁让眼睛蛰伏在阴影中,看久了让人心悸。
  “就这么看着啊,”付关山望着对方入迷的、专注的眼神,“不做点什么?”
  孟初眨了眨眼,犹豫片刻,慢慢低下头,吻在他唇上。
  付关山没有回应,任由他触碰自己,仿佛在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
  孟初有些犯难。他在性事中很少主动,对方不回应,他就不知所措。想了想,他把心一横,模仿付关山之前的吻,破开对方的嘴唇,缓缓向深处探索。
  之前的吻,基本没有他发挥的余地,这时候把重任交给他,他只能凭借记忆,归纳、总结、提炼技巧,笨拙地描摹着对方的口腔。
  付关山仍然没有什么反应,呼吸沉稳而深长。孟初有些气恼,一闭眼,裹住他的舌头一吸,同时用手包裹住下面。
  付关山“嘶”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手在柔软的肉上掐出指印。他快速走了两步,把人往床上一扔。
  孟初猛地摔在被褥上,还没来得及惊呼,忽然听见清脆的金属搭扣声。他转过头,震惊地看到自己的手被拷在床柱上——剧组的道具?
  付关山单腿跪在他身旁,用手掰过他的头,俯身靠近。“好了,”他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垂,“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把文件藏在哪?”
  孟初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要演戏怎么不提前告诉他?他不会即兴演出!
  付关山慢慢抬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有些阴森,完全不像刚才那个热情开朗的爱人。
  “既然你不说,”他慢慢把领带扯下来,“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你开口了。”
  认真的吗?!欺负他没有表演经验?!
  窗帘一直拢着,感觉不到天光的流逝。等付关山终于找出手铐的钥匙,窗外已是一片黑暗。
  刚刚还凶得要死的人,现在正心疼地揉着孟初的胳膊:“酸不酸?我帮你按摩一下吧?”
  孟初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红痕,没收回来——酸半天了,按两下是挺舒服的。
  “我错了,”付关山信誓旦旦地说,“以后绝对不拷你了。”
  孟初没感情地“哦”了一声。
  “下次你来审我,”付关山的眼神清澈又纯真,“我保证坚持不招认。”
  孟初想翻白眼,但是没力气,把头歪在枕头上,不理他了。
  他移开目光,付关山就伸头凑过来,烦人得很。“我明天上午有排戏,”付关山说,“你在宾馆休息一会儿,我下午来接你,我们出去走走……或者在房间里待着也行。”
  孟初睁大了眼睛。不行!他现在不喜欢封闭空间了!
  “你不带我去片场逛逛吗?”他说,“我以为你会在所有人面前宣告我来了。”
  “唉,”付关山说,“没有的东西才需要炫耀,现在用得着吗?”
  孟初咬了咬嘴唇,无语地说:“那你就安静一会儿……”
  说到这里,他忽然坐起身,朝厕所跑,随即传来一阵干呕声。
  付关山的心脏急速坠落。什么?他现在的技术已经烂成这样了?客户评价是生理性恶心了?
  他赶紧给孟初倒了杯水,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感到心绞痛一般的悲伤。“好吧,”他说,“你要是实在不喜欢,那我们以后就按照国家审核标准,脖子以下不接触了……”
  孟初皱起眉望着他。“什么?我这是……”话说一半,又开始恶心起来。
  付关山仔细观察他的脸色。苍白的脸颊,嘴唇微微泛紫。
  “哎呀,”他忽然明白过来,“是高原反应。”
  事实证明,人不能在缺氧的情况下做剧烈运动。
  付关山让他喝了葡萄糖,把氧气瓶拿过来,让他吸着,止痛药和高原反应的药,剧组倒是有,不过吃完没什么效果,最终还是要身体自己适应缺氧的环境。
  付关山愧疚地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泪眼汪汪地望着他。
  “别这么夸张,”孟初说,“现在不想吐了,就是头晕,你陪我睡一会儿吧。”
  付关山顺势倒在他旁边,比出膛的子弹还快,然后又用那种可恶的无辜眼神望着他。
  孟初闭上眼睛,切断对方发来的求偶信号。可惜,虽然身体疲惫,后脑被什么东西坠着,总是睡不着——失眠也是高原反应之一。
  他辗转反侧一会儿,最终放弃了。他扭头望向身边庞大的热源,伸手在肩膀上戳了戳。
  付关山伸出手,贴在他额头上:“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睡不着,”孟初说,“陪我聊会儿吧。”
  付关山愣了一瞬,立刻激动地翻过身,两只眼睛如同火炬,在浓稠的夜色里发出耀眼的光。
  孟初叹了口气。付关山对于睡前聊天有种莫名的热爱,这一度造成了婚姻危机。
  孟初对睡觉十分认真,关上灯了,就要专心酝酿睡意,迎接美丽的梦乡。
  意识缓缓模糊的过程是神圣的,不能被打扰!不能!
