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D大物理实验教学中心外,林荫道两旁梧桐树郁郁葱葱,热夏的阳光从宽大的梧桐叶缝隙间穿过,在柏油路上印了一路明明暗暗的光斑。   偶有零星行人从林荫道不远处的分岔路口经过,草丛深处传来蝉鸣声不断。   宁亦惟和他的好友周子睿从实验中心走出来。   “孔偬这个卑,卑鄙小人!”周子睿脸涨得通红,手里攥着一本实验册,愤愤道,“我从,从来没见过这,这么无耻的人!”   “他早有预谋!”宁亦惟的眼神因恼怒而显得阴森,他咬着牙说,“要是孔教授在,他敢这么陷害我们吗?”   “对,对,”周子睿情绪激动地扬起手,“周例,例会绕过我们改,改了期,还倒打一耙,说,说我们无故旷会!”   宁亦惟冷笑一声:“没遗传到孔教授智商的百分之一,点招进材料物理的庸才,竟敢对我指指点点,妄想把我们踢出组……”   “还说,说我胖,”周子睿委屈地加上一句,“结,结巴。”   “不行,”宁亦惟停下了脚步,怒不可遏地转身,看了一眼教学中心大楼,“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我,我们怎么办?”周子睿也跟他一起瞪着中心大楼那一排钛金字,顺着他问。   宁亦惟想了想,坚定地说:“我要给孔教授发一份邮件。”   说罢,他拉开书包拉链掏出手机,点开邮箱开始打字。刚打了“孔教授”三个字,周子睿拉住了他的手腕。   “亦,亦惟,”周子睿的神情带了少许犹豫,“你等等,他他毕竟是孔,孔教授的亲、亲儿子,发邮件能,能有用吗。孔教授看了邮,邮件,会不会反而对我们有,有想法?”   宁亦惟苍白的脸颊上泛起少许的红——周子睿说得不无道理。虽然孔教授深明大义,不会太过偏心,但血终究是浓于水的。   “崔助教说的话,不,不能算数,”周子睿又说,“咱们现在还,还在组内呢。”   宁亦惟和他对视了两秒,点点头,收起了手机:“你说得对,孔教授下周就回学校了,等他回来,我们再一起去找他说明也不迟。”   “对,对,”周子睿连连点头,道,“教授那,那么喜欢你,肯定愿意给我们通,通融!我们先走吧,热,热死我了。”   周子睿个子大,体型偏胖,爱出虚汗,两人只不过在外面待了几分钟,他已经汗如雨下,后颈水痕道道,浸湿了T恤的领口。   与周子睿相反,宁亦惟皮肤苍白,体格瘦弱,手腕和小腿都只得周子睿的三分之一细。   他眼睛长,不爱正眼视人,嘴唇很薄,唇色浅,嘴角勾起时,尽显嘲讽之意,旁人初见宁亦惟,都会觉得他怎么此般目中无人。   宁周二人都是D大的大四学生,十六岁一同考入D大少年班,大二又同选了近代物理专业,在孔丰深教授手下一个课题组里做科研实践,已经一年有余。   组内原本非常和谐,直到今年暑假,孔教授的儿子孔偬空降课题组,破坏了组内安静祥和的生态系统。   用宁亦惟的话说,孔偬拥有一种叫做自取其辱的超能力。   论年龄,宁亦惟和孔偬同岁,生日恰比孔偬小一天。   宁亦惟靠天赋与勤奋,跳三级进入D大少年班,如今已经大四在读,而孔偬八岁上学,接受了正规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教育,一路缓缓上来,竟然还要通过孔丰深的关系点招入校,其智力水平可见一斑。   大一新生进本课题组实为罕见,何况材料物理系新生。不过孔偬是孔教授的儿子,身份比较特殊,大家不会多质疑,对他很是客气。   宁亦惟和周子睿原本在课题组帮研究生打打工,做做自己的小课题,舒服得很,并没在意过新入组的孔偬。然而不知为何,孔偬总爱当着孔教授的面针对他二人,挑些意义不明的刺。   周子睿说话磕巴,不善争论,而宁亦惟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不吃亏,每次都能说得孔偬哑口无言,最后还得边上看热闹的师兄师姐强行给孔偬找点台阶下。   本学期,孔教授应邀去日本一所大学做客座教授,不经常在校,每周必行的课题组周会大多由助教崔菏主持。   课题组的周会非常重要,孔教授层作过明确规定,无故旷会者,视为自动退组。   这周的周会有3个组员同时请假,崔助教临时改了期,提前了一天开,让孔偬代为通知。   谁料孔偬根本没有通知到宁亦惟和周子睿,导致他们错过了周会后,又推说是他们自己目无规定,无故旷会。   崔助教对孔偬有所忌惮,干站在一旁不表态,孔偬则得理不饶人,将孔教授写的课题组规定念了一遍,板着脸要求宁亦惟和周子睿立刻退组。   宁亦惟性子倔,一点气都受不了,他把签字表往桌子上一拍,打断了还在拉大旗作虎皮的孔偬,梗着脖子说了句:“退就退!”   接着便拽着周子睿走出了教学中心大楼。   “别、别想这个卑鄙小人了,”周子睿走了几步,冷静了一些,道,“我们去吃,吃冰!”   学校西门口玻璃房子里的牛奶冰很好吃,然而宁亦惟肠胃娇弱,吃了两口便放下了勺子,看周子睿把一份吃完了,宁亦惟就把自己那份也推了过去:“你吃不吃?”   周子睿接过来,埋头苦吃,宁亦惟托着腮边看他,边在脑海中对孔偬进行下午第九次人身攻击。   正攻击到孔偬幼稚园学生一般的速算能力时,宁亦惟余光瞥到外头的车行道上有车灯闪了闪,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恰好看见孔偬背着书包,朝一台黑色的轿车走去。   轿车靠着路边停,宁亦惟的角度看不见车牌,但这车的外形让他感到很熟悉。   几秒后,他想起来了,梁崇也有这台车。   宁亦惟不懂车,他只知道这车很贵,街上没见有别人开过。他立即打起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马路对面,只见孔偬脚步轻快地走近轿车,又笑眯眯对着车里的人挥挥手,下一秒,轿车驾驶座的门打开了。   周子睿吃了几口,抬头见宁亦惟目露凶光,死死盯着玻璃外,便顺着宁亦惟的视线往外一看,正见背朝他们的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接过孔偬的书包,替孔偬打开一辆豪车的车门。   “孔,孔偬,”周子睿低声咒骂一句,“这个学,学术败类!高,高数堂测卷错,错得一塌糊涂,还,还想逃今晚的课!”   周子睿有个表哥在数学学院当讲师,经常把他抓去帮批堂测卷。上周他批到孔偬第一次堂测的卷子,被这张天马行空的答卷惊呆了,边批边给宁亦惟发短讯辱骂。   “我要告,告诉表哥!”周子睿又说。   宁亦惟的眼睛却盯着窗外,直到那青年进了车里,关上车门,踩了油门绝尘而去,他都没接周子睿的话。   “亦惟?”周子睿伸手去拍了一下宁亦惟的肩膀,宁亦惟才转回头。   他愤恨而丧气的表情吓了周子睿一跳。   “你,你怎么了?”周子睿呆呆地问。   宁亦惟表情稍收了一些,垂下眼,指了一下周子睿面前的碗:“没什么,你吃。”   周子睿低头看了看,碗里剩下的几小块冰近半都化作了水,碗外壁上凝着一层小水珠,他用勺子搅了搅,“哦”了一声,又吃了起来。   宁亦惟想着梁崇给孔偬开门的样子,几乎眼前一黑。   自打孔偬进了课题组,宁亦惟万事不顺。   孔偬是孔教授的亲儿子,学生再聪明,千好万好也不会有亲儿子亲——光跟孔教授亲不算,孔偬甚至上了梁崇的车——宁亦惟和梁崇认识这么多年,一起做过那么多事这么熟,梁崇都没给他拎过书包开过车门,一次都没有!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想出门买醉,因为牛奶冰的甜味救不了苯甲地那铵水溶液的苦。   宁亦惟看了一眼渐暗的天色,深呼吸了几次,维持着基本的冷静,问周子睿:“子睿,你去过酒吧没有?我请你去看看怎么样。” 第2章   出租车在酒吧门口停下,宁亦惟和周子睿下了车,硬着头皮经过门口一排穿西装的黑人,颇有些缩手缩脚地跟在两个客人后面,交了入场费走进去。   大门一开,激光烟雾伴着强烈的音浪一起涌上来,将宁亦惟和周子睿团团裹住。   台上的dj在播暖场set,舞池里人不算太多,但大面积的黑暗和空气中混杂的刺鼻烟酒味还是让宁亦惟和周子睿紧紧挨到了一起。   在大厅不知所措地站了大约两分钟后,宁亦惟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他随手拉住了一个服务生,问哪儿有位置能坐。   服务生微微愣了一下,和同事沟通后,带他们去了一个未预定的卡座。   宁亦惟拿过酒单,看了一会儿,分不清酒的种类,随便点了一个香槟套餐,凑满了低消。周子睿则全程一言不发,缩在宁亦惟旁边,呆呆看着舞池群魔乱舞。   等服务生走了,周子睿附到宁亦惟耳边,紧张地说:“亦惟,我们待,待到什么时候?”   宁亦惟把两个人的书包堆在一起,想了想,说:“得把东西吃完,不能浪费。”   不多时,酒和小吃都摆上桌了,服务生大概是看他们跟本行业气场过于不和,就周到地给他们用绿茶兑了几杯酒,解释说:“兑一兑会好喝一点。”   店里人多起来,服务生到别处去了,两人相对无语地看了一会儿,周子睿问宁亦惟:“谁先喝?”   宁亦惟拿了一杯,放到唇边,闻到有些怪异的甜酒味,就又把杯子移开了,要求周子睿:“一起喝吧。”   于是周子睿也端起了一杯,两人同时缓缓地举杯,喝了一口。   熟悉的冰绿茶饮料味中突然掺进不浓不淡的酒味,像饮料变质的口感,让宁亦惟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他含着酒去看周子睿,发现周子睿已经率先把酒咽下去了,虽说表情也不怎么好看。   宁亦惟又含了一会儿,才克服心理障碍费劲地吞了酒,苦着脸对周子睿说:“太难喝了。”   “确,确实,”周子睿放下了酒杯,赞同宁亦惟,又问,“亦惟,你为,为什么突然要来酒吧?”   宁亦惟伸手拿了一颗草莓,塞进嘴里,又给周子睿也拿了一颗。   “说不清,”宁亦惟含糊地说,“就是想来看看。”   好几年前梁崇还在D大上学,住在校外,房子离宁亦惟的D大附中很近,宁亦惟总去梁崇家蹭网查东西。   梁崇有个损友,姓王,有一回来梁崇家里,非拽着梁崇去酒吧,说有人在等梁崇。梁崇推脱说要给宁亦惟管饭,不方便。   宁亦惟在一旁听见了,便顺口问酒吧是干什么的地方,谁在等梁崇。   梁崇顾左右而言其他,死活不愿正面回答。而王姓损友在一旁笑得十分暧昧,问宁亦惟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宁亦惟认真点点头说想,损友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梁崇黑着脸喝停赶走了。   宁亦惟想再细问,梁崇把他摁了回去:“乖乖看书。”   看到梁崇来接孔偬,宁亦惟不知怎么忽而想起来这事儿,便毅然决定前来一探究竟。   谁知道酒吧里酒不好喝,水果种类稀少,激烈的环境噪音超过一百分贝,让本来就烦躁不安的宁亦惟更加坐立难安,让他反复不断地琢磨梁崇怎么认识为什么要来学校接孔偬,为什么偷偷来学校都不告诉自己,又一点都不想给梁崇打电话问个明白。   梁崇车门都没给他开过,有什么义务要给他报备行程。   周子睿没发现宁亦惟的不对劲,他觉得这家店的水果挺好吃的,又伸手拿了一片菠萝。   才咬了一口,周子睿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亮了,他擦擦手,拿起手机,看到邮件内容,精神立即为之一震。他拽了拽生闷气的宁亦惟,把手机递到宁亦惟眼睛底下:“亦,亦惟,你看看这篇RMP!”   “什么——”宁亦惟凝神一看,也面露喜色,把梁崇和孔偬抛在了脑后,“lattice QCD啊,我看看。”   头牌DJ准时上场,点燃了整个酒吧,耀眼的激光灯束在挤满了人的舞池内闪烁打转,彩纸从天而降,男男女女贴着彼此身体,扭腰摆臀甩手臂。坐在舞池卡和散台里的人仿佛也被酒精和电音迷惑了,高声笑闹,又贴面调情。   虽然场合不太合适,宁亦惟和周子睿还是打开手机手电筒,将就着共同阅读了一篇物理综述期刊新文章,并进行了深度讨论。   高能物理本是周子睿最大的兴趣所在,他一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中间还喝了好几杯香槟,情绪愈发激动,结巴的频率都降低了,从《关于lattice QCD的散射和共振过程》这一篇综述文献发散开去,深入地和宁亦惟探讨他对当代高能物理学的一些看法。   接近十点半时,果盘吃光了,周子睿也喝多了,他终于停下来,打了个哈欠,对宁亦惟说:“亦惟,我,我有点困。”   宁亦惟也被长时间的高分贝噪音闹得有些头疼,便招了服务生来买单。   服务生把账单递给宁亦惟,宁亦惟拍了拍靠在他肩上的周子睿的沉重的头颅,说“先别睡”,随即接过账单,拿出钱包,才发现不好。   爸妈给他的卡放在家里忘拿了。   幸好宁亦惟现金一向带得不少,他把钱包里的一叠现金拿出来,尴尬地当着服务生的面开始点,点完最后一张纸钞,离账单应付金额还差三百五十元整。   “子睿,你带钱了吗?”宁亦惟推了一下周子睿,周子睿被他推醒了,抬头怔了一下,缓缓地从书包里拿出三百块:“只有这些……”   “卡呢?”宁亦惟问他。   周子睿摇摇头:“没,没带。”   宁亦惟把周子睿的三百块放在皮质账单簿上,还差五十。   “可以使用移动支付。”服务生忍不住提醒。   周子睿不屑地说:“我们没有移动支,支付,就现,现金。”两人都对移动支付极为不信任,银行卡从不关联任何金融平台。   宁亦惟抓着钱包,突然想起很早前,梁崇给过他一张信用卡,被他随手塞在钱包内袋里,没拿出来过。   他内心挣扎着扒拉开内袋一看,深灰色的卡果然躺在里面。   “先生?”服务生礼貌地催了一句。   宁亦惟含恨拿出卡,递给服务生:“还剩的五十刷这张。”   三分钟后,梁崇电话打过来了。   宁亦惟接了起来。   “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终于肯刷卡了,”梁崇很明显也喝酒了,声音比平时大一些,身处的环境倒像很静,没有杂音,他问他身边的人,“Laila,现在五十块能买到什么?这家——皇天娱乐管理有限公司,是什么地方?”   一个女声不知说了什么,梁崇几乎是立刻安静了下来,过了几秒,梁崇的声音变得阴沉,他问宁亦惟:“你在哪里?”   宁亦惟犹豫了一秒,把电话挂了。 第3章   间隔不过五秒,梁崇的名字又出现在宁亦惟的手机屏幕上。宁亦惟拿着震动的手机像拿着定时炸弹。   “怎,怎么了?”周子睿凑过来,看见“梁崇”二字,有些奇怪地问,“是,是他啊,亦惟,你怎么不,不接?”   宁亦惟又掐了电话,给梁崇发了个短信:“我明天就把50还进卡里。”   然后把震动也关了,站起来,对周子睿说:“我们走。”   近凌晨正是酒吧人最多的时候,门口一长溜的出租车停着下客,周子睿想去前边小巷里的便利店买东西,两人过了马路,拐进弄堂。   走了没有几步,宁亦惟的肩膀忽然给人按住了。   “哟,这是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后方响起。   宁亦惟和周子睿都吓了一跳,同时回头看。   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背心,纹了一条花臂的高大男子低头看着宁亦惟,语调怪异地说:“这不是——梁崇的小跟班吗?”   男子面相凶恶,笑得邪性,眼神里闪着疯狂和暴戾,他对宁亦惟咧了咧嘴:“还记得我吗?”   宁亦惟当即想起了男子的身份,他从来没想过竟然还会见到这个人,心中不由大惊,刚想退后,右手的手臂被男子一把拉住了。   男子手上用力,把宁亦惟的手臂抓得生疼,身上一股子酒臭味直冲冲地罩住宁亦惟:“别跑啊。”   他歪了过头,给宁亦惟看他后脑勺右后方那一条长长的疤:“记得吧?你的杰作。”   巷子里很黑,路灯没几盏,便利店在十几米外的弄堂口,就这么十来分钟的时间,几乎不会人会经过。   而站在宁亦惟身旁的周子睿别说帮忙,能自保就很好了。   男子脸贴近了宁亦惟,粗气喷到宁亦惟鼻尖上,讽刺地笑一声:“不说话?在想怎么跑?”   “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周子睿弱弱地开口,他伸出手想去把男子的手抓开,被男子一瞪,手悬在空中,不敢放下去。   “闪开点,”男子不屑地对周子睿说,“死胖子。”   周子睿呜咽了一声,没把手缩回去,男子也没管他,专注地盯着宁亦惟,想在考虑怎么把宁亦惟大卸八块才合他心意。   “你认错人了。”宁亦惟试图否认,声音因为害怕越来越轻。   “认错?”男子面目狰狞地抬起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他拿着一个马爹利蓝带的酒瓶,朝宁亦惟砸下来,“做鬼我都认识你。”   这天晚上是孔偬外婆的生日,也是他母亲那一大家子每年一次的聚会。   孔偬的父亲在东京,不便回国,母亲外市出差,傍晚才回市里。原本孔偬准备自己打车过去,不想昨晚梁崇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下午来D大,接他一块儿去吃饭。   于孔偬而言,比起有血缘的关系的表哥,梁崇更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偶像。   梁崇是近年杂志报刊财经版的常客,沉稳优秀,无论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孔偬但自小便暗暗崇拜着他,也敬畏他。梁崇很忙,平日里两人几乎接触不到,接完梁崇电话,孔偬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   而下午顺利把宁亦惟和周子睿赶出了课题组,站在马路边看见梁崇下车对他点头致意时,孔偬觉得整个D大的微风都是为他而吹的。   平日里只在新闻里看到的梁崇替他拿包开车门。孔偬跟做梦一样和梁崇聊了一路的天,到了外婆寿宴所在的那家酒店。   寿宴在酒店小厅里举办,摆了四桌,孔偬和梁崇进门时,梁崇的父母已经在主桌坐定了。   梁崇走过去,躬身把礼物送给了外婆,说了几句话,又在父亲边上坐下了。   孔偬听母亲提过几次,他姨夫的心脏不好,姨妈被集团庞杂的事务和姨夫的病拖得累垮过好几次,因此梁崇从来没有长时间离开过D市,大学一毕业就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孔偬这次看见姨夫,觉着姨夫的面色是比去年好上不少。   一顿饭吃到了十点,孔偬的妈妈都没出现,只来了几个电话跟外婆抱歉,说是在回市里的高速上堵住了,来不及赶回来了。   外婆面色不好看,孔偬的姨妈劝了几句,扶着他外婆起身,说要陪外婆回家,又让梁崇把孔偬送回去。   梁崇喝了酒,就打了个电话,让秘书把车开到酒店门口,他和孔偬一起坐在了后排。   车内的空间封闭而私密,梁崇身上淡淡的酒气飘到孔偬鼻尖,让孔偬莫名有些紧张。而梁崇或许是累了,靠着椅背一言不发,闭目养起了神。   这台轿车的后排不宽,梁崇人高腿长,腿不能完全伸直,便曲起了一些,西装裤折出一个褶皱。梁崇闭着眼,孔偬的观察变得光明正大起来,他侧过脸,细细地看他好久不见的表哥。   梁崇的双手自然地交扣着放在腿上,一副很放松的模样。   他长得十分英俊,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下颌线清晰利落,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略显得凌厉,但若真正与梁崇相处,却如沐春风。秘书开车稳当,车里放着纯音乐,孔偬看着看着,不由得走了神。   忽然间,梁崇的手机响了,孔偬一震,收回了过于直白的视线,只用余光偷偷看着。   梁崇睁开眼,侧头漫不经心拿起手机。看见信息内容,梁崇好像是愣了一愣,而后又很高兴似地笑笑,坐直起身,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对面的人不久就接了,梁崇垂着眼,面上带着笑意打趣对方,语气中的熟稔和亲昵掩都掩不住。   孔偬觉得梁崇像突然换了个人,脾气大变,七情六欲从温和的皮相下隐隐透出来,从孔偬心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偶像,化作了喜怒皆形于色的肉骨凡胎。   对方好像没说话,梁崇又抬头兴致勃勃地问正替他开车的女秘书:“Laila,现在五十块能买到什么?这家——皇天娱乐管理有限公司,是什么地方?”   女秘书向右打方向盘,边拐弯边微微偏头,答道:“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是南安北路那家FXV CLUB商户名吧。”   ——FXV CLUB,本市知名夜店。   孔偬眼见着梁崇的面色由晴转阴。   梁崇问对方在哪儿,对方就把电话挂了,断线的嘟嘟声很轻地传入孔偬耳朵。梁崇又拨过去好几次,对方都没接,好像还发来了什么短信,孔偬猜是让梁崇别再打过去,因为梁崇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   “先去一趟南安北路,”梁崇对女秘书道,又看了孔偬一眼,告诉孔偬,“绕一段路,我接个朋友,不会耽搁太久。”   孔偬连忙捧场地说了“好”,梁崇却如同没听见一般,继续低着头给对方打电话,只是对方再也没有接起来。   暑假里,孔偬看了本心理学著作,像梁崇这样拇指略微僵硬,规律地点按屏幕的动作,很像是焦虑的体现。   车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而阴沉,让人待一秒都觉得煎熬。过了将近十分钟,梁崇才终于没有再尝试拨出电话,他清了清嗓子,催促秘书:“开快一点。”   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屏幕突地亮了起来,孔偬看到了来电人的姓名备注,叫“小奴隶”。   梁崇立刻接了起来,对面的人好像很焦急地说着什么,孔偬并听不真切,只知道十秒后,梁崇对对方说“你继续说,别挂”,又抬手对秘书说:“先停。”   秘书打了方向停在路边,梁崇听着电话里的人声,转过头,顿了顿,对孔偬说:“小偬,Laila送你回家。”   说罢,梁崇没再多停留,他毫不犹豫地下了车,招了一辆的士,一个人走了。 第4章   D市第二医院的急诊科里,周子睿惊惶地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看医生给宁亦惟贴纱布。   那名花臂男子凶是挺凶,不过酒喝得太多没准星,握着酒瓶挥了好几下,都没打中人,最后喘着粗气,把酒瓶在墙上一敲,敲烂了瓶底,对着宁亦惟砸过来。   宁亦惟躲闪不及,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耳后被碎酒瓶的边缘划了一道。   好在酒吧有个保安在男子出门时就留意到了男子神态怪异,手里拿着酒瓶,又遥遥望见他在巷子里打架,立刻喊了一群同事过来,把那男子拽开了,还报了警。宁亦惟当场晕过去了,周子睿也吓得不行,哆哆嗦嗦地打了120。   一个保安扶着宁亦惟,白衬衫不多时便染满了血。周子睿挂了电话,回头一看,腿一软险些坐地上。   宁亦惟的手机掉在一旁,周子睿颤抖着给他捡了,发现屏幕上十几个梁崇的未接来电。   虽然没见过面,但周子睿知道宁亦惟和梁崇关系特好。   宁亦惟爸妈跟人合开连锁生鲜超市,平时老在外地进货联系厂家,忙得不见人影,宁亦惟住不惯寝室,跑梁崇家住得比跑他自己家都多。有时候周子睿听宁亦惟说起,感觉梁崇跟宁亦惟的家里人没什么两样。   这种时候没个能商量的人不行,周子睿便给他回了过去,磕磕巴巴地和梁崇大概把刚才的事儿说了说。   梁崇的声音低沉稳重,很能够安抚人心,周子睿听梁崇说了几句,渐渐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周子睿听到梁崇似乎打到了出租车,刚对司机说了酒吧的地址,救护车的鸣笛声便从远处传过来了。   周子睿告诉梁崇救护车来了,梁崇说好,让周子睿先陪宁亦惟去医院,他很快就到。   救护车上,随车的护士用纱布给宁亦惟止血。她压了几次,发现伤口明明不大,血却源源不断往外流,怎么都止不住。护士换了块新的消毒纱布,再次按住了伤口,抬头严肃地问周子睿:“他的凝血功能有什么问题?”   周子睿愣了一下,反问:“什么?”他和宁亦惟认识三年,没听宁亦惟说起过这事儿。   “不太好,”一道微弱的声音加入了他们,护士和周子睿同时低头去看,宁亦惟双眼无神地半睁开了,嘴唇苍白地动着,“遗传性的凝血功能障碍,不过不严重。再压一会儿就能止住。”   护士看了看又被染红了的纱布,犹豫着点点头,宁亦惟又说:“为了防止我一会儿再晕过去,我事先告知你们,我是O型血,和爱因斯坦同血型。”   “我也是O,O型血,”周子睿说,“冯·诺依曼和高,高斯也是O型。”   “知道了,”护士说完,补充道,“你们都别说话了。”   到了医院,宁亦惟的出血情况稍转好了一些,急诊医生给他又压了一会儿,了解到他的凝血功能障碍,就让宁亦惟今晚住院,先输一袋血。   宁亦惟讨厌住院,但还是病恹恹地说了好。   医生低头给他开单子,宁亦惟浑身无力地晃来晃去,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扶住了桌角一抬头,看见梁崇站在门外。   梁崇还穿着下午那身西装,或许是因为来得太急,领带有些斜了,神情不再那么温文可亲,所有伪装都被一并卸下,眉宇间掺进了冷厉和煞气,面无表情按着门框,看着宁亦惟。   宁亦惟心一抖,愣了一下,转头问周子睿:“你跟他说了啊?”   周子睿也看着梁崇,他觉得梁崇这身衣服看着怪眼熟的,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对宁亦惟道:“对,刚才我回,回了电话,忘告诉你了。”   梁崇走进来,对周子睿点了点头:“谢谢你陪他来医院。”   走到宁亦惟面前,看清他耳后的纱布和惨白的脸色后,梁崇有些明显地顿了顿,接着便俯身按住了宁亦惟的手。   宁亦惟刚才吃豹子胆挂了梁崇电话,现在怕被骂,想把手抽回来,可是梁崇握得紧,宁亦惟一动都动不得,被一言不发的梁崇近距离盯着,感觉今天的梁崇甚是骇人。   梁崇平日虽也对宁亦惟欺压恐吓,但都是开玩笑,像这种脸上什么笑意都没有的样子,还是第一次。   宁亦惟有些惧怕,连下午梁崇背叛他接孔偬还拎包开车门的帐都忘算了,他缩了缩肩膀,跟梁崇讲道理:“你今天不能骂我,我的伤很重,受不了刺激,今晚要住院。”   看梁崇无动于衷,宁亦惟往后倒过去装晕,眯着眼有气无力道:“医生,我头晕目眩,恶心反胃,我脑震荡了。”   梁崇把他拽了回去:“行了,你别说话了。”   “哦。”宁亦惟乖乖坐好了。   梁崇终于别开了眼睛,但没松开宁亦惟,反而伸手握紧了,站直身,礼貌地询问医生:“请问宁亦惟是因为什么原因要住院?”   医生推了一下眼镜,说:“他要输血,可能有轻微脑震荡,也要留院观察。”   梁崇点了点头,说:“能不能麻烦您开一张转诊单,他在普通病房睡不好。”   他报了一家私立医院的名字,又说:“医院我现在联系。”   宁亦惟一声也不敢吭,看着梁崇不疾不徐给助理打电话。   又过了片刻,梁崇的助理到了。急诊医生接到了本院院长的电话,不敢怠慢地把转诊单开好了,交给梁崇:“你们可以走了,他没到要救护车送过去的程度。”   梁崇收下了单子,随手给了站在一旁的助理,对周子睿道:“我的秘书在楼下,让她送你回家可以吗?”   周子睿连忙点头说好,梁崇又低下头,问宁亦惟:“背还是抱?”   宁亦惟没听清,仰起头看着梁崇,扯到了伤口,疼得皱了皱眉。   梁崇像是跟着他不舒服的表情一起窒了窒,顿了几秒,半跪下来,平视着宁亦惟,再问了宁亦惟一次:“要背还是抱?”   宁亦惟这回听清楚了,想了想,说:“背吧。”   梁崇闻言,便背过身,让宁亦惟搂着他的脖子,把宁亦惟稳稳地背了起来。宁亦惟趴在梁崇身上,脸贴着梁崇的肩,随着梁崇走路的颠簸,渐渐昏沉,缓缓地睡着了。   周子睿在后面跟着,下了楼,看见停在不远处的车,终想起来,原来下午来学校接孔偬的那个人就是梁崇。 第5章   宁亦惟脑袋很痛,像有几十枚钢针,从他的耳垂一路往上,扎进他的皮肉,刺穿骨骼,搅浑思维。   不同场景如迅速翻页的幻灯片,在他脑中连番跳跃闪现,难以选择,无法中止。   幻灯片中的主角是书与不断变化的方程,亮白色的方程式从天幕上往下写,写过群山大海,铺满整个视野;配角是他的父母、梁崇、周子睿、孔教授,以及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人在方程中游走,宁亦惟想抓住他们,绕过了一道道障碍,打开一扇又一扇数字制成的门。   打开最后一扇门,宁亦惟看见一双脚,穿着篮球鞋,往上是运动短裤,篮球背心,最后是一张脸。   夜店外的那名男子冲他微笑着的脸。   宁亦惟满头大汗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   他在医院。床边的帘子没拉,对面墙壁内镶的夜灯亮着,照着沙发床,和上头躺着的梁崇。   宁亦惟平稳着自己的呼吸,盯着梁崇发呆。   梁崇腰上盖了一层薄被,面向着宁亦惟的方向。沙发床太窄,他睡得好像不太踏实,眉头皱得五米开外的宁亦惟都能看见。这几天医院病房紧张,大套间都住满了,住院部只有一间普通病房还空着,没有陪护房,只有沙发床。   宁亦惟心想,梁崇这么养尊处优,躺得来沙发床才怪呢。   闭上眼睛,宁亦惟又突发奇想,梁崇会这么心甘情愿给孔偬守夜吗?   肯定不会。   宁亦惟觉得仰躺不舒服,便翻了个身,谁知耳后忽然一阵钝痛,皮肤随即变得热热的,似乎有什么液体缓缓滑下来。   或许是伤口又流血了,液体缓缓浸透了纱布边缘,但宁亦惟不想按铃叫人,因为梁崇这个人脾气有点大,被吵醒了会不高兴的,虽说很多人看不出来。   宁亦惟挪到床边扯了两张纸巾,垫在纱布下面,希望血不要流到枕套上。   方才梁崇又找了医生帮他看过伤口,医生说宁亦惟的伤比较棘手,因为并不深,实际上刮伤比割伤多,没办法缝针,只能消毒后等自然愈合。   宁亦惟的伤口一直好得慢,运动神经也不好,小时候每次上体育课都摔得浑身伤。他父母没什么文化,心疼归心疼,却没想过带他去检查。   后来有一回,梁崇的母亲康敏敏看见了,问起时觉得不对劲,带宁亦惟去自家开的医院做了检查,知道了宁亦惟是遗传性的凝血功能障碍,便让医生开了单子拿给学校,才让宁亦惟免受遍体鳞伤之苦。   宁亦惟的父母都是初中毕业,十几岁从山城出来打工,由老乡会介绍认识,恋爱结婚,在D市扎下了根。   和人合开超市之前,宁亦惟的爸爸宁强在一家机械厂的流水线上做工人领班,妈妈陆佳琴则在梁崇家当住家保姆,负责简单的家政和杂务。陆佳琴做事勤勤恳恳、为人老实本分,给康敏敏做了两年保姆,每个月只休四天假,宁亦惟和宁强都没见过梁家人的面。   宁亦惟和别的小孩不大一样,他讨厌出门玩闹,也不喜欢自己的同学,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学习。他八岁进了郊区一家民工子弟学校,成绩太好连跳了两级,又因为竞赛成绩突出,被市重点小学的校长讨了过去。   而他第一次去梁崇家,便是在四年级结束,即将去新学校就读的那个暑假。   当时宁强的突然被分配到北方一个新的分工厂去,带半个月的新工培训班。虽说宁亦惟的自理能力不错,毕竟才十岁,陆佳琴不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只好向康敏敏说了家里情况,希望老公不在的这十几天,东家能通融一下,让她每天晚上回家照顾儿子。   康敏敏听陆佳琴说完,当即提议让宁亦惟直接住到家里空客房中,既不会让宁亦惟白天吃饭没找落,又省却了陆佳琴每天跨半个城区通勤的麻烦。   陆佳琴觉得不好意思,百般推辞,但康敏敏一再坚持,最终还是派司机去把宁亦惟接了过来。   宁亦惟被司机领进梁崇家里时,梁崇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新闻。他对宁亦惟说的头一句话是“你好,我是梁崇”。   如今再想起来,宁亦惟发现梁崇这人非常表里不一。   起初那么友善挺礼貌的,有教养又不显得高高在上,对宁亦惟很客气,后来不知哪天起,好像是一夕之间,梁崇就变得不善良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可救药的那一种不善良。宁亦惟抓着纸巾,有些不确定地想,只是不再那么完美无缺罢了。   从十岁到十九岁,宁亦惟和梁崇参与了彼此许多生活。宁亦惟看过梁崇演讲,看过梁崇打架,看梁崇待在病房外和他妈妈坐在一起,守着急救病房里的父亲。宁亦惟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或多或少与梁崇相关。   梁崇绝不像看上去一样,活得那么轻松。梁崇的辛苦是难以被分担的辛苦,而宁亦惟同样也有自己的秘密与困扰。   宁亦惟认为,比起人前太过完美的梁崇,还是在宁亦惟面前的梁崇更健康一些,哪怕阴晴不定,胜在简单真实。   两人生活都不容易,因此宁亦惟宽宏大量,不会跟梁崇计较太多。   宁亦惟耳后微微有些痒,他正在专注地走神,下意识地摸了一把,湿滑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沾了一手。他僵了一下,顾不上起床气不起床气了,坐起来叫梁崇名字。   梁崇几乎在宁亦惟发出声音的下一秒钟就醒了,他迅速开了灯,走到宁亦惟身旁,俯身问宁亦惟:“怎么了?”梁崇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嘶哑。他把领带摘了,衬衫皱皱的,解了两颗扣子,袖口挽起来,小臂上青筋凸起着,不像平时一样体面。   宁亦惟看着梁崇,摊开手,在暖色的灯光下,手掌上一片颜色不匀的红。   “我翻了个身,”宁亦惟对梁崇说,“就出血了。”   梁崇怔了一下,抬手按了护士铃,又去拿了湿巾给宁亦惟擦手。   湿巾磨擦着染了血的手心,宁亦惟感到梁崇下手有点重,看着梁崇低垂着的头,想了一想,猜测梁崇大概是在担心,便安慰梁崇道:“我输过两百毫升血了,现在流得不多,不会对身体造成很大影响。”   说完宁亦惟发现梁崇脸更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还是起床气。   护士推门进来,看见宁亦惟血痕道道的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去推了护理车进来,让宁亦惟躺着给他按压止血。伤口裂开得不多,过了一会儿,血渐渐止住了,护士就出去了。   梁崇站在墙边,低头看着宁亦惟,说:“继续睡吧。”   说罢便要关灯,宁亦惟赶紧叫住了他:“等等。”   梁崇收回手,静静看着宁亦惟,等宁亦惟说话。   其实宁亦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梁崇今天特别不对劲,状态不好,宁亦惟想让梁崇正常点,才没话找话说:“我睡不着,做噩梦了。”   “梦到什么?”梁崇从墙边拉了个扶手椅,坐在了宁亦惟的病床边,问他,“你要不要喝水?”   “不要,”宁亦惟脑筋动得飞快,他认为现在是个算账的好时机,便转转眼睛,说,“我梦到你昨天来我们学校接了一个我很讨厌的人,帮他拎书包开车门,特别殷勤。”   “……”梁崇看了宁亦惟一阵,摸了一下宁亦惟的头顶,说,“你看见我了?”   “没有,”宁亦惟不承认,“我梦到的。”   “孔偬是我表弟,今晚我外婆生日,”梁崇无奈地解释,他看起来有点憔悴,问宁亦惟,“看见我了为什么不叫我。”   宁亦惟眼睛瞥向一边,答非所问道:“我讨厌孔偬这个人,下次让他自己打车去。”   梁崇被宁亦惟逗笑了,顺口答应,又问他:“你去酒吧干什么?”   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宁亦惟选择岔开话题:“哦对了,打我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在派出所拘留了,你不用管他,”梁崇没被他带跑,继续盘问,“现在回答我,你去酒吧干什么?”   “啊。我好困。“宁亦惟和梁崇对视两秒,选择闭上了眼睛。   半晌,宁亦惟听见梁崇很轻地笑了一声,又有什么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不过介于宁亦惟还是装睡的状态,他就没睁眼。   梁崇就坐在那儿看他,宁亦惟闷了一会儿,憋不住了,只好睁开眼,问梁崇:“几点啦?”   “凌晨四点半。”梁崇看了一眼表。   宁亦惟睡了也才一两个小时,但也不知为何,现在没什么睡意。他眨眨眼,问梁崇:“你能不能给我爸妈打电话说我周末不回去了?我想住在你那里,等我好了再回去。”   梁崇说了行,宁亦惟又忍不住继续刺探敌情:“你和孔偬关系好不好?”   “不熟。”梁崇忽然伸手搭了一下宁亦惟的额头,好像是试温度,可能是觉得没有很烫,便把手收了回去。   “哦,”宁亦惟松了一口气,对梁崇大方一笑,“他的人品一般般,昨天还陷害了我和子睿,你不要和他过多来往。而且他很笨。”   “是么?”梁崇语气中带着一丝令宁亦惟不满的怀疑,又缓缓地说,“我听说他挺聪明的。”   “很笨,”宁亦惟激动地坐了起来,驳斥梁崇,“子睿批到了他的卷子,微分方程交白卷。”   白卷夸张了,但孔偬微分方程学得确实差,宁亦惟认为这种程度的放大是可被允许的。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别乱动,”梁崇一手扶着宁亦惟的背,一手按着宁亦惟的胸口,把他摁回床里,给他重新掖好被角,“乖乖睡觉。”   宁亦惟老老实实平躺了回去,看着梁崇似乎想去关灯,又偷偷把手从被子底下钻出来,拽住了梁崇的手腕。   梁崇手腕有点冰,腕表的钢带子硌得宁亦惟手心疼,不过宁亦惟没松手。   “你陪我睡吧,”宁亦惟说,“不要睡沙发床了,如果你掉下来,就会把我吵醒。”   病床挺大的,能躺下两个人,也比沙发床舒服一点。   梁崇看了宁亦惟良久,俯身用手遮住宁亦惟的眼睛,或许是靠近了宁亦惟,但宁亦惟看不到,也不知道梁崇做了什么。   过了几秒钟,宁亦惟听见梁崇的声音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响起来,梁崇说:“不了。” 第6章   第二天早上八点,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宁亦惟已经醒了,正精神抖擞地给周子睿发短信,两人共同在手机虚拟作法,祈祷医生放他出院,因为下午还有想上的课。   主治医生先进了门,后面跟着几个小医生和护士,宁亦惟眼尖地发现昨晚帮他擦伤口的那个护士姐姐也在。   医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簿子,问宁亦惟道:“昨晚伤口裂了?”   宁亦惟对那名护士笑了一下,迅速回答:“昨晚我翻身的动作太大,裂开一点点,几乎没流血,人很正常,而且头一点都不晕。”   “是吗。”医生又走近一些,让宁亦惟抱着膝盖,仔细地替他检查右耳后的创口。   梁崇和秘书一块儿走进来,手里拎着宁亦惟的换洗衣服,恰好听见了医生和宁亦惟的对话,出声警告宁亦惟:“说话老实点。”又问医生道:“他伤口这么大,昨晚流了不少血,是不是要再住院观察几天?”   医生查看了一番,问了宁亦惟几个问题,开了消炎的药,保守地对梁崇说:“可住也可不住。不过即便不住,也需要静养。”   “医生,我的校园生活相当的静,”宁亦惟插嘴道,“我是学物理的,不需要体力劳动。”   医生点点头,道:“也不能用脑过度。”   宁亦惟噎了一下,喏喏辩解:“学的只不过是一些很基础的知识。”   梁崇抱着手臂站在一边,起先没掺和,后来看宁亦惟出院的意愿如此强烈,待医生说了些伤口护理的注意事项,最终发了慈悲道:“那就出院吧。”   宁亦惟喜悦地换了衣服,跟着梁崇走出了门,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被梁崇打了一下手。   上了车,依旧是女秘书开车,梁崇发现宁亦惟一上车又在玩手机,伸手把宁亦惟手机抽走了,按在椅背上系好了安全带才还他。   宁亦惟早已习惯了梁崇这种独裁意味浓厚的举动,拿回手机,成功地给周子睿报了出院喜讯后,很有技巧地问梁崇:“我下午两点的课,我该怎么去呢。”   梁崇温和地对着宁亦惟笑了笑,说:“你还想上课?”   宁亦惟理直气壮说:“我都出院了,怎么能逃课?”   “今天已经让你出院了,还想折腾什么,”梁崇冷酷地说,“李医生说不要用脑过度,在家静养,你当耳旁风。”   “胡说,”宁亦惟驳斥道,“我在学校一直是静静地走到教学楼,静静地上楼听课,静静地下来。再说了等离子物理导论,要用什么脑?我又不是孔偬,他学等离子物理导论才会脑力衰竭。”   车突然刹了一下,安全带勒了一下宁亦惟的肩膀,宁亦惟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正好和女秘书的眼神交汇了一下,女秘书眼神带着一丝怪异,不过宁亦惟没有在意。   梁崇看了宁亦惟一会儿,伸出手掐住了宁亦惟的左脸:“都懂了你还上课。”   他捏的力气有点大,宁亦惟发音都不利索,依然坚持发言:“下午的课给我进校面试的朱教授上的,他只上前五节,这是最后一节了,我不去他一定会很失望,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老年人,国内等离子的泰斗。”   梁崇不为所动,似是懒得和宁亦惟多做纠缠,直接打开了笔电,开始看公司的新广告企划,边看边随便地给宁亦惟支招:“不是还有周子睿吗?让他给你请个假,就说到酒吧蹦迪被人打伤了,想必泰斗能理解。”   宁亦惟被这个不可理喻的梁崇逼得无话可说,抬眼发现女秘书又看了自己一眼,心中正感到奇怪,身边看企划的梁崇发话了:“Laila,开过头了,前面路口左转。”   “哦,哦,对不起。”女秘书反应过来,马上低声给梁崇道歉,往左转车道靠。   她在秘书部工作了几年,最近因为原一秘被外派了,才调到现在的位置,开始接触一些梁崇的私人生活。有时候她要在半夜送在公司加班的梁崇回家,或在清晨陪梁崇赶赴异地谈判。她时常觉得梁崇像一个混迹在人类之中的机器人,性格、能力或者外形,都像是依照下世纪的人工智能教科书标准设定制作的,永远西装笔挺,看起来沉稳可靠,对任何人说话都温文尔雅、滴水不漏。   直到今天看梁崇对待宁亦惟的样子,她才发觉好像也不全是那么回事。   车里平静了两分钟左右,梁崇眼睛看着电脑屏幕,对宁亦惟道:“怎么不说话了。”   宁亦惟看了看梁崇,嘟哝:“我想上课。”他有点忧愁,给周子睿发:“梁崇不让我上学。”   “为什么?”周子睿回消息很快,也不结巴,问宁亦惟,“你不是出院了吗?”   “让我静养。”宁亦惟一个字一个字委屈地打。   周子睿则回复:“你静静地来上课,静静地回去。很安静。”   “我就是这么说的!”宁亦惟暗自感叹周子睿不愧是他最好的朋友,精神世界与他如此契合,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还没等到周子睿的回讯,陆佳琴的电话突然进来了,宁亦惟握着手机的手顿了顿,拉了一下梁崇的胳膊。   梁崇的眼睛终于从屏幕上移开了,他侧过脸,看看宁亦惟,问:“怎么?”   “我妈妈,”宁亦惟说,“你要帮我。”   等梁崇点了头,宁亦惟方接起电话,开了外放。   陆佳琴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宝宝,爸爸妈妈后天回家,待半天,带了新鲜的黄鱼!”   宁亦惟没说话,眼巴巴地看着梁崇,梁崇又捏了一下宁亦惟的脸,才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关了外放,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陆佳琴说:“阿姨,是我,梁崇。”宁亦惟情不自禁地随着梁崇的话点点头。   “宁亦惟昨晚写论文,通宵了,现在还在睡,”梁崇的谎言信手拈来,“他这篇论文很重要,这周末要交,后天也不一定能写完。”见宁亦惟又点点头,梁崇看向宁亦惟的眼神里带了些许笑意,他又和陆佳琴随意说了几句,挂了电话,问宁亦惟:“怎么谢我?”   宁亦惟却不知感激,对梁崇感叹:“你怎么这么会骗人。”   梁崇没好脸色地把手机还给他,宁亦惟又靠过去,对梁崇说:“我想上课。”   宁亦惟脸色苍白,睫毛很长,他抿着嘴唇,专注地看着梁崇:“只上两节。不多吧?”   梁崇被宁亦惟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眼,看着暗下去的电脑屏,很少见的有些不自然和尴尬:“我傍晚有视频会,不一定来得及接你。你吃过晚饭,先找个地方坐坐。”   “我打车回去。”宁亦惟说。   “不行,”梁崇在触控板上碰了碰,把电脑弄亮了,还是没看宁亦惟,只说,“我尽早结束,你乖一点。”   宁亦惟说好吧,又贴得更近了一点,手扒着梁崇肩膀,脸也凑近了,看了几眼梁崇在看的企划,轻轻对梁崇说了好几句“谢谢”。   梁崇身体稍显得僵硬,对宁亦惟道:“你动作别这么大。”宁亦惟只好坐回去了,但他发现自己从梁崇肩上移开,梁崇也并没有表现得很高兴很受用。   医院到梁崇家有点远,宁亦惟很无聊地观察着梁崇,梁崇有所察觉,瞥了瞥宁亦惟,问宁亦惟:“看什么?”   宁亦惟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梁崇的下巴,指腹的触感有些粗糙,让宁亦惟忍不住上下摩挲。宁亦惟自己几乎没有体毛,全身都很光洁,若不是他十六岁就上了大学,家在本市没住过校,或许会被正值青春期的高中同学嘲笑也说不定。   梁崇没阻止宁亦惟,只是抬起手按住了宁亦惟的手背。梁崇的肤色比宁亦惟的深一些,手也比宁亦惟的手大。   他的手指在宁亦惟手背稍作停留,紧接着抓住了宁亦惟的手心,把宁亦惟的手拉下来。可是拉下来后,他没有放手。宁亦惟也没挣开。   梁崇右手跟人牵着,用左手使用触控板看企划,看上去有些不熟练地地把页面往下拉。   实际上宁亦惟不知道为什么要握着手,但他觉得梁崇很喜欢这样,而他自己也不讨厌,只是牵着很容易胡思乱想罢了。   “梁崇。”宁亦惟突然开口。   梁崇握着宁亦惟的手紧了一下。   “我考考你,”宁亦惟说,“你知道成年男性胡须的生长速度是由哪些激素决定的吗?”   “…………”   “不知道吧,”宁亦惟得意地说,“想知道吗?”   “我只知道你再说我不爱听的话,等离子泰斗今天下午就会很失望。”   宁亦惟只好单手拿起手机,继续给周子睿更新自己的日程。 第7章   下午一点十五分,梁崇亲自驱车将宁亦惟送回了学校,因为宁亦惟“已经和子睿约好一起占座”。   梁崇从D大毕业3年有余,其间回来过几次,对校园里的路还算熟悉。他在离六教最近的一条行车道上停了下来,让宁亦惟凑近,仔细查看宁亦惟耳后的纱布。   胶带贴着纱布,粘在宁亦惟的皮肤上,看着很是碍眼,万幸的是没看见血印子。   宁亦惟被梁崇轻压着头,看不到梁崇的表情,只感觉梁崇手指碰着他脖子,让他很痒。梁崇许久都没说话,宁亦惟等得有点紧张,问:“没裂吧。”   “没有,”梁崇松开了手,放宁亦惟自由,又把刚才让秘书打印的伤口养护须知夹在了宁亦惟的书里,拉好了宁亦惟的书包拉链,才发话道,“去吧。下了课发我短信。”   宁亦惟满口答应,开了门便下车了。他沿着小路,慢慢往里走。   周子睿就在楼下等他,看到宁亦惟耳后的大纱布,忧心忡忡地问他:“亦,亦惟,你好点没有?”   “好多了,”宁亦惟说,“就是医生怕我伤口裂开,让我安静一点。”   两人缓缓地走向楼梯,等离子物理导论课安排在三楼的大教室,宁亦惟和孔偬进去的时候,教室里空无一人,两人就在第一排挑选了两个最佳上课位置。   过了一会儿,教室里的人慢慢多了,和宁亦惟熟识的同学不约而同地过来关心宁亦惟的伤情。   宁亦惟是一个老实的人,他实话实说:“昨天和子睿去夜店,那家FXV CLUB,被仇家认出来,用酒瓶打的。”   然而竟然没有一个同学相信宁亦惟说的话,大家同时露出鄙夷的表情,指责宁亦惟吹牛不打草稿。   “肯定是昨天被小树林里那条疯狗追了摔的,”一位女同学笃定地说,“我隔壁寝室也有同学碰到了。”   大家表达了对这一猜测的认可,并开始集体攻击宁亦惟虚荣。明明被狗追摔了跤竟然说自己去夜店,还有仇家跟踪,简直天方夜谭,像那种自称8国混血17岁古堡继承人的幼稚小学生。   宁亦惟极度不服,他说:“谁摔跤能摔倒耳朵后面啊,子睿可以替我作证。”   “是,是真的,”周子睿坚定地站在宁亦惟这边,又比划道,“一个纹身的光,光头,整一条手臂,只纹,纹了一个大龙!”   谁料周子睿作完证,同学们更不信了,纷纷摇着头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朱教授一向来会早到。他提前十分钟进教室,看见宁亦惟和周子睿,走过来打招呼。他一走近,看见了宁亦惟的伤,诧异地问他:“小宁,你怎么了?”   宁亦惟沉浸在不被信任的愤怒中,赌气地对教授道:“昨天被小树林的狗追了,摔了一跤。”   朱教授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听说那条携带有狂犬病毒的狗跑得很快,幸好没咬到人,不然可就危险了。”   宁亦惟无语地点点头。   导论下课已经四点多,宁亦惟和周子睿抢着上前问了朱教授几个问题,和几个同学一块儿,慢悠悠下了楼,去离教学楼最近的食堂吃饭。   周子睿说宁亦惟要静养,主动和别的几个同学一块儿排队替宁亦惟打饭去了,宁亦惟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低头给梁崇发:“下课了,在四食堂和子睿吃饭。”   梁崇也不知道是开什么视频会,回消息的速度像在走神摸鱼:“好。”   随即又是一条:“我会议提前结束了,很快就来接你。”   宁亦惟回梁崇一个“好的”,无聊地打开了刚存到手机里的下午导论的讲义,想回味一下,忽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名字:“宁、亦、惟。”   这声音语调太过熟悉,宁亦惟不回头都知道是谁。   孔偬看宁亦惟没说话,又绕到他跟前来,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低头俯视宁亦惟,道:“听说你耳朵被狗咬了。”   他比宁亦惟高小半个头,理着当下算得时髦的发型,穿得很讲究,皮肤偏白,不过还是比宁亦惟黑上一些,眼睛大,但形状不好看,且因为瞳仁小而显得怪异。   “听说你昨晚在小树林里见人就追。”宁亦惟仰头看了孔偬几秒,冲他笑了笑,启唇道。   孔偬闻言,先呆立了几秒,而后渐渐反应过来,理解了宁亦惟话中的意思时,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冲宁亦惟大声嚷嚷:“你什么意思宁亦惟?你有胆子再说一次!”   结合孔偬的个性、身形、眼球凸起程度,以及与父亲孔深丰教授极不相称的智商水平,宁亦惟合理地怀疑他有严重甲亢且未曾就医。   不过宁亦惟受伤要静养,不欲和孔偬多起冲突,便没有再应战,低头继续看他的讲义。   孔偬被宁亦惟晾在一边,憋屈都化作愤怒,他低头看见手里刚盛起来的绿豆汤,心中恶念顿生,手一歪,直将绿豆汤往宁亦惟受伤的耳朵那儿泼过去。   宁亦惟察觉到了孔偬的动作,迅速矮身一躲。孔偬没泼中,汤淋到了宁亦惟身后的长餐桌和餐椅上。   经过的几个学生都放缓了脚步,侧目看着僵持的两人。   宁亦惟愣了一下,皱着眉头又往后退了些,低头看了看,他的白T恤上沾到了几滴溅起来的汤汁,腿边的椅子。   周子睿端着两个餐盘走过来,看见孔偬和他手里空了的碗,又看到那张全是汤水的桌子,即刻明白过来,质问孔偬:“你干什么!”   宁亦惟耳后有些痛,但没去管,冷冷地看着孔偬,孔偬也看着他,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怎么了这是?”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传来,周子睿回过头去看,一张有些眼熟的脸,似乎哪里见过。   她手提一袋包子,看到孔偬,拧着的眉头松开了:“小偬?”   孔偬的表情也立刻变了,换作一副有些委屈的模样,说:“阿姨,我脚滑了一下,把汤泼了,差点泼到这个同学。”   周子睿想起来了,这位女性好像是人文学院的一个老师,姓刘,大一时曾经给他们上过文科某门必修大课,看样子是来食堂买下午五点开卖的限量肉包的。   “哦,”刘老师看了宁亦惟一眼,说,“我以为什么大事儿呢。”   “他是故意的,”宁亦惟突然站了起来,对刘老师说,“孔偬想用绿豆汤泼我的伤口,没泼到。”   “你别血口喷人啊,”孔偬有了倚仗,背都挺直了,对刘院长道,“阿姨,我真的只是滑了一下。”   宁亦惟嗤笑一声,滑稽地重复了一遍孔偬的话:“滑了一下。”   宁亦惟本就是孔偬最讨厌的刻薄相貌,而今再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让孔偬本就发热的大脑急速充血,他攥紧了拳头,新仇旧恨一拥而上,恨不得一拳往宁亦惟脸上打过去。   “孔偬,你幼,幼不幼稚,这是食堂,你演,演,演宫斗呢?”周子睿在一旁替宁亦惟抱不平。   不远处一个目睹了全程的女同学也开口对孔偬说:“我亲眼看见你泼这位受伤的同学绿豆汤。再说了,站着说话脚底就能打滑,你还是去换双鞋吧。”   刘老师听女同学说完,看了看宁亦惟和孔偬的表情,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她老公和孔教授是好友,孔偬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多少有些护短,便息事宁人道:“好了,大家气量都大一点。你们是大学生了,犯得着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在大庭广众吵架吗?”   但宁亦惟偏不吃她那套:“老师,您看见事情起因经过了吗,为什么要说我气量小?”   “……”刘老师本意是劝和,却被这个本科生直言顶撞,心里也不舒服,清了清嗓子,摆出官威问宁亦惟:“同学,你是哪个系的?”   宁亦惟挑了挑眉毛,没说话,只是眼神里的不屑更多了点。   “这样,我记录一下,”她也发现这么问影响不好,又加了一句,“老师看看有什么调解的方法。”   宁亦惟不吭声,她又说:“你和孔偬这么僵持,也不是办法。”   “算了,阿姨,”孔偬冷静了下来,开口服软,“我道歉好了,就当是我错了,对不起。”   刘老师看着孔偬,眼里带着不少犹豫,正想开口再打圆场,孔偬又转过头来,对她说:“阿姨,我帮您拎包子,陪您回家吧。我爸昨天跟我视频,还提起叔叔……”   孔偬和刘老师走了,四周围观的眼神也都收了。   宁亦惟心里憋着一口闷气,对一旁的女生说了声谢谢,他本来没什么胃口,但看到周子睿给他打来的一盘他喜欢吃的菜,不想浪费粮食和周子睿的排队成果,就还是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低头吃起来。   吃了几口,周子睿突然叫他:“亦惟,亦惟。”   宁亦惟抬起头,看到周子睿的眼神有点惊恐。周子睿指着宁亦惟的右脸方向:“你的纱布……”   “什么?”宁亦惟这才觉得包着纱布的地方又痒又痛,还很热,伸手摸了一下纱布,一手的血。   他顿时胃口尽失,对周子睿说“我先去洗个手”,端着餐盘去倒了,白色的塑料餐盘边缘染上了一抹血红色。经过宁亦惟的人都在看他被血染湿的纱布,宁亦惟没在意,走到水池边,开了水把手洗干净了,才走回去。   周子睿也吃完了,放了餐盘走到宁亦惟身边,说:“亦,亦惟,你别怕,我们去校医院,重,重新包扎。”   宁亦惟摇摇头,说:“梁崇快到了,我书包里带了纱布,你帮我一起换一下吧。”   傍晚时分,校园里四处是人,他们在一座麦克斯韦铜像后找到了一个长椅,坐在那里。宁亦惟打开了书包,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湿巾、消毒工具和纱布,说:“亏得我有两手准备,不然梁崇又要骂我。”   “他对你挺,挺好。”周子睿帮他揭开了纱布,擦干净染着血的完好的皮肤,给他压着伤口,轻声说。   宁亦惟没反驳周子睿这句话,宁亦惟这次出血止得不是太慢,两人沉默而小心地把宁亦惟的纱布换了。   宁亦惟把东西重新放起来,边说:“子睿,真不公平。”   周子睿用力地点了点头,同意宁亦惟的看法。   “他是孔教授的儿子,就算点招入校都比我优越,”宁亦惟叠好了多拿的纱布,塞进小袋子里,小声地抱怨着,“在课题组作威作福,欺压我们。”   “小,小人得志,”周子睿说,“他比不上你,比你差,差远了,他连你的一个白细胞都比,比不上。他是嫉妒你!”   “他也嫉妒你。”宁亦惟说着,递了一瓶免洗洗手液给周子睿,低声说,“因为他比我们差远了,会被我们甩得越来越远。”   “对,”周子睿接过来,挤了一堆泡沫在手上搓,“你说得对。亦惟。”   洗完了手,梁崇的电话也来了。宁亦惟一接,梁崇说:“我到四食堂门口了,你在哪里?”   “我在麦克斯韦铜像后面的长椅上,”宁亦惟慢吞吞地说,“我来找你。”   “待着别动。”梁崇说,“我过来。”   挂了电话,宁亦惟把伤口凑到周子睿眼皮子底下,紧张地说:“帮我看看,看不出来吧?”   周子睿细细观察一番,看着自己贴得有点歪歪扭扭的胶带,判断:“嗯。”   不多时,梁崇到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宁亦惟面前,低头看着相互依偎着的宁亦惟和周子睿,忍不住问他们:“你们躲这儿干什么?”   宁亦惟看着梁崇,忽然决定拎起书包带子,把书包递给梁崇,梁崇没有停顿地接了过去,并未发觉地问周子睿:“宁亦惟晚饭吃没好好吃?”   周子睿不知道该不该说,小声模模糊糊地说:“吃,吃了。”   梁崇当周子睿是怕生,冲他微笑了笑,又问宁亦惟:“你还要多坐一会儿吗?”   “不了。”宁亦惟站了起来,和周子睿拜拜,跟着梁崇走了几步,突然被梁崇牵住手。   梁崇握得过于用力了,而且在学校里两个男的拉手总好像怪怪的,宁亦惟没见过先例,便微微偏头看了梁崇一眼。   梁崇没看他,直视前方,生硬地解释:“是为了及时知晓你的行走速度,不能走得太快。”   “好吧。”宁亦惟接受了,他们就一起走过步道,往梁崇停车的地方去。   暮色渐深,大多数人行色匆匆,没有注意他们。   他们走得很慢,比梁崇一个人走路慢得多。宁亦惟一边走,一边想,别人他不管,反正他爸妈、梁崇和周子睿,必须一定要绝对地站在他这边。   得毫不迟疑才行。 第8章   回家路上,梁崇还没发现宁亦惟偷偷隐瞒伤情那会儿,对宁亦惟态度还可以。他给宁亦惟拎了书包,放在后座,虽然没给宁亦惟开车门,也是一大待遇突破了。   看见宁亦惟低头鼓捣手机,梁崇随意地问:“又给周子睿发短信?”   宁亦惟看了梁崇一眼,否认了梁崇的猜测:“我在给孔教授发邮件。”   “孔深丰?”   “嗯,”宁亦惟手飞速地在屏幕上打字,头也不抬地说,“子睿说发了也没用,不过我还是要发。”   “说什么?”   宁亦惟打到激情处,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梁崇:“解释课题组例会的事。”   “他这周是不是要回来?”梁崇问宁亦惟,“昨晚听孔偬说起。”   “他只回来几天啊,我肯定见不上他……”宁亦惟想到孔偬那句“跟我爸视频”,心里不是很爽,放下了手机,对梁崇说,“你这个表弟究竟是像谁,跟孔教授的人品简直是云泥之别!”   孔深丰是宁亦惟在学校最敬重的一个教授,也是宁亦惟多年的偶像。孔教授同样是D大少年班出身,本科毕业后去国外名校继续学业,三十二岁又顶着各方压力回到母校,带着被戏称为草台班子的科研组蛰伏五年,终于做出了突破性的成果。   他年轻的时候带组很忙,到了宁亦惟入学前几年,才突然公布了组内招收本科生的信息。   对于想继续做学术的学生来说,进孔深丰的课题组好处多多。   一方面是孔深丰名气大,与国外的知名物理学家相比不逞多让,若能刷刷脸熟,蹭一封推荐信,或者在他手下读研,都是很好的结果;另一方面则是孔深丰做学问做人都认真,即便能说话的机会少,也能跟着学到东西。因此哪怕他的组是出了名的要求多、不好水,申请的人依然多如过江之鲫。   宁亦惟和周子睿头悬梁锥刺股了大半年,过五关斩六将,才进了组。   孔深丰很严格,性格也怪,不圆滑,有点非黑即白,但他对宁亦惟出奇的好,虽然宁亦惟只是个普通的大四学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说过的,在宁亦惟身上看到了他小时候的影子。   宁亦惟进了组之后,孔教授出现在周例会的频率都变高了,甚至在东京时,他都会主动发邮件给宁亦惟,推荐一些最新的文章让宁亦惟看,还要宁亦惟写读后个人理解发给他。   进组前,因为崇拜孔深丰,周子睿和宁亦惟把能找到的孔教授访谈、新闻全都读过一遍,两人不记得孔教授在任何场合提起过他的儿子。孔偬被助教带着出现在实验室的时候,宁亦惟和周子睿都吃了一惊,相处之后,更觉怪异。   周子睿说“血浓于水”,固然是的,但宁亦惟肠子直,讨厌拐弯抹角,也怕退组的事因为见不到孔教授而弄假成真,就干脆将例会事件的起因经过客观描述了一遍,没有提傍晚孔偬做的事,只想和孔教授确认他和周子睿这种情况,是否还有资格留在组内。   “不知道,”梁崇回答宁亦惟,“我跟他们全家都见得不多,不熟。”   “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宁亦惟谴责他,“孔教授是你姨夫,你都不熟。你知道吗,从孔教授身上,你可以学到很多,不仅仅是学术知识,还有美德,如果你经常和他联系的话,肯定会比现在善良一点。”   梁崇面无表情地扫了宁亦惟一眼,说:“我没美德不善良?”   “倒也不全是这个意思,”梁崇平日里的淫威深入宁亦惟心中,宁亦惟被他一看一眼,连忙补道,“我随便说说,不必认真。”   梁崇不冷不热道:“你的孔教授太忙了,十次家庭聚会九次不会到场。也是美德吗?”   “孔教授很忙,”宁亦惟听梁崇竟敢质疑孔深丰,坐直起身反驳,“他忙于找寻真理的踪迹,忙于为全人类付出。作为至亲好友,你应该对这个为前沿科学奋斗了一生的科学家更尊重和理解一点。”   梁崇突然打了右转向灯,靠边停了车,熄了火,眯起眼睛打量宁亦惟:“宁亦惟,你今天不对劲。”   他解开安全带,靠近宁亦惟。   宁亦惟背抵着车门,强作镇定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快开车。”   “是么?”梁崇一点都不委婉地揭穿了宁亦惟,“你心情不好。”   宁亦惟没有说话,梁崇又说:“为什么?泰斗没来上课?”   “不是,”宁亦惟说,“来了。”   “他骂你了?”梁崇又问。   “没有,”宁亦惟腹诽除了你没人骂我,又说,“他还夸我了。”   “那是吃饭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梁崇没有一丝一毫要放过宁亦惟的意思,接着推理,“你和周子睿躲铜像后面去了,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宁亦惟被梁崇猜中了,现在一句话都不敢说,又听梁崇道:“脸侧过去,让我看看你的纱布。”   不等宁亦惟作好准备,他伸手掐着宁亦惟的下巴,强迫宁亦惟的脸转过去,但动作幅度却不大,像是怕给宁亦惟造成二次伤害。   看见宁亦惟耳后贴得歪歪扭扭的胶带,梁崇松了手。   宁亦惟低着头,没敢说话。   “怎么弄的,”梁崇声音很冷,“老实交代。”   “我在四食堂跟孔偬吵架,”宁亦惟说,“我动作比较大,就裂开了。”   也不知怎么回事,宁亦惟总觉得说多了没劲,不愿意细说。   “我没见过你跟人吵架吗?”梁崇压根不接受宁亦惟的说法,“宁亦惟,你所谓的吵架,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说几句让人想打你的话。”   “所以他想打我,我躲了一下。”   宁亦惟说完,抬起眼,却发现梁崇的眼神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可怕,相反地,梁崇好像是无奈得要命。   梁崇这样无计可施的模样,反让宁亦惟忽然间着急了起来。如果可以的话,宁亦惟希望这种表情可以立刻从梁崇脸上消失。   “我怕你骂我。”宁亦惟小声说,又主动补充了细节,想将功补过,“他吵不过我,手里正好端了一碗绿豆汤,想泼我的伤口。我躲开了。”   在路灯很高的路边的黑暗车厢里,梁崇沉默了很久,下车抽了根烟。抽完回车里,先掐了一下乖乖坐着的宁亦惟的脸。   他指尖微凉,都是烟味,不过宁亦惟难得地没有觉得很难闻或很讨厌。   梁崇温和地说:“我带你去医院。”   “已经包好了,”宁亦惟不大情愿,“也不流血了。”   “重新检查一下,”梁崇的声音很低,像在哄人,但很坚持,“不会很久。”   宁亦惟不说话了,梁崇就问他:“好吗?”   过了一会儿,梁崇重新启动了汽车,再往前开了一阵,他妥协了,对宁亦惟说:“我让医生来家里。”   宁亦惟侧着脸看梁崇,梁崇的上半张脸在车顶的阴影之中,没有表情,嘴角平着。   车内气氛有些紧张,宁亦惟伸手去拉了一下梁崇的手臂,梁崇没躲开,右手离开了方向盘,自然地垂放着,让宁亦惟可以更好地跟他求和。   “晚饭没吃饱。”宁亦惟没话找话说,“被那个小人气饱了。”   “宁亦惟。”梁崇叫他一声,宁亦惟抬起眼睛,“嗯”了一声。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孔深丰挺像的?”梁崇问他。   宁亦惟没给梁崇回应,梁崇就自问自答:“都特别拧巴。”   本来听说自己和孔教授像,宁亦惟心中腾起一股得意,“拧巴”两个字一出来,宁亦惟就不乐意了:“那有没有人说你和孔偬像啊,都特别爱打扮。”   梁崇被他气笑了:“你别说得我跟他很熟一样,你不说我连他名字都快忘了。再说我每天去公司,穿你这种旧T恤球鞋怎么服众?”   宁亦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很舒服的T恤跟很舒服的鞋子,问梁崇说:“我妈买的,你有意见?”   宁亦惟自己衣服都没上街买过衣服,全是陆佳琴备的,梁崇家放一半自己家放一半,每天陆佳琴都要看着D市的天气预报发宁亦惟短信,告诉他今天得穿几件衣服,而宁亦惟就照着他妈的吩咐瞎穿。   “我怎么敢。”梁崇说。   宁亦惟的邮件还没写完,他心里记挂着,就偷瞄着梁崇,开了手机屏继续写,写完了感觉措辞不够客观,刚重头把邮件看了一遍,梁崇停在了一家餐厅门口。   两人坐定了点完菜,宁亦惟把手机递给梁崇,说:“你用普通人的标准帮我看看,这么写孔教授会不会生气。”   梁崇没对“普通人”这个描述提出异议,他随手接过来,浏览了一遍宁亦惟的邮件,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啦,不行?”宁亦惟紧张地问,“我对孔偬人格侮辱过头了吗?怎么改?”   “不用发了,”梁崇把手机还给宁亦惟,对宁亦惟说,“我周末会约他当面谈。”   “为什么?”宁亦惟有点奇怪,“那我也能去吗?”   “不能,”梁崇说完,冷冰冰地看了宁亦惟一会儿,说,“宁亦惟,你跟我挺能耐,出了门怎么这么好欺负。”   宁亦惟莫名其妙:“我不好欺负。”   菜上来了,梁崇不跟他辩论了,只说:“算了,先吃吧,医生快到了。”   吃了几口,宁亦惟忍不住又抬头,还想替自己说几句。   梁崇看宁亦惟眼神飘过来,马上瞪了他一眼:“吃。”   宁亦惟只好委屈地低下了头,继续吃饭了。 第9章   宁亦惟被梁崇教训过后,整个人都安静了不少。   这不是梁崇本意,不过话少点也好,世界能够清静一点。   回到梁崇家,医生给宁亦惟检查过伤口,换完了纱布便走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看了会儿新闻,宁亦惟开始抱着腿倒在梁崇身上打哈欠,梁崇便替宁亦惟贴了防水敷贴,让宁亦惟先上楼洗澡。   梁崇自己进了书房,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让她去约孔教授吃饭。   过了不多时,秘书回电,话语中透着一丝尴尬,她说:“梁先生,孔教授问您这次捐什么,不捐他就很忙。”   梁崇愕然:“不是刚捐过吗?”   前年梁崇的集团和D大签订了一项捐赠协议,为D大新校区建造可用于放置新型粒子加速器的地下实验室。   当时是因为宁亦惟为了进孔深丰的课题组,每晚在家看书,动不动就通宵,梁崇看不下去了,致电自己的亲姨夫,希望他能给宁亦惟留个位置。没想到孔深丰一听,狮子大开口,暗示梁崇想要个新型粒子加速器。   梁崇直接把他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孔深丰又打过来,语气放软了不少,说建个实验室壳子就可以,别的他去想想办法。   梁崇让人算了算造价,觉得还算能承受,便答应了。   签完协议的晚宴上,孔深丰喝了点酒,颇为得意地对梁崇透露:“其实本科生派不了什么用处,就是让他们来组里接受一些学术熏陶,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而且这个宁亦惟,我本来就是要招的。”   梁崇气得差点把酒杯捏碎,再没有给过这个不熟的姨夫好脸色。   没想到孔深丰这个人一年不见,愈发贪得无厌,一顿饭都要明码标价。   “我自己问他。”梁崇说罢,给孔深丰去了电话,没响多久便接了。   “小梁,”孔深丰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本人的年纪年轻一些,他没有用任何过度词,非常自然地问梁崇,“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实用化超导单光子探测器。”   “您经费不是很多吗?”梁崇真心实意发问。他都知道孔深丰的科研经费是全国知名的多。   “生产是摇钱树,节约是聚宝盆。”孔深丰回答。   “……”梁崇闭了闭眼,平息情绪后,直接地对孔深丰说,“这次又是关于宁亦惟。”   孔深丰那头静了几秒,忽而正经了一些,接着梁崇的话问:“宁亦惟怎么了?你直接说吧。”   梁崇也没跟孔深丰客气,将宁亦惟的邮件里内容简单复述了一遍,又提了傍晚孔偬在食堂和宁亦惟的争执,希望孔深丰专注学术之余,可以抽空管教一下儿子,让孔偬了解一些为人基础的品德,不要以挑衅和加害同学为乐。   毕竟宁亦惟和周子睿都是那种连自保都不懂的糊里糊涂的性格,而且地下实验室才刚开始建。   孔深丰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了,便挂下电话。   梁崇在书房又坐了会儿。他现在的书房里已经没什么自己的东西,大多是宁亦惟的书。不过刚认识宁亦惟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当时他还在上高二,和父母住在一起,宁亦惟走进他的书房,看着他那一面墙的书,眼神都没法从书柜上挪开。   宁亦惟一直都很简单,简单得可以一眼就看透,讨厌的就说讨厌,喜欢的就说喜欢。   讨厌不公平,走捷径和人情世故,讨厌假、讨厌坏,讨厌认错。   喜欢简洁的定理,喜欢能让他产生或解决疑问的一切。   宁亦惟和宁亦惟周边的世界像一个小小的生态球,相对封闭又一板一眼地有序运行着。   刚认识宁亦惟时,梁崇和宁亦惟接触的不多。   陆佳琴怕宁亦惟影响到梁崇的起居,白天让宁亦惟待在底楼保姆房里写作业看书,不准出来,保姆房光线不好,她还给宁亦惟买了个小台灯。   好在宁亦惟本身也不讲究,就坐那儿能从早坐到晚。   梁崇下楼时说过几次,让宁亦惟到楼上书房来待着,陆佳琴都没好意思。   后来康敏敏发现自己每次回家,宁亦惟都在保姆房,便直接把宁亦惟带上了楼,叫住正在搞卫生的陆佳琴,告诉她不必这么拘束,又把梁崇叫了过来,说梁崇不懂事,以后把书房给宁亦惟用。   梁崇懒得解释,也没提自己劝过陆佳琴的事,只说了“好”。倒是陆佳琴在一旁很难为情,抓着围裙替梁崇解释了明白。   不过即便上了楼待着,陆佳琴在场的时候,宁亦惟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有一回宁亦惟想问梁崇借个书看,趁梁崇进书房,悄悄走过去把门关上了,凑到梁崇边上说:“你好,我想看看那本《终极理论之梦》。”   声音轻的跟做贼似的。   那时候宁亦惟还是个小孩儿,瘦瘦矮矮,跟现在一样苍白,看上去胆子特别小。   梁崇承认自己有时候心理有点阴暗,他觉得宁亦惟一惊一乍的样子挺好玩儿的,便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宁亦惟:“你看得懂吗?”   “一点点吧,”宁亦惟边警惕地看着门,边扯住梁崇的袖子,出卖了陆佳琴,“我妈不让我跟你说话。”   “是吗?”梁崇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反问,“为什么?”   “对,”宁亦惟严肃地说,“你的声音最好轻一点,我怕我妈会听到。”   梁崇不再逗他,给宁亦惟拿了书,便出门了。   康敏敏很喜欢陆佳琴一家,觉得她们热情老实,时常邀请宁亦惟周末来家里作客。梁崇对宁亦惟的性格却并不大感冒,或许是因为梁崇受到的所有教育、接触的人事都指向教养、委婉、绅士与圆滑,而这些东西,宁亦惟全部没有。   每当宁亦惟偷偷摸摸地跟梁崇借书借电脑用,梁崇总忍不住不露痕迹地为难宁亦惟一番,但宁亦惟一般都毫无察觉,一本正经地说一些梁崇觉得很好笑的话。   梁崇对宁亦惟一直比对别人都冷淡。因为和宁亦惟交流很简单,不费脑,只要别把马脚露的太大,再适时地给一颗糖,宁亦惟都不会知道梁崇在戏弄他。   直到那天黄昏的码头,集装箱和江岸之间,宁亦惟面色苍白地紧握着捡来的锈铁棍,用力敲在和梁崇打架的人头上。   那人被宁亦惟弄伤了,血滴在地上,但还清醒着,他转过身,盯着宁亦惟看。宁亦惟退了两步,咬着嘴唇,看上去快吓哭了,却没丢下梁崇自己逃跑。   梁崇从后面把人打晕了,宁亦惟就把梁崇带回了他爸新开的小超市后面的仓库里,找出了消毒棉和创可贴,还篡改了他爸的进货单据,瞒天过海。   梁崇问他今天为什么这么不要命,宁亦惟低着头边给他消毒,边认真回答:“你不是说暑假去美国会帮我带书和DVD吗,现在还没去呢。”   其实梁崇并没有打算帮宁亦惟带,都是随口答应的,本来想告诉宁亦惟说他去找了,都没找到,糊弄过去。   最后只好真的替宁亦惟扛了一整个行李箱的书回来。   梁崇父亲第一次进急救病房,是在梁崇大三的一个傍晚,那时康敏敏正在欧洲出差,而病房外围满了他父亲的下属和亲友,梁崇被挤在人群中间。   人人都在安慰梁崇,但梁崇什么都没听见。   宁亦惟大概是听他妈妈说了,也跟家人一起赶来了。他起先没靠近梁崇,后来等别人都散了,等到凌晨三点钟,才从楼梯的阴影里走出来。   “梁崇。”宁亦惟怕黑,他很轻地叫梁崇的名字,像个小大人一样摸了摸梁崇的头。   而梁崇记得自己抱了宁亦惟很久,久到宁亦惟趴他身上睡着了,都没松开。   有些人的舒适区是温暖的密闭房间,有人喜欢待在种满花的阳台,有人爱空荡的操场,但梁崇不一样。   梁崇的舒适区是宁亦惟。   只有宁亦惟安全地生活在他的身边,梁崇才是完整的、稳定的。 第10章   梁崇收了心神,在书房工作了一会儿,听见半掩着的门外头,宁亦惟在喊他。   “梁崇梁崇梁崇。”宁亦惟的声音由远及近。   梁崇抬起头,没站起来,专注地看着门口。   不多时,一只手按住了门框边缘,宁亦惟探进头来,说:“你在工作啊。”   宁亦惟手里拿着一块毛巾,发尾滴下来的水把睡衣T恤的边缘浸出了深色的水印。   他洗得太慢,浑身像被浴室的热气蒸透了一般 ,连抓着毛巾的指节都是粉的。   “什么事?”梁崇问他。   “哦,我自己吹不好头发,”宁亦惟不好意思地说,“想让你帮我。”   梁崇点点头,合上了电脑,站起来,陪宁亦惟去了客房的浴室。   浴室里的水汽已散得差不多了,梁崇给宁亦惟拿了一把椅子,让宁亦惟坐在洗手台前,打开了吹风机,伸出手去拨弄宁亦惟的头发。   宁亦惟发质细软,原本就不易吹干,再加上梁崇不熟练,吹了许久也只不过半干。宁亦惟很少享受这种待遇,像一个大爷一般靠着椅背,不停给梁崇提意见。   “风口有点近,”宁亦惟闭着眼睛,美滋滋地说,“似乎有点烫。”   梁崇默不作声地拿远了点,宁亦惟又说:“这么远,吹不干的。”   梁崇忍无可忍,把吹风机关了,看着镜子里那个得意洋洋的宁亦惟,冷冷地说:“闭嘴,给我坐直。”   宁亦惟的特权时间只持续三分钟就宣告了结束。   他不情不愿地看了梁崇一眼,坐直了一小会儿,又懒散地趴到了大理石的洗手台上,把脸埋在手肘里,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宁亦惟的T恤不够长,露出了一小截洁白的腰,脊骨微微凸起,看上去一手便可折断。   梁崇记得很清楚,他第一次知晓他对宁亦惟感情的时刻。   前年的冬季比往年都冷,几乎从不下雪的D市气温也降至零下,甚至在某天一早下了半小时的雨夹雪。   梁崇接手公司大半年,康敏敏从董事局卸任,带着老公去南半球疗养了,梁崇便忙得脚不沾地,每天不是睡在公司办公室的休息室里,就是睡在飞机上、或异地的酒店里,一个月难得能回家几趟。   他给了宁亦惟家里的门卡,以防宁亦惟想去他家时他不在,但宁亦惟这人有点丢三落四,门禁卡总是凭空消失,梁崇让秘书去物业做了五张,只不过半年,宁亦惟已经全部领光。   接到宁亦惟电话的时候,梁崇正从舷梯上走下来,司机在不远处等着,为他打开了车门。   梁崇这天很累,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秘书替他拿着电话。大概觉得“小奴隶”三个字有点难以启齿,秘书尴尬地叫住了梁崇,给梁崇看屏幕。宁亦惟很少给梁崇打电话,所以梁崇接了过来,按了接听。   “什么事?”他问宁亦惟。   宁亦惟很明显有点支吾,他先反问梁崇:“你在哪儿?”   “机场。”   “你要出门啊?”宁亦惟似乎是因为为难,语速变得迟缓。   梁崇坐进车里,等司机关上门,告诉宁亦惟:“刚回来。”   “那个,”宁亦惟停了几秒,小心地问他,“你今天回家吗?”   梁崇实在是很累,又一直听着宁亦惟绕弯子,便生出些许藏不起的不耐烦:“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卡又掉了,”宁亦惟可怜巴巴地说,“而且我家空调坏了,我爸妈也不在家。”   “……”   “如果你回来,我就在你家小区对面咖啡店坐坐等你。”宁亦惟补充。   “我回来,”梁崇说完,挂了电话,对司机说,“不用回公司了,去我家。”   轿车从航站楼一路畅通无阻地往外开,梁崇看车窗外面的天色,太阳在地平线下了,但余光还在,因此还暂不能算作是黑夜。   从机场到梁崇家四十分钟,梁崇放倒了座位,小憩了一会儿。司机停在小区门口时,梁崇恰好醒了,他起来呆坐了几秒,拿起放在一边的大衣,下了车。   宁亦惟坐在咖啡店里靠窗的位置,手边一杯咖啡喝了一半,开着电脑敲敲打打,不知在干什么。梁崇走过去,敲了敲宁亦惟身边的玻璃,宁亦惟吓了一跳,跟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地转头来看,眼睛瞪得大大的。   梁崇忍不住笑了笑。   无论怎么样,连日奔波的疲惫还是被实实在在坐在那里的宁亦惟赶跑了。   宁亦惟收了电脑,买了单,背着书包从咖啡厅走出来,慢慢走到了梁崇身边。他身上有一股咖啡店里带出来的热意,也让梁崇觉得温暖。   “今天这么快,”宁亦惟说,“你不去公司了吧?”   梁崇“嗯”了一声,说:“走吧。”   梁崇家在靠湖边那栋最高建筑里,最顶上的四层。他先让司机回去了,带着宁亦惟往里走。两人没有交谈,宁亦惟跟得很紧,静静地跟进了公寓大堂,又上了电梯。   电梯门开了,待两人走进房间,又在他们身后合上。   房里恒温28度,梁崇脱了大衣,扔在一旁的置物架上,身后的宁亦惟忽然叫了他一声:“梁崇。”   梁崇回过身去,见宁亦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装好的方盒子,对他说:“生日快乐。”   梁崇认为自己的心跳在当时停了至少半秒,才继续规律跳动。他自己不记得了,父母没提,而下属或许是怕让梁崇觉得失礼,因此集体噤声。   全世界唯一一个主动对梁崇说生日快乐的人,还是宁亦惟。   看梁崇一动不动,宁亦惟便道:“你不是自己都忘了。”他走近两步,把礼物塞到了梁崇手里:“记性这么差,能成功管理一个公司吗。”   刚才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宁亦惟的手冷了,指腹摩擦到梁崇的手背和手心,冰凉,但很柔软。   “宁亦惟,”梁崇盯着宁亦惟,说,“你记性好,还把五张卡掉得一张不剩。”   宁亦惟抿了抿嘴唇,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有些厚的卡套,炫耀似的给梁崇看,有一点点得意地道:“你怎么这么好骗。我和子睿拆了个旧手机,在卡套上装了追踪器,我已经不会丢卡了。”   他又说:“不是想把你骗回家嘛。”   “你要看看礼物是什么吗?”宁亦惟这天不停地说话,他要求梁崇道,“拆开看一下吧。”   梁崇便解开盒子上的缎带,拆了包装纸,打开纸盒子。   宁亦惟送了梁崇一个透明的小玻璃模型盒,两面镜子一样的玻璃中间,夹了一粒很小又很闪亮的东西。   “是光子钟的模型,”宁亦惟解释,“我亲手做的,中间这颗是钻石。你知道吗,钻石是本世纪最大的谎言之一,不过子睿说送人的东西不能太便宜,我就买了一颗,放进去了。”   梁崇拿着漂亮的小盒子,低头仔细地看着,没看宁亦惟。   “祝你拥有时间,”宁亦惟说,“虽然不太现实。”   半晌,梁崇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对宁亦惟说:“谢谢。”   “应该的,”宁亦惟马上回答,“但我没给你买蛋糕,你想吃可以自己去小区对面那家咖啡店买,我刚才看到冰箱柜里放着一个六寸的。天太冷我就不下去了,如果你去的话再帮我带杯热可可。”   “你想喝热可可?”梁崇捕捉到了宁亦惟话语中的关键信息。   宁亦惟觉得梁崇肯定想使唤他下楼去买,他一点都不想出门,于是死活不承认:“没有没有,我是说你去的话可以帮我带一杯。”   梁崇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咖啡店又提着热可可和蛋糕回家的了,只记得自己进门的时候,宁亦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宁亦惟的十九岁和十七岁,肉眼看来无甚区别,外表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唇角总是撇着,有一股不成熟的倔劲。   他穿着不算宽松的薄毛衣,和大沙发一对比,显得很瘦小,躺得也随意,一条胳膊从沙发边缘垂下来,手背碰在地毯上。梁崇半跪在宁亦惟身边,看了一阵,试探着伸手圈住了宁亦惟的手腕。宁亦惟的手腕很温暖,细得像随时要从梁崇手里滑走了。   梁崇很小心地吻了宁亦惟的额头,睫毛,鼻尖和脸颊,随即又移开了,将宁亦惟抱到客房,走出去关上了门。   因为宁亦惟还小,懂的太少,应该让他自由选择。   宁亦惟的头发吹干了。   梁崇一言不发地替宁亦惟扯好衣服,把电吹风收起来。 第11章   “洗完澡又不困了,”宁亦惟站了起来,对拎起凳子往外走的梁崇感慨道,“我到底怎么了。”   话音未落,宁亦惟随手搁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屏亮了,他拿起来扫了一眼,是一封来自孔深丰的邮件。   “孔教授又给我发邮件了!”宁亦惟高兴地贴到梁崇边上,给梁崇展示他的手机,“不知道是不是给我看哪篇新文章!会是我前几天和子睿研究过的那篇吗?”   梁崇低头看了一眼:“群发吧。”   宁亦惟冷哼一声,把手机收回来,头也不抬地看着锁屏上的新邮件提示,珍惜地说:“我们师生中间的事,你懂什么。”   梁崇不知内情,才会乱泼冷水,若是看过他和孔教授的往来邮件内容,定会大跌眼镜,对他刮目相看。   “好吧,我不懂,”梁崇靠过来,硬要和宁亦惟一块儿看邮件,“我学习学习你们师生感情——关于孔深丰导师课题组组会管理细则的附加说明——八十多个收信人,这还不是群发?”   宁亦惟愣了愣,点开了邮件。   邮件内容很简单,孔深丰用寥寥数字,给以前作的组会管理规定增加了一个附加规则,叫组会改期二次签到规则,具体内容是宣布会议改期时间由主要改期责任人负责通知,且责任人有收集组会会员确认知晓改期回复的义务,并必须在会前将回复存档交给助教备份。   邮件末尾,孔丰深又说:“由于最近一期例会发生了通知遗漏的情况,且本人查阅会议记录后,认为会议效果极不理想,会场纪律极差,故将本期例会作废。改期至周六晚18:00,收到请回复。   “另,会议报告阶段,孔偬加做一次文献讲解报告,题材自选。”   最后署了名。   宁亦惟读了两遍,沉思了片刻,犹疑地对梁崇道:“你说,孔教授这封邮件是不是太巧了。”   “没看出来。”梁崇迅速地回答。   宁亦惟走了几步,在二楼旁厅的软沙发垫子上坐下来,仰头看着梁崇,问:“你还没找他吧?”   他怎么想都觉得孔教授的补充规则针在对他和孔偬的争执,但孔教授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呢?”梁崇低头看着宁亦惟,反问。   宁亦惟想了一小会儿,眨眨眼,抬手拽着梁崇手臂,宣布脑内调查结果:“肯定是你跟他说的,趁我洗澡的时候。”   梁崇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承认也不否认,宁亦惟便跪坐起来,又靠近了梁崇一些,眼巴巴地问:“怎么说的啊,这么有用。”   “怎么谢我?”梁崇垂眼,向宁亦惟扯了扯嘴角。   自宁亦惟的角度观察,梁崇格外高大,连带宁亦惟握着的小臂,都带着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力量与线条。   “你好厉害啊。”宁亦惟的手滑下来,捏住了梁崇的手心,和梁崇扣住十指,情不自禁地感叹。   梁崇的手掌比宁亦惟粗糙一些,也大了许多。宁亦惟把右手手指插进梁崇的指间,五个细白的手指随宁亦惟的动作晃着,指腹像软刷子一样,在梁崇的手背上轻轻摩擦,连指节都像软的。   梁崇被宁亦惟弄得愣了愣,人有点僵。   宁亦惟看梁崇好像满脸写着想把手抽出来,手上又不用力,以为是梁崇照顾他的心情才不使劲抽,便率先松开了手。   梁崇站直了,手自然垂下,看了宁亦惟几秒,用下巴点了点宁亦惟放在一旁的手机:“宁亦惟,接电话。”   宁亦惟一看是周子睿,便接起了,周子睿激动的声音立刻传出来:“亦惟,看,看到邮件了吗!”   “看到了,”宁亦惟盘着腿,对周子睿说,“孔教授果然大公无私,大义灭亲。”   “哈哈,”周子睿喜悦道,“我倒要看看孔,孔偬能讲解什么文,文献!”   “浅谈对经典力学三定律的认识吧。”宁亦惟说。   两人哈哈大笑半天。   挂下电话,宁亦惟兴奋地和已在一旁坐下,正在看秘书发来的项目资料的梁崇分享道:“我刚才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我说给你听听。”   “不用了。”梁崇摆摆手,敬谢不敏。   “那你可是错过了很多,”宁亦惟吊他胃口,强调,“真的很好笑。”   “好笑就自己再笑会儿。”梁崇说罢,继续翻阅他的资料。   宁亦惟觉得无趣,又不想回房,靠着垫子,伸手在书柜上挑书。   梁崇家里二楼的沙发软垫边上绕着一组矮书柜,墙边安着不同种类阅读灯的开关,都是梁崇特意找设计师给宁亦惟做的。   宁亦惟上大学后养成一个坏习惯,看书的时候总爱走来走去,走一会儿又到处找笔写公式,看完书还到处乱扔。   梁崇二楼三楼都做了一套矮柜,一是为了让宁亦惟能有笔和草稿纸拿,二也是为了给家政一个固定的,可以把从家里各个角落捡来的书放好的地方。   因为宁亦惟很容易揣摩,如果在一个地方过得非常舒心,就会乖乖待着,不愿意多走。   过了不多久,梁崇抬起头来,发现宁亦惟没挑到书,在看手机,而且一脸为难,便问他:“怎么了?”   宁亦惟看着手机屏,慢吞吞道:“我有个同学说,有人向他要我的号码,问我能不能给。”   梁崇马上放下了平板电脑,装作不经意地问:“谁?”   “我不认识,”宁亦惟摇头,又看了看短讯,告诉梁崇,“他说是个女生……我怎么回?”   “你问他,找你有什么事。”梁崇很自然地建议。   由于宁亦惟本身完全不具备社交能力,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对梁崇有种盲目信任,因此完全按照梁崇说的回复了。   过了大约有半分钟,他同学颇为无奈地回复:“老哥,要你号码能有什么事?”   宁亦惟还是没看懂,抬头把短信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问梁崇:“什么意思?”   梁崇叹了口气,说:“是不是想让你代写论文?”   “这怎么行,”宁亦惟跳起来,“这是严重的学术造假!不行不行。”   宁亦惟刚说完,梁崇就很不给面子地笑了,笑得很开心,靠在垫子上,坐都坐不直,手上平板电脑没拿稳,掉在腿边,就好像宁亦惟讲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一样。宁亦惟才知道自己被梁崇耍了,羞愤交加,心想以后再也不相信梁崇了,又指着梁崇,谴责他:“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是不懂这些啊,你不教我就算了,还骗我。”   “马上给我停下来。”宁亦惟抓了个抱枕,手脚并用爬过去,想把梁崇这张烦人的脸糊住,梁崇却轻而易举地把他手里的枕头抽走了,丢到一旁。   失去了抱枕的阻隔,宁亦惟如同投怀送抱般一头撞进梁崇怀中。   梁崇的笑声停了,他没动,也没推开宁亦惟。   宁亦惟的心跳忽而快了起来,便紧张地按着梁崇胸口,想坐起来,却被梁崇一把拉了回去,抱在怀里。   “你不是什么都懂么,”梁崇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他问宁亦惟,“还要我教?”   宁亦惟肩膀贴在梁崇胸口,抬起头,见梁崇垂眼看着自己。   梁崇的眼神很平静,嘴唇抿着,不再笑了,好像是和从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宁亦惟莫名有些脸热,不知是不是因为靠得太近。   梁崇只抓着宁亦惟抱了没多久,就放开了手。   宁亦惟呆呆看了梁崇一会儿,讷讷道:“我去睡了。”   两人互道晚安,宁亦惟回了房间,他睡得比想象中要快,迅速地进入了梦里,做了一个当教授的美梦。   梦里他拿着红外笔,给梁崇讲解M-theory,梁崇笨得像猪,什么都听不懂,让宁亦惟好好过了一把教书育人的瘾。   孔偬不敢相信地把他爸群发的那封邮件看了两遍。   他打开了联系人,在“爸爸”的页面停留了很久,最后选择锁上屏幕,拿着手机走到二楼的健身室。他妈康以馨正在跑步机上快走,跑步机对面的屏幕上放着财经节目。   见孔偬进来,康以馨把跑步机按停了走下来,喝了一口水,微笑着对孔偬说:“怎么了,不是睡了吗?”   孔偬摇摇头,对康以馨说:“妈,爸爸好像不愿意我待在他的课题组里。”   康以馨皱了皱眉,问他:“他又怎么了?”   孔偬把邮件给康以馨看,犹豫地说:“我不是不愿意做文献讲解,但是他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给我啊。而且我才刚大一,当然跟不上那些高年级本科生,讲解出来的他肯定又不满意……”   康以馨听得心头火起,对孔偬道:“他可真厉害,连自己亲儿子都要为难。我给他打电话。”   说罢拿起手机,拨了孔深丰的号码。   时间很晚了,东九区已经是一点钟,康以馨等了半分钟,孔深丰才接起来:“什么事啊老婆?”   “孔深丰,”康以馨气冲冲骂道,“孔偬就去你那个课题组玩玩,你让他做文献讲解干什么?”   孔深丰被康以馨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怎么反应,他静了静,才对康以馨说:“老婆,所有的本科生,但凡进组,都要做文献讲解报告,这是原则。”   “可小偬才大一!”康以馨看了站在一旁、神色委屈的孔偬,态度更强硬了,“就不能以后再讲吗?”   孔深丰“呃”了一声,为难地长出了一口气,试图向康以馨解释:“跟大一没关系。我们课题组宁亦惟几年前刚进校就能把现代物理评论上他感兴趣的文章倒背如流了,文献讲解一点都不难,只要——”   “——你闭嘴,”康以馨打断了孔深丰,“小偬会不会你不知道吗?小偬只是一个普通的大一新生,他跟你们不一样!”   “你冷静一点,”孔深丰怕激怒太太,只好缓缓地说,“可是孔偬什么都不会,又不肯学,他来课题组有什么意义?”   “你的课题组这么金贵,儿子不能去啊?”康以馨在一家上市公司做高管,脾气火爆,见谁都没怕过,最讨厌孔深丰这幅拿腔拿调的样子,便愈发反感地问,“你倒说说看,你让小偬去待着能怎么样?”   “不是这么回事,”孔深丰放软了语气,再次解释道,“你不知道,孔偬在组里捣乱,胡乱跟宁亦惟吵架。”   康以馨快听到“宁亦惟”三个字就来气:“又是宁亦惟,孔偬是你儿子还是宁亦惟是你儿子,你不带个宁亦惟就不会说话了是吧?”   “……”孔深丰无奈地安静了下来,等双方都平定了一些,才说,“好了,不吵了。等我后天回来再说吧,怎么样?”   康以馨直接把电话挂了,抓起毛巾走出了门。   孔偬站在一旁,低着头,神色变幻不定。   他爸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孔偬敢保证,宁亦惟绝对是私下跟孔深丰告状了。   孔偬早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爸嘴里就总念叨着宁亦惟,“宁亦惟聪明、专注、潜力无穷”,“宁亦惟很多看法不像本科生”,“宁亦惟有很难得的大局观,和普通学生不同”。   本来孔深丰虽忙于学术,不太在家,但看着孔偬的眼神里还是常带着鼓励和期望的。而宁亦惟出现后,孔深丰仿佛一夜之间明白了聪明的小孩是什么样的,他有了新的要培养的人,再也不想看家里这个普通小孩一眼。   孔偬恍惚着拿出了手机,给他爸发:“我会去做文献讲解的。”   一直到第二天一早,孔深丰才给他回了个好。   孔偬坐在床里,看着那个“好”字,无意识地把手机握得很紧。   如果没有宁亦惟就好了,他暗自想,学校小树林里那条狗怎么就没把宁亦惟咬死。 第12章   周六下午五点,宁亦惟和周子睿在学校门口碰头。   “你自己来的?”周子睿看着宁亦惟从出租车上下来,顺口问了一句。   