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池》作者:余酲   文案:   少年时的叶钦凭着半分好人缘、半分好皮相,还有一丁点他不肯承认的运气,不管不顾地把程非池拽进自己的世界里。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他愿意,就能牢牢拽住一辈子。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程非池会一飞冲天,头也不回,独留他一人在这方狭小的池塘里游荡徘徊,不得离去。   ------------------------------   别名『我的娇气小少爷之莫欺少年穷』   沉稳温柔学霸家里穷攻程非池X傲娇天真富二代小作精受叶钦(后期有地位反转)   年一点上,破镜重圆先苦(nue)攻后苦(nue)受,前半部分校园后半部分涉及娱乐圈,半架空,总体甜虐交加还狗血套路←自行排雷,拒绝引战 第一章   “喏,就他。”   叶钦一口水刚下肚,被旁边的周封用胳膊肘碰了一下。   他眯着眼睛,透过店里的玻璃窗往外看,瞧见一个身穿白T黑裤的高个子男生从货运车上往下搬矿泉水,三箱叠在一起,毫不费力地抱起来往店里走。   叶钦伸出舌头,把残留在唇珠上的一点水渍舔净,不着边际地问:“孙怡然……想坐在货运车副驾上笑?”   周封愣了会儿,反应过来后拍桌子道:“哪儿能呢?这小子是隔壁班的,在这儿打零工挣钱,不是什么正式的搬运工。”   叶钦的视线追随着搬东西的男生,看着他将三箱重物放在地上,利落地打开箱子,一手两瓶,把矿泉水往货架上码。正午炎热,他身上却好像没怎么出汗,不像学校里那帮男生,操场上溜达一圈就后背心冒汗,衣服都黏在身上,脏兮兮的。   又喝了一口矿泉水,叶钦咂咂嘴,皱着眉问:“他是咱们学校的?”   “是啊,不都说了吗,师大附中的高材生,这学期刚转来的,为了奖学金,说是到时候如果考个清北什么的,学校还有六位数的奖励。”周封啐了一口,“为了这点脸面,校领导也是不容易,上个月他在校外打工的事儿又被举报了,你猜怎么着,被教导处以‘未影响出勤率’给搁置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校纪校规,在这种学霸跟前都是狗屁。”   周封对那个男生怨气很重,原因无他,周封最近在追的那个叫孙怡然的姑娘,在吃了他七七四十九天的早餐后,绞着手指拒绝他说:“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周封当场暴走,问出孙怡然喜欢的是谁,立刻来找好友叶钦,扬言说要揍这小子一顿。   叶钦不急,慢条斯理喝完水,用空瓶底敲敲桌子:“我问你,那家伙跟孙怡然交往了吗?”   周封摇头:“还没有。”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   周封刚才怒火攻心,心急火燎地就把叶钦抓过来,现在自己一脸懵,挠了挠头发,想不起为什么要叫他来了。   叶钦被好友的情商打败,撇撇嘴:“也就是说,孙怡然单方面喜欢他,你单方面喜欢孙怡然,那你还有机会啊。”   “可是……”周封语塞。   叶钦站起来,用半空的矿泉水瓶敲了一下他的榆木脑袋:“可什么是,两条路,要么一鼓作气抢回来,要么甘拜下风换个姑娘追,我帮你扔个硬币做决定?”   说着手就伸进裤兜里掏,被周封按住,扭捏道:“这个我自己来就行……我自己来。”   叶钦扔了拿空瓶子,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先走了啊,下午老孙的课帮我挡一下。”   周封急眼,腾地站起来:“你去哪儿啊?老孙的课我没那个胆子,上回差点被请家长。”   叶钦从兜里摸出车钥匙在手上抛了两下:“昨天是谁跟我借车来着?刘扬帆还是赵跃……”   周封忙不迭举手,苦着脸妥协道:“是我是我,我约了怡然下周去京郊玩儿,我帮你挡,挡几次都行。”   叶钦满意了,握住车钥匙,在周封的肩膀上擂一拳头,安抚他道:“我说,孙怡然既然接受了你的邀请,代表你还有机会,加把劲啊别灰心。”   小超市的矿泉水涩得很,叶钦走到门口嘴里还觉得不舒服,拐个弯准备走学校后门开溜,视线不经意从超市玻璃窗里掠过,瞟到周封那个情敌,还在搬东西。   叶钦视力好,隔老远还能看清楚他短袖下结实流畅的手臂线条,有个姑娘跟他说话,他微微低头侧脸,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弧度自然的薄唇。   叶钦品了品,心想,一点儿都不像个学霸。   后门开了扇只够一人通过的小侧门,午休时间门卫大爷在里头打瞌睡,叶钦熟门熟路地跨出去,迎面撞上在停自行车的真学霸,班长廖逸方。   叶钦所在的六中勉强算个区重点,为响应国家素质优先、百花齐放的号召,学生既有统招来的也有拿钱集资进的,还有像廖逸方这样用奖学金请来的,其主要作用就是撑场面,保证每年高考结束后,学校能喜气洋洋地挂起“祝贺XX同学考入某知名高等学府”横幅。   上这所学校的学生和家长们或图钱或图利,而叶钦不一样,他上这所学校是因为离家近。   比方说现在,他从后门钻出去步行一刻钟就到家门口,比那劳什子国际学校近多了,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家解决,还能抽空多睡会儿觉,加之学校管理不紧不松,节奏缓慢舒适,当年初升高的叶钦据理力争行不通就跟父亲胡搅蛮缠,哭着闹着非要上六中,就是因为自觉找不到比六中更适合他的去处。   然而再完美的地方也有缺陷,比如不幸分到一个比班主任还负责的班长。廖逸方绰号廖包圆,除了自己学习、协助老师鞭策同学们学习,几乎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关心同学们的生活上,连班上女生什么时候来例假他都牢记在心,体育课时主动给她们请假,妥妥的奉献型人格。   可对于十七八岁的叛逆期少男少女们来说,他这个特征就很招人嫌。比如当下,廖逸方锁了车,看清楚叶钦,抱着书一路小跑着到他跟前:“叶同学你去哪儿?还有三分钟就打预备铃了。”   后门路窄人稀,一眼能望到头,叶钦干脆没躲,信口扯谎道:“回去拿本书,下午要用。”   廖逸方正色道:“哪本书没带?物理还是生物,我去隔壁帮你借。”   叶钦简直要翻白眼,面上却笑着:“都没带。没事啊,不用这么麻烦,我昨天还借了孙怡然的笔记,也落在家里了,不回去拿她下午可能会杀了我。”   廖逸方推推眼镜:“这样啊,那你快去快回。下午我跟隔壁班的程同学借化学笔记,也给你复印一份,上周小考你又下降五名。”   叶钦不认识什么程同学,他着急走,笑嘻嘻地谢过班长,应付完扭头就跑。   因为周封的感情问题耽搁了些时间,叶钦今天又没开车,亏得手长脚长跑得快,路上还来得及去店里取了一早定好的花和蛋糕。   到家的时候母亲罗秋绫正要午睡,见儿子回来,立刻把外套穿回身上,吩咐阿姨把刚放进冰箱的鲜奶小方拿出来,拉着叶钦到桌边坐下:“半上午就做好了,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快吃吧,再放一会儿就不新鲜了。”   罗秋绫说话柔声细语,好似一阵轻缓的风,将叶钦心里因为父亲不在家产生的烦躁感吹散些许。他捏起一块鲜奶小方扔嘴里,边嚼边夸:“好吃。”   罗秋绫笑得温柔:“你呀,不是让你中午不要赶回来,晚上也是一样的。”   叶钦拍拍蛋糕盒:“等到晚上,花和蛋糕也不新鲜了呀。”   生日蜡烛上没刻数字,旁人也看不出罗秋绫已经四十岁了。她双手合拢,下巴支在手背上闭眼许愿,正午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犹如笼上一层细腻朦胧的光晕。   叶钦眯了眯眼睛,恍惚间时光回溯,眼前身着白裙的女人变回老照片上的少女模样,懵懂天真,不谙世事,唯有眉眼间的温柔一如往昔。   既然托了周封帮忙,叶钦下午自然不会去学校。   他没开车,把车库里落灰的单车拎出来胡乱擦了擦,便踩着出了门。   兜里的手机设置了导航,他跟着耳机里的声音指示左拐右拐,远远地看见玉林小区的门牌,才捏刹车减慢速度。   这地方叶钦没来过,开车的时候偶尔经过也懒得看一眼,几幢灰扑扑的五层小楼紧巴巴地挤在一起,初步目测里头住着至少三百户人家,占地面积却还不足叶家京郊别墅花园的一半大,叶钦轻蔑地“嗤”了一声,心道这样的破房子居然能金屋藏娇,老头子真是厉害了。   小区门口没有保安,叶钦一路骑行进去,老楼房所谓的楼号早就在风吹日晒中磨灭干净,叶钦问了在楼下散步的老爷爷,才得知3号楼就是面前这一栋。   叶钦仰头看,除了各家阳台上晒着的五颜六色衣服,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夏末初秋的天气仍旧有些燥热,老爷爷摇着扇子,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瞧:“小伙子在看哪家啊?”   楼下没盖的垃圾桶散发着食物腐烂的臭味,叶钦下意识拧眉,摇头说“随便看看”,接着调转单车,往小区大门行去。   骑了不到二十米,叶钦又折返回来,单脚撑地,下巴微抬,用倨傲的表情掩饰内心的不安,问立在原地的老爷爷:“请问这栋楼里,有没有一个姓程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设定见文案,叶钦是受   每周至少五更 第二章   叶钦本打算连晚自习一起逃了,奈何周封平均一刻钟给他打一个电话,见他不接,就短信轰炸。   【老孙来了来了来了!】   【又来了又来了,发化学试卷!】   【点你名了,我说你在厕所!】   【怡然也问我你去哪儿了,她会不会告诉她爹啊!】   【廖包圆去厕所找你了!】   【快回来吧哥,我顶不住了!】   叶钦烦不胜烦,随手按了关机,躺在按摩椅上继续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朋友喊他:“阿钦,老周找你,让你开机。”   周封跟叶钦处的是同一帮朋友,每回找不到叶钦本人,只要挨个给这几个朋友打电话,一准能找到。   叶钦闭着眼睛按开机,周封的电话秒打进来:“快回来啊哥,班长拿着考勤表去找老孙啦!”   “你拖住他,我一会儿就到。”叶钦睡得昏昏沉沉,头正疼着,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边上,摸索着爬起来穿衣服。   “拖不住啊,操!”周封那头传来一段混乱的噪音,人声也拉远了,“看着小胳膊小腿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刚泡完澡,叶钦浑身绵软没劲,到门口让服务员叫了个车。原本打算把单车一起带上,结果后备箱塞不下,索性扔在会所大堂里不管了。   歪在后座一路打盹到学校,下车时伸了个大懒腰,叶钦这才觉得身上舒坦了些,拎着从会所里带出来的饮料,晃荡着往教学楼去。   一只脚踏进教室,晚自习预备铃将将打响,周封仿佛见到救星,抱住叶钦就是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包括他如何与老孙斗智斗勇,以及如何机智地把廖班长制住。   “老孙远远走来,说时迟那时快,我把班长按在墙上,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叶钦想象了下那画面,浑身一哆嗦:“行了行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这个月如果没被扣考勤分,我请你吃饭,地方随便挑。”   周封笑得谄媚:“吃饭就不必了,车能再借我开一次不?下个月怡然过生日。”   他们这群狐朋狗友中,只有叶钦身份证上年满十八并且拿了驾照,车是叶钦的父亲送给儿子的成人礼。作为正经的有车人士,叶钦的车成了少年们眼中的香饽饽,他平时就大方,更没有把车当老婆的习惯,只要理由正当,偶尔借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得到首肯,周封乐呵呵地掏出手机在桌子底下发短信,然后伸长脖子往教室前排看,孙怡然捧着书纹丝未动。周封等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用胳膊肘撞书都拿反在打瞌睡的叶钦:“欸,你那事儿打听得怎么样了?”   叶钦稀里糊涂:“什么事儿?”   两人的座位靠窗,窗外偶有巡视的老师经过,周封靠近他耳畔,压低声音道:“就是你让刘扬帆帮你找的私家侦探,顶不顶用啊?也给我个联系方式呗,让他帮我查查隔壁班那个学霸的底细。”   大概是捕捉到“学霸”两个字,前排的廖逸方转过来,推了推眼镜,狐疑地打量周封。   “没喊你。”周封推了下他的肩膀,让他转回去,“念你的书吧,别多管闲事。”   叶钦继续用书挡着脸,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半睁,慢吞吞地说:“这点破事就别浪费资源了,去隔壁班问下不就知道了?”   周封咬牙切齿:“我要他的家庭住址,生辰八字,上至祖宗八代,下至鸡毛蒜皮……”   “干嘛,你要做小人扎他?至于吗,中午白开导你了。”叶钦打断他,懒洋洋道,“就那种穷鬼,用得着费这么大劲搞他?下个月不是孙怡然生日吗,到时候你送个包,里面塞个香水,他呢,一个搬运工,指不定拿出个什么玩意儿,孙怡然那么挑剔,能受得了?”   周封琢磨了下,觉得有道理,转而笑嘻嘻地问叶钦:“那你又是在查什么啊?也是情敌?请假就是为了亲自下场刺探军情?”   叶钦拧眉,不悦道:“踩个点。”   周封来了兴趣:“在哪里,下次我跟你一起去,万一出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叶钦想起收到的汇报内容,说那女人身体不好,深居简出,不禁嗤笑自己亲爹品味清奇:“能出什么事儿。”   周封盘问这么许久也没从他嘴里撬出话,觉得无趣,也把书打开立起来,躲在后面玩PSV。   晚自习第一节 课下,廖逸方捧了一沓A4纸进教室,请在教室里的同学帮忙装订。   叶钦还没醒透,闭着眼一通乱按,廖逸方喊道:“叶同学,你把字给订上了!”   眼睛艰难地睁开两条缝,叶钦瞅了瞅上头的字,一笔一划端正漂亮,倒是一手好字。再下手时便不由得仔细了些,边按订书机边翻回首页,念右下角的名字:“程……非……池?”   第一个字就让他心中不悦。那个女人也姓程,虽说不是什么特别的姓氏,可是叶钦还是觉得膈应。   “对,就是我跟你说的程同学,以前是师大附中的,这学期刚转到隔壁班。”廖逸方科普道,“去年全国物理竞赛的一等奖就是他,我跟他在竞赛会场交换过姓名,不然他也不会轻易借笔记给我复印。”   旁边有同学问:“这不是化学笔记吗?”   廖逸方与有荣焉:“他化学成绩也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全方位学霸。”   叶钦偷偷撇嘴,又想到班长今天给他放的水,觉得不好拂了他面子,假笑捧场道:“班长的朋友都好厉害。”   上课不睡觉,下课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周封后知后觉捕捉到敏感词,猛地抬头,瞪着眼睛问:“什么池?隔壁班那个学霸?”   叶钦把笔记本扔给他,他看了名字,跳起来要去隔壁找人打架,撸袖子道:“跑到老子的地盘笼络人心,胆子真他妈大!”   廖逸方生怕周封惹事,拽着他不让走。前排的孙怡然循声而来,惊喜收获程同学的笔记本,扔下一句“班长我去帮你还”就美滋滋地要出教室,周封气急败坏,使大劲儿把廖逸方踹倒在地,转脸面对孙怡然时又变作一副狗熊样,为了夺下她手里的笔记本,“宝贝儿”、“姑奶奶”叫个不停。   场面混乱不堪,叶钦看不下去,把捂着小腿的廖逸方扶起来,劈手拿过孙怡然背在身后的笔记本,举高不让他们抢,无奈道:“你们各回各位,我去还。”   说是隔壁班,其实不仅不在同一层,还不在同一栋。从叶钦所在的理科二班过去,要经过一个男厕所,两截楼梯,再走过两栋楼之间十来米长的过道,方可抵达。   理科一班是尖子生班,气氛跟其他班截然不同,门口没有人追逐吵闹,走近了都是静悄悄的,偶有沙沙的翻页声,衬得夏末的风声也变得静谧冷清。   叶钦在过道的小卖部里买了根棒棒糖叼在嘴里,敲窗时教室里有几个同学抬头看,见是无关人等,又低头继续学习。   叶钦把笔记本从窗缝里塞进去,含糊道:“还给你们班的程……程……”   他对人名不敏感,尤其是不知道长相的。靠窗口的女生几乎没思考:“程非池?”   叶钦点头:“对,麻烦传给他。”   理科一班的气氛并未因为叶钦的到来发生变化,他们传物的方式都是悄无声息的,笔记本沿着距离最短的一条对角线,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往教室西南角传递。   本子抵达终点时叶钦还没走,他有点好奇学霸的长相,毕竟好友周封在学习上已经落了下风,只能对比下颜值,看看他的胜算有多少。   没成想这位程姓学霸居然在睡觉,脸朝里趴在桌上,只露一个黑黢黢的发顶。同桌拿到笔记本,碰了碰他的胳膊,他也只是随手接过来,把本子往桌肚里一塞,然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脸埋在臂弯里继续睡。   从轮廓上看与中午在正门超市看到的确是同一人,个子很高,长腿蜷在桌子下面憋屈地伸不直,身上穿的也是中午的那件短袖,胳膊露在外面,好像完全不怕冷。   棒棒糖唆完都没等到他抬头。夜风吹得人四肢发凉,叶钦缩着脖子,兴致缺缺地散步回去,在楼梯上接到来自父亲的电话。   “在上晚自习?”叶锦祥开门见山地问。   叶钦把口中的棒棒糖棒子吐掉,准确落进面前的垃圾桶里,对着电话道:“嗯,课间操。”   叶锦祥似乎习惯了儿子的不着调,教训的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改口说:“今天你妈过生日,下了课早点回去。”   “晚自习九点半下课,学校不让早退。”叶钦的话里带着点讥诮,像在嘲讽当爹的连儿子几时放学都不知道。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叶锦祥再度开嗓时,不同于往日端着上位者的架子给人压迫,声音里居然有了一丝软化:“有时间多陪陪你妈。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就告诉爸爸,爸爸给你买。”   因着这句话,叶钦的后槽牙一直咬到下晚自习,腮帮子都咬僵了。   本想借题发挥,好好发泄一通,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一肚子火撒不出来,憋得他胃疼。   回到家母亲罗秋绫还没睡,见儿子脸色发白,亲自去厨房给他温了一碗木瓜排骨汤。   叶钦没胃口,蔫巴巴地用勺子在碗里搅和,罗秋绫晓得他嗜甜如命,劝他道:“你从小脾胃就不好,先喝点清淡的,要是病了,妈妈会心疼的。”   这才是有效的关怀。叶钦不想让母亲担心,就着勺子喝了几口,喝完送母亲上楼休息,看见主卧里摆在显眼处的那两捧鲜花,忍了又忍,才没把那捧艳俗至极的玫瑰花拿出来扔掉。   老头子百年如一日的无长进,讨好都摸不准方向,妈妈从来就不喜欢颜色鲜艳的花。   躺在床上,叶钦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眼前挥之不去的尽是破败楼房的阳台上飘荡的衣服,还有父亲离家前说自己要出差一周的坦然模样。   他有点后悔了,当时应该上楼去看看的,哪怕路人爷爷并不知道姓程的女人住在哪一间。   他运气一向不错,能在楼道里遇到叶锦祥也说不定。   可是遇到了又能说什么呢?骂他,揍他?   万一让妈妈知道了怎么办?   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放在床边的手机突然震动。   叶钦拿起手机翻看,短信来自一个未存储的号码,里面短短一行字:【304,户主程欣,有一个儿子】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还没等它落回原地,叶钦的手指就动了起来,飞快地打字:【姓名,年龄】   对方回复很快,显然已经调查清楚,连叶钦没问的也一并回答了:【程非池,18岁,六中高二(1)班】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时间大概在2012年 程同学下章正式出场 第三章   “看什么呢?”   体育课上,周封抬手在叶钦眼前挥了挥,没唤回他的魂,便顺着他的视线往对面瞧。   六中只有一个大操场,经常几个班一起上体育课,周封辨认半天,面目逐渐狰狞:“操,一班,怪不得怡然刚才在教室里化妆,我还当为了跟我出去玩做准备呢。”   叶钦心不在焉,慢悠悠道:“又不是跟你一个人出去,瞎激动什么。”   周封受到打击,垮着脸闷了半晌,顺着跑道溜达一圈回来又好了,没心没肺地问叶钦:“晚上你来不来啊,大伙儿都在呢。”   叶钦没再往那边看,脚尖在草坪上又踩又碾,心事重重的样子,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扔给周封:“你们玩儿吧。”   下午课间,跑到后排玩的孙怡然看出叶钦精神不济,从包里拿了瓶酸奶给他:“待会儿你真不去啊?听说刘扬帆弄了两瓶好酒,等你亲自开封。”   叶钦提不起劲,一手托脑袋,一手抠酸奶包装:“这可是在学校,你也不怕被老孙抓到。”   孙怡然猛一个激灵,扭头四处张望,转回来嗔怪地拍了叶钦肩膀一下:“吓死我了。”   他们几个从初中就玩在一起,见证了彼此从幼稚的小屁孩变成叛逆少年,性格南辕北辙、各自发展,谈不上多合拍,争吵矛盾也时常有,能玩到现在也算一场缘分。   作为小团体中唯一的女孩,孙怡然颇得大家照顾,即便叶钦不喜与人近距离接触,面对她亲昵的动作也没显出讨厌或者不耐。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话说你那个学霸男朋友,追得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孙怡然就脸红,露出与他们相处时截然不同的怀春娇态:“哎呀什么男朋友,八字还没一撇呢。”   “晚上把他也叫出来啊,大家互相认识一下。”   叶钦说完这话就有点后悔。把程非池叫过来干什么?生怕大家不知道他们家那些破事?   幸而孙怡然也没打算答应,娇羞道:“他晚上很忙的,没空参加这些浪费时间的聚会。”   孙怡然跟他那个当化学老师的爹一样,说话直来直去,挖苦人也很拿手。星期五没有晚自习,周封坐上驾驶座预备大显身手,被孙怡然连打带踹地推下车:“没有驾照还敢往这儿坐,想带着我们跟你一起送命啊?”   车子就停在学校拐弯口的绿化带边上,叶钦本打算把车交给他们就走,谁知廖逸方恰巧骑着自行车路过,听见他们的争论,当即便下车停稳,隔着人行道的围栏劝道:“周同学你还没成年,不可以开机动车。”   周封看见他就烦:“这会儿不是在学校,你他妈少管闲事。”   廖逸方不说话了,掏出手机拨号。周封叼着烟,吊儿郎当问他是不是又要报告老师,廖逸方按了拨通,掷地有声地说:“报警。”   周封家里祖上三代从军,对他管教极严,因此周封在这帮人当中叛逆心最重,不过他是个怂的,迫于家里淫威,平时小打小闹都畏首畏尾,违法犯罪要是让家里知道了,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但凡遇到班长准没好事,周封火冒三丈,差点爬围栏过去揍人。最后实在没法,叶钦在孙怡然的央求下做了他们的司机,到了刘扬帆家的会所门口,又被几个朋友硬拖了进去,不情不愿地加入这场聚会。   从前他挺喜欢跟他们一起闹,就像孙怡然说的,横竖都是浪费时间,开开心心玩一场,总好过一个人闷在家里。   可今天不同,或者说这阵子都不太一样,他心里揣着事,整个人坐立不安,周封他们几个撺掇他开酒瓶,他也没什兴致,开瓶器往下随便一按,拔出来的时候洒了旁边的刘扬帆一身。   刘扬帆浑不在意,当场便脱了衣服耍,只穿一件背心,脏了的衬衫团起来扔进垃圾桶。孙怡然问他干嘛不带回家洗洗继续穿,刘扬帆不屑道:“这是我小妈给买的,穿它是给我爸面子,面子脏了,还留着它干什么?”   刘扬帆家里搞房地产,他们这一脉人丁兴旺,支系庞杂,外表看着和睦安宁,里头的腌臜事关起门来也只有自己知道。不过刘扬帆从不避讳,他们几个也就跟着听一耳朵。   话题顺势跑偏。周封家里父慈子孝,对别人家的秘辛格外好奇,和孙怡然一块儿缠着刘扬帆问这问那,诸如“你的小后妈漂亮吗”“听说你还有个弟弟”“不怕他来跟你抢家产吗”之类。   平时叶钦能把这些当故事听,如今却做不到了。   他想起妈妈罗秋绫,自打他记事起,妈妈就没离过家,做饭、浇花、安顿好家里的一切,每天都面带微笑在门口等待他们父子俩回来,温婉贤惠四个字仿佛为她量身定做。   如若她是被养在家里的金丝雀,叶锦祥做出这种事或许在旁人眼里还稍稍站得住脚,可是谁人不知大名鼎鼎的叶氏从前姓罗,罗家老爷子做中草药发家,膝下无子,把招进门的女婿当自己人,将毕生经验倾囊相授,到头来却没有享清福的命,四十来岁罹患癌症,不出两年便丢下女儿撒手人寰。这边尸体还没凉透,那边女婿就把公司改姓了叶。   叶锦祥能有今天的成就,多半得归功于他的老丈人,叶钦有时候都觉得丢人,甚至会为妈妈的温顺服从感到不平。   大概只有叶锦祥本人志得意满,厚着脸皮忽略那些风言风语,不仅有闲情在外面养花养草,还弄出个比叶钦年纪还大的私生子。   手上半空的啤酒瓶被捏成一团,周封听见动静转过来,以为叶钦被冷落了不高兴,笑嘻嘻地给他端了一杯红酒:“咱们阿钦的生日也在下个月吧?要不要哥们儿帮你操办?到时候也叫扬帆贡献几瓶好酒……”   叶钦没听下去,思维就像潮水,一旦发散就收不回来。他明面上是这帮人当中年纪最大的,其实也不过18虚岁,身份证上的生日被叶锦祥提前一年,为的是让他提前上小学,省得整天在家调皮捣蛋,无事生非。   这番良苦用心叶钦从前不懂,这会儿却是不想懂也被迫懂了——婚生子比私生子年纪小,传出去像什么话?   波尔多酒杯拍在桌子上,杯脚咔嚓一声断裂。   叶钦从小娇生惯养,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他不懂酒,也不稀罕品酒,面对周封和孙怡然的大呼小叫,一点都不觉得心疼。   晚上不到十点,先送有门禁的孙怡然回家,接着刘扬帆提议去赵跃家里打游戏,叶钦刚发了顿疯,心情暂且平静,手握方向盘,冷眼目视前方,车子在路上开得平稳顺当。   刘扬帆和赵跃在国际高中念书,家都住在城东,经过玉林路附近,远远看见一家24小时便利店,后座的周封拍驾驶座椅背:“阿钦停一下,咱们买点吃的,通宵打游戏最容易饿了。”   叶钦依言把车停在路边,三个醉鬼把车里弄得乌烟瘴气,他也下车跟他们一起进便利店,准备买点甜食换换心情,顺便呼吸新鲜空气。   他所有的爽快干脆都是给别人看的,实际上暗自踌躇了整整一个星期,还心怀侥幸地想着,首都这么大,在他完全准备好之前,没道理让他随便碰上一个在小小的六中里都碰不到的人。   然而在这天的午夜十一点,叶钦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和程非池正式打了个照面。   先认出人的是周封,他抱着几瓶啤酒,探头问收银台方向:“请问哪里有购物篮?”   还没等到收银员回答,他就“操”了一声,回到货架后面,压低声音凶狠骂道:“冤家路窄。”   叶钦在靠近收银台的货架前看糕饼甜食,便利店食品种类少,更没有他平时吃惯的国外品牌,挑挑拣拣半天,只拿了一包看上去还凑合的果酱软糖。   周封平时就聒噪,他懒得理会,等到周封跑到他跟前来让他回头看,他才注意到收银员是何许人。   “正想收拾他,他就自个儿撞枪口上来了。”周封有些急躁,还有点兴奋,“这是上天的安排,可怨不得我。”   几个人当中属赵跃心思最为活络,初中时就带着一帮中二少年在违反校纪校规的边缘来回试探,能全须全尾活到今天都是个奇迹。他听说眼前这个人就是周封的情敌,把孙怡然弄得五迷三道不说,还不承认是她的男朋友,于是本着哥们儿义气,当即眼珠一转,计从心起。   叶钦没怎么细听他们所谓的“部署”,心里说着不在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隔着几个货架的收银台那边集中。   近距离看,程非池比他想象的还要高,头顶几乎碰到货架的最顶层,拿东西都不需要踮脚或者抬高胳膊的从容高度。除了身材,相貌也不像许多同龄人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年纪里长得五官模糊,既有大人的影子又脱不开小孩的稚气,程非池的脸部轮廓立体,眉骨和鼻梁制造出的阴影深邃流畅,加上线条分明的薄唇,看着确实是会让孙怡然心动的类型。   晚上这一带人烟稀少,他背脊挺直如松,只有脖子微微弯曲,视线也垂直往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完全没被这边的喧闹影响。叶钦看到他搁在柜台上的手动了一下,一页纸翻过去,才知道收银机后面放着一本书。   晚自习睡觉,打工的时候学习,学霸果然最擅长利用时间。   叶钦这边观察完毕,那边三个人正好讨论结束。赵跃打头阵,晃荡到收银台侧后方,躬身看柜台里摆的香烟,周封和刘扬帆从正面进攻,两人一个敲柜台,一个开口发问:“这儿有黄鹤楼吗?”   程非池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落在面前的两人身上,角色转换极快,礼貌道:“不好意思,没有。”   “那苏烟呢,铂金或者沉香?”刘扬帆的父亲是个老烟枪,他从小耳濡目染,市面上能买到的高价烟信口拈来。   程非池:“也没有。”   他的声音沉着冷静,质感也是冷的,如同敲击某种金属产生的低频振动,公事公办的话硬生生被他说出一种理所当然的底气。叶钦站在人群后看他,恍惚中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觉得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待在这里。   周封的手指又扣了扣柜台的玻璃板,皱眉问道:“那你们这儿有什么?”   旁人兴许看不出什么,可叶钦跟他们一块儿长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足有三百天腻在一块,周封眨一下眼睛,他就知道这厮心里虚,余光往柜台里一瞟,果然看见赵跃挪了下位置,手腕一抬,让什么东西悄悄滑进程非池的运动裤口袋。   后者丝毫没有察觉,目光迅速扫过柜面,回答道:“有软中华,六十八一包。”   便利店小小一间,这已经是最贵的零售香烟。   赵跃事已办成,拍拍屁股站直身体,从柜台里侧绕了出来,双手插兜,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就软中华吧,来两包。”   结账收钱,一行四人离开超市,不到五分钟,又浩浩荡荡折返回来。   分头搜寻一圈无果,周封率先跑去问站在收银台后的人:“喂,看见我兄弟的手表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四章   警察二十分钟后赶到,双方还在对峙。   程非池只有一个人,即便势单力薄,面上也不见惊慌。他在警察的要求下出示了身份证,然后有条有理地描述事情经过。   “大约11点15分,这四位客人进店,其中三人在距收银台最远的货架前徘徊约七八分钟,接着就一起走到烟酒柜台前。这位,”程非池指刘扬帆,“绕进柜台里侧看商品,与我所站的位置距离大约半米,另外两位站在外侧与我面对面说话,这期间时长不到两分钟,我全程站在收银机后面没有动。最后里侧这位做决定要了两包软中华,就结账离开了,五分钟后再次返回,说手表不见了。”   周封听了跳脚:“你小子怎么说话的?意思是咱们几个合起伙来陷害你?”   刘扬帆对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无脑发言无语,插话道:“混淆视听,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怎么会在你口袋里找出我哥们儿的手表?”   程非池看了两人一眼,再次面向警察:“店里有监控可以调取,看了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便利店店长在警察之后匆匆赶来,面对两位警察和四个看穿着就来头不小的年轻人,中年女人不由分说就点头哈腰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给各位添麻烦了,小程刚来这儿不久,哪里得罪了各位尽管说,回头我好好教训他。”   刘扬帆吐了嘴里的烟,挑眉笑道:“教训?你知道我哥们儿这支表多少钱吗,你就教训?”   赵跃扬了扬手里的运动手表:“我爷爷送的生日礼物,限量版,牌子都不认得也敢偷,谁给他的胆啊,你吗?”   店长被他们的话吓到,回过神来立刻道:“小程不是这种人,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这时,监控视频调出来了。拍到收银台的摄像头只有一个,朝向烟酒柜台的侧面,按照左下角的时间,四个少年确实是在11点之后没多久走进便利店,消失在镜头外不到十分钟,其中三人就往柜台走去。   接下来的情况也与程非池的描述基本一致,只是这段视频并没有发挥实际作用,因为角度有点偏,根本看不清人的动作,来回放了三遍,怎么看都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购物过程。   “这人铁定是个惯犯了,知道这块儿是监控死角,干点什么也不怕被人抓到。”   事主赵跃先发制人,空口定了程非池的罪,周封和刘扬帆附和,说这个收银员从事发到现在都镇定得不得了,分明从他们一进门就见财起意,盯上了赵跃的表。   三人成虎,说得头头是道,警察也犯了难。   “我没有偷他的东西,也不知道那块表为什么会在我口袋里。”程非池再次否认,看向赵跃,“他靠近的时候我没有设防,现在回想,当时就进了他们的圈套。”   “你放屁!”周封怒目圆睁,“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几个闲着没事算计你?”   赵跃淡定许多,轻蔑道:“这话可就不太中听了,你我素不相识,我为什么要诬陷你?图钱还是图利啊?”   警察也觉得有道理,把店里另外两个摄像头的监控也调出来看,摸着下巴问程非池:“你说这位刘先生陷害你,在场有没有其他人目击?”   叶钦正倚靠在门边往嘴里扔软糖,闻言抬起头,视线和程非池的撞个正着。   刚才结账后在门外,作案的三人就统一了口径。周封打定主意要让他吃教训,既然不能把人按着打一顿,用其他什么方法都无甚差别。被他们三个盯上,程非池想要在这样周全的计划中脱身难如登天,回便利店之前,叶钦就料想到当下百口莫辩的局面。   叶钦自然是自家朋友这边的,可他还有其他身份,他没有参与事件,是这场闹剧唯一的旁观者。   他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应对,然而等到程非池的目光真的聚焦在他身上,还是有一瞬间的慌乱。   这慌乱来得古怪,可他心里清楚原因。   叶钦很快给自己找到理由。他不喜欢恃强凌弱,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又或许是同情弱者的本能隐隐作祟,他想,如果他看到的程非池是可怜的,眼中写满期盼和哀求,他会冒着得罪朋友的危险,帮他一把也说不定。   可惜,程非池的眼神毫不露怯,坦然到有些犀利,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划开隔膜,刺得叶钦心中藏着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扭曲心思东逃西窜,无所遁形。   “他看到了。”程非池说,“当时他就站在我正前方,这两位的身后。”   口中的软糖因为咬得太用力黏在牙齿上,叶钦别开目光,企图假装看不到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我当时在想别的,没看清。”他咬着嘴里终于迸出果酱软糖,不仅不甜,还有些酸,酸得他话都说不清楚,“不好意思,帮不上忙。”   后半夜是属于少年们的狂欢时间。   因为大仇得报,周封今天格外兴奋,游戏刚玩两局就扔了手柄继续喝酒,拉着叶钦陪他一起喝。   叶钦赏脸喝了一口,眉头拧成川字,随后推开他的胳膊,瘫在沙发里继续吃软糖。   周封仰头把剩下的啤酒咕咚咕咚全喝了,扔了易拉罐扼腕道:“咱们就该跟到局子里,围观警察审他,顺手拍个照片给怡然发过去。”   赵跃笑他太绝,说那人看起来傲得很,吃这么大的亏,肯定气坏了。   “找阿钦作证,也亏他想得出来。”刘扬帆也是满脸嘲讽,“一看就是咱们自己人,他是不是脑袋秀逗了,凭什么以为阿钦会帮他?”   周封哈哈大笑:“可能是看阿钦面相软和,以为他好说话。”   “也是,阿钦长得嫩,大眼睛小嘴巴的,一张小脸白里透粉,看着别提多纯良了,我们要是不说,谁知道他才是老大?”   刘扬帆说完便抬手捏叶钦的脸,叶钦偏头躲开,又往嘴里扔了颗软糖。   几人笑他无趣,继续喝酒闲扯。等到他们酒足饭饱再次拿起手柄,叶钦拍拍坐在地毯上的赵跃,问:“他……我说那个人,会被警察怎么处理?”   “会被拘留吧,捅到学校里也说不定,背个处分什么的。”赵跃说得轻飘飘,“有可能还会罚款,看他的命咯。”   同一时间的另一边,玉林路派出所的玻璃门打开一条缝,程非池从里面出来,仰头看远处的钟楼,凌晨三点半。   北方的初秋夜深露重,他上身只穿了一件印有便利店LOGO的短袖T恤,下身是普通的黑色运动裤,在空荡无人的路上埋头走路。   派出所与便利店距离不远,程非池进门时,店长正拿着扫帚准备扫地,为两个小时后的交班做准备。   “我来吧。”程非池上前,接过店长手中的扫帚,径自走到最里面,按顺序挨排往外清扫。   店长看着他扫,忽而叹了口气,问:“警察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程非池说,“听说我是学生,盘问几句就让我走了。”   店长转过身去整理货架,想想还是忍不住唠叨:“跟你说多少次了,社会上乱得很呐,尤其是晚班时间,流氓混混都跑上街撒欢惹事,咱们惹不起就躲,离他们远一点,该让的时候服个软,硬碰硬只得跟自己过不去。”   程非池手上的动作顿了下,道:“我没惹他们。”   “知道你没惹事,你是什么样的人,阿姨能不知道吗?”店长转回来面向他,“可是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喜欢无事生非,你不惹他们,他们还是看你不顺眼。你得学会自保,硬骨头收一收,不为别人,就为你自己,想想看今天这事儿要是真闹大了,你书还念不念啦?从师大附中转到六中已经很委屈啦,真捅到学校里,你妈妈该有多失望啊?”   程非池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整理完店面,离开之前,店长阿姨从熟食保温箱里拿了几个包子和两包豆浆,装袋一起递给程非池,程非池不要,放好拖把就往外走。   店长追到门口,不由分说把吃的塞他怀里:“拿着吧,一整天没人买,过会儿也要被过期处理的,等下还要上课吧?早饭可不能不吃。”   程非池把书夹到胳膊下,双手接过塑料袋,道了声“谢谢”。   店长阿姨又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这是这几天的晚班工资。”   程非池垂眼看她手上的红票子,知道这是让他以后都不用来了。   店长阿姨面露为难,委婉道:“阿姨之前考虑不周,你还是个孩子,晚班太危险了,你听你妈妈的话,好好学习,挣钱是大人该操心的事儿。”   程非池沉默不语,不接那钱也不说话,似乎在思考该如何挽回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晨间风大,店长阿姨先等不住了,拍拍他的后背催促他赶紧回去:“你这孩子……这样吧,以后还有什么适合你的岗位,阿姨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好不好?”   程非池这才应了声“好”,接过钱揣进口袋,再次跟店长阿姨道了谢。   到家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屋里拉着窗帘,只有缝隙里泄出一点晨光。   程非池轻手轻脚走进厨房,拿了个盘子把包子放好,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主卧房门开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程欣的声音很弱,披了件衣服,扶着餐桌往厨房这边过来,“不是说两三点就能走吗?”   程非池放好东西,回头去扶母亲:“临时来了批货,我帮冯阿姨卸货了。”   程欣在儿子的搀扶下坐在餐椅上,点头道:“应该的,你冯阿姨帮了我们家不少忙。”   六十平不到的家里狭小逼仄,餐厅到厨房只有三四米远,程非池回厨房热包子,程欣看到灶台边上放着一本书,问:“那是什么书啊?”   “奥赛方面的书。”程非池答道,“老师说这届高考开始改革,附加题说不定会从里面选,我就随便翻翻。”   他背对着厨房门口,程欣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她毕竟当了十年的教师,还是能察觉出儿子言语中的漏洞。   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前三名有数额不小的奖金拿,她怎么会不知道。   母子二人坐在桌上吃早饭,程欣把肉包子夹到儿子碗中,道:“高二学习开始忙了,别再出去打工了,供你上学的钱我还拿得出。”   或许是久为人师的原因,程欣说话向来端正严肃不带什么感情,加上整个人病恹恹的没有生气,即便说着宽慰的话,还是莫名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程非池闷头吃包子,吃完站起来收拾碗筷,抬头瞥见玄关斗柜上放着的鞋盒以及上面印着的显眼LOGO,当即便问:“他又来了?”   程欣坐着把碗摞在一起,淡淡道:“嗯,鞋是给你买的,你自己处置。”   半个小时后,程非池拎着垃圾袋和鞋盒从楼道里出来,拐到垃圾桶前,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都扔了进去。   太阳刚刚升起,晨雾尚未消散。楼下空地上有个老爷爷在打太极,看见程非池,收了招式唤他道:“小池起这么早,穿这么点不冷吗?”   程非池的心情并未因为阳光的出现而变得灿烂,他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李爷爷早,我不冷。”   李爷爷看着小伙子,就想到自家也在上中学的孙子,这会儿怕是还赖在床上不肯起呢。   “今天是不是又要去饭店帮工啊?别去啦,难得周末,好好睡一觉或者跟同学出去玩,店里我去帮你跟大李说。”   “欸,谢谢李爷爷。”   程非池嘴上答应,只是为了缩短聊天说闲话的时间。回到自己卧室,他换掉便利店的T恤,套了件外套,再次出门。   他的生活节奏很快,一天中大脑可以空闲时间几乎都在路上。以往他会在路上盘算这个月能拿到手的工资,间或留意路边商铺的招聘启事,看有没有更适合他的工作岗位。六中对学生在校外打工的事抓得比较严,校门口小超市那份工作干不了多久了。   然而今天不同,他走着走着,突然开始加速奔跑。沿着空荡狭窄的人行道跑了两公里多,脑子里还是乱哄哄,一张张嘲讽的脸不断在眼前浮现,戏谑的笑声在耳边回荡不休。   他停下来,手撑膝盖大喘气,忽而勾起嘴角,似在自嘲。   是啊,别人有什么理由帮他呢?   世间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恶意,能救他的,唯有自己而已。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叶,坑夫一把好手 第五章   整整一周,霜降都过去了,首都的天气全面转凉,叶钦还没把那件事忘掉。   六中风平浪静,没听说有谁收到处分或者被记过,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傻,松什么气?让他背处分、被拘留不好吗?   父亲叶锦祥出差回来,给他带了一块百达翡丽运动系列的表,叶钦看到那表就想到那天的事,戴了一会儿就噘着嘴满不高兴地摘了。   叶锦祥当他不喜欢这款式,让他自己去官网上重新挑。   叶钦翻了个白眼:“我要这有什么用?学校又不让戴。”   叶锦祥心情不错,难得没有发火,耐着性子道:“腕表象征着男人的身份和品味,以后你就懂了。”   叶钦不想懂,他只觉得父亲身上的暴发户气息十年如一日地浓重。当年外公还没去世时,叶锦祥就爱学外公的穿戴打扮和言谈举止,迫不及待想跻身上层社会,急功近利的丑态连当时年纪尚小的叶钦都看出来了。叶锦祥身上所有的温和谦恭本就都是伪装,也亏他长得好,不然哪能骗得罗秋绫不离不弃地跟着?   说到长相,叶钦忍不住又看了父亲一眼,叶锦祥的长相偏英挺,五官鲜明立体,和那个谁是同一类型。   叶钦一天比一天更加确定那个谁就是叶锦祥的种。前天他又骑着单车去玉林小区转悠,爬到304门口,听见里头有动静,他立刻再爬一层,躲在楼梯拐角观察开门出来的女人。   那女人身形削瘦,脚步虚浮,走两步就扶着墙咳嗽,下楼扔个垃圾,十来米远的距离走了三分多钟。叶钦还当她是个什么样的绝色病美人,转过身一看,就是一个面黄肌瘦的普通中年妇女。   从轮廓上看,年轻的时候兴许是漂亮的,可惜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沧桑印迹太过深刻,叶钦尽量让自己客观,也没法挖掘出一丁点吸引力。   所以程非池一定是叶锦祥的儿子,要不是他儿子,他能把人养在眼皮子底下,还整天上赶着往那儿跑,连被发现了都不知道?   叶锦祥走后,叶钦把手表狠狠摔进抽屉里。   他是独生子,从小就不掩饰、也不需要掩饰自己的骄纵和挑剔,什么都要最好的最贵的,就算是他看不上眼的父爱,也不愿跟别人分享。   周五体育课前的课间,孙怡然破天荒地没有梳妆打扮,而是趴在座位上哭。   周封急坏了,又是讲笑话又是扮鬼脸,怎么都哄不住。叶钦问了孙怡然的闺蜜,得知孙怡然今天亲自去邀请程非池参加她下个月初的生日会,不仅遭到了拒绝,还亲眼看着他和外校女生打情骂俏。   “那女生……穿着师大附中的校服,挽着他的胳膊,让他带她逛咱们六中,根本就……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孙怡然哭得委屈,抽抽噎噎道,“他……他也不理我,就跟那个女生走……走了!”   碰到这种事,周封永远是最激动的那个,校服往桌上一甩,骂道:“妈的,敢这么对我们怡然,我看他上回教训还没吃够!”   叶钦被他们吵得头疼,拽周封去上体育课。孙怡然止住眼泪,抱着运动服,跟在后面着急地追问:“你们教训他了?怎么教训他了?干什么呀谁让你们动他了,他要是有点什么事我跟你们没完!”   怎一个“不识好人心”可以言表,弄得周封有气没处撒,预备运动比全班所有同学都多跑了两圈。路过理科一班的集合点,还撸着袖子要找程非池干架,结果刚跑出人群,就被密切关注着他的廖逸方抱着腰往回拖:“周同学,你省省力气,待会儿还要体测!”   对于荷尔蒙多到无处安放的高中生们来说,体育课是在学校里发泄精力最直接的途径,也是唯一不想逃的课。   然而叶钦不,他讨厌体育课,讨厌流汗,从前就讨厌,现在因为某个人更加讨厌。   体育老师还怕他不够闹心,大手一挥,招呼大家去操场东头集中,和理科一班一起进行体能测验。   女生仰卧起坐,男生引体向上,得知测验项目的同学们哀叫连连,纷纷以身体不适为借口遁逃。   理科二班转眼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二的人,体育老师骂他们烂泥扶不上墙,说他们智商没有一班高,身体素质也不如那帮学霸。   二班学生对这种程度的“人格侮辱”早就习以为常,一个个耸肩晃脑假装没听到。只有周封不同,表情凶狠暴戾,鼻孔呼呼往外喷气,虎视眈眈地盯着一班,要跟某程姓学霸一较高下。   叶钦站在队末位置,不经意间往对面瞟了几眼,看见程非池也站在队末。他个子太高,超出前面的同学足有半个头,想忽略都不行。   左右两个单杠并排而立,同学们按顺序从矮到高挨个上。这种时候,班级荣誉感就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了,各班为各班加油打起,哪怕挂在杠上一个都引不上去,也有一帮人捏着拳头喊“来一个”。   到周封的时候,他冲着隔壁班方向,用大拇指腹狠狠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跳上单杠。   做了不到三个,就呲牙咧嘴地下来了。   体育老师在一旁叉着腰笑:“有些同学啊,实力不咋地,底气倒是很足。不过有冲劲也是好的,总比坐在那儿装病的强。”   周封受到鼓励,尾巴翘到天上,大摇大摆地跑到女生那边找孙怡然,问她有没有看到他的精彩表现。   孙怡然无暇搭理他,哭红了的眼睛直勾勾往一班那边看。周封顺着瞧过去,操,还在看那个该死的学霸。   轮到叶钦上单杠的时候,隔壁程非池恰巧排到二班队首。敌人近在眼前,周封格外激动,带着一帮同学摇旗呐喊,盼着叶钦大显身手,给二班找回面子。   叶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家爬个阁楼都嫌费劲,哪里做得了这个?他咬牙勉强做了两个,就觉得肩酸背痛,胳膊更是被拉得要脱臼了似的,眼前的画面一阵阵发虚。   周封那个大傻子还在他耳边喊“钦哥加油”“再来一个”,叶钦第三个引体向上做到一半,觉得胸肋部位疼得厉害,像是岔了气,紧接着胳膊一软,脱手掉了下来。   直到下周一的早读课上,周封还在为上周体育课的事大动肝火,说要组织人再整隔壁班某学霸一次。   “我操/他大爷,会做几个引体向上了不起啊?看见周围女生多,装逼给谁看呢?”周封拍桌子骂道,“还有,我们家阿钦掉下来就掉下来呗,用得着他装好人去接?简直太阴险了!”   叶钦被他吵得没法睡,爬起来抄起桌上的面包按进他嘴里:“闭嘴吧你。”   周封憋屈极了,早读课下后,跟着叶钦进男厕所,在便池边上不屈不挠地做他思想工作:“阿钦你就不憋屈吗?那小子分明就是认出咱们了,故意怼咱们,给咱们下马威呢,要是不怼回去,他肯定更猖狂!”   叶钦一点也不想回想上周体育课的事,可周封非要在他跟前念叨,从单杠上掉下来被程非池接住的画面不停在眼前轮播,臊得他心烦意乱想打人。   那家伙也是多管闲事,半米不到的高度,就算摔个屁墩儿又怎么样,用得着他管?   叶钦怕疼,当时是闭着眼掉下来的,已经准备好摔个四仰八叉形象尽毁。结果四仰八叉圆满实现了,疼却一点没感觉到,扭头一看,程非池正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也平静无波,跟那天在便利店如出一辙。   周封还在边上手舞足蹈,叶钦不相信程非池没认出自己,他甚至做好了被找麻烦的心理准备,然而程非池只冷冷看他一眼,胳膊一推让他站起来,便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回到二班队伍里去。   叶钦的烦躁来得莫名其妙,他不爽于自己在程非池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又对自己的过分在意感到慌张,陌生人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要拥个抱认个亲,让大家都知道他们俩的关系?   想到这里,叶钦的恼羞成怒迟迟到来,周封还在不遗余力地撺掇,他脑袋一热,松口答应了与他们同行。   周五没有晚自习,然而六中的老师习惯拖堂,赵跃和刘扬帆穿越半个首都来到六中时,理科二班刚刚宣布下课。   周封趴在窗前瞭望,确定隔壁楼的理科一班还没下课,吹着口哨带兄弟们往学校后门去。   叶钦被周封拖着走,皱眉问:“去后门干什么?这会儿后门比前门人更多。”   六中走读生多,学校给辟的自行车停放地点就在后门,放学的时候这边人潮汹涌,比前门还热闹。叶钦料定了周封出的主意与偷鸡摸狗脱不了干系,人这么多,等着被围观举报不成?   周封拍拍胸脯,得意道:“下午我跟赵跃短信沟通过了,放心吧,万无一失。”   叶钦还是不怎么信,他有点后悔跟来了,觉得经不住撺掇跟了来的自己像个傻逼,扭脖子四处张望:“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别太过分了啊,小心引火上身。”   赵跃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咱们阿钦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这回虚了?”   叶钦琢磨着自己这状态确实叫做“心虚”,脸色一沉,不服气道:“虚个屁,你才虚。”   为证明自己一点都不虚,叶钦主动给兄弟们放哨。   “钦哥,帮我拿着这个。”行动前,周封递给他一把水果刀。   叶钦瞪大眼睛:“你们不是要弄出人命吧?”   “哪儿能啊。”赵跃扬了扬手中足有七八公分长的粗铁钉,“扎他轮胎,让他哭着走回家,要是扎不开,再动刀子。”   叶钦松了口气,又觉得他们比小学生还幼稚,嫌弃道:“快去快回,这儿冷死了。”   几个人分工明确,自觉万无一失,却忘了六中后门正对理科一班所在的教学楼。   程非池十五分钟前他就把试卷写完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老师不让提前交卷,便百无聊赖地扭头看窗外,这个角度视野极佳,把在停车处鬼鬼祟祟的几个人尽收眼底。   收卷放学后,他有意落在最后,不慌不忙地锁门、下楼,还特地从偏门绕着走,留给那帮人足够的作案时间。   抵达一班自行车停放点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不在了,站岗放哨的那个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打瞌睡,小身板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就是不走。   程非池先去检查自己的自行车,前后胎都被扎瘪了,座椅大概太结实了拆不开,只被钝器划了几道,上面还洒了油漆之类的有色颜料,这车骑了好几年,平时也没怎么擦洗过,乍一眼根本看不出来。   天色渐暗,程非池把车推到停车点出口处,放哨的感官有些迟钝,人到跟前了还在走神,一阵风吹来,他原地蹦跶两下,缩在外套袖子里的手艰难地环抱住身体,使劲儿搓自己的胳膊取暖。   程非池把车停好,上前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怎么才来,我快冻死……”叶钦哆哆嗦嗦地转身,看清站在面前的人,话说一半就收了声,收得太急,嗓子眼里蹦出一个清脆的响嗝。   程非池指旁边的车:“你扎的?”   叶钦捂着嘴巴,窘迫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他想说“不是”,然后扭头就跑,又觉得自己这样特没骨气,回头他们几个又要笑他虚。   可是之前几次碰面都拉着距离,这回站在跟前面对面,叶钦才知道自己比程非池矮半个头还不止。为了保住气势,叶钦昂着头瞪他:“是啊,我扎的。”   程非池淡定如常,看了一会儿叶钦手上水果刀:“用这个?”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担了,就没有退缩的道理。迎着程非池审视的目光,叶钦心一横,道:“是啊,怎么,没被扎够,还想再来两刀?”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钦看到程非池笑了,抿成一线的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动作便发生在须臾间,等叶钦回过神来,拿着刀的手腕已经被程非池捏在手里,刀尖直指程非池的腹部,再往前几公分就要扎进单薄的衣服里。   叶钦低头看反光发亮的刀锋,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磕巴道:“你、你干什么?”   他的力气远不如程非池大,又怕手一哆嗦真扎进去,僵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雄性生物大抵都很享受将人控制在鼓掌之间的快感,程非池攥着那条比自己细一圈的手腕,攥得它不住发抖,半晌后,手上猛地使劲,刀 “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叶钦面色惨白,任由程非池拖着走。   行至学校外围的人行道上,踩过几片银杏的落叶,叶钦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带我去哪儿?”   程非池一手拉着已经傻了的人,一手推着自行车,步调纹丝不乱,冷声道:“公安局。”   作者有话说: 第六章   此刻叶钦的大脑有些迟钝,但也不至于问出“去公安局干什么啊”这样的蠢问题。   显然,程非池想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说不慌是假的,证物自行车就在旁边,可谓人赃并获。叶钦觉得自己跑不掉了,他不想被抓起来拷问,只得另寻他法:“你这车多少钱啊?我赔你。”   程非池闭口不答。   叶钦以为他嫌少,加码道:“我赔你双倍的钱,不,三倍,够你买三辆这样的自行车。”   程非池还是不说话。   叶钦有点急,横看竖看这破车也没什么特别的,嫌弃全世界的劲儿冒上来,又道:“你这车什么牌子的啊?我把我那辆F国进口的公路自行车送你,比你这个强多了。”   程非池不为所动,闷头走路。   口袋里手机震动,叶钦用空着的手掏出来接听,周封在那头扯着嗓子喊:“钦哥你去哪儿了?我们找一圈没看到你,那辆破自行车也不见了,妈的……”   叶钦不好意思说他正被破自行车的主人拖着走,偏过头小声道:“你们几个跑哪儿去了?”   周封啐道:“那破车不知道什么做的,座椅结实得很,我们找扳手去了,顺便研究了下监控的位置,你猜怎么着?那监控根本没开,只是个摆设哈哈哈哈哈哈。”   叶钦无语,心想我都被抓了你个大傻子还笑得出来。   可他不好意思说,也没脸向他们求救,只得装作无事发生:“我等了半天没见着你们人,就先回去了,你们也回去吧。”   当下的窘境一个字都没讲,可以说是十分的讲哥们儿义气了。   挂电话的时候,叶钦瞧见程非池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昏暗的路灯光让他看不清程非池是不是又在笑。   不管脸上笑没笑,这家伙准在心里嘲笑他就对了。   六中离最近的派出所不过两条街的距离,远远看到灯箱上的“公安”两个字,叶钦就开始发慌,脑子里掠过无数种逃脱法律制裁的方法,连赖在地上喊救命都想过了。   终究是败给面子,责任是他主动站出来担的,现在跑了像什么话?一个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传出去了,他以后在六中怎么混?   垂着脑袋慢吞吞往前走,前面的程非池停下脚步,把车扶靠在墙边,估摸着是到地方了。叶钦做足思想准备,沉下一口起,视死如归地抬起头,然后惊讶地发现眼前不是派出所,而是一个小而简陋的修车铺。   “老板,补胎。”程非池冲里面道。   修车铺门帘大开,头发半白的老头正在修理屋里一辆倒着放的自行车,闻言抬头道:“我这儿忙,东西都在门口,你自己弄吧。”   程非池应了声“好”,便扛起自己的车,让它侧躺在地上,撸起袖子拆轮胎。   叶钦呆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磨蹭着上前两步,扭了扭被捏红的手腕,又把出汗的手心在裤缝上蹭了蹭,居高临下地看着程非池蹲在那儿摆弄自行车,瞧不起一切的傲气又找回几分,扬着下巴道:“这破车还修了干嘛,买个新的呗。”   程非池没理他,先把前后两个轮子的气放了,撬出内胎,拿起来按在盆中的清水里。   叶钦没见过修自行车,看着程非池把内胎一截一截地在水里泡,好奇心发作:“你在干什么啊?轮胎还要洗?”   这回程非池没有无视他,一边动作一边满足他的求知欲:“看哪里漏气。”   水里开始冒小泡泡,程非池找准位置,用手掐着做了个记号,接着便拿摩擦棒打磨。   叶钦又凑过去看,觉得这活儿也忒麻烦了,挺好看的一双手弄得脏兮兮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你还会修车啊?”   他用的是“还”,仿佛默认程非池会很多技能。而且这话怎么听都像在攀谈,叶钦却浑然不觉,眨巴着眼睛等程非池回答。   程非池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块抹布扔过去:“擦车。”   叶钦嫌那抹布脏,手伸了几次都不忍心拿。他想出一个好办法,捻着抹布的一角,试探着跟程非池打商量:“我擦车,你就别……别带我去公安局了,怎么样?”   平时再怎么牛、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到底还是个没满18岁的少年,派出所里头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到要被关进去,说不定还会戴上手铐,叶钦就怵得不行。   不过这份恐怖似乎没比被程非池盯着看好到哪里去。   程非池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没有表情的时候就从里头透出一股凌冽的冷气,叶钦被他看得发毛,刚想说“我擦还不行吗”,程非池忽然把视线调转回轮胎上,道:“擦完再说。”   叶小少爷一身懒骨头,在家油瓶倒了都懒得伸手扶,自己的车最多也就用的时候拎出来拍拍灰,面对眼前车座椅上红黄蓝紫的颜色,他蹲着抹了两下就嫌脏,看着斑驳的抹布恶心得想吐。   然而他又爱干净,擦一下就跑到水池边把抹布搓了又搓,如此反复几次,修车老头看不下去,冲他道:“随便擦擦得了,水费上个月又涨啦。”   通常每年到了这种天气,叶钦不管是洗脸还是洗手都开始用温水了。他怕冷得厉害,碰了几下自来水,指尖都冻僵了,听到老头的话顿时不爽,没好气道:“多少钱,我给你。”说着抬下巴指在补胎的程非池,“他修车的钱,我一起结了。”   老头干完手头上的活儿,叼着一根烟,嘿嘿哈哈地笑,也不说多少钱。   叶钦被他笑得心烦,摸口袋掏出几张红票子拍桌上:“够不够?”   老头笑得更大声了,冲程非池道:“小程你这朋友哪儿交的,出手这么阔气。”   一直专注修车的程非池出声道:“不是朋友。”   老头疑惑:“那是……?”   程非池貌似心情尚可,语调微微上扬:“路上捡的。”   叶钦臊得脸颊发烫,搓着手上的脏抹布,咬牙不说话。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护着的自己原来这么不堪一击,这让他既羞惭又莫名觉得委屈。   这委屈在接到妈妈的电话时飙升到了顶峰,听到罗秋绫在那头问他怎么还没回来,叶钦张嘴就连打三个喷嚏,眼泪都挤出来了,忙转过去背对程非池,哑着嗓子说:“在外面玩,等会儿就回去。”   “着凉啦?快找个暖和的地方待着,我让司机去接你。”罗秋绫担心道。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叶钦吸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与平时无异,“爸呢,回家了吗?”   “没呢,你爸说今天有应酬,不回来吃。”   叶钦下意识回头瞥了程非池一眼,后者正在往轮胎上抹胶水,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想到父亲说不定根本不是应酬,而是去看他流落在外的小三和儿子,叶钦对着电话忿忿道:“让他应酬去吧,明天别回来,以后也别回来了。”   修完车,叶钦冷得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缩头缩脑地跟在程非池后面,刚拐到路上,又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前面就是派出所,叶钦埋头苦思该如何跟警察叔叔交代犯罪经过,以最大限度获得减刑的机会,想得太投入,脑袋猛地撞上一堵人墙。   程非稳稳当当地站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纸,叶钦愣在那儿不接,他只好指了指自己的脸:“脏了。”   叶钦掏出手机一照,何止是脏了,嘴角、眼下、还有鼻子上都沾了斑驳的颜料,应该是刚才擦眼泪的时候不小心抹上去的。   擦了半天才弄干净,擦完脸又擦手,周封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颜料,难擦得要命,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怪味。   一整包纸不知不觉就见了底,最后一张被叶钦拿来擤鼻涕,鼻尖擦得通红,边擦边皱着眉表达对粗糙纸张的嫌弃。   擦完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喏,纸钱。”   恢复白净的叶钦摇身一变,又成了高傲狂妄的小少爷。   程非池没看他手上的钱,而是转身跨坐到自行车上。   叶钦有点懵:“不去公安局吗?”   程非池道:“车修好了。”   叶钦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怒道:“你耍我?”   程非池扭头,看着路边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孩不小心把零食包装扔到垃圾桶外面,又返回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叶钦不明所以,愣愣地跟着看。   等两个小孩走远了,程非池慢悠悠道:“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小学生都知道。”   自打那天从修车行回去,叶钦气得几天没能睡好觉,偏偏他又怕丢人,一肚子怨气无处诉说。   后来他仔仔细细回想一遍,学校后门停车处的监控是坏的,水果刀也落在“案发现场”没带走,把他带到公安局有什么用?   分明就是为了吓唬他,故意编排的一场戏。   叶钦出离愤怒了,每天等着周封出主意找程非池的麻烦。他这边刚燃起热情,周封那边却熄火了,做了几次有始无终的计划之后,单方面宣告与一班的程非池停战。   “他一个有对象的人,怡然都快对他死心了,我还盯着他干嘛。”周封的仇恨来去如风,豁达道,“他谈他的,我追我的,只要他不惹我,咱们就互不相干。”   这回轮到叶钦憋屈了,想到那天程非池把他哭唧唧的怂样看光了,他就心里直突突,生怕他哪天一个不高兴把这事儿捅出去,让他在六中上下颜面无存。   转眼到孙怡然的生日,放学后一帮人刷脸进了刘扬帆家的会所,找了最大的包厢坐下,瓜果饮料流水一样地往屋里端。   孙怡然小姐妹多,光是隔壁几个班就来了十多个,众星拱月地捧着她,紧着她先选歌,让她做今晚的公主。   孙怡然还没能从情伤中走出来,点了一打悲伤情歌,边唱边抹眼泪,切蛋糕的时候还在吸鼻子,有人问她许了什么愿,她把手上的刀子一扔,嚎啕大哭:“我哪里不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几个隔壁班的姑娘把她带到吧台边,又是哄又是劝,周封也跟着去耍宝逗趣活跃气氛。过了一会儿,不知听了谁的话,孙怡然终于破涕为笑,接过话筒,嘶吼着唱了一首《失恋无罪》。   叶钦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蔫巴巴地歪着脑袋,有种自己已经融不进这群中二少年中的错觉。   周封给孙怡然捧完场,抱着几瓶啤酒颠颠儿地跑到叶钦这儿,开了一瓶举到他跟前:“来,咱哥俩走一个。”   叶钦推开他的胳膊,抬屁股往里挪了挪。   “阿钦怎么了?”赵跃走过来问。   叶钦看到他就没好气,馊主意都是他出的,报应却自己身上,他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欠抽。   “诶诶诶,大好的日子,开心一点嘛。”周封眉飞色舞道,“我刚听说一件有趣的事儿,想不想听?”   叶钦嫌他吵,巴不得他赶紧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周封心里藏不住事,趁那边的同学都在疯玩,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把几个人圈在一块儿,头挨着头,神秘兮兮又兴奋异常地说:“隔壁班那个学霸……他喜欢男的。” 第七章   五点还差一刻钟,躺在床上的程非池睁开眼睛。   生物钟太准也不全然是好事,连着三周没有去便利店值夜班,周六其实可以多睡一会儿的。   洗漱完毕,把粥煮上,等锅开的间隙,程非池再次打开那本奥赛经典专题研究。他学奥数没报过班,上周跟着一班的数学老师蹭了两节课,发现自己的解题思路和老师的有很大差别,为了找到最快最稳的解题方法,他把昨天用的草稿纸拿出来重新演算一遍。   程欣起床时还不到六点,程非池已经背上包准备出门了,早餐放在餐桌上,用瓷碗盖着保温。   “妈,我今天晚点回,要去书店找份资料。”程非池边换鞋边说。   程欣走到门口:“家教不是九点开始吗,这么早出去?”   “有本书落在教室了,”程非池直起腰,抬手握门把,“我去学校一趟,顺便温会儿书。”   程欣让他等一下,从里屋拿出一副手套递给他:“去学校要骑车吧?外面冷,把这个戴上。”   程非池的单车放在二楼到三楼拐角处的楼道里,老小区的安保形同虚设,停在楼下容易被偷。他一手拎前杠,一手捧座椅,刚要把车扛起来,倚靠在门边目送他的程欣突然说:“今天有小朋友来家里上课。”   程非池愣了一下,道:“妈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接活,我做家教挣的够用。”   “一个人在家闲得慌,想找点事情做。”程欣捂着嘴咳嗽两声,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刚好想起来,知会你一声,不是为了征询你的意见。”   程非池扛着单车下楼,出小区门口向左拐,并没有往六中方向去。   最近他找了个在早餐店帮忙的工作,六点到八点,刚好错开上课时间,生意不多的话老板还会让他早点走。   周六早晨比工作日清闲,上菜收桌的时候,程非池还在思考周一到周四晚自习后的时间能不能再找份零工,十二点之前到家就行,可以骗母亲说在学校写作业。   他不想用“骗”这个字眼,却只能选择蒙骗。程欣一直不赞成他在外面打工挣钱,希望他专心念书,然而先前她住院半年,花去家里几乎全部的积蓄,房子都差点卖了。后来实在负担不起高额住院费用,程欣选择出院回家静养,程非池为了照顾母亲主动休学一年,这期间家里完全没有收入。   有一次程欣半夜高烧不省人事,程非池把母亲送到医院,因为卡上的钱不够刷,医院不给通融,母子俩在病房外面的长廊待了一夜。程欣挂着点滴,程非池就抬高胳膊举着盐水袋,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造成血液不流通,一夜过后胳膊和手都肿了。   自此,他深刻明白了钱的重要性。旁人的冷眼他可以不在乎,他只是不想母亲再遭那份罪,更不想自己今后面对诱惑时,会轻易向别人卑躬屈膝。   早餐铺的工作对程非池来说相对轻松,两个小时后,他骑车往十几公里以外的花园小区疾行。家教按分钟收费,早点开始就能早点结束,他想在中午之前去书店把书买了,下午的课结束后去六中附近的商业街转转,那边夜间热闹,说不定会招晚上九点半之后的零时工。   上午教的是一个初二小姑娘,补数理化三门。小姑娘的父母大约是怕她被欺负,过二十分钟就要敲门进来一次,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送点心。   几次之后,小姑娘扔了笔要反锁房门,程非池劝她道:“他们也是关心你。”   小姑娘气哼哼:“谁需要他们这样的关心啊!”   关了门,小姑娘放飞自我,趁程非池讲题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程老师,你有没有女朋友啊?”小姑娘红着脸问。   程非池:“没有。”   “那……那……”小姑娘等的就是这一刻,鼓起勇气道,“那程老师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程非池波澜不惊,眼皮都没抬一下,用铅笔又在习题册上圈了两处,推到小姑娘跟前:“把这几题做完再告诉你。”   下午教的是一个初三男生,叫魏嘉琪,就读于第六中学初中部。   这家算是老主顾,程非池上学期就在这里做家教了,成功帮助魏嘉琪在初二的期末考试中上升十几个班级名次。   按说这种情况雇主应该挺满意了,然而魏嘉琪的母亲听说程非池从名校师大附中转学到名不见经传的六中,当即便质疑他的能力,上课间隙五次三番地跑进来跟他谈家教费,说六中某某老师的课外辅导费也没比他高多少,言外之意就是想扣钱。   这次程非池带着刚拿到的物理竞赛一等奖证书,魏嘉琪妈妈看了才勉强收声,没再提降时薪的事。   为了表达诚意,程非池这天还多讲了半个小时。下课的时候,腼腆内向的魏嘉琪十分不好意思,在门口给他塞了一口袋糖,拜托他别生气。   到楼下,程非池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慢慢呼出来,感觉一天的疲累都被释放,剥了颗糖塞嘴里,骑车往六中去。   这两份家教兴许都干不了多久了,未雨绸缪总不会错。   六中附近商铺多,家家门口都贴着许多课外辅导和招聘信息,有些留的手机号,有些留的邮箱。眼看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程非池在附近的网吧押身份证买了张两个小时的临时卡,准备投投简历,顺便在网上查查奥赛书上那道题的其他解法。   坐下刚开机,口袋里的老式直板手机震动,来电显示“张佩瑶”。   叶钦是在隔壁包厢来人的时候醒的。   休息日对他来说最无聊,中午吃完饭,周封他们几个就商量着去市中心新开的一家迪厅玩,叶钦不想去,在六中附近跟他们分道扬镳,又不想回家面对他虚伪的爹,干脆在附近网吧开了个双人包间,打了会儿游戏,刷了会儿校内,然后躺在沙发椅上睡了半个下午。   这网吧隔音不怎么好,隔壁把手机放在桌上,他这边都能感觉到震动,震一分钟停半分钟,扰得叶钦坐卧不安,抬起脚刚要踹墙板,那边终于接电话了。   “喂,什么事。”   低沉醇厚的男声,似曾相识。   叶钦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倾身往墙边靠。对面应该没料到会被偷听,直接开了免提,对话声透过薄薄的板传过来,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在外面,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相比男声的冷漠,电话里女孩子的声音就温柔可爱多了。   “你别这样……就算不在一个学校,人家的心也还是在你那里啊。”   “我说了不计较,以后别再找我了。”   “你就是在生我的气。”   “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去六中找你你也不理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是不是有别的相好了?”   “没有。”   “我去求我爸爸,让我也转到六中好不好?”   “不好。”   面对男生的绝情冷酷,女生终是忍不住,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你就是在生我的气,气我把那事传出去,害你被学校开除。”   叶钦听到这里,猛地打了个激灵。   隔壁是程非池没跑了,电话里女生在说的或许就是他昨天从周封口中听到的那件事——程非池喜欢男的,转学到六中来除了为了奖学金,还有一层原因是丑事暴露,闹得师大附中人尽皆知,学校为了面子没有明说,实际上他是被开除的,听说还休学一年,最后实在无处可去才转到六中。   “没有。”即便听到这样残酷的过去,程非池的声音也没有一丝变化,“这事我早就忘了,你也忘了吧。”   接下来的对话基本上是女生哭哭啼啼忏悔,程非池偶尔应几声表示自己在听。   叶钦在哭声中脑补了一场女生试图掰直程非池结果用错方法把人逼走的狗血大戏。昨天听说这个消息时他并没觉得有多劲爆,没谱没边的事,又没有人亲眼看见,忒没意思。现下亲耳听见,确认了真实性,叶钦这才有了点幸灾乐祸的愉悦感。   最近唯一能让他快活的事,就是看程非池倒霉吃瘪。   叶钦心情舒畅,小声地哼歌,蹑手蹑脚爬回去又刷了会儿网页。偶然在校内论坛刷到一条“操场偶遇帅哥,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的帖子,抱着说不定能刷到自己的自信点进去,首楼赫然出现程非池的照片,貌似是在体育课偷拍的,勉强能看清五官,下面的回帖一溜“啊啊啊啊啊啊”的尖叫,五十楼左右有人解惑:高二(1)班程非池,这学期刚转来。   接着又有人匿名贴了其他照片,说他不仅长得帅,还是个学霸。帖子莫名其妙变成跪舔帖,继续往后翻,居然有人说:我宣布他是咱们六中校草了,没有人反对吧?   一堆回帖附和。   叶钦看得直翻白眼,拖到回复框飞快打出一行字:校个屁草,死基佬一个。   按发送的时候卡了下,界面反复提示“请登陆后发言”,他输入自己在网上的常用名“你钦哥不是铁哥”,密码试了五次都不对,烦躁得想砸键盘,又怕被隔壁的某人发现,憋着一肚子气关机穿鞋准备回家。   推开包厢门,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下,险些摔个狗啃泥,手上的卡没抓稳,呈抛物线飞了出去。   低头一看,鞋带散了。幸好这片都是单间,走道里没什么人经过,叶钦黑着脸蹲下系鞋带。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穿一脚蹬的鞋不是因为方便,而是因为他不会系鞋带,怎么花式系都不好使,站起来走两步就松。这鞋是叶锦祥给他买的,要不是今天出门时罗秋绫给他拿出来放在门口,他压根就不会穿。   随便系了个死扣,叶钦就着弓腰的姿势往前挪,打算去捡落在前方饮水机旁的上网卡。   刚挪两步,看见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把地上的卡捡了起来。   这回叶钦反应足够迅捷,他转身开门便往沙发椅上扑,尽量把自己的身体藏到门后。   一只脚刚要把包厢门踢上,身后传来廖逸方嘹亮的声音:“程同学,你也来网吧找学习资料?”顿了不到半秒,发现新大陆般惊喜道,“叶同学你也在啊!”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时间是2012左右,所以还有校内和论坛这种古早的东西存在啦 第八章   事情发展的魔幻程度超过了叶钦的想象。   隔音不怎么好的网吧包厢里,廖逸方坐左手边,程非池坐右手边,叶钦被夹在中间,听两个人讨论他听不懂的数学题,脑袋里嗡嗡响,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学霸阵营的智障。   “叶同学,”廖逸方大约是怕他无聊,从书包里拿出一套化学五三,翻到第二单元基础复习卷,“这部分是你的薄弱项,在这儿做一下,正好让程同学深入浅出地给你讲讲题。”   叶钦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我还没写完呢,我先回……”   廖逸方露出惊讶的表情:“不会吧?老师布置的是课本上的习题啊。”随即从书包里拿出化学书,“我写在作业本上了,你用我的书吧,我圈了重点,写了简单的解题思路,方便你理解。”   面对这样嚼碎了送到嘴边的老母亲教育方式,叶钦说不出拒绝的话,慢吞吞地接过化学书,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缩在中间稀里糊涂地写作业。   直到程非池的临时上网卡到时间,三人才收拾东西准备走。   傍晚来上网的人开始变多,廖逸方护崽般地张开胳膊带着两个同学出去,到门口严肃地提醒他们道:“这里晚上有不少社会青年,查完资料以后千万不要逗留。”   叶钦嘴上应着,心里却想只有你会来这里学习吧。刚才进到程非池的包厢,他电脑屏幕上停留的界面分明是邮箱,只是不知道在发什么邮件。   说不定在给叶锦祥发,叶锦祥喜欢摆上位者的架子,屁大的事也让员工给他发邮件汇报,连字号、格式都有明确规定,之前还突发奇想让叶钦写一份学期总结发给他看。   到外面,廖逸方兴致勃勃地邀请大家共进晚餐,拍着脑袋说:“哎呀刚才聊了那么久,居然忘了介绍你们互相认识,咱们边吃边谈吧。”   叶钦不想跟程非池待在一起,忙道:“认识认识,程非池么,隔壁班的学霸。”   “叶同学认识程同学?我怎么不知道……”廖逸方疑惑。   程非池看着叶钦,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叶钦舌头打结:“就就就班长你上次印的笔记啊,不是我去还的吗,在窗户外面看到他了。”   “原来是这样。”廖逸方真诚道,“程同学不但成绩好,长得也很帅,见一面就能记住不稀奇……欸,上次体育课引体向上接住你的就是程同学吧?”   叶钦点头称是,心里虚得要命。他和程非池可不是什么一面之缘的关系。   “那程同学认识叶同学吗?我和他高一就在一个班,叶同学可是我们班的小……”   “小哥哥,他们都叫我哥来着。”叶钦打断廖逸方热情的介绍,此刻的他终于明白周封为什么要捂班长的嘴了,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机关枪似的叭叭叭说个不停。   “哦?”程非池貌似很感兴趣,“这位叶同学我倒是没什么印象,不如附近找个饭店边吃边聊吧。”   坐在六中附近的小餐馆里,叶钦烦躁得想抓头发。   程非池分明就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在网吧隔壁包厢听到他的秘密,在班长面前装作不认识他,借以威胁施压,想让他自觉闭嘴。   叶钦边想边摆弄手边的纸巾,把它们扯开撕成一条一条,有种把对面的人手撕了的快意。   学校附近的饭店价格实惠,廖逸方做主点了两菜一汤,坐下时见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一句话都不说,暖场道:“都饿了吧?这家上菜有点慢,但是味道很好,我中午来不及回家的时候经常在这里点一个炒菜和一碗饭,吃饱了下午学习都有劲了。”   叶钦抬眼环视四周,几张油漆斑驳的木桌子,墙上架着一台屏幕布满坏点的电视机,怎么看怎么寒酸,也不知道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   他不动声色地把胳膊抬高远离油腻腻的桌面,转过头来,发现自己跟前的盘子里多了几块糖。   “先吃这个垫垫吧。”程非池道。   这个牌子的糖叶钦吃过,牛奶味是他的最爱,这会儿也确实有点饿,见廖逸方不客气地剥开吃了,他也悄咪咪拿起一颗,迅速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因为饿了的关系,吃饭的时候席间格外安静。这家饭店食材新鲜,用料也足,意外地打破了叶钦对平民快餐的偏见,再加上中午没怎么吃东西,他就着一盘酸酸甜甜的番茄炒鸡蛋,一口气干掉两碗白米饭。   结账时,叶钦习惯性地掏钱包请客,廖逸方坚决不同意,说:“叶同学你这样就不对了,咱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吃饭,都是你请客的话,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程非池不说话,默认赞同廖逸方的观点。叶钦无语,心想拜托了以后别让我再碰到你们,然后噘着嘴老大不情愿地同意三人分摊饭钱。   廖逸方的自行车就停在附近,他跨坐在车上挥手跟两人告别:“今天太开心了,以后咱们常联系,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正能量得让叶钦莫名有些惭愧。   送走班长,叶钦转身往自己停车的方向去,一脚踹飞一颗小石子,看见程非池在他前头不远处,跟往他同一方向前行。   “喂。”   程非池停下脚步,扭头看他。   叶钦喊完才开始组织语言,犹豫道:“那个……我说刚才那个……”   程非池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几颗糖,举到他面前:“只剩这些了”   刚才吃了人家五颗糖的叶钦刷地红了脸,有种被当成小孩的羞耻感:“……我不是要这个,我是说刚才在网吧,我就在你隔壁。”   他盼着程非池主动承诺不会把之前的糗事说出去,谁知着家伙镇定自若,站在那儿等他继续说,完全没有主动接话的意思。   叶钦又羞又急,实在没办法,干脆直切主题:“我听到你打电话了,也听说了你的秘密,只要你不说出去,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程非池愣了下,继而笑了。   这是叶钦头一回看他笑。先前几次都是似笑非笑,模模糊糊的不明显,这次是实打实的笑了。只见他嘴角上挑,薄唇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眼睛稍稍眯起,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   叶钦刚想问他“笑什么笑”,程非池顺着吸气微抬下巴,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收敛:“什么秘密?”   叶钦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人的心理素质这么好,如此可怕的秘密都不怕自己说出去。   或者说他脸皮厚更为贴切。   脸皮很薄的的叶钦自觉被嘲笑,面红耳赤几欲暴走。他再也说不下去,踢起一块小石子打到程非池脚侧,一甩头,气冲冲地跑了,没系好的鞋带随着脚步左飘右荡。   又是一周过去,六中一切如常,廖逸方那边也没听说关于程非池的除了学习以外的消息。   正当叶钦放松戒备,以为程非池默默接受了交换条件,今后不必再怕他的时候,家里东窗事发。   他逃了两节晚自习,一口气跑回家,推开门,母亲罗秋绫正坐在沙发上哭。   “你把孩子叫回来干什么!”父亲叶锦祥的第一反应是觉得丢脸,大步走过去把门关上,命令叶钦道,“你先上楼,我和你妈妈有事要谈。”   叶钦是接到家里阿姨的电话之后赶回来的。前阵子他交代过阿姨有特殊情况一定要通知他,防的是叶锦祥干出把外人往家里带之类的事,没想到这么快就发挥了作用。   罗秋绫不想儿子看到自己伤心无助的样子,抹掉眼泪挤出笑容,假装若无其事地把他往楼上推:“怎么回来了,今天不上晚自习?先上去写作业吧,妈妈让阿姨给你热汤……”   看着妈妈强颜欢笑,叶钦的心揪着疼,怒气直冲头顶,反手就把边柜上放着的瓷花瓶往地上推,“咣当”一声巨响,花瓶砸得粉碎。   叶锦祥吓了一跳,指着他吼道:“干什么,想打我?造反了你。”转而又指着罗秋绫,“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你看他还有没有一点叶氏继承人的样子!”   一旦怒火被点燃,叶锦祥所谓的涵养就灰飞烟灭,轻而易举地露出藏在虚伪皮囊下粗鲁一面。虽然不愿承认,但是叶钦潜意识里明白,自己身上的乖戾和暴躁八成就遗传自叶锦祥。   罗秋绫吓坏了,眼泪都忘了擦,拼命把叶钦往楼上推:“钦钦,乖,你先上去,妈妈马上过来。”   叶钦手握楼梯扶手,岿然不动,一双黝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叶锦祥,像只不惜挑战权威的小豹子,逼迫父亲主动交代犯罪经过。   叶锦祥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圈,大抵是犯了错误实在没底气,再次开口时语气软化不少。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我身上。”他信誓旦旦地对罗秋绫道,“你知道的,外头想往我跟前凑的人太多了,但是我可以保证,从来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   叶钦自是不信叶锦祥的话,可他也不敢将真实情况告诉妈妈。   次日,家中恢复平静,罗秋绫一边浇花,一边无可奈何地将那天的经过讲给儿子听。过程没有任何曲折离奇之处,就像罗秋绫自己说的,大约是女人敏感的天性使然,她早就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   “不过昨天你也听到了,只是妈妈太敏感,捕风捉影罢了。你爸爸工作忙,应酬多,经常跟不同的人打交道,这种误会在所难免。你还小,听妈妈的话,不要再追究了。”   罗秋绫说这话时声音温柔,脸上带着笑,可叶钦却没在她眼中寻到笑意。   晚上,叶钦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尽是叶锦祥那辆黑色的商务车大喇喇使进玉林小区,停在3号楼下的画面,紧接着眼前浮现叶锦祥狰狞的面孔:“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你看他还有没有一点叶氏继承人的样子!”   叶钦睁大眼睛看天花板,瞪到眼眶发酸都不肯闭上。   是啊,他又不止我一个儿子,当然不在乎妈妈,不在乎这个家。   叶钦忽而又想起程非池俯视他时冷漠的双眸。私家侦探那边反馈来的信息说叶锦祥在去年末才与程欣母子重新取得联系,几次去玉林小区都是趁程非池不在时偷偷过去,程非池在学校的留的家庭信息也写着父亲亡故,由此看来他对此事全然无知,甚至有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生父依然在世。   可是……   叶钦咬紧牙关,控制不住地把程非池和叶锦祥联系在一起。   那人迟早要认祖归宗,说不定还会代替自己继承叶氏的产业。他并不在乎什么继承人的身份,可叶氏本该姓罗,这一切都属于母亲罗秋绫,叶锦祥凭什么?程非池又凭什么?   眼前画面一晃,叶钦看到冷峻的琥珀色的瞳孔微微张开,程非池的脸上露出一个称得上讥诮的笑容。   他其实一直在心里嘲笑我吧,笑我不自量力,笑我上蹿下跳却还是被他压得动弹不能,像个跳梁小丑般滑稽。   叶钦狠狠合上双眼,浓密的眼睫在黑暗中不住颤抖。   这边的叶钦攥着拳头,昏昏沉沉刚睡过去,那边扰得他无法安眠的程非池已经起床了。穿衣洗漱做早餐,扛着单车走出楼道时,浅浅的一轮弯月还悬在天边。   昨天早点铺老板让他今天早些来店里,说有位熟客临时下定一批馒头准备供奉到红叶山上的寺庙,店里还要招待客人,可能会忙不过来。   程非池从小在家里帮妈妈干活,揉面做馒头这些算是轻车熟路,天亮之前就帮着把一百个馒头搞定了。老板高兴,准他早点走,还给他塞了一车篮的包子豆浆,让他带去学校跟同学分着吃。   拎着食物走进教室,前排跟他一样早到的同学眼尖道:“哇今天这么多,有没有我的份啊?”   “有啊。”   程非池走到座位前,把书包放下往桌肚里塞,推了几下进不去,狐疑地伸手试探,摸出一个精致的粉红色纸袋。   前排的同学过来讨包子吃,看着纸袋里拿出来的牛奶、三明治,还有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奶糖,眼睛都直了:“学霸可以啊,送情书的姑娘一天比一天多,现在连送早餐的都有了。”   程非池转来六中两个多月,班上同学对他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成绩好,还是学霸学霸地叫。   翻开纸袋最底下的卡片,只见上面写着歪七扭八的一行字:愉快的一天从早餐开始。落款是两个字母:YQ。   程非池在脑中把有可能性的人统统过了一遍,其中并没有名字首字母是“YQ”的。等了一天也没有人来认领,他猜东西可能送错人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粉色的纸袋再次出现在他桌肚里,比他来得早的几个同学都说没看到是谁放的,这回的卡片留言是:昨天的三明治好吃吗?今天换一种新口味。落款还是“YQ”。   就这么过到周四,程非池还是没能知道是谁送的,倒是送早餐的先憋不住,把落款给改了。   自暴身份,还欲语还休地不暴露彻底,署名以亲昵得有些暧昧的“Yours lovely”开头,后面引人遐思般地只留了一个汉字,写得十分潦草。   程非池看了一会儿,像是“铁”字,结合之前的“YQ”,他把范围扩大到整个六中,但凡有印象的都没放过,再稍稍加以变通,这回终于有了结果。   翌日上午,叶钦打着哈欠、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一眼就看到自己桌上放着的粉嫩纸袋。走近一看,还挺眼熟,似乎是他让周封帮忙挑的那一款。   一张卡片压在纸袋下方,自己的狗爬字下面多了一行清逸隽秀的钢笔字:叶同学,二(1)班第四组倒数第二排靠窗是我的位置。   落款格式工整严谨——   Yours sincerely,   池.   作者有话说:   小叶的第一次追夫之路正式开启 第九章   晨读课上,叶钦唾骂同桌周封:“我就说你这烂招不行。”   周封挠头:“不应该啊,怡然收到早餐的时候可高兴了。”   叶钦拿手机百度,指给周封看:“这个yours s…s什么的,一般在正式的商业信函中使用,你还让我用lovely……可爱个屁啊,丢死人了。”   周封把卡片抽过来一看:“我靠,他绝壁是故意的,早餐明显是送给他的,他居然说你弄错人了?”   叶钦翻白眼:“废话,不然也不会用落款嘲讽我了。”   周封:“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叶钦不知道,他看到那粉红色的纸袋就闹心,伸手拍拍斜前方在背单词的廖逸方:“班长,吃早饭。”   廖逸方转过来,推推眼镜:“我吃过了,把它给需要的同学吧。”随后满脸感动地说,“我就知道叶同学没有变,你还是我们可爱的小太阳。”   叶钦现在听不得“可爱”这个词,觉得是对他的侮辱,咬牙切齿挤出一个假笑:“现在不是小太阳了,是雷暴雨。”   下午真的下雨了,体育课改为自习课。   班主任老孙在讲台上坐着,周封抱着手机躲在高高摞起的书后面,拉了个名叫“钦哥向前冲”的QQ群。   周封:【进群先改名啊,你们这帮傻逼两小时换一个网名,鬼知道谁是谁】   帆:【改了】   叶钦:【。。。。。】   周封:【改全名!别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阿钦忌讳!】   赵跃:【怎么了,出师不利?】   周封:【那学霸把早餐给退回来了,还留了句阴阳怪气的话,把阿钦气坏了】   刘扬帆:【上回我就说这招不行,你们非要试】   在叶钦下定决心整治程非池的当天,四个人就坐在一起开了个短会,讨论重点主要在如何整、怎样整才能让他吃到教训。   起初几人对叶钦突如其来的仇恨感到奇怪,真正的原因叶钦当然不能说,只好把自行车那事稍加改编,将自己美化成一个讲义气的英雄,突出了程非池的阴险狡诈,引起周封的强烈共鸣:“真他妈嚣张,我就说不能放过这个人,不让他尝点教训,他以后还会在咱们六中为非作歹!”   众人讨论半天,也没得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完美计划。他们连把程非池是同性恋的事写大字报贴学校橱窗里的损招都想到了,赵跃当即便说不行,既然六中肯收他,就代表校方对这件事并不在意,或者权衡之下觉得升学率比流言蜚语重要。当今社会对同性恋的容忍度越来越高,据说今年同性婚姻法又将被提上国会议程,这事爆出去很有可能对他造不成任何打击。   “不如这样吧,”一直闷不吭声听他们讨论的刘扬帆突然出声,“他不是喜欢男人吗?找个人去勾搭他,玩弄他,然后把他甩了,这种心灵上的打击比外界的打击要有力多了吧。”   周封激情鼓掌,夸他不愧在大家族里勾心斗角长大,太会玩了。   众人找到新思路,又为实施计划的人选犯了愁。   “首先,这个人得是咱们自己人。”周封摸着下巴道。   刘扬帆歪着嘴笑:“还得长得漂亮。”   随后,众人的目光一致聚集在叶钦身上。   别的不说,至少“字如其人”这四个字在叶钦这里被推翻了个彻底。他长相肖母,眼大肤白,四肢纤细,小时候又娇气爱哭,经常被人当成女孩子,还在留下过在幼儿园扮演白雪公主的黑历史。懂事之后,为了将这段往事尘封,叶钦学着高年级的男生大摇大摆走路,扯着粗嗓门说话,谁说他漂亮可爱他就跟谁急,才慢慢变成现在这个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嚣张少爷。   叶钦被他们看得发毛,瞪大眼睛凶巴巴道:“看我干嘛?”   赵跃弹了弹手上的烟:“找别人无论如何都存在风险,咱们自己有人,何苦去外面找呢?”   叶钦爆了句粗口:“靠!”   周封一琢磨,也觉得赵跃说的有道理:“我觉得可以啊,咱们阿钦长这么好看,那回在便利店,学霸不就被他的外表骗了,还找他作证吗?”   叶钦现在满脑子想着整程非池,也跟着思考了下,黑着脸说:“那就更不行了啊,我跟他梁子结得深,他哪能被我勾……勾搭上啊。”   刘扬帆老神在在:“这你就不懂了,越是这种关系,越是能激起男人的兴趣和征服欲。”   叶钦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征服个屁!”   赵跃安抚他:“换个角度想,是你征服他,挑战全校女生都做不成的事,多有成就感啊。”   总之人选就这么定下了,紧接着周封就给出了送爱心早餐的馊主意,如今这个计划以失败告终,拉群的目的就是为了商讨新方案。   周封:【阿帆那你说怎么办,你追小姑娘最有经验】   刘扬帆:【这会儿不是下雨了吗】   周封:【是啊,你让阿钦去送伞?】   叶钦:【滚蛋啊我可不送】   早餐都是用钱遣隔壁班的同学送的,让他亲自去送,还不如让他一头撞死算了。   赵跃:【你们俩能不能不要这么直男脑筋?阿钦今天开车了吧,顺道送他回家啊】   叶钦欣然采纳了这个意见,横竖已经让程非池知道是他了,是时候露个脸表示表示了。   他把这次行动当做战场上的初次正面交锋,周封也跟着紧张兮兮,从书包里掏出发胶,对着叶钦的头发一通乱喷:“阿钦怀挺啊,咱们输人不输阵……”   叶钦啐道:“输你个头,哥哥我一出手就得赢到底。”   下午最后一节课,他跟孙怡然借来镜子和梳子,把头发都梳到脑后,又顶着冷空气把校服拉链扯开,潇洒地敞着怀,哆哆嗦嗦地出了校门。   理科一班放学最晚,学生从后门鱼贯而出的时候,雨还没停。程非池个子高,叶钦一眼就看到他推着车走出来,在人群中缓慢骑行。   银色轿跑停在自行车聚集的六中后门,不仅格格不入,还占去一半本就不宽敞的道路。几个女生好奇地往车窗里瞧,被猝然响起的喇叭声吓得尖叫着后退,叶钦降下车窗,扬着下巴用眼神斥退她们,仿佛在说“走开走开别挡着我看人”。   程非池骑车经过时,跑车缓缓起步,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侧。或许因为天上下着雨,骑车的人着急回去,叶钦跟了半天,眼看就要拐进主干道,程非池连脑袋都没扭过来看一下。   “喂。”叶钦忍不住出声喊他,“上车,我送你回去。”   程非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用了,谢谢。”   说完便站起身来蹬车,闪电般飚了出去。   叶钦怀疑他根本就没看清自己英俊的脸和帅气的开车姿势,追上去提高嗓门道:“雨这么大,我送你呗,你的破……你的自行车可以放后备箱。”   程非池这回干脆没搭理,踩着他的破车毫不犹豫地拐上主路。   平时要是有人这么不识好歹,叶钦早就油门一踩自己走了。然而刘扬帆刚刚才提点过他,追求这种事,关键就是要让对方感受到诚意,而诚意就是细微之处见真章,无论男女,都拒绝不了这样的坚持和恒心。   叶钦憋着一口气,不甘心地跟上。   这个时间段路况不好,程非池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从六中到玉林小区大路直通,他偏要拣小路走。叶钦开着车七拐八拐追得艰难,在驶入某条不熟悉的小路时,意外看到前方拉着警戒线,边上只留了供两人通过的小道。   交警冲他挥手示意他停车,见他面嫩还查了他的驾照,拿照片上刘海盖住额头的清秀少年跟驾驶座上梳着大背头的暴躁司机对比半天,严肃教育道:“拐弯过来的路口就有‘前方施工机动车绕行’的标志,开车一定要注意安全,年纪轻轻的别不惜命。”   刚才光顾着追人,根本没看见什么标志。人呢?早就看不见影子了。   又被程非池摆了一道,叶钦气不打一处来。   斗志与日俱增,办法却一天比一天少,程非池仿佛对他产生抗体,软硬不吃,早餐袋换成蓝色也还是被原样退回。有次叶钦看到卡片上多出来点什么,仔细一看,程非池居然帮他改了个错别字。   叶钦把那张卡撕得稀烂,撕完还不解恨,从赵跃手里夺过打火机,一片一片地烧,一不小心烧到手,又不好意思喊疼,憋得眼眶都红了,把打火机从窗户掷出去老远。   他从小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这边叶钦气得泪汪汪,那边周封打探消息回来,先干掉一罐可乐,随后伸展胳膊瘫倒在沙发上,得意洋洋地宣布道:“我可算知道学霸喜欢什么样的类型了。”   秋日的午后,映在水泥地面上的树影缩短,细小的灰尘在洒满阳光的空气里漂浮。   临近下午一点,程非池放下书本前往食堂。他习惯错峰就餐,这个点不仅人少不用排队,菜钱有时候也会临时下调,省下的钱可以给妈妈买些补品,秋天最宜进补,她是爱操心的性格,最近因为带学生消瘦不少。   在食堂一楼常坐的位置,程非池遇上边吃饭边看书的魏嘉琪。魏嘉琪所在的初中部距离这边有一段距离,临近月考,学习时间紧张,他性格腼腆内向,学习上遇到困难第一个还是会想到自己的家教老师,也就是程非池。   魏嘉琪不是天资聪慧的类型,一道题经常要反复讲好几遍才能完全参透,但他刻苦好学,把考上好大学当做唯一的出路。程非池对他三番五次的打扰也没有不耐烦,趁中午吃饭时间讲两道题而已,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讲完题把人送走,程非池才自己打饭吃。眼看还有20分钟食堂就关门了,他加快速度囫囵往嘴里扒饭。   今天的饭有点干,程非池仰头把一碗汤喝下肚,发现对面多了一个人。   此时的叶钦是羞耻的。   周封说这几天中午都有人看见程非池在食堂和一个小男生“幽会”,那小男生娘儿们唧唧、又瘦又矮,一阵风就把他刮倒似的。可程非池对他好得很,帮他打饭,给他讲题,脸上还带着笑,温柔得不得了,一堆女生看得眼红,恨不能跟那小男生互换身份。   “怡然还亲眼看见他给那小男生拧瓶盖呢。”周封嘲讽道,“他压根不怕别人知道他是个死基佬,也就那群女生瞎,捧他当什么校草。”   周封办事毛毛躁躁的不靠谱,他的话只能信五六分,可是现在除了信他,貌似没有其他办法。   叶钦垂眼打量自己,藕粉色毛衣,浅蓝牛仔裤,白色松糕鞋,要多娘有多娘。柔顺的刘海有些遮挡视线,他抬手轻拂两下,露出一片覆着薄汗的白皙额头。   刘扬帆的话犹在耳边:“啧,之前咱们都搞错方向了,男人嘛,都喜欢逞英雄,喜欢被人依赖的感觉,你就表现得柔弱一点,装得像个残废那就更好了。”   叶钦隐隐觉得这个理论哪里不太对,可惜他极度缺乏恋爱经验,把这套逻辑按在自己身上推理一遍,似乎没什么毛病。基佬也是男人,不应该区别对待。   于是他打扮成这样来到食堂,把手上的饮料放在餐桌上,推过去:“喝点水,别噎着。”   连说话都没敢大声。   叶钦平时的气势如虹完全仰仗于刻意拔高音量,吊着干巴巴的嗓子,自然会显得很凶。这会儿稍微压低,细细糯糯的嗓音把他自己都吓得一激灵。   程非池果然吃这套,没再无视他,看了一眼那瓶饮料,说:“我不渴,你喝吧。”   叶钦又扭扭捏捏地把水拿回来,抱在怀里正过来倒过去折腾一番,再次放回桌上,慢吞吞地推到对面的人跟前。   在程非池的目光注视下,叶钦脸上应景地飘起两朵红云。   他软着嗓子说:“我拧不开,你……帮我呗。” 第十章   程非池帮他拧开瓶盖后,端起餐盘径自往水池边去。   冲洗餐盘的时候,叶钦跟上来:“谢谢你啊,这个给你。”   一瓶可乐,500毫升的,他自己的是冰糖雪梨汁。   “不客气。”程非池把餐盘的水沥干,堆在回收处,转身就走。   叶钦继续跟:“你不喜欢可乐?那……那我这个梨汁给你。”   嘴上这么说着,抱着梨汁瓶的胳膊却一点没松,像个护食的小动物,很不情愿跟他换的样子。   程非池心觉好笑,说:“不用了,我不渴。”   食堂到教学楼三分钟路程,叶钦硬是拖着他走了十分钟。   “那你饿不饿啊,我看你吃得不多。”   “你吃过小卖部的牛奶棒棒糖吗?”   “要不要一起去上个厕所啊。”   “你们下午第一节 课是物理课?我们是化学。”   “这饮料好沉啊,你帮我拎一下呗。”   ……   之前廖逸方偶然提到叶钦,说他是他们班的小太阳,程非池本来不信,这会儿再看,这外号确有几分贴切。   到楼梯口,饮料还是没能送出去,所有的示好都被程非池冷漠官方的回答挡了回去。叶钦周身黑云密布,嘴噘得能挂油瓶,伸胳膊拦住上楼的程非池,昂着脑袋宣布:“那个早餐,不是给别人的,是给你的。”   程非池停住脚步:“哦?”   叶钦到底是第一次表白,哪怕只是演个不走心的戏,也羞得手足无措,脸红得仿佛要滴血。   等对方主动是不可能的了,叶钦鼓起勇气:“我今天也骑自行车来的,放学等等我呗。”   “有事?”程非池公事公办地问。   叶钦不相信他一点察觉不到自己的意思,奈何自己是追人的一方,闭了闭眼睛,艰难道:“我、我想跟你一起写作业。”   晚自习前有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平时叶钦都会趁这段时间跑回家吃晚饭,速度快点的话还来得及打一局游戏。今天他早早给罗秋绫打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罗秋绫问他在哪里吃,他含糊地回答:“跟同学一起。”   夜里秋风萧瑟,叶钦出教室前把校服披在外面,走道上遇到孙怡然,指着他笑个不停:“阿钦你这么穿让我好慌,总觉得咱们班来了个跟我争当班花的小可爱。”   叶钦被人笑了一天,已经免疫了。跨坐在自己的单车上等人时,隔壁班认识他的同学打趣他:“钦哥穿这么酷,这是要泡哪个妞啊?”   叶钦听着舒坦,面上故弄玄虚,守口如瓶,在心里得意地答道——你们班那个姓程的妞呗。   等了二十分钟,也没见程非池下来,叶钦有点急,跑回楼上找人。   程非池压根没出教室,他每天都会带饭来学校,午晚两餐一顿在食堂吃,一顿吃带的饭。近几天要辅导魏嘉琪功课,他就把食堂那顿挪到中午,晚上接杯热水倒在饭盒里,又是热乎乎的一餐。   叶钦气冲冲走进理科一班教室的时候,程非池正往饭里倒热水,他愣愣地盯着看,自己原来要说什么都忘了,有些惊讶又有些嫌弃地说:“你就吃这个啊?”   “嗯。”程非池拿勺子把水泡饭拌了拌,坐下开始吃。   这会儿其他同学都去吃饭了,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叶钦打了个电话,然后抬腿跨坐到前座的椅子上,捧着脑袋看他吃。   饭盒里菜色普通到有些寒酸,大白菜全是菜帮,胡萝卜炒土豆里勉强能看到点儿肉,比学校食堂还差。叶钦看不下去:“这都什么呀,别吃了,我叫了外卖,十分钟到。”   说完就抻着两指拈起放在一边的饭盒盖,要给他盖上。   程非池抬手挡开:“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叶钦理直气壮道:“那怎么行,我点了两份呢。”   程非池没理会,叶钦坐着无聊,放下饭盒盖,开始对他这盒饭评头论足:“这什么肉啊,鸡肉吗,鸡胸肉还是鸡大腿……晚上还有三节课呢,就吃这个怎么撑得住……油的味道好奇怪啊,不同的菜堆一块儿也不怕串味,这是人吃的吗?”   程非池咽下一口饭,终于舍得抬头看叶钦,没什么表情地说:“看不惯的话请移步回自己班级,我这儿还得继续吃。”   这是生气了,叶钦想,生气好,刘扬帆说生气总好过毫无反应,证明他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叶钦继续捧着脑袋,边等饭边看程非池吃,间或插句嘴逗他说话:“真这么好吃吗?你妈做的啊?”   程非池到底没跟他计较,淡淡地“嗯”了一声。叶钦听到这个回答却高兴不起来,他的妈妈就是叶锦祥养在外面的女人,曾经把自己的妈妈弄哭过,这笔账他铭记在心,总有一天得让她还回来。   五分钟后外卖到了,叶钦还气着,啃个排骨制造出一串吧砸吧砸的动静,生怕对面的人不知道有多好吃。程非池吃完了准备去洗饭盒,叶钦又可怜巴巴地拉住他:“我吃不完了……你帮我吃呗。”   程非池觉得头有点疼,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钦终于等到这句话,嘴里咬着的排骨吧嗒掉在地上,眉飞色舞道:“追你啊。”   九点半下晚自习,程非池被骑着自行车的叶钦追了一路。   经过在修理的那条路时,叶钦的状态简直可以用得意忘形来形容,边踩车边说:“上回我在这儿被交警拦了,这回他可拦不了我。”   说着还回头给站岗的交警做了个鬼脸,硬气得完全不像拧不开瓶盖的人。   幸好没送到家门口,远远看见玉林小区的门派,叶钦便自觉止步,挥挥手走了。   程非池扛着自行车走进黑压压的楼道,二楼的李爷爷打开门,一束光照在楼梯上。   “小池回来啦。”   “欸,爷爷您进去吧,外面冷,我看得见路。”   李爷爷笑得慈祥:“没事,我正好有话跟你说。”   回到家里,程非池还在思考李爷爷刚才说的话。他说最近有个年轻人在这附近徘徊,问路的时候还指着3号楼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姓程的女人。   李爷爷机敏谨慎,当时装糊涂说不知道,他猜那年轻人可能还会来,提醒程非池和家里的母亲注意安全。   程非池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男人,或许是他派来的手下也说不定。   去年夏天,那男人第一次上门被他赶出去后,就经常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过来,若不是确定他不会伤害母亲,程非池宁愿继续休学在家,也不让他跨进门一步。   可是近来程欣对那男人的态度出现明显的软化迹象。   这个家里一直都只有他们母子俩,再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程非池记得程欣年轻时便清高孤傲,曾拖着病体说过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从前哪怕不慎让那男人进了门,也不会接受他送来的任何东西。。   程非池看着眼书桌上摆着的精致手表,藏在心底的不安又跑出来兴风作浪,搅得他心神不宁。   把那手表连包装带盒子扔进垃圾桶的时候,程欣劝他:“这东西平时也用不上,留着就留着吧。”   程非池听母亲的话,把盒子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放在桌上。走到房间门口,忽然又转身折返回来:“下次,我是不是该叫他‘爸爸’了?”   带有质问意味的话让程欣有一瞬的慌乱,只短短一瞬便恢复如常,快到程非池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她像从前教导程非池要独立、要有责任心时一样,面目平淡地说:“妈妈不会害你,等你再长大一点就明白了。”   或许年少总是轻狂傲慢,程非池觉得自己懂的够多了。周围这个年纪的人大多还在父母怀里撒娇耍闹的时候,他已经参透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冷静透彻地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安排妥当,并每天督促自己严格执行,不允许出现丝毫偏差。   然而世事无常,总会有不可控的因素阻碍他前行的路。比如师大附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同性恋事件,比如天天在他跟前活蹦乱跳的某个人。   叶钦说到做到,把“追”字发挥到了极致,但凡程非池人在学校,他都能见缝插针地在周围徘徊不休,仿佛在程非池身上安了追踪器。   起先以为他三分钟热度,贴几天冷屁股就会觉得没劲了,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他还在不知疲倦地追。   11月将要过去的时候,程非池在六中附近的商业街里找到一个九点半到十二点的传菜岗位,他跟老师打了申请,说家里母亲需要照顾,每天早退一刻钟,到地方刚好可以开始工作。   因此叶钦连续好几个晚上没在后门抓到程非池。   叶钦有点急躁,粉毛衣他穿了,残废他也装了,程非池还是不冷不热,对他最大的反应就是扯着嘴角笑一下,像个看猴戏好不容易被逗乐的观众。   