  然而,每次当他想要安睡时,身边的人就会幽幽说一句:“还记得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导演吗……”
  啊!!
  接下来的流程一般是这样:孟初很痛苦,但迫于礼貌,还是勉强附和,用“嗯”“这样”之类的字句敷衍,直到受不了困意昏昏睡去。
  经过几个这样的夜晚,孟初产生了分房的强烈愿望,但每次提起来,对方就用受伤的眼神望着他,好像被踢了一脚的大狗,语气幽怨:“你白天一直工作,回来也不理我,只有睡觉前能跟你说会儿话……”
  一般到这时候,孟初就投降了。
  万幸,付关山察觉到他的不满,也不好意思经常骚扰他。
  今天还是孟初第一次主动约聊,他就像看见了肉骨头似的两眼冒光:“聊什么?”
  这种找话题的任务,孟初认为应该交给擅长的人。
  付关山想了想,凑上前,神神秘秘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一上来就这么高能?孟初打了个激灵,把昏沉的后脑勺和酸痛的胳膊都忘了。
  付关山望着他求知若渴的目光,故作深沉地顿了几秒,宣布答案:“在香港,你给我办VR婚礼的时候。”
  孟初眨了眨眼,不知道该激动还是失落。“哦……”他说,“那之前那段时间,还有我们结婚的事……确实是因为童年的信,你要补偿我,让我开心。”
  “什么?”付关山说,“我那是对你感到好奇,想接近你、了解你,人家都说了,好奇就是陷入爱情的开始。”
  “人家是谁?”
  “我演过的电视剧。”
  孟初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了。
  “在我了解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你了,”付关山说,“只要跟你真正相处过,都会喜欢上你的。”
  他的伴侣是一个需要深交的人,只不过,又恰巧是一个很难与人深交的人。
  “还有,我们结婚可不是补偿,”付关山说,“那明明是命运。”
  他还是对浪漫爱和电影情节那样热衷,不过孟初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们的相遇是命运。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孟初问。
  付关山云淡风轻地撇撇嘴,似乎觉得这是个不需要讨论的问题:“你再仔细看看这张脸?”
  孟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算了,让让他吧。
  到后半夜,适应了高原的供氧效率,头疼的症状逐渐消失了。孟初终于安稳地进入了睡眠。
  等他醒来时,身边的床铺已经空了,大概是去了片场。床边放着早餐,孟初拿起一个包子,顺手捞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他调到某个频道,屏幕里,正好是昨晚半决赛的重播。孟寄宁抱着吉他,面对喝彩和欢呼声,微笑鞠躬。
  看上去,他还是很孟初印象中一样意气风发,但孟初还是从那抹笑容里看出一丝疲惫,有某种东西,年少时他未曾懂得的东西,终究是染上了他。
  后采时,主持人恭喜他:“听说你的第一张专辑刚刚发售了。”
  “是的,”他说,“谢谢粉丝对我的信任和支持。”
  “不过,封面上的那行小字,有点让人费解,”主持人问,“是什么意思呢?”
  他耸了耸肩,说:“只是对我最爱的画家的致敬。”
  屏幕里,主持人的目光仍然疑惑着,屏幕外,孟初却微笑起来。
  上周,他收到了一份捐赠协议,来自孟寄宁签约的公司。协议上注明,本专辑将盈利所得用于购买PXI芯片综合测试平台和石墨烯飞秒激光瞬态谱系统,赠与林城大学电路设计与系统集成实验室。
  随协议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张专辑的样片。封面上手写着一行字。
  ——我们在今天还能看到《向日葵》,不是因为梵高是天才,而是因为他的兄弟爱他。
  如果是以往,孟初绝不会接受弟弟高额的礼物,不过,他现在能在文件上签字,而不觉得身上压着千钧重负了。毕竟,这是亲人之间的心意,以及对科学研究的助力。
  不过付关山对这份协议颇为不满。
  “这个什么……什么谱系,是我打算捐的!”他大声抱怨,“我连捐赠仪式上穿什么衣服、挥手用什么姿势都想好了!他怎么能抢我的风头!”