自宁亦惟伤后,都是梁崇接送,看得周子睿羡慕不已。   宁亦惟点点头,道:“他出差去了。”   “哎,”周子睿感慨,“梁崇对你,真好,你看我那个表,表哥,只会抓,抓我去改卷。对了,你的伤口,还裂过吗?”   “没有,”宁亦惟和他一块儿往物理实验教学中心走,“我觉得我的伤口已经不会再裂了,除非孔偬今晚的文献分析逗得我哈哈大笑。”   说完两人都觉得很好笑,一路都在哈哈哈哈。   走进开周会的教室,有七八个研究生和博士已经在前排坐着了。   往常课题组开周会,宁亦惟和周子睿都坐在后面,毕竟别人都有言要发,而他们两个没什么要说的,坐太靠前不大好。但今天不同,为了观赏孔偬的表演,两人厚着脸皮坐到了第二排。   一个和他们相熟的研究生学姐凑过来,问宁亦惟:“亦惟,你知不知道这个新附加规则是什么情况?”   宁亦惟确实不知道梁崇怎么跟孔教授说的,便老老实实说不知道。学姐的神色有点狐疑,还想问他什么,教室的后门又被人推开了,几人同时向后看去,是孔教授和崔助教。   孔深丰个子不高,人瘦,胡子拉碴的,穿着短袖白衬衫和肥大的西装裤子。可能是在东京待着懒得找地方理发,他的头发比上次来学校时长得多了,东一撮西一撮地翘着。   “才这么几个人,”孔深丰看了看表,转头不满地对崔菏说,“五点半了,大家现在守时意识都不够强啊。”   崔菏没好意思说您安排的是六点,便含糊地顺着他“嗯嗯啊啊”了几声。   孔深丰走到讲台边,把笔记本放下了,又到学生扎堆的前排,先和几个博士研究生聊了几句,才走到宁亦惟和周子睿边上。靠近宁亦惟,孔深丰看见了宁亦惟耳后的纱布,呆了一下,问宁亦惟:“亦惟,你这儿怎么了?”   “亦惟好倒霉啊,在学校小树林被一条狗追,”学姐抢答,“摔了一跤。”   宁亦惟没想到这个被狗追的谣言竟然已经扩散得如此之广,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孔深丰先对学姐道:“不对吧,摔伤怎么会在耳朵后面?明显不符合常理。我看你们是还缺乏一点求知精神。”   “对,是被仇家用酒瓶刮的,”宁亦惟趁机辟谣道,“我和子睿澄清了好几次了,也没人信。”   孔深丰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严重吗?”   “不严重,医生说静养就行,”宁亦惟回答,“不能用脑过度。”   孔深丰便对宁亦惟笑了笑:“以你和周子睿的头脑,普通的知识很难让你们用脑过度。”   前面的学姐看上去有点无语,孔深丰接着说:“不过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人。”   宁亦惟听话地点头,说知道了。   “对了,”孔深丰貌若随意地问,“你们也大四了,接下来什么有什么打算?”   宁亦惟和周子睿互看了一眼,宁亦惟开口道:“我还没决定,子睿在筹备申请资料了。”   孔深丰点点头,因来的学生多起来,没再和他们继续聊,待人齐了,周会开始了。   孔偬来得很晚,坐在最后一排,议程末尾是学生作报告,前两个都是研究生,最后一个轮到了孔偬。孔偬上台,开了幻灯片,讲一篇去年发在APEX上的与次级电子有关的文献。   平心而论,孔偬这次报告的水平还可以,说得不算很深,但工工整整,没什么谬误。   宁亦惟和周子睿都没笑,心中都升起了一股微妙的感觉。等孔偬报告完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似的怀疑。   “先别下来。”在孔偬下台前,孔深丰突然开口道。   孔偬站住了,遥遥望着突然喊停的孔深丰,面上有些不解。由于周会的时间限制,本科生做完报告后是不留台下提问时间的。   “我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孔深丰道,他空口给孔偬报了一个在宁亦惟和周子睿听起来都很基础的频谱函数,又说,“你在黑板上,把函数做一下傅里叶逆变换。”   宁亦惟眼见孔偬的脸变得惨白,心里一下明白了过来。   孔深丰坐在与宁亦惟同排的另一侧,宁亦惟和周子睿侧过头去看他,他靠着椅背,头微微仰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上的孔偬,他说:“刚才那么难的都懂了,这么简单的不会做吗?”   整个大教室里寂静无声,谁也不敢说话,连窃窃私语都没有。   隔了七八米,宁亦惟也能望见孔深丰眼里的失望。   “孔偬这次太过分了。”周子睿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推到宁亦惟这边。   宁亦惟想了想,回周子睿一行:“他应该学点别的。”   孔偬让宁亦惟想起一个初中同学,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学习,一下课就跑办公室去问老师问题,考试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但那个同学喜爱演奏乐器,而且很擅长,所以最后转去了音乐学校,也是不错的结果。   有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不是什么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宁亦惟以为,本质上来说,不同学科是平等的。   人类太过渺小,部分个体在追寻真理的路上上下而求索,是因为他们想要追寻真理。   如果穷尽一生,只不过沿着前人的轨迹,去学一些已经有人会的东西,那才是浪费生命。   “没劲。”宁亦惟又给周子睿写。   “下来吧,”孔丰深说,“以后不用来了。”   孔偬一言不发地走下讲台,没看孔深丰,也没作停留,直直地走出了教室。   梁崇心情极差,但还是要保持面色如常。   原本他到U市只是签个合作项目的协议,没想到下午刚确认了框架签完字,要和秘书确定第二天回程时,康敏敏的电话打了过来。她说自己明天上午也会到U市,晚上约了一位老朋友,要梁崇陪她一起吃顿饭。   从康敏敏的话语间,梁崇便敏锐地觉得有鬼,但并未拆穿。   然而如约走进餐厅,看见对面那个精心打扮过的女生和她身边那位颇为眼熟的长辈时,梁崇的脸色还是无法抑制得黑了一秒钟。 他吃了一顿度秒如年的晚餐,谢绝了康敏敏年轻人再去续场的提议,回了酒店。   回房没多久,康敏敏来敲门了,她面色也不好看,走进来坐下了,问梁崇:“心情不好?”   梁崇正在看下午项目的第一阶段草案,闻言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温和地否认:“没有。”   “梁崇,你不小了,”康敏敏看梁崇现在态度还可以,想再劝一劝,便给自己倒了杯茶,等了一会儿,待梁崇将草案册合上了,又开口暗示他,“是时候考虑成家的事了。”   她能看出来梁崇对今晚相亲的抵触,但梁崇的终身大事不解决,她和她老公到哪儿都记挂着。最近U市有位有门当户对的小姑娘想认识梁崇,她又从梁崇秘书处得知梁崇恰好在这里,便立刻飞过来,想撮合两个人。   这样以后就算她和她老公不在了,梁崇遇上事情,也能有人分担。   “梁崇,你爸也想有生之年膝下儿孙——”   “——妈,”梁崇还有另一份方案要看,他打断了康敏敏,又顿了几秒,放低了姿态,缓慢而执着地拒绝,“你让我歇歇吧,我今天够累了。”   或许是看见了梁崇脸上的神情,康敏敏噤声了。   梁崇看她一眼,又说:“我要休息了。”   康敏敏愣了一下,说了好,便从梁崇房里走出去了。   梁崇喝了不少酒,洗了澡也不觉得清醒多少,他穿着浴袍坐在套间的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给宁亦惟打了一个电话。   宁亦惟接起来,他那边环境音很安静,对梁崇说“喂”,问梁崇:“找我什么事啊?”   梁崇便闭着眼,问他:“你在家吗?”   “嗯,”宁亦惟说,“回家三小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本来不是说今天吗。”   “明天,”梁崇问宁亦惟,“晚上周会怎么样?”   宁亦惟心情有些复杂,说:“一般,孔偬退出课题组了。”   “为什么?”梁崇问他。   “说不清,”宁亦惟不想说太多,因为那样显得他嘴很碎,只说,“你顺利吗?”   “不顺利。”梁崇说。   “怎么了?”宁亦惟的声音变得有点担心,“那明天回得来吗?”   “我妈带我相亲,”梁崇没回答宁亦惟的第二个问题,只简单地说,“大概退休很清闲,想抱孙子了。”   梁崇后知后觉感到自己的语气像在跟宁亦惟告毫无意义的状,宁亦惟给不了他回应,但说出来还是轻松不少。   宁亦惟“啊”了一声,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过了一小会儿,他说:“相亲是你和异性坐在一起互相了解吗?”   梁崇笑了笑,说:“没坐一起,隔了很远。”   “效果怎么样?”宁亦惟又跟没话找话一样问,“你们成功配对了吗?”   “你在说什么宁亦惟,”梁崇被他逗笑了,“什么叫成功配对,你以为做DNA检验么。”   “那你们一见钟情了吗?”宁亦惟又问。   宁亦惟的口气像一个好奇宝宝,又不只是一个好奇宝宝。   或许是梁崇太过希望宁亦惟可以因为他被迫相亲而不高兴,所以梁崇在锲而不舍的脑补下,便真的从宁亦惟的语气中嗅到了一丝介意。   “你会马上谈恋爱吗?”宁亦惟认真地问梁崇。   “不会,”梁崇说,即便宁亦惟不在意,他还是要解释,“我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   “哦,不喜欢可不行,”宁亦惟假装自己很了解这些一样,不屈不挠地继续这个他根本不了解的话题,“那阿姨是不是不开心了。”   “我没当场走她就该烧高香了。”梁崇冷笑道,又问宁亦惟,“你在哪儿呢宁亦惟。”   “不是说了吗,在家。”宁亦惟声音有些闷闷的。   “我睡不着,”梁崇很任性又霸道地命令宁亦惟,“去找本书给我念念。”   宁亦惟很乖地哦了一声,梁崇听见宁亦惟走路的声音,又听见宁亦惟翻书。   “Katrin Becker主作的弦论和M理论导论怎么样?”宁亦惟自信地说,“这版翻译的还不错。”   “不行,找本我听得懂的。”梁崇头痛地说。   宁亦惟的声音立刻变得很高兴:“你好笨啊。”   梁崇咬牙切齿:“宁亦惟——”   “我找到一本寻欢作乐,”宁亦惟说,“这本总行了吧,肯定是你买的,我不读这种书。”   “读吧。”   宁亦惟读完了作者序,梁崇那头没说话,宁亦惟猜他睡着了,所以凝神屏气很仔细很安静地听,听见了梁崇均匀的呼吸声。   “梁崇,”宁亦惟叫梁崇名字,没听到回应。   宁亦惟又说:“晚安。”   他希望听完寻欢作乐的作者序,梁崇睡得可以好一点。   因为梁崇听上去有一点太累了,不应该跟任何人相亲,不应该花时间去喜欢别人,只需要睡觉和休息。 第13章   普通人只要十多天就能掉痂的伤口,宁亦惟用了一个多月。   从U市回来之后,梁崇忙一桩大收购案,开始成天不见人影。   经宁亦惟计算,在财经新闻公布收购进展的视频里看见梁崇的几率比在梁崇家里看见梁崇的几率高正无穷大倍,因为梁崇不回家。   梁崇变成了一个只存在于宁亦惟手机另一头的人,经常深更半夜给宁亦惟打电话,向宁亦惟提出一些很无聊的要求。   在宁亦惟印象中,梁崇已经很久没有过忙到要靠让宁亦惟给他念剧本来解压的程度了。   宁亦惟并不喜欢念台词很歇斯底里的那种爱情戏剧剧本,但他一念梁崇就会笑得很开心,所以宁亦惟还是配合地念了。   除此之外的时间,宁亦惟的生活都很无聊,恰逢周子睿也无聊,这一对无聊好友便去便利店买了个新本子,取了宁亦惟耳后一小块伤口作观察点,每天为伤口恢复状况画图。两人还相约若是往后,周子睿耳后同一区域也有机会受伤的话,可以再做一个记录,放在一起做对比。   不幸的是,观察进行到20天,宁亦惟迫不及待地在梁崇家客厅打开书包,拿出本子检查这些珍贵的记录时,被推门进来的梁崇当场抓获。   宁亦惟完全没想到梁崇会这么早回家,发着愣看梁崇走过来,只觉得恍若隔世,好像很多年不曾见过梁崇,等梁崇走到眼前,他想起应该把本子藏好,但已然来不及了。   “什么东西。”梁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本子从宁亦惟手里抽走了。   在梁崇严酷的质问下,宁亦惟只好背叛好友,坦白事实。   梁崇批评了宁亦惟无聊又不吉利的行为后,又没收了宁亦惟的记录本,从包里拿出一支药膏,挤了一点在宁亦惟耳后掉痂的地方,道:“医院刚送过来的,早一次晚一次。”   宁亦惟失去了心爱的记录本,还被梁崇摁着擦了会对伤疤愈合情况造成影响的药膏,心有不甘地想反抗。   梁崇察觉到了宁亦惟的动作,对他进行暴力压制:“别乱动,我给你擦完还要回公司开会,一群人等着。”   “可是好难闻,”宁亦惟被除疤药膏的味道熏得头疼,紧紧地闭上眼睛,装晕,“我中毒了!”   梁崇没有理会宁亦惟的表演,右手卡着宁亦惟的手腕,左手替宁亦惟按摩伤疤。   等宁亦惟静下来一些,梁崇才说:“我今天上午接了陆阿姨电话,她好像起疑心了,问我你是不是沉迷网络游戏。”   宁亦惟一惊,睁开眼:“什么?”   “她这个月回来三次都没看到你,怀疑也是难免的,”梁崇放开了宁亦惟,安慰他道,“我说你大四论文难写,还要准备保研,除了睡觉都在学习,她应该信了。”   上个周末,孔深丰打宁亦惟电话,和宁亦惟长谈了一次,希望宁亦惟可以留在他的课题组做研究生。   孔深丰给宁亦惟分析了很多宁亦惟正在困扰的问题,谈了自己课题组的前景,又介绍了未来会有的地下新实验室,还保证了他自己可以带给宁亦惟的交流机会和资源。   权衡利弊后,宁亦惟最终决定在孔深丰手下继续做学术。   宁亦惟念完一幕剧本,通知梁崇这个消息的时候,梁崇似乎还挺高兴的,甚至一反常态夸了孔深丰几句,令宁亦惟颇为意外。   “保研都结束了,”宁亦惟很有些心虚地说,“我妈下礼拜又要回来,到时候怎么说呢?我如果见她,她带着我去理发我怎么办?”   为了在回家时能够瞒天过海,宁亦惟试着将头发留长了一些。   现在看来,宁亦惟的发尾虽已能堪堪盖住伤疤,可是却长得影响生活了。   宁亦惟上课或看书时一低头,头发就会遮眼睛,必须拿皮筋把头发上半部分扎起来,但那样又被同学嘲笑说“公主头”、“太诡异了”。   “真的很诡异吗?”宁亦惟把头发往后拢了一下,求助梁崇道,“昨天上课,我同学都笑我。”   “先留着吧,阿姨那里我去说,”梁崇摸了摸宁亦惟的头发,又加了一句,“等全好了我带你去剪。”   宁亦惟伤口的痂还没掉光,如果现在把头发剪了,即便对陆佳琴避而不见,总也会有别人看见。   梁崇不希望宁亦惟总是被人追问伤口由来,私心希望宁亦惟把头发留长。何况宁亦惟脸尖,头发长了也并不显得违和。   “好吧,”宁亦惟不情不愿地说,“可是你什么时候才有空啊,你这么忙。”   “快了。”梁崇捏了一下宁亦惟的脸,说。   宁亦惟静静看着梁崇,眼睛眨了几下,慢吞吞“哦”了一声。   梁崇半个月没跟宁亦惟见过面,见到面看宁亦惟这副又呆又乖的样子,便一点也不想走了。   方才他路过小区附近,秘书顺口提了一句,说医生给宁亦惟配了药膏,梁崇便让司机改道,想自己回家把药放桌上,再给宁亦惟留张纸条,给家里增添一些自己的气息,起到警告震慑作用,没想到一进门就逮住一个宁亦惟。   楼下秘书和司机都等着,梁崇再是不想离开,还是松开了捏宁亦惟脸的手:“我得下去了。”   话音未落,放在一旁的手机开始震动。梁崇拿起来一看,很有些头痛。   来电人是U市见过的那位小姐的父亲。   梁崇这次收购的公司里,有位股东不肯签字,而这位长辈恰巧和那名股东关系很好。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康敏敏十分想让梁崇找长辈帮忙劝说,梁崇一口就回绝了,一是因为那名不愿签字的股东持有的股份并不多,对收购不会造成什么阻碍,二来梁崇也不想和这位长辈扯上任何人情关系。   没想到梁崇不找他,他自己找上门来了。   梁崇看了身旁茫然的宁亦惟一眼,重新坐回去,接起了电话。   他鼻间都是宁亦惟伤疤药膏清凉到刺鼻的气味,听长辈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两人先是打了一番太极,聊到收购的案子,长辈便道:“有什么要帮忙的,都可以找我。”   梁崇打起精神,不失礼貌地婉拒了对方好意。   挂下电话,梁崇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抓着宁亦惟的手,而且抓得很紧,宁亦惟的手背都被他捏出了很明显的红痕。   大概是被抓疼了,又不敢影响梁崇打电话,宁亦惟眼中泛着泪光,咬着嘴唇,满脸写着可怜。   梁崇反应过来,立刻松了手。   “你的力气太大了。”宁亦惟悲伤地抚摸自己的手,控诉梁崇道。   “对不起。”梁崇想去碰碰宁亦惟的红痕,手在半空滞了滞,收了回去。   他有些烦躁和内疚,只希望能将宁亦惟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想看就看想抱就抱,又知道他永远找不到好的理由。   “没关系。”宁亦惟看了梁崇半晌,才说。   梁崇看了宁亦惟一眼,发现宁亦惟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对视了几秒,宁亦惟靠近了梁崇,抬手用拇指揉散了梁崇皱起的眉心,小声对梁崇说:“不能总是皱眉头,肌肉长期收缩,会出现动力性皱纹。”   宁亦惟的手指很软,碰在梁崇的额头和面颊,眼神里都是关心,声音很轻,嘴唇在梁崇眼前一开一合,说话时鲜红的舌尖碰着白牙齿,气息温热,近得不能再近。   仿佛梁崇再往前一寸,按住宁亦惟的肩胛骨,往沙发上一推,宁亦惟便可随意任他撷取。   梁崇闭了闭眼,抓着宁亦惟的手腕把他拉开了一些,说“知道了”,又说“好”。   他匆忙地走了,家里又只剩宁亦惟一个人。   宁亦惟拿着书在梁崇家楼上楼下乱走,一整个晚上,也没等到梁崇开完会回家。 第14章   周六上午,宁亦惟忐忑地回到了家。   他开锁进门,一阵饭菜的香味夹杂着烟味扑面而来,厨房里有炒菜的声音。他爸背对着门打电话,没注意身后的动静。   宁亦惟放下书包,乖乖叫了声:“爸。”   宁强回头一看,即刻大声地对电话那头的人道:“不跟你说了,儿子回来了!”说罢就朝宁亦惟走过来。   宁强身材高大,他留了个平头,穿了一件浅棕色的皮衣,右手夹着烟,方才讲电话过于专注,烟灰留了老长没弹,边走边簌簌地掉了一地:“今天这么早下课了?”   “嗯,”宁亦惟完整地按照梁崇给他发的通气短信背诵道,“我上午就两节课,我们大四课少,自由安排的时间多。虽然最近很忙,但是我都一个月没见你们了,非常想念,所以今天下课没去图书馆,直接回家了。”   “苦了我们惟惟了,”宁强很怜爱地拍着宁亦惟的肩膀,又颇有些气愤地说,“我就说,你妈想的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儿子学习学这么辛苦,还疑神疑鬼地给我看什么少年大学生玩游戏被退学新闻。”   厨房里动静停了,陆佳琴穿着社区赠送的文化宣传印字围裙,端着一盘菜走出来,埋怨宁亦惟说:“还知道回家。”   “惟惟学习忙!”宁强抢着替宁亦惟辩解,“他上午本来要去图书馆,今天为了回家都没去。”   陆佳琴把菜放在桌上,瞪了宁强一眼:“吃饭。”   宁亦惟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大好。他两岁时,陆佳琴工作的工厂效益太差,把她辞退了,陆佳琴只好辗转在不同的地方打工,穷的时候一家三口挤在廉租屋的一个小隔间里,却从没有短缺过宁亦惟什么。   她总怕宁亦惟太小,在学校被人欺负,给宁亦惟买穿的用的,都只挑贵的买。   宁亦惟知道爸妈工作辛苦,便很懂事,从来不跟陆佳琴开口要东西。   宁强跟人合伙的第二间生鲜超市开张时,资金和人手都短缺,晚上的收银员嫌工作太累,一周就辞职跑路了。宁亦惟那时候刚上初二,听宁强在家里说起后,每天晚上逃了晚自习的课,非要到店里帮忙。   陆佳琴和宁强都不想让宁亦惟碰这些,但宁亦惟坚持要来。宁亦惟个子小,但确实能干,踩个矮板凳,站在收银台后头,从傍晚五点半站到十点,再帮宁强核对一天的流水,从不出错。   这种凌晨到家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再去上课的日子,宁亦惟过了大半年。宁强后来总说幸好当时顾客法律意识还都淡薄,没人到派出所举报他雇童工。   现在生鲜超市的规模已经很大,在D市随处可见,每年进账越来越多,宁强和陆佳琴生活依旧淳朴节俭,宁强自己抽烟还是抽软玉溪,陆佳琴也依旧在街头老乡开的小理发店里烫波浪头,只有给宁亦惟花钱的时候最舍得。   但每个月给宁亦惟打了那么多生活费,也没见宁亦惟用。   这次两人一个多月没见到宁亦惟,陆佳琴嘴上不说,心里是想得很,看着宁亦惟突出的手腕骨节,眼睛里都冒泪花。   宁亦惟看着她妈的眼神,心说还好没让他妈妈看见耳朵后面的伤口,不然现在陆佳琴肯定抱着他在哭,大家都不用吃饭了。   “惟惟,你保送研究生,”宁强喝了一口酒,问宁亦惟道,“研究什么?”   宁亦惟思考片刻,用浅显的语言给他爸妈解释了他准备选择的研究方向,宁强和陆佳琴假装一直恍然大悟般地“哦”“哦”,其实一点都没懂。   但就跟宁亦惟从小到大不用爸妈操心学习一样,他们知道不用操心就行了,具体也无需理解太多。反正理解多少,都不影响宁亦惟和他们的感情。   “总之,”宁亦惟总结陈词,“跟着孔教授还是不错的。”   这句话宁强和陆佳琴终于听懂了,便不住点头:“对对,不错不错。”   厨房里的蒸箱“叮”了一声,陆佳琴的蒸鱼做好了。   “这个鱼最新鲜,你多吃点,”她回厨房端出来,放在宁亦惟面前,说,“我昨天给梁太太拿了两条过去,她刚才还给我发消息说好吃,问我还有没有。”   “梁太太?”宁亦惟随口问,“她不是和叔叔在南方么?”   “最近回来了,”陆佳琴摇了摇头,道,“她们集团好像要收购什么公司,她说怕小梁总一个人撑不住,回来帮帮他。”   宁强插嘴道:“我昨天在新闻里没见到她,只看见小梁总。”   “对,”陆佳琴点头,“我昨天去送鱼和菜,梁太太好像是没忙活什么,告诉我说她刚辞退厨师,在学做菜呢,还拉着我说了好久的话。”   “他有女朋友了没?”宁强又问,“也不小了,这个业立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成家了吧。”   “没有。”宁亦惟和陆佳琴同时道。   “惟惟知道啊,”陆佳琴看宁亦惟光顾着听她说话不动筷子,给他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他碗里,让宁亦惟快吃,又道,“梁太太昨天给我说,她朋友家有个条件很好的小姐想跟小梁总认识认识,学识很好长得特别漂亮,可小梁总一个正眼都不愿意给人家。不知怎么办才好。”   宁强有些诧异:“他不是那样的人吧,他对我们都客客气气的,怎么会不给正眼。”   “梁太太也没详说,”陆佳琴不解地摇摇头,道,“哦对了——”她看看宁亦惟,道:“惟惟,梁太太说,想让你有空也劝劝他。你们小辈说话,小梁总可能爱听。”   “不行。”宁亦惟非常排斥这个提议,一口拒绝。   “为什么?”陆佳琴问他。   “梁崇说不喜欢她。”宁亦惟不知怎么,心里很是有些憋闷,他重复那天梁崇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他们互相不喜欢。”   “不会吧,”陆佳琴争辩道,“那位小姐肯定喜欢小梁总。”   “那也不行,”宁亦惟举出例子,“两个氘是不会在无外力介入的情况下无缘无故结合生成氦的。如果你们强制把他们凑到一起,就会产生核聚变,会爆炸。”   “你这孩子,”陆佳琴讪讪道,“总说些老妈听不懂的话。我是看梁太太愁眉苦脸的,想帮帮她。”   宁亦惟不说话了,他把碗里的鱼吃了,才有点堵气地跟陆佳琴道:“梁崇也愁眉苦脸。他就是不喜欢,你们勉强他干嘛。”   “……”陆佳琴很少看宁亦惟这么明显地生气,愣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们哪能勉强得了小梁总……”   “别再提这个了,”宁亦惟想到前几天梁崇回家时疲惫的脸,觉得长辈都不懂的体谅人,有些气闷地对他妈强调,“他每天都累得要命,你们又不知道。一点都不懂事。”   “好了好了,”宁强打圆场道,“惟惟继续说你研究的凝固的什么态度。”   吃完了饭,宁亦惟陪着爸妈一块儿坐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连续剧,超市合伙人给宁强打电话,说是有艘运芒果的船被扣了,得重新联系进货,宁强和陆佳琴便又急急忙忙走了。   宁亦惟在家里闲着无聊,打电话给周子睿,问他在干什么。   周子睿说在替他哥做课件,宁亦惟提着电脑去了周子睿寝室,两人精心制作一下午,把表哥下半学期要上的线性代数的课件全做完了,发了过去。   半小时后,周子睿他哥给周子睿转了五百块钱,说是辛苦费。   “数,数学学院的讲师真,真抠门!”周子睿心酸地看着到账提示短信,“亦惟,我请你出去吃,吃顿好的。”   宁亦惟叹了口气,说:“算了子睿,吃食堂吧。”   周子睿坚持说就算吃食堂,也要吃最贵的食堂,带宁亦惟去了学校图书馆边上的咖啡厅,点了三份烩饭,宁亦惟吃半份,周子睿吃两份半。   咖啡厅隔壁桌坐着几个学生,看她们手边放着的教材,应该是金融系的,她们把一个平板电脑放在桌上看直播,有两个人拿着笔在记东西,或许是在做什么小组作业。   直播声音是外放的,不过音量并不大,宁亦惟和周子睿便也没留意。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直播进行到高潮阶段,几个学生把音量稍稍调高了一些,宁亦惟听见直播的主持人说,这是梁先生继任以最大的一次冒险,也是地产发展史上最大的收购案之一。   紧接着,主持人开始介绍梁崇,宁亦惟抬眼一扫,恰好看到梁崇从主席台上走下来。   看梁崇微笑着和人握手,隔壁桌一个男生摇头晃脑指着梁崇感叹:“看到人生赢家我无心向学,只想去买彩票。”   “边买边学吧,”他身边的女生道,“就算彩票不中,你也还有机会给学长打工。”   “大家注意到没有,”主持人的声音变得有点八卦,“梁崇先生刚下台就开始打电话,他的父母也在现场,所以是在给未来的集团少奶奶打电话吗。”   方才说话的女生立刻拿起自己手机,对屏幕施咒:“速速响起!”   紧接着,宁亦惟手机响起来了。宁亦惟拿起来,按了接听,把听筒放在耳边,说“喂”。   “接得这么快,”梁崇声音很轻松,问宁亦惟,“在哪儿?”   宁亦惟瞥了不远处的直播屏幕一眼,显示框里的梁崇低着头,镜头拍不到他的表情。宁亦惟心想,原来梁崇给我打电话是这个样子,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但宁亦惟没说破,他告诉梁崇:“在学校,跟子睿吃晚饭。”   屏幕中梁崇的头抬起了一些,镜头终于捕获了他,梁崇垂着眼,脸上挂着不浓也不淡的笑意。   他对宁亦惟说:“我下班了,现在来接你。” 第15章   梁崇挂下电话,人就从直播界面里消失了。   导播的镜头切了几次,没找到梁崇。主持人的声音也有些吃惊:“仪式还没结束,接下来的议程是由董事长发表讲话,但梁先生好像已经从侧门离开了,这不太符合常理。”   镜头转回了主席台上,康敏敏正陪梁起潮走到台边。   梁起潮缓缓走上了台,将话筒按下来了一些,试了试音。   “哟,打了个电话就走了,”要买彩票那个男生原先看直播看得有点萎靡不振,听主持人说梁崇离场,忽然来精神了,转着电容笔眉飞色舞道,“干嘛去啊。”   “肯定是来找你吧,”坐他对面那个正在专心回看案例记录的女生突然抬头,瞥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平板屏幕,说,“来看看学弟入学三年对母校金融系做了多少贡献。”   “哎姐姐,”男生背往后靠,连连摆手,“我错了,别吓我。”   宁亦惟等梁崇没事做,周子睿则是做了一天课件头晕眼花不想做事,两人又叫了份小吃,坐在一边,旁听金融系学生讨论这件经典收购案例,听得津津有味,还一块儿下单买了几本经济学入门著作。   过了半小时,梁崇给宁亦惟发了消息:“我到西门口了,你出来吧。”   宁亦惟才和周子睿道了别,提着电脑包往外走。他走了一小段路,迎面碰上了从西门进来的梁崇。   梁崇跟刚才直播里不太一样。   他的西装外套脱了,穿衬衫西裤和皮鞋,拨了拨原本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或许是想显得再随意一些,方可隐于人群之中s。   但学校里来往的学生的穿着过于随意,T恤裤衩拖鞋什么都有,梁崇走在里面,依旧格格不入,宁亦惟才一眼就看见了。   “宁亦惟,”梁崇也看见了宁亦惟,他停下了脚步,隔着三米的距离,下巴微微抬起,他对宁亦惟说,“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看宁亦惟不说话,梁崇跨了两步,来到宁亦惟跟前,捏住了宁亦惟的脸,又很快松开了   “还敢发呆。”梁崇说。   他比宁亦惟高许多,捏宁亦惟脸都得低头。   宁亦惟抬起脸,和梁崇对视。而梁崇的眼神很骄傲,又很坏,好像装着宁亦惟不大明白的东西——会让宁亦惟无来由开始心慌意乱的那一种。   “我可没发呆。”宁亦惟很小声地否认。   宁亦惟移开眼,四处乱瞟,突然觉得其实可以把心脏比作一个具有初始动量的弹性球,小球在密闭箱子中,均匀地进行着完全弹性碰撞,周而复始,理应恒久不变。   而梁崇是改变弹性球动量的人,是一个大反派,他让小球变得一点都不规律了,让小球在宁亦惟胸腔里来来回回,无休止地快速又杂乱地砰砰跳。   幸好箱壁很厚,只有宁亦惟自己知道这颗小球跳得有多厉害,才可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我现在就走快给你看看。”   说罢“噌”地一下小跑向前,又被梁崇一把拽回去。   “行了别乱跑。”梁崇搂着宁亦惟,固定着宁亦惟的肩,严禁他再作乱。   宁亦惟被梁崇搂在怀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完善着自己的小球理论,沿着步道,一起走到了梁崇车边。   进了车里,宁亦惟想起来,问梁崇:“你吃了没?”   梁崇看了宁亦惟一眼,启动了车,没好气地说:“现在想起来问我吃没吃。”   “那就是吃了。”宁亦惟说完,颇为得意地眯眼笑笑,感觉自己扳回一城。   梁崇抬手,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宁亦惟的额头,道:“在会场外吃了份简餐。”   他一路往城西开,宁亦惟等车开得快出市区了,才摒不住问梁崇:“你带我到哪儿去?”   梁崇看了看蓝色的路标,在岔路口往右,绕上D市西山的盘山公路,凉凉地反问宁亦惟:“你不是特别聪明吗,我去哪儿都看不出来。”   宁亦惟被质疑智商,他选择了不说话。   又过了十分钟,宁亦惟忍不住了:“到底去哪儿啊?”   梁崇瞥他一眼,刚张开嘴,宁亦惟昧着良心抢先承认:“我真的好笨啊!”   梁崇被宁亦惟逗乐了,伸手去揉宁亦惟的头:“带你去个工地,新校区地址你都不认识。”   “哦,”宁亦惟躲不开梁崇的魔爪,缩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又可怜地追问,“什么工地。”   前方有星星点点的光,应当是工地上工棚的灯。梁崇打了把方向盘,沿着一个口子驶出盘山公路,往光源开去。   去往工地的路应当还没完全铺好,十分崎岖颠簸,宁亦惟在座位上晃来晃去了小半分钟,梁崇才停了下来。   “到底什么工地啊?”宁亦惟以为刚才梁崇没听见,锲而不舍地问。   “你那个孔教授的地下实验室的施工工地,”梁崇的脸在黑暗里,宁亦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听梁崇声音,似乎带着不少无奈,“你上周四在电话里说特别想看,自己忘了吗。”   宁亦惟愣了愣,恍然大悟,他告诉梁崇:“可是来了我们也进不去。”   “不过虽然今天我们在外面看它,”他安慰梁崇,“但总有一天我可以带你进去参观。”   梁崇没理他,闪了车灯,有几个人打着手电朝这边走过来。梁崇按下了车窗,走在最前面的戴安全帽的男子冲他喊:“梁总!您来了。”   “下车。”梁崇打开了车门,见宁亦惟没动静,侧过头命令宁亦惟道。   两人下了车,山风有点大,宁亦惟挨着梁崇,跟着几人一块儿进了工地。梁崇亲手给宁亦惟戴了安全帽,为首的项目经理把工地的灯开了,错落的灯点亮了山腰上的整块平地。   宁亦惟先看见工地上的各种工程车和堆在一起的建筑材料,接着才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巨大的椭圆形深坑,坑边绕着一些脚手架,里头也有光照出来,边缘是平滑的墙壁。   梁崇让项目经理去休息,自己带宁亦惟靠近了地下实验室的雏形。   “这么大,”宁亦惟探头探脑,心情微微有些激动地说,“原来是你们集团承建的。”   “是我捐的,”梁崇平静地说,“你不看财经新闻也好歹看看学校新闻吧。”   “财经新闻我看啊,”宁亦惟反驳,“没说你捐这个。”   “是吗,你看财经新闻?”梁崇抱着手臂看他。   宁亦惟愣了愣,心虚道:“你今天的直播我就看了,主持人不太专业,讲得乱七八糟。”   “你还懂专业知识呢,”梁崇揪着宁亦惟胳膊,把他拉近了不让他远离,“我下午那么多家媒体直播,你的那家怎么不靠谱,说来我听听。”   “媒体标志是蓝色的不规则几何体,”宁亦惟假装很懂地打小报告,“你签约完给我打电话,主持人说你给什么,给未来少奶奶打电话,非常八卦。”   梁崇听罢挑了挑眉,似乎想说什么,但忍住了没说。   宁亦惟观察着梁崇的脸色,想着上午和母亲短暂的争执,欲言又止了一会儿。   梁崇发现了,问他:“想说什么?”   宁亦惟抬眼看着梁崇,眨了一下眼睛,问他:“你会结婚吗。”   梁崇盯着宁亦惟看了一会儿,避重就轻地说:“你管的挺宽。”   “我就问问。”宁亦惟说。   梁崇既然这么回答,大约是会的。   风太大了,从西北方刮过来,宁亦惟觉得特别冷,他对梁崇说:“我好冷啊。”   他希望梁崇可以抱他一下,但梁崇说:“我去车里给你拿衣服,还是现在就走?”   宁亦惟没回答,他站了几秒钟,才决定靠过去抱住了梁崇的腰,脸贴在梁崇肩膀,然后立刻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回家吧,”宁亦惟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慌慌张张地说,“但我下个月还想来看看,我到时候多穿点。”   梁崇没多问,他说:“行。” 第16章   宁亦惟有时觉得部分人类的个人主观时间也具有热胀冷缩效应,因为他很明显地感觉到,入秋以后的每日体感时长,正在随着气温的下降缩短。   梁崇对他的理论不屑一顾,说宁亦惟只是“畏寒导致的行动迟缓”和“睡多了”。   出乎宁亦惟意料的是,周子睿竟然认同梁崇的看法,并极力劝告宁亦惟多吃饭。   周子睿似乎十分确信,只要宁亦惟吃多一点,就会发现体感时间又长回夏天的了。当然,宁亦惟对此持保留意见,并强行拉着周子睿一起做了个比较唯心的宁亦惟速算速度参考实验。   宁亦惟的大四,除了正常的上课与论文,还有一样新的变化,他开始学车了。   在父母的催促和冬日车内暖气的吸引下,宁亦惟顺利通过了驾照理论考试后和科目二,开始准备科目三。   收购结束后,梁崇空闲了一些,周末偶尔有一整段的休息时间,便会抓宁亦惟出去郊外练车。   宁亦惟胆子很小,肢体协调也不算很好,且跟梁崇练车,跟在驾校完全不同,梁崇会一个劲让宁亦惟超车变道,使宁亦惟精神高度紧张。   每次宁亦惟在梁崇的指导下练完车,都会吓得腿软,停在路边休息很久,浑身无力,换位置都要梁崇抱下来。   几次过后,宁亦惟开始想尽各种方法耍赖,逃避练车。   临近期中,孔深丰回国两周,检查完国内课题组的开展情况,又去临省的高校做了两场学术报告,宁亦惟只在中心匆匆见了他几面,没怎么说上话。   再次和孔偬起冲突的这天,梁崇强行跟耍赖不练车已达三次的宁亦惟定下,下午三点在物理实验教学中心门口见。   宁亦惟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先去中心的二楼休息室里找周子睿,跟周子睿一起翻译文献。   刚坐下几分钟,宁亦惟接到了他妈的电话。   “惟惟,”陆佳琴说,“你在哪儿呢。”   她听上去很高兴,告诉宁亦惟:“老爸和老妈在你学校,刚和你们二食堂的负责人谈好供应的事,你老爸还要负责人聊几句,妈妈想来看看你。”   宁亦惟走出去,告诉了陆佳琴他的详细位置,边指导陆佳琴拐弯直走,边下楼。   周子睿听说宁亦惟妈妈来了,也陪宁亦惟下了楼。   第二食堂离实验中心不远,陆佳琴拐过了两个弯,就走入实验中心门口的小径,看见了拿着手机站在大门口的宁亦惟,以及宁亦惟身边那个敦实的小胖子。   “妈,”宁亦惟走过去,跟他妈招手,“快来,这就是我做课题的地方,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周子睿。”   “阿,阿姨您好。”周子睿稍显羞怯地跟宁亦惟妈妈问了好。   宁亦惟带着她妈在实验中心一楼的沙发坐了坐,聊了会儿天。正说到晚上回家吃饭,忽然有人在宁亦惟身后,用宁亦惟最烦的那种拖拖拉拉的语气叫他:“宁亦惟。”   宁亦惟转过身看,又是孔偬。   陆佳琴对孔偬和宁亦惟之间的不愉快毫不知情,她脸上带着笑,和孔偬打招呼,说:“这是惟惟的同学啊?”   孔偬的眼里充满了不屑,他没回应陆佳琴的话,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扯了扯嘴角,说:“来送餐的外卖员?”   陆佳琴脸色变了变,局促地看了宁亦惟一眼,不明白为什么宁亦惟的同学说话这么难听。   “你,你才外卖员!”周子睿“噌”地站了起来,大声对孔偬说。   “你还敢来中心给孔教授丢脸,”宁亦惟生平最恨的就是有人拿他父母说事,他按着周子睿,冷冷地看着孔偬,“上次文献解析的枪手尾款给人家结完没有,还不赶紧让他教教你傅里叶逆变换。”   若孔偬只是嘲讽宁亦惟本人,宁亦惟还能跟上次在食堂里那样忍一忍,现在陆佳琴好声好气跟孔偬打招呼,却无端被攻击,宁亦惟气得头晕。   要不是他一点也不会打架,他早就冲上去了。   孔偬也被宁亦惟戳中了痛处,和宁亦惟互瞪了几秒,忽而又塌下了肩膀,冲宁亦惟微微笑了笑:“这么骨肉情深,我随口说一句都不行?不是只是养母吗?”   他一说完,陆佳琴和宁亦惟的脸顿时便白了。周子睿也愣住了。   孔偬见宁亦惟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的消息是准确的,想继续揭宁亦惟的伤疤:“我听人说,你的农村养母不孕不育——”   他话都没说完,宁亦惟就冲了上来。   孔偬反应不及,眼前一花,听到从自己的脸上传来的怪异闷响,紧接着颧骨和眼眶处一阵剧痛。他腿一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左边倒去,膝盖刚碰到地,宁亦惟又一拳朝他太阳穴打过来。   但宁亦惟打人毫无章法,孔偬又练过大半年拳击,他敏捷地伸手抓住了宁亦惟的拳头,把宁亦惟推开了,又喘着气扶茶几站起来,指着宁亦惟,骂了一句难听至极的脏话。   下午近三点,恰是保安换班的时间,没有人从楼上下来,大厅里连个能拉架的都没有。   周子睿克服了小时候被校园霸凌的心理障碍,想挡在孔偬面前,被孔偬狠推一把,往后晃了晃。   “子睿,我没事,你不用管,”宁亦惟盯着孔偬,一字一句地说,“你跟我妈道歉。”   “我不道歉你能怎么样?”孔偬松开了按着茶几的手,捋着袖子朝宁亦惟走过来。   “惟惟,算了吧。我们走吧。”陆佳琴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宁亦惟,她怕事情闹大了对宁亦惟会有不好的影响,再说她也不是头一回被人这么说。   “不行,”宁亦惟认真地跟他妈说,“他要向你道歉。”   孔偬智商不高,恢复能力却不错,只歇了半分钟就完全缓过来了,他跨了一大步,伸手想抓宁亦惟的领口,被宁亦惟躲开了。   宁亦惟比孔偬瘦小一圈,孔偬向宁亦惟逼近。宁亦惟警惕地后退着,退了几步,背挨上了墙,没路可以退了。   孔偬把宁亦惟逼到了大厅的角落,看着宁亦惟的嘲讽又漠然的眼神,只觉得宁亦惟这幅瞧不起他的样子欠揍到了骨子里。他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阴森森扬起手臂。   这时,孔偬余光看见有人从大门口走进来,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手登时顿住了——来人竟然是梁崇。   梁崇注意到他们对峙的状态,脚步停了停,眉头皱了起来。   孔偬大吃一惊,也顾不上宁亦惟了,站直了叫梁崇:“哥,你怎么来了。”   “我爸今天不在,”孔偬又紧张地说,“你来找谁?我带你上去。”   梁崇没搭理孔偬,直直朝他们走过来,等走近了,孔偬才发现他表哥的脸色难看得像要杀人。梁崇走到宁亦惟和孔偬中间才停了,三人在角落里有些拥挤,孔偬只好让了一步。   “哥……”孔偬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他觉得梁崇在生气,但孔偬想不明白,梁崇为什么会生气。   “孔偬,”梁崇和孔偬站得近,孔偬要微微抬头才能看到梁崇的表情,而梁崇面无表情,他静静地俯视着孔偬,轻声问他,“你在干什么。”   孔偬从未见过梁崇这种样子,他张张嘴,还没说话,宁亦惟倒先开口了:“孔偬先挑衅我,我打了他一顿。”   梁崇瞥瞥宁亦惟,宁亦惟又改口:“一下。”   孔偬看着梁崇伸出手,抓住了宁亦惟的手腕,轻柔地将宁亦惟的手拉到眼前,低头仔细地看宁亦惟手背。   宁亦惟打孔偬那下是真的用力,孔偬的右脸现在还麻着,宁亦惟的手背也因为反作用力红了一大片,中指的骨节好像还有擦伤,渗了一点点血。   孔偬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的右边嘴角好像都扯不动了,但这些都次要,他更受不了梁崇握宁亦惟手的样子,在他看来,宁亦惟跟梁崇挨着简直是对梁崇的侮辱,他得把宁亦惟拉走。   他抬手想扯宁亦惟胳膊:“哥,你怎么认识这种——”   几乎是刹那间,梁崇便挡开了孔偬的手。   他把宁亦惟拢到身后,给了孔偬一个很短暂、毫无感情,却骇人得让孔偬毛骨悚然的眼神。   “孔偬,”梁崇垂眼俯视孔偬,说,“你再碰宁亦惟一下,你试试看。” 第17章   被梁崇用这种陌生目光盯着,孔偬的腿有些发软。他尝试着辩解:“不是,哥,我根本没碰他……”   ——是宁亦惟打我。   “你跟他说了什么,”梁崇全然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反问他,“是不是觉得宁亦惟很好欺负?”   “不是……”孔偬   “孔偬,没有孔深丰,你算什么东西?”梁崇平静地对孔偬说。   梁崇的眼神和话语明明不算激烈,却让孔偬毛骨悚然。   只是孔偬想不明白,梁崇怎么会认识宁亦惟,为什么为了宁亦惟这样对他。他是梁崇的表弟、血亲,宁亦惟才是“算什么东西”那个人,除了比他聪明一点,别的什么都没有,每天跟周子睿像两条蠢狗似的在学校里转来转去,他认识梁崇的时候宁亦惟还在乡下挖泥。   不过是为了宁亦惟,梁崇怎么至于跟他撕破脸皮?   “哥,”孔偬喉口酸涩,看东西都像蒙上了一层雾,“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爸没问你,那我来问问,”梁崇像没听见孔偬说话似的,用和缓而清晰的声音询问孔偬,“想不想换个学校?”   “我不换!”孔偬失控地喊了一声,又绝望地咬紧了牙关,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我不想换学校。”   孔偬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竭尽全力思考如何让梁崇放过他,他瞥见站在一旁的陆佳琴和周子睿,转过头和陆佳琴对视了一秒,张了张嘴,迅速道歉了:“对不起。”   陆佳琴没吭声,孔偬很急,又说了一次:“阿姨,对不起。”   他面对这个穿得像食堂盛菜工的中年妇女说不出更多道歉的话,尽力表现诚恳地补充:“我不是故意的。”   “我看你就,就是故意的.”周子睿在一旁小声插嘴。   孔偬偏过目光,阴狠地剜他一眼,周子睿被孔偬的眼神吓到了,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阿姨,你能原谅我吗?”孔偬又转向陆佳琴,坚持地要陆佳琴给他回应。   陆佳琴看了宁亦惟一眼,对孔偬说:“算了。”   又说:“我们走吧,惟惟。”   她方才听孔偬说话,感觉孔偬和梁崇似乎有亲缘关系,且是宁亦惟常挂在嘴里那个孔教授的儿子。   陆佳琴不想宁亦惟因为自己而得罪孔教授,也不希望事情弄得太难堪,便还是对宁亦惟说:“惟惟,你爸还等着我呢,我该走了。”   宁亦惟没跟他妈坚持,拽了一下梁崇手臂,抬头往梁崇耳边靠,梁崇便低头下,让宁亦惟贴着他耳朵说话。   “我们先走,”宁亦惟小声跟梁崇说,“快把我妈吓坏了。”   宁亦惟的左手还被梁崇牢牢捏在手里,梁崇“嗯”了一声,又看了站在一边的孔偬一眼,拉着宁亦惟往陆佳琴那儿走:“阿姨,我先送你过去。”   周子睿回楼上继续翻文献,宁亦惟和梁崇带着陆佳琴走出了实验中心的大门。   宁亦惟院院看见梁崇的车停在小径尽头的柏油路上。   “我妈去二食堂,”宁亦惟开口对梁崇说,“我们走过去吧。”   梁崇点点头,三个人便往食堂的方向走。   陆佳琴和平时不大一样,走了大半程,一句话都没说。   宁亦惟反应很迟钝,也觉得他妈情绪不太好,便停下来,低头去看陆佳琴:“妈,怎么了?”   陆佳琴眼圈有点红,手止不住地在裙子上蹭,宁亦惟看见了,心里很难受,拉住了他妈的手不让她再蹭,又说:“妈,你干什么。”   “惟惟,”陆佳琴声音很轻,她说,“老妈给你丢人了。”   她对穿着是不太讲究,平时总跟宁强一起出门进货,在供货商仓库里来来去去,得带耐脏又容易干的衣服。今天到食堂谈事情,也是随便从衣柜里找了件裙子穿,裙子是和老姐妹一起在服装城买的,价格的确不贵,还被她洗得起球了。   宁亦惟从小优秀得远过于常人,而陆佳琴最怕的事,就是因为她和宁强不上台面,给宁亦惟拖后腿。   “你不要说这种话,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孔偬就是那样,他特别讨厌,”宁亦惟握紧陆佳琴的手,很笨拙地劝慰着她,“你再这样我不高兴了。”   陆佳琴便不再说了。   她看了看走在宁亦惟身边的梁崇,问:“小梁总找惟惟有事?”   “对,”梁崇温和地对陆佳琴笑了笑,道,“接他练车,怕他路考过不了。”   “我看你是想折磨我,”宁亦惟趁机告状,“妈,梁崇每天都想逼迫我在车流中钻来钻去。”   陆佳琴也笑了,说:“别胡说。”   二食堂很快就到了,陆佳琴打了个电话问宁强好了没有,宁强说食堂负责人留他们吃饭,让她上楼。   陆佳琴知道梁崇不适合这种场合,便解释了几句,自己上去了。   目送陆佳琴进了电梯,宁亦惟转头眼巴巴问梁崇:“还练车吗?”   梁崇看他一眼,没说话,拉着宁亦惟往回走,牵得很紧,宁亦惟没伤的手都给他捏疼了。   