叶钦感觉受到莫大的侮辱,在靶子上写下“程非池”三个字,回到墙那头冷眼掷镖,嗖嗖嗖三根过去,一根扎一个字刚刚好。   “你们说,这家伙除了是个同性恋,就没有别的什么可攻陷的弱点?” 周封急钦哥之所急,若有所思道, “除了穷,好像就没有了吧?”   叶钦心道当然有啊,他还是个私生子呢。   “除了穷没有其他弱点?”赵跃讥诮道,“穷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叶钦深以为然。没有钱可怎么过啊?在学校吃着开水泡饭,下课之后到处打工?   对了,打工。   叶钦偶然间寻到新的突破点,重振旗鼓,花两天时间摸清了程非池晚自习早退后的去向,晚上踩着单车摸到大排档,坐在离程非池最近的座位上抱着PSV打游戏。   偶尔还会甩个两百块钱给老板,买传菜小弟半个小时,让他陪自己聊聊天,顺便让他把作业拿出来给自己抄一抄。   关于“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个问题,程非池已经懒得再开口问了。叶钦还试图用双倍薪水让他从了他,程非池听到这样的话就拧眉不语,抗拒都写在脸上。   叶钦想了想,觉得这么干确实有点伤男人的面子,整得跟包养似的,就把这事搁浅了没再提。   习惯是个能不声不响渗透进人的身体里、还让人毫无所觉的可怕东西。   没几天,程非池就习惯了端菜出来时在靠厨房最近的桌子上看到缩成一团的叶钦。   这个天气还没开始供暖,他又爱臭美,穿得十分清凉,九分裤勉强遮住小腿,裤管空荡荡,细瘦的两根脚脖子露在外面,随着微翘的脚尖画着圈摇晃。有时候一条腿盘在椅子上,一只手奋笔疾书抄作业,另一只手按着冻红了的踝骨使劲揉,嘴里呼呼哈哈地吹热气。   程非池看着都觉得冷,想让他回家。   用嘴巴说他肯定是不听的,程非池便稍稍动了下脑筋,某天故意把选择题全部填错,让叶钦也跟着抄错。   次日,叶钦被几门课的老师斥责公然挑衅,拎出教室罚站一下午,英勇事迹传遍整个高中部,也传到程非池的耳朵里。   只要他不傻,晚上就不会再来了,程非池想。   然而夜里不到十点,程非池端着两盘刚炒好的菜走出来,就看见穿着鹅黄色连帽卫衣的叶钦趴在离厨房最近的餐桌上,一脸苦大仇深地写着什么。   今晚的叶小少爷照例消费两百大洋,买下传菜小弟半个小时。   “三千字检查,好难写啊,我才写了八百。”他往手心里呵了两口热气,把写满一页狗爬字的纸推到程非池面前,耷拉着脑袋,愁眉苦脸道,“你帮我写一点呗,三百就行,剩下的我自己写。”   作者有话说:   唉总是写这么长,感觉七天没到我就要挂掉了   求评论求收藏求海星求鼓励OTZ 第十一章   程非池不说话,叶钦以为他不肯帮,嘟着嘴让步道:“那两百字,两百字总行吧?”   说着,竖起两根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比了个“2”。   程非池看了一会儿,问:“什么检查?”   叶钦以为有戏,咧开嘴笑:“学习态度不认真,抄错作业应付老师……不过你可别这么写啊,中心思想是‘我知道错了,以后会好好学习’。”   “抄错作业?”   “对啊,就昨天的作业嘛。”叶钦满不在乎道,“我把选择题答案抄错了,可能是因为这里光线太暗了……没事没事,我明天带个台灯来。”   这模样,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程非池不知道他在装还是真傻。如果是真的,他家里一定把他保护得很好。   经过多方协作努力,叶钦总算在零点之前把三千字检查写完。   程非池骑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叶钦跟了他几个晚上,每天凌晨才睡下,困得魂不附体,套着兜帽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自行车在路上东倒西歪,亏得半夜没什么人,不然八成要出事故。   到路口等红灯,程非池单脚撑地停在他旁边:“你回家吧,别跟着我了。”   叶钦慢吞吞地用左手揉右手,困迟钝了似的:“……啊?”   程非池把自己的手套摘了,递给他:“这个给你戴,回去吧。”   手套沾了体温,还是暖的。叶钦接过来就有点舍不得撒手,天知道他写了一晚上检查,手快冻断了。   他直勾勾地看了半天,就是不往手上套。程非池以为他娇气病发作,道:“好歹能挡挡风。”   叶钦抬起头,神色迷茫地看着他:“戴上这个就得回去吗?可是……我得送你啊。”   困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跟他讲道理显然是没用的。程非池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去。   叶钦戴上手套,骑车都有劲了,顶着风边蹬车边“一二三一二三”地给自己打气。把程非池送到小区门口,用戴着手套的手使劲儿挥,扬声喊“明天见”。   明天周六,大排档那边轮休,程非池想跟他说让他别去了,又觉得多此一举,他找不到人自然会走的,总该让他知道自己的态度。   周六早上,程非池在半路上接到雇主家父亲的电话,说临时有事全家要出门一趟,让他今天不用来了。   程非池问他明天是否有时间,他按照小姑娘各门课程上的弱项给安排好了每周的补课内容,漏一个星期的课可能会对进度有影响。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含糊其辞,隐隐还能听到小姑娘吊着嗓子嚷嚷“我不去我就要程老师”之类的话,还有她的母亲絮絮叨叨的劝慰。   程非池心知这家要黄了,把车停在路边,编辑一条带有自己银行卡号的短信给小姑娘的父亲发过去,礼貌地请他结一下上个月的费用。   发完短信,举目望着面前人来人往的马路,程非池突然产生一种不知该去哪里的迷茫。   从懂事时起,他的人生就像一台运转的马达,转速越来越快,日夜不停,偶尔卡壳一下,反倒让他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消化在空闲中飞速流逝的时间。   他决定先去图书馆借两本奥赛相关的书,回去的路上顺便到菜场买菜。找到事情做,程非池心里才觉得踏实,边爬楼边琢磨该把鱼红烧还是清蒸,或者煲汤也行,小孩子都爱喝。   程欣教的是小学语文,擅长带低年级的孩子,以前她的身体尚且不错的时候,家里经常闹腾得跟幼儿园没什么两样。有时候小孩会留下吃饭,但凡程非池周六周天在家,都会格外注意饮食安排。   时间刚过十点,小孩已经到了。程非池进家先敲房门跟程欣说午饭由他来准备,拎着菜进了厨房。   程欣坐在阳台上给小朋友讲故事,温柔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讲的似乎是小红帽与大灰狼。   这种每个小孩都耳熟能详的故事,程非池小时候都是偷偷摸摸看的。程欣很会讲故事,能把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讲得声情并茂、引人入胜,却偏偏不讲给自己的儿子听,只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大人编出来哄小孩用的,你只要好好学习就够了,别给妈妈丢脸。   程欣面上淡泊名利,从不屑对儿子耳提面命,只有身在其中的程非池知道,她对自己的约束和控制都展露在无形中,冷冽的一个眼神,举重若轻的一句话,就足以让程非池感受到压力,从而自主自发地学会自律,懂得要强。   他知道别人家的父母并不都是这样,可他宁愿相信这是母亲爱他的独特方式。   至少,母亲对待其他孩子跟对待自己是不一样的。医生说良好的心情有助于病情的恢复,他也愿意通过自己的努力换取母亲展颜一笑。   削好两个苹果,程非池打开上层橱柜拿玻璃碗,家里不常用这东西,他还用水多冲了两遍。转回来发现,案板上的苹果少了一只。   偷苹果的人胆子大得很,靠在冰箱边上就吃了起来,一口咬下去,发出果肉分离的清脆声响。   从程非池进门起,叶钦就躲在厨房门后偷窥,这家伙不知在想什么,入神得很,半天都没发现自己的存在。   “你怎么在这里?”程非池愣了半天才问。   叶钦还没见过他受到惊吓模样,新奇极了,指指天花板:“我也不知道,一眨眼,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程非池居然真的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看,反应过来后露出一丝与平时形象不符的窘迫,低头轻咳一声,道:“屋里的小孩是你什么人?”   谎言一下子被拆穿,叶钦觉得无趣,又咬了一口苹果,含含糊糊地说:“我妹。”   其实是周封的妹妹,之前无心之下听说小姑娘最近在玉林小区一个老教师家补课,他随便问了一嘴,得知补课老师名叫程欣,简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得来全不费工夫。   于是叶钦强行认周家8岁的小妹周绛为义妹,并主动包揽义妹上补习班的来回接送事宜。谁知拎着孩子进屋一看,程非池不在家,旁敲侧击地一问,上门给人做家教去了。   真是穷酸落魄的一家人。叶钦这么想着,被暖气熏得犯困,靠在沙发上睡了一觉,一觉醒来,程非池就回来了。   “她是你妹妹?”程非池半信半疑地问。   “不然呢?”叶钦疯狂给自己洗脑,说得自己都快信了,“亲妹妹,你没看我俩长得一模一样吗?”   中午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程非池来回看了三遍,也没发现这两人哪里像。小姑娘倒是挺像叶钦的狐朋狗友之一,体育课上在他跟前耀武扬威的那个姓周的同学。   程欣温和地笑着:“饭菜都是小池做的,兴许不合你们兄妹俩的口味。”   “哪里哪里,好吃得很。”叶钦头次上门,十分给程非池面子,不仅没有嫌东嫌西,还盛了一大碗鱼汤端给周绛,“快喝,喝完再给你盛。”   周绛被“亲哥”逼着喝了三碗汤,下午尽往卫生间跑。叶钦倒是舒坦自在,趁程非池收拾洗碗,在不大的房子里到处参观,不一会儿就跑来扣厨房的门:“我可以进你房间吗?”   程非池以为他又想偷抄作业,收拾完回房,看见叶钦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床上,兜帽蒙着脑袋睡觉,一截白肚皮露在外面,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刚走到书桌边坐下,他就醒了,在床上一通乱扭,瓮声瓮气地说:“不好意思啊……能不能借你的床用一下?”   程非池心道我没同意你不是也用了么?想到他昨晚上困得睁不开眼的可怜样,还有在寒风中边哆嗦边挥手跟他说的那句“明天见”,到底是把话吞回肚里没说。   醒来的叶钦强打精神,坐着打量不大的房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程非池说话:“你房间怎么这么小啊……有游戏机吗?篮球呢?乐高?遥控汽车总有吧……只有这堆证书奖杯?不是吧,你好无趣啊……”   叶钦走到玻璃橱柜前,伸手摸了摸里面一尘不染的金属奖杯,冷硬的触感让他立刻蜷起手指,越发确定这不是自己能懂的世界,扭头问在书桌旁整理书本的程非池:“得过这么多奖,就没有拿奖时的照片吗?”   程非池怔住一下,摇头道:“没有。”   “拍不起?”叶钦冲口而出。   程非池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敷衍应了一声就别开目光,继续整理书本。   叶钦不禁皱眉。他今天过来本是想看看叶锦祥藏了这么多年的小三是个多厉害的女人,谁知这女人的言谈举止跟她的外貌一样平平无奇,甚至和善到有些懦弱。他没有恃强凌弱的爱好,要不是把罗秋绫弄哭的事情在先,他根本无法对她产生厌恶。   按理说傍上叶锦祥那样的人,这母子俩的生活不该这样拮据,可事实摆在眼前,这里触目所及的每个物件都在无言地诉说这个家庭的窘迫。刚才程非池打开衣柜挂外套,叶钦眼尖地看到里面挂着的衣服都是款式陈旧的黑灰色,加上校服也不过五六件,对比自己衣柜里各式各样的牛仔、夹克、棒球衫、风衣,还有最近刚添置的各色羽绒服,竟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叶锦祥那老头子这么小气?还是说这母子俩假清高,不肯接受他的帮助?   叶钦越想越心烦,一屁股坐回床上,从口袋里掏出他新换的手机:“站着别动,我给你拍一张。”   程非池跟不上他思维的转换速度,抬头刚想阻止,“咔嚓”一声,18岁少年沐浴在午后阳光下的英俊脸庞定在屏幕上定格。   这年的冬至,首都下了第一场雪。   晚上大排档格外忙碌,无论刚下班风尘仆仆的青年,还是满脸疲倦出来觅食的中年人,都选择点一份热腾腾的饺子,三五好友聚在一起,以庆祝传统节日为借口喝酒热闹。   后厨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叶钦花钱也买不着传菜小弟的时间,一个人在外面坐着无聊,跑到厨房门口探头探脑。   “有没有什么驱寒暖肺的活儿给我干干啊?”他伸长脖子问。   程非池无暇管他,料定了小少爷吃不了苦,尝到一点苦头便会知难而退。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传了多长时间的菜,叶钦就洗了多长时间的碗。一个个干净的碗碟按大小整齐地堆在边上,越是到要收尾的时候,叶钦越是认真,洗得额头冒汗也只顾得上抬胳膊擦一下,泡沫粘在脸上都不知道。   “我马上好了啊,你等等我。”叶钦抽空对程非池说,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   最后老板给兼职洗碗工结了两百块钱,叶钦笑得嘴巴快咧到耳朵根,全然忘了自己在这里花过多少冤枉钱,用在水里泡得泛白的一双手把那两张红票子数了又数、摸了又摸,洋洋得意地说要买双新手套,羊毛的。   一到外面他就蔫了,天寒地冻,呵气成冰,雪下了一天还没完,洋洋洒洒地从破了个黑洞似的天上往下落。一个大喷嚏打得叶钦脑仁都跟着疼,缩手缩脚去推自行车时,程非池踩着雪走到他面前。   “又忘了带手套?”   叶钦缩缩脖子,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心虚,小小地“嗯”了一声。   程非池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套,叶钦美滋滋伸手准备让他给自己戴上时,面前比他高半个头的人手一抬,用手套内侧的绒面布给他擦脸上蹭到的油渍。   叶钦下意识闭了下眼睛,睁开时,程非池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屋檐下自己的车跟前,徒手拍了拍车座上的积雪,艰难地往路上推。   叶钦磨磨蹭蹭地把手套戴上,总觉得这气氛安静得微妙,适合说点什么,也适合讨要点什么。   “喂,”他在程非池身后唤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程非池没回头:“冬至。”   “还有。”   “不知道。”   叶钦察觉到程非池在抗拒回头,他不服输的劲儿上来,偏偏要这家伙给他回头。   “是我追你的第四十五天。”叶钦扬声道,“也是我的生日。”   程非池身形一顿,定住脚步。   没来由的,叶钦的心跳有些快。他吞了口唾沫,北风盖住他声音里的微颤:“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他意识不到自己拖长语调说话时的声音有多么绵软。好像在撒娇,又好像所有暖融融的阳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让周围彻骨的严寒都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   程非池转过身来,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干涩声响。   叶钦站在路灯下,一点点光就将他的眼睛照得清澈透亮,里面蕴藏着名为“期待”的东西。   程非池看着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妥协般地说:“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谢谢所有评论、打赏、投海星的小伙伴们   这篇扑街文也算是上了打赏周榜呢OTZ 第十二章   话音刚落,远处六中的钟楼敲响了。   叶钦跟着钟声数了十二下,有些遗憾地说:“啊……过去了,我还没许愿呢。”   程非池转回去继续推车,小道上的积雪堆到脚踝的高度,所经之路留下一串脚印和一条弯弯曲曲的车辙。叶钦低头顺着他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踩,觉得走这里比走其他地方都要安全。   马路上因为车来车往的原因,雪还没有积起来。程非池跨上车刚骑出去三五米,听见背后叶钦的嘀咕声:“咦怎么骑不动啊。”   回头检查,前车胎软塌塌地瘫在地上,像是被什么利器扎破了。   叶钦的脸一下子垮了:“不是吧,刚过完生日就倒霉。”   程非池检查完毕站起来,一手推起一辆车往前走。叶钦东张西望,看路边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自顾自盘算:“这个点可以开钟点房欸,还能洗个热水澡……不然去网吧包个夜?我得给我妈打电话说一声。”   掏出手机又想起什么,对程非池道:“你也跟你妈妈说一声呗。”   程非池空不出手,也没回应他的话。叶钦率先拨通电话,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带了些委屈:“妈,我今天晚上可能回不去了……车坏了,爆胎了……这个点好难打车啊,我就在外面凑合一晚了……没事啊,有同学陪我一起……不是周封,隔壁班的,你不认识……没骗你呀,真的是隔壁班的……”   叶钦的声音越来越低,哼哼唧唧的似乎不太高兴。过了一会儿,加快脚步走到程非池跟前,把手机递给他:“我妈,让你听电话。”   程非池见他耳垂都红了,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把一辆自行车交给叶钦,接过电话:“喂,阿姨好。”   电话那头叶钦的母亲柔声细语,关切地问他们遇上什么麻烦了,需不需要帮忙。寥寥几句谈话,程非池主动交代自己是二(1)班的学生,正和叶钦一起前往修车铺的路上,叶钦妈妈大约是听他说话稳重靠谱,叮嘱他们注意安全,便挂断了。   叶钦把手机收回口袋,犹豫地问:“咱们去修车?”   程非池“嗯”了一声。   叶钦面露失望,像没能在外面留宿的贪玩小孩,噘着嘴不说话。   修车铺还是六中附近那个,远看黑灯瞎火,不像有人在,程非池走到门口,握着门栓用力一推,门就开了。   不等叶钦出声,他先把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道:“老板就睡在里屋,我们修完就走。”   叶钦头一回这么潜入别人的地盘,又慌又怕地拽住程非池的衣服:“这算不算私闯民宅啊?”   程非池心想你拿刀扎我轮胎的时候不是胆子挺大的吗?故意吓唬他道:“算,小点声,不能让老板发现。”   于是叶钦捂着嘴巴大气也不敢出,另一只手做贼似的用手机开电筒给程非池照明,直到瞧见程非池上扬的嘴角,才察觉自己又被耍了。   程非池埋头磨轮胎皮,说:“老板人很好,之前车坏在路上,我都到他这里来修,次数多了他就告诉我外面的铁门栓不上,晚上有急事可以直接推门进来。”   怪不得上次感觉老板跟他很熟的样子,叶钦一面环视四周一面想,反正这些东西也不值钱,没什么可偷的   屋里很静,耳边除了打磨轮胎的唰唰声,还有两人互相交错的呼吸声。叶钦不由自主地把呼吸频率和程非池的对上,觉得他的呼吸平稳绵长,像乌龟在睡觉。   他被自己的天马行空的比喻逗乐,一时没压住笑声,程非池抬眼看他,叶钦忙收敛笑容,扯话题道:“你不是刚转来六中吗,就跟这儿的老板这么熟了?”   “从师大附中到我家也会经过这条路。”程非池手上的动作略微停顿, “你不是知道吗?”   叶钦心里一突,以为调查他的事被发现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自己明明很小心谨慎了,于是淡定道:“我当然知道你以前是师大附中的,谁不知道啊。”   说完还有点不放心,试探着问:“那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程非池垂着眼睛,平淡地陈述道:“没有,便利店是第一次。”   叶钦自己挖坑给自己跳,摔得头晕目眩,回想起之前不怎么愉快的几次交锋,尴尬得抬不起头:“之前……是我朋友看你不爽,我就、就随手帮了个忙,没别的意思……”   程非池当然知道他不是故意找自己麻烦,顶多算不懂事,为虎作伥罢了。虽然至今还对他勾搭自己的动机存疑,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骇人听闻的理由,大概是听过关于自己的流言,觉得有趣好玩,新鲜感还没过去。   “那现在呢?”程非池半真半假地问,“有别的意思?”   黑暗安静的环境中感官被无限放大,程非池嗓音低沉,压着的时候仿佛在耳边说悄悄话。叶钦的脸腾地红了,好在屋里暗看没人看见,他的心脏又开始乱跳,快一阵慢一阵地在耳膜上打鼓,弄得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晰。   “是啊,有别的意思。”叶钦理尽量让自己直气壮,学他说话,“你不是知道吗?”   手机灯光只有范围狭窄的一束,照在程非池熟练动作的手上,立体的五官在脸上投射出参差不齐的阴影。叶钦鬼鬼祟祟地把手机一点一点往上抬,企图看清楚他的表情。   就在看见他因为眨眼而窸窣颤动的浓密睫毛时,程非池别开头躲了一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便签本,扔到叶钦怀里:“帮我写张纸条,告诉老板我来修过车。”   叶钦找了张小凳子,蹲在那儿一笔一划地写,写完拿给程非池:“程老师,您看看有没有错别字。”   小脸昂得高高的,显然还记着程非池改他“情书”上错别字的仇。   程非池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低头扫了一遍,用笔在上面打了个勾,左上角画了一个竖杠两个圈,一百分。   修完车走在路上,叶钦后知后觉地歪着脑袋琢磨:“不对啊,咱们各科卷面分是一百五,你给我一百分……刚过及格线?”   程非池道:“嗯,如果是昨天,就给你一百五。”   扭头看钟楼,时针即将指向一点,叶钦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哈欠,喃喃道:“过生日真好。”   程非池见他困得睁不开眼,小身板在寒风里直哆嗦,难得强硬地让他先回家:“刚才电话里我答应你妈要负责你的安全,赶紧回去,我也得走了。”   叶钦的家就在六中附近,磨蹭到小区门口,还记得把手套摘给程非池,有气无力地说:“我到了,你戴吧,明天我就去买……买羊毛手套。”   目送摇头晃脑的叶钦推着车刷了门禁卡进去,程非池调转车头刚要走,身后的人突然想起什么,扯着嗓子道:“程老师,我在你作业本里留了东西,别忘了看啊。”   程非池没把叶钦的话放在心上。   临近会考,就算他有十足的把握,也该养精蓄锐,好好准备。   叶钦或许也在备考,连着几天没出现,也没在考场周围见到,仿佛人间蒸发。   早餐倒是照常送来,有次程非池到校早把人抓个正着,那个低年级小学弟说他只是拿了钱帮忙办事而已,卡片都是一早就准备好的,一天塞一张。   倒是很像叶钦的行事作风,能偷懒就偷懒,想一出是一出。   那天之所以会洗碗,大概是小少爷突发奇想体会民间生活。想让他通过这次社会实践体会到赚钱的不易和生活的艰辛,用天方夜谭来形容也不为过。   会考最后一门结束正好是12月的最后一天。   程非池早早出了考场,回到家里整理书本,无意中在堆在桌角的一堆草稿本当中翻到叶钦留下的狗爬字:【158xxxxxxxx,call我 call我哦!】   后面还画了个胖乎乎的爱心。   明天开始便是三天元旦假期,除了第一天上午,其余时间程非池都给自己安排了满满当当的工作。   今晚就有了正大光明的晚睡理由,程非池拿出之前没看完的侦探小说,倚靠在床上翻阅。   床头闹钟的时针慢慢走向零点,他把目光转回书上,往后翻一页,看了开头两段,又回头重新看了一遍。   再一遍,还是没法集中精神,干脆合上书关灯躺下,放松从考试开始就绷紧的神经。   他擅长图像记忆,刚才匆匆瞥过的那串数字在眼前挥之不去。   离十二点还有不到两分钟的时候,他从枕头底下摸出平时只用于电话沟通的老式直板手机,点开短信界面。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海星和玉佩(*  ̄3)(ε ̄ *) 第十三章   叶钦久违地出现在刘扬帆家的会所里,跟朋友们一起嗨了整晚。   “你自己算算,多长时间没过来玩了,我们还以为你从良了呢。”赵跃吐出一口烟说。   叶钦许久没碰烟味,陡然闻见不太适应,拧着眉往边上挪:“上个星期感冒了,瘫在家里没动。”   周封道:“这个我可以作证,阿钦每个冬天都要感几次冒,动辄发个小烧,请假那是家常便饭。”   刘扬帆晃着酒杯笑道:“还以为你请假去追那个学霸了呢,赵跃跟我打赌说你撑不过这个月,可别让我失望啊。”   说到这个话题,叶钦就恹恹的提不起劲,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红酒:“给我也来一杯。”   赵跃把烟叼嘴里,边倒酒边说:“哟,这是又遇上困难了?趁哥几个都在,说出来大家帮着分析分析。”   “分析什么呀?”孙怡然从玩桌游的人堆里走出来,寻了离叶钦最近的位置坐下,好奇地问,“阿钦在追哪个姑娘吗?”   赵跃嗤嗤地笑:“是啊,追姑娘呢,怡然赶紧用切身经验给他支支招。”   叶钦脸色更难看了,孙怡然当了真,按着叶钦的肩膀道:“是谁?谁把我娇俏可人的小钦钦拐跑了?居然没向我打报告?还有没有王法了?”   叶钦被她晃得头晕,举手信誓旦旦说没有什么姑娘,周封和刘扬帆帮着证明,孙怡然才将信将疑地放过他。   趁他们几个去打桌球,以身体不适为由留在原地的叶钦问孙怡然:“话说,你先前追那个程……就是那个学霸的时候,给他留电话了吗?”   孙怡嗑着瓜子说:“留了啊。”   叶钦迫不及待地问:“他给你打了?”   孙怡然已经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回答十分干脆:“没有啊。”   叶钦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仿佛自己的面子终于得以保住。   “你问这干什么?”孙怡然灵机一动,“我知道了,你喜欢的姑娘喜欢他?”   叶钦翻了个白眼,那是周封好么?   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也没好哪儿去,巴巴地追了这么久,电话也不要脸地留了,那家伙至今还从未给过回应,更别提主动了。亏他憋了这么多天,每天都在等一个电话。   他连接到电话的反应都想好了——首先得让它响足五下,不能让对方发现他正在等这个电话,接起来的时候还要打个哈欠,假装刚才在睡觉,被电话吵醒非常不高兴,这样对方就会愧疚,会答应他提出的稍微过分点的要求。   比如上次在大排档,他不过洗了几个碗,程非池就心软对他说生日快乐,根本不知道那天其实不是他的生日。   叶钦为此沾沾自喜,心想示弱这招果然好用,并为以什么样的姿势接电话做下了精确到秒的详细计划。如今万事俱备,却没料到那家伙压根没给他打。   太丢脸了,叶钦忿忿地想,我知道你号码也绝不会打给你,看谁憋得过谁!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三杯酒下肚,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哒哒哒地按了烂熟于心的一个号码,刚接通就扯着嗓子吼:“喂,你谁啊!”   打电话的问接电话的是谁,能干出这种事的唯有醉酒后的叶小少爷了。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冷冷答道:“程非池。”   这三个字仿佛有什么魔力,弄得叶钦脑袋更晕了。他趴在沙发上,下巴陷入柔软的抱枕里,眯着眼睛问:“你在哪里啊?”   声音说软就软,让对面的人发不出一丁点脾气,无奈地回答:“家里。”   “你……你为什么不、不……”叶钦磕巴半天,勉强把一句话捋清楚,“为什么不……不找我玩啊。”   听了这番孩子气的话,程非池的冷漠没绷住,低低笑了一声,这小家伙三更半夜打电话居然就为了质问他为什么不跟他玩。   被吵醒的烦躁感悄然散去,程非池耐着性子回问他:“你呢,在玩什么?”   叶钦侧歪脖子,换了个不需要费力支撑脑袋的姿势,眼睛仍旧没睁开:“我在跨……跨年啊,打牌、嗑瓜子、喝酒、桌球……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可没意思了。”   程非池平时的娱乐活动仅限于在学校操场运动和回家看书,叶钦说的这些全部都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他想了想,问:“那怎样才有意思?”   叶钦半梦半醒,脱口而出道:“跟你在一起啊。”   电话那头没说话,也没挂断,叶钦大约真把这场对话当成在做梦,咂咂嘴接着说:“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送花、去高级餐厅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去游乐园、一起吃冰淇淋,一起打雪仗,一起过生日、吃完饭一起洗碗……哦这个这就当实现了吧,还有一起跨年……跨年……今天就是跨年啊,你就不能早点给我打电话吗?”   边说边掰着指头数,说着说着就替现实中那个追不到人的叶钦委屈,连电话是自己打的都忘干净了,简直蛮不讲理。   对面的程非池听完他絮絮叨叨、没头没尾的一堆抱怨,并没有反驳,只是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半晌后才说:“我刚才给你发短信了。”   叶钦在会所休息室里醒来,从一堆祝福短信中翻到来自程非池号码的“新年快乐”四个字,整个人都是懵的。   梦境现实傻傻分不清楚,他拽着周封问:“昨天我有没有对着电话说胡话?”   周封打了一晚上牌,比他还懵:“有吧?哭着喊着求他嫁给你?”   刘扬帆拎着饮料走过来:“那是你,抱着怡然的腿不撒手,可别吓唬阿钦。”   叶钦紧张地吞了口唾沫,期待他给出不同的答案:“那我说了什么?”   刘扬帆笑得邪门:“你自己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因为这事,叶钦三天假期都没过踏实。他以为自己嘴巴秃噜瓢把自己的追求计划统统给程非池讲了,程非池那么聪明,一听就得知道他有阴谋。   叶钦怀着沉痛的心情给程非池回了条新年快乐的短信,颤颤巍巍地在最后加了个心。   等了十来分钟也没收到回信,叶钦身体后仰,重重倒回床上。   ——这下全完蛋了。   假期后的第一天是第六中学冬季运动会开幕式。各班学生在操场上排队,高二理科一班和理科二班的方阵紧挨在一块儿,叶钦矮着身子躲在人群里,脑袋都不敢抬。   班长廖逸方站在队首,捧着小本子道:“下午的高中部男子跳远,咱们班的陈浩宇同学因病无法参加,有没有男生站出来顶替他的位置,为班级争光?”   各班的参赛名单会考前就报上去了,叶钦打定主意把三天运动会当假期后的休息日,一个项目都没报,倒是周封为了在孙怡然面前表现报了个五千米长跑,叶钦当时还预测他五百米没到就得趴跑道上哭爹喊娘。   班长动员了两遍,没人举手,长跑运动员周封碰了碰叶钦:“欸,要不要报个跳远玩玩。”   叶钦魂不守舍,就怕一抬头跟隔壁班的某人碰个正着,缩头缩脑地说:“不报不报。”   “跳一个呗,几分钟的事儿,初中那会儿你不是还拿过第一名?”   叶钦无语:“那次众望所归的前三名一个迟到一个生病一个发挥失常,轮到你你也得拿第一。”   “那也是本事啊。”周封不屈不挠地撺掇,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刚才在长跑参赛者名单上看到隔壁班那个学霸了,长跑跟跳远同时进行,咱哥俩一边一个,吸引女生的注意力,我倒是看看谁还有心思看他……”   叶钦大惊失色:“他报了长跑?”   按照纪律规定,未参赛的同学不得随便离场。二(2)班的位置就在跑道边上,叶钦掐指一算,五千米,十二圈半,程非池不可能看不见他。   想象力一旦开启就刹不住车。   他想起刘扬帆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男人最痛恨被欺骗”,程非池一怒之下从跑道上冲下来揪住他打一顿也说不定,毕竟那家伙一口气能做三十个引体向上,整个高中部无敌手,裁判老师都不见得能拉得住他。   叶钦还记得那晚在便利店他看着自己时凌厉如刀锋的眼神,新仇旧恨加起来,他得把自己剁了才能解恨吧?   前面的廖逸方还在激情陈词,希望有同学主动站出来捍卫班级集体荣誉,听见人群里有动静,伸长脖子往队伍里瞧,欣喜道:“周封同学,看你跃跃欲试的样子,是想举手报名吗?不要怕,无论最后名次如何,二(2)班全体同学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被点名的周封忙道:“我报了长跑,没法跳远啊。”   廖逸方翻小本子核实了下名单,面露遗憾。   就在这时,叶钦举起手:“报告班长,我想参加跳远。”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十四章   程非池在跑道边做热身。   他平日里的时间安排得很紧凑,精力对他来说尤为宝贵,所以并不想参加特别耗费体力的项目,只报了一百米短跑。   至于为什么又增加一项长跑,或许班长报错了,或许被人改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已经无从考证,而且在板上钉钉的当下都不重要了。   有人递水给他:“喝水啊学霸,待会儿可别一圈不到就累趴下。”   程非池认得这个人,便利店买烟的人之一,体育课公然挑衅过他,貌似跟叶钦的关系不错。   他没接那瓶水,起跑前往二(1)班的位置扫了一眼,没看到叶钦,兴许去参加其他项目了吧。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叶钦那么娇气,骑个自行车都费劲,怎么会主动报名参加运动会?   此时操场的西南角,娇气的叶钦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为方便活动,他把外套脱了,单穿一件粉色毛衣。送他到比赛现场的廖逸方赞许道:“叶同学果然适合鲜亮的颜色,不愧是我们二班的门面。”   叶钦这阵子穿惯了红黄粉紫的衣服扮嫩,今天出门前想都没想就穿了这件粉色内搭,这会儿低头看看,十分嫌弃地要把它脱掉,直接穿秋衣上场。   廖逸方忙阻拦:“天气冷,叶同学还是穿着吧,要是冻感冒了,全班同学都会为你伤心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上的是什么有去无回的战场。   这时候喇叭里喊到叶钦的号牌,他随便甩了甩四肢,到沙坑前排队准备。   叶钦朋友多,却鲜少有人道他小时候体弱多病,经历一次肺炎之后就三天两头往医院跑。那会儿叶锦祥不知听了哪位专家传授的经验,把他送到校体队练了大半年,尽管那短时间叶钦每天都哭天喊地不想去学校,可到底是把身体素质练好不少,还意外收获一项跳远技能。   仗着这点运动底子,叶钦股起劲努力跳了几轮,最终拿到总成绩第二的好名次,第一名是校体队的运动健将。   廖逸方捧着小本本计算班级目前拿到的总分,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叶同学你不仅是小太阳,还是我们班的秘密武器!”   叶钦也有点飘,飘得没有周封那么直接,潇洒地往后撸了一把头发,谦虚道:“一般一般,咱们学校重文轻武,他们就知道埋头学习,不然也轮不到我。”   “说起来,一班的程同学你还记得吗?他可是个文武全才。”廖逸方往跑道方向瞭望,“这会儿应该在参加男子五千米长跑,我们一起去……”   听到“程同学”三个字,叶钦顿时就怂了,没等班长说完,借口补充能量溜之大吉。   在小卖部磨蹭了十来分钟,估算着男子长跑怎么也该结束了,叶钦才叼着棒棒糖往操场方向晃荡。   前面大喇叭在喊“男子一百米短跑决赛各就各位”,满操场的少男少女又蹦又跳,呐喊助威声不断,脚下的橡胶跑道都被震得发颤。   短跑比赛这种考验运动员的爆发力的运动最是热闹激烈,叶钦不想这么早回班级队伍,拎着饮料也过去凑热闹。远远看着一排男生从那头飞速奔跑而来,在短短几秒间拉开距离,他被呐喊声带动感染,跟着周围的女生们一起伸长脖子看谁排在第一。   ……有点眼熟。   叶钦琢磨着,六中自己认识的人当中貌似没有跑步很厉害的啊,校体队的那几个都没有这么高……靠!长跑完了又来短跑,他是怪物吗?   边上的女生响应本次运动会“以集体荣誉为重”的号召,扯着嗓子喊“二(1)班加油”,意识到事态不妙的叶钦脚底抹油再次遁走。这次运气不好,左脚绊右脚一个猛扑,在草坪上摔了个狗啃泥,嘴里棒棒糖差点飞出去。   叶钦头晕眼花,想起刚才为了跳远换上了班长帮他借来的运动鞋,他鞋带三下五除二乱扎一气,能坚持到这会儿才散开已经是奇迹了。   身后欢呼声沸腾,应该是已经决出胜负。叶钦咬牙忍着疼爬起来,刚往前走两步,眼皮一抬,面前出现一双穿着运动裤仍然能看出很长的腿。   顺着腿往上看,一个喘着粗气却丝毫不显狼狈的人。   程非池参加完长跑马不停蹄地又来短跑,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勉强喘匀呼吸,问他:“跑什么?”   叶钦腿一软,险些坐回地上。   当着他抱着在劫难逃的想法在脑中搜索“以什么样的姿势挨揍不那么疼”时,程非池向他伸出手,叶钦以为要揍他了,条件反射地往后退。   “躲什么?”程非池一派坦然,拿过他手中的饮料,拧开盖子,“喝吧。”   叶钦愣在那儿不敢动,程非池等了一会儿见他不接,嘴角慢慢上翘,晃了晃手中的饮料瓶:“给我的?”   校运动会的头天晚上,为庆祝班级今天战绩累累,暂居总分第一的位置,班长廖逸方终于给力一回,借着新年伊始的由头向班主任打申请,然后拿出班费,带着二(2)班全体同学在学校门口的家常菜馆开了个有三张大圆桌的包厢。   全班五十二个人到齐,摩肩接踵地挤着坐。上菜之前,先在班长的组织下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表彰会,今天在运动会上表现突出的同学挨个被点名上台接受表扬,其中重点提到叶钦同学临危受命的英雄事迹。   兴许是气氛太好,点燃了大家的中二之魂,全班同学集体起立为他鼓掌,平时最爱跟班长对着干的周封附和着喊:“班长英明,钦哥威武!”   搞得叶钦害臊不已,觉得自己参加运动会的动机不单纯,受不起这样的吹捧。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让他心虚。众人坐下开始吃饭,叶钦碰了一下旁边的周封:“欸,长跑你拿了第几名啊?”   周封嘴里塞着鸡腿,不好意思地笑:“嘿嘿,没跑完。”   叶钦翻白眼:“那你还好意思接受表扬?”   周封厚脸皮道:“班长要表扬我,我有什么办法。”   叶钦前阵子忙着追人,没顾上别的,这会儿敏感地发觉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一问才得知周封在会考前接受了廖逸方的帮助,还去过他家补习功课。   “至少他帮我过了这次会考,不然我爸又要揍我了。”周封鼓着腮帮子评价道,“其实班长这人也还不错吧,就是傻乎乎的。”   叶钦心说你更傻,嘴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他打探消息:“那谁拿了第一?我说长跑。”   “不知道,可能是隔壁班的学霸吧,第一圈他就把我甩出老远,哼。”   “你跟他说话了?”   周封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嘴:“说到这个就生气,比赛之前我给他递水,他丫的居然不要!”   叶钦一时没转过来弯,眨眨眼睛:“为什么啊?”   “对啊,为什么啊。”周封率先反应过来,一拍桌子,笃定道,“肯定是留着肚子,等哪个姑娘给他送水呢!”   宴席过半,桌上来了盆叶钦不爱吃的鱼,他放下筷子,走到外面上洗手间,顺便给妈妈打电话。   “喂,妈……吃上了吃上了……就鸡鸭鱼肉啊什么的,不辣,吃得惯……参加了个跳远,瞎跳跳,拿了个第二……没事,我哪有这么娇气啊……”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罗秋绫最近一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叶钦把手机夹在颈窝,边说边洗手,转身偶然撞上一个高大身影,惊得倒抽一口气。   看清眼前的人,叶钦稍稍偏过头,含糊地对电话道:“没事,碰到个同学……就上次帮我修车的那个……嗯啊知道了知道了,先挂了啊。”   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叶钦莫名想到周封说的“送水姑娘”,先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在脑中搜索合适的开场白:“你们班也在这儿聚餐?”   边说边用余光偷瞄程非池。从今天在操场偶然遇到的反应来看,他应该并没有对自己起疑。   程非池“嗯”了一声,目光随后在他身上逡巡,念道:“二(2)班先进模范标兵?”   叶钦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糟糕,刚才接受表彰时廖逸方给他戴在身上的绶带忘了摘。   他尴尬地背过去把绶带从身上脱下来,抬胳膊时还被毛衣卡了一下,程非池伸手帮他摘,靠近他后颈时,说:“挺适合你的,小太阳。”   突然被叫外号的叶钦瞪大眼睛,肉眼可见地红了脸。他手里揪着团成一团的绶带,心里把廖逸方骂了一万遍,梗着脖子强行解释道:“班长给戴的……他们都有。”   “他们”指的是班上其他运动员。   经过这么一段没头没脑的对话,两周没见的两人很快恢复熟络,先前尴尬的气氛也迅速消弭。   叶钦总算能确定程非池对自己的阴谋没有察觉,心态放轻松后颐指气使的毛病就故态复萌,质问程非池为什么不回复他发的短信。   “你给我发过短信?”   程非池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开短信箱上下查看,并没有叶钦口中的新年祝福短信。   叶钦凑过来看,撇嘴道:“你这什么破手机啊,短信都收不到,现在都用智能手机了,谁还用这个……”嫌弃完了眼睛一亮,突发奇想道,“我给你买个新的吧?跟我这个同款,黑色的好不好?”   被追求的过程中,程非池领教过多次叶钦的用钱解决一切的行为习惯,闻言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程非池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眼神中莫名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叶钦最怕被他这样看着,自己先打退堂鼓,唯有嘴上还倔着:“算了算了,不要拉倒,我给别人买。”   一班只有参加运动会的几个同学聚餐,饭桌在走道尽头。两人走到二班的包厢门口,程非池站定,目送叶钦进去。   几步路的工夫,叶钦流于表面的一点倔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蔫巴巴地用脚尖踢了下程非池的脚侧:“那我给你买双鞋总行吧?就当还你上次帮我修车的情……看你这双鞋,都破成什么样了,穿这个怎么跑第一啊。”   程非池低头看,白天没留意,刚刷过的白色运动鞋被尘土糊得面目全非,右脚的网面部分还很夸张地开了个洞。   “不用,家里有鞋。”程非池顿了顿,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拿了第一?”   叶钦让然不会说他刚才在桌上特地向廖逸方打听过,眼神四处乱瞟,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拿第一,谁谁谁能拿第一啊?” 第十五章   运动会过后,这学期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叶钦被无形的紧迫感重重包围,不想落下“一整个学期都没把人追到手”的笑柄,在四人小群里越发活跃。   叶钦:【他又不回复我短信了怎么办?】   刘扬帆:【……】   赵跃:【……】   叶钦:【点个屁啊,还不快给我想办法!】   刘扬帆:【上回周封不是说他已经沦陷了吗?】   叶钦:【???】   周封:【啊,就是沦陷了啊,还主动给你拧瓶盖】   叶钦:【拧瓶盖算个屁啊!】   赵跃:【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钦:【笑什么?】   赵跃:【阿钦太不容易了,只敢在咱们跟前说粗话】   叶钦:【。。。。。】   刘扬帆:【我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差一个契机】   叶钦:【什么契机?】   刘扬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叶钦:【周封快快快把他踢出去】   赵跃:【哈哈哈哈哈哈,依我看还是别绕弯子了,跟他打直球吧】   周封:【比如:你还磨叽个屁啊快做我男朋友?】   叶钦:【。。。。。】   刘扬帆:【说起来这可是咱们阿钦的初恋呢】   叶钦:【初恋个屁,假恋!】   经验永远不嫌多,至于用不用、怎么用,就是自己的事了。跟程非池相处的是叶钦本人,他认为不能拿来主义,必须将学到的东西融会贯通,找出一个预期效果最好的方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争取一击必中。   然而理论和现实存在差距,想得容易,实现起来却没那么游刃有余。   这周六,叶钦又带着周家妹妹上辅导班。里面的女程老师给小朋友讲故事,外面的男程老师被大朋友叶钦缠着,摊开一本化学五三,要他给自己讲题。   “你做家教时薪多少?我给你双倍。”   “无功不受禄。”程非池道。   想要功劳还不容易?叶钦又拿出一本物理五三:“那把物理也捎带上。”   课业在他这里都成了讨价还价的砝码,程非池哭笑不得:“这不是几门功课的问题,好老师多得是,没必要找我。”   “我找的就是你。”叶钦坚定不移,“我就要你嘛程老师——”   最后三个字拖长音调,在程非池耳朵里转了几个弯,导致他手上的苹果险些脱手掉地上。   程非池随便拿了个苹果给叶钦:“先把这个皮削了,我看看你的资质。”   叶钦知道他在找借口拖延,还是拿着水果刀认真地削皮,姿势别扭,削得坑坑洼洼不说,还不慎切到了手。   程非池拿着药箱进房间,看见叶钦扭着脖子偷偷抹眼泪,顿时好气又好笑,初见这小家伙的时候完全没看出来他娇气成这样。   伤口在指腹,创面不大,只淌了几滴血。程非池托着叶钦的手给他擦酒精消毒,裹上创可贴,叶钦嘴巴噘得老高,咕哝道:“你们家的刀怎么这么快啊……”   程非池捏了捏他的手指:“你皮肤嫩,像我皮糙肉厚的就切不破。”   这话叶钦听着受用,就不怎么顾得上疼了,又开始讨价还价:“你看我都光荣负伤了,你就当我老师呗?”   能把前因后果毫无关系的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的也只有叶钦了,程非池看见他还红着的眼眶,拒绝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无奈地把桌上的习题册扯到跟前:“哪道题不会?”   有了“名师”加持,叶钦的心思却没有真正放到学习上。   会考刚过,一场运动会又放飞了少年们的心性,再加上这段时间节日云集,班上的同学都蠢蠢欲动,尤其是女生,一到课间时间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捣鼓手工。   有一回叶钦凑上去看,瞧见女生们织手套有的织围巾,花花绿绿什么颜色都有。   “这东西能戴吗?还不如花钱买。”叶钦拈着孙怡然织的围巾一角皱眉道。   “怎么不能戴?”孙怡然一把拽回来,“亲手织的才有意义,买的哪里比得上。”   周封屁颠屁颠地凑过来,期待道:“这给谁织的啊?”   孙怡然瞟他一眼:“反正不是你。”   周封有气无力地趴了一节自习课,叶钦也没什么精神,托着腮若有所思。   廖逸方发习题册发到两人跟前,担忧道:“学习上遇到什么困难了吗?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周封哀嚎一声:“感情上遇到困难,班长也能帮忙吗?”   廖逸方思考片刻,推推眼睛道:“虽然学校不提倡早恋,但是所谓的‘早恋’其实是青少年对男女关系的探索,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学习,不如你说说看,我试着帮你们分析分析。”   周封问他怎么才能让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廖逸方仔细想了想,说:“学习上要因材施教,交友也是同样的道理,投其所好,方为上策。”   周封觉得他说了句废话,乱打比方道:“比如我送你一套五三?”   廖逸方愣了下,然后腼腆地笑了:“五三我自己买了,现在比较想要《王后雄学案教材完全解读》。”   脑子里只有学习的人的恋爱意见只能听着玩玩,周封问完就忘,叶钦却记在心上。结合孙怡然说的“有意义”,他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买了一沓叠星星的长条纸。   织围巾什么的他也想过,否决的原因一是觉得太娘,二是觉得程非池用不着,上回他给自己上药,那手掌热得跟暖水袋似的,一年四季手脚冰凉的叶钦都不舍得撒手。   说到用不用得着,叶钦就想起程非池家里死气沉沉的压抑氛围,还想起他房间里除了书就是证书奖杯,连个相框摆件什么的都没有。刚好去文具店的时候看见收银台上摆着一罐做好的星星,五颜六色漂亮得很,听店主说还是夜光的,摆那儿可不让程非池家里蓬荜生辉?叶钦未加思索,当即就决定是它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整天想着逃学逃课的叶钦同学突然变安分了,每堂课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听,只有附近的一圈同学知道他躲在书后面捣鼓什么。   叠星星的过程起初举步维艰,叶钦最近接触的唯一与动手有关的只有乐高,折纸什么的他小学之后就没碰过了。后来孙怡然看不下去过来帮忙,教他叠完还得用指甲把五条边按下去,这样星星才能变得饱满好看。   叶钦不留指甲,就拿尺子按,慢慢也能做出像模像样的了。   兴致勃勃做了一笔袋的星星,孙怡然又跑来提醒他:“你在里面写字了没?”   叶钦懵逼:“写什么字?”   “把祝福或者愿望写在包起来的那一面啊,这样就能好梦成真。”   叶钦一边气愤地问她为什么不早说,一边把做好的星星都拆了。   写什么又让他犯了难。本来准备写“希望妈妈身体健康天天开心”,转念一想,这是送给程非池的东西,咬着笔纠结了一节课,终于艰难地做下决定。   上课时周封凑过来看他写了一会儿,忧心忡忡地问他:“阿钦你不会来真的吧?”   叶钦写得专注:“什么真的?”   “真喜欢上他了?”   叶钦当场跳脚:“我要是演得不够像,他怎么可能上当?”   立刻写了一张“程非池你个大傻子”叠成星星扔在玻璃瓶里,信心十足道:“等我成功了,就让他把这星星拆了看,谁喜欢他谁是傻子!”   学期末最后一天,到校主要为了拿期末考试成绩。   学校大约怕学生太无聊,临时组织了一场关于合理安排假期时间的讲座,还有一学期就要升入高三的高二准考生们全都进了大礼堂,放眼望去都是黑黢黢的头顶。   叶钦包里揣着东西,怕碰碎了,紧张兮兮地抱在怀里,伸长脖子往理科一班张望,一眼就看见坐着都比别人高的程非池,正侧着头跟旁边的女生说话。   叶钦没来由地有点不高兴,掏出手机发短信:【喂】   礼堂里信号不好,讲座开始十来分钟,程非池才回复:【?】   叶钦最讨厌别人给他回复标点符号,他以为那个“喂”字已经很直白地告诉程非池自己心情不好了,这家伙居然还这么敷衍他。   生气归生气,短信还是要发的:【我在你后面】   叶钦等了半天,坐在前面几排的程非池也没有扭头看他一眼。不一会儿收到回复,就四个字:【好好听讲】   叶钦气得吐血,把书包往地上重重一扔。   扔完了立刻后悔,忙弯下腰检查里面的玻璃罐子碎了没。   讲座结束后每个班留几名学生打扫场地,廖逸方拉着周封,周封拉着叶钦,组成二(2)班勤劳小分队。   叶钦边捡地上的垃圾,边偷摸往前头瞟。要不是看见程非池没走,他才懒得留下做好人好事。   快放假了,大家打扫卫生都兴致高昂,偌大的场馆里欢声笑语不断。叶钦眼睁睁看着一群女生把程非池围在中间,人群中传出的笑声简直要将房顶掀翻。   理科班男多女少,那边的动静就显得格外引人,周封想去凑热闹,叶钦问他:“不去找怡然吗?”   “怡然给她爸送围巾去了。”周封不再为没收到围巾难过,反过来问叶钦,“你的星星送出去了吗?”   叶钦不说话。   他突然有点不想送了。   整个场馆里只有廖逸方在正儿八经地打扫,累得汗流浃背,摘下眼镜擦汗。   “欸,别动别动,别戴回去!”周封发现新大陆般地喊,“阿钦你快来看,班长原来长这样!”   没了厚重黑框眼镜的廖逸方露出清秀的眉眼,黝黑的大眼睛嵌在白嫩的小脸上,视线含水拢雾般朦胧,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周封掰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动,仔仔细细看他的脸,遗憾地说:“早把眼睛摘了啊,说不定哥哥还能对你好一点。”   叶钦无语,这厮就喜欢在好看的人跟前自称“哥哥”,上初中的时候就让自己叫他哥哥,被揍得满地找牙,后来又试图让孙怡然叫他哥哥,也没能成功。   廖逸方大概头一次碰到这种事,加上在象牙塔里泡出来的性格天真纯良,对人从不设防,在周封的威逼利诱下很没骨气地叫了声“哥哥”。   周封跟被雷打了似的杵在那儿半天没动弹,缓过神来就围着廖逸方得寸进尺地让他再叫几声听听。   二(2)班三人折腾到最后才走,叶钦不想听周封在耳边一惊一乍地聒噪,踩着自行车先行一步。从后门小路出去,刚拐弯,看见程非池站在路边的银杏树下。   一声“哥哥”差点脱口而出,反应过来的叶钦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嘴巴。他暗暗在心里给周封记上一笔,然后不慌不忙地刹车停步。   骑在车上更没程非池个子高,叶钦一副“我气还没消”的样子,昂着头说:“你等我啊?”   程非池没承认也没否认,说了句无关的话:“我今天没骑车。”   两人并排走在人行道上,叶钦以要推车为由,把自己的书包扔给程非池,程非池胸前背后各背一个,步伐依旧轻松稳健。   叶钦注意到他书包拉链上挂着的一个用气球拧成的小动物,状似不经意地问:“这猫你做的?”   “嗯。”程非池道,“这是狗。”   “哦。”叶钦扭头张望学校的钟楼,继续随意地问,“你还会做这个啊?”   “嗯,之前在商场打工,给小朋友做过。”   叶钦嗤之以鼻,心想也就那些幼稚的小姑娘喜欢这些花哨东西。走过一个红绿灯,眼睛又忍不住往那只小动物身上瞟:“除了猫,你还会做别的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程非池已然习惯了他的口是心非,关于是猫还是狗的话题也不与他争辩,胳膊拐到背后从书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瘪气球,放到嘴边吹几下,封口,手上飞快地翻转拧动,十几秒钟的工夫,一朵五瓣花出现在手中。   “给我的?”   叶钦嘴上试探着询问,手已经伸过去接了。   程非池又拿一黄一红两只气球拧了个双色棒棒糖。叶钦把它放在车篮里,眼角眉梢渐渐染上笑意,兴奋地追问程非池还会做什么。   气球是在大礼堂后台找到的,给班上的女同学拧着玩已经用掉一大半,剩下的就那么几个,拧完一个爱心后,就只剩下最后一只气球了。   叶钦手上、车上挂满各式各样的气球玩偶,还不满意,说想要别的。   看着叶钦亮晶晶的眼睛,程非池意外地心情不错,耐着性子问他:“还想要什么?”   叶钦冥思苦想许久,等过了下一个红绿灯,行至人烟稀少处,用手指戳了戳程非池的书包。   程非池不明所以,往背后看:“也要这样的小猫?”   叶钦摇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程非池没听清,真给他拧了只猫。   叶钦把跟他衣服颜色一样的猫摔在程非池身上,恼羞成怒道:“我说要你啊,要你这个人,行还是不行给句话吧!”   作者有话说:   还要甜挺久的 第十六章   寒假第一天,首都又下了场雪。   叶钦用羽绒被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罗秋绫第三次上楼敲门喊他吃饭,鼓起的被子蠕动几下,叶钦探出头冲门口道:“我不饿,等会儿再吃。”   说完又把脑袋缩回去。   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他也不冷,可就是不愿意出来。确切地说,昨天从学校回到家,他就躲起来不肯见人了,罗秋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在被子里摇头说没事没事别管我,听声音精气神倒是挺足,不像生病。罗秋绫没办法,只好随他去,隔一段时间敲门问他要不要吃东西。   叶钦是真的不想吃东西,气都气饱了。   十几个小时前,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向程非池告白,怀揣百分之二百的信心逼他给出答案,结果惨遭拒绝。   ……也不算拒绝。程非池没有正面回应,朝着前方路口说“你到家了”,仿佛自动过滤了他的话。   ……还不如直接拒绝!叶钦的脸到现在还在发烫,心想那么羞耻的话他这辈子也就说这么一次,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必将是此生黑历史当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手机在床头坚持不懈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叶钦烦不胜烦,伸出手摸到手机收进被窝里:“干嘛。”   电话里人声嘈杂,周封扯着嗓子喊:“阿钦我在时代广场,你快来快来!”   叶钦皱眉:“去干什么?”   “那个学霸在这儿打工啊!你说世界小不小,我在家闲着没事出来转转,一扭头就看到他了,就在一楼的KFC,二号收银台,给客人点单呢!”   叶钦:“……不去。”   “为什么不啊,”不明真相的周封哪壶不开提哪壶,“你那星星已经送给他啦?”   叶钦咬牙切齿地挂了电话,掀开被子时正好看见摆在床头的放满星星的玻璃罐,他抡起胳膊把手机扔出去,手机撞到墙面弹回来,重重摔在地板上。   整整三天,叶钦都没跟外界联系。手机直接关机扔抽屉里,家里电脑不碰,网吧也不去了,光吃饭睡觉上厕所,回归原始生活。   到第四天,周封、刘扬帆、赵跃三个人一起找上门来,叶钦披着长毛毯,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带他们进自己房间,让他们随便坐,要喝东西自己去冰箱拿。   周封担忧不已:“我的钦你这是怎么了?自闭了吗?”   赵跃把床头的玻璃罐拿在手上把玩,安慰他道:“那啥,失败了也别灰心,想整他咱们有的是办法。”   叶钦起初只是觉得没脸见人,大放厥词说这个学期搞定程非池的是他,输得一败涂地的也是他,发泄完之后他就只想把自己藏起来,东山再起之前绝不露脸。   后来躲着躲着就觉得这日子安逸,不用绞尽脑汁,也不用胆战心惊,不如多躲一会儿,休息够了再说。   他缩在毛毯里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别动他,放着我来。”   刘扬帆嘿嘿哈哈地笑:“咱们阿钦还没放弃呢。”说着从飘窗上拿起一个气球拧的玩偶,“这什么东西,狗吗?你从哪儿捡的这个?”   叶钦突然有了反应,一个箭步上前,夺过他手中不知是猫还是狗的玩偶,凶巴巴道:“别碰我的东西。”   他们四个成天玩在一起,秉承着“我的就是你的”的原则相交甚笃,叶钦今天这护食的态度着实令人讶异。周封打了半天圆场收效甚微,几人不欢而散,叶钦抱着那只气快漏光的小猫在床边坐了半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虽然平时就易燥易怒,但像最近这样自己都捉摸不透自己的情况从未出现过,简直像得了什么病,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茶不思饭不想,连睡觉都嫌费劲。   罗秋绫以为他在学校里遇到不开心的事,去找他们班主任谈了谈,挂了电话之后来到叶钦的房间,坐在床边欲言又止地问:“钦钦,你实话跟妈妈说,是不是喜欢上哪个女孩子了?”   叶钦从床上一骨碌坐起:“谁说的?”   “你是我的儿子,你的心思我能看不出来?”罗秋绫在孙老师那儿打听不出什么,只知道他成绩没有起色,刚才说的多半是猜测,“你知道的,妈妈不会干涉你太多,让我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就好,你太单纯了,妈妈怕你被骗。”   叶钦撇撇嘴,对她话里的“单纯”无法认同,谁骗谁还未可知呢。   说起来罗秋绫和叶锦祥的结合便是自由恋爱的结果。罗秋绫那时候是家境优渥的女大学生,叶锦祥只是个跑业务的穷小子,年纪还比她大好几岁,所以叶钦私底下总称父亲为“老头子”,这里头存着他对父亲配不上母亲的怨念。   这段婚姻门不当户不对,据叶钦这些年的观察,罗秋绫也并未在婚姻中获得她想象中的浪漫爱情。叶钦私心里认为用上当受骗来形容也不为过,所以他也弄不准母亲问他这个究竟是出于关心还是想棒打鸳鸯。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心虚,本来就没有什么鸳鸯啊。   “没有的事。”叶钦故作坦然地回答,“什么哪家孩子啊?”   罗秋绫温和地问了一会儿,什么都没问出来,也不勉强他,换话题说今年的家庭旅行安排在xx岛,让他这几天随时可以让阿姨帮着整理行李。   自从外公去世后,家里每年春节几乎都在国外过。叶锦祥父母早逝,跟罗秋绫结婚后几乎都在岳家过年,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叶钦的外公去世,罗秋绫怕触景伤情,每年春节前都会把出国度假事宜安排妥当。   今年也不例外,因着叶钦畏寒,入冬以来时常感冒发烧,罗秋绫把度假地点定在南半球的热带岛屿。这些事往年都是由她拿主意,叶家父子俩服从安排即可,然而这次,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晚饭时间,难得在家的叶锦祥先是对满桌清淡菜色表示不满,说自己累了一天,回来就吃这些,叶家是佛堂还是寺庙?   罗秋绫解释说:“钦钦这几天身体不好,怕他吃油腻的胃受不住。”   过后又告诉他度假定在xx岛,那边温度适宜,适合叶钦调养身体。   “南半球这么远,来回就要花上两天时间,我还要不要工作了?” 叶锦祥哼了一声,“都是让你给惯的,好好一个男孩子比女孩还娇气。”   叶钦有自知之明,却容不得叶锦祥说他,更容不得他这样说妈妈,当即便摔碗说:“您贵人事多,留在这儿继续忙吧,我和妈妈两个人去。”   差点又引起一场家庭大战。叶锦祥有气没处撒,拿来叶钦的成绩单,从语文到物理挨个数落一顿,说就没见过他这样每门都差得这么平均的,简直给他丢人,跟他年轻的时候一点都不像。   叶钦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听了他一顿训话,没再回嘴,最后丢下一句“那你去找跟你像的儿子吧”,头也不回转身上楼。   回到房间拿起那瓶五颜六色的星星,举过头顶就要往地上摔。   终究还是忍住了。等心情平复,叶钦拿手机,充电,开机后点开短信界面。   程非池在寒假的第七天再次收到叶钦的短信,没头没脑地问他有没有注册微信。   这个软件他听说过,最近身边的人都在用,类似于QQ的一个聊天软件。他不知道叶钦想干什么,放假前最后一天他的表现应该很明显了,叶钦再迟钝也没道理察觉不出。   接受叶钦的接近,于他来说是一种正常的人际交往,只要聊得来或者性格投契,他都不介意和对方打交道。   叶钦是富家少爷,两人家庭背景相距甚远,能玩在一起,多半是因为在对方身上发现与自己不同的特质,说白了就是新鲜。而新鲜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矛盾与分歧,程非池比谁都清楚,这种矛盾在今后会越来越多,这样的友谊大多昙花一现,难以长久。   至于叶钦口口声声想要的那种超越友谊的关系,在他看来更加脆弱且不可靠。他起先并没有放在心上,并断定叶钦撑不过一个月,毕竟他们的初见并没有给对方留下什么好印象,即便那些浅表的偏见在后来的交往中逐渐打消,可也不足以让他们更近一步。   叶钦能坚持到现在,完全在程非池的意料之外,他愿意和叶钦做朋友,但也仅仅止步于朋友。理智告诉他,如果叶钦还是这样冥顽不灵,宁可连朋友都别做。   收到短信时程非池在忙,没顾得上回复,并忽略了心头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等到晚上收工摸到手机,屏幕上又多了三条新的:   【那你能接彩信吗?】   【哦你的手机是黑白的】   【有张照片想给你看】   叶钦经常给他发短信,语气要么得意洋洋要么怒气冲冲,从字里行间就能想象到他发短信时的表情,这样心平气和倒是很少见。程非池想了想,挑了一条回答:【没有】   叶钦破天荒地没有抱怨,换了个话题,说他从明天开始要跟家人出国度假,年后回来。程非池回到家才看见这条,此时已经过了十一点,窗外夜深人静,他看完便放下手机,出于不便打扰的想法没再回复。   除夕那天是阳历2月9号,程非池起了个大早,去市场把准备年夜饭需要的食材买了。按照往年的惯例,从中午开始,市场里的摊贩们便会陆续收摊,各自回家过年。   路上遇到也来买菜的冯阿姨,非要往程非池手上塞几斤刚切的五花肉,说是包饺子剁肉馅剩下的,让他拿回去做菜用。   “你妈妈好好的一个北方人却生了一张南方嘴,吃不惯水饺,这些肉做顿百叶结烧肉正好。”   程非池推辞不过,收了下来,并跟冯阿姨约好初二去她家拜年。   拎着菜回去的路上,程非池在脑中把需要拜年的几家按主次罗列,程欣深居简出,这些人情世故早几年前就交由他打理。排在大年初一上午的那家让程非池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是长辈,也是他的认知里除了妈妈以外最后的亲人。   他打算回家同妈妈商量再决定,推开门,看见程欣在厨房里擀饺子皮。   “不是说不做水饺吗?”程非池问。   兴许是快过年的关系,程欣脸上的笑容比平时多了几分:“我不吃,你们总要吃的。”   她用的是“你们”,程非池悬着的心里顿时落地,了却一桩心事似的,洗洗手,和母亲一起包饺子准备迎接客人。   客人除夕夜没来,程非池也没多想,外面天寒地冻,他们家屋子小,晚上吃完饭赶回去或者留宿都不太方便。大年初一清早,他又早起收拾屋子,被程欣以“初一不宜翻箱倒柜”为由拦住,支他出去给街坊邻居拜年。   他们孤儿寡母住在这里十余年,没少得邻居们的照顾。挨家敲开门,邻居们无一不是眉开眼笑喜气洋洋,都说一眨眼孩子居然这么大了,然后塞了他一口袋的瓜子糖果。   到李爷爷家的时候更是受到热情款待,收获一个旺旺大礼包,程非池推辞不要,李爷爷就说:“拿着吃,我家孙子跟你一样大,我知道你们小朋友最爱吃这个。”   程非池满载而归,回去的路上忽然想起嘴里总是叼着棒棒糖的某个小朋友。叶钦最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零食,要是他在,路上就能解决掉一半。   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看过手机,程非池心里猜测着,不知道小朋友有没有给他发春节祝福短信。   楼下有几个小孩在放小卖部里买的那种摔到地上就响的小鞭炮,吆喝着比谁摔得响,笑闹声透过楼道的窗户传入耳朵,程非池的心情也跟着松快。走到家门口,看见贴着大红对联的门,听着里面传出的说话声,前所未有地觉得过年这么好。   然而好心情只维持到推开门的一瞬间。   玄关多了一双皮鞋,只有一双,不是他预想中的两双。   程欣是家里的独生女,除了父母双亲便没有在世的直系亲属,而这商务皮鞋做工考究,版型硬挺,怎么看都不像老人会穿的款式。   “小池回来了。”   程非池听见母亲这么说着,厨房门从里面打开,煮饭的热气从门缝里蒸腾而出,视线一时有些模糊。   男人走到程非池面前的时候,轮廓由模糊到清晰,脸上带着堪称慈父的笑容,弯腰接他手里的东西,说着跟看着他长大的街坊邻居们差不多的话:“都长这么高了。”   作者有话说:   没开始虐,只是过渡一下,莫慌 第十七章   程非池往后闪身,躲开男人伸过来的手。   他的视线越过男人的肩膀,问后面的程欣:“妈,他是谁?”   男人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到底是久居高位的人,很快便调整如常,温和道:“你叫我叔叔就好。”   程非池没叫,越过男人走进里屋。程欣上前接他手里的东西:“怎么去了这么久,饺子都快凉了。”   那中年男人跟在他后面进屋,程非池没回母亲的话,听到脚步声忽然扭头:“这是我家,你进来干什么?”   程欣大概也没想到儿子的反应会这么强烈,打圆场道:“叔叔是咱们家的客人。”   程非池放下东西,返身就要去开门。   程欣拉住他:“干什么去?”   “出去透透气。”程非池道。   程欣道:“外面冷得很,出去干什么,准备吃饭了。”   那男人大约也想跟他亲近,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赞赏道:“这身衣服是我照着你妈给的尺寸买的,看起来正合适。”   程非池蓦地一怔,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衣服是程欣前几天给他的,理由是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给他买过新衣服了,商场年底打折很划算。程非池自然不会辜负妈妈的心意,仔细收了起来,大年初一才拿出来穿。   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男人买的。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就买了不会出错的灰色,你要是不喜欢,吃过饭再带你去买套新的。”   男人显然不善于放低姿态讨好人,征询意见的话说得慢条斯理、高高在上,听在程非池耳朵里如同施舍。   当程非池抬手开始扯衣服上的拉链,程欣才再次开口:“别着急脱衣裳,暖气刚开,还没热起来……”   程非池还是将那件穿在身上还不到两小时的羽绒服脱了,眼看着那男人逐渐阴沉的脸色,甩手把衣服扔在玄关的斗柜上:“他不走,我走。”   大年初一,街上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关门停业,程非池身着一件单衣走进快餐店时,前天刚跟他交班的女同事正在收拾餐桌,看见他惊呼道:“大帅哥你不冷吗?”   程非池答非所问地说了句“新年好”,便往员工休息室方向去。   女同事端着餐盘追上他:“你怎么来了,找店长?他不在。”   程非池停住脚步:“那他什么时候来店里?”   “不知道啊,可能明天都不会过来。”   程非池思考了下,又问:“这两天的班都排满了吗?”   女同事听他这么说,眼睛发亮:“你想换班?之前不是说初三之前没空吗?”   程非池抿抿唇:“突然又有空了。”   “你等着啊,我去给店长打个电话!”女同事放下东西就往休息室跑,不到三分钟折返回来,苦着脸说,“店长让你给他打电话,他以为我逼你换班……”   程非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了几下才想起昨晚上就没电了。女同事拿了充电器出来给他用,充了不到五分钟,老式直板机就能开机了,他给店长打电话,说这两天空闲,想跟吴蕊换个班。   吴蕊就是女同事,和他一样经常在这里做兼职。   “不是说要在家陪妈妈吗?这么着急回来工作?”店长在电话里问。   “家里有人在。”程非池说,“我没事做,就过来了。”   调完班,吴蕊换掉工作服,迅速化了个淡妆,到外面隔着玻璃门给程非池一个飞吻:“谢谢你啊大帅哥,以后想换班随时找我!”   快餐店兼职人员多,程非池刚到这里不久,大家都帅哥帅哥地叫他,他听不太习惯,不过总比学霸好点。   手机电充到一半,一条短信延迟进来,来自一串地区不明的陌生号码,就四个字:【新年快乐】   过一会儿又来一条:【破手机又没收到?】   程非池扯开嘴角笑了下,沉闷许久的表情终于有了点色彩。他也回复一句“新年快乐”,便换工作服上工去了。   年初一店里用餐的客人不少,尤其从中午开始,人多到座位都紧张,许多客人迫不得已选择外带,程非池从收拾餐桌的岗位转移到配餐打包的岗位上,帮点餐的同事分担压力。   等到店里人流量变小,已是下午四点多。   他边吃饭边看手机,陌生号码四个小时前发来短信:【你吃饭没有啊?】   程非池回复:【在吃】   那头回复很快:【这么晚啊,我都吃过午饭了】   程非池还没来得及回复,那头又发来一条:【等下,你不会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程非池单手打了几个字,临发送前又删掉,改成三个字:【不知道】   “靠!”   远在大洋彼岸的叶钦摔了手机,过一会儿又自己跑到阳台上捡起来,顺势瘫在吊椅上,脚点着地一边摇晃一边发短信:【我是叶钦,这是在国外的临时号码】   程非池:【嗯】   一如既往的冷淡。   叶钦撇撇嘴,突然想到什么,眼中闪过一抹狡黠,抱着手机飞快打字:【你知道国际短信一条多少钱吗?】   程非池:【不知道】   叶钦拍腿大笑:【十块钱哈哈哈哈哈】   发完这条之后足足等了十来分钟,那头都没再回复。叶钦有点后悔了,以为程非池舍不得钱,噼里啪啦又发了几条,说他其实也不知道多少钱一条,十块钱是胡说的,肯定没这么多,最多也就一块吧。   程非池还是不回复,叶钦郁闷地放下手机,抬头往下面的沙滩望。那边有人在举办烧烤PARTY,许多气球扎成一个巨型拱门,上面用不同颜色的气球拼成“Happy Birthday”两个单词。   这让他想起丢在家里的气球小猫。出国前,那猫已经漏光了气,变成一只软趴趴的瘪猫,叶钦给它拍张照片想发给程非池,拍完才想起他的破手机收不了照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发给程非池看,他的情绪来去如风,很少有稳定的时候,当时大约是不太高兴的,因为叶锦祥的态度,埋在心底的不甘又跑出来兴风作浪。   不过他也由此给自己找到了继续追程非池的理由。已经付出这么多努力,现在放弃,让他如何能甘心?罗秋绫性子软,能忍气吞声粉饰太平,可他不能,这事儿只要没盖棺定论,他就绝不能认输。   叶钦给自己做完思想工作,顺便加个油打个气,又拿起手机,在海风送到耳边的欢声笑语中打字:【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程非池午晚连班,再次轮到他休息,已经是大年初二凌晨。   手机上有程欣打来的一个电话,还有一条短信,问他晚上回不回家。   程欣平时只会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今天这么问,说明家里可能有人留宿。   索性/夜晚已经快过去了,程非池换下工作服,在店面角落里找了个地方趴着睡了会儿,天亮后给程欣回了个电话,说自己在同学家,昨天睡着了没听见手机响。   程欣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回来吧,大过年的待在别人家像什么话。”   程非池直截了当地问:“那人走了吗?”   电话里沉默片刻,程欣说:“他想给你过生日。”   程非池愣住。   从他记事起,就没有过过所谓的生日。看着他长大的冯阿姨曾经跟他说过,程欣生他的那年天气特别冷,过了春节还在下雪,雪下了一整夜,她就疼了一整夜,卫生所里没有暖气,只支了个炭盆,她攥着床头的铁栏杆硬撑,流下来的汗将床单浸得透湿,后来要不是刚出生的程非池嚎哭不止,医生都发现不了她产后大出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人是救过来了,可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以至于程欣这些年缠绵病榻,几乎没法跟正常人一样生活。是以程非池认为自己的生日不止是母亲的受难日,还是灾厄的开端,没人提起反而让他觉得轻松。   他不想过生日,只想快点长大。   他想成为一个有能力扭转命运的人,却不屑走所谓的捷径,所以那个男人的出现让他极度反感。他无法理解母亲的妥协退让,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干涉,为了表达抗拒,他只好一改往日的冷静沉着,甚至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不用了,我不过生日。”程非池说,“等他走了我再回去。”   挂断电话,程非池长舒一口气,手机突然接连震动,十来条短信一齐涌入,在屏幕上滚动往上刷了一长排。   这种情况从前也有过,信号问题造成的短信延迟。其中有一条来自张佩瑶,问他年过得怎么样,还有明天能不能见一面,程非池拒绝了。   剩下的未读短信都是叶钦发来的,从第一条问他什么时候生日,到后面得不到回复的怒气冲天,只用了三条短信的时间。   倒数第二条,程非池隔着屏幕都能联想到叶钦气得通红的脸:【你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紧接着最后一条又蔫了:【好吧好吧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行了吧……不肯说算了,开学我去问你们班主任!】   像个撒泼耍赖不成就哭唧唧去找老师的小学生。   程非池忍不住笑了,抬头看时钟,估摸着这个点他也该起了,回复道:【后天】   接下来的两天,程非池都没有回家。   流落在外的感觉并不算很糟糕,打工的地方到处都有人互相照应,初三下午店长结束假期到店,听同事说了程非池这两天无家可归的凄惨故事,主动把他平时用来休息的小隔间打开给他睡。房间紧邻后厨,吵是吵了点,但总比睡在外面强。   初四早上醒来,程非池先拿手机看时间,顺便翻了翻收件箱,没有新的短信。   叶钦走之前说过会在开学前回来,这会儿离开学还有近一个礼拜,估计是在国外玩的开心,顾不上发短信寻乐子了。   上午程欣打来电话,再一次问他回不回家过生日,得到否定的答案后,罕见地劝了几句:“他明天就走,你不用管我,回来吃顿饭吧。”   程非池觉得有些好笑,她是他唯一的母亲,他不管她管谁?更何况就算他真能没心没肺地将母亲忽略,也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那是十多年岁月在他心里积淀而成的一堵坚固石墙,不是区区几件衣服、一块手表,或者几句关怀就能轻易摧毁的。   今天店里比初一还忙,休息时间程非池匆忙吃饭,随便翻了下手机,看到叶钦发来的短信,问他在哪儿。程非池应付地回复一句“在家”,就放下手机继续干活。   傍晚,刚回来上班的吴蕊跑来跟在打包的程非池说:“你的手机响个不停,屏幕上一堆短信,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啊,要怪就怪你的古董机字太大,我瞟一眼就看见了。”   程非池问她什么短信,她很夸张地比了个长度:“一溜的‘我快冻死了’,没有署名,看号码不是本地的,像在搞诈骗。”   程非池笑了一声,叶钦那外国号码确实挺像最近社会新闻上常播的诈骗电话。   不过他不是在南半球度假吗,怎么会冷呢?   快餐店一旦忙起来,什么分班休息制度都是过眼云烟,所有的伙计忙到来不及吃晚饭,扯句闲话的工夫都腾不出来。   等到真正能停下来松口气,外面天已经黑透了。   忽略那堆“我快冻死了”的短信一路往上滑,程非池眼尖地发现最上面有一条不一样的:【我在你家楼下,你快来接我】   踩着自行车回到玉林小区的时候,门口的保安亭都熄灯了。骑在老小区坑洼的水泥窄道上,耳畔唯有风声呼啸,程非池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叶钦分明是闲着无聊在逗他玩,怎么可能真在楼下等他呢?   自嘲的笑在脸上停留不过三秒,就收敛殆尽。   越是靠近3号楼,楼洞里蜷缩着的身影就越是清晰。   “嘎吱”一声刹车响,那黑影抖抖索索地动了,接着站了起来,先是探头探脑地张望,确定停在那儿的是程非池后,冲出来扬声骂道:“你这个骗子,居然骗我说你在家!”   声音都是哑的,毫无气势可言。路边有一盏灯,程非池借着灯光看见叶钦冻红的脸和发白的嘴唇,还有脚上搭着的人字拖。   叶钦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尴尬道:“上飞机的时候太着急,没来得及换……”想到自己本来阳光沙滩舒舒服服,被程非池发来的“后天”两个字惊得魂飞魄散,他就怒从心起,“你过生日干嘛不早说啊,那破岛上没有直达的飞机,我坐船去他们首都,到那边已经买不到票了,没办法又多待了一夜买了第二天的票,飞机还晚点,今天差点就赶不回来了。”   嘴巴一张开就就嘚吧嘚说个没完,说着说着音量渐小,没什么底气似的,拽着衣服下摆往下扯,挡下半身完全不搭调的沙滩裤,苦着脸边吸溜鼻子边控诉:“还被你骗,要不是看在你过生日的份上,我可就真生气了啊。”   只字未提在寒风中等了几个小时的事。   程非池逆光站着,叶钦看不清他的表情,见他不说话,本就弱得只剩一点小火苗的气势又压下去几分,咕哝着说:“你干嘛去了?大过年的还出去打工啊,是有多缺钱……”   话音未落,一件衣服劈头盖脸落了下来。程非池把塞在车篮里的工作服裹到叶钦身上,自行车往楼洞里一扔,拉着他的胳膊就走。   工作服不怎么厚实,还带着股油腻的怪味,叶钦嫌弃得直皱眉,胡乱扭着胳膊,用手背去蹭程非池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臂。   程非池反手抓住他乱动的手,被冰得一个激灵,偏头问他:“就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   叶钦接触到热源,跟上程非池的脚步,心满意足地往前靠了靠,理直气壮又委屈巴巴地说:“我国外卡打不通国内的电话啊……” 第十八章   叶钦把他来时多么匆忙、忙到除了手机护照其他什么都没带的过程添油加醋地给程非池讲了一遍。   程非池问:“那你怎么过来的?”   叶钦道:“到机场有司机来接,我妈叫的。”   “为什么不回家?”   叶钦眨眨眼睛,反应极快地说:“我没带家里钥匙,进不去,阿姨放假回家了。”   有理有据,逻辑自洽,程非池没再追问,拉着他往小区外面走。   叶钦扭头往后看:“咱们不去你家嘛……你也没带钥匙?”   程非池脚步顿了下,问道:“你敲门了吗?”   “敲了啊,”叶钦说,“你家没人,不然我也不会外面蹲着了。”   程非池也回头看了一眼3号楼方向,厨房和客厅都没有亮灯。   看完什么也没说,默认了“没带钥匙”的说法,带着叶钦走进玉林小区附近的连锁酒店。   进门前,叶钦猫着腰往程非池身后躲:“你……带我来开房啊?”   从传统意义上讲,“开房”指的是入住宾馆、酒店等供人休息的地方,然而在这里,叶钦显而易见地在这个词里添加了某种被扭曲的含义。   “不是冷吗?”程非池拽着他不松手,面无表情地问,“不是没地方可去吗?”   叶钦怂哒哒地跟着他办理入住,乘电梯上楼,心里自我安慰着,我也是个男的,我慌个屁啊。   刷卡进门,空调刚吹出点暖气,叶钦就脱了身上的工作服,领导视察似的在不大的标间里四处转悠:“这窗户打不开?窗帘这么脏……床也太小了吧,床单洗没洗过?能睡人吗?”评价完又跑到卫生间门口,扒着门框问在用热水壶接水的程非池,“咱们去市中心的希尔顿呗,钱你先垫着,回头我还你。”   程非池接完水,径直越过叶钦到外面,边弯腰找插座边说:“我身上的钱不够。”   叶钦在他背后做了个鬼脸,把嫌弃的话憋回肚里,赤着脚跑到空调出风口下面取暖。   水烧开后,程非池仔细烫过杯子,先接了一杯水给叶钦。   “我要喝苏打水,”叶钦皱眉道,“这儿有客房服务吗?我给前台打电话。”   程非池还是把杯子塞他手里:“没让你喝,拿着暖手。”   等程非池下楼买了苏打水上来,叶钦后知后觉自己有点过分。程非池明显心情不好,他还一个劲给他找不痛快,也不怕被丢出去吹冷风。   接过拧松瓶盖的苏打水,叶钦喝了一大口,问程非池:“你过生日还出去打工啊?”   程非池“嗯”了一声,似乎不想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   两人并排坐在一张床上,叶钦往他跟前挪了挪:“咱们去买个蛋糕好不好,记我账上。”   程非池低声说:“不用。”   “那怎么行呢。”叶钦从床上跳下来, “我大老远飞回来,就是为了给你过生日,没有蛋糕算什么生日啊。”   程非池抬头,视线向上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帘:“你过生日的时候,不是也没吃上蛋糕吗?”   叶钦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冬至在大排档过的那个生日。他当然不能告诉程非池那天根本不是他的生日,心虚地压低声音:“那……那不是特殊情况吗?”   他这模样不知哪里戳了程非池笑点,他忽然低笑一声,拍拍床:“躺下盖上被子吧,膝盖都冻红了。”   见程非池还会笑,叶钦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他蹲下身,用宽大的外套包住自己蜷着的腿,给程非池演示刚才在楼下的姿势:“我是这么蹲着的,一点儿没冻着腿,就是脚趾头有点冷。”   程非池拿他没办法,伸手把他拎起来,顺便把被子给他裹上。   叶钦自觉缩成一团,只露个脑袋在外面,比蹲在地上还像个球。笑容在程非池脸上不受控制地扩大,他偏头清了清嗓子,问叶钦:“饿吗?想吃点什么?”   终究还是吃上了香甜的蛋糕。   叶钦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号码,用程非池的手机打给相熟的蛋糕店,不到一小时,6寸的小蛋糕就送来了。   叶钦一手拆蜡烛的透明包装,一手拿着手机讲电话:“和同学啊……你不认识……成绩好着呢,理科一班的学霸来着,不信你去问我妈……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明天就回家。”   挂断电话过了好几分钟脸还是臭的。叶锦祥听到“理科一班”这个四个字居然一点都不慌张,果然老脸皮厚,说不定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程非池看着他手上雕成1和8两个数字形状的蜡烛,问他:“国外卡不是打不了电话吗?”   叶钦不耐道:“那是我爸,他有可以打通的卡。”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中包含敏感词,见程非池没什么特别反应,心里不禁蠢蠢欲动,插完蜡烛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家人……我说你妈你爸之类的,平时不给你庆祝生日吗?”   程非池抿了抿唇,半晌后开口时,声音肉耳可分辨地冷了下来:“我没有爸爸。”   因为不慎踩雷的关系,叶钦一整晚都没敢轻举妄动,第二天起得格外早。   还是没有程非池早,叶钦在用酒店硬得能把人牙龈戳破的牙刷刷牙时,程非池已经拎着早餐回来了。   他从一堆包子里把已经烘热了的三明治拿出来递给叶钦:“吃完我帮你打车回家。”   叶钦有点后悔昨天在电话里跟叶锦祥说今天回家了,信口胡诌道:“阿姨可能下午才到呢,我现在回去又得蹲大门。”   程非池拿手机看了下时间:“我帮你把退房时间延长到下午两点,你走的时候自己退房。”   说完拿起工作服,随便叠起来夹在腋下,抬脚就要走。   “欸,”叶钦咬着三明治站起来拦他,“你去哪儿?”   “打工。”   叶钦急了:“不行,你不能走。”   程非池站在门口,偏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叶钦通过刚才的一番对话探测出程非池并没有因为昨天的事生气,底气立刻足了不少,手往自己腿上一指:“我没有裤子和鞋,出去会冻死的。”   半个小时后,叶钦腰上系着程非池的工作服,在X衣库男装区挑挑拣拣,这条嫌样式土,那条嫌线头多,半天都没选出一条满意的裤子。   程非池赶着去上工,牛仔裤、休闲裤、运动裤各拿一条,推叶钦去试衣间试。   叶钦进去半天,里头窸窸窣窣响个没停,门帘掀开的时候只伸出一颗脑袋,苦着脸说:“好丑啊,咱们能不能换一家啊?”   他从来没穿过这么便宜的裤子,只觉得版型不正,布料磨皮肤,哪哪儿都不得劲。   “不能。”程非池毫不留情地拒绝,并递给他一双货架上随便拿的白色休闲鞋。   又磨蹭几分钟,叶钦扭扭捏捏地出来了,没走两步先绊了一跤,倾身向前,被程非池眼疾手快接个正着。   程非池低头看脚下松散的鞋带:“不合脚?”   叶钦从他怀里爬起来,扶着他的胳膊站稳,五官皱成一团,声音都带了哭腔:“我不会系鞋带啊……”   穿上新裤新鞋的叶钦果不其然还是食言了。   他没有回家,跟着程非池到打工的快餐店,在离暖气最近的地方坐了一天。   到下午,吴蕊看不下去,跑到后厨问在配菜的程非池:“早上带来那个是你弟弟?他还没走哦,截至目前为止,共计喝了八杯咱们店里的免费热水。”   程非池无奈地叹了口气,以“送弟弟回家”为由,跟吴蕊调了个班。   下班后先给冯阿姨打了个电话,为初二没能上门拜年道歉。冯阿姨自是不怪他,并且好像知道他不回家的原因,帮程欣说了几句话:“你也不要怪你妈妈,这些年她不容易,当初那么多人不介意她带着孩子,追求她,想娶她,其中不乏一些家庭条件不错的,为了你,她都没同意。”末了感叹一句,“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放下。”   程非池不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眼里的程欣素来孤傲冷漠,从未表现出对某样东西的执着,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   收拾完走出来,程非池神色有些恍惚,叶钦蹦跳着迎上来,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把他的魂唤回来。   “晚上我们吃什么呀?”叶钦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你们这儿楼上有家甜品店味道不错,吃过饭能去尝尝吗?”   打听得门清,看来一整个白天也没闲着。   他喜欢吃甜食程非池是知道的,毕竟昨天的蛋糕几乎都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   叶钦算盘打得好,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人出去转了一圈才想到今天是情人节,所有稍微有点情调的饭店全部客满,连快餐店去晚了都找不到座位。   叶钦垮着脸跟在程非池身后,抱怨说还不如在他打工的那家店吃饭呢,好歹有暖气可以吹。   程非池被小少爷跟了一整天,经历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先斩后奏和没头没脑的迂回折腾,到这会儿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把他安置在供客人休息的长椅上,只身去寻吃的。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时代广场旁边的一条步行街,此刻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整条街上热闹非凡,到处都是甜蜜相偎的情侣……以及卖花的小孩。   程非池回来的时候,叶钦刚被一个小姑娘缠上。小姑娘牙尖嘴利,举着一把单支包装的花,央着叶钦买:“哥哥哥哥,您就买两朵吧,祝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身无分文的叶钦摇头摆手道:“我单身狗一个,双不起双不起。”   小姑娘不依不饶地把花往前推:“那您就买一朵吧,祝您的良人早日出现。”   叶钦平时大方惯了,拒绝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远远看见程非池过来,抓住救星似的喊:“快来帮我买一朵,回头给你钱!”   程非池连气都叹不出来了,掏钱付账,把那支花随手往裤兜里一插。   晚餐吃的是甜甜圈,幕天席地边走边吃,叶小少爷不仅没嫌弃,下了出租车还在意犹未尽地舔手指。   “很好吃?”程非池问他。   叶钦点头如捣蒜:“你不是也吃了一个吗?”   程非池不觉得那些洒了五颜六色的果酱的面包圈有什么好吃的,不顶饱不说,还腻得人嗓子发干。   他心里虽这么想,倒也不会当着叶钦的面说难吃扫他的兴。走到路边无人处,他让叶钦停着别动,蹲下帮他系散开的鞋带。   新鞋的鞋带容易散,加上叶钦活蹦乱跳不安分,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了。第一次在X衣库试衣间门口,第二次在打工的快餐店里,吴蕊还大惊小怪,说“你对你弟弟真好”。   程非池当时觉得没什么,所以并未反驳,现下却突然意识到哪里异样。   两边都系了稳固的双重活结,叶钦在他系的过程中还不安分,脚趾动来动去,把柔软的鞋面顶起来一块又瘪回去。   之后,安静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走过天桥,穿过马路,到小区门口,叶钦指了指他的口袋,小声问是不是该把花给他时,程非池才恍然揣摩出结果,这寂静空气里漂浮着的黏腻触感和似有若无的缱绻气息,都可以归类为“暧昧”。   而暧昧和这世界上其他所有的感情一样,一个巴掌拍不响。   叶钦等不住,自己动手强取豪夺地把程非池口袋里的花抽出来,仿佛这东西本来就该属于他,然后让程非池在门口等他一会儿,扭头飞奔进夜色中。   程非池觉得自己该走了,可是脚底像被黏在地上动不了。   也许是因为还没道别,他想,出于礼貌,也应该等叶钦回来之后说句“再见”再走。   叶钦出来的时候,双手抱着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瓶。   “生日礼物。”他不由分说塞到程非池怀里,往手心呵了一口热气,边搓边说,“虽然迟到了,但是你一定不会介意的哦?”   程非池捧着玻璃罐的姿势有些无措,条件反射地点了下头。   叶钦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接着打了个哈欠,眼角的睫毛被困出来的眼泪沾湿成一簇,懒洋洋地挥手道:“我先进去了,你快回家吧,我妈要跟我视频,今天就不送你咯。”   程非池是走路回去的。   从六中到家的这条路他经常走,夜路尤其走得多,只有这次觉得跟平时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手里这罐星星会发光。   程非池低头看,莹莹的光映在皮肤上,在晦暗的掌心里连成斑驳陆离的一片,如同遥远的星河云海,让他想起叶钦说“生日快乐”时亮得能融化冰雪的一双眼睛。   还让他想起昨天,是他记事以来过的第一个生日。   手上的这罐星星,是他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十九章   春节过后天气迅速回温,每天清晨推开窗,都能感觉到今天吸入胸腔的空气比昨天更暖。   离开学只剩不到三天,学生们有的赶作业,有的抓紧一切时间玩,叶钦则是边抄作业边玩。   赵跃攒了个局,叫上一众好友进行开学前最后的狂欢。叶钦和刘扬帆在年前闹了点别扭,这在他们多年的跌打碰撞中算不上什么大事,两人刚见面就心照不宣地“冰释前嫌”,头挨着头在轰鸣的音乐声中一起抄作业。   叶钦抄的是周封的作业,虽然他自己成绩也一般,却看得出周封每道题的解题过程都完整清晰,跟答案也都对得上。叶钦越抄越觉得奇怪,扬手一支笔扔周封脑袋上,打断他的鬼哭狼嚎,问他抄的谁的作业。   “班长的呗。”周封握着话筒说,“前两天我在他家补课来着,趁他不注意带回家抄了一晚上。”   叶钦低头继续抄,边改掉几个正确答案伪造这作业是自己做的假象,边在心里唾骂周封这厮辜负班长的信任,简直不是人。   浑然忘了自己借追求和补课抄过多少次程非池的作业。   刘扬帆那边没他这么顺利,他念的是国际高中,课程与六中有很大出入,寒假作业以论文和实践报告居多,赵跃的作业基本上没有抄的价值,抓耳挠腮地说他们这帮人当中缺一个全面发展的真学霸,能写英语论文的那种。   叶钦莫名想到程非池,他英语成绩也好得出奇,听说还参加过学校组织的英语辩论会。   刚把藏了许久的礼物送出去、觉得两人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的叶钦理所当然地给程非池发了条短信,邀他来会所一起玩。   反正总要相熟的,先叫过来大家认识一下,省得以后碰面尴尬。   一直到天黑,程非池都没回复,叶钦当他还记着上回赖他偷手表那事,心想你不都找我把仇报回来了吗,干嘛这么小心眼?   又发了条短信:【别不理我呀,大不了我们俩重新开个包间,不跟他们玩咯】   程非池还是没回复。   叶钦虽不高兴,还是以“他要打工很忙的”为借口按捺住自己短信连环轰炸的念头,劝服自己做一个体贴懂事的追求者。   等到开学第一天,叶钦发短信说要还钱,那头都毫无反应,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开学典礼两人隔得远,没机会说上话,课间亲自去理科一班找,那边的老师又卯足了劲儿拖堂,叶钦只能在窗外远远看着,偷摸给窗口的同学递纸条让帮忙传给后排的程非池。   等啊等,等到晚自习前的大课间,依旧没有等到任何形式的回复,再去理科一班也没逮到人,不知去哪儿吃饭了。   叶钦不信邪,晚自习第一节 课上,趁廖逸方去办公室送东西,让他帮忙把老师发下来的批改过的数学小测卷捎给程非池,在得分处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下课我去找你啊程老师”。结果这边铃声刚打响,那边小测卷裹着一张纸又给送回来了,纸上是程非池的笔迹,密密麻麻都是关于错题的解题步骤。   为了不跟他打照面,程非池把每道大题的不同解法都细心列了出来,还根据错误原因在一旁做了批注,职责以外的事一个字都没提,作为家教老师可以说是十分严谨负责。   下了晚自习,叶钦强压怒火在自行车停车处等程非池,打算当面问他什么意思,谁知又是一场空等,程非池今天没骑车,直接从正门走了。   叶钦想不通,上次见面时还好好的,他收了玫瑰花,程非池收了星星,这才几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如果是因为在酒店房间里不慎提到他父亲的事生气,这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死皮赖脸不是叶钦的特长,主动到这个地步已经濒临他的极限。   他端着最后一点少爷架子咬牙忍了几天,新学期第二周,学校按照以往惯例邀请一些有名望的企业家和知名校友为学生们做演讲,全体学生分批在大礼堂集合。高二理科一班和二班分在一批,整队的时候两个班距离不到五米。   叶钦心想这回看你往哪儿跑,谁知进场之后一个不留神,前面几排就找不见程非池的影子,他们班上的同学说他有事提前退席了。   碍于这是在公共场合,叶钦忍住没有摔手机,攥拳的手指节都泛起青白。   事已至此,再看不出来程非池在故意躲着他,那就是真的傻了。   初春时节,万物褪去冬日的灰败萧索,没有学生追逐喧闹的操场比考场还要安静。   程非池走出大礼堂,穿过跑道和草坪,回到教室,随便翻开桌上的一本书。   他提前退席的理由是为三月份的物理竞赛初赛做准备,真正的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台上某个即将发言讲话的人。   他不想见到那个人,却控制不住去推测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人的事业中心在S市,并不常驻首都。春节期间程欣说他已经回去了,现在出现在六中的大礼堂里,应该确实是受邀来做演讲的。   至于他演讲完会去哪就不得而知了。程非池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他无法说服自己不把那男人的出现和自己家里联系起来。   继提前退席之后,程非池又向班主任请假,说不放心家里的母亲。   班主任沈老师假条批得有些犹豫:“实在有困难可以跟老师说,城镇户口申请助学贷款是难了点,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程非池知道老师担心他在校外打工再被举报,解释说:“您放心,这回真的是回家。”   到玉林小区门口,程非池看着一辆黑色商务车从道闸勉强抬起一半的大门里驶出,车身不慎跟闸杆支架来了个亲密碰撞。   司机当即就下来跟保安亭里的大叔理论,后座是个中年男人,车门被闸杆挡住推不开,他就打开车窗探头出来给司机撑腰,问保安大叔知不知道他这车多少钱,能买他多少个破道闸。   保安大叔在这里干了十来年,什么样碰瓷找事的没见过,当即便以牙还牙道:“知道咱们这儿道闸破就别往这里头开啊,上头有监控,您的宝贝车硬往外怼,镜头都记录得一清二楚呢,不然咱们报个警理论理论?”   后座指手画脚的男人气势登时矮了几分,仗势欺人的司机也说不出话了。程非池见保安大叔吃不了亏,便忽略了这个小插曲,踩着自行车从旁边人行道骑进小区。   程欣对他突然回来有些惊讶:“不是说今天有讲座吗,怎么这么早回来?”   程非池一眼看见餐桌上放着两杯喝了一半的茶,还冒着丝丝热气,直截了当地问:“谁来过?”   程欣也不回避,说:“一个朋友。”   程非池问不出“哪个朋友”,这个家还是程欣做主,他也没立场干涉母亲的私生活。   程欣这阵子又开始吃药,此时精神恹恹,看上去有些累了。程非池扶她回房休息,无意间瞥见主卧书桌上摊开放着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三个穿着学士服的人,背景是首都师范大学的招牌,显然拍摄于大学毕业季。中间留着披肩长发的女孩是程欣,她的两边各站着一个男生,三人笑着朝着镜头比耶,任谁都看得出他们关系要好。   程非池依稀记得小时候见过这张照片,这些年几乎没再瞧见程欣拿出来看过。当时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左边个子高一点的男生身上,程欣身体朝向他,和他挨得很近,这会儿有空留意了下右边那个,竟也觉得有些眼熟。   还没等他琢磨过来,兜里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霎时打断他的思考。   掏出来一看,叶钦打来的,程非池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没接。   刷完杯子叶钦又发来短信,这回没有收敛脾气,用下最后通牒的口吻放狠话道:【你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程非池放下手机,看着床头摆着的玻璃罐,在原地站了半晌。   他承认这几天有意躲避叶钦。   先前不躲不闪甚至给出回应,是因为他将叶钦划在朋友的范围内,对两人的关系定义明确,也有足够的把握不会出错跑偏。而情人节那天之后,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这段关系坦然自若的控制权。   从出生到现在,他的人生用循规蹈矩来形容也不为过,所以对偏离轨道的事情天然敏感,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一旦察觉到危险逼近,就自动支起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与危险源隔离开,阻止其靠近和发展。   他比谁都明白安逸享受是滋长贪婪的温床,越是香甜诱人的东西,越是不能放任自己沉溺。   争分夺秒的现实也由不得他踌躇不前。   普通高中从高二下学期开始就进入高考倒计时,这个时期的学生们大多处在对未来要走的路没有实际概念的迷茫中,大多情况下都由家中父母协助做决定。   理科一班作为六中的尖子生班,有几个同学早早地争取到名校的保送资格,家境不错的则都开始为出国做准备,各种雅思托福SAT辅导班的宣传资料在班级里互相传阅。   程非池看到过几次,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正在备战即将到来的全国高中物理竞赛。这个比赛是临时决定参加的,他曾经休学一年,还中途转过学,保送资格没那么容易争取,他在网上查过,许多大学热门专业的门槛对竞赛获奖者会相对放低,多一份筹码就多一分把握,考考总没坏处。   为了物理竞赛,他辞掉晚上大排档的工作,还拿出上半年打工的钱报了个班。数学竞赛在下半年,中间正好给他空出了同时备战两个比赛的时间。   这天下晚自习回到家,在房间里准备明天竞赛辅导需要的资料时,程欣忽然敲响他的房门,给他一张国际高中的临时出入证。   “明天上午9点,六中门口集合。”   程非池说明天有课,程欣瞥了一眼他桌上的竞赛书,说:“缺一堂也没关系,那边的交流会更重要。”   程欣不仅是他的母亲,更是一个有经验的教师,她的话程非池自然愿意听。   然而第二天到了学校,程非池才知道这次国际高中之行是关于出国留学的招生直面会,在场所有学生的会考成绩和平时表现都已经汇总上报。   程非池当即便打家里电话问程欣怎么回事,程欣只说让他去看看,其他的等回来再说。   他带着满腹疑问登上大巴车,车上几乎满座。在和理科二班班长廖逸方打过招呼后,抬眼便看见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叶钦。   程非池还没上车的时候,叶钦就看见他了。   第一反应是惊讶,这家伙家里不是穷得叮当响吗,居然留得起学?   转念一想,说不定看学校统一组织的活动不要钱,不申请白不申请,他们长这么大国都没出过的穷鬼也就只能去国际高中长长见识了。   叶钦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在心里将程非池从里到外寒碜一遍后,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支着下巴望窗外,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他和廖逸方的对话。   “程同学你怎么来了,之前都没听你说起过。”   “嗯,临时决定的。”   “你打算面试哪所学校?说不定我们能做个伴。”   “还没想好。”   “欸,别往后走啦,叶同学身边不就有空位吗。”   叶钦猛一个激灵,扭头看程非池。程非池也在看他,紧接着率先调转视线,边往后走边对廖逸方说:“不了,后面有我们班同学。”   九点整,老师上车点名,车子关门发动,晃晃悠悠地驶上马路。   前排和班长坐在一块儿的周封将此行当做春游,拎着塑料袋四处分零食,分到叶钦这儿,劝他道:“出来玩嘛就开开心心的,快瞧瞧窗外这大好春光,还有这一口袋的蛋糕薯片牛奶,啊,生活多么美好,何苦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欸欸欸我哪里说得不对你先别哭啊。”   相比从前,叶钦最近脆弱得简直有点反常。昨天晚上他们几个去海底捞找人,看见叶钦一人占一桌,对面摆着个叮当猫玩偶,一边往锅里倒辣油一边抹眼泪。   虽然叶钦一口咬定是因为辣,并以平时破个皮挨个冻也会掉几滴眼泪为证据,说这是一种本能反应,可周封还是觉得哪里古怪。   事后刘扬帆在私底下开玩笑说:“阿钦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失恋了。”   此刻周封用余光瞄一眼走到最后空位上坐下的程非池,好像有点明白了。   “谁哭了?”叶钦把周封递过来的面纸甩到地上,瞪着发红的眼睛搡了他一把,“吃你的去吧,别管我!”   作者有话说:   可把我们铁哥委屈坏了 第二十章   到地方下车,叶钦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步子迈得极快,后面的都追不上。   廖逸方跑得气喘吁吁:“大部队在往东边走呢叶同学,咱们还是跟他们一起……”   “你们去吧,不要管我。”叶钦头也不回地说。   “我跟你一块儿,”周封追上来,把巨沉的零食袋塞廖逸方怀里,拿了两三包吃的夹在臂弯里,“班长你去忙你的吧,你是来看学校的,我们是来玩儿的。”   周封平时不着调,这话却说得实在。叶钦是被他爹逼着来的,心思压根没放在什么留学上;周封家里还是希望他在国内念书,他戎马一生的爷爷还说如果考不上好大学就送他去部队,出国想都别想,跑这儿来单纯为了玩,顺便见见朋友。   一个电话把赵跃叫来了,刘扬帆在参加什么周末实践活动,溜不出来。三个人找了块草坪坐下,一人拆一包薯片吃,边聊天边欣赏国际高中来来往往的美女。   叶钦这会儿已经把眼泪憋回去了。他本来就没想哭,完全是被气的。   没错,就是被气的,收了他的生日礼物就翻脸,一声不吭地跟他断绝往来,人前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可不就是想气死他吗?   叶钦忿忿地咬薯片,在心里把程非池千刀万剐了一万遍。   “阿钦真不去看看学校?在家待着不痛快,换个环境说不定就好了呢。”赵跃道。   叶钦心不在焉:“我爸想我出去,我妈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我妈。”   还有一句他藏在心里没说——要是我不在的话,我妈被人欺负怎么办?   “父母在不远游。”周封突然说出一句与他自身气质相距甚远的感叹,“古人诚不欺我。”   赵跃踹了他一脚:“就你们家那情况,你小子巴不得出国跑得远远的吧。”   周封嘿嘿直笑:“知我者莫若你们几个臭小子也。”   几包零食很快分食完毕,赵跃和周封一起去买,叶钦躺在草地上继续发呆。   天空一碧如洗,他脑袋里却乱七八糟,望着望着就开始胡思乱想,程非池不是很孝顺吗?家务活都是他干,他妈妈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他出国了他妈妈怎么办?   对了,不是还有叶锦祥吗?说不定出国的机会也是叶锦祥提供的,为了自己的亲儿子的未来,当爹的自然得出力。   叶钦更憋屈了。   中午刘扬帆和三人集合,两个本校生带着两个外校生去食堂就餐,国际高中食堂的饭菜都是搭配好的套餐,只有中餐西餐的区别,胜在味道不错,就餐环境也干净卫生。   周封边吃边感叹还是这里好,六中食堂吃的那都是啥,土豆西红柿豆芽菜颠来倒去地炒,油腥一点见不着,说是猪食都不夸张。   叶钦不由得想起程非池经常在六中食堂吃饭,菜都要最便宜的那种,土豆皮都没削干净,有几块还发黑冒芽。价格倒是配得上质量,一份还没他平时喝的半瓶饮料贵,不知道那家伙怎么吃得下去。   ……呸呸呸,又想他干什么?   叶钦拿起叉子,在面前的牛排上泄愤般地戳了几个洞。   下午孙怡然也来了,前脚踏进活动室,抱怨着早上没人喊她让她睡过头,后脚外面就开始下雨。   刘扬帆刚吃饱正犯困,戏称孙怡然带来的是一场及时雨。连绵的春雨阻碍了学生们出去游玩的脚步,这次的活动本就被冠以“交流会”的名头,几个人既来之则安之,凑在一起打牌闲聊。   过一会儿,又有一帮学生成群结队来到活动室,屋里更加热闹。廖逸方也来了,尽职尽责地给上午没去交流会的同班同学带了许多学校的宣传册,仔细地给他们讲各个学校的招生政策。   在听的只有叶钦。他不喜欢打牌,拿着那些宣传册翻看,暗暗猜测那个谁可能会选哪一个。   廖逸方仿佛窥探到他的心思:“程同学,就是一班的学霸,可能会选F国的学校,有个面试官跟他聊了好久。”说着就有点羡慕,“他各门学科全面发展,会考成绩又好,每个学校都抢着要也是应该的。”   周封嗤笑一声:“抢着要?他有钱去念吗?”   