  孟初指出,这可能是因为他记不住仪器的名字。
  付关山瞪着伴侣——这人的毒舌杀伤力越来越强了,而且攻击完之后还面露喜色。
  “你笑什么?”他气呼呼地质问。
  孟初还可恶地没有收起笑容。“觉得自己很幸运,”他说,“我爱的人最后都爱着我。”


第58章 婚姻
  在《暗流》拍摄的同时,《永安街儿童失踪事件》顺利开机了。付关山不参演,但身为投资方之一,挂了个制片人的名,时不时会去片场看看。
  对付关山拍电影的内幕,陈导多少有些了解。在仲文楚的庭审后,他问过付关山,想不想继续这个项目。
  “我很看好这个本子,”陈导看他的表情,补充说,“不是你的文笔,单纯是故事和题材。打磨一下,可以挖掘出很多值得思考的角度。”
  付关山说:“我当然会继续。”
  之前,他以为仲渊会干预电影的拍摄,毕竟里面没给他建立什么光辉形象,但最近的财经新闻——是的,他也是看财经新闻的人了——宣告,科信的创始人和妻子正在协议离婚,针对公司的控制权争夺战引发了高层大清洗,公司股价动荡剧烈,仲渊自顾不暇,没功夫维护未来的舆论形象。
  那他就更应该乘胜追击。
  “这部电影,就当是我给弟弟的挽联吧,”付关山说,“除了让所有人知道真相,他还能得到什么公道呢?”
  陈导笑了笑:“你这语气,好像电影会赔的血本无归,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我当然相信陈导了,”付关山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联系我,比如对当年的事情有什么疑问……”
  陈导并不是要拍成纪录片,但当事人的角度也许能提供新思路,倒真的时不时打电话过来。
  挂一个制片人的名头,也有好处。电影拍摄地选在林城,付关山可以借工作之便,回家和爱人共度良宵。
  这本来是一桩美事,但自从购入新设备,孟初越来越忙,有时要在实验室泡到将近十一点——十一点!
  这就意味着,根据孟初的作息表,睡前的时间只够洗漱。
  付关山躺在床上,漫漫良宵,他身体火热,心却和被子一样冰冷。
  终于,在消磨了几个冰火两重天的夜晚后,他向孟初提议,带着他去上班吧。
  孟初盯着他看了会儿,警告他:“电影里那些情节都是假的,没人会在实验室里干那种事。”
  他露出震惊的表情,似乎因为被误解而心痛:“我只是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孟初红了脸,为自己擅自揣度别人而羞愧。付关山在心里暗自摇头,他老婆还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就当我是个挂件,”付关山说,“工作累了就抬头看看,慰劳一下眼睛。”
  出乎意料地,孟初欣然同意了。同事经常带孩子上班,他怎么就不行呢?
  于是,付关山激动地踏上了学术之旅。这是他第一次沉浸式体验教授的生活,刚踏进孟初的办公室,知识的芳香已经从上到下侵染了他。
  孟初的办公室是两人间,不过对面的老师自己开了公司,经常不来学校。两张办公桌是面对面的,办公桌旁边有张沙发。
  “你就在那坐一会儿吧,”孟初指着沙发,“随便干点什么。”
  沙发长而窄,付关山要是躺下,腿的一半得悬在外面,减损他的气质。他踌躇再三,搜寻了一个最好的角度坐下,确保孟初抬头就能看到他,然后舒舒服服开始玩手机。
  整个上午,付关山从消消乐玩到微博,再玩到B站和小红书。对手机失去兴趣后,他又去跟每个微电子系的老师打了招呼,连保洁阿姨的月工资都知道了,孟初还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付关山怀疑办公室其实是个时光机,每次打开门,都会看到上午九点的孟初。
  等到十二点半,付关山已经探索完整栋大楼,孟初终于叹了口气,弃疗似的往后一瘫:“我们吃饭吧。”
  付关山激动得要跳起来。终于!终于有双人活动了!