上了车,宁亦惟坐好了,按住了梁崇的手臂,他手背很白,细小的出血点和淤青更明显,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梁崇发动了车,但没开,他低头看着宁亦惟的手,一声不吭地抬起左手,很轻地碰了一下。   “不疼。”宁亦惟仔细地观察着梁崇的表情,说。   其实刚才宁亦惟也有点梁崇吓到了,宁亦惟历来知道梁崇这个人比较护短,但也没想到这么护短。   “这是我第二次打人,”宁亦惟企图活跃气氛,便自我评价道,“感觉我挺会打人的,孔偬都被我打哭了。”   梁崇总算对宁亦惟扯了扯嘴角,问他:“是吗,原来是被你打哭的。”   “那不然呢,”宁亦惟道,他贴近了梁崇,又说,“你今天好凶啊。”   梁崇恰好低头,宁亦惟仰着头,两人靠得太近,梁崇的嘴唇擦到了宁亦惟的唇角   宁亦惟的第一反应是“梁崇嘴唇有点凉”,而后才觉得好像不大对劲。   梁崇只顿了一秒,便往后移开了,很自然地说:“今天算了,不带你练车了。”   “哦!好!”宁亦惟喜悦道,“谢谢!”   梁崇稳重地换了档,踩下油门,车子猝不及防地往后加速,差点撞到灌木丛时,才被及时的急刹刹停了。 第18章   练车一取消,晚饭前的时间就忽然空出来了。   宁亦惟侧过脸去看梁崇,问他:“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梁崇缓缓地开动了车,反问宁亦惟:“你想去哪儿?”   “下个礼拜子睿生日,”宁亦惟想了想,道,“你带我去订个蛋糕。”   大一认识以后,宁亦惟和周子睿有过一次关于生日互赠礼品的协商,两人决定:每一年的周子睿生日,宁亦惟订一个周子睿指定的蛋糕;每一年的宁亦惟生日,周子睿送一本宁亦惟指定的书。   上月月底,周子睿已经将今年的蛋糕店地址和蛋糕型号发给宁亦惟,宁亦惟算算时间,差不多是时候订了。   宁亦惟拿出手机,找到了周子睿发给他的蛋糕店信息短信,给梁崇看:“到这里,。”   梁崇迅速扫了一眼,蛋糕店位置有些偏僻,便让宁亦惟帮他开了导航,带着宁亦惟往蛋糕店去。   开出学校大门时,宁亦惟打了个哈欠,习惯性抬左手捂着嘴时,手背一痛,哈欠打了一半被迫打断,皱着眉头“嘶”了一声。他低头看看手背,有点发愁:“又要休养好几天了。”   方才打孔偬的时候情绪激动,现在看来,是有点用力过猛。   宁亦惟又揉了一下酸痛的左胳膊,抱怨:“我手臂都痛了。”   “既然还知道痛,”梁崇忽然开口说,“下次就别随便打人。”   “孔偬先挑衅的。”宁亦惟不服地反驳道。   梁崇闻言,顿了顿,问宁亦惟:“你今天为什么和孔偬吵架?”   “是打架。”宁亦惟纠正道。   “……”梁崇听着导航变道,敷衍地宁亦惟道:“行吧,打架。”   宁亦惟不愿意和梁崇细说,便模糊地概括:“就是孔偬挑衅我。”   与之前不同,这次梁崇并没有给宁亦惟糊弄的机会:“说具体一点。”   宁亦惟伸手去抓梁崇的手,小声说:“别问那么多嘛。”   梁崇让他抓住了,捏着宁亦惟手心,却依旧不依不挠地继续话题:“你不说我去问问阿姨。”   “你别问他,”宁亦惟紧张地坐直了,“我跟你说。”   他梳理了一下过程,将事情的起因结果告诉了梁崇,又不解道:“孔偬针对我就算了,为什么要针对我妈妈。”   宁亦惟在乎的东西不多,但家人是他不愿退让和妥协的部分。   “反正我没错。就算孔教授给我打电话要我跟孔偬道歉,我也不会道歉的。”他很执拗地强调。   梁崇没有劝解宁亦惟或说些打圆场的话,而是温和地告诉他:“你不用跟任何人道歉,我保证。”   这让宁亦惟觉得很安全。   其实只要是在梁崇身边,宁亦惟就一直是安全的。   “我的小时候,”宁亦惟突然很想和梁崇倾诉,于是他说,“我妈在一家小酒店打工,做清洁工,是在来你家之前,那时候我六岁。”   他看着窗外迅速掠过的树木与行人,停顿了一小会儿,又说:“酒店清洁都是三班倒,我爸工厂也是三班倒,他们都轮到夜班的时候,我妈会把我带到酒店,在布草间里放毛巾的架子后面放几把椅子,让我睡在那里。   “酒店是我爸妈老乡开的,别的老乡介绍进去打工,里面很多人都认识,也知道我爸妈的情况。   “有一天晚上,我在布草间里睡觉,听见毛巾架外面有人说话,我睡得糊里糊涂,以为是我妈,走出去看,看见清洁领班和一个女人抱在一起,衣服脱了一半。他抱着的女人抬头看见我了,就开始尖叫,叫得很响、很吓人。客房部的经理就来了。   “我妈让我睡布草间经理是知道的,但清洁领班不知道,他一直在骂我,我妈抱着我,跟他对骂,她包着我的耳朵不让我听。”   清洁领班说陆佳琴你领养的这个小畜生是个讨债鬼,全身都是晦气,你沾了他的晦气,就一辈子都得是穷鬼的命。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是领养的,但我也没有很伤心,”宁亦惟说,“我爸妈是过了很久苦日子,没上过大学,但他们很好;孔偬过好日子,上好学校,但他很差劲。哪怕他爸爸是孔教授我也不愿意做他,我还是当宁亦惟。”   梁崇握紧了宁亦惟的手,看着前方的路,没有说话,好像在想着什么。   “对了,”宁亦惟忽然又跳跃到下一个话题,对梁崇承诺,“如果有人骂你,我也会为你打架的。”   “谢谢,”梁崇听上去并没有很感激地道谢,顿了顿,又说,“我看我还是要给你找个保镖。”   “是要帮我打人吗?”宁亦惟精神地问。   梁崇瞥他一眼,泼冷水:“保护你不被人打。”   “那我看你还是一直带着司机,”宁亦惟跟他斗嘴,“保护你不要换错档。”   “宁亦惟。”梁崇叫他名字。   宁亦惟问:“干嘛?”   梁崇说:“闭嘴。”   不久后,蛋糕店到了,在一条小巷里,占了三间店面。这家店店长性格有点奇怪,没签约外送服务,也不提供线上预订,但来买蛋糕的人竟然还不少,门口停了一排车。   梁崇在不远处停好了车,陪宁亦惟走过去,恰好看见一对情侣从里头走出来,两人大约是热恋期,走了几步便靠在一起接吻。   宁亦惟发誓他根本没打算细看,但梁崇就是把他眼睛捂住了。   趁宁亦惟没反应过来,梁崇推着宁亦惟的肩膀往店里走。宁亦惟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伸手把梁崇的手拉开了。   谁知只重见了一秒天日,梁崇的手便又捂了上来,还像哄小孩儿一样对宁亦惟说:“别看了,少儿不宜。”   “梁崇,”宁亦惟被梁崇捂得很痒,忍不住笑起来,又板起脸命令梁崇,“你快点给我松手,我又不是小孩。”   D大傍晚,兴之所至在校园里接吻拥抱的情侣多如牛毛,宁亦惟和周子睿都不知道碰到多少回了。   虽然宁亦惟对这些没兴趣,但该懂的也都懂,拜在上课看A片的大一编程软件课隔壁电脑的同学所赐,宁亦惟懂得还不少。   宁亦惟眼前黑着,什么都看不见,便转过身去,摇头想把贴在眼睛上的手甩掉。   “我早就长大了。”他说着,抱住梁崇的腰,把头埋进梁崇怀里,梁崇才终于松开了他。   宁亦惟仰起头,想指责梁崇把他当小孩。   和梁崇对视的一瞬,他又噤声了。   有一个新的力施加到了宁亦惟心脏箱子里的小球上,比上次更大更猛的力,与水平线成六十度角,使小球产生了过于大的加速度,在箱壁上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撞。   宁亦惟可以计算出小球的路径,可是他找不到力的来由,所以心慌意乱,无法思考。   “是吗,”梁崇无所察觉地低下头,好像是避嫌似的,没回抱宁亦惟,他有些无奈地问宁亦惟,“你觉得自己长大了吗。”   宁亦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参照物,他怀疑全人类用他这种姿势跟梁崇靠这么近都会心跳加速。他怕一说话就要露馅,便迟疑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迅速地自顾往蛋糕店走过去。但梁崇背部肌肉曲线的触感与梁崇胸口的热度,都像在罩住了宁亦惟的大玻璃笼子里发生的化学反应。   宁亦惟凝神屏息,也避无可避。   这件事很紧急,很奇怪,不容忽视,宁亦惟想,他必须尽快跟周子睿讨论一下。 第19章   想到什么就应该立刻去做,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容不得一步行差踏错。   宁亦惟定了蛋糕,回到车里,不发一言地给周子睿发消息:“子睿,我有事要跟你面商。”   周子睿不愧是他的知心挚友,立刻回复:“何时?”接住又发两张自己今明两天的日程表截图给宁亦惟,在表上面画了几个红圈,表示这几个时间段可以空出:“我刚到表哥宿舍替他打扫卫生(他今晚A大联谊,现已出发),如果实在要紧,可以直接过来。”   贴心附加一个D大教师宿舍4幢的地图定位。   周子睿既已为友情做到这步田地,宁亦惟便也不跟他客气了,回复:“我晚点来,来得及就跟你一起打扫。”   定下晚上的会面,宁亦惟正松了一口气,忽听梁崇说:“我找了医生给你看手。”   宁亦惟一僵,转头看了看梁崇,勉强地说:“不用那么麻烦吧。”   “用。”梁崇专断地一锤定音。   宁亦惟不吱声了,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无声抗议。过了一会儿,梁崇还是不理会他,宁亦惟只好嘟哝道:“讨厌看医生。”   他纯天然不喜欢去医院和看医生,没有心理阴影也没有确切原因,就跟有些人不吃香菜,有些人恐惧深海是一样的道理。之前耳后的伤口较为严重,梁崇找医生来换纱布他也接受了,但今天手背只不过是一点擦伤,宁亦惟认为完全没有和医生见面的必要。   “我让他穿便服,”梁崇像早想好说辞了一般,对宁亦惟道,“看不出是医生。”   宁亦惟没被说服,撇嘴,微侧过脸翻了一个白眼。   梁崇将他就地揪住:“宁亦惟,你刚才什么表情?”语气还很有点凶,充满了威胁和算账的意味。   宁亦惟才不敢跟梁崇正面起冲突,他闭着眼睛,假装很困,手东摸西摸从手套箱里找出了眼罩,戴上了,又打了个哈欠,自以为演技很好地说:“啊,困了,决定睡觉。”   他眼前变得黑暗一片,闭起眼安静了一会儿,无奈睡意久久不至,刚想抬手把眼罩扯下来,却听见梁崇叫他:“宁亦惟?”   车停了下来。宁亦惟想要作声,还没来得及,梁崇又低声问:“真的睡着了?”   宁亦惟一下睁开了眼睛,眼罩贴着他的睫毛,有些不舒服,他一动都没敢动,背紧紧地贴在椅背上,因为他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   “宁亦惟,”梁崇的声音近了一些,很轻地对他说,“别装睡,醒了就坐起来。”   宁亦惟还是没有动。   他的心跳正在缓慢地、无法自控地加速。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梁崇,他可以确信梁崇现在是装作问宁亦惟醒没醒——梁崇没想吵醒他。   梁崇的手指碰触着宁亦惟的嘴唇,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下唇,用压低了的气声说:“宁亦惟。”   宁亦惟的脸烫了起来,他不知道梁崇这么做的原因,很想知道,因此他重新闭上眼。   几秒钟后,梁崇的手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将他的眼罩拉了起来。宁亦惟感受到了光,不过仍然不愿睁眼。   他有一种直觉,直觉说只要他不睁眼,他就可以撞破梁崇的秘密。于是宁亦惟压抑着呼吸,一动不动地静静等着。   不过宁亦惟今天的直觉不准,他最终并没有等到什么事发生。   片刻后,梁崇开口对他说“别装睡了”,又叫他名字,“宁亦惟。”   梁崇这次是真的打算把宁亦惟叫醒了,不再带着试探,不再不笃定,好像从轻柔的绮梦中逃脱了,变回了很冷静的样子。   宁亦惟口干舌燥地睁开眼,看见梁崇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用一种十分难懂的眼神注视着他。没过多久,梁崇将目光偏开了,又把宁亦惟的眼罩完全摘了下来,放回了手套箱。   他们彼此都没有向对方解释什么。   宁亦惟侧过头,偷看了梁崇一眼,不敢抬眼,只看见了梁崇平得冷淡的唇角。   梁崇下巴的弧度很好看,眉骨深邃,他有一副很完美的颅骨,但未做任何表情,姿态与神情之中有显而易见的防备。   所有的一切都让宁亦惟有无法言喻的难受。   如果可以的话,宁亦惟愿意用他拥有的全部,珍惜的或不珍惜的都能给,只要换到梁崇开心。   “我没装睡。”宁亦惟很小声地替自己辩护,撒了一个善意的谎。   秋末的梧桐叶从高高的树枝上落下来,贴在梁崇的车窗玻璃上。   “嗯,”梁崇平和又理智地说,“下车吧,先吃饭。”   宁亦惟看梁崇径自打开车门,便也立刻开门跳下车,跟在梁崇身后走进餐厅。他想去抓梁崇的胳膊,想拉梁崇的手,可是梁崇走得太快,宁亦惟抓了个空,只好垂下手臂,快快地跟上去。   宁亦惟到周子睿表哥宿舍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半。   饭后,梁崇带着宁亦惟找医生包扎了伤口,再把宁亦惟送了回家,宁亦惟在楼上看着梁崇把车开走了,才又打车回学校。   他到了四号楼下,周子睿在楼下等他,教室宿舍的楼有点破旧,楼道很窄,灯还坏了好几展,周子睿一边打着手电带宁亦惟往上走,一边哼哧哼哧地跟宁亦惟抱怨:“我表哥房间太,太脏了。”   宁亦惟本一直想着梁崇,还有点心不在焉,看见五楼门口周子睿打扫出来的七八个巨型垃圾袋,他大吃一惊,将梁崇抛在脑后,问周子睿:“都是你哥的?”   “对,对啊!”周子睿愤怒地说,“他才回,回来半年,就制造了这,这么多垃圾!”   周子睿打开门,给宁亦惟看他的打扫成果,地板亮的发光,连门框上方的小突起都擦了好几遍。   “干净。”宁亦惟夸赞道。   “只给我三,三百块,”周子睿对宁亦惟抱怨,“我打扫了五个小时。”教师宿舍是单人套房,大小不过五十平,周子睿刚走进来时,几乎无法落脚。   “对,对了,亦惟,”周子睿边给宁亦惟倒水,边问,“你有,有什么事?”   “说来话长。”   “那我去切,切点水果,”周子睿赶忙说,“我哥买的,不,不吃白不吃。”   宁亦惟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捧着白瓷水杯发呆。   门突然开了,周子睿的表哥彭哲非顶着一头自然卷,满脸惆怅地走进来,随意地把包扔在地上,抬眼看见宁亦惟和这个干净得他不敢相认的房间,愣了几秒,迅速把包捡了起来,对宁亦惟说:“不好意思,走错了。”   退出去关上了门。   又过了十来秒,门重新开了,彭哲非抓着门框,满脸疑惑地问宁亦惟:“这是我家吗?”   “哥,”周子睿端着果盘出来,见到彭哲非,便介绍说,“这是我,我同学,亦惟,我们有事商,商量。”   彭哲非松了口气,又把包一丢,对周子睿道:“吓我一跳,什么事儿啊,哥也给你们出出主意。”   “不,不用了吧,”周子睿婉拒,“你可能不,不懂。”   “你才不懂了,”彭哲非走过来,叉了一块柚子,塞进嘴里,含糊道,“众人拾柴,火焰才会高。数理不分家,不能脱离直积态讲量子纠缠,也不能规避拓扑谈凝聚态,我们这两门学科从来是不分彼此,互相促进的。”   “有,有点道理。”周子睿若有所思地点头。   宁亦惟也认为彭哲非说得挺对的,便道:“表哥帮我听听也好。” 第20章   把宁亦惟送回去之后,梁崇也没回家,他拐弯去了趟公司。   梁崇在集团顶楼办公室的休息室里镶了个保险箱,放宁亦惟送给他的大部分东西。那些东西放在保险箱里最为安全,而且会像宁亦惟一直跟在他身边。   在去公司的路上,梁崇收到了一条来自孔偬的短讯,孔偬问他能不能抽空聊聊。   梁崇没有回复,左滑删除后,方发现自己最近被宁亦惟传染了许多幼稚,无端删人短信不是梁崇会做的事。   秘书Laila正在加班整理下半个月的行程资料,整层顶楼只剩秘书部亮着灯,她整理了一大半,开了音响想听听歌,放松心情,却见梁崇从电梯口走过来。   Laila立刻反射性把音乐关了,站了起来对梁崇问好:“梁先生。”   梁崇手里拿着车钥匙,向她点了点头,没有说明来意,看起来也并没有交代紧急工作的意思,只绕过了秘书部,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没把办公室落地玻璃门的遮帘按上,径直进了休息室,打开门,走到茶几边,俯身取开盖在保险箱上的那幅油画,在箱门上按了密码和指纹,打开箱子。   保险箱不小,里头什么都有,宁亦惟送梁崇的那些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东西,梁崇全放得很好,一件没舍得丢。就好像和宁亦惟共同相处时说的每一句话,即使无关紧要,无聊得很,梁崇都不愿轻易忘记。   他看着里头一堆杂物,挑了个带发条的镂空的金属球形八音盒拿出来。   这是宁亦惟前年金工课程的作业,被老师看中拿去参赛,喜获国家特等奖后,本该被收藏到D大展览馆中。但宁亦惟非常小气,等评奖一结束,便坚决地要了回来,又像献宝一样拿来送给了梁崇。   有时候梁崇也不明白,为什么宁亦惟这么执着于送他东西。   宁亦惟每一次送礼,都是匆匆忙忙地把东西捧到梁崇面前,仿佛晚一秒礼物的价值都会减少。   梁崇坐在茶几边的单人沙发椅上,扭动发条,到快旋不动了再松开,八音盒响了起来。簧片的声音清脆悦耳,是帕赫贝尔的卡农的前四小节。而金属球上的轨道上,各色小球随音乐沿着轨道缓缓滑动。   他还记得宁亦惟当时对他说的话——很冷的一个冬季夜晚,宁亦惟兴致勃勃地对梁崇介绍,就在梁崇家楼下,甚至等不到上楼。   宁亦惟告诉梁崇小球有多少个零件,簧片都是他精心打磨,车齿轮的程序重写了五次,音筒如何难做,那个想把作业放进展馆的老师多么难缠,他又是怎么样绞尽脑汁,和老师斗智斗勇把作业抢了回来。从大堂说进电梯,从电梯说到梁崇家起居室,宁亦惟说得绘声绘色,认真得近乎好笑。   最后,宁亦惟拉住梁崇,问梁崇:“你喜欢吗?”都没等梁崇点头,他硬是把八音盒塞进梁崇手里,喜气洋洋地说:“喜欢我就送你。”   宁亦惟的执拗和大方会迷惑人。梁崇偶尔这么告诫自己。就像宁亦惟闭着眼,歪着头在梁崇车上装睡时,宁亦惟是无心的,他并不会知道梁崇靠近他,是想对他做什么。回想到傍晚的事,梁崇又开始反复地后悔,进餐厅时如果走慢一些,宁亦惟不至于抓空了没拉住他的手臂。   ——梁崇感到自己从出生起至今的瞻前顾后都放到了名为“宁亦惟已解决问题”的彩池当中,有时一小时一开奖,有时三天一开,频率不低,但梁崇很可能永远不会中。   不过梁崇认为,如果宁亦惟这辈子真的有希望开到“喜欢某人”的奖项,那么某人应该很难会是别人。   因为宁亦惟会为给梁崇做礼物花这么多时间,宁亦惟最珍惜时间。   梁崇隔一小会儿就转一下发条,让音乐保持演奏,一面回忆着宁亦惟装睡时很紧张很机灵的模样,一面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和孔深丰周旋。   不久后,他休息室半掩着的门被人敲了敲,秘书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他:“梁先生,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梁崇想了一会儿,等音乐声停了,他对女秘书说:“明天上午再帮我约一约孔教授,现在没事了,你回家吧。”   女秘书点头记下来,感激涕零地转身下班了。   D大教师宿舍四号楼502室之中,宁亦惟从小球理论所阐述的现象延伸开去,将近日来的困惑告诉了周子睿和彭哲非。   为了避免周子睿对梁崇先入为主的印象引起认识偏差,宁亦惟暂时隐去了梁崇的姓名,以“他”代称,着重说明了“以前靠近不会这样,最近靠近了心就砰砰跳”,并打算等一下再揭晓人物身份。   “亦惟,”周子睿一边听一边苦思冥想,在宁亦惟说了一半打断了他,插话,“你说的,有,有一部分,我不太懂,不过,我要问你一,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装心,心脏起搏器?”   “没有。”宁亦惟烦恼地说。   若是装了,还可以有迹可循。   彭哲非在一旁看着他们,好像在思索什么未成形的理论。他虽然没表态,但听着宁亦惟和周子睿的对话,还是冲两个学弟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   好像宁亦惟和周子睿什么都不懂一般。   “表,表哥,”周子睿说,“你为什么叹,叹气?”   “没什么。亦惟,你继续说。”   “别的也没什么了。哦对了,”宁亦惟又告诉他们,“他以前也经常跟我靠得很近,我都没觉得有什么,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一直是这样相处的。但就是最近,我经常一看到他心跳就变快,还会莫名其妙地紧张,就是要作报告前发现自己的幻灯片打不开时那种脑袋一热的紧张。”   “这么严重!”周子睿惊呼,“是什么时,时候有变化的?”   宁亦惟想了想,道:“我们在酒吧那次以后。”   周子睿拧着眉头,再次陷入沉思。   “你们以前靠得有多近?”彭哲非突然插嘴。   宁亦惟回忆后,说:“如果他捏我的脸,或者揉我的头,我们就会靠得很近。”   “大姐姐啊!”彭哲非忍不住羡慕地感叹,还上下打量宁亦惟一番,像在给宁亦惟的外形打分。   “不是大姐姐,他是男的。”宁亦惟未有察觉地摆摆手。   彭哲非大惊:“什么?搅……”   面对宁亦惟质朴而天真的眼神,一个“基”字在彭哲非嘴边转了几圈,缓缓吞了回去。   “梁崇?”周子睿倒是一下子猜到了。   宁亦惟刚想承认,彭哲非在一旁满脸疑惑地问周子睿:“谁?”   周子睿看了宁亦惟一眼,说:“梁崇啊。”   彭哲非顿了顿,跟周子睿确认:“你说的梁崇是我想的那个梁崇吗?给老孔捐实验室那个?”   “是他,”宁亦惟看向彭哲非,“怎么了?”   彭哲非皱起了眉头,表情变得迟疑起来,像有很多话和很多疑问,但一个字都不敢轻易吐露。   “哥?”周子睿伸手推了他一下,问,“你认识梁崇?”   “别吵, ”彭哲非把周子睿手挡开了,说,“我想想,有点乱。”   过了一会儿,彭哲非大约是理完了思路,抓着自己蓬松的卷发,不确定地看向宁亦惟,还是照实说了:“梁崇不是有女朋友吗?”   “他比我小两届,我听我室友说的,”彭哲非又补充,“说他谈了很多年了,但家人不同意。”   D大学生数量不少,分南北两个校区,各个学院之间若无要事并不往来,本学院的风云人物在另一学院很可能无人知晓。梁崇算是个例外,虽然他很谦和低调,但出于很多原因,他在校的那四年中,做什么事都是上下几届学生讨论的中心话题。   梁崇恋爱的传言流出出后,彭哲非的室友在寝室开酒庆祝,说以后追女生总算少了一个劲敌。虽然彭哲非没对室友这句话发表意见,但他一直以为梁崇“在外校已有恋爱多年的女友”的传言是可靠的,毕竟梁崇在学校时就像性冷淡一样,男色女色一律不近。   宁亦惟倒并没有把彭哲非说的东西当真,他摇摇头,替梁崇澄清:“他没女朋友,没谈过恋爱。”   “你怎么知道,”彭哲非不大相信地说,“你也没整天和梁崇泡在一起吧。按你的说法,我很怀疑梁崇谈恋爱也不会告诉你。”   不远处本科生宿舍的熄灯音乐响了,宁亦惟不想多留,想回去了。   他直觉在彭哲非和周子睿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而且他非常不喜欢梁崇有女友这个说法,这个说法让他很不高兴,就算它是假的,宁亦惟也觉得不舒服、不愉快,想要反驳。   “梁崇没女朋友,”宁亦惟重申了一次,“有点晚了,子睿,表哥,我先回家了。”   周子睿陪宁亦惟从教师宿舍的五楼往下走,晚上十一点,天很冷很冷了,宁亦惟把外套的拉链拉起来,背着双肩包往外走。   “亦,亦惟,”周子睿走在宁亦惟边上,看宁亦惟半天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他,“我哥是不是说,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宁亦惟摇摇头,告诉周子睿:“没有。不过梁崇真的没有女朋友。”   他把周子睿送回了本科生的寝室楼,自己再往校外走。   这个点的D大校园,连狗都睡了,风刮得树叶哗哗作响,不时飘下一些来,落在地上,要等明天早上才会有人再清理。   宁亦惟抬头,能看见老远的地方,梁崇那栋集团大楼楼顶停机坪的环形灯光。   那是很高、很高的一栋楼。   梁崇的事业、家人,梁崇的家,宁亦惟,组成梁崇的生活。   就像一个稳定的氘,保险起见,最好暂时不要改变。 第21章   宁亦惟不想打车,从D大走回他家大约半小时,他也想清醒一下,便决定走路回家。   走到梁崇公司附近的时候,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有一台轿车在不远处等红灯,宁亦惟咋一眼看去就觉得眼熟,仔细一看,果然是下午梁崇来接自己时开的那台车。   宁亦惟后退了几步,他怕被梁崇发现了揪住逼问一夜,便侧身躲进小巷里,探头去看着交通灯变绿了,梁崇的车疾驰而去,才敢又走出来。   等梁崇开远了,宁亦惟也懒得再走,站路边打了个车,让司机往他家里开。   这个凌晨接单的出租车司机不大守规矩,开了一小段路便降下了车窗,一言不发点了根烟,他窗开得不够大,车内霎时间充满了烟味,外头的风往里刮,点点烟灰往后座飞来,宁亦惟往另一边靠了靠,降低了呼吸的频率。   深夜和烟味,也让宁亦惟想起梁崇,大三时那个更尖锐阴沉的梁崇。   那时候梁崇的父亲方才大病一场,劫后余生,卧病在床。梁崇在公司、医院和学校间来回奔波,每天很晚才从公司离开,而宁亦惟恰好高二,夜自习到十点放学。两人的作息时间相似,梁崇便总是来接宁亦惟。   宁亦惟说不准梁崇是什么时候染上烟瘾的,但当宁亦惟察觉的时候,梁崇的瘾已经很大了,连常开的车里也都沾满烟味,梁崇还总是咳嗽。   对于这种会上瘾的东西,宁亦惟一贯来有些好奇,他便在某一个晚上,询问梁崇,能不能给他试试。   梁崇以宁亦惟未成年为由,一口拒绝了,还让宁亦惟别每天做梦。   但越是不让宁亦惟干,宁亦惟就越想干,他借故拜托梁崇去街头便利店给他买宵夜,待梁崇一走,便拿出梁崇的烟和打火机,想试试抽烟滋味。   一开始宁亦惟没有经验,不知道抽烟要边点火边吸,点了好半天,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眼看着梁崇买完了宵夜从便利店推门出来,宁亦惟不放弃地猛吸了一口,闷闷地咳嗽了好几下,烟倒真给他点着了。   香烟并不好抽,宁亦惟头晕地想,太呛人了,入喉有些苦,尝不出什么大门道,只觉得尼古丁熏得伤肺。   看着梁崇越靠越近,宁亦惟又把嘴凑到滤嘴边,含着吸了一口,再品味了一次,感觉依然没什么特别的。   第三口烟烟还没进肺里,梁崇把车门打开了。他看见手夹着烟吐烟圈的宁亦惟,懵了一下,随即迅猛地伸手把宁亦惟手里的烟夺回来,扔进了车载烟灰缸里,盖子盖上的时候嘎哒一声。宁亦惟忘了梁崇骂没骂他了,只记得自那以后,梁崇便没有在他面前抽过任何一支烟。   风一鼓一鼓吹进车厢,宁亦惟看着渐渐熟悉的街景发呆,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想起这件事,只不过一想起来,宁亦惟便非常怀念。   那时梁崇与宁亦惟之间没有秘密,两个人在一起像相依为命。   现在他们生活都比以前更顺利了,梁崇却隐瞒了很多话不再和宁亦惟说,梁崇的秘密变得越来越多,每一个举动都难猜,而且对宁亦惟保护过度,过度得超过了普通亲人朋友该有的限度。   宁亦惟不善于比喻,但他觉得周子睿说出了一些实情。   梁崇本人就像宁亦惟的情绪起搏器,在宁亦惟心中翻云覆雨。   好的坏的都由宁亦惟承担,他会承担,但谁也别想把梁崇从他心里拿走,任何人都不行。   宁亦惟到了家,在楼下站了几分钟散了散司机带给他的烟味,上了楼。   陆佳琴还坐在沙发上给他等门,她以为宁亦惟在校苦读到深夜,等到宁亦惟进门,她眼中都是心疼。   “惟惟。”她叫住了宁亦惟,去厨房给他点了一碗热腾腾的宵夜出来,要宁亦惟快吃了补充体力和脑力。   宁亦惟在母亲慈爱目光的注视下,将夜宵吃得干干净净,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回到了房间,洗漱后在床上滚了几圈,终忍不住拿出手机,盯着梁崇名字看了半天,给梁崇发了一条很短的短讯:“睡了吗?”   又立刻加上:“我睡不着。”   按照以往惯例,梁崇会给宁亦惟回电话,今天到不知怎么有闲心回了条短信:“想什么睡不着?”   宁亦惟想了想,打:“想你下午为什么不开心。”   这回梁崇给他来电话了,宁亦惟看着来电人,想了几秒钟,才接起来。   梁崇问他:“大半夜瞎想什么。”   宁亦惟攥着手机,抿紧了嘴唇。   梁崇好像睡过一觉了,声音低哑,带有刚睡起来后的针对宁亦惟的任性。   “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宁亦惟说。   梁崇叹了口气,问宁亦惟:“你给我判定不高兴的依据是什么。”   “梁崇。”宁亦惟没回答梁崇的反问,叫了一声梁崇名字。   梁崇简单“嗯”了一声表示在,安静地等宁亦惟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装睡?”宁亦惟还是问了。   “……你还敢问,”梁崇没好气地说,“下次拍张照片给你看看,你就知道自己装得有多差。”   “哦,”宁亦惟心虚地眨了一下眼,“你最近做很多事我都不懂。”   “比如?”梁崇听上去耐性告罄。   但反正不在面前,梁崇也打不到他,宁亦惟就继续问:“要是我真的睡着了,你想做什么?”   梁崇停下来了。   宁亦惟感觉梁崇在思考,宁亦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有些等不及地催促梁崇:“你告诉我吧,我不生气。”   “不生气吗?”梁崇随意地重复宁亦惟的话,好像并不相信。   宁亦惟保证:“肯定不生气。”   梁崇那头又静了一会儿。   宁亦惟似乎听到梁崇很轻地、自嘲似地笑了笑,才像开玩笑一样道:“什么都想做。” 第22章   孔深丰这次回国的两周行程太赶,几乎是马不停蹄,最后一天才确定能空出下午和晚上,陪太太回娘家请罪。   老太太住在郊区山上的别墅里。康以馨的司机把他们送到了门口,孔深丰提着大包小包的保健品往院子里走。   孔偬两手空空,静静跟在他和太太后面。   自从课题组例会后,孔偬一句话都没和孔深丰说过。为这事康以馨没少骂孔深丰。不过孔深丰以为原则是原则,孔偬破坏了规则,做了错事,便理应承担后果,一味宠溺反而是害了孔偬,因此对太太认错态度良好,对孔偬却并未有求和举动。   可能是因为脾气不大对付,孔深丰和儿子的关系一向不亲密,但孔深丰是爱孔偬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儿子交流。   孔深丰和康以馨要这个儿子要得很不容易。   康以馨怀上孔偬之前,已习惯性流产了三个孩子,怀孔偬的九个多月,她几乎全是在床上躺着度过,因此孔偬出生后,康以馨便对他溺爱非常——孔深丰个人以为,甚至溺爱得有些病态了。   在孔偬幼儿园的时候,孔深丰做过一件错事,他企图培养一个少年天才,当时他每晚回家,又是给孔偬讲物理启蒙绘本,又是教孔偬几何与运算,不过在教了一年多都没教会孔偬加减乘除、还被太太骂他揠苗助长后,孔深丰放弃了这个想法,决意让孔偬自由成长。   孔偬渐渐长大了,大约是在初中,他对孔深丰表达自己对物理很感兴趣,以后也想子承父业。孔深丰自然很高兴,每当有什么新书新教材,都第一时间买来拿给儿子,孔偬也每次都很高兴地收下了。   直到有一天,孔深丰想去孔偬书房拿本书,才发现他送孔偬的所有东西,都被孔偬毫不珍惜塞在墙角柜子里。   家里保洁很勤快,书不至于落灰,但翻开都是簇新的,半点被阅读过的印子都没有。   孔深丰出身平凡,历来节俭,年轻时在国外上学,买的都是经好几手的教材,或者看电子版本凑合。他工资不是太高,奖金给太太拿着,没有花科研经费干私人事情的习惯,给孔偬买的原版新书是他自己都要想想再买的。   看见柜子里这一堆书,孔深丰算是明白了,孔偬对物理并没有兴趣,只是觉得孔深丰会更爱一个热爱物理的儿子,才谎称自己喜欢物理。去年宁亦惟进了课题组后,和孔深丰来往邮件时说起某一套,孔深丰还回家偷了几本送给宁亦惟,果不其然,孔偬根本就没发现。   不过自此后,孔深丰便不太敢对孔偬的学业过多关心了,只怕关心太多,起到反效果。   康家老爷子前年去世了,老太太在别墅后院给亡夫摆了灵堂,小辈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灵堂祭拜。   天冷了,祭拜完后,几人便聚到客厅里喝茶。   孔偬虽然不聪明,但嘴巴很甜,老太太也很是宠爱他,将他拉到身边,问他大学生活过得怎么样。孔偬看了孔深丰一眼,紧接着康以馨也瞪了孔深丰一眼,孔深丰顿时觉得手里的茶杯变得有点太烫。   “怎么了?”老太太极擅察言观色,见母子俩的表情,便知道有什么家庭矛盾。   “没什么。”孔偬说。   孔深丰觉得尴尬,正好手机震动了,拿出来一看,是东京的实验室来的电话,便立刻站出来,走到远处回廊接听。   回廊上挂着康家几代人的照片,孔深丰一边和实验人员谈话,一边沿着回廊来回走,他看见其中一幅全家福,莫名觉得有些不对,便走回去,又看了一眼。   孔深丰和实验人员在电话里把问题解决了,挂下了电话,他细细端详着那张全家福。画中有十五个人,坐在中间的是康以馨的祖父和祖母,身边围绕着三对年轻人,和七个高矮不一的孩童。年轻人之一是康以馨的父亲,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女孩,脸很尖,眼睛大,让孔深丰感到很眼熟。   但他看了半天,没回想起什么来,便又走了回去。   客厅里,孔偬正在说话。   “他打了我,”孔偬委屈地说,“打在这儿。”   孔深丰走近了,看见孔偬捂着自己的脸,康以馨见他过来,又瞪他一眼,对孔偬说:“你跟你爸也再说一遍。”   “什么打人,”孔深丰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宁亦惟打我。”孔偬低着头,说。   听见“宁亦惟”三个字,孔深丰突然之间如同醍醐灌顶。全家福里那个女孩,长了一张和宁亦惟极为相似的脸。   而那个女孩是康以馨。   康以馨十九岁时出车祸伤过脸,曾经整过容,长相和以前差别很大。   她二十多岁才认识孔深丰,几乎没有给孔深丰看过她从前的照片,因此孔深丰对她从前的长相几乎没有印象,也不太在意。   直到今天,他站在康以馨娘家的回廊上,无聊地打着电话来回走动,看见那一张全家福。   宁亦惟这晚失眠了。   他辗转反侧地想着梁崇那句话的意思,如同数学家为证黎曼猜想而夜不能寐。   他不知道自己几点睡着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自有记忆以来,宁亦惟还是第一次起那么晚。   宁亦惟简单洗漱了,没换下睡衣,从房间里走出来,想看看还有没有早饭可以吃,被坐在他家沙发上看电视的康敏敏吓了一跳。   “惟惟,”康敏敏先对他招招手,“今天睡懒觉了啊,这么难得。”   宁亦惟叫了她一声“阿姨”,走过去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下,拘谨地将手放在膝盖上,像小学生上公开课一样端端正正坐好。   “阿姨来你家吃顿饭,”她笑眯眯地解释,“下午陪你妈妈去买衣服。”   康敏敏退休后,整个人看起来都闲散和从容了不少,平时陪梁起潮在澳洲疗养,有时四处走走,人比以前圆润了一些,举手投足少了干练,多了几分温和:“你妈妈昨天发消息问我,衣服都去哪里买,我这两天恰好回来签几个字,就干脆来你们家蹭顿饭,带佳琴去逛逛街。”   正说着,陆佳琴走出来拿手套,看见宁亦惟起来了,似嗔怪又似心疼地隔空点点他的脑袋:“睡到现在,让你昨晚回来那么晚。”又说:“替妈妈招待一下梁太太,我再炒个菜。”   说罢,陆佳琴又回了厨房。   “惟惟,”康敏敏端着茶喝了一口,和宁亦惟聊天,“我听梁崇说,你保研到孔教授手下去了?”   宁亦惟乖乖地点了点头,说是,她便道:“那也不错,要是孔教授亏待你,你就告诉我,阿姨替你出气。”   宁亦惟不太知道怎么接话,便腼腆地笑了笑。   康敏敏瞅着宁亦惟,顿了一会儿,把电视机音量调低了,再喝了口水,才很有些犹豫地开口,问宁亦惟:“惟惟,你最近和梁崇见面多么?”   她提起梁崇,宁亦惟便想起了自己和陆佳琴闹得那次小别扭,不过还是诚实地说:“还算常见。”   “那他有没有和你说过陆小姐的事?”康敏敏马上询问。   宁亦惟头有点大,但又不好骗康敏敏,只得模糊道:“嗯,提过一点。”   “他是什么态度?”康敏敏又追问。   宁亦惟摇摇头,迟疑地说:“我说不好。”   他面对面对康敏敏,不能像跟他妈一样说话,只好专注地听康敏敏诉苦,说对方的姑娘如何如何优秀,梁崇又是如何如何不开窍。   “平时看梁崇也不比别家孩子差,一到这事就不行,”康敏敏愁眉苦脸地说,“惟惟你帮阿姨劝劝他。”   宁亦惟也不知是怎么,心里挺难受的,也不想答应,但他不能对康敏敏不尊敬,便低着头,忍不住去扯自己睡裤的边缘。   康敏敏没听见宁亦惟的回答,也不在意,兀自感慨:“我和他爸要求不高,只要姑娘人好,梁崇自己喜欢就行,但我看他偏偏就缺了个谈情说爱的心眼,一说这些就开始推三阻四,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下去可怎么办,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我连孙子的小床都准备好了,一个公主床和一个王子床。”   宁亦惟不敢说什么,只能喏喏道:“是么。”   康敏敏大概是在澳洲待久了,说话的人少,一回来话就很多。她画风一转,开始幻想自己以后儿孙绕膝的生活,她说儿媳妇不必勤快,育儿师哪国的好,   但这些都跟宁亦惟没关系,宁亦惟听着,却总在走神,无法集中精神听。   他看着康敏敏说话时不断张合的红唇,耳边充斥康敏敏的声音,渐渐地,宁亦惟又好像什么都听不清了。   宁亦惟被酸意腌渍了,如同生切了几百个柠檬,汁水挤进罐头,再置入宁亦惟的心脏,酸性的液体浸泡了他的整颗心。   他不想这样。宁亦惟专注地想,他不想这样。   他希望梁崇是他一个人的,梁崇只会拥抱宁亦惟,梁崇家房卡只有他一个人有,梁崇房间只有他能进,无法入睡时只给他一个人打电话。   梁崇是他的。谁都不准碰。   好像有一根长长的、生锈的粗铁钉从宁亦惟的大脑里抽了出来,带走了混沌与逃避,赋予所有暧昧不清的、表意不明的行为以原因。   他想独占梁崇,这没有算法可言,也没有公式可套,他在周子睿表哥的宿舍做无用功,在大半个夜晚的苦思冥想中虚度光阴。   正确答案虽然见不得光,却很简单。   宁亦惟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留在家吃饭,好好犹豫不决思前想后地痛苦挣扎一番。   二是立刻去见梁崇,去破坏他与梁崇间的稳定,问梁崇想不想跟宁亦惟永远在一起。   宁亦惟回房换了衣服,出门了。 第23章   宁亦惟借故说学校有急事,不顾陆佳琴劝阻,踩上鞋就跑出了小区。   他站到路边要打车,一低头发现自己脚上的鞋子是两只阴阳不同款的,而且除了手机钱包什么都没带,才知道什么叫做方寸大乱。   恰好一台出租车拐弯过来,宁亦惟招招手,上了车,想起他不知道梁崇现在在哪儿,只好让司机先往前开,再给梁崇打电话。   司机开得很慢,频频后顾,等宁亦惟给他地址,但梁崇电话占线,宁亦惟打了五分钟后,电话终于通了。   听梁崇接起电话,宁亦惟立刻问他:“你在哪里?”   “在家,”梁崇那儿还有别人说话的声音,他告诉宁亦惟,“开视频会议。”   宁亦惟“嗯”了一声,又问梁崇:“那我方便过来吗?”   梁崇同会上的人说了句“继续说”,又对宁亦惟道:“来吧,我快开完了。”   宁亦惟给司机报了地址,司机掉了个头,往梁崇家开。   下了车,宁亦惟慢吞吞走进了电梯,半分钟后,电梯门开了。   梁崇家一楼静悄悄的。宁亦惟换鞋走过玄关,见起居室空空荡荡,又走上楼,拐过弯,才听见书房里有些声音。   书房门没关,开着条缝,宁亦惟透过门缝,看见梁崇站着,背对着门讲电话。   梁崇的右手随意地按在红木和金属拼接的书桌边上,房内没有其他声音,看样子至少视频会是结束了。   不多久后,梁崇挂下了电话,但并未转身,宁亦惟便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梁崇。   ——这么做应该是正确步骤,宁亦惟在车上想好了的。   宁亦惟比梁崇矮许多,也瘦许多,他的脸贴着梁崇的肩膀,手绕过梁崇的腰,因为心情紧张,宁亦惟的手指碰到了书桌上的摆饰,手背还撞到一个地球仪。   “宁亦惟?”梁崇一动也没动,轻声问。   “嗯。”宁亦惟也被自己的厚脸皮所折服,他明显感觉到被他贴着的梁崇僵硬了许多,却还是不愿松手。   仿佛此时此刻抱住梁崇,梁崇就归他了。   梁崇按住了宁亦惟的手,拿着宁亦惟手心,拉离了一些,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宁亦惟。   宁亦惟也鼓起勇气抬头看,目光沿着梁崇凸起的喉结向上,再到下巴和鼻梁,还有眼睛。和梁崇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后,宁亦惟猛然发现,梁崇的面色非常不好看。   不是被宁亦惟偷抱了就会有的不好看,而是有不好的重要事故发生了的不好看。   “怎么了?”宁亦惟随即静了下来,问梁崇。   梁崇松开宁亦惟的手,顿了顿,低声告诉宁亦惟:“疗养院来电话,说我爸病发了,情况太不好。”   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很平稳,但宁亦惟一眼便能看出他的焦虑。宁亦惟重新去拉梁崇,问:“你现在去么,刚才阿姨在我家,你通知她了吗?”   “她知道了,”梁崇冷静地说,“我现在去机场,我们一起过去。”   梁崇领着宁亦惟往楼下走,他走在宁亦惟前面一个台阶,宁亦惟看着梁崇的背,突然拉住梁崇的胳膊,冲动地开口:“我也陪你去吧。”   “不必,”梁崇闻声回头,看看宁亦惟,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说,“好好上你的学,等他状况稳定了我就回来。”   梁崇的手机响了一声,司机发来短信,说已在楼下等候。   宁亦惟陪着梁崇进了电梯,看着数字一路往下跳,又道:“那让我送你去机场。”   他本来以为梁崇又会拒绝他,但当电梯到达底层停下来的时候,梁崇说了“好”。   去机场的路上,梁崇又接了几个电话,宁亦惟听他口气,是在延后一些重要行程与约会。   宁亦惟一直坐着,用余光注视着梁崇的侧脸,梁崇坐得端正,说话进退有度,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而宁亦惟来梁崇家前的一腔冲动都被延缓了,只剩下对梁崇的担忧和心疼。   他还记得几年前在医院的那个凌晨,梁崇抱着他的样子。   梁崇不能有脆弱与虚弱的时刻,他必须随时随地很冷静,无论什么事什么人都无法伤他分毫。   但没有任何人生来就是的刀枪不入的。   宁亦惟等梁崇又挂下一个电话,缓缓地伸手,去握梁崇的手。梁崇看了宁亦惟一眼,没有动作。   “你别怕啊,”宁亦惟忍不住凑过去抱他,半趴在梁崇胸口,努力劝慰梁崇,“叔叔肯定没事。”   熟悉的属于梁崇的味道贴着宁亦惟的脸颊,叫宁亦惟不敢用力呼吸。他抬起头,嘴唇碰到了梁崇的下巴。   梁崇又僵了一下,按住了宁亦惟的肩胛骨,有些鲁莽地将宁亦惟推开了些,低头仔细看着宁亦惟的脸。   他的眼神有点冷,又带着宁亦惟不懂的热,宁亦惟缩了缩,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着梁崇抬起手臂,看也不看地把驾驶室和后座的隔板拉了下来,或许是他用得力气大,隔板合得很快,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接着,梁崇便靠过来,不轻不重地把宁亦惟推在椅背上,不再犹豫地压下脸,准确地捕捉到了宁亦惟的唇。   梁崇的吻很压抑,一开始并不激烈,随着宁亦惟的不抗拒与迎合,才变得任意妄为。   他的力度像忍耐了太久,像有一块一寸见方的小地方,早已挤满无处可放的渴慕,又迅速地涌进了太多沉重与惧怕,才将渴望而起的贪欲被挤出几分。   贪欲煽动了梁崇,让他压住宁亦惟,去做他想做又耻于做的肮脏的事中最单纯的一件。   梁崇的嘴唇比上一次不小心碰到的时候更凉,他鼻间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涌在宁亦惟的面颊上。他撬开宁亦惟的牙关,两人的牙齿轻撞着,宁亦惟尝到了梁崇嘴里薄荷混烟草的味道。   混乱之中,宁亦惟觉得梁崇仿佛想把这个吻记一辈子,吞占了宁亦惟的唇舌与天真,快要把宁亦惟的灵魂都吮吸出窍,他紧紧锢住宁亦惟,好像怕宁亦惟吓得跳车逃跑,又猛烈而温柔地追逐着宁亦惟的舌尖,咬得宁亦惟下唇生疼。   但吻不长。   尝到唇齿之间的血腥味后,梁崇松开了宁亦惟。   梁崇看着被他吻得眼里都泛起水光的宁亦惟,怔了一会儿,用拇指抹了一下宁亦惟被他咬出了细小的伤口的、正在渗血的下唇,闭了闭眼,跟宁亦惟道歉:“对不起。”   宁亦惟看着梁崇,按着梁崇的膝盖,想靠过去,再亲亲梁崇,说别客气,车却停了。   司机没有说话,梁崇也没有。   梁崇扯了张纸巾,细心地给宁亦惟擦了擦,没看宁亦惟的眼睛。   “我走了。”梁崇说。   他没说等我回来,也没让宁亦惟乖乖待着,拉开车门走出去,对在车外候着的司机说送宁亦惟回家,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进航站楼。 第24章   孔深丰顶着一双黑眼圈在东京落地了。   昨晚回家后,孔深丰先找了一个老朋友,拜托他帮忙尽快查查宁亦惟和父母的情况。   今天一早,老友给他电话,说在民政部门有宁强、陆佳琴夫妇对宁亦惟进行领养的备案记录。宁亦惟被遗弃的时候出生还不满十天,被扔在社区医院门口,入福利院后不久就被收养了。   孔深丰接完电话,康以馨走进来,边敷面膜边交代他日常起居要注意的东西,又暗示孔深丰要对敢打孔偬的学生严加处置,也就是“那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宁亦惟”。   孔深丰犹豫了几秒,没和康以馨多说,只在出发前,趁孔偬在楼下看电视,去孔偬的房间寻了几根毛发装进信封里封了起来。   不是他想瞒着太太,只是这事太过离奇,涉及两个家庭,不能轻举妄动,且康以馨对孔偬有着近乎病态的保护欲,他必须将所有的线索缕清确认了,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刚走到转盘,在找行李时,孔深丰接到了梁崇秘书的电话。   昨天上午,他和秘书定下了与梁崇的邀约,秘书说梁先生下周会来东京待两天,问孔深丰是否有空见一面,谈谈关于孔偬和宁亦惟的事。孔深丰考虑之后,以为也确实有必要谈谈,便答应了下来。   谁知她现在来电话,却说梁先生行程有变,约定取消了。   孔深丰说“知道了”,挂下电话,一眼找到了转盘上属于他的行李,走过去拿了下来,在人流中拉着慢慢地走。   机场里的人来去匆匆,孔深丰走得最慢,他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要他说具体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想起行李中装着孔偬毛发的信封,孔深丰脚步愈发得沉重,他拿起手机,联系了东京的一家可以做DNA检测的医学中心。   