旁边理科三班的一个女生插嘴:“那些学校不是都有奖学金政策吗?”   “奖学金能兜得住他吃喝拉撒睡的一切生活所需?”   “那倒不一定……”   桌上有人甩出一对二,刘扬帆扔出一个炸弹把对方死死压住,趾高气昂道:“龙生龙凤生凤,从哪儿出来的就在哪儿待着,别成天做梦妄想翻身越界。”   周围都是些家庭条件不错的学生,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偶有几个出身一般、家里硬着头皮供他们出国的学生,听了觉得刺耳也不敢当面反驳,聚在一起小声讨论。   不知道为什么,叶钦也觉得这话听着不舒服,把宣传册一扔,起身出去透气。   国际学校虽然条件好,面积却没有公立中学面积大,走道和教室一样颇为袖珍,出门拐个弯再走两步就到这层的卫生间。   他进去洗了个手,然后掏出手机划拉两下,看到信箱里署名为“CFC”的短信界面,手指一动想狠心把它删掉,在按下“删除”键的前一秒,听见木门虚掩的楼梯间传来对话声。   “你就告诉我打算报哪所学校呗,我让我爸留意一下。”   叶钦有点耳熟这女声,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正琢磨着,接下来的男声让他猛一个激灵。   “留意这个做什么?”   毫无波动的语气,某个不回复他短信的人无疑了。   女孩子声音变软,带了点撒娇意味:“看看那学校怎么样啊,我刚好也在选学校呢……早知道你准备要出国,我就不那么拼命帮你澄清了,等去到国外,没人会追究这些有的没的啦……”   叶钦完全状况外,听不懂这姑娘在讲什么。楼梯间里的程非池轻飘飘地回复:“我说过不计较,你不必再帮我澄清。”   女孩把这话当成了宽慰,自顾自高兴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生我的气,都过去这么久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吧……过年的时候约你你也没理我,现在有空吗?这边的活动已经结束了……或者明天,明天咱们还约在老地方,好不好?”   话说到这份上,再听不出这突破天际的暧昧就有鬼了。   叶钦满脑袋问号,心中百转千回,难道之前听说的同性恋事件有误?不可能啊,刘扬帆后来帮着找人核实过,师大附中所有高年级学生几乎都知道程非池是因为不光彩的原因被开除的,如果是个误会,校方怎么可能这么草率?   他这边惊疑着,那边的程非池冷冷开口道:“不了。如果你当真希望我好,就删掉我的电话号码,以后别再联系了。”   下午,各个学校的学生们准备打道回府时,六中租的大巴车突然坏了,怎么都打不着火,驾驶员师傅正在紧急检修。   国际学校所处的位置离市区并不近,周围鲜有出租车经过。周封抱怨完不应该坐大巴应该自己开车来,屁颠屁颠地把孙怡然往活动室里推:“外面下着雨呢,咱们再进去坐一会儿。”   其他学校的学生几乎都走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六中的二十来个人。带队老师嘱咐他们不要乱跑,等下车修好就走,说着出去把还在其他教室的几个学生都召集过来。   其中包括程非池。   因着刚才活动教室里有人大肆讨论过这位学霸的原因,他进来之后,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古怪,大家说话都压着声音,有几道探究的视线在他身上徘徊,也都虚浮游移,不敢落在实处。   叶钦坐在教室最角落的窗台上玩手机。雨天信号不好,上个校园论坛都费劲,好不容易刷开,里头已经有无名人士开了关于某新任校草要出国的帖子。   这回跪舔的不多,大家注意力都放在八卦上,每个马甲都化身知情人士,说他家庭条件很差,平时吃穿伙食都不好,之前还看见他打报告申请助学贷款,本来以为是个苦情凤凰男人设,没想到竟然出现反转。   网络发言不需要负责,下面连“被富婆包养”这种猜测都出现了,当然有人反驳,观点万变不离其宗——“你就是嫉妒人家长得帅”。   缺乏证据支撑的嘴炮持续不了多久,话题很快跑偏,姑娘们就这个新校草有多么冷酷多么难搞展开讨论。有人说给他递了十七八封情书都没收到回应,有人说当面表白三次他都没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再往后翻,有人问:“你们还记得之前送早饭的那位姐妹吗?最近她还在送吗?是不是也放弃啦?”   送早饭的“姐妹”叶钦黑了脸,退出论坛,把手机揣回兜里,扭头盯着外面,听着雨打窗户的轻响,慢慢陷入沉思。   大巴车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大伙儿闲着无聊,叽叽喳喳躁动不已。二(2)班班长廖逸方发挥卓越的组织能力,指挥大家围成一个圈坐下,玩击鼓传花的游戏。   没有花,就拿一包薯片代替。这种幼儿园时期勉强还能逗人一乐的傻游戏显然激不起高中生们的兴趣,尤其是当第一个接到薯片的人被要求表演一个节目时,教室里怨声载道。   “不是吧,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即兴表演节目?”   “我们都不是小孩儿了,没这么强烈的表现欲。”   “在这儿辣眼睛辣耳朵,还不如去外面淋雨呢。”   ……   廖逸方手足无措,这时候周封站出来帮他解围,提出用真心话大冒险代替表演节目,接到花的人二选一,同学们提起兴趣,纷纷表示同意。   周封正经事不会干,歪脑筋却不少,第一轮就开始给周围人使眼色,让他们都把花传给他,他好趁机给孙怡然表个白什么的。   谁知廖逸方喊停时声音打了个颤,花正在抛给周封的半路上,按照规定不允许间隔传递,这个花被判给了夹在中间的叶钦。   被问到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的时候,叶钦还没回过神来,愣愣地问:“什么真心话?”   “那就真心话好了。”孙怡然简单粗暴地帮他决定了,“班长班长,让我来出题!”   这边周封给叶钦解释完游戏规则,那边孙怡然也跟周围女生讨论出结果,洋溢在脸上的狡黠笑容昭示着这题绝对不简单。   “听好了,这是一道送命题。”孙怡然清清嗓子,“请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必须说实话,不可以骗人哦。”   叶钦第一次玩这个,听到问题有点懵,被旁边的周封碰了一下胳膊,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在同学们的哄闹声中,第二轮的花再次传到他手上,他才意识到被套路了。   孙怡然早就准备好台词,顺着刚才的问题问:“那你喜欢的人在不在这里?”   同学们嘻嘻哈哈,闹得更凶了。叶钦知道孙怡然在跟自己闹着玩,这种亦真亦假的游戏,他随便回答一个“不”字,就能将这个幼稚的套路终结。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犹豫了。   教室里二十来个人围成一个大圈,他不用抬头就知道程非池坐在他对面的位置,说不定也跟其他人一样,正盯着他看。   不甘心也好,不服输也罢,其他所有他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原因都好,至少在这之前,程非池并没有拒绝他的示好,说不定自己在他心里是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呢?   叶钦急迫地想验证什么,脑子里乱作一团,耳朵里也跟着嗡嗡鸣响,唯有再试一次的念头清晰可闻。   在周围人的起哄催促声中,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在。”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   继续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   谢谢大家 第二十一章 (上)   宛如一个惊雷砸入人群中。   学生们都沸腾了,尤其是女生,你看我我看你,有的兀自害羞起来,捂住耳朵不敢往下听。   周封凑到叶钦耳边压低声音道:“阿钦你疯了吗?这么多人看着呢,等下不出半个小时全校就都知道了。”   叶钦没反应,垂着眼不说话。   在场统共不到三十个人,用排除法也能轻易把人筛出来。很快有人开始琢磨是谁,一个个名字从不同的嘴里往外蹦,被点到名的女生更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让那些男生别瞎说。   孙怡然作为始作俑者也很懵逼,还有人挤眉弄眼地问是不是她,她百口莫辩,谁能想到随便一问,叶钦就这么认了呢?   最后还是周封出面打圆场:“都别闹了,我们家阿钦说着玩呢你们也信,在场的人当中他还能喜欢谁?当然只有我啊!”   一时嘘声四起,在座没人不知道他们俩是24k纯直男友谊,然而见叶钦并不反驳,闹着闹着就都失了兴致。   廖逸方带领大家继续玩游戏,几轮之后,这轰动一时的小插曲暂时翻篇。   大巴车修好已是下午五点,孙怡然也跟车回去,伸长脖子问前座的叶钦:“喂,刚才你说有喜欢的人……是不是真的啊?”   这会儿跟叶钦坐在一排的是周封,他抢先答道:“当然是假的,阿钦是那种会随便看上谁的人吗?”   孙怡然翻白眼:“没问你,我要听阿钦自己说。”   女人在这种事情上的直觉分外灵敏,她好奇心爆棚,非要听叶钦亲口给个答案。叶钦歪靠在车窗上闭眼假寐,闻言“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想撬开他的嘴问出名字是不可能的了,孙怡然不死心,扭头环视整个大巴车。   正如周封所说,她也看不出来哪个女孩子能让叶钦暗恋上。叶钦看着又酷又拽,实际上是他们这群人当中最单纯的一个,年纪又小,这会儿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开端,中二病还没犯完,让他在感情方面开个窍比开任督二脉还难。   巡视一圈无果,孙怡然失望地撇撇嘴,坐回座位上。   扭头时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坐在后排的程非池,他正往这个方向看,眼神相撞后又淡然地调转目光看窗外。   心脏不知怎么的猛跳几下,孙怡然拍拍胸口,想着他毕竟是自己曾经追过的人,把从心底涌上的异样感觉和不符合实际的大胆猜测压了回去。   临近七点,参加交流会的学生们在六中门口解散。   学校大门已经关闭,程非池沿着围墙绕到后门取自行车。雨渐渐停了,坑洼不平的地面像被油彩涂得深浅斑驳的画布,一脚踩下去吧嗒一声,水花四溅。   经过第一个红绿灯时,程非池看到一辆银色轿跑停在路边,不远处叶钦举着手机跟谁讲电话,兜帽盖在头上,遮住大半张看不清表情的脸。   红灯有60秒长,足够两人看见对方。叶钦立马换了个手拿手机,顺势转身背对人行道,半分钟后挂电话开门上车,油门轰得很急,经过程非池身边时车轮溅起两三尺高的水花,碰湿了他左边裤腿。   到家之后,程非池先回房间把裤子换了。今天程欣做了晚餐,简单的清粥咸菜还有馒头。   大概是料定他不会在饭桌上出口为难,程欣问他今天的交流会怎么样。程非池说:“挺好的,但我没有留学的打算。”   “如果是因为钱的事,不用担心……”   程欣话说一半,被程非池横空打断:“您不是说过,他给我的东西可以由我自行处置吗?”   程欣怔住片刻,语调缓慢道:“不要任性,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是最愚蠢的行为。”   程非池被“愚蠢”两个字堵得说不出话。很小的时候,程欣就拿周遭的孩子举例,告诉他什么样的行为是蠢笨的、对自己不负责任的,他也一直按照母亲的要求严于律己,哪怕母亲从未夸过他一句,在他面前连笑容都吝惜给予。   到头来,她还是不关心他的想法,仿佛把他当做一个只需被动接受、服从命令的傀儡,从不问他喜不喜欢,想不想要。   即便这样,程非池还是不断在心中说服自己,哪怕身上的枷锁日益沉重,也都源于程欣对他的爱和期望,他不应该对此抱有怨言。   终是没将那句话问出口。吃完饭,程非池丢下一句“我不会出国的”表明立场,便转身回房。   次日是星期天,程非池上午给魏嘉琪补课,下午去时代广场的快餐店兼职。   傍晚有人包场举办生日会,打扫完场地,几名员工一起用气球装饰餐厅。   打气筒在吴蕊那里,程非池吹了个粉色的,往墙上挂的时候,冷不防想到那个爱穿粉色衣服的小家伙。   还有昨天雨中那场惊心动魄的表白。   程非池有点诧异于自己下意识用的形容词,可仔细一想,惊心动魄这个词再恰当不过。当时他的心跳很快,生怕叶钦不管不顾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造成无法收场的局面。   他曾碰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表白,其中不乏有几个看起来情真意切的,可是只有这么一个让他方寸大乱,既没办法同意,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程非池坚信年少的所谓爱慕最是虚无缥缈,风一吹就散了,可是牵挂已经在心底萌芽,砍不断也拔除不去。   心不在焉地把气球往墙上系,只听在门口的吴蕊喊了一声“大帅哥那是不是你弟弟啊”,程非池想也没想就跳下梯子,快步追了出去。   站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中央,他才回过神,惊讶于自己过激的举动和失衡的心率。   原来昨天的心跳加速,并不仅仅源于对未知状况的紧张和恐惧。   此刻的叶钦躲在墙角边气喘吁吁。   他从无聊的家庭聚会中逃离,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开了几圈,在油箱即将见底时,刚好停在时代广场附近。   本想进来吹吹暖气,顺便去之前没去成的甜品店坐一会儿,上楼看见那家门庭若市,队伍排到电梯口,登时一点兴致也没有了,随便在附近买了杯奶茶,咬着吸管瞎转悠。   要怪就怪时代广场地方太小,转着转着就到那家快餐店跟前,还被店员姐姐抓个正着。   按着胸口抚平呼吸,叶钦扒着墙探出半个脑袋看,程非池已经转身回去了,留下玻璃门后的一个背影。   他一面狠狠松一口气,一面又忍不住恼火,你就不能再往前走两步吗?   作者有话说:   来不及了,先发一半 第二十一章 (下)   (接上)   又过几天,叶钦后知后觉地怀疑自己最近诸事不顺是因为走霉运,说洋气点儿就是孙怡然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什么“水逆”。   他用一堂化学课的时间仔细推算,发现貌似从碰到程非池开始,他就没有顺利过,一会儿被押送警察局,一会儿罚站写检查,玩个游戏都被同学套路。   非但如此,这股霉运还出现了波及周围人的趋势。   叶钦出手大方人缘好,长得也不赖,在六中至少算半个风云人物,国际学校的交流会之后,关于他喜欢的人是谁这个话题已便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闲聊内容。   校园论坛还有人开了个专门的帖子讨论这件事,那天一起去国际学校参加交流会的所有同学都未能幸免,被列为投票项目放在帖子首楼,楼主呼吁校友们根据自己的猜测投票。   叶钦点进去看过,二(1)班一个他都没说上过几句话的女生票数最多,位列第一,孙怡然紧随其后。   周封对此十分不满:“这些人是不是有毛病,都说是我了,投怡然干什么?”   说着找了几个低年级小学弟,让他们注册账号投票,把孙怡然压下去。   晚自习时叶钦再次点开投票,程非池到了第一。   “这帮小傻子,让他们随便投谁把怡然投下去,没让他们把这厮投上来啊。”周封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亲自撸袖子上场刷票。   叶钦比他更着急,周封回去后,他一个人在教室里刷了半个小时,确认程非池掉到末尾,才收拾书包回家。   走到停车处又暗骂自己有病,反正根本没人往他身上想,怕被人知道的也是他,就应该让他排在前面,尝尝担惊受怕的滋味。   此刻的叶钦全然忘自己因产生“害人之心”而遭受的报应,车子刚推到路上,噗呲一声,爆胎了。   面对这飞来横祸,叶钦两眼一翻,差点心梗。如果不是因为上学期养成的破习惯,早上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推自行车,他至于放着好好的四轮车不开,非要骑这两轮的吗?   总之都怪那个姓程的。   在心里骂不够解气,照着瘪掉的车轮狠踹了两脚。   垂头丧气地来到修车铺,老板收摊准备休息了,打了个哈欠,丢了几件工具给他:“自己修。”   叶钦回忆着那谁修车的步骤,把内胎拆了按水里,好半天找到漏气的地方,拿着打磨棒有气无力地磨。   磨了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人。   因着抬头看了一眼,叶钦一不留神磨到大拇指,嘶地倒抽气,疼得要命还不忘赶紧挪个位置,用屁股对着来人。   程非池这些天但凡遇上叶钦,都会遭到这样的对待,哭笑不得的同时,心叹风水轮流转,只要他高兴,不理就不理吧。   叶钦保持高冷,埋头只顾干自己的,却忘了活学活用一向是学霸的专长。   “老板睡了吗?”程非池问。   里间的门关着,这话是对谁说的毋庸置疑。叶钦暗骂他不要脸,还好意思跟自己说话,表面不动声色,脚下挪了两步,又调整了下“拒绝搭话”的角度。   程非池在屋里转了两圈:“你看见材料箱了吗?”   叶钦咬紧牙关,继续装哑巴。   连着两个问题没得到回答,程非池也不恼,自己去货架上翻找,还真让他找到需要的东西,一个圆乎乎的车铃。   他拿着车铃出去,三下五除二按在车上,叮铃铃的清脆响声传到屋内,叶钦以为他就这么走了,上下牙咬得更紧,心想我待会儿就写纸条告诉老板有人偷东西!   结果程非池试完车铃又折返回来,在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看叶钦笨拙地打磨轮胎皮,看了一会儿卷袖子蹲下道:“我来吧。”   叶钦闪身往后躲,咣当一声,连人带轮胎坐在地上,还不慎碰翻了旁边的水盆,脏水洒了一胳膊,整个衣袖瞬间湿透。   “你干嘛呀!”倒霉透了的叶钦终于发作,抬起一只脚,摆出要踹人的架势,“不是不理我吗,干嘛跟我说话?”   程非池伸手去拉他:“没有不理你。”   叶钦一脚踢开他的手,故作冷漠道:“哦,那一张纸的解题步骤就当搭理过我了是吧?毕竟我没付钱,还没跟您说谢谢呢。”   这一脚没轻没重,踢得程非池手臂一麻,他扭扭胳膊活动了下关节,还是躬身去拉叶钦:“先起来再说。”   叶钦再次挥开他的手,自己扶着墙站起来,随便抄起一块抹布擦手上的水。擦着擦着就怨怼横生,心想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总让这家伙看到自己狼狈的丑样子,不是说好再也不理他了吗,怎么又跟他说上话了?   ……说都说了,干脆一次说个痛快吧!   叶钦甩手扔掉抹布,转身骂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啊?收了礼物就不理人了,现在心情好了又来逗我玩,回头不高兴了又不理我,你当我傻吗?”他自暴自弃地昂着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气势汹汹,“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小学生都知道,这是你说的,我看你连小学生都不如!”   程非池愣了一会儿,随即微微颔首,扯开嘴角低声笑了。   这小家伙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这么久远的事还记在心里,把他当时在派出所门口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叶钦被他的笑彻底激怒,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如同一只炸毛的猫:“笑个屁啊你!”   先前乐意被他笑是因为想追他,这会儿不一样了,被他笑对于叶钦来说等同于一种莫大的耻辱。   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叶钦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想找武器跟笑他的人打一架。   程非池在他动作之前,率先按住了他的胳膊:“别动。”   “你放手!”手无寸铁的叶钦发出第一次口头警告。   程非池不为所动,将他湿透的袖口解开,慢条斯理地往上卷,温热的指腹触到小臂内侧的皮肤,惹得叶钦浑身一哆嗦。   “你这是趁人之危,有本事咱们出去正大光明打一架!”   在叶钦发出第二次口头警告的同时,程非池不顾威胁劝阻,握着他纤瘦的手腕,轻轻掰开他绵软的手指,边往他手里塞东西边说:“我负责。”   叶钦被这突如起来的一句回答弄得哑火,低头一看,手心里躺着一只纸星星。   这熟悉的东西让他怔忡片刻,还没顾上消化程非池的话,放了一半的炮仗再次被点燃:“你要还就一整罐都给我还回来啊,还一颗是什么意思?”   叶钦气得头昏眼花,眼眶跟着发酸,架也不想打了,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哭一场。   送出去的礼物被退回来,这世界上没有比他更惨的人了吧?   程非池由着他发泄愤怒和委屈,将他的谩骂与指责尽数收下,中途只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口似的。   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叶钦手心里的星星拿起来,用两根手指按扁,接着找到收口固定的位置拆开,让星星回归原始状态,变成一张长长的纸条。   他把纸条举起在叶钦眼前。   借着头顶白炽灯的光,叶钦看到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脑袋里瞬间一空。   当时孙怡然说把愿望写在星星里面就能实现,他不仅写了,还着眼于当下,几乎每张都写的是: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问号后面还跟着个胖乎乎的爱心。   再次将纸条放进叶钦手里,程非池握着他脏兮兮的手,看着他泪水迷蒙却依然清澈的眼睛,沉声答道:“好。”   作者有话说:   终于在一起了,深夜撒花~~~ 第二十二章   叶钦呆愣在原地,许久没回过神来。   事情转圜得太过突然,让他无法生出实质感,唯有被握着的手渐渐沾上暖意,提醒他终于“得偿所愿”。   鼓动的心跳在一声巨响中错乱几拍,里头的老板用不知道什么东西砸了门板,紧接着吼道:“两个小兔崽子要吵出去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叶钦扭着胳膊挣扎了一下,程非池又握了几秒才松手。两人不约而同地蹲下,一个扯轮胎,一个磨胎皮,默默配合对方。   空气里只剩刷刷刷的摩擦声,叶钦盯着程非池动作娴熟的手,看了一会儿莫名脸热,别开视线看地面,目光炯炯,像要把脚底下盯出花来。   轮胎很快补好了,叶钦主动拿出纸笔给老板留字条,写了一行,咬笔思索半天,用笔戳了戳程非池后腰:“你拿的那个……要我帮你写上吗?”   程非池在整理货架上被弄乱的工具,回头 “嗯”了一声。   初春的夜晚还是有些冷,出门迎面吹来一阵风,叶钦捏着鼻子憋了半天,在程非池脱下外套往他身上披的时候,还是打了个大喷嚏。   程非池背对路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弯起嘴角,然后帮他拢紧衣襟,顺手接过书包挂在车把上,推起两辆车往前走。   叶钦揉着通红的鼻子,小跑跟上:“你不冷啊?”   按照六中的规定,只有周三和周五可以不穿校服,脱掉校服的程非池上半身只穿一件长袖衫,风一吹,单薄的布料贴在身上,看着都冷得慌。   程非池却说不冷,叶钦怀疑他逞强:“你别耍酷啊,感冒了我可不负责。”   说着把脑袋又往衣领里蜷了蜷。   这话从为了臭美经常穿很少的叶钦嘴里说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程非池想了想,说:“不然你再摸摸?”   叶钦眨巴几下眼睛,明白他在说刚才拉手的事,脸颊又开始发热,想反驳说“明明是你拉我的手”,又觉得说了更害臊,抬手把校服拉链拉到最高,只留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在外面。   拐进小区门口,叶钦磨磨蹭蹭地把外套往下脱,程非池停好车,阻止他道:“穿着吧,你衣服湿了,吹风容易着凉。”   外套披到身上的时候就带着温度,这会儿更让人舍不得脱了。叶钦厚着脸皮停了动作,吸吸鼻子,犹豫地问:“那你呢,明天周四。”   “家里还有一套,”程非池说,“你明天多穿点,记得把校服带给我就行。”   叶钦的大脑又卡壳了,不知道该把重点放在“明天多穿点”上,还是“把校服带给我”上,无论哪个都让他浑身不自在。   那是一种从前没体验过的、全然陌生的不自在,并不惹人讨厌。   回到家里,叶钦先洗了个澡。   在浴缸里泡了半个小时,出来的时候昏昏沉沉。从水汽弥漫的空间走到清晰的世界,他的大脑仿佛也跟着重启,猛然瞪大眼睛,从校服口袋里拿出那张被他揉成团的纸条,仔细确认了几遍。   这还不够,放下纸条又扑到床上拿起手机,给程非池发了条短信。   不到两分钟,那头就回过来同样的话:【晚安】   叶钦使劲捏了捏自己被热气蒸得通红的脸,怪不得之前跟他拉手除了暖和没别的感觉,今天碰一下就觉得害臊。   从程非池说出那个“好”字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原来这就是谈恋爱啊。   “卧槽他答应了?”   第二天早读课,周封的声音响彻整个教室。   前几排的同学扭头看,他悻悻地捂住嘴,缩脖子躲在英语书后面,呢喃道:“他果然是个同性恋啊……”   感叹了会儿,打起精神掏手机去群里汇报好消息。   周封:【钦哥威武!把学霸拿下了!】   刘扬帆:【真的假的】   赵跃:【恭喜啊哈哈哈哈哈】   周封:【唉……我怎么有种嫁女儿的失落感?】   刘扬帆:【明明是招上门女婿】   赵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群里的聊天,叶钦放狠话道:【刘扬帆你给我等着!!!】   接着就近下手,在课桌底下踹了周封几脚,后者没躲开,被踹得嗷嗷叫。   廖逸方转过来问怎么了,周封呲牙咧嘴地笑:“我太高兴了。”   高兴完了又开始发愁,用胳膊肘撞叶钦,忧心忡忡地提醒道:“恋爱使人盲目,你可别真陷进去啊。”   叶钦觉得陷进去什么的纯属无稽之谈,他又不是偶像剧里的脑残女主。再说这又不是真的谈恋爱,演戏而已。   只是回想起那天在国际学校听到的对话,他还是觉得哪里奇怪,说不出的不踏实。   英语课闲着无聊,给程非池发短信:【校服洗好烘干了,课间有空吗?】   学霸大概在认真听课,没回复。   二节课下大课间,因为下雨的关系全校不出操,叶钦抢了周封的PSV在座位上玩女神异闻录,正不耐烦地按键跳过大段剧情对话,听见门口的同学喊他:“叶钦,外面有人找。”   捧着游戏机出去,眼睛还盯在屏幕上,险些撞着人。那人伸手虚虚护一下他的腰:“小心。”   抬头一看,程非池。   叶钦呆呆地问:“你怎么来了?”   程非池:“拿衣服。”   叶钦一拍脑门,转身回教室把挂在座椅上的袋子拿了,跑出来递给程非池,有些不自然地说:“我问你有没有空,你倒是回一个啊,没让你过来取,我送过去也行。”   程非池微笑着应下,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比他矮大半个头的小家伙。   今天叶钦比昨天多穿一件衬衣,白色的方衣领翻在鹅黄色的卫衣外面,加上麻布袋一样套在身上的校服,衬得他的脖子细长伶仃,巴掌大的脸上飘着两朵红云。   接收到程非池的视线,耳朵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发热,叶钦抬手摸摸耳垂,没话找话地问:“你们下一堂什么课啊?”   “化学。”   叶钦皱眉,一脸苦大仇深,所有科目中他最讨厌化学。这话题没法继续,他又换了一个:“你饿不饿啊?我那儿有零食。”   程非池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手背朝上,利落地塞进叶钦敞着的校服口袋里。   回到座位上,在教室里伸长脖子观察半天的周封追问他学霸说什么了,叶钦抄起化学书盖他脸上:“关你屁事。”   直到第三节 课铃声打响,老师进教室开始板书,叶钦才慢吞吞地摸口袋,塑料纸摩擦发出清脆声响,他低头一看,小卖部的牛奶味棒棒糖。   即便已经是高二下学期,理科二班也不比尖子生班,平时下课都按时按点。今天班主任孙老师不知道发哪门子疯,晚自习最后一节课跑来讲试卷,讲完又发了张新的,让不及格的同学把第二卷 的填空题全部重新做一遍。   叶钦以一分之差不幸拿到新试卷,眼看还有十来分钟下课,趁老师不备,一只手在课桌下飞快发短信,告诉程非池自己今天被留堂了,让他先走。   发完又觉得多此一举,那谁又没说要等他。   果然没有收到回复。   叶钦更加不慌不忙,一笔一划地写方程式,加号都描得横平竖直。   中午回家吃饭时得知叶锦祥今天从外地回来,叶钦不想跟他碰面,上次回家吃午饭跟他碰上,被拉着说教半天,尽管话题来回变换,却都围绕着他那辆不慎被蹭掉漆的商务车不放,说那个看门的保安多么无赖不讲理,以此佐证多读书、有文化的重要性。   充满优越感的嘴脸令人生厌。   拖着拖着就过了十点,把试卷放讲台上,锁门出教室,走到后门时,叶钦困得哈欠连天,寻思着要不把自行车扔学校,打个车回去算了。   往前走两步,看见二(2)班停车处的路灯下站着个人。   程非池合上手里的书,随手放进车篮里,拍拍车座:“走吧。”   走到马路边上,叶钦才想起什么:“你不去打工啊?”   程非池道:“晚上不去了,下周有竞赛。”   叶钦不懂学霸世界的构成,他连课标内容都学不好。   “你呢,怎么留堂了?”程非池问。   叶钦不好意思说因为小考不及格,胡扯道:“就、就在教室里写了会儿作业。”   这话从一个平时只抄作业的人嘴里说出来,显然没什么可信度。程非池也不戳穿,点头说:“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名师程老师很少主动说要教谁,叶钦这会儿才有了点两人关系今非昔比的实感,放大胆子问出第一个问题:“你刚才是不是没收到我发的短信?”   “收到了。”   “那为什么不回我?”   程非池手上推着两辆车,偏头看他:“我已经在楼下等你了。”   “可是我让你先走啊。”   程非池把视线收回去,目视前方:“我想等你。”   叶钦眨眨眼睛,学霸的脑回路他同样理解不了,无奈之下只好在心里盘算,以后下晚自习不能四处晃荡拖拖拉拉了,有人在等他。   这么不温不火地处了一个星期,叶钦肉眼可见地越来越乐意上学,迟到早退的次数都少了。   不明真相的周封还以为小卖部的牛奶棒棒糖换了新配方,刚下课就忙着刺探军情:“你和学霸进行到哪一步了?”   叶钦叼着棒棒糖,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哪一步?”   周封也没谈过恋爱,用贫瘠的理论知识给他梳理顺序:“约会、牵手、接吻、上……”   叶钦险些把糖喷出来,脸登时红了:“闭嘴!”   前桌在大声朗诵英语课文的廖逸方肩膀一抖,颤巍巍地转过来,嘴巴闭得紧紧的。   周封拍他的肩安抚他:“不是在说你啊圆圆,别怕别怕。”   等廖逸方心有余悸地转回去,叶钦迟钝地察觉到什么,狐疑道:“圆圆?”   周封把脑袋从游戏机里抬起来,咧着嘴笑:“我给班长取的爱称啊。”   “为什么叫圆圆?”   周封挠头:“不然叫方方?”   叶钦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转念就开始琢磨,是不是也该给程非池换个称呼,老“喂”来“喂”去的也不是个事。   他是个行动派,想到哪里做到哪里,上课又偷偷发短信:【你想听我叫你啥?】   下课前五分钟收到回复:【都行】   等于没说。程非池平日里喜怒不行于色,叶钦摸不准他的喜好,试探着发了几个选项,程非池、程老师、程同学,那头都没回复,好像不太喜欢。   学霸的心思你别猜,叶钦索性放弃了,决定先从约会入手,爱称什么的,水到渠成自然就有了。   没想到第一次约会,竟是送程非池去考场。   ……也不算是约会。昨天听说他周六物理竞赛初赛,叶钦自告奋勇要开车送他,结果自己睡过头,慌得衣服扣子都来不及扣,随便蹬了双鞋就出门了。   要考试的程非池反而冷静沉着,让他不要开这么快,考试开始后十五分钟内都可以入场。   一路风驰电掣,加上路况良好,没出现预计的堵车状况,抵达考试地点时距离开场还有近二十分钟。   叶钦趴在方向盘上大喘气,挥着软绵绵的手让程非池赶紧进去。   程非池下车,绕到驾驶座这边,打开门,躬身帮叶钦系鞋带,边系边说:“以后不管多赶时间,开车都不要着急。”   叶钦垂眼看他的动作,嘟着嘴甩锅道:“还不是怪你,打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等不到我你不会自己先打个车走啊?”   “手机设置了静音,没注意。再说——”程非池给叶钦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直起腰道,“你不是来了吗?”   叶钦又被他这套看似讲道理实际说不通的逻辑搅晕了,嘴上还是不服气,借题发挥道:“那你也不能总不回我信息啊,这什么坏习惯……”   他还对之前被冷落,无数条短信石沉大海的事耿耿于怀。   程非池看他鼓着腮帮子一脸不满,唇角禁不住上扬:“嗯,坏习惯,我改。”   把考生送进考场,叶钦放低座椅靠背,躺在车里玩手机。   玩了一会儿,瞄一眼下右上角的时间,离考试开始还有十分钟。   想起刚才程非池的承诺,叶钦蠢蠢欲动,切短信界面给他发短信:【考完试有时间吗,一起看电影啊】   这算是正式的约会邀请了。叶钦发完就捧着手机,在心里掐秒等待。   数到三十,手机响了。   程非池说到做到,虽然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第二十三章 (上)   叶钦安心地在车上睡了过去,大战小怪兽的梦做到一半,被叩击车窗的声音弄醒了。   按开车锁,程非池从副驾上车,叶钦揉着眼睛摸手机看,才刚过十点。   他一下子清醒了,瞪大眼睛问程非池:“你提前交卷了?”   程非池把背包扔到后座:“嗯。”   叶钦没参加过什么竞赛,把它想象得比期末考试还严肃,急道:“干嘛提前交卷,有时间多检查两遍啊,万一有写错算错的呢?”   程非池看他家长般忧心忡忡的模样,觉得有趣,从口袋里掏出面纸,倾身过去给他擦嘴角的口水:“题目很简单,没问题的。”   叶钦不知道自己哈喇子淌了半张脸,一下子又羞又怂,接过纸自己擦,半晌后讷讷道:“那、那就好。”   到时代广场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叶钦没吃早饭嚷嚷着饿,先去KFC买了份汉堡套餐,把汉堡和翅中挑出来,翅根和薯条扔在一边。   吃了两口才想起身边多了个人,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你吃吗?我给你也买一份?”   程非池说不用,然后把他嫌弃不吃的都吃掉了。   午饭吃的是日料,叶钦喜欢刺身,点了好几个拼盘。   程非池看着他把三文鱼从冰块上夹起,沾了点酱油就往嘴里送,表情逐渐僵硬,倒了杯热水推到他跟前,让他搭着热水吃,好歹中和一下生冷。   叶钦笑得前仰后合:“哪有吃刺身喝热水的?配葡萄酒才是正经。”说着伸长脖子拍桌子道,“有没有白葡萄酒?这桌来一瓶。”   最终还是没点,程非池沉着脸的时候有多可怕,叶钦体会过很多次,见好就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午餐吃到尾声,叶钦抱着手机上网搜最近上映的电影,程非池趁他低着头专注入神,去前台把账结了。乘电梯往楼上的影城去的路上,叶钦还满不高兴地埋怨他抢着结账,让自己很没面子。   结果买电影票的时候,又让程非池抢先一步把钱付了,叶钦气得不行:“你钱多烧的?刚才那一顿够你打好几天的工了。”   说着从钱包里数出几张百元大钞,要往他口袋里塞。   程非池抬胳膊挡开,脸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只说:“应该我付。”   到电影院里面坐下,叶钦才寻思过来,这家伙分明是把自己当女孩子在照顾,顿时热血冲头火冒三丈。碍于电影开场必须保持安静,他赌气地把手上的爆米花放在两人中间,身体靠着右边扶手,故意离程非池远远的。   看的是一部动作喜剧片,开场不到二十分钟,叶钦就入了戏,跟着镜头哈哈哈地笑,一口/爆米花吃呛着了,随手接了旁边人递过来的拧开瓶盖的苏打水。   沁凉的水下肚,突然意识到两人刚刚闹完别扭,叶钦嘴角一垮,把瓶子往扶手的饮料座里一放,板着脸继续看电影。   到后半段,满肚子气散得七七八八,叶钦又用余光偷摸瞄身边的人。   程非池从头到尾似乎都没变换姿势,脖子和腰杆挺得笔直,眸中倒映着屏幕上忽明忽暗的光影。表情也没怎么变,周围人哄堂大笑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反应,轮廓分明的侧脸仿佛一座精雕细琢的雕塑。   叶钦觉得奇怪,这家伙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笑容挺多的啊,难不成这电影还没有自己好笑?   得出这个结论的叶钦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跳起来打人。   网上说电影结尾有彩蛋,叶钦打算坐等到最后。   这会儿周围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顶灯亮起,他抓了两颗爆米花举到程非池跟前:“你吃不吃?”   看着像是服软,实际上是吃不完,又找人处理“垃圾”来了。   程非池本就没生他的气,稍稍侧头,直接用嘴接过叶钦递来的爆米花。   干燥的嘴唇蹭了一下叶钦指腹的皮肤,叶钦触电般地收回手,热度从指尖迅速往周身蔓延,三五秒后,整张脸就涨得通红。   幸好光线暗看不出来。走出电影院,恢复正常的叶钦忙着发朋友圈讲观影感想,程非池走在他侧前方,带着他走出人群,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等他发。   叶钦打了一大段,临发送的时候觉得缺了什么,打算把电影票拍了发上去做配图。程非池把两张票按照他的要求像拿扑克牌一样展开给他拍,叶钦各个角度拍了好几张,光挑选照片就花了五分钟。   发出去第一时间就让程非池去给他点赞,程非池问他点赞是什么,他才想起程非池的手机是个充一次电能待机七天的老古董。   叶钦忍不住撺掇道:“你换个手机呗,现在谁还用短信交流啊,上回想给你发个照片都不行。”   他其实还想说“我给你买一个呗”,又想起之前示好被拒的种种经历,知道程非池不会接受,还是自觉闭上嘴巴。   程非池没有一口回绝,却也没立刻答应。   智能手机刚开始在市面上普及,随便一台都要上千块,而这东西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他节俭惯了,遇到这种问题首先思考的就是付出与收益之间的对等关系是否成立。   见他犹豫,叶钦的嘴巴噘得老高,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再开个短信包月套餐好了。”   因为物理竞赛的原因,程非池早早地各方联系,把今天的家教工作推到周日。晚上整理明天要用的书本时,放在桌角的手机响了一声,叶钦又发消息来了。   貌似是一个脑筋急转弯:【换心手术失败,医生会对病人说什么呢?】   程非池想了想,回复:【对不起】   叶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错了】   接着又发来一条:【一个人的夜,你的心,应该放在哪里】   程非池:【歌?】   叶钦:【是啊,你没听过?】   程非池:【可能听过,记不清了】   叶钦:【你笑了没?】   程非池:【笑什么?】   叶钦:【……好吧,要是有微信多好,我唱给你听,你一定会笑的】   程非池不知道他在瞎琢磨什么,关于买个新手机的事却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打开抽屉,看一眼存折上的余额,在脑中将上半年的收入大致计算一遍,确认拿出两三千块不会对生活造成影响后,他把存折和明天要用的书一起放到书包里。   不仅仅是为了听唱歌,程非池想,世界上总有些东西不能用金钱和所谓的价值来衡量。 第二十三章 (下)   周一到学校,周封指着朋友圈的照片质问叶钦跟谁鬼混去了,叶钦理所当然地说:“就那个谁啊。”   “约上了?动作很快嘛。”周封立刻换了副表情,欣慰地拍叶钦的肩膀,“照这个节奏,暑假前就能把他搞定了吧?”   叶钦嫌弃地往后闪,周封揽着他的肩往回拽,语重心长道:“你这不爱跟人身体靠近的毛病得改,莎士比亚说过,肢体接触是爱情升华的重要方式之一,你这样躲来躲去的,怎么跟人培养感情?”   叶钦白眼一翻:“就你满脑子黄色废料。”   周封喊冤:“我是真心实意在给你出谋划策啊,大家都是男的,拉个手就跟左手牵右手一样。”说着站起来胳膊一伸,把前排的廖逸方勾到跟前,照着他的脸就吧唧亲了一口,“看吧,简单轻松,跟亲自己的脸一样一样的。”   有同学瞎起哄说班长脸红了,周封掰着廖逸方的下巴看,稀奇道:“两个大老爷们害什么臊?我又没亲你嘴。”   廖逸方拧身向后,艰难地推推眼镜,挡住脸上飘起的一抹薄红,抖着嘴唇磕巴着说:“那那那个不是莎士比亚说的。”   叶钦面上虽嫌弃,背后还是偷摸思考起用肢体接触推动感情的可行性。他一个男的,碰一下靠一下也没什么损失,如果能就此迅速拉近和程非池的距离,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如何接触又让他犯了难,总不能像周封那样把人抓过来亲吧?   上午前两节课,叶钦给程非池发了七八条短信,继续给他讲冷笑话。程非池每条都回了,后来可能觉得频率太高,在短信里提醒他好好听讲,小心被老师发现。   叶钦才不怕,早操时听国旗下的讲话,还躲在周封后面偷偷摸摸发,问程非池中午吃什么。   程非池回复说中午在教室吃,于是第四节 课一下,叶钦就飞奔出教室,穿过两栋楼之间的回廊,大喇喇地走进只有一个人在的二(1)班。   抬脚跨坐在前排同学的椅子上,叶钦不忍心看程非池用热水泡饭,不由分说帮他把刚打开的饭盒盖上:“我们今天吃外卖呗,我想吃排骨了。”   程非池看了看压在饭盒上的手,说:“我做了双人份,有排骨。”   叶钦吃过他做的饭,当即便改了主意,抱着两个饭盒跑到这层的教师办公室,嬉皮笑脸说了一顿好话,让老师同意他借微波炉一用。   班主任孙老师也在办公室,感叹道:“没想到我们叶钦同学也知道从家里带饭省钱。”   叶钦咬着勺子嘿嘿地笑,没说这饭不是从家里带的,而是他名义上的男朋友做的。   因为饭盒里的米饭和菜上下三层分开装,热得不是很均匀,幸而天气不冷,先前也一直用保温袋储藏着,吃起来还算新鲜爽口。   叶钦无肉不欢,勺子只往排骨那边伸,程非池偶尔夹一筷子四季豆放他碗里,他的脸立刻皱成一团,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最后排骨几乎都进了叶钦的肚子,他边摸着肚子打饱嗝边提要求:“下次最好都用仔排,大块肉最不好吃了,咬都咬不动。”   典型的得寸进尺,吃别人做的饭还挑三拣四。   程非池却爽快应了下来,随后补充说:“我平时只有周末有时间做饭,周二到周五你还是回家吃吧。”   叶钦听了有点不高兴,没精打采地托腮晃腿看程非池收拾,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什么,问:“我今天要是不过来,你是不是就要邀请别人共进午餐了?”   程非池愣了下,随即便笑了:“也许吧。”   叶钦更不高兴了,踹桌腿表示不满。   踹了好几脚也没人来哄,他哼哼唧唧地掏出手机,歪着脑袋趴桌上玩。玩了一会儿,听见程非池问他:“你的微信号是多少?”   “干嘛?你手机又没法……”   说到一半,叶钦就收了声。   他看见程非池手上拿着一部黑色的新手机。   晚上回到家,程非池新注册的微信上又收到叶钦发来的大段语音。   “啊我越想越气,花三千多买去年的旧款多亏啊,明天你就去把它退掉!你想想啊,再加点钱都能买我手上这款手机了,同一个系统还能一块儿打游戏呢。”   叶钦正在屋里走动,说话声里混杂着脚步声。末尾听筒里传来凳子摩擦地板的嘎吱声,人坐下了,接着唏哩呼噜一通响,貌似在喝什么东西。   程非池把这段长达23秒的语音又听了一遍,几乎可以在脑中描绘出叶钦此时懒洋洋的样子。他不习惯发语音,手指在虚拟键盘上不太适应地打字:【我觉得挺好的,够用】   收到意料之中的回复,正在喝汤的叶钦鼓起腮帮子,吞咽的同时把“钱不够我给你啊”这句话一并带回肚里。   今晚叶锦祥在家,罗秋绫给儿子盛过汤就上楼去了,在楼下隐约能听到叶锦祥诸如“水太烫”“春天到了还不换薄点儿的被子”“在家待了一天都不知道开窗户”之类的指责抱怨。   叶钦听得恼火,把空碗和手机一并重重拍在桌上,待到楼上的声音收敛了些,起身去洗澡。   只有叶锦祥在家时,叶钦才会在楼下的卫生间洗澡。洗完出来,就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擦头发,他不喜欢用电吹风,机器运作的轰隆声听着令人烦躁。   临近四月,天气已经算不上冷了,罗秋绫怕儿子着凉,这会儿屋里还开着地暖。   叶钦被裹挟着湿润水汽的暖空气熏得昏昏欲睡,擦了一会儿头发,困意成倍上涌,干脆扔掉毛巾倒头躺在沙发上。   脑袋一不留神硌到叶锦祥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叶钦闭着眼不耐烦地伸手去扯,衣服没扯开,摸到口袋里藏着的一张纸。   是一张发票,抬手举在眼前随便瞟了一下货物名称栏的字,叶钦的眼睛倏地睁大。   手机,和程非池新买的是同一个品牌同一个型号,连颜色都是一样的。   视线往右上角转移,上面用蓝字印着开票日期正是昨天。   作者有话说   之前铁哥说要给非池哥哥买个同款黑色的还有人记得吗?   铁哥用的是白色iPhone5,非池哥哥买的是三星S3吧嘻嘻 第二十四章   周二体育课下回到教室,程非池顾不上穿外套,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机看有没有未读信息。   屏幕上空空如也,一条新消息都没有。   同桌也是个男生,边扯衣服擦汗边调侃道:“等女朋友短信呢?”   程非池笑了笑没回答,点开微信后犹豫几秒,给叶钦发了个系统表情。   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下,叶钦才慢吞吞地回复一个打哈欠的表情。   原来是困了,程非池暂时放了心。   晚自习前他就把作业都写完了,想到叶钦上周抱怨说对新学的电解质方面的内容一知半解,花两节自习课的时间写了一份知识点梳理,然后从做过的试卷上抄了两条大题,把解题步骤细致详尽地写上去。   写完又从头重新看了一遍,确认理解起来没什么难度,把那两张用红黑两种颜色的笔写得密密麻麻的A4纸叠起来塞进口袋。   然而这天晚上他没在停车处等到叶钦。   去到楼下看见二(2)班的灯已经熄了,程非池还是上楼转了一圈,教室前后门紧锁,确实没人在。   出去的时候保安正在关铁门,问他怎么逗留到这么晚,程非池说在教室写了会儿作业,保安大叔心领神会地笑:“别当叔叔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这个点留在学校里哪能是为了学习。小女朋友从正门走了吧?可得小心啊,碰到我这个老头子还好,碰到刚好去宿舍楼巡查的老师就麻烦了。”   程非池无话反驳。周围总有人开玩笑说他长了一张不早恋都浪费的脸,他本人对此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起初只是觉得叶钦在一起很开心,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当察觉到心中的天平明显倾斜的时候,他便无法坐以待毙,慎重掂量了自己当前的状况,觉得有能力在兼顾生活和学习的情况下和叶钦好好相处,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虽然他对此也无甚经验,很多东西都在摸索着学。   譬如现在,程非池隐隐察觉到叶钦不高兴了,极有可能在生他的气,却不知道他因为什么生气,昨天下晚自习送他回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推着车走在小路上,程非池斟酌再三,又给叶钦发了条微信。   叶钦今天翘了最后一节晚自习,到家书包一甩就裹着被子睡了。   昨天整夜没睡好,早上起来在餐桌上遇到叶锦祥,还是没忍住,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该换手机了。   孰料叶锦祥不仅一点没慌,还欣慰地夸他懂得关心长辈了,接着以身作则表演勤俭持家,说自己的手机没坏还能再用一阵子。   叶钦差点就把“那你星期天买的手机是给谁的”问出口了,看着罗秋绫忙里忙外给父子俩准备早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又实在不忍心打扰母亲难得的愉快清晨。   总之不是给自己买的,就是买给别人的。退一步讲,程非池那么穷,手机市场国产品牌遍地跑,不到一千的智能手机也不是没有,为什么要买名牌,还偏偏跟叶锦祥买的是同一款?   许多巧合连环相撞,那就是真相。叶钦认定了这一点,却没法当着母亲的面给父亲难堪,就只好把气撒在程非池身上,白天故意不给他发消息,晚上先走了也没跟他说。   虽然忍得很辛苦,可是想到母亲知道真相后可能受到的伤害,叶钦觉得这些不过是毛毛雨罢了,那个谁活该受着。   迷迷糊糊中,听见枕边的手机响了下,叶钦摸到手机揣进被子里,在黑暗中点亮屏幕,看见程非池发来的消息:【到家了吗?】   没有问他怎么了,也没问他为什么不理他,淡定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叶钦见他这样反而更生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手机扔回床头,用被子蒙住脸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第二天上午大课间,门口的女生喊“叶钦有人找”,叶钦充耳不闻,塞着耳机玩游戏。   过了一会儿,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传递到他跟前,打开是整整一张半的化学笔记。叶钦认出程非池的字,一不做二不休揉成一团反手扔向后面的垃圾箱。   被路过的廖逸方捡到了,他把纸展平放回到叶钦桌上,惊讶地问叶钦这么好的笔记干嘛扔掉。   “这是程同学写的吧?原来你们私底下也有联系啊,真好。”廖逸方说着又看一眼那张纸,眼馋道,“电解质是咱们班好多同学的薄弱项呢,这张纸可以借给我复印几份发给大家吗?”   叶钦挥胳膊把那笔记往地上扫:“拿走拿走,爱怎么印怎么印,别再让我看见它。”   廖逸方美滋滋地捧着两张皱巴巴的纸走了。   上厕所回来的周封目睹这一切,坐回座位上,凑到叶钦跟前压低声音问他:“怎么,小情侣吵架啦?”   叶钦皱眉道:“谁跟他小情侣?”   周封当他嘴硬的傲娇病又犯了,也没多想,问他周末是跟他们一块玩还是要跟学霸去约会。   “约个屁会,”叶钦黑着脸不耐烦道,“周末在哪儿玩,还是老地方吗?”   一晃到周五。   晚上没有自习,夕阳西下时分,学生们一窝蜂地涌出教室,回宿舍的、去食堂的、回家的都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对他们来说,接下来的两天才是属于自己的好时光。   但这并不适用于某些离开学校还有补习班要上的学生,以及程非池这种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当当的人。   他又接了一个初三学生的家教,放在周六上午。那家的家长对他参加过物理竞赛的经历很有兴趣,让他给自家孩子也辅导辅导,言语中大有想让孩子在高中拿奖,早些争取到名校自招名额的意思。   程非池无法在口头上让家长了解竞赛的难度,打算明天先把微积分方面的书带过去给学生看看,这样更直观。许多家长喜欢纸上谈兵,恨不得孩子一口吃成个胖子,总要让他们试一试才懂得知难而退,切忌好高骛远。   这种情况他向来应付自如,仿佛无师自通。然而上天不会能把两种极端的才能赋予同一个人,程非池擅长处理这种流于表面的人际关系,亲密一点的反而让他无所适从。   比如这么多年了,他都不能准确把握和母亲程欣之间的距离,不管她放不下心,管她又把握不好度,导致相依为命近二十年的母子俩相处得越发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再比如当下与叶钦的僵局,他不知道是该等小家伙自己消气,还是该主动一点直接去找他。   虽然他连哪里惹叶钦不高兴了都不知道。   在这段关系中,程非池把自己放在照顾人的位置上,叶钦便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个。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叶钦年纪小,家庭条件又好,在蜜罐里泡大,有些娇纵的小脾气再正常不过。既然决定开始,并且说过要负责,程非池自然希望这段关系能往好的方向发展,并且尽可能延长时效。   或许他们这个年纪谈稳定还太早,可对方先不计回报地扑向他,给他乏善可陈的单调的生活涂上第一抹色彩。既然他经受不住诱惑,敞开怀抱接受了,那么现下所有的包容和退让便都是理所应当。   今天依旧没能在后门等到人,程非池去二(2)班的停车处看过,叶钦的单车不在。   毕竟没有约定过每天放学后都要见面,兴许他这阵子有别的事忙,顾不上搭理自己。而且都说谈恋爱也需要距离和空间,两个人总不能整天黏在一起。   实际联系理论地想着,程非池放宽心,骑车往家里去。   口袋里已经积攒了四根没送出去的牛奶味棒棒糖,回到家换衣服的时候,他顺手把它们掏出来摆在书桌上。   晚上返回房间看到桌角孤零零的棒棒糖,程非池想了想,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挑了一张构图最好看的发了第一条朋友圈。   叶钦是在周六晚上刷到这张照片的。   周五一下课他就走学校前门跑了,载着周封和孙怡然直奔刘扬帆家的会所。   会所里头与时俱进,最近刚装修完成一个新舞台,据说从国外引进了什么全息投影技术,可以体验一把虚拟与现实的双重世界。   叶钦被周封拉着去看了,觉得跟去年暑假叶锦祥为了装逼带他去F国看的走秀舞台差不离,炫目的灯光晃得人头晕,台上扭屁股的姑娘也不如T台上的腿长好看,还不如闭眼睡上一觉。   然后他就真的去睡觉了。醒来后先给罗秋绫回个电话,磨磨蹭蹭泡个澡再看部电影,要不是拿到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他连外头天黑了都不知道。   孙怡然难得在外留宿,这会儿去别的房间做脸了,周封跟去旁观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抱着一盘车厘子边吃边推门回来了。   走进包厢门,刘扬帆和赵跃在打桌球,叶钦还在沙发上半死不活地瘫着。周封晃荡过去,拈起一个车厘子往叶钦嘴里送,叶钦偏头躲开,满脸仿佛都写着“离我远点”四个字。   周封在他旁边坐下,问在打球的两个人:“你们俩咋回事,光知道自己玩儿,也不带上我们阿钦。”   赵跃一杆把两颗球撞进洞,抬头道:“他心情不好,不跟咱们玩啊。”   “怎么了宝贝儿?”周封迎难而上地凑到叶钦跟前,“还是感情问题?”   叶钦没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棒棒糖看,一共四根,周二到周五每天一根。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舔完又鄙视自己,这有什么好馋的?   他冷了程非池好几天,期间收到的消息都只回了几个表情,这会儿其实不怎么气了,就是压不下因为无能为力的产生的那一点烦躁感。偏偏这事还不能跟别人说,只能自己消化,简直快憋死人了。   赵跃放下球杆,一面往这边走一面问道:“怎么,那家伙又惹你不高兴?我看你也别跟他耗了,我们几个直接去教训他一顿,教训到你满意为止。”   “别介啊,”刘扬帆也过来了,吊儿郎当地把耳朵上夹着的烟拿在手上吹了吹,“都到这份上了,半途而废那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叶钦没有赞同任何人的观点,兀自把手机扔在茶几上,说:“你们玩你们的,别管我。”   “我上回教你那招肢体接触不管用?”周封奇怪道,“不能够吧,他们基佬看男生不就跟我们看女生一样吗,我们阿钦这等美色亲自下场,还不得马到成功手到擒来?”   刘扬帆嗤笑道:“别‘我们我们’的啊,我们跟你可不一样,你看见哪个长得漂亮都走不动道。”   周封嘿嘿笑:“那倒是,我最近就觉得我前桌挺好看的,皮肤也嫩得一批,就跟这车厘子似的,一碰就红,再掐就要出水了。”   叶钦正烦着,听不下去他的污言秽语,抄起一个抱枕就往他脑袋上砸。   几个大男孩坐在一块儿吹牛皮,左右绕不开这些贱了吧唧的话题。刘扬帆绕到另一边坐下,顺口就打听起了叶钦的勾引进度:“怎么回事儿?那学霸不是答应跟你交往了吗,难不成是学习太枯燥无聊,答应着玩玩?”   这话要放在平时也就打个哈哈应付过去,放在当下听进叶钦耳朵里就有点像挑衅,仿佛在公然嘲笑他连个穷光蛋都搞不定。   不想在朋友面前丢面子的叶钦当即反驳道:“没,他听话着呢,我指东他不敢往西。”   “哟,这么厉害。”赵跃也来了兴趣,凑过来帮刘扬帆点上烟,腿一伸歪坐在沙发扶手上,“那打个电话叫他来,咱们哥几个再教教他做人。”   想到去年便利店的事,以及后来被拎到派出所的可怕经历,叶钦毛骨悚然,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不行。”   刘扬帆被他的突然严肃表情逗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瞧咱们阿钦怕的,难不成你才是被压的那个?”   叶钦耳根子软,最是经不得挑唆。他哪懂什么被压,自动理解成了被对方压制的意思,立即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抄起手机给程非池发微信:【我在中山路南国公馆,来接我】   发完举起手机给众人看,抬高下巴道:“呐,等着瞧到底谁怕谁!” 第二十五章   程非池的周六比预计中还要忙碌。   早餐店又接了外面订购的活,还是红糖馒头。老板把两百个错记成一百个,做着做着红糖不够用,程非池踩着自行车去刚开门的菜市场买,回来继续帮着揉面,一刻都没停下。   最后一个蒸笼上屉的时候,老板感激涕零,擦擦手掏出一百块钱就往他手上塞,说干了这么久都没发过奖金,让他拿着去买点零食,程非池推辞不过,便收下了。   上午的家教结束,他没去图书馆,而是去五金市场走了一圈。在那边货比三家,花刚拿到的一百块买了一个沉甸甸的钢制自行车货架,跟店铺老板借了工具,费了一番功夫将它装到车尾,自己跨上去试了试,承重力还不错。   看店的是个女老板,笑眯眯地说:“装上这个就可以载喜欢的姑娘上学咯。”   他的自行车后面钉着六中统一的号码牌,一看就知道是个学生。   程非池头摇得心虚,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赧然。随着交往渐深,叶钦越来越疏于掩饰自己原本的习性,他懒得骑车,经常把车扔给程非池推,有一回下晚自习后困极了,边打哈欠边问能不能坐车前杠,让程非池连他一起推算了。   装车后座确实不是为了载喜欢的姑娘,而是载一个小懒虫。   中午在路边随便吃了份快餐对付,下午接着做家教。魏嘉琪这次月考因为粗心大意连着两条数学大题一分都没拿到,掉了好几个名次,他的妈妈教训他还不够,连着程非池一块儿骂,说他一个高中生水平到底不行,要扣工资。   程非池深知父母的态度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有多大影响,把所有责任独自揽了下来,由着魏嘉琪的妈妈扣除一个月的课时费,今天还专门延长了一个多小时帮魏嘉琪分析试卷。   送他走的时候魏嘉琪快哭了,在门口压低声音说损失的课时费他会拿零花钱慢慢补上,程非池安慰他说:“没事,父母挣钱不容易,你有多努力,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到楼下,程非池像往常一样做了几个深呼吸,觉得胸中浊气被排遣一空,才骑上车回家。   路过银行时下车在ATM机上取了几张红票子。一天下来倒贴好几百,明天如果约会的话,身上的钱可能不够用。   到家门口,程非池还在思考该怎样给叶钦发消息问他明天有没有空。虽然本就应该是他发出邀请,可先前都是叶钦主动,他对这件事还是有些陌生。   拿钥匙打开门得那一刻,思绪被放在玄关的两双鞋骤然打断。   程非池没想到过年的时候盼着的两位老人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造访,程欣显然也毫无准备,杯子都是从厨房的柜子里新拿的。   坐在沙发上的年长女人瞧着跟去年差不多,身上穿着挺阔的灰色呢大衣,半长的头发整齐地别在耳后,看见程非池进来,第一个起身上前,和蔼道:“小池回来了。”   室内气氛凝重,程非池道了声“外公外婆好”,便被外婆拉进房间。   “我们把地方让给他们聊,小时候他们父女俩就要好,经常撇开我说悄悄话,我想插嘴都插不上。”外婆微笑着,进屋后把注意力放到程非池身上,感叹道,“又长高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程非池把椅子让给外婆坐,自己坐在床沿。外婆翻了翻他桌上的书,边翻边问:“现在是在六中念书?”   程非池点头:“嗯。”   “高三?”   “不,高二。”   外婆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你妈也真是,有困难死倔着不跟我说,就算她爸心里还有气,关乎你前途的事儿他也不可能不管。”   程非池沉默片刻,说:“只耽误一年而已,现在挺好的。”   “六中和师大附中怎么能一样,”外婆摇头道,“我们知道的时候,你已经退学走了,不然无论如何也得托人把事情查清楚。”   外公和外婆退休前都是师大附中的教师,程欣曾经念的也是这所中学。   程非池心中动容,两位老人是他在这世上除了母亲以外最后的亲人,虽然一年都见不上两回,没想到他们还是惦念着他。更没想到听到那样不堪的事,两位老人家不仅没有质问或者责备,而都选择相信他。   外婆见他恍神,安抚他道:“就算没在我们身边长大,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们能不知道吗?”说着又想起过去的事,眉宇间流露一抹忧愁,“你妈妈也是,那么好的孩子,就是太固执了,当初要是听我们的话……”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呵:“我看你是疯魔了,当别人的外室当上瘾了是吗?”   外婆急忙站起来出去,程非池紧随其后。到外面客厅,只见外公负手站着,程欣与他面对面,两人皆是沉着脸,气氛相较刚才没有丝毫缓和。   外婆上前去拉外公的胳膊:“有话好好说,一年到头难得见一面,别大呼小叫的。”   “她也知道一年到头难得见一面?当年说走就走,一晃就是二十年没回来!”外公说完返身再次面向程欣,“你多有本事啊,未婚先孕,爹妈都不要了,现在住在这破房子里让孩子跟着你一块儿受苦,这就是我从小教你的做人要有骨气?”   外公已经七十岁了,斥骂的声音早已不再洪亮,程非池看见他举着的手都在抖。   程欣默不作声,外婆先忍不住,捂着嘴别开脸,一时间屋里只听见她的抽泣声。   程非池给外婆拿面纸,外公终是松了口,放缓语气道:“总之,先跟那些个人断了往来,就算你不在乎脸面,至少也该为孩子考虑。”   听到“脸面”二字,一直沉默着的程欣忽然有了些反应,她微微抬头,目光冷静沉着,陈述事实般地回应道:“我不是外室。”   送外公外婆上了出租车,外头天已经擦黑。   程非池回到家里,程欣在厨房煮粥,听见关门声无甚反应,头都没回一下。   程非池有好多话想问母亲,他从外公的话中确定了某些猜测,连同以往七零八碎的片段一起拼凑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事实,他想问程欣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他的前程,还是纯粹因为一己私欲。   然而程欣根本没打算解答他的疑惑,在饭桌上平静地问他有没有看给他的国外学校的资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程非池心口堵着的一团气,再次表明自己不会出国。   程欣兀自淡定:“那下学期再说吧,不读预科直接念大学也行。”   程非池腾地站起来,阴沉的脸色足以看出他心里压抑着的愤怒。   这是他最近不知道第几次反抗母亲,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不孝,至少相较外公口中母亲做过的事,他的违抗只能算是幼稚可笑的青春期叛逆。   然而更可笑的是,如果没有程欣当年的“不孝”,就没有现在站在这里的他。   程非池一时有些茫然,仿佛眼睁睁地看着许多矛盾的念头在脑海里缠绕冲撞,变成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结。   回到房间里坐了会儿,程非池勉强沉住气,路过客厅去卫生间时,看见程欣背对着他站在水池边的瘦弱背影,心又蓦地软了下来。   到底是他的妈妈,独自一人辛苦将他养大的妈妈。   叶钦的短信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程非池刚好想出去透透气,径自走到玄关换鞋。   程欣问他去哪儿,他说去找同学,拿上钥匙拉开门出去了。   中山路地处依山傍水的城南,是首都有名的富人聚集区,周边尽是成栋的别墅洋房,连道路都比别处的干净敞亮。   程非池对这一带不熟悉,下公交车后,打开手机使用导航功能,沿路又问了两个路人,才摸到叶钦说的南山公馆。   门口灯光璀璨,玻璃窗擦得光可鉴人,一眼便可望见大厅里的富丽堂皇。即便没来过,程非池也能猜到这是有钱人休闲玩耍的地方。   他被保安拦住进不去,站在门外给叶钦发消息:【我到了,在门口】   不到一分钟,会所里面的某个私人包厢里喧哗声沸腾,周封举着叶钦的手机哈哈大笑:“你们快看你们快看,他真的来了!”   赵跃凑上去确认:“哟,还真来了,够听话的啊。”   孙怡然刚做完脸回来,不明真相地问:“谁来了呀?”   叶钦在等待的一个小时中喝了三杯葡萄酒,此时面颊酡红,劈手夺过被周封抢走的手机,得意道:“我说的吧,你们还不信。”   刘扬帆歪着嘴似笑非笑,一拍大腿道:“那成了,我们几个去门口会会他。”   叶钦立刻换了副面孔,一把拉住他:“不准去。”   赵跃:“哟,阿钦心疼了,舍不得咱们动他。”   叶钦凶巴巴瞪他一眼,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地说:“让……让他在门口等着。”   孙怡然一头雾水,见叶钦不说,转而去问周封,周封在嘴上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赵跃和刘扬帆也但笑不语。她好奇心发作,站起来就要亲自出去看看。   叶钦醉得神志不清,还记得孙怡然先前追过程非池,顿时警铃大作,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挡住门:“都不准去,谁去我跟谁绝交!”   “好了好了,都坐下歇歇,”刘扬帆给两人各端来一杯果汁,对孙怡然解释道,“阿钦家里的佣人,我们刚才打赌赌他找不找得到路呢,没什么好看的,等不到人他就自己走了。”   孙怡然半信半疑地接过果汁,巡视几人一圈,说:“你们好坏啊。”   周封无所顾忌地笑,把门口的叶钦往回拉,意味深长道:“佣人就是用来指使的,这哪能算得上坏。”   叶钦坐回沙发上,心里还是闷闷的,完全没有“打赌”赢了的开心。他不胜酒力,几杯酒精浓度极低的葡萄酒都让他头疼不已,脑袋里像被塞了浆糊一样七乱八糟。   另外几人昨天玩了个通宵,这会儿都累了。孙怡然作为这里唯一的女生,理所当然地占了包间里唯一的休息室。刘扬帆把投影幕上放着的文艺片声音调低,几个人瘫在沙发或者躺椅上各自打瞌睡。   在酒精的作用下,叶钦也渐觉疲乏,揉了揉额角,抱着柔软的抱枕慢慢阖上眼睛。   再次醒来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夜里九点半。   叶钦在白天的电话中答应过母亲今天晚上回家睡,坐起来扭扭脖子,头已经不怎么晕了。   捡起扔在地毯上的外套,顺便踢了一脚挂在沙发边缘的周封的屁股,惹得他在梦里直哼哼,砸吧着嘴念叨“再叫一声哥哥听听”。   走在过道里,叶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有一个程非池的未接电话,时间是一个小时前。这么一算,他在门口等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叶钦撇撇嘴,心想算他识相,没再打电话来把自己弄醒。   走到门口大堂,有服务生迎上来说外面下雨了,问需不需要帮他把车泊到门口,叶钦把车钥匙递过去,两手插兜,悠哉地在大堂里转了一圈,欣赏一番刘扬帆爸爸附庸风雅买来挂在墙上的大师名画,接着无所事事地晃到门口看外面雨有多大。   春雨如同丝线般细密连绵,加上外面天黑,能见度极低。可叶钦却能透过雨幕,看见外面廊下的石柱旁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在向这边张望,接着缓步走来。走到跟前的时候,叶钦看见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缕一缕,身上也湿了,外套从肩膀到前胸都被洇出大片深色,里面的衣服说不定也遭了秧。   “结束了?”程非池先开口,“走吧,我给你打车。”   “欸。”叶钦喊住要转身的程非池,垂在身侧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他的衣角,摸到一手沁了雨水的湿冷。   程非池扭头,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叶钦喉头滚动两下,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看着一滴雨水从程非池额上滑下,滑过平整的眉心,沿着高挺的鼻梁,蜿蜿蜒蜒滑到鼻尖,最后滴落在肩上,没入布料里不见踪影。   半晌之后,叶钦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开车来了,门童去帮我取车了。”   程非池听了他的话,转回身来,表情有些迟疑。   正当叶钦以为他要问为什么开了车还要他来接时,他说:“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五分钟后,两人一起坐上出租车。程非池报了叶钦家小区名,等车子平稳行驶在路上,才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将额前的湿头发拨到一边。   察觉到聚在身上的目光,他偏头看叶钦:“怎么了?”   叶钦慌忙收回视线,摇头不语。   到小区门口雨势渐弱,下车后程非池带叶钦沿着有树荫的路走,脚步有点快,叶钦跟不上,在后面喊他:“喂。”   程非池应声停下脚步,叶钦却怂了,耷着肩膀慢吞吞跟上去,低头不敢看他:“你、你生气了啊?”   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等待批评的小朋友,程非池唇角微弯:“你不生气了?”   叶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前几天的故意疏远,登时更不好意思了,脸憋得通红:“我不生……不对,我就没、没生气。”   他心里一团乱麻,说话也跟着结巴。想到程非池站在雨里等了他两个小时,他的胸口就鼓鼓胀胀的,还有些酸麻,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似的。   回应他的是程非池万年不变的一个字:“好。”   “好什么呀你就好!”叶钦顿时憋不住了,不知道在气他还是在气自己,“我没出来你就不会多打几个电话?还有,这么大个人了,就不知道找个地方躲雨啊?”   程非池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笑容的弧度反而越发明显,眼角眉梢都沾上笑意:“不生气就好。”   他没把那会所门前不让人站的事情告诉叶钦,他从未出入过那种场合,下意识就不想给叶钦招麻烦,索性雨是中途才开始下的,等一会儿也没什么。   叶钦却被程非池的好脾气弄得无言以对,宁愿他像以前那样绷着脸教训他“自己做过的事自己负责”,哪怕再把自己拎到派出所吓唬一顿也行啊。   他不明白这种情绪叫做愧疚,只觉得浑身难受亟待发泄,想了半天,哼哼唧唧地甩锅道:“让你之前不搭理我,现在知道这滋味不好受了吧?”   程非池险些笑出声。为了给叶钦面子,轻咳一声,坦诚道:“嗯,不好受。”   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程非池从口袋里摸出四根棒棒糖,叶钦立刻一扫阴霾,眉开眼笑:“给我的?”   他当然知道这是给他的,但是还想从程非池口中得到承认。今天刷到那条朋友圈的时候可把他郁闷坏了。   程非池的回答自是干脆:“嗯,给你的。”   叶钦把棒棒糖一股脑塞进里面的卫衣口袋里,肚子那儿立刻鼓起一块,刚才还可怜巴巴认错的小朋友摇身一变成了满载而归喜气洋洋的小朋友。   小朋友装好糖果准备回家,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环顾安静无人的四周,冲程非池勾勾手指,小声说:“你过来点。”   程非池往他跟前挪了一步。   “哎呀,让你靠过来啊。”   叶钦头一回觉得程非池木愣,抬手勾住他的脖子,逼得他倾身低头,然后凑过去,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亲完叶钦自己先懵了。   仿佛有人往他身体里扔了颗火星子,热度从里到外次第炸开,烫得他整个人都快燃烧起来了。   ……这跟周封说的什么左手牵右手左脸亲右脸完全不一样啊!   趁程非池还没回过神来,叶钦磕巴着扔下一句“谢谢谢你的糖”,扭头落荒而逃。 第二十六章   对于叶钦来说,没有什么情绪是通过睡觉消化不了的。于是他回到家就安心洗洗睡了,顶着乱哄哄快要爆炸的脑袋,等待梦里自我修复。   谁知做了一晚上颠三倒四的怪梦不说,醒来时还是觉得又热又闷,对着镜子照了照,脸颊还有点红。   他怀疑昨天喝的酒有问题,吃早餐时给自己灌了几大杯水,企图中和身体里残余的酒精和热度。罗秋绫以为他发烧了,拿来体温计要给他量,叶钦站起来就跑,边跑边说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汤说不定也赶不上喝。   这回约在另一家新开的商业广场,叶钦先到,在一楼溜达一圈,买了两杯星冰乐坐着等,程非池到的时候他那杯都快变成常温的了。   “快喝快喝,化完了就不好喝了。”叶钦催促他,见他额头上有汗,问道,“你不会是骑车来的吧?”   程非池点头:“这边没有直达的公交,地铁也不方便,我怕堵车。”   掐指一算从玉林小区到这里至少十几里路,叶钦简直服了他,心想我的对象出门穿身破衣服骑个破车,连打车的钱都舍不得掏,说出去像什么话?   然后就拖着程非池进了一间男装店,挑挑拣拣选了件适合这个天气穿的棒球衫,趁他没注意在他身上比划了下,尺码也没看,就喊店员结账。   出门左手边是某运动品牌店,叶钦进去挑了两双跑鞋,自己试一双,还一双让程非池帮他试,理由很充分:“换鞋好麻烦啊,穿你脚上我就知道好不好看了。”   程非池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依言做模特帮他试穿了一下。穿上后叶钦让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两圈,问他舒不舒服,程非池说挺舒服的,叶钦又二话不说结账去了。   男装区逛了半圈,程非池手上已经大包小包,再多一件都拿不下了。叶钦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拉着他进了一家牛仔裤店,看中一件水洗蓝,不同尺码各拿一条,把程非池往试衣间里推的时候,顺便把棒球衫和跑鞋也一并塞他怀里:“都换上,我看看整体效果。”   到这个份上,再看不出来这小家伙在给自己买衣服,那就真迟钝得没救了。   程非池抬手顶住即将关上的更衣室的门:“我有衣服穿。”   叶钦被识破也不慌,从门缝里看着他,扑闪着大眼睛:“你衣服昨天不是淋湿了吗?”   程非池愣了下,说:“淋湿没关系,洗洗还能穿。”   叶钦摇头:“那不行,你为了等我淋的雨,我得赔你一套新的。”   程非池知道他想补偿,他认为没有必要,推着门就要出来:“吊牌没拆应该还能退,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叶钦整个人趴在门板上,死死抵着不让他开:“买了哪还有退的道理,多丢人啊。让你穿你就穿呗,我想我对象穿得漂漂亮……哦不潇潇洒洒的,行不行?”   程非池推门的动作顿了下。   总算把人按进去,叶钦松了劲,手撑着墙大喘几口气,隔着门板道:“还有,每次在一块儿都是你花钱,你你你是不是没把我当男人啊?”   新衣服到底还是穿上了。   程非池个子高,身材比例也好,麻袋一样的校服都能被他穿得帅气挺拔,名牌衣服更不在话下。从试衣间里走出来,两个女店员都盯着他挪不开眼,夸自家裤子穿在他身上简直完美的同时,还不忘夸叶钦眼光好、会搭配。   叶钦尾巴快翘到天上,纡尊降贵地帮程非池理了理衣服下摆,顺势比划了下身高,皱着鼻子道:“怎么比我高这么多……”   碎碎念一字不落地被程非池听了进去,他温声安抚:“你这个身高刚刚好。”   女店员看他们俩状态亲密,大胆猜测道:“你们俩是兄弟吧?感情可真好。”   程非池笑了笑,刚要回答,叶钦脸倏地一拉,扔下一句“不是兄弟”,然后扭头就走。   吃午饭的时候叶钦还是垮着脸不大高兴,看都没看一眼程非池给他夹的糯米排骨,捧着杯果汁猛喝。   程非池以为他还在为先前自己不肯接受他买的衣服使小性子,把餐厅后因为热脱掉的外套又穿回身上,用行动表示自己很喜欢。   叶钦用余光瞥他,接着放下杯子,终于说话了:“你干嘛,不热吗?”   叶钦知道自己这股火来得很不讲道理,尤其是对程非池来说,应该更是没头没脑。可他还学不会完全掩藏情绪,听到“兄弟”二字,第一反应就是就是觉得难堪,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程非池理了理衣襟,说:“不热。”想了想补充道,“好看。”   叶钦“嘁”了一声,心说能不好看吗,也不看看多少钱买的。转念又想到自己刷的是叶锦祥的卡,程非池也是叶锦祥的儿子,刷他的卡天经地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幸灾乐祸还是该继续堵心。   这段小情绪只维持到吃完午餐,程非池给他买了支牛奶味的冰淇淋。叶钦舔了一口就眯起眼睛,心满意足之后又悄悄嘀咕,以前来这儿也自己买来吃过啊,怎么没觉得这么好吃呢?   今天没有好看的电影,吃完冰淇淋,叶钦拉着程非池走进电玩城,兑了三百个币,打算在这里消磨一下午。   抱着装满游戏币的篮子在人群中穿梭,冷不丁在投篮机旁遇到熟人。   周封把臂弯里夹着的大玩偶塞旁边的廖逸方怀里,张开双臂扑向叶钦:“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我们在这里相遇!”   叶钦一闪身,让他扑了个空。   廖逸方从大熊身后探出脑袋,惊喜道:“叶同学!程同学你也在啊!”   二人行变成四人行。   叶钦和周封玩了会儿跳舞机,回头听到两个学霸在讨论什么导线、光电传感器,廖逸方怕他们搭不上话,通俗地解释说:“弄懂这个原理,就可以自己在家造一台跟这个差不多的跳舞机了。”   周封誓要保住学渣的面子,不屑道:“这东西玩儿的就是一个气氛,在家一个人傻跳有什么意思。”   叶钦没发表意见,接过程非池递来的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周封喊他去玩篮球机,他摆摆手道:“玩不动了。”接着推了程非池一把,“你去帮我赢回来。”   程非池就去了。反倒是周封有点尴尬,兴许是想到去年便利店的事心虚,给程非池讲操作方法和规则的时候一点少爷架子没摆,怂得要命。   廖逸方坐到叶钦身边唯一的空座上,把那只大熊像抱孩子一样搁在腿上,艰难地扭头跟叶钦说话:“叶同学和周同学经常来玩吗?”   他瘦小的身板被熊挡得严严实实,叶钦看不下去,伸手把熊脑袋推开:“嗯啊,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   廖逸方“啊”了一声,表情有点羞涩,舔了下嘴唇说:“今天原本在家休息,他突然打电话让我到这儿来陪他看电影。”   “他约你?”   “嗯。”   “这熊哪来的,扛着不累吗?”   廖逸方更不好意思了,扭捏道:“他抓的,送给我了,没地方放,这边的储物柜不够大。”   叶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知道该怎样问下去,干脆扭头继续看那边在投篮的两个人。   廖逸方顺着他的视线看那边程非池,又转回来看看他,把藏在心头许久的疑惑问了出来:“叶同学,你和程同学是在……恋爱吗?”   叶钦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稳住心神,正色道:“没有的事,交朋友而已。”   廖逸方不仅是班长,还是学生会纪律部部长,成天套着红袖章拿个小本本在学校里帮教导主任抓违纪,保不齐哪天就能为了凑业绩把他们俩供出去。   “叶同学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告诉老师的。”廖逸方似乎看出他的担心,尚能动弹的那只胳膊绕过熊脖子,把滑到鼻梁下的眼镜往上推了推,“就算谈恋爱也没关系的,你阳光开朗,他成绩优异,你们在一起一定可以取长补短,共同进步,从而和对方一起成为更好的人。”   叶钦:“……”原来谈恋爱是如此正能量的一件事。   晚上四人一起吃火锅,叶钦趁廖逸方和周封去调酱,跟程非池透个底:“那个什么,周封先前针对你是因为他喜欢的姑娘喜欢你,现在那姑娘又不喜欢你了,所以……哎呀,反正他就是幼稚,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程非池本也没把这事放心上,几个小孩不懂事小打小闹而已,况且都过去那么久了。他点头表示不介意,随后忽然想到什么,问:“那你当时针对我,是为了帮他报仇还是?”   一箭戳中要害,叶钦心里七上八下咚咚作响,咬着筷子支吾道:“嗯……也不全是为了给他报仇吧。”   程非池愿闻其详:“那还为了……?”   只有两人在的时候,叶钦的胆子要大得多,心一横谎话信口拈来:“看你长得帅,对你感兴趣,行了吧?”   说完叶钦心虚地想,也不算撒谎吧,至少前半句是实话。   “行。”   程非池笑着给叶钦接了杯果汁。   叶钦没敢看他的表情,把果汁一饮而尽,摸了下自己的脸,烫得简直能煎鸡蛋。   或许是在学校外面心情放松的原因,这顿晚饭吃得十分和谐融洽。   到最后,喝了几杯啤酒的周封开始跟程非池称兄道弟,说他们那儿就缺他这样的全能学霸,让他下次务必来参加他们的聚会。   回去的路上,叶钦跨坐在程非池的车后座,顾不上感受这专属座驾的新鲜,絮絮叨叨跟他强调周封那家伙喝多了尽说胡话,实际上这个人别提多幼稚了,弄不好还记着夺爱之仇呢,总之千万别信他的话,离他远一点。   叶钦不想程非池跟他那帮狐朋狗友有牵扯,具体理由说不上来,就是下意识的不愿意。   程非池一一应了,一句“为什么”都没问。   叶钦又莫名觉得不爽。自行车拐到小路上放慢速度,他在后面拽了拽程非池的衣服:“喂,是不是有很多女生喜欢你啊?”   程非池:“没有。”   叶钦“切”了一声:“你骗鬼呢,我知道的就好几个。”   话音刚落,照相机的咔嚓声传来,扭头一看,路边两个举着手机的姑娘你推我搡地往后躲,整个一个偷拍忘记静音被抓包现场。   拍的显然不是坐在车后座脸都被挡得看不见的叶同学。   叶钦好气,气得想让程非池把他买的衣服脱下来,看他还怎么到处招惹小姑娘。   虽然衣服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关键还是在于他那张脸。   叶钦发现自己一见到程非池就有生不完的气,可每到分别的时候,还是会生出一种类似不舍的情绪。   到小区门口,叶钦垂着脑袋踢开脚下的石子:“那明天……我可以不用回家吃午饭吧?”   程非池反应了会儿,弄明白这小家伙在拐着弯提醒他记得做两人份的饭,微笑着说:“嗯,想吃什么?”   叶钦的脸皮还没厚到好意思点菜的地步:“都、都行吧。”说完等了会儿,见程非池没什么要说的,转身道,“那我先走了啊,你骑车小心。”   “等一下。”程非池喊住他。   叶钦飞快转回来:“什么事?”   程非池盯着他看了半晌,像在酝酿什么,几秒后还是缓缓呼出一口气:“没事,你进去吧。”   叶钦一头雾水地进去了。在家里泡澡时,思绪在水蒸气中天马行空,突然捕捉到一种可能性,那谁不会是在等我亲他吧?   起初这个认知让叶钦有点慌乱,慌完便沾沾自喜,仿佛自己的魅力得到了某种权威认证。   于是第二天晚上小区门口,叶钦就大大方方地再给了程非池一个脸颊亲。   这次亲得有点着急,程非池大概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袭击,偏头躲了下,导致叶钦亲歪了,嘴巴堪堪擦过程非池干燥温热的下唇。   一时间两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叶钦脑袋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每个都叫他潇洒坦荡一点,不要露怯,最好能邪魅一笑,勾着程非池的脖子说:“宝贝儿,你的嘴好甜。”   可是他做不到,他还是选了下下策——拔腿就跑。   次日,叶钦装作若无其事地在上课时间给程非池发消息,只字未提昨天的事:【你想好没有,想听我管你叫什么?】   那头没有正面回答:【我想好叫你什么了】   叶钦连忙追问,程非池卖关子不肯说,叶钦拿“你不说我就不跟你玩了”威胁也没能套出答案。   就这么拖了几天,又到周一,叶钦学聪明了,把程非池赶去热饭,趁机偷翻了他的手机。他的手机没设密码,通讯录里存的都是规矩保守的原名,包括叶钦自己。   ……不对,不是叶钦。   叶钦把手机举到眼前,贴着屏幕仔仔细细确认三遍,程非池居然把“钦”字打成了“软”?   基于学霸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原则,叶钦觉得他绝壁是故意的。   叶软……软……到底哪里软?   叶钦支着下巴陷入沉思,脑中突然一道电光闪过,他瞪大眼睛,手腕一松,额头“砰”地砸到桌上。   我肯定是被周封那个满嘴流氓话的变态带坏了,叶钦咬牙切齿地想,不然怎么会觉得 “软”指的是我的嘴唇呢? 第二十七章   这个认知超越了叶钦能承受的范围,他难得优柔寡断一回,左纠结右酝酿,磨叽到周五都没能问出口。   高二下学期课表更改,二(1)班和二(2)班没有机会再在操场碰面,下午体育课上周封深表遗憾,说还想跟程非池切磋球艺。   “投篮机也能算打球?”叶钦怕脏,把球扔在地上踢着玩,边踢边叮嘱周封,“你别去找他麻烦啊,我的事我自己处理。”   周封不怀好意地笑:“还说不是心疼他,你现在这样子跟老母鸡护崽也没啥区别了。”   叶钦被他这个形容弄得额角突突跳:“呸,你才老母鸡。”   周封还不停:“昨天我可看到你们俩了啊,啧,之前还说怡然‘想坐在货运车副驾上笑’,现在是你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笑成一朵花。”   叶钦听了暴躁,反驳道:“别瞎说啊谁笑了?我跟他谈假恋爱,这些不都是必须做的吗?哪像你跟班长,没名没分的就……”   最后几个字叶钦含糊着没说清,周封一脸懵:“我和圆圆怎么了?”   听到“爱称”的叶钦再次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圆圆都叫上了,又亲又抱的还约人家出去看电影,都这样了还给我装?”   周封歪着脑袋:“看电影?哦你说上上周电玩城那次啊。”说着一脚踩住叶钦踢过来的球,摊手耸肩道,“我本来约的是怡然,她临时有事放我鸽子,你又不理我,我不想一个人看电影,就把圆圆叫来咯。”   跟廖逸方说的大相径庭,叶钦面露疑惑。   周封当即便猜到其中有误会,嗤嗤地笑:“他跟你说我约的他?哈哈,我说他这个人很好玩的吧,别人说什么他都信。”   说着抬手冲跑道那头在跑步的廖逸方吹口哨,还飞了个吻,廖逸方瞧见猛一个踉跄,差点栽跟头。   叶钦琢磨了会儿,觉得这样不太好,过来人似的提醒周封道:“既然对班长没意思,就别瞎撩他,他傻乎乎的,万一当了真。”   周封愣了会儿,随后哈哈大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好笑呢哈哈哈哈哈。”   叶钦:“……”   好吧,他们俩的确彼此彼此,哪怕他不愿承认。   周封说不定还好点,至少他没存坏心,只是闲着无聊瞎撩着玩罢了,而他呢,实打实的蓄意接近程非池,怀的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心思。   最后一节课下,二(1)班又拖堂了,老师前脚刚出教室,程非池后脚就收拾书包急匆匆往外走。   下楼走到楼梯拐角处,听见拉长的一声“喂——”,叶钦背着书包蹲在楼道拐角,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朝他伸手:“拉我起来。”   因着程非池出来早,两人到停车处取车的时候,二(1)班的大部队还没下楼。叶钦今天没骑车,趁周围没人大着胆子坐到程非池的车后座,书包也扔给他,催他快点骑。   骑到路上,又扯他衣角让他慢点:“你这破车底盘不稳,颠得我屁股疼。”   程非池偏头道:“要不下来走走?”   叶钦在多坐一会儿和多聊一会儿的艰难抉择中选了后者,不情不愿地跳下车,一面慢吞吞地走,一面在后座上比划来比划去,说要订做个海绵垫套上。   程非池心想这车真要变成儿童接送车了,叶钦收到感应般地睨他一眼:“笑什么,是不是嫌我事儿多?”   程非池正色道:“没有,能成为你的座驾,我的破自行车荣幸之至。”   这话听得叶钦浑身舒坦,心头残留的一点小郁闷瞬间抛诸脑后。   今天程非池穿的是他给买的一身衣服,端的是肩宽腿长,赏心悦目。这会儿天还亮着,叶钦如临大敌地四处张望侦查,哪个路过的姑娘多看一眼,他都会丢给人家一个大白眼。   就算谈的是假恋爱,他也不准别人觊觎他的男朋友。   好不容易到小区门口,叶钦放松警惕,背着手像个领导般宣布道:“这周末我没空,你自由活动吧。”   程非池问他干什么去,叶钦懒得跟他细说:“就出去玩儿啊,好久没陪妈妈了。”   程非池点头:“那你好好玩,有事给我打电话。”   “能有什么事啊。”叶钦撇嘴道。   程非池只是笑笑,没说话。   周日是外公的忌日,按往年的规矩,叶家上下都要前往祭拜。   墓立在郊外的一座山上,往来交通不甚方便,周六早上,叶钦就跟罗秋绫一块儿坐车上山。那儿有外公去世前留下的一幢小洋房,平时也作度假用。   罗秋绫提前派了人去打扫准备,叶钦到那儿就先睡了一觉,早起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劳心伤神的事情之一。   醒来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他睡眼惺忪地下楼,刚踩两级台阶,听见母亲焦急的说话声:“再晚点可能会下雨,到时候就没法上山了,我们明天一早就……什么应酬?不能先推掉吗……可是你答应过我……等等,先别挂,喂?”   声音在这里停止,显然对面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从叶钦这个位置,只能看到罗秋绫半个落寞的背影,她面向窗户独自坐着,仿佛在等待积满雨水的乌云遮盖天边最后一道光线。   兴许是下午睡多了的关系,晚上叶钦坐卧不宁。起来喝了半杯水,还是不放心,赤着脚走到隔壁罗秋绫的房间门口,待了一会儿,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回房把剩下半杯凉水喝完,躺回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第二天叶锦祥果然没来,母子二人步行上山。雨后山路湿滑,叶钦一路给罗秋绫讲自己在学校的趣事,不小心滑倒蹭破了手也没掉眼泪,笑着说外公一定不想看他哭唧唧的丑样子。   其实叶钦不太记得外公的模样了,印象中是个严肃古板的老人,身上总是带着草药香。至今还能记得的事情唯有一年级入学的时候,外公给他买过一只迪士尼的书包,可他那时候更喜欢蜘蛛侠,就把那只书包扔在柜子里一直没用。   如果知道外公会那么快离开,他一定会在开学用上那只米奇书包,并在第一个双休日背回家给外公看。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因为来得早,墓园里人烟稀少,安详宁静。叶钦拜了三拜,便把空间让给妈妈,自己到外面等着。   雨后的山间草木苍翠,山腰裹着一层薄薄的雾,混杂着湿气的泥土香被吸进鼻子,在胸腔里四处流动。   叶钦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后仰身体,越过层叠林立的墓碑,又看了一眼跪坐在墓碑前的母亲。外公和外婆的墓聚在一处,罗秋绫面目平静,正在跟他们说话。   说的大抵是些家长里短,公司规模更大了、家里又购置了几处新房产之类。从小温馨优渥的家庭环境养成了罗秋绫温婉善良的性格,她做不出撒泼耍闹的事,连怨天尤人都不曾有过,哪怕生活不如意依旧报喜不报忧。   这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温柔贤惠,在叶钦眼里就无法忽略地有那么点认命的意思。   他猜母亲应该是后悔的,后悔当年被叶锦祥的甜言蜜语迷惑,没想到撕开那层道貌岸然的外皮,下面藏着的是这样一个势利庸俗的内里。事到如今,她甚至不敢向父母倾诉,怕他们在九泉之下因为担心女儿不得安宁。   可叶钦跟罗秋绫不一样,他咽不下这口气。要不是怕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给罗秋绫惹麻烦,他这会儿早就把叶锦祥的电话打爆了。   手机握在手上好一会儿,从昨天开始就攒在心里的一团邪火越滚越大,深呼吸都不好使了。叶钦退而求其次,把电话打给了程非池。   本想蛮不讲理地先闹一通再说,反正他也不会问原因。谁知程非池一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以柔克刚,轻轻松松将他满肚子怨气化解于无形。   叶钦像一只受热自爆的气球,耷拉着脑袋靠着路旁的一棵树,端着一丁点不甘心,勉为其难地没话找话,问程非池吃早饭没有。   “吃了,三丁包子,你呢?”   “我也吃了啊。”叶钦一起早就犯迷糊,忘记自己吃了什么,就着话题问,“三丁……哪三丁啊?”   程非池耐心解惑:“鸡丁,肉丁,还有笋丁。”   “哦。”听着让人挺有胃口,叶钦舔了下嘴唇,“那你现在去哪啊?”   “时代广场。”   “打工?”   “嗯。”   “你妈妈……一个人在家?”   “嗯,怎么了,你要过去帮我陪她?”   叶钦本是动歪脑筋随便试探,没想到被程非池反将一军,想着两人现在的关系,说话都磕巴起来:“我我我去干吗,我又不是小学生。”   程非池在电话里低声笑,听得叶钦脸红心跳,他火烧屁股似的要挂电话,程非池喊住他:“找我有什么事?”   叶钦停住要挂电话的动作,理直气壮道:“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   “能。”   程非池很给面子地没有重提周五放学后的对话,叶钦反而不高兴了,得寸进尺地埋怨道:“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接着自然而然地又添了一句,“你根本就不想我。”   说完这话,叶钦先把自己雷个半死,觉得自己刚才那瞬间肯定是脑子抽筋了。   程非池显然也有些意外,被叶钦毫无预兆的撒娇弄得措手不及,沉默片刻后说:“不是要陪妈妈吗,我怕你忙。” 顿了顿又说,“想的。”   声音不大,尤其是最后两个字,可叶钦还是听见了,听得跟清楚。他用没拿电话的的手在树干上抠了块树皮,攥在手里使劲捏,弄了一手碎屑,底气和原则仿佛也跟着碎了,闷声问:“想、想什么啊?”   程非池没有他那么多弯弯道道的纠结小心思,直接坦白道:“想你。” 第二十八章   周一,六中操场,整整两天零十六个小时没见面的小情侣在整队时成功会晤。然而短短几秒钟时间,只够互相交换一个普通同学关系下的友好眼神。   接下来的国旗下讲话以及做早操,叶钦的视线越过无数颗脑袋,盯了整整半个小时程非池的后脑勺。   中午没能一起吃饭,程非池发消息来说要去老师办公室帮忙印试卷,让他回家吃,或者去他座位上拿饭盒自己热了吃。自己吃有什么意思?叶钦选择回家,并在心里把这个奴役学生的懒老师骂了九九八十一遍。   吃着家里的饭味同嚼蜡,阿姨见他吃这么少,以为他病了,急忙去告诉太太,吓得罗秋绫又按着叶钦量了几次体温。   下午连周封都看出他精神不济:“咋了,和学霸过周末身体被掏空了?”   叶钦狠踩他一脚:“没跟他一块儿过周末。”   周封疼得呲牙咧嘴还不住口:“哦哦哦,我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叶钦嘴上是绝对不会认的,心里却在寻思,那家伙说想我,哪里想我,都不来见我,骗人的吧?   恋爱刚谈不到两个月就敢骗人了,这还得了?叶小少爷急火攻心,要不是看在下节是化学课的份上,根本一刻都等不及。 第一节 晚自习,高中年级组所有老师开会,只有初中部几个老师在两栋楼之间巡查。叶钦抓住机会,兜帽一戴,从后门潜入二(1)班教室。   这种老师都不在的情况百年难遇,尖子生班也随大流地有些放松散漫,第一遍铃声已经响完三分钟,教室里人还没坐满,都在交头接耳地讲话。   程非池的同桌也不在,叶钦一屁股坐下,抄起一本书立在桌上挡脸,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这段直接省略了,压着声音问程非池:“你怎么坐最后一排了?老师调的?”   程非池看着他愣住好一会儿,放下手中的笔,也学他把书立起来,蜷着脖子,视线与他平齐:“后面同学说看不见黑板。”   叶钦锤了下桌面:“那是他们矮!”说着伸出半个脑袋到书外面,“哪几个同学,我去跟他们聊聊。”   瞪着眼睛凶巴巴的模样像个要给朋友出头的小霸王,程非池哭笑不得地拦他:“不用,我在最后一排也能看见黑板。”   叶钦撸袖子要站起来:“不行,你不告诉我是谁我就去找你们老师。”   程非池劝不住他,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的手。   一分钟后,叶钦彻底安静了,趴在书后面,由着程非池给他贴创可贴。   程非池的手掌干燥温暖,叶钦手是凉的,手心浮着一层湿冷的汗,两只手握在一起,很快便遇热蒸发了。   最后一排存在感很低,前排只有两三个同学回头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的特别的,见怪不怪地又转了回去。   伤口在手侧靠近手腕位置,程非池问怎么弄的,叶钦噘着嘴:“路太滑,摔的呗。”说着另一只手伸到后面,“屁股更疼,我看不见,说不定都摔肿了。”   程非池手上没停,抬头看他,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叶钦猛一下反应过来刚才的话有点超纲,扭着屁股往后挪了挪椅子,尴尬道:“我没有让你、让你帮我看的意思啊。”   程非池没回话,把两个创可贴并排贴好,轻轻按了按,然后拖着叶钦的手帮他动动手腕:“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叶钦头摇得像拨浪鼓,都结疤了,哪里会不舒服。程非池便松开他的手,转回去继续看书。   蜷起手指刮了刮手心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叶钦有点后悔摇头了,慢吞吞从校服口袋里掏出卷成一团的练习册,摊在桌上翻得哗哗响。   边翻边问程非池:“你同桌呢?”   “回家了。”   叶钦放了心,反客为主地从程非池桌上的笔袋里拿了支笔,像模像样地开始写作业。   仅仅是像模像样而已,其实心思根本没在学习上。刚才被别的事打岔,这会儿他终于记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握着笔在习题册上涂涂画画,在上下两个方程式中间写了两个勉强能看出轮廓的“想”字,又在中间添了细细小小的一个“不”字。   偷瞄旁边的人,程非池心无旁骛地做习题,目光聚精会神地看着书页上的字,嘴唇紧抿,下颌绷成一个刚毅的弧度,怎么看都不像想他的样子。   叶钦在心中腹诽这家伙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却也没打算打扰他学习,兀自丢下笔,趴在桌上打算睡一觉,反正老师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春日的夜晚,空气都是暖融融的,这样的天气再好睡不过,不到三分钟,叶钦就进入梦乡。   梦里有一颗银杏树,树下站着一个人。   正值深秋落叶时分,北风卷起遍地萧索,树下的人的表情一如初见时那般冷漠,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   叶钦听不清,有点害怕又忍不住想靠近,等到真走近了,才看清他眼底凝结的寒霜,听见他冰冷的质问:“为什么骗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从噩梦里活活被吓醒的经历对叶钦来说并不寻常,醒来后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况更是头一回碰到。   他惊得从座位上跳起来,腿不知撞到什么东西,身体一歪,直直向后仰倒。   被什么人接住了。黑暗中,那人一手拽他胳膊,一手托他腰,将他扶起来坐直,在他耳边说:“停电了,坐着别乱动。”   是梦里的那个声音,有所不同的是这个带着温度。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耳朵也接收到来自四周的嘈杂。满教室的学生都躁动不已,有几个打开手机电筒,顺着光束往窗外看,二(2)班所在的那栋楼也是漆黑一片,从另一边的窗户看,只有路对面的高层住宅有零星亮光。   整个学校都停电了。   叶钦坐直之后整个身体还有点僵硬,不知是被噩梦吓的还是因为差点摔倒受惊,张开嘴急喘了几口气,一句话都说不出。   程非池托着他胳膊的手尚未抽走,捏了一下他的手腕:“叶钦?”   叶钦听到这令人安心的声音唤自己的名字,像溺水的人抓到救生圈,想也没想就往他怀里扑。   程非池只愣了一下,便回抱住叶钦,试探着问:“怕黑?”   叶钦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摇摇头,又点点头,过一会儿又摇摇头。   程非池被他矛盾的举动逗笑,抬手轻拍他的后背:“别怕,别怕。”   叶钦哪里好意思告诉他自己真的被吓着了,更没脸说他做了什么样一个梦。   缓过来之后就推着程非池的肩往后退,顾左右而言他:“你刚才叫我什么?”   这会儿教室里热闹沸腾起来,平时最是循规蹈矩、安静沉默的二(1)班终于借着停电的机会释放天性,聊天的聊天,唱歌的唱歌。有几个男生跑到阳台上往对面楼窗户打手电,扯着嗓子问对面的同学作业写完了没,被那边不知是谁的一嗓子“没写完你给不给抄啊”弄得笑声四起。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程非池没听清叶钦的话,他侧头露出整个耳朵:“什么?”   叶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这姿势像在索吻。   黑暗中人的胆量仿佛被无限放大,叶钦提起一口气,猛地凑上去亲了他脸颊一口,然后借着这股冲劲,换了个更直接的问法:“你不是叫我叶软吗?我哪里软?”   他对这事耿耿于怀,下定决心要在此刻问个究竟。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突袭没让程非池懵太久,他的目光穿透黑暗,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胳膊微微抬高,抓住了叶钦垂在身侧的左手。   先是捏了捏微凉的指腹,接着用拇指抵住他掌心,其他手指并拢,包住了他整只手,说:“这里软。”   另一只手往上,越过肩膀,很轻地捏了下叶钦的脸颊肉:“这里也软。”   叶钦觉得自己应该躲一下,可是身体不听指令,一下都没有动。   前排男生的手机光微弱,却足够将视线照亮。叶钦的眼睛很大,瞳仁黝黑,里面有两个光点在闪动,又好像映在清澈湖水里的两个小小的人影。   程非池再度往他这边靠近的时候,叶钦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慌乱中还不忘回嘴:“才不软,你钦哥我别提多硬了。”   说完登时意识到这话超纲超到西天去了,脸唰地红到耳朵根。   地洞是找不到了,跑还是能跑的。叶钦二话不说就要走,忘了自己的手还被程非池握着,扯了几下没挣开,抬头想问程非池要干嘛,眼前的那张脸突然放大,一个字还没出口,嘴巴就被封住了。   叶钦平时不爱跟人靠近,亲妈进他房间都要敲门三下,小时候有串门的亲戚见他可爱想抱一抱亲一亲,他能挥着小胖胳膊扯开嗓门哭到天崩地裂,自此再爱心泛滥的中老年人看到他都退避三舍。   所以这是叶钦所有意义上的初吻,他压根没想过要如何躲开的吻。   程非池的唇跟他的手一样干燥,只是温度高了许多,时而微抿着碰叶钦的唇角,时而稍稍张开,包裹住一片湿润的唇瓣。   叶钦的上唇没有下唇饱满,程非池碰了几下,似乎寻不到合适的位置,再次辗转流连到下唇,在叶钦吸气的瞬间,轻而缓慢地蹭了一下。   呼吸在紧贴的皮肤间挤压流窜,厮磨不休。程非池明显也是个生手,大多数动作都是先试探再继续,是以吻得并不激烈,可还是弄得叶钦浑身瘫软,胸口炙热发烫,烫得手心都冒了汗。   少年人的爱恋最是热烈蓬勃,一刻都等不住,他们俩抱有同样的心思,表达方式却截然不同。而通过这个亲吻释放的安抚、诉说的想念,叶钦统统都接收到了。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又好像只过去短短几秒,程非池慢慢后撤,放开那双被亲得湿红的唇。   “这里最软。”他说。 第二十九章   今年的五一小长假,叶家举家上下前往境内某南方小岛游玩。   叶钦本不想去,可是这次叶锦祥破天荒地参与了,还提前几天积极收拾行李,并给全家每人新置办了一套泳装。   从老头子平日里但凡出差就送花带礼物的习惯可以总结出,他只有做了亏心事才会这么殷勤。叶钦觉得有猫腻,怕罗秋绫受欺负,不跟去不放心。   索性老头子还算安分,这两天除了吃睡就是下水玩,还陪罗秋绫逛了次街。叶钦稍稍放下心,不想出去晒,就宅在酒店里给程非池发微信,没什么好聊的就发先前存的冷笑话,总之一天都不能断了联系。   程非池因为打工经常不能及时回复,有时候叶钦一觉醒来看到他一板一眼的回答,茫然到以为自己穿越了。   比如昨晚上睡前给他发了一条:【南宋有个诗人名叫陆游,当时金兵入侵,面对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社会,陆游气坏了,然后……】   程非池的回复:【写了一首诗: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尽泪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程老师终究是你程老师。   叶钦无语地公布正确答案:【然后全国人民都断网了】   这次那头回复很快:【哈哈哈】   叶钦翻回去看一眼,也觉得好笑,捧着肚子在床上打了几个滚。他们一家住的是家庭套房,外面罗秋绫敲门问他要不要跟叶锦祥一块儿去冲浪,叶钦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抱着手机继续发消息:【忙完了?】   程非池:【嗯】   叶钦:【你那儿有WIFI吗?】   程非池:【有】   叶钦一个视频甩了过去。   半分钟后程非池接了,画面里先出现天花板,然后墙面,最后才对准他的脸。   叶钦看到他凑近屏幕观察,突然松开盖住镜头的手。程非池被他的鬼脸吓一跳,听到哈哈哈的笑声才松了一口气,无奈道:“你吓我。”   “嗯啊,就吓你。”叶钦将将止住笑就问,“你没跟别人视频过啊?”   “没有。”程非池在走路,画面有些摇晃,他把挂在一只耳朵上的口罩摘了,抬头看员工休息室墙上的时钟,“吃饭了吗?”   “吃了啊,你呢,刚下班?”   程非池点头,把腰间的围裙也扯了下来:“嗯,准备回家了。”   叶钦换了个姿势,仰躺在床上,把手机举得高高的,让镜头对准自己的脸:“那就是还没吃咯。”   “待会儿吃。”程非池换话题问道,“在那儿玩得开心吗?”   叶钦撇着嘴:“就这样呗,跟长辈在一起能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陪你打工好玩……”   程非池笑了:“下回我带你去楼上吃甜品,不用排队。”   叶钦将信将疑:“你们店里和楼上那家搞合作?”   程非池卖关子不说,叶钦又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哼哼唧唧地不肯挂断视频。   “那我先换衣服了。”程非池把手机放在桌上,抬手就去解工作服的纽扣。   叶钦倒吸一口气,火急火燎地把视频给挂了。   挂完又觉得自己神经质,大家都是男的,澡堂里还赤裸相对呢,看个上半身有什么害臊的?   他翻身趴在床上,脸陷进枕头里,牙齿轻咬下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不属于他的温度。   都怪上次在教室里的那个吻,居然让程非池抢了先。叶钦锤了两下枕头,狠狠地想,下次一定要夺回主动权,让他知道谁才是掌控者!   分外难熬的七天假期终于过去,走进学校,迎接叶钦的是教学楼下面竖着的立牌和教室后面黑板上硕大的几个字——距高考还有396天。   同学们欢欢喜喜进校门,上一秒还在讨论假期趣闻,下一秒就哭丧着脸坐下翻开课本,连平时心思从来不放在学习上的周封都跟着紧张起来,借来廖逸方的笔记本奋笔急抄。   叶钦睡了一节课,差点连课间一块儿睡了。支起脑袋巡视一圈,全班同学几乎都在座位上没离开,有的埋头做题,有的把书倒翻在桌上背单词,只有他一个人毫无紧迫意识,梦里还想着吃程非池做的饭,口水流了一桌子。   周封还在抄笔记,叶钦拍了他一下:“干什么呢?”   “临死抱佛脚啊。” 周封头也不抬地说。   “你死期估算这么准确,刚好396天之后?”   周封哀嚎一声:“我跟你不一样啊,你考不上好大学可以出国,还有万贯家财等你继承,我要是考不上就得去当兵了,那可比死还惨呢。”   叶钦想了下,确实惨。电视上那些当兵的雨里冲泥里滚的,不然就在大太阳下面晒着,要换成周封这个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混小子,估计刚站几分钟就能两眼一翻厥过去。   中午吃过饭,程非池拿出竞赛辅导册和草稿本,眼看就要进入题海中徜徉,叶钦在课桌底下踢了一下他的脚:“你说,我有没有可能跟你考上一所大学啊?”   程非池愣了片刻,拿起英语书递给他:“先从一到五单元的单词开始吧。”   叶钦闲着无聊,当真翻开书开始背。背了两三个,又踢程非池,问他打算考哪所大学。   “看下半年的竞赛情况。”程非池说,“成绩好的话,对自主招生录取有帮助。”   