  食堂不算远,但孟初觉得买了车就要物尽其用。他们绕过微电子大楼,走到隔壁生命工程学院的停车场,坐上车时,付关山忽然想到了一个改善工作环境的提议——他陪同上班的价值这不就来了吗!
  “你怎么不把车停在微电子大楼南面啊,”他说,“那边好几个停车位空着,走进去就是电梯。”
  孟初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停那儿太显眼了,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车。”
  付关山面露疑色。怎么,微电子系是个地下组织吗?
  “要是停那儿,同事就知道我每天来得很早,走得很晚,”孟初说,“我怕他们觉得,我这么拼命,出来的成果也就那样。”
  付关山咂摸了一会儿,学霸的小心思真是……“你上学那会儿,是不是每天晚上拼命学习,然后跟别人说自己熬夜打游戏?”
  孟初断然否认。他跟谁说自己打游戏啊,他都不跟别人说话。
  他们到了食堂,虽然孟初预见到付关山会嫌弃,但没想到对方的脸都扭曲了。
  孟初觉得他太过夸张,尝了一口青鱼,默默地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我们运气不好,”他替食堂挽尊,“赶上最后一天了。”
  “什么?”
  “我找出来的规律,”孟初说,“食堂的鱼是几天买一次,买了就腌起来备用。第一天的鱼是正好的,越到后面越咸。”
  付关山用筷子把鱼戳到一边。
  尽管中午没有吃饱,但孟初说,下午他去实验室,付关山可以参观一下。
  付关山从来没去过无尘实验室,激动得忘记了饥饿。
  他跟在孟初后面,走向通往实验室的通道,孟初拿鞋套给他,说:“你在那个通道站一会儿。”
  付关山站在那里,觉得自己体内的科学浓度越来越高。
  孟初走过来,站在他旁边,说:“我得提醒你,它可能会破坏……”
  话音刚落,付关山感到一阵狂风迎面吹来,哗哗地穿过他的身体。
  “……你的发型。”
  付关山慢慢抬起手,把前额的一缕头发抹开,他不敢想现在的脑袋是什么样,任何一根头发丝的偏移,对这个完美发型都是致命的伤害。
  “这是要吹掉你身上的灰尘,保持实验室洁净。”孟初说。
  付关山伤感地梳理顶上的乱发,忽然灵光一闪:“这个通道给猫用不是挺好的吗?”
  孟初像通道的喷头一样呆滞。
  “你看,在房门口安一个通道,猫进去的时候,身上的浮毛不就被吹掉了?”付关山说,“这样房间就能保持干净了。”
  孟初沉默片刻,说:“你知道一个风淋室多少钱吗?”
  付关山沉浸在发现新商机的自得中,全然没有听见。
  孟初一边走,一边向付关山介绍他的实验台,这是示波器,这是光谱仪,这是低温镀膜机……
  知识的气息和金属的冷光固然心旷神怡,但付关山转了两圈,仍然没把名字和任何一台仪器对上号。
  “对了,”孟初说,“我有样东西想跟你看。”
  付关山环顾实验室,内心死寂的火种又燃烧起来:“在这儿?”