如果孔偬真的不匹配,那不知宁亦惟的样本,又该怎么去拿。   梁崇和康敏敏以最快的速度登了机,往南半球去。航程十小时,梁崇带了助理和两个下属。   康敏敏面色发白地坐在一旁单人座椅上,看梁崇不急不缓地与下属沟通工作。她不敢多想梁起潮现在的情况,医院没有最新的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时间分分秒秒地流过,康敏敏在舒适的椅子上醒醒睡睡,做了不少短梦,睁开眼睛,梁崇还是在讲电话。凭康敏敏对儿子的了解,梁崇不是忙得停不下来,他是不想停下来。   或许是父亲病危让他焦躁,或许还有别的康敏敏不知道的困扰。   ——康敏敏注意到,梁崇嘴唇上有细小的破口。她不敢随意猜测梁崇伤口的成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梁崇再也没有与她分享过与自己私人感情生活有关的话题。   比起康敏敏和梁起潮的儿子,梁崇更像一台可靠的永动机,昼夜不停地把父母留下的庞杂的集团撑了起来,甚至比她和梁起潮做得更好。   而梁崇的情绪与想法,她却全都无从得知。   想到上午在陆佳琴家宁亦惟的表现,康敏敏心中憋着怀疑又升了上来。   她不愿意影响梁崇工作,于是吞吞吐吐了近五小时,才终于在梁崇放下手机,合上电脑,准备休息一会儿时开口,问梁崇:“梁崇,你是不是有心事?”   下属和秘书纷纷站起来,走到了后边位置的位置坐下,给老板和母亲留一些谈话的空间。   康敏敏便也起身,坐到了梁崇对面。   “没有,得把事交代完了再走,”梁崇摇了摇头,抬眼问康敏敏,“我吵到你了?”   “不是,”康敏敏否认了,迂回地说,“我上午在佳琴家。”   “嗯,”梁崇靠着椅背,有些疲惫地仰了仰头,招乘务给他做杯咖啡,又对康敏敏道,“宁亦惟告诉我了。”   康敏敏听他自己提起宁亦惟,反而又犹豫了一番,才说:“惟惟刚才从家里跑出去,是来找你吗?”   梁崇又“嗯”了一声,接着便不说话了,康敏敏看不出梁崇对这个话题有没有兴趣,就没有马上说话。而梁崇双手十指交握着,放在腿上,头微微抬起,垂着眼注视着她,礼貌却疏离,好像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康敏敏突然发现自己对梁崇,甚至还不如她想象中那么了解。   她看了梁崇几秒钟,终归是开口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欺负宁亦惟。”   梁崇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顺着她问:“是吗?”   “你忘了么,你上大学的时候,惟惟用你的读书卡借书,你还让他写保证书。”康敏敏说。   “哦,”梁崇接过乘务端过来的咖啡,低头喝了一口,神情放松了一些,道,“那次是宁亦惟偷偷把我卡里书借完了,还不告诉我,不该给我写保证书吗?”   “我哪记得那么多,”康敏敏道,“只记得你对惟惟很凶了。”   梁崇耸耸肩:“宁亦惟自己都没意见。”   他拿起桌上摆着的杂志,随手翻阅。   康敏敏看梁崇,说了句实话:“你那么凶,他敢有意见吗。”   提及宁亦惟,梁崇忽而自在起来,让康敏敏情不自禁回想她在梁崇房子里偶遇宁亦惟的那一次,前后好几年,康敏敏都不曾见梁崇这么大呼小叫过。   梁崇上大学后,搬到了离公司和学校近一点的房子里。当时梁崇不过十八九岁,独居又不肯不让旁人近身,康敏敏不是特别放心,因此有时路过,会去梁崇那儿坐坐,看有没有缺什么东西。   那天康敏敏一进门,就见到梁崇起居室的电视机开着,在放一部科普纪录片,沙发上还伸出只赤着的脚。她先是惊了一下,心说梁崇在家竟如此不修边幅,再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宁亦惟睡着了,躺在起居室沙发上,地毯上还掉着本书。   康敏敏知道宁亦惟和梁崇关系不错,不过不知道宁亦惟可以自由出入梁崇的家。她看宁亦惟穿得少,虽略微有些诧异,还是去拿了条毯子,给宁亦惟盖上,又将电视关了。   宁亦惟睡得很香,睫毛长而密地贴在脸上,一只手被压在身下,另一只地按在沙发上,手指白皙,指甲圆润,泛着健康的粉色。   康敏敏看了一会儿,宁亦惟动了动,毯子掉下来了,她又捡起来,给宁亦惟盖好了。   她第一次见宁亦惟,便感觉宁亦惟长得十分面善,这是她觉得自己和陆佳琴有缘分的依据之一,也对宁亦惟照顾有加。   她给宁亦惟掖好被角,拾起了书,放在一旁,看见茶几上好几本书,便只留了宁亦惟在看的那本,捧了其他的上楼放好了。正往楼下走时,她听见电梯门开的提示声。   梁崇突然回来了,边走边气冲冲叫宁亦惟名字:“宁亦惟!”   康敏敏吓了一跳,快步下楼,走到起居室,看见梁崇俯身捏着宁亦惟的脸,把宁亦惟弄醒了。   宁亦惟坐起来,没睡醒,人还呆呆的,不明所以地问梁崇:“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地震了?”   “你用我的卡借了多少书,为什么我一本都借不出来了?”梁崇瞪着宁亦惟,问他。   宁亦惟愣了一下,缩着脑袋,大概是数了数自己借书的数量,含含糊糊地说:“不知道……只借了五本吧……最多五本……明天就还。”   他声音越来越小,康敏敏看不下去了,走了过去,想替宁亦惟说几句话。   梁崇看见康敏敏走过来,愣了一下,叫了声:“妈。”   “阿姨。”宁亦惟可怜巴巴地叫她。   “不就借了五本书么,”康敏敏对梁崇说,“至于这样么。”   梁崇撇撇嘴角,冷冷看宁亦惟一眼,说:“我的卡总共就能借五本,你拿去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不准借满。”   “你又不去图书馆,”宁亦惟委屈地小声争辩,“不用多浪费。我替你行使你的学生权益,你应该感谢我,而且我每替你看一本书,就可能有1/1O棵的杨树没有白白死去。”   “还敢顶嘴,”梁崇气得点宁亦惟脑袋,“我是不是还要夸你环保啊?”   “你知道就好。”宁亦惟光脚跳到地毯上想跑,被梁崇一把揪回去,拿了纸笔,摁到书房写保证书。   梁崇冷酷地让宁亦惟写以后绝对不会再把卡借满,还让宁亦惟摁手印画押,十成十一股集中营独裁派头。   康敏敏至今记忆犹新,是因为那天的梁崇鲜活得几乎不像梁崇了。   梁崇瞋目切齿,也蛮不讲理,从前往后,康敏敏都不曾再见过那个梁崇,梁起潮病发后,梁崇愈发沉稳内敛,如同那个有喜怒哀乐的梁崇从未出现过一样。   康敏敏后知后觉地反省自己,她或许真的让梁崇太累了。   梁崇从小到大都是人群里最优秀的一个,她习惯梁崇的优秀与付出,理所当然地将担子压在梁崇肩上。她和梁起潮只有梁崇一个儿子,梁崇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甚至因为怕梁崇寂寞,拼命想把梁崇和世交的女儿凑到一起,购置了两张婴儿床,放在澳洲的房子里,却连梁崇喜不喜欢对方都没问过。   这时再回忆,她方懂得,不是梁崇不再鲜活,而是梁崇认为轻松自在的时刻,不必让她看到。   须臾间,她也忽然发觉宁亦惟的不同,知晓了梁崇捐给物理系的实验室,敲了墙重造的可以观星的阁楼,定制的放书矮柜,和房子里车里无处不在的宁亦惟的痕迹的含义。梁崇的戒备心把所有人阻挡在门外,却让宁亦惟来去自如,替宁亦惟铺好柔软舒服的床榻,调适宜温度,只为让宁亦惟不走。   梁崇看着康敏敏,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猜到康敏敏想问的事,不愿做先开口的人。   “梁崇,”康敏敏看了一眼在机舱后部坐着的梁崇的随行下属,不知该不该劝,也不知该劝多少,“宁亦惟……”   “你不用担心,”梁崇伸手转了转咖啡杯,杯底和瓷碟摩擦,发出很轻的沙沙声,“我和宁亦惟不大可能在一起。”   康敏敏挑选着措辞,隔了几秒,问:“为什么,他不喜欢你?”   “没有为什么,”梁崇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不回应康敏敏的第二个问题,只说,“但是我不打算结婚。”   “那要是他要结婚了呢?”康敏敏冲动地问,“他再也不找你了,把他那些东西全从你家搬走呢?你能一辈子不找别人吗?”   梁崇没有被康敏敏激怒,心平气和地面对康敏敏,说:“他可以结婚,不过永远不用想把东西从我房子里拿走。”   康敏敏怔了一下,她发现梁崇回答得太快了,就如他已经想过无数次一样。 第25章   司机规规矩矩依照梁崇的吩咐,把宁亦惟送回了家。   宁亦惟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子,等嘴唇上的血不再渗了,才慢慢往里走。   他抿着唇,用舌头抵住伤口,舌尖上沾满了血腥气。   梁崇现在应该已经从机场起飞了,宁亦惟看了一眼手表,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看见电梯镜子里的自己。他往前走了一步,很近地观察着镜子中的瘦弱的男孩子。   镜中的人双手垂着,和宁亦惟对视。   他穿着宽松的拉链卫衣,衣袖盖过了指尖。宁亦惟眨一下眼,他也眨一下;宁亦惟点点头,他也点点头;宁亦惟微微抬起手,手指探出袖子,轻轻和镜子里的自己碰了一下手。   或许由于电梯里灯光的色温偏高,他的肤色苍白,如同有严重贫血,可是嘴唇又红得不自然,微有些肿,还有几道明显的小破口。   宁亦惟很少这么仔细的观察自己,他不重视外貌,也不在意自己的长相。但此时此刻,还是不由自主在意起来。   长得也不算好看,宁亦惟心想,又只知道学习,梁崇真的会喜欢他吗?   不喜欢为什么亲他,喜欢的话能喜欢他什么?   二十七楼到了,宁亦惟将轻碰在镜子上的手收了回来,倒退一步,转身走出了电梯。   陆佳琴在客厅拖地,她见宁亦惟走进来,放下拖把,问宁亦惟吃饭没有。宁亦惟骗她吃过了,陆佳琴便有些忧虑地告诉宁亦惟:“刚才梁太太接了个电话,急匆匆走了。好像是梁先生出了什么事。”   宁亦惟怕陆佳琴发现他唇上的伤口,低着头拿起过陆佳琴的拖把,帮她拖地,又问她要不要找朋友出门逛街。   但陆佳琴已经没了兴致,两人便干脆在家做了一个大扫除,将先前留下的没扔的旧东西都扔了,把家里收拾得干净。她忙于做家务,没发现宁亦惟的不同。   吃了晚饭,宁强来接陆佳琴,他们要到北方去看个果园,定了晚上的动车票。   宁亦惟帮陆佳琴拖着行李下楼,跟他爸打了个招呼,目送他们离开,又上了楼,洗漱后在家里里里外外都走了一圈,到自己房间的床上躺了躺,怎么躺怎么不舒服,最后还是坐起来,走出门,去了梁崇那儿。   在去梁崇家的路上,宁亦惟算了算时间,觉得梁崇应该已经落地了。宁亦惟很想问梁崇为什么吻他,但不敢贸然打扰,拿着手机不知该找谁。   找周子睿不行,这不是适合跟周子睿讨论的话题。周子睿不擅长这个,他表哥也不懂。   必须等梁崇爸爸痊愈了,梁崇回来再讲。   深夜路上车少,宁亦惟很快就到了梁崇家。电梯门一开,玄关的灯亮了。家里当然没有梁崇,宁亦惟慢吞吞上了楼,走到梁崇房间门口。   梁崇门没锁,一按门把就打开了,宁亦惟打开灯,梁崇房里很整洁,一张大床,被子被家政工人铺的笔挺,折起一个角。   宁亦惟用手摸了摸梁崇的被褥,然后把衣服脱了钻进去,侧身躺着,略有羞涩地抓住多余的被子,抱在怀里。   被子与床单起先是冷的,很快就被宁亦惟的身体捂热了。   梁崇的被套颜色与房间主色调统一,布料与宁亦惟房里的不一样,宁亦惟觉得梁崇的更粗一些,当然也可能是错觉。枕头和被套都带了一股洗涤剂的清香,是宁亦惟很熟悉的味道。   宁亦惟除了内裤什么都没穿,感觉自己太不像样,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思前想后良久,给梁崇发了很短的短信:“到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梁崇回复了,说:“到了。”   “叔叔怎么样?”宁亦惟问。   “在等医生,”梁崇回复,“有供体了,准备下周移植。”   “心脏移植成功的概率接近百分之百,”宁亦惟立刻说,“叔叔一定是那百分百中的排异几率最低的幸运儿。”   “谢谢。”梁崇的语气干巴巴的,应该是很累很忙,但看起来也很谨慎,仿佛不愿和宁亦惟多说。   宁亦惟看着梁崇的两个字,缩在被子里,七个汉字一个标点打了好久,但打完了,他就发了:“我很想来陪陪你。”   梁崇的回复并不在宁亦惟设想中,他反问宁亦惟:“为什么?”   这题很难答,宁亦惟喜欢难题。于是他想了很多解法,打了一堆字,删了很多遍,再次另起一行时,梁崇给他打电话了。   宁亦惟接起来,梁崇没有说话,宁亦惟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人沉默了至少半分钟,梁崇终于施舍宁亦惟一个提示:“为什么想来陪我?”   梁崇不若宁亦惟想得那么羸弱疲惫,语气稀松平常,只是环境音有些嘈杂。   宁亦惟有种考试到半程被老师收掉考卷的悲伤,他惆怅地对梁崇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呢。”   梁崇却并不理解宁亦惟,或许是因为他的思维更接近正常人,他告诉宁亦惟:“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宁亦惟也不懂为什么手机听筒离耳朵太近、梁崇声音太低,会让被子保温性能变好,但反正他忽然就觉得太热,因此伸手将被子拉下来一些,又突然听梁崇问他:“你不生气吗?”   “我以为你不会再找我了。”梁崇又说。   梁崇声音难得带着一丝尴尬和试探,不过宁亦惟还沉浸在前一个问题中,他懵懂地反问梁崇:“生什么气?”又绞尽脑汁,方想出一个勉强可以算是答案的答案:“我就是想来陪你。”   他认为梁崇难过的时刻他应该在梁崇身边,因为以前每一次,宁亦惟都是在的,不可以半途而废,因此以后也不该缺席。   而且——   “我在你好像会放松一点,”宁亦惟说,“会吗?”   梁崇停顿了一下,宁亦惟以为他要承认时,梁崇却轻声说:“你又知道了。”   “当然,”宁亦惟自吹自擂,“我什么都知道。”   梁崇笑了,并不真诚地附和他:“嗯,你说得对。”   宁亦惟突然想跟梁崇坦白他就睡在梁崇床上,但他刚说了一个“梁”字,梁崇那儿突地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接着有人跟梁崇说话,宁亦惟依稀能听出是康敏敏的声音。   梁崇和手机的麦克风离得离得有点远,声音模模糊糊的,宁亦惟竖起耳朵,听见梁崇说“宁亦惟电话”,再一阵窃语声过去,梁崇的声音又清晰了,他对宁亦惟说:“有点事,先不说了,不准来,也不准乱跑,听到吗。”   他非等宁亦惟说“听到了”才挂电话。   宁亦惟无耻地霸占了梁崇的床,将自己和梁崇认识的十来年做了一个完整的回溯,想起下午梁崇在车里给他的吻,很害羞地把脸埋进梁崇的枕头,闭上眼睛就着梁崇的味道睡着了。 第26章   孔深丰把自己、太太和孔偬的毛发样本交给实验室,做了加急亲子鉴定。   第三天的傍晚,鉴定报告书到了孔深丰手上,报告结果确认孔偬与孔深丰、康以馨均无亲缘关系。   孔深丰拿着报告,精神恍惚地回到东京的学校给他配的公寓中,将报告置于桌上,在房内枯坐了几个小时。   说来好笑,由于孔深丰极为珍重他的每分每秒,他上一次这么虚度时光,还是在太太的产房外,十九年前,焦急等待他和康以馨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降临人间时。   孔深丰不抽烟也不喝酒,没有太多解压的好手段,只能坐在软垫上,头昏脑涨地回忆十多年前的旧事,直到凌晨。   他想起他有一回在白白胖胖的孔偬面前摆了十几粒豌豆,一遍又一遍地解释,却怎么都不能让孔偬理解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因此二加二等于四。正当他说得口干舌燥时,康以馨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不满地埋怨他“别教了,宝宝都快哭了”,孔偬则捏起了一个豌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嘴里。   还有第一次带孔偬去小学面试时的紧张;从重要会议上偷溜出来,接了康以馨,盛装出席孔偬的初中毕业典礼时的自豪;看见自己精挑细选的书被孔偬堆在书橱里时的失望。   客厅钟摆敲了十二下,孔深丰起身走了几步,推开客厅的玻璃移门,走到阳台上,让初冬的风将他吹清醒一些。   现在还不是告诉康以馨的时候。   他晃晃脑袋,在冷空气中呆了一会儿,回房打开笔记本,粗略画了一张导图。   导图分两条线,短线是设法弄到宁亦惟的DNA样本,做一次新的亲子鉴定,长线则从康以馨生产时的医院查起,知晓弄错孩子的前因后果。   孔深丰开始思考,人便冷静了下来,将导图看了一遍,捋顺了思路,在孔偬的出生日期旁写了一个正负3,合上了本子,去洗漱了。   第二天一早,孔深丰再次联系了先前替他查宁亦惟户籍信息的朋友,请对方替自己寻找多年前医院的记录存档。   十几年前,梁起潮的集团的医院还只是个纸上的方案,D市医疗条件没有如今这么好,康以馨孕期一直在D市妇保医院安胎,便也准备在那里生产。   她事先预定了单人病房,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预产期前十天,她突然破水,只好提早去了医院。医院病房紧缺,单人间还未空出来,她破了水,又没有宫缩,顺产意愿强烈,因此在一个三人病房中住了两天,才转到单人病房。   孔深丰需要的,是特定几日的医院新生儿出生记录,以及新生儿父母的各项登记信息。   他本以为找这些东西需要很久,不料朋友出乎他意料的神通广大,当天下午就将他需要的资料都打包发了过来。孔深丰做完了事,回到办公室打开文件,根据昨晚设想好的线索,一条一条筛选过去。   根据妇保医院的新生儿记录,在康以馨生产前后三天,共有八十多个男孩出生。   如果当时孩子被调换了,那么体型差距必定不会过大,孔深丰将男孩的出生体重范围缩小到他太太诞下的胎儿出生体重的正负五百克之间,只剩下十个男孩,再以康以馨的生产日为横轴零点,孔偬的出生时间为纵轴零点,其他新生儿产妇的病房为竖轴原点,建立了一个坐标系,将每一个胎儿的参数在坐标系中定位,孔深丰找到了与康以馨生产下的孩子最为相似的那个婴儿,和他的家庭。   说家庭也不尽然,那名婴儿的母亲是单身一人前来医院的。她在康以馨生产的前一天生产,与康以馨在同一个病房里一起待过两天。而康以馨生产完后的第二天中午,她出院了。   孔深丰整理了思路,先将那名婴儿母亲的名字发给了朋友,请朋友帮忙查找她现在的情况,接着,孔深丰沉思了片刻,做足了思想准备,给康以馨打了个电话。   康以馨接了电话,孔深丰先告诉她,这周准备再回国一趟,陪她过结婚纪念日,趁康以馨高兴,又绕到了他想聊的话题上,他问康以馨:“老婆,你还记不记得你生孔偬那时候的事?”   “记得啊,”康以馨随意道,“躺了九个月,还痛了那么久。”   “那你记得破水之后刚入院,跟你一个病房的产妇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康以馨狐疑道。   孔深丰顿了顿,没骗康以馨,但也没说具体的:“我要查事,等确认了会告诉你。”   康以馨和孔深丰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便不再追问,想了想,道:“我只记得一个没有家属的单身女孩,比我小很多。”   “单身?”   “嗯,”康以馨陷入了回忆,“你忘了么,像个小孩儿一样,比我小七八岁,也没人陪,什么都不懂,一次都没见她孩子爸爸来过,倒是问了我不少我们家的事,现在想想也挺怪的。”   孔深丰沉默了一会儿,问康以馨:“她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这怎么还能记得,”康以馨说完,突然顿了顿,又缓缓地说,“哦,对,她名字里好像有个梦,美梦的梦。”   孔深丰挂了电话,看着轴上那名婴儿的备注:母亲,舒梦。   而半小时后,他的朋友给他发来了信息:那名舒梦五年前因病去世了,她没有亲人,并无遗物。   这是宁亦惟大学四年过得最混的一个礼拜。   他和梁崇联系得不勤,怕梁崇有事在忙,不敢过多打搅,至多是扣着梁崇那儿的饭点问问梁崇吃没吃饭睡没睡觉。   但梁崇不回来,宁亦惟的心便静不下来。周五下午的量子场论课,宁亦惟连书都忘带了,和周子睿坐在第一排,两人共看一本书,头凑在一起,如在窃窃私语。   量子场论的周教授非常严格,发现宁亦惟不但没带书,还时不时盯着黑板眼神飘忽,便点了好几次宁亦惟的名字,叫他答题。   宁亦惟走神归走神,题是会答的,且答得飞快。周教授却不知怎么回事,反而更不高兴了。   好不容易等下午的课结束,宁亦惟拎着书包要去吃饭,接到了孔深丰的电话。   孔深丰让宁亦惟去研究中心他办公室一趟。   宁亦惟问周子睿:“孔教授不是上周刚走么,怎么又回来了?”   周子睿摇头,评价道:“神,神出鬼没。”   宁亦惟一头雾水地去了研究中心,在孔深丰办公室外敲了敲门,孔深丰在里头道:“请进。”   “孔教授。”宁亦惟推门进去,对孔深丰点点头。   “坐,”孔深丰指指他办公桌对面摆着的椅子,对宁亦惟道,待宁亦惟坐下,他发现了宁亦惟嘴上的伤,随口问,“亦惟,你嘴上怎么了?”   “碰伤了,”宁亦惟含糊其辞,“弄伤有几天了,我的凝血功能不太好,所以才没完全好。”   孔深丰听完他的解释,停顿了一下,告诉宁亦惟:“我父亲也有这个毛病。”   宁亦惟不知孔深丰为何要扯那么远,不过还是温顺点点头:“我的问题不严重,不太会影响生活。”   孔深丰点点头,又问:“你量子场论课上怎么了?刚才老周在我们群里告状。”   “我忘带书了,”宁亦惟以为孔深丰就是为了这事找他,有点不好意思,便解释,“不是故意的。”   但解释完了,孔深丰也没让他走,两人坐着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孔深丰问宁亦惟:“亦惟,你是不是有心事?”   其实孔深丰完全不是善于陪人聊心事的类型,这个问题看上去也是硬着头皮问出来的,宁亦惟本来想随便应付过去,却听孔深丰好似是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   孔深丰的年纪比宁亦惟爸妈还小一些,身高和宁亦惟差不多,比宁亦惟高一点。上次回来大概抽空去理过头发了,看起来便精神了不少。   和往常一样,孔深丰穿了一条半新不旧棉布格子衬衫,领口的扣子扣得规规矩矩。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科学工作者,外加一个不太明白怎么做父亲的父亲。   宁亦惟和他对视了几秒,不知自己是被什么动摇了,也犹犹豫豫地说:“说出来您可能也要骂我。”   孔深丰对宁亦惟微笑了笑:“你说说看。”   “我想请假去趟澳洲,”宁亦惟说,“去找个人,不过这几天都有课,不知道该不该请假。”   孔深丰又笑了,揶揄道:“女朋友?”   宁亦惟赶紧否认:“不是。”   “那去做什么?”孔深丰不解地问。   “他家人在澳洲治病,我想去陪他,”宁亦惟说,他细细观察着孔深丰的面色,又说了一句很多余的话,“是我喜欢的人。”   “哦,年轻人是得有点儿冲劲,”孔深丰重新露出了笑容,说,“你要去多久?”   “说不准,想陪他到他爸爸手术做完。”宁亦惟说。   “什么手术?需要我帮忙吗?”   宁亦惟摇摇头,说:“心脏移植。”   “心脏移植怎么到澳洲做?”孔深丰皱着眉头,似乎隐隐觉得不对,又不知从哪里开始猜测。   “他爸爸在澳洲疗养,”宁亦惟说,“突然病发了。他已经找了医生,在过去的路上,预定明天手术。他很难过,所以我想陪着他。”   孔深丰大约是终于联想到了什么,神情一下子变了,他愣愣地看着宁亦惟,说不出话来。   宁亦惟想孔深丰应该是猜出来了,毕竟自己给了那么多信息,而孔深丰那么聪明。宁亦惟说不清楚他告诉孔深丰是出于哪种心态,可能只是由于对孔深丰的没来由的盲目信赖,与孔深丰所说的年轻人的冲劲。   反正喜欢梁崇不可耻也不必掩饰,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   孔深丰看着宁亦惟,由震惊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很慢地开口,问:“我认识他吗?”   “认识。”宁亦惟承认了。   “你有签证吗?”孔深丰问。   宁亦惟点点头。   孔深丰无意识地抓住了放在桌上的钢笔,拇指重复着磨擦钢笔笔帽顶端的动作,一言不发地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孔深丰好像确定做了什么决定,将紧张的姿势松懈下来,低声对宁亦惟说:“你喜欢就去吧。”   “我替你请假,”他又道,“机票钱够吗。”   “够的。”宁亦惟说。   “去吧。” 第27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梁起潮还算幸运,他发病当天就有了合适的心脏供体。对方是一名因车祸脑死亡的曽签署遗体捐赠协议的中年男子,靠呼吸机维持着生命,只待医生抵澳便可进行移植手术。   但另一方面,梁起潮的运气也不算太好。   他已经做过两次开胸手术,且身体状况极差,需要静脉重建,为保证移植的成功率,梁崇找了梅奥诊所最好的医生来替他做手术。   医生团队抵达的清晨,梁崇亲自带人去接。前往机场的路上,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近几日,梁崇几乎未曾合过眼。康敏敏的情绪很差,他必须顾着,公司的重大决策也无法离开他,还要盯住手术安排不可有一丝松懈。他明明精疲力竭,却犹如失去了睡眠的能力一般,总是不能深睡。   到了医院,手术前,主刀医生仔细看了梁起潮的各项指标报告,看上去还算有把握,让梁崇和康敏敏稍稍放心了一些。   待到医院手术中的红灯亮起,梁崇长出一口气,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随康敏敏去了休息室。   人事已尽,接下来都需听天命。   休息室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装饰物色调柔和,或许是为了让病人家属感到宽慰一些,让体感的等待时间变得短暂。   但或许是梁崇太难以被外界影响,所有这些都没没能宽慰到梁崇,只让他觉得音乐音量太大很吵闹,招手让助理去调低一些。   等音乐声小下去,梁崇想了想,戴上耳机,准备给宁亦惟打个电话。   这周宁亦惟没敢多找他,每天磨磨蹭蹭地来问梁崇早安与晚安,间或问他吃没吃饭,如同一个思念儿女欲多多联系又不得其法的空巢老人。   但也只有每天收到宁亦惟短信,打开了看的那几秒钟,梁崇会陡然清醒,惊觉自己还是活着的。   梁崇往常认为,宁亦惟的天真给人太多可乘之机,是没必要的天真,可是宁亦惟不计较的大度,又让梁崇为失而复得而感到侥幸。   也或许宁亦惟是会懂的。   梁崇甚至开始做这样的美梦。   这会儿是国内的午饭时间,宁亦惟知道今天是梁起潮移植的日子,大概是怕打扰梁崇,连问早安的短信也没给梁崇发。   梁崇看着他新设置的通讯录的“小奴隶”页面上那张,去年宁亦惟生日拍的,宁亦惟被他抹了一脸奶油的照片,心说如果现在打给宁亦惟,宁亦惟肯定会受宠若惊吧,便靠着椅背按了拨号。   没想到只响了一下,宁亦惟把他电话掐断了。   可能是太激动按错了。   梁崇坐直了,喝了口水,决定再给宁亦惟一个机会,又拨了一次,这回只半下就被掐断了。   几秒后,宁亦惟给他发了个消息:“我正在开周例会!”   还附了一张偷拍坐在前排的孔深丰背影的照片,又说:“孔教授也在,很难得!”   梁崇回了个“哦”,感觉梦醒了,宁亦惟是不会懂的。   “梁崇。”   大概是梁崇低头看短信的间隙,康敏敏走过来,坐在他对面,问他:“你在笑什么。”   梁崇收了手机,抬头看了康敏敏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反问:“我笑了吗?”   “我很久没看到你这么笑了,”康敏敏说,“跟惟惟聊天啊?”   她面色很苍白,人瘦了一圈,眼神中透出感喟,语气却很平淡,好似是只要梁起潮和梁崇都平安,别的她再也不会在乎了。   “嗯。”梁崇承认了。   他和康敏敏没有聊太多,他觉得室内的空气还是太闷,便跟康敏敏说了一声,独自到医院两栋大楼之间的吸烟室来,点了根烟。   自从宁亦惟偷抽他烟之后,梁崇就把烟戒了,没戒得特别彻底,只是每当一抽烟,就会想起宁亦惟在他车里吞云吐雾的样子。   那天宁亦惟学梁崇两指夹着烟,白烟从他唇间绕出来,他看见梁崇开车门吓了一跳,像小孩做坏事被大人抓了,一路低着头不吭声。   梁崇抽了一口,闭眼想了想亲吻宁亦惟的味道,睁开眼,隔着吸烟室的玻璃门,看见十几米外的门廊中间,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吸烟室,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浅色的卫衣,脚边放了一个很大的书包,拉链拉开了一半,似乎刚从书包里翻出什么东西,没来得及拉上。他一动不动低着头,像在看手机,后颈细而白皙,让梁崇觉得眼熟。   事实上是眼熟得有点过头。   梁崇愣了几秒,把烟摁灭了,快步走出去。   宁亦惟正在专心致志地使用一个不大体面的手机功能,即将梁崇的手机账号密码输入某官方软件,定位梁崇所在地点。   倒不是宁亦惟偷看偷记梁崇账号密码,而是梁崇输入密码的时候根本不避着宁亦惟,宁亦惟记性又好,想记不住都不行。   这可以说完全是梁崇自己的责任,跟宁亦惟没关系。   本来记住了账号密码并没用武之地,直到宁亦惟这次来澳洲找梁崇,不想让梁崇知道,才派上了用场。   宁亦惟凭借此功能找到了梁崇所在医院,打车过来,又在这间占地很大的医院中迷失了方向。   根据地图显示,梁崇所在的小点就在离他非常近的地方,更确切地说,两个点几乎重合了。但宁亦惟刚才早已查看过,他四周并没有人。   宁亦惟将地图放大了,正准备再细细研究梁崇是不是在他头顶的楼上,后背突然间传来一股大力。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宁亦惟,将整个人的体重压到宁亦惟背上,宁亦惟腿一软,险些跪下,手机也吓得差点丢掉。宁亦惟抓紧了手机扭过头,看见了属于梁崇的下巴和嘴唇,再向上,则是梁崇古井无波的眼神。   “在开周例会。”梁崇冷冰冰地说。   他松开了宁亦惟,又复述:“孔教授也在。”   “哎,”宁亦惟放松下来,颇为得意地笑了,“被我骗到的人应该反省自己为什么那么容易上当。”   “是吗,”梁崇阴恻恻地说,“怪我太笨?”   宁亦惟缩了一下,赶紧认错道:“有些情况也不完全怪被骗者太笨,是骗人者的智商实在太高了。”   话音未落就被梁崇惩罚似地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额头:“给我闭嘴。”   宁亦惟捂住额头,看着梁崇不说话了。   “吃过饭没有?”梁崇又低声问宁亦惟。   宁亦惟摇摇头,抿嘴看着梁崇俯身替他拉好了书包,拎起来,抬腿往其中一栋大楼走。梁崇走了几步,回头见宁亦惟没跟上,又停下来等宁亦惟走到了身边,再放慢到了宁亦惟的速度,与宁亦惟并着肩慢慢地走。   澳洲当地恰是初春,乍暖还寒。两栋楼之间有一块很大的高低起伏的草坪,草坪边缘种植景观花木,花开了大半,清淡的香气从四面八方笼住过客。   他们经过一个拐角,有医护人员走过来,对梁崇点头示意,宁亦惟便趁机问:“叔叔还在手术?”   梁崇点了点头,看宁亦惟一眼,又停顿少顷,终于问宁亦惟:“不是让你不用来了么。”   宁亦惟不知如何回答,便没说话,想牵梁崇的手蒙混过关。   梁崇表面上是不是高兴宁亦惟看不出来,宁亦惟的指尖一碰到梁崇手背,梁崇就把宁亦惟拉住了,力气很大,宁亦惟都被他攥疼了。   “为什么骗我。”梁崇没看宁亦惟,轻声问。   宁亦惟侧过脸看梁崇,梁崇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直直地目视前方,也可以理解成不习惯,或者正在挣扎。   “那你为什么亲我?”宁亦惟看了梁崇一会儿,反问。   梁崇沉默着,好像没有准备好问题答案,宁亦惟也不想逼问,只回答了梁崇的问题,转移话题:“我不想麻烦你来接我,你有这么多事。”   到了医院的餐厅,梁崇给宁亦惟点了一份简餐,两人坐在靠窗的座位,玻璃窗外面就是毛茸茸的青色草坪。   宁亦惟吃了几口就饱了,吸着果汁对梁崇说:“不过阿姨看到我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梁崇拿起餐巾,替宁亦惟擦了擦唇角,指关节很轻地碰着宁亦惟的脸,等擦好了,才说:“不会。”   “嗯,”宁亦惟咬着吸管,抓住了梁崇要收回去的手,牢牢捏在手心,准备问梁崇一个他想了一路的问题。   大学课程中所有习题,在宁亦惟这里全无需思考多久。   但梁崇给他留的家庭作业实在太难,宁亦惟废寝忘食地苦思冥想,也只在管中窥见真相的小小一角。   宁亦惟问梁崇:“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梁崇的表情给了宁亦惟答案。   于是宁亦惟澄清:“其实我什么都懂。”   “你懂什么?”梁崇问。   “我知道,”宁亦惟有些害羞,他声音轻了一些,但还是足够清晰地说,“你想让我陪你,所以我来了。”   梁崇的手很热,眼神有一些晦涩与自制,让宁亦惟变得冲动,开口对梁崇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很累。”   梁崇未否认,也不附和,宁亦惟仔细看着梁崇的脸色,继续道:“只是一种感觉。那种时候我经常帮不上忙,因为你的工作不是我的强项。不过,我能做到的事只要你说,为了你我都会去做。”   梁崇听罢,温和地对宁亦惟笑了笑。   宁亦惟受到了鼓舞,又说:“我之前查维基百科,查不到很工整的对喜欢的定义,但我结合了很多文章的描述,我觉得像我这样有好的东西都想送你,什么都愿意为你做的喜欢也是很难得的。如果你喜欢我,现在就不需要犹豫,可以直接跟我在一起。”   宁亦惟自以为聪明地在表白时隐去了自己的独占欲和嫉妒心,因为那些听上去无法把他的喜欢包装的诱人而珍贵。   没有人会舍弃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去选择石墨,虽然构成并无差别。   他的表白也可能是幼稚的,把谈恋爱说得像超市新品试吃大放送,梁崇走过路过可以过来吃一口,喜欢就带回家。   但宁亦惟不会别的,也想不出别的,就只有这些了。   看梁崇听完没说话,直勾勾看着自己,宁亦惟连忙打个补丁:“你也可以以后告诉我答案。我知道现在不是很好的时机。”   看宁亦惟吃完了,梁崇站起来,说:“走吧。”   宁亦惟快步跟上去,他走得慢,梁崇就拉住他的手,步履不停地走出餐厅,绕过走廊,在一个看起来少有人至的楼梯旁,梁崇停了下来。   他把宁亦惟拉进楼梯下的小空间,一言不发地靠过来。   梁崇很高大,挡住了外界的大部分光,他捏着宁亦惟的下巴,低着头,轻柔地亲吻宁亦惟。   吻了许久,他离开宁亦惟的唇,微微俯身,抱住了宁亦惟,将头埋在宁亦惟的脖子和肩膀之间。   宁亦惟笨拙地抬手,回抱住梁崇,心中思考这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很含蓄的回答。 第28章   他们没能在楼梯底下停留很久,梁起潮的手术照理应近尾声了,梁崇看了看表,带宁亦惟往休息室的方向走。   宁亦惟本来觉得出现在梁崇妈妈面前的时候最好别牵手,牵手很怪,而且这家医院人虽不多,来来往往也有一些,宁亦惟穿着得很随意,与爱打扮的梁崇看起来并不协调,容易引人侧目。宁亦惟不习惯被过多关注。   不过梁崇仿佛把拉手当做很重要的仪式来做,宁亦惟悄悄抽了半天没抽走,就不再做无谓尝试,毕竟还是梁崇的意愿更重要一些。   他们经过楼间走道,经过草坪,来到一扇磨砂玻璃门口,梁崇站定了,他把宁亦惟的大书包放在门边的矮柜上,推开门,康敏敏正坐在正对着门的沙发上发呆。   她比宁亦惟在家里碰到时瘦了一圈,显出不少疲态,嘴角平着,似乎因为先生还在手术室里,有些焦躁和紧张,但精神还不错。   看见宁亦惟,康敏敏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视线往下移,看到了梁崇和宁亦惟拉着的手。她张了张嘴,眼神很复杂,或许是因为不论说什么,听上去都会比较伤人,因此什么都没说。   只在梁崇拉着宁亦惟在长沙发上坐下时,康敏敏才说了一句:“惟惟来了啊,我还说梁崇怎么抽烟抽了那么久。”她的声音带着少许沙哑,刚说完便咳了两声,接着端了起茶喝了一口。   “自己跑来的,”梁崇对康敏敏解释,“被我抓个正着,没吃饭,我带他去了趟餐厅。”   康敏敏点点头,放下茶,有些尴尬但还算和蔼地问宁亦惟:“是来陪梁崇的?”   宁亦惟说“是的”,她又沉默了。   三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康敏敏对梁崇说:“你爸要是醒了,你们先别这么走他面前去。他心脏不好。”   “知道了,”梁崇说,他强硬地将五指扣进宁亦惟的五指之间,又道,“我慢慢来。”   康敏敏看看他,再看看宁亦惟,似是不忍心说重话,又觉得他们太胡闹,看了许久,才半是埋怨半是抱怨地对梁崇道:“不是说不会在一起么。”   梁崇用拇指慢慢摩挲宁亦惟的手背,像在触摸他最珍贵的、不可为他人触碰的宝物,头也不抬地对康敏敏道:“他自己来找我的。”   宁亦惟作为当事人,感觉到梁崇扭曲了部分事实,用完全不得意的语气讲了一句过于得意的话。   康敏敏显然也不曾料到梁崇会这样回答,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过了不久,休息室的门被人敲了两下,护士将门推开,主刀医生走进来。   他看上去流过汗,不过面色镇定,大步过来,与梁崇握了握手,告诉梁崇和康敏敏手术完成了,过程很成功,接下来观察病人有无明显排异即可。   休息室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康敏敏闭了闭眼,压下眼底泛起的湿气。   梁起潮已经被推到ICU,梁崇和康敏敏走到ICU的大玻璃外往里看,各种仪表有序地闪着灯,看上去安全而可靠。   康敏敏问医生,梁起潮要在ICU住多久,医生说时间不定,要等患者苏醒。   几人又在休息室等了少顷,康敏敏对梁崇道:“你和惟惟先回家休息吧,我看着他。”   见梁崇似乎要提出反对意见,康敏敏又说:“有事我通知你。你都多久没睡了。”   母亲很坚持,梁崇便不没有她过多争辩,让助理叫了司机,带着宁亦惟回家了。   梁家当地的房子离医院不远,开车不过数十分钟,宁亦惟跟在梁崇后面,四下张望,夸梁崇家的花园草坪推得很整齐。   走进梁崇家门,梁崇反手把门关上了,忽而想起来,便问宁亦惟:“你跟系里请假了?”   “嗯,”宁亦惟点点头,“是孔教授帮我请的,他不但免了我一次周例会,还问我有没有钱买机票。”   宁亦惟边说边不由自主露出了崇敬有加的神情:“我真幸运能做孔教授的研究生。”   “是么,他有这么好?还给你钱买机票,”梁崇很怀疑地问宁亦惟,“你怎么跟他说的?”   “呃,”宁亦惟噎了一下,觉得不好意思,不想告诉梁崇实情,但又很不擅长骗人,只能支支吾吾道,“就是说我要来……有事……总之……就那样……”   “那样是怎么样啊?”梁崇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太了解宁亦惟,一看宁亦惟左顾右盼,就知道宁亦惟心中有鬼。   他把宁亦惟压在门上,不说就不让往里走:“说给我听听。”   宁亦惟肩膀和腰都被梁崇碰着,又痒又怕,可是还是不想说,抬手想把梁崇贴在他耳边的脸推开,却如同投怀送抱一样,把手腕送上门给梁崇按住了。   梁崇低声说:“还敢推我。”   宁亦惟抿着嘴,抬起头看梁崇,梁崇也看着他。   对视的这秒,宁亦惟觉得梁崇的眼神很要命,觉得绝对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于是他胆大包天地伸手去捂梁崇的眼睛,说:“你闭上。”   梁崇一时不查,被宁亦惟得逞了。   宁亦惟手心压着梁崇的鼻梁,指尖放在眉骨之下的凹陷,就仿佛拥有了整个梁崇,他鬼使神差地快速地凑过去吻了一下梁崇的嘴唇,想教育梁崇说“不可以这样看别人”,但说出口的却是:“我的。”   这是宁亦惟本年度最大的愿望,与往年不同。   不是世界和平,不是黎曼猜想得证,不是花一整周参观CERN,不是在某某期刊刊登论文,宁亦惟大到每一个细胞,小至每一个夸克,都发出同样祈祷:梁崇必须是我的。   梁崇把宁亦惟盖着他眼睛的手拽开了,眼神直接得让宁亦惟害怕。   宁亦惟想起了梁崇在车里拉下挡板的模样,他看梁崇压过来,感受梁崇用力地将嘴唇压在自己嘴唇上,厮磨着却不顶开。   两人紧挨在一起,不曾热吻,仍有甚于热吻多倍的口干舌燥。   恍惚间,宁亦惟发觉梁崇很硬地抵着自己的腿根,明明没有多余的举动,还隔了两层裤子的布料,宁亦惟却觉得自己像已经被梁崇按在床上分开了腿。   宁亦惟被梁崇扣在门上的手无力地往下滑,嘴里“呜呜”的,发不出连续的声音。   梁崇和他碰了一会儿嘴唇,像是想到了什么,松开了宁亦惟。   “算了,”梁崇说,“家里没准备东西。”   宁亦惟的腿有些发软,止不住地想坐下,还好梁崇适时捞了他一把,他才没真的跌地上。他慢吞吞跟着梁崇到起居室坐下了,抱着腿坐在梁崇身边,看梁崇开了电视换频道。   两人静了一会儿,宁亦惟挨过去,梁崇像等了许久,自然又顺畅地把宁亦惟搂进怀里,让宁亦惟靠在他胸口。   看了几个新闻,宁亦惟打了个哈欠,突然决定主动坦白:“我都跟孔教授说了。”   梁崇看了宁亦惟一眼,问他:“说了什么?”   “能说的都说了,”宁亦惟半闭着眼,抓着梁崇的手揣在怀里,“说我来找你。”   梁崇怀疑更甚,他半抱着宁亦惟问:“他没说什么?还帮你请假?”   话音刚落,梁崇的手机震了起来。   梁崇拿起来看了一眼,“孔深丰”三个字显示在屏幕之上,让他有种被捉奸的错觉。   梁崇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便把屏幕侧过来一些,没让宁亦惟看见来电人,对宁亦惟道:“我去接个电话。”   宁亦惟说好,自己挪到了沙发另一边,拿起遥控开始换台。 第29章   孔深丰还以为梁崇不准备接他电话了。   他的太太康以馨与康敏敏虽是姐妹,却不算太亲密。不过康以馨和母亲关系好,常通电话,因此康敏敏一给母亲报喜,说梁起潮做完了手术,康以馨这头也知晓了。   当时,孔深丰与太太烛光晚餐过后,正在散步回家的路上,听康以馨和母亲的聊天,从太太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的词汇信息。   等康以馨挂下电话,孔深丰立刻关怀道:“姐夫的手术怎么样?”   “还算成功,”康以馨把手机放好了,抬头问,“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的亲戚了,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随便关心一下罢了。”孔深丰讪讪道。   孔深丰挂念着去找梁崇的宁亦惟,外加有事想请梁崇帮忙,左思右想后,终于决定给梁崇去了个电话。   由于梁崇以往都让秘书和孔深丰联系,这次孔深丰直接给梁崇打电话,也不确定梁崇会不会接。   不过等待了将近一分钟后,梁崇还是接起来了。   “孔教授。”梁崇称呼他。   梁崇的声音很年轻,温文尔雅,但透着疏远。孔深丰不记得梁崇有没有叫过他姨夫,因为似乎对于梁崇来说,母亲的妹夫孔深丰,远不如宁亦惟的导师孔深丰重要。   至少梁崇肯定不会给普通姨夫捐实验室。   思及此,孔深丰心中又是一沉,他极不善于应对这种求人办事的场合,想了想,先问梁崇:“你爸爸好些了吗?”   “正在ICU观察。”梁崇简略回答道。   “那么……”孔深丰硬着头皮问,“宁亦惟到了吗?”   “到了,”梁崇说罢,补充,“谢谢您替他请假,我尽早带他回来。”   梁崇的环境音略显空旷,孔深丰怀疑他在室外:“你和宁亦惟在一起吗?”   “在,”梁崇依然客气地回答,“孔教授有什么问题?”   孔深丰觉得梁崇油盐不进,很难沟通,更不知从哪说起,一时静默下来。   梁崇倒是很耐心,一直等着他说话,过了或许有一分钟,孔深丰觉得再不开口不行了,才艰难地问:“梁崇,你和宁亦惟……现在是什么关系?”   梁崇顿了一下,答复孔深丰:“您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   孔深丰觉得对话进行不下去了。   梁崇听不见孔深丰出声,又加了一句:“您还有别的事吗?没有——”   “——有!”孔深丰打断了梁崇,整了整思路,道,“是这样。”   “我想让你帮我收集一些宁亦惟的毛发。”孔深丰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这个电话打得对不对。   但他想过了,梁崇是最合适的下一个知情人。梁崇是康以馨的亲人,也与宁亦惟关系特殊,梁崇重视宁亦惟,更重要的是,梁崇很可靠。   哪怕现在不说,等事情捅出来,梁崇也会是最早知道的人之一,倒不如先与梁崇通气,既可获得帮助,也能有个盟友。   因此饶是开口困难,孔深丰还是强迫自己说了。   万事开头难,提出了要求后,孔深丰觉得轻松自然了很多。   梁崇问孔深丰“要毛发干什么”,孔深丰顺势将他发现的事一一说与梁崇听。   起先,梁崇还稍提了几个疑问,到后来,便是一味的沉默了。   孔深丰的故事以康以馨的全家福为开端,孔偬的亲子鉴定报告为线索,舒梦的死亡为终点。   他说完了前因后果后,梁崇顿了一小会儿,问他:“所以你怀疑宁亦惟是你的亲生儿子?”   “对,”孔深丰连忙说,“所以我需要检测DNA,你能帮忙吗?”   梁崇停了两秒,说:“不能。”   “……为什么?”   “孔教授,”梁崇像是边思考便问,语速比平时慢上一些,“即使宁亦惟和您有血缘关系,那又怎么样?您想让他认祖归宗?”   没等孔深丰回答,梁崇继续问:“您告诉阿姨了吗?”   “暂时没有,”孔深丰听梁崇提起这个,有些头疼地道,“你也知道你阿姨,对孔偬比较……”   “以后准备告诉阿姨吗?”梁崇大概是没兴趣听孔深丰说康以馨的脾气,比先前没礼貌一些地打断了孔深丰,继续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孔深丰确实想过这事,他认为,如果鉴定结果显示宁亦惟真的是他的儿子,那么康以馨是有知情权的,所以孔深丰说:“告诉当然要告诉,但还没想好怎么告诉。”   “怎么告诉不重要,”梁崇说,“你能控制住她吗?”   孔深丰不说话。   两人又无言少顷,梁崇告诉孔深丰:“宁亦惟现在过得很稳定,他的养父母对他很好。”   孔深丰想自我辩解,梁崇却又忽然退了半步,折中道:“这样吧,孔教授,你先把你和小姨的DNA样本给我,我让实验室检测。”   “有什么不同吗?”孔深丰不解地问。   “我要第一时间知道结果,”梁崇道,“如果你想和宁亦惟做亲子鉴定,把你们的样本给我。”   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独断,孔深丰来不及反对,又听梁崇道:“交给我秘书,她会立刻联系你。”   