虽然没有明说,可叶钦一听就知道肯定不是他能企及的学校,莫名的有点不开心,鼓着腮帮子问:“你不是要出国吗?”   说的是年初去国际学校的事。程非池道:“暂时没这个打算,那次只是去长长见识。”   叶钦心想果然,他家那么穷,哪里有钱供他出国念书?就算叶锦祥想送他出国,他不肯接受也是白搭。   程非池看着温和,实际上跟所有出身穷苦的人一样自尊心极强,不然也不会宁愿辛苦打工也不肯接受自己的帮助。   两人相处这些日子,叶钦仅把这一点看得最为明白,想到叶锦祥可能在程非池这里吃瘪不止一次,他心里就难以抑制地涌上一股快意。   快活完了便是空虚。眼看着周围的人好像陆陆续续都找到了短期内的目标,考上好的大学或者出国深造,连刘扬帆和赵跃最近都不怎么出现了,说是被家里押着考托福,入秋就打包扔到美帝去。   相比之下,叶钦轻松自在得像个边缘人,背个单词都找不到理由。   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最是催人困倦。叶钦没精打采地趴在书上,手指在程非池在单词旁边做的笔记上戳戳点点,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程非池说:“你……真的想跟我考同一所大学?”   叶钦砸吧砸吧嘴,还留着中午吃的糖醋排骨味。这一刻他只想着能多吃几顿程非池做的饭挺好的,能多几天跟他同坐一张桌子、呼吸同一片空气的也不错。   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他咧开嘴打了个大哈欠,眯着眼睛呢喃道:“嗯啊,想。”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到半个月,叶钦就把肠子给悔青了。   以前大课间对他来说是打游戏的时间,现在变成了学习交流时间。程非池会在周一、三、五的二节课下来到二(2)班教室门口,除了棒棒糖,还会给叶钦带一张他亲自出的小测卷,题目全部来自叶钦作业本、习题集上的错题,规定叶钦在放学前做完留待他检查。   叶钦做了两回就嫌累,上周五的只写了一半,下了课把空了大半页的小测卷交给程老师,腆着脸嘻嘻哈哈地想用一个亲亲蒙混过关。程老师接受了亲亲脸,然后刚正不阿地押着他在教室把试卷写完。   并且这周一大课间程非池只给他带了试卷,没给棒棒糖,叶钦摸遍他全身上下的口袋,眨巴着眼睛问:“我糖呢?”   程非池:“上周没按时完成作业的惩罚。”   冷酷得简直不像周末跟他在电影院里手牵手的人。   叶钦回到座位就作势要把那卷子撕了,廖逸方看见了忙出手阻止:“叶同学,你要是不想写可以给我复印吗?咱们班很多同学……”   “谁说我不写?”叶钦气呼呼打断他,“啪”地把小测卷拍在桌上,“上次那张电解质笔记呢?还给我,我要用。”   最后一节课和晚自习的间隙,口嫌体正直的叶钦同学去学校门口的文具店里买了个文件夹,把程非池给他出过的试卷一张张整理好夹在里面,包括那张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电解质笔记。   玩乐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这道理同样适用于全身心投入学习的时候。   转眼晚自习下,六中后门停车处,程非池就着路灯光批阅完试卷,抬头看到叶钦的嘴巴噘得能挂油瓶,从口袋里掏出棒棒糖,亲手拆开送到叶钦面前:“张嘴。”   叶钦这会儿浑身是骨气,本打算倔强到底坚持不吃,见程非池举了半天不放下,怕他手酸,还是大发慈悲地张开嘴巴,啊呜一声咬进嘴里。   今天他俩依旧走得最晚,叶钦坐了一会儿车就要求下来走,顺手把刚安上没多久的海绵垫给拆了,说焐得屁股热,还不如走路。   没到六月,首都的空气已经开始发闷,今天几乎全校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换上了夏季校服。   程非池也不例外,L码的校裤对他来说有点短,刚到脚踝下面一点,上身的短袖衬衫开了两颗扣子,衣领整洁干净,全身上下最突兀的地方大概就是被叶钦坐车时捏得皱巴巴的衣服下摆。   叶钦看了就手痒,忍不住拽了一下,帮他把褶皱抻平,然后小心翼翼地跟他打商量:“那个……英语短文能不能明天背啊,今天化学作业太多,没背熟。”   程非池偏头看着他:“不能。”   叶钦欲哭无泪。除了小测卷,程非池最近又给他加了每天一篇400个单词的英语短文,说背多了就会产生语感,对词汇量的积累也有帮助,同样也是放学后检查。   在学习方面,程非池说一不二,完全不代入私人感情,任叶钦怎么撒娇卖乖都不好使,简直像把“今日事今日毕”六个字刻在脑袋里,不仅严格要求自己,还严格要求身边的人,并且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男朋友也不能例外。   偏偏叶钦欺软怕硬,特别吃这一套,看见他板脸就头皮发麻,捧起写着英语短文的纸咿咿呀呀地念。   好不容易磕绊着背完,抬头一看,前面就是小区大门。   这一路一句闲话都没聊上,叶钦满腹委屈,一声不吭地从程非池手中接过自己的书包,粗暴地扯开拉链,把今天新买的文件夹拿出来,将写满英文字母的纸夹进去。   准备塞回书包的时候被程非池按住了。   他翻了翻里面放得整整齐齐的小测卷和英语短文,目光变得柔和:“不高兴了?”   叶钦别开脸:“不敢。”   程非池轻叹一口气:“不是想跟我上同一所大学吗?”   “你别逗我了。”叶钦蔫蔫地垂低脑袋,“我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有数得很。想跟你上同一所大学,只有两条路,要不换个脑子,要不你数理化全都交白卷。”   程非池笑了:“没这么夸张,你听我的话,乖乖的,一定能考上好的学校。”   这话听起来虚无缥缈,实际上并不是信口开河。   他习惯了有计划的生活,在叶钦表达想跟他一起念书的意愿后,他便将提高叶钦的学习成绩、帮他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当成自己的任务。   就像决定接受叶钦的那一刻,他已经将叶钦纳入到自己未来的规划当中,并做好准备随时为这段关系做出不违背原则的牺牲和让步。   叶钦被程非池笃定的话安抚,又被那句“乖乖的”弄得脸红,抢过他手里的文件夹,边往书包里塞边问:“那我这么听话,程老师给不给奖励?”   “奖励?”   在程非池愣神的片刻功夫里,叶钦钻到空子,揪住程非池的校服领子,对着他的嘴唇就亲了上去。亲得有点重,两人嘴唇分开的时候发出响亮的一声“啵”。   叶钦这会儿沉浸在自己占了上风的骄傲喜悦中,一点都不觉得害臊,边往小区大门跑,边冲程非池挥手:“奖励我自取啦,程老师明天见!” 第三十章 (上)   名师一对一辅导,恋爱和学习无缝切换,一来二去,叶钦的各科成绩不同程度地有所提高。   其中不乏程非池重点圈得好的功劳,尤其是考试前一天晚上出的几道大题刚好跟试卷上的一致。叶钦瞎猫碰到死耗子,化学头一回拿到优秀以上,直接把总分拔高,班级总名次上升近十名,被班主任老孙点名表扬。   可把叶钦得意坏了,下了课呼朋唤友请吃饭,叫来大半个班的同学。程非池自然是不能缺席的,他到饭店里才知道有这么多人,走是走不了了,找了个存在感最低的角落坐下,跟廖逸方探讨下学期的物理和化学两场竞赛。   “程同学真厉害,辅导叶同学名次上升,自己的成绩一点没下降,还有时间准备竞赛。”廖逸方每次碰到他都由衷地佩服,“不愧是咱们六中新一届校草,实至名归。”   程非池刚要开口,坐在边上的周封不满地插嘴道:“行了行了,学霸跟校草两回事,校草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回头我收拾打扮一下也能当校草。”   廖逸方看了他一眼,飞快收回视线,羞答答地没说话。   孙怡然来得晚,进屋时叶钦正跟班上同学勾肩搭背地喝啤酒。看见坐在角落里的程非池,她先是一愣,被班上的几个女生拉到空位上坐下之后,目光还在叶钦和程非池之间来回打量。   “亲爱的你不会还惦记着程校草吧?”旁边的女生担心地问。   孙怡然忙否认:“没有的事……我就是奇怪其他班的同学为什么会来。”   “他给咱们小叶子补课了啊,”女生解答道,“不然他们俩怎么看都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席间叶钦忙着招呼同学,几乎没跟程非池有交流,散席后就黏糊糊地凑上来了,扒着程非池的车,非要骑车载他。   “你载不动我。”程非池好言相劝,“这车龙头打滑,刹车也不太灵。”   叶钦偏不,借着点儿酒劲拽着车屁股撒泼:“你看不起我,我不管,我就要载你载你载你。”   程非池没办法,把车交给叶钦,自己跨坐到后座。   “脚不准踩地!”叶钦扭头一眼就看到某人在给他放水,手伸到后面拉着程非池的胳膊放自己腰上,“抓稳了,钦哥带你飞!”   飞肯定是飞不起来了,载着两个人的自行车在窄小的非机动车道上走得歪歪扭扭,要不是程非池在后面悄悄用脚撑地,大概早就连人带车扎路边绿化带里去了。   不靠谱的司机浑然不觉地嗨皮了一路,把程非池载到玉林小区门口,又被程非池遣送回来。进家门的时候叶钦还在哼歌,母亲罗秋绫见他高兴也跟着乐:“把小女朋友送回家了?”   叶钦猛一个激灵,脚下打滑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然后就开始摸脑袋装傻充愣:“什么小女朋友?”   阿姨把汤端上桌,罗秋绫拉着他到餐桌边坐下,还是那句老话:“你是我的儿子,你在想什么我能看不出来?”   她早前就发现叶钦的状态有异,以前上学对他来说就是应付,这些日子不但变积极了,出门前还比从前更注重打扮,能对着镜子折腾十来分钟,只为研究某件衣服的衣领到底竖着好看还是放下好看。   这种年少时青涩的悸动她也曾有过,并且顺着她的心意让它修成了正果。虽然如今看来结局不算圆满,可她始终忘不了那短暂的美好,也很珍惜当下拥有的一切。   她可以尽可能地帮叶钦挡住来自生活的所有磨难和挫折,感情这条路上的酸甜苦辣却必须由他自己经历体会,所以她不会以此自己的经历作为经验教训劝诫她的孩子。   叶钦被母亲一语道破正无措着,脸埋在汤碗里不肯抬起来,听见开明的母亲又说:“不愿意告诉我对方是谁没关系,妈妈可以尊重你。但是本着对你和那个女孩子负责的态度,妈妈不赞成未成年性行为。”   因着这句话,叶钦周末见到程非池,脸唰地就红了。   周五玩得太嗨,欠下一天的小测卷没做。两人坐在时代广场的KFC里,程非池捧着本《奥赛经典》看,在他对面做题的叶钦偶尔趁他翻页偷瞄一眼,周围的嘈杂吵闹仿佛被生生隔断,这个小角落成了专属于二人的私密空间。   午餐前点了个小食拼盘,来送餐的是程非池的同事吴蕊,叶钦也见过这姑娘,老远见她过来就咧着嘴打招呼:“漂亮姐姐好。”   吴蕊笑得合不拢嘴:“看在你夸我漂亮的份上,就不计较你喊姐姐把我说老了。”放下餐盘又对程非池道,“大帅哥你们家的嘴甜基因都长在你弟弟身上了吗?”   程非池不置可否地笑笑,等人走了,发现对面的小朋友挎着嘴角,似乎有点不高兴。   “做题累了?”他把桌上的书合起来放到旁边的椅子上,餐盘往叶钦跟前推,“先吃点东西吧。”   叶钦没答话,每次听到“哥哥”“弟弟”之类的言论都会乱了心神,哪怕他知道别人只是随口一说或者开个玩笑。   嚼了两块鸡米花,叶钦恢复了点元气,问程非池:“你多大了啊?”   他记得谁说过程非池转学之前休学过一年,二月份生日的话,这会儿应该刚满十八周岁。   “十九。”程非池说。   叶钦有点惊讶,怎么就十九了?那叶锦祥得多早就跟他妈妈勾搭上了啊?   “我上学比别人晚一年,来六中前又休学一年,不然今年秋天就该上大二了。”   程非池解释得轻松,好似并不在意那些被蹉跎的时光。叶钦却听得有些难受,迟上学和休学的原因也能推测个七七八八,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又拿了颗鸡米花塞嘴里,含糊道:“那之前给你过生日,你怎么不告诉我数字不对。”   说的是在快捷酒店那一晚,蛋糕上插的是“18”而不是“19”。   提到这个,程非池的心情变好,嘴角跟着上扬:“没事,都差不多。”   叶钦没法当成差不多。他身份证改大了年纪,本来以为程非池只大他一岁,是同龄人,现在知道是大两岁还多,这感觉就有点微妙,仿佛兄弟什么的成真了。   怕被看出端倪,叶钦顾左右而言他地问:“那你成绩这么好,干嘛不跳级啊?”   把手擦干净后,程非池拿起一个鸡块,沾了酱送到叶钦嘴里,说:“跳级的话,不就遇不到你了吗?”   程非池有着不符合年纪的刻板和保守,所以在辅导叶钦学习的时候是一个严格的老师,不带一点私人感情。同样的,当他从老师的角色中抽离,变回叶钦的男朋友,也从不吝啬释放温柔。   晚上看完电影,坐在后排的两人最后退场,瘫在座位上不肯动的叶钦几乎是被程非池抱出来的,到外面还哼哼唧唧不肯走路,趴在程非池身上,由他架着走了好几百米。   天渐渐热了,各种露天烧烤的生意越发好,来到六中外面步行街上的大排档时,里里外外宾客满座。老板见是他们俩,亲自从里面抬了张折叠桌出来给他们坐,上菜也很快,不到十分钟,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就摆上桌。   叶钦欣然享受老员工待遇,说起去年为了追人跑这里来洗碗的事一点也不害臊,边吃边往厨房张望,嘀咕着:“回头我买个洗碗机给老板送来。”说着回头问程非池,“你用过X宝网购吗?可方便了,多大件的东西都能寄到家。”   程非池深刻了解他示好的方式就是给人花钱,闻言也不阻止,拿起一串烤肉送到他嘴边:“先吃东西。”   叶钦就着他的手吃了几串,擦了擦嘴上的油,摆手拒绝道:“不行不能吃了,我最近胖了好多。”   “不胖。”程非池说,“多吃能长高。”   叶钦对身高有着坚定不移的执着,闻言立刻又吃两串。   回到家里捏捏肚子上的肉才开始犯嘀咕,给程非池发语音:“我真的不胖吗?”   程非池打字回复:【不胖】   叶钦不相信:“你又没看过。”   程非池:【摸过】   叶钦琢磨半天,忽然想起周五晚上他似乎拽着程非池的胳膊……放在了自己的腰上?   扑到床上打了几个滚,叶钦裹着毛毯,只露出两只蜷着脚趾的脚丫和一个黑黢黢的头顶。   外面罗秋绫敲门问他喝不喝汤,叶钦仿佛被周封附身,满脑子那啥废料,听到母亲的声音,莫名地想到“未成年性行为”这几个字,裹着毯子又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   等到外面没动静了,扭动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摸到手机,躲在黑暗里打开浏览器百度。   叶钦舔舔嘴唇,自我安慰着,程非池成年了,我身份证上也成年了啊,就看看没关系吧?   过一会儿,只见一双脚丫子缩进毯子里,再过一会儿,脑袋也缩进去了,底下的人像一株被戳到叶子的含羞草,把自己蜷成软绵绵的一团。 第三十章 (下)   (接上)   进入六月,首都的天气时晴时雨,闷热异常。   眼看暑假在即,相比其他人对即将升入高三的焦虑和紧张,叶钦担心显得十分不合时宜。   程非池七月初要去离市区较远的某学校参加奥赛集训,为期一个月,那边安排住宿。叶钦听到这个消息就炸了,恋爱才谈了多久,这就要分开一个月,等他出来了还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吗?   “又不是去坐牢,可以带手机的。”程非池听了他的担心哭笑不得地说,“只要你愿意,我们每天晚上都可以视频。”   叶钦还是嘟着嘴不高兴。他还记着周封说的“肢体接触是升华爱情的重要方式”,隔着网线谈恋爱还怎么升华?   他觉得自己和程非池的关系进入了瓶颈期,看上去挺和谐,细究起来好像又差了点什么,不温不火的,没有小说里说的那什么火花四射的感觉。   说白了就是关系还不够亲密。   行动力极强的叶钦很快找到好办法,这天晚上,他把一个东西扔到程非池校服兜里,得意道:“嘉园小区10号楼1903。”   程非池掏出一把钥匙,看了半天没明白:“什么?”   “你集训地点附近的小区啊,”叶钦理所当然地说,“安排住宿的条件肯定很差,这房子是我妈名下的,你去住。”   程非池把钥匙还给叶钦:“我住宿舍。”   叶钦猜到他会拒绝,也准备好了应对手段,拉着程非池的胳膊左摇右晃,奶声奶气地撒娇:“你就住嘛,晚上我还能去……”   程非池甩开他的手,果断道:“不住。”   叶钦一下子愣住,他猜到程非池不可能轻易接受,却没想到他会直接摆冷脸,且毫无商量的余地。没出口的 “陪陪你”三个字硬生生被扼杀在摇篮里。   程非池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叶钦的举动让他想到一些关于母亲和他的流言蜚语。   直到现在,那些空穴来风的事还时不时在耳边徘徊,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有说程欣未婚先孕被扫地出门,这么多年都不见那个野男人承认他们娘俩;有说程欣自甘堕落当小三被人养在外面,想拿儿子争家产;还有说他们娘俩现在住的这房子保不齐就是那男人送的,不然就凭程欣一个病秧子,怎么把儿子拉扯大?   他讨厌被误解,以前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模糊猜个大概,可以后怎么过的,他作为当事人比谁都清楚。   在看到钥匙的那一刻,他引以为豪的淡定自若瞬间被击了个粉碎。归根结底,他还是不够成熟,还是过分介意别人的看法和议论,在意自己那不值一提的自尊心,碰到一丁点与之有关的事,就由着愤怒轻易撕开自己冷静的外皮。   叶钦哪里会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地想对自己好而已。   所以这次叶钦不回他微信,晚上没等他自己先走,都是有充分理由的,程非池自认都是自己的错,合该去哄。   因为这个不大不小的别扭,他从头开始学习如何哄人开心,冷笑话发了一箩筐,给叶钦出的小测卷上还学叶钦用红笔画了个爱心。   晚自习课间,有同学帮忙把卷子送回来,展开一看,叶钦在心的正中央添了蜿蜒曲折的几笔,爱心成了一颗破碎的心。   程非池失笑的同时不禁松了口气,没有真的生气就好。   下了晚自习,成功在楼道里堵到健步急飞的某个小朋友。叶钦左躲右闪,像个没头的苍蝇埋头乱跑,走到哪里都能撞进程非池胸口,气得跺脚大吼:“好狗不挡道!”   程非池理亏,被骂也不生气,张开双臂继续拦,一个直球甩过去:“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叶钦怔住,回过神来就拽着程非池往旁边无人的楼梯间去,进到里面接着发飙:“你错哪儿了你就道歉?不肯跟我住就不肯呗,当我没邀请过你好了,干嘛还提……”   声音越来越小,嘴上说着不在乎,实际上还是委屈得冒酸水。想他堂堂叶家小少爷,不说呼风唤雨,至少也是要啥有啥,平生头一回对一个人这么好,这人还不领情,当面被拒绝两次什么的可太丢人了。   “不肯跟你住?”   程非池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有点弄不明白好好的借房子给他住怎么变成两人同居了?   叶钦察觉失言,恨不能当场一头撞死:“别说了别说了,你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见行吗?”   “不行。”程非池斩钉截铁。   自打确定关系以来,叶钦一直被程非池捧着、照顾着,许久没体会过这种被逼到欲哭无泪的感觉了。他耷拉着脑袋,琢磨该怎样美化自己坑蒙拐骗的计划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   就在这时,程非池向他摊开掌心:“钥匙。”   叶钦一紧张就结巴:“干、干嘛。”   程非池:“不是想一起住吗?”   又一次瞎猫碰到死耗子,暑期前一个月的去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下了。   叶钦不仅大人有大量地“原谅”了程非池,心情也跟天气一样暴雨转晴,晴转艳阳天。   临近考试,只有他兴奋得快要飞起来,课余时间忙里忙外地往嘉园小区搬东西,床单被套枕头衣服,牙刷毛巾拖鞋沐浴露,一样都不能少。   这番举动自然引起了以为他在谈恋爱的罗秋绫的注意。某天看到他把房间里的乐高和连着显示屏的PS4拆了扔箱子里准备打包带走,罗秋绫疑惑道:“那位同学不是参加集训吗,带游戏机会不会影响学习?”   关于借房子的理由叶钦倒是说了实话,罗秋绫听说是帮他补习的隔壁班学霸,二话不说就掏了钥匙。于是叶钦这会儿就有点心虚:“呃……学习的同时也要放松放松,劳逸结合嘛。”   等到把嘉园小区那边布置到差不多能住人,期末考试如约而至。   叶钦发挥不错,首次考进年级前百分之五十,张开手在光荣榜上比划了下,和排在第一列的第一排程非池只有十来??的距离了,不错不错,下次争取缩短到五……不,八??以内。   散学典礼在操场上举行,台上教导主任拿着话筒激昂地动员所有学生,尤其是即将升上高三的同学们不要荒废青春,为自己的未来奋斗。台下高二(1)班和高二(2)班的队伍紧挨在一起,叶钦偷偷跟后面的男生换了位置,站到队伍最末尾,左边是自己班同学,右边是隔壁班刚上台接受过表彰的程学霸。   因着上个月文科班有对小情侣被老师在学校小树林抓个正着,学期末教导处便开始严抓早恋。最严格的那半个月,男女生都不能在校内并排走,抓到就要记过。   叶钦这会儿似乎能体会到一点跟同性谈恋爱的好处了,两人哪怕整天腻在一块儿,哪怕同穿一条裤子,都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妥。   想到这里,他洋洋得意地拽了一下程非池的衣角,小声说:“喂,今天放学跟我去嘉……”   话没说完,手被程非池抓住了。   叶钦有点慌:“欸你……”   “嘘。”程非池让他噤声,脸上一派淡定,目视前方,脖子都没转一下,手却握得更紧了。   前面就是黑压压的人群,还有在台上慷慨陈词的老师。   感受着程非池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插入每一个指缝,最后温度不同的两个掌心相贴,变成手和手之间最亲密的姿势。叶钦紧抿嘴唇,大气都不敢出,整张脸像沾染了天边的云彩,由里到外红了个彻底。   作者有话说:   软哥:原来吵架才是升华爱情的重要方式啊…… 第三十一章   虽说只住一个月,程非池还是带了不少东西到嘉园小区的公寓。   ……在叶钦的指挥下。   “衣服就两身?万一下雨晾不干没得换怎么办?……鞋也多带两双,省得回家拿……你擦头擦屁股用一条毛巾啊?欸这个就别回去拿了,回头咱们一块儿去超市买。”   叶钦坐在车里帮着清点物品,碎碎叨叨念个没完,程非池无奈之下又上楼两趟。最后带的东西是原来的三倍还多,几乎把车后座的空间占满。   车开到路上,叶钦才迟钝地问:“你妈妈……有没有问什么啊?”   程非池笑了下:“你怕她问什么?去跟谁同居?”   叶钦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不是啊,你一个人离家到外面住,她肯定会担心啊。”   今天出门的时候,他跟罗秋绫说晚上不回家,要陪同学在那边住两晚,罗秋绫紧张不已,又打电话跟家政阿姨确认了一遍那边的水电天然气是不是都通上了,空调是否运作正常,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让叶钦不要碰厨房的东西,有事立刻给她打电话。   他以为全天下的母亲都像这样,把自己的儿子捧在手心上疼爱。   程非池唇角的弧度变得有些僵硬,大约是怕吓到叶钦,没有让笑容隐去:“没事,她不会担心的。”   到地方把东西放下,叶钦拉着程非池去附近的超市购物。   屋子里应有尽有,罗秋绫甚至吩咐家政阿姨给冰箱里塞满了饮料水果,需要买的生活用品并不多。于是叶钦大肆采买各种零食,塞了满满一购物车还不够,最后拿了两个旺旺大礼包,让程非池拎着。   排队结账的时候,程非池问买得会不会太多了,一个晚上哪里吃得完,叶钦眨巴着眼睛说:“里面也有你的份啊。”   排了一会儿队,又转过来有些哀怨地问程非池:“你是不是只想我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啊?”   回去整理归置物品,叶钦正大光明地把自己的毛巾和程非池的并排挂在毛巾架上,牙刷也摆成刷毛朝外、方向一致的造型,远看近看都堪称完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回房间帮程非池整理东西。   程非池带的行李当中书占大部分,其中还有高二做过的习题册,叶钦紧张兮兮地问这个是不是带错了,程非池说:“没错,给你出题用的。”   叶钦两眼一翻,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这间公寓是罗秋绫两年前被做房地产生意的老同学忽悠着买的,当时信誓旦旦地说政府很快要迁到这一带,房子到手就升值。   然而一晃两年过去,这处从各方面考量都没有闪光点的房产只剩下被叶锦祥挂在嘴边发牢骚的作用,心情不好的时候顺带着骂一骂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挣钱的不易。   叶钦倒觉得这里挺好,不大不小的三室两厅,南北通透,卧室采光充足,兴许是车少人少的关系,不仅夏天温度低,空气都比市区怡人。   就是房间有点多,叶钦找不到跟程非池睡一间房的合适理由,晚上吃完饭洗过澡,磨磨蹭蹭地往隔壁房间挪。   边挪边回头:“你明天几点钟到校啊?记得把我叫醒。”   “叫醒你干什么?”   “跟你一块儿吃早饭啊。”   程非池不是没见识过他的贪睡:“你能醒得来?”   “能啊,怎么不能。”叶钦转过来给予指导,“要是我不起,你就在我枕头边上放一块巧克力,就昨天买的那种,我闻到味儿就醒了,百试百灵。”   程非池把他送到房间门口,好好好行行行答应了几遍,叶钦才依依不舍地进去了。   回去把两只装行李的空包拾掇放进衣柜,手伸到最里层掏出藏了一天的玻璃瓶,程非池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不想让叶钦看到,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吧。   刚拿出来,门砰地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叶钦伸脑袋进来:“对了巧克力记得拆包装,不然我闻……”   回马枪杀个措手不及,程非池忙把手上的东西往身后藏。   还是晚了,叶钦对自己经手过的东西分外敏感,0.1秒足够他看清楚。没说完的话噎在喉咙口拐了几个弯,他昂首打量四周,憋不住的笑容在脸上漾开:“仔细看看,这屋子里确实缺那么一件摆设哦?”   终究是遂了叶钦的愿,次日清晨两人一起吃早餐。   昨天在超市买了即食手抓饼,程非池见厨房里应有尽有,拦住了叶钦想放微波炉里热的手,往锅里倒了点油,油热了铺上饼皮,切了火腿肠和几片番茄放进去,最后挤了点沙拉酱,锅铲利落地翻两下,倒出来一个煎得外焦里嫩的手抓饼。   叶钦大饼就着牛奶,吃得十分满足,早起的困倦一扫而光,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主动把碗洗了,还有力气再做两套小测卷。   程非池吃完洗手出门,叶钦把他送到门口,手指扒着门框巴巴地问他中午什么时候回来,下午什么时候下课。   “学校有食堂,我就在那儿吃了。”程非池说,“你有事就自己去忙,作业做完放在桌上,我晚上回来看。”   叶钦能有什么事?为了跟程非池住一块儿,他把暑期国外游学都推了,周封他们几个现在大概已经上飞机了。   趴在沙发上把小测卷做到一半,叶钦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自己又去了趟超市。   他把昨天程非池不让他买的方便面买了,顺便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个鸡蛋灌饼,边吃边在心里嫌弃没有程非池做的饼好吃。回去一拍脑袋想起还在超市买了两盒冰淇淋,拿出来一看都化得变形了,垮着脸安慰自己再冻硬一样吃。   严格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在外居住。从前那些跟朋友一块玩的外宿经验不算,毕竟都有人伺候着,现下很多事需要他自己动手,难免有些不适应。   下午睡了会儿,把PS4插上玩了会儿,觉得无聊,跑到程非池房间里转悠,搜刮出两件他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和自己的一并扔洗衣机里。   研究好半天,好不容易让机器运转起来,洗完拿出来一看,湿哒哒的还在滴水不说,洗衣粉都没过干净,摸在手上滑溜溜的。   这点小事不好意思问妈妈,叶钦把电话打给唯一的女性朋友孙怡然。孙怡然听说他在洗衣服,大惊小怪地问他在哪儿,说要来给他拍一段纪录片。   叶钦气得把电话挂了,拍了张洗衣机按钮的照片发微信上。   孙怡然总算正经地帮他解决问题,让他别忘了选择漂洗,至少两遍,然后还要选择脱水的时长,末了还是耐不住稀奇,在微信里问他:“今天怎么想起自己洗衣服了?”   叶钦被这破洗衣机弄得烦躁,泄愤地踹了一脚,说:“附近没有干洗店啊。”   孙怡然:“你在哪里?”   “嘉园小区。”   过了大约十分钟,叶钦已经让洗衣机再次运作起来,她才继续问:“十三中附近的那个?”   叶钦什么也没想:“嗯啊。”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说话”,叶钦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五点多了,火烧屁股发过去一句“我先去写作业了回见”,就把手机扔一旁,扑到沙发上继续写他没写完的小测卷。   程非池是七点左右回来的,钥匙插进锁眼还没转,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叶钦手上拿着漏勺,嘴里叼着筷子,含糊不清地说:“再等一下,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说完立刻返回厨房。灶上的汤锅里煮着半锅泡面,水不知道沸腾几次了,正咕嘟咕嘟冒泡泡,叶钦手忙脚乱地往里面打鸡蛋,溅起的水险些烫到自己。   程非池帮他把火关了,握着他的手放在冷水下面冲,确定没事才关上水龙头,问他:“不是让你不要碰厨房里的东西吗?”   叶钦在生活上的白痴程度可以说是众所周知了。   他本人并不引以为耻,擦干净手骄傲地说:“做晚餐啊。”   程非池回头看了看那锅乱七八糟的面条,还是说了实话:“我吃过了。”   住来这里之前,他跟叶钦达成了口头租住协议。叶钦原本不想收他钱,最后拗不过他,以周边租房价的百分之五十为标准收取,说这是男朋友价,再多就是普通同学价了,他才勉强接受。   他以为叶钦说的“一起住”最多就是偶尔到这边晃悠一圈,毕竟这里条件一般,对挑剔的叶钦来说用“简陋”形容都不为过,周边吃喝玩乐什么都没有,只有讨人厌的小测卷,叶钦怎么可能待得住?所以他压根没想着回来吃饭,下课在教室里看了会儿书,趁食堂人少吃了碗面才回来。   谁知小家伙当真在这儿住下了,一晚上过去不仅没走,还留在这儿给他做了饭。   叶钦眨了两下眼睛:“晚饭你也在食堂吃的啊?”   程非池 “嗯”了一声。   叶钦也回头看自己做的那锅面,把含在嘴里的筷子抽出来放下,顿了片刻,拉长语调说:“哦……”   耷拉着脑袋的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程非池的心蓦地软了,拿起灶台边的筷子,搅了搅锅糊成一团的鸡蛋面:“不过我没吃饱,还想再吃一点。”   二人分食完一锅面,叶钦邀功般地拉着程非池到阳台上看他洗的衣服。   程非池默默地把裤腿拧着朝上的裤子换了个方向晾,看着迎风飘扬的两条内裤,清了下嗓子,有些为难地说:“以后……还是留给我自己洗吧。”   “你跟我客气什么啊,”叶钦完全没get到他的尴尬点,指旁边的洗衣机,“再说都是它洗的,我就把咱们俩的衣服放进去,然后按几下而已嘛。”   回到屋里拿小测卷给程非池检查时,后知后觉想起什么:“你不会是因为我没经过你同意进你房间,所以不高兴了吧?”   程非池刚要说不是,叶钦就抢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我真的只进去拿了衣服,别的什么都没碰!”   程非池:“……”他才是被这份天真打败要投降的那个。   性格和习惯都相距甚远的两个人住刚刚在一起,几乎每一刻都有大大小小的新鲜矛盾被制造出炉。   其中大部分可以凭借意对方家庭背景形成的行为模式进行梳理和推测,接着从互相体谅的角度出发当场解决。而小部分脱离基础社交范围、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好意思问的事儿,就有些棘手了。   比方说程非池不明白叶钦今天晚上为什么又不肯回自己房间,宁愿多背一篇英语短文,边背边抠手,指甲都快抠劈了,还是扭扭捏捏不肯走。   时针指向数字十一,叶钦困得东倒西歪,脑袋几次砸到桌上又弹起来,额头磕得通红。程非池没办法,躬身将胳膊穿过他两边腋下,半抱半拖地把人送到隔壁房间的床上。   叶钦脑袋一挨床就睁不开眼睛,还固执地拽着他的衣领不放他走。   程非池思索片刻,倾身靠过去,在他唇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下。   叶钦立刻睁开黑亮的双眸,用力咬了下嘴唇,眼尾都跟着染上一抹红,然后恼羞成怒地直接上手推他的脸:“谁谁谁跟你要晚安吻了?”   原来这叫晚安吻,程非池记下了。   从现在开始,他又多了一项需要学习的技能,那就是摸准叶钦的心思,不要让他总是噘着嘴不开心。   因为从前惯于使用的那些付出与收获的配平公式放在这里行不通,这个小家伙值得世界上最好、最珍重的对待。   作者有话说:   同居日常,那就……且甜且珍惜? 也没那么快啦莫慌,还能甜一阵~ 第三十二章   两天后,程非池经研究总结确认,谈恋爱这件事果然不能随便套用公式。   刚收获一个新词,正打算找机会实践,接下来几天就都没能派上用场,叶钦小汽车一开,回家去了。   周五晚上回来也没给谁好脸,洗过澡就关房门爬床,里面游戏机砰砰啪啪打枪的声音穿云裂石。   程非池在房间里解完两道数学题,还是没想通这回又是哪里惹到叶钦了,只知道问题不大,至少人还肯回来。   他敲叶钦房门:“我给你热了杯牛奶,喝完早点睡。”   房间里的游戏音效更响了,震得地板都在抖。   程非池只好把牛奶放在门口的斗柜上,用手机给叶钦发微信,让他打完游戏记得喝。   转身刚回到自己卧室,眼前突然一黑,头顶的灯灭了。   吵闹的游戏音效骤然停止,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动静,隔壁门打开,紧接着清脆的一声玻璃砸地上的脆响,吓得叶钦嗷嗷叫:“啊啊啊什么东西?”   程非池摸到墙壁,沿着往外面走:“杯子打翻了?”   叶钦倒抽气:“嘶,怎么有水?”   程非池心知猜对了,摸到跟前时,视线慢慢适应黑暗,依稀能分辨出人影的轮廓。他准确地拉住叶钦的胳膊,带着他往客厅的沙发走:“你先坐着,我去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叶钦连闸在那儿都不知道,乖乖坐着不添乱。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制造光源,看到程非池刚才给他发的消息,登时坐不住了,扶着沙发扶手小心翼翼站起来,循声往厨房那边去。   打开手机电筒的同时顺便看了看外面,也是黑压压一片,叶钦把光源对准程非池的手,有些担心地说:“好像停电了,外面都是黑的。”接着咕哝道,“怎么又停电啊。”   程非池拨弄了几下总闸开关,没反应,关上配电箱盖,率先往外面走:“你现在这儿别动,我去收拾地上的碎玻璃。”   叶钦忙拉住他的衣角“欸欸”了一声,蚊子哼哼般地说:“我跟你一起。”   捡起碎片往垃圾桶里扔的时候,玻璃尖锐的角反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叶钦紧张得一惊一乍,扯着程非池的袖子不敢看:“要不等来电了再收拾吧。”   程非池拍拍他的手,似在安抚:“没事,一会儿就好。”   等收拾完了,又拿扫帚把附近扫了一遍,确保地上没有碎玻璃。叶钦给他打着手电,这会儿才明白他着急收拾是因为担心自己不留神碰到。   坐回沙发上,程非池弯腰查看叶钦的脚:“抬起来我看看。”   其实没什么事,牛奶温度适宜并不烫,大夏天的叶钦也没穿袜子,这会儿脚面的液体已经蒸发干了,就是拖鞋湿了一块。   程非池摸了一下叶钦的脚背,惹得他哆嗦着往后缩:“痒……”   屋里没有多余的拖鞋可换,程非池先去拧了块湿毛巾,拿了双运动鞋,回到沙发旁边半蹲在叶钦跟前,借着手机光先给他仔细擦了脚,然后帮他穿鞋。   脚被人握着让叶钦很不习惯,他动了动脚趾,脚腕和膝盖关节无缘无故地发僵。   “还痒?”程非池抬头问他,手上加快速度帮他把鞋套上。   叶钦摇头,伸长脖子看自己的脚:“你干吗拿这双啊,有鞋带多不方便。”   程非池笑笑,单薄的一线灯光照在脸上,深邃五官投射出的阴影随着他的呼吸明暗起伏:“没关系,有我在。”   说着手指一挑一拽,给叶钦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种天气下的人类基本靠空调过活,停电半个小时,屋里的凉气就散得差不多了。   叶钦嚷嚷着热,冰箱里的饮料喝了一瓶又一瓶,程非池怕他闹肚子,按着冰箱门不让他再拿,叶钦鼓着腮帮子撒泼耍闹:“这么热你都不让我喝,我要喝嘛要喝嘛。”   “坐着别动就不热了。”程非池在这方面十分有家长风范,说不行就不行。   叶钦哪里坐得住。屋里乌漆墨黑,电视没法看,手机也快没电了,热浪化作无形的手堵住鼻孔掐住气管,令人呼吸困难,仿佛快要缺氧而死。   不让他喝饮料,他就央着程非池跟他一块儿出去玩。程非池对他的变脸速度好气又好笑:“不生气了?”   叶钦霎时卡壳,一时竟忘了自己之前为什么生气了。   ……为什么来着?   走在路上,他还在琢磨这个问题,心想自己怕是回趟家被罗秋绫唠叨傻了,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她这边停电的事。   历尽千辛万苦从19楼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爬下来,叶钦累得气喘吁吁,脚步虚浮地走到地下停车库。里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举着车钥匙转悠几圈也没找到自己的车,远远地来了一个开巡逻车的保安,闪着车前灯提醒他们俩赶紧出去,停电挪车是危险举动。   这对叶钦来说无疑是一个毁灭性打击。走出地下车库,他仰头看19楼所在的位置,不敢想象今晚要是没来电,他该怎么爬回去。   楼下聚集着不少因为停电下来纳凉的住户,空地上有几个大叔大妈开着小音响在瓦数颇高的LED灯下跳广场舞,叶钦坐在边上看了会儿,奇迹般地觉得不那么热了,推开程非池一直拿着书给他扇风的手:“我不热了,你自己扇吧。”   坐在旁边穿花裙子的阿姨闲来无事跟他们搭话:“你们兄弟俩哪栋楼的?怪面生。”   叶钦听到“兄弟”两个字就想翻白眼,程非池礼貌地回答:“10号楼的,刚搬来不久。”   阿姨笑眯眯:“我就说,这小区住的都是中老年人,没见过你们俩这么年轻的,都还在上学吧?”   “嗯,马上高三了。”   “你们两个一样大?不是亲兄弟哦?”   “不是。”   阿姨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最终视线定在叶钦身上:“啧,这个小朋友面嫩的来,我还以为你们俩差好几岁呢。”   坐累了两人站起来散步,叶钦还是对刚才那个阿姨的话耿耿于怀:“我看上去有那么幼齿吗?不像上高三的,难不成像初中生?”   程非池忍俊不禁,收住笑故作严肃说:“不是你幼齿,是我显老,跟你在一起衬得你过分年轻。”   “谁说你显老?”叶钦瞪大眼睛,“个子高就是老?怎么不说他们自己营养不良不长个儿呢?告诉我谁说的,我去揍他。”   成功转移注意力,程非池拉过他攥紧拳头的手:“没事,你不嫌弃就行。”   趁着天黑又没有路灯,两人牵手走了一路,叶钦从起初的害羞变为后来的胆大,前后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碰到物业管理人员的时候,叶钦都没撒手,仗着人家看不见,大方地甩着胳膊问啥时候来电。   “就快了,赶紧回去吧,天太黑外面不安全。”物业人员看了下手机,“电力公司说九点左右。”   于是两人牵着手往回走,因为道路太暗,周围的楼宇又都长得差不多,导致走错两次路,到10号楼楼下,电梯口已经堵着不少等乘电梯上楼的住户。   叶钦等了一会儿又耐不住,他想起家里冰箱里还冻着上次买回来的冰淇淋,突发奇想对程非池道:“我们走楼梯吧?”   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上,程非池向来都听叶钦的,所以哪怕心知这个想法多么不靠谱,他还是依了叶钦,由他拉着走进楼梯间。   高层住宅的楼梯存在感很弱,因为平时鲜有人走,里头积了不少灰尘,也没个窗户或者透气孔,走进去就像潜入一个漆黑的密道,一丁点声音都被无限放大,脚步声仿佛雷鸣,呼吸声犹如暴风。   叶钦觉得好刺激,热也顾不上,野猴子一样嗖嗖嗖往上爬,还催程非池快点。   程非池怕他摔倒,打开手机电筒,被叶钦返身按住发出亮光的镜头:“关掉关掉,就摸黑走,太好玩了。”   程非池拗不过他,由着他走在前面,自己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护着。   每层二十一级台阶,19层就是三百九十九级,如程非池所料,四分之一没到,叶钦就爬不动了。   他两手叉腰,气喘如牛:“这这这怎么比下楼还累啊。”   程非池:“因为地心引力是向下的力,下楼时力的方向相同,而上楼相当于做负功,所以上楼比下楼累。”   叶钦一脚踩在台阶上,一点劲都使不出了,翻着白眼断断续续地说:“现现在、我要、要男朋友,不、不不要程老师。”   休息五分钟,爬了30秒。叶钦以为差不多该到了,问程非池现在是几楼,程非池说9楼他还不信,扶着墙推开楼梯间的门往电梯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是9楼。   “不然我们下楼等电梯吧。”程非池提议道。   叶钦只觉得头重脚轻,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摆着软绵绵的手:“你先下楼,等来电了,打120让他们弄个担架来,把我抬上去。”   程非池没答应,背对着他,曲腿半蹲:“上来。”   叶钦一惊:“干嘛?”   “男朋友背你上去。”   这个称呼叶钦常用,冷不丁从程非池嘴巴里说出来,就有这么点惊雷炸耳的感觉。   “不行。”叶钦纵然再不懂事,也知道负重上楼有多难,咬牙道,“我再坐会儿,就能接着爬了。”   “我背得动你。”程非池姿势不变,只稍稍偏头,“你把我当担架就好。” 第三十三章   叶钦过往的记忆中并没有让人背着的经历。   罗秋绫身体不大好,叶钦上小学后,她就抱不动他了,只能在叶钦放学回家时弯腰给年纪尚小的他一个拥抱。叶锦祥呢,整天忙生意不着家,难得回来也鲜有好脸色,尤其是看了叶钦的成绩单之后,骂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情跟他亲近。   于是趴在程非池背上的叶钦有些拘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虚虚地搭着他的肩膀,透过薄薄的T恤布料传来的温度又让他觉得烫手。   程非池似乎察觉到他的紧张,拖着他的大腿把他往上掂了掂:“抓紧我,别松手。”   叶钦忙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腿也不由得夹紧,像个抱着树干生怕掉下去的树袋熊。   又爬了两层,程非池稳健的脚步让叶钦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喘匀了气,总算能好好说话。本想问程非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下,出口的却是:“你怎么这么熟练啊?是不是背过很多人?”   还是忘不了程非池被很多人喜欢过的事,潜意识里藏着浓浓的危机感。   程非池步子迈得均匀,喘息声也不粗重,所以看上去游刃有余。他边走边说:“除了我妈,还背过楼下的爷爷,有阵子他腿脚不方便,家里又没人,我就帮了几天忙。”   解释得清清楚楚,坦荡磊落,让叶钦想借题发挥都找不到切入点,噘着嘴咕哝道:“那谢谢你帮忙咯。”   “你不用说谢谢,”程非池道,“背你是我应该做的,不是帮忙。”   叶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程非池的意思是把他当做自家人,跟妈妈摆在同样的位置上,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既觉得甜蜜又隐隐有些难受。   他还是不知道这种难受名为何,只知道自己想给程非池一些东西,迫不及待地想付出点什么。   叶钦踢了一下腿:“喂,你还没告诉我,想听我管你叫什么呢。”   “只要不是‘喂’,都行。”   “都行个屁啊。”叶钦又踢了下腿,“直呼大名和‘程老师’你都不喜欢,当我看不出来?”   没想到这小家伙观察力还挺敏锐,程非池笑了一声,拐着弯道:“我觉得,刚才那个阿姨说的就不错。”   最后五层楼是叶钦自己爬的。十层楼太高,他怕真把程非池折腾伤了,下回再遇到这情况没人肉担架可用。   到家门口拿钥匙开门,眼前唰地一闪,楼道灯亮了。满头大汗的两个人同时看对方,然后不约而同地咧开嘴笑。   洗完澡,叶钦趴在程非池房间的床上写小测卷。两天半没在这儿,程老师一点没偷懒,攒下的题目数量只多不少,写得叶钦抓耳挠腮,从床上滚到床下,又爬到厨房冰箱里拿冰淇淋,企图激发大脑潜能。   化过一次的冰淇淋形状不太好看,叶钦用勺子挖着吃。吃着吃着目的就跑偏,自己吃一口,往程老师嘴里塞一口。   程老师虽然严格,但还算是个体谅学生的好老师,看在叶同学今天体力消耗过度的份上,让他留一半明天写。   叶钦一跃而起,以为冰淇淋“贿赂”起效,跑到厨房亲手给程老师热了一杯牛奶,巴巴地送到跟前,说家里只有两个杯子,碎了一个,现在只好两人同喝一杯了。   程非池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喝完牛奶催他去睡觉,叶钦不肯走,又喊不出那两个字,原地跺了跺脚,噔噔噔跑回自己房间抱了枕头过来,放在程非池床上,跳起来躺了上去。   对这番举动的解释也很充足:“我怕黑,万一待会儿又停电怎么办?”   直到程非池躺在另一边,才有点琢磨过来叶钦的用意。难不成在这个小家伙眼里,没有同床共枕就不算同居?   叶钦许多年没跟别人睡一张床,新鲜得睡不着,还有一点点古怪的紧张。翻来覆去烙了会儿饼,侧过去戳了戳程非池的肩膀,用拉长的气音问:“睡—着—了—没—?”   程非池习惯往右侧睡,被戳得动了一下,头往左边转,叶钦立刻用手指顶住他后腰不让他转过来:“你别动。”   程非池就不动了。   叶钦舔舔嘴唇,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如此循环。往前数十七年,还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下如此纠结,他从还在爬楼梯时就开始做心理建设,几个小时过去,还是难以启齿。   程非池背对着他问:“什么事?”   叶钦用毯子盖住自己下半张脸,含含糊糊地说了几个字,程非池没听清,追问:“什么?”   叶钦眼一闭心一横,掀开毯子,飞快说了一句:“哥哥晚安。”   说完正要把毯子盖过头顶装睡,程非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身转过来,在叶钦躲进去之前制住他的手。   叶钦无处躲藏,被程非池炙热的目光看得脸热,闭上眼睛难堪道:“睡觉了,你干吗唔——”   接下来的声音都消失在一个突如其来的亲吻中。   程非池掌握主动权的吻都是轻柔绵长的,如同和风细雨一般,仅止于唇齿间的交流,从不往前再近一步。看起来按行自抑、克制受礼,实际上能造成多大的杀伤力,只有当事人叶钦知道。   一吻毕,叶钦基本上是个废人了,口鼻并用都不太够,手脚发软地趴在程非池怀里喘气,比爬两个19楼还要累。   因为叶钦怕黑,床头的灯没关,程非池能清楚地看到他白里透红的脸,和湿漉漉的一双眼睛,浓密的睫毛上沾了细密的水珠,随着呼吸簌簌颤动。   这让程非池又联想到猫这种生物,叶钦张牙舞爪的时候像猫,现在乖巧的样子也像猫。   他抬手揉了一把叶钦蓬松细软的头发:“晚安,叶小软。”   以往的暑假之于叶钦只有一个意义——宅。   从前他不是宅在家里,就是宅在某个度假村的酒店里,不然就宅在刘扬帆家的会所里,娱乐活动也只去商场、电影院之类的地方。总之,让他动弹比登天都难,周封经常说他皮肤这么白是成天待在室内闷出来的。   这一年的暑假有所不同的是换了个地方宅,一个星期两天待在家,其余时间都在嘉园小区的公寓里。   偶尔去超市买个东西还嫌晒,又不乐意打伞或者涂防晒。有一回中午不想吃零食跑出去买饼吃,排了二十分钟的队,吃饱又开始瞎琢磨,想着给公寓牵个网,听了路人指的路,顶着大太阳走了几条街才找到营业厅。   网是牵上了,回来没多久就发现身上被晒伤,所有没有衣服遮挡的皮肤都冒出一溜骇人的红斑。晚上又痛又痒睡不着觉,程非池用盆接凉水挤毛巾给他擦身,换了几次水才勉强舒服些,睡着了还不忘抱着程非池的胳膊哼哼唧唧地喊疼。   自此程非池就不让叶钦自己出门觅食了。只要叶钦在嘉园小区,他下午下课就先去买菜,晚餐过后把第二天中午的菜烧好放冰箱,告诉叶钦每个菜该热几分钟。中午还查岗,让叶钦把热好的午饭摆在桌上拍照给他看,饭前饭后各一张。   叶钦万分后悔先前催着程非池买手机,还叫他安装微信,那时的他哪知道会派上这个用场?   不过不能以零食代午餐的生活也不赖,新鲜的饭菜吃起来总归比膨化食品舒服,娇生惯养的叶小少爷乐得享受到哪里都有人给做饭的待遇。   即便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多做几张小测卷。   为了这边的竞赛集训,程非池停了市区那边除了家教的一切工作。他本来就善于规划利用时间,现在每天空闲比先前多得多,更有时间督促叶钦学习。   偶尔也会一块儿打打游戏。   叶钦小算盘打得啪啪响,程非池学习好,不代表他有游戏天赋啊,我打了这么多年游戏,他能比得上我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这种情况下不赌点什么简直太亏了。   如他所料,起初几局对战都是程非池落下风,叶钦赢了一堆薯片软糖冰淇淋,耀武扬威地拆开在桌上摆一排,想吃哪个吃哪个。   等到后来,画风渐渐不对劲了,熟悉了手柄持握、掌握操作要领的程非池就跟开了挂一样,一局比一局分高,Hard模式的系统Boss都不是他的对手,分分钟刷新本机历史纪录,惊得叶钦下巴都掉地上。   他认为其中有侥幸成分,不信邪地跟程非池比了一局又一局,结果就是欠下一堆待背的英语短文和喊了无数声“哥哥”。   以至于第二天跟在美国的周封视频的时候,被问到中午准备吃什么,没过脑子就说了一句:“哥哥给我做了饭。”   那头的周封沉默良久:“原来学霸也有这种癖好。”   叶钦气得挂了视频。   没过一个小时又拨过去,调转摄像头让周封看程非池给他用乐高做的机械组合,得意地介绍哪里是连杆机构,哪里是曲柄移动导杆机构,那边还有滑轮和齿轮,只要动一下就能实现联动效果。   周封看得目瞪口呆,这玩意儿他四岁就开始玩,到现在也就勉强能照着图纸拼出一个高达。等视频转回来,又摆出不屑脸,说他们家圆圆也能给他做出这个。   转脸就把已经睡着了的廖逸方从床上挖起来,指着视频让他看:“圆圆我也要这个。”   廖逸方摸到眼镜戴上,眯着眼睛盯屏幕看了会儿,犹豫地说:“……那我们先从初中物理学起?”   叶钦乐不可支,笑得手机都拿不稳。周封不服气道:“程学霸借这个给你补课呢,你还笑。”   叶钦耸肩表示不在意,他能接受这种寓教于乐的教育方式,总比啃初中物理书强。   平淡的日子里掺杂着恰到好处的小惊喜,比慵懒颓废的生活更让人容易全身心沉浸。   不知不觉中,叶钦习惯了每周一三五的小测卷,习惯了程氏饭菜带点辛辣的口味,习惯了每天醒来枕边多了一个人,习惯了每天晚上那声温柔的“晚安叶小软”。   对此他原本毫无所觉,七月底的某一天,他花半个下午时间打了一堆腹稿,打算晚上软硬兼施,逼程非池同意接下来的一个月继续住在这里,好早早地培养出刘扬帆说的那种“一分手天都塌了”的浓厚感情。   谁知半下午接到程非池的电话:“我妈生病了,我得去医院,晚饭你自己吃。”   叶钦萎靡不振地泡了一碗方便面,拍照发给程非池。半个小时都没等到回复,有点担心,换衣服穿鞋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妈妈生病了我去干什么?添乱吗?   再说那女人是叶锦祥的情人啊。   叶钦踹掉鞋返回屋里,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忽然觉得一米八的床有点空,来回打了几个滚,后半夜才昏昏沉沉睡着。 第三十四章   凌晨一点半,程非池把母亲安排妥当,掏出手机一眼看到叶钦发来的图片消息。   点进去放大,眉头立刻紧拧。叶钦最近不知跟谁学的,拍照片还要在边上加个Q版卡通贴纸,这回加的是一个光头小人做鬼脸的图,好像在耀武扬威地对他说:“我就吃泡面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确实不能把叶钦怎么样。他自认目前能力有限,有足够把握办到的事情还太少,连身边的人都照顾不好,更遑论掌控自己的人生。   程欣是在楼道里被邻居发现的,出门买菜回来时因体力不支晕倒。邻居说得亏晕在楼梯拐角,要是在台阶上,指不定摔出个好歹。   来时的路上程非池去银行取了钱,还了邻居垫付的部分,剩下的只够应付各项检查和住院费。程欣当年产后大出血,患上席汉综合征,这些年一直在服用各种激素药,这是他们家过得捉襟见肘的主要原因。   这次晕倒多半也是这个无法根治的病造成的。程非池算了下身上的余钱,决定明天去把之前存的定期提前取出来,本来存这些钱也是为了防不时之需。   晚上只有急诊科医生,各项大型检查只能明天做。冯阿姨十二点多刚走,听说他明天有课,说明天一早就过来替他。   程非池不想麻烦别人,可眼下没有其他办法,最后几天的课尤为重要,还有一场模拟考,他需要借这场考试探测自己的真实水平。关乎未来的事,他一点都不敢怠慢。   医院大晚上也不安静,时有急诊送来的病人和家属喧闹不休。刚有个喝醉酒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腿的男青年,因床位短缺暂时支了张床在外面走道上,嗷嚎了一个多小时,到现在还在叫唤,整个病房三张床位,除了程欣因为昏迷醒不过来,其他人连同陪床家属全都没法睡了。   程非池是从学校背着书包来的,这会儿索性没别的事,就拿出书来看。中途站起来探了两次程欣的体温,用棉签沾了水抹在她干裂的唇上。   邻床是个患有糖尿病正在住院调养的老婆婆,看他的眼神满是赞许:“好孩子,妈妈住院,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程非池不喜跟外人聊家事,说:“明天阿姨会过来。”   老婆婆不介意他的冷淡,从床头拿了个洗过的苹果,笑着递给他:“夜还长,吃个苹果养养精神。”   第二天清早冯阿姨来了,程非池把注意事项跟她说了,背上包赶早班公交车前往十三中。   到那儿先步行去嘉园小区,进屋时主卧房间门关着,叶钦还没醒。时间紧张,程非池只来得及把速冻包子蒸好,牛奶热在锅里,走之前轻手轻脚进房间,掀开毯子的一角,让缩在里面的叶钦露出脑袋,低头在他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   中午掏手机,果不其然看到叶钦发来的一长排消息,五花八门的愤怒喷火表情,还有一连串感叹号,质问他为什么不把他叫醒。   程非池给冯阿姨打了电话,确认程欣已经醒来,目前意识清楚,各项检查也都做了,才放心地前往食堂。在路上回复叶钦的消息:【让你多睡会儿。中午不要吃零食和泡面,晚上给你做饭】   叶钦的回复惨兮兮:【那我等你来了再吃】   程非池叹了口气:【自己吃,别饿着,乖】   叶钦这回没跟他唱反调,乖乖回答“好吧”,还问他妈妈怎么样。   程非池如实告诉他检查结果还没出来,等到下午再看。叶钦发来一个纠结的表情,说:【要不……你下课别回来了吧,直接去医院好了】   能做出如此让步,对于向来自我中心的叶小少爷来说十分不易。程非池心中宽慰,回问:【真的?】   叶钦发来一个“嗯”,后面跟着一个垮着嘴难过的小表情。   程非池笑了,承诺道:【只要有时间,都会给你做】   下课后,程非池去嘉园小区给叶钦做饭。   因为时间关系,做的是相对快速的炒菜,叶钦也没闲着,帮忙洗菜摘菜。虽然程非池后来又把他经手的工序全部重新做了一遍,好歹这份关心和热情是尽数收到了。   送他到门口的时候,叶钦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我说啊,咱俩……那啥关系,没必要客气。”   “什么关系?”程非池忍不住逗他,“兄弟吗?”   叶钦无法从之前喊过的一叠声“哥哥”的羞耻中脱离,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怒道:“师生关系!”   程老师拒绝了叶同学要开车送他去医院的提议,让他在家好好写作业。   路上收到叶钦发来的大桶冰淇淋照片,知道他在故意挑衅,还是耐着性子劝道:【少吃点,别贪凉】   叶钦回过来一个“左哼哼”的表情。   程非池想着集训结束后最好还是抽点时间给叶钦做饭,这小家伙胃不好完全就是不规律饮食还有经常把零食当饭吃造成的。听说他在家的时候每天都有汤喝,程非池也打算学学看。   边盘算边走进病房,抬头偶然撞上一个有点面熟的男人。   因着有人来替班,冯阿姨已经走了。   床头堆着一沓检查报告,程非池挨张翻看,听见程欣说:“这是你叶叔叔,打个招呼。”   程非池喊了声“叶叔叔好”,低头继续翻看报告。   姓叶的男人西装革履,一看就是惯于身居高位的所谓社会精英。在程非池这儿受到冷遇,面上有些挂不住,借口抽根烟出去了。   程欣倚靠在床头,语速缓慢地说:“他是我的朋友,你礼貌些。”   程非池觉得自己足够礼貌了,面对可能是替那个男人来医院照看母亲的人,以及外公口中该赶紧断了联系的“那些个人”。   刚才一进门,他就认出这个叶叔叔是程欣大学毕业那张照片上站在右手边的人。能这么快赶到医院,程欣和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联系了。   “什么朋友?又是老同学?”程非池毫不客气,“请他回去吧,有一个人守着就够了。”   程欣沉默良久,卸下长辈的架子,妥协般地说:“他帮了我不少忙,你就当给我面子。”   叶锦祥抽完烟回来,屋里的气氛显而易见地有所缓和。   程非池搬了张凳子给他坐,他坐了会儿就领导病发作,对住院区的条件指手画脚,说要找熟人把程欣移到单人病房。   趾高气扬中透露出些许急于表现的模样。   这跟程非池的猜测有些出入,若不是知道程欣对那个男人死心塌地,他大概也会像外公外婆那样误会这两人的关系。   果不其然,程欣婉拒了换病房的提议,表示住在这里挺好,过几天就出院了,没必要来回折腾。   叶锦祥走之前,端着长辈的姿态喊程非池出来说话:“你妈妈把你养大不容易,平时顺着她些,不要总让她生气。”   程非池不清楚这位叶叔叔知道他们家多少事,顺着他的话应下总不会错。   叶锦祥似乎对他温良恭谨的态度很满意,不由得感叹一句:“我们家那个臭小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最后收下叶锦祥的名片,答应了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回到病房里就把名片放在床头没再碰。   程欣用了药,歪在床头打盹,程非池帮她把床放平,走到床头准备拿热水瓶去打水时,听见程欣哑声道:“有空的话准备准备出国的事吧,要比参加那些竞赛争一等奖轻松得多。”   程非池手上动作顿了下,垂低眼帘说:“等出院再说。”   程欣没再说什么,别开脸闭上眼睛。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会展现出平常见不到的脆弱一面,程欣也不例外。程非池记不清母亲多久没这样跟他温言软语好好说话了,大概也是抱着病人的要求无法拒绝的心理想侥幸试一试,他也确实因为不想打破这得来不易的平静而有些犹豫。   参加竞赛集训之前,程非池和程欣吵了一架。   为的还是出国的事,程欣私自拿了他的身份证去申请了国外某所学校的面试,他接到通知电话时才得知有这么回事,头一回没能控制住脾气,质问程欣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当时的程欣异常平静:“我是为了你好,你现在这样才叫执迷不悟。”   自此,程非池彻底明白了,他从来就不是能牵动母亲的情绪、让她放在心上惦念至今的那个人。   这个认知是在过往流逝的时光中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如今不过是找到了撕开最后一层纱的突破口。   比起心凉,带给程非池更多的是茫然。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母亲患病是因为自己的出生,他把照顾母亲、让她过上好日子当做前进的动力和奋斗的目标,这些年来每天都铭记于心,从未忘记。   可是母亲想要的并不是这些,他的努力仿佛全都失去了意义。   哪怕程欣曾无数次强调,做这些都是为了他好。   晚上刚过十点,叶钦发来一个“困”的表情,接着是一段语音:“程老师,英语短文今天不检查了吧?”   程非池听到奶声奶气的声音,阴云遮蔽的心总算拨开云雾透进一缕光亮。他打字说:【要检查,发语音给我】   叶钦哀叹一声:“好吧……”   不到四百个单词的短文,分了五六段语音磕磕巴巴背完。程非池认真听了两遍,问他:【是不是照着读的?】   叶钦仿佛蒙受极大的冤屈,发来一条不到一分钟长的语音,用极快的速度把刚才的短文念了一遍,最后说:“听出区别了吗?这才是照着读的!”   程非池不禁弯起嘴角,来到外面走廊,给他发语音说:“听出来了,叶同学真棒。”   “那是。”被夸奖的叶钦一点不谦虚,“程老师不给点奖励吗?”   程非池想了想:“明天给你做好吃的。”   叶钦得寸进尺地又讨要了一句晚安,心满意足地挥挥手睡觉去了。   程非池回到病房,拿起竞赛辅导书继续看。叶钦都这么用功,他更没有理由虚度光阴。   何况还有一个上同一所大学的愿望等待他们一起去实现。   短暂的一段对话,神奇地让程非池浮躁的心绪重新沉淀,有什么东西悄然溜走的同时,又有新的能量在不知不觉中填充进来,盘踞在心头旷日持久的迷惘和困惑也渐渐变得无足轻重。   如果非要给争取的过程、努力的举动赋予某种意义的话,叶钦的出现,便是他崭新的意义。 第三十五章   叶钦觉得自己时而像个独居动物,独得不想被任何人打扰,时而又变回群居动物,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围在身边。   程非池竞赛培训最后一天,回来给他做了顿饭就走了,说接下来几天都会待在医院,让他回家去住。叶钦见他满面倦容,几天没睡好觉的样子,突然同情心发作,没提让他继续在这里跟自己一块儿住的事。   结果一分开,就是整整一个星期没见上面。   起初没什么,该吃吃该睡睡,零食一包接着一包拆,打游戏也没人总压着他一头,别提多爽了。后来就渐渐开始不是滋味,整天一个人对着四堵墙,一百零八平的小房子也能待出空旷感来。   于是叶钦回了趟家,刚进门阿姨就惊喜地说他胖了,还上楼喊罗秋绫来看。罗秋绫见他回来很高兴,忙叫阿姨去买菜,说中午叶锦祥也回来,多做几个硬菜。   叶钦听说叶锦祥要回来,调头就想跑,被罗秋绫拖着胳膊往屋里带:“回来得正好,你爸说给你带了东西,今天太阳这么大,就别再出去了。”   叶钦哭丧着脸留下了,掏手机给程非池发了个“右哼哼”的表情。吃完午饭程非池才回过来:【有不会的题?】   题你个头!叶钦气呼呼地把陷入窘境的锅都甩到程非池头上,听叶锦祥说教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听完,拎着他给的东西回到自己房间,睡了一觉爬起来随便翻看,发现是一堆维生素、DHA藻油软胶囊之类的补药,袋子上印着首都第三人民医院。   朴素得有点反常,与叶锦祥暴发户般骄奢淫逸的习性完全不符,之前档次再低送的也都是名牌衣服名牌表。   叶钦摸不着头绪,索性懒得去琢磨。第二天出门时,想了想又返回房间把那一兜东西带上,他用不着补药,程非池兴许用得着。   上午去机场接周封。   那厮美国游学结束又在那儿多呆了半个月,还拖着廖逸方一起,整天在朋友圈晒吃喝玩乐。有次拍了张加州的落日,赤脚站在沙滩上捧着书看的廖逸方不慎入境,让叶钦有种被秀恩爱秀一脸的错觉。   飞机准点落地,看着互相挨着腻腻歪歪走过来的两个人,叶钦确定自己并没有淫者见淫,这两人确实搞一块儿去了。   晒黑不止两个度的廖逸方坐上叶钦的车,很是惊喜:“叶同学学习这么忙还来接我们,辛苦了。”   叶钦从后视镜看他:“谁说我学习忙?”   “程同学说的啊,我那天有问题在微信请教他,他说正在给你出小测卷。”   叶钦:“……”现在大概人人都知道他这个暑假没疯没浪,而是怂哒哒地在家写作业了。   载着两人来到嘉园小区的公寓,周封左瞅瞅右看看,惊讶于这里生活气息的浓厚,两双拖鞋两个茶杯两条洗脸巾,还有并排放在一张床上的两只枕头,就连牙刷都是一对,一支红一支蓝。   “欸,”周封把叶钦拽到角落里,“你和学霸,那个啥了?”   叶钦听不懂:“哪个啥?”   “就是在一张床上干的事啊。”   “睡觉?”   周封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别装傻。”   叶钦想起无数个晚安吻,滴溜着眼珠往别处看:“谁谁谁说睡一张床就得干那些事?”   周封看外星人一样打量他:“不干那些事上床还能干什么?”   廖逸方看到书桌上程非池的书本,像看到什么宝贝,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就开始抄笔记,周封喊他出来玩他都不搭理。   一个多月没见的好基友一起玩了几把游戏,时差还没倒过来的周封哈欠连天地进屋调戏了一下在认真学习的廖班长,出来时一脸餍足,边伸懒腰边问:“话说学霸人呢?吃干抹净就跑了,这么不负责任?”   叶钦跳起来捂他的嘴,一副要把他杀人灭口的架势。   幸好廖逸方没听清楚,探出还红通通的脸蛋:“咱们中午吃什么呀?”   叶钦回头想想又觉得不爽,不是说没什么大毛病很快就能出院吗?怎么到今天还不主动联系我?   吃完饭给程非池拨了个电话,嘟了快一分钟才接通。   “喂,你在哪儿呢?”叶钦为了在朋友面前显示自己地位高,语气就有点领导做派。   电话里背景音喧闹,显然在公共场合。程非池走出病房,找了个尽量安静的地方:“在医院。”   叶钦问:“还没出院啊?”   程非池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把手上刚打出来的住院缴费单抖开浏览:“嗯,下午出院。”   “恭喜啊。”   叶钦听说程欣出院,比听说叶锦祥要出差还高兴,心想暑假还有大半个月,又能把程非池叫来陪自己了。   这么想着,就忍不住问了:“那今天晚上你……”   话说到一半,听见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小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找你半天。”   脚步声由远及近,到程非池跟前的时候,足以让叶钦把他的说的话听个清楚。   男人过分客气:“都说了这个费用叔叔来结,听话,你进去陪你妈妈收拾东西。”   程非池的反应自然是推辞,说不麻烦叔叔,态度客气疏离,像在对待一个路过的陌生人。   叶钦却一个字也听不进了,握着电话的手慢慢捏紧,指节隐隐泛起青白。   他不会听错,这声音,不是叶锦祥还能是谁?他连叶锦祥说这些话时殷勤的嘴脸都可以凭空想象出来。   叶钦冷笑一声。   怪不得给他带什么补药,人家一家三口团聚,顺手而已。   市三院一楼缴费处,程非池好不容易支开叶锦祥,回头看手机,叶钦已经把电话挂了。   他先排队交费,心想等下回去要是没别的事,就去嘉园小区走一趟。他还有东西在那里,叶钦如果还没离开的话,就在那边一起吃顿饭。那边菜市场食材种类有限,也不够新鲜,他可以从市区买菜带过去烧。   想到这里,脚步不由得轻盈许多。   程欣那边问题不大,医生说她太久没来医院做检查,现在身体所需的激素早就与之前不同,应该缺哪儿补哪儿,而不是自己在家里乱服药。   更改配药的结果就是治疗费用大幅上涨,远超出之前每月在药物花费上的预算,程非池担心之后的药物供给跟不上,在周六上午做家教的那家父亲的引荐下,接了一个短期的辅导班代课,为期20天。顺便把早餐店的活儿又接回来,答应老板做道年底,这样算起来,剩下的不到一个月也能挣个三千多块。   虽然杯水车薪,总归能贴补一点家用,不至于用别人的钱打自己的脸。   刚到二楼住院部下电梯,碰到脚步匆匆的冯阿姨:“小池,快,你外公外婆来了。”   还没到病房门口,程非池就听到里头的吵闹声。   外公正到处找武器要揍叶锦祥:“当年我就提醒你别招惹我们家欣欣,好好的的孩子就被你们几个带坏了!”   叶锦祥怕得要命,又不好意思走,做出防备状:“老师您冷静,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只是来看看欣……”   外公怒骂道:“早干什么去了?当初她一意孤行的时候,你们没一个拦她,说不定还在边上煽风点火。现在可好,背上个外室的恶名,被人戳了二十年脊梁骨,身体也垮了,就为了生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到时候走在我们前头,还得我们俩老的给她送终!”   程非池定住脚步,立在门口没迈进去。坐在床沿脸色苍白的程欣率先看到他,向他挥了下手,示意他先出去。   “当时我劝过她,她不听啊……”   叶锦祥还在辩解,外婆拉着程非池到外面,走到听不见人声的地方才停下,斟酌再三,开口道:“你外公生起气来嘴巴就没把门,话有些难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程非池还没能从刚才的一番话里脱离出来,低低“嗯”了一声。   外婆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劝服老伴一块儿来看看女儿,结果又弄成这样的局面。老爷子心里不知道多疼女儿、多想见外孙,可他保守传统了一辈子,把脸面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再加上这炮仗性格一点就炸,看到叶锦祥在这儿登时怒火中烧,任谁都劝不住。   程欣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早习惯了父亲的嘴硬心软。可程非池还年轻,吃过苦的孩子最是敏感多疑,外婆怕他受到影响,同他讲了许多。   “别听你外公胡说八道,他就是心情不好,逮着人就撒火。你看里头那个叶叔叔,是我们俩都教过的学生,上大学之后追你妈追到家里来,你外公问你妈‘欣欣你喜欢这小伙子吗’,你妈也是实诚,直接说‘不喜欢’,结果这个小叶啊,被你外公追着打了几条街。”   说这番话旨在活跃气氛,让程非池放宽心,谁知说着说着,外婆自己先感伤起来:“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又联系上了。当初哪怕跟了小叶,也比弄成现在这样好啊。”   程非池并不这么认为。   就算没有对比过,他也知道自己性格受母亲影响居多,程欣的执拗是刻在骨子里的,只要她认定的事,哪怕周围所有的人都说这是错的,她也能顶住压力独自逆流前行,用沉默对抗一切。   临走前,外婆悄悄在床头放了一沓钱,程欣发现后拿着钱追了出去,叶锦祥和冯阿姨紧随其后。   程非池留在病房里收拾东西,隔壁床的老婆婆这些天跟他们母子俩混熟了,下床帮他一块儿收拾,嘴上闲话家常:“当父母长辈的呀,始终是疼自己的下一代的,其实嘴上骂得越凶,心里越难受,跟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是一个道理。”   老婆婆为人通透,观察敏锐,程非池知道她说这话的目的跟外婆一样,以“口不择言”来淡化那句“来路不明”造成的伤害。   可他本就没资格因此记恨外公。   他就是来路不明,若不是有点利用价值,或许早该被丢弃了。   把程欣送回家安顿好,赶到嘉园小区已经下午六点。   程非池做了一个糖醋小排和腰果虾仁,趁锅底有油又炒了个笋片,天热吃这个最是清热降火。叶钦偏甜口,每道菜他都留意改掉之前爱放干辣椒的习惯,多放了几勺糖。   做完看手机,还是没有未读消息,心想叶钦也许去哪里玩没留意看手机。   他把菜用保鲜膜封好放在桌上,眼看天快要黑了,还是给叶钦打了个电话。   第一遍没接,第二遍等到快忙音才接起来,慵懒的一声“喂”,似乎刚睡醒。   周围有音乐声和嘈杂的人声,程非池问了好几遍“你在哪里”,那头才听清楚,扯着嗓门说:“你猜啊。”   有人在边上起哄:“钦哥家那位查岗了?快快快把他叫来一起玩。”   看来是跟朋友在一起。程非池听得断断续续,以为信号有问题,走到阳台上:“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来啊,快点来,就等你呢学霸!”电话里传来周封的声音,“还上次那个会所啊,到门口报我名直接上三楼。”   程非池沉默片刻,说:“让叶钦听电话。”   不知道是谁在哈哈哈地笑,说:“人家只听阿钦的话,你凑什么热闹。”   接着????一串响声,叶钦凑到手机话筒跟前:“来呗,今天我朋友过生日。”   程非池扭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只犹豫两秒,答应道:“好。”   另一边,南国公馆的某个包厢里,刘扬帆晃着二郎腿,挑眉道:“这次说好让哥几个会会他,可别再心软了哦。”   叶钦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扔,脸色阴沉:“谁心软谁跟你姓。” 第三十六章   一个小时后接到楼下通知,说人到了。   赵跃拿了个广口杯,往里面咕嘟咕嘟倒了半杯酒,又开了瓶雪碧接着倒满,最后往杯里扔了几个冰块,冒着气泡的液体从杯口溢出,在茶几上洒了一滩白沫。   刘扬帆喊服务生再开两瓶酒送进来。   缩在角落里的廖逸方意识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问:“程同学来了吗?”   周封靠在沙发上,一条胳膊圈着他,斜着眼道:“是啊,开不开心?”   廖逸方摇摇头,扭头看了叶钦一眼,好像并不开心的样子。   程非池被服务生带进门的时候,受到了除叶钦以外所有人的“欢迎”。   “看看看看,我就说学霸会给面子来,你们还不信,是不信我的判断还是不信咱们钦哥的魅力啊?”周封把程非池往里屋带,一把将他推坐在歪着脑袋打瞌睡的叶钦身边,“钦哥醒一醒,人来了。”   叶钦眼珠往右转,瞥了程非池一眼,连一声“哦”都懒得给,阖上眼睛继续睡。   室内空调温度打得低,程非池看他只穿一件短袖,怕他着凉,碰了碰他的胳膊:“回去再睡。”   这举动不知戳了一屋子少爷们的哪处笑点,刘扬帆嗤嗤地笑:“好不容易来一趟,别刚来就想着回去啊。”   赵跃也嬉皮笑脸,捧着盛满酒的杯子晃到程非池跟前:“可不是嘛,哥几个跟这位程……程什么来着?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来,先干了这杯,咱们一笑泯恩仇。”   程非池目光淡淡地从他们身上扫过,随即礼貌地站了起来,接过酒仰头一饮而尽。   白兰地混着碳酸饮料,酒精度被大大稀释,然而气泡的挥发还是冲得人喉咙火辣,食道仿佛要燃烧起来。程非池深吸几口气,将头晕作呕的感觉排遣几分,把手上的空杯子稳当当地放在茶几上。   刘扬帆带头漫不经心地鼓掌:“学霸牛逼。不过好酒可不是这么喝的,得细细品才行,像你这么喝,有个词叫什么来着?你们学霸肯定知道,暴……暴……”   周封插话:“暴殄天物?”   “欸,对。”刘扬帆过来人似的指点道,“以后不管到哪儿,可别像刚刚那样一口闷了。怎么说也是来过我们南国公馆的朋友,到时候别人当着面不敢讲,背地里肯定得议论我失职不上道。”   待到众人都坐下,赵跃才起头让大家互相通个姓名。   程非池报了自己的名字,刘扬帆若有所思道:“非池……是不是‘非池中之物’的意思啊?”   程非池没做声,赵跃一拍大腿:“那肯定啊,这名字一听就跟咱们凡夫俗子不一样,跟那些什么成才啊成龙啊差不多,是被寄予厚望的。”   乍耳听着像是恭维,实际上任谁都能察觉到满满的戏谑。   就跟刚才喝酒借题发挥一样,傻子都听得出来话里话外都在嘲笑他没见过世面。   廖逸方想不通刚才还好好的几个人怎么突然变得尖酸刻薄,用自己的方式给程非池解围道:“程同学各方面都很优秀,假以时日必成人中龙凤,配得上这个名字的。”   一派正经的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赵跃也接了杯酒递给他,问周封:“你这是哪儿找来的开心果,能不能借我带回去玩两天?”   廖逸方肩膀一抖,紧张地往后缩。好在周封虽贪玩还不至于没谱没边,搂紧怀里的人说:“滚蛋,圆圆是我的,你们都别打他主意啊。”   包厢里放着轻缓柔和的音乐,程非池从廖逸方那边接过毯子,给身边的叶钦盖上,把他搁在一旁的胳膊也塞进去。叶钦的睫毛细微颤抖,上眼睑因为过分用力浮现出起伏褶皱,还是没睁开眼睛。   经过起初没事找事的一阵挑衅,几人面对程非池的淡定的态度都渐渐失了兴致,各自倒酒,开始随性地喝酒聊天。   “话说你们家圆圆本名就叫圆圆吗?男生叫这个怪别致的。”刘扬帆道。   廖逸方刚要解释,就被周封抢了话:“圆圆也是你们叫的?换个称呼。”   赵跃笑道:“那就叫阿圆吧,来了这儿就是自己人。”说着又把话锋转向程非池,“说起来程学霸可能不知道,咱们刘少爷家祖籍G省,刚认识的时候,叫谁的名都爱在前头加个‘阿’,头一回叫小阿钦,就得了个大耳刮子。”   “哈哈哈哈我记得这事。”周封道,“钦哥觉得自己名字听着娘,最讨厌被人加个‘小’或者叠字地叫,除了他妈。”   程非池闻言偏头看扭着脖子装睡的叶钦,回想起他听到“叶小软”三个字羞得面颊通红、回头还要他继续这么喊的小模样,进包厢后就沉静无波的眼神中不自觉添了一抹笑意。   坐了会儿,刘扬帆拿了牌撺掇程非池一块玩。   程非池说不会,周封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教他,德州扑克规则简单,只讲一遍,他就将基本牌型记住了。   筹码也是周封分给他的,横竖随便玩玩。谁知刘、赵二人挺上心,收了平时那股莽劲,出牌时犹豫再三,谨慎小心,当真想赢他的样子。   即便这样,还是在后面几局中让渐渐吃透规则和技巧的程非池连赢几局。筹码越滚越多,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的二人脸色越发难看。反观第一次玩这个的程非池,始终如一的沉着冷静,让惯于从动作表情判断对手牌的强弱的刘扬帆赵跃等人摸不着头绪,因而心浮气躁,频繁出错。   又是一局满盘皆输,赵跃摔了手上的牌,没好气道:“不玩了不玩了。”   刘扬帆比他沉得住气:“欸多大点事,喝两杯消消火。”接着也把牌放下,皮笑肉不笑地对程非池道,“咱们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程非池不懂牌桌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当这是玩游戏,赢的那几局也有侥幸成分,没料到会惹得他们不高兴。把手中的牌合拢放好,准备起身离席,刘扬帆阻止了他,接着冲一旁的荷官招手:“来,算一下程少爷赢了多少。”   程非池楞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与真金白银挂钩,开局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他。   幸而他是赢的那一方,刚要说不用结了,他不要这些钱,那边经验丰富的荷官就点完筹码的数量,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刚满五位数。   刘扬帆捏着一块筹码,在桌上敲出哒哒的声响,转而冲周封扬了扬下巴:“我记得,开局前的筹码是你借给咱们程少爷的吧?”   周封愣愣的:“是啊。”   刘扬帆目光朝下,慢悠悠地把面前堆得整整齐齐的筹码推开,在桌上打乱,边攥着几个在掌心里揉弄边说:“牌桌有牌桌的规矩,这筹码既然是借的,那就理应还上。不巧的是我这儿没有现金,只有支票,还都是整数的,没有零头。这借来的筹码钱,还请程少爷先付一下,咱们好把这账算清。”   即便程非池对于这几人的针对早有察觉,也没想到还留着这一招在这儿等着他。   气氛一时凝固,周封有点看不下去,打圆场道:“算了吧,千把块钱的筹码,要来做什么。”   “俗话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也说了,就千把块钱而已。”刘扬帆右肘支在桌面上,用意外的眼神打量程非池,“程少爷不会是拿不出来吧?还是怕拿出来了我赖账不给支票?”   大部分人遇到这种状况都会乱了阵脚,或者为这不加掩饰的鄙夷恼羞成怒。程非池却处变不惊,直直回望着他,眼中既没有慌乱也没有窘迫。   他抿了抿唇,开口道:“没带这么多钱,可以回家拿吗?”   刚才还在发火的赵跃噗嗤一声笑了:“千把块钱叫多?你刚喝下去的那杯酒都不止这个数。”   一旁围观的廖逸方也听不下去了。明摆着他们几个合起来整人,哪怕有点害怕,他也实在没法继续装傻,站起来磕巴着说:“要要要多少,我帮他出。”   刘扬帆摆了摆手,继续面向程非池:“程少爷可能不知道,赌桌上的恩怨向来都是当场结清,没有改日再谈的道理,也没有原因你大概也能猜得到。”说完托着下巴思考状,“要不这样吧,听阿钦说你会做饭?咱们会所正缺一个做中餐的厨子,不如你屈就几天……”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沙发边的一张椅子倒了。在沙发上躺了几个小时的叶钦踹完椅子翻身坐起,把身上的毛毯狠狠甩在地上,忍无可忍地道:“玩够了吧?还没玩够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晚十一点,嘉园小区。   叶钦走在前面,程非池不远不近地跟着。电梯门打开,叶钦先进去,楼层也不按就拼命按关门键,程非池上来时被正在关闭的电梯门夹了个正着。   到门口掏钥匙开门,后面的人还是一言不发地跟着,似乎自己不起个头,他今天晚上就不打算开口说话了。   叶钦心乱如麻,各种情绪交织纠缠在一起,能清晰感知到的就只有生气。最气的当属叶锦祥没脸没皮,一次又一次对不起罗秋绫,瞒着所有人在外面藏着一个家,还回来道貌岸然地装好丈夫、好爸爸。   也气程非池跟个傻子一样被刘扬帆他们几个耍来耍去。   不是脑子很聪明,样样都是第一吗?不是到哪里都受欢迎,被叶锦祥青眼有加吗?就站在那儿由着他们羞辱,一声也不吭?   浑然忘了把人喊来的正是他自己。   开门进屋,听见身后跟进来的脚步声,叶钦心中的怒火顿时飙到临界值,他转过身去,不由分说推了程非池一下:“跟着我干什么?”   程非池猝不及防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后退半步稳住身体,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此刻的叶钦浑身都是刺,最是受不住他这样仿佛能把人心底的龌龊心思一眼看穿的视线,抬起脚使劲儿把脱了一半的鞋踹飞出去:“这是我家的房子,你在这儿干什么?” 见程非池站着不动,扬手指向门口,“滚啊!” 第三十七章   门应声而关,室内更安静了。   叶钦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呼吸平复,耳朵里不再嗡嗡鸣响,才踢掉另一只鞋,赤脚走回房间。   一进屋他就发现前天用过的毛毯整齐地叠放在床尾,桌上随便摊开的书本和没套笔帽的笔也放回原处,显然有人进来收拾过了。   叶钦不想看这些,快步走到阳台上,低头一不小心看见放在地上的绿萝被换了个背朝太阳的位置,土壤也是潮湿的,刚浇完水不久的样子。   这盆植物是前些日子他去附近超市看见路边有人在摆摊卖盆栽,琢磨着家里正好缺点绿色,顺手拎回来的。往阳台上一扔就忘了个干净,浇花养草的重担当仁不让地落在程非池身上,每天都是他接水去浇,哪怕平时要上课周末要打工忙得连轴转,还是一天都没落下。   抬手抓了一把头发,叶钦快烦死了,怎么到处都有那家伙的痕迹?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是周封,上来就问:“学霸没事吧?你们俩没吵架吧?”   叶钦:“他有事关我屁事,吵架又怎么样?”   周封:“……看来是吵了。哎呀,他生气也正常啦,钦哥你好好安慰安慰。”   叶钦翻白眼:“生气的是我!”   “你气啥?被当众羞辱的又不是你。”   叶钦不好把家里的破事明说,只好胡扯道:“我气他蠢,看见套就往里钻,还敢赢他们的钱。”   周封沉默几秒:“学霸一开始不知道玩钱啊……”   叶钦气不打一处来:“你站哪边的?还帮他说话?”   “冷静冷静,我就是帮他们带个话,刘扬帆说不知道你会这么生气,要是知道的话就不玩那么大了。钦哥你也是,舍不得见他受欺负,还嘴硬把人叫过来,何苦呢。”周封仗着电话里叶钦打不着他,什么都敢说。   叶钦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再起波澜,吹胡子瞪眼地要挂电话,周封最后劝道:“他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忍这么久吧,反正要是我肯定当场掀桌走人了……钦哥你也别太为难人家了。”   挂了电话,已经暴躁不起来的叶钦又在原地站了许久。   人一旦放空,脑袋里就涌入许多平时无暇回想的事。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程非池,那看似温和实则冷漠的气场好似在周身画了一个圈,把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全都阻挡在外面,尤其是那双眼睛,犀利又充满戒备。脾气也算不上好,车胎被扎破而已,就凶巴巴地攥住他的手腕让刀脱力落地,然后以扭送公安局为由拉着他走了几里路,吓得他险些哭出来。   怎么看都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所以刚才在南国公馆他为什么忍着不吭声也不离开?没人拦着不让他走啊?   叶钦想着想着又开始心烦意乱,踹了那盆绿萝一脚,转身去冰箱里拿饮料喝。   路过客厅,无可避免地看见桌上用保鲜膜封好的三个菜,肉和虾都是他喜欢的,笋也是他为数不多愿意吃几口的蔬菜。走进厨房,电饭煲灯亮着,保温状态,旁边放着两个空碗,上面摆着两双筷子,显然是准备盛饭用的。   这让叶钦想起下午收到却没回的微信,还有曾经在同一时间收到过的问他想吃点什么的消息。   叶钦鼓起胸膛,用鼻子深吸气,再从口中重重呼出。   此时此刻,就算因为心虚再想回避、再不愿正视,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人跟他在一起之后变了很多。   他事事照顾自己,只要有他在,吃饭只需坐到桌前张开嘴即可;他会在自己觉得冷之前递来沾着体温的外套,走路累了他会主动蹲下,露出宽阔可靠的后背;明明那么穷还打肿脸充胖子,约会时安排好一切,不让自己花一分钱。   他包容自己所有的没来由的小性子、根深蒂固的坏脾气,在雨中等自己整整两个小时,衣服被雨水浸湿也毫无怨言;哪怕弄不清自己为什么生气,还是会竭尽所能地哄自己高兴。   房间里开着灯,扭头就能看见那罐自打被发现后就正大光明摆在床头的星星。   让叶钦没办法不记得他对待自己的种种仔细和珍惜。就在几个小时前,程非池面对着满屋人的耻笑和嘲弄,第一反应不是怒发冲冠,也不是转身离开,而是坐在他身边,为他盖上一条温暖的毛毯。   如果他不是叶锦祥的儿子,那该多好。   不切实际的想法让叶钦心里莫名酸胀不已,心脏像被什么重物拉扯着往下坠似的疼。然而在这杂乱而丰沛的情绪中,竟让他摸索着找到一个透着亮光的出口。   这些跟程非池有什么关系?   做叶锦祥的私生子也不是他想的啊。   叶钦的心跳骤然得飞快,砰砰砰地在胸膛里鼓噪,仿佛一块厚实的坚冰在眼前破碎,冰凌迸射发出清脆的声响,所有的的难受反常都找到理由和归处,顺着冰面上破开的大洞鱼贯而出。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门口,边穿鞋边想着该去哪里找人,还是应该先给程非池打个电话。   他会接吗?不接的话怎么办?   叶钦越着急越慌乱,踩着一只鞋子蹦跳着在屋里到处找钥匙,一圈下来没找到,等不及了,心想不找了,程非池身上有钥匙,找不到他我就不回来了。   他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做好所有心理准备,露宿街头的准备,打无数个电话对方都不会接的准备,没想到拉开门,那个被他赶出去的人还站在门口。   程非池原本背靠墙壁,门开后站直身体,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   叶钦看见他手上拿着那只被自己踢飞出去的拖鞋。   两人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对视许久,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说话。   终是程非池先动了。他走上前两步,蹲下,握住叶钦左边纤细的脚腕,把搭在脚上鞋带都没系的运动鞋脱掉,再把那只在他手上半个多小时的拖鞋给他穿上。   叶钦低头看着他的发顶,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自问长这么大,哪怕在小学老师的要求下,也没给妈妈端过一次洗脚水。所以他一直想不通,程非池怎么能把这个在本国男人的传统观念下有些丢面子的举动做得如此坦然,宛如司空见惯。   现在他忽然有点明白了,程非池在他面前,从来就不在乎那些幼稚的所谓面子。他在答应交往的时候说了会负责,就真的记在心上,在日常的每一分每一秒中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在乎,而非那些无用的甜言蜜语。   临近午夜十二点,楼道里静得落针可闻,声控延时灯灭了,只有楼道窗户外透进来的光,只够叶钦分辨眼前人的轮廓。   程非池直起腰,在黑暗中说:“进去吧。”   他转身的瞬间,叶钦想也没想就冲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   程非池又被他撞得踉跄一下,头顶的灯应声而亮。叶钦炙热急促的鼻息隔着一层布料传递到后背,带着哭腔的声音响在耳边,如同带着千万只小钩子,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叶钦用了全身的力气去抱程非池,生怕他走掉。   丢下所有脸面道完歉,发现被他强抱的人一点要回头的迹象都没有,叶钦心里既害怕又委屈,狠狠吸了几下鼻子,哑着嗓子说:“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啊……哥哥。”   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微波炉也响了。   叶钦着急把热好的菜端出来,不小心烫到手,嘶嘶地倒抽气。   “我来吧。”程非池挤到他身前,将菜拿出来直接端到桌上。   坐下后,叶钦十分刻意地举着自己的手指吹啊吹,终是引起程非池的注意,他拉过叶钦的手看了看:“没事,吃饭吧。”   叶钦心知急不得,乖乖拿起筷子,往嘴里扒了一口白米饭。   两人晚上没吃主食,按理说都该饿了。叶钦光速吃完一碗米饭,又盛一碗坐下时,发现对面的程非池碗里还是那么多东西,基本没动。   仔细盯他瞧了瞧,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脸色不太好,隐隐透着不自然的青白。   “他们给你喝的什么酒?不舒服干嘛不说啊。”叶钦筷子一扔,急吼吼地在家里翻箱倒柜。   搬过来之前,罗秋绫吩咐家政阿姨买了些常用药放在这边,可是他当时没注意听,忘记具体放在哪个柜子里了。   “不知道是什么酒。”程非池说,“我没事,睡一晚就好,别找了。”   叶钦还是把药箱翻了出来。因为他自己常犯胃病,里头的胃药有七八种之多,他急得一头汗,顾不上挨个看说明,拿起手机就要质问刘扬帆给喝的是什么假酒,好好的人都给弄病了。   被程非池阻止了。   “真的没事。”程非池有些无奈,“有这力气,不如去睡觉,或者看看书,开学就高三了。”   叶钦睡不着,看书又不踏实,翻一页就扭头看程非池一眼。确认他只是暂时的不舒服,喝几杯热水脸色就好多了,还是不放心,下床坐到他对面,捧着脸看书,确保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在自己面前。   起初还好,时间长了就让程非池就产生某种错觉,好像刚才他不是被赶走的,而是自己逃走的,现在被小家伙抓回来了,正处在他严密的监控之下。   程非池用笔帽敲敲桌子:“该睡觉了。”   “你不是还没睡吗?”叶钦理直气壮。   程非池说:“我明天有课,教案还没写完。”   辅导班课上要用,原本打算昨天晚上写的,计划被打乱,只能抓紧时间在天亮前搞定。   叶钦闻言又开始心虚,耷拉着肩膀“哦”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姿势从托腮改为趴着,下巴压着手背,嘴被顶得噘起,说话含糊不清:“那你……不生气了?”   闹来闹去,还在为几个小时之前的事不安。   程非池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并不在意这些未经大脑脱口而出的气话,虽然在听到的那一刻也会扎心刺痛,但是最终能留在他脑海里被他记住的,只有叶钦带给他的快乐。   他不傻,他很清楚叶钦那些举动下包含的小心思,也想过要不要给这个调皮的小家伙一点教训。可是叶钦总能在他想狠下心的时候缩成一团滚到他脚边,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刺猬,那么适当、又那么恰巧地戳到他心里的柔软。   因此他认为恃宠而骄不是件坏事,在他能承受的范围内,这个小家伙可以尽情撒欢。   说起来连程非池自己都难以置信,不到一年时间,他就爱极了叶钦这不加修饰的天真与骄傲,哪怕知道两人从性格到家庭背景都天差地别,哪怕知道会被他偶然露出的尖利爪牙伤到,还是舍不得将他从心里赶出去,舍不得看他伤心难过。   然而叶钦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听到他叹气更慌了,抓他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招呼:“你打我吧,怪我嘴贱乱说话,你把我打疼了我以后就不敢了。”   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暂且不表,至少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是,程非池根本不可能动用武力解决问题。   于是当程非池反手捏住叶钦的下巴时,叶钦吓得脸都白了,以为程非池不按套路出牌真要打他。他闭上眼睛缩着脖子等,等到的是温热的指腹刮过他的脸颊。   “不哭了?”程非池柔声问。   在楼梯间哭得鼻涕都吸不住的叶钦闹了个大红脸,别开脑袋站起来,飞快地爬回床上,裹着毯子背朝程非池,膝盖顶住胸口,负气般地把自己蜷成的一团。   不到两分钟,又想起自己做了错事理亏,还没把人哄好,慢吞吞探出脑袋:“来……来睡觉呗。”   程非池:“你先睡。”   “咱们两个人睡啊……哥哥。”   程非池觉出古怪,回头看只露出半颗脑袋在外面的叶钦。   叶钦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发毛,什么委婉矜持文火慢炖徐徐图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破罐子破摔也没能摔出气势,奶猫哼哼般地说:“你睡不睡啊?第第第一次我让你在上面,过时不候啊!” 第三十八章   等到程非池真收拾书本,按灭台灯,一步一步往床边走来,叶钦又怂了。   可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还想着以后继续占领主导地位,只好硬着头皮由程非池抱着,闭上眼睛一脸视死如归。   程非池凑近,问:“谁教你的?”   叶钦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英挺面容就赶紧闭上,摇头道:“没人教,我自愿的。”   事实也的确是没人教,那天晚上在家里,他就抱着手机把这些一股脑都查清楚了。之后一整夜都没睡好,身体里像攒着一团火,热度久久不退。   眼下更不得了,程非池清浅的呼吸喷在脸上,浑身上下每个细胞仿佛都在这温热中被催生分裂,四处游走扩散,弄得叶钦眼前一阵花白,大气也不敢出。   结果程非池只倾身亲了他一口,便松开手躺下,恢复向右侧卧的姿势:“睡吧,晚安。”   白天,叶钦边写作业边纠结昨天“勾引”失败的原因。   他连哥哥都喊了,每次程非池听到这俩字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激动,能亲得他晕头转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昨晚上是怎么回事?是程非池累了提不起兴致,还是钦哥的吸引力不够?   扔下笔,噌地窜到卫生间照镜子。镜子里的人鼻梁高眼睛大,就算熬夜皮肤依旧光滑紧致。   叶钦挠了挠头发,没毛病啊。   ……肯定是程非池有问题。   程老师去辅导班上课了,晚上才回来,叶钦把同样闲着的周封叫了过来。   周封上回光顾着玩,这回看到学霸的暑假作业双眼放光,坐下就是一顿抄。自己抄也就罢了,还撺掇叶钦一起:“不抄白不抄啊,这么多试卷得做到啥时候?”   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叶钦的良心和自尊终究占了上风,想着那么忙还抽空给他出题讲题的程非池,推开学霸诱人的暑假作业,大义凛然道:“我不抄!”   咬着笔头艰难地写了两题,忽然想起什么,问周封:“班长不是给你补课了吗?你怎么还抄作业啊。”   周封无所谓道:“他又不知道,反正我把作业写完,他就得给我奖励。”   本着学习经验的目的,叶钦很八卦地问:“什么奖励啊?”   周封嘿嘿地笑:“你给学霸什么奖励,圆圆就给我什么奖励啊。”   眨眼间,整整两个月之长的暑假在赶作业中落下帷幕。   开学第一天,学校礼堂让给高一新生开学典礼用,所有升入高三的学生再次在操场上集合。这让昨天学习到深夜、现在宛如一个废人的叶钦十分不满,台上的老师指着墙上硕大的“距离高考还有310天”几个字,口号喊得声嘶力竭,他左耳进右耳出,这么大的动静都能站在操场上打瞌睡。   脑袋一歪,被跟他一起站在最后排的程非池用肩膀接住,顺势扶了一把他的腰,在他耳边道:“马上结束了,别在这儿睡。”   叶钦干脆靠着程非池闭眼打盹,反正他不会让自己摔倒。   上学总归没有放假在家好,然而叶钦万万没想到的是,最令人烦躁的不是紧张的学习任务,也不是跟程非池分隔两班不能整天黏在一起,而是学校里新进来成百上千个青春期少女。   从开学起,程非池那儿就没消停过,明送情书的、暗送秋波的、当面表白的、趴在后窗户偷看的……闹得三(1)班比菜市场还欢腾。   高一新生也就罢了,初中部的真·小女孩也跟着瞎凑热闹,程非池走进校门,她们一个个就趴在窗台上非池哥哥非池哥哥地叫,还扬言说什么年龄差最萌,请非池哥哥等她们长大。   见此情景,叶钦一面感叹世风日下,现在的姑娘当真不知矜持为何物,一面下课铃一打就往三(1)班跑,比谁都勤快。   后来教务处出面干预此事,在周一国旗下讲话时,教导主任严厉批评某些学生不遵守校纪校规,干扰高三考生学习,现禁止其他年级学生出现在高三教学楼范围内,一经发现轻则记过重则处分。   台下的同学们心照不宣,都知道说的是什么事。人群一散,校园论坛就开始大肆讨论。   帖子还被转到贴吧,周边其他学校的学生都对六中这次闹到教务处都出面整顿的“集体早恋”事件有所耳闻。程非池的照片更是被传得满天飞,连有星探挖他去当明星的料都爆出来了,还说得有板有眼,叶钦看了都差点信了。   虽说学校明令禁止,仍然有不怕死的姑娘顶风作案。这天又有一封请同学帮带的情书塞进程非池桌肚里,被叶钦翻个正着。   “你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叶钦边念边斜眼瞟程非池,见他专注看书没什么反应,才兴致缺缺地把信塞回去作罢。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叶钦凑近仔细端详:“让我瞧瞧是不是真的能当明星。”   程非池从不上校园网,闻言抬头问:“什么明星?”   “就电视上那些演偶像剧的明星呗。”叶钦想起孙怡然最近捧着手机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些韩剧就直起鸡皮疙瘩,严肃警告程非池道,“如果真有星探来挖你,我说如果,你不准去当明星演戏啊。”   程非池:“为什么?”   叶钦睁着眼睛说瞎话:“哪有为什么?不合适呗,你板着脸的时候那么凶,不得把观众吓跑啊。”   “我什么时候对你板着脸了?”   “就去年,押着我去警察局,可凶可凶了。”   程非池弯起唇角笑,心想小家伙怕是能揪着这件事念叨一辈子。   叶钦故作不满地哼了一声,趴回桌上继续刷校园论坛。   他当然不会说是因为怕你被更多人看到,怕你跟女演员们卿卿我我。   他当然也不告诉程非池,你不仅板着脸的时候一点也不凶,笑起来还好看得要命。   当然,这份担心明显是多余的,程非池在成为大众情人之前,首先是个学霸。   伴随着开学初的那阵凉风吹走夏天最后一丝燥热,秋天悄然而至。国庆假期后没多久,开学初程非池参加的两场竞赛的成绩就下来了。   六中张灯结彩,大红喜报从校门口布告栏一直贴到教学楼楼道里,课间上个厕所都能看到程非池的名字。   物理和化学两个决赛时间相隔不过半天,能两边同时拿下一等奖,这份殊荣足够校长往后N届的开学典礼上拿出来吹牛皮了。   叶钦也与有荣焉,满脸写着春风得意,大手一挥叫了份外卖,请三(1)班和三(2)班全体同学喝奶茶。有人问他怎么比程非池本人还高兴,叶钦摇头晃脑道:“他是我的老师啊,他拿奖这么长脸的事我不该跟着高兴高兴?”   人家都是学生为老师长脸,到他这儿反过来了,竟也没让旁人觉出哪里不对。   晚自习下,叶钦插着兜从后门跑出来,程非池已经在停车处等了有一会儿了。   “你猜我干什么去了?”叶钦神秘兮兮地问。   程非池想了想:“又被留堂了?”   叶钦不服气道:“哪儿能啊,我现在可是老孙拿来鞭策同学的正面例子,别提多正能量了。”   因着程老师即便在暑假也没放弃拯救学渣,叶钦在高三的第一次月考中就拿了个前无古人的好成绩,彻底脱离吊车尾的行列。   “你再猜。”叶钦不死心地催他。   程非池想不出来,摇了摇头。   憋不住的笑意在叶钦脸上漾开,他眨巴几下眼睛,故弄玄虚道:“明天就知道了。”   翌日,程非池被同桌拉到门口看,只见大红喜报上他的名字旁边被人用马克笔画了一个爱心,里面写着两个字母——YR。   程非池通过那矮胖矮胖的爱心一眼就认出这是谁留下的“真迹”。然而其他同学不知道,揪着这两个字母不放,在校园论坛上把名字沾边的女生挨个拎出来排查,场面堪比警察提审办案。   这下可把叶钦憋屈坏了,好容易想出的一个偷偷秀恩爱的法子,却便宜了别人,这口气咽得他心里堵。   十月下旬,一班二班合并进行体测,又有好事者趁老师不在扯着嗓门问那个“YR”是不是孙怡然,孙怡然红着脸说不是,周封也打哈哈帮她解围,还是有人不信,毕竟程非池刚转到六中那会儿,人人都知道她追得凶猛热烈。   终是逼得程非池不得不站出来:“不是她,我知道是谁。”   一石激起千层浪,被紧张的学习逼疯了的同学们难得逮到一个亲临八卦现场的机会,个个都如饥似渴地围着追问到底是谁。   “我啊,是我!”叶钦看不得程非池被为难,大方承认道,“天太黑手抖写错,把Q写成R了。”   人群中寂静几秒,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哄笑。   叶钦想不通,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他和程非池在一起,难不成他们俩看起来不般配?   怪不得程非池对他的投怀送抱毫无兴趣。   这让叶钦莫名感到不安,一整天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慧眼如炬的程非池哪能看不出来,下晚自习后用行动打消他的顾虑,在无人的楼梯拐角处拥着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吻完还继续抱着他,让他全身都浸在暖烘烘的温度中,接着环在他腰上的手慢慢下移,既过分又克制地停在腰到屁股起伏过渡的位置,手虚虚地搭在那一处,说:“上次漏了一条,这里也软。”   这话换做别人说,八成会让人觉得是在耍流氓,而从程非池口中说出来,经过他低沉的声线处理加工,便只剩下令人酥麻的战栗。   况且叶钦隐约能感觉到,他的言下之意是——我想要你,但是我更珍惜你。   叶钦平日里最讨厌跟人身体接触,可他不仅一点都不讨厌他这样的接近,反而觉得欢喜,甚至还想更亲近一些。他猜说不定跟他们俩有血缘关系有关,这么想着,对这样一层关系竟也没那么反感了。   还隐隐觉得庆幸,至少血缘是斩不断、分不开的,哪怕今后不小心让程非池得知自己当初追他的动机不纯,他也不忍心不原谅自己吧。   思及于此,叶钦暗自松了口气,抬手捶了程非池一拳:“你的屁股不是软的啊?”   程非池个子高,刚好把一米七出头的叶钦圈个满怀,越抱越觉得舒服趁手,低头用刚接过吻的嘴唇在他肉乎乎的耳垂边蹭了几下:“没你软……叶小软。”   叶钦听到这个名字就羞得不行,缩手缩脚地要挣脱桎梏,程非池顺势松开胳膊让他逃出去。   背后传来古怪的声响,程非池转过身,看见叶钦立在两步之遥的位置一动不动。   而他面前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孙怡然站在通往走廊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捂住嘴巴、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 第三十九章   六中后门的小路上,三人并排而行。   程非池推着车走在外侧,走在最里面的叶钦抬手摸了摸自己从下午开始就狂跳右眼皮,心想倒霉事果然只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被夹在中间的孙怡然反而是最淡定的那个。刚才下晚自习后,她走到半路上想起习题册丢在教室,问老孙拿了钥匙就匆匆往回赶,孰料竟撞上黑灯瞎火在楼梯拐角亲热的两人。经过起初的惊讶,联系之前发现的蛛丝马迹串起来一想,恍然大悟之后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见叶钦垂着脑袋,还是一副被人撞破奸情般的纠结模样,孙怡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钦哥你放心啦,我既然答应你们了,就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刚才在楼底下,程非池挡在已经傻掉的叶钦身前,拜托她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那架势简直像要被人棒打鸳鸯的苦命小情侣。孙怡然同情心发作,当场就答应了。   叶钦并不担心她会说出去,只是无法从被撞破的难堪中抽离。他和程非池站在那儿旁若无人地吻了那么久,还说了那么亲昵的话,鬼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加上孙怡然曾经还追过程非池,这层关系更添一份尴尬。   叶钦想想就崩溃,以后可怎么抬头做人啊。心里百转千回,还得装气定神闲:“怡然姐姐人美心善,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啊。”   孙怡然被夸得高兴,转而埋怨他道:“你也真是,居然瞒着我这么久,幸好我火眼金睛,早就看出你们俩有问题。”   叶钦心脏猛地一跳:“有、有那么明显吗?”   “嗯……还好吧。”孙怡然摸下巴,“说不定只有我心细如丝,能看得出来?”   把孙怡然护送回离学校不远的教职工住宅区,两人走在路上,程非池刚伸出手,叶钦就当机立断地挪远一丈,把手背在身后。   程非池抓了个空,无奈道:“这里没人看见。”   叶钦眼珠滴溜转,鬼鬼祟祟地指头顶的监控:“它会拍到!”   程非池见他慌得犹如惊弓之鸟,也不好再说什么,听他的话两人保持距离,不紧不慢地落在他后面走。   谈恋爱谈得像做贼,任谁心情都好不起来。   到小区门口,叶钦耷拉着脑袋像个霜打的茄子,蔫得更厉害了。程非池想揉揉他的头发,手举在半空中停顿片刻,还是放下作罢。   转身欲走时,叶钦拽住他的自行车后座,小声说:“别生气啊。”   程非池忽地松了口气,转过去道:“这话该我对你说,吓到你了,抱歉。”   叶钦懊丧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你没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他组织了下语言,尽量让自己镇定些, “你好不容易拿到奖,这种时候要是让别人知道就全完了,没有学校肯收你了。”   程非池愣了下,他没想到叶钦这么紧张的原因竟然是怕他受牵连。   还是没忍住,抬手揉了下小家伙的头发,手最后停在他的后颈处,掌心压着凸出的颈椎骨,强迫他抬头看自己。   “别人不会知道的。”程非池给他灌定心丸,“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叶钦急道:“会很严重!你转到六中不就是因为……”   说到一半发觉说漏嘴,自己捂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程非池,企图假装刚才什么都没说。   程非池稍加思考,便猜到叶钦大概听闻过自己转学的原因,毕竟他们俩第一次打交道是因为周封跟自他结下梁子,说不定早就把他的身世背景打探得清清楚楚。   叶钦左等右等,预想中的冷言质问迟迟没有到来。   程非池依旧微笑着,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后颈肉,安抚道:“不严重,我保证。”接着又怕他不信似的补充一句,“我转学也不全因为那件事,那些传言本来就不真实。”   接下来的几天,叶钦过得有些魂不守舍。   刘扬帆和赵跃下周出国念书,走前喊哥几个聚一聚。叶钦拿着飞镖都能走神,稍有空闲,大脑里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搬弄关于程非池的那些事。   传言是假的?程非池不是同性恋?那他是怎么被我勾搭上的?   嗖的一下,飞镖差点掷到周封身上,周封嗷嗷叫着往孙怡然身上扑,被孙怡然一脚踢开。   “谋杀亲夫啦。”周封嚎得更响了。   “亲夫?你是阿钦的夫?”刘扬帆笑道,“小心程学霸过来给你颜色瞧。”   周封从地上爬起来,腆着脸继续往孙怡然跟前凑:“我是怡然的夫啊,再说咱们钦哥跟学霸那还说不准,说不定钦哥才是夫呢哦?”   这话听得叶钦心里舒坦,扔了手上还没掷的飞镖,坐回沙发上找东西吃。   “话说,学霸今天怎么没来?”赵跃顺嘴问周封,“还有你们家圆……”   后面一句被周封的咳嗽声打断了。   叶钦捧起一杯冰饮料:“他要打工,没空。”说着往肚里灌了一大口。   要是程非池在这儿,他哪敢这么喝。   “不是拿了那什么竞赛一等奖吗,没给奖金啊?”赵跃问。   叶钦切了一声,似在嫌弃他庸俗:“参加比赛又不是为了拿钱,全国上下物理化学都能拿一等奖的就只有他一个。”   语气中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骄傲。   因为没几天就要出国,今晚的刘扬帆情绪时而低落,抿了几口酒之后变得更深沉,留遗言般地提醒叶钦道:“我看那个学霸不好惹,阿钦你别玩着玩着把自己搭进去了。”   “搭哪儿去?”叶钦最讨厌被人质疑这方面的实力,当即反驳道,“搭进去的是他,不是我。”   “当真?”   叶钦昂着下巴道:“他别提多喜欢我了,想分随时可以分,我一句话的事。”   