  尽管孟初说不会发生,他的大脑仍然闪过一些美丽的情节,比如把人放倒在实验台上,冰冷的桌沿在腿上压出红印,金属仪器表面映出扭曲的、纠缠的肢体……
  人总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
  “你先闭上眼睛。”孟初说。
  付关山激动地闭上了。
  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然后,孟初的指示响起:“好了。”
  他睁开眼睛,因为眼前的情景愣了一会儿。
  四周墙面布满了狭长平直的花纹,莹莹闪着蓝色的光。他仿佛站在一个电路迷宫当中,而迷宫的主人正冲着他微笑。
  忽然,那光流动、闪烁起来,一下一下,似乎是有规律的。
  孟初指了指手腕:“是我的心跳。”
  然后,他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距离他更近一点,流动和闪烁就更加剧烈,好像整个房间是他的心脏。
  最后,孟初站在他面前,脸上明灭不断。
  “如果再快一点会怎么样?”他问。
  “你试试看。”
  他忽然伸出手,把对方拉到怀里,低头吻下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热烈。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光停滞一瞬,随即剧烈涌动起来。
  光束如同海上的激流,澎湃、汹涌、迅疾,卷起一场心跳的风暴。终于,在目不暇接的滔天浪潮中,它轰然散开,房间陷入了黑暗。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个全息投影,幽幽的蓝色花束在空中缓缓转动着,花束下方是两个简短的字母——他们的名字。
  付关山抬起手,慢慢触碰花瓣。他还记得这束花——曾经存在于孟初口中的,虚幻的约会礼物。
  熟悉的声音身旁响起:“我说过,是我求婚的。”
  他转过身,看到孟初用偶像剧中极为标准的姿势,半是尴尬半是羞涩地——单膝跪地。
  付关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嗯……”孟初望着爱人期待而悸动的神情,努力克服着羞耻心,“付关山先生,你愿……”
  “好的。”
  孟初犹豫了一下,这偏离他原来的剧本了:“我还没……”
  “好的。”
  孟教授长达五百字的求婚誓词惨遭打断,那些话包含了法拉第线圈、相位噪声和混合信号集成,如果付关山能听懂,简直感人肺腑,闻之落泪。不过他暂时忘了这件事,因为付关山把他拉起来,按在墙边,接了一个不在高原地区、也能缺氧的吻。
  此时应该有起哄的围观群众,但孟初不喜欢人群,实验室还是静悄悄的,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他很满意这个氛围。
  然后付关山的电话就很没眼色地响了。
  他先是一愣——原来实验室没屏蔽信号?——然后气愤地掏出手机,想兴师问罪。
  很遗憾,对面是接盘的陈导。
  付关山努力让语气显得昂扬一些:“陈导有什么事吗?”
  “有个剧本相关的问题,我一直忘了问,”陈导说,“这剧本的其他地方,虽然写得很潦草,但我都能懂,可最后这一段,我实在不明白,什么太阳黑子、时空穿越……这个科幻情节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那个啊,”付关山说,“那是天师的预言。”


第59章 命运
  命运:玄之又玄、总能挑起颇多感慨的词。<例句:我们时常认为,命运是天赐的礼物,但有时,它其实是人为的因果。>
  《第七天》中说,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
  而弟弟的死,对少年的付关山来说,又有点别的。
  那小小的、溺亡的生命,如同一颗炸弹,将这个家炸得分崩离析。
  从警察局回家的父亲,见到台阶上的大儿子,眼神中是抑制不住的痛惜和愤怒:“让你带弟弟回来,怪不得会变成这样。”
  他浑身冰冷且麻木,过了一会儿,才领会这句话饱含的恨意。他低下头,把脸颊埋进颤抖的手中。
  是的,是他的错。
  如果他不在游戏厅玩那么久,如果他好好地把弟弟带回家,如果他不给母亲打那个撒谎的电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都是他的错。
  付兰英的身影晃动着出现,认尸之后,她就如同一个游魂,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她的声音缥缈而虚弱,“孩子也很难受。”
  “是!”仲渊把视线转向妻子,“说到底是怪你!你知道他不负责任又爱玩,还让他去接文齐,让你管孩子,你就管成这样?”
  付兰英望着他,连日的疲惫、心痛和绝望在心口撕开一条缝,压抑的情绪喷涌而出:“怪我?这么多年,你接过孩子几次?成天就知道忙你那个破公司,你有梦想我没有吗?你要是能去接文齐,会变成今天这样吗?”