孔深丰迫于无奈,答应了梁崇。   梁崇回到起居室,看见宁亦惟躺在沙发上。宁亦惟双眼紧闭着,嘴唇很红润,哪怕并没有被人吮吸舔舐,也一样红得像发生过什么。梁崇靠过去,碰了碰宁亦惟的脸,低声叫他:“这就睡着了?”   宁亦惟正在努力装睡,他听见梁崇说话,装得更起劲,嘴里梦呓似的“嗯”了一声,又往左翻身,想面对着沙发靠背睡觉,只是还没翻过去,就被梁崇按了回来,重新恢复仰躺的姿势。   “不是真睡着了吧,”梁崇的声音近在宁亦惟耳边,他叫宁亦惟,“小奴隶。”   音色尚算动听,内容不大礼貌。   “小奴隶”是好多年前的老黄历了,宁亦惟都快忘记了。   有一回梁崇当着某个朋友面让宁亦惟替他做这做那,朋友便说宁亦惟像梁崇的小奴隶。梁崇听罢不但没有反思,还不知怎么回事有点喜欢“小奴隶”这个称呼,当作爱称叫了宁亦惟好久。   直到险些被康敏敏听见,才不再继续喊。   “小奴隶,起来给我敲背。”梁崇又说。   宁亦惟没理他,假作睡得不稳,晃了晃脑袋。没晃两下,就感觉面颊上有人的手触摸上来,   梁崇捏着宁亦惟的颌骨,不给宁亦惟乱动,用拇指碰碰宁亦惟的下巴,又碰碰宁亦惟的嘴唇,再叫了宁亦惟一声:“小奴隶。”   宁亦惟倒是想跳起来让梁崇不准这么叫他,然而他正在装睡,不可以露出马脚,只好凄凄惨惨地承受了侮辱,一动不动。   梁崇抚摸着宁亦惟的脸,宁亦惟感觉梁崇应该是看着自己,又半晌过去,梁崇才贴到宁亦惟耳边,叫他:“惟惟。”   宁亦惟的脸霎时间就红了,心跳加速几乎要跳离胸膛,紧接着,有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梁崇吻住了他的嘴唇,含着宁亦惟的下唇,用上下牙齿轻轻磨着,梁崇没用多大力,让宁亦惟只觉得很痒,以及很热。   梁崇咬了一会儿宁亦惟的唇,撬开了宁亦惟的唇齿,卷着宁亦惟柔软的舌头,温柔地要吻得更深。吻着吻着,梁崇的气息急促起来,手原本搭着宁亦惟的手臂,又慢慢向下,隔着衣服抚摸宁亦惟的腰。他似乎犹豫片刻,才将手指探进宁亦惟的卫衣下摆,指腹在宁亦惟的小腹上轻轻滑动。   宁亦惟闭着眼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全身被梁崇摸了个遍,不安又羞涩,终于还是扭了一下,手肘把梁崇的手挡开,摆脱了邪恶的掌控,又装作刚刚被吵醒的样子,大方地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看梁崇:“我睡觉呢,你干嘛吵我。”   梁崇愣了一下,对宁亦惟笑了笑,说:“你说我干嘛吵你。”   “你知不知道睡眠对健康非常重要,”宁亦惟眼神四处瞟着,嘴硬道,“你的电话打太久了,我决定睡一会儿,刚睡着,又被你吵醒了。”   看清了梁崇的脸,宁亦惟觉得梁崇的神情里掺带着深意和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是么。”梁崇说,那种有秘密的感觉消失了。   宁亦惟没多想,对他矜持地点头:“当然。”   梁崇“嗯”了一声,突然抬手捏住了宁亦惟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宁亦惟:“别此地无银了,你装睡装得假过头了。”   梁崇拿着手机,给宁亦惟看,视频第一帧赫然是宁亦惟闭着眼的睡脸。   画面上宁亦惟的眼睛闭得过于用力,嘴唇还紧张地抿着,尽管宁亦惟不甘心承认,但看上去确实很假。   “继续看吗?”梁崇说着,按了播放,宁亦惟就看到画面中,属于梁崇的手扣住了自己的下巴。配音是来自梁崇的“小奴隶”。   然后视频里宁亦惟的睫毛抖了一下。   宁亦惟给了自己一个公正的评价:的确没有天赋,以后别再装睡了。   视频还在继续,梁崇的拇指碰着宁亦惟的唇角摩挲,宁亦惟的嘴唇有些湿润,被梁崇一揉,看起来很有点让宁亦惟头皮发麻的情色片气息。   “别放了,”宁亦惟忍不住打断了梁崇,“你录这个干嘛,快删掉。”他想伸手点删除视频,不料运气很差,不小心滑到了进度条,视频开始播放后半部分。   手机屏幕的画面变成了一片黑色,大概但是被梁崇放在沙发上压住了摄像头,但接吻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水声不断,宁亦惟本就心慌意乱,听见自己被梁崇亲得失神时发出的一声呜咽,脑袋“嗡”的一下,从锁骨热到了脸。   梁崇大概也听见了,他松开宁亦惟,又把视频拖回去一点,好像是想再听一遍。宁亦惟反应过来,马上斥责梁崇:“什么东西,快点给我删掉!”又以自认为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枪手机,终于在冲动之际,大胆地小声骂出了口:“你怎么这么变态啊!”   然而连手机的边框都没碰到,就被梁崇单手卡住了手腕。梁崇低头看着宁亦惟,轻而慢地反问:“这也能算变态吗。” 第30章   宁亦惟脸烫着,一言不发跳起来,想趁梁崇没防备再次争夺手机,然而最终都没能成功把梁崇手机里的视频删除。   梁崇一脸坦然地把手机放在一旁,轻松挡着宁亦惟想扑过去抢的手,嘴里说“这又没什么”,还污蔑宁亦惟“侵犯个人隐私”、“不要知法犯法”。   宁亦惟尝试了一会儿,停了手,自我安慰道:“算了,比体力我是比不上你。”   梁崇听出他弦外之音,掐着他脸逼他解释,这话什么意思。   此类情形曾多次发生,宁亦惟早已学会跟梁崇捣糨糊,他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地关心梁崇道:“阿姨不是让你睡睡,你多久没睡觉了?”   他又靠近了梁崇,抬手用指尖和指腹去碰梁崇眼下的皮肤,惋惜地说:“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呈暗灰色,说明你需要——”   梁崇抓开了他的手,敬谢不敏道:“停。”   宁亦惟没有坐回去,还是很近地看着梁崇,又问梁崇一次:“你到底多久没睡了?”   梁崇想了想,松开宁亦惟的手,不确定地说,“到了就没怎么睡过。”   “这怎么行!”宁亦惟大惊,“快点去睡。”   宁亦惟站起来,拽着梁崇手臂把梁崇拖起来,拉着往楼梯的方向走。   梁崇人高马大,还走得磨磨蹭蹭,宁亦惟拉他拉得很费力,才能隔一会儿拖动几步。   走到楼梯扶手边,梁崇总算主动迈了一步,他抬手把宁亦惟困在他和扶手中间,低头问宁亦惟:“让我睡觉,那你干什么?”   宁亦惟被梁崇锁在胸前,稍作思考,犹豫地说:“我……改改论文?”   梁崇愣了一下,无语地和宁亦惟对视了两秒钟。   发现似乎是错误答案,宁亦惟便迟疑地问:“怎么了?”   “算了。”梁崇伸手按在宁亦惟背上,一施力,把宁亦惟扛了起来。   宁亦惟猝不及防地悬空了,吓得趴着一动不敢动,等梁崇上了半层楼梯,走到小平台上,他才敢轻微挣扎着说:“快点放我下来!”   梁崇没理他,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别乱动。”   他们又上了半层楼,经过走廊,进了大概是梁崇的房间,宁亦惟眼前灰色的地毯一晃一晃,终于停住了。   梁崇把宁亦惟扔到柔软的床上。宁亦惟凌空往下摔,背重重地贴上被褥,只觉得头晕眼花。   “你干嘛,”他手肘支起来,看着不远处穿着衬衫的梁崇,小声说,“你想摔死我。”   梁崇好像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一般,将领口扣子解开两颗,扯松了领带,走到床边,用遥控把房间的电动窗帘合上了。   宁亦惟眼前一片黑,忽然觉得身旁的床垫被一个新躺上来的人压得凹陷了一块,随即又有一只很热很大的手搭到他腰上,把他抱在怀中,手的主人轻吻了他的侧脸,轻声说:“把衣服脱了,陪我睡会儿。”   房里暗暗的,宁亦惟只穿了T恤和内裤,缩在被子躺了一阵,毫无睡意。   梁崇正躺在他边上,虽然没太大面积的身体接触,宁亦惟仍旧连自己论文摘要打算怎么写都快忘了。而梁崇很安静,宁亦惟便以为梁崇睡着了,随意侧过身去,不小心吻到了梁崇有些胡茬的下巴。   “今天怎么了,这么主动。”梁崇的声音不大,但很清醒。   宁亦惟没想到梁崇醒着,过了少时,才慢慢地说:“你没睡着啊。”   说完,宁亦惟又不确定地挪过去了一些,抱住了梁崇的腰。两人下半身贴在一起,宁亦惟觉得被顶着不舒服,便抬起一条腿来绞住了梁崇的腿,像八爪鱼一样缠在梁崇身上:“我还以为你很困了。”   根据宁亦惟的记忆,他们并没有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经历,这是第一次,很新鲜但并不奇怪,而且让宁亦惟觉得充实和安定。   以前一个人睡也不是睡不着,但今天一起睡了,宁亦惟就认为还是一起睡更好。如同日心说出现以前,人类也过得很好,但纵向一比较,还是人人知道地球并非宇宙中心的当代更好。   这么想着,宁亦惟的腿又绞得更紧了些。   “宁亦惟,”梁崇有点无奈,“你还想不想让我睡觉。”   “不想。”宁亦惟承认了,他环着梁崇的脖子,凑过去亲梁崇。   一开始吻在梁崇的面颊上,宁亦惟缓缓下移,找到了梁崇的嘴唇,学着梁崇,撬开唇齿,吮吸索取。   黑暗放大压抑的喘息,让宁亦惟的每一个动作都更清晰。他伸手下去,探进梁崇的内裤边缘,圈紧了,缓缓动着,下到底端,上到顶端。   他手里的东西仿佛是有生命的,烫得大得让人害怕,宁亦惟光是想着要被它撑开进出,便觉得腿软。   梁崇没说话,只按着宁亦惟的腰,不轻不重地抚摸,像是默许与鼓励。   宁亦惟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梁崇突然咬了一下宁亦惟的下唇,稍离开了些,又抓住了宁亦惟的手腕,不给宁亦惟再动了,低声说:“都哪儿学的。”   “好了,可以了。”梁崇又说。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让宁亦惟想起在蛋糕店外,梁崇捂住自己眼睛不让自己看别的男女亲吻,说少儿不宜的样子。明明自己也在想这些少儿不宜的事情。   宁亦惟表面熟练,心跳得也很快,他用拇指磨擦过梁崇微微湿润的顶端,说:“你不是什么都想做吗。”   梁崇窒了窒,松开了宁亦惟,开床头的灯,大概是想让双方都冷静一下。   灯光还算柔和,不过于明亮,宁亦惟被突如其来的光刺的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才慢慢睁开。   梁崇本人没有冷静下来,他手撑在宁亦惟肘边,看着宁亦惟,又拉着宁亦惟的T恤下摆往上掀,宁亦惟顺从地配合梁崇,把身上仅剩的都脱了。   宁亦惟适应了床头灯的光线,他看着梁崇的眼睛,慢慢地,宁亦惟看见了梁崇的犹豫,和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明显的小心翼翼。   这样的谨慎与望而却步,近乎失态的紧张,让宁亦惟怀疑过去那些强势、独裁、无理取闹与捉摸不定,全部都是梁崇的保护色而已,是不让宁亦惟知晓梁崇秘密的铠甲。   梁崇叫宁亦惟“小奴隶”,把宁亦惟使唤来使唤去,就像没有把宁亦惟看得很重要一样。   因为这么做的话,宁亦惟这样迟钝的人就不会发现他的喜欢了。   梁崇应该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我,宁亦惟想。所以宁亦惟叫他的名字:“梁崇。”   宁亦惟拉着梁崇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告诉梁崇:“你想做什么都行,不用不敢。”   梁崇又看了宁亦惟一会儿,才低头舔舐宁亦惟的嘴唇,将宁亦惟的手按过头顶,分开腿。   宁亦惟和他接吻,被梁崇从嘴唇吻到脖子,揉捏扯痛胸口的乳粒,又听话地趴过去并起腿,让梁崇在腿间凶猛地进出,再圈着自己同样需要抚慰的地方,意乱情迷地释放在他手里。   事后梁崇抱着宁亦惟去洗了个澡,看了看宁亦惟被他磨红了的腿根,又擦干了抱回床上。宁亦惟贴着梁崇,睡意涌了上来,半睡半醒之时,忽而听梁崇问他:“惟惟,你想过你的生父生母吗?”   宁亦惟勉强地想了想,昏昏沉沉地回答:“我爸妈的领养程序是合法的。”   听不见梁崇回答,宁亦惟打个哈欠:“我没想过,没必要想。”说了两句话,宁亦惟精神回来了,多问了一句:“你问这个干嘛?”   “今天看到新闻想起来,随便问问,”梁崇给了宁亦惟一个解释,又问,“如果你的生父生母来找你,你怎么想?”   宁亦惟睁着眼想了一会儿,说:“找来了再说吧。”   梁崇说了“嗯”,宁亦惟补充:“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找来的,我出生十天就被扔掉了。我研究过与弃婴相关的数据统计,像我这样的情况,生父生母找上门的几率是很小的。”   “……你研究这个干什么?”梁崇说。   “你不要觉得奇怪,”宁亦惟实话实说,“我把我爸妈当作亲生父母,也认同自己宁亦惟的身份,但是所有知道自己是弃婴的弃婴一定都会关注这些,这是正常的。我说的不想,是不做生父生母是富豪是科学家、回来跟我相认的梦,但我也会忍不住看看资料。”   他不在乎生父生母抛弃自己的原因,也无所谓那两个人的现状,对抛弃他的人没有恨意与爱意,希望保持稳定的家庭状况,就像他从小到大在家里带的每一天一样,很普通平凡,有时会有点辛苦,但彼此相爱。   宁亦惟有爸妈、梁崇、周子睿和其他朋友师长就足够了。   “我们家现在这样很好。”宁亦惟轻轻的说。   梁崇把宁亦惟抱得紧了一些,用力吻了吻宁亦惟的额头,说:“我知道了,睡吧。” 第31章   宁亦惟陪梁崇在澳洲待了大半周。   梁起潮第二天就醒了,转至特护病房后,暂时来看排异反应不大,适应良好。梁崇白天去医院,告诉宁亦惟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地方,可以让司机带去。   宁亦惟本来觉得梁崇父亲生病,他还乱跑不大好,临行前一天的下午,才在周子睿的推荐之下,去了临近的一个自然历史博物馆。   博物馆东西不少,宁亦惟在里头转了半天,边逛边和周子睿聊天,出馆前给周子睿带了几本刊物,思考了一番,又给能想到的人都买了纪念品。   其中也包括给他放水帮他请假的孔教授,只是宁亦惟不知道孔教授何时回来,又该怎么将纪念品交到他手上。   博物馆五点闭关,宁亦惟几时出来上了车,提着一大袋东西走进梁崇家门,看见坐在客厅里和梁崇聊天的康敏敏,康敏敏和梁崇的脸色都称不上太好看。   宁亦惟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了声“阿姨好”,把东西放在玄关。   “买了什么?”梁崇扫了那袋东西一眼,道。   “纪念品。”宁亦惟说。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了,和梁崇中间的距离够加坐三个人,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梁崇看了看他,嘴张了张,没说什么,只道:“有没有我的?”   “买你的干什么,”康敏敏插话,夹枪带棒地说,“你要什么不会自己去买啊?”   宁亦惟不敢说话,局促地看着这对好像刚吵过架的母子。   康敏敏没等梁崇回答,说自己太累,上楼休息了。   待康敏敏的身影从楼梯口消失,梁崇对宁亦惟抬了抬下巴:“坐过来。”   宁亦惟挪过去了一些,小心地问梁崇:“你和阿姨吵架了?”   “嗯,”梁崇承认了,但没说缘由,他捏了一下宁亦惟的脸,问,“我真的没礼物?”   宁亦惟抿了抿嘴,说有,走过去把一大包东西放到梁崇面前,给他看:“除了这个、这个、这叠、这个、这个、和这个,别的你都可以挑。”   梁崇从袋子里拎出一个包装明显比别的贵一点的,宁亦惟的其中一个“这个”,问他:“这是什么?”   “我给孔教授带的,”宁亦惟说,“就是不知道他这次去了东京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碰得上。”   梁崇听见“孔教授”三个字,顿了一下,装作随意地问宁亦惟道:“你们师生关系不是很好么,发个邮件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   “嗯,”宁亦惟从袋子里挑了个小盒子给梁崇,说,“其实这个买给你的。”   梁崇拿出来,是个很小的橡胶鱼模型。   “这是什么?”梁崇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雷龙鱼,”宁亦惟兴致勃勃地介绍,“看上去是不是很温顺又漂亮,实际上雷龙鱼是凶猛的肉食动物,领地意识超强。”   “……”梁崇面无表情,不知要如何评价这件礼物,应该直接暴露凶猛本性还是谢谢宁亦惟对他外貌的赞赏。   宁亦惟看了梁崇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说:“你看你这么傻。我骗你的。”   他把鱼拿回来,低头捏了捏鱼尾巴:“今天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好玩的东西,所以我下次再给你买。不过雷龙鱼是有点像——”   宁亦惟话说了一半,便被没耐心的梁崇拉过来吻住了。无论亲吻几次,宁亦惟都好像很紧张,他半跪在沙发上,一手搭着沙发靠垫,一手被梁崇握着,手上没有很多力气,垂软着放在梁崇手心。   宁亦惟的嘴唇湿软红润,像晨雾也像露珠,让人想要拥有与珍藏。   第二天傍晚,即将在国内落地时,梁崇收到了检验报告的邮件。   报告显示宁亦惟与孔深丰、康以馨皆具有亲子关系,梁崇看了看报告,走过去叫醒了宁亦惟。   宁亦惟这天要回父母家里,送他回家的路上,梁崇没有办公,也没多和宁亦惟聊天。他想了很多,想那天夜里,宁亦惟谈及生父生母时的表情和语气,最终将报告转发给了孔深丰,在看宁亦惟上楼后,给孔深丰打了电话。   孔深丰人在东京,看到鉴定结果时,他正在听一场学生报告。   接下去的十几分钟,孔深丰耳朵里进了很多单词,一个都没进脑子。一个学生结束报告后,孔深丰走出了报告厅,想出去冷静冷静,接到了梁崇的电话。   他接起来,但双方都沉默着,不知要由谁开始话题,也不知要讲什么。   孔深丰在报告厅外的花坛边坐下了,看着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晚光,先开口问梁崇:“他还不知道吧?”   “他不知道,”梁崇很快地回答,“除了您,我谁都没发。”   “你怎么看?”孔深丰又问。   梁崇那头顿了一会儿,才说:“说不说、或者告诉谁是您的自由。”   梁崇的语气听上去不若上一次强硬,有些很微妙的变化,孔深丰恍惚地想着,又听梁崇道:“宁亦惟一直觉得按照他十天就被遗弃的情况,生父生母是不会回来找他的。”   “你问他了,”孔深丰轻声说,“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没想过生父母的情况,说没做过梦,”梁崇慢慢地说,“他可能觉得想这些,对他的养父母来说是一种伤害。”   “但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他又说,“您决定吧。”   梁崇和孔深丰的电话没有通很久,孔深丰也没再回报告厅。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公寓,像收到上一份鉴定报告一样干坐着。   他打开了电脑,开着搜索页面,想找个心理医生开导自己。   这时候,邮箱突然提示,他收到一封邮件,来自宁亦惟,宁亦惟告诉他:“孔教授,我回学校了,谢谢您替我请假!我给您带了一份纪念品(不贵),请问您何时回学校?”   孔深丰点开了回复栏,手在键盘上虚划了几个音节,又全都删除了。   搁在一旁的手机震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他太太的来电。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孔深丰缓缓想了想,按了接听,又按了外放,他叫康以馨:“老婆,什么事?”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虚弱,但或许经过无线传播后,也不会太过明显。   而康以馨的声音则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你知不知道小偬被安排转学?”   “……什么?”孔深丰有点没反应过来。   “小偬今天回来,说被约谈了,是物理学院、学校里和A大直接联系的,不转学就退学。”康以馨说,“你一点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孔深丰说。   不过他知道要给宁亦惟回什么了,他给宁亦惟回复:“谢谢。下个月初回来,手术很顺利,我听说了。你和他怎么样?”   孔深丰一边听着康以馨对他不关心儿子的抱怨,一边将回复邮件发了出去。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儿子说是梁崇安排的,”康以馨得不到他的回应,愈发气急败坏,“我给梁崇打电话,他根本不接,给我姐打她又说不知道,说照顾姐夫很累挂了我的电话。我现在去找我妈你听到吗。”   “等等,先别惊动老太太。”孔深丰一惊,劝阻她。   “再等小偬就真的要转学了,”康以馨声音一下拔高了,骂孔深丰说,“你是不是搞物理把脑子搞坏了,小偬是你亲儿子啊!”   她近乎是尖叫的声音在孔深丰不大的公寓起居室回荡,显得孔深丰电脑收到邮件提示的声音小小的,“咻”得一下。   宁亦惟回复说:“我谈恋爱了!”   这一刻,孔深丰眼前好像突然有很多画面闪过。   他想起刚结婚的时候总是有人说他和康以馨不般配,说康以馨太强势,说他们不搭。康以馨的前任在餐厅碰见他们吃饭,以为孔深丰好欺负,走过来示威,被康以馨一杯红酒泼在脸上。   想起康以馨十分艰难的十月怀胎,最后全身浮肿,躺在床上,脚踝一按一个坑,拉着他的手去摸她的肚子,说你看我们宝宝在动。   十八周的时候,康以馨说小孔深丰像小鱼一样在她肚子里游,二十三周惆怅地说为什么这小孩这么安静,不爱动。   三十周的B超单依稀可见婴儿的面容,康以馨评价说:“我怎么感觉长得像我小时候。”   而现在康以馨为了孔偬在电话里对孔深丰破口大骂。   她很爱自己的孩子,爱他的一切完美的不完美的性格、爱他的小聪明和不聪明,竭尽全力给他最好的。   而这是宁亦惟本来应该生活的环境。   宁亦惟应该有一个对他无尽溺爱的母亲,和一个——对他来说像英雄一样的父亲。   孔深丰认为他可以这么说,尽管好像显得太过于自满。   宁亦惟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   所有宁亦惟应得的都没有得到,不过他还是在野蛮和困境中长得健康简单、快乐纯粹,没有一分钟浪费在歧路上。   “老婆,你停一下,”孔深丰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康以馨听他很严肃,便暂且停了下来,问他。   “你这几天抽空来一趟东京,”孔深丰说,“这件事很严重。你先不要跟我吵架了。”   他听见康以馨犹豫的停顿,又听见康以馨对他说:“好吧,我明晚来。”   然后再次打开给宁亦惟的回复框,给宁亦惟发了一个他看他那些学生常用的,鼓掌的表情。 第32章   说来很是离奇,康以馨这天下午的会议,每一个议程都因为突发状况拖了少许时间,导致结束时间比预定晚了一个多小时。康以馨眼看着是肯定赶不上飞机了,迫于无奈,只好让秘书将航班改签到了下一班。   会议结束后,康以馨匆匆到了机场,旅行袋里除了一套换洗衣物,别的什么都没带。   两小时的航程,康以馨只喝了半杯水,她胃里很难受,但吃不下东西,昨天孔深丰万年难得一次的严肃,和孔偬被学校安排转学的事,让她一夜失眠。   康以馨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而不对的源头,或许比上一次孔深丰突然向她问起,还记不记得生孔偬时隔壁床住的人时,还要更早一点。她一颗心早已经悬了好久,因此孔深丰一开口,她便一口答应来找他。   飞机停稳,机舱门打开了,康以馨急不可待地往外走。也许是因为精神恍惚,明明在平地上走路,她的脚突然扭了一下,提包掉在地上,手撑住了传送带的玻璃才没摔倒。   走到抵达口,她一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等着她的孔深丰,便加快脚步走过去。   孔深丰似是勉强地对她扯了个笑容,接过她的包,只和她对视了一眼,就转过身边走边道:“我叫了车,我们现在去停车库。”   他的嗓音是没休息好的那种哑,脸色也不好看,肩微微塌着走在前面,步履沉重。   康以馨上次见孔深丰这么沉重,好像还是他母亲病逝。   上了车,司机开始往车库外开,康以馨坐了一会儿,见孔深丰依然不打算说话,便忍不住靠过去问:“到底什么事,急着找我过来?”   “到我房子里说,”孔深丰摇了摇头说,又问康以馨,“你明天回去?”   “当然,我早上就走,明天是小偬生日,你忘了么,你要是有空就跟我一起回去吧。”康以馨道。   她给孔偬准备了不少当下小孩儿最喜欢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今晚上都让助理送回了家,先带给儿子。孔偬说中午陪她吃饭,晚上要请同学吃饭,康以馨让助理替他订好餐厅。   康以馨工作太忙,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儿子身边,便总想从别的地方补偿孔偬。   “记得,”孔深丰说,“不过明天恐怕……”   “不行就算了,”康以馨看孔深丰犹犹豫豫,又忍不住埋怨:“生日不到就算了。小偬转学的事怎么办呢,你记着一点。”   “我知道,”孔深丰看不出是真知道还是真敷衍地说,“孔偬情绪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她心情复杂地看了孔深丰一眼,放慢了语速,无奈道,“整个晚上没精打采的,一说话就眼睛红……唉,你别跟我说你真不打算帮你儿子了。”   昨天事出突然,孔偬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见她,整张脸耷拉下来,说话委屈巴巴,可怜极了。   康以馨自是心疼地问孔偬怎么回事,听孔偬说学校约谈他要转学,立刻打了一圈电话想挽回,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梁崇竟一点面子都没给她这个小姨留下,但她姐夫现在还在特护病房住着,为这个惊动她姐,似乎也不大像样。   着急之余,康以馨也免不了疑惑,终究是发生了什么,才让梁崇如此大动干戈。   “他是不是想让我去找学校说情?”孔深丰说。   “你们学校的事,你说总比我说有用吧,”康以馨道,她想到昨晚孔偬吞吞吐吐的样子,又烦恼地加了一句,“不过小偬也奇怪。他到底怎么是跟你那个学生吵起来,又怎么得罪梁崇的,我怎么都没听明白。”   康以馨其实也不想让孔深丰觉得她对他钟爱的学生意见太大,所以在大部分没有气到口不择言的时间内,会选择用“你那个学生”指代宁亦惟。   “我刚才等你的时候问过梁崇了,”孔深丰说,“那天在实验中心楼下,孔偬碰到宁亦惟和他的养母,非要说宁亦惟的养母像送外卖的,宁亦惟让孔偬道歉,孔偬不愿意,两个孩子就打起来了。”   康以馨呆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想反驳孔深丰“我们儿子怎么会这么没礼貌”,但话还没出口,思及孔偬的前言不搭后语,心中便还是不情不愿地有了一个答案。   她想了一小会儿,把声音放软了一些,轻轻为孔偬求情道:“可那关梁崇什么事?要真是这样,我带小偬登门道歉,行不行?还非要转学么,小偬会被同学笑死的。”   孔深丰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康以馨知道孔深丰肯定了解内情,此刻在车上,她也不便多问,待到车停在孔深丰的公寓楼下,跟着孔深丰进电梯上了楼,走到房里关了门,康以馨才道:“好了,现在能说了吧?”   孔深丰在餐桌旁拉了个椅子坐下了,他看着康以馨,以一个仰视的角度。   “以馨。”他叫了康以馨一声,忽而又闭上了嘴,闭得紧紧的。   孔深丰头发长得快,左边右边弧度不大对称。   康以馨伸手把他左额角的头发压低了一点,心说孔深丰胡子也没刮干净,而且又该理发了,不过真正开口,却是:“怎么了?”   她发觉孔深丰今天话特别少。虽说他平时话也不算多,但比起今天问十句答一句的情况,正常太多了。   “你快点说,”康以馨忍痛承诺道,“我今天不骂你了。”   孔深丰闻言垂了垂眼,再抬起来看着她,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他吞吐好久,拐弯抹角地问康以馨,“你觉得小偬和你像吗?”   “什么意思?”康以馨感觉自己没完全理解孔深丰的意思,疑惑地问孔深丰,“什么叫和我像吗?”   孔深丰干坐着琢磨一会儿,才又道:“换句话说,你觉得小偬长得像我们家的谁?”   康以馨在餐桌边坐下了,托着腮也想了想,对孔深丰道:“我感觉他像你多一点,也像我三弟,俗话说三代不出舅家门,可能主要还是像我三弟。”   “你三弟不是五岁就夭折了么,”孔深丰看上去有点郁闷,“也能看出像?”   “哎呀,”康以馨撇撇嘴,完全不明白孔深丰干嘛扯这些有的没的,她又摆摆手道,“你说这个干什么,你让我千里迢迢来东京,就问我觉得小偬像谁啊?我还想问你,上次问我二十年前的产房病友,这次又问我小偬像谁,怎么,怀疑我给你带绿帽子啊?”   她说的只是玩笑话,孔偬跟她们夫妻长得确实没有特别像的地方,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孔深丰说:“你别胡说。”然后再次陷入刚才的欲言又止中循环往复。   在康以馨的不耐到达极点之前,孔深丰开口说了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康以馨皱了一下眉头,仔细地看着孔深丰,孔深丰如同终于鼓起勇气,和她对视。   他拿起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将手机递过来,给康以馨看。   康以馨一头雾水接过来,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上头是一个看起来和孔偬差不多大的男孩。   男孩捧着一个奖杯,长得很清秀,眉宇间有种莫名的眼熟,康以馨觉得好像是在哪儿见过这个男孩,而且见过好多次,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孔深丰站起来,走到茶几边,拿了两份文件一样的东西过来,放在她面前,用很低的声音,告诉她:“这是两份亲子鉴定书。”   康以馨不解地看着孔深丰,刚想问他这什么东西,脑袋里无端端突然浮现出了一张脸来。   一张她曾经每天都会看见的脸。   ——总算想起来了,是在十九岁车祸前的镜子里每天要见的,和照片上的男孩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亲子鉴定书。   和一张康以馨曾经的脸。   康以馨脑子里“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她头皮发麻,后颈冒汗,眼球充血,背脊像贴了块冰似的发凉,坐着的凳子不像凳子了,像用带刺的皮带子锢住她的刑椅。   孔深丰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康以馨觉得自己没听清,过了一阵子,她反应过来,孔深丰说:“他和另一个婴儿在医院里被调换了。”   康以馨觉得很害怕,她睁着眼睛,瞪着孔深丰,动了一下脚,脚软得抬不起来,就靠向桌子伸手猛地一挥,把桌子上的两份亲子报告全挥到地上。   孔深丰手放在她肩上,嘴一张一合发出尖锐的噪音。   康以馨一个字都没听清,她用力把孔深丰推开,自己好像跌到地上了,康以馨也不太清楚,她想让孔深丰别说话了,不要有人不要发出声音,永远不要人和声音。   她感到头晕目眩,眼前有很多道白光,白光之外蒙着黑雾,看不见具象,手在地上机械地摸索着,想按着地板站起来,指尖碰触到了属于亲子鉴定报告的纸的直角边缘。她按在纸上用力蜷起五指和手心,就把A4纸像垃圾一样捏皱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坐了多久,孔深丰一直在拍抚她的背。   慢慢地,康以馨找回了很少的一些意识。   她抬起头,抓着孔深丰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孔深丰的皮肉之间,动了好几次嘴唇,才很难又很慢地问出想问的问题:“是那个单身的女孩吗?她把我们的小孩换掉了吗?”   然后她听见孔深丰低声说:“是的。”   她终于明白了孔深丰上一次问她临床产妇名字的原因。   是那个很瘦的女孩,比她小很多,留着黑色的长头发,眼睛有点凸起。那个名字里有一个“梦”字的女孩子。   她说自己是不小心怀孕的,一次就中招了,跟男朋友分分合合很多次,拖到想把小孩打掉都来不及。她看着康以馨,脸上写满了羡慕,问康以馨老公是做什么的,怎么认识的,说姐姐你老公给你带的汤真香,这个包多少钱,哇这么贵,鞋子哪儿买的,家住在哪里,从哪里能买到那么好看的婴儿包衣,去国外要坐多久的飞机,结婚证是红色的吗,听说领证要花很多钱,是不是真的啊。   康以馨都告诉她,因为康以馨觉得这个女孩儿年纪很小,孤零零躺着很可怜。   孔深丰的手在拉她,噪音近距离围绕她,最后,她听见自己发出了尖叫。   那种刺耳的、细长的、歇斯底里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第33章   梁崇在一场慈善酒会上接到了孔深丰的来电。   距离昨晚孔深丰在机场等康以馨时跟梁崇确认,一有决定就会告知梁崇的那个电话,已经过去二十多个小时了。   梁崇强迫自己不去多想,面对宁亦惟时尽量自然,该来的总会来,急也没用。   慈善酒会办在一家新开酒店的顶层,本安排在明晚,为了让副主席梁崇顺利出席才改了期。因为明天是宁亦惟生日,梁崇全天没空。慈善拍卖结束后,酒会已进入尾声,衣着光鲜的男女端着酒杯,各自成群,三三两两聚在不同的地方闲谈。   梁崇看了看时间准备离场,走向门口时,被一位许久不见的长辈叫住了。他便又拿了杯酒,和长辈去一旁的露台上叙了叙旧。   长辈对梁起潮的身体状况很关心,梁崇答了几句,站在不远处的秘书突然动了动,向他走近了两步。梁崇抬眼,见她拿着手机,小幅度指了指屏幕,示意梁崇,他在等的电话打过来了。   梁崇不好意思地对长辈说了句“抱歉我有个很紧急的电话”,长辈表示理解,他便匆匆接过手机,往露台角落走过去。   “你小姨不太好,”孔深丰说,“刚睡着。”   梁崇心里一沉,他不清楚孔深丰是怎么和他小姨沟通的,也还不知沟通结果,只感觉孔深丰的声音疲倦至极沙哑无力,大概担心吵醒康以馨,因此压得很低。   孔深丰顿了顿,再道:“也还没谈出什么结果,我没办法跟她交流,怕你等急了,先告诉你一声。”   “您先陪小姨吧,”梁崇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找我。”   “我知道。”   孔深丰的话音刚落,梁崇听见他那头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属于康以馨的呓语声,接着,又有孔深丰安抚康以馨的轻哄声。   梁崇耐心等了一小会儿,电话那头静了下来,孔深丰又拿起电话,问梁崇:“小宁怎么样?”   “他不错,现在在我家。”梁崇看着远方几座交叠的立交桥上穿梭的车流,喝了一口香槟。   “怎么在你家?”孔深丰立刻问。   梁崇在孔深丰话语中嗅到一丝藏不住的警惕,便有些好笑地说:“他爸妈出门多,从小到大都常住在我家,您别想歪了。”   “哦。”孔深丰讷讷道。   两方又静了片刻,梁崇告诉孔深丰:“他明天生日,您如果愿意,可以给他发祝福短信。”   “哦,哦,好,”孔深丰先感激地连连答应,忽又顿住了,过了几秒,犹豫地对梁崇说,“小梁,其实宁亦惟的生日是今天,今天凌晨四点左右。”   梁崇愣了一下,想了想,似乎确是如此。   “他出生的时候不像现在,有什么陪护,什么爸爸剪脐带,”孔深丰像陷入了回忆里,兀自说,“那天我就在病房外坐着等,你小姨进产房十二个小时,我身边一起等的爸爸们都得到喜讯走了,也有路过认识的医生劝我回去休息,但你小姨在里面受苦,我怎么睡得着。后来凌晨四点十分,助产士走出来告诉我,我太太生了个男孩,六斤,身长52公分。我想这小子个头不大,倒很会折腾他妈。”   “算了,”孔深丰说,“先不说了,我也睡一睡,昨晚到现在没合眼。”   梁崇下意识低头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不知道宁亦惟在干什么。   挂下了电话,梁崇带着秘书下了楼。   时间晚了,回家路上畅通无阻,车行过街角,梁崇瞥见一家还开着的甜品店,便让司机停车,在路边稍等他一下,下了车走进店里。   秘书大约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跟进来,一脸欲言又止地陪他在甜品店的蛋糕柜前徘徊了好几分钟,不敢说话。梁崇也没说她什么,专心致志琢磨了一番宁亦惟的喜好,最终挑了个最大的,因为实在不擅长挑蛋糕,如果买大的贵的,总归有个好彩头。   回了车里,梁崇把蛋糕放在腿边的座椅上,耳边总不期然响起孔深丰絮絮叨叨说的那些话。   “男孩,六斤,身长52公分。”   宁亦惟的出生身高体重。   梁崇慢慢地想。   若宁亦惟是他表弟,宁亦惟刚出生几天,梁崇就会被爸妈带着过去看他。   他们一年可能见不上几面,而且一见面,宁亦惟就会让他烦透顶,因为宁亦惟话很多。   比如外婆生日,宁亦惟可能要带本书,开餐前看书,摇头晃脑地说大家听不懂的东西,和孔深丰唱双簧。   以梁崇小姨宠小孩的程度,宁亦惟恐怕要什么都会有,肯定不至于像过去那样,因为没人照顾就跟着养母跑来雇主家,跟梁崇说“我妈不让我跟你说话”。   或许每天都有车接车送,没机会拜托他去美国时替自己带书,没法在码头碰到他跟人打架,没机会捏着梁崇手心,给他消毒,贴创可贴,矮矮小小一个,爬上仓库架子,偷拿进货单据进行篡改。   宁亦惟和梁崇的关系又会怎么样,很好还是普通。   想不想在梁崇家放一些备用衣服,随时准备留宿,把他家当做自己家呢。   还稀罕拿梁崇的卡跑图书馆借书吗,会在梁崇家客厅看纪录片看睡着吗,还会不情不愿嘟哝着人权和弱势群体保护话题,却还是被梁崇使唤来使唤去吗。   或者还留不留在D大上学,金工作业准备自己留着还是送给谁,会给梁崇送钻石吗,记得梁崇生日吗,对梁崇说话会是什么语气,会不会比现在更喜欢撒娇,更不能吃苦,还是根本不会变,宁亦惟会管梁崇叫什么。   叫孔深丰“爸爸”,叫康以馨“妈妈”,叫梁起潮“姨夫”,叫康敏敏“大姨”,叫梁崇“表哥”。   梁崇什么时候会觉得小表弟很烦,什么时候拥有宁亦惟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什么时候起觉得他可爱,在几岁会知道自己喜欢宁亦惟,觉得无法离开,几岁接吻,几岁做爱,苦恋纠缠还是顺理成章。   在哪一刻,宁亦惟给梁崇打电话,跟他说“哥我下课了,你来接我”的时候,梁崇会远在天边都感到必须立刻赶回去接宁亦惟放学。   好像也没什么好想的,因为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似乎是须臾之间,梁崇的家到了。   司机停了车,替梁崇拉开车门,一阵凉风轻灌进来,把想过的可能都吹空吹跑了。   梁崇提了蛋糕,走向电梯时,脚步有些晃,猜想自己是晚上没控制好量,喝得有点多。   电梯门一开,只有玄关的感应灯亮着。   梁崇往里走了几步,没看见宁亦惟的身影,上楼到宁亦惟房间看了看,也不在,再想了想,给宁亦惟打了电话。   几秒种后,音乐声从不远处的一个空房间里穿出来,梁崇循着音乐声走过去推开门,灯光从里头散出来。   宁亦惟穿着他那套米色格子软棉布睡衣,乖乖坐在地毯上,一手拿着手机,呆呆看着门口,腿边摊着好几堆分门别类的乐高零件,面前放着搭了一半的半成品。   “你回家啦。”宁亦惟说,然后打了个哈欠,动动脖子。   “在干什么?”梁崇问他。   “搭帝国战舰,”宁亦惟的睡衣袖子捋起来,露着细白的手臂,另一手抓着一个小零件,炫耀一般给梁崇介绍他的宝贝,“2010限量款,五位数绝版,我送自己的生日礼物,本来想让子睿来跟我一起搭,结果他被他哥叫走了。我一个人搭太慢了,让我想起一道小学数学题——这是什么?”   宁亦惟本来想讲一下题干,考考梁崇,看见梁崇把手里一个白色大纸袋放在地板上,注意力又转移了。   “吃的,”梁崇说着,坐到宁亦惟身边,拿起宁亦惟的帝国战舰船底看了看,又放了回去,问,“搭多久了?”   “从七点二十到现在,”宁亦惟说罢,皱着鼻子闻了闻,认真看了梁崇一眼,“你喝了好多酒。”   “一点点。”梁崇并不承认。   宁亦惟想跟梁崇争辩,被梁崇一低头堵住了嘴。   梁崇嘴里酒味倒不浓,有一股干干净净的薄荷味,但酒精度大约是高的,而且肯定高得吓人,宁亦惟稀里糊涂跟梁崇接完吻,手里乐高零件都掉在地上了。   “今天还搭吗?”梁崇抓着宁亦惟的手腕,问他。   “明天吧。”宁亦惟小声地说。   “嗯。”梁崇让宁亦惟坐他腿上,把纸袋子里盒子拿出来。   宁亦惟照做了,再取掉盒子上扎着的绸带,打开盖子,里面放了一个很大但不怎么好看的奶油蛋糕。   蛋糕主体是白色,裱着一些巧克力色的花,中间放了很多时令水果,配色乏善可陈,插了块写着happy birthday的蓝色塑料牌子。   “图个吉利,”梁崇用很冷静的声音说迷信的话,“所以买了个大的。”   “谢谢,”宁亦惟说,“其实明天再送也可以,蛋糕是不需要跟祝福一起掐点送到的。”   “我乐意。”梁崇说。   梁崇这个人总是很自说自话,虽然是不让人讨厌的那种自说自话,宁亦惟在心里偷偷说梁崇坏话。   梁崇并不知情地低头看看表,对宁亦惟说:“零点了,生日快乐。”   宁亦惟也看到了手表指针,分明是二十三点五十九分,不过宁亦惟没有反驳,因为梁崇还没说完。   梁崇看着宁亦惟停了几秒钟,用了一种介于自然与不自然之间的语气,让宁亦惟先怀疑梁崇在心里这么叫过他,仔细一想又好像不太可能。   他叫宁亦惟:“宝贝。”   然后他们接了一个很长、很湿的吻。很湿很长,像十九年三百六十四天一千四百三十九分钟一样长。 第34章   帝国战舰的桅杆搭了两个半,有一片白色的帆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   宁亦惟今晚完成二分之一帝国战舰搭建的梦是不用做了。   他躺在地毯上,躺在梁崇身下,半闭着眼睛,抿着嘴唇,大张着腿,皮肤温热柔软。他的睡衣扣子被解开了,裤子褪了一半,松松地挂在凸起的胯骨上,胸口有新鲜的点点红痕。   梁崇鼻间都是宁亦惟沐浴过后留下的温馨香味,低头看宁亦惟近乎嶙峋、又光滑白皙的身体。   “不要乱看。”宁亦似乎感觉到了梁崇的目光,睁开眼,挥手想捂住梁崇眼睛,被梁崇轻易地挡开了。   “为什么?”梁崇拉扯揉捏宁亦惟被他舔得红肿的乳头,看宁亦惟咬着嘴唇颤抖,听宁亦惟微弱的呻吟,告诉宁亦惟,“你说的,做什么都可以。”   现在的宁亦惟像一块切开了一会儿的、有了锈迹的苹果果肉,只要用力地挤压、搔、刮,不要理会宁亦惟无力的推搡,张嘴吮吸,可以吸出甜水。   梁崇把宁亦惟睡裤脱了,将手抚在宁亦惟的小腹上,慢慢地往下按,碰到了宁亦惟的敏感的部位,像宁亦惟替他做过的那样,圈住了,缓缓地上下动。   宁亦惟的器官跟他的人一样,漂漂亮亮的,颜色很浅,被梁崇握在手里,顶上分泌出不多的液体。   梁崇动了一会儿,靠到宁亦惟耳边,轻声对他说了一句话。宁亦惟的脸立刻红了,瑟缩着看梁崇,用很小的声音和很快的语速说:“你别胡说,我是……基因决定的……”   宁亦惟衣冠不整急于辩解的模样让人产生施虐欲,所以梁崇根本没听见宁亦惟说什么,凑过去含着宁亦惟的嘴唇。   区别于宁亦惟的半裸,梁崇除了衬衫下摆有点乱,裤子解开了一些,别的穿得完好。他的衬衫大概是磨到了宁亦惟的胸口,宁亦惟又是一缩,推开梁崇一点,说:“你也脱了。”   梁崇没说话,把宁亦惟的右手拉到自己的领口。   宁亦惟的手顿了顿,用食指和拇指捻着梁崇的扣子,一颗一颗地给梁崇解。   或许是嫌宁亦惟解得太慢了,只解两颗,梁崇便不耐烦地把宁亦惟压了回去,把重量压了大半在宁亦惟身上,把宁亦惟压得喘不过气来,手握着宁亦惟的腰往下拖,把让宁亦惟紧张的东西隔着裤子抵着宁亦惟身上,从臀尖滑到臀缝,一个劲往前顶着,给宁亦惟一种被进入开拓的错觉。   “梁崇……”宁亦惟不知道梁崇要干什么,而且梁崇身上的酒味太浓了,让他很慌张,只好求助般拽住了梁崇的手臂,说,“你别这样……”   “我怎么了?”梁崇虽然不动了,但还是用了点力贴着宁亦惟,慢悠悠地问。   宁亦惟对上了梁崇的眼神,便觉得梁崇不像梁崇了,直白赤裸地让宁亦惟恐惧,又面红而赤。宁亦惟看着梁崇,糊里糊涂地对梁崇说:“你别隔着裤子顶我。”   梁崇愣了一下,稍起来了一些,宁亦惟躺着,看不见梁崇的动作,只能听见皮带扣的金属清脆的碰撞声,和拉链顺畅下拉的声音,接着,有个烫得吓人的东西贴住了他。   “你是要不隔裤子顶着?”梁崇问他。话音刚落,梁崇像吓唬宁亦惟一样,一手用力握着宁亦惟,一手握着自己,直接在宁亦惟臀缝间用力顶了顶。宁亦惟吓了一跳,双腿反射性地夹紧了梁崇的腰,快感和惧怕交织着,从大脑一路往下身窜去。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宁亦惟和梁崇都愣住了。梁崇先反应过来,有点惊讶地说:“这么快?”   宁亦惟觉得梁崇马上要笑了。   “你不准笑!”宁亦惟眼睛都热了,他平时根本没有这种需求,看A片都没有生理反应,经受不住逗弄很正常!   “嗯,”梁崇语气极其敷衍,而且明明在笑,还对宁亦惟说,“我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宁亦惟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又语塞地不知道说什么扳回一局。   幸好梁崇没继续调侃宁亦惟的速度,他松开了手,漫不经心地把宁亦惟小腹和胸口的白色浊液给抹开了,加了一句:“怎么这么浓。”   宁亦惟没说话,想把梁崇在他身上乱摸的手赶走,但他哪里是梁崇对手,立刻被梁崇捉住了。   “说啊,”梁崇扣着宁亦惟的手,低头亲吻宁亦惟的锁骨和被精液抹过的地方,又靠上来和宁亦惟接吻,把一股淡腥气带到宁亦惟嘴里,混着酒味和薄荷味,说,“来尝尝,这么浓。你自己不弄吗?”   “弄什么弄,”宁亦惟想往上坐起来,被梁崇按着不能动,“我又不是你。”   梁崇像逗猫一样,一手把宁亦惟压在地上,一手一路往下,按在宁亦惟的臀上,似笑非笑地问宁亦惟:“你还知道我这些事?”   梁崇突然松开了宁亦惟,起身拿起扔在地上的大衣。   宁亦惟看清了刚才顶着自己的东西,一阵腿软,刚坐起来,想穿上裤子,便见梁崇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一管东西,然后转头看着自己。   “什么都能做。”梁崇盯着宁亦惟,说。   宁亦惟来不及反应,脚踝一疼,给梁崇拽了回去。   “别不敢。”梁崇又贴着宁亦惟的嘴唇说。   宁亦惟看着梁崇把管子转开了,挤出米白色的乳液一样的东西,沾在食指上,又过了几秒,随着食指,探进入了宁亦惟的体内。   并不太疼,但怪异极了,宁亦惟看不到梁崇的动作,只觉得梁崇戳刺地毫不迟疑。乳液被肠道的温度烫得化了开来,让宁亦惟越来越热很热,小腹紧绷,逐渐地觉得梁崇的手指还不够用力,可以再用力一点。   宁亦惟抬眼看梁崇,梁崇的面色看上去并不那么急,手里的动作却加快了,他把宁亦惟弄得松软,再抽出手指,让宁亦惟自然而柔顺地闭合,又重新插入,把湿软的肉都撑开,撑得得几乎可以裹紧、容纳他。   “梁崇,”宁亦惟看着梁崇面无表情的脸,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想和我做这些的?”   梁崇再次抽出了手指,宁亦惟感觉到了梁崇的顶端碰到了自己湿润的入口。   “你猜。”梁崇边说着没有诚意的回答,边将宁亦惟的身体打开了。   宁亦惟有点痛,但更多是麻和涨,像本来就饱饱的,身体又里平空被多塞进了东西,被塞得满过了头。   或者像弹性系数不是那么大的弹簧。   宁亦惟恍恍惚惚地想了前半段的弹簧比喻,被梁崇压在地上顶送起来,便忘了下半段是什么。   “很久以前,”梁崇的速度不快,但撞得很深,把宁亦惟撞得魂飞魄散,他低声对宁亦惟说,“我就在想。”   他把宁亦惟抱起来,让宁亦惟的胳膊绕过他的脖子,嘴唇贴着宁亦惟的耳垂,如告解罪孽一般对宁亦惟坦白:“我会想着你自慰。”   宁亦惟手臂无力地垂着,胸口的精液干了,眼睛半睁着,却找不到可以聚焦的地方,随着梁崇的进出四处晃。   原来规规整整,正正经经,与欲望毫无关联的宁亦惟被梁崇弄乱了,附在每一根骨骼上的每一寸白皙的皮肉,都填入了性欲与交媾的痕迹,都在宣告宁亦惟也是会跟人做爱的成年人,正在被梁崇钉在墙上恣意地侵犯。   像那块切开放久了的苹果,梁崇每往上深深地进入宁亦惟一次,宁亦惟就又熟了一点,身体多了几块斑驳,汁液又被挤得滴下一连串,甜而滋味怪异的汁水多得在地上四处地淌,浸湿了整个房间。   “我会一边静音,打你电话,让你给我读书,一边自慰,”梁崇的声音之中带着让宁亦惟迷失自我的邪恶与直白,“不过不是经常,只有喝多了才这么干。”   他会听着宁亦惟的声音,想一些零碎片段的画面。   一般有一个开头,例如是宁亦惟哪一天跌入凡尘,灵窍顿开,找梁崇坦白,说自己不喜欢异性。   梁崇便说,宁亦惟,别弄错了,我来帮你试试是不是真的。   然后梁崇和宁亦惟在卧室、书房、客厅,家里所有场所做爱,对宁亦惟说不入流的粗口,姿势五花八门。   宁亦惟张开腿躺在任何一个地方被他操到高潮,浑身沾满精液和汗,下面松软得出水,在梁崇身下全身泛红地发抖地大哭,夹紧了梁崇求饶,但哭没有用,梁崇会扣着宁亦惟的手腕,让宁亦惟从头到脚都是他的。   有时候宁亦惟以为梁崇这里没声音,就是睡着了,读了一半偷懒停下来,梁崇便听着宁亦惟的呼吸声高潮。   宁亦惟很听话,会过很久,确定梁崇睡着才挂电话。   这一小段时间很重要,是梁崇拥有宁亦惟的时间,安静而珍贵。   也有时梁崇太疲惫了会幻听,感觉自己听见宁亦惟在电话里说“我爱你”。   说梁崇,我送你这么多礼物,每天到你家里赖着不走,都是因为我爱上你了,我爱你很久很久了。   说梁崇,你对我来说最重要。   我会永远、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都不离开你。   宁亦惟身上蒙了一层薄汗,胸口泛着粉色,胸口的乳粒像两颗小小的红果子,被梁崇随意地拨弄。   梁崇以为宁亦惟会害怕,觉得他有病,但宁亦惟只是失神地看了梁崇一会儿,便凑过来啄吻梁崇的嘴唇。宁亦惟的味道很干净,他柔软的唇舌贴着梁崇的,给了梁崇一个诚心诚意的湿吻。   吻了片刻,宁亦惟含含糊糊地告诉梁崇:“以后就不用静音了。” 第35章   早晨八点二十一分,梁崇摆在床头的手机开始震动,长达两分钟,接连不断。   梁崇不想理会,但宁亦惟躺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几下,好像快被吵醒了,他只好坐起来拿手机。   刚抓到手机,宁亦惟翻身抱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口。梁崇安抚地按着宁亦惟的背,想直接把手机关了,不料一眼看过去,见到了屏幕上印着的“孔深丰”三个字。   梁崇清醒了。   “谁啊,”宁亦惟终于还是被吵醒了,昏昏沉沉地抬头,嘴唇蹭在梁崇下巴上,举起手去打梁崇手里的手机,边打边说很幼稚的话,“吵死了,给我关掉。”   虽说宁亦惟并没什么力气,然而梁崇也没认真握,宁亦惟一掌拍过来,手机就被拍了出去,摔在地板上,发出不算重也不算轻的碰撞声。   宁亦惟顿时安静了,几秒后,他一声不吭地背过身,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还没完全侧身,让梁崇抓住了肩膀拽回去。   “干什么,宁亦惟,”梁崇声音近在宁亦惟耳畔,“把我手机摔了就想当没事?”   宁亦惟就知道梁崇这个不善良的人会借题发挥,听见地板上的手机还在震动,就干脆闭上眼,一动不动地说:“不是还在响吗,又没摔坏。”   “有吗,”梁崇半压着宁亦惟,厚颜无耻道,“我怎么没听见。”   “哎呀,”宁亦惟睁开眼,推了一下梁崇的脸,说,“你快去接电话。”   梁崇不再跟他闹,拿起手机出去了,到走廊上关上门才接起来。   孔深丰殷切的声音传出来:“小梁啊,小宁起床了吗?”   “……”梁崇想起昨天好像告诉过孔深丰“您别多想”,此时难免些许许心虚,他停顿了一会儿,说,“还没。”   “是吗?“孔深丰并未察觉梁崇的尴尬,狐疑道,“现在已经八点二十二分了,照理说应该起了吧,我们通邮件的时候他基本在早上七点十分回复我,说明小宁是一个生活很有规律的小孩,怎么到现在还没起床?”   “大概是昨天搭乐高搭太晚,早上起不来了,”梁崇信口道,又问,“小姨怎么样?”   “情绪稳定了很多,”孔深丰顿了顿,说,“她想看看小宁,行吗?”   梁崇抬眼看了一眼紧闭着的房门,没有马上回答。   其实康以馨想见宁亦惟,不必来询问他可不可以。梁崇不是当事人,也不是受害者,不应该替宁亦惟做选择,也没有干涉资格。   梁崇希望孔深丰能把他们的安排告诉自己,只是希望能有时间做好安抚宁亦惟的准备,毕竟,这对两个家庭、对宁亦惟来说都是大事。   不过梁崇现在考虑的倒不是这个。他感觉他小姨那个极为暴烈的性格,可能不大适合看到宁亦惟现在的状态。   孔深丰觉得今天梁崇回话的速度与从前相较慢了一些,好像每句话都必须斟酌再三。   他告诉梁崇康以馨想看看宁亦惟后,梁崇沉默了许久,让孔深丰想起了梁崇说过的那句,“宁亦惟的生活很稳定”。   “怎么样?”康以馨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面露着不大明显的关切、瑟缩与犹豫。   孔深丰作了个手势,示意她稍安勿躁,干脆将手机搁在桌上,开了外放,让康以馨也听。   康以馨眼睛肿了,眼袋很重地挂着,眼里都是红血丝。她把手机推远了一点,用气声对孔深丰说:“我想看看他,你跑去问梁崇干什么。”   孔深丰又面露出那种令她厌烦的迟疑之色。   若不是她心事太重,脑子都在一件事上打转,没空骂也骂不动他,早就从谈恋爱的时候对着菜单犹豫二十分钟重新把菜单还给她,讲到孔深丰自理能力缺失因为没空去找熟悉的理发师头发难看得像流浪汉了。   “小姨想见他,其实不用问我,”梁崇终于开口了,“需要我安排吗?”   孔深丰看了康以馨一眼,康以馨低着头,没说话,孔深丰便对梁崇道:“这倒不用,我们只是先离远一些看看。”   “好。”梁崇说,“不过宁亦惟这几天没课了,可能不出门。”   “我知道,”孔深丰说。   他怕梁崇担忧,又加了一句:“我们想过了,暂时先不找小宁说什么。你说得对,他家庭很稳定。”   梁崇似是顿了顿,才说:“姨夫,决定权在你和小姨,不必考虑我说过的话。”   挂下了电话,康以馨无精打采地靠墙坐了一会儿,对孔深丰说:“你还瞒着我的事,尽快告诉我。”   孔深丰警惕地抬头,被康以馨用“不要随便惹我我现在很烦”的眼神瞪了一眼,只好保证道:“好,一定。”   他昨晚撑不住睡了睡,起来看见康以馨坐在床尾的书桌边。   孔深丰惊醒了,坐起来过去看,发现康以馨拿着他的手机看宁亦惟的照片,他的笔电屏幕也亮着,开了很多宁亦惟获奖的网页,都是康以馨搜出来的。   最靠前的一个页面,是宁亦惟初中写的一个生物实验方面的小论文,获了市里的一等奖。   康以馨见孔深丰走过来,就将他手机放到一边,屏幕过了几秒暗下去,宁亦惟的照片就看不到了。   “这个实验做得不错,很有想法,”孔深丰没话找话,指着电脑屏幕说,“评奖人员有一个是我的高中同学,你拉下去,对,排第二这个秦瀚,你也见过的。”   在独自保守秘密夜里,孔深丰做过和康以馨一样的事。   在网络上搜宁亦惟的名字,看看他已经彻底失去的宁亦惟的人生轨迹,看宁亦惟不断地获奖,在夏令营、冬令营拿奖牌,查到D大附中招生名单,D大少年班公示名单,还有D大附中贴吧里某个学生发的、多年前的老帖子,叫“高一3班那个宁亦惟为什么这么矮”。   孔深丰看了很多遍,会背了。下面一列的回复都说“因为他才13岁”。   一开始孔深丰感觉这几个发表言论的学生很有幽默细胞,大家都排队说一样的话,后来觉得很骄傲,因为宁亦惟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孔深丰和康以馨,依然这么优秀这么耀眼。   最后又不可避免地被痛苦的情绪吞噬,悲痛难当,而辗转难眠。   “看不懂,”康以馨如实说,她声音干哑,却还是要说话,“但是他的语序有点问题,好几句话不太对。”   孔深丰凑过去看康以馨指出来的那几句,是有一些小语病,便为宁亦惟辩解:“他那时候十来岁。”   “也不是年龄的原因,如果有好一点的语文家教,教他一下就好了。”康以馨说完,就抑制不住地哭出来了。   她嗓子太过干涩,哭不出声音,牙齿咬住了紧合着的上下嘴唇,眼睛闭一下,眼泪便涌出来。   “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康以馨边哭边断断续续说,“我们找人教教他就好了。”   如果发论文前能给康以馨或者孔深丰看一下,或者宁亦惟初中的老师上心一点,帮宁亦惟改改,怎么会让宁亦惟的获奖论文里出现这些小孩才会带的语病。   但宁亦惟没人教这些,还是长大了。   孔偬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没有错,康以馨全都都明白,她只是觉得人生很难。   只是觉得给孔偬从小到大那么多爱,花的那么多时间,哪怕能分给宁亦惟一小份该有多好。   一小份的母爱,一小份物质,在宁亦惟哭的时候抱一秒钟,只看一眼的宁亦惟的蹒跚学步,只喂一口辅食,拍一张周岁照,给他请一门课的家教,很少很少的参与也都可以。   她又不是要很多,不必这样一点都不给她吧。   不必这样这么多年,见都没有见过一面,刚刚生下来就抱走吧。   宁亦惟现在过得好像也挺好的,只是连康以馨是谁都不知道,还会为养母去打别人,明明看上去根本不会打架。   那么如果在妈妈身边长大呢,他会很爱妈妈吗。   康以馨哭得天又亮了,才能渐渐再静下来,听进孔深丰跟她说话。   孔深丰把电脑收起了,不让她再看了,康以馨声音很颤,开了好几次口,才能组织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想先去看看他。”   康以馨比孔深丰想象得要理智很多。   她好像很怕盲目地找宁亦惟相认,会让宁亦惟反感,因此才想先转作过路人看看宁亦惟,说几句话也好。   她入职以来,每一年的假都是作废了,昨天孔深丰替她请的一周的年假还是多年中的第一次。她第一次错过了孔偬的生日,孔偬来电话问,孔深丰接了,只说他妈妈生病,赶不回来了,孔偬没起疑心,也未见太过担心,随口说“那让妈妈好好休息”,就挂了电话。   孔深丰猜想梁崇大概也是看他们夫妻觉得可怜,拍了一张搭了一半的乐高玩具的照片给他,说这就是宁亦惟昨天搭了一半没搭完的,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康以馨凑过来看。   夫妻两人也没有交谈,只是双双盯着宁亦惟送自己的生日礼物,看了很长时间。   康以馨觉得很新鲜,因为这根本不像孔偬会想要的东西。   觉得很可爱,这个小孩搭了一半零件还散了一半,太困了就跑去睡了吗。   但最终还是没有再想太多。 第36章   为了证明宁亦惟昨晚确实在堆乐高,梁崇特意走到那间空房中,站到帝国战舰旁边,拍了特写发给孔深丰。   孔深丰久久没有回话,梁崇便顺便给下属打了个电话,稍交代了一些工作的事情。   他本来把今天当做宁亦惟生日,早早做了计划,空出给宁亦惟,没想到会和宁亦惟在家里度过。晚上定了餐厅,不知道宁亦惟愿不愿意起来吃。   梁崇和下属谈得有些久,挂下电话,发现孔深丰回了他一条短讯,“搭得不错”和一个大拇指的表情,还发了梁崇一张翻拍的全家福。用手机自带编辑笔在一个少女头上画了个圈。   这全家福让梁崇想起了挂在他外婆家墙上的那一张,他路过回廊时从没仔细看过,但细看墙纸和相框,都有些熟悉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回复,孔深丰给图片的配字发过来了,解答了梁崇的疑问,他告诉梁崇:“你小姨整容以前。”   梁崇再放大了看看,与宁亦惟确实有好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像。眉眼,下巴,站姿,甚至拍照微微侧头的习惯,好像都一模一样。如若图上的少女与宁亦惟站在一块儿,想必没人会认为他们不是亲人。   “很像。”梁崇回复。   他一回过去,孔深丰突然把那条“你小姨整容以前”撤回了,过了几秒,发了一条“以馨十七岁时的美丽模样”过来。   应该是又被康以馨骂了。梁崇了然地收起手机,看了宁亦惟的宝贝帝国战舰一眼,重新回了房间。   宁亦惟倒好,又睡着了。   窗帘全拉着,房里很暗,梁崇开了一盏壁灯,看见宁亦惟的睫毛长长地覆在下眼睑上,很宁静地睡着。   宁亦惟真正睡着的样子跟他装睡的傻样差了老远,安稳乖巧,像正做着最好的梦。   他右手搭在左手上,规整地侧睡着,以一种很有安全感的睡姿。   宁亦惟没有缺过爱,拥有很健康美满的家庭环境,在关怀中长大,吃过一些苦,但不会去记,少有物质需求,有时是个很不靠谱的环保主义者,有时则非常不环保。取决于他有没有在跟梁崇斗嘴。   梁崇刚毕业不久时,让秘书办了一张信用卡副卡,在宁亦惟某一次来他家里的时候,很随意地塞给了宁亦惟,告诉宁亦惟卡的额度。   宁亦惟也如梁崇意料中地吓了一跳,说怎么这么高,又威胁梁崇说“你再叫我小奴隶,我明天就到商场刷爆它”。   可是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一开始梁崇每天希望收到副卡被宁亦惟刷了的消息,他就可以知道宁亦惟在干什么,或者打个电话过去打趣宁亦惟在某某地点消费,后来渐渐的,梁崇大概明白了,宁亦惟并不会想到用,也用不到他的卡。   宁亦惟每年最大的开销是和周子睿合订杂志以及打车,给他的卡他记得带着梁崇就应该谢天谢地了,“刷爆”这种话听过就算了吧。   价格是宁亦惟的认知盲区,他对价格有种无所谓的心态。   周子睿说礼物不能太便宜宁亦惟才会去买贵的,小时候文具店三块钱买的生日贺卡也不是没给梁崇送过。   吃饭随便吃点,要快的,衣服随便穿一下,看老妈早晨发的短信怎么给他配,跟梁崇斗嘴时就说“你跟孔偬一样”,“一样爱打扮”。   宁亦惟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一脸的理所应当得引人发笑。   梁崇一说他什么,宁亦惟就反驳“你真的能懂吗”、“你这么傻”,又会在梁崇的压迫下含泪忍辱负重地改口说出“对不起!我真的知错了!”以及“梁崇智商比我高”之类的违心之言。   再跑到老远的地方,鬼鬼祟祟地说“才怪”。   他肯定不是不知道别人跟他不一样,但宁亦惟就是这样,从没想过自己有什么不好的需要改的地方,执拗而拧巴,带着被人爱着又不曾被重重伤害过的的天真与理直气壮。   不论孔深丰和康以馨做什么决定,希望能想出一个软着陆的方法,只让宁亦惟惊讶唏嘘和感怀,最好慢慢地接受,不要让他徒生忧虑与痛苦。   梁崇靠近了宁亦惟,垂眼看着。   宁亦惟的嘴唇有些与平时不同的红,被子盖到肩膀,脖子上有平时没有的吻痕。   昨晚他们上床了。   宁亦惟依赖地抱着梁崇的肩膀,闭眼主动地索吻,张着腿把梁崇吞进去。   梦里都不见得有这么好。   梁崇用手指按住宁亦惟的下唇。   宁亦惟半梦半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在自己嘴唇上,伸手拍了一下没拍掉,他想会不会是什么很好吃的食物,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没尝出味道。   来不及多想,食物自己挤进了宁亦惟嘴里,在宁亦惟嘴里搅动、挤压,像想把味道播撒到宁亦惟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宁亦惟被迫吮吸着,吸了半天,都没有吸到什么味道,咬也咬不动,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十分生气,用舌尖抵住假的食物,想把它推出去。   在宁亦惟的奋力抵抗之下,假的食物终于抽走了,但很快又有别的东西贴了上来,像忍了很久一样,追着宁亦惟的舌头不放。   宁亦惟稀里糊涂一会儿,方清醒过来,什么食物不食物,又是梁崇在弄他。   他好不容易又睡着,却再次被吵醒,颇为恼怒地闭眼抬起膝盖,想把梁崇给顶开,只是一抬起腿,就被梁崇拉住了,施力往一边扯。   接着有什么抵住了他,就着昨晚上过的药膏作润滑,缓缓推了进来,不管不顾往里挤。   宁亦惟反应还很迟钝,一点不带反抗,整个人被梁崇按着往下拉去。   被子盖着两个人头顶,密闭窄小的空间里闷热不透气,药膏的清凉味儿和怪异的腥味浓得无法忽视。   宁亦惟无力地打了一下梁崇的肩膀,下身像麻了一下,很快被梁崇弄出了感觉,便也不再抗拒,曲着腿方便梁崇进出。   早晨男性本来就有生理反应,宁亦惟在被子里呼吸不畅,被梁崇顶了一会儿,就快受不了,直觉自己马上又要很丢脸,想把梁崇推走,梁崇用力往上一顶,宁亦惟便夹紧了梁崇,腿根反射性地颤抖着。   梁崇停了下来,掀开了被子,握着宁亦惟的胯,低声说:“我还没干什么吧。”   宁亦惟气得头晕。   他恼羞成怒地用手心盖住梁崇的嘴,又被拉开。   梁崇故意曲解宁亦惟的意思,哄小孩一样道:“我知道了,不停。”   他边说边顶了宁亦惟一下,不过听见宁亦惟微弱的呼痛,又停住了,按了按宁亦惟正被他撑得很大的,用了一夜的地方,问宁亦惟:“疼吗。”   宁亦惟没说话,他又说:“惟惟?”   宁亦惟承认说:“是有点痛。”   虽然梁崇做了很多润滑和扩张,但使用过度,大早上又做,也不可能一点都不痛。   梁崇只犹豫了半秒便退了出去,他低头堵住宁亦惟的嘴,吻法十分情色,一只手撑着不让身体完全贴住宁亦惟,另一只手不知在干什么。宁亦惟晕乎乎的,脑袋不清醒,过了一会儿才知道梁崇在吻着他自慰。   宁亦惟想让梁崇不用这样,再来一次也没事,但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说话。   他总觉得梁崇从昨晚到现在跟疯了一样,像那种长到很大才第一次吃糖的人,必须把以前见过的没见过的糖都舔一遍,才能确定这次真的是甜味。   而且时时刻刻必须泡在糖中,所以自慰都要接吻。 第37章   宁亦惟生日当天下午一点整,他收到周子睿发来的信息。   周子睿问他的帝国战舰有没有搭完,下午有没有空,说宁亦惟挑选的书他已经包好,现在完全可以赶到宁亦惟住的地方,为帝国战舰事业贡献出一份强大的力量。   宁亦惟特别想周子睿来,可是他现在病恹恹的,甚至无法自主行动,更别说和周子睿一起搭乐高了。   他无助地拿手机给坐在他边上办公的梁崇看,问梁崇:“我该怎么办?”   梁崇低头扫了一眼,道:“说下次。”   宁亦惟思考再三,忍痛给周子睿回复:“子睿,我今天没有时间了。但是剩下的半个会给你留着,过几天一起搭。”   他让梁崇去昨天房间给自己拍一张半成品图,梁崇大概是沉浸在工作中,头也没抬地拿起手机发了他一张。   宁亦惟点开梁崇发他的图片,左看右看,都不满意,叹了几声气,看梁崇都没有问他干嘛叹气的意思,只好说:“唉,有好几堆零件都没有拍进去,看起来像买了盗版帝国战舰。”   梁崇没说话,宁亦惟又说:“镜头还有点晃,不像是我这样的专业乐高爱好者拍的照片。”   “哦,”梁崇放下了笔电,转头看着宁亦惟,双手抱臂道,“嫌我不专业?”   宁亦惟忧伤地摇了摇头,说:“也不能说完全不能发,起码船体拍进去了。”   梁崇看了宁亦惟几秒,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宁亦惟的脸,说:“宁亦惟,你傻不傻啊。”   宁亦惟眼巴巴看着梁崇,又“唉”了一声。梁崇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行吧,你等等”,起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宁亦惟手机接到一个视频请求,梁崇打过来的。   宁亦惟接了起来一看,梁崇那头画面是在昨天宁亦惟搭乐高的房间,梁崇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梁崇说:“专业乐高爱好者宁亦惟同学,到底想怎么拍?”   “这样!这样!”宁亦惟让梁崇前进后退,手机往上,再斜一点,往下一点,聚焦船体,终于拍得满意的照片,发给了周子睿。   周子睿失落地回复:“好吧。【emoji流泪】P.S.照片拍得相当好,我已经保存!”   晚上,梁崇叫了厨师来家里做饭,还带了一个漂亮又好吃的蛋糕。酒足饭饱后,宁亦惟倚着梁崇,躺在沙发上,看纪录片,看着就睡着了。   如果让宁亦惟自己来评价这个二十岁的生日,他认为应当是不够自律,竟然像流水账一样跟梁崇在家厮混一天,什么都没干。   除了梁崇在他的专业指导下拍的那张好的照片,倒可以算是很不错的留念。   宁亦惟生日过后不久,周子睿终于受邀来梁崇家里,与宁亦惟合力把剩下的战舰搭完了。   梁崇找人给宁亦惟的宝贝定了个玻璃罩子,摆到三楼通往书房的走廊上的展示柜里,夹在一堆贵重物品之间。   宁亦惟大四上学期的期末临近了,而梁崇开始密集地出差。他先前在澳洲待的太久,堆积的非时效性的事务大多还是要一件件去做,宁亦惟以前觉得还好,现在非常讨厌梁崇家没人,便每天和周子睿在学校图书馆自习。   这天是梁崇出门的第四天,周子睿晚上要给他哥当相亲陪衬,宁亦惟只好一个人去食堂吃了饭,又到实验中心的二楼的阅览点去查东西。   恰好崔助教也在,宁亦惟和他打了个招呼,还聊了几句。   到了快九点钟,宁亦惟收拾东西下楼了。今天他父母也在D市,他要跨半个市区回家,不能留太晚。   经过跟孔偬打过架的一楼大厅时,宁亦惟突然被人叫住了。   “那个——同学,你好。”   叫住宁亦惟的是一个打扮得很体面的阿姨。她神情带着一些紧张和急切,声音有些低,背挺得很直,留着中长发,化淡妆。   宁亦惟无端觉得她年轻时应该很美丽。   “有什么事吗?”宁亦惟停了脚步,微微低头问她。   她走近了两步,和宁亦惟对视着,有些难为情地问他:“你知不知道,给物理系的教授投东西的信箱在哪里?”   “哦那个啊,我知道,”宁亦惟热情地说,“可是很难找的,我带你过去吧。”   教授的信箱要绕过扶梯,再穿过半条走廊,推开一扇门才能到,那儿还有一个教授们专用的电梯,得刷卡才上得去。   “同学,你人真好。”那名阿姨跟在宁亦惟身后,感激地夸奖宁亦惟。   宁亦惟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说:“谢谢。”   走到了信箱边,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没封口的信,往孔深丰的信箱里塞。   孔深丰的信箱是最满的,虽然崔助教似乎每隔几天都会给他清一下,现在依然快塞不下了。   “怎么这么多东西。”这位阿姨一边不大满意地说,一边像给猪填食一样硬塞,把信封折了好几次,看得宁亦惟胆战心惊。   终于,她把信塞进去了,宁亦惟才敢开口说:“孔教授最近好像不在。”   “是吗,我不清楚,替别人来送的,”阿姨甩了甩手,像是随口问宁亦惟道,“你认识孔教授吗?”   “嗯,”宁亦惟刚点完头,见她走出门就拐错方向了,赶紧叫住她,“阿姨,不是那边。”   她回过头,宁亦惟指指反方向,说:“这边出去。”   “哦哦。”阿姨恍然大悟,马上转了回来。   她眼睛很亮,眉毛也画得很精致,但是眼角和唇沟都有一些不明显的皱纹了。   她靠近了宁亦惟一些,好像在仔细观察宁亦惟的脸,但没等宁亦惟觉得不合适,她又退开了,笑眯眯地对宁亦惟说:“谢谢,你又帮了我!”   宁亦惟抿了抿嘴,摇摇头,说没关系,带着她往外走。   事实上,宁亦惟觉得这位阿姨好像有点心事,她先是跟着他穿过半条走廊,又加快脚步走到宁亦惟身旁,侧过头问:“同学,你这么晚怎么回家?”   她穿细高跟,踩在地板上笃笃地响。   “我打车回家。”宁亦惟低头扫了一眼她的鞋尖,老老实实地说。   宁亦惟没碰到过这样的长辈。他认识的人中,和她最接近的应该是康敏敏,但康敏敏和她也不大相同,康敏敏稳重得多,她更雷厉风行一些。   “打车?”她皱起眉头,对宁亦惟道,“打车太危险了,前几天你们学校还有学生打车被抢劫,你没听说吗?”   宁亦惟有点被吓到,吃惊地看看她:“真的吗?我没听说。”   “千真万确,”她压低了声音,对宁亦惟道,“有一个男学生网约车被套牌司机抢光了身上现金,丢在郊外的公交车站。”   像在讲恐怖故事。   宁亦惟过了几秒,才缓缓道:“现在的出租车还是比较正规的……”他话虽这么说,心中还是有点害怕,主要是这位阿姨说话很吓人。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过没关系,”她拍拍宁亦惟的肩,带过一股温柔的香风,说,“为了感谢你给我指路,我送你回去吧。”   宁亦惟不太好意思,便推拒:“不用了,我家住得很远——”   “——远也不要紧,反正我晚上也没事。”   宁亦惟也说不清为什么,他跟一个见面不到二十分钟的阿姨上了车。   她的车不是很大,看上去很高级,宁亦惟坐上副驾,乖乖系好安全带,看着她把他家里的地址输入到导航里,便又十分感激地道谢:“谢谢。”   他只是给她指了个路,她要开近十公里送他回家。   “谢什么。”她抬头,很高兴地对宁亦惟笑了笑,发动了汽车, 踩了几下油门,光听着响声,车一动不动。   “阿姨,”宁亦惟指出,“你是不是没有挂挡。”   她愣了一下,挂了档,开了几米,才对宁亦惟解释:“我平时不太开车,都是司机开。”   宁亦惟想起上次挂错了档的梁崇,便笑了一下,点点头。   或许是怕错过导航提示转向的路口,她很专注地开着车,车里放一位很古早的歌手的老专辑,她便轻轻地跟着哼,好像是高兴,又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开了一段路,驶出D大的校门,拐过弯有个红灯,她停下来,看了看宁亦惟,微微地笑笑,问宁亦惟说:“你看我干什么。”   她的语气比刚才吓宁亦惟网约车事故时柔和了不少,不等宁亦惟回答,她又说:“小同学,你看着很小啊,念大几了?”   “大四了,”宁亦惟说,“我是少年班的。”   “这么聪明,”她感叹,“你爸妈肯定也很聪明。”   宁亦惟顿了一下,没说话。   “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她又问宁亦惟。   宁亦惟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握方向盘握得有点紧,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她的语气似乎很随意,只是长辈关心小辈的很随意的一次聊天,但宁亦惟总觉得这场对话其实并不那么自然。   宁亦惟下意识地低头,也看了看自己的手,想了一下,告诉她说:“我爸爸妈妈是开超市的,只是普通人而已,没有很聪明。”   “哦?”她很有兴趣的样子,“在哪里的超市?”   宁亦惟说了超市的名字,她点点头说她知道这家,又静了一会儿,才问宁亦惟说:“那他们是不是很忙呢。”   “对,”宁亦惟点点头,“总是在外面联系厂商,很辛苦的。”   “这么忙,还有时间陪你吗?”她凝神看着前方,轻声追问。   她跟着导航开上高架,两旁路上的灯光快速后退,车里一首歌放完了,静了一秒,另一首的前奏响起来,是一首快歌,让人没法集中精神聊天。宁亦惟听了小半首,才想起对她说:“她们回来就会陪我。”   她踩重了些油门,没来得及说话,宁亦惟手机响了。   是陆佳琴的来电,宁亦惟接起来,叫了声妈。   陆佳琴问他:“惟惟,什么时候到家啊?这么晚了,妈妈不是故意要影响你学习,就是太晚了不安全。”   她有点絮絮叨叨地问宁亦惟:“不然还是让你爸来接你吧。”   宁亦惟说:“不用了,我在车上,过会儿就到了。”   陆佳琴又问他宵夜想吃什么,宁亦惟苦着脸说老妈我不想吃,真的一点都不饿,陆佳琴非说那好吧,只给宁亦惟蒸个蛋。   挂下了电话,宁亦惟刚把手机收起来,开车的阿姨便说:“你爸妈对你真好,晚上给你做宵夜。”   宁亦惟“嗯”了一声,说:“我妈老觉得我没吃饱饭。”   她笑了,说:“妈妈都是这样。”隔了几秒,她像是没收住,对宁亦惟说:“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   “哦?他也在我们学校上学吗?”宁亦惟转头问她,看见她眨了好几下眼,不断地抿嘴唇,好像在克制什么。但是听她说话,又并不能听不出很多情绪。   她点点头,慢慢说:“不过我们没有你和你爸妈那么亲密。”   “我很不会照顾小孩,”她又低声说,“是一个很失败的妈妈。我最近经常讨厌他,不敢见他,连一想到他都想发疯,可是到夜里躺下来,我发现最讨厌的其实是我自己,我这么自私。”   她的声音带着令人难受的冷静,说完她就又紧紧闭上了嘴,好像在后悔说得太多。   这是很怪异的一个晚上与很怪异的一次搭车,怪异得让宁亦惟不由自主就觉得很伤心。   宁亦惟心头空空荡荡,说不清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手握成了拳头,复又松开,笨拙地想了好几种安慰人的说辞,才迟疑地开口:“每家人都会吵架的。”   她沉默着,宁亦惟感觉自己大概还是没有成功安慰到点子上。   “不说我了,你知道吗,”她突然生硬地转了话题,轻轻批评宁亦惟,“你太没戒心了。”   “啊?”   “晚上上陌生人的车本来就很危险,我问你什么你都说,万一我是坏人呢。”   宁亦惟只能对她傻傻地眨眨眼。   “万一我是那个抢劫学生的司机呢,”她又说,“以后要注意一点。”   导航突然出声,说“为您找到三个停车场”,快到宁亦惟家了。   “你家里不远啊,”她没选停车场,只对宁亦惟说,“很近。”   宁亦惟看了一眼时间,开了三十分钟,打车超过起送费很多,怎么也不能说近。   “你还是给我留个电话吧,”她拿起搁在置物板上的手机,解了锁要塞到宁亦惟手里,“我住在D大附近,平时也没什么事,如果你晚上在实验中心留到很晚才回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就来送你回家。”   宁亦惟想说不用麻烦,他不常常留那么晚,马上就会拿到驾照了,而且司机抢劫是小概率事件。   他低头想推,发现她拿着手机的手有点颤抖。   她的手很白皙,涂着深红色的指甲油,无名指上带着婚戒,中指戴着很大一颗钻戒,手腕上还有珠宝和腕表,一看就是一双从不做家务的手。她紧紧攥着手机,往宁亦惟手上塞,用很低的声音说:“给阿姨留个电话吧。”手背碰到了宁亦惟的手心,很凉,微微颤抖着,跟陆佳琴的手很不一样。   宁亦惟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觉得她几乎快哭了,便还是拿过了她的手机,把自己的号码存了进去。   边打自己的名字,边告诉她:“我叫宁亦惟,安宁的宁,不亦说乎的亦,竖心旁的惟一的惟。”   “嗯,特别好听。”她胸口轻微地起伏着,像是很努力地正想平静下来。   可是宁亦惟觉得她这次没有之前做得好,她说,“惟一的惟,一听就是很精心起的名字”时,声音已经哑得不能再哑了。   出于礼貌,宁亦惟没有去看她的脸。   宁亦惟家到了,他对她道了谢,下了车,上楼吃了陆佳琴给他做的蒸蛋,有些恍惚地回到房间,从窗户往外看。   他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短信,他就给梁崇发了一条:“有空接电话吗?”   梁崇很快便打了电话过来,问宁亦惟怎么了。   宁亦惟愣着看窗外,对梁崇说:“我亲生的妈妈来找我了。”   梁崇那儿静了几秒,问宁亦惟:“怎么回事。”   “不知道,”宁亦惟呆呆地回想着下车前的情景,说,“但她哭得好厉害啊。” 第38章   宁亦惟猜测梁崇应该也很惊讶,因为梁崇停顿得前所未有的久,宁亦惟等了好半天,才等到梁崇说话。   陆佳琴的云南客户送了她一副玉石围棋子,她拿回家放在了宁亦惟的桌上,宁亦惟坐在床边,把围棋罐头倒空了,在格子床单上摆斐波拉契数列。   摆到13,梁崇开口问:“她来认你?”   “没明说,”宁亦惟闷闷不乐地搅乱了棋子,一颗一颗放回棋罐子里,“可是我又不笨。”   他不想复述今晚的事情经过,只是想让梁崇在电话那头陪他待一会儿。   梁崇却追问:“你怎么猜到的?”   “很多证据,”宁亦惟有点烦心地说,“很多很多,你知道吗,她傻傻的。”   梁崇没说话,宁亦惟把棋子收好了,放回床头柜上,告诉梁崇:“不过也有一个好消息,她看上去过得挺不错的,没有吃苦。”   “是吗?”梁崇轻声问他。   “嗯,”宁亦惟回想着她的模样,蜷曲的长发,白皙的皮肤,忍不住跟梁崇猜测,“你说她会不会是未婚生了我,我生父又抛弃了她,她一个人没办法养我,所以才把我扔掉了?”   “不会吧。”梁崇说。   “哎,”宁亦惟有点低落地盘腿坐在床上,拽着自己睡衣的边,跟梁崇强调,“她很好看的,你看到就知道。我觉得她应该是没有办法养我了,养一个小婴儿很难的,要做很多准备,她可能都没准备好,只能决定不要我了,可能这个决定也做得很难吧。”   宁亦惟絮叨地说着不同的猜测,想替生母找比较完美的借口,可能是真的真的没办法留下他,才把宁亦惟扔掉了。   “惟惟。”梁崇的声音更轻了一点,也更温柔了一些。   他叫宁亦惟,宁亦惟没应,兀自陷在情绪中,他把所有的猜测都说完了,才停下来,又对梁崇说:“梁崇,以前我觉得就算他们找到我,我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是她今天这么伤心,我真的好难过。”   “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呢?”宁亦惟像自言自语一样,小声地说。   他的手抓紧了衣摆,指关节像刚才他亲生母亲开车时一样,泛起用力过度的白。   很想让她不要再哭了。   宁亦惟理由都想好了,想告诉她哭得太久太厉害,会导致角膜充血,引起暂时性的视力下降,让夜间行车的事故率变高,哭很危险的,不要哭了。   “宁亦惟——”   “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宁亦惟垂着头,闷闷不乐地看着自己的手,“是不是后悔了,后悔的话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他房间里很安静,耳边只有梁崇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如果梁崇不说话,就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一样。   宁亦惟说:“我现在二十岁了,早就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了。”   他在跟梁崇说话,也好像在预演拒绝,“我有爸妈了,你别找我了”,可是预演到一半,已经觉得很不忍心。   “你说,梁崇,”宁亦惟很苦闷地说,“她跟什么样的人生下我的呢——”   “——惟惟,你等等,听我说,”梁崇像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说,“我现在回来,你睡一觉起来我就到了。”   “我睡不着。”宁亦惟有点抗拒地说。   “先闭上眼睛……”梁崇哄他,“把灯关了。”   “好吧,”宁亦惟还是照他说的做了,关灯躺下,闭上眼睛,问梁崇“你在哪里?”   “还在法兰克福,”梁崇低声说,他那头有人交谈的声音,有人在对梁崇说话,梁崇跟那人说“好”,又抚慰似的对宁亦惟说,“我一会儿就走。”   宁亦惟握紧了手机,小声地说:“法兰克福啊,这么远。”   “不远,”梁崇的声音很沉,像唱摇篮曲的音色,诱哄宁亦惟快睡,“很近。”   梁崇一认真就变得很温柔,梁崇很好,像宁亦惟的浮木,让宁亦惟觉得只要梁崇在跟他说话,要塌下来帐篷就会被梁崇好好地撑回去,永远不塌了。   “我半小时后起飞,你睡醒起来吃个饭就看到我了,”梁崇告诉宁亦惟,“不要胡思乱想。”   如果是稍微懂事一点的人,大概会跟梁崇客气一下,说你不用为我中断行程,我一个人可以的。   但宁亦惟不懂事,他混乱茫然,不知所措,想见到梁崇,让梁崇告诉他应该怎么办。所以宁亦惟跟梁崇求证:“那我睡了,醒了你就在了。”   梁崇很笃定地承诺:“醒了我就在了。”   “好吧。”宁亦惟闭着眼睛,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一大早,陆佳琴和宁强就走了。出门以前,陆佳琴给宁亦惟炖了南瓜粥又蒸了奶黄包,放在保温饭碗里,写了纸条让宁亦惟起床记得吃,把碗放水池,她晚上回来洗。   宁亦惟开了保温饭盒,一股奶香气混着南瓜的清香飘出来,勺子和筷子都放在一旁。宁亦惟慢慢吞吞吃了几口,梁崇的电话就来了。宁亦惟放下勺子,接起来听。   “惟惟,你家楼下的门铃坏了。”梁崇说。   “啊?”宁亦惟愣了一下,站起来,拿起搁在门口柜子上的住户卡快步往外走,对梁崇说,“我下来接你。”   他穿着睡衣,下到一楼,便看见梁崇穿着黑色的长大衣,站在感应门外不远处。   宁亦惟走过去,门开了,一阵冷风伴着梁崇进来,刮得宁亦惟脚踝都疼了。   “外面怎么这么冷啊。”宁亦惟对梁崇抱怨。   梁崇手上没拿东西,很自然地捉住了宁亦惟的手,往电梯走。   “降温了。”他说。   走了几步,进了电梯,梁崇把宁亦惟揽在怀里按楼层,把宁亦惟包进他的大衣,又伸手捏着宁亦惟的下巴,让宁亦惟抬起脸来看了几秒,才宣布:“嗯,没黑眼圈,看来乖乖睡了。”   宁亦惟想说我当然睡了,一个音节都没出口,便被梁崇吞进嘴里。   梁崇站的角度恰好挡住监控,他贴着宁亦惟的嘴唇,吻到电梯停下才放开。   “我爸妈出门了,”宁亦惟打开指纹锁,回头对梁崇说,“要很晚才回家,你累的话可以先到我房间睡一会儿。”   梁崇跟着宁亦惟回了房间,但是没睡。   他只来过两三次宁亦惟的家,都是宁亦惟要来拿东西,他陪过来,上楼不过一次,未久留就走了。   这次好好看了看这间卧室,觉得随处摆着的小玩意儿小零件、占一面墙的书柜,和靠近阳台的书桌和一体机,都比他家那间客房更有宁亦惟的私人气息。   宁亦惟凑到梁崇身边,给梁崇看手机,颇有些神秘地说:“她早上给我发短信了。”   梁崇看了一眼,康以馨给宁亦惟发“我是昨天的阿姨,这是我的号码”,又问宁亦惟早饭吃了没有,午饭想吃什么。   家长大抵都是这样。如果不知道怎么关怀,就问吃了没有。   “我该回吗?”宁亦惟问出困扰他一早上的问题。   梁崇把宁亦惟的手机抽走了,很罕见地,他面上显出一些欲言又止的情绪。   宁亦惟盯着梁崇,看见梁崇神色的变化,心里很轻微地动了动,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宁亦惟试着拿梁崇手里的手机,梁崇按住了宁亦惟的手,和宁亦惟对视,眼里写着宁亦惟看都看不懂的东西。   不完全是怜悯,不是心痛,不是谨小慎微和如履薄冰,都不完全是,但又都有几分相似。   半晌,宁亦惟先打破了沉默,他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惟惟,”梁崇突然说,“你出生在市妇保医院,以前靠近市中心,后来搬到郊区那家。”   “是吗,”宁亦惟说,“我不知道的。”   对于自己的一切出生事项,宁亦惟都不知道,陆佳琴和宁强没说过,他也没问过。   “你生母怀你不太容易,”梁崇又说,“不是你想的未婚先孕,她身体不好,生你之前掉过三个孩子,为了保胎打了很多针。她怀孕的时候我爸爸的医院还没建好,我也还小,陪我妈和我外婆去看过她几次,她常在住院。”   宁亦惟看着梁崇,没有说话。   “她生你的时候预定了单人病房,但是破水早了,提前去医院,单人病房还没空出来,就在三人房里住了几天,”梁崇停顿了一下,似是又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她认识了一个差不多时间怀孕的产妇。”   宁亦惟觉得有点冷,抓过床上的抱枕,抱在怀里,抬头看着梁崇。   梁崇的手动了动,抬起来,碰了碰宁亦惟的脸,继续说:“当时医院的管理不像现在这么严格。可能是觉得你生母的家庭条件很好,或者出于别的原因,那个产妇把自己的孩子跟你调换了。”   宁亦惟还是呆呆看着梁崇,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   梁崇和宁亦惟对视了几秒,闭了闭眼,按着宁亦惟的肩膀,凑过来,轻柔地吻了吻宁亦惟的额头,又告诉他:“这件事是你生父发现的。他看见你生母十七岁的照片,觉得和你很像,产生了疑问,就找人查了查,发现疑点更多,又拿了他和他太太的样本,托我取了你的,做了亲子鉴定。”   梁崇打开手机,找了张照片,给宁亦惟看,说:“是这张。”   一张全家福,宁亦惟看着用笔圈出来那个少女,想了想,觉得是很像,有怀疑也是难怪。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宁亦惟问梁崇。   “你来澳洲的时候,你生父打电话找我,”梁崇说,“亲子鉴定是你陪我从澳洲回来那天出的。”   宁亦惟看着梁崇,鼻子酸涩,眼框酸涨,他想到了去澳洲前,发生的那些,他觉得是自己运气好才发生了的事。   “那我的生父——”宁亦惟看着梁崇,很小声地说。   是孔教授。   “是孔深丰,”梁崇说,“他太太是我小姨,叫康以馨。”   宁亦惟坐了一会儿,他低着头,很局促地看着自己穿着毛绒拖鞋的脚,说:“这样啊。”   “我本来以为我生父生母是不要我了,”宁亦惟说,“因为一些原因,有很多这样的事的。”   “不是,”梁崇说,“没人不要你。”   “嗯。”宁亦惟很轻地点了点头。   宁亦惟对“收养”等字眼一直比较敏感。   他不自卑,不缺爱,成长得健健康康,不在乎亲缘关系,但不代表他从来没有想过,或没有因此受到过伤害。   宁亦惟总是觉得所有被遗弃的小孩都像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有些小萤火虫有家,有些没有。   宁亦惟是有家的那种,但他仍然很显眼,因为的有些很讨厌的嘴碎的人喜欢明知故问,所以他是亮的,因为户籍信息上的收养手续他是亮的,因为DNA不匹配他是亮的。   所有小萤火虫都不希望别人看到他们闪闪发光的尾巴,因为这样就没人会猜测,这只小萤火虫是不是身体有病,那只小萤火虫是不是很笨了。   宁亦惟自己有过一些猜测,不是很多,现在看来都不对。   原来不是不要我,是弄错了。宁亦惟愣愣地想着。只是弄错了而已。   他被梁崇抱在怀里。   梁崇亲吻他的眼睛和嘴唇,温暖他的手,把他咸涩的眼泪和无能为力的伤心吻走了。 第39章   这天风大,但太阳也挺大,康以馨没去公司,坐在院子里的暖房里晒太阳。保姆给她沏了一壶茶,放在手边玻璃架上。   她想等宁亦惟给她回短信,也不知会不会等到。   在孔偬准备上高一的暑假的尾巴上,他们搬进了这栋别墅。   那个夏天她刚结束了三年的外派,回到公司总部任职,孔偬顺利升上D大附中的高中部,孔深丰带着团队拿到了他学术生涯中最大的一个奖。   房子装修完了大半年,还差一些装饰画没挂,设计师给康以馨定了几个色调,推荐了几家画廊和一些画作,她都没买。   因为孔偬喜欢的一个漫画家八月中旬要在北海道办场夏季拍卖,康以馨早就答应他,带他去看看。孔深丰本来并不想去,被康以馨强迫着请了两天的假,全家一块儿去了趟北海道,住在办夏拍的酒店里,晚上拍卖结束,喜得三幅原稿。   孔偬夙愿得偿,高兴得不行,黏着康以馨说老妈你真好,孔深丰则被漫画原稿的价格震惊了,回房之后像个愤青一样不停偷偷跟康以馨抱怨,大惊小怪为什么要给小孩买这么贵的东西,又嘀咕嘀咕唠叨今年他实验室搭建XUV光梳装置到现在采购才用了多少钱,系里聚餐别的教授都说年底要给他颁个最佳节约奖,没想到给儿子买幅画这么贵!不敢领奖了,受之有愧!   康以馨还记得自己说儿子喜欢你就闭嘴,又叮嘱孔深丰绝对不许在小偬面前提这个。   孔深丰十分委屈,愤愤不平,满脸写着“不好”,嘴上只能妥协地说“好吧,不提就不提吧”。   到现在康以馨想起孔深丰的表情还想笑,只是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因为已经一点都不好笑了,没有什么好笑的。   昨晚康以馨见完宁亦惟回家睡不着,在宁亦惟的初中学校的官网上翻找,看了宁亦惟在读期间所有校园新闻视频,真的被她找到了一个有宁亦惟的。   宁亦惟实验论文获奖以后,几个做校园新闻的学弟学妹去采访他,从新闻视频第十分钟分钟开始,到第十五分钟结束。   那时候宁亦惟真的很瘦小,比学弟学妹看着还要小,长得没现在这么像康以馨,像孔深丰和康以馨的结合,穿着一件很普通的T恤,外面是校服外套,他还没变声,头发软软地贴在脸上,一副很乖很乖的样子。   小学妹对着稿子读,问他最近有什么新的兴趣爱好,宁亦惟回答他最近在攒钱,想买一台便宜旧电脑,简化他爸超市的收银程序。   宁亦惟说他在他爸的超市收银,从傍晚放学回去干到超市结束营业。   你们不知道吧,晚上的收银员特别难找,宁亦惟笑眯眯地说,我爸招不到人,而且超市里东西太多,虽然我一下就记住了,可是别人记不住。   然后宁亦惟还给学妹展示了快速收银的方法,他们拿笔、书本之类的东西定价,宁亦惟快速地接过货品,如行云流水一般放进袋子里,然后立刻说出一个价格,学弟则在边上按计算器确定宁亦惟说得是不是正确。   好像在玩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似的,学弟按计算器按得手忙脚乱还按错,大家一起很开心地哈哈大笑。   恨意从康以馨的骨头里钻出来,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   她止不住地想宁亦惟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那么小的孩子,站一晚上收银,可是能有多少利润呢,超市一年的利润够买孔偬半幅漫画原画稿吗?   买不了吧。   