边上的孙怡然有点听不懂:“分?好好的干嘛要分啊。”   赵跃听了直笑:“论单纯还属我们怡然,听说两个大老爷们谈恋爱,接受得比谁都快。”   周封怕他又说漏嘴,拖着他去打台球。   刘扬帆也跟去了,孙怡然愣神半天没想明白,挪道叶钦旁边坐下,试探着问:“你和程非池……不是真谈恋爱?”   叶钦在朋友面前十分爱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去的话哪有改的道理,尽量挑了句实话:“我又不是同性恋。”   “那你在耍他?”   “是啊。”   “为什么啊。”   叶钦随便找了个理由:“看他不顺眼啊。”   孙怡然倒吸一口气,比在楼道里看见两人接吻的反应还夸张:“你怎么能……”   “我怎么了?”叶钦话赶话,故作坦然地说,“不是被我骗就是给别的人骗,谁让他穷呢,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能跟我谈恋爱算他运气好,不然说不定更惨,谈恋爱总得图点什么吧,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人图的?也就我,能从他身上找点乐子咯。”   他三言两语把自己给说通了。谈都谈了,管他是不是同性恋啊,自己不是同性恋,不也照样把他勾搭上手了?既然感觉那么,就继续谈着呗,想那么多干什么,程非池还能跑了不成?   对于程非池对自己的包容和爱护,叶钦始终是沾沾自喜的。   倒是孙怡然,很不能接受他这玩弄别人感情还觉得无所谓的态度,腾地站起来怒目直视他,丢下一句“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叶钦知道她不会出去乱说,一派轻松地拿起手机,随即拧眉。   刚得瑟完,这家伙就不回消息了?   程非池不是有意不回复,今晚实在太忙。   下课先被班主任喊到办公室,拿了几份知名高校发来的自主招生申请表,听老师帮他分析其中比较合适的学校和专业。   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程非池边骑车边想,幸好今天提前告诉叶钦今晚要打工,让他先走了。   然后就赶到快餐店一直忙到深夜。收工后换下工作服拿起手机,看到叶钦发来的两条消息,一条是【你还赶得及过来玩吗】,还一条是一个小时前【爱来不来,我今天就在这儿睡了,拜拜晚安】。   程非池会心一笑,字里行间都能看出小家伙溢出屏幕的不满。   下班和同事一起走了一段路。吴蕊最近准备考研,听说他拿了两个全国竞赛一等奖,下巴都快惊掉了,问他干嘛还继续上学打工,一个一等奖就足够保送很好的学校了。   “要是我,现在就把学校定下,然后瘫在家里睡到明年直接去大学报道。”吴蕊羡慕地说。   程非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不是没想过暂时休学,专心挣钱的同时照顾母亲。拿到申请书就相当于得到保障,参不参加高考都不重要了,连班主任都问他需不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说可以先给他批几天假。   可是叶钦还有大半年的高三要念,他必须从旁帮助他提高成绩,争取考上理想的大学。下午没有当场定下要去的学校,也是因为想再看看叶钦的学习情况,等到这个学期结束,就能大致判断出叶钦的水平能考上什么样的学校,到时候再提交申请也不迟。   实在不行,他可以跟叶钦一块儿参加高考。叶钦在大半年内追上他的进度可能有难度,他把志愿跟叶钦填在一起还是很容易。   这些程非池没跟班主任说,也没打算告诉母亲。他亦早早地劝服自己,顶尖大学和普通高校看似起点不同,实际上能否学到东西还是看个人,就像师大附中和六中之于他没什么区别一样。   需要考虑的只有值不值得这一件事而已,他认为自己有权利做这个决定。   初秋的夜晚凉风习习,薄雾将路灯的光遮掩几许。   扛着自行车走进静悄悄的楼道,只听“嘎吱”一声,二楼的门打开一条缝,李爷爷披着外套站在门口,冲程非池招手。   “你们家来人了,下午就来了,现在还没走。”李爷爷有些担忧地说,“我想着上去敲门看看,又怕打扰。刚才还能听见楼上的脚步声,你妈妈应该没事。”   程非池根据李爷爷的描述,以为那个男人又来了,站在家门口,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出来的是个中年女人,跟程欣差不多个头,身穿华贵裙装,盘发,高跟鞋踩在楼道里发出闷重声响。   她撞见程非池先是一愣,然后提起嘴角笑了一下,偏头冲里面道:“这是你儿子?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吗?”   说完又转回来打量程非池,从头到脚,像在鉴定某件商品。   程非池也回望她,将她紧紧握拳的手和咬得发颤的下颌尽收眼底。   女人终是更在意脸面,不愿在气势上落人下风,冷笑着说:“藏着掖着这么多年不敢让我看到,我还当是个什么稀罕宝贝。”   剩下的话即便她不说,程非池也明白她的意思。   女人从头至尾不失风度,连离开的背影都挺直腰杆,趾高气昂。而这个过程中,程欣坐在屋内,始终一言不发。   关上门,隔绝外面的喧嚣,程非池先去厨房烧水。   窗户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雾,桌上的茶已经凉透,说不定那女人在这里待了多久,她就在这里坐了多久。   秋夜更深露重,程欣的身体最是受不得寒冷。等到程非池将茶水换成热的,拿来毛毯打算给她披上,坐着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程欣的嘴唇僵硬地翕动:“她还会来的。”   程非池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随即没听到似的继续把毯子往她身上裹。   削瘦的身体猛地一晃,程欣一把按住程非池的手:“出国好不好?”她枯枝般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颤,“出国吧,妈妈求你了。” 第四十章   程欣鲜少以“妈妈”自居,是以这分量沉重的两个字阻止了程非池转身欲走的脚步。   他抱着一线希望,问:“出国,然后呢?”   程欣以为终于将他说动,抓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念一所好学校,然后他就会接你回去……”   “他是谁,回哪里去?”   “他是你爸爸,”程欣扯开嘴角,眼睛里都有了神采,像是想到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回你应该去的地方,那里才是你的家。”   程非池嘴唇翕动,半晌才说出话:“我没有爸爸。”   “你有,你有爸爸。”程欣有些急切,“过年的时候他来过,你见过他,上学期不是还去你们学校演讲了吗?”   程非池觉得好笑,却笑不出来。二十年了,那男人就露了屈指可数的几次面,却能将母亲的心牢牢牵住。   他想问程欣是不是被下了迷魂药,是不是疯了,可他知道这话外公外婆问过无数遍,换成他来问又有何不同?   程欣二十年前就疯了,而且无药可救,这些年的正常状态都是她的压抑和伪装,现在才是她撕开面具露出的真实模样。   “过两年,再等两年就好,他答应过我会接我们回去,到时候你就是那个家里唯一的继承人,谁都不能再赶我们母子俩走。”程欣的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急促,语无伦次道,“你先出国,听妈妈的话,先出国,越快越好。”   那个女人的到来显然给了程欣很大的刺激,逼着她把平时难以启齿的话都说出口。虽然程非池早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亲耳听母亲将猜测一一印证,还是止不住的心颤。   “出国,然后继续像蚂蚁一样躲在地底下苟活?”   程欣愣住,大约是没想到程非池会如此直白残忍地将他们母子俩这些年过的日子用这样一个肮脏渺小的比喻总结,她下意识想反驳,却找不到有力的理由。   她只能抓紧程非池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一根浮木:“听妈妈的话,好不好?等你从国外回来,我们就再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程非池心底也被灌进冷风,所经之处一片冰凉。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摆脱缠绕在他身上十几年的阴影,而他的母亲还是罔顾他的意愿,拼命把他往黑暗深处推。   周日,叶钦在嘉园小区的公寓里做题,程非池比预计来得晚,进屋被叶钦好一通埋怨。   “你是不是又背着我打工去了?怪不得不让我开车接你。”   开学后,两人独处的机会变少,这里便成了他们一周一聚的最佳地点。要不是程非池周六有家教,叶钦恨不得从周五晚上开始就让他跟自己一块儿待在这儿。   “没有。”程非池边换鞋边说,“工作都安排在晚上。”   叶钦不依不饶地问:“那为什么来这么晚?”   程非池轻飘飘一句带过:“家里有点事。”   给叶钦讲题时,又接到一个来自某留学机构的电话,说相关手续已经准备好了,请他抽空来补办部分签证手续。程非池直接在电话中说这个申请不是他本人提交的,麻烦那边取消,对方十分为难,说费用已经交了大半,如果要取消的话还请本人亲自来一趟。   挂掉电话后,程非池本想给妈妈打个电话,犹豫片刻还是作罢。程欣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光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令其改变主意。而他已经决定留在国内上大学,现在他们母子之间必有一人妥协退让。   “还没打完啊?”   声音从背后传来,扭头一看,叶钦伸长脖子,只露一个脑袋在外面,腮帮子鼓得老高,像被抢走玩具的小朋友,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回到屋里继续讲题,叶钦懒病发作,见缝插针地跟程非池扯闲话,以“晚上吃什么”试图偷懒失败后,把话题往学习上引,打了个哈欠问:“我这么折腾下去,能考上什么样的学校啊吗?”   程非池说:“看你表现。”   叶钦哀叹一声,趴在桌上爬不起来了。   “但是我可以保证,”程非池接着道,“一定能跟我考上同一所大学。”   叶钦翻白眼说不信,程非池笑了笑,并没有多做解释。   他不会忘记自己做的每一个承诺,哪怕程欣用眼泪哀求,哪怕他为此心痛不已,也不会动摇半分。   这是他答应过叶钦的事,也是他放下这许多年来的身不由己和无路可选,做出的第一个发自本心的决定。   叶钦自是不知道这些,每天依旧浑浑噩噩地过。   程非池在的时候认真学习,不在的时候就马虎懈怠。他本来就不笨,属于老师们口中“可以学好但是不肯用功”的类型,即便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绩依旧稳步提升。   送刘扬帆和赵跃走的这天,周封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在送兄弟上刑场。叶钦嫌他丢人,送完人快步走在前面出了航站楼,等回到车上,周封才止住伤感,拖着叶钦陪他去商店给孙怡然选生日礼物。   各家奢侈品店挨家逛过去,周封一会儿觉得这个包好,怡然肯定喜欢,一会儿又觉得那条项链也不错,衬怡然的肤色。   “那就都买呗。”叶钦说。   “那怎么行,生日一年一次,每次送一件生日礼物,都是有讲究的。一股脑都送完,缘分就尽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叶钦听着别扭:“怡然过生日你还这么上心,不怕班长吃醋?”   “他吃什么醋?”周封一脸莫名其妙。   “你们俩不是在交往吗?”   “打哪儿听的?又是他说的?”周封嘿嘿直乐,敲敲柜台让售货员把里面的男款钱包拿出来,拿在手上端详片刻,“既然如此,那就给他也捎带一件礼物吧。”   叶钦对他这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状态很不赞同,又找不到管他的立场,干脆不理他,自己去隔壁的柜台看刚才一眼扫过去就吸引住他目光的戒指。   他平常穿着偏休闲,对饰品没什么兴趣,然而这戒指设计别致,朴素的金属圆环上均匀分布着几个几何图案,和穿插其中的碎钻一起,在灯下散发着低调而温柔的光芒。   本想问柜姐拿出来瞧瞧,看到下面标签上写着的“love”系列,发现这是对戒,立刻头皮发麻,望而却步。   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其他中意的,叶钦有些不甘心地掏出手机给那戒指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随便配了几个字: 挺好看。   孙怡然生日那天在校外饭店请客,叶钦没去,托周封送了礼物和祝福。   转脸就被完完整整地退回来了,周封无奈地说:“我做了她半天思想工作,她还是不听,说等你哪天跟程非池说明白了,她再理你。”   叶钦对她的正义感嗤之以鼻,下晚自习后把那只原本买给孙怡然的手链扔给程非池,让他帮忙处理,自己眼不见为净。   看上去又气又凶,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带着委屈的小鼻音。   程非池对叶钦这嘴上满不在乎,实际上比谁都重感情的傲娇习性了如指掌,站起来说:“我帮你送。”   “你别啊。”叶钦又不乐意,拽着他不让他走,心想孙怡然一怒之下把自己欺骗感情的事告诉程非池就完了,挽着程非池的胳膊耍赖,“她不要我自己戴,这款男女都适用。”   今天夜里大幅降温,电视里轮播寒潮预警,两人下晚自习后去大排档坐了会儿。叶钦手冷脚冷,披上程非池的外套还是直哆嗦,程非池拉着他的手往自己毛衣里揣,叶钦头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   “里面还有一件衣服。”程非池道,“没让你摸我。”   叶钦脸涨得通红,分不清哪里是羞的哪里是冻的。   等到羊杂汤上来,边喝边暖手,叶钦才顺过气来,吸吸鼻子说:“我马上也过生日了。”   程非池:“嗯。”   叶钦见他没什么表示,忍不住追问:“你那天有没有空啊?”   “冬至的话,应该有。”   模棱两可的答案让叶钦有点不放心:“那,那你想好送我什么礼物了吗?不要多啊,一件就行。”   他记着周封说的关于生日礼物的意义,难得迷信一回,生怕程非池一下子送多了,以后就没有了。   程非池被他这理所当然索要礼物的小模样弄笑,拿过书包,翻出一套崭新的五三,放在桌上拍了拍:“喏,礼物。”   叶钦知道他在逗自己,还是装出生气的样子,凶巴巴地把夹在里面的答案册抽出来揣进兜里:“好吧我收下了!”   叶钦坚信程非池一定有给他准备生日礼物,他之所以着急,是因为他的生日并不在十二月的冬至,而是在十一月底,眼下只剩不到两周的时间。   他想告诉程非池又没这个胆子,怕程非池起疑,从而顺藤摸瓜发现自己追他的动机不单纯。都说撒一个谎就要用一万个谎来圆,这会儿叶钦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于是这些天,他一有空闲就在琢磨十一月二十九号这天该用什么理由让程非池放弃打工陪他过生日。   眼看日子越来越近,还没等他打磨酝酿出一个完美的说辞,程非池发来消息让他之后的几天自己回家。   叶钦问为什么,程非池回复:【我妈住院了】   程欣这次晕倒伴随着心跳骤停,到医院抢救后插了半天氧气瓶,下午才转危为安。   率先赶来的是叶锦祥,和程非池一块儿忙前忙后地照顾打点。   外婆随后也到了,说是瞒着外公来的,握着女儿骨瘦如柴的手小声抽泣。用手帕擦干净眼泪,就拉着程非池问:“这是怎么回事?上次见面不是还好好的吗?”   自家人没必要隐瞒,程非池如实告诉外婆有个女人来家里好几次了,程欣这次晕倒就是受了那女人的刺激。   外婆先是震惊,随后又掩面而泣:“造孽,真是造孽啊。”   傍晚把外婆送上出租车,程非池一个人走在医院前落满黄叶的小道上,走着走着脚步放慢,抬头看天上星稀月朗,心底却乱作一团。   那个女人临走前尖锐的话语犹在耳边。这些年他听多了风言风语,自认炼就一副铜墙铁壁,却也还是被那句“你也就配和你妈待在这破房子里躲一辈子”弄得溃不成军。   到楼上,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深吸几口夜间的凉爽空气,拿出手机回复叶钦的消息,稍稍平复后抬脚走进病房。   晚餐是在病房里解决的,叶锦祥把自己饭盒里的鸡腿夹给程非池:“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叔叔一会儿有应酬,还能吃一顿。”   程非池虽不待见他偶尔流露出的高人一等的姿态,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至少真的关心程欣,礼貌地说:“谢谢叔叔。”   叶锦祥自是能察觉到他态度的软化,话就多了起来:“说起来你跟我儿子一样上高三,在哪所学校念书啊?”   “六中。”程非池答道。   叶锦祥有些诧异,他还以为至少是师大附中之类的重点高中,又问他在哪个班,听说是理科一班后露出了然的神色:“听你妈妈说你很优秀,我就说嘛,肯定是尖子生班的。”   程非池想象不出程欣会在什么情况下夸他优秀,怀疑这只是句场面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叶锦祥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接着道:“我儿子也在六中,不过不是重点班的,你应该不认识。”   一班跟二班教室分别在两栋楼上,中间还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个班的学生平时除了上操时能打个照面,的确没有太多来往的机会。   可程非池认得不少二班的同学,其中一个还正好姓叶,这未免有些巧合。他想了想,问:“叔叔您的儿子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认得。”   叶锦祥巴不得自家儿子跟成绩好上进心强的好学生多学学,而且程非池还是那个人的儿子,结交一番绝无坏处,当即便回答:“叶钦,钦佩的钦。”   还怕他不认识,伸出食指在手掌心把“钦”字写了一遍,写完又觉得多余,讪笑道,“你成绩这么好,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个字,叔叔多此一举了。” 第四十一章 (上)   离十一月二十九号只剩一天,叶钦觉得微信上你一句我一句的沟通太低效,给程非池打了个电话。   接通后先装懂事问候道:“你妈妈怎么样了啊?”   得到病情暂时稳定的答复后,立马调转话锋:“那你今晚来嘉园一趟呗,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东西?”程非池问。   叶钦卖关子:“你来了就知道啦。”   程非池经过一番取舍,还是说:“今天不行,晚上要去打工。”   叶钦的好心情急转直下:“打工重要还是我重要啊?一个晚上多少钱,我给你行不行?”   脑子一热就说了两句不太中听的话。可明天就是他的18岁生日了,这个傻子还满脑子打工挣钱,他怎么能不生气?   等了半天就等来一句“抱歉”,叶钦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二话没说直接按了挂断。   电话那头的程非池听着听筒里急促的“嘟”声,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他上午守着母亲,下午去快餐店打工,夜里回来替冯阿姨,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他倒是想陪叶钦,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在今年冬至之前。   又去医院楼下缴了一次费用,身上的余钱几乎见底。外婆留下的那些钱程非池暂时没打算用,就算用也是花在程欣身上,他自认没有资格挪用处置。   医院里的盒饭不便宜,晚上那顿程非池干脆没吃,走之前给自己灌了个水饱,心想应该能撑得住。   半夜收工时胃隐隐作痛,边揉肚子边接了杯热水喝,喝完拿手机刷朋友圈,叶钦发了张满桌佳肴的照片,配字是:还是家里好。   程非池哪能看不出来他是故意发给他看的,饿得发白的脸上扯出一个苦笑,心想小家伙可真会挑人的痛点戳。   把照片放大看,圆形餐桌正对面的位置坐着一个男人,只露出拿着筷子的手,无法分辨是谁。不过既然在家里,应该是他的父亲叶锦祥吧。   先前听说叶钦是叶锦祥的儿子,程非池第一反应自然是惊讶于这样的巧合。   接着便客观地思考分析,从目前仅有的条件来看,眼前的叶钦的父亲并不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而且叶锦祥和程欣的关系无论追溯到从前还是放到现在,总归有些让人想入非非,若是让叶钦知道了,说不定会误会。   于是程非池给了叶锦祥一个“有点印象”的保守答案。   现下看来叶钦的确不知道,程非池暂时放下心的同时,又开始思考如果叶钦知道了该怎么办。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上一代的事,与他们俩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保护好叶钦,好好守护这份感情。   没有程非池面对面督促学习,叶钦在十一月底的月考上坐滑梯似的下降好几个名次。和他一起荣登“本次月考大幅退步光荣榜”的还有班长廖逸方。   叶钦这回吊儿郎当应付考试,有一半动机是为了借机撒程非池没陪他过真生日的气,所以他压根没把这成绩当回事。廖逸方就不一样了,心态没他好,被老师拿着卷子说了两句这里不该失分那里不该犯错的话,羞愧得恨不能跳楼自尽,午饭也不吃了,抱着本书坐在教室里埋头学习,一副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   叶钦这天中午没回家吃饭,从外面饭店回来顺手给廖逸方带了份套餐,廖逸方拒绝进食,叶钦敲桌子道:“至于吗?你这失分怎么比失身还严重啊?”   没成想廖逸方嘴一瘪,吧嗒一滴眼泪掉下来,仿佛在用行动说“恭喜你猜对了”。   叶钦吓一大跳,忙追问原委。廖逸方稳重内敛惯了,冷不丁让他说这么私人的事,自是磕磕巴巴难以启齿。   叶钦囫囵听了个大概,提炼出 “他主动要求的” “睡了好几次”这两个重点,额角直跳,觉得周封玩得实在有点过了,撸袖子要去找他理论,被廖逸方拦住。   “学习成绩下降是我的问题,我没有把恋爱时间和学习时间分配好,不怪他。”廖逸方边抹眼泪边说,说着说着竟还羞涩起来,脸颊红了大半,“而且、而且不是只有他想,我也愿意的。”   叶钦仰天翻白眼,见他一副沉浸在恋爱中的幸福模样,忍了又忍才没把周封脚踏两条船的事说出来。   转头去做周封的思想工作,劝他别这么玩了,赶紧在廖逸方和孙怡然当中选一个。   周封没当回事地说:“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   明摆着欺负叶钦实际年龄还差几天才成年。   课堂上叶钦不便发作,压低嗓门道:“臭不要脸你。我看也别选了,好好跟班长在一起吧,你们不都那啥了吗?”   周封一上英语课就犯困,躲在书后面打了个哈欠说:“哪啥了?他真是什么都跟你说啊,你到底我哥们儿还是他哥们儿?”   叶钦义正言辞:“谁有理我站谁。”   周封噗嗤一声,笑得肩膀直抖,被讲台上的老师点名才压住声音稍微收敛。   笑完用胳膊肘撞了撞假装认真听讲的叶钦:“大哥别说二哥,钦哥你啥时候能跟学霸认真一回,说不定我也能跟圆圆凑合过。”   什么认真不认真的,叶钦没空细想,他只想知道程非池什么时候回学校,什么时候能继续用他的破自行车载自己放学。   今年天冷得早,冬至前一周,第一片雪花就打着转落了地。   雪下一天歇一天,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停,学校担心学生在上下学路上有危险,取消了这阵子的早读课和晚自习。   这天叶钦难得自发地起早一回,刷牙洗脸穿衣服穿鞋,走到门口看见茫茫大雪,才猛然想起不用这么早去学校,在原地站了两分多钟,慢吞吞地返回屋里。   见不到程非池的上学日,连不用早起都没法让他兴奋起来。   过一会儿,用羽绒服、帽子、围巾把自己全副武装的叶钦再次推开门,手上拿着把锅铲,在屋檐下找了块积雪不深的空地,蹲下堆雪人。   堆了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胖雪人,因为冷,锅铲使起来也不方便。堆的过程中,罗秋绫担心他着凉,出来几次喊他回屋,叶钦最后连鼻子都没来得及给雪人做,匆匆拍了张照片就跟母亲进屋吹暖气去了。   本想把这照片发给程非池,已经在对话框里选中图片,临发送还是赌气退了出去。   那家伙已经整整十六个小时没主动发消息来了,还惦记他做什么?立刻改发朋友圈。   一直到下午放学,专心学习的廖逸方都给点了赞,程非池那边还是没动静。   叶钦一面生气,一面忍不住担心,他妈妈的病又不好了?干嘛不转到好一点的医院?没钱可以跟我说啊,大不了打张欠条呗,自尊心也不是这么用的啊。   要不是今天出门前罗秋绫嘱咐他早点回来,他现在就打车去市三院了。以同学的身份探病,应该说得通吧?   叶钦想得投入,到家后就瘫在沙发上摆弄手机等吃饭,连家里气氛不对劲都没察觉。   直到听见楼上传来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声响。 第四十一章 (下)   这回是罗秋绫先发的火。   叶钦匆匆上楼,主卧门开着,地上散落着一叠乱七八糟的纸,还有一个黑色的手机。   叶锦祥要去捡,罗秋绫拽着他的胳膊:“把手头的产业管好,先不要好高骛远,我们稳扎稳打好不好?”   叶锦祥甩开她,径自去捡地上的东西,没好气地说:“中草药市场不景气,在不赶紧筹谋点别的就晚了。”   “筹谋?筹谋就是跟那个女人赌钱?”   “你懂什么?”叶锦祥怒了,梗着脖子道,“我这是投资,这些年要不是我在外面拓展业务,你们母子俩能待在家里游手好闲?”   叶钦经常见叶锦祥在家里大吵大嚷,却从未见过罗秋绫这样当着自己的面咄咄逼人。   她咬牙强忍眼泪,秀气的面容都变得狰狞:“那你说,那些短信是怎么回事?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忍是为了这个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了多少次逢场作戏逢场作戏,你非要当真,我看你就是闲的。”叶锦祥大约是想提高这话的可信度,显得自己光明磊落,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扔在桌上,“那这手机给你保管行了吧?”   这一闹,晚饭到八点多才吃上。   叶锦祥说有应酬,甩手直接走了,叶钦抄起家伙追上去,被罗秋绫及时发现并阻拦。这会儿她正边吃饭边抹眼泪,说话几度哽咽,叶钦万分后悔刚才没一股脑追上去把叶锦祥的脑袋敲开花。   “上回是衣领上的口红印,这回是和那女人联系专用的手机,我早就知道,他跟那个女人还没断。”已经被叶钦看到了,罗秋绫便不再掩藏,将事实告于儿子知晓,“我提醒他只是怕他被那女人带入歧途,我们一家三口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不求什么大富大贵,我只是不想他去冒险。”   她平时温和绵软没主见,唯有在这方面执拗较真,叶钦明白,她终究放不下和叶锦祥多年的感情。   这也是叶钦认为劝不了母亲离婚,只能从叶锦祥这边下手的原因。   不过有一点奇怪,衣领上的口红?叶钦左思右想,都不觉得程非池的妈妈像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印象中程欣病卧在床,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会儿更是病得进了医院,她会用留下唇印这种低级手段挑衅罗秋绫?   吃完饭上楼时叶钦留了个心眼,趁母亲还在楼下,闪身拐进主卧,把那个仍在门边的手机拿起来看了看。款式眼熟得很,正是程非池手上用的那款。   叶钦几乎是懵着回到自己房间的。他推翻脑中的固有思维,从错误的节点重新分析事情原委,放过那些证据不够充分的联想与推测,唯一能确定的是——程非池的手机并不是叶锦祥送的。   得出这个结论的叶钦脑袋里空茫许久。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当时因为这个生程非池的气,干了一些过分的事。   转念又想到,程非池连自己送的东西都不肯要,怎么可能要叶锦祥的手机呢?他分明是被自己缠得没办法特地买的新手机,第一次用微信加好友都不会,还是自己手把手教的。   叶钦觉得当时的自己怕是气傻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都没转过弯来,想也没想就拿程非池当出气筒,不仅好几天不理他,还把他叫到会所,让他在雨中等了两个小时。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叶钦拿出来看,程非池发来一张照片,也是一个雪人,只比叶钦发在朋友圈的那个稍稍大了那么一点,脸圆圆的,身上插着两根树枝,一边挂着一个手套,鼓鼓的肚子上写了一个“软”字。   叶钦看着这憨态可掬的雪人,咧开嘴却笑不出来,看了许久,只打了一个字:【我?】   程非池大概在忙,没空打字,用语音回复:“嗯,可爱吗?”   叶钦鼻子发酸,心想我可爱个屁啊,整天就知道欺负你,就你个傻子还觉得我可爱。   过一会儿,程非池又发来一段语音:“时间不多,这个雪人小了点,等下次给你堆个大的,跟你一样高。”   过完年就二十岁的程非池难得幼稚一回,对叶钦来说本该是件甜蜜极了的事,此刻却让他满心酸涩,像咬了一口还没熟的青草莓,酸得快哭了,还是忍不住想继续咬。   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叶钦也难得正经一回:【我不要雪人,我想要你】   冬至前一天正是周五,叶钦坐立不安一整天,最终还是咬牙鼓足勇气,趁廖逸方课件上厕所,把他拉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班长,有件事向你请教。”   廖逸方左等右等,见叶钦抓耳挠腮说不出口,以为他要借自己的作业抄,立刻双手交错摆了个叉:“不行哦叶同学,下周又有考试了,你应该拿实力证明自己,不要自甘堕落。”   叶钦被“自甘堕落”这个词弄得害臊,心想口都开了,还是别墨迹了吧,把一早打好的腹稿干巴巴地讲了出来,主要陈述自己想做这件事的动机。   廖逸方听完自是有些惊讶,然后便是脸红:“这个想法是好的,可是叶同学你……你成年了吗?”   叶钦料到他会这么问,掏出身份证给他看,廖逸方推推眼镜看了个仔细,犹豫片刻说:“那、那好吧。不过这都是我的切身经验,个体存在差异,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跟我一样。”   放学后,两人一块儿去离学校远一点的超市买东西。   结账的时候叶钦不好意思,把廖逸方往收银台推,自己缩头缩脑地躲在后面。廖逸方也扭扭捏捏地不肯上前,叶钦压低声音问:“你们不是都好几次了吗,还不好意思?”   廖逸方蚊子哼哼着回答:“都、都是他买啊,我我我躺着就行。”   叶钦求知若渴:“只要躺着就行啊,不用动的吗?”   “啊,嗯……有时候还要趴着,动的话……你想动也行……”   买完东西出来,叶钦把钱给廖逸方,看着他拿出周封送他的宝贝钱包,小心翼翼地把钱塞进去,又装进书包单独的夹层里装好。叶钦有些看不下去,旁敲侧击地劝道:“班长你别太顺着他,他那狗脾气,你越是听他摆布他就越得劲。”   “没有啊,他对我很好。”   廖逸方笑得眼睛眯起来,一扫平日里的呆板无趣,柔和的眉眼竟让叶钦也瞧出几分颜色。   他掰着指头计算道:“世界上有六十亿人,一生按八十年算平均有两万九千两百天,就算每天能遇见一千个不同的人吧,一辈子能遇到两千九百二十万人,这个数字除以六十亿,两个人相遇的几率还不到百分之零点零零五。”   算完推推眼镜,见叶钦听得满脑袋问号,笑着给出结论:“两个人能走到一起那就更不容易啦。未来难以预料,想到这里,我就只想对他好,让他跟我在一起的每天都开开心心。”   叶钦没想到班长平时看起来傻乎乎的,在这种事情上说得还挺有道理,有做情感专家的天赋,把他安排到民政局,说不定离婚率会下降不少。   可惜周封那厮不懂得珍惜。叶钦打算回头再劝劝周封,又把道理带回到自己和程非池的关系上,心想过去的事已经没法改变,以后对他好一点吧,不要总是对他乱发脾气了。   结果一个人在嘉园小区的公寓里等到晚上近十点,立马把要对他好的话忘了个干净。程非池风尘仆仆地打开门,看见扑面飞来的黑影,手一抬,接到一个抱枕。   叶钦叉腰站在门口,气道:“你怎么不明天再来,把我的生日混过去岂不更好?”   等到程非池把手中的盒子放下,打开,剥出一个漂亮的蛋糕。叶钦又不怎么气了,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往桌前移,状似不经意地瞥了那蛋糕一眼,故作嫌弃道:“这么小,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即便生日根本不是今天,叶钦还是拖着程非池等到午夜十二点,插蜡烛、许愿,该做的都做了个全套,最后昂着下巴伸出手,纡尊降贵般地:“我的礼物呢?”   “闭上眼睛。”程非池说。   叶钦有大半个月没跟他见面,这会儿怎么都看不够,哪里舍得闭眼睛。可他又好奇程非池给他准备了什么礼物,闭眼也不安分,悄悄睁开一条缝偷看。   透过睫毛缝隙,隐约瞧见程非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刚在心里腹诽什么东西这么小,程非池就托着他的左手,翻成手心朝下的姿势。   接着,一个捂热了的金属圆环碰到无名指指腹,一路顺滑地推到指根。   程非池还没让叶钦睁眼,他就自己睁开了,盯着那流光溢彩的戒指看了半晌,失了魂似的。   “你手指细,店员说戴窄版好看。”程非池托着他的手没松开,温热的指腹在他指根处摩挲,将那刚好套住的戒指转了一圈,一颗碎钻闪着璀璨光芒,“身上的钱只够买带一颗钻的,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再给你买新的,要几颗都行。”   最后这句话一把将人从浪漫中拉回现实,叶钦简直不知该从哪里吐槽起,垮着脸怨念道:“能不能别这么破坏气氛啊……”   程非池笑着说:“不过一颗也好,一心一意。”   洗澡的时候,叶钦后知后觉地想到程非池这些日子说忙,难不成是为了这戒指打工攒钱去了?裹了浴巾出来急忙去问,程非池自是不承认,只说照顾母亲忙。   接着就被叶钦发现右手手心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疤,足有一寸多长。   “骑车的时候不小心蹭的。”程非池轻描淡写地说。   智商被侮辱的叶钦气得头昏眼花:“你骑车手着地啊?”   从前都是程非池照顾他,这回终于反过来。叶钦拿着蘸了酒精的棉签,一下一下小心地给程非池擦伤口,边擦边问他疼不疼,擦完还捧着他的手送到自己嘴边,哈了一口气。   见程非池一脸迷茫,叶钦主动科普道:“吹吹你懂吧?吹吹就不疼了。这不冬天吗,吹多冷啊,哈出来的是热气,就不冷了。”   说着又哈了几口气。   抬头发现程非池的表情更古怪了,还别开脸不让人看,像有意在回避什么。   好歹谈了这么久的恋爱,虽然身体接触的机会屈指可数,叶钦还是渐渐察觉到现在时机刚好。   正是他想要的天时地利人和。   于是站起身的时候,他直接一跃而起,岔开两腿坐在程非池腿上。   程非池条件反射地拖住他的屁股,触手一片柔软,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忙又别开目光,手一边往上挪,一边推着叶钦:“下去,把衣服穿好。”   叶钦哪穿了什么衣服,唯一一块裹在身上的浴巾也散了,露出白白嫩嫩的一片胸膛,皮肤还冒着出浴后的热气。他一不做二不休,按着程非池往床上倒,胳膊圈着他不让他动,大胆地凑过去索吻。   小家伙吻得毫无章法,嘴唇一会儿落在脸颊上,一会儿落在耳朵根,就是对不准嘴唇。程非池又去推他,摸到他裸露的腰,按住不让他乱扭,制止般地喊了一声:“叶钦。”   叶钦不习惯被他叫名字,抬头从上方俯视他,因为刚才一番剧烈的动作急促地喘气,舔了下嘴角滑出的半滴口水,宣布道:“我成年了。”   程非池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郑重感染,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还是要把手移开,被叶钦一把按住,压在自己柔韧的腰肢上。   “不准动。”叶钦命令道。   他对程非池这样的“反抗”有些失落,却也没想就这么放弃。待到确定程非池被自己唬住了,暂时逃不了,叶钦把左手举在他面前,让他看刚戴上不久的戒指:“你知道戒指意味着什么吗?你就敢给我戴上?”   程非池看了那戒指一眼,淡淡的玫瑰金色与叶钦修长白皙的手指十分相称。目光转回叶钦脸上时变得愈发幽深,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什么,还是被叶钦抢了先。   “给我戴上这个,就得对我负责。”叶钦生怕让他说话又要被他牵着走,不给他可趁之机,并使出杀手锏,再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小学生都知道。” 第四十二章   话音刚落,一阵天旋地转,叶钦翻了个身被按在下面。   程非池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撑在他脸侧,视线垂直朝下,将他整个包围。   叶钦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脸热,身上也热起来,转动眼珠回避程非池过分专注的目光,虚张声势道:“看、看我干嘛?”   “好看。”程非池毫不犹豫地回答。   低沉得有些暗哑的声音近距离钻入耳朵,震得鼓膜轻颤,叶钦想抬手摸一下自己超温的耳垂,可是被程非池抱得太紧,腰部往下完全紧贴,以至动弹不得。   曲腿刚好碰到程非池鼓囊囊的裆部,叶钦顿时羞得快要爆炸,别开脸艰难地扭了一下:“你先……”   刚出口两个字,笼罩在上方的黑影骤然放大,程非池凑过来,吻住了他嫣红的唇。   他们接过很多次吻,蜻蜓点水的,绵长缱绻的,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般热烈,两人相连的皮肤仿佛擦出火花,所有感官被无限延伸,叶钦几乎能听见唇齿摩擦的黏腻声响。   牙关一松,程非池的舌头趁机伸了进来,缓慢而又充满攻击性地掠过他口腔的每一寸,轻佻的举动却被他做得无比认真,仿佛在虔诚地刻上属于他的记号。   灼热的鼻息在两人近在咫尺的颊边流窜,伴着唾液融合的水声。叶钦细细哼了一声,未着寸缕的胳膊自发地环上程非池的脖子,将程非池往自己身上带。   他不知道自己这无意识的举动延长了这个吻的时间,铺天盖地袭来的情欲也容不得他多想。   等到程非池终于退开,撑在上方看着那双水雾氤氲的眸子。叶钦半张着嘴大喘气,目光迷离地落在他脸上,松开一只手去解他的衬衣纽扣,扣眼有些紧,半天只解开两个,又气又恼地咬下唇:“你这什么破衣服啊。”   程非池勾起嘴角,撑起上半身,抬手自己解扣子。   他的手很漂亮,不同于叶钦的修长秀气,手掌宽而长,骨节根根分明,是充满力量感的那种漂亮。敞开的胸口也不似叶钦那样瘦弱单薄,背着光也能看见流畅分明的肌肉线条。   叶钦看着看着,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扭着腰往床边挪。   被程非池按住肩膀:“去哪儿?”   叶钦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塑料袋,有些难堪地闭着眼睛道:“拿工具啦,工具!”   第一次的过程比叶钦想象中要曲折那么一点点。   还在扩张,叶钦就哆哆嗦嗦地喊疼,程非池要停他又不准,勾这他的脖子非要他继续。   等到真进去了,眼泪像刚凿开的泉眼似的哗哗地流,程非池忙要抽身而出,他边哭边叫唤:“长得比我高就算了,那玩意儿长这么大干嘛……你先别动啊!”   夹在程非池腰间的两条细长的腿还踢蹬个不停。   后来得了趣,又小猫一样哼哼唧唧地叫:“动一动啊……再快一点……嗯啊……也别太快了……”   一场情事下来,程非池的后背都被他挠花了,还得伺候小猫洗澡。事前生龙活虎求欢的小猫如今丧失了行动能力,沐浴露都按不动,要哥哥帮着按。   模样倒是非常乖巧,非池哥哥心都化了,哪能不应,洗澡擦身给做了全套。   穿衣服的时候,叶钦没骨头似的挂在程非池肩上又是舔又是咬,间或吐一口长长的热气。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状况不热血上涌擦枪走火是不可能的,于是两人在公寓不怎么宽敞又来了一发。   借着墙壁的支撑。   真正结束已是凌晨两点半,叶钦栽床上就要睡,又被程非池拽起来吹头发。吹着吹着人又软下去,抱着他的腰,窝进他怀里,扯着他的胳膊往自己腰上放,意思是我腰疼,快给我揉揉。   边揉边躺会床上,叶钦打了个大哈欠,捉着程非池的另一只手玩,挨个指节摸过去,发觉找了点什么,登时就精神了:“你的戒指呢?”   程非池:“就买了一个。”   原因不用说叶钦也能猜到,当然是钱不够。   恹恹地躺回去,突然就觉得收到戒指不怎么开心了。Love系列,只有一个有什么意思啊。   “你这个骗子。”叶钦嘟哝道。   程非池挑了下眉:“嗯?”   “这么久不出现,就为了这个破戒指,还骗我说家里有事。”   “家里确实有事,不然也不会这么赶。”程非池解释完,话锋毫无预兆地一转,“你就没骗过我?”   叶钦心脏猛地重跳一拍,明知程非池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紧张得喉咙发干,说话都磕巴起来:“我、我没有啊,我什么时候骗骗骗你了?”   程非池故作严肃:“三个‘骗’,那就是三次。”   “哪有三次啊!”叶钦跳起来。   “那就是有了?”   不仅有,还很多,远远不止三次。叶钦不敢说实话,见程非池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绞尽脑汁挑出一件不那么严重的:“那个……那个妹妹不是我妹妹。”   程非池一时没反应过来:“妹妹?”   “就我带去你们家,让你妈辅导的那个小姑娘啊。”叶钦抠着床单说,“她是周封的妹妹,不是我妹妹。”   程非池愣了片刻,忽而笑了:“我知道。”   那小姑娘第一次来就自我介绍说叫周绛,哪来一个姓叶的亲哥。   叶钦瞪圆眼睛:“那你不揭穿我,还装不知道?”   “为什么要揭穿你?”揉完腰,帮他把被子盖好,程非池捏了一下他的脸,“看你上蹿下跳挺有趣的。”   那会儿叶钦正在追他,追得不修边幅,毫无章法,只有一头莽劲从始至终。可他却一点都不讨厌,甚至还隐隐期待,每天睡前都在猜测,不知叶钦明天又会想出什么新招。   想来在那时候,他就对这颗到哪里都惹人注目的小太阳上了心。   叶钦也回想起自己当时奇招百出的傻样,羞得没处躲,推开程非池的手,掀起被子盖住脑袋。   天快亮的时候,暖气片突然故障不出热气了,空调制热又没效率,嗡嗡运作半天屋子里都暖和不起来,叶钦又缩头缩脑地往程非池怀里钻,脚揣进他两腿之间取暖。   “首都一点都不好,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得要命。”冷得睡不着的叶钦窝在程非池胸口埋怨道,“以后我要定居热带岛屿,再也不回来了。”   程非池应道:“好,等高考结束。”   叶钦用额头顶他胸口:“高考个屁啊,满脑袋只有学习学习学习。”   程非池失笑,还不是为了跟你上同一所大学?   “等高考结束,”他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带你去热带岛屿。”   叶钦顾不上冷了,忙抬起脑袋:“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听得叶钦又是一阵心虚。他把头埋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悄咪咪探出来,摸到程非池带伤的那只手,紧紧握住,闷声说:“以后别给我买这些了……打工的时间还不如用来陪陪我呢。”   或许是还处在热恋期的关系,又或许是做过世界上最亲密的事情的关系,叶钦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跟程非池待在一块儿。   然而现实还有诸多琐事等着他们去处理,比如程非池妈妈的病,比如叶钦半死不活的学习成绩。   今年最后一次月考,叶钦原地踏步,死守在班级二十八名没动弹,程非池让他拍了错题的照片发过来,远程给予爱的教育。   “圆周运动公式上次刚抽默过,这次又错了,抄二十遍……这题动宾结构上周也讲过,错题句型抄三十遍……‘液态氯化氢不能导电,但氯化氢是电解质’,这句话抄五十遍。”   叶钦简直想哭:“怎么还一个比一个多啊。”   程非池有理有据:“一个比一个讲的次数多,时间也更近,不应该这么快犯错。”   好好好,你是学霸你说的都对。   叶钦闷头苦抄,抄着抄着就睡着了,眼一闭一睁就跨了年。   元旦后又到六中一年一度的冬季运动会,这次程非池忙于照顾母亲没参加,叶钦闲着也是闲着,本着继承自班长的为集体争光的优良传统,还是报了个跳远。   比赛中途,最有望拿第一名的那位同学不慎崴脚退出,叶钦莫名其妙拿了个第一,被廖逸方套了个大红花在身上,推到主席台上各种角度一顿猛拍。   叶钦选了张自认为最帅的发给程非池,程非池回复两个字:【结婚?】   叶钦看着那两个字,心脏狂跳不已,在心里应着“好啊好啊”,嘴上傲娇道:“我拿第一了,你看不出来啊?”   程非池没有能及时回复。   今天程欣换病房,楼上楼下跑了几个来回才收拾妥当,拎着热水瓶出去打水的时候碰到先前住院隔壁床的老婆婆。   得知又成了邻床,老婆婆眉开眼笑:“正愁没人跟我聊天,你们母子俩就来了。”   回到病房时来帮忙的冯阿姨已经走了,程欣和老婆婆聊得正欢。   本来上个月就能出院了,医生说可以回家调养,程欣大概是不想碰到那个女人,所以闭口不提出院的事,在医院多调养了一阵。   如今见到程欣的脸上久违地露出笑容,程非池觉得这院住得也算值得了。   削了两个苹果给两位长辈,本想随便找个角落待着,不影响他们聊天,程欣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冲他道:“筷子丢了一根,晚上吃饭要用,去买双新的吧,门口小卖部就有。”   程非池不疑有他,起身去了。   走出住院部大楼,刚拐入去往医院正门的必经之路,迎面遇上一个人。   一年不见,那男人看起来与去年这时候别无二致,依旧西装革履,外面罩着一件挺括的大衣,光是站在那儿便散发着身居高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场。   程非池并未受到影响,目视前方,从他身旁绕开继续往前走。   没走出两步,那男人在背后出声唤道:“小池,爸爸想跟你谈谈。”   作者有话说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大概只能写到这个程度了……以后有机会补一下 第四十三章   市三院附近快餐店众多,适合谈话的咖啡厅只有一家。   外头风大,进店时男人整了整衣襟,抬头注意到程非池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道:“去年给你买的衣服怎么不穿?穿旧了爸爸再给你买新的。”   程非池没回答,找了个空位坐下:“有什么话麻烦快点说,我马上就要回去。”   面对他毫不客气的态度,男人面上也不显尴尬,招服务员过来点咖啡,用商量的语气慢条斯理道:“听你妈妈说你不爱吃甜的?我也不喜欢,那么甜品就算了吧。”   自打碰面起,男人说的话对于程非池来说都过分亲昵了,可他态度自然得让人挑不出错处,程非池只得用沉默应对。   话题从生活谈到学习,几乎都是男人在讲,程非池视线透过窗户落在外面的行道树上,不知在不在听。说到去年拿的竞赛双一等奖,男人脸上带了笑:“酒桌上跟朋友说到这个事,他们都不相信我儿子这么本事,以为我在吹牛。”   程非池听不下去,转回目光落在男人脸上,说:“我不是你儿子。”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之后,面色又恢复如常,嘴角还噙着一抹未散笑意:“你妈妈说你意气用事,果然是这样。”   这下可以确定跟男人的“偶遇”是程欣一手安排的,他们私底下的联系恐怕不少。程非池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说:“比不上您家里那位意气用事。”   他不擅说讽刺挖苦的话,这种情况下却是不得不说,他不想再让男人以一副尽在掌握的姿态和他谈话。   程非池以为这话够冲了,但凡爱点面子的人都忍受不了。没成想男人居然轻笑出声:“你跟你妈真的很像。”   程非池同意跟他过来,不是为了给他机会研究自己究竟像谁。男人察觉到他的不耐,在他起身欲走之前终于切入正题:“听说,你不愿意出国?有什么顾虑,说来听听。”   程非池急于表明立场让他们放弃,如实道:“母亲身体不好,离不开家。”   男人点点头:“有孝心,好孩子。还有呢?”   “还有,不想花你的钱。”   说出这句话,程非池以为接下来会进入一系列以“这是为你好”为主题的说服教育,谁知男人并没有灌输教化的意思,手指在桌上轻点两下:“还有呢?”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程非池面上镇定如初:“还能有什么?”   男人身体往后,仰靠在椅背上,那副掌控一切的自信自始至终未从他身上消失。他慢悠悠地替程非池回答:“还有,叶家那个小子。”   回医院的路上,程非池给冯阿姨打了个电话。   接通时他张开嘴吸进一口凉气,战栗顺着喉管直达心脏,他听见自己声音都在发颤:“阿姨,当年发生了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冯阿姨听说那男人直接找上他,惊讶之余感叹良多,来来回回念叨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没放下”。   程欣和冯阿姨相识于二十年前。那会儿程欣已经怀孕,一个人搬到玉林小区,买菜路过的冯阿姨见她挺着大肚子搬家不容易,上去搭把手,后来发现她独住,于是经常上门找她玩,两人年龄相投话题也多,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当年问过两嘴,她不肯说,我就没再问。只记得大概怀你五个多月那会儿,天很冷,还下着大雪,她自己去买了票,说要去一趟S市。我当时就问她是不是要去找孩子爹,她没有明说,只让我帮她看家,说如果她不回来了,会给我打电话,房子交由我处置。”   “其实我倒希望你妈别回来了,不是想贪这一套房子,而是她一个女人实在太不容易了,有男人陪着终归是好。我也看出你妈八成是想把你偷偷生下来,看她终于改变主意,也替她高兴。谁知道她去了不到两天就回来了,乘的绿皮火车,站了十几个小时,她人瘦,穿着棉袄又不显怀,一路也没人让个座,真是造孽哦。”   冯阿姨心疼程欣这些年的辛苦,平时对程非池说的最多的话也是“好好孝敬你妈妈,她真的不容易”,即便程非池不能感同身受,听到这些陈年往事依旧会觉得难受,仿佛程欣受这些罪都是因为他。   “然后呢,妈妈有没有说她去S市做什么?”   “她自尊心那么强,怎么会告诉我。”冯阿姨道,“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回来之后好一阵子吃不下睡不着,跟丢了魂似的。身体也垮了,不然生你的时候也不会那么难,疼了一整晚,差点丢掉半条命。”   挂电话前,照旧是老生常谈的劝说:“那你就听你妈的话,认了你爹吧,别再让她生气了,她那身体气不得。”末了又像每个愿为家庭牺牲自我的女人一样发出叹息,“哎,这么多年了,那男人还算有良心,你们母子俩总算苦尽甘来,能过上好日子了。”   回病房之前,程非池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坛边吹了许久的冷风。   程欣去S市遇上了谁,从多年后程欣面对那女人时的状态便能坐实,那应该是程欣第一次放下尊严,决定委曲求全。联系外公外婆透露的那些事,程非池险些被这一出富家女只手遮天,苦命鸳鸯分隔两地的老套故事逗笑。   若放在其他人身上,迫于生活,迫于世俗眼光,他多半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可笑的是这故事竟然完全按照剧本发展,并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最终让他这个本该多余的人来承受命运的谴责,以牺牲自由为代价。   更加戏剧性的是,所有人还都认为这是理所应当,反正都是为了他的前途,反正那人确实是他的亲生父亲。   掏出口袋里的名片,上面的名字既陌生又熟悉,让他想到童年时因为没有爸爸被人嘲笑欺负的日子,还有渐渐懂事后为了不让人说他有娘生没爹教,拼命努力争取的一切。   尽管这一切在母亲眼里还比不上那男人的一个所谓的“浪子回头”。   没有人知道,早在刚识字的时候,他就偷偷翻看过母亲的相册,照片上三个人,只有那个男人背后有字,娟秀清雅的字体,将“易铮”两个字深深印刻在他脑海中。   电视上,报纸上,人们的口口相传中,他想忽视这个名字都做不到,却始终没办法将这个名字和父亲这个称谓联系到一起。   哪怕易铮今天在他面前无数次自称“爸爸”。   程非池深吸一口气,沉重的压力非但没消减,反而都化作实体,大山一样地压在身上。   他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号码,拿起手机。   晚上叶钦收到程非池迟来的回复。   他连怎么借此发脾气都想好了,别的不行,把人骗出来见一面总是可以的吧?陪床又不是每时每刻离不了人,大不了自己去医院门口等着,见上一面就走好了,不会给他添麻烦的。   这么想着,叶钦边看手机边拿外套往身上穿,点进微信,看见屏幕上的那行字,蓦地怔住。   程非池:【好好学习,这阵子先不要见面了】   叶钦眨眨眼睛,我干什么了就不能见面?好好学习跟见面冲突吗?   一个电话拨过去,程非池居然立刻就按掉了,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叶钦险些把牙根咬碎。   往后几天,也没能打通程非池的电话,偶尔来一条消息,也尽是“听话”“别闹”之类的简短回复,叶钦不明白,他就想知道为什么,怎么就成“闹”了?   寒假前的散学典礼程非池还是没来,三(1)班有同学知道他们俩关系好,托他把寒假作业带给程非池。叶钦走出校门,手一扬,把那些书本一股脑扔掉。   过了一会儿又返回来翻垃圾桶,一本本都捡回来,边捡边骂程非池王八蛋。   他不是没察觉到不对劲,脑洞大开地连被绑架都想到了。后来一想不对啊,他那么穷,戒指都只买得起一只,谁绑架他啊?   难不成绑匪知道他是叶锦祥的儿子?可是叶锦祥最近因为公司的资金链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哪个绑匪这么没眼力见?再说,要绑不得先绑我吗,难不成觉得我这个婚生子不如私生子有价值?   叶钦一旦胡思乱想就刹不住车,无奈之下找情感专家廖逸方寻求指导意见。   “会不会是……”廖逸方刚起了个头,就收了口,“不会的不会的,程同学不是那种人。”   叶钦急问:“哪种人啊?”   廖逸方日常难以启齿:“就、就陈世美那种?”   这个比喻吓出叶钦一脑门汗,回头仔细想想,也觉得荒诞无稽。程非池怎么可能呢,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始乱终弃。   叶钦自己也不知道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对程非池太有信心。   总之两者都不是什么好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叶钦连着一个星期都没主动联系程非池。憋到准备出国度假的前一天,憋不住了,把藏了好几天、被揉得皱巴巴的成绩单展开拍给程非池看,那头回复了一个字:【好】   因为这一个字,叶钦的心情又明朗起来。   至少他没跑,他不是程世美。   罗秋绫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说这次她和叶锦祥不跟着去了,叶钦也没在意,高高兴兴地问她要什么化妆品,他去机场帮她买。   “我的傻孩子。”罗秋绫笑起来,似乎感动于儿子的体贴,久违地捏了捏他的脸,“妈妈只希望你往后的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么开心。”   叶钦连忙躲开。他已经成年了,再被人捏脸多不像话。   那个谁也爱捏他的脸,实在讨厌。   嘴上说着讨厌,事实上还是会因为程非池好几天没捏他的脸而闷闷不乐。   上飞机前,叶钦也没能等到程非池的回复,更别提送机了,他一怒之下把装满复习资料的书包扔在托运处不要了。过了五分钟又折返回来,到处找他的包。   包里装着程非池给他出的所有小测卷和英语短文。   与他同行的周封看不惯他这口是心非动不动就后悔的模样,说:“学霸怎么受得了你?要是我可能得疯。”   叶钦白了他一眼:“班长怎么受得了你,要是我肯定把你剁了。”   飞机准点起飞。   同一时间,首都第三人民医院,程非池拎着早餐走进病房,床上的程欣手上捧着一张A4大小的纸在看。   阻止已经来不及,程欣哆嗦着把那张纸举高,问:“这是什么东西?”   是程非池夹在书里的首都C大的自招申请表,下面盖了公章,签了大名,就差送进C大入学籍了。 第四十四章   隔壁床的老婆婆凑过来看:“哟,怎么是C大啊?小伙子不是成绩很好,能保送顶尖大学的嘛?”   “不。”程欣摇头,“他不念国内的大学,他要出国的。”   程非池呼出一口气,无奈道:“妈……”   程欣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急忙打断:“你会出国的,对不对?”   面对母亲急迫的、满含恳求的眼神,程非池不是没有动容,可他仍旧答道:“不,我不会出国。”   C大即便放在国内也算不上知名学府,之所以选择它,是参考了叶钦期末考试的成绩,加上保守估计剩下的四个多月还可以让他提高的那部分可能性,综合之下做出的选择。   若不是程欣和易铮步步紧逼,他也不用这么快做决定。这些天他私底下与班主任老师以及C大多方联系,希望在年前将去向定下来,没成想百密一疏,竟让程欣发现了。   听到他毫不犹豫的回答,程欣目光陡然变得森寒,她强压怒火道:“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程非池心下一松。看来易铮并没有把他和叶钦的事告诉程欣,那么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想在国内念书。”他说。   “为了我?那大可不必。”程欣说,“我从小就告诉你,感情最是无用,尤其是在面临人生中的重大抉择的时候,更不能感情用事。”   程非池听了这话,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悲凉。程欣嘴上这么说,可她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不然也不会被易铮用一声轻笑和一句“意气用事”轻易地下定义。   “正因为是重大抉择,”程非池一字一句道,“所以才要遵从本心,不能听信他人的话盲目定夺。”   程欣眉头微拧,显然十分不赞同:“我是你的妈妈,不是其他人,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程非池禁不住勾唇苦笑,又是这样冠冕堂皇的道理,仿佛不听她的话就是大逆不道。   如若他是思想尚未健全独立的小孩,兴许会被唬住,甚至会对自己的不懂事羞愧。然而他早就过了对是非对错迷惘的时候,他现在明明白白地知道,母亲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懂事,而是无条件的服从。   他沉下一口气,道:“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圆您未能实现的愿望?”   程欣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他,眼中既有心思被看穿的恐慌,亦浮起一抹难以名状的怨愤。   这么多年了,她不是没劝过自己放下,可每当午夜梦回噩梦缠身,一次又一次地深化那些画面在她脑中的痕迹。她忘不了二十年前在那里遭受的屈辱,忘不了那些扭曲的血淋淋的过去,所以哪怕不被理解,哪怕被世人唾骂,她也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些本来就是我的。”程欣嗓音尖锐,随即又强迫自己缓和下来,殷切说服道,“那也是你的啊,你是他的第一个儿子,那些本该是你的。”   程非池摇头:“那是他的东西,我不稀罕,我可以自己争取。”   “争取什么?就凭你自己,能争取到什么?”   也许是在病中的关系,程欣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也有可能是因为上次那女人来过之后,她已经褪去在儿子面前伪装的镇定,如今不必再多加掩饰。只见她飞快地将手上那申请表唰唰撕成碎片,扬手甩到空气中。   视线穿过漫天飞舞的纸片,程非池看见母亲丧失理智般的狰狞面孔。   “想上C大,除非我死了!”   中午在医院食堂遇到邻床老婆婆,她把程非池拉到僻静的角落:“和你妈妈是怎么回事呀?好好的小伙子,可不要拿前途跟家里人赌气呀。”   就在程非池以为她是来替母亲做说客的时候,老婆婆又道:“你妈妈确实过分了点,你是个大人了,她不该不征询你的意见就自己拿主意。不过有话可以好好说嘛,不要拿念书这种事开玩笑,老太婆我虽然没念过什么书,C大是什么学校还是知道的,听你妈妈说你很优秀,上A大也是绰绰有余的,报C大,岂不是比我这个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太婆还糊涂啦。”   程非池顿时说不出话了。连外人都能从他报了与自身水平不符合的大学发现异常,和他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的母亲却只记得他所谓的优秀,并以此做筹码,意图满足自己的私心。   时过境迁,说不定她自己也知道,易铮早已不是从前的易铮,何况当年的他就能为了前途舍弃感情,二十年后的现在,她又能用什么夺回他的关注?   数来数去,唯有在旁人眼中出类拔萃的儿子了。   是以被她当做全部希望的程非池无处可逃,他长成了程欣想要的样子,程欣却忘了他也是个人,拥有独立的思想和判断力。   程非池背靠墙壁,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他拒绝被物化,矛盾因此产生,并逐渐发展至今日的不可调和的地步,而想达到和解,必有一方妥协退让。   可是如果他这次妥协了,他就会像踩入陷阱的猎物,越往里走空间就越是狭窄,缚在他身上的网越收越紧,直至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到那时候,他和叶钦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呼吸沉重艰涩,程非池还是尽力在污浊的空气中寻找能容他自由生长的那一寸土地。他睁开双眼,打起精神,拿出手机再次拨通易铮的电话。   这边程非池为两人的未来举步维艰地筹谋,大洋彼岸在度假的叶钦心情也不甚愉快。   在海岛玩了几天,他和周封二人转战纽约,在其洲上学的刘扬帆和赵跃很讲义气地都翘课赶来作陪,连着带他们混了两晚夜店。   叶钦本就不喜欢灯红酒绿的环境,这天晚上又沾了一身令人作呕的烟酒味,就皱着眉要走,刘扬帆胳膊一伸将他拦住,问周封:“我和阿跃不在的日子,你都带阿钦玩些什么?怎么弄得跟六根清净遁入佛门了似的。”   周封把啤酒拍在桌上:“不是我不带他玩儿啊,他忙得很,整天除了学习就是跟学霸腻在一块儿,下了课连个人影都找不见。这回出来度假还带着作业本呢,昨天那么晚回去还抓紧写了两页。”   赵跃哈哈大笑:“这么听学霸的话,敢情我们钦哥假戏真做,动了真感情了?”   叶钦一屁股又坐回去,嘴硬道:“胡扯,我只是觉得比跟你们这帮废物在这儿浪费时间强。”   周封将信将疑,摸下巴道:“我怎么瞧着你被学霸吃得死死的,来前他没来送机,你连吱一声都不敢。”   “放屁!”叶钦凶道,“我要是非让他过来,他敢不来吗?”   刘扬帆弹了弹烟灰,似笑非笑地说:“那这次回国哥几个可得看仔细了。”   几个人约好了一块儿回国玩两天,叶钦眼看尊严地位不保,上飞机前赶紧发了条消息:【我回来啦!首都时间晚八点,来接我嘛哥哥!】   程非池在深夜收到这条消息,放下手机从病房躺椅上坐起,给程欣的茶杯里又添了热水。再次躺回去时,便开始思考去接机的可能性。   一个多月没与叶钦见面,冷静如程非池也忍不住想念。   尤其在这几乎将他拘禁的高压监控下。   易铮那边看似比程欣好说话,可他毕竟混迹商场多年,早就形成一套说话做事看似都有商量的余地,实际上根本不给人其他选择的本领。程非池这些日子与他周旋,让他不要动叶钦,不要将此事告与程欣知道,易铮轻巧答应之后,便问程非池索要交换条件。   他的原话是:“交易讲究你来我往,如果做了亏本生意,说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虽然程非池认为易铮现在做的事已经十分荒谬可笑,但在势单力薄的当下,他只能尽量将他稳住,让他失去耐心,最好放弃自己,之后才有机会谋求他路。   这招也是无奈之举。易铮此人似有通天本事,连他联系过班主任,去过C大几次都了如指掌,前些天为了动摇他的意志,还说出了叶钦曾经调查过他的事。   当时的易铮在电话里笑:“找的那些所谓的私家侦探,手段拙劣,居然还用了自己真名。那小子跟他父亲一样爱耍小聪明,没你看起来那么单纯,这样的人,值得你为他放弃大好前程?”   原本该是个很有力的打击,可是程非池偏偏早就猜到叶钦曾经调查过自己,不然也不会有刚认识那会儿的针锋相对。   叶钦心里藏不住事,所有情绪都摆在脸上,这样简单明了的人,即便调查过自己,又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想到这里,程非池又翻了个身,继续思考明天该如何以正当理由出去一趟。   次日竟真让他寻到机会。   下午外婆来医院探病,带了程欣爱吃的小菜,程非池一边拿着餐具去外面水池清洗,一边想着待会儿借送外婆回家的名义出去,再打一辆医院门口随处可见的黑车去机场,来回就算要花两个小时,也可以用路上堵车为借口遮掩。   能见五分钟也是好的,他苦中作乐地想,再不见一面,小家伙怕是要闹翻天了。   手上的速度不由得加快,拿着在滴水的餐具走到病房门口,还没跨进去,耳边先传来程欣的说话声。   她语速极快:“我哪里不如她?她无非仗着有一个不错的家庭背景罢了,我也有儿子啊,我拼了命把他生下来,好不容易把他培养成如今的模样,谁敢说他不好?谁能说他不优秀?妈,你觉得小池不好吗?他不配得到那些吗?”   外婆本想劝程欣不要再钻牛角尖,被这难以反驳的逻辑弄得无措,只得软声继续劝:“可是那个女人是无辜的啊……”   程欣已然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她无辜,我就活该吗?我先有的孩子,她才是第三者。我只是想见易铮一面,听他亲口说我不要我不要孩子,我就能死心了,可那个女人凭什么那么对我?”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果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活该她生出个傻儿子。到头来,易铮还不是来找我们娘俩?老天开眼,妈你不为我高兴吗?我的儿子那么优秀,终归还是要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上。”   屋里的程欣失心疯般地笑,门外的程非池听得手指发颤,指腹在冰冷的瓷器上按出青白色,心脏一阵紧似一阵地往里收缩。   他早该知道,自己在母亲眼里就是个复仇的工具,亏他先前自我安慰时还抱有一点幻想,认为母亲要送他出国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他好。现在看来,那逢人便夸的习惯竟也不是为他骄傲,而是把他当成一个物件炫耀,生怕别人不知道。   瓷器落在地上发出破碎的突兀声响,屋里的人抬头向门口望,外婆倒吸一口气,慌张地唤道:“小池……”   程非池强迫自己忽略程欣看向他的目光,扭头便走。再在这里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和程欣一样疯掉。   “你去哪里?”背后传来一阵混乱的动静,程欣尖锐的嗓音依旧清晰可闻,“你又要去C大?不准去,妈妈不准你去!”   程非池生生停住脚步,深喘几口气,缓慢地转回身。   只见程欣脱力般地跪坐在门边,手上拿着一块碎瓷片:“你敢出去,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周遭霎时乱成一团,几个路过的护士想去夺下她手中的利器,都被她决绝凌厉的表情弄得不敢靠近。   外婆也被这变故吓蒙了,当场落下泪来,央求程非池道:“小池你快回来,回来拦住你妈,你就听她的话,别再闹了。”   此刻的程非池什么都听不进了。目睹眼前的情景,他脑中空荡荡,心脏也是麻木的,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哪怕在梦里,他也没有见过这样荒诞无稽的场景。   好像原本只是个普通人的他,突然被穿上戏服推到聚光灯下,下台的门被堵死,台下坐满观众,成百上千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他却连该说什么台词、该做什么动作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找回对身体关节的掌控权,脊背还是僵硬的。他一步一步走回去,蹲在程欣面前,抬手去握她拿着瓷片的手。   程欣以为他回心转意,身体放松下来,面目也柔和不少,刚想说点什么,程非池抽走她手上的东西,接着摊开右手掌心,对着刚结疤的伤口,当机立断地划了下去。   旁边的小护士惊叫一声,鲜血迅速涌出,滴滴答答砸在地上,很快聚成深红的一滩。   程欣呆住了,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外婆赶紧趁机将她扶起来,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许久才找回神志,将目光从滴着血的手转回程非池脸上。   “妈。”程非池也站起身,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声音,“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我现在就还给你。”   一小时后,程非池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这才迟钝地察觉到疼痛。   人为不比意外划伤,伤口又长又深,医生说要缝针,他怕耽误时间拒绝了,只简单包扎了一下。这会儿低头看,血已经渗透纱布,他从外套口袋里把医生给的备用纱布拿出来,在狭窄的座位上手口并用,又缠了几圈。   小家伙上回看到他手心的伤口就心疼得要命,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看见。   出来时已经晚了,去往机场的主干道高峰期堵车,等程非池抵达机场已经八点二十。他在接机出口处张望了会儿,又跑到咨询台打听,得知从纽约来的飞机八点准时抵达,乘客已经全部下飞机了。   给叶钦打电话,一直忙音状态,可能刚下飞机还没来得及开机。等到能打通的时候,又三番五次被挂断,后来便直接打不进了,应该是被设置了号码拉黑。   程非池知道叶钦一定生气了。不回消息,也不来接机,任谁都会生气。   他站在机场大厅给叶钦发微信,得不到回应,病急乱投医地去翻朋友圈,真让他刷到一条叶钦刚刚发布的内容——回来了,都出来嗨。   配图是茶几上的两瓶酒。   那茶几玻璃上的花纹别致,倒映着天花板上圆形的灯,程非池一看便知道是哪里。   他想也没想就跑出去打车,坐上车边关车门边对司机说:“中山路南国公馆。”   机场灯火通明,时而有闪着信号灯的飞机冲上云霄,点亮夜空。车子驶上高架时,稍一扭头便能看到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   可程非池却无暇欣赏,他急切地想见到叶钦,除了着急向他解释,更是为了给自己被压得几欲发狂的心脏打一支镇定剂。   除了叶钦,没有人能安抚他濒临崩溃的心。   除了叶钦,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要。 第四十五章   会所包厢里,周封嚎完一首《朋友》为回国的两位好友接风洗尘,抬头看时间,立刻放下话筒:“我出去接个人。”   赵跃问:“把你家圆圆叫来了?”   周封一拍脑门:“你不说我还真把他给忘了。”随即摆手道,“算了算了,下回再喊他,这回是帮我们钦哥做的局。”   叶钦还在琢磨谁来了,周封就推着孙怡然走进门。孙怡然看到叶钦,脸色一沉,调头就要走,被赵跃和刘扬帆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往屋里带。   “咱们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怡然妹妹别不给面子啊。”   孙怡然只好留下,找了个离叶钦最远的位置坐着,用行动表达对他的“无法原谅”。   叶钦也正心烦,没闲情搭理她,接过周封递来的意图让两人干杯和好的红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便瘫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几人凑在一块儿打牌,五个人当中有两个不参与,气氛始终活跃不起来。   周封连输三把,懊丧之余眼珠一转,撺掇叶钦把程非池叫来:“咱们这儿正缺人,学霸可会玩牌了,让他来带我飞。”   叶钦皱眉:“飞个屁,不叫。”   那家伙接机都不肯来,以打牌为借口更叫不动他。   赵跃对周封道:“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阿钦明显因为学霸生气着呢,你还提他。”   “又怎么了?”周封挠头,“不会是因为作业没写完,怕被学霸批评吧哈哈哈哈哈。”   他一笑,其他两人也跟着拍腿大笑。叶钦听了更加恼火,抬脚踹了下茶几:“笑个屁啊。”   他们几个平时在一块儿玩得随便,互相也开得起玩笑。刘扬帆敏锐地发现叶钦每次动真肝火都是为了程非池,叼上一根烟点燃,边吐烟圈边道:“话说阿钦你打算什么时候甩了他?”   听到这句话,坐在边上事不关己的孙怡然忽地扭头往这边看,叶钦自己也愣住了。   “哎呀该甩的时候自然会甩嘛。”周封生怕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的朋友吵架,打圆场道,“钦哥还没玩够呢,你管这么多干嘛?皇帝不急太监急。”   赵跃也搭腔:“就是,阿钦已经成年了,呃,至少身份证上。他自己有数,咱们就别瞎操心了。”说完掰着指头一算, “不过没想到咱们钦哥这么长情,这都一年多了吧?还没腻呢?”   叶钦最烦有人拿他年纪小说事,尤其是这话题还带上程非池,弄得他好像成了个耍人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的天字第一号傻瓜,当即便反驳道:“腻了,早腻了,过完年就甩了他。”   赵跃:“阿钦真是心善,还想着让学霸过个好年。”   “此言差矣。”周封想起有趣的事,眉飞色舞道,“想当年钦哥送学霸的第一件礼物,里头就暗藏玄机,要是学霸知道了估计得当场暴毙。”   “哦?”刘扬帆来了兴趣,“什么玄机?”   叶钦对周封提起这事给自己撑场面表示满意,昂起下巴得意道:“他以为我在里头写的都是情话,当我真要追他,不仅打开看了,还拿着来找我说愿意跟我交往。”   周封给大家科普了叠的纸星星里面混着一句骂人的话的事,赵跃笑得前仰后合:“阿钦你胆子够大的,就不怕他刚好翻到那张?”   “我怕什么?本来就是耍他玩,又不是求着他跟我交往。”   当时叠星星的叶钦确实是这么想的,所以这话说出来一点不心虚。   倒是刘扬帆瞧出他口不对心,意味深长道:“那你还戴着这戒指?”   指的自然是程非池送的那枚卡地亚。心里憋不住事的叶钦在收到戒指的当晚就拍照发到朋友圈去了,一众好友都点了赞留了言,周封还问他是不是被学霸求婚了,叶钦不敢在朋友圈里回,私下小群里说这戒指是学霸打工几个月买的,不晒一下不合适。   言语中充满“快瞧瞧他多爱我我把他吃得死死的我真棒”的炫耀意味。   如今却是?N瑟不起来了。两人一个多月没见面,主动放下身段叫他来接机他都没来,手上这枚戒指怎么看怎么碍眼,叶钦愤愤地抬手将它摘下,往桌上一扔,金属敲击玻璃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哟,不要了?别介啊,好歹值万把块钱,能在这儿消费一瓶酒呢……欸,这是真货还是假货啊,可别是个高仿的。”   赵跃倾身想把戒指拿过来看看,被叶钦抢了先。他不想让别人碰这戒指,瞄准桌上的敞口杯,像扔飞镖一样掷进去,杯口溅起水花,戒指很快沉入浑浊的液体中,不见踪影。   赵跃吹口哨,刘扬帆鼓掌:“干得漂亮。”   叶钦盯那盛着饮料的玻璃杯看了一会儿,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别开脸道:“破戒指就一颗钻,寒碜谁呢。”   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孙怡然腾地站起来:“这样糟蹋别人的心意,你……你们太过分了!”   周封无所谓道:“既然送给钦哥,那就是他的东西,他想怎么处置都行啦。”   孙怡然满脸不可置信,望向叶钦时的眼神尤甚,见他梗着脖子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头一回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心中无比失望,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和包便要走。   除了叶钦,其他几个人都去拦,被铁了心要走孙怡然用高跟鞋的跟踩得嗷嗷叫,一个都没把人拦住。   孙怡然气冲冲地走到外面,把门摔得震天响,边穿外套边往电梯口去。   刚走两步,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她抬头看清那人的脸,瞪大眼睛捂住嘴巴,手上的包都掉在地上。   程非池是被会所楼下的服务生带上来的。   这里的工作人员训练有素,眼力极好,他先前只来过一次,就有人认得他是大少爷的朋友。毕竟那个包厢是刘扬帆专用,进去过的人不多。   到楼上也没通传,这里的规矩是除非客人有要求,不然服务生绝不能轻易打扰,带他上来的人给他指了路便离开了。   包厢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程非池本想先敲门再进去,听见里面正在高声讨论与自己有关的话题,手在门板前不到三公分的地方顿住,然后不知不觉就听了全程。   本该听完立刻离开的,若不是愣神太久,也不会在这里遇见从里面出来的孙怡然。   孙怡然显然十分慌张,捂着嘴的手半天才放下,看看紧闭着的包厢门,又看看程非池:“你、你都听到了?”   简单的一个问题,却让程非池反应了许久。他微微点了下头:“嗯。”   孙怡然整个人都混乱了。她没遇到过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扭头看包厢门,思考该敲门让叶钦出来说清楚,还是该帮他一把,赶紧把程非池带走。   程非池不知道她脑内的天人交战,迈开步子径直往电梯方向走。电梯正在往一楼下降,他看了一眼显示屏,调转方向走楼梯。   孙怡然忙跟上去,幸而程非池脚步不算快,她一边追还能一边说话:“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程非池垂着眼看地面,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低低“嗯”了一声。   “叶钦他也一定不是故意的,”孙怡然见他还听得进去话,接着道,“我回头好好劝他,你别……别难过。”   双脚踩在最后一级大理石台阶上,程非池定住脚步,孙怡然也跟着站定。   她从程非池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疑惑不解,眨了下眼睛又看不见了,深琥珀色的瞳孔中唯余空漠的木然。   程非池缓慢地摇了一下头,意识到这动作可能会产生歧义,开口道:“不用劝他。”沉默几秒,又补充一句,“我没事。”   夜里九点半,首都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喧闹繁华。   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程非池经过一个超市门口,看见拎着大包小包从里面出来的一家三口,目送他们上了出租车,又盯挂着大红中国结的橱窗看了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他早已习惯快节奏的生活,平时哪怕在去打工的路上都不愿浪费时间,在心里盘算这个月的生活开支,或者下个月如何再增加收入之类的琐事。此刻他放空大脑什么都不去想,突然的空闲却让他更加迷茫,连自己要往哪里去都不知道。   在站台等了十多分钟,上了一辆城际公交。这是去往市郊的最后一班车,车上人不多,程非池在最后排的角落位置坐下,偏头看窗外,车里车外仿佛被这一扇窗分隔成泾渭分明两个世界,窗户的那一头是暖洋洋的热闹,这一头是冷冰冰的颓然。   只有他一个人被隔绝在外。   程非池在车上给易铮打了个电话。易铮听到他询问叶钦具体调查了些什么,当即了然地笑:“我早就说过那小子不单纯,现在肯相信了?”   从易铮的口中,程非池得知叶钦调查他的时间是在前年九月份,也就是高二刚刚开学的时候。   那会儿他连叶钦是谁都不知道,他头一回痛恨自己的记性这么好,至今还能清楚地叶钦第一次给他送早饭是在十月底的某个星期一,而在这之间,发生了便利店栽赃、扎轮胎,还有体育课顺手扶了下快摔倒的叶钦这三件事。中间没有其他交集和任何过度,叶钦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开始追他的。   易铮神通广大,连叶钦调查了些什么都知道,不等程非池问就直接说了出来:“除了查你的家庭关系,查你母亲,还查了叶锦祥那些日子的去向。据我所知,叶锦祥在外头养着一个情人,至于叶家这小子把你和他放在一起查,是顺便,还是巧合,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程非池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说了声谢谢。易铮不费吹灰之力了却一桩心事,语带笑意:“谢什么,我是你的爸爸。”   挂电话之前,易铮又想起别的:“对了,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叶家那小子身份证上隐瞒了真实年龄,他还没满18周岁,日期倒是与实际相符,十一月二十九号。”   公交车在嘉园小区站停下。   从后门下车的时候,一阵寒风迎面而来,吹得程非池浑身刺痛。   他以为是衣裳单薄的原因,可坐上电梯拿钥匙开门,直到进去屋里,他还是疼得厉害,这痛感像钢针一样穿透皮肤,顺着血管和肌理拼命往身体里钻。   有几根戳进胸口,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心脏已经停止跳动。麻木得几乎要失去触觉的手指摸到开关按下,眼前疏忽亮起,感受着吸入肺腑的冰凉空气,和眼前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家具陈设,他才知道自己没死,也没做梦。   现实远比这些残忍一千倍,一万倍。   卧室还是老样子,被子是他叠的,和枕头一起堆放在床头,冬至那天分别后就没人来过。   去年的冬至,十二月二十二号,离十一月二十九号整整相差二十三天,难怪连着两年的这一天,叶钦都不用回家跟父母过生日。   他那么恋家,为了离家近选了附近的学校,中午都要跑回家陪妈妈吃饭,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凭什么留给自己这个无亲无故的人?   他从小娇生惯养,见过的名贵礼物成百上千,凭什么看得上自己送他的戒指?   程非池茫然四顾,看着这间他们两人一手布置起来的屋子,觉得从前的自己可能是疯了,竟然觉得这里像个家。   目光迟钝地落在床头的玻璃罐上,程非池走过去,将它拿起。房间里没开灯,罐子里的星星闪着细微的荧光,他打开瓶盖,把星星都倒在桌上,就着客厅透进来的一点灯光,一个一个地拆开。   右手包着厚重的纱布,手掌弯曲不能,以致动作缓慢艰难,他索性将纱布拆了扔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拆星星。越是往后拆,心里越是升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期待,似乎如果找不到那一张,他就可以假装今天什么都没听到。   只需要这一件证明,他就可以将今天发生的一切从脑海中抹去,连同那些刺骨灼心的疼痛。   玻璃罐小巧,里面的纸星星并不多。只剩下最后五个,程非池目光专注,手指动得飞快,心脏也在胸膛里有力跳动,翘首以盼这份微小的希望。   却在拆倒数第三个时戛然而止。   拇指按住纸条慢慢抹开,拼凑出一行字。程非池定定看了几分钟,把每个字拆开揉碎再放到一起,用尽全身力气确认这句话的意思,然后把星星又叠回原样,放进玻璃罐里。   捧在手上端详的时候,才发现瓶身沾了黏腻的血,糊得看不清里面的东西。铁锈味在鼻腔蔓延,他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把即将凝固的血迹抹掉,那颗星星还静静地躺在里面。   沉重的呼吸间,遮住眼睛的薄纱被吹散,视线骤然清明。   他懂了,叶钦过往对他种种的践踏侮辱,以及那些让他不得其法的反复无常,并不是在耍小脾气,而是他真的恨自己,恨到非得要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解气。   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将这份感情视若珍宝,当做上天给他暗淡贫瘠的生活送来的一轮小太阳。   到头来,这不过是另一个用谎言堆砌的城堡,在他为这片光芒和温暖留恋沉溺的时候,从天而降的一记重锤将这缥缈虚幻的建筑物击了个粉碎。   不过须臾,那些炽热的阳光,跳动的心脏,鲜活的生命力……统统化作尘沙粉齑,风一吹就离他远去。   叶钦说得对,他可不就是个傻子吗?   程非池以为自己在笑,抬起头,窗户玻璃映照出他的没有半分表情的脸。   原来一个人哪怕痛到极处,面上也可以不露分毫。 第四十六章   南国公馆的四人聚会持续到后半夜。   叶钦答应罗秋绫晚上回家,零点刚过,刘扬帆就问要不要帮他叫车,叶钦摆手说:“不用,我还想再玩会儿。”   赵跃惊奇道:“我们阿钦不是最听妈妈的话了吗?今天居然不着急回家?”   叶钦斜睨他:“再多说一句试试?”   刘扬帆笑道:“天天讲鸟语听鸟语烦躁死个人,难得回来一趟,还不兴我们多说几句中国话?”   “你们说的是人话吗?除了调侃挑衅还有啥?弄得我也……”   说了一堆扯淡的瞎话——后半句在叶钦舌尖转了个弯,又咽回肚里去了。   周封打哈哈:“咱们几个不一直都这样么?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玩笑两句图个高兴嘛。钦哥你要是不痛快就来调侃我,我敞开怀抱等你……哎哟!”   叶钦抄起桌上的打火机准确砸中周封的脑袋:“闭嘴吧渣男。”   赵跃笑得肩膀直抖,对刘扬帆道:“你看,咱们这儿搞个比比谁更渣的渣男锦标赛怎么样?”   两个小时后,时差还没倒过来的几人歪七倒八地躺在沙发上打瞌睡。   叶钦也困,眼睛都睁不开,可他不能睡。他躺在沙发上拼命掐自己大腿保持清醒,不然睡过去再醒来就是天亮了,在他们几个眼皮子底下行动,要是被发现了脸该往哪儿搁。   等到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叶钦悄悄坐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蹑手蹑脚地往洗手间去。   把饮料倒进水池的时候,叶钦生怕戒指不慎掉进下水道,用手小心地挡在杯口。接到戒指就放在水龙头下面猛冲,怕洗不干净还用了边上的洗手液,又想起不知谁说过金属制品沾染化学制剂可能会影响寿命,忙又继续用清水冲,冲得一点味道没有了才用纸巾擦干,最后还放在烘干机下面吹了半天。   回家的路上,叶钦在车后座端详重新戴回无名指上的戒指,举着看放下看怎么看都觉得哪里不对劲。   颜色好像变深了一点?钻好像没有之前亮了?明明是正好的大小,这会儿怎么感觉有点空?   开着手机电筒研究半天,越看越膈应,恨不得打个电话问刘扬帆他们家的饮料是不是有腐蚀性,把他的戒指都搞坏了。   自然没好意思打,扔是他自己扔的,真坏了也怨不得别人。叶钦蔫蔫地想,明天抽空去专柜跑一趟吧,看看能不能给保养一下。   说到专柜,想起刚才赵跃嘲笑这戒指是假货的话。叶钦又抬手看了几眼,非常不服气,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是假货?   微信上有几条程非池发来的消息,他逐一翻过去,得意地昂起头,程非池才不敢给我买假货呢。   兴许是喝了酒脑袋里稀里糊涂的关系,叶钦这晚又把那个噩梦做了一遍。   梦里的程非池比上次离他更远,远到五官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晰。风很大,他想往那棵银杏树下走,脚却被钉在原地一样动不了,想喊程非池,嗓子也发不出声音,急得快要疯了,却只能远远看着,摸不到也够不着。   醒来时满头冷汗,喘匀呼吸扭头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了。   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手机,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新消息的屏幕让叶钦愣了一下。他翻到通讯录再次确认一遍,程非池的号码已经被他放出黑名单了啊,怎么没打来电话?   叶钦有些等不住,想打过去,又觉得太丢面子。先不回短信也不来接机的是他,应该等他主动道歉啊,我打过去像什么话?   不就拉黑了几个小时,还有没回他微信么,他程非池晾着我这么久,我都没发火呢。   这么想着,叶钦忍住冲动,确认手机铃声音量开到最大,揣到兜里下楼吃饭。   昨晚上到家就睡了,没顾上跟罗秋绫说话,这会儿又心不在焉,罗秋绫问他旅游见闻他也懒得讲,用勺子搅和碗里的菌菇汤:“怎么又喝这个啊,咱们家是买了一车蘑菇吗?”   罗秋绫便不再说话。安静持续到饭毕,她叫住准备回自己房间的叶钦:“钦钦,你坐一下,妈妈有话跟你说。”   叶钦以为又是传达叶锦祥的旨意,让他总结一下过去一学期的得失,做好准备迎接新学期之类的,正想找个舒服的姿势瘫着听,偶然捕捉到到罗秋绫口中的“出国留学”几个字,猛地竖起耳朵,手指点自己的鼻子:“留学?我?”   “嗯,爸爸妈妈想好了,还是让你念国外的大学比较好,你常去国外旅游,应该很快就能适……”   未待罗秋绫说完,叶钦就打断道:“我不出国留学,我要留在国内。”   他有点恋家情结,罗秋绫是知道的。她婉言劝道:“国外大学比国内环境好,能认识很多新朋友,你以后想去热带岛屿玩也方便。”   叶钦不客气地问:“是叶锦祥的命令?”   之前跟罗秋绫聊到高考的事,她还让他报个首都本地的大学,这样可以经常回家,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就变了挂,除了叶锦祥搞事,他没办法另做他想。   罗秋绫被他直呼父亲的名字弄得呆了下,随后急道:“不是,是爸爸妈妈一起商量后决定的,你不要对你爸爸这么大怨气,虽然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大约是找不到合适的描述,索性放弃了,“但是他终归是你爸爸,也是真的爱你。我们不会害你的。”   叶钦听到这种话心里就烦,站起来道:“你们俩商量就完事了,不问问我的意见吗?”   他从小随性恣意惯了,最讨厌被人摆布。他认定这事是叶锦祥单方面搞的鬼,不知老头子用什么方法把罗秋绫给洗脑了,居然让她也同意将他送出国。   罗秋绫跟上来还欲再劝,被叶钦按回座位上。他反过来安抚母亲:“放心吧,四个月后我一定考上个好大学,堵叶锦祥的嘴。”   倒不是叶钦太过自信,而是他相信程非池。   程非池说过要跟自己上同一所大学,学霸能上的大学,想来不可能差到哪里去,自己乖乖听话就好了。   叶钦发现自从跟程非池相处以来,越来越习惯把所有事情都交由他来拿主意。从前的叶钦以掌握主动权为荣,后来却不知不觉地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因为他渐渐能体会到什么都不用干、只要依赖程非池就好的舒坦。   能者多劳嘛,程非池什么都会,什么都懂,要是换做别人,他还不敢依赖呢。   想到这里,叶钦就一点都不气程非池了,端着最后一点少爷架子在家等电话。   然而手机一直没响过,中途他以为手机坏了还插上充了几次电,从太阳升起一直等到天空擦黑,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都没有。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除夕,都没有。   叶钦以为他又忙着打工,加上他妈妈还在住院,忙到没时间看手机也说不定。到除夕晚上实在等不住,心想以祝贺新年为理由打个电话,应该也不算丢面子吧?这么说服了自己,清清嗓子,拨通电话。   忙音,没打通。   再打一遍,还是没通。   给他的手机号充了两百块钱话费,过半个小时再打,依旧忙音。   叶钦一跃而起,程非池你居然敢拉黑我?   用家里座机打过去,还是不通,急促的嘟嘟嘟声听得叶钦心里直打鼓。先前程非池虽然忙,也没什么空搭理他,至少消息还是会回的,有什么事能忙到几天都没空碰手机?   ……难道他母亲病重?   呸呸呸,哪有这么咒人家妈妈的。叶钦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又想到程欣是叶锦祥的小三,当即后悔自己打自己,揉了揉脸蛋,纠结坏了。   微信倒是没被拉黑,消息还发得出去。叶钦给程非池发了句“新年快乐”,抱着手机等到睡着,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手机上一堆祝福短信,逐条翻过去,就是没有他在等的那一条。   这下彻底坐不住,大年初一下午,叶钦就跑到市三院找人去了。   他连程欣得的什么病挂的哪一科都不知道,护士管那么多病房,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他干脆自己来,按门牌号挨个病房找过去,把楼上楼下翻了个底朝天。   一圈转下来无果,听说急诊部楼上还有两层住院区,又急吼吼地赶过去。那边的护士翻了下住院记录,说这栋楼没有姓程的病人,叶钦非要一间一间亲自找,找完一遍再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程欣和程非池的影子,终于信了护士的话。   “说不定转院了。”其中一个护士说,“转院记录不方便查,还是去问下病人家属吧。”   叶钦这才察觉到情况有异,开车风驰电掣地来到玉林小区。   在程非池家门口敲了半天都没人开门,把楼下的邻居惊动了。老爷爷把拐杖支在台阶上,伸长脖子说:“家里没人,别敲啦。”   叶钦记得程非池说背过腿脚不方便的邻居老大爷上楼,想来就是这位了。他忙问:“这家人去哪儿了?”   老爷爷摆摆手:“不知道,也许回老家过年去了吧。”   因为先前调查过他们母子俩,所以叶钦知道程欣祖籍就是首都,程非池更是土生土长的首都人,哪来的老家可以回?   他坐在车里,盯着程非池房间的那扇窗户看了许久,天都黑透了也没等到它亮起,只好踩油门先离开。   回到家就开始四处打听,高三(1)班认识的几个同学都让他问遍了,每个都说“我怎么知道谁有你跟他熟”。叶钦又不抱希望地去问周封,周封妹妹在程欣那边上过辅导班,说不定他家里人知道些情况。   也想过找叶锦祥,但是顾虑太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罗秋绫目前还不知道程欣和私生子程非池的存在,现在摊牌势必引发大乱。人家过年热闹和气,他们家过年鸡飞狗跳,总归不太像样。   不过叶锦祥自打今天上午出去后就没回来,大概还在为公司的事情忙。   他忙他的呗,昨天在年夜饭桌上还板臭脸,弄得一桌子人都不敢说话,饭都没吃踏实。叶钦想到这里就生气,更坚定了绝不找叶锦祥的想法。   晚一点的时候,周封那边传来消息:“我妹上学期就没在她那儿学了,说是身体不好没法再带学生。我妈昨晚上还给她打拜年电话了,关机,今天再打还是一样。”   叶钦顿时泄了气,接着便被紧张和焦虑席卷全身。   他翻了半天通讯录,实在不知道该找谁了,这时周封又打来电话,刚接通就大呼小叫:“我这不在南国呢嘛,刚才顺便问了下扬帆,你猜怎么着,在他们家监控里看到程学霸了,他来过,就咱们从纽约回来那天晚上!”   总算得到有用的线索,叶钦满脑袋只想知道程非池去哪里了,其他什么都没空细想。听说程非池下楼的时候和孙怡然一道,立刻给孙怡然打了电话。   接通后一句新年好也没顾上说,开门见山道:“那天你遇见程非池了?为什么不把他带进来也不跟我说啊,还是不是朋友了?”   孙怡然被他这通质问弄得呆了半晌,回过神便气不打一处来:“臭小子你自己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把人给气走了,你自己不清楚吗?哈,还好意思怪我?”   叶钦彻底蒙了。   他怎么会想到程非池当时就在外面听?他连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堆胡话,不太好听,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戒指给扔杯子里了。   他想也没想,点开微信就给程非池发了一串“对不起我错了”,待到冷静下来,编辑了一条恳切的道歉内容,说自己那天被他们几个激得昏了头,再加上喝了点酒,就扯了一堆乱七八糟的。   【我瞎说的,开玩笑跟他们闹着玩呢,都是假的,你别信】   发完这句,叶钦又添上一句:【你别信啊,好不好嘛,哥哥~】   末尾贴了个爱心。   从前也不是没惹过程非池生气,再严重的都经历过,只要一喊哥哥,程非池当场就心软了。叶钦以为这次也一样,发完消息大松一口气,抱着手机睡了。   第二天还是没能等到程非池的回复,电话也依旧打不通。   叶钦的状态已经从起初的慌乱变成现在的迷茫,他隐隐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却又在心里极力否认,阻止自己深究。   二月十三号是程非池的生日,他答应过自己会把那天的时间空出来。他说过不会骗自己。   果然在二月十二号的下午收到程非池的消息:【有空吗?】   叶钦上一秒还死气沉沉,收到消息立马从床上跳起来,按下语音时又不想显得太急迫,压了压嗓子,道:“你猜啊。”   程非池没猜:【在哪里,我去找你】   叶钦便也没跟他绕弯子,直接约他一会儿在嘉园的公寓里见。放下手机就开始穿衣服收拾打扮,为了形象,还特地穿了一双样式很好看但是有系带的新鞋。   他不会绑鞋带,家门口系一次,路上等红灯系一次,到地方下车再系一次。乘电梯到楼上,一脚迈出去,右脚鞋带又散了,叶钦心急火燎的想见人,干脆不管了。   反正等下程非池来了会帮他系的。   进到屋里,叶钦先去厨房把水烧上,先前经常在厨房门口围观程非池忙碌,做饭他学不会,烧个水还是绰绰有余。   接着把两人的杯子刷洗干净,外面冷,程非池那个穷鬼肯定又坐四面透风的公交车来的,待会儿他到了就能喝上热水。   做完这些,叶钦洗了块抹布,把餐桌餐椅擦了一遍,心想程非池说不定会带菜过来做,反正都要擦。   在家从来不干家务的叶小少爷体会了一次劳动的快乐。他干得满头大汗,准备进卧室把里头的桌子椅子也擦一擦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叶钦抹布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刚拖过的地有些滑,险些绊一跤,开门时还在喘气,出口的话就带了些埋怨:“不是有钥匙吗?敲什么门啊。”   程非池立在门口,穿着一件没见过的黑色大衣,衬得他的身材更加颀长挺拔。他把手上的钥匙递到面前,叶钦下意识就伸手接了,然后拉他进屋:“进来啦,外面冷,我烧了热水。”   程非池不说话也不动,待叶钦拉不动松了劲,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中抽出来。   叶钦以为程非池还在因为南国公馆听到的那些话生气,软声道:“对不起啦,对不起,我不是给你道歉了吗,干嘛这么小气……”   “分手吧。”   叶钦眨了下眼睛,以为自己幻听了,抬头看程非池的脸。楼道光线昏暗,他看不清程非池的表情,只隐约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或许是声线,或许是看他的眼神,总之跟从前不一样了。   心突然慌得厉害,叶钦去拉他垂放在身侧的手:“干嘛,还生气啊?我都知道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你要是还生气就打我呗……”   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意识到程非池没有回握,那几根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根都没动一下。   从前只要被程非池牵着手,浑身都暖洋洋的,眼下这只手分明还是滚烫的,可热气一丝一缕都不往他身上传递,两人之间仿佛立起一堵无形的墙,比三尺寒冰还要冷硬。   程非池像刚才那样,慢慢把手抽回来。他的呼吸清浅均匀,纹丝不乱,轻抿的薄唇再次张开:“我们分手吧。” 第四十七章   “什、什么啊,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叶钦又去拉他另一只手,发现异样,注意力登时转移,不管不顾地倾身去他背后抓,摸到厚厚的纱布,赶紧收敛力气:“你手怎么了?上次的伤不是已经好了吗?”   程非池往后收了下胳膊,轻巧地躲开了。   叶钦对他这持续的冷漠抗拒十分不满,不禁有些烦躁:“你到底怎么了啊,什么气你打我骂我啊,有必要不让我碰,还说什么分手吗?”   在他眼里,“分手”两个字可以跟赌气划等号,就跟他拉黑电话号码、不回微信是同一性质,通过这种方法来宣泄自己的不满,效果等同于说一句“以后别这样了”。   可程非池这里的“分手”显然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他只沉默几秒,说:“就当是你甩了我。”   叶钦懵了一会儿便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会所,他好像说过春节之后就把程非池甩掉的话。   “那是随便说说的,” 叶钦更加烦躁,他气程非池不该听的话乱听,还记在心上,“微信上不是给你解释了吗,你还真往心里去啊?”   他期待程非池说“不”,期待听到“我没这么小气”的反驳,可是没有,程非池对他的话完全没反应,用沉默代替回答。   叶钦最怕他闭口不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静模样,察觉自己的状态跟他完全相反,顿时方寸大乱,恼羞成怒地抬手推了他一下:“你到底要干嘛?”   程非池后退两步,在原地站定,便没有再上前哪怕一寸的意思。嘴上依旧重复那三个字:“分手吧。”   叶钦明白了,他在说真的。这次约见面也是为了当面说清楚,从打开门先把钥匙递过来这个举动就表露无遗,他亲手在两人中间拉开一条界限,不越过去,也不让自己再触碰靠近。   好一个充满责任心的人,一个短信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他还在百忙之中抽空跑来亲自画上句号,这就叫做善始善终吗?   后槽牙不自觉咬紧,满心的期待尽数转化为愤怒。叶钦只觉得自己被耍了,脸颊火辣辣地烧,他脑中乱作一团,仅剩的一点忍耐和理智也消失不见了,他把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用力摘下来:“那这个是不是要收回?”   程非池调转视线,看了一眼他举着的戒指,道:“已经送给你了,随你处置。”   此刻他的平静只能令叶钦更加怒火中烧。叶钦二话不说把那戒指重重摔到他身上,程非池没接,任由那戒指掉在地上又高高弹起,发出一连串刺耳响声,最后咕噜咕噜不知滚去了哪里。   “要分手你就拿走。”叶钦梗着脖子看程非池,眼睛瞪得滚圆,像要跟他比谁更心狠似的,“你的破东西我才不稀罕。”   说着便退回屋里,砰地甩上门。   叶钦气坏了,在沙发上坐了半天都没能平复呼吸。   厨房里的水壶咔哒一声自动断电,热水烧好了,他看着自己刚收拾干净的屋子,还有并排摆在桌上的茶杯,更是怒不可遏。   气完了便是委屈,先前发生那么多事,两人至多闹几天别扭,这次不就说了几句玩笑话么,程非池至于拿分手出来吓唬他?   虽然程非池说话做事稳重靠谱,但叶钦还是觉得他在用分手吓唬自己,想要自己以后听话一点,不要再乱发脾气。   想来也是,怎么可能真的要分手呢?他对我这么好,他还说过不会骗我,说过会跟我上同一所大学。   他不会骗我的。   叶钦给自己灌了颗定心丸,接着不可避免地进入反思流程,仔细回想自己做了些什么,把程非池气得连分手两个字都说出来了。   在朋友面前高高在上地表达对程非池的不屑,把他送的戒指扔掉,虽然后来又捡回来了,程非池当时在门口听到看到,肯定不太好受。   叶钦独惯了,难得推己及人一回,觉得这事要放在自己身上,应该会更生气,气到把程非池的电话拉黑一个星期的程度,还要他亲口说对不起,一百遍都不为过,然后要他单膝下跪,求自己把戒指戴回去。   况且那戒指还是程非池辛苦打工挣来的,手上的伤到现在还没好透。   心里开始发虚,叶钦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没人在边上提醒,他一口烫到舌头,倒抽着气跑到房间里找药箱。   药箱没找到,先看到桌上摆着的玻璃罐。   是他送给程非池的生日礼物,虽然叠星星花了些时间,可这东西在他眼里并不值钱。当时搬到这里暂住时,程非池很少的行李中这个罐子就占去不少位置,叶钦还有些不懂他把这东西带在身边的意义。   后来经过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他才慢慢体会到,程非池是真的很在意这件礼物,每次打扫屋子都会顺便把这玻璃罐擦得锃亮,阳光照在上面能折射出绚烂的光。   有一回叶钦躺在床上看他擦罐子,嫌弃道:“这破玩意儿造型也太丑了,学校门口小卖部果然没好货。上回我在时代广场礼品店里看到一个蓝宝石的,里头自带做好的星星,可漂亮了,买回来把这个换掉,摆在屋里也好看。”   程非池当时是什么反应呢?   他摇摇头,笑着说:“我就要这个。”   如今,这个在叶钦眼里既不值钱又破烂的玻璃罐子依旧光可鉴人,里头却只剩一颗星星了,其他的都被拆开,整齐地堆放在桌子一角。   叶钦呆呆看着,手伸过去的时候还迟疑了一下。把那堆纸条拿在手上的时候,才发现曾经看上去很大一捧的星星,原来只有这么少,这么轻。   他一张张翻看,上面写着同样一句话——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都是他亲手写的,写的时候要么在课上混时间,要么在家里打瞌睡,没有一句是走心的。可是后来,程非池拿着其中一张找到他,珍而重之地塞回他手心里,对他说:“好。”   叶钦知道留在罐子里没有被拆开的那颗写着什么了。   他的手无端地发软,罐子都拿不稳,抖抖索索中,看见瓶底的星星一角沾了古怪的颜色,打开灯倒出来看,暗红色的,抠不掉,是血渍。   瞳孔倏地收紧,心脏像被狠狠攥了一下,叶钦放下东西,扭头向客厅跑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他剧烈的动作应声而亮,可是外面比里面更加安静,目所能及的除了紧闭的楼道安全窗、显示电梯停在1楼的液晶屏,其他什么没有。   叶钦慌了神,门也不关就追了出去。   一分钟前,他还一点都不着急。他以为程非池会像从前那样站在门口等他消气,他以为一开门就能扑到那个温暖的怀抱里,想抱多久,想停留多久都可以。   等待电梯下降的时候,他还是怀揣着希望的。他认为程非池一定没有走远,从前在雨中两个小时都等了,被他赶出去都等了,没道理十几分钟等不住。   电梯门一开,叶钦就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沿着小路往小区门口的方向跑。   冬日的夜里没人在楼下闲逛,整条路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将幽暗死寂的光投在地面上。   即便这样,叶钦还是觉得程非池就在前面,扯开嗓子喊他的名字,边跑边摸口袋里的手机,想给程非池打电话让他别走,让他等等自己。   顾着看手机没注意脚下,步子迈得太急,左脚踩了右脚的鞋带,身体重心前倾,猛地摔趴在地,膝盖和手掌重重磕在水泥路面上,和脱手飞出去的手机同时发出闷重的声响。   痛感从四肢直窜脑门,怕疼如叶钦几乎立刻飚出眼泪。他咬牙站起来,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即将溢出眼眶的泪,生怕被挡了视线。   他仰起头冲前面喊:“程非池,你给我站住!”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拖着摔麻木了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嘴唇被寒风吹得发白,细看还在随着呼吸簌簌发颤。   “哥哥……”叶钦对着空气唤了一声,怕程非池听不见,拔高音量又喊了一声,“你在哪儿啊,哥哥。”   声音像含了砂砾,断续而沙哑,哽咽到说不出别的话。   而那个帮他系鞋带,笑着对他说“有我在”的人,再也没有折返回来看他一眼。   晚上九点多,周封从电梯里走出来,抬头看见门口的一团黑影,吓得差点把手上的东西扔地上。   走近了发现是叶钦蹲在那儿,大松一口气:“阿钦你给学霸过生日也不用这样吧,这不是惊喜是惊吓了好吗?”   他把一只手上的东西腾到另一只手上,去扶叶钦:“快快快把门打开,先进去再说。”   叶钦赖着不动,好半天才说:“没带钥匙。”   “……我去。”周封无语,只好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跟他一块儿蹲着,“学霸有钥匙吧?我好人做到底,把你俩送入洞房再走。”   蹲了一会儿,见叶钦不跟他说话,连感谢他大晚上东奔西跑帮他买东西的意思都没有,顿觉无趣,扒拉着地上摆着的两个纸袋看:“这蛋糕可是现做的,我亲眼看师傅塞了满满的水果和巧克力……戒指是在城东的商场买的,时代广场那家居然断货了你敢信?可能因为后天情人节了,吓得我赶紧给圆圆也……你干嘛去?”   叶钦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站了起来,打开手机电筒,躬身在楼道里到处找什么东西。周封凑上来想帮他,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只顾自己找。   