  他捂住耳朵,想屏蔽父母的争吵。然而没有用,沉浸在痛苦中的夫妇,用最凶狠的语气指责、谩骂,用攻击对方来释放心底的悲伤,话语像利箭一样,把这个家射得千疮百孔。
  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这个家要垮了,他不但会失去弟弟,还会失去一切。
  很快,预感就变成了现实。
  父亲跟母亲离婚了。
  他被判给母亲,父亲甚至没有提出异议,他想,父亲大概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儿子骤然离世,紧接着是离婚官司、财产分割,付兰英无暇顾及忙碌的新工作,很快,她就失业了。
  连续重击之下,她终于被压垮了。
  失业之后的一段时间,她闭门不出,除开三餐,断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每次见到母亲,对方的目光都淡漠而呆滞,只是机械地回应他的话语,仿佛被剥离了魂魄。
  小姨和老家的长辈商量之后,请表姨婆过来,照顾他们母子一段时间。付兰英现在的状态,实在太危险了。
  表姨婆给他们做饭,跟付兰英说话,最重要的是,看着她别出事。
  某天晚上,他走过老人住的房间,听到她低声跟家里打电话,语气满是惋惜:“以前兰英多活泼啊,爱说爱笑,现在别人不跟她说话,她都没反应了。唉,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背靠着门,瘫软着坐在地上。
  这都是他的错。
  他害死了弟弟,父亲一辈子恨他,现在,他还让母亲这么痛苦。
  他把这个家摔碎了,即使他用余生去弥补,也没办法把它恢复如初。
  他现在宁愿是自己死了。
  如果掉进河里的是自己,至少不会是谁的错。
  弟弟那么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自己什么长处都没有,只会让爸爸妈妈吵架。
  他毁了这一切。
  他的脚步逐渐飘飘荡荡起来,人也变得安静。一整天,屋子里只有电视机的响声——是表姨婆开的,否则就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发疯。
  “近日,我们将迎来太阳黑子的集中爆发,无线电通讯可能受到影响,气候也会出现反常变化,请广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他不懂这是在发生什么,不过,反正他们家不会有人出门。
  窗外阴沉沉的,像是风暴将至。他抱着腿,坐在沙发上,屏幕的蓝光在他脸上闪烁。
  忽然,电话铃响了。
  刺耳的铃声穿透家具的影子,一声,两声,没有人接。
  他迟钝地往厨房张望,表姨婆似乎忙着烧饭。
  他最终伸出手,拿起了话筒。
  里面传来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
  当时的付关山太悲痛了,悲痛到忘却他还有一个笔友。几周前,他还曾经给这个笔友,写过最后一封信。
  而这封信,带给了那个比他小的孩子,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恐慌。
  孟初看到信的一瞬间,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和捐赠人的通信已经持续了几年,虽然对方字里行间都是抱怨,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触目惊心。
  “我的弟弟死了。”
  “死在我玩游戏机的时候。”
  “爸爸说是我的错。”
  “爸妈离婚了,妈妈总是愣神,我知道她在想弟弟。”
  在最后,是短短的一行字。
  “要是死的是我,也许大家会比现在好过一些。”
  这句话瞬间刺穿了他,他赶紧写了回信,劝对方不要多想。他不会安慰人,特地找孟寄宁学了很多话,都写上去了。
  可对方没有回信。
  每一个等待落空的午后,都在加深他心中的恐惧。
  他唯一的朋友,唯一愿意听他炫耀、向他倾诉的人,这么痛苦,这么危险。如果他真的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呢?如果……
  他不敢想下去了,他得做些什么。
  他握着手里的儿童月刊,盯着一个故事看了很久,猛地站起来,跑向办公室。
  老师望着他气喘吁吁地跑来,有些惊讶,孟初是很少主动来办公室问问题的。
  “老师,我能……”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能跟那个慈善机构的人聊一聊吗?”
  “什么?”
  “她是不是能查到,”他说,“我的笔友的信息?”
  可惜的是,捐赠人写登记表写得很潦草,很多信息都没填,而且私人信息不能随意透露给他。孟初苦苦哀求:“我想直接跟他说话,他不回我的信了。”
  最终,对方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固定电话。
  孟初攥着那个号码,回到家,跑去楼下刘叔叔的店。
  风暴将至,天阴沉沉的,店里没有多少人,刘叔叔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看到孟初跑进来,他抬起头:“你爸爸又有事?”
  孟长青没空时,孟初常在他这里做作业。
  “叔叔,”孟初举起手中的纸,“能帮我一个忙吗?”
  刘叔叔听完他的请求,皱起眉头——这事实在太离奇了。
  “他是我的朋友,他现在过得很糟糕,”孟初说,“叔叔帮帮我,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向大人求助,几乎耗尽了他毕生的勇气。大概是看到这孩子经常孤零零做作业,怪可怜的,刘叔叔答应了。
  他打通电话,望着纸上的第一行字,尽职尽责地用严肃的声音说:“喂?是仲文越吗?”
  对面沉默片刻,疑惑地说:“是,你是谁?”
  “我是十八年后的你。”
  仲文越盯着固定电话的拨号盘,陷入了沉默。
  对面说什么?十八年后的他?这是什么情况?