孔偬小的时候体质不好,经常生病,康以馨四年换了十一个保姆,换保姆换得保姆圈里出名,给再多钱都没人愿意来,连她妈妈都觉得她太夸张,说至于吗,不就是带个小孩,可是康以馨是真心觉得这些保姆带小孩怎么可以这么不精致,都把她的宝贝带生病了。   有一次孔深丰带孔偬去公园散步,孔偬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她心疼得关起门跟孔深丰大吵一架,恨不得让孔深丰自己去摔跤,从此再也没有让孔深丰单独带孔偬出过门。   她这么焦虑得深深地爱着孔偬,爱了二十年,没有一秒钟过得轻松,可是宁亦惟呢?   宁亦惟什么都没有。宁亦惟的低年级在民工子弟学校度过,那间学校出过学生食物中毒事件,宁亦惟在那种地方读书,每天都只能吃什么东西。   他跟着养父养母回老家,他们老家的机场去年才建成,以前都要坐十五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像春运那种时间段,如果只买到站票,宁亦惟就得站着。   孔偬从小到大,每一次出门,没有坐过一次经济舱,一次二等座,甚至连普通的五星酒店都不愿意住。   康以馨春节带孔偬出门度假,在热带沙滩帮孔偬涂防晒霜的时候,宁亦惟可能正在通往内陆山区的列车的某节车厢里站着。   康以馨的手机“叮”了一声,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不是宁亦惟的回讯,是一笔信用卡的消费提醒,来自孔偬的信用卡副卡。   孔偬去A大的事定了,大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一结束,学籍必须转过去。A大在隔壁省的省会,高铁三个半小时,论学校排名比不上D大,不过并不差。反正要是孔偬自己去高考跟人家拼分数,肯定考不上。   听说转学已经没有回旋余地后,孔偬气得不跟康以馨说话了,一连好几天不回家,住酒店跟她赌气。卡倒是划得很勤,时不时就是一笔消费提醒。换做以前,她早就跟孔深丰吵翻天,跑去找孔偬了,但这一次她没有。   可能是怕见面被孔偬看穿她的心事,可能怕做错什么伤害孔偬,可能是单纯逃避,怕见到了便忍不住恨他。   每天都有几分钟,康以馨会觉得事情也就是这样了,但再过几分钟,就有很多新的不甘心和痛苦源源不断地从她心头冒出来,创口看着小,里面全坏了,血不停地在往外冒。   她没法再毫无保留地那么纯粹地爱着孔偬了,宁亦惟也早就有别的家庭,有别的父母了,所以伤口不可能结痂,不可能愈合,会永远、永远一直烂下去。   康以馨发着呆,突然接到孔深丰的电话,她接起来,听见孔深丰很着急地问她:“老婆,你不是说你昨天什么都没说吗?怎么梁崇跟我说,宁亦惟已经知道了。”   “她坐在实验中心沙发上,看我经过才站起来叫我的。”宁亦惟说话还带着鼻音,眼睛红红的,但精神很好。   他难受完了,心情好了很多,而且知道自己并不是被父母抛弃这件事后,讲话底气就足了,开始跟梁崇讲昨天碰到康以馨的经过:“她面前放了一个杯子,学校办公室特供白陶瓷杯,杯底有两圈蓝边,杯子上面有个校徽,哲也哥顺了好几个回房子里,还送过子睿一个。”   “嗯。”梁崇说。   “也就是说有实验中心的工作人员人给她倒了水,她要是想找教授信箱,为什么不找给她倒水的人?她在等我,很明显了。”宁亦惟继续阐述自己的推理。   梁崇没说话,宁亦惟又问:“是不是有点傻?”   “还行吧。”梁崇说。   “另外还有五个疑点,让我来一一跟你解释。”宁亦惟认真地伸出手,张开五指,比了个五,刚想往下说,梁崇好像一下没忍住,笑了一下,又马上低头,想掩盖住自己笑了的事实。   “梁崇,你在笑什么!”宁亦惟狐疑地问他。   梁崇最终还是没憋住,学着宁亦惟比了个五:“五个疑点。”然后抱住宁亦惟,把头压到宁亦惟肩膀上笑。   宁亦惟被他抱得很紧,推也推不开,十分羞愤,怒斥梁崇:“有什么好笑的!我不跟你说了。”   “别啊,”梁崇抬起头,吻了一下宁亦惟的脸,像哄骗小孩一样哄宁亦惟,“五个疑点,不是还没说完么。”   宁亦惟死活不说了,嘴里嘀咕什么“子睿就不会笑我”、“我不会再对牛弹琴了”。   他让梁崇抱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又伸手回抱住梁崇的腰,脸埋到梁崇胸口,闷闷地说:“那以后他们想怎么办。”   “他们当然想多和你在一块儿,”梁崇按着宁亦惟的背,问他,“但你自己怎么想?”   “我不知道,”宁亦惟说,“我爸妈可能不好接受。”   他是指陆佳琴和宁强,本来三个人的家庭好好的,突然变了。   “而且他们也有孔偬了,”宁亦惟说,“我跟孔偬互相看不顺眼,很可能见面就会打架!”   “跟他见面就不必了,”梁崇的面容冷淡了一些,又告诉宁亦惟,“慢慢来,你决定,不会有人逼你。”   宁亦惟点点头:“说到这个,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个新闻,标题让我记忆犹新,叫猫咪同时寄居两个家庭九年,主人毫不知情。”   “……”   “你觉得人能做到吗。”宁亦惟沉吟道。   “……”   “梁崇!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 第40章   宁亦惟发现梁崇这个人有时真的很不讲道理,刚进宁亦惟房间时明明自己说不困,现在又征用了宁亦惟的床,自称要倒时差,强迫宁亦惟拉上窗帘,陪他躺着。   躺了一会儿,宁亦惟发现梁崇好像真的睡着了。梁崇从后面抱着宁亦惟,手臂圈在宁亦惟腰上,一声不响地均匀地呼吸着。   宁亦惟昨天晚上十分听话睡得饱饱的,毫无一点睡意,又没有梁崇给他当社交智囊,只好拿着手机费劲地侧躺着,全神贯注思考该怎么给康以馨回信。   他把康以馨给他发的两条短信通读了两遍,想了一会儿,决定这样发:“您好,我吃过早饭了,午饭地点还未决定,应该是和梁崇一起吃。”   如此一来,想必康以馨就能收到他“我已经知道来龙去脉”的暗示了。   过了一会儿,宁亦惟同时收到了两条短信。   一条来自康以馨,一条来自周子睿。   宁亦惟先打开了迟一点点进来的周子睿的信息。周子睿问宁亦惟,下午一点半图书馆楼下见如何,宁亦惟才想起来,他今天要和周子睿一起去图书馆6楼报告厅,听一场他们期待已久的特别讲座。   宁亦惟立刻回复:“可以!”   而后,他又打开康以馨的消息,康以馨说:“可是梁崇不是在法兰吗?”   宁亦惟再次陷入沉思,不过这次他还没想几秒,手机就被梁崇抽走了。梁崇看了一眼康以馨的短信,坐了起来,伸手打开壁灯,直接给康以馨回了电话。   康以馨很快就接了,宁亦惟凑过去,听见她叫了声“小宁”,声音还有点抖。   “小姨,是我,”梁崇说,“我回来了。”   “哦,”康以馨顿了两秒,语气正常了,跟梁崇说,“我在跟小宁发短信。你怎么回来了?”   宁亦惟想把手机抢回来,被梁崇按了回去。   梁崇换了一只手,拿着手机放到耳边,再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宁亦惟的手腕。   宁亦惟偏过头,和梁崇对视一眼。梁崇便将他的手腕拉起来,一边与康以馨说话,又一边低头轻吻了吻他的手背。   梁崇的嘴唇是温热的,亲吻的太多含义宁亦惟也并不明白,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之后,心跳不知怎么快了起来。   宁亦惟面热地盯着梁崇的侧脸,却见梁崇神色如常,垂着眼对电话那头道:“我不放心他,就回来了。”   “嗯,”梁崇又说,“我妈不知道。”   梁崇没开声音外放,手机离宁亦惟远了,宁亦惟听不见康以馨说什么,只能根据梁崇说的话来猜测他们的谈话内容。   过了几秒,梁崇回答康以馨:“我都告诉他了。”   这回康以馨说的话有些多,梁崇好一会儿没说话,宁亦惟心里着急,又挨近了梁崇,想偷听点内容。   梁崇瞥他一眼,背靠着宁亦惟的床头,拍拍自己的腿。   宁亦惟只好忍辱负重地面对面坐到梁崇腿上,紧贴着梁崇,还任由梁崇按他的腰,梁崇才把手机分他一半。   结果宁亦惟只听到了康以馨说了一句:“谢谢你,小崇。”   “小姨,你客气了,”梁崇很有深意地对宁亦惟微微笑了笑,“有什么事我再通知你。”   说罢就挂了电话。   宁亦惟气得跳起来,指责梁崇:“你还装睡!”   “我睡着了,”梁崇冷酷地说,“是被你想怎么回短信的唉声叹气吵醒的。”   宁亦惟撇撇嘴,没有反驳,抓起梁崇的手看了看时间。“十二点了,”宁亦惟说,“既然你醒了,我们就去吃饭吧。我下午还要回学校听讲座呢。”   梁崇没理会宁亦惟的煞风景,就着宁亦惟投怀送抱的姿势,搂住宁亦惟的腰,把宁亦惟拉过来,亲了好久,才告诉宁亦惟:“我今晚还要走。”   宁亦惟呆了呆,心里是有猜测的,但还是问梁崇:“走去哪儿啊。”   “回法兰克福。”梁崇说。   宁亦惟想起自己昨晚那么任性,都不跟梁崇客气一下,便很是愧疚地说:“对不起。”   梁崇默不作声地看着宁亦惟。宁亦惟嘴唇动了一下,又说:“我让你更累了。”   “行了,别跟我装乖了,”梁崇捏了捏宁亦惟的脸,说,“反正看不到你我也做不了事。”   宁亦惟不知道说什么,便闷闷地抱着梁崇,把头靠在梁崇肩上,小声跟梁崇说:“谢谢,我请你吃饭吧。”   大半个小时后,宁亦惟把梁崇带到了D大门口那家玻璃房咖啡厅,叫了两份烩饭和牛奶冰。   “这家店的烩饭很好吃的,”宁亦惟说,“你以前行色匆忙,肯定没留意过母校路边的风景,我带你留意一下。”   梁崇拆穿宁亦惟:“我看你是因为咖啡厅离图书馆近,想早点去占座吧。”   “别血口喷人。”宁亦惟嘴硬道。   他点了单,托着腮看梁崇,有些唏嘘地说:“上次就是在这里,我和子睿吃牛奶冰的时候,看到你接孔偬,你对他那么好,又拎包又开车门。”   “哦?”梁崇微笑了笑,对宁亦惟道,“你不是做梦梦到么,怎么变成看到了。”   宁亦惟被梁崇噎了一下,闭嘴了。   等牛奶冰上来,吃了一口,宁亦惟又有了新花样,吞吞吐吐而期期艾艾地开口:“梁崇,那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我们理论上是表兄——”   “——古代表兄妹成亲叫亲上加亲。”梁崇迅速地说。   宁亦惟觉得梁崇像问答节目里那种是背过答案的作弊选手。但看梁崇如临大敌又强作镇定的模样,宁亦惟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吧,我又没说什么。”   他搅搅盘子里的牛奶冰,笑眯眯地问梁崇,“我听完讲座之后陪你去机场好不好?”   梁崇顿了两秒,才说:“不用。你先去占座吧,我行程提早了,三点就走。”   宁亦惟愣了愣,又想了想,才低头说了好吧。   吃完了饭,也差不多到了宁亦惟和周子睿约定的时候。   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宁亦惟特别想放弃看期待已久的学术讲座,送梁崇去机场。   但梁崇没让,他拉着宁亦惟在玻璃房后面的小角落里肆无忌惮地接吻。   “贵校路边风景我熟得很。”梁崇说。   宁亦惟让他亲得满脸潮红,既恨不得梁崇快走,又恨不得梁崇别走,怅然若失地看梁崇离开了,才慢吞吞地往图书馆过去。   走了一小段路,他看见周子睿抱着笔记本,兴奋地在台阶下翘首等待,便加快了脚步。   康以馨和梁崇打完了电话,厨师也做好了饭,她便从暖房里走了出来。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的电话,隐隐觉得不对的感觉又来了,她觉得梁崇说话的语气奇怪,但是说不清具体哪儿怪。   康以馨从后门走回家里,经过客厅,正巧看孔偬背着包从外面进来,正在换鞋。   看见她过来,他抬头叫了声:“妈。”   康以馨看着孔偬,心中忽而百感交集。   孔偬比康以馨高一个头,皮肤偏白,眼睛挺大的,但有点外凸。   康以馨一直以为是孔偬近视度数太深,眼镜带久了导致的,在孔偬高考结束之后就带他去做了近视手术。   相较于寒冷的天气,孔偬穿得不多,长风衣和薄毛衣,手里提着一个印满logo的新双肩包。这包昨天下午买的,对于康以馨来说不贵,但也抵得上普通大学生一年生活费了。   “我回来拿书,”孔偬说,神情中带着落寞跟不高兴,他告诉康以馨,“下午要去图书馆还书,考完试就要销卡。”   康以馨定定和他对视着,过了几秒,勉强让自己看上去没有异样,开口问他:“吃饭了吗?”   “还没,”孔偬换好了拖鞋,把书包扔在一边,继续跟康以馨说,“妈,吃完你能送我去学校吗?”   康以馨看他走过来,便点了点头,说“可以”。   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孔偬看着挺可怜的,没吃下多少东西,脸色也不好看。   吃饭间,他和康以馨提了好几次,说辅导员找他填这个那个表格,都是转校资料。   “导员说从我们学校转到A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孔偬放下筷子,失落地说。   康以馨看着孔偬,心里纠结万分又酸楚不已。   从小婴儿到大男生,孔偬都由她护着,现在转学这么大的事,她没有护住。   而且康以馨承认,她这次没有尽全力争取。   因为她自己也很乱,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孔偬。孔深丰说孔偬做错了很多事,说A大或许更适合孔偬,孔偬需要受一点挫折。   可是康以馨垂头看着碗里没怎么动过的饭,还是自责地挣扎着问自己,如果最近发生的事没发生,她真的不会再争取一下吗。   两人各怀心事,食不下咽地吃了一会儿,看康以馨放下筷子,孔偬便说:“妈,我们走吧。”   康以馨拿了车钥匙,和孔偬去了车库。   她开出家里大门,开了一小段路,孔偬突然开口,说:“我高中同学跟我说。A大在郊区山里,寝室里冬天都有虫。寝室没热水,要去开水房打,也没有单独的浴室。”   康以馨听得心里一阵难受,便说:“妈妈给在外面你租个房子吧。”   “都说了郊区山里,哪来的房子,”孔偬低声说,“你给我造吗。”   孔偬的语气让她觉得陌生,像对至亲撕去了所有伪装,面目冷漠至极,康以馨只觉得他说的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我同学都问我为什么转学,”孔偬又说,“我怎么跟他们说。因为我得罪了一个跟我表哥关系不错的傻逼?”   “孔偬!”   康以馨听见孔偬最后那两个字,脑袋腾地一热,眼前都黑了一下,一脚把车刹停了,转头盯着他,浑身发着抖,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你怎么——怎么能这么说……”   孔偬看着康以馨,一句话不说,眼睛却慢慢红了,他:“妈,我不想转学。”   “如果不是爸爸不坚持,我怎么会要转学,”他哽咽着说,“爸就是喜欢那个——宁亦惟。”   “你爸已经尽力了……”康以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拿了一张纸巾,递给孔偬,小幅度地深深呼吸,又重新开始往D大开,她像在劝说自己一样,劝说孔偬,“他也不是校长。”   “那大姨呢?”孔偬擦着眼泪,坚持着问。   “她在澳洲照顾你姨夫……”康以馨小声说,“你姨夫刚做完手术,妈妈怎么好现在去麻烦她这些事。”   孔偬静了几秒,不再和她说话了,眼睛朝着窗外看。   一路沉默着,就压抑的氛围快让在康以馨承受不住的时候,D大到了。   图书馆在西门附近,康以馨驶入校门,在路边看见一个车位,拐进去停。   车位有点小,她车技不好加精神不好,倒了好几次都没倒进去,刚想放弃了出去另找车位的时候,孔偬突然说:“妈!快停!”   康以馨吓了一跳,停下来,转头看孔偬,想问他怎么了,却觉得孔偬看着窗外的眼神让她害怕极了。   她顺着孔偬的视线看出去。   隔着冬天树篱稀疏的枯枝,她看见梁崇和宁亦惟在接吻。   康以馨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孔偬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把她从恍惚中猛地拽了出来。   “小偬……”康以馨呆呆地看着孔偬,问他,“你在干什么?”   孔偬不停地拍照,康以馨看见他手机屏幕在照相模式,不断定格,还有视频,她抖了一下,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抓住了孔偬的手腕。孔偬的手机被她拉的歪了一下,拍到了门把手。   “妈,怎么了?”孔偬的样子很自然,仿佛只是在看风景,“我在拍照啊。”   “删掉,”康以馨终是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死死盯着孔偬的眼睛,对孔偬,“你马上给我删掉。”   “为什么,”孔偬说,“我拿着这个照片去找表哥,表哥就不会让我转学了。”   “你把照片删了,立刻。”康以馨去抢孔偬的手机。   孔偬挡着康以馨的手,把手机藏在身后:“我绝对不删。”   康以馨执着地去掏孔偬背后,两人缠斗了一会儿,孔偬被她纠缠得不耐烦到极点,失控地猛推康以馨一把,压着嗓子对她低吼:“我不删!你们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吗?我自己去找他!”   “孔偬!”康以馨觉得自己是真的快被逼疯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利沙哑得在车厢里响着,她喘着气挂了空档,拼尽全力踩了一脚油门,发动机空转的声音响得连孔偬都抖了一下。   “你不删照片,”康以馨发着抖挂了前进档,指着路尽头的围墙,一字一顿地对孔偬说,“你就跟我一起去死吧。”   孔偬看了她很久,当着康以馨的面把照片全删了,一张都没留下,然后他打开了康以馨的车门,走了出去。   康以馨看着孔偬走得看不见了,发着愣熄了火,坐了一会儿,无力地把头挨在方向盘上,肩膀发着颤,慢慢地,慢慢地,眼泪一点点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溢出来。 第41章   孔偬没回头看,他单肩背着包,手紧紧地握住了揣在风衣兜里的手机,僵硬地往前走,只怕康以馨反应过来,从后面叫住自己,让他给她看看手机的已删除照片有没有清空。   康以馨今天简直疯了,孔偬根本不明白,自己不过拍几张她侄子和她老公学生的亲热照,她那么激动干嘛,一会儿要死一会儿要活的。   大概是最近她精神太差,侄子是个同性恋是压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孔偬想,早知道下车走近了再拍,不让她看到了。   自从日本回来,康以馨就不对劲,浑身带着一股神经质的气息。那晚她到家里已接近十一点,孔偬正坐在客厅玩游戏,抬头便见康以馨形如枯槁,面容憔悴,妆都没化,眼睛肿着,眼袋下垂,看着是哭了整整两天了。   联想到自己生日那天,他爸给他打电话说康以馨病了的时候粗哑的嗓音,孔偬心理百分之九十九确定,他爸出轨了,他妈是去日本捉奸的。   仔细想想,他爸出轨也是有迹可循的,他爸在东京做客座讲师那么久,才回国几次,康以馨独身去东京的次数是他爸的好几倍。很显然,对于他爸来说,这个家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不然怎么亲生儿子被逼着转学,他爸屁都没放一个。   孔偬不是不关心他妈,也不是不想跟她同仇敌忾,是康以馨自己没给他机会。   康以馨回来那天,孔偬追问她好几句,奈何康以馨大约是怕伤害到他,一直避而不答,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就上楼了。第二天早上,他起床见家庭医生的车停在楼下,上课之前路过康以馨卧室,进去转了一圈,果然看见放在床头放着两瓶新开出来的氯美扎酮片——康以馨以前常吃的抗焦虑药。   接下来几天,家里气压很低,本来孔偬心头就悬着转学的事,还一直看见康以馨摆出那张半死不活又死憋着不说的脸,他快烦透了,心说反正看她这状态不像是能处理正事的,便索性赌气搬到酒店住了。一是想放松,二也是想刺激刺激康以馨,让她赶紧运作起来。别让儿子转到A大才是正事!   在酒店这几天,一开始没人找他,孔偬还以为转学这事儿算不了了之了,毕竟他查遍了网上,也没见过D大转A大的先例,国内大学又不比国外大学,D大和A大还不在同一个省,学籍哪是这么好转的。   直到今天早上,导员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填表,孔偬才急了,心急火燎赶回了家,本想等他妈回来,没想到他妈今天没上班,恰恰好好在家里,这是孔偬今天碰到的第一件好事。   第二件好事则是拍到了梁崇和宁亦惟的照片。   孔偬走到了图书馆台阶旁,先颇有些心虚地回看了看,又拿出手机,慢吞吞把删了的照片全恢复了,上下翻找,挑了几张看不见梁崇脸的,重截了个图,把拍摄信息去掉了,康以馨这么激动地让他删照片,想必是为了亲侄子,那挑选一些不露出梁崇的脸,总该行了吧。   选完照片,孔偬又静音播放了拍的那段五秒的视频,从小仰慕到大的表哥竟然和宁亦惟搅在一起,他简直恶心得想吐,但兴奋也挡不住,他想这应该算是上天看不过眼孔深丰和梁崇对宁亦惟的偏心,而赏赐给他的礼物。   看着照片,他忍不住低着头笑了笑——难怪了,难怪梁崇那天对他说什么“你再碰宁亦惟一下”“没有孔深丰,你算什么东西”,原来是这种亲密关系。   够好笑的,说他“算什么东西”,那宁亦惟不一样吗,没有梁崇,宁亦惟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一条会傅里叶逆变换每天显摆自己懂得多爱装逼的低等穷狗罢了。   孔偬打开邮箱,看了看以前帮崔菏通知组会时存在联系人里的课题组师生名单,唇角无法控制地翘起来,想象着课题组成员们收到这封邮件时的表情。宁亦惟不是要跟着他爸读研么,不是把他挤转学了么,那就在课题组好好待着吧。   他靠在图书馆台阶的墙边,切了个国外代理,上网买了个新邮箱登陆了,把师生名单复制到收信人中,想了一会儿,删除了宁亦惟和孔深丰,拟了一个十分耸动的标题。   还没写内容,孔偬眼前突然闪过康以馨方才那张歇斯底里的脸。   他停下了手,看着手机屏幕,顿了一会儿,切到短讯界面,给康以馨发了一条“妈妈,对不起,我是因为要转学了太难受,所以太冲动了”,才又切回了邮箱,继续编辑他的宁亦惟爆料邮件。   康以馨在车里歇了许久,手机屏幕亮了,她拿起来,看见孔偬给她发的短信。   她给孔偬的备注,还是“宝宝”。她读了几遍短信,或许是精神过于分散,没法集中,明明是简单句子,每个字都认识,但总没法把话组合起来,盯着屏幕看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孔偬在道歉。   康以馨不知道该回什么,想了片刻,她给孔偬发:“以后要有礼貌、知分寸,不可再说脏话、做不正大光明的事。”   孔偬可能在还书,没有看手机,过了好一会儿,回复的信息才到。   孔偬说:“知道了,我今晚也不回家。”   周子睿和宁亦惟上了楼,图书馆601报告厅门口竖着讲座的中英文标识牌,这才两点不到,能坐1000人的大场子,前几排已经坐了不少人。   两人走进去,同课题组的学姐眼尖看到了,跟他们招手:“子睿!亦惟!这儿还能坐!”宁亦惟赶紧和周子睿一起跑过去。   工作人员有隔壁组的助教和学长,主持人是朱教授,朱教授下午没事,来得早,也在前排坐着,跟学生闲聊,说这次开讲座的林正源教授以前在D大上学的趣事。   “那天正源和小孔一个在实验室,一个在上课,”他正瞧见周子睿和宁亦惟,笑眯眯停下来和两人招招手“子睿和小宁来啦,快坐”,又道,“小孔离2食堂的直线距离近,正源离2食堂的实际距离近,他们打赌谁能先跑到食堂,没想到半路不约而同地摔了个狗吃屎,第二天鼻青脸肿地来上我的课。上次小宁被狗追摔跤,脸上包纱布,我一下就想到了他们俩。”   突然被点名的宁亦惟张了张嘴,又悲伤地闭上了,放弃了辟谣。周子睿叹了口气,拍了拍宁亦惟的肩膀,很讲义气地表示同情。   这次来开讲座的林正源刚获狄拉克奖,讲座是半科普性质的,讲他近几年在高能物理方面的研究成果。他也是D大少年班出身,毕业后一直待在国外,甚少回国,最近才终于抽空来国内几所高校作几个讲座。   从崔菏在组内散播讲座的消息开始,宁亦惟和周子睿就开始数日子期待了。   门口来了个老师,不知有什么事,把朱教授叫走了,相熟的学生便凑在一起分散地聊起天。   “对了,”宁亦惟忽而想起,四下看看,问一旁的学姐道,“崔助教怎么不在。”   “别,别提了,”周子睿愤怒地说,“他和我哥去,去计,计算机二,二号楼了,跟那个计院的时,时杰商量晚,晚上联谊的事!”   “又联谊啊,”宁亦惟道。他总感觉周子睿他哥每天不是在联谊就是在去联谊的路上。   “是哦,崔助教最近也老是在联谊,”学姐凑过来,加入了八卦,“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时尚小脚裤,锃亮的皮鞋,就这种城乡结合部审美,我看是找不到对象了。”   “这不是快,快三十了吗,从,从来没找过女,女朋友,”周子睿悲愤道,“全家都急!我妈还,还逼我,今晚去给,给他们做陪衬!那个时,时杰给我写了一张备,备忘,让我晚上照,照着做!”   他拿出手机,给宁亦惟和学姐看。   只见备忘上写着:   1穿着土气一些,务必与三个哥哥形成鲜明对比;   2主动要求AA,被三个哥哥义正言辞地拒绝后,应作出很鄙视的模样;   3穿插讲附件1提供的冷笑话,半小时必须讲5个以上;   ……   诸如此类。   学姐和宁亦惟拉下去看了看附件1里冷笑话,大多是“你们知道我属什么吗,我属于你”、“现在几点了(等待回答)不,是我们幸福的起点”、“你脸上有点东西(等待回答)有点漂亮”之类的话。   他们很是无语地把手机还给周子睿,坐在周子睿边上的学长也忍不住靠过来品味时杰给周子睿的联谊备忘,浏览后摇头感叹:“这是冷笑话吗?子睿,这是对你人格的摧残!”   周子睿委屈地说:“我,我不想去,我妈早,早上给我打电话说,我哥的毕,毕生幸福就靠,靠我了。”   “我看他们就是因为老走邪门歪道,才找不到女朋友的。”学姐同情地看着周子睿。   聊天的时间过得快,不多时到了三点,报告厅里的位置竟已坐了大半,投屏开始播放学校工作人员特意收集的林正源的获奖新闻、历来讲座剪辑与采访视频。学生们津津有味地看着,似乎才看不久,林正源便到了。他穿着一套休闲西装,人介于修边幅和不修边幅之间,手里还拿了个保温杯,坐在边上,跟工作人员谈笑几句,给自己倒茶喝。   朱教授回来了,给大家介绍了林正源的履历和最新成果后,把讲台让给了林教授。   林正源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思维敏捷、语言生动,讲座一个多小时,全程毫不晦涩,引人入胜,大多数听众还没听过瘾,幻灯片就放到了末尾。   他给D大学生留了6个问题的提问时间,宁亦惟和周子睿各自写了几个,交叉审题后选定了一个,两人一起举手,以提高中奖几率。   由于宁亦惟举得更努力,或许也有朱教授的私心加成,到第三个问题时,话筒传到了宁亦惟这里。   说来奇怪,当宁亦惟接过话筒,要开始说话的时候,台下不少同课题组的学生的手机同时震动了一下,后排有个学长忘关铃声,手机“叮”了一声,似是来邮件的提示音。   宁亦惟愣了一秒,才开始问问题。 第42章   “那说好了,”彭哲非给大家分派座位,“我坐在最左,睿睿坐我边上,老崔你在睿睿右边,老时最右。”   “好的,再排一遍。”崔何说罢,摆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立刻抄起来看,“千万别是我老板找我。”   “哎,你家老孔事儿最多。”时杰摇摇头,又问彭哲非道,“子睿能不能把我给他的冷笑话背下来啊,我妹告诉我女生都特讨厌那个。”   彭哲非还没回答,便听崔菏骂了句脏话,说:“这什么东西!”   另两人几乎没听崔菏说过脏话,吃了一惊,凑过去看,崔菏手机屏幕上是他打开的刚收到的那封邮件,邮件名叫《光天化日下,近代物理系宁亦惟与同性密友在图书馆后激情拥吻二三事》。   邮件长篇大论咒骂宁亦惟道德败坏,“在校排挤同学”、“论文抄袭”、“通过同性密友的关系,走后门进了少年班,又进了全校知名的课题组”云云。   最下面有5张照片,崔菏开了一张,分辨率不高的偷拍照,像手机镜头拉到最大拍出来的,但只消是认识宁亦惟的人,都能看出那是谁。   “什么玩意儿,”时杰震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对崔菏道,“你们系这是怎么回事?!惊天丑闻啊!”   “你别吵,”崔菏眉头紧皱,想了想,点开收信人一看,愣了两秒,说,“这是发给我们课题组所有人的。”   他又仔细看了看,补充:“除了老板和宁亦惟。”   “这么精确?”彭哲非眯起了眼睛,对崔菏道,“你们组出内鬼了吧。”   崔菏没说话,把另外几张图点开来,都能看出来是宁亦惟,但发信人说的“同性密友”没露脸,只能看出比宁亦惟高不少,穿着大衣。   “宁亦惟长什么样,我见过吗?”时杰不明就里,八卦地问,“他到底怎么进组的,你老板的组,居然还能走关系啊?”   “宁亦惟要走什么关系,堂堂正正考进来的,”崔菏一口咬定道,“绝对的一滴水都没放,发邮件的这个闭眼胡编。”   彭哲非靠近崔菏,仔细看了看邮件,指着收信人尾缀,道“都是edu啊”,又缓缓转向时杰,看着他不说话。   崔菏看了彭哲非一眼,醒悟过来,跟彭哲非一起,转头盯住了时杰。   时杰被他们看得发毛,背靠着椅子,警惕地说:“你们看我干嘛?!”   “你今天当班,不是有信息中心权限吗?”彭哲非说。   崔菏看看表,道:“八十一个收信人,不多,你先把邮件系统关十分钟,一起从数据库删了再开。”   “什么,”时杰大惊失色,“疯了吧你们,是不是想害死我!我还没转正呢!而且有缓存我删了也没用啊!再说了,我删了他不会再发啊。”   “我知道是谁发的,”崔荷冷静地说,“我马上联系老板,你只要闭眼关系统就行。”   “……”时杰看看彭哲非,又看看崔菏,艰难地说,“你们不会是认真的吧……”   “总得做点什么吧,我不是害你,”彭哲非说,“给你爆个料,宁亦惟同性密友是梁崇,现在关了你会成为梁崇的恩人。”   “嗯,”崔菏立刻附和,“而你不关你就会成为近代物理系的罪人。”   “你们就是想害死我。”时杰喃喃道。   “好了好了,老时,关一下,”彭哲非站起来,捋了一把自己的卷毛,看着时杰值班室的办公桌,伸手随便按了一个键,回头问他,“怎么关?”   “哎你别瞎碰!”时杰跳起来阻止他,又连连摆着手说,“你们让我想想。”   “别想了,”崔菏当机立断按住了时杰的肩,压到电脑屏幕前,“快关!”   时杰看着两人意志十分坚定,只好转头哀怨地看了他们一眼,说:“要是我被学校开除了,你们记得我是被谁害的。”接着便无奈地打开了系统,开始操作关闭。   崔菏和彭哲非帮不上忙,站在后面看着。   彭哲非靠着崔菏,突然开口问:“你真的知道是谁?”   崔菏没有直接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没跟你说过,老板儿子混进我们组之后总针对宁亦惟。我怕惹事,以前没替宁亦惟说过话。最严重的那次,宁亦惟和你弟差点退组,一直到今天我还在后悔。”   “快别后悔了,我还后悔呢,”时杰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关完了,现在删邮件。”   宁亦惟问完问题坐下了,拿着话筒的手有点出汗。   “这位同学的问题非常好,”林正源说,“看你样子还是大一新生吧。”   朱教授坐在一旁,没用话筒,顺口替宁亦惟答道:“大四了,少年班的。”   “那我们也算是师出同门了。”林正源笑了笑,把宁亦惟的问题简略答了一遍。   宁亦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什么消息都没收到,便开了录音,边记笔记,还边把林正源的回答录了下来,写完转头看了周子睿一眼,发现周子睿神色之中带着一些惊慌,似乎是强作镇定。   “怎么了?”宁亦惟小声问周子睿,“你刚才收到什么了?”   周子睿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宁亦惟感觉坐在前面的学长学姐不大平静,虽然没回头,但就好像凳子上有钉子似的,一直扭来扭去,而且不远处似乎还有好几个课题组熟面孔在看自己,宁亦惟也被带得有些心神不宁,便问周子睿:“怎么都看我,难道我们的问题太没水平了?”   “不是吧,”周子睿说,“你别,别瞎想。”   接着,又有别的同学提了问一个宁亦惟很感兴趣的问题,宁亦惟便没多问,继续作起记录。他记了几行,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身边课题组的学长学姐,甚至和他一样热爱学习的周子睿,都在埋着头玩手机发短信,没和他一起认真听讲。   “子睿,这个问题挺好的。”宁亦惟说。   周子睿抬头,好像怕宁亦惟发现什么似地,用力点了几下头,道:“我家,家里现在有点很,很急的事。”   “好吧,”宁亦惟立刻体贴地说,“那我笔记借你抄。”   “谢谢!”周子睿说。   到了第六个问题回答完毕,本次讲座就该结束了,宁亦惟笔停了,身边埋头玩手机的同学也抬起头,林正源却还没下台,他继续道:“问题答完了,我再多说几句,看到在座这么多热爱近代物理的同学,我深感欣慰。”   “我们上学的时候,学物理远没有这么轻松。我们系大多都是高知家庭的孩子,各有各的来头,我和深丰,也就是你们近代物理系的孔深丰教授除外。   “我祖上三代贫农,孔教授自称是孔融遗失在外的旁系,祖上曽出过地主,反正我是不信的。   ”当时我和深丰告诉家里我们学物理,家里根本不知道我们学的什么东西。我父亲每次问我,学物理能有什么出路,我总不能告诉家里这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只能随口胡诌,说造导弹,造机器,给国家做贡献,总之是给家人吹牛皮画大饼,现在画着画着,倒也曲线成真了。   “这次我来做讲座,是孔教授用毕业三十年,反哺母校的名义把我召唤回来的,还说好请我去他家吃饭,可他近日在东京事务繁忙,竟然不能出席。   “是以我必须给大家讲一件孔教授的趣事,博君一笑。”   宁亦惟把握着的笔也放下了,专注地听林教授讲话。   “孔教授大三追他太太,他太太是一位大小姐,生日邀请了他,他发了半个月的愁,最后亲手做了一件礼物,一台自制的光子钟模型。孔教授一惯看不上钻石,说是资产阶级的阴谋,为了显得漂亮一些,去隔壁化工学院讨了一颗锆石,做在光子钟里。寓意是祝他的太太能够每分每秒快乐。   “他太太生日那晚凌晨,他灰溜溜回来了,跟我们寝室室友抱怨,如今姑娘实在不够崇尚科学,虽然答应了他谈恋爱的要求,但他的钻石欺骗理论只说了一小半,女朋友就让他闭嘴了。   “几年后,孔教授在美国念博士,博士工资不多,除去房租和日用已所剩无几,为了要给太太求婚,他省吃俭用两年,常年在我这里蹭饭,终于买了一枚海瑞温斯顿的克拉钻戒,抱得美人归。   “同学们,这件事说明什么,说明不论物理学家在外如何威风凛凛,讲究科学,最终还是要给太太的意愿让步的。   “在此我窃取孔教授光子钟的创意,望在座年轻人脚踏实地,且每分每秒都忠于自我。”   台下响起掌声,林正源鞠了躬,走下台。   学生们从报告厅后面开始往后散,宁亦惟他们坐得前面,便一动不动地等后面的先走。   宁亦惟有点出神,他忍不住想,他送梁崇光子钟的时候用的可是真钻,梁崇那会儿都跟他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就给爱打扮的梁崇的意愿让步了。   算不算是青出于蓝。   就这么想了一会儿,宁亦惟发现自己周边的人都诡异地沉默着,想起刚才自己问问题时大家不约而同响起的手机震动声,宁亦惟忍不住道:“刚才我问问题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收到了什么?”   “对,”学姐抢先说,“我刚才收到一条群发垃圾邮件,骗钱的,太无耻了。”   “我也收到了,当今社会信息泄露怎么这么严重,竟然连学校邮箱都难以幸免,”学长愤愤道,“亦惟,你没收到吗?”   见宁亦惟摇头,他又说:“看来不在那个垃圾骗子的邮箱地址数据库内。”   “什么样的垃圾邮件?”宁亦惟有点好奇地问。   后方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另一排前方的一个学长大概也听到了他们的话题,站起来回应:“是不是那封弱智儿童求众筹进行脑部手术的邮件?我也收到了!”   “还有这种事!”宁亦惟惊奇道,又失望地说,“怎么不发给我,我也想看看。你们还有人留着吗?”   “早删了,有什么好看的,”学姐大胆伸手,掐了一下宁亦惟的脸,“还好没发给你,你傻乎乎的,说不定被骗了真的给人家捐钱。”   学长摆摆手:“这种邮件留着干嘛,我还顺手举报了。”   也不知为什么,宁亦惟觉得这场讲座结束后,孔深丰课题组的学生都走得特别慢,都等在场的等人走光了,才一块儿从空荡的报告厅里走出去。   他们组八十多个人,听讲座来了七十多个,有宁亦惟小学一个半班那么多人,大家有说有笑的、开开心心地走出门。   有个向来沉默寡言的、没跟宁亦惟说过几句话的学长拍宁亦惟肩膀,夸他:“亦惟,你今天问题很有深度,很厉害。”   宁亦惟受宠若惊地跟他说谢谢。   宁亦惟觉得大伙儿之间好像都有一种很自然的默契,不论是以前他和孔偬吵架的时候帮他圆过场的学长学姐也好,刚进组的学弟也好,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像一大家子一样,慢慢吞吞走出图书馆。   北回归线外,冬季很冷,昼短夜长,林正源教授来母校开讲座竟然拖堂,外头天都黑了,寒风猎猎地刮。   “我快饿死了,”一个学姐说,“一起去吃饭吧。”   课题组的同学围着宁亦惟,浩浩荡荡往食堂拥去,让宁亦惟生出被人群与集体保护着的错觉。 第43章   东京傍晚六点半,孔深丰接到了他的助教崔菏的电话。   崔菏把几分钟前接到匿名邮件的事告诉了他,坦白自己先行强迫计算机系某值班管理员帮他关了邮件系统,现在邮件差不多删完了,又含蓄地暗示,孔偬曾经帮他做过例会改期通知,再补充道:“虽然数据库里的邮件删了,发信人只要有照片就可以再发。”   孔深丰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知道了,请管理员暂时不要把邮件系统打开,他马上联系校长和找孔偬,如果管理员碰到什么困难,他会代为沟通,绝不会给管理员带来负担。   挂下电话,他看着亮着的手机屏,脑海里快速地翻过一些毫无意义的家庭相处画面。   他近些天时常在反省,他和康以馨对孔偬的教育,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出问题的,还有没有什么纠正的机会。   第一次做父母,有人做得成功,有人失败,他无疑是失败的那一种。   或许孔偬性格的缺陷很早就有迹象,如果他更强势一点,康以馨少纵容一些,孔偬是不是会与现在不同。   孔偬以前做错事,几乎从未受到过惩罚,孔深丰怀疑孔偬也并不明白,有时候靠小聪明和他的家庭,是无法为他挡住来自外界的一切攻击的。   转学也好,退组也罢,孔偬本便不属于这个学校,如果他要上学,他应该自己考试,而孔深丰的课题组也不欢迎任何学术不诚实的学生。   特权不值得任何形式的炫耀。   不再为父爱、为家庭表面的和美再作违心的妥协,是孔深丰以为最本源的解决之道。   在屏幕即将完全黑下去的时候,孔深丰将手机重新拿起来。   这一刻,孔深丰前所未有地觉得脑中清明一片。   不论亲缘有无,不论他和太太内心如何挣扎,今天都应当壮士断腕,让孔偬像学校里所有通过正规途径入校的学生一样,接受正确的处理流程,脱离父母羽翼,第一次成人,学会承担责任,付出代价。   孔深丰的眼睛在手机电话簿上停留了几秒,先给梁崇拨了电话。   周子睿和他哥约好了七点到他哥房子里接受土气穿着审查,再一起出发去联谊。   宁亦惟晚上没事,便决定陪周子睿过去。   从食堂到彭哲非的房子,要走将近二十分钟,两人不疾不徐地走路,经过图书馆时,发现图书馆下面一阵骚乱。   有人在高声大喊,又马上停了。   周子睿和宁亦惟胆子都很小,但是又很好奇,两人对视一眼,磨磨蹭蹭走过去。   前面人都围着,宁亦惟四下看看没人注意他,还很傻气地踮起脚抬起下巴,想看看究竟怎么了。   无奈脖子都酸了,也只能看见内围似乎是学校领导和穿制服的公安围着一个学生。   “同学,”宁亦惟忍不住去跟一个刚从里面挤出来的,好像看了很久热闹的女生搭讪,“这里到底怎么啦?”   “哦,”那个女生转过来,对宁亦惟说,“好像是我们学校有个学生涉嫌通过网络侮辱诽谤别人,情节挺严重的,对方报案了,现在警察要带回去拘留。”   “啊!”宁亦惟真情实意地发出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叹,毕竟这种网络暴力行为离他的生活也太远了。   周子睿挤不进去,索性也不看了,凑过来旁听。   “这个学生是校职工子女,”女生又说,“是不知道哪个大教授的孩子呢,嚷嚷什么爸爸妈妈的,还打电话。”   宁亦惟摇摇头,貌若很懂地说:“校职工子女进校太容易了,制度有问题。”   “没,没错,”周子睿附和道,“校,校园不公正,也不知何,何时才能得到纠正。”   凑了一会儿热闹,时间快赶不及了,宁亦惟和周子睿一路小跑,才在七点准时到了彭哲非家。   许久不来,彭哲非家恢复了往日的脏乱,沙发上堆着衣服,崔荷和另一位宁亦惟没见过的青年把衣服推开了一小块地方,坐在那里有说有笑。   看见周子睿和宁亦惟进来,三人都愣了一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崔荷替宁亦惟和那名青年做了介绍,说是信息学院的时杰。   “我是搞机的。”时杰自以为幽默地自我介绍,被崔荷瞪了一眼。   接着彭哲非上下审视周子睿一番,埋怨道:“不是让你再穿土点儿么。”   “冷笑话背完了吗?”时杰凑过来问,“备忘录熟读了吧?”   “背,背了,熟,熟读了。”周子睿可怜地说。   宁亦惟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是梁崇,便接起来。   “惟惟,”梁崇说,“你现在在哪儿?”   “在学校啊,”宁亦惟说,“教工宿舍这儿。”   “北门?”梁崇又问,“哪栋,几室。”   “嗯对,”宁亦惟说,“四号楼,顶楼,502.”   “待着别动,我来接你。”   梁崇说完便挂了电话,宁亦惟发现其余四人都在看自己,想了想,迟疑地问:“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早着呢,”彭哲非说,“八点,时杰给睿睿复习冷笑话,我们才让睿睿早点来。”   “有人来接你?”崔荷问宁亦惟。   “梁,梁崇?”周子睿也问。   “对,”宁亦惟困惑地说,“很奇怪,本来他下午回法兰克福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来接我。”   “因为爱吧。”时杰说完,被崔荷敲了一下脑袋。   过了五分钟,彭哲非家门被敲响了,宁亦惟正在和时杰一起考周子睿冷笑话题,彭哲非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是崔荷去开的门。   梁崇带着一身寒意走进来,他西装笔挺,但很奇异地,似乎也没有和彭哲非家格格不入。   “你好。”梁崇对彭哲非点点头,转头看见宁亦惟拿着手机蹲在周子睿边上笑,叫他,“笑什么呢。”   “梁崇,”宁亦惟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星座吗?”   “不知道。”梁崇说。   宁亦惟突然忘词了,马上偷看手机,说:“我是你的量身定做。”   梁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似笑非笑地走过来,抽走了宁亦惟的手机,看了看时杰精心挑选的附件1。   “那我们走吧,”宁亦惟站起来对梁崇说,又转头看彭哲非,“彭哥,你们联谊加油!这次一定能行!”   梁崇没动,他站着与彭哲非三人对视了几秒,诚恳地说:“谢谢。”   “没事没事,这有什么。”彭哲非赶紧摆手。   梁崇点点头,说“大恩不言谢”,又与彭哲非他们交换了号码,说后续或许还会有事联系,才拉着宁亦惟的手,道别走了。   “你谢什么?”楼道很窄,梁崇又不放开宁亦惟的手,宁亦惟只好挨着梁崇走,“你们今天都奇奇怪怪的。”   “谢谢他们大冷夜地收留你。”梁崇道。   他们走出了楼道,夜空月朗星稀,梁崇的车就停在楼下。   梁崇松开了宁亦惟的手,走过去替他拉开副驾车门,宁亦惟坐进去,梁崇俯身替他系好了安全带,又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   车外的凉风与车内的暖气交织着在宁亦惟身边起伏,热气上升,冷气下沉,像一个小小的旋涡气流。   梁崇的亲吻似有许多深意,就像曾有一场飓风将飓风眼定在宁亦惟的移动坐标上,随宁亦惟刮过。   宁亦惟所至之处,皆受巨大冲击,而不久后,飓风又自行消散。   由于宁亦惟实在过于迟钝,因此没有察觉。   梁崇没有说自己为什么去而复返,宁亦惟也没有问,他同时收到了康以馨和陆佳琴的两封短信。   陆佳琴给宁亦惟报了明天的天气,给宁亦惟提供穿衣厚度的建议。   康以馨则给宁亦惟发了一张照片,是下午宁亦惟向林正源提问时,学校工作人员抓拍的。   宁亦惟仔细看了照片,发现自己把话筒握得很紧,看上去十分紧张,明明问问题的时候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紧张。   他给梁崇看,梁崇趁红灯时扫了一眼,评价:“怎么跟你装睡的时候一样。”   宁亦惟给陆佳琴回好的谢谢老妈,又给康以馨回了个可爱表情。   他在梁崇睡着了,车里做了个梦,一会儿梦到自己成为学校领导,匡扶正义,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发了论文,拿了奖,全家到场庆贺。   有陆佳琴、宁强,有梁崇、周子睿,有孔深丰、康以馨,远处也有许许多多熟面孔为他鼓掌,梦中不再一一辨认。   “宁亦惟,” 众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都在说,“你是我们的骄傲。”   这梦真是做梦。宁亦惟很害羞地睁开眼,为自己梦中被称赞的场面而感到不好意思。   梁崇在认真开车,可能是怕影响宁亦惟睡觉,音响调低了许多。   宁亦惟侧过头,看着梁崇的侧脸,心想总有一天他有自己的团队,会做出成果,会发很多期刊,可以和周子睿在CERN会面,会在学术会议上作演讲,都是会实现的。   不必夸赞,但都会实现。   就像他和周子睿说过的那样,他们会变得越来越好,把所有没能力又不服气的人通通甩远。   梁崇没看宁亦惟,一手伸过来,捏了一把宁亦惟的脸,问他:“睡醒了?”   宁亦惟握着梁崇的手,有样学样地吻了一下梁崇的手背,说:“对啊。”   梁崇微微顿了一下,冷静地把手抽了回来,拐弯靠边停了车,解了安全带,按着宁亦惟的肩膀,靠近他。   八点半的街头汽车行人川流不息,梁崇非常任性地开着双闪灯,绅士地与宁亦惟接绵长的吻。   二十岁的宁亦惟拥有一切。   而梁崇拥有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