所幸楼道地面平滑,在靠窗的角落里找到那枚戒指,叶钦放在手心里吹了吹,然后去拿新买的戒指。   “欸?这只戒指是那只戒指?不是已经扔掉了吗?”   叶钦没理会周封的疑问,把放在地上的袋子里的小盒子拿出来,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同款戒指,宽版,也是一颗钻。   叶钦想把自己的戒指和新买的放在一起,戒指盒的卡口太小,没法并排放两个,他硬塞了几次都没成功。   周封看不下去:“哎呀这是放一个戒指的盒子啊,要收起来的话把你那枚的盒子找出来啊。”   叶钦想了想,说:“找不到了。”   程非池送给他的那枚戒指的盒子,第二天就被他当垃圾扔了。戴上这戒指,他就没想过再摘下来,他还想着等过了零点,就把新买的同款戒指拿出来,程非池戴上了肯定也不会再舍得摘下。   就像他以为程非池会永远守着他,只要回头就能看到他一样。   叶钦终究是放弃了,他把戒指盒盖上,放回纸袋里,左手紧紧握拳,把自己的那枚捏在手心,和那颗沾了血的星星一起。   开学那天,首都的天气出现回温的趋势,站在操场上,迎面吹来的风也有了一丝暖意。   开学典礼刚散,叶钦就去办公室找高三(1)班的班主任。   “程非池啊?他的学籍已经迁走啦,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不是C大了。”   叶钦不太敢确定地问:“C大?”   “是啊。”老师也一脸不解,“A大给他发邀请他不去,非要上什么C大,怎么劝都不听,申请表都写好啦,我这里还有一份留底呢,得赶紧拿出来销毁掉。”   说着拉开抽屉低头翻找,边找边说:“他这么好的成绩,履历也漂亮,哪怕上C大最好的专业都太浪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幸好后来又想通了,应该是家里人出面了吧。”   拿着废弃的申请表从办公室出来,叶钦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没存姓名的陌生号码,他匆匆扫了一眼便接了起来。   电话里的人告诉他已经查到程非池刚刚办了护照和去美国的留学签证,航班就在今天。叶钦时间都没顾上看,拔腿就跑。   他今天没开车,在学校门口打了一辆车,一路催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险些把脾气不好的司机大叔惹毛。   到机场才想起自己不知道航班号,忙又打电话给私家侦探,那头说:“今天上午已经飞走了,出境之后的行踪,我们这里就鞭长莫及了。”   叶钦刚才还闪着光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他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站了一会儿,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说到结账,才颓然地回过神,问对方要卡号。   网络银行到账迅速,那边见客人爽快,发来短信说免费赠送几条先前查了一半的消息。   叶钦将那条信息来回读了三遍,最后将目光集中在“程非池的生父或另有其人”这一句上,看着看着,嗓子里溢出一声突兀的笑。   展开一直捏在手上的那张纸,视线直接往下滑,落在申请人一栏,程非池的签名横平竖直,苍劲有力,昭示着那时的他有多么坚定,哪怕要申请的是与他自身水平相去甚远的学校,哪怕这样做的后果是所有努力全都白费,他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因为他答应过一个人,要跟他念同一所大学。   耳边人声嘈杂,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便是入站安检口。   每分每秒都有人离开这片土地,有人短暂告别,有人归期未定,有人依依不舍地哭泣,也有人面带微笑祝福。在这往来不息的人群中,只有叶钦一个格格不入,连摆一个正常的表情融入其中都做不到。   白纸黑字在眼前渐渐变得不清晰,一颗豆大的眼泪落在纸上,洇开墨迹,将“池”字的三点水晕成模糊黏连的一片。   是啊,他名叫非池,他本就不该被困在这里,不该被困在自己身边。   可是人才刚刚离开,他已经开始想念了。   叶钦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对不起”,他想和他一样善良豁达,沉稳镇定,像个大人一样笑着祝他前程似锦。可这想念剜心蚀骨,仿佛钻进骨髓最深处,“程非池”三个字轻轻滑过脑海,都让他疼得不能自已。   人人都知道叶家小少爷最爱惜面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肯低人一头。他怕被人看到,用纸挡住脸,又用手盖住眼睛,可还是有泪从指缝间不断溢出,顺着手背滑进袖口,不一会儿便冻结成冰,再多有温度的泪水都无法将它融化。 第四十八章   这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伴随着冰消雪融的除了绿草抽芽、万物复苏,还有叶家纸包不住火的危机。   开学后叶钦几乎不怎么出去玩,学校上课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与家人相处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   首先发现的是来家里做客的人日益增多,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听到五六回敲门声。   有一次吵得他没法睡,他跑下楼去,看见一排西装领带的黑衣人站在客厅里,罗秋绫面容焦虑地跟他们说着什么,看见叶钦下来,忙冲他挥手:“上去睡觉,把门锁好。”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沦落到听见敲门声都不敢开门的地步。每天上学前罗秋绫都会让家中阿姨到外面探视一番,还叮嘱他中午和晚上不要回来吃饭了,下晚自习会有车去接。   那会儿叶钦只当叶锦祥惹了什么人,毕竟叶家公司的前身是罗家,首都赫赫有名的中草药世家,百年传承,根基稳固,就算到了他们这一代人丁不够兴旺,公司主营业务也跟不上时代需求,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至于破产倒台,大不了他平时少花点钱。   况且这是叶锦祥该考虑的事,叶钦还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上。他想考进C大,等到程非池回来的时候,至少有个能聊天的正当话题。   哪怕叶钦知道,程非池大概不想再见自己了,提分手那天就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面。   “你这臭小子就是欠收拾,应该去我家聆听一回老孙爱的教育。”孙怡然听说程非池出国了,以为都是叶钦给气的,“你是从小顺风顺水长大,没人敢当着你面说你一句不好,要是程非池说那些话让你听见了,你会怎么想?”   这些叶钦早就想过了。而且他放任自己往深处想,渐渐明白除了所作所为,更加过分的是他的动机,在这样一个目的不单纯的前提下,所有的举动都成了恶意,哪怕是甜蜜美好的回忆,最后也变成刺向心口的刀。   所以那些话对程非池来说并不是他想的那样不痛不痒,而是致命一击。   孙怡然见他双目失焦,颓然无措的可怜模样,不忍心再继续责怪:“哎呀也别这么失魂落魄的,想当年姐姐我追他没追上的时候,也觉得天都要塌了,全世界属我最惨。你至少还追成功过,欸,跟校草谈恋爱的感觉怎么样啊?”   明知孙怡然是在安慰自己,叶钦却笑不出来,硬是扯开嘴角,比哭还难看。   孙怡然捂住眼睛大喊“何方妖孽”,随后叹息道:“我看你很在意他的嘛,那干嘛要说那种话啊,傻不傻?没事啦,等到他回来了,好好道个歉,做不成情侣,还能做朋友嘛。”   可是他只想跟他继续做情侣。   这个想法自脑海中飘过的同时,叶钦自嘲一笑。   程非池大概连普通朋友都不想跟他做。他们俩原本就不是一路人,现在连那层自以为存在的血缘关系也没有了,合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谁也遇不上谁。   从前的叶钦自诩乐观,程非池走后,只剩下满心怆然。   他每天上学,吃饭,睡觉,看似与平时无异,只有平时与他十分亲近的人才能察觉出一点与从前的不同。   时间步入四月,周封约他去Y省玩,美其名曰考前放松。叶钦不想去,推说嫌那边地处高原气候寒冷,周封说廖逸方也去,只有两个人没劲,叶钦想了想便同意了,他担心班长受欺负。   谁知临去之前,发生了一件震惊全校的事。   周封和廖逸方的关系不知怎么被老师发现了,教务处当天就把双方家长叫到学校。办公室大门紧闭整整两个小时,叶钦闻讯赶去的时候,人已经散光了,两个当事人的手机也都打不通。   几天后,周封做贼一样打电话给叶钦,压着嗓子道:“阿钦你那个私家侦探的联系方式快给我一下。”   叶钦以为他要干坏事,问他要这个干什么,电话那头的周封为难好半天,如实交代:“找圆圆。”   从他口中叶钦得知班长自那天后就没来上学不是因为被关在家里出不来,而是转学离开六中了,连家都搬了,走得不声不响,杳无音信。   叶钦觉得甩手离开不像廖逸方会做的事,问道:“那天到底怎么回事?”   周封在电话里深呼吸好几次,做足准备才说:“他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把所有责任都扛上身了,说他勾……勾引的我。”   叶钦知道周封家里的情况,听到这里心里也咯噔一下,接着问:“他们都信了?”   “没有。”周封道,“我咬死了说我们俩只是好哥们儿,没有他们口中的‘不正当关系’。”   这话听着凉薄,可在当时的情况下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校方既然敢把家长请来,尤其是周家那样的背景,随便出来一位身份地位都举足轻重,可见这事必定有所准备,不可能轻易被揭过去的。   “说不定就是我爹搞的事,他成天就想着怎么整治我能让我尝教训。”此刻的周封褪去平日的玩世不恭,愤怒中不乏冷静的分析,“只是没想到他会拿圆圆开刀。圆圆肯定伤心坏了,我想找到他,跟他说声对不起。”   周封迟来的后悔多少让叶钦有点感同身受。不过这回他不再剃头挑子一头热,理智地思考了通过私家侦探调查的可行性,认为这个时候最好不要轻举妄动,私家侦探能调查出来的东西,以周家老爷子的本事说不定更早知道,现在忙着找人,说不定会打草惊蛇,对班长更为不利。   周封思考片刻,对他的见解表示赞同,决定暂时放弃这个念头。挂电话前略带遗憾地说:“Y省去不成了,咱们几个以后有机会再约吧。”   不知为什么,叶钦隐隐觉得这个“以后”短时间内不会来了。   总有这么一帮少年人,觉得必须让全世界都围着自己转,方能显出英勇无畏的气概。等遇到这样那样不顺心的事,才知道组成人生的不是潇洒快活,而是无可奈何。   最近家里气氛紧张,罗秋绫也疲于在外奔波筹钱,好几天没有坐下好好吃顿饭。昨天还又提了一次出国留学的事,被叶钦拒绝了。   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不想离开家,现在家中有难就更不能走了。   何况他还要等那个人回来。   晚上叶钦跑了趟嘉园小区,把留在那边的东西整理好装进包里。罗秋绫说这套房子很快会被卖掉,临出门前,叶钦最后看一眼这间充满两人同居痕迹的小公寓,抱着那只擦得透亮的玻璃罐,将门轻轻阖上。   回到家,远远就看见院门大敞着,有穿着工作服的人把里头的东西往外面抬,包括叶锦祥悉心收藏的那些宝贝古董。   从坐在屋里抹眼泪的罗秋绫口中,叶钦终于知道他们家的公司远远不止资金链断裂这么简单。叶锦祥去年开始跟那个女人炒股票,买期货,投资……但凡有风险的东西他都沾了个遍,还去澳门赌钱,被灌了迷魂汤似的,浑然不觉中被那女人骗光全部家当。   如今公司只剩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银行已经在对叶锦祥的个人资产进行结算,罗秋绫今天才知道他们住的房子早就被抵押了,不日便会被银行收回拍卖。   等到屋子里值钱的东西被搬得差不多了,叶锦祥灰溜溜地回来,进门就被扑倒在地狠揍了几拳。   叶钦呼吸粗重,目眦欲裂,仿佛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他还做不到像大人那样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给委屈这么多年的母亲出气,也在为自己无处发泄的痛苦寻找释放口。   发泄完了本该觉得痛快,可空虚和茫然的从身体里丝丝缕缕渗出,自内向外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围。   打了又能怎么样?妈妈能不哭吗?房子能不卖吗?时光能倒转吗?   ……程非池能回来吗?   叶锦祥纵然有错,他自己也不能独善其身。   是他放弃正面对峙,选择暗中报复;是他心存偏见,对程非池百般刁难践踏;是他幼稚蠢笨不知心动,还自以为是地把这一切都当做一场表演,却不知道那些发自内心的欢笑和痛彻心扉的眼泪,都因为他早已入戏。   若不是因为他入戏,程非池也不会投入真心,最后走的时候也不会如此决绝,那样温暖善良的人,连最后一次机会都不愿施与。   五月份的某一天,周封终于得空出来,跟叶钦约在校门口的餐馆见面。   见到的第一眼,叶钦差点没把人认出来。不知家长下了多重的手,周封脸上青紫斑驳,在这肿成猪头的节骨眼上还剃了个寸头,几乎是贴着头皮剃的,只留了不到一公分的青茬。   “我爷爷给剃的,说部队里师傅的手艺不见得有他好,削破皮以后就秃了。”周封有些不好意思地撸了把脑袋,“其实看着也还行吧?毕竟哥哥我长得帅,就是猛一阵风吹过来头顶凉飕飕的。”   叶钦早在电话中得知他准备入伍的事,起初自然是惊讶的,就在两三个月前,这厮还因为不想被押去当兵而埋头苦读。   周封当时没在电话里细说,这会儿碰上面,才吐露真话:“你先前说的,我回头又琢磨了好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必须得听我爸的话,不然圆圆那边怎么办?我不能再让他受到牵连。”   小饭馆门朝阳,窗户大开,没了封闭的会所包厢里那纸醉金迷的馨香气味,反而更让人头脑清醒,能坦诚地直面心中的真实想法。   “你跟班长……”   叶钦刚起了个头,周封就像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求别问,这几天我妈我奶奶我外婆追着我问我跟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我都快听吐了。”他喝了一口凉白开,接着道,“我就觉得吧,咱们还是太年轻,之前又过得稀里糊涂,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现在只想他好好的,别再被我拖累,不然我真是……”   最后一句即便不说,叶钦也明白他的意思。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对他们来说还没有足够分明的界限,不吃一次亏,不摔个狗啃泥,就不知道是非对错,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无可挽回的后果。   点了三个炒菜,边吃边聊。   不过一月未见,两人之间便弥漫着一股老友重逢的微妙气氛,以及离别前略显沉重的宁静。   周封给叶钦满上一杯茶:“还在找他?”   叶钦点点头,又摇摇头:“找不到,先不找了。”   前些日子,他把能问的人都问了个遍,包括程非池教过的学生,甚至辗转联系到程非池在师大附中的校友,通过他们联系到那个叫张佩瑶的女生。   张佩瑶已经在上大学,接到叶钦的电话,听他问到关于程非池的事,起先非常警惕,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让他别想从她嘴里撬话。   叶钦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就确定她是他要找的人。他说明来意,表示自己只是想知道程非池现在去哪儿了,以及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佩瑶见他态度诚恳,才慢慢放下防备。   关于他的提问,前者张佩瑶表示爱莫能助,她跟程非池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后者她模糊说了个大概,大意是自己当年不懂事,追人不成,就听人挑拨出损招散布谣言说程非池是同性恋,没想到会逼得他离开师大附中。   时过境迁的现在,再羞于启齿的事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坦白。最后张佩瑶还警告叶钦:“事情我已经交代清楚了,不管你是谁,都别再骚扰他了啊,他不想被人打扰。”   想到这里,叶钦不禁苦笑,他哪里是想追过去,他只是想确认程非池过得好不好。   周封不知他在想什么,歪着脑袋琢磨片刻,附和道:“那就先不找了,等我到部队里表现好,让我家老爷子帮你查。”   叶钦应了,喝了口水,突然抛出一个无关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到对他动心的?”   周封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对谁、谁动心啊?”   “谁都行。”   周封放下筷子,郑重地回忆了下,说:“就……就跟化学反应差不多,看见他,看见他眼里有我,心里就咕嘟咕嘟吐泡泡,热气从胸口升到喉咙,然后漫到脑子里,每根神经都浸泡在里头似的,整个人快冒烟了。”   对这番毫无美感的解释,叶钦权当临别前缓和气氛的玩笑,转脸便忘到脑后。   这天晚上睡不着,他拿出手机上校园论坛,翻到浏览过许多遍的那几个帖子,将别人偷拍的程非池的照片又看了一遍。   他没把这几张照片存在手机里,因为这不是他眼中的程非池。可他眼中的程非池是什么样的,他自己也无法用那些扁平的词汇描述上来。   次日下着小雨,小货车装不了太多东西,司机不耐烦地让他们速度快点,说待会儿还要去另一家运货。   成箱的日杂废品被扔到垃圾堆,叶钦最后剩下的行李大多是衣服和书本,衣服里面裹着玻璃瓶,书本上面堆着一小块尚未被拆掉的乐高机械组。   车子启动的时候,他猛然想起什么,不管不顾地跳下车,跑到垃圾桶边上蹲下翻找,对身后母亲的呼唤恍若未闻。   好不容易从那堆七零八碎的杂物中将去年淘汰的手机找出来,按下电源键的时候叶钦紧张得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看到屏幕亮起,才呼出堵在喉咙里的一口长气。   开机后,他凭着记忆,很快翻到那张照片。   书桌,窗户,冬日的阳光,还有被偷拍的少年。   叶钦近乎贪婪地看着这张照片。他本来不想哭的,这阵子哭得够多够丢人的了,可周封说的那什么化学反应,还有什么泡泡热气,熏得他鼻子发酸,眼眶发胀。   还有这恼人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但也要感谢这连绵的雨,冲走了他心底沉积多日的悔恨和怨怼。   他含泪挤出一个笑,嘴唇动了动,把没来得及送出的祝福说给眼前的人听:“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都要开开心心,不要,不要再……”   不要再碰到坏人了——这句话叶钦努力几次都说不出口,因为他自己就是坏人中的一员,他自私,愚蠢,狂妄自大,嚣张跋扈,不仅比旁人多了一项恃爱行凶的恶行,而且时至今日还在妄想回到从前。   抹开落在屏幕上的细小雨点,叶钦久久盯着照片里的人,像在透过屏幕与他对视。   少年微微拧眉,嘴巴半张,因为事出突然而有点呆傻的表情,掩盖不住他帅气又温柔的眉眼。   那一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一切还是最初、最好的样子。 第四十九章   五年后,夏。   闹铃响了整整五遍,被躺在狭窄下铺的人接二连三地按掉。   八点一过,手机自动退出免打扰模式,铃声几乎立刻响了起来。床上的人睡蒙了,还当是闹钟,手指准确摸到屏幕下方一按,电话接通。   “还没起?”那头的女人先试探着询问,五秒内没听到反应,立刻阎王催命般地扯开嗓门吼,“叶钦你给我起来!我八点二十到宿舍要是看不到你神志清醒衣冠整齐就把你从二十楼扔下去!”   五分钟后,顶着一头蓬乱短发的叶钦站在洗漱台前,边刷牙边眯着眼睛拨弄自己的头毛,对镜子里没睡醒的人含含糊糊地说:“早上好。”   这是他这些年保留下来的一个习惯。纵然梦中的世界再千变万化多彩多姿,醒来后要面对的还是跟昨天一样的现实,说这句话是为了叫醒自己,迫使自己从虚幻的世界中抽离,以良好的心态和状态投入工作。   哪怕这个工作他一点也不喜欢。   十五分钟后,宿舍门准时被敲响,郑悦月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进来,看见在厨房煎鸡蛋的叶钦衣冠勉强算得上整齐,这才收敛了气势,看了一眼时间,道:“走吧走吧,别管这个蛋了,姐姐路上给你买个手抓饼,加肠加里脊加两个鸡蛋。”   叶钦接受了这个提议,然后还是把鸡蛋煎好了,敲开房间的门,把盘子放在门口的桌子上,对邻床还在睡觉的人道:“赏你个蛋吃,回来我要问蛋黄几分熟的啊,别想偷偷扔掉。”   床上在毯子里蜷成一团的人伸出手比了个“OK”,瓮声瓮气道:“好的钦哥。”   路上,叶钦大口吃加料丰富的手抓饼,郑悦月老生常谈地唠叨:“虽然这次给你买了早餐,但是你记得尽量不要吃这些油腻的,你二十三岁了,别以为自己还能跟宋?那样的小年轻比身体,之前因为爆痘丢代言的事你忘了?还有以后有活儿就早点起,不要总卡着点等我给你打电话,你是跟床绑定了还是怎么回事……”   安静如鸡地听到这里,叶钦不乐意了:“昨天凌晨两点才收工,我都说了睡不够肯定醒不来,让你帮我买包巧克力放床头……算了。”说到一半,他自己转换话题,“再说上回那个算什么代言,祛痘膏?七天永久灭痘?一看就是假的,这不是明摆着欺骗粉丝吗?”   “你有几个粉丝自己心里没数?要不是看在价钱好商量的份上,那家公司会找你?”郑悦月对叶钦的“高思想高觉悟”气不打一处来,“假的又怎么样?不妨碍你挣钱啊,债不是还没还完吗?你还想不想回去念书了?”   这番话说得过于直接尖锐,叶钦愣了一下,饼也嚼不出滋味了,半晌后垂着眼道:“钱要挣的,可是至少……不能昧着良心吧。”   今天的工作是某杂志内页的拍摄和采访。   到地方,郑悦月亲自给叶钦化妆,看见他几层遮瑕都盖不住的黑眼圈和两颊隐约的凹陷,心中不忍,绕到身后帮他打理头发时说:“刚才的话说得有点重,你别往心里去。今天收工回去好好睡一觉,想吃什么就给自己买,你跟他们不一样,吃再多都不长肉。”   在闭目养神的叶钦闻言睁开眼睛,扯嘴角咧开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好的月月姐。”   说好的十点开拍,因为上一位嘉宾的采访耽误了些时间,等到正式开始,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   正值饭点,在场工作人员都无精打采,态度自然谈不上多好,叶钦本来有三套服装,最后拍完一套便匆匆了事。   如今网络大肆发展,纸媒陷入窘境,这些仅存的娱乐杂志报刊只能靠粉丝的带货能力维持生计,认真做采访写影评的少了,用明星的写真照博眼球拼销量俨然成了新出路。以叶钦现在的咖位,杂志出版后他的粉丝能带多少本随便掰掰指头就能估算出来,没有足够的商业价值就得不到尊重,跟红了才能有戏拍是同样的道理。   即便如此,郑悦月还是十分不满,说要去跟主编理论。叶钦却完全没有意见,大热天穿闷着一身正装在室外草坪拍照,任谁都受不了,听说刚才那位当红的换了七八套,他就乐观地想着十八线也不错,来钱是慢了点,至少不用遭那份罪。   到采访环节,记者更是态度懒怠,拿着台本问到一半发现没开录音笔,又赶时间去吃饭。在前面的问题中粗略挑了几个随便提问交差,中途还哈欠连天,弄得叶钦也跟着犯困,背到天亮的官方答案在脑袋里搅成浆糊,花很大力气才稳住心神,不让自己嘴瓢乱说话。   “网上有传言说您是富二代,请问您进圈的契机是什么呢?”   “都快五年了,居然还有这种传言吗?”叶钦摊手道,“我要是富二代,为什么不在家里喝酒打牌吹牛皮,要跑到这里晒太阳吃盒饭?”   记者被他逗笑,继续问:“听说您跟同组合的贺函崧关系很好,他这次上《爱的初挑战》没带组合其他成员一起,请问您对此怎么看?”   这条是昨天给的台本上没有的问题,旁听的郑悦月腾地站起身,叶钦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扬眉的动作仿佛在告诉她:我可以解决。   怎么也在圈里混了四年多,这个问题下面埋着几颗雷,叶钦当然看得出来。杂志需要卖点,卖点相当于商业价值,他这样一个小明星不贡献点噱头,杂志社请他来做什么?喝下午茶吗?   其实差不多的套路,叶钦在四年前刚入圈时也遇到过。   那会儿他不满十八岁,连日的训练和背负的沉重压力让他的精神萎靡不堪,组合出道的某场发布会上,他被室内的暖气熏得昏昏欲睡,有记者举着话筒问他:“听说贺函崧今天没有参加组合行程是因为去录制首都电视台的综艺了,你们在这里的其他成员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吗?”   叶钦当时努力降低存在感还是被人逮住了,加上对贺函崧印象不好,心情很差地回答:“没什么好说的,他去哪儿关我什么事?”   刚下台就被郑悦月拉到休息室里一顿骂:“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人脉也没有后台的话,只能靠自己争气。贺函崧自带流量,你们几个都得仰仗他的资源,快收收你的少爷脾气,别再拎不清了。”   好在公司给叶钦立的是率真耿直人设,按照他的性格这么说话勉强说得通。然而贺函崧在加入组合前因为两支广告已经积累了大量人气,那阵子叶钦被他的粉丝指责嫉妒贺函崧红,骂到上热搜,有阵子连门都不敢出。   大约就是从那次之后,叶钦变得沉默寡言,工作以外的事完全不搭理不回应,像把自己整个人封闭起来。这个状态一直维持到前两年,组合成员们开始各自单飞,团体活动渐少,他才摆脱束缚,重新在公众面前敞开心扉。   郑悦月也是在去年开始重新接手他,公司高层认为他身上还有潜力,可以再给机会挖掘看看。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清楚,若不是因为长得好,这么些年脸不仅没崩还越发精致漂亮,身上也没什么大是大非的毛病,叶钦早在被贺函崧的粉丝黑之前就被踢出组合了。   此刻旁人眼中的叶钦收敛了刚入圈时的轻狂傲慢,变得礼貌周到,唯有举手投足间灵动的少年感不减,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能让人寻到只属于他的、辨识度极高的从容和自信。   只见他端起桌上的饮料抿了一口,冲记者眨眨眼睛,道:“崧哥怎么可能忘了我们呢?他答应过给咱们带特产回来,今天的晚饭还指望他呢。”   出去的时候遇到几个接下班的粉丝,叶钦收了块巧克力,到车上剥开就往嘴里送,郑悦月眼疾手快地拦下,对着窗户观察半天,确认没问题才准许他继续吃。   看着他吃得嘴角都沾上巧克力酱,郑悦月感叹道:“你这孩子,一会儿聪明通透,一会儿傻得一点心眼儿都没有,以后可怎么办哦。”   叶钦却因为这块巧克力心情不错,舔了舔嘴唇,眼睛笑成弯弯的两片月牙:“上午还说我已经不年轻了,现在又成孩子了?”   郑悦月同时带好几个艺人,把他送到楼底下就准备去另一个艺人所在的片场看看。走前叮嘱叶钦道:“今天贺函崧可能回宿舍,他说什么你当没听到,别跟他起冲突。”   叶钦满口应了,等电梯的时候仰着脑袋看天花板,百无聊赖地回想,四年前若不是贺函崧用带“妈”字的脏话挑衅,谁乐意多费唇舌?   如果只冲着他本人,他什么都可以忍。   进到屋里,一天没出门的宋?迎上来,给叶钦拿拖鞋的同时,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崧哥回来了,我一个没拦住就……钦哥你先别气,那个还有救。”   叶钦疾步走进房间,鞋子也没脱就蹭蹭两步爬到上铺。上铺以前是组合的另一个成员住的,那人搬走之后就成了叶钦的置物架。   看见放在上面用玻璃罩盖着的乐高机械组只断了中间一根梁,叶钦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跪坐在上铺耐心地一块块拼回去。   宿舍不大,组合单飞后常驻人员就只有叶钦、宋?,还有跟金主闹别扭就回来的贺函崧。贺函崧每次回来几乎都是为了给叶钦找不痛快,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叶钦兜里的手机响了。   “钦钦,收工了吗?”   面对这样过分亲昵的称呼,叶钦自是嫌恶:“说过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有空管好你的小情儿,别让他再到我跟前找事了行吗?”   电话里的男人不仅不以此为耻,还笑出声:“还说不在意?还说没吃醋?”   叶钦简直要翻白眼了,看在这人来头大得罪不起的面子上才没破口大骂,说出口的话也谈不上客气:“先前我还当是贺函崧偶像剧看多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你啊,是不是我不留神瞥你一眼,你都能想象成我爱上你了?”   男人哈哈大笑,转而跟他谈判道:“偶像剧不好吗?只要你答应,所有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你可以接到好剧本,可以红,我还能保证贺函崧以后永远不会打扰你,怎么样?”   叶钦冷笑一声,刚要拒绝,又听那男人说:“你要是真想拒绝我,为什么接我的电话,为什么不换号码?”   挂掉电话,叶钦在上铺坐了一会儿,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拼回原样的乐高机械组,半晌后,将玻璃罩小心翼翼地盖回去。   晚上接到郑悦月的电话,说给他们安排了个真人秀的客串,说白了又是沾贺函崧的光。跟他一起上节目,叶钦自是不愿意,可是公司的安排,他一个无名小卒又有什么资格拒绝?   进卫生间洗澡前,叶钦听见隔壁房间贺函崧摔东西的声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假装没听到。谁知洗完回到屋里,听宋?说:“崧哥刚才又来咱们屋了,借了个备用机就走了。”   叶钦回屋翻了翻抽屉,心登时悬到嗓子眼,扔下毛巾跑到隔壁门前,二话不说抬脚就踹。   门板应声而开,在里面坐着的贺函崧吓了一跳,手一抖把那手机丢在地上。   叶钦上前两步捡起,恶狠狠丢下一句“下次再动我东西试试”,然后扭头就走,对身后传来的贺函崧的谩骂充耳不闻。   回到自己房间好半天后,叶钦才开迟钝地心有余悸。   贺函崧混圈比他早,嘴巴也比他甜,许多圈里叫得上名字的老板都挺喜欢他,平时聚个会什么的都爱叫他去。就算现在贺函崧的大金主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看上自己,他也没底气在贺函崧跟前造次。   更何况那男人来一次电话被自己奚落一顿,等到哪天失去耐心,自己的死期大概也就到了。   叶钦在心里叹气,圈里摸爬滚打四年多,他还是没能学会完全压住自己的脾气,用月月姐的话说,就是“迟早要吃大亏”。   宋?围观他给那只淘汰许多年的旧型号手机充电,好奇地问:“钦哥你还留着这个破手机干嘛?这个做备用机都太过时啦。”   叶钦不理他,开机后先打开相册,见那些照片还好好地在那儿,不禁松了口气。   “老照片啊,别存手机里啦,保不齐哪天就开不了机了。”宋?提议道,“备份到电脑或者U盘里吧,安全。”   叶钦盯着其中一张照片入了神:“有备份。”   “哦,那就好。”宋?凑上来看一眼,问,“这是谁啊?”   叶钦生怕看太久下次手机就真打不开了,按电源键关机。   等到宋?扭头忙别的去了,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回答:“我哥哥。”   不知是否因为今天提到那两个字的关系,叶钦又做了那个梦。   平地而起的风,银杏树下的少年,以及想追上去却不听使唤的双脚。   醒来时满身大汗,叶钦低头看自己手心,手指收紧复又张开,如此重复几次,才渐渐止住战栗,压下心头肆意蔓延的恐惧。   他又肯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了,可是上次梦到他之后没多久,他就离开了。想到这里,叶钦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该抱有期待,还是该继续沉浸在挣脱不开的回忆里。   外头天已经大亮,叶钦下床倒了杯水,手还有点发软,不慎让杯盖摔落在地。这么大的动静,隔壁床的宋?还是睡得死沉,动都没动一下。   叶钦不禁失笑,心想把这小孩从二十楼扔下去他大概都不会醒。   在他们名存实亡的组合里,贺函崧年纪最大,今年二十有四,宋?年纪最小,出道时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上台前能紧张到哭出来,因此叶钦平日里比较照顾他。宋?从小没有父母,受到恩惠懂得感激,两人你来我往就成了朋友。   今天有个电视剧视镜,是宋?让给叶钦的。叶钦本来有顾虑,宋?说:“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这个状态就挺好的,有活儿干有觉睡,哥你去试试吧,你要是选上了,我也跟着长脸啊。”   叶钦确实缺钱,想了想便接受了。   试镜地点在S市,叶钦跟郑悦月打了声招呼,自己买高铁票去。背上包,戴上口罩,手已经放在门把手上,还是犹豫了一下,折返回来,把抽屉里的手机带上。   六个小时的高铁,几乎与他从前坐飞机去国外度假的时长比肩。叶钦在车上想起宋?先前教自己的方法,拿在用的手机开了个热点,五年前的老手机居然搜到信号连上了。   登录微信的时候,他没抱什么希望,以为这么多年没用早就登不上去了,谁知不仅登录成功,还加载出一长串未读消息。   叶钦屏住呼吸,慢慢往下划,停在没有新消息的第一个对话框时,他又重提轻放地将胸腔里的一口气缓缓呼出。   手指还是不自觉点进朋友圈,最后的动态依旧是六年前四根棒棒糖的照片。那时候的微信没有对谁可见或者只展示某个期限内的朋友圈内容,自己也没有被拉黑,显然这些年都没人再上过这个号。   叶钦忍不住自嘲,想什么呢?他知道了所有真相,只会恨我,怎么可能再主动联系?   他走得干净彻底,所有能联系的方式全部阻断,能留下一个可供回忆的地方,证明那段时光真的存在过,已经足够善良了。   不过短短几分钟,却好像花光身上的所有力气。叶钦疲惫地放下手机,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   就在这时,老旧的手机突然在手心里震动起来,叶钦的心脏在睁眼前就迅速做出砰砰狂跳的反应,没看清屏幕上的字,就条件反射般地飞快按下接听。   “操,这么快!”那头的周封显然没准备好,把镜头对准自己的脸,脑袋上的帽子扶正,嬉笑道,“明星的架势就是不一样啊,大清早就全副武装。小弟我刚历尽艰险逃出戒备森严的部队,不知大明星可有空闲见上一面?” 第五十章   试镜还算顺利。   一个勉强能称为男三的角色,存在感不高的女主亲弟,感情线约等于零,故而争取的人不怎么多。   叶钦一进去,坐在一排人中间的导演脸上就浮起笑容。传说这位导演选角最看重的就是颜值,叶钦念了两句台词,他就连说三声“好”,未作其他任何点评,让他回去等消息。   这四五年间,叶钦也参加过一些电视剧的拍摄,深知在这个圈子里不能太把随口的一句话当回事,合同没下来之前,最好一点希望都不要抱,因为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试完镜他便乘车回高铁站。早午饭都没赶上吃,路上突然胃疼,他到车站买了个三明治,边啃边走边给周封发消息。   两人约在城东的一家咖啡厅。次日上午周封先到,看见戴着口罩的叶钦走进来,举手冲他挥舞:“这儿呢阿钦。”   叶钦走过去坐下,直接摘了口罩。周封大惊小怪地拦他:“先别摘,不怕被人认出来啊?”   “这五年你是住在深山里吗?” 叶钦笑了,“我真不是什么大明星,站在街上喊‘我是叶钦’都不见得有人认识的那种。”   多年未见,两人随便闲聊几句,就找回了年少时的熟悉和默契。   周封仍旧爱嬉皮笑脸,只是这会儿少了些不靠谱的油腔滑调,多了份沉稳的意气风发,晒黑的皮肤和健硕的身材更让他显得硬朗坚毅,男人味十足。   被问到为什么五年里为什么一次都没联系,他一拍桌子,恨道:“当年我爸可是下了死手,把我扔到那信号基站都没有的地方,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跑了三次都给抓回去了。手机没法用,只好给你们几个写信,提着煤油灯写了几个晚上,走二十多里山路才找着邮筒寄出去,谁知道你们一个都没给我回信!”   叶钦听了直笑:“那会儿我已经搬家了,鬼知道你那信寄到哪里去了。”   “刘扬帆和赵跃那两个家伙在国外,收不到还算正常,你丫搬家也不……”周封说到一半意识到哪里不对,“你搬家了?搬哪儿去?”   叶钦道:“搬到市郊的公寓。不过现在那房子也卖了。”   从“也”字中,周封不难推测出他们家之前住的小别墅是最先卖掉的。再看叶钦现在的穿着打扮,以及东奔西跑的生活状态,看不出他家里有情况就是真的傻了。   气氛突然沉寂,周封抿了口咖啡,苦得直皱眉,边往杯子里扔方糖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叶钦:“怎么,又换大房子啦?”   叶钦没有顺着他的话糊弄过去,而是把家中破产的事如实相告,包括后来叶锦祥因为非法集资被检察院提起公诉,现在还在坐牢,以及自己因为没钱上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都没去C大报道,选择做艺人也是因为来钱快。   虽然他可以通过放弃继承权的方式避免承担家中的债务,可是他没有,他承诺受害人会替父亲偿还,所以他一度负债累累,近两年慢慢还清,状况才有所好转。   周封听得一愣一愣的,见叶钦轻描淡写,言语中一丝怨愤的情绪也无,便也不将吃惊表现在脸上,轻咳一声道:“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公司安排的宿舍。”叶钦说。   “阿姨呢?”   问的是罗秋绫。叶钦垂眼看着桌面,几秒后复又抬起:“去世了。”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叶锦祥锒铛入狱,罗秋绫为还清家中债务四处筹钱。而当时的叶钦整天埋头学习,满脑子只有考上C大这一件事,他对叶锦祥有恨,也深知如今的局面与罗秋绫在婚姻中的懦弱脱不了干系,对家人的态度愈加冷漠麻木。   高考最后一天下着大雨,叶钦刚从考场里出来,就被医院打来的电话叫去认尸,看着母亲因为车祸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脸,心中才迟钝地升起密密麻麻的、犹如被千万只蚂蚁啃咬的疼痛。   从那天开始,他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往后的日子,他只能孑然一身独自面对。   气氛更加安静,周封震惊之余,不由得替他感到难过。自打见面起,他就发现叶钦与从前大不一样了,曾经的他最爱面子,宁可嘴硬到底也不将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示人,这五年必定经历了许多,才让他变得像现在这样云淡风轻,再凄惨落魄也能打掉牙往肚里咽。   “不说这些了。”到底是叶钦先打破沉闷,转移话题道,“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有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周封刚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摸到台阶忙道:“也没什么别的事,看看你们,顺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明信片,“顺便找个人。”   三天后,叶钦和组合其他两名成员一起再次前往S市,拍那个临时把他们加塞进去的真人秀。   郑悦月对这次拍摄十分重视,给几个人都买了商务舱的机票,说万一遇上粉丝也好撑住场面。下午四点多的飞机,一行人两点就被拖到机场,贺函崧在VIP休息室里喝茶,宋?靠在座椅上打呼噜,叶钦便找了个角落坐下,问私家侦探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这次提供的信息只有一张薄薄的明信片,邮戳显示从首都隔壁的H省发出,然而寄件人没署名也没留日期,从哪个邮局投递出去的都很难查,别说查到具体的地址了。那边说如果还想试一试的话,需要再多一些时间。   叶钦把已知的消息据实告知周封,周封问他花了多少钱,然后打过来一笔远超那个数字的钱款。叶钦心知他是想帮自己,还是只收了打探消息花的钱,剩下的全部退了回去。   周封在微信里说:【这些都是我当兵攒下的工资,咱们朋友一场,你拿着,不要有负担】   怎么可能没负担?五年前走投无路的时候,叶钦也曾向刘扬帆和赵跃求助,他们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从家里拿了钱接济他,虽然很快就还上了,但是隔阂就此埋下,这么些年,他和那两人再没有联系过。   人类的活动范围以阶级划分,叶家大厦倾覆,没了优越的家庭背景,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叶钦给周封发了个抱拳的表情:【周老板威武】   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找人上去,问周封怎么不自己找人,放着周家那么大权力不用,找野生侦探是不是傻。   周封发来一个叹气的表情,不知是为叶钦的执拗无奈,还是在为找不到人丧气,或者两者皆有:【我爸还想把我送回去让我当满八年兵呢,刚到家还有点水土不服,只好先装一阵乖宝宝了】   叶钦翻回相册看那明信片的照片,上面字迹浅淡,从依稀可辨“新年快乐”几个字里,依旧能看得出端正秀气。   他切回微信问:【明信片是班长写的吗?】   这久违的亲切称呼似乎也唤起了周封的回忆,半晌他才回复,肯定道:【是他,他的字我不会认错】   飞机比高铁快得多,抵达S时天还亮着。叶钦没带行李箱,在出口处等另外几人去转盘处拿托运的行李。   这回要逗留三天两夜,包里带了不少换洗衣物,因为公司人手不够分不出助理跟他们,叶钦的书包里还被郑悦月塞了两套上节目要用的服装以及一个化妆包。   这会儿多个航班同时抵达,取行李的地方人头攒动,叶钦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把背着的沉重书包暂时放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肩膀左右张望,心说哪里有粉丝,月月姐分明是想太多了。   目光在掠过出口处时,偶然捕捉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叶钦的眼睛倏地瞪圆,下意识往那个方向走两步,放在脚边的背包没了支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他才回过神来,拎起包重新背上身。   再抬头去寻,那个背影已经不见了。   去往酒店的车上,叶钦脑袋抵着窗户看S市的繁华街景,心想最近可能睡眠时间太少,累到都产生幻觉了。   他五年前就去了美国,说不定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他那样好的人,弄丢一次,凭什么这样轻易地让自己在人群中再次遇见?   叶钦一面自嘲活该,一面劝自己放宽心。反正周封那份自信和笃定,自己永远没资格再拥有。   这些年来,除了学会独立生存,叶钦还学会了自我安慰这个相当好用的技能。可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仿佛夏日里骤降的气温,多少还是影响到他第二天拍摄时的状态。   偏偏这是户外运动类节目,没法躲在角落当背景板,叶钦硬着头皮踩冰刀进入场地,中途连摔几个屁蹲,还得顾忌镜头在拍,拼命控制自己不摆出龇牙咧嘴的丑表情。   好在主持人姐姐心善,对第一次上节目的他诸多照顾,还总把话题往他身上带,说“长得好看的人摔跤都是美的”。   没成想引起贺函崧的不满,几次经过都趁摄像头转往别处,故意给叶钦使绊子,一会儿推他一下,一会儿从他身旁飞快地擦肩而过。叶钦最后终于被他碰摔,尾椎重重着地,四仰八叉地倒在冰面上,疼得脸都白了。   有摄像机过来拍特写,贺函崧还过来抢镜头:“钦钦你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在大学社团里学过滑冰吗?……哦抱歉抱歉,我记错了,学过滑冰的不是你,你都没上过大学。”   叶钦对于这番刻意至极的表演无话可说。躺着缓了一会儿被工作人员扶起来,目睹全部过程的主持人姐姐私底下跟他说这段后期会剪辑掉,让他别放在心上,还跟他说学历不是衡量人的唯一标准。   如今大众对艺人的内外兼修愈加重视,叶钦自出道起就因学历低被人诟病。他们组合中贺函崧是首都戏剧学院的在读生,没事就去学校吃顿食堂摆个拍;宋?学霸名声在外,高考分数超一本分数线足足三十多,已经是业内能将工作和学习兼顾好的典范楷模,之前还被邀请去参加最强大脑;另外两个成员都是音乐专业的学生,离开组合后便回到校园继续深造,整个组合只剩下叶钦一个不学无术的渣滓。   是以这话叶钦没什么好反驳的,他边揉屁股边挤出一个笑:“我确实没上过大学,也没参加过什么社团呀,所以你们都不许笑我不会滑冰哦。”   鸡飞狗跳的一天过去,叶钦以为终于能休息,回到车上就拿出东西准备卸妆。   “先别动先别动。”郑悦月上车时阻止他们道,“还得去个地方,都别着急卸妆换衣服。”   叶钦猜到没什么好事,却也没表现出过分强烈的反抗情绪。贺函崧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摆脸色说:“半个小时,多一分钟都不行。”   郑悦月道:“汤总也在。”   贺函崧登时挺直腰,从包里拿出粉饼开始对着镜子擦擦补补。   宋?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凑到叶钦跟前问:“是不是又要我们去陪……陪那个啊。”   叶钦偏过头,小声道:“小孩子家家,脑袋里别尽揣些乱七八糟的,就当有人请客,敞开肚皮吃就行。”   这种被带到老板们跟前露脸的情况,叶钦自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说得更难听点,以他的咖位,能被捎带上的机会都很少,多数还是得跟着贺函崧蹭脸熟。   从前有贺函崧在的地方,他们几个都是背景板,毕竟是男艺人,他也不害怕发生什么应付不来的事。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几个只要点头哈腰地打招呼,张总王总李总挨个喊过去,最多再喝两杯酒意思一下,所以叶钦一点都不紧张。   走进酒店,叶钦伸长脖子到处打量,一会儿想回去得买个膏药贴一下尾椎,一会儿想这家酒店重新装修之后原来是这个样子,地板和吊顶都金光闪闪亮得晃眼,越发流于俗气。   这话叶钦只在心里暗暗吐槽,自是不会说出来的。若是不知道他七八年前作为客人来这里住过顶层的高档套房,任谁听了这话都会觉得他在酸。   进到宽敞豪华的包厢里,叶钦也只缩在贺函崧身后,垂头看地面,誓要将这花纹刻在脑子里回去上X宝寻同款似的。郑悦月在后面碰了他好几下,让他抬头笑一个,他便跟着贺函崧迅速打完招呼,然后低头继续钻研地毯图案。   这一桌有节目组导演、电视台高层,还有几个赞助商。赞助商以贺函崧的大金主汤崇为首,在座无人不知汤总和贺函崧的关系,便撺掇着贺函崧坐到汤总边上陪着喝几杯。   谁知汤崇今日没有顺势应下,而是笑盈盈地说今天人太多,不好让大家看笑话,不如让他们表演个节目助助兴。   叶钦眼皮一跳,感受到汤崇在他身上逡巡徘徊的视线,更是头皮发麻。   郑悦月见惯了这种场面,把他们三个往前推:“唱首欢快的歌,就去年夏天的那首单曲吧,打起精神来,别让老板们扫了兴致。”   站在中间的贺函崧第一个挂脸,宋?也被这带有侮辱意味的要求弄得愣住。   然而唱歌跳舞是他们的本职,哪怕换了个地方,他们的地位也不会发生改变。面对这帮开罪不起的大人物,纵然再不情愿也该扯开嘴角,逢迎卖笑。   唱首歌而已,又不会少块肉,不唱说不定还会扣钱。   叶钦硬着头皮接过话筒,往宋?手上递,在他耳边提醒:“就三分钟,忍一忍。”   不知哪个老板还找出伴奏用手机放,前奏一过,三人刚要开嗓,汤崇忽然站起来:“先停一下,咱们这儿还有位贵客没来。”说着抬手看腕表,“就快到了,我下去接他。”   叶钦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打断呛岔气,拍了拍胸口,听着坐着的人讨论什么“易家大公子”“刚从国外回来”,也无暇往心里去。   等到包厢门再次被打开,一屋子人站起来恭迎,有几个满脸堆笑地喊“程总”,叶钦还不以为意。全国上下姓陈的老板多如牛毛,大街上随便吼一声都能有七八个回头,这位陈总还是成总大概率跟汤崇一样有个好爹,那又如何?只要走进这乌烟瘴气的名利场,便会泯然于众人,变得与在座诸位没有任何不同。   可当那来人一出声,叶钦就像被重锤敲了一记,浑身连皮带骨都震得发麻。   “抱歉迟到了,路上堵车。”   男声低沉厚重,熟悉的频率敲打着叶钦的耳膜,简单客套的一句话让他听得心神战栗,恍如瞬间穿回雾霭层叠的夜梦中。   接着,一阵风自身侧掠过,叶钦支起僵硬的脖子,目送进来的高个子男人坐到专门为他留的空座上,淡定自若而又不失礼貌地环视包厢里的每一个人。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每当睡不着的时候,伤心难过的时候,撑不下去的时候,叶钦还是会在心里偷偷幻想重逢的场景。   在这一千七百多个漫漫长夜里,他做过不下上百个预设,普通的,美好的,甚至有些尴尬的场景,他统统都想过了。   可现实总是会超出人的想象,至少在他的预设中,没有哪一个场景会如眼下这般不堪。   “程总来得正好,偶像组合刚要唱歌给大家助兴呢。”节目导演热情道,“您刚从国外回来,大概不认识他们几个吧?来来来,小贺先带着弟弟们自我介绍一下,让我们程总认识认识。”   贺函崧带头说了自己的名字,宋?紧随其后。轮到叶钦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口的,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晰,五感迅速衰退失灵,唯有视觉尚存一线。   正是这仅剩的一点感官,让他敏感地捕捉到程非池看向他的目光。   那眼神平静无波,只在他身上停留不到一秒便移开了,像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第五十一章   叶钦头一回觉得一首歌的时间有这么长。   幸好歌唱过无数遍,歌词曲调节奏像肌肉记忆一样深刻在脑海中,魂游天外也能按部就班地唱出来。   唱完汤崇带头鼓掌,并邀他们三个坐下一起喝酒。贺函崧一屁股坐到汤崇身旁,宋?被相熟的制作人姐姐拉到身边,叶钦本想趁乱逃跑,刚扭头就跟进来加椅子的服务员撞到一块儿,被郑悦月在身后推了一把,稀里糊涂坐下了。   大圆桌空间富余,加了他们三个也足够坐。叶钦在服务员上菜的间隙偷偷往右边瞟,程非池就坐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中间隔了一个人。   来前说要敞开肚皮吃的是他,现下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毫无食欲的也是他。和组合其他两人一起给在座领导敬了两杯酒,叶钦就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祈祷这顿晚餐赶紧结束。   可是老天偏不遂他的愿,不到半小时,右手边坐着的宾客就以“还有个局要赶”为借口先行离席,服务员立刻上来撤餐具撤椅子。这下两人之间除了空气便再无遮挡,随便往哪个方向看,都能从余光里捕捉到对方。   叶钦如坐针毡,恨不能变成隐形人。他突然想到自己脸上带着妆,刚才自我介绍时声音也压得很低,说不定程非池没认出自己。   这个想法让他顿时轻松不少,稍稍放松僵硬的身体关节,将落座后一直弓着的腰挺直。   摆脱了起初的难堪和尴尬,迟来的喜悦在心中蔓延。程非池回来了,光想着这一点,都能让人激动得坐立难安。   而且他貌似过得不错。叶钦端起桌上的水杯,仰头喝水的瞬间再次偷看程非池,他的侧脸跟从前一样深邃俊朗,白衬衫敞开两颗扣子,刚好露出喉结,袖口却紧扣着,引着人去欣赏他修长漂亮的手。   趁众人把酒言欢无人注意,叶钦仔细看他的手,看着手背上那脉络清晰的骨节和青筋因为捧起酒杯的动作流畅地起伏,被牵着的温暖触感再次浮现。   黑暗的电影院,深秋的林荫道,洒满阳光的操场……这只手都曾紧紧牵着自己,仿佛握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叶钦咬紧牙关,咬得腮帮子发硬,才压住眼眶中的湿意,不让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   他真的回来了。   宴席的后半段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酒桌上谈生意是本国人的习惯,话题不免枯燥无趣。叶钦只有在他们阿谀般地询问程非池的意见时,才会竖起耳朵一字不落地听。   程非池这次是受邀前来,并非为了公事,所以鲜少开口。然而在座几乎无人不知易家在S市的地位和影响力,哪怕他不主动说话,也不缺人搭讪奉承。   “程总是左撇子吗?听说左撇子都很聪明。”   明知这是借着好奇的名头拍马屁,大家还都捧场地顺着话说,什么某总统某名人都是左撇子,左撇子思维更活跃等等信口拈来。   面对众人的恭维,程非池面上并无喜色,他放下手上的杯子,平静道:“不是,右手受过伤,不方便。”   散席后,叶钦还在回忆他的手怎么了。当年的分别太匆忙,一半未了结的问题在这些年的摸索中得出答案,另一半则随着那架他最后无缘得见的飞机冲入云霄,不见踪影。   这断层的五年在他们之间拉开了一条厚而长的纱幔,将他们千丝万缕的联系完全隔开,再斩断。   短暂的相聚怎敌得过长久的别离?恍惚间,叶钦心里竟生出了让时间从遗忘之后开始的妄想,哪怕此刻的他再落魄再难堪,哪怕这就是他们的初遇。   在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故意落到最后走,没想到还是在走廊拐角撞上守株待兔的汤崇。   叶钦下意识抬头找监控,汤崇笑道:“钦钦宝贝别慌嘛,我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叶钦皱眉道:“贺函崧呢?”   汤崇得意道:“果然吃醋了。我说过只要跟了我,他的一切都属于你,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听说……今天又被他整了?”   说着凑过来,手伸到背后摸叶钦的屁股,刚触到裤子布料,就被叶钦拍开了。   看着他恶狠狠瞪着自己的黝黑眼睛,汤崇反而更兴奋,圈住他的腰就把他往墙角推:“我就喜欢你这小野猫似的骄傲劲儿。”   叶钦之前也不是没被汤崇骚扰过,这家伙仗着亲爹有点本事为所欲为,平时最是欺软怕硬,今天喝了点酒,胆子就大了起来,边推他还边撅着嘴巴要亲他。叶钦被那酒气熏得差点吐了,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他脸上。   力道没控制住,直接把人脑袋打偏。汤崇后退两步,捂着脸在原地呆了半晌,表情由不可置信变为羞恼愤怒,上前就拽着叶钦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   “妈的,给你脸还不要脸了,以为自己还是叶家少爷呢?”   叶钦的眼睛微微睁大,不待反应,下巴就被汤崇硬掰着抬起。   “想上老子床的成千上万,别太把自己当个东西。”汤崇嘲笑道,“要不是看你这张脸,这些年越长越……哎哟!”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叶钦挣开桎梏的第一件事,就是铆足劲儿用自己的额头撞汤崇的,直撞得他脱力松手,自己趁机推开他拔腿就跑。   楼梯上,叶钦边疾步跑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告诉郑悦月,求她帮忙?不行,她替公司办事,利字为先,知道他得罪汤崇,说不定非但不会帮他,还会劝他从了汤崇。   找个机会向汤崇道歉?他怕自己拉不下脸装孙子,那家伙又嘴贱尽戳他怒点,万一说着说着话不投机又打起来。   经过这五年的磋磨,叶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叶家小少爷,哪怕偶尔控制不住脾气,也会迅速为自己找好后路。   毕竟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无条件迁就他的人了。   思绪纷乱间,他低着头拐出楼道,不慎撞进一个穿着西装的人怀里。   程非池刚接完一个电话,正要返回包厢取东西,电梯客满便选择走楼梯,没想到会撞上他。   他比从前高了,站直身体刚好齐自己的耳朵。相貌也跟从前略有区别,褪去稚嫩的婴儿肥,五官轮廓变得鲜明立体,整体还是清秀柔顺的,跟他的性格一点都不一样。   撞到人,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惊慌失措,看到是自己,更是慌得后退两步,正好让人瞧清楚他通红的额头和凌乱的衣领。   他跟人发生冲突了。程非池如是想。   身后有高跟鞋的声音,一个女人走过来:“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我们等你半天……脑袋是怎么弄的,又跟贺函崧打架了?”   叶钦别过头,不想让人看见似的,程非池听见他低声咕哝了一句:“没有。”   郑悦月发现还有其他人在场,点头哈腰地对程非池道:“小孩子闹着玩,不好意思吓着您了。”说着推了叶钦一下,“还不快给程总道个歉。”   叶钦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嘴唇嗫嚅半天,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程非池刚要说不必,就在这时,另一边的电梯停在一楼,汤崇气急败坏地从轿厢里出来,撸着袖子直奔叶钦而来:“妈的你个臭小子居然敢打我?”   叶钦转身便躲,郑悦月也张开胳膊阻拦,发生什么事都不问,先劝架:“汤总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酒店大堂人来人往,倒也没人注意角落里的动静。   叶钦在郑悦月的掩护下贴着墙准备开溜,没成想汤崇这回学机灵了,不跟眼前的人缠斗,推开郑悦月大步跨到叶钦身侧,右手拧住他手腕往身后反剪,左手握拳高高扬起,眼看就要往他脸上落。   被站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人拦住了。   程非池制住汤崇即将落在叶钦脸上的拳头,面无表情地说:“汤总,公共场合。”   汤崇其实有点怵这位只见过两次面的易家大少爷。   他在这个圈子里出现得突然,起初大伙儿还就他姓程不姓易这件事在背后嘲弄,后来听说他刚回国就被委以重任,易家在长三角地区的酒店餐饮相关产业全交到他手中。要知道易家以连锁酒店发家,这至关重要的部分交给谁,就相当于钦定谁为继承人。   至此,各家才开始重视与程非池的往来。然而这个程姓的易家大少爷从不跟本地的世家少爷们花天酒地,平时只有生意场上的聚会能请得动他,而他到哪儿都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以汤崇为首的纨绔子弟们在家里老爹的威逼下和他交好,碍于易家的面子还得伏低做小,着实苦不堪言。   这会儿他竟还多管闲事。汤崇满肚子火,却又不得不妥协,放过叶钦的同时为自己找场面道:“这小明星手脚不干净,偷我东西还出手伤人。”说着指自己脑门,“喏,这就是他弄的。”   “你放屁!”一忍再忍的叶钦终于怒了,“谁手脚不干净你自己心里清楚。”   程非池总算明白这两人脑门上如出一辙的肿包是怎么来的了,看了叶钦一眼,问汤崇:“他,偷东西?”   汤崇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悠,他没什么别的本事,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当即猜测:“你们……认识?”   “不认识。”   “认识。”   截然相反的答案从两人口中同时出现。   未经思考就直接否认的叶钦蓦地一愣,偏头看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敢对视一眼那个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居然会以为程非池认不出自己。   怎么会认不出呢?他曾经给过他那么多伤害,就像手心的伤,即便愈合、掉疤、长出新肉,也会在每一个手掌张合、手指弯曲的动作中,经年累月地提醒着不要忘记当时的痛与恨。   一眼认出却平静如水的态度,不做停留的目光,便是最好的报复。   汤崇也愣了下,随后便笑了:“是我眼拙,刚才在酒桌上那么长时间,都没看出来二位互相认识。”   郑悦月一脸惊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叶钦:“你跟程总是朋友啊?”   “不是。”叶钦再度否认。   汤崇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哟,那我就看不懂了,难不成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句末的两个字却仿佛化作两根尖利钢针,又快又准地扎进叶钦胸口。   未待程非池开口,他抢先一步:“老同学。”   哪怕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多么狼狈,叶钦还是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补充道,“高中同学。”   他不敢听程非池的回答。   他想保住自己在他面前最后一点体面。 第五十二章   车上,郑悦月追问:“你跟程总真的是高中同学?”   叶钦:“嗯。”   “他不是S市人吗?”   “以前是首都人。”   “你们上同一所中学?”郑悦月还是不太相信,“我听说这位程总美国名校毕业,还以为他从小就在国外生活。”   叶钦想了想,说:“他在国内念书的时候就很优秀,考上什么学校都不意外。”   宋?也好奇地凑上来八卦,叶钦拣能说的说了,包括他在高中拿过很多竞赛奖项,是当之无愧的学霸。   郑悦月听完狐疑道:“我瞧着你对他这么了解,不像普通同学啊,他刚才还挺身而出救你。”接着便劝他道,“有这么本事的朋友赶紧多联系,别傻了吧唧的装不认识,人家也不缺你这一个套近乎攀关系的同学。”   叶钦摇摇头,没说话。   S市的夜晚华灯闪烁,街市如昼,映在他的瞳孔里却是冷的。   他知道,刚才在酒店楼下,如果换成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程非池也同样会施以援手。那个举动并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遵从本心做出的正常反应。   所以在听到程非池坦荡地承认两人认识,叶钦才会心底发凉。   他忽然想起刚出道时,公司用他的家世炒作,形容他为“深陷泥沼的天之骄子”,他当时就笑了,觉得自己最多算得上失去光环的落魄少爷。   真正的天之骄子是程非池。他正直坦荡、善良温柔,他不会恃强凌弱,更不会用自己当年的手段实施龌龊下作的报复。   他跟自己是那么的不一样,无论滔天巨浪还是泥潭深渊,都不可能将他困在原地。   这次在S市的拍摄为期三天。   第二天下午,叶钦摔伤的尾椎比昨天更疼了,贴膏药也不好使。站了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捞着坐下歇会儿,不到五分钟再站起来,骨头缝里炸开的疼痛电流似的直窜脑门。   叶钦眼前一阵花白,险些晕过去。郑悦月怕他再这么硬捱要出事,赶紧给他请了假,把他送上前往医院的出租车,让他顺便买瓶万花油把额头也揉一揉。   路上叶钦还在寻思下午少拍两个片段会不会扣工钱,到挂号收费处,十几块的专家号都没舍得挂,挂了个五块钱的普通号。   S市的医院跟首都一样人满为患,在诊室门口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叶钦。医生听说他伤在尾椎,看都不看一眼就开单子让他去拍片。   叶钦把口罩往鼻梁上拎了拎,心想幸好不用看,当场脱裤子什么的可太丢人了。   又排了个长队,影像科的医生让一个小时后机器上自取X光片,叶钦无事可做,坐着等又不舒服,干脆回到诊室找医生。   年迈的老医生也不嫌他碍眼,坐诊的间隙跟他聊了几句,说现在得脊椎病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尤其是他这样爱美的,骨头冻坏了都不知道,老来有得受了。   叶钦低头看看自己马甲里面穿着的演出服,小腹到腰侧几乎全镂空,肚脐眼都露出来了,抬头笑呵呵地对医生说:“职业需要啊,没办法,混口饭吃嘛。”   旁边看病的阿姨投来一个惊诧的眼神。   快到时间,叶钦拢了拢马甲前襟,乘电梯去一楼拿片子。   排队等待的时候,门口停下一辆救护车,医生护士和几个病人家属围着推车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周围的人也自觉往边上散开。   叶钦不知道自己鞋带散了,后退的时候绊了一下,幸得身后的人托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他边回头边道谢,一个“谢”字刚出口就呆住了。   扶他的人正是程非池。   曾几何时,心高气傲的叶钦认为若不是自己愿意纡尊降贵,他和程非池的世界永远不会有交集。就像出入高档餐厅、私人诊所的富豪,和挤路边摊、公立医院的平民,自出生起就不在同一个阶层一样。   现在情况反过来,他才知道当时用金钱堆高地位的自己多么幼稚可笑。   “谢谢啊。”他还是把这句眼下最适合用来抵挡尴尬的话说了,随后攥紧衣襟,将暴露的演出服挡住,没话找话地问,“这么巧,来探病吗?”   程非池今天穿了简单的T恤长裤,距离感却没比昨天西装革履的时候减少分毫。他“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叶钦手上拿着的病历本,问:“生病了?”   “啊?啊……小毛病,滑冰摔跟头不小心磕了下,来开点膏药贴,医生非让我来拍个片。”   叶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详细,明明对方只是随口一问。他说完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个出尔反尔的小人,昨天还装腔作势说着不认识,今天又上赶着跟人套近乎。   程非池又“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叶钦垂低脑袋不敢看他,视线盯着自己手上的病历本,思绪忽而飘回六年前的暑假。   彼时两人浓情蜜意,晚上睡觉都要挨在一起。记得有次因为在烈日下走了太久晒伤皮肤,程非池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用湿毛巾给他擦身帮他缓解灼烧感,把他揽在怀里轻拍后背,在他耳边低声安慰:“不疼了,不疼了。”   其实不怎么疼,可是他想被程非池哄着,故意装出很疼的样子,想方设法往程非池怀里钻。   后来程非池不知从哪儿听的科普,说皮肤晒伤需要阴凉通风,切忌靠近热源,于是叶钦爬过来他就把人推开,来一次推一次,十足冷酷无情,差点把叶钦气哭。最后一次被推开后,他抬脚就踹程非池,让他出去睡,别在自己跟前碍眼。   程非池真的出去了。没到十分钟,叶钦就后悔了,光着脚悄悄溜到门边,手握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外面的动静,一点声都没听到,吓得赶紧开门,抬头就看见程非池站在门口,张开双臂微笑着说:“现在可以抱了。”   他居然用短短的十分钟时间,去卫生间冲了个凉水澡,哪怕知道可能会感冒,哪怕知道体温会回升,最多只有五分钟的时间留给他们拥抱。   叶钦至今还记得扑到他怀里的心情,甜蜜两个字都无法描绘出这饱胀的幸福感的万分之一。   而现在,两人一前一后站着,保持着一米的社交距离,程非池的不回避也不过分关心,仿佛回到从前的戒备姿态。   不,是一种比警戒线还严苛的无形隔绝,好像自己的一切都与他再无关系,他也不愿再了解。   而欠他的太多句“谢谢”和“对不起”,当时拉不下脸来说,现在却失去了说的立场。   拿到X光片后,叶钦跟程非池道了别,顾不上尾椎还疼,扭头就跑。   他仗着自己不红,在偌大一个公立医院里横冲直撞,周封打来电话的时候,直接摘了口罩跟他说话。   “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   周封上来就是声如洪钟的一顿疯吼,叶钦还以为错按了复读按钮,把手机拿远,捂住耳朵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爸爸了。”   “人都找到了,当爸爸还远吗?……算了算了,我还是当哥哥吧。”周封沉浸在兴奋中无可自拔,“之前咱们都被误导了,以为明信片从H省寄来,他一定在H省,其实他就在首都!”   叶钦从他口中得知廖逸方在首都某中学教历史,不免惊讶:“班长当年成绩那么好,也有出国的打算,做老师是不是太屈才了。”   周封闻言沉默片刻,说:“都怪我,一定是因为当年临高考前转学,影响了他的前途。”过了一会儿又自己重拾信心,“没关系,以后我给他好日子。等求得原谅,我就带他去领证,到时候你做我们俩的证婚人。”   国家刚通过同性婚姻法不久,周封誓要做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叶钦提醒他先把家里那关过了,周封浑不在意地说:“我和他两情相悦,合理合法,我都听他们的话当兵了,他们还能有什么意见?”   叶钦还是觉得哪里不对,问他:“你这次是真心的?”   “靠。”周封爆了句粗口,“你不会以为我折腾到现在都是在闹着玩吧?”   “那孙怡然呢?”   提到过去的事,周封不免心虚:“怡然现在有谈婚论嫁的男朋友了,过得也挺好的,前两天我跟她通过电话,她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约咱们几个有空聚聚……我就想着,见到圆圆的时候,我得拿出百分之二百的诚恳,比参军时的宣誓还要诚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一定会原谅我的哦?”   叶钦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恍惚了一瞬,说:“不见得。”   周封没得到肯定,懊恼道:“几年不见,阿钦你咋变这样了?就不能鼓励鼓励我吗?”   叶钦苦笑,他自顾不暇,还怎么给别人加油打气。   周封忽然叹了口气,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庄重:“这些年,我每天对着一望无际的荒野,漫天遍地的黄沙,想的最多的就是他。睡觉的时候想他睡了没,吃饭的时候想他吃了没,听连长上台发言,都能看成是他在国旗下讲话。说不定也是靠衬托吧,部队里一堆糙汉子,哪个有他笑起来那么甜,对我那么全心全意的好?”   说着说着把自己弄笑了,清清嗓子又道:“那不然阿钦你传授点经验给我吧,我怕见到他两腿打颤说不出话,到时候让他们班学生笑话。”   刚和惦记了五年的人打照面的叶钦此刻是拥有发言权的。   他抬头望医院素白的天花板,琢磨半天,怕周封听不懂似的尽量转换成通俗语言:“没过脑子的话,憋着一个字都别往外说。还有……心里揣了好多年的真心话,不要不好意思,每一句都要认真说给他听。”   趁现在还有机会。   回到首都的这一天,叶钦刚好接到上次试镜的剧组发来的合同。   郑悦月喜不自胜,大清早就押着叶钦把合同签好发回去,接着就开始给他筹谋找个助理。虽说只是个偶像剧,不是什么大制作,在S市的拍摄也不过一个多月时间,但好歹挂着男三的名头,演员一个人拎包入住太失排面。   好不容易多方联系把助理定下,又拉着叶钦去超市大采购。   叶钦参加户外运动节目拍摄整整三天,回宿舍也没捞着休息,哈欠连天地跟在郑悦月后面,看着她锅碗瓢盆各种生活用品一股脑往购物车里扔,拦都拦不住。   “又不是第一次拍戏,用不着准备这么多吧。”   叶钦怎么说也出道快五年,正儿八经的电视剧没拍过,小成本网剧、微电影什么的还是拍了一箩筐,他觉得郑悦月小题大做,过分紧张了。   “怎么用不着?”郑悦月拿了几瓶驱蚊液花露水在手上看,“你们是在S市郊的山上拍,洗澡什么的都不方便,还有山上蚊子有多凶你不知道吧?能把你这一身细皮嫩肉咬成筛子,一喝水就跟花洒一样呲呲往外喷。”   叶钦被她的描述吓到,主动把那几瓶花露水都收了,次日上山时口袋里就揣了一瓶。   临近母亲罗秋绫的忌日,叶钦怕后面拍戏要提前进组,没时间回首都,就想先去看看。   罗秋绫被葬在罗家的墓地中,和外公一样地处深山。   从前来这里都是车送到罗家在山上的别墅,第二天早上走两步便到了。现在没车也没房,叶钦徒步上山,边走边用手机在山上的民宿定了一件单人房。   以他的脚程,走到山上天就黑了,只能留宿一晚,明早起床去慕陵祭拜。   今日空气质量不好,山间雾气弥漫,叶钦爬到一半,举目望去,眼前逶迤向上的山路都看不清晰。   已是日暮时分,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是往山下去,他当时便生出了回头改日再来的想法,拿出手机准备退定好的房间,结果退款按钮点不动,翻回去才发现页面上写着“特价房不予退款”。   叶钦舍不得钱,思考片刻,咬咬牙,接着往上爬。   渐渐的,浮云漫卷变成黑雾绕山,苍峦叠翠也在太阳收去最后一缕光线后变得阴沉昏暗。   就在这四周唯有微风和树叶摩擦声响的傍晚,叶钦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离开石板小路,只记得眼前这片水杉林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上次经过时,还有阳光从笔直林立的树干间倾泻而出,现在只剩下黑沉沉的碎影。   在附近又绕了几圈,叶钦开始害怕了。   在呼吸变得急促之前,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周封和宋?的电话打不通,郑悦月在工作,让他赶紧打电话向警察求助。   他拨了号码,“110”三个数字在屏幕上停留许久,直到虫鸣声渐起,山间夜晚的凉意袭入肺腑,他都没有按下拨通。   倒是汤崇中途打来电话,不知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想来那张嘴里也出不了什么好话,叶钦按掉没接。   又一阵风贴面而过,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慢吞吞地将屏幕上的数字清空,重新地按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程非池刚走的那阵子,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窝在嘉园小区的房子里,听见一点风吹草动,都以为是他回来了。他把枕头被子挪到门口,随时听着门外面的动静,电梯传来的,楼梯间传来的,甚至窗户被风吹动的声响,楼底传来的汽车发动声,一个都不放过。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正常,用各种方法逼自己冷静,不断告诉自己——程非池去了美国,他想回来的时候便会回来了,他最喜欢我听话的样子了,我只要乖乖等着就好。   再后来呢?   再后来,妈妈走了,他考上C大却没办法继续上学,稀里糊涂进了娱乐圈,经历了他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人生,见识了许许多多的人间丑恶。现实的磋磨让他一天比一天变得坚强,仿佛给自己戴上一个面具,还在面具上涂了厚重的油彩。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碎成四分五裂?   他的所谓坚强临空而建,中空且根基不稳,故而所有的英勇无畏都来源于内心的软弱,一打就散。   他从来没有走出过那片魔障,一直被困在里面掩耳盗铃,苟且偷生。   五年了,他拼命逼自己长大,却还是活成了如今这副鬼样子。   其实他根本没有长大,他依旧懦弱、自私、虚伪、贪婪,现在还妄图依靠程非池的归来,找到重新振作的理由。   叶钦在黑暗中慢慢蹲下,把自己的脸埋进手掌中。   四周渺无人烟,这一刻,他不想再用笑容假装不在意,不想再用豁达伪装云淡风轻,任由从程非池再次出现时压抑到今日的害怕与恐慌尽情释放。   世间万物,皆是他恐惧的来源。   他怕黑,怕一个人,怕受人摆布,怕程非池离开,更怕程非池回来之后,再不把他放在眼中。   冰凉颤抖的手拨通了那个号码,在听到刺耳急促的忙音之前,随着一滴眼泪沿嘴角滑入口中,叶钦哽咽着说:“我……我好想你啊……哥哥。” 第五十三章   一个小时后,叶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望着走在前面的背影,还是有一种身处梦中的不真实感。   程非池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愈发缓慢,回头问:“走不动了?”   四目相对,叶钦猛一个激灵,忙摇头说:“走得动。”   察觉到程非池转过去后脚步放慢许多,叶钦心中升腾起一阵暖意,他又抬手抹了一把不知道干不干净的脸,不想留下一丁点哭过的痕迹。   想到刚才仗着周围没人,放飞自我地哭得大声又放肆,眼泪流了满脸,叶钦就臊得慌。   不知道程非池听见了没。   他仔细回想了下,貌似没在电话里听见嘟声,待到他说完话,那头才传来人声,唤他的名字:“叶钦?”   他当时惊得魂飞魄散,捂住嘴生怕再发出声音,冷不丁打了个嗝,接着呛出一连串咳嗽,眼泪流得更凶了。   电话那头的人也不急,耐心地等他安静下来,问:“你在哪里?”   叶钦确定是他的声音,当即就不怎么害怕了。   现下平复心情,观察四周才发现这里看似荒芜,实际上虫鸣鸟叫声不断,风声更是在林间盘旋不休,无怪乎程非池在电话里就判断出他可能有危险。   只是叶钦原以为这次迷路会以报警告终,没想到程非池本人正在这座山上,问了他周围的状况,让他开着电筒在原地等,不出半个小时就找到了这里。   这山不高也不大,叶钦这会儿竟不知该为自己的举动丢人,还是该庆幸先打了程非池的电话。   虽然他当时根本没抱希望能打通。   走到一个岔路口,程非池看了看路标,再看时间,转头对叶钦道:“你说的那家民宿我没见过,现在很晚了,不一定能找到,我们的住处就在前面不远,如果不介意的话,去那边将就一晚吧。”   叶钦当然不介意,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直接,问:“你在这里度假?”   “嗯。”程非池道,“我妈想回首都看看,市里空气质量差,对她的身体不好。”   看来也是订的民宿之类的住处,叶钦想。这种巧合都让他碰上了,老天待他还算不薄。   眼看前方隐约有光亮,就要到地方了,叶钦脚步不由得加快,走到程非池身侧,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和心头鼓噪的冲动,急于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却是程非池先开腔:“这山里没有猛兽,慢点走,注意脚下。”   叶钦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怕黑的事,讷讷地应了声“好”。   酸涩再次在心中蔓延。不知是否只有他一人还记得,停电的教室,狭窄的后排,喧闹的人声,还有将他慌乱的心情瞬间安抚的一个吻。   思绪纷乱间,脚下不慎一滑,程非池眼疾手快地拉了一下他的手腕。   叶钦只穿了一件长袖衬衫,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到皮肤上,渗进皮肉里,流动着的血液仿佛都沸腾了。胸口盘旋的一股冲劲化作勇气,埋藏在心里许久的话顿时冲到喉咙口。   他想问程非池能不能再给一次机会,从前是你为我改变,现在我可以为你改,你想要我什么样,我就改成什么样,好不好?   他动了动手指,想去拉程非池即将松开的手,张开嘴刚要说话,前方闪过一簇刺眼的光亮,紧接着传来女孩子银铃般的声音:“哥,看这里!我在这里!”   山中的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青草香,以至于刚烧开的热水也被沾染,放下杯子,舌尖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熟悉味道。   罗家在这山上的别墅还在的时候,叶钦曾嫌弃这味道腥,每次来只愿意喝自带的饮料。不过几年功夫,再喝这里的水,就只剩下怀念和怅然。   “喝完啦?我再给你倒一杯,这么热的天,能喝下热水的真不多。”   名叫颜虹的姑娘热情地站起来给他接水,叶钦忙站起来推辞:“我自己来。”   “跟我客气什么呀。”颜虹抢过他手中的杯子,“非池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应该的。”   叶钦被她女主人般的姿态弄得有些无措,终究还是让她去倒,接过杯子的时候,小声说了句“谢谢”。   客厅里只有他们三人,程欣在屋里休息。   程非池去厨房切水果的时候,叶钦本想去帮忙,还是被颜虹抢了先,他只能像个客人一样拘束地坐在沙发上,听着从厨房方向传来的低声交谈和女孩子的笑声。   “原来你们俩是高中同学啊?”三人围坐在一起聊天时,颜虹给叶钦挑了片西瓜,自己拿着程非池削的苹果,“首都第六中学?听伯母说,非池哥年年都拿奖学金哦?”   叶钦捏着那片西瓜,不知该从哪里下嘴,回答道:“嗯,他成绩很好。”   颜虹俏皮地转了下眼珠:“有很多人追吗?”   叶钦看了坐在一边翻看文件的程非池一眼,点头道:“嗯,很多。”   颜虹笑了,笑得颇有些引以为豪,咬了一口苹果接着问:“那他上学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不爱笑吗?我刚才给他讲了好多笑话,他嘴角都没动一下。”   听到这里,程非池才有了点反应,他眉头微蹙,稍稍抬了下头。   这五年里,叶钦很少主动回忆过去,可是他记忆中的的程非池大多时候都是面目柔和的。他从不吝啬在自己面前露出笑容。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钦察觉程非池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大概是出于私藏的心理,他违心道:“差不多吧,从前也不怎么爱笑。”   晚饭时间,程欣被颜虹扶着出来吃饭。   她整个人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脸色蜡黄,看着比从前更瘦了。程非池介绍叶钦说这是去过他们家的同学,程欣也没把人认出来,随便打了声招呼,用了一碗汤和一点面食,嘱咐颜虹招待好客人,就回房间去了。   叶钦在这里待得浑身不自在,好像整个屋子里就他一个外人,颜虹对他越热情,他就越难受。   晚上他早早上床休息,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手机点开许久没上的校园网。   这个年代已经很少有人玩论坛了,帖子刷新缓慢,叶钦发现几年前关于程非池去哪里了的帖子又被顶到前排。   末尾有个三天前的匿名回复,说在S市的某酒店里偶遇程非池,服务员都喊他程总,还说他身边跟着个漂亮女孩,圆眼睛翘鼻子齐耳卷发。   简单几个字的描述,刚好与颜虹的相貌特征吻合。   叶钦更睡不着了,天刚蒙蒙亮就起来倒水喝。   这幢别墅三层高,他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走到楼梯口,他伸脖子朝楼上看,程非池住的房间门开着,看来已经起了。   下楼的脚步不由得加快,步入客厅,只看见颜虹一个人在餐桌前忙碌。   她冲叶钦招手:“非池哥带伯母出去散步了,我们先吃早餐。”   叶钦推说自己不饿,等他们回来再吃,颜虹偏要拉着他坐下:“没关系啦,伯母不在,这里我做主。”   这些年,叶钦再不适应也学会了一些察言观色的本事,没来由的,他觉得这姑娘在他面前拿捏姿态,且话里有话。   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拿了片面包咬了一口,默不作声地地嚼,心想等待会儿程非池回来了,他道个别就走。如果时间够的话,他还有话想对他说。   颜虹却不打算放他安静地吃饭:“你应该跟我同岁吧?高中毕业就出道了?”   昨天闲聊时交换过个人信息,叶钦再不出名,百度百科还是能查到资料。闻言他点点头:“嗯。”   “高中的时候,你和非池哥关系很好?”   也许是做客的关系,叶钦觉得自己在这场交流中处于劣势,他尽量镇定道:“没有,就普通朋友。”   “这样啊。”   颜虹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用勺子搅了搅杯子里的牛奶,忽而又问:“昨天你说他很多人追,那这‘很多人’当中,包不包括你啊?”   同一时间的另一边,程非池用轮椅推着程欣在周边的小路上行走。   山中的夏日比城市沁凉不少,尤其是早晨。程欣穿了长袖外套,身上盖着薄毯,掩嘴咳嗽几声,说:“回S市就把订婚仪式办了吧。”   程非池脚步顿住:“我还不想结婚。”   程欣偏头往后,劝他道:“迟早都要结的,颜虹家世好,又喜欢你,你娶了她我就……”   “当年也是这么说的。”程非池打断她的话,顿了顿,又重复一遍,“当年您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只要我出国,您就可以放心了。”   程非池的声线很冷,听不出一点情绪。程欣用胳膊推轮椅转了个身面对他,他的表情跟他的声音一样冷硬。   这让程欣有些恍惚,她记得儿子十几岁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会叫自己“妈”,而不是一口一个“您”,生分而疏远。   “妈妈都是为你好。”程欣以为是五年的国外生活让他们变成了这样,急于跟他拉近母子关系,倾身去握他的手,“你和颜虹不是在国外就认识了吗?她是什么样的女孩,你应该比我们更了解,你爸爸也觉得颜虹好……”   “你们觉得出国好,就逼我出国,你们觉得她好,就逼我跟她结婚?”   程欣立刻放软语气:“妈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下就希望在临死前看到你在易家站稳脚跟……”   程非池不禁在心中冷笑,“死”字也没能让他有一丁点动容。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五年前他在心灰意冷、迫切想要逃离的时候做出这个仓促的选择,当时就猜到会由此牵扯出今后连绵不绝的索求。   然而在这五年间,他已经想得足够清楚,他的人生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由着别人随意拿捏,更不该为任何人做出退让和妥协。   “请不要再把你们的期待强加在我身上,我答应过的事情自会办到,至于其他的,我想我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   听完程非池犹如作报告般的陈述,程欣仰头看他,从他过分冷静的面容中,好像看到了当年在医院里割开手掌与她对抗的少年。阳光一晃而过,眼前褪去桀骜叛逆变得更加稳重自持的男人,又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她忽然意识到,五年的海外漂泊,与其说让他成长,不如说给他时间在周身建起一堵更加坚实的城墙,城门紧闭,触手可及却刀枪不入。   这次颜虹跟来首都,确实是程欣自作主张下的邀请,想让两人培养感情。她以为用母亲的身份施压,程非池不可能弃之不理,就像五年前,他终究听了她的话一样。   可是她忘了,她自己是第一个被阻拦在这城墙外的人。   程欣揉了揉额角,觉得有些疲累。她将轮椅慢吞吞地调转:“先回去吧,颜虹该等急了。”   回到别墅,颜虹在院子里泡茶,把程欣扶到餐桌前吃饭,程非池抬头朝二楼看了一眼。   颜虹道:“他说还有事,先走了。”   程非池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吃完饭,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昨天忘了问叶钦来这山上做什么。   他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昨天下午抵达首都,从外婆那边拿到他出国前留下的东西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这个曾经用过的手机。   外婆说:“我想着你总有一天要回来,以前的朋友还是要联系的,就帮你把号码一直保留着。”   晚上来到山上,或许是回国之后就连轴转的生活让他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清闲,他鬼使神差地按了电源键。   不到三分钟,就接到了叶钦的电话。   老旧的手机待机时间缩短,只过了一晚上就自动关机了。插上电源,开机,等了一会儿,屏幕上空空如也,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短消息。   程非池把手机放在房间里充电,下楼时经过叶钦住了一晚的房间,他走进去关窗户,看到桌上摆着一瓶花露水。   瓶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谢谢款待,我先走了。   和从前别无二致的狗爬字,句号却是圆润饱满的。   右下角的署名是“叶软”,和他五年没碰的那个手机里的备注一样。 第五十四章   六月二十号开始有男三戏份,叶钦十五号就进了组。   “这几天的房费我自付,只求导演给我一个观摩前辈们表演的机会。”叶钦诚恳地说。   导演对他的敬业精神十分感动,感慨说现在的年轻演员中有这样的觉悟的不多了,大手一挥,批了他这几天的住宿和伙食费。   叶钦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每天早起去剧组报道,捧着剧本边围观边写写画画做笔记,有物资送来还帮忙搬个水运个货什么的,十足好学生模样。   其实一个走流量的偶像剧有什么好观摩的?只是多混了几天饭吃,心里过意不去,装装样子罢了。   有来有往这个道理,叶钦在这两年才琢磨出一点门道,多在人跟前刷存在感,好好表现,说不定下回人家就想到他了,到时候他再回馈点好处,建立了联系,以后路也好走些。   这就是人们口中的“人情味儿”了。从前他不屑于使这虚头巴脑的一套,觉得光靠自己一个人就能闯天下。等家散了,没人帮他了,他才知道从前靠的不是自己,而是他身上的那些附加值,说白了就是金钱和地位。   他本就是个行动力强的人,这种事情看透之后便迅速说服自己接受,并形成了一套适合自己的应对方法。   然而面对盼星星盼月亮等回来的程非池,他却不知所措,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不再是恋人,身份地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没有资格再像从前那样无畏地去追,也不知道程非池究竟是怎么想的,是还恨着,还是真的不在意了。   无论哪个都让叶钦心惊胆战,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听到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被打散,再难凝聚到一处。   就像听到叫颜虹的女孩大声宣布“我是他的未婚妻”时,他甚至不敢去向程非池证实。他以什么身份问他呢?朋友,老同学,还是前男友?   从前他大大方方将程非池视为男朋友,撒娇耍横样样来,当时他就该知道会有感情与耐心被尽数透支的一天。两人再度面对面,他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程非池一个不高兴拂袖离去,又留他一人在原地枯等   上次至少正经说了分手,这次若想离开,程非池连招呼都不必跟他打,因为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叶钦翻开手机通讯录,看着被存为“哥哥”的号码,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拨。   他长吁一口气,劝自己不要操之过急。现下他人就在国内,就在S市,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道歉,并把以前的事情说清楚。   然后把选择权交给程非池,拿出从前被忽略的尊重和在乎,万分郑重地交到他手中。   只要他点个头,表示不讨厌,不嫌烦,自己就能变回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叶钦。   至少在他面前。   偶像剧是时下流行的励志翻盘题材,第一个拍摄地点在S市郊外,拍出身农村的女主和从城里来体验生活的男主青涩的初恋。   此处交通不便,周遭几乎没有娱乐设施,吃饭的地方都少得可怜。叶钦作为男三戏份少,没什么台词要背,每次一出场就在女主角身后姐姐长姐姐短地卖萌,郑悦月都认为这对于他来说就是本色出演,找情绪找状态都不需要。   是以叶钦挺清闲,其他演员下戏后还要坐车出去串场轧戏,有点时间也赶紧拼车去市里吃顿好的,只有他无欲无求地窝在酒店里睡觉看电视玩乐高,偶尔刷刷新闻,了解一下易家的动向。   有人关心股票行情就有人关心背后的八卦,以易家跺一跺脚S市抖三抖的地位,坊间流传的豪门秘辛便多如牛毛,真假难辨。   有说这位新继承人是易铮的前妻生的,后来为了事业抛弃妻子和富家女结婚,结果生下的孩子有缺陷,才又想到流落在外的大儿子;还有说这位程姓少爷就是养在外面的私生子,认回易家才勉强得了对外的少爷名分,但是不改姓氏这件事足以说明易家不承认他,说不定连族谱都没上。   六中校园论坛也有关于此事的讨论,有人匿名开了新帖“大家还记得当年的程校草吗,他居然是易家的大少爷?”下面关于程非池身世的猜测更是甚嚣尘上,因为这个帖子,论坛的访问人数一度达到近两年的巅峰。   眼红羡慕的有,说风凉话的自然也不少,仗着可以匿名,“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能当总裁”“我要有个好爹我也行”“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也值得讨论”之类的回复随便一刷能看到好几个。   叶钦看着生气,历经千辛万苦把原来的账号密码找回来,披大号亲自下场,谁说程非池不好他就怼谁,“你行你上不行别废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他能当总裁首先因为他有这个本事”。   怕给程非池招黑,叶钦收敛了至少五成内力,尽量以理服人,用语还算文明守法。   这么低调的情况下,还是被熟人抓包了。   某天晚上周封打来电话:“我就知道我的钦哥还是我的铁哥!”   叶钦:“……什么?”   “你的论坛ID啊。”周封道,“太霸气了,让我又找回了上学时八面威风的感觉。欸,我们啥时候再回学校去溜溜,给那帮小鸡仔看看学长们的风采啊?”   叶钦对周封当完兵还保留在身上的中二气息无语:“要去你自己去。”   “唉——”周封长叹一口气,“家没成业没立,没脸回去。”   叶钦知道他的重点在“成家”上,躺在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听他诉苦:“怎么,班长还是不搭理你?”   “何止啊,先前看到我就溜,现在连让我看到的机会都不给了,给门卫大爷描述了我的长相,我一只脚还没踏进门就被拦住了。”   这些日子,周封不仅把叶钦当做恋爱军师,还把他当做倾诉的对象,有什么苦水都往他这里倒。好在叶钦这阵子闲,当笑话听着解闷,不然早把他拉黑了。   “你就不能机灵点儿,想想别的办法?”叶钦提点他道,“比如乔装易容,或者借职务之便什么的?”   “这我早想到了,上回想趁消防演习混进他们学校都没能成。”   “你不是当过兵吗,很容易混进去吧?”   “我当的又不是消防兵,派出所发的制服上左边一个‘警’字右边一个‘察’字,我怕给门卫大爷认出来带个口罩,人家还以为我偷穿假制服来学校找事儿呢。”   叶钦哈哈大笑:“一定是你形象猥琐,不像个警察。”   “不能吧,我妈说我比当兵前帅多了,妆都不用化直接去演硬汉3。”   “亲妈都自带滤镜,夸奖的话不能信。”叶钦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改口道,“长辈的赞美虽然夸张了点,信一点也行吧,你给回应他们也高兴。”   周封心知触到他的伤心事,不贫嘴了,直接说正事:“阿钦,其实……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这周末,叶钦下午三点就收工了,卸了妆换了衣服,破天荒地没有回酒店窝着,而是和几个剧组工作人员一起拼车往市中心去。   有个女工作人员打趣地问他是不是去见女朋友,叶钦扶了扶脑袋上的帽子,笑得眼睛眯起:“姐姐你见过谁去见女朋友打扮这么朴素吗?”   女工作人员被他一声甜甜的“姐姐”叫得高兴,大方地往他怀里塞了个气垫BB:“知道你们现在的小鲜肉胆小又低调,喏,最白的色号,回来记得还给姐姐就行。”   叶钦懒得解释没有女朋友这件事,到市区换了辆出租车,直奔某位于市中心的会场去。   到地方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大门打开,里面的人鱼贯而出,叶钦一眼就看到臂弯里夹着几本书的廖逸方。   拉开口罩挥手大喊一声“班长”,廖逸方抬头往这边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咧开嘴笑了。   两人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厅,一人点了一杯拿铁。   “多年不见,叶同学还是老样子。上个星期我还在电视里看到你了呢,那个滴眼液广告。”   说到职业,叶钦有些不好意思:“三年前拍的了,现在还在放,估计那家公司效益不行,到现在都请不起红一点的明星。”   “不会啊,”廖逸方微笑着道,“叶同学的眼睛又大又亮,厂家一定是看宣传效果好,才继续用这个广告。”   叶钦愣了下,也笑了:“多年不见,班长也还是老样子,浑身充满正能量。”   两人聊了会儿近几年的生活,叶钦此行抱有目的,正苦于找不到切入口,廖逸方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听讲座?”   叶钦立刻道:“从某些人口中得知的呗,他把你的动向摸得清清楚楚,我想不知道都不行。”   他以为廖逸方会生气,至少也会表现出一点不高兴,这样他就有机会把周封为他做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一遍了。谁知廖逸方捧起咖啡喝了一口,垂着眼睛,轻轻“哦”了一声。   叶钦摸不清情况,只好单刀直入:“他想跟你和好。”   “嗯。”   “他想跟你结婚,真心的。”   “嗯。”   “你……不喜欢他了?”   面对淡定如斯的廖逸方,叶钦越发觉得答应周封来做说客是个错误的决定。班长心里有怨气还好,他最不擅长应对的就是这种看似什么都不在乎了的状态,这比让他跟网络喷子大吵一天一夜还要难。   廖逸方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叶钦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喜欢了”还是“不,还喜欢”,刚要问,廖逸方先开口了:“十来岁的时候,总觉得有大把的青春等着我去挥霍,自己开心最重要,能开心一天是一天,哪怕用明知与收入不成正比的努力去换一瞬间的快乐,也觉得值得。可是现在,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眨眼一年就过去了,才懂得时间的珍贵。”   叶钦眨眨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   廖逸方看向窗外,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或者说是变胆小了吧,一点风浪都经不起,一点危险都不愿去冒,就想陪着爸妈,过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廖逸方走后,叶钦一个人在咖啡店里坐了会儿。   除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周封交代以外,刚才一段简单的聊天,牵出了他记忆深处许多往事。   从前,他获得快乐的方式有很多种,花钱、喝酒、打牌、玩游戏,从什么时候起,就变成只有程非池这一个关键词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家道中落,母亲辞世,硬着头皮进入娱乐圈,这些都与程非池没有丝毫关系,程非池也没义务让他高兴。   况且在那一年多里,他已经从程非池那里透支了太多快乐。现在他长大了,再不能把年纪小不懂事当做借口,不该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程非池的身上,更不该贪婪,想求得他的原谅,又想跟他和好如初。   当年的自己,给他的只有负担。他在自行车后面加座位是为了自己,放弃名校选C大是为了自己,连努力挣钱也是为了给自己买戒指。   可现在的他又能给程非池什么呢?一身的债务,还是朝不保夕的生活?他能拿什么让程非池开心快乐?   叶钦蔫蔫地走在路上,想起刚才的聊天中,廖逸方说他当年给周封寄新年明信片一是想告诉他收到信了,二是希望他放下执念,面对新生活。   叶钦自己把自己打击得够呛,还要组织语言思考怎么跟周封说,那傻子抱着张明信片盼了这些年,不知道一下子能不能承受得住。   拿出手机正要拨号,汤崇的电话打了进来。   叶钦没存他的号码,但他打过太多次,换来换去也就那几个号,背都背上了。按挂断,回到通讯录打算背着郑悦月把这家伙拉黑,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号。   拉黑都找不着空,叶钦烦不胜烦,索性按了接通。   “钦钦宝贝,你现在在S市呢吧?我也在呢,来一起玩儿啊。”   汤崇一开口就让叶钦拳头捏紧,只后悔上次打得太轻了,撕破脸皮前至少该让他掉几颗牙。   “哟,不说话。”汤崇开的免提,周围有哄笑声,“不然让程总接电话吧,咱们程总面子大,弄不好就能把大明星请来呢。”   叶钦眼皮一跳:“程非……程总在你那儿?”   “那可不,谈生意呢。程总,接电话了,程总?”汤崇的声音离远,唤了两声没得到回应,又回到话筒前,“喝多了,睡过去了,你不是他老同学吗,不来接一下?”   叶钦听到一半便加快脚步往路边跑,拦了辆出租车,边开车门坐进去边问:“在哪里,地址发给我。” 第五十五章   晚上八点,叶钦抵达位于S市中心的某高档会所。   这个会所在当地很有名,不算私人会所,之前还有剧组借地方在这里拍戏。叶钦因而放松警惕,轻易信了汤崇的话,以为程非池真的在这里谈生意。   包厢在顶楼,敲开门进去,里面灯光昏暗,乌烟瘴气,熏得叶钦咳嗽不止。看到满桌满地空酒瓶,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了,扭头要走,被汤崇拽住胳膊。   喝醉的汤崇手劲儿很大,一把便将叶钦拖了回来:“才刚来,就要走啊?”   叶钦狠瞪他:“你骗我。”   汤崇大笑出声,随即拉着他往桌前走去:“我怎么会骗你呢?咱们这儿确实有个陈总啊,”说着指着沙发上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这位陈总也是S市有名的企业家,不比你那位老同学差,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话音未落,叶钦就挣开钳制转身往门口走,汤崇这回没拦,在他身后晃着酒杯慢悠悠道:“听说你在苍泉山拍戏?啧,落魄小少爷,可怜见的。咱们陈总正好是那部片子的投资方,要不要请他知会一声,让剧组那边照应照应?”   叶钦心里一沉,脚步顿住,站在原地不动了。汤崇的话中威胁之意暴露无遗,他早就知道上次那事不可能轻易过去,只是没想到汤崇会龌龊到这个地步,竟然拿程非池引他上当。   他深吸一口气,反过身去:“你想干什么?”   “这话说得,好像我能从你身上图点什么似的。”   一句话说得屋里的人哄堂大笑,汤崇扬下巴示意那边桌上的酒杯:“来都来了,不喝两杯再走?”   叶钦咬紧后槽牙,大步走到桌前,捧起刚斟满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立刻有人鼓掌叫好,叶钦放下酒杯,只觉得辛辣从喉管一路蔓延到胃里,烧得他额角突突直跳,眼前一花,差点没站稳。   又有一杯酒的摆在桌上,汤崇在旁歪着嘴角笑:“初来乍到,怎么也得喝满三杯意思意思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叶钦压住胸中翻腾的怒火,将剩下的两杯也喝了个底朝天。   最后一杯险些将他呛到,从前他只跟朋友在一块的时候小酌几口红酒,第一次这样不要命的喝烈酒。他紧咬牙关将喉咙里的酒咽下,眼眶憋得通红,几滴吞不下的透明液体从嘴角溢出,他抬手随便擦了擦。   将第三个空杯子摆在桌上,叶钦站直身体,以为这下能终于走了。只见汤崇亲自倒满一杯,“啧”了一声,道:“我差点忘了,咱们这儿几位你都没见过,你们组合不是以谦虚礼貌著名的吗?怎么说,也该给这几位第一次打交道的老板每人敬上一杯吧?”   叶钦心知进了汤崇的圈套,气得只想将这人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忍了又忍,道:“各位慢慢玩,我先走一步。”   汤崇好不容易把他弄来,哪能这么轻易放他走?端起酒杯追上去:“至少把这杯喝了吧……”   叶钦甩开他放到自己肩上的手,啪的一声,酒杯砸在地上,落地前洒了汤崇一身。   此时,会所另一个包间里,程非池和人谈完公事,拒绝了对方递来的酒,推说家中有事,拿起外套起身告辞。   颜虹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献宝似的举起怀里的保温杯:“非池哥哥你喝酒了吧?我做了醒酒汤……”   程非池听到她的称呼,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说:“我没喝酒,谢谢。”   察觉到他的冷淡,颜虹有点慌,踩着小碎步追上去:“我是听伯母说你在这儿才过来的……这会儿还早,隔壁有家餐厅我熟悉,不如我们去那边吃晚餐?”   把程欣抬出来是有目的的。虽然程非池性情冷淡,在国外时就不怎么爱搭理人,那会儿颜虹至少能仗着两家是世交经常走动亲近。回国之后程非池忙于工作,相处的机会更加难寻,再加上他要应酬,身边围绕的群莺莺燕燕越来越多,这让颜虹很没有安全感。   毕竟程非池从来没有答应过她的追求,更别提承认和她的关系,眼下家长的承认便是她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然而程非池听了她的话却没什么反应,依旧不紧不慢地沿着走廊往电梯方向走:“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那家餐馆很特别。”颜虹继续争取,“里面的所有配饰都是用乐高搭的,连花盆都是,在美国的时候你不是参加过乐高比赛吗?你一定会喜欢那里。”   提到这个,程非池的表情才有了细微的变化,目光定住,像是回想起往事。   不过也只有片刻功夫,便恢复如常。   “参加比赛是为了帮同学的忙。”停顿片刻,他接着说,“我不喜欢乐高。”   颜虹心思细,自然不会忽略他一丁点的反常。可他拒绝得果断,颜虹只好另觅他法:“不想吃饭的话,我们去喝点东西?就这家会所吧,外面怪热的,他们家的冰滴咖啡……”   没说完的话被走廊左手边突然打开的门打断。颜虹掩嘴惊呼,看着两个男人从里面推搡着出来,其中扯着另一人后脑的头发往墙上撞,嘴上骂骂咧咧:“给你脸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了?敢在我跟前拿乔,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老子姓甚名谁!”   人一喝酒就容易控制不住情绪,这种吵架斗殴在酒吧会所屡见不鲜,颜虹忙往程非池身后躲,挽着他的胳膊,害怕道:“我们走吧,别管他们。”   程非池却站在那里不动了。   那边挨揍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趁汤崇骂得起劲儿,反身按住他的胳膊,一个利落的转身,把人按在墙上。   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架势。包厢里几个人探头探脑地出来看,叶钦捏紧的拳头终究是没有落下,他还要赶回去拍戏,也不想明天上头条。   狠狠把汤崇掼在墙上,撸了一把被拽得生疼头皮,抬脚便要走。不想那汤崇贼心不死,伸出一条腿踩住他散落在地上的鞋带,叶钦一个没站稳向前扑倒,幸好反应快手先着地,避免了脸和地面亲密接触。   撑着胳膊爬起来的时候,抬头第一眼便看到做工考究的皮鞋和挺括的西装裤。   身后的汤崇小人得志,拍着手嘿嘿哈哈地笑,打算上前再奚落两句,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人,脸色登时一白:“程、程总也在这儿啊,这么巧老同学也在,我们正闹着玩儿呢哈哈哈。”   叶钦在听到汤崇喊“程总”的那一刻,心就紧紧揪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大脑仿佛上了锈般运作迟缓,该扭头就跑还是打个招呼再跑都无法思考出结论。   他兀自慌乱着,一件外套落在他身上,遮住他前胸后背被淋得乱七八糟的红酒渍。   “走吧,我送你回去。”   到会所门口,颜虹还在嘟哝:“让司机送他就好啦,我们去吃东西嘛……”   程非池并未因为她的不满打乱安排好的计划,他让司机送颜虹回家,自己开车送叶钦回剧组。   叶钦心知他是在帮自己,以汤崇欺软怕硬的性子,接下来的一个月都能消停了。这么想着,从进会所后就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不少。   可跟程非池单独相处又让他没办法完全放松,说完“谢谢”,叶钦便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目光掠过放在方向盘上的修长双手,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坐程非池的车。   高中那会儿都是他开车载程非池,他还送过他去参加竞赛。等程非池从考场出来,刚确定关系的两个人第一次约会,吃了肯德基和日料,还看了电影。   那时的叶钦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不必开口询问就自作主张,默认程非池合该事事顺着他。   