  对面继续说:“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我说几件事。你在柜子里偷偷养了两只蜗牛,只有朋友来家里玩,才会拿出来。”
  仲文越深吸一口气。这事他可从来没告诉过大人。
  对面的刘叔叔望了眼孟初,孟初点点头,指着接下来一段话:“三个月前,你从妈妈的钱包里偷了五块钱,去买游戏卡;你的窗台上放了一个装四叶草的杯子,那是……那是弟弟养的,你偷偷拔过其中一片的叶子。”
  他这下是真的震惊了:“你……你真是长大之后的我?这个电话是怎么打通的?”
  “你没看新闻吗?你那边有太阳黑子风暴,我这边也有太阳黑子风暴,通讯系统混乱了,所以,短暂地,就会形成一个时空隧道,把我电话的波段和你的连接在一起。”
  他晕晕乎乎的,不太明白。不过,波段、风暴、通讯,听起来很严谨、很厉害的样子。哇,他竟然成为了时空穿越的一员?
  不过,他感到很惊奇。“你……你怎么会懂这么多?”他说,“我对科学可是一点都不感兴趣。什么黑子,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电话对面,刘叔叔望向孟初,纸上可没有这个问题。孟初皱起眉想了想,拿起笔写了几个字。
  “哦,”刘叔叔照着说,“我虽然不懂,但我爱人是科学家,是他指导我跟你通话的。”
  “啊……”年少的付关山眨了眨眼,“那时候我已经有爱人了啊。”
  “是的,”对面赶紧说,“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很难过,所以我才给你打这个电话。千万不要做傻事,这段时间虽然很黑暗,但之后,将来,你会非常非常幸福的。”
  “真的吗?”他深吸一口气,“十八年之后的我,很幸福吗?”
  “是啊,”对面说,“十八年之后,你会成为大明星,你会演很多很多电影,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商场里、电视里,到处都有你的广告,全国人民都知道你的名字。”
  他怔了怔。所以,他的梦想最终实现了?
  “还有,”对面说,“妈妈也会好起来,会找到新的工作,会过上新的生活。”
  “真的吗?”这太好了,好得他有些不敢相信,“她会原谅我吗?她会像以前一样跟我说说笑笑吗?”
  “当然,她是你妈妈,她一直都爱你。”
  他攥紧电话筒,急切地想知道更多:“还有吗?未来还发生了什么?”
  “很多很多。你会赚到大钱,你会有漂亮的房子,有想要的那种大泳池;你会有一大群朋友,即使在你被误解、被攻击的时候,他们也会陪在你身边;你还会遇到你喜欢的人,你们会很幸福,因为他真的、真的很爱你。”
  真的吗?在未来,他真的会有这么幸福吗?
  真的,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在千里之外的昏暗的小店里,还有一个孩子虔诚地、用尽全力地,为他祈愿。
  愿你能得到我梦想中的一切——爱你的家人,爱你的朋友,爱你的伴侣,你的梦想,你的事业,我希望它们都能变成现实。
  “所以,你不要灰心,不要放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好好活着,像以前一样快乐地活着,等那一天到来,好吗?”
  很久很久,他开口说:“好。”
  多年过去,奇迹般地,或者说,理所应当地,电话中的预言都变成了现实。
  成为大明星的孩子戴着墨镜,慵懒地躺在后座,第一百遍——或者根据海秋的证词,至少是第一千遍地——念叨着这个跨越时空的电话:“你还别不信,世界上真有这种事,所以在小学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能当大明星……”
  前排的经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他的祖宗话很多,而且没逻辑,他时常走神。
  “不过,”祖宗忽然坐起来,“有一样不对。”
  “哦,”海秋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不对?”
  “我的老婆呢?”他说,“我都快三十了,不是说好了,这时候我该有个当科学家,还懂太阳黑子的老婆吗?”
  “哥,要不还是先想想你那当科学家的小姨吧,”海秋说,“你特意来拜访,结果连微电子大楼在哪都不知道。”
  付关山哼了一声。对一个粉丝遍布天下的人来说,方向感实在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他找准了附近一个低头走路的人:“嗨,同学?”
  对方像受惊一样抬起头,左右看了看,确认这是在叫他。
  付关山用娴熟的动作摘下墨镜:“微电子学院A235怎么走?”
  作者有话说:
  那么,正文就到这里完结啦!感谢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