现在的叶钦没了这胆子,纠结再三,小声问:“你没吃饭吗?我身上有饼干。”说着去掏口袋,饼干没见着,掏出来一个气垫BB。   程非池看了一眼,没说话。   叶钦更紧张了,尴尬地把东西塞回口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昨天换洗给忘了……要不停下找点吃的?这里附近有不少饭店。”   “不用,我不饿。”   程非池边说边把空调温度调高。   叶钦畏寒,夏天贪凉开空调总是会感冒闹肚子,在嘉园的公寓里同居的那段日子,程非池每晚都会醒来关空调,顺便给他盖毯子。   叶钦知道不该总是沉溺于过去,可是身边的人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让他看到过去的影子。   他扭头看窗外,抬起手,隔着被酒浸湿的布料摸了摸胸口挂着的圆环状物体,眼眶又红了。   原本这是个极佳的道歉机会,可是叶钦从时不时的偷瞄中,敏感地察觉到程非池心情不太好。   他抿着唇,嘴角微微下沉,形成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线条。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也握得有些紧,目视前方的瞳孔中黑沉沉的,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想来也是,在那种地方碰上麻烦,还得送这个大麻烦回剧组,任谁心情都好不起来。   尤其在接到程欣的电话之后。   甫一接通,程欣就开始责怪:“颜虹一个小姑娘,大老远跑去接你,你也不知道把人送回家?”   程非池:“我给她安排了司机。”   “人家是去找你的,你用一个司机就把人家打发走了?从小教你的礼仪教养,你都忘到哪里去了?”   程欣又唠叨了两句,大概怕引起儿子反感,转而问:“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   叶钦以为他会如实告诉程欣,谁知他沉默一会儿,启唇反问道:“家,哪个家?” 第五十六章   后来的几天,叶钦一直忘不了程非池当时的模样。   他从来没见过程非池那个样子,冰冷的声线,嘲讽的笑容,好像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又好像历经沧桑后的颓然无望。   那天程非池把他送到山上就走了,西装外套都没来得及要回。   叶钦便把那衣服留下了,挂在酒店房间里看了两天,才拜托助理在附近找干洗店送洗。   这天助理把洗过的衣服拿回来,他把衣服摊开放在床上,正犹豫着要不要借此约程非池,郑悦月突然打来电话:“今天的拍摄任务结束了吧?收拾收拾赶紧出来,我叫了车去接你,把小芸也叫上。”   小芸是叶钦的助理,负责打点他在剧组的日常。   风风火火赶到现场,才大致了解到情况。郑悦月趁组合里有两个在S市,给他们临时接了个商演和直播活动。   从广告拍摄现场赶来的贺函崧正板着脸在后台化妆,被抓来凑数的宋?到现在还是懵的,看到叶钦就扑上来挂在他身上,被他拎着后衣领弄开,扯着嗓子哭嚎:“哥……我想回去睡觉……”   虽然他们几个脾气性格南辕北辙,经常谈不拢甚至闹矛盾,但有一点不谋而合——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钱过不去。   索性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几人迅速调整好状态,上台前对了一遍歌词,商场音响效果一般,偶尔唱破音也没人发现。开始玩互动游戏的时候,楼上还真出现几个粉丝,挥手尖叫着喊他们三个人的名字。   是以从天而降的男团成员顺利暖场,直播活动的时候还真有不少路人加入进来,夸他们长得帅,问他们组合叫什么名字。   自从去年国产男团井喷,他们几个就没再以团体形式全员出现了。尤其是星光娱乐的七人男团AOW异军突起,年末横扫所有颁奖礼的最佳新人组合奖,弄得他们苟延残喘至今的破组合更加难以生存,只能偶尔跑趟商演,其他时间各自凭本事接活儿。   许久没这么热闹地享受被粉丝包围的感觉,平时一见面就吹胡子瞪眼的贺函崧也收敛了脾气,活动结束后,哼着歌邀请叶钦和宋?跟他一块儿去附近的五星酒店住一晚。   叶钦跟他结怨已久,总觉得有猫腻,在休息室里外到处找小芸准备回剧组。   “芸姐姐刚才被月月姐叫走啦。”宋?说,“钦哥就一起去呗,有我在呢。”   贺函崧刚卸完妆,边往脸上喷爽肤水边嗤笑说:“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怕我把你卖了不成?”说着用眼角睨他,“你这浑身上下连皮带筋,也不值那儿一晚上的房费。”   家道中落是过去的事了,现下叶钦落魄归落魄,骨子里的骄傲还保留了几分,为了证明自己见过世面,由着宋?把他拖去酒店。   两人合住一个套房,宋?进屋就嗷嗷叫着直奔泳池撒欢去了。叶钦没他这么旺盛的精力,上午拍戏全程又跑又跳,下午又在台上站了几个小时,腰都酸得不是自己的了。   冷不丁想起上次去医院看尾椎时那个老医生说的“年轻的时候要注意保养不然老了有罪受”之类的话,叶钦慢慢躺到床上,捞了条毯子盖住腰,揉着揉着,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四周一片昏暗,唯有窗外的点点灯光照亮房间陈设的模糊轮廓。   叶钦唤了几声宋?的名字,没听到回应,估计这小子玩嗨了还没回来。   他搭上拖鞋下床,到外面的冰箱里拿水喝。冰凉的矿泉水注入身体,激醒了混沌的神智,以及因为在黑暗中待久了有些模糊的视线。   他看到沙发上躺着个人。   他以为是宋?不声不响地回来了,还把沙发当床睡,上前就拽他挂在沙发外面的胳膊:“别在这儿睡,屋里有床。”   摸到袖扣紧扣的手腕和沾染了人体温度的钢制表带,叶钦才察觉到不对劲,他跳起来去把客厅的灯打开了。   沙发上的人并没有因为这番动静醒来。   叶钦放轻脚步走过去,屏住呼吸前,迟钝地闻到空气中的酒精味。   他微微低头,看着以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躺在沙发上的人,弯腰他把他的手轻轻托起,在身侧放好,又拿来毯子给他盖上,然后挨着他慢慢蹲下。   他不知道程非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或许因为喝了酒的关系,程非池睡得很沉,薄唇微抿,眉头深锁,叶钦忍不住伸手去碰他的眉心,轻轻将那褶皱推平。然而当他的手指离开,那眉心复又拧了起来,好像哪怕在梦里,都充满挥之不去的郁结和不安。   他这些年过得不好,叶钦想。他不笑,不是因为笑话不好笑,而是因为不开心,不愿意笑。   可是为什么呢?甩掉自己这个拖油瓶,他不是应该展翅冲天,从此万里长空任翱翔,再没有谁能将他困住吗?   离开自己这个坏人,他接下来的要走的路应该坦荡平顺,遇到的人也都心怀善意,他这么好,怎么会有人舍得伤害他呢?   叶钦一想到可能有其他人像曾经的自己那样伤害程非池,心就疼得厉害。   他握住程非池的手,偶然摸到他右手掌心不自然的凸起,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掌翻过来,一道与手心其他部分颜色明显不同的伤疤出现在眼前。   那蜿蜒的伤疤横贯整个掌心,新肉泛着令人胆颤的红,已经愈合许久,却还是可以想象刚割开的时候是怎样一副触目惊心的场景。   叶钦忽然想起五年前他们分手的那天,程非池的右手裹着一圈厚厚的纱布,他想抓他的手看看,被他躲开了,当时气昏了头,竟也没留意。   所以这个伤疤是在那天之前弄的?因为什么?那阵子他的妈妈在住院,他的亲生父亲希望他认祖归宗,想送他出国,他不肯,他为了跟我一起上C大,所以就……   许多从前不曾细想的片段涌入脑海,叶钦的心脏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急促,就在他即将触摸到某个真相的时候,被他抓着的手动了。   程非池醒了,入目的天花板让他觉得陌生,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多年来养成的警惕让他条件反射地扣住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将身旁靠得极近的人制住。   “啊——”叶钦痛叫一声,程非池的目光随之转移到他脸上。   看清楚眼前的人,制住他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叶钦察觉到程非池的手微微发抖,手心覆着一层冷汗,以为他被吓到了,忙道:“做噩梦了吗?现在没事了,别怕,别怕。”   他病急乱投医,用从前程非池哄他的那套反过来安抚程非池。   居然真的有效,不过须臾的功夫,程非池便冷静下来,呼吸也逐渐平稳,看着叶钦的眼神却依旧阴沉,令人倍感压力。   叶钦挣动了几下手腕,没能把手抽出来。   他以为程非池刚从噩梦中醒来,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刚想问他要不要喝水,听见他嗓音低哑道:“玩够了吗?”   叶钦愣住了,眼中露出疑惑。   程非池也不解答,接着问:“这是第几次了?”   嘴唇动了几下,叶钦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不太确信:“什、什么?”   两人一个歪躺在沙发上,一个蹲坐在地上,以古怪的姿势对峙着。   程非池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扯开嘴角,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恋爱游戏,好玩吗?”   叶钦像猝不及防被打了一闷棍,整个脑袋里嗡嗡鸣响,心脏也被这剧烈的震动打下深不见底的山崖,以超过自由落体千万倍的速度向下坠落。   是啊,没错,重逢后一次次的偶遇,巧合到他自己都觉得刻意的偶遇,不就跟他当年做的那些事如出一辙吗?   不合时宜的卖乖、撒娇,寡廉鲜耻的示弱、讨好……他曾经捻着一簇漫不经心的火苗,烧毁漫山遍野的荆棘,破开重重防卫,走进程非池静如止水的心。在搅起惊涛骇浪之后,又残忍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一场游戏,一场因为荒谬的恨引发的恶意作弄。   程非池善良,不代表他能容忍一切,他也并不善忘。被那样深深伤害过,就算他想忘,每个午夜梦回时分,往事都会见缝插针地挤入脑海,浮现在眼前。   他怎么忘,怎么可能忘得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如涨潮的海浪将叶钦整个吞没,收走了他错乱的呼吸,叫停了他喧嚣的心跳。   他整天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求得原谅,怎样把那个全世界最好的程非池追回来,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时的他,是程非池全部的希望,是他不惜违抗父母,放弃未来,也要抓住的唯一一簇光芒。   而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 第五十七章   空气凝固至冰点,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程非池松开叶钦的手,深吸一口气,再从胸腔中缓缓挤出,借此让混沌的大脑变得清明。   他失控了,在陌生的房间里,叶钦的面前。   右手因为过度发力泛起坠胀的钝痛,他动了动手指,让当年因为肌腱断裂至今仍不太灵活的手掌舒展开。听到身边的人低低的一声“对不起”,动作只微微停顿一下,随即坐了起来,打量周遭环境。   还是太不谨慎了。   参加酒会前,听说程欣又单枪匹马闹到易家,他匆忙赶回去阻止了一场闹剧。送程欣回住处的路上听了一路歇斯底里的哭骂,到了酒席上依旧在耳边挥之不去,面对众人的劝酒,不由得放纵自己多喝了几杯。   事后头昏脑涨只想找个地方休息,无暇设防地接过别人递来的房卡,以为真如那人所说是一间空房,进门就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坐直身体后大脑血液回流,程非池在彻底清醒的状态下又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串起来回顾一遍,发觉其中的蹊跷之处。这一切显然有人安排,那人必定是听说了什么,至于是为了设局让他栽跟头还是为了讨好献媚,稍一调查便能得知。   只是没想到会将叶钦牵扯进来。   程非池通过观察确定这里是酒店的普通套房,闭了闭眼睛,抬手捏眉心。巧合过于密集,他不知道叶钦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有心接近还是单纯被利用,光凭肉眼根本无法分辨。   毕竟叶钦演技精湛,六年前就能将自己耍得团团转,如今做了演员,演技想必更上一层楼。   程非池站了起来,拿起扔在沙发靠背上的外套就往门口走。   叶钦忙慌张地跟着起身,久蹲腿麻导致刚走两步便腿软磕到大理石茶几,差点摔倒。   听见动静回头,程非池看到他用被自己捏出指印的手腕撑着膝盖,抬起头来,唇红齿白的一张小脸配着湿润泛红的眼睛,倔强又可怜。   这让程非池想起重逢第一次见面的酒桌上,他就是用这样的表情看自己,目光左躲右闪,嘴唇都快咬出血,还以为自己没察觉。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声音沙哑干涩,“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醒过来就看到你在……”   程非池: “我知道了。”   他无暇辨别叶钦话中的真假,这些他自会去查。他不想听叶钦解释,是出于对眼下状况的戒备,或者出于潜意识里的不自信。   从前的他有足够的底气在各种情况下时刻保持理智警醒,这五年来他也确实做到了。现在也许是喝了酒的关系,也有可能是因为落入圈套的过分紧张,还处于自我防备状态,他不愿再听下去,生怕引以为豪的判断力被左右。   叶钦被他冷硬的打断弄得怔住,看见他垂在身侧微微发抖的右手,忍不住还是上前两步关心道:“你的手……”   这回程非池没等他说完,径自打开门走了出去。   隔着门板,听着均匀的脚步声渐远,直至一丁点都听不见。   叶钦站在原地,摇了下头,失神般地呢喃:“我没有……没有在玩恋爱游戏。”   眼眶酸得厉害,他抬手盖住脸,让簌簌颤抖的睫毛戳在掌心,对着空气又重复一遍:“对不起……”   次日清早,在酒店二楼用餐的贺函崧优雅地夹了块松饼放在盘子里,刚要回座位享受早餐,身后一阵风袭来,他猝不及防被人拎住后衣领甩到墙上,一声都没来得及叫,就被掐住了脖子。   “昨天晚上是不是你搞的鬼?”叶钦接过他手中的盘子,重重放在旁边的桌上,靠近他耳边问。   贺函崧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干咳几声:“什么……什么昨天晚上?”   叶钦拎着他离开墙面,又狠狠一掼:“别给我装傻,除了你还能有谁?”   肩胛骨撞在坚硬墙面上的痛让贺函崧头皮发紧,偏偏这块是餐厅的死角没人看见。为了不露怯,他抬着下巴俯视叶钦,挑眉道:“捡了那么大个便宜,不谢谢我,反而恩将仇报?”   叶钦眼中怒火更胜:“果然是你!”   贺函崧把双手搭在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腕上,使劲往后拽开,急喘几口气,歪着嘴嗤笑道:“不知道谁在装,傍上大金主明明乐开了花,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他看叶钦这副清高样不爽很久了,什么家道中落的富家少爷,鬼知道是不是包装的噱头,在组合里也是最下层人气最低的,只配给他提鞋的货色,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勾搭汤崇,他早就想好好收拾他一顿了。   叶钦被他露骨难听的话说得一怔,继而反应过来:“是汤崇让你这么干的对不对?他现在在哪里?”   贺函崧自然不会说。见叶钦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升起快意,一面冷笑一面整了整被弄乱的衣领。   白天,叶钦趁拍戏中途休息,给汤崇打了好几个电话,三个号码挨个拨,全都没打通。   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昨天晚上的事八成就是汤崇搞的鬼,他看出了自己和程非池的关系不寻常,故意给程非池下的套。   也有可能是为了奉承讨好,卖个人情。想到这里,叶钦非但没有因为被当做讨好的礼物生气,反而担心起程非池那边的情况。他刚回国,不知道国内生意场背后的肮脏混乱,有汤崇带头搞这些旁门左道的龌龊手段,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坊间流传的八卦都说程非池还没能在易家站稳脚跟,从上次电话里程欣的态度也可见一斑,这种时候出这种事,对程非池恐怕百害而无一利。   叶钦心有惴惴地点开程非池的号码,想给他发个短信,提醒他提防身边的小人,在输入界面停留了几分钟,不知道该以什么名目做开场白。   程非池说不定会忽略他的短信,说不定还会以为他又在耍心眼。   深深的无力感将叶钦笼罩,他怕被程非池误会,更怕程非池再也不理他。   可这是他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现在也只能由他自己解决。哪怕过程再艰难再痛苦,哪怕这柱已经扎根在泥土里的植物被挖出来后,只能日渐枯萎,连带着枝繁叶茂的回忆一起化作尘土,永不见天日。   晚上收工回酒店,叶钦写了一张纸条塞进还没还回去的西装口袋里。   刚收拾好,周封的电话打了进来:“忙什么去了,一整天都没打通。”   叶钦没什么精神:“山里信号不好。”   “还在山里?你不是要拍那个什么《一往无前》吗?”   叶钦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桌上,拿起床头的药,坐在床上盘起腿:“你怎么知道?”   “我的业余时间除了追圆圆,都拿来关注你了,你的超话我每天都是第一个签到的。怎么样,有没有很感动?”   伤口破皮还没长好,即将要去拍的节目有下水的游戏环节,叶钦只好一天三次地抹药,边抹边龇牙咧嘴地说:“谢谢啊周警官,您时间宝贵,还是忙自己的去吧,不劳您为我费心了。”   “客气客气,你跟圆圆一九分,不算费心。”   耍宝的话也没法调动起叶钦的情绪,他闷不吭声半晌,耷拉着眼皮说:“我昨天又碰到他了。”   “在哪里?”   “酒店的套房里。”   周封沉默片刻,说:“阿钦果然是条好汉,这就把人拐来开房了。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胆子,圆圆这会儿已经成我媳妇儿了。”   上回从叶钦口中得知廖逸方的意思,周封大受打击,很是消沉了一阵子。当叶钦以为他要放手的时候,他又重振旗鼓,制定一长串新的计划,仿佛又注射了400cc鸡血。   叶钦对他这屡败屡战的精神很是佩服,问他怎么做到的,他说:“只要一想到圆圆可能会成为别人的媳妇儿或者老公,我就吃不下睡不着啥都不想干,只想把他追回来再说。”   同样的想法叶钦也有,但是他不敢说。   有多想,就有多羞愧。他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自惭形秽,等着程非池的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你”打碎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又期盼着他永远不会对自己这么说。这样他就有理由继续在他身边出现,就算再也不敢抬起头,姿态低到尘埃里。   “不是我拐的。”叶钦闷闷地说,“我和他被人算计了。”   周封听完他的叙述,发挥想象脑补了一出大戏,感叹道:“贵圈真乱……要不你出门多提提我们家吧,S市虽说远了点儿,但是我们家老爷子也算臭名远扬,兴许有点威慑力。”   叶钦拒绝了:“你也不怕你爸知道了揍你。”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倒是有其他事想请你帮忙。”   五天后,叶钦在节目录制现场抱着手机刷校园论坛,所有帖子里关于某程姓前校草的讨论都得到了控制,难听的评论要么被举报删除,要么被隐藏处理,没有人再对程非池的身世探讨不休。   “这就是你们那个什么……粉丝控评?”周封在微信里问,一副看透他的动机的样子,“你这么费心费力的,是要去学霸跟前邀功吗?”   互帮互助的结果让叶钦很满意,他退出论坛,说:“你家圆圆被人骂了,你能忍吗?”   他只是见不得有人说程非池一点不好。这个毛病从前就存在,那时的他明明把程非池定义为敌人,却听不得别人说他的不是。当时他还以为是因为讨厌有人对他的品味产生质疑,后来才知道那叫护犊子。   他的哥哥那么好,谁都不准骂。   今天的要拍摄的节目也是郑悦月给临时加塞的,贺函崧和叶钦两人作为本期的外景嘉宾露个脸。拍摄地点在S市的某高档酒店,节目组壕气地把酒店其中一个室内游泳池租了下来。   叶钦从进休息室换衣服化妆就默不作声,贺函崧几次三番的言语挑衅他也恍若未闻。   助理小芸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这个拍摄机会不是沾他的光,月月姐也说了不用这么纵着他。”   叶钦摇摇头,他只是想低调些。上回汤崇整出来的那事儿与贺函崧脱不了关系,若是再把这个小肚鸡肠的家伙惹恼了,殃及到程非池,他就再也没脸见他了。   他也不想再在没约好的情况下出现在程非池面前,再被他质问“这是第几次”了。   然而叶钦不想惹事,不代表别人容得下他。   今天S市下雨,温度比前两天要低,游泳馆里凉气打得很足,其他人还好,对于叶钦这种天生畏寒的人来说,就有点吃不消,下水半个小时就开始手脚发僵,全身的血液都无法顺畅流动。   他不是什么大腕儿,没有话语权,自然不会傻乎乎地跑去拜托工作人员帮忙把空调打高一点。两个小时的拍摄结束后,冻得脸色发白嘴唇泛紫,小芸给他裹了三层浴巾,抱着杯热水在休息室坐了半天都没缓过来。   “衣服送到程总的助理手上了,”小芸在一旁汇报,“在楼下蹲到的。”   叶钦这才有了点反应:“他……他有没有说什么?”   自从托周封打听到这家酒店属于易家,办公总部在旁边的写字楼上,叶钦就动了这心思。他怕自己贸然联系会引起程非池反感,今天趁拍节目把衣服带着,让小芸帮忙送到办公楼的前台,没想到真碰到来巡查的程非池。   “程总本人没说话,他身边的助理说……说……”   小芸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叶钦迫不及待想知道,追问:“说什么?”   “说……说……以后不用送来了,程总不缺这一件衣服。”   叶钦呆坐着,似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两三分钟,才慢吞吞站起身:“走吧,还得回去拍戏。”   小芸把衣服递过来,他换上衣服,习惯性地先去摸裤子口袋。   隔着布料,伸进里面,什么都没摸到。   把衣服上其他口袋都摸了个遍,还是没有。   叶钦顿时慌了神。程非池当年送他的戒指,他一直随身带着,刚进圈的时候他光明正大地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经常被粉丝和记者问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加上公司的阻拦施压,他便把这戒指用绳子穿起来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面,不让别人看到。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除非跟他走得很近,在同一个屋子里住过。   叶钦气势汹汹地跑到隔壁休息室,里面空无一人,他拿手机给贺函崧拨电话,接通后急问:“你把我的戒指藏哪儿去了?”   那头的贺函崧仗着叶钦打不着他,慢悠悠道:“什么戒指啊?就你挂在脖子上当宝贝的那个破烂?”   叶钦强压怒火:“对,在哪里?”   “欸,我想想啊,今天进休息室的时候,看见它掉在地上,还以为是哪个嘉宾扔掉不要了呢……看着像个卡地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一颗钻,得亏我眼尖,一般人肯定瞧不见……”   贺函崧故意卖关子,扯东扯西就是不说在哪儿,等到叶钦忍不住要发飙,才“灵光一闪”道:“哦对了,我捡起来之后没地方扔,录节目前随手丢到泳池里了。”   叶钦放下手机就往泳池方向跑。   泳池刚闭馆,正在准备进行循环过滤。水泵嗡嗡运作,叶钦生怕戒指被过滤没了,不顾助理和工作人员的阻拦,纵身跳了下去。   一个小时后,叶钦给泳池的工作人员挨个鞠躬道歉,回到休息室,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挤了挤,又穿回去,依旧是湿黏黏的贴在身上,尴尬极了。   小芸在外面敲门,语气慌张地说:“正门有粉丝,我去引开他们,你走员工电梯。”   叶钦叹了口气,心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平时走到哪里都碰不到粉丝,他挫得不能见人的时候都一个个都冒出来了。   ……说不定都是来看贺函崧的。   身披一条干浴巾,叶钦顶着还在滴水的头发飞快穿过泳池,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往员工专用电梯方向去。   他做贼似的猫着腰,头都不敢抬,因为泡在关掉恒温系统的冰凉池水里找戒指找了近一个小时,现在四肢还在不停哆嗦,按电梯按钮的时候手也在不住地发抖。   幸好戒指找到了。叶钦摊开手掌看手心里的戒指,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安心的笑。   电梯门打开,他还在看那戒指。   里面有人,他就低着头自觉地走到角落里站着。电梯门关上后,他把戒指拿起来吹了吹,戴回左手无名指,仗着密闭空间里没有粉丝盯着,举在眼前左右端详。   直到电梯里的另一个人问“去哪一层”,叶钦才猛一个激灵,目光恍惚地聚焦在那张他魂牵梦绕的脸上。   勉强指挥自己按下1层按钮,他的整个大脑趋近于空白,少了零件似的呲呲冒火星,不一会儿便散架罢工了。   谁能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程非池呢?   就算那五年里疯狂想跟他见面,在脑中创造出无数种千奇百怪的碰面方法,叶钦也不敢这么想。   这太离奇了。   就在他用所剩无多的神智拼命思考该怎么向程非池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时,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电梯在正常下降三层之后,突然开始做超速落体运动,疯狂下降十几层。   叶钦吓得魂飞魄散,在这种状况下根本无法自控,等到电梯突然停住,顶灯“啪”地熄灭,他整个人已经钻到电梯上另一个人的怀里去了。   与他相比,程非池淡定得简直不像在经历一场电梯事故。   他在刚才的短短几秒内把接下来所有的楼层都按了一遍,眼下伸手不见五指,他不仅一点都不慌,还有空捞了一把叶钦的胳膊,把瘫软的他架起来,让他靠角落站,然后腾出一只手,掏手机打电话。   叶钦张开嘴巴急促地喘气,眼睛却紧闭着,不知是羞的还是怕的。戴着戒指的那只手还放在程非池身上,揪住他腰间衬衫的布料。   虽然对方暂时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他在深吸几口气勉强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自己松开了手。   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慢松开,再纠缠不舍,也没有带走一丝温度。   程非池打完求救电话,手机屏幕刚熄灭,就听见缩在角落里的叶钦断断续续道:“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吞了口唾沫,险些把自己哽住,声音更微弱了,“这个电梯……这个……不是我弄的,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你也在这里。”   听完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番解释,程非池莫名地也跟着喉咙发紧。   他听得出来,叶钦哭了。 第五十八章   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声音经过四面墙壁的回弹被无限放大,一点点啜泣声都逃不过人的耳朵。   叶钦不想哭的。妈妈的葬礼上他忍住没哭,走投无路进娱乐圈的时候没哭,被人排挤欺负的时候没哭,跟朋友说起往事的时候也没哭。实在难受狠了,泪水在眼睛里打个转再吞回去,就可以自欺欺人,当做无事发生。   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人觉得他懦弱可欺,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将他撵进泥土里。他想生存下去,想变坚强,想让程非池看到他稳重可靠的一面。   单单只是黑暗的话,根本不足以让他掉眼泪。他怕的是被程非池讨厌,怕再也不能靠近他。他们离得太远了,身体距离不到两米,中间却仿佛隔着万丈沟壑,生死在这遥远距离面前都变得不再重要。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叶钦实在太怕了。他狠狠握拳,指甲嵌入掌心里,不让上下牙撞击打颤:“第、第一次,是经纪人带我去那里,跟几个没见过的老板打招呼,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会来。”   程非池没有出声阻止,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次,在医院,真的是尾椎摔伤了,贴、贴膏药也不管用,才请假去看医生,拍的片子我还收着,可以拿给你看。”   “第三次,在山上,第二天一早要去给妈妈扫墓的,没、没想到会迷路,打你的电话也没想到会通。民宿早就订好了,不相信的话,可以给你看订单记录。”   “第四次,汤崇骗我说你在那儿喝醉了,我过去之后才发现被骗了。第五次,还是汤崇搞的鬼……他跟我有点过节。”   在逐一叙述的过程中,叶钦慢慢放开了。   他怕黑,可黑暗的环境却赋予他勇气。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他便可以假装脸面和尊严不存在。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程非池跟前这样不体面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想说的一股脑说完,也好过吞吞吐吐,拖泥带水。   “这次,我在这里录节目,听说你可能会在这里,才让助理把衣服送过去。”终于说到当下的状况,叶钦既觉得无力,又感到一阵轻松,“坐这部电梯是因为楼下有粉丝,我没有……没有玩……”   挣扎许久,还是没能把“恋爱游戏”说出口。听着耳边依旧平稳的呼吸声,叶钦泄气般地耷下肩膀,说:“我保证,这一定……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不知为何,“最后一次”四个字触动了程非池脑中某根敏感的神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像是听完番话做出的唯一反应。   修电梯的工作人员很快就到了。   电梯卡在七楼和八楼中间稍微偏上一点的位置,接应他们的人从八楼扔下救援绳索。   程非池想把叶钦先送上去,叶钦摇头往后退,垂着眼皮看地面:“你……你先上去。”   站在光源下,说话又开始磕磕巴巴。   程非池只好先上去,反身蹲下伸手去拉他。叶钦拽着绳子不敢动,最后实在害怕,才抬手搀了一下程非池的手,借力爬上来之后就立刻松开了,一秒都不敢多停留。   他鼻头红红的,冻狠了的样子,手也是冰凉的,脸上斑驳交错满是泪痕。身上裹着的浴巾在电梯超速下降的时候就掉了,这会儿只穿着湿哒哒的T恤和休闲裤,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腰很细,凸出的肩胛骨支棱在背上。除了身高,其他地方都单薄得不像个二十三岁的成年男人。   几个工作人员正就电梯故障的原因向程非池解释,叶钦听了个大概,原来程非池是来视察工作的,领导坐电梯碰上这种事,怪不得他们吓成这样。   此刻程非池的脸色很不好看,叶钦猜想除了电梯事故,应该还有自己刚才在电梯里胡扯一通的原因。他抓住谈话间隙,小声插话道:“打扰了,那我……我先走了。”   想不出这句话能配个什么动作,叶钦习惯性地鞠了个躬,然后扭头就跑。   手机在口袋里被捂得湿乎乎,好半天才解锁开,叶钦边走边给小芸打电话,拐个弯从侧门到外面,刚淋一头雨,冷不丁撞上一群举着“贺”字灯牌的姑娘。   为首的姑娘“嗷”一嗓子,带着后面一帮人呼啦啦往这边跑,叶钦在心里把贺函崧骂了一万遍,急得左右张望,到处寻找可以躲的地方。看见不远处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打算往那边去,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胳膊。   叶钦以为遭遇埋伏,刚要挣扎,转身对上程非池的脸,紧绷的肌肉顿时卸了力气。   程非池的想法与叶钦一致,带着他拐进平时只有打扫的员工会进的楼梯间,下到地下一层停车场,穿过曲折的走道,来到一部无人等候的电梯前。   叶钦这会儿对电梯有阴影,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步,说:“我去楼梯间等着就行,她们不是来找我的,一会儿就走了。”   程非池听了他的话,滑到他手腕上的手却握着没有松,说:“这是专用电梯,不会有事。”   仔细想来,“专用电梯”与“不会有事”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叶钦却轻易地接受了这个逻辑,愣愣地“哦”了一声,跟着程非池上了直达顶楼的电梯。   酒店的顶楼是不对外开房的私人场地,走道安静非常,脚踩在地毯上几乎听不到声音。套房门上也没有编号,开门用指纹锁,程非池率先进去之后,叶钦背着手站在门口,踌躇着不敢进去。   他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偷偷用右手摩挲左腕上温度比别处高的那一圈皮肤:“我脚脏……可以脱鞋吗?”   程非池扭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顿了一会儿,说:“直接进来,不用脱鞋。”   这个顶层套房显然是独属于程非池的私人领域,装修与酒店其他房间的风格不同,是简洁干净的灰白色调。   客厅放电视的位置改成整面墙的书架,餐厅的桌上摆着一只马克杯,卫生间的毛巾、拖鞋、牙刷全都只有一份,到处都有生活痕迹,由此可以推测程非池经常住在这里。   叶钦刚挂掉跟助理报备的电话,卫生间门被敲响了。程非池没进来,只从门缝中把洗漱用品递到里面,隔着门板告诉他:“左边热水,右边冷水。”   叶钦站在镜子前拆新拖鞋的包装,偶然抬头看见衣服皱巴巴、头发乱糟糟的自己,跳个不停的心脏逐渐放缓速度,恢复到正常频率。   这副惨样子,每个善良的人看了大概都会心生怜悯吧,好比顺手救一条落水狗什么的。   洗完热水澡,叶钦身上暖洋洋的,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他生怕洗太久程非池等不住,头发也没擦就出来了,看见桌上放着的一杯水和两颗感冒胶囊,听见厨房传来的动静,这才定下心。   虽然杯子是一次性的,乖乖把药吃完也没有棒棒糖作为奖励。   室内空调打得偏高,加上紧张拘束,坐了一会儿便出了一身薄汗。叶钦借调温度经过餐厅,偷摸往厨房里看,程非池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衬衫袖扣解开挽起,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看着他的背影,叶钦恍惚回到在嘉园小区同居的那段时光,那时程非池也是这样站在厨房里做饭,听见脚步声,还会回头冲他笑。   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像从前一样冲上去将这个久违的背影抱住。   他怕把人吓跑,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更怕自己贪恋温暖,再也舍不得放手。   程非池从前就不爱吃外食,现在亦然。   两碗鸡蛋面摆在桌上,他见叶钦吃得很慢,问:“不合口?我帮你叫客房服务。”   正是午饭时间,星级酒店的厨房提供各色美食,哪样都比这碗简单的面条好。   “合口的,很合口。”叶钦忙道,“只是有点……烫。”   他不擅长撒谎,眼神四处飘忽找不到落点,僵硬地挑起两根面条,挪动嘴唇一点一点往嘴里抿,真的怕烫似的。   程非池吃完的时候叶钦才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看见他起身,放下筷子也跟着站起来。   “吃不完就放在桌上。”程非池去洗了个手,边穿外套边交代,“坐专用电梯到负一层,走道左拐右拐再右拐,直走上楼梯就是后门,那边可以打到车。”   叶钦知道他要走了,一顿饭的时间太短了,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他想问程非池有没有看到塞在西装口袋里的纸条,想问你这五年怎么过的,你的手还好吗,还想问你还恨不恨我,我站在这儿让你打让你骂,你能不能消消气啊,哪怕就消芝麻大的一点点。   叶钦小尾巴似的跟上去,慌张忐忑、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程非池想到什么。他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钱包,掏出几张百元纸币:“到苍泉山应该够了。”   手抬起又放下,叶钦在拿与不拿之间反复纠结。拿了显得很没出息,不拿的话他又不知道以后借什么跟程非池建立联系。   程非池见他拿不定主意,把钱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转身便要走。   被一只手从身后拽住衣角。   这回大概是那碗面给的勇气,叶钦有些着急地说:“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在电梯里说的那些……我没有骗你。”   以后也不会骗你了,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再骗你了。   他知道想得到原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只是不想让这本就千疮百孔的关系再添一层解不开的误会。   客厅里的壁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希望在一秒一秒流失。在心里默默数过二十,叶钦以为没戏了,手指蜷缩,慢吞吞地往回收。   意料之中,可还是会觉得难过。   数过三十的时候,面朝门口的程非池身体动了动。他稍微偏过头,视线下垂,落在叶钦戴着戒指的手上。   叶钦听到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第五十九章   喝了热水吃了药,叶钦还是感冒了。   当天下午在拍摄现场就开始打喷嚏,接着手脚发软浑身无力,助理找来温度计一量,三十八度半。   剧组的进度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男三往后推,吃下退烧药,叶钦拿冰水往自己脑门上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应对工作。   助理小芸不忍道:“就为了个戒指,那边的工作人员都说了可以帮忙打捞,你还非要往下跳。”   叶钦嘿嘿笑,感慨道:“太值了。”   亲手把戒指找回来,还能碰上程非池,吃一碗他做的面,让他在凉水里再多泡几天都值。   收工后叶钦精神奕奕,简直不像在生病,拍戏收工回到酒店还不休息,抱着手机一边逛X宝,一边接听宋珝的电话。   “钦哥你落水啦?”   “……你怎么知道?”   “超话里有人发了啊,你在花园酒店被粉丝追着跑的照片。”   叶钦心道果然,贺函崧的粉丝当真跟他本人一样闲得慌,那么丑的照片都往外发,生怕自己身上的黑点不够多。   “不是落水。”叶钦这会儿无暇跟姓贺的计较,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觉得这个瓶子好看,那个也不错,统统点击加入购物车,“我自己跳下去的,怎么能叫落水。”   “又是因为贺函崧?”   说到这个叶钦难免动肝火:“你说呢?”   “我错了我错了。”宋珝可怜巴巴道,“上回在酒店游泳池玩得太累了,刚好他过来叫我去喝东西,我就顺便在他房间睡了,谁晓得他这么阴险,居然一出接着一出没完没了……”   那天晚上程非池离开后,叶钦没能打通宋珝的电话,等到他从S市回到首都,两人才取得联系。叶钦把事情去掉中间部分都告诉了宋珝,惊得他跳起来说要报警,叶钦只让他下回警惕些,不要轻易信别人的话,便将此事作罢。   宋珝显然还心怀愧疚,要不是叶钦说没让人占便宜,他恨不能以身相许偿还叶钦的精神损失。   “没事,都过去了。”叶钦看完瓶子看纸,反过来安慰宋珝,“怎么说也是这么多年的队友,不设防也无可厚非,以后小心着些,他这回敢动我,下回就敢拉你下水。”   那头的宋珝颤巍巍地点头称是,小大人似的叮嘱叶钦让他好好照顾自己,便挂了电话。   苍泉山下有个快递代收点,身体刚刚转好,叶钦就借来一辆自行车,平坦的路用骑的,陡峭的路推着走,到山下把自己的包裹拿了,顺便给剧组的女孩子们带了几杯奶茶。   女主角是当红花旦刘雨卿,困在这山上大半个月每天只吃盒饭喝矿泉水,早就憋坏了。这会儿喝上冰奶茶感动得想哭,把叶钦当成救命的菩萨,说要认他做干弟弟。   “所以我到底是菩萨还是弟弟?”叶钦忙着拆包裹,头也不抬地问。   刘雨卿看见他从包裹里扒拉出来的一个心形玻璃瓶和一打星星纸,咋舌道:“妹妹吧,少女心的小妹妹。”   叶钦一点儿不介意被人这么说,上学的时候叠星星也有人笑他娘,还有穿粉色衣服的时候。然而事实证明这招确实有效,当年程非池不就是因为那罐星星才答应跟他交往的吗?   虽然时过境迁,而且那颗带血的星星是扎在两人心中最深的刺,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要重新叠一罐,用上自己全部的耐心和诚意,把欠程非池的统统补偿回去。   本打算一天叠一颗,掐指一算叠满一罐要一年多,这太久了,叶钦左思右想,改成一天叠三颗,刚好对应早中晚,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山。   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对程非池说,拿起笔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第一天,三颗星星里写都是相同的一句话:我想你了,哥哥。   晚上躺在床上,手痒想给程非池发短信。叶钦觉着发一条也不算过分吧?况且他还欠着他五百块钱,欠债的联系债主,天经地义。   纠结来纠结去,发了“睡了吗”三个字。发完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像想复刻当年成功之路的小丑,程非池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他那么聪明,说不定还会怀疑自己动机不纯。   短信无法撤回,叶钦抓了一把头发,抱着手机惴惴不安地等回复。   快睡着的时候,真让他等到一条:【什么事?】   简单的一句回复让叶钦心跳如擂鼓,他坐起来往肚子里灌了一杯水才平复,怕对面等急了飞快打字:【上次的事谢谢你……打车的钱怎么还呀?】   他尽量公事公办,不敢外露过多的情绪,生怕把对面的人吓跑。   回复依旧简短:【不用了】   叶钦看着这三个字,耷拉着肩膀蔫了会儿,很快又重振精神,抱着手机继续字斟句酌。   他决定大胆一点,万一跟上次一样,有意外之喜呢?   手机再次震动时,程非池刚发动车子开上马路。   今天的晚餐是在易家吃的,易铮以公事为由把他叫过去,到书房没说两句正事就开始扯别的,让他明天去颜虹家走一趟,还让他今晚在家里住。   程非池自是没应,原本还在想该找什么借口脱身,易家现在的女主人在餐桌上指桑骂槐了一番,总结下来的中心思想就是——哪来的滚回哪儿去,乌鸦休想变凤凰。   易铮沉下脸,说:“小池进了这门就是易家的人,你不能视如己出,也不要出言不逊。”   那女人依旧牙尖嘴利:“我说错了吗?你若是不心虚,不如把那女人接回来做这个家的女主人,让你的好儿子做名正言顺的大少爷?你想得可真好啊,给他在家里准备房间,给他找老婆,你以为这样,他的心就在易家了?”   易铮把筷子拍在桌上,气得直抖,也不顾两个儿子都在这儿,吼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这么大的家业交给易晖,由着他给我败光?”   被点到名的易家曾经唯一的少爷易晖“啊”了一声,边用筷子敲碗边眯起眼睛笑:“爸爸,爸爸叫晖晖干嘛呀?……啊,妈妈,妈妈不要哭。”   一时女人的啜泣声,叫闹声,碗筷摔在地上的破碎声交织成一片。这里不像个家,倒像个富丽堂皇的精神病院。   程非池听不下去,起身要走,易铮在他身后命令道:“明天就去把姓氏改了,入易家族谱。”   他冷笑,心想明天要做的事情还真多。可惜一件都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他根本没打算去做。   走到门口,只有他同父异母的傻弟弟追上来送他,举着一个苹果:“哥哥哥哥,你还没吃饭后水果。”   近一米八的大小伙子,言语举止像个七八岁的小孩。程非池知道,除了有智商停止发育的原因,他单纯的眼神和直率的举动皆来自家里人的悉心保护。   曾经有个人给过他同样的印象,那个人也会喊他“哥哥”。   程非池想了想,说了声“谢谢”,接过易晖递来的苹果。   行至前方红灯处踩刹车,拿起手机看短信。   几年前用的卡被他塞进了现在用的手机里,来短信的号码没有署名,号码却烂熟于心。   这回发来的足有三行:【多亏你帮忙,不然我可能要在全国人民面前丢人了……那我请你吃顿饭好不好?地方你来定】   红灯结束,程非池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复。进到酒店顶层的套房,他先脱掉外套,去厨房把水烧上。   上次他把叶钦留下,自己先行离开后,有好几天没回来过这里。他不喜欢让不熟悉的人进入私人空间,拒绝了酒店提供的保洁人员,平时都是自己打扫整理。   经过餐厅时他还在想,天气这么热,没洗的面碗大概都发霉了。结果桌上干干净净,没有剩碗,也没有吃过饭留下的汤水污渍,厨房水池里也不见用过的碗筷,连他经常随手放在餐桌上的马克杯也倒扣在杯架上,防止不用的时候落进灰尘。   走进卫生间,里面干净得像无人使用过。淋浴间的玻璃门清亮透明,没有一点洗澡必然会喷溅留下的水迹,多出来的几件一次性洗漱用品都整齐叠放在洗手台的一角,包括那件浴袍。   他知道,那天叶钦穿着这件白色浴袍走出来,在厨房门口站了好几分钟。   把丢在玄关好几天的西装外套挂到柜子里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叶钦除了表达谢意,还提醒他小心提防汤崇。   程非池盯着这张多此一举的纸条看了半晌,视线扫过右下角的“叶软”,拿起手机回复短信。   接下来的几天,叶钦叠的星星里面写的都是同一句话:哥哥理我一下好不好?   那天晚上他等啊等,等来最后一条消息,他几乎从床上跳起来,点开信息界面的手都在哆嗦。又在看到一串十九位数字的卡号时,变成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泄气地瘫倒在床上。   他还是太乐观了,程非池根本不想跟他见面,微信号支付宝这种除了能转账还能聊天的账号都不愿留,宁愿输入一长串银行卡号。   叶钦好不容易骨气的勇气又被放空一半,尤其是还了钱之后,整个人陷入迷茫,仿佛失去了前进的方向。   “照我说,你就写封信,把你的忏悔和心意都写上去,最好淌几滴眼泪,把字迹晕开的那种,或者干脆把手指划破了写……”   “停停停。”叶钦听着浑身发毛,“这是情书还是请罪书啊?这样的信要真让他看了,估计以后就再也不想见我了。”   “咱们现在的状态和请罪又有什么区别吗?要不是怕把圆圆吓着,我现在就找根荆条背着跪他家门口。”   近来,叶钦和周封两位昔日好友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找到共同语言,互相安慰鼓励,出谋划策。虽然多半讨论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好歹能从对方身上找回一点自信。   比如叶钦阴差阳错地进到程非池的住处,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周封还蹲在廖逸方家楼下打地铺。   “你说圆圆看着多软和的一个人,这种事情上怎么就这么绝情,一点余地都不留,说不见我就不见?从暑假开始他就没出过门,要不是当了执法人员,我真想把他爹妈绑架了,看他还搭不搭理我。”   听上去有些荒唐,叶钦却有点能体会他的心情。   程非池不躲避,却也不回应,更加不会主动推进,这态度比摆在明面上的抗拒更为糟糕。   年少的时候,叶钦曾盲目自信地认为自己是两人关系中的掌控者,后来才知道被牵着鼻子走的一直是自己。他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程非池,还傻乎乎地以为那些心跳和眼泪是再寻常不过的应激反应。   现在程非池把大门关上,对他发出的所有乞求重连的信号置若罔闻。他一定是还沉浸在过去没能走出来,不然怎么会以为程非池应了他的话,就等于愿意肯给他机会?   程非池那样好,又那样冷静,当年充满青春荷尔蒙的恋爱中他就是温柔而克制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有一套清晰的原则。当时的叶钦之所以能打破原则,是因为歪打正着闯进了他心里,而现在的叶钦被送回外面,被放逐太远,连重新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主动权一直在程非池那里,现在只有等他一声令下,如同孤魂野鬼般漂泊在外的心才能找到归处。   这天收工早,女主角刘雨卿请A组所有演职人员吃饭。   叶钦对酒桌有阴影,这种饭局逃不掉人情往来。他想借身体不舒服说想回酒店休息,被最近总以“姐姐”自居的刘雨卿硬拖上车:“大家都去,给姐姐一个面子嘛。”   S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叶钦虽然保证了“最后一次”,却还是偷偷怀揣了再次偶遇的心思。   然而老天不会让他一再走运,这回遇到的是上次在包厢里见到过的电视剧投资人陈总,以及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刘扬帆。 第六十章   这五年间,也不是没在酒桌上遇到过旧相识。   叶钦年纪不大,还没来得及踏足商圈家里就破产了,叶锦祥却是实打实的生意人,在父子关系还没有那么糟糕的时候,他也曾带着儿子四处应酬,美其名曰“见见世面”。   在首都时,叶钦就因为这张熟脸被酒桌上的老板认出来过,哪怕记不得他的长相,听到名字也能回忆起两三分。互通姓名后便是中年老板们的感慨时间,从“想当年”扯到自己的丰功伟绩,再用叶家的落败衬托创业的艰难不易,最后递出一张名片,以一句“有困难找叔叔”作为收尾。   起初面对这种情况,叶钦只觉得尴尬难堪,后来次数多了,脸皮厚了,便可以做到左耳进右耳出,你说你的我吃我的。   情况还能更糟糕吗?或许能,但这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把眼下的日子过好才是他的目标。   是以面对昔日一块儿喝酒打牌干坏事的朋友,叶钦并没有多不自在,敬酒间隙两人目光对上,还冲刘扬帆挤挤眼睛,笑了一笑。   倒是刘扬帆不太适应这场面,避着视线不跟叶钦过多接触。   酒过三巡后,叶钦吃饱喝足去洗手间放松一下,出来在门口撞上老朋友,第一反应是左右张望:“你先走,别让人看到了瞎……”   “阿钦。”刘扬帆却喊他名字,“好久不见。”   酒席还没散,两人就先在洗手间门口聊了几句。   得知刘扬帆这次来S市是来考察家里新投资的娱乐公司,叶钦笑道:“国内房地产势头好着呢,不过多拓展业务也好,娱乐产业发展前景也不错。”   刘扬帆一身正装,收敛了从前的纨绔气质,看着比上学的时候稳重不少。他还记着从前的事,说着说着便调转话锋:“当年,不是我不帮你,我爸他……”   叶钦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着痕迹地打断:“好啦好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提它干嘛?你别瞎揽责任,我们家的问题,本来就该关起门来自己解决,不关别人的事。”   见叶钦豁达开朗,刘扬帆稍稍松了口气,终于放开了些:“你在这里拍戏?”   “是啊,李导的戏,演今天的东道主刘雨卿的弟弟。”   他说得轻巧,刘扬帆却没法轻松对待。叶钦从前是什么样的,没人比他更清楚,虽谈不上嚣张跋扈,高傲张扬却是写在脸上的,哪怕当年来找他借钱,也没有露出一点潦倒的姿态,挺直腰杆梗着脖子说:“不出三个月,一定如数还你。”   而眼前的叶钦圆滑无棱角,笑盈盈的样子也让人瞧不进心底,一身傲骨不知是折断了还是藏了起来,令人不胜唏嘘的同时,还催生出了点其他从前未曾有过的古怪念头。   “你现在单身?”刘扬帆问。   “啊?是啊,你这么问好像娱乐频道的记者啊哈哈哈。”   “什么时候回首都?”   叶钦想了想:“就这个月底吧,拍完就回去。干嘛,要请我吃饭?叫上周封一起啊。”   刘扬帆没接茬,自顾自说:“我在城东有个空着的住处,家具电器什么都有,装修也算豪华。”   这话似乎只说了一半,叶钦懵了片刻,说:“我有宿舍住。”   “从前身不由己,现在我爸管不着我了。” 刘扬帆眯起眼睛,有些傲慢地说,“与其在娱乐圈这么混着,不如跟着我吧。”   叶钦还是摸不着头脑,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不行,做生意我不行的,一言不合我这暴脾气就得跟人打起来,你找跟班也别找我这样的。”   刘扬帆从他这举动中找到点过去的影子,不由得笑了:“不是让你跟着我做生意,你在那儿住着,跟以前在我们家会所里一样,只管吃喝拉撒睡,我养着你。”   散席后,叶钦仓皇逃离现场。   人在娱乐圈,混乱肮脏的事见得不算少,身边就有贺函崧这样一路靠金主上位的典型例子。出道至今提过要包养他的人也有那么几个,连经纪人郑悦月都建议他不如走个捷径,大家各取所需,不要把这事想象得太可怕。   然而即便叶钦了解并适应了这一套,也从未想过“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睡我”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坐在车上,他拿出手机开前置摄像头当镜子照,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横竖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跟从前分明没区别。   刘扬帆一定是看自己过得惨,一时同情心发作,加上喝了点酒,脑子不清醒。   一定是这样。   睡了一觉,叶钦就把这事放到脑后。昨天的闲聊连叙旧都算不上,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和刘扬帆的地位差距,别说玩到一起了,再多说两句都要尴尬冷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年几个小屁孩的共同语言无非吃喝玩乐瞎捣蛋,凑到一块儿也没干过什么好事,不过是拥有相似的出身背景,臭味相投罢了。   想起曾在那帮狐朋狗友跟前一再贬低践踏程非池,叶钦就恨不能穿越回过去,一个巴掌把自己打醒。   就算当时他之所以会说出那些蠢话不乏他们几个的推波助澜,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自大狂妄,不懂珍惜,伤害了程非池,如今自己也遭到反噬,所以谁都怨不得。   经过五年的风吹雨打,叶钦不仅遇事极容易想开,还迅速打起精神,抽空在片场把昨天没来得及做的几颗星星补上,内书:昨天太忙了,还是想哥哥的一天。   今天依旧忙碌,男三的戏份到了紧要关头,有一场女主为了追寻男主的脚步亦然下山的戏,男三作为弟弟舍不得姐姐,沿着山路边追边哭。   叶钦入行前后都没有受过演技方面的训练,哭戏尤其不拿手,来回跑了几次也没挤出眼泪,以为要挨骂了,执行导演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瓶眼药水:“来,滴几滴含着,跑两步再眨眼挤出来,到时候我给你手势。”   叶钦受宠若惊,先前女二哭戏下不来眼泪都没这待遇,硬生生被导演给骂哭的。   他还以为导演今天心情好,越往后越发觉出不对劲。在接过平时对他这个十八线爱答不理的剧组生活助理送来的冰水和小电扇后,叶钦终于得出结论——今天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对他的态度都变得比之前好了。   早上到地方跟大家打招呼,几乎所有人都抬头微笑向他行注目礼;拍戏中途汗流浃背有人麻利地上来递毛巾,并将电风扇固定方向朝着他吹;连中午放饭都不用他挤破头去抢,下了戏就有人给他摆在桌上,附带一份进组后一次都没喝到过的紫菜蛋汤。   可是为什么呢?总不能是突然集体良心发现吧?   把汤底剩下的几片紫菜嚼完的叶钦百思不解,想去问小芸,转一圈没找到人,刚想打电话给周封吹个牛解解闷,刘雨卿从专供主演使用的休息室窗户里招手喊他:“弟弟,进来吹空调。”   叶钦就去了,顺手带了一瓶上午生活助理给的橙汁。   “哎呀来就来呗,还带什么东西。”刘雨卿笑着喊他坐,把桌上的一盆车厘子推到他跟前,“来尝尝,刚从山下送上来的。”   苍泉山交通不便,新鲜水果的珍贵程度可想而知。叶钦在剧组低调惯了,哪敢吃女主角的东西,推说自己车厘子过敏,刘雨卿笑得直打跌,说从未听说过这么稀罕的富贵病。   休息室地方不大,用布帘分成几个小隔间。隔壁就是男主休息的地方,刘雨卿挪了挪椅子,凑到叶钦跟前,压低声音道:“你怕什么呀,姐姐难不成把你吃了?拍戏的时候也是,抬头挺胸硬气点儿,不然他们还都当你软柿子捏。”   叶钦心道我就是好欺负啊,他们不捏我捏谁?   看他一脸懵逼的小模样,刘雨卿又忍不住笑了。两人戏里演亲密无间的姐弟,她对叶钦自是有几分疼爱,捏起一个又大又红的车厘子送到他嘴边:“来,吃吧,姐姐不告诉你家金主大大。”   整个下午,叶钦的心思都不在拍戏上,中途休息也抱着手机多方联系,一刻也不闲。   莫名其妙多了个金主,换做谁能坐得住?   昨天他和刘扬帆的对话不知被谁听了去,还传播得这么快,若不是圈里在这方面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哪怕都心知肚明也不会随便暴给媒体,现在怕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也不见得,毕竟他不红,这个料白送估计都没有媒体愿意花时间写通稿。   但还是要尽快解决,这种事情被人误会可麻烦得很,以后一传十十传百,再想解释都说不清了。   郑悦月听他说了原委,和他意见相左:“既然传开了,就由着它去吧。反正他们想知道的并不是真相,只是听个刺激图个乐。而且你和他是老朋友,他也确实对你动了心思,这事就算不上误传,到时候就算有人较真,你也站得住脚,现在借着这层关系捞点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道理叶钦都懂,可他迈不过心里这道坎。况且这还是在S市的地界上,万一让程非池知道了……叶钦简直不敢往下想,用雪上加霜来形容都不及这形势严峻程度的万分之一。   见他坚持,郑悦月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说:“你出面解释只能是越抹越黑,现在想制止谣言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刘总那边说句话,撇清你们两人的关系。虽然别人也不见得全信,总比你势单力薄站出来的强。”   叶钦立刻联系周封要来刘扬帆的联系方式。   刘扬帆还在S市,说在忙,约他明天见面谈,地点定在市中心的某会所,叶钦曾去过的那家。   毕竟是老朋友,叶钦没有设防,因着有求于人,为表诚意还咬牙买了两瓶昂贵的红酒,进会所时被门口的保安拦住好一番检查。没人下楼接应,他只好在门口等着,等到里面的的服务生跟楼上确认过,才放他进去。   对于这样不礼貌的对待,叶钦也没放在心上,他一心只想赶紧把事情解决。   到地方敲门,有人开门他便进去,谁知刚迈进去两步,抬眼一瞧屋里,就定住没法往前走了。   他料到这里不止刘扬帆一个人,却没想到他也在。   “来了来了,总算来了。”汤崇在这种场面下永远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装模作样地到门口迎叶钦,看到他手上拿的东西,咋舌道,“哟,大明星破费了,为讨好新老板可不容易,这得花掉你拍半部戏的钱呢吧?”   周围有人哄笑,情形跟上次在这里的另一个包厢里差不多,叶钦本可坦然面对,可他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烧,只想夺门而逃。   因为程非池也在这里。进门后的第一眼,叶钦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想来也是,他们上流社会的交际,来回不过这几个豪门少爷,他之前哪来的自信认为程非池会和自己站在一边,从而疏远他眼中的“小人”汤崇之流?   现下他的老朋友刘扬帆捧着酒杯闷不吭声的默认态度也足以说明一切,“包养”什么的也只是信口一说,正所谓本性难移,这种事从前就干过不少。   何止是刘扬帆。叶钦想到自己从前也曾置身于其中,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钱胡作非为,现在位置互换,轮到他承受从前施与过别人的恶意,他才切身体会到这是怎样一番难熬的滋味。   报应终归是来了,在他喜欢的人面前,原汁原味。   有人嘲弄道:“我先前还听说汤总看上这位,不惜抛弃原来那个也要把这位圈养在家里,这会儿怎么回事?金丝雀还是那只金丝雀,笼子却换成咱们的刘总了?”   汤崇包养不成,还被叶钦打了一巴掌,心中的恼恨早就盖过那点新鲜劲儿,只想掰断这得不到的小鸟的翅膀,让他再也扑腾不起来。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这话就抬举我了,人家打一开始的眼光就高得很,看不上咱们小门小户的,是不是啊程总?”   话里的意思大家稍一琢磨便能明白,纷纷心想这小明星胃口真大,上来就好高骛远想攀附这位不近人情的易家大少爷,这下被人揭了老底当众给难堪,可要倒霉了。   目光齐刷刷看向包厢的一边。坐在角落里的程非池仿佛在周身画了个生人勿近的圈,待在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被人点名才漫不经心地抬了下头。   他瞥了一眼坐在人堆里的刘扬帆,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各位慢慢玩,我先走一步。”   从始至终与在座众人格格不入,临走前都没给任何人好脸,经过叶钦身旁也未作哪怕一秒的停留。   汤崇白造了一个局,没能引爆,扫兴之余气得牙根痒痒,返回去拿起桌上的酒就咕嘟咕嘟往嘴里倒。   坐下看到还站在门口的叶钦,没好气地命令道:“过来啊,呆站着干什么?”   “汤总您这就让人家难做了,刘总远道而来,不得先紧着客人吗?”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   刘扬帆自打看到程非池后就心虚地不吭声,生怕他提到从前的事。这会儿才找回点场面,意在解救叶钦似的招招手,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过来。”   叶钦只觉得这场面荒唐至极,程非池走了反而让他觉得轻松。至少接下来的场面他可以毫不收敛,撒开膀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先高高抬起胳膊,旋即用力落下,把手上的两瓶酒狠狠摔在地上。   玻璃破碎的巨响让包厢里的几个人吓得跳起来,汤崇瞪大眼睛指着他道:“你你你发什么疯?”   叶钦踹了地上的碎玻璃一脚,带着木塞的酒瓶口骨碌碌滚到汤崇脚边,锋利的断口反射出森寒的光,刺得人眼痛。   他胸膛起伏,大喘几口气:“我本来就是个疯子,你们不知道?”   他已经忍了很久,不打算继续忍了。他忽然想通了,只要在这圈子里一天,这种事就一天不得消停,这么干最坏的后果不过就是当不成演员,在这个圈子里混不下去。   听上去挺可怕的,可没有哪个比让程非池瞧不起更可怕。   他可以在程非池面前毫无尊严地乞求原谅,却不能接受一丁点不实的污蔑,哪怕程非池根本不在乎。   外面的服务人员闻声进来,汤崇让他们把叶钦按住,说这个人疯了。   服务生见地上只有碎酒瓶和撒了一地的红酒,没有械斗痕迹,叶钦又瞪眼咬牙凶得像要杀人,觉得有些难办,打算下楼请示领导,转身撞上一个高个子男人。   去而复返的程非池扫了一眼屋里的状况,什么都没问,径直上前揽住叶钦的肩膀,将他从满地的玻璃渣子里带出来。   叶钦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听到程非池说:“气都撒完了?”   声音不大,却足够整个屋子里的人听见。   没等叶钦想到怎么回答,还在发抖的手忽然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掌心中。   程非池牵着他走到门口,对服务生说:“失手打碎两瓶酒,麻烦打扫一下。如果有其他损失记我账上。” 第六十一章   到楼下,叶钦亦步亦趋地跟在程非池后面,车泊到门口也不敢轻举妄动,等程非池喊他上车他才挪过去,关车门也是轻手轻脚的,跟刚才在包厢里的凶悍模样判若两人。   “去哪儿?”程非池发动车子问。   夜幕降临,外面还下着雨。下午来的时候叶钦就没想着当天回剧组,打算在市区随便开个钟点房凑合一晚,明天早上天放晴了再回去。   他两手交握着,似乎在努力保留那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又怕程非池等急了,快速思考后说:“随便找个酒店把我放下就好。”   于是程非池把他带到了距离会所不远的花园酒店。   车在地下停车场的专属车位停稳,叶钦道了谢,硬着头皮下车,边往电梯口走,边琢磨着自己身上的钱够不够在这儿住一晚,买那两瓶酒都花光了他微信上的余钱,支付宝上的钱刚提现还债去了……   “叶钦。”   正在算账的叶钦突然被喊名字,愣愣地“啊”了一声,扭头撞上程非池看着他的双眸。   依旧是程非池先移开目光,他轻抬下巴示意自己走的方向,声音和表情一样淡淡的:“这边。”   单薄的理智终究敌不过潜意识里的向往,等到叶钦回过神来,已经来到程非池在顶层的套房门口了。   上次的那套个人用品还在,程非池将它们从卫生间拿过来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叶钦蹲下把拖鞋换上再进去,站在屋里还是有些局促。   看着程非池旁若无人地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再去厨房开冰箱拿喝的。   苏打水递到面前的时候,叶钦收回视线不敢继续盯着看了,抬手刚要接,程非池忽然收回手,把瓶盖拧松,再递给他。   叶钦一下子怔住,不自觉地垂低眼帘,睫毛跟着眼皮抖了几下,张嘴时喉咙一哽,简单的“谢谢”两个字差点没能说出口。   回到厨房,程非池从冰箱里拿了两个番茄和几颗鸡蛋,下锅翻炒几下,起锅后才想起没有主食,仅剩的面条上次已经吃完了。   用厨房的水龙头又洗了把冷水脸,凌乱的思绪才各归各位,没再跳出来兴风作浪,阻碍他的正常思考。   今天结束工作后,看到手机上七八个来自程欣的电话和短信,他当即就按了关机,没去易家,没去程欣的住所,也没回花园酒店的套房,随便找了家附近的会所,打算一个人清净会儿。   进门就碰上汤崇和刘扬帆,本来不想跟他们混在一处,汤崇挤眉弄眼说有好戏请他看,他莫名觉得不安,便同意与他们一起。   后来的情况与他想的差不多,不留情面的言语奚落,无伤大雅的嘲讽,算是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几乎人人都会经历的事。他不参与,也没打算插手,叶钦进门的时候他就准备离开了。   上次通过短信给的卡号就是他的立场,他不想再跟叶钦有过多的来往。这段关系没有必要也不应该继续维持,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他和他都不该有什么关系。   然而酒瓶摔碎的声音让他的脚步生生停住,眼前自动浮现出包厢里的画面,大脑还没做出选择,他的身体就先行一步折返回去。   就像刚才给叶钦饮料,下意识先帮他打开再递过去。   在行为心理学上,二十一天以上的重复会形成习惯,尤其是生活中的重大变故。可他们分开整整五年,无数个二十一天,就算用刀镌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也该被磨得无影无踪了。   程非池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再次睁开眼睛,一向清冷无波的瞳孔中多了一缕混沌的迷茫。   叫的餐很快就到了,清淡的海鲜粥和几碟小菜。   程非池记得叶钦是喜欢海鲜的,可他没吃多少粥,筷子倒是频繁往那盘番茄炒蛋里伸。   最后一盘菜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吃完还主动站起来收拾桌子,被程非池制止后,站在厨房门口,想进又不敢进,小声说:“我会洗碗,洗得很干净的。”   程非池当然知道他会洗碗,上次他不仅把碗洗得干干净净,还把这屋子里能干的活儿都干完了,就差进卧室帮他叠被子了。   叶钦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这一点他在初见时便有所察觉。重逢以来,叶钦的种种表现都给他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唯有刚才会所里才像他认识的那个叶钦,暴脾气,急性子,任性要强,受不得一丁点委屈。   这样的改变要经历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收拾完厨房,返回客厅的时候,程非池看到叶钦自己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坐着,手上捧着一次性纸杯,小口小口地抿,一点动静都没有,存在感几乎为零。听见他的脚步声立刻站起来,黝黑的眼睛迅速黏到他身上,紧张又期待,像只在等待发配的小动物。   程非池没有多做停留,径直走到主卧旁边的房间里,掀开床上的防尘罩,对又跟到门口巴巴地看着他的叶钦说:“今晚你睡这儿。”   临睡前,叶钦去厨房倒了杯水,经过主卧时盯着那紧闭的门板看了半晌,恨不能长出一双透视眼,看看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门缝下面有灯光透出来,程非池还没睡,可能正倚靠在床头看书,跟从前一样。   在嘉园小区的那段同居时光里,也有过这样下雨的闷热夜晚。叶钦不喜欢下雨天,雨打窗户的声音吵得人心浮气躁,一烦躁就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缠着程非池。   程非池和他不一样,身边动静再大他都能凝神专注地干一件事,叶钦越看他抿着唇专心看书的侧脸心里就越痒,耐不住地一会儿用手指戳他腰,一会儿用脚蹭他小腿,就是不让他安静看书。   然后程非池便会放下书,按住他的肩膀,亲一下,板着脸故作严肃地问他还闹不闹了,他嘴犟说还闹,程非池就再亲他一下。如此反复,一下比一下时间长,直到他头晕目眩喘不上气,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把程非池的书踢到地板上,发软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耍赖皮让他陪自己一块儿睡。   没得到主人允许,叶钦没进过这间套房的主卧。他猜主卧的床头应该挨着东面的墙。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蹑手蹑脚走到墙边,一边脸颊靠过去贴在那面墙上,闭着眼睛趴一会儿,似乎这样就能离程非池近一点,就能感受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温度。   翌日清晨,生物钟让程非池在六点准时醒来。   洗漱完毕回到客厅,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昨晚留宿的客人不见了。   隔壁卧室的门开着,床上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那套一次性洗漱用品也像上次那样叠好放在洗手台角落里,仿佛昨天晚上没有被人使用过。   程非池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信息,以为叶钦走了,便像往常一样开火烧水,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   早餐上桌的时候,突然接到来自酒店安保组的电话。   “程总,我们在地下停车场专用电梯前发现一个可疑人物,他说是您的朋友,刚才下楼买早餐,现在正打算乘电梯返回。”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程非池准许安保组把人放上来。   五分钟后门被敲响,打开门,叶钦拎着两个纸袋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抬不起头的颓丧模样,正对着他只能看到通红的两个耳朵尖。   跟在程非池身后进屋,看到摆在桌上的荷包蛋和切片面包,叶钦立刻顾不上害臊,拆开自己买来的早餐,在桌上摆成一排:“吃这个吧,我骑小黄车去买的,还是热的。”   抬头看了一眼叶钦献宝似的期待表情,程非池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豆浆冒着热气,油条金黄发亮,回国后程非池第一次吃到久违的家乡早餐。吃完胃里温热舒服,放下筷子后认真地对叶钦说了声谢谢。   叶钦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不不不用谢,我应该谢谢你的收留才对……”   与乖巧的表现截然相反的是他的不加掩饰的目光。他使劲儿看着旁边的荷包蛋,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程非池习惯提前到公司安排一天的工作,两人一起乘电梯下楼时还不到七点,叶钦刚把那个荷包蛋吞进肚里。   他问叶钦去哪里,要帮他打车,叶钦连连摆手说不用:“你去忙,我自己会打车。”   上车前,程非池的脚步迟疑了下,扶着车门,转头对叶钦说:“密码是0215。”   叶钦愣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专用电梯密码。那部电梯下楼不用验证,上楼必须指纹密码二选一。   两次跟程非池来这儿都忽略了他按指纹启动电梯这件事,叶钦回想刚才被保安抓住的情形就臊得不行,点头如捣蒜,不敢看程非池的表情。   操控方向盘拐弯的时候,程非池从后视镜里看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叶钦。   这会儿头倒是昂得高高的,宽松的T恤空荡荡地挂在瘦削的身体上,裤脚随意卷着,一边长一边短,露出两截细瘦的脚踝。   再往下看,白色的鞋子因为昨天沾上红酒变得颜色古怪,左边鞋带散开,像在等着谁去帮他系上。 第六十二章   一个月零二十天的拍摄周期只剩下最后二十天,叶钦紧迫感严重,这天拍戏中途休息时给周封打了个电话。   “你丫都住他家里去了,门锁密码都弄到了,还来问我怎么办?”进度远不如他的周封被嫉妒蒙蔽了双眼,在那头大呼小叫,“杀上门去呗,天天搁他跟前晃,怒刷存在感!”   叶钦皱着脸道:“不行,没有正当理由,他会烦我的。”   周封恨铁不成钢:“阿钦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当年为了追学霸什么事没干过,戒指不都买了吗,不送等着过年?”   叶钦躺倒在剧组刚给他配的躺椅上,哀叹一声:“不行啊……你不懂。”   那天从花园酒店回到苍泉山,叶钦就敏感地发现剧组上下对他的态度愈发客气恭敬,当生活助理说给他在休息室里腾了块地方让他过去睡午觉时,他除了对这帮人接收消息的速度和行动力叹为观止,更对易家的势力有了直观的了解。   难怪那天在会所,程非池一句话就能把他从那种剑拔弩张的状况下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这事他没跟周封说,毕竟刘扬帆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他说了有挑拨关系之嫌,这会儿回忆起当时的状况,叶钦难免又有点脸红,扣着手小声又重复一遍:“你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周封简直对他无语,“那你就借这个由头接近他不行吗?报恩行不行?一饭之恩,涌泉相报,结草衔环,田螺姑娘?”   叶钦对周封数年如一日的爱胡说八道也十分无语,挂掉电话后又惦记着他说的话,几次试图甩出脑中无果后,当真开始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不说过去,就谈重逢后,程非池收留他两次,还救了他好几次,他去报恩,这个理由似乎没什么不妥?   为了帮他脱身,保他安全,程非池不惜在外人面前假装他的金主,现在也该轮到他为他做点什么了。   从前的他只知道一味索取,不懂得回报和付出,如今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用行动传达的爱意,才是当务之急。   首先要做的是绕过重重耳目,潜入程非池的住所。   这个在叶钦眼中难度颇高的事情居然随便一试就成功了。电梯密码和门锁密码是一样的,0215,2月15日,高三下学期开学第一天,程非池离开故土去国外的日子。   这四个数字对叶钦来说过分沉重,巨石一样压在他心口上,每按一次就像重走一遍当年的路。人来人往的机场,呼啸而过的飞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C大申请表,还有滑入口中的苦涩眼泪。   幸好那些都过去了,叶钦深吸一口气,逼自己直面当下。不让程非池发现就好,只要不面对面,不看着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他就可以凭空生出无限勇气。   不知是他的动作太小心,还是程非池太忙无暇关注,前几次还真让他成功了。   他进屋收拾打扫,烧水洗衣,有一次买了不少食材添入冰箱,程非池竟也没发现,也有可能是发现了没说。   如果是后者更好。   叶钦备受鼓舞,胆子便大了不少。某个没有戏的白天,他早早下了山,买食材的同时顺便在附近花店买了束花,大包小包地提上楼,进屋找了个花瓶插上,觉得这空旷冷清的屋里总算有了点家的样子。   程非池昨晚回来过,冰箱里的鸡蛋少了两个,壶里的水也只剩一半。叶钦小心翼翼将食材补上,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叠好放在边上,卫生间的牙刷毛巾摆好,地板擦一遍,油烟机擦一遍,书柜擦一遍,能擦的地方统统擦了一遍。   有技术性的活儿叶钦干不了,纯靠体力和耐心的他还凑合。两人同居那会儿这些事都是程非池干,这些年他一个人住,生活常识也积累了不少,边擦边想走之前给程非池煎个鸡蛋。   到时候他人跑了,程非池拿他没办法,不忍心浪费食物,只好吃掉。   叶钦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做完这些,溜达一圈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了,洗手准备走。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滴”一声响,有人打开门进来。   叶钦以为是程非池回来了,吓得背脊发凉的同时忍不住往门口看,对上有两面之缘的女孩,两人俱是一愣。   颜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叶钦。   她给程非池打电话说有东西要给他,程非池说在工作不方便,她就自告奋勇说给他送到易家,程非池说他最近不住那儿,颜虹立刻猜到他这阵子应该住在花园酒店的套房里。   她没告诉程非池自己要来,上楼也未经过任何人的同意,酒店工作人员认识她,一路畅通无阻地把她送到楼上。房间密码是猜的,之前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她偷看过程非池的手机密码,果然跟门锁密码一致。   碰上叶钦的震惊让她险些乱了方寸,不过她还是很快调整好情绪,淡定自若地抱着东西进门,仿佛没看见叶钦,将包包袋袋一股脑都放在桌上,瞧见那束一看就知道不是程非池买的花,不屑地哼笑一声。   叶钦跟颜虹打过一次交道,只觉得是个直率骄纵的千金小姐,挑衅的语言也是宣示主权,谈不上过分,便没打算理会她,洗了手把身上的围裙摘了,到玄关换鞋准备走。   颜虹先出声喊住他:“你来这儿干什么?”   叶钦不知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说:“还东西。”   颜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花,像在确认他的话是否属实,而后命令般地说:“以后别来了。”   叶钦直起身体与她对视,说:“他不让我来,我就不来。”   “他”指的是房主程非池,叶钦尽量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   先前以为颜虹如她自己所说是程非池的未婚妻,他也不是没有踌躇。再投契合拍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果程非池真的有了现任并且过得幸福,他会劝服自己放手。   可是以他对程非池的了解,以及先前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女孩连他的女朋友都不是,这样便没什么顾虑了,他还是有争取的资格。   况且程非池本人都没有阻止。   听了叶钦的不慌不忙的回复,颜虹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很难看,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扬起一边嘴角,抬高下巴,说:“你和他是高中同学吧?据我所知他是高二转校去的首都六中,那你们俩认识超过两年吗?”   叶钦愣了下,一时没明白她问这个的意义。   “他在美国五年,我在他身边四年。”颜虹顿了顿,又收起笑容,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你知道他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   叶钦再次愣住。   这五年是他和程非池之间的盲区,是一条从中间断开的河,一堵墙高高立在当中,这头的水流不进那头。重逢后,他们也没有互相跟对方提过这五年里发生的任何事,只能凭借想象和推测描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当年还在世的母亲罗秋绫也曾想趁还有能力将他送出国,叶钦想,易家有钱有权,想必程非池的海外求学的生活不会太辛苦,至少没有他在国内过得艰难。   “他很聪明,学习也好,那帮二代都在外面泡夜店打牌喝酒的时候,只有他在认真念书,他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在五年内完成本硕连读的。”说起叶钦不知道的事,颜虹语气中不由得带了一些骄傲,“他每次得到教授夸奖,每次获得奖学金,我都坐在下面看着,所有人都为他鼓掌。”   叶钦眨了一下眼睛,似乎也看到了那个摆脱束缚,意气风发的程非池。   从前他就觉得程非池不该待在六中那样平平无奇的学校,不该奔波在无穷无尽的打工路上,更不该上C大那样普通的大学。   他连看到程非池的手伸进污水中都会觉得违和,当时不明所以,许久之后才琢磨出来,他打一开始就对程非池另眼相待,觉得他是特别的,跟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他天生就该坐在高处,而不是为俗事所累,为背负着不该由他承担的重量弯腰低头。   听颜虹说这些,叶钦心中稍有宽慰,至少程非池最后选择了前程,没有为他放弃更多重要的东西。   颜虹接着道:“可是,他从来没有为取得的成绩感到哪怕一丁点自豪,或者说,他一点都不开心。”   叶钦眼皮一颤,刚放松些许的心情瞬间紧绷,尤其是听到最后两个字。   “你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说他吗?私生子什么的都算好听的,因为他不愿意改姓,平时又洁身自好不与他们混在一处花天酒地,他们都说他是易家买来帮着处理家务的小厮。他的继母,也就是易家现在的女主人,三番五次飞过来,借着看他的名义在学校散布谣言,难听的话连他的导师都听了一耳朵,有次期末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他要不要先回去处理完家事再回来继续念书。”   “最过分的一次,他的继母骗他说他母亲病危,又冻了他的卡不让他买机票回国,他问别的留学生借钱,被那帮人指着鼻子耻笑野种,问他毕了业是不是要去给易家的真少爷当马骑。”   听到这里,叶钦嘴唇上下开合,无意识地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也攥起拳头,睁大的眼睛里写满慌乱无措。   颜虹看到他的反应,忽而又笑了:“没想到吧?他那样的人,竟然能受得了那样的侮辱。他分明不是会为了金钱和权力折腰的人啊。”   这回停顿的时间比刚才的都要长。   半晌后,颜虹舒了一口气,脸上恢复胜券在握的表情:“所以,我是唯一一个能帮他在易家站稳的人,而你——” 她的目光掠过桌上那捧向日葵,转而看向叶钦,高傲的目光中带着怜悯,“只会拖累他,破坏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切,把他重新拖回泥淖里。”   这天程非池没有在办公室里处理工作,而是坐车去邻市另一个易家旗下的酒店集团视察,并留在那边主持了一个会议,结束工作时太阳已经落山,回到S市天都黑透了。   在花园酒店隔壁的办公楼里处理了几封邮件,到停车场取车,程非池靠在驾驶座上闭眼休息几分钟,睁开眼睛依旧满面疲惫。   这阵子易铮交了许多工作到他手上,加上先前的那些以及他私底下自己在往首都扩展的业务,着实忙得够呛,像今天这样晚上十点前收工的情况都极少。   此刻挤出空闲,程非池把白天腾不出时间整理的琐事在脑中过滤一遍,除去程欣每天打电话老生常谈嘱咐的那些,他想起今天上午颜虹也打了电话过来,说有东西要给他。   还有叶钦,不知道今天来了没有。   叶钦第一次进入他的住所,他就察觉到了。之所以没有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一方面因为工作太忙无暇分心,另一方面是觉得没必要点破。   程非池大概明白叶钦的心思,无非是觉得欠了人情,想用自己的方式做出补偿。他从前就是这样,为了接他淋雨弄湿衣服,第二天他就赔一套新的;无缘无故冲人发了脾气,为表歉意他可以放下脸面,勾住自己的脖子说亲就亲。   等到他觉得偿还够了便好,没必要特地出面阻止。程非池想,为这事专门与他联系,才像刻意留有余地。   如果非要做点什么的话,正确的方法唯有直接将密码换掉,再把那张电话卡从手机里拔出来,以绝后患。   乘电梯上楼时,程非池摆弄了几下电梯里的数字按钮,语音提示重新设置密码时,他一时竟想不出还能设置什么数字。生日太容易猜,可除了生日,他常用的只有现在用的0215,犹豫了几秒,系统就跳回正常待机界面,接着“叮”一声,抵达顶楼。   明天再改也不迟。程非池疲累至极,进到屋里,鞋子也没换就走进去,嗅觉先于其他感官,意外地捕捉到一缕清新的花香。   接着便听到一点奇怪的动静。   打开灯,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屋里洒满灯光,一室明亮。   想躲到桌子底下的人因为动作太急,脑袋磕到桌角,疼得忍不住“嘶”地倒抽气,捂着脑袋直起腰,通红的眼睛和程非池碰个正着。   前几次都是匆忙来匆忙走的叶钦今天没走,明知道会被抓住,还留到了现在。   程非池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不到说些什么,垂眸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没等开口,就听叶钦说:“这是颜……颜小姐送来的。”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向日葵,“这是我带来的。”   程非池没说话,走到卫生间里洗脸提神,叶钦跟了上来,在边上递毛巾。擦脸的时候程非池瞟了一眼地面,他还穿着那双一次性拖鞋,脚指头快把薄薄一层的布鞋面顶出破洞了。   接着,叶钦彻底化身跟屁虫,程非池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程非池抬手他就递水,脱外套他就帮着挂,往玄关走他就跑过去拿拖鞋,会读心术似的,总能先一步帮程非池做好准备。   跟着来到卫生间,被推拉门挡在外面,叶钦噘了噘嘴,索性倚靠在墙边等。   没到半分钟,门再次打开,程非池身上的衬衫一颗扣子都没解,一手扶着门框,没什么表情地问:“你想干什么?”   冷冰冰的一句话,却让叶钦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像等到现在就为了这一刻。   浴室里柔和的灯光直射在他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一览无遗,睫毛一簇簇黏在一起,眼泡也是肿的,不知道哭了多久。   明明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偏要咧开嘴笑。   “你不是知道吗?”叶钦弯起眼睛,语调上扬,“我想追你啊。”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呀~ 提示一下,六年前差不多的对话出现在第十章 第六十三章   程非池眼中的那潭平静的湖水猛地翻涌了下。   这些年他从未花时间细想过去,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没打算回头,回忆于他来说不过徒增烦恼。   回国后接触到的人和事,也没有能勾起他尘封的念想。包括重逢后的叶钦,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跟从前判若两人,仿佛把盛开过的所有锋芒都收了起来。   对于这样的状态,程非池反倒觉得放心。然而在听到叶钦说要追他的同时,这份脆薄如纸的安全感陡然被击破,汹涌的潮水将他刻意埋藏的往事悉数卷起,铺开在眼前。   秋风萧瑟的傍晚,空荡荡的教室,飘在空气中的饭菜香,还有顶着明媚笑脸说要追他的少年。当时的叶钦无惧无畏,眼中盛满光芒,耀眼得让人分不清哪些是头顶的灯光倒映其中,又有哪些是自他瞳孔中迸射而出。   就是这光,牵引着他一步步靠近,一点点沉沦,最后又被一锤击破,醒来后痛不欲生。   时隔多年,心脏再次产生类似刺痛的感觉,是触景伤怀又或是余韵残留在当下都不那么重要,程非池收回视线,焦距落在虚空的任意一点,稳住心神后道:“你回去吧。”   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叶钦知道这等同于拒绝,但他并没有因此受打击,再次提起嘴角保持微笑:“现在好晚啦,我能不能在这儿住一晚啊?”   程非池没答话,搭在门框上的指腹因用力微微泛白。   叶钦再接再厉地追着道:“我现在会做家务了,扫地洗衣服都可以,我还会煎鸡蛋,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学,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不用了,我这里不需要人照顾。”   “怕被人知道吗?你放心,到外面我也不会乱说,我来的时候很小心的,不会……”   “别人怎么说我不在意。”程非池打断他的话,“该在哪里就回哪里去,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完就退回卫生间里,关上门,将叶钦挡在外面。   叶钦到嘴边的话没来得及说,脸险些撞门上。   他心想程非池或许需要消化的时间,按捺住闯进去的冲动,回到餐厅给桌上的花喷了喷水,冲卫生间方向说了声“那我先走了”,最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今天晚上的星星叠得瘪瘪的,有些委屈,字迹却是端正饱满,里面写着:让我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盛夏酷暑,烈日当头,叶钦三天两头往花园酒店跑,实际上并不清闲。男三的戏份临近收尾,郑悦月又给他接了两个当地的杂志拍摄,在这节骨眼上,还有朋友探班来访。   廖逸方是提前约好的,宋珝是先斩后奏飞机降落在S市才给他打电话。两人凑巧地坐了同一班飞机,还正好是邻座,因捧着同一本书在飞机上聊起来,到了地方发现去同一个地方,又相谈甚欢地聊了一路。   到了苍泉山上,发现找的居然也是同一个人,两人大呼缘分奇妙的同时畅所欲言了一整个下午,弄得叶钦恍惚以为自己是一缕无色无味空气,被无视了个彻底。   不过正好乐得忙里偷闲,抱着手机给程非池发冷笑话。   他自己刚放话说要追人,起初的诚意尤为重要。可他知道的追人手段无非从前用过的那些,当年挺管用,放在现在兴许也能起效果。   不让他进门,发短信总可以吧?   “有一天,女娲一边捏泥人一边笑,盘古不解地问她在笑什么,女娲说:‘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叶钦边打字边念念有词,把一旁讨论学术的两人吸引过来,意外地又解锁一个新共同点——笑点奇低。   当两人再次为“小明和小红在后山碰头然后他们就脑震荡了”笑得前仰后合时,叶钦依然没有收到程非池的回复。他不敢发太多,怕打扰程非池工作,每条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看廖逸方和宋珝的反应就知道。   因此得不到回应便让人尤为失望。程非池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用行动说拒绝,叶钦想把当年的事说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况且就算他得到机会说了,程非池也不见得信。那些事他都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早在心底长得盘根错节,根本无法用只字片语轻易带过。   六年前第一次追求之路就算不上顺坦,这次更是开启了高难度模式,还是单机的,系统跟程非池一样铁面无私,让本来就手笨口拙的叶钦更加摸不着门道。   在廖逸方和宋珝的欢笑声中,叶钦长叹一口气。   把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安排在离剧组最近的民宿里,廖逸方惊奇地问这边怎么这么冷清,不是应该有粉丝来追星吗?   叶钦告诉他剧组对外保密,而且这山属于景区,大部分地方都被剧组包了,那些后援会啊前线啊什么的也都守规矩,不会随便透露偶像的行踪,不然这么点大的地方根本经不住粉丝闹腾。   廖逸方点头表示理解,随后说:“我在微博上认识一个朋友,是你的粉丝,叫‘软哥不是铁妹’,你认识吗?”   经他提醒,叶钦才想起来自己的粉丝有个称号叫“软妹”,这蠢得要命的微博名已然把皮下的身份暴露无遗,叶钦看着廖逸方对那个软妹十分友好的样子不禁称奇,心想周封还挺有两下子。   廖逸方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学术研讨会来S市,来苍泉山只是顺便。叶钦收下他和宋珝带来的零食大礼包,走到民宿回廊拐角,碰上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嘘——”周封拉着他到角落,视线还落在后面,朝廖逸方的房间方向瞅,“那小子什么来历能不能把他赶走瞅他那样就是看上我们家圆圆了我靠!”   那小子指的是宋栩。   叶钦反应半天才接受了眼前这个人确实是周封的事实:“你怎么来了?不上班吗?”   “请假的,回去要连上半个月夜班。”周封急道,“幸好我跟来了吧,不然媳妇儿怎么给人骗走的都不知道。”   叶钦:“……宋珝是直男。”   周封看着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指自己鼻子:“我以前不是直男?你不是直男?现在还不是弯得明明白白?”   ……这么说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在周封的唆使下,叶钦返回去敲开廖逸方的房间门,以“哥有事跟你说”为借口,把在他那儿玩的宋珝叫了出来,然后帮人帮到底,以“你最近胖了月月姐叫我带你一起减肥”为理由,拉着宋珝跟他一起绕着民宿跑了十圈。   跑完宋珝生无可恋,回自己屋洗澡睡觉,叶钦休息一会儿准备回去,没走两步,在空荡荡的民宿庭院里看到两个人。   廖逸方拎着行李走在前面,步子迈的很急,被个高腿长的周封在两步追上,抓到人就拥在怀里,行李应声落地。   廖逸方起初挣扎得厉害,后来周封不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原本锤他后背的手渐渐不动了,一阵模糊的嘤咛声后,笼罩在树影下的两个人紧贴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   从叶钦这个角度,能看到廖逸方抱着周封的手臂,还有周封微微垂低的头。   他们在接吻。   叶钦屏住呼吸,走到民宿的篱笆墙外面,才将别着的一口气呼出来。他看着头顶的一轮圆月,心中颇有功德圆满之感,恨不得给他们俩鸣鞭放炮,摆上百十来桌酒席……如果他有钱的话。   许久未有过如此轻松开怀的时刻,回剧组的脚步都格外轻快,仿佛借此看到零星的一点希望,能顺利把哥哥追回来的希望。   次日原本打算亲自送他们俩去机场,起床接到廖逸方的电话,说临时有事提前走了,等他回首都再聚。   过一会儿接到周封的,他火急火燎的说要去追人,叶钦这才晓得他俩昨天没谈拢,吻是强吻,廖逸方究竟有几分动容没人知道。周封兀自认为这是革命性的一大步,跟叶钦说话也是眉飞色舞喜气洋洋,浑然没了先前进度不如他时的颓丧。   周封着急追人,叶钦便没拉着他多说。回去拍戏忙起来也没顾上问,等到晚上拿起手机,周封已经心有灵犀地知道他想问什么,主动在电话里说:“其实我也没干啥,他不是想要安定的生活吗,我就把工资卡、车钥匙、房产证那些身上值点钱的东西都给他了。”   叶钦咋舌:“班长收了?”   “那倒没有。他不肯收,让我拿给别人去,让我滚得越远越好,我说‘你在这儿我能去哪儿啊’,他就站起来收拾东西,往外跑,我就追,边追边说‘我爱你’。”   听到这里,叶钦就确认他跟周封没法使同一招了。这话他要是对程非池说,迎接他的就不是吻了,而是冷冰冰的门板。   “班长还是心软啊。”叶钦感叹道。   “可不是吗?”周封还沉浸在喜悦中,“亏我脸皮够厚,楼底可不是谁都能蹲得住的,上回执行任务受伤了,我打着石膏在他家楼下蹲着,他起床开窗就能看到我,你说他能不心疼吗?”   能啊,程非池就能。这事儿要是换做他,能面无表情地把人送到医院,然后调头就走。   想到这里,叶钦竟不知该为程非池对谁都同样态度的秉公无私感到失落,还是该为自己总是形容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所以争取到不少相处的机会而庆幸。   电话那头的周封还在总结经验:“反正你牢记八个字,投其所好,想啥说啥,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真心一定能换来真心。”顿了顿,疑惑道,“欸,这话好像是你告诉我的?”   理论知识扎实得能写一部追人宝典的叶钦,在拍摄还剩最后三天的时候再次抽空去了趟花园酒店。   专用电梯的密码没改,进门的密码改了。   这完全在叶钦的意料之中。电梯密码是程非池亲口告诉他的,房间密码则是他未经过主人同意私自猜的,若不是因为他屡次不请自来,把这儿当自己家,程非池大概不会花时间去重设密码。   高中那会儿,程非池的第一支智能手机就没设密码,叶钦多次提醒他不安全,让他还是设一个的好,他也没设。   后来有一次叶钦趁他看书,偷偷给他弄了自己的真实生日作为密码,想着如果他解开,就顺便告诉他之前的生日是骗他的,只是为了吸引他的关注撒的小谎。   谁知程非池怎么猜都不寻到点子上,把12月22日当做他的生日试了无数遍,手机都弄得自动上锁了。   当时叶钦还笑他傻,并没有把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放在心上。现在却是求而不得,知道找回这份信任才能让程非池信他的话,可去哪里找、怎么找却毫无头绪。   程非池从来都是坦荡磊落,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跟自己千般撒谎万般躲藏,从根本上就天差地别。   这个念头不由得又逼着叶钦正视他与程非池之间的差距。他们不般配,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从来就不般配,任谁看了都不会认为他们适合成为恋人。   程非池今天回来得依旧很晚,下电梯后往前走两步,和蹲在门口的叶钦碰个正着。   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但叶钦能从他顿住半秒的脚步看出他心里并不是全然无波动。   厚着脸皮跟进屋,没找到拖鞋就光脚踩在地板上,走路静悄悄的没声音,嘴上却一刻没闲。   “吃晚饭了吗?”   “要不要喝茶?”   “看哪本书,我帮你拿。”   “我给你发的短信……你收到了吗?”   叶钦依旧追在他屁股后面拉东扯西,程非池依旧不言不语,用沉默代替拒绝。   在听到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是给了点反应,把杯子放在桌上,视线依旧落在书本里,说:“那个手机号已经不用了。”   过了许久,叶钦迟钝地应道:“哦、哦。”   喝完茶洗过澡,平静又延续了约莫半小时,最后的逐客令由紧闭的房门代为下达。   叶钦看着紧闭的房门,鼓起勇气问:“那……那你现在用的号码可以告诉我吗?”   里面的人没有回应,只将灯关掉,收走门缝下漏出的最后一点光线。   叶钦又站了一会儿,在门口贴着墙蹲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像个耍赖皮的,仗着程非池不会赶他走,就不要脸地赖在这儿。   可他还有话没说,他不能走。   “我知道……知道你还生我的气。”叶钦酝酿片刻,开口道,“以前那些事,是我脑子不清醒,是我混蛋,都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行。如果还是不解气,把我从前做的那些混账事还给我,怎么笑话我、挖苦我都可以,再也不要……不要对我这么好了。”   最后一句叶钦说得艰难,没人知道他有多怕面对程非池的冷漠无视,也正因为太害怕,从前让他恐惧至极的黑暗也变得没那么难捱,甚至还能转化为他奋不顾身的勇气。   “我是真心想追你。不图别的,真的,什么都不图……”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我喜欢你。”   刚才那遍说磕巴了,叶钦又认真重复一遍:“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好看,不是因为你有钱,因为你是程非池,只因为你是程非池,我喜欢你。”   “以前我又蠢又坏,以为……以为你会永远待在我身边,永远不会走,我那么坏,还想把你捆在身边,我太坏了……”打好的腹稿乱成一团,叶钦索性自由发挥,这样的机会说不定只有这么一次,他抬起头,尽量让声音清晰,“现在不会了,我会对你好,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像从前一样,不,比从前还要开心。我也会努力工作,不会给你添麻烦,你做什么都不用再为我考虑,我已经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那天送走颜虹后,叶钦一个人在这个空旷的套房里从天亮坐到天黑,跟现在一样没开灯,坐在冰凉地板上。   他逼着自己在这片黑暗寂静中想清楚,到底是走还是留,走的话就别再回来,留下的话就再也不能放手。   继续和放弃之间的选择总是如此艰难,颜虹说的那些也确实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并成功地让他产生了退缩的念头。   在旁人看来,程非池现在过得很好,有车有房,父母健在,不仅拥有优越的生活环境,出入的场所、来往的人都是与他相匹配的,自己的出现说不定真如颜虹说的那样,会将他再次拉回泥潭中。   可谁都没有问问程非池,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于他来说,到底哪里才是深渊沼泽。   叶钦所认识的程非池,不惧孤苦无依,也不怕颠沛流离,他怕的只有被利用、被欺骗,以及借着种种冠冕堂皇的缘由逼他做那些不想做的事。   当年程非池宁愿放弃前程也要跟自己在一起,没有过哪怕一秒的犹豫,因为这是他的选择,就算前路坎坷,障碍重重,他都充满信心,在那样辛苦忙碌的生活下,笑容中都透露着发自内心的愉悦。   颜虹以为他是为了家中复杂的关系和未卜的前程而郁郁寡欢,只有叶钦知道,如今他冷漠的面孔,睡梦中都无法舒展的眉,皆是因为选择了一条看似平顺却截然陌生的路。旁人只看到他走得多快,飞得多高,却没有人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而逼他做这个选择的始作俑者正是叶钦自己。因为他幼稚不懂事,灿烂蓬勃的希望变成无边无际的绝望,程非池拼尽全力捍卫的那份年少懵懂的爱情也被他亲手葬送。   想到这里,叶钦咬住嘴唇,把脸埋在双膝中,眼睛发酸,又想哭了。   那天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哭了个痛快,他任由眼泪源源不断落下,咬着牙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准再哭了。他希望今后程非池见到的每一个他,都如少年时那般热情洋溢,勇敢无畏。   唯一的不同是,这次的热情如清晨的阳光般纯净明朗,不掺一丁点杂质。他想做回程非池的小太阳,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太阳。   叶钦狠狠咽了口唾沫,按捺住漫上眼眶的湿意,放大心中那一星半点的勇气,让它挤走那些蠢蠢欲动的胆怯和不自信。   他面向那扇紧闭的门,握紧胸口的戒指,将压在心中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再也不会骗你了……哥哥。”   他相信自己能给程非池带去快乐。   这是无论多么漫长的岁月、多少次疾风骤雨都打不散的笃定。 第六十四章   三天后,叶钦暂别剧组,登上了回首都的飞机。   票是郑悦月给买的,叶钦本想坐高铁,她说这个钱不能省,先前拍的那个综艺播了一期,反响不错,弄不好会有粉丝接送机。   临走前叶钦紧赶慢赶把最后一个杂志拍摄结束,时间紧张不得已打了辆车,到机场一路狂奔,还真遇到七八个来送机的粉丝,举着相机对他一通猛拍,把他送到安检口,挥着手叮嘱他“注意保管随身财物”。   天知道叶钦上次见到的能称为粉丝的还是周封那厮,一时不太能适应这前呼后拥的感觉。坐到飞机上寻思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刚出道时在签售会现场丢过钱包。   那时的他不怕丢人,扔了笔就站起来到处找。粉丝们都当他单纯可爱,给他取了个“小迷糊”的外号,没人知道那几百块钱是他的生活费,丢了的话接下来一个月就只能喝西北风果腹了。   这次回去是参加组合的出道五周年纪念会,虽然组合名存实亡,样子还是要做的,让现在红得目中无人的男团们知道还有他们这个开山辟路的前辈,顺便把库存积灰的专辑写真什么的拿出来卖一卖。   下飞机,开机后第一件事就是发短信。   不管那个旧号码到底还在不在用,在得到新号码之前,每天的问候不能断。   坐在机场大巴上顺手翻了翻自己的超话,刚才在S市机场的照片已经被PO了上去,这么短的时间显然没来得及精修,叶钦点开照片放大看,堪比国宝的黑眼圈把他自己都吓得够呛。   准是杂志拍摄那儿的化妆师用的眼线笔不行。叶钦用纸巾沾着水对着手机擦眼睛,边擦边想,翻红机会渺茫,月月姐可能要失望了。   ……不对,从来没红过,哪来的翻红?   丧完了又开始自我安慰,幸好那天程非池没开门,没看到他这丑破天际样子。   到市中心改搭公交,纪念会安排在下午,叶钦打算先去城东监狱走一趟。   前些日子提交了会见申请,刚好批在今天。叶钦赶时间,什么都没带,空着手就去了。   叶锦祥还是老样子,看见他就笑容满面,隔着铁栅栏问他吃饭了没有,最近的生活怎么样。   这些年叶钦平均一年来两次,每次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其中九句是回答叶锦祥的问题,待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五分钟,完成任务似的。   叶锦祥也不生气,照样耐着性子跟他说话,让他不要太辛苦,债等自己出去了之后还,还有几个老朋友可以拜托一下云云。   往日叶钦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今日却有了别的反应:“你有个老朋友姓易吗,S市的?”   叶锦祥愣了下,随即喜道:“有啊,大学同学。怎么,是不是见到他了?你跟他提爸爸的名字,他准会帮忙……”   “跟他提还是跟他的女人提?”叶钦不留情面地打断,“当年你怀的什么心思,以为我不知道?”   叶锦祥面色一哂:“都是过去的事了,爸爸现在改了,等过两年减刑释放,爸爸会好好补偿你,现在别赌这口气,不然苦的是你……要不你把他的电话弄到给我,我去拜托他……”   “拜托他干什么?我现在好得很。”叶钦没好气道。   叶锦祥经历家破人亡后入狱五年多,再多的优越感也被磋磨见了底,面对生活艰难的儿子心中只余愧疚,斟酌再三,放低姿态说:“爸爸在里面劳动攒了些钱,你拿去,问问C大能不能收你回去念书。唱唱跳跳的不是长久之计,你妈妈在天上也不想看你这样过日子。”   叶钦终究没把自己和程非池的事跟叶锦祥说。   老家伙至今不知道自己除了恨他间接害死妈妈,还恨他当年不干不净的男女关系害自己误会程非池,以致造成如今难以挽回的局面。   余恨未消的同时,叶钦心里又十分清楚,这不能全怪叶锦祥。   当年他早上出门前如果给罗秋绫打个电话,提醒她开车注意安全早点回家,说不定她就不会因疲劳驾驶出车祸;和程非池谈恋爱的那一年里,如果他早点坦诚直面自己,而不是为了脸面虚张声势死不承认,眼下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如果这一切都没发生,他们应该会像所有情侣一样,一起上学,一起在学校食堂吃饭,在空旷的阶梯教室里牵手,在图书馆里为期末考试临死抱佛脚,闭馆后踩着树影,在无人的林荫道上拥抱亲吻。   他们也会吵架,每次闹完小别扭,自己总是会憋不住去找他,他也会为了自己渐渐敞开心扉,改掉做的永远比说的多的“坏毛病”。   毕业后租一间离两人上班地点都不算远的小房子,早上抢着做早餐,晚上挤在狭小的淋浴间里一起洗澡,为对方每一次升职加薪高兴得手舞足蹈,顺便借机买肉买虾大吃一顿,吃完捧着肚子躺在床上笑对方饿死鬼投胎。最后抢到洗碗机会的那个人会被另一个从背后抱住,灼热的气息喷在颈间,洗着洗着就忘了手里的东西,转而开始一个缱绻绵长的吻。   想象是世界上最自由、也是最廉价的东西,即便这样,叶钦还是会刻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过期的怀念与不可能实现的假设。   可下午在纪念会现场,看着台上用鲜花摆成的硕大的“5”字,思绪又身不由己地飘回五年前的这一天,他亲手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合同最下方,晚上搬进破旧的宿舍,将C大的录取通知书收进脏兮兮的柜子里,躺在床上盯着那生锈的抽屉铁把手,最后一次容许自己放肆地畅想未来,想那个已经远在异国他乡的人。   索性现场粉丝满座,没太多时间让他胡思乱想。   唱了几首歌之后,台下推上来一个插着“5”字蜡烛的蛋糕,叶钦主动拿刀开切,偷偷拿了一块大的,趁着其他成员在抢话筒表现,躲在角落里吃了个饱,心想晚饭都省了,纪念会结束赶紧买高铁票回S市。   签售环节有粉丝问他上午的眼睛怎么回事,他笑嘻嘻地说:“一夜没睡,困的。”   粉丝妹子不信:“是不是录节目弄的呀?《一往无前》节目组好过分,你都摔倒了还让你继续拍。”   说的是已经播出的那期的滑冰环节。   “那段也剪进去啦?”叶钦把签完的写真递到右边宋珝手里,抬头问粉丝,“我还没看,那上面的我好看吗?”   粉丝连连点头:“好看的好看的,弹幕都在问这个摔屁蹲的美人是谁,真想就着这个姿势把你办了。”   宋珝听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向这边。   叶钦故作凶狠地拍了下桌子,随即肩膀一塌,很没办法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姑娘……”   组合刚出道的时候,叶钦在团里的定位是骄矜高傲的贵公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邻家小哥哥了。   他五官偏柔和,没什么距离感,褪去从前的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后,剩下的只有满满的亲和力,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能和为数不多的几个粉丝都能处得跟朋友一样,足见他属于天生人缘好的那类。   散场后在台下找到廖逸方,叶钦问他为什么不上台签名,他可以多送他一本写真回去烧着玩,廖逸方举了举手里写着“软”字的灯牌,说:“朋友寄来的,拜托我帮你撑场面。”   想必就是叫“软哥不是铁妹”的那位不肯透露真实姓名的朋友了,同城寄快递,着实不容易。   本打算和廖逸方一起去附近咖啡馆坐着聊会儿天,郑悦月突然来电话问他人在哪儿,让他到后门集合,说公司给他们开了庆功宴。   廖逸方体谅地说:“你去吧,我刚好得去把这灯牌寄走,顺便把你给的写真捎上,不然小姑娘该等急了。”   “小姑娘?”   “对呀,她上学来不了。”廖逸方从手机里翻出地址,“寄到城东派出所,她爸在那儿工作。”   叶钦嘴角抽搐,心想周封成天玩角色扮演也不怕精分。   惦记着损友交代的事,叶钦百般阻拦没让廖逸方见到宋珝,把人送上出租车才赶往场馆后门。   路上跟周封通电话,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掉马,周封说不急,他已经无孔不入地侵入廖逸方的生活,到时候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他也能把人找到。   末了抽空关心了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好友:“你呢,还回S市?”   “嗯,他在那儿,我当然得回去。”   周封踌躇片刻,说:“我这儿听到两个消息,不知道有几分真实性,你想不想听?”   这口气,跟程非池有关没跑了,叶钦当然要听。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叶钦受不了他这墨迹劲儿,随便道:“好消息。”   “我听说啊,程学霸正在首都市区里头看办公楼呢,貌似要往这边拓展业务。”   听了这话,叶钦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难怪前阵子程非池经常夜不归宿,放在冰箱里的食材连着几天没动也是常事,原来是跑首都来了。   他自然是想待在首都的,这里是他的家乡,也是程非池的家乡,他们在这里认识在这里相恋,这里到处都有他们走过的路,和在一起过的痕迹。   “坏消息呢?”叶钦激动之余不忘追问。   对面的周封支支吾吾,给打了好几针例如“道听途说”“可信度不高”“说不定是假的”之类的预防针,磨蹭半天才说:“程学霸快订婚了,对方是S市当地很有名望的世家千金,据说姓颜,颜色的颜。”   晚上的所谓庆功宴实际上只是走个过场,吃饭喝酒发微博一条龙之后,众人就三五成群各玩各的。   叶钦下午在台上吃饱了,这会儿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被郑悦月领着向公司高层敬了一圈酒,回来酒杯就像黏在手上甩不开了,一杯接一杯地喝。   宋珝有些担心,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贺函崧在一旁冷嘲热讽:“他能有什么不开心啊,捡到那么厉害的金主撑腰,做梦都能笑醒。”   叶钦把半空的酒杯贴在脸上,咧开嘴笑:“是啊,开心极了,开心得只想多喝两杯,不像你,还得保持最好的状态等着伺候人。”   对于贺函崧的挑衅,叶钦从前能无视就无视,不愿与他起争执,这样以牙还牙怼回去的情况实属罕见。来前在车上刚补了妆的贺函崧怒目圆瞪,碍于周围人多嘴杂,哼了一声便悻悻走开。   散席后叶钦在酒店楼下用手机上网订高铁票,被郑悦月拦住:“还有一个拍摄定在明天?”   “嗯啊,剧组那边可能还有几个镜头要补。”   “就这么着急,明早再走不行?”   叶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还要去……有事呢。”   郑悦月无奈,掏出自己的手机给他订机票:“大小是个明星,喝成这样还坐高铁,等你坐到S市天都快亮了。”   叶钦稀里糊涂被郑悦月塞上去机场的车,到里面换登机牌时发现是个商务座,为月月姐的大出血心疼不已,掏出手机给她发了个么么哒。   上飞机找到靠窗口的座位,坐下便放下桌板把从宋珝那儿抢来的平板支上继续用热点缓冲视频。他想看看自己在节目里的表现究竟有多蠢,蠢到八百年不见的粉丝都把他这号人物从犄角旮旯里捡回来了。   缓冲完成就塞着耳机开始播放。   商务舱的座椅舒服,还能往后仰倒。没等看到自己出场,叶钦就因着迟来的酒劲昏昏欲睡,歪着脑袋,听到耳机里的笑闹声间或掀开眼皮瞄上一眼。   困得节目都顾不上看,自然不会注意到旁边座位的来人是谁。   刚踏进机舱,程非池就看见叶钦了。   短途飞机他一般会选经济舱,坐着随便眯一会儿便到了,坐哪个舱没什么区别。这回是因为应酬到这个点只能买到商务舱,他便拿出笔电,打算在飞机上处理几份文件。   即便座位比经济舱宽敞,毕竟不是独立空间,浏览页面时的余光总能看到身边的人。   叶钦整个人歪倒在座椅上,脚尖冲外,头快顶到窗户,双手插兜睡得很沉,空乘推着小车来送饮料他都没醒。   小桌板上的平板还在放视频,程非池不经意瞥到屏幕,上面正放到叶钦被人推到冰面上,穿了件厚外套仍是两腿打颤,镜头没给特写,程非池还是眼尖地看到他撑在扶手上冻得通红的手。   刚站稳没多久就摔倒了,剪辑的关系看不到是谁推的,只看到叶钦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立刻弯起眼睛笑,颤巍巍地摆手说没关系,苍白的脸色和从额头滚落的汗珠却将他竭力忍耐的疼痛尽数暴露。   原来尾椎是这样摔伤的。   程非池不由得想起从前叶钦既怕疼又爱哭,凶巴巴地把人赶出家门,回头想通了要把人找回来,眼泪说掉就掉,胳膊死死抱住他的腰,边哭边命令人不准走,委屈得仿佛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放到本人身上。   同样是一副缩手缩脚的姿势,脖子越发往衣领里蜷,下巴都看不见了。刚才乱放的脚改为交叉叠放,露在外面的一对脚脖子无意识地互搓,像在指望能摩擦起热。 第六十五章   叶钦从噩梦中惊醒时,空乘正在要求大家打开遮光板。   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稍稍抚平因为恐惧而狂跳的心脏,坐直僵硬的身体,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下去。他捡起来看了看,想不通这东西从哪儿来的,将它叠了两下,放到身侧。   因为喝了酒还做了梦的关系,叶钦整个人都有点迷糊。摘下耳机,慢吞吞地收起放在小桌板上的平板,扭头偶然看见旁边在收拾电脑的乘客,还未散尽的恐慌瞬间化作重锤击在胸口,和那张闯入视线的熟悉侧脸一起,弄得他心神具震。   震荡过后便是六神无主,仿佛灵魂脱离躯壳,眼前的画面虚实难辨,唯有这张脸清晰可见,恍惚间他以为自己仍身处梦中。   五年里,他做过无数关于程非池的梦,无论开场的基调是黑白还是彩色,时间在凛冬还是盛夏,最后无一例外都以触不到、抓不住告终。   心脏再次在胸腔中剧烈跳动,撞得鼓膜都跟着砰砰作响。   就算在做梦,也不能再放他走。   叶钦一把抓住程非池正在关电脑的手,等到他扭头看自己,忙牵起嘴角扯开笑容,像躲在家里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过的那样,嘴唇翕动,急急说着什么。   与此同时,飞机的起落架触到地面,巨大的轰鸣和摩擦声盖住了他微弱的声音。   一阵短促的耳鸣过后,他猛然回过神来,环视四周才记起自己身处何地。   转回视线对上程非池沉沉望着自己的眼睛,他不敢去解读其中的意义,慌张地低头,又看见被自己紧紧拉住的那只手。   叶钦喉头一滚,在尚未平息的急促喘息中,讷讷地松开手指。   程非池始终一言未发。   下飞机时他走在叶钦前面,叶钦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旁的什么都顾不上。走到出站口的被台阶绊了个跟头,鞋带散了也没功夫系,爬起来继续追。   拐弯口遇上一群举着手机捧着相机的女孩子,前路被堵,急得叶钦火烧眉毛,边找缝隙往外挤边仰头眺望:“让一让,我只是路过,你们爱豆在后面呢。”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我们就是在等你啊。”   许久没享受过接机待遇的叶钦懵了,一懵就让女孩们趁机团团围住,咔嚓咔嚓地拍,还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钦钦你是来拍戏吗?什么戏呀,有没有感情线?”   “现在组合都没行程了,钦钦你出不出个人专辑?我买爆。”   “钦钦你看到贺贺了吗?纪念会结束他没跟你一起呀?”   “‘软妹’这个词过时啦,给咱们换个名字好不好?”   “拿着这个,都是你爱吃的……没花多少钱,你拿着!”   ……   叶钦在左推右搡间接了一堆东西,不厌其烦地回答了每个人的问题,还是脱不开身,情急之下扭头指着航班信息表上的时间说:“这么晚了你们还不回家啊?女孩子在外面逗留多危险。”   姑娘们笑作一团:“没有你在外面逗留危险。”   有个女孩忧心忡忡地说:“公司心也太大了,不给你配个保镖,还让你喝酒,要是给人占了便宜可怎么办。”   叶钦抬胳膊闻了闻,果然一股酒味,不知道刚才坐在他身边的程非池闻到没。   “我有助理的,在前面呢,我去找她。”   叶钦终于找到脱身借口,从姑娘们自发让出的一条道路窜过,跑着还不忘扭头叮嘱她们回家路上小心不要搭黑车。   甩着没系好的鞋带一路飞奔出去,到出口广场四处张望,哪里还有程非池的影子?   叶钦像只战败的斗鸡,乘车到市中心,在花园酒店门口徘徊几圈,再嗅嗅身上自己都嫌弃的酒味,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怕打扰程非池还是没进去,在附近随便找了家便宜的酒店凑合一晚。   第二天一早满血复活,在前往拍摄地点的路上盘算着今天要去花园酒店走一趟,刚到地方就接到助理小芸的电话,问他回来没,说导演让他今天就来补拍镜头。   拍完照片就马不停蹄地去了。小芸留在剧组没走,看见他大包小包的扛一堆零食上山来,乐得直拍手。   吃货女主角刘雨卿也欢天喜地,听说都是他的粉丝给的,兴奋道:“我弟弟这是要红了,姐姐以后可以蹭你热度了?”   小芸啃着凤爪说:“翻红啦翻红,软老师刚出道那会儿也火过一阵子呢,组合里的超人气队员来着。”   “那弟弟出道够早的啊?”   叶钦拆了根棒棒糖塞嘴里,比了个“十”又比了个“七”。   刘雨卿疑惑:“那我听导演说你今年二十三?”   小芸抢答:“身份证上的年龄比实际大一岁。”   “人家都巴不得把年龄往小了改,你怎么反着来。”刘雨卿笑道。   叶钦把嘴里的糖换一边腮帮子含着,笑嘻嘻道:“没关系,看着嫩就行。”   扮演女主十八岁弟弟的叶钦看着确实嫩,短发随便散开,身上套一件宽松短袖,下半身校裤加运动鞋,校服往肩后一甩,站在那儿就是邻家弟弟本弟。   拍的是刚从县城里回来听说姐姐要去城里的一场戏,摄像在调整位置时,刘雨卿凑到他耳边挤眉弄眼地问:“上学的时候有没有人说你穿校服很帅啊?”   平常这种时候叶钦定会顺着这话自夸一番,这回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恍了一瞬,接着扬起嘴角:“那姐姐你肯定是没见过咱们学校的校草。”   刘雨卿挑眉:“很帅?”   导演那边拿着大喇叭喊各就各位准备倒计时,叶钦以手掩嘴压低声音,表情难掩骄傲地说:“世界第一帅。”   说是补拍,其实都是为了配合主演,大部分时间叶钦都站在边上当背景板,对主演们的对话做出反应,或者干脆只露个后背就好。   听说叶钦昨天还在首都跑活动,为了这几个镜头特地回的S市,几个工作人员撺掇导演请吃饭,说不能让小朋友白白来回折腾。   叶钦推辞说不用,他这么早回S市也不是为了拍戏,顺便而已。可导演被他们起哄得脸上挂不住,当即打电话订了酒店,说就当庆祝弟弟杀青。   这下推不掉了,叶钦心里苦哈哈,面上还要装作很高兴。在去酒店的车上边跟大家聊天边抱着手机发冷笑话,下山的路曲折颠簸,弄得他还没吃饭就想吐了。   这种酒席几乎没有能好好坐下的时候,作为十八线后辈,叶钦只有伏低做小的份。   虽说在座有几个知道他跟易家少爷有关系,但酒还是不能不敬,这是默认的圈内礼数。受到剧组多日的照顾,不喝上几杯总显得诚意不足,以后要有什么合适角色,哪会有人想到他。   连着喝两晚上酒的叶钦中途就开始不舒服,胃里翻江倒海地疼。借去卫生间在厕所隔间里避了会儿,出来洗把脸甩甩脑袋,还是晕得厉害。   脚步虚浮地走到走廊尽头,看见安全出口指示才发现走错路了,扭头冷不丁撞上一堵人墙。   人墙会动。叶钦还晕着,就被一股大力推到角落里,背靠楼梯间门板,下巴捏着抬起,腰也被箍住,没看清眼前的人,先听到油腻的男声:“喝醉了更漂亮。”   叶钦酒量并不差,只是这次喝太多,酒的后劲又极大,弄得他神志混沌,视线都无法准确对焦。   他皱着眉抬手推了一下,那人非但不动,还嗤嗤地笑:“怎么,要为你家金主守节啊?易家的大公子?亏你敢吹这个牛皮。”   叶钦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终于将贴着他的人看清:“导演?您……您这是干什么?”   顶着两撇胡子的中年男导演非但不慌,还有心情跟他谈条件,扣在他下巴上的手渐渐用力:“长这么一张标志的脸,现在还混在十八线,可惜了。依我看,你也没必要借着易家少爷的名头狐假虎威,我下个月有个新戏开拍,男二还没定……”   叶钦大脑迟钝,听半天才弄明白导演的意思。   他简直啼笑皆非,心想今年是走的什么金主运,吓走一个又来一个,这会儿手边没酒瓶,不然他当场就把这满肚肥肠的导演吓晕过去。   先前郑悦月三天两头来电话让他小心着点这位李导,他还不信。前阵子剧组里在传他晚上收工就往女二号房里跑,被人撞见了就以“讲剧本”做借口搪塞过去,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   万万没想到他还是个男女不忌的双插头。   看在合作过的面子上,叶钦原本打算跟他讲道理,得罪人毕竟没什么好处。谁知这李导喝了几杯酒发酒疯,扣着他的下巴凑过来就要亲,另一只手也不安分地往他屁股上移动。   叶钦身无二两肉,哪有这近两百斤的中年男人力气大,拼尽全力也挣不开桎梏,刚眼一闭心一横打算撕破脸皮故技重施地用额头当武器,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呼声:“啊——不好意思我以为这边没人。”   趁导演愣住,叶钦狠狠踩了他一脚,将他推倒在地后连滚带爬地跑,进了电梯才放松紧绷的神经,卸下力气。   出声的女人正是刘雨卿,跟他一起进电梯后猛拍自己胸口,惊魂未定的样子:“我的天吓死姐姐了……你不是去卫生间吗,怎么跑到那偏僻角落里去了?”   叶钦知道她故意出声救了自己,蹲坐在电梯里深吸几口气,只说了句“谢谢”便再没力气解释别的了。   刘雨卿扶着他到酒店一楼的休息处,人来人往的大厅她放不下心,问叶钦助理在哪里。叶钦晕得厉害,答不上来,她没办法,从他口袋里摸出手机,抓着他的手用指纹解锁后开始翻通讯录。   边翻边念叨:“你个死孩子心这么大,桌上我给你使眼色让你少喝点,你是失明了吗?李导可是有名的色胚,早就对你动了心思,拍戏的时候眼神尽在你身上转悠,那天喊你进休息室也是怕你被他逮住,你小子还傻乎乎的还让他钻到空子,要不是姐姐我留个心眼跟着,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就哭吧……”   叶钦只觉得脑袋很沉,睁不开眼睛,能听见她说的话,却没办法张开嘴回应。   刘雨卿还在耳边喋喋不休:“这里面哪个是小芸啊,你们年轻人存电话号码都不兴用真名?……你不说我随便找了哦?……就这个‘哥哥’行吗?这是你亲哥吗,在不在S市啊……欸欸欸你睁开眼先别睡……”   叶钦用最后一缕神智捕捉到“哥哥”两个字,唇齿间似是流过一丝甜味,嘴角不由得带了一抹浅笑,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醒来时外头仍是黑夜。   叶钦盯着微微摇晃的车顶看了一会儿,仰起头刚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醒了?”   这会儿酒劲散了大半,头已经不怎么疼了。花了半分钟时间确定自己正全须全尾地躺在程非池的车后座上,叶钦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在心中叹了口气,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撑着靠背坐直身体后,小声说了句:“麻烦你了……抱歉。”   程非池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路口红灯读秒时,他背对着叶钦问:“又有人找你麻烦?”   这个“又”字让叶钦无地自容。虽然他整天想着创造机会跟程非池碰面,却一点也不想通过这种陷入窘境的方式,赖上他就不肯撒手似的,跟碰瓷也没什么区别了。   “没有,没人找我麻烦,我只是……喝多了。”   叶钦一心想着该怎么向程非池解释接醉鬼的电话打到他那边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怎么解释都是多余,他自己听了都不见得相信。   正懊恼着,程非池把车停到路边,说:“我去买个东西。”   叶钦愣愣地“哦”了一声,目送他下车,然后趴在窗口看他往便利店去的背影。   程非池今天没穿西装衬衫,休闲装更衬得他腰高腿长,走步如风,让叶钦想起高中那会儿有人在校园论坛贴偷拍的照片,说他是六中行走的风景。   那会儿叶钦还口是心非地笑她们花痴,回头就把照片保存下来,晚上躲在被窝里偷摸看。还上论坛举报灌水让管理员删帖,小人得志地想这是我男朋友,你们谁都别肖想。   程非池回来的时候先开的车后门,递进来一个装着两瓶水的塑料袋。   叶钦身上有酒味,怕熏到他往后缩了缩,程非池却忽然躬身探头进来,看着他问:“谁弄的?”   “……啊?”   叶钦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挪屁股的痛感提醒了他,刚才在酒店那个李导手劲儿大,掐着他的腰的时候他就觉得疼了,被能捏碎骨头的劲掰了半天的下巴自然也没能逃过一劫。   他皮肤白,容易留印子,尤其是这种大力捏过之后,当时只能看出一点点红,过一阵子便会浮起骇人的青紫色,像被打过一样。   叶钦忙遮住下巴不让看:“没事没事,不小心磕了一……”   话没说完,就被伸过来的手打断。   程非池拨开他捂住嘴的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温热的指腹触着他颌骨下方喉结上方的一处软肉,轻轻将他的下巴抬起,让他整张脸迎向外面的路灯光。   在昏暗的车里待久了,叶钦有些不适应光线的直射。他仰着头,窣窣眨了几下眼睛才勉强分辨眼前的轮廓。   程非池逆光站着,让人看不清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气场逐渐变得阴沉。   他压着嗓子又问了一遍:“谁弄的?”   作者有话说:   不是说这个号码不用了吗?啧…… 第六十六章   叶钦不想再给他添麻烦,自是不认:“不、不是谁弄的啊,我自己磕的。”   程非池托着他下巴的手不放,追问道:“自己怎么磕?”   叶钦仰着脑袋有些不自在,眼睛四处乱瞟:“就、就磕在桌子上,喝多了一不小心就……”   端详着那明显是指印的痕迹,程非池抿起唇,嘴角微微下沉,随即松开手,从车内退出,推上后座车门,返回驾驶座。   继续向前行驶,车内的气氛越发沉闷压抑。   程非池生气了。   生气的原因叶钦不敢多想,却又忍不住多想。   想着想着不免有些难过,低垂脑袋把下巴埋到胸口。忽而又想到之前对程非池说了不会再骗他,不知道这算不算骗,心里更难受了。   抵达目的地花园酒店,叶钦跟在程非池后面上楼。   醉酒后脚步还有些发虚,笔直的路被他走得东倒西歪,进门时差点撞到程非池的后背。程非池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扶住门框,瞪着眼睛强打精神假装酒已经醒了。   进到卫生间照镜子才知道下巴上的淤青有多严重,青紫红三色交杂,一看就不是磕到桌子能造成的伤。   叶钦懊恼极了,硬着头皮出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拽高衣领挡住下巴,问坐在沙发上用电脑的程非池:“我可以用点儿冰块吗?”   得到首肯后,叶钦从冰箱里拿了三个冰块就往下巴上按,左手冰得受不了就换右手,融化的冰水滴滴答答往下淌,他怕弄脏地板,干脆跑到水池跟前冰敷。   冰块还没怎么化,程非池过来了。他不声不响地拿了块毛巾,重新拿了几个冰块包在里面,递给叶钦:“用这个。”   叶钦放下手里的冰块,湿哒哒的手在T恤上磨蹭干,才去接那个冰敷袋,磕巴着道了谢。   还是冰得很,淤痕没下去多少,周遭的皮肤先被冻红了。叶钦看不见不知道,忍着冻继续往脸上按,程非池站在原地看了会儿,伸手从他手中把冰敷袋拿回来,反身开冰箱换了个鸡蛋给他。   叶钦酒还没完全醒,脑容量不太够用,没弄明白冰块换鸡蛋的意义,顺水推舟地拿着鸡蛋接着揉。程非池本来已经走了,步子迈出去没两步又返回来,从他手中拿过鸡蛋,在案板上敲开剥壳。   正发着愣,叶钦下巴又被挑了起来,程非池面对着他,将去了壳的水煮蛋放在掌心捂热,然后贴到他皮肤上揉按。   叶钦条件反射般地屏住呼吸,有点想闭眼,可又舍不得闭上。   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程非池整张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以及线条锋利的下颚线,下耷的眼皮遮住他大半瞳孔,即便这样,叶钦也能透过浓密的睫毛,捕捉到他专注的目光。   他手上动作轻缓,表情看不出情绪,却能让人感受到十足的耐心和温柔。   叶钦咬紧牙关无效,转而咬嘴唇。程非池察觉到他的反应,抬起眼皮问:“疼吗?”   叶钦摇了几下头,睁大眼睛,视线朝向屋顶:“不,不疼。”   嘴上说着不疼,眼尾却先红了。   程非池看了一会儿,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收回目光继续帮他揉。   回来时已经晚上九点多,洗完澡两人便各自睡下了。   第二天叶钦是被手机铃声弄醒的,刚一接通,刘雨卿就开门见山地问:“昨晚上没事吧弟弟,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钦揉了揉太阳穴,甩了下脑袋:“还好……谢谢你啊姐,改天回首都好好请你吃顿饭。”   “没事就好,吃饭就免了。”刘雨卿客气道,“你还有镜头没补完吗?这两天先别来剧组了,李导不是什么大方人,等他消消火你再来。不过当着那么多人面,他应该不敢把你怎么样。”   提到这个叶钦头更疼:“还有几个镜头,大概半天能补完。李导他……很生气?”   “那倒没有,昨天我回桌上的时候他正趴在那儿装醉呢,回剧组都是让人扛着的,今天早上见到我一个字没提,跟失忆了似的……他这人惯会装傻遮掩,我建议你还是晚几天来。”   叶钦应下,再次由衷地表示感谢。   交代完正事,刘雨卿立马跳跃到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上:“昨天那个真是你哥哥?跟你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啊。”   “啊?啊……不是亲哥。”   “那是表哥?堂哥?你们家基因真好,昨天他站到跟前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个新晋演员,还琢磨着回头看能不能找机会跟他搭次戏呢。”   说到演员,叶钦想起从前自己曾担心过程非池长这么好看会被星探挖去演戏,还义正词严地提醒他不准去,理由是他板着脸特凶,会把观众吓跑。   这会儿从别的女演员口中听到这样的盛赞,心里莫名其妙的醋味淡了,只剩下欣赏与自豪:“是吧?我就说他世界第一帅。”   “不仅帅,还男友力十足,要不是你通讯录里写着哥哥,我还以为他是你对象呢。”   叶钦心脏猛跳几下,没好意思问“男友力”从何而来,打哈哈说:“啊?姐姐真会说笑,也不怕姐夫吃醋?”   已经有固定男友的刘雨卿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你姐夫的查岗电话打进来了,先不跟你说了啊。”   挂掉电话,叶钦就起床了。   八月的S市只有清晨稍微凉快,屋里的空调开了除湿,温度打得不低,也不会让人觉得很热。   早餐是叶钦准备的,吐司夹荷包蛋生菜,还切了两片番茄放进去,沿对角线切开后摆在盘子里,红白绿黄煞是好看。   程非池洗漱完毕进厨房时,叶钦正把多余的番茄往嘴里塞,扭头看见来人,像被逮住偷吃的小孩似的肩膀一抖,嚼也不嚼就往肚里咽,鼓着腮帮子对程非池道:“早……”   程非池看着一滴透明红的汁水从他嘴角淌下,被伸出来的一截鲜红舌头飞快舔掉,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吃早餐时两人都没说话,桌上偶有碗碟碰撞的声响。   叶钦怕程非池赶他走,吃完站起来边收拾边没话找话:“这个三明治味道怎么样?我第一次做……鸡蛋我经常煎,我室友都说好吃……这个锅好好用,都不会粘锅的,洗起来也方便……如果有豆浆就好了,不过豆浆配三明治会不会有点奇怪……”   程非池帮着一起收拾,间或“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每听到他出一次声,叶钦就明显变得更兴奋,话渐渐多了起来,从日常饮食料到首都和S市的气候差异再到什么时间能买到便宜的国内机票,仿佛昨晚那个畏畏缩缩的他是假的,今天这个跟从前一样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的才是真正的他。   一话多就没留意时间,等从厨房出来,墙壁上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八点。叶钦想起程非池上次出门七点都没到,将他送到门口:“不好意思啊,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   在玄关准备换鞋,程非池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顿住动作。叶钦提着一口气不敢松,以为他要下逐客令了,结果他只是回到厨房,拿了个煮鸡蛋出来放在桌上,说:“自己揉一揉。”然后便出门了。   既没有赶叶钦走,也没有告诉他套房密码,意味着他可以在这儿多待一会儿。   不过一旦出了门就别想再进来了。   叶钦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失落,走到桌边慢吞吞把鸡蛋皮剥了,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揉。   疤痕淤血对他来说容易生不容易消,一晚上过去下巴还是青紫一片,扒开裤腰拧着头看背后,从腰间到屁股也有一串明显的指印。   幸好程非池没看见。   镜子里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慢慢浮起红晕。又揉了一会儿下巴,忽然觉得没必要让这淤痕消得太快,把那枚白嫩的蛋举在眼前看了看,接着往嘴里一塞,吃掉了。   中午程非池没回来,叶钦煮了个面随便对付一顿,撸起袖子继续打扫卫生。   从屋子里的状态就看得出来程非池最近很忙,能把当天用过的碗筷洗掉已经是极限,书本乱放、家具落灰不说,还有三五件衬衫扔在卫生间没洗。   叶钦用手机查了衬衫清洗方法仔细阅读,有说在衣领袖扣涂牙膏的,还有说撒盐末的,让他犯了选择恐惧症。好在程非池的衣服都不怎么脏,最后他选用最温和的方法,把衬衫浸泡几分钟,用手轻轻搓,再撑开晾在衣架上。   擦书柜的时候,叶钦不慎把与他视线平齐的那一层最右端的一本书碰掉,连带一个拆开过的信封。   他把东西捡起来,出于好奇盯着那信封多看了两眼,收寄信息都是用英文写的,显然从国外寄来,上面还印有某高校的标志。   叶钦拿出手机,照着上面的单词输入搜索,浏览了一遍该学校简介,顺便看了一圈展示学校环境的照片,将整洁宽敞的图书馆和偌大的草坪球场放大看了又看,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这样的学校才适合程非池,而不是籍籍无名的C大。   从刚认识起,他对程非池就怀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崇拜,觉得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做任何事情都游刃有余,不需要别人担心。   只是从前的叶钦爱惜面子不肯承认,现在才知道待在程非池身边时的安全感究竟来自于哪里。   忙活一天,日落时分,叶钦把晾在晒台上的衣服收回来,摊在沙发上仔细抚平,挨件叠好。   想着程非池得穿着这衣服去工作,叶钦就觉得这洗衣粉味显得廉价,配不上程非池如今的身份。东瞅瞅西看看,在玄关的柜子里找到一瓶没拆封的男士香水,本来打算给衣服喷喷,看包装发现这香水是上次颜虹送来的那堆东西的其中之一。   想起从周封那儿听来的传言,叶钦心里就憋屈得慌,又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向程非池询问这件事,心里更闷得难受。   最终还是没喷,保留了洗衣粉和阳光的原味。   未得到允许他还是守规矩不进程非池的房间,叠好的衣服暂时堆放在沙发上。水已经烧上了,叶钦找不到别的事可做,又不想走,坐着看了一会儿程非池昨晚看的书。   经济类的书专业名词太多,枯燥得很,看了一会儿就叶钦就乏了,放下书,挨着沙发靠背慢慢躺了下来,揉腰时不慎按到淤青处,疼得拧眉直抽气。   换了一边捏这才舒服,捏着捏着就阖上眼睛,歪着头闻着刚洗过的衣服散发出的清香,在壁钟的滴答声中沉沉睡去。   程非池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以为打开灯会像往常一样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客厅,没成想一眼就看见叶钦蜷在沙发上,抱着几件衣服睡得正香。   他以前就嗜睡如命,上课睡下课睡回家接着睡,写着作业都能脑袋砸桌上睡过去。听说当艺人拍戏的时候很忙,经常不能保证充足的睡眠,怪不得他最近看起来有些憔悴,从前鼓鼓的脸颊上也没了肉。   脚步不由得放轻,进厨房时,程非池看见放在旁边还剩半杯水的一次性纸杯,手摸上去还有一点温度,冰箱里刚拆的挂面少了一半,鸡蛋也少了一只,说明今天叶钦的午饭是在这里解决的,他一整天都没离开。   时间已晚,现在开火做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程非池进到卧室换衣服时掩着门打了个电话,让酒店后厨送两份餐上来。   挂掉电话人已经走到外面,想了想又折返回来拿了条毛毯,回到沙发前,尝试几次都没能把自己的衬衫从叶钦手里拽出来,轻叹一口气,无奈地选择放弃,展开毛毯往他身上盖。   叶钦睡觉很沉,打雷闪电都吵不醒,昨天喝醉酒也是,把他从酒店大堂一路抱到车后座,毯子铺到身上时他还伸手拽了一下,咕哝了一句“谢谢啊”,这样都没能醒过来。   程非池便没多犹豫,把毛毯掖到他下巴下面,顺便看了看那依旧明显的淤痕。   就算叶钦不愿意说,他也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弄的。回国至今三个月,也算见识了不少名利场上的混乱肮脏,没有后台人脉会遇到什么事,从他这些年的经历中便能清楚地推知。   只是没想到上回在那家会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证与叶钦的关系,还是会有人动歪心思。   程非池眸色渐深,思绪不知飘向哪里,连叶钦睁开眼睛都没及时注意到。   或许是见面次数多了的原因,叶钦最近频繁做梦,小憩一会儿也能梦到站在学校后门银杏树下的程非池,看不清也摸不到。醒来后总是许久不能回神,沉浸在梦里的兵荒马乱中无法自拔。   这回亦然,双眼对焦后,看见程非池就在眼前,叶钦下意识的举动仍是一把抓住他的手,挤出一个不那么自然的笑容,急道:“哥、哥哥你回来啦。”   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些刚醒来的倦意,不如平日里清亮动听,却将程非池的神智一把拉回当下。余音则化作丝线,密密匝匝绕在心口,缠得他只能僵立在那里,抽出手的力气都凭空消失。   他记得这句话。   那天飞机落地时,叶钦说的就是这句话。   此刻的他看上去很开心,又似乎有些紧张,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抖得厉害。这回他没有过分强忍压抑,眼中泛起水光,随着急促的呼吸翻滚起伏,明明怕得要命,还生硬地扯着嘴角笑。   像是翘首以盼多年,终于等来一个期待已久的重逢,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破坏这一刻的氛围。   程非池定定看着他,心上的线织成网,在收紧时狠狠揪了一下。   不知道那天在门外,叶钦是不是就这样蜷缩着身体,忍住呼之欲出的眼泪,等待自己给他开门。 第六十七章   晚餐送上来的时候,叶钦还在卫生间里躲着,三五分钟后开门出来,眼睛已经不怎么红了,几缕湿发搭在额前,像是刚洗过脸。   程非池递筷子给他,他小声说“谢谢”,声音还有点哑,头也不敢抬,恨不能找个地洞躲起来似的,让程非池也莫名地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融化这凝固住的空气。   刚才是叶钦先松的手。他像个从噩梦中惊醒的兔子,腾地跳起来就跑进卫生间关上门,留程非池一个人在客厅里站着,低头看着被他拉过的手,久久没有动弹。   这会儿各自恢复如常,却又能明显感觉到和之前不同了。哪怕只隔着一扇门,跟当面挑明终究不一样,面前的门板被破开一个大洞,用纸糊,用木板遮,用身体挡,那个边缘参差不齐的洞仍旧存在,逼着站在两边的人正视对方。   门左边的人怀揣一点微不足道的自信,行事举动依然摆脱不了畏首畏尾,不断提醒自己保持理智,可他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唯有穿过这扇门可以找到安心的归宿。   而门右边的人看似秩序井然,无懈可击,实际早已进退失据,被对面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牵动停滞多年的情绪,麻木的心跳也重新变得掷地有声。   横亘在两人中间云雾此刻被风吹开,稀释到最透薄的状态,只消各自往前走几步,就能看清对方的面容。   “你……”   “你……”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叶钦清清嗓子,试图让暗哑的声音恢复正常:“你、你先说。”   程非池没推辞,酝酿片刻,启唇刚要说什么,敲门声再次响起。   还是程非池去开的门,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双新拖鞋,绕过桌子走到叶钦面前,放在他脚下:“穿上。”   晚餐和日用品由厨房和客房服务部分两次送来,完全符合酒店的操作规范。可被打断的话该如何重新捡起来,并没有前人留下的规律可循。   叶钦把脚塞进棉麻质地的拖鞋,这双不是一次性的,舒适度大大提高,却不如赤足踩在地板上让他觉得放松自在。   两人面对面默默吃饭,像在通过这种安静的方式寻找一个缓冲地带。   等到一顿饭接近尾声,程非池再次开口:“你感冒了?”   “啊?”正在发呆的叶钦又吸了吸鼻子,“没有……吧。”   说完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屋漏偏逢连夜雨,身上带伤还沾上感冒病毒,叶钦简直不能更丧。   饭后吃过药,他反复思考程非池刚才要说的话是否就是那一句,一会儿觉得应该是,一会儿又觉得肯定还有别的。没有判断的依据,他就拿小铁勺舀水,喝一口“是”,再喝一口“不是”,如此循环。   用刚才客房服务送来的新杯子。   乐此不疲地反复几次,丧气就被冲淡了,平时不喜欢喝的白开水都咂摸出甜味。虽然杯子和程非池用的那只长得不一样,至少是个陶瓷杯子,不是纸的了,仿佛从方客人的身份一跃成为经常来往的朋友,能在这屋里挺起胸膛横着走了。   谁知水没喝完,就被程非池夺走了杯子:“凉了,重新倒一杯。”   叶钦偷摸占卜的行为被打断,又不好意思明说,欲言又止的样子让程非池以为他想喝凉的,赶尽杀绝地把冰箱里的苏打水都拿到厨房的橱柜顶上摆着。叶钦不到一米八,抬手也够不着。   接过重新倒满温水的杯子,叶钦磨磨蹭蹭地坐到在沙发上看书的程非池边上,见他没表示异议这才放开了些,轻手轻脚往他身边靠了靠。插上耳机,用手机看上次在飞机上没看完的节目视频,一个喷嚏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感冒了,又往边上挪了挪,怕传染给身边的人。   浑然不知这些小动作全落在旁边的程非池眼里。   程非池用余光看见叶钦在跟前蜜蜂似的转悠几圈,然后小步小步地挪到沙发前,坐下的时候像在丈量尺寸,精确地控制在社交距离中的最近的位置。点开视频后还瞄了自己一眼,生怕被偷看似的,捂住鼻子打完喷嚏之后,又不情不愿地往边上移动几寸,以为拉开这点距离就能阻止感冒病毒在空气中传播。   过一会儿便开始打瞌睡,感冒药催化困意,脑袋左摇右晃一点一点的。这次叶钦勉强撑到自己出场,看见自己扶着把手在冰面上双腿打抖,还嘿嘿笑了两声,最后终究抵挡不住下坠的沉重眼皮,手机往腿上一扔,歪在靠背上睡了过去。   又让旁边的程非池“沾了光”,把这期节目重温了一遍。   下方有字幕,画面上的叶钦摔倒后,旁边有人借社团之类的说法提及学历,字里行间似有嘲讽意味。叶钦的回应则显得平淡多了,他毫不回避地冲着镜头说自己没念过大学,让他们不要笑他不会滑冰。   嘴唇是弯着的,眼睛里却看不见一丝笑意。   看得程非池也敛容屏气,琥珀色的瞳孔逐渐幽深,似在思索着什么。   次日清晨,仍旧是住在次卧的那位先起床。   程非池推开半掩的卫生间门时,叶钦正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早上好”,扭头对上程非池,惊得打了个嗝,嘴里还没吐掉的泡沫咽下去一半。   吃早餐的时候还有点尴尬,问自己昨天晚上是不是在沙发上睡着了也没敢大声,蚊子哼哼似的。程非池点头说“是”,叶钦更是抬不起头,举手发誓般地保证道:“下次……要是有下次,绝对不会了。”   六年前在嘉园小区同居的时候,这种情况曾出现过不止一次。   程非池白天上课,晚上回来做题温书还要抽时间写教案,经常忙得没空搭理人,叶钦在房间里待不住,就跑到外面客厅玩乐高打游戏,玩着玩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睁开眼时必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问程非池怎么回事,他就笑笑,说:“你梦游自己爬上去的。”   叶钦还没蠢到会相信这话,可怎么问他都不肯透露其他,这事就在叶钦心里扎了根,他总想着以后不能睡太沉,一定要在程非池接近他的时候醒过来,看看他是用扶的还是用拖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至今也没能掌握随时醒来这项技能的叶钦又多了别的顾虑,而且是优先级更高的顾虑——不能再给程非池添麻烦。   坐在餐桌对面的程非池放下筷子,说:“没关系。”   叶钦不确定他是不是也想起什么,希望他还记得,又希望他赶紧忘掉,只记得自己没那么讨人嫌的一面就好。   自从重逢后,他心里就像住进两个小人,随时随地持相反意见吵架厮打,弄得他还没做决定就精疲力竭,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选择恐惧症大概都交代在这里了。   又是一整天没出门。   昨天太过勤快,今天能做的事情有限,擦完地之后,叶钦拿起程非池留在桌上的便签条看了看,还是没拨后厨的电话,自己煮一碗面填饱肚子。   刚洗干净的几件衬衫被他昨天睡觉时抱在怀里揉皱了,他惦记着要把它们弄平,从储物间里找出一台挂烫机,按照网上的说明灌上水打开。   喷头出蒸汽的时候他不知道这程度是否达到能用的程度,傻乎乎地用手伸上去试,烫得差点叫出声,凉水冲了半天都未能缓解烫伤的灼烧感。   程非池回来的时候几件衬衫已经恢复平整,挂在晒台上迎风飘扬。   下午下了一场雨,此刻温度稍有下降,屋里没开空调,高层的窗户大开,晚风带走闷热,空气湿润沁凉。   “我明天就走。”叶钦在晚饭时主动说,“明天要回剧组补镜头。”   程非池闻言抬头看他一眼,随后“嗯”了一声。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个门锁密码,叶钦丧气的同时,不免自我怀疑哪里做得不好。手掌烫伤的那块还很明显,吃饭时他刻意躲着,程非池应该没看见。   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呢?还是说,无论他做什么,程非池都不可能有所动摇?   正想着,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程非池人在卫生间里洗澡,听不见外头的声音,叶钦本不打算接,可那铃声响个不停,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打过来。   到第五遍,叶钦听不下去,拿起手机打算去卫生间敲门,手掌的烫伤处碰到硬质物体猛地哆嗦了下,不慎按到接听键。   没等他想到应对办法,电话那头先喊了起来:“哥哥!哥哥你今天回家跟晖晖一起吃饭饭吗?”   听到敲门声,程非池没吹头发就出来了,浴袍松松垮垮只系了个腰带,一只手接过电话,另一只手拿着干毛巾,边擦头发边跟电话里的人交谈:“嗯……今天不了,你自己吃……不是,不讨厌你……等下个月开学,我送你去学校……好,拜拜。”   叶钦假装在叠衣服,眼睛不住地往衣衫不整的程非池身上瞄,耳朵也竖得高高的,把他说的话一个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电话里是个男孩子的声音,上来就黏糊糊地喊哥哥,还说什么“回家吃饭饭”,让叶钦不由得浮想联翩。   还没确定对方的身份,他忍不住先吃味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把“哥哥”当做自己对程非池的专属称呼,哪怕这两个字十分常见,听见别人这么叫程非池,心里总不那么是滋味。   程非池吹完头发出来,看见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放在桌上的感冒药也没吃,走过去边将叠好的衣服拿起来边说:“我弟弟。”   叶钦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愣了下,微微睁大眼睛,抬头看他。   程非池又认真说明一遍:“同父异母的弟弟。”   即便只用三言两语带过,从小耳濡目染见多了豪门秘辛的叶钦还是能从程非池的态度中推测出易家是个什么情况。   况且易家原配生的儿子有缺陷,所以才把程非池找回来继承家业这件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只是没想到他和这位名义上的弟弟关系不错,比跟亲生父母还要亲近些。   程非池说:“在国外这几年他经常给我打电话,挺有趣的一个孩子。”   叶钦听的时候只觉得心里发闷,上一辈的恩怨为什么要让下一代来承担?   回头一琢磨,他自己当年不就是这样做的么?把叶锦祥造的孽迁怒到程非池身上,由此引出一连串祸事,还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轨迹。   后悔失落的同时忽而想到自己昨天抓着程非池的手喊哥哥的情景,臊得他又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随便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叶钦跑进卫生间先背对着门撩开衣服看腰上的伤。   这两天晚上只有趁这个时间偷偷看一下淤痕消得怎么样了,脸上明显消得快些,明天上个妆应该就看不太出来了,身上不知还要多久。好在也没什么裸露镜头,最多穿个背心裤衩……   他看得专注,没留意外面的脚步声。   “你的手……”   话音伴随着开门声响起,又一同戛然而止。   程非池手上拿着一瓶烫伤膏,目光直直落在叶钦的腰上。那里青紫斑驳,在周围白皙皮肤的衬托下更显得触目惊心,伤痕既深又长,一路蜿蜒没进裤腰里,想必衣物遮住的地方还有面积不小的一片。   叶钦心里一突,忙把衣服盖回去,仓皇地转过身,举起手咧开嘴装傻充愣道:“你看到我手上的伤啦?用挂烫机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哈哈哈嘶……还真有点疼。”   转移注意力的手段未免太拙劣。   程非池看着他的脸,表情没有变化,目光却变得森寒凛冽。   他将烫伤膏放在水池旁转身就要走,被叶钦急急喊住。   “那个不是……”装笑也笑不出来了,叶钦上前两步又生生退回一步, “那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没跟别人……”   他语无伦次,脑中乱作一团,无数个念头横空闪过,竟抓不住任何一个可以用来自证清白。   上回程非池把他从会所往苍泉山上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化妆品,程非池就已经觉得他私生活混乱,不洁身自爱了吧?   是啊,待在这么个混乱的圈子里,能有几个干干净净出淤泥而不染的?程非池过过穷苦日子,如今又身处豪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头的腌臜事?   叶钦急得快哭了,越急越慌,可除了“没有”和“不是”,他再说不出别的更有力的话。   就算他说了,程非池肯信吗?自己在他眼里,不就是个满嘴谎话玩弄别人感情的骗子吗?   辩解的声音渐渐低微,叶钦说不下去了,颓然地垂下头,抬起一只手盖住眼睛,似乎不去看就能装作什么什么都没发生,假装别人也看不见他如此狼狈无力的样子。   一秒,两秒,三秒——   闭眼在心中默念了十几个数,预想中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没有出现,却响起一道令他一听就战栗不止的低沉嗓音。   程非池转过来,声音落在他头顶上:“我知道。” 第六十八章   次日清晨,叶钦没能第一个起床,推开房间门的时候,程非池已经餐桌旁喝咖啡了。   刷牙洗脸揉眼睛,对着镜子使劲儿瞧。   虽然过惯了寻常日子,可身体的某些部分还不懂事地娇贵着,比如胃,比如皮肤,再比如眼睛。但凡前一天哭过,第二天眼睛里头定布满红血丝,滴眼药水也收效甚微。   拨刘海挡住眼睛,叶钦有些忸怩地走到外面坐下。早餐看样子是厨房送的,两个流沙包都精心摆盘,三明治也切得整齐漂亮,一口咬下去食材本身的清香伴着沙拉酱的浓香溢满口腔,面皮也煎得外脆内软,口感极佳,比他做的不知强上不知多少倍。   难怪程非池要点餐也不吃他做的了。叶钦不禁有些失落,这些年他有心学做饭,奈何在这方面确实不开窍,严格按照食谱一步步来都能做出一锅黑暗料理,也就煎鸡蛋的本事勉强拿得出手。   程非池见他放下杯子擦手,问:“吃完了?”   叶钦点头,程非池站起来,走到玄关处的柜子旁拿来一个盒子,边走边打开,顺便将昨天晚上用过放在茶几上的烫伤膏一并带来。   走到跟前,叶钦定睛一看,发现新的那瓶是红花油,蹭地跳起来,接过两个瓶子就往卫生间跑,头也不回地说:“谢谢,我我我自己来。”   进到里头,叶钦背靠着门长舒一口气。   昨天就是在这里,程非池托着他的手给他抹了烫伤膏,还问他后腰的伤疼不疼,说要带他去看医生。   当时他是如何回应的?叶钦大着胆子仔细回想了下,那时的他正沉浸在程非池那句“我知道”带来的震撼里,想抬头看看程非池的表情,又怕他脸上带着戏谑或者不屑,像自己从前那样。   哪怕明知他不是这样的人,叶钦还是怕得要命,把头埋得更低,将自己缩成一团,企图抵挡一时,逃避近在眼前的真相。   然后就被程非池握住垂在身侧的手,接着鼻间飘进一股药油的刺鼻气味。程非池边给他抹药边问他话,见他只会点头摇头,另一只手覆在眼上迟迟不愿放下,终是没再追问,说了一句“早点休息”便出去了。   叶钦恼恨自己懦弱无能,尤其是在程非池面前,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流眼泪。   平时明明不是这样的,他受过比这疼百倍千倍的伤,遇到过的欺压更是两个手都数不过来。他自己都习以为常,也听过不少来自别人的安慰,可没有哪个比程非池的一句话更让他心酸难忍,只想扑到他怀里哭一场。   程非池之于他就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能激起他全部的斗志,也能击溃他最后一道防线。   别人喜欢他也好,讨厌他也罢,他都不关心,他在乎的只有程非池怎么看他,是信他还是不信他,还愿不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想归想,抱上去这种事,现在的叶钦还没胆子做。   自己上完药,顺便调整了心情,出来时程非池已经站在玄关扣衬衫袖扣,鞋子也放在脚边。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偏头对他道:“现在回剧组会不会太早?”   到酒店楼下,看见已经停在门口的商务车,叶钦迟钝地意识到程非池要送他回剧组,忙道:“我自己打车就行,来回要花很长时间呢,你去忙你的……”   声音在司机给他打开后座门后越来越小,直至微弱到听不见。程非池坐在后座的另一边等他上车,场面颇有些骑虎难下的味道。   存着多跟程非池待一会儿的心思,叶钦还是妥协上了车。   行到环城高速上,远远能看见连绵起伏的苍泉山,叶钦渐渐察觉到不寻常之处。平时程非池都是自己开车,开的也不是这辆商务型的车,今天不仅换车让司机驾驶,还带了一身西装裙打扮干练的助理。   此刻程非池在后座用笔电处理文件,助理坐在副驾驶给司机指路,这状态分明是去工作,而非顺路送个人。   叶钦越想越觉得不对,坐不住地伸长脖子张望,车子刚下高速就说:“麻烦靠边把我放下吧,前面就快到了。”   助理扭头看程非池,等他下命令。   埋首于工作的程非池头也没抬,平静地说:“按原定目的地行驶。”   到了地方,叶钦火烧屁股般地跳下车,车门还没带上就冲里面道:“谢谢谢谢,我先进去了,回去路上……”   “等我一下。”   程非池只用几个字就让叶钦定在原地不能动了。   眼睁睁看着车上的人全部下来,程非池走到他跟前,抬手帮他整理了下打褶的前襟,说:“走吧。”   昨天得到通知说今天的拍摄在室内。剧组开工早,这个点摄影器械和道具已经全部就绪,工作人员也都在场,有几个正咬着包子闲聊,见叶钦来了招呼道:“弟弟来了啊,吃早饭了吗?”   程非池让叶钦走在前面,叶钦跟相熟的几人问了好,便不敢抬脚埋过门槛往里面走了。   他不想引起骚乱,可剧组的人个个眼力卓绝,尤其是那个生活助理,看看叶钦,再看看他身后站着的人,扭头就溜进屋里喊人。不一会儿,剧组主要工作人员就在这不大的院子里聚齐了。   包括那位色/欲熏心的李导。   他大约也没想到会碰到这阵仗,打量了程非池的衣着打扮和外面停着的车,满脸堆笑道:“这位是……?”   程非池站在原地不动,言笑不苟的模样和阴霾沉重的气场让周遭都跟着鸦雀无声。   打头阵的李导得不到回应,干笑几声,尴尬地看向叶钦:“小叶你还不快介绍一下?”   此时,一旁的女助理上前递名片,接着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诸如“叶先生是我们程总的朋友”“还望剧组上下多多关照”之类的场面话,看着像是拜托,实则透露给人一种显而易见的威胁施压之意。   李导自接了名片看见上面的名字和公司职称后就大气都不敢出,面对皮笑肉不笑的女助理也只剩“好好好”“是是是”“没问题”点头哈腰答应的份,大夏天的,不过两三分钟就出了一脑门冷汗。   周围的人也没见过这金主直接来剧组帮撑腰的场面,不过大约都能猜到为的什么。那天所谓的杀青宴,叶钦出去后李导连忙跟上然后被扶着回来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私底下也没少讨论。   威慑的目的达到,程非池和助理先行离开。   李导一行人热情地将人送到外面,站在门口被程非池凛若冰霜的眼神一扫,一步也不敢再上前:“程总您路上慢走,咱们就送到这儿,就送到这儿……”   训练有素的助理和司机一起站得远远的,方圆二十米内只有程非池和叶钦两个人。   叶钦从方才起就木愣愣地说不出话,这会儿四下没别人,脸上才有了点别的表情:“我……你、你不用这样帮我,万一给你惹上什么事……”   看着眼前的人惊惶无措的样子,程非池的思绪忽而飘回六年前。   初秋的夜晚,学校外面的人行道上,叶钦跟现在一样,因为被旁人知道了两人的关系吓得不轻,不敢坐他的车后座,不敢跟他并排走,生怕再有人知道了传出去影响他升学。   他还记得当时的叶钦抓着头发,皱着脸懊恼地说:“你好不容易拿到奖,这种时候要是让别人知道就全完了,没有学校肯收你了。”   过去跟当下重叠,两件事竟奇妙地如此相似。   达到的效果也如出一辙,心口的软肉像被什么戳了一下,程非池怔怔回过神来,对上叶钦写满焦急担忧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不会有事。”   虽然一时半刻无法打消全部顾虑,程非池的话还是让叶钦安心不少。   他目送程非池上车,躬身往贴了单向膜的车后窗里看,鼻子都快贴玻璃上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蔫蔫地刚打算退开让车走,窗户突然下降打开了。   程非池端正地坐在里面,左手拿着一支笔,右手将一张名片递出窗口:“有事打我电话。”停顿片刻又说,“记得抹药。”   预计半天可以补完的镜头实际耗时两天半。   这回不是剧组看叶钦好拿捏故意怠慢他拖延时间,相反的,因为剧组上下对他的态度大变,一会儿怕他累着饿着,一会儿又怕太阳大把他晒黑,拍摄进度一改再改,一推再推,导致叶钦一天24小时内除了吃饭睡觉拍戏,还有大把时间坐在剧组的休息室里发呆。   “你那哥哥来给你撑腰,你也不喊姐姐围观,太不够意思了吧。”   空调大开的休息室里,桌上摆着满满四五盘水果,刘雨卿捻着几颗葡萄往嘴里扔,边大快朵颐地吃,边控诉叶钦的“不人道行为”。   叶钦摆弄着手里的名片,咕哝道:“没什么好看的。”   “看李导吃瘪啊,”刘雨卿道,“他先前说我演不出小市民逢迎讨好的感觉,让我多去外面看看学学,那天不就是个大好的机会吗,导演亲自下场示范什么叫作‘谄谀献媚’。”   叶钦被她逗得哈哈笑,她转而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么帅的男人,不当演员真是可惜。”   说到这个叶钦就急:“他有工作,他很忙的。”   这回轮到刘雨卿笑了:“哈哈哈瞧你紧张的,就你这么大的醋劲儿,以后还是别拍戏了,既辛苦又危险,还不如留在家看着你哥哥,反正他有钱,养活你一个不成问题。”   “那……那不就真成包养了吗?”   “包养”两个字叶钦说得很小声,怕被人听见似的。   刘雨卿学他小心谨慎的模样,凑过来眨眨眼睛:“原来弟弟不想被他包养呀?”   叶钦一下子红了脸:“不、不想啊。”   于叶钦来说,包养这事唯一能诱惑到他的就是能经常跟程非池见面这一点。   他想跟程非池复合,想回到从前的恋爱关系,哪怕如今圈内对程非池和他之间的包养关系已经无人不知。   程非池必定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他对自己的种种帮助不过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如果到最后只有这两个选择,叶钦也宁愿和程非池做普通朋友,而非不清不楚的情人。   叶钦拿着程非池的名片白天看夜里也看,本想发短信好好为送他来剧组这件事向他道谢,又觉得不能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全部镜头补完后他乘车下山,再次不请自来到了花园酒店。   程非池这天晚上回得依然很晚,打开灯将外套扔在玄关,边扯领带边往屋里走,抬头撞上从次卧里出来的叶钦,两人俱是愣在原地。   叶钦以为程非池今天不会回来了,毕竟这里又不是他唯一的住处,是以听见门锁响动从床上一跃而起,差点滚地上。   而程非池为什么惊讶,叶钦也能猜到原因。那天给他的那张名片背面写了四位数字,叶钦当时便知道这是门锁密码,可是程非池递过来的时候说了“有事”再联系,分明是在委婉含蓄地告诉他别没事往这里跑。   密码是留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而不是让他来去自如把这里当自己家。   果然,程非池领带也顾不上摘,第一反应便是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叶钦摇头,心中满是苦涩。   这正是他这些天纠结的原因。程非池做事条理清晰,待人也是亲疏分明,给电话给密码的意义也就一目了然——我可以帮你,可以护着你,但你不要得寸进尺,妄想让我再次为你打破原则。   叶钦这次来就是想问个究竟,哪怕求得原谅是场不可能一蹴而就的持久战,他至少有权利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是否正确。   程非池每天晚上都有看会儿书再睡的习惯,无论多晚。   等到程非池洗过澡捧着书坐下,叶钦抓住时机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程非池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你问。”   叶钦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酝酿许久才说:“你的手怎么了?”   程非池下意识垂眼看自己的右手,掌心朝下,手指关节动了动,片刻后淡淡道:“没怎么,不关你的事。”   叶钦知道他这里的“不关你的事”就是与他无关,可他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程非池看上去再镇定强大,再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也是一个肉体凡胎的人类,他只是习惯将难过的事情藏在心里不说,默默把所有重担一力背负,从前是这样,现在亦然。   如若他真有那么无坚不摧,真不会受到伤害,也就不会因为听见那样一番不堪的话便失去希望,放弃一切远走他乡。   想让他开心,就要找到症结所在,不能再想从前那样一味依赖和接受。   这个问题他不愿意回答,叶钦便换一个:“那天我在门外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对吗?”   看似理直气壮的叶钦其实全无底气,手心都冒出涔涔的汗。   尤其是程非池始终淡定自若的状态,更将他的心理防线击得一退再退,直至无路可退。   “刚才已经回答过一个问题了。”程非池将视线放回书页上,抿唇不再多言。   胸中凝聚的勇气再次被冷漠抗拒打散,叶钦耷下肩膀,松掉一口气的同时,一股浓浓的绝望席卷心头。   他好像又把一个绝好的敞开心扉的机会搞砸了。   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行尸走肉般地去厨房倒水,喝水,收拾屋子,把玄关放着的外套挂起的时候,又瞧见那瓶男士香水。   叶钦拿起来看,垮着嘴角将没机会问出口的问题对着那瓶子问了:“你……你是不是要订婚了啊?”   既是没人听到的自言自语,他便可以放肆地释放酸楚委屈,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都带了鼻音。   谁知竟得到回复。   看书时向来专心投入什么都进不了耳朵的程非池再次抬起头,朝叶钦的方向道:“谁说的?”   作者有话说:   周封: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道听途说啊! 第六十九章   叶钦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险些把香水砸在地上。   将东西放回原处,他站直身体,手背在身后胡乱搓了搓,故作平静道:“没有啊,没有谁说。”   程非池看着他:“那是你自己猜的?”   “不是不是,我没有……”   叶钦否认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除了听别人说还有自己猜,并没有第三条可供他获知的途径,他这否认显得漏洞百出,假得要命。   他垂低脑袋,干脆闭嘴不说话了。多说多错,不说话至少还能落个比从前沉稳的好印象。   睡前,叶钦敲开主卧房门,拧着脖子不往里面看,把装了热牛奶的杯子从门缝里递进去,咬住嘴唇阻止自己乱说话。   程非池说“谢谢”,伸手接了,在叶钦往后退,门即将关上时,又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不是。”   叶钦紧紧抿着嘴巴,歪着脖子用一只眼睛从门缝里看他:“嗯?”   程非池别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过了几秒,补充道:“我没有要订婚。”   叶钦整晚没睡好,清晨对着镜子里堪比国宝的自己说“早上好”时,还是开心得要飞起来。   程非池既然愿意向自己解释,就代表自己在他心里还是有拥有一席之地的。多的不敢想,至少他不排斥自己出现在这里。   事情终于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叶钦决定从现在开始再接再厉,更加积极主动,让程非池感受到他更多的诚意。   之前给补镜头预留的时间是两个星期,叶钦接下来几天都没工作,于是除了每天早起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也被他一并包揽。   有一回接到周封的电话,叶钦说正在擦地让他待会儿打来,周封大惊小怪道:“还真当起田螺姑娘了啊?男人都不喜欢免费送上门的,你别把姿态放太低。”   叶钦把抹布往地上一扔,反驳道:“那当年他还天天给我做饭呢,这是传达爱意的方式,你懂个屁。”   “好吧好吧我不懂。”周封叹息道,“想想也是,当年要不是圆圆好追,我也不会贱了吧唧的不把他当回事……那时候的我可真幼稚啊。”   叶钦哼了一声,难得附和他一次:“现在也没好哪儿去,贱且幼稚。”   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会儿别的,话题又回到永恒不变的主题,周封问他:“你什么时候回首都啊,我还想借你的名义把圆圆请出来吃饭呢,你老在S市待着,我想用你都够不着。”   “你可闭嘴吧。”叶钦把手机夹在肩窝里,继续哼哧哼哧地擦地板,“你干的好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干啥了?”   “你说他要订婚了,打哪儿听的?”   “就和那些哥们儿的聚会上啊。”   “什么哥们儿,跟他们绝交,长嘴了不起啊就胡说八道。”说到这里,叶钦的神色不免有些得意,语气也带了些炫耀的意味,“他亲口跟我说了,没有要订婚。”   周封那头愣了下,一拍桌子道:“可以啊钦哥,学霸连这都跟你解释了?”   “我问的,没想到他会回答我。”   “他肯定是怕你误会,不然干嘛解释?”周封摸着下巴给予肯定,“啧,我瞧着有门儿,绝对有门儿。”   叶钦笑得眼睛眯成缝,嘴巴咧到耳朵根:“是吧是吧?等我们和好了,我带他回首都,咱们几个一起吃饭。”   话是这么说,其中少不了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毕竟怕在朋友面前丢面子的习性还有一点历史遗留,实际上叶钦本人并没有那么盲目自信。   程非池也不是完全不会拒绝他的示好举动,比如这两天叶钦都找着衣服洗,觍着脸去问,程非池理所当然地说送到酒店洗衣房了,之前的衣服都是洗衣房来收的。   ……敢情他还抢了别人的活儿了。   叶钦觉得丢脸,干这些他是业余的,洗得肯定没人家专业的干净,程非池怕是拉不下脸直说,所以才通过这种方式让他住手。   只丧了一小会儿,叶钦很快重振精神,洗衣不成他就干别的呗。   从前两人同居,叶钦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出去采个购买个菜什么的,现在有了密码出入自由,他每天出门一趟采买食材,回来悉心研究菜谱做午饭,还买了个漂亮的便当盒,觉得今天做的菜能入口,就盛一份装好送去隔壁写字楼。   两栋楼看着不远,实际要穿越一个长长的地下通道和两个天桥,来回一趟就算脚程快也要四十多分钟,怪不得程非池去工作宁愿开车绕行。   叶钦没有工作证进不了大楼,就抱着便当盒在楼下等。遇上程非池是不可能的了,偶尔能碰到他的助理,叶钦拜托她把东西带上楼,她公事公办地说这不在她的职责范围内,让他直接联系程总。   可他就是因为不好意思联系程非池才出此下招。无奈之下只好使出杀手锏,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今天夸她漂亮气色好,明天赞她口红的颜色跟衣服特别搭,夸得她高兴了,赶紧软着嗓子求她帮忙。   女助理的扑克脸实在绷不住,终于在某天的会议结束后向程非池提了一嘴。   程非池翻文件的手顿住,思索片刻道:“让他送吧,不用拦着。”   于是第二天中午,程非池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就看见桌上摆着个蓝色的便当盒。   打开盖子上层是菜,番茄炒鸡蛋、糖醋大虾、清炒四季豆,都是比较容易上手的家常菜,两荤一素卖相尚可。   下面则装了一整层压得瓷实的白米饭,顶上还摆了个用胡萝卜切成的爱心。   晚上回到花园酒店的套房,程非池发现餐桌上多了块素色桌布。   “我今天去超市顺便买的。”叶钦邀功般地道,“这样是不是好看多了?颜色跟这里的装修风格也搭。”   程非池没答话,走进房间两分钟后出来,把一张卡放在桌上。   叶钦愣愣地看着:“这是……干吗?”   程非池垂眼解袖扣:“以后买东西用这张卡。”   “这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叶钦急道,“就是一些菜啊日用品什么的……”   程非池抬头看他:“我用了也吃了,应该付给你相应的报酬。”   叶钦的的心再次跌落谷底。   晚上坐在程非池身边看视频,足足拉开一米多的距离。   他心里难受极了,如果非要用金钱衡量,按“报酬”计算,他欠程非池的感情何时能还得清?   程非池这个举动无疑是在用钱货两讫的方法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顺便告诉他不要动旁的心思。   他也没动什么心思啊,想对他好也不行吗?   茫无头绪间,叶钦忽然想起从前邀他和自己在嘉园小区的公寓同住,程非池说什么都要付房费。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倔强,不愿意占别人便宜,也不肯欠别人什么。   这么想着,心里就舒服多了,整个人一扫消沉。趁程非池专心看书,叶钦又开始故技重施,偷偷往他身边挪。   好不容易挪了一尺,斜着眼睛偷瞄他的表情,见他没什么反应,大着胆子又挪了几寸,倾身拿杯子喝水时再移一点儿,这下两个人的肩膀几乎挨在一起了。   距离近到能听见程非池平缓的呼吸声,叶钦心里美滋滋,视频上看到贺函崧那张讨厌的脸都没能坏了他的好心情。   次日阳光明媚,叶钦接到经纪人郑悦月的电话,问他怎么还不回首都。   他把手机开免提放在桌上,边叠星星边说:“我这刚从剧组出来,月月姐你就大发慈悲,放我一个月假呗?”   郑悦月拔高嗓门怒吼:“一个月?你是要结婚还是要去生孩子,胆敢问我要一个月?”   叶钦心虚道:“你就当我请婚假吧,不然两个假一起请了也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挣钱不就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吗?”郑悦月问,“还是说,程总帮你把债坑填平了?”   包养的事已然顺着北上的风从S市传到首都去了。叶钦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债我还是要自己还的。”   “我不管你们是哪种关系,工作不能丢下,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呢,喏,第二页第五行……”   见她又要对着自己念经,叶钦表情痛苦地打断道:“那师父您给我安排些S市的活儿行吗?至少让我再休息一个礼拜。”   经过一刻钟的协商,双方在据理力争的情况下各退半步,达成了再休息五天的口头协议。   挂掉电话,叶钦长叹一口气,叠一下就数一个数,心想只剩五天,还能做点什么让哥哥动摇啊?   前阵子星星没带在身边,落下的功课今天全补上了。   中午送完饭回来,叶钦顺便去超市买了干辣椒。他记得程非池口重,爱吃辣,以前做菜总爱放几截干辣椒,后来发现自己不能吃辣,便改掉了这个习惯。   现在是自己给他做饭,自然要照着他的口味来,S市的传统口味也偏甜,想必程非池不太吃得惯。   专用电梯在停车场,叶钦觉得走正门太招摇,每次都是酒店后门运输货物的通道拐进楼梯间,再下到负一层乘电梯。这一路鲜少遇到人,摸准了酒店运输规律的话,甚至可以一个人都碰不到。   今天同样畅通无阻,眼看前面就到电梯口了,叶钦拎着东西加快脚步,没想到拐个弯撞上两个人。   准确地说是两个中年女人。站在后面的那个很面生,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倒有几分面熟,干瘦蜡黄的脸,披肩发,正用那双与程非池肖似却阴沉许多的眼睛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了,剧情有点多分了两章,还有一章零点之后更 第七十章   负一层光线昏暗,转移到酒店后门的僻静处说话。   这几日天气变凉,程欣头晕乏力的老毛病又犯了,出门不得不坐轮椅让人推着。而且一点风都受不得,身上穿着厚实的外套,等那保姆模样的女人给她盖上毛毯,她咳嗽两声,连抬胳膊挥手让无关人等退下的力气都不太使得上。   六年前,叶钦曾因为一些误会仇视过这个女人,这会儿又有其他原因让他无法平静地与她面对面,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同时,心中不禁生出些许胆怯。   到底是程欣先开了口:“你是叶锦祥的儿子?”   这个开场白不在叶钦的预计之内,他想了想,回答道:“是的,阿姨好,我叫叶……”   话音未落,刚才还语速缓慢一字一顿的程欣突然打断他:“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想问的是,你在这里做什么?”   面对长辈疾言厉色的发难,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叶钦勉强稳住心神,本着不给程非池惹事的原则道:“我暂时借住在这里。”   谁知程欣竟然笑了,瞥了一眼他手中印有超市LOGO的袋子:“借住?借住用得着做饭洗衣,还整天往对面办公楼跑?”   显然有备而来,什么都打探清楚了,根本没法隐瞒。叶钦闭了闭眼睛,沉下一口气,说:“我喜欢他,我正在追他。”   程欣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样瞪大眼睛,仰头看着他道:“他很快就要订婚了。”   听到这话,叶钦紧绷着的神经反而放松下来。既然程非池告诉他没有这回事,那这所谓的订婚消息多半是家长传出去的,只要程非池不承认,他就不会相信。   叶钦道:“我问过他,他说没有要订婚。”   程欣面露不耐:“迟早的事,今年不订婚明年也该订了,你别再缠着他了,这样下去只会害了他。”   叶钦愣了下,搞不懂“缠着他”和“害了他”之间的联系,眼中浮起些许茫然。   程欣看着他的表情,牵起嘴角笑了笑,慢悠悠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我跟前装傻?我知道,我儿子现在的身份地位难免招蜂引蝶,尤其是你们这些有所求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你以为他就看不出来?”   叶钦还愣着,程欣抬了抬下巴,端着看透一切的姿态接着说:“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看在你与你父亲相识一场的份上,你们家背的那些债,我可以帮你还清。你不要再缠着他,他大好的前程不能因为这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毁了。”   听了如此直白的一番话,叶钦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可他连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回答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难怪程非池这些年过得都不开心,笑容鲜少得见,五年的时间不仅没有让他解开心结,反而变得更加寡言冷漠,像是把整个人都封闭起来,用沉默抵抗外界的一切干扰和侵入。   叶钦干咽了口唾沫,嘴唇微微发颤:“那您为什么来找我,而不是让他把我赶出去?”   程欣又一次不可置信般地抬头看他,还没等说出话,叶钦乘胜追击道:“您来找我,是因为您拿他没办法,他不接受您的安排,所以您只能来找我。”   被说中心事的程欣脸色一白,盖在毛毯下的手紧紧交握,声音终于带了怒气:“他是我的儿子,我生他养他,把他培养得这么优秀,他怎么可能不听我的话?”   “那您尽可以找他说,只要他亲口让我走,我绝不在这里多留哪怕一分钟。”   叶钦昂着头,努力不将一丝怯懦表现在脸上,实际上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连手指尖都在抖。   他不是不想在程非池的母亲面前留下好印象,可情势所迫,如果此刻他选择妥协退让,便是对不起自己这五年里掉的眼泪和下的决心。   更对不起程非池当年的奋不顾身的坚持。   思及此,叶钦喉间哽咽,像被一团浸满水的棉花堵住。他终于知道,当年的程非池为了跟他在一起,到底放弃了多少人几世都求不来的东西,顶着堪比多少座山的千钧重负。与之相比,自己承受的艰难坎坷只能算是如羽毛般轻飘飘的一小簇而已。   “你会毁了他,会毁了他的!”程欣见说不通,急火攻心,不由得换了一副狰狞面孔,“我都是为了他好,你如果真的喜欢他,就不该挡他的路!”   叶钦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心底越发冰凉。   虽然他的母亲早逝,可罗秋绫给他留下的印象都是温柔善良以及处处为他着想,不说升学择校这些人生大事,就连生活中细微到吃穿用度的小事,都会询问并尊重他的意见。   他没有资格评判程欣这样做母亲是对是错,他只为程非池感到难过,还有无法抑制的心疼。   “路,什么路?您想他走的路,还是他自己愿意走的路?”叶钦理了理思绪,顶住压力与程欣对视,一字一句道,“您尽可以去让他赶我走,不管他如何决定,我都会尊重他的选择。”   刚才的一通发泄几乎耗去程欣全部的力气,她张了张嘴巴,不知是发不出声音还是累了,眼神逐渐失焦,许久没说出话来。   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告一段落,叶钦长舒一口气,放空大脑,目光渐渐飘远:“他没有义务为谁而活……他应该只为自己活。”   不像说给程欣听的,反而像是自言自语。   陪程欣在门廊外站了会儿,叶钦借着夏末微凉的风,平复短短几分钟内跌宕起伏数次的心情。   直到一辆货运车驶来,开始有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搬运东西,他呼出压在胸中最后一口浊气,对程欣说:“阿姨我先走了。”   转身走出去两步,听见后面有人在吆喝“小心小心”“让一让”,他扭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抬着一个一米见方的冷藏柜,因道路狭窄从程欣身旁堪堪擦过,其中一人的脚碰到轮椅的左轮,导致轮椅慢慢地往前面台阶处滑动,而坐在上面的程欣浑然不知危险降临,还呆坐着出神。   叶钦什么也没想,扔掉手中的东西,转身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轮椅扶手。   此刻两边轮子已经大半悬空在台阶外,按理说他使点劲,应该来得及连人带车拽回来。然而后面紧接着跟上一个抱着箱子的人,堆在身前的三个箱子将他的视线挡住大半,他凭着多年的职业习惯和对这条路的印象往前走,脚尖触到台阶边缘,踩上去后便继续往上爬。   “等一下!”   叶钦出声时已经晚了,那看不见前路的人压根不知道是在叫他,一脚勾在轮椅踏板上,碰到障碍物条件反射地快速收腿,将整个轮椅急急往下拖拽。   眼看程欣身体前倾就要摔倒,叶钦只来得及将扶手往旁边推,接着抬胳膊去护程欣,顺势扭转身体的位置挡在她面前,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轮椅和人几乎同时倒在台阶上。   叶钦垫在最下面,侧歪的左小腿重重磕在台阶凸起的直角处,被上方的重量一压,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骤然袭来,他眼前发黑,一口气差点没能提上来。   救护车到得及时,叶钦被抬上担架的时候,程欣还是满目惊惶,大约平时一个人在室内待久了,出门就遇到这样的的突发事故,无法从刚才的惊险中抽离出来。   医生听说她也是事主,让她一起上救护车去医院检查一下,她摇着头直往后退,身后推轮椅的阿姨说刚才检查过了没受伤,不用去医院,医生问了两句便作罢。   车门刚要关,躺在担架上的叶钦忽然撑着上半身坐起,对外面的程欣道:“阿姨,拜托你个事。”   腿上磕得很重,流的血将半截裤子浸透,两个随车护士正在给他清理伤口,互相讨论说骨折没跑了。   叶钦脸色苍白,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费尽力气,即便这样,他还是努力抬高身体,支起脖子对程欣说:“这件事,别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知道。”   喘了几口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着道,“您也不想让他知道您来找过我吧?所以就别、别告诉他了。”   晚上S市下起小雨,这样的天气总是会激起人们早早归家的念头。   会议开到一半中场休息,程非池站在落地窗前,透过窗户上的水滴和空气中细密的雨丝看这座城市的霓虹闪烁。   旁边的员工三五成群地闲聊,一会儿谈经济趋势谈房价飞涨,一会儿聊孩子的教育培养。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逐渐往日常方向偏,这个说经常在外面吃对身体不好,那个感叹满汉全席都不如家中的饭菜香。   程非池听着听着,眼神恍惚了一瞬,似是想到什么不适宜在当下想起,却又不得不想起的事。   收回目光后,他转身对在一旁的助理道:“宣布散会,明天上午十点接着开。”   回到花园酒店顶楼的套房,打开灯看见一室空旷冷清,心头竟生出一股他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不适感。   把空饭盒放在桌上,看见摆在桌角的一只红色盒子和下面压着的一张便签。   上面只有两行字:我有工作先回首都啦,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哦!   落款是叶软,末尾跟着一个胖乎乎的爱心。   洗完澡坐在床上,程非池把那个方方正正的红盒子拿在手上端详。盒子不知道藏了多久,尖角边缘都磨破了,也有可能是经常带在身边的缘故。   看见盒子正中的标识,他就猜到里面是什么了,所以哪怕做足了心理准备,手放上去的时候仍旧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打开盖子,如他所料,里面躺着一枚戒指。   然而细细观察,这戒指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一枚。   这枚戒指的要宽一些,尺寸也大一圈,同样镶着一枚钻,稍微变换角度便熠熠生辉。   毫无预兆的,就在这耀眼刺目的光芒下,脑中紧闭的闸门倏忽间被撞开,记忆的洪流汹涌而出。   程非池以为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那些曾经深深扎进血肉里、造成无法磨灭的伤口的细节,出于自我保护,他将它们全都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拒绝触碰,更不愿记起。   可是为什么直至现在,他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年少时曾赋予这枚戒指的意义?   把戒指放回去,盒盖关上,程非池逃避般地将那盒子放回床头。目光不经意间触及那张写着字的便签条,在极近光源的照射下,隐约能看见先前未曾注意到的的笔画痕迹。   将它拿起,翻过来,只见反面清晰端正地写着四个字:一心一意。   作者有话说:   前面还有一章,两章一起更的! 说明一下,下午软软带伤又回来一趟,怕哥哥起疑,这会儿是真回首都了(侧面告诉你们不是很严重) “一心一意”的梗见四十一章(下) 第七十一章 —七十二章   71.   首都的的秋天来得比S市要早一些,同样一场雨,这边下出了磅礴滔天的气势。   叶钦乘坐的高铁抵达的时候,等在出站口的周封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把他挖出来,嘴上正抱怨着火车站人太多找了半天车位,看见他左手拄着拐,顺着往下看到他裹着绷带的腿,“卧槽”了一声,忙搀他往人少的地方挪:“不是说只是崴脚吗?我看这有点儿严重啊。”   叶钦把背包丢给周封,艰难地蹦着走,说:“断了根骨头,钉了块钢板。”   周封:“……咱能不把这种事儿说得跟去外面吃了顿饭一样轻松吗?”   叶钦扯开嘴角,笑容嵌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分外脆弱颓唐,偏偏他本人不这么觉得,无所谓道:“我还在长个子呢,医生说很快就能好。”   乘直梯到停车场,车停得远,又走了很长一段路。   周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低头看他肿得鞋都没法穿的左脚:“医生真这么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啊,你干嘛不在S市多待几天再回来?”   “在那儿不能用医保卡啊,嘶——”上车的时候腿不小心磕到前座,叶钦小心翼翼把伤腿搬到车里面,“平时没病没灾的也用不上它,这回终于有用了,我这两年的钱可不能白交。”   周封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听到这里还是不免难受。他们俩相识多年,叶钦从前的生活不说奢侈无度,至少也算无忧无虑了,何时为一点住院费医药费操过心?   发动车子驶离火车站,周封状似不经意地问他要不要去首都军区总医院待两天,说他老爹跟那边熟,叶钦自是拒绝:“所谓静养,在哪里养不都一样?每天去医院挂个消炎水就行了,医院人来人往吵得很,睡不着反而影响我长骨头。”   周封说不过他,让步道:“那你有事打我电话,一天24小时都可以,要是还把我当兄弟,就别跟我客气。”   叶钦点头,开玩笑道:“行,夜里零点一过我就打电话让你给我送宵夜。”   回到位于城北某住宅小区的宿舍,周封把他扶进门,顺道参观一圈。看到放在上铺用玻璃罩盖得好好的乐高机械组,才忽然想起什么:“欸,你都摔伤了,程学霸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叶钦先前刚吹过牛皮说要把人带回首都一起吃饭,这会儿有种被拆穿的窘迫感,胡乱编了个理由道:“他忙嘛,整个公司上下都等他发号施令呢,总不能因为我耽误工作。”   周封疑惑:“忙到连机票都没空帮你订?”   “是我自己要坐高铁的。”当了几年演员积累了些演技的叶钦信口胡诌道,“飞机有什么好的,高空气压低,万一把我新打的钢板震裂了怎么办。”   周封摸摸脑袋,他没骨折过不知道是不是真不能坐飞机,不过既然叶钦这么说,他姑且就信了。接着又提醒道:“那你到了不给他打个电话?他在那儿肯定担心……”   叶钦一个枕头扔过去:“行了行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赶紧回家去吧。”   把周封送走,叶钦扶着墙回到房间,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又回到短信界面,再切回通讯录,纠结半天,最后视线停留在右上角的时间上。   凌晨两点半,他应该睡下了吧。   既没有联系自己,就代表没有起疑。叶钦躺倒在床上深喘一口气,放松身体,心想不枉他刚动完手术就不顾医生的劝阻办理出院,往花园酒店跑了一趟,把该收拾的收起来,并留了张道明去向的纸条。最后没憋住,还留下了一件不该这个时候拿出来的东西。   麻醉过去后,伤口泛起被千万只蚂蚁啃咬般的疼痛。如今四下无人,叶钦终于可以不用假装没事,一面咬牙切齿地揪紧枕头,一面深呼吸缓解痛感。   在S市的医院里有开止疼药,爬起来囫囵吞了两粒,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叶钦才迷迷糊糊睡着。   梦里的程非池比现实还要冷漠,打开那红色的盒子后勾着唇冷笑,拿起那枚戒指举在眼前,倒数三秒后便松手任由它掉在地上,骨碌骨碌不知滚去了哪里。   惊醒的叶钦前胸后背都是汗,第一时间拿起手机,看见屏幕空空如也反而松了口气,闭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将错乱的心跳抚平,起床洗漱准备出门。   雨已经停了,因着腿脚不便而且地上还有积水,叶钦难得奢侈地打车去医院。   路上捧着手机给程非池发冷笑话,接到宋珝打来的电话。   “哥哥哥你的腿怎么了,还好吗?”   “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你回首都了吗?我这几天跟月月姐在外头跑活动,你睡我的床吧,好歹宽敞些。”   叶钦语带笑意:“这还用你说吗,我已经睡上了。”   见他状态不错,宋珝放了心:“那就好。贺函崧这阵子也在外地不回去,宿舍刚好留着给你静养。”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至少不用被冷嘲热讽影响心情。挂掉电话之后叶钦继续发短信,莫名觉得今天选的冷笑话格外有趣,看着短信界面一个人傻乐,伤口的疼都忘记大半。   程非池看到也会笑的吧,如果能看到的话。   虽然已经拿到程非池的新号码,叶钦还是固执地将短信发到之前的号上。   这么做不完全是因为怂,他私心里觉得这个号见证了他和程非池从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意义非同一般。   除非这个号码换人了,不然他就一直发下去。   坐在医院输液室挂消炎水,得知消息的廖逸方在打过电话确认他的位置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传统如班长大人自不会空手探病,水果牛奶核桃粉拎了几大袋,到地方见叶钦只是输液,惊道:“骨折怎么能不住院?骨头长歪了怎么办,伤口发炎怎么办,晚上要起夜怎么办?”   叶钦对他数年如一日的爱操心哭笑不得:“班长你怎么跟刚才那个医生一个样,就差按着我的手让我在住院单上画押了。”说着拍拍大腿,“没事儿,好着呢,腿长在我身上,我能不清楚吗?”   输完拔针出去找了家餐馆,刚坐下廖逸方就开始上网查找资料,忧心忡忡地读道:“骨折初期淤血肿胀,饮食应当以清淡为主,不可过早给以肥腻滋补之品,如骨头汤、鸡汤、炖水鱼……天呐——”念到这里忙站起身冲餐馆厨房方向喊,“老板请问我们刚才点的鱼下锅了吗?……还没有?那麻烦撤掉这个菜,谢谢啊!”   叶钦拦不住他,只得随他做主。   等上菜的时间里跟周封聊微信,周封发了一排菜刀表情过来,叶钦也没把地址供出去,只说在医院附近吃饭:【班长也是我朋友,我不能偏心你出卖他啊,你能找到就当你俩有缘分呗】   周封发来一排凋谢的表情,说:【求您慢点吃,给卑微的小人一点时间!】   结果叶钦低估了他。   一刻钟后,周封就找到了这家餐馆,往他身后一瞧,原来是带了帮手分头找的,帮手正是大家共同的朋友,赵跃。   廖逸方看到周封本想离开,奈何有朋友在,贸然离场显得不太礼貌。他料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周封也不敢乱说什么,便淡定坐着继续吃饭。   谁知周封不按常理出牌,开口就是惊雷炸耳的一句:“圆圆,趁着跟我关系最好的两个哥们儿都在这儿,我给你做个保证,只要你肯接受我,以后你让我向东我不敢往西,让我跳海我不敢跳崖。”   廖逸方一如既往地皮薄,脸蹭地红了:“你……你住嘴。”   “好好好。”周封忙不迭答应,“那你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能把我难住,我从今往后就再也不缠着你了。”   围观的叶钦不禁在心中感叹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好,班长人软心善怕是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来。   廖逸方想了想,说:“你们家不会接受我的。”   周封扯衣领给他看肩上长条状的伤:“挨了顿打,已经搞定了。”   廖逸方眼神微动,接着迅速别开视线:“我父母也不会接受你的。”   周封笑道:“我天天上门刷脸,陪你爸下棋,陪你妈织毛衣,就不信打动不了两位宅心仁厚的长辈。”   叶钦在心里暗骂一句“无赖”,见对面的廖逸方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语气中似有无奈:“你并不是对女孩子不行,我也不是。既都不是彼此的非你不可,那么何必要这样折腾,让家人伤心难过呢?”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廖逸方走后,周封不死心地追了出去,留下叶钦和赵跃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此刻竟是没有一句话可说。   叶钦问服务员要了套新餐具,推到赵跃面前:“还没吃午饭吧?吃点儿,不然浪费。”   赵跃拿起筷子,夹了片蘑菇放在碗里,想想还是开口了:“阿钦,从前的事我很抱歉……”   叶钦最怕听这个,搞得跟他们家破产是被别人害了似的,忙表明立场:“没事,过去的都过去了,当年得亏你们借我钱。我现在挺好的……除了刚断一条腿,看着惨了点。”   赵跃还是不太放得开,把那片蘑菇吃了,又说:“刘扬帆的事儿我听说了,他就闲得慌闹着玩,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以后还是朋友,行吗?”   叶钦不知道他听说了些什么,是谁告诉他的,也不想深究。先前也从周封口中听说赵跃接手家里公司之后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沉稳可靠许多,便没拒绝周封说哥几个聚一聚的提议。   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法再融入他们,也适应不了他们看着他时目光中似有若无的怜悯。   叶钦笑着回应“没问题”,对面的赵跃还不太放心,又问:“你和那个程学霸现在好吗,听周封说你们快复合了?”   叶钦尴尬:“还没……还差点儿。”   赵跃点头:“当年我就看出来你是真的喜欢他了,他也是真的喜欢你,在美国五年也没找过对象。”   听到关于程非池的事,叶钦的耳朵登时竖了起来:“你在美国见过他?”   赵跃说:“只见过一次,在一所高校举办的乐高创意大赛上。他念的学校我们野鸡大学比不了,平时碰不着面,只能听点本国留学生之间的传言。”   “……乐高?”   “对,他没跟你说过吗?”赵跃回忆道,“大概三四年前吧,好像是跟他们学校的社团来的吧,奇怪的是他们组明明有个很不错的机械组方案,他是主创,最后愣是没用。他给的理由是曾经给别人做过一个差不多的,这个就独属于那个人了,他没有权利私自收回。”   回去之后,叶钦站在床边仰头看着那护在玻璃罩里的残缺机械组,这些日子来第一次产生了给程非池打电话的冲动。   他想问他,这五年你也不是完全没想过我对吗?你还惦记着我对不对?不然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拿着手机从通讯录切到短信又切回来,如此反复几次,还没想好怎么说,手机突然一震,界面上出现一条新消息。   是程非池发来的,用他现在的新号:【你有东西落下了】   叶钦心跳加速,原本淡定平稳的步调骤然被打乱。以为他要说戒指的事情,写完短信好半天后才鼓起勇气点发送:【什么东西?】   程非池显然没他这么纠结,回复很快:【手机充电器】   看到这五个字的叶钦狠狠松了口气,转而又有点失望,不知程非池是没看到他放在餐桌角落的东西,还是看到了假装没看到。   叶钦既想知道程非池的反应,又有点惧怕知道,打打删删半天,想着这话还是当面问比较好,最后还是退缩了,选择继续装傻充愣。   72.   收到回复的时候,程非池刚挂掉易铮的电话。   刚回国那阵子易铮联系他都是为了交代工作,最近不知是不是受到程欣的影响,越来越有往干涉他的私事的方向发展的趋势。说不到两句就开始命令他回家吃饭,改姓入族谱的事更是老生常谈,顺便还不忘催他去约颜虹喝个下午茶,恨不能把他一天24小时全部安排了。   可惜不管用,程非池不是躲在父母羽翼下混饭吃的软蛋,他本来的意愿就是回国自谋发展,不然也不会在兼顾易家公司的同时还在往首都拓展业务。   说白了易家的产业并非他自己愿意接手,他也不认为这些东西应该属于他。既然不贪图,便没有人能拿住把柄真正将他控制。   点开叶钦发来的短信,洋洋洒洒四行字:【不好意思走得太急给忘了,等我这边工作结束去拿!不过未来半个月都抽不出空……麻烦你先帮我保管啦!】   程非池皱了皱眉,总觉得有哪里古怪,这么长一段话仿佛在欲盖弥彰。   就跟那天回来过分整洁的屋子给他的感觉一样。如果真走得急,哪来的时间把东西都归置好再走?冰箱里还摆着用了一半的五花肉和几个鸡中翅,鸡翅都是腌好了的,分明是准备晚上做饭用的。   晚上回到花园酒店顶楼,程非池进房间看到那只红盒子,走过去拿起来在手中看了一会儿,还没打开盖子,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来人是颜虹,说在这附近跟朋友聚会,聚完时间太晚不想回去,就近来这里打算开个房间住一晚,顺便来看看他。   程非池觉得这个时间让女孩子进门不合适,拿起玄关的外套往身上穿,准备亲自带她去楼下帮她开间房。   颜虹却磨磨蹭蹭不肯移步,伸长脖子往里面看:“那个借住的走了吧?”   虽是问句,模样却十分笃定,面上还带了几分喜色,像是早就知道叶钦不在这儿了。   程非池思忖片刻,问她:“你怎么知道他是借住?”   消炎水挂到第三天,叶钦左小腿的肿胀总算有所缓解,先前膝盖肿得伸不直弯不起,这会儿脚底板碰地面也不怎么疼了。   医生说没见过他这样刚骨折就折腾转院还一个人到处跑的,开了张单子让他去拍片,看看骨头长歪了没。   叶钦扶墙蹦跳着下楼,路上幸得善良的护士姐姐相助,扶着他将他送到影像科,他摘口罩道谢的时候,还差点被认出来。   护士姐姐指着他惊喜道:“你是不是那个AOW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叶钦忙摆手:“不是不是,我要有他们那么红,这条街从南头到北头早就乱套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拍完片子拿给医生看过之后,叶钦拒绝了电话里周封要翘班来接他的提议,继续拄着根挑衣杆蹦跳着下楼。他嫌拐杖丑且重,前天就扔在宿舍里不用了。   医院斜对面是一所中学,叶钦从前经过这儿并未留意,现在断了腿步子走不快,有空四处看风景,发现这间学校的大门跟六中很像,校服也长得差不多。   正是放学时间,三五成群的学生从校门口鱼贯而出,其中有骑着单车的男生,虽然哪个都没程非池帅,叶钦还是不由得想到坐在程非池自行车后座的那些日子。   想着想着便觉得好笑,那时候的他明明应该心存报复,却不知何时开始悄然沉溺了进去。如果上天能再给他一次回头的机会,他一定牢牢抱住程非池的腰,不再隐藏自己的心意,不再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只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喜欢他。   挪到公交站台前,叶钦因为刚才倏忽涌入脑海的回忆还有些怔忡,口罩忘了戴回去,竟被身旁等车的一个女学生认了出来。   “钦钦,你是钦钦对不对?”女学生是热血派的,没等到叶钦承认,当即便扯着嗓子喊,“你们快来看啊,活的钦钦!”   周围都是等车的学生,几乎都看过最近热播的某综艺,听到熟悉的名字呼啦啦地围过来。   一个人声音哪里盖得过十来个人的你一言我一语,叶钦死不承认也没用了。爱看热闹是本国人的天性,哪怕人不怎么红,也有大叔大妈凑上来好奇地问“这是谁啊”,于是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将不大的站台堵得水泄不通。   多亏有个下班路过的老师看不下去,出手维持秩序,指挥这些学生散开让残障人士先走,错过一班车后,叶钦终于在十分钟后登上另一辆车。   有两个学生妹跟他坐同一班车,倒是没有刚才那个大嗓门的妹子激进,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红着脸小声问他的腿怎么回事,是不是跳舞摔的。   叶钦知道自己没几个真粉,不然不会连他们组合早就分道扬镳了都不知道,扯淡道:“唱歌唱的,太激动导致气血下涌,血管兜不住,把骨头给撑裂了。”   兴许是他在综艺上的形象还挺正经,两个学生妹一时没听出他在开玩笑,捂着嘴巴瞪大眼睛道:“那钦钦你以后唱歌小心啊。”   下车后,叶钦边走边乐,越发觉得自己也有说笑话的天赋,心想下回不如给程非池现编好了,这样显得更有诚意,说不定歪打正着博他一笑。   哼着组合的出道曲往小区里走,远远看见楼底下站着个人也没在意,一手握着挑衣杆,一手掏出手机把刚才的笑话输入备忘录留待以后用。   跳一段歇半分钟,快到楼道口,叶钦将视线从手机上抬起,冷不防与往这边走了几步的人打照面,还以为自己体力透支出现幻觉了。   被那双有力的手扶着进到电梯里,叶钦还魂游天外,找不到一点程非池就在身边的实感。   他怎么会在首都?   哦对,周封说他在往这边拓展业务。   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走亲访友刚好碰到?那也太巧了吧,首都人口密集,在同一时间同小区同一栋下碰到的概率能有多大?   ……回头找廖逸方帮忙算算。   恰逢撞上晚高峰,电梯几乎每隔两层就要停一下,不停有人进出,不大的电梯里挤得满满当当。   程非池用胳膊圈出一块空地,把叶钦护在角落里,而此刻的叶钦顾不上感动,满脑子想的只有待会儿怎么逃走,避免跟程非池说话露出破绽。   电梯停在二十三楼,叶钦趁靠门口的住户让出一条道,边往外挪边抽出胳膊,手伸到口袋里摸钥匙。   楼道短小狭窄,几步就蹦到宿舍门口。钥匙插进锁眼打开门,叶钦扶着门框跳进去,身体还没完全转过来就急忙说:“麻烦你了,今天屋里乱,就不请你进来坐了……正好你也忙,应该没有闲工夫在这儿逗留。”   他语速很快,慌张都写在脸上,别人或许看不出来,程非池却能看得明明白白。   “我不忙,”他站在门口说,“我是来找你的。”   叶钦兀自处在一种听不见看不见的状态里,反身就要关门:“那、那我们改天……”   门没推上,有什么东西挡住了。   程非池的手抵在门板上,被叶钦慌得快哭了的眼神看着,也没有松手。   两人僵持几秒,终是叶钦先松了劲。他心里的那扇门这些年一直为程非池敞开着,无论程非池愿不愿意再进来,他能做的始终只有等待,根本就没有将它关上的力气。   他不该害怕的,五年的时间,足够他做好准备了。   可他仍像一个待审判的罪犯一样,垂着脑袋等程非池的发落。他把自己整个人、整颗心都剖开放在太阳底下,等他轻飘飘看一眼,或者踩一脚再拂袖离去。   然而预想中的质问迟迟没有来,那枚他只敢趁家中无人偷偷留下的戒指也没有被扔在地上。   叶钦慢吞吞地抬起头,对上深如潭水的一双眼睛,心口猛地瑟缩了下。   程非池道:“你不是说——”   不过四个字,话音就顿住了。他抿唇,似是难以启齿,又像在酝酿什么。   叶钦从未见过程非池如此挣扎的模样,他眼中的程非池做任何事都有条不紊,从不拖泥带水,连五年前的分手都那么干脆利落,切断关系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   可现下不同,除了一如既往的空漠与自持,叶钦还从他眼睛里看见别的东西。那是一种很久之前曾见过的情绪,多数时候是收敛着的,此刻却像要溢出来了。   时至傍晚,楼道昏暗,落日正以秒计时收走铺洒在地面的光线。   所以没等太久,短暂的两次呼吸后,程非池便再次启唇。   他借着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夕阳余晖看着叶钦,低沉的嗓音平缓而清晰:“你不是说,以后再也不会骗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粗长~ 哥哥问的是叶小软那天在房间门口说过的话,忘了的可以翻一下63章~ 第七十三章 —七十四章   73.   叶钦觉得自己好像还处在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又好像已经剥离出来,可是被甩得太远,晕乎乎地悬浮在半空中,触不到地面,看不清前路,更不知该去往哪里。   直到热水烧开的鸣笛声在耳边响起,他腾地站起来,仿佛一下子被拽回五感俱全的现实世界,在伤腿感知到疼痛的前一秒,被一只手压着肩膀按回去。   “我去,你坐着。”   脚步声渐远,哗哗的水流声,热水倒入杯子的声音,脚步声渐近……叶钦在这个过程中找回了全部意识,更如惊弓之鸟般坐立不安,倾身去碰杯子,被刚倒上的热水烫到指腹。   程非池绕至另一边坐下,提醒道:“还很烫,先别着急喝。”   叶钦收回手在衣服上磨蹭,越磨越痒痛。宋珝和贺函崧不在,他便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可他不知怎么的,比头次来访的客人还要拘束无措。   细究起来,还是因为在门口听到的那句话。   他悄悄抬头,看向坐在沙发斜侧角的人,那人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腿上。   他知道躲不掉了,心里还抱着点侥幸,希望他不要问,哪怕已经知道原因也不要问。   可惜事与愿违,程非池语气平淡地问道:“腿,怎么了?”   叶钦抱着“除了实话别的什么理由都好”的原则,不敢拖延太久,答道:“唱歌唱……哦不,跳舞摔的。”   差点说漏嘴,叶钦自己把自己吓得一激灵。不过程非池既问他了,就有极大概率是不知情的。程欣定会把事情处理好,她才是最不想这件事被程非池知道的人。   这不算骗,叶钦自我安慰地想,这根本不算骗。   程非池没说话也没点头,只顺着光的来源往主卧方向看了一眼,又问:“不是有工作吗?”   “啊……啊?对,有工作,刚才就是去工作了,等下还有个直播。”叶钦怕程非池不懂直播是什么,更怕他误会,说明道,“就是开着视频跟粉丝聊聊天,很单纯的那种。”   说完又觉得自己多嘴,本来没什么,听着这奇怪的描述反而像有点什么不寻常之处了。   程非池却没起疑,“嗯”了一声,说:“你忙你的。”   叶钦哪有什么好忙的,郑悦月听说他摔断腿,骂了他一顿的同时在原先的五天的基础上又给加了半个月的假,从现在起直至九月下旬他都无事可做。   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没事也要找事做。叶钦硬着头皮跳回房间,装模作样地关上门:“那我先……忙了啊,你请便。”   一场直播大约六十分钟,叶钦把这不长也不短的时间都花在发呆上了。   程非池找到这里的办法并不难猜,当年自己一个高中生都能用旁门左道查到别人家的住址和户口信息,程非池现今的身份想知道他一个十八线住在哪里又有何难事?   只是他为什么要过来?   对了,在门外程非池不是说是来找他的吗?找他什么事,刚才的短暂交流中居然一个字都没提?   叶钦有些坐不住了,一个小时过去,他把外放的音乐声关掉,搭着一只拖鞋,扶着墙挪到门口推开房门。   程非池已经走了,桌上的两只杯子也被收回厨房,屋里整洁得好像没人来过。   叶钦松一口气,同时不由得有些失落。   倒了一杯由热变温的水,慢吞吞喝了两口,忽然听见敲门声,叶钦蹦到门口对着猫眼一看,程非池又回来了。   打开门,他先朝主卧方向看了一眼:“直播结束了?”   叶钦做贼心虚,回答毫无底气可言:“嗯……结束了。”   程非池没再问什么,侧身进屋,拎着几袋东西往厨房走去。   见他将食材一样样拿出来摆在料理台上,叶钦又待不住,追进不怎么宽敞的厨房,扶着冰箱道:“我晚上吃外卖就好了,不麻烦你……”   程非池手上的动作不停,说:“我也要吃的。”   被支到外面客厅坐了五分钟,叶钦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混淆了逻辑。这里是他的住处,怎么能让程非池待在厨房做饭?   忙又跳回去,程非池正挽着袖子在切菜,熟练的动作让叶钦恍惚间回到当年同居的那段日子。   以前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蹑手蹑脚走到程非池身后,自以为出其不意地突然抱住他,边挠他痒痒边问他在做什么好吃的,他总会偏过头笑着说:“去外面玩一会儿,马上就好。”   现下叶钦不敢抱了,程非池却跟以前一样扭头看他,说了句相似的话:“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晚餐是两个清炒蔬菜和炖鸡汤,总体偏清淡,最适合伤员吃。   宿舍只有叶钦偶尔会做饭,厨具并不齐全,鸡汤是用铁锅炖的,黄澄澄的汤和半只鸡用敞口的大碗摆上桌,意外的让人有食欲。   程非池拿勺子撇去浮油,给叶钦盛了一碗,再熟练地用筷子把鸡腿夹到他碗里。热气氤氲中,叶钦的鼻子陡然一酸,眼泪差点滑出眼眶掉进碗里。   一顿饭吃得异常安静,两人都没说话。   叶钦是不敢说,他怕引起程非池的怀疑和猜测,保持沉默是最稳妥的处理方法。   直到两人一起无声地收拾好厨房,程非池洗了手,放下挽起的袖子准备走,叶钦才跟着他往门口挪了两步:“走、走啦?”   程非池“嗯”了一声。   “等我一下。”   叶钦说着蹦回房间,打开衣柜拿了件去年刚买的平时不怎么舍得穿的外套,到外面递给程非池:“首都天冷,别着凉。”顿了顿又说,“对你来说尺码可能小了点,凑合披一下挡挡风。”   不知是S市太热还是走时太匆忙忘记了,程非池没带外套,穿着单件衬衫来的。他垂眼看那件灰色的的风衣,犹豫片刻,还是说了“谢谢”,抬手接了过来。   次日一早,叶钦接到郑悦月的电话。   “让你受了伤就低调点少在公共场合出现,你怎么就是闲不住?”   昨天在公交站台被围堵的事让她知道了。   因为腿不能动,叶钦保持同一个姿势躺了一整晚,腰酸脊椎疼脖子也僵了,用别扭的姿势举着手机,有气无力地说:“我很低调的啊,去医院挂个点滴而已,谁知道那些学生眼力这么好。”   郑悦月念紧箍咒似的把他教训一顿,来回不过那些“大小是个明星”“先前的综艺圈了不少粉别总把自己当路人”之类的话,接着提醒他不要乱说话引人遐想,那边偶像剧还在拍摄,让有心的狗仔胡乱猜测得罪剧组就不好了,有厉害的金主撑腰也不能这么造。   挂掉电话,叶钦按照郑悦月发来的文案发了条微博,大意是说腿伤的是在离开剧组后自己不小心摔的,请大家不要担心,过阵子好了会正式与大家见面。   发完花了七八分钟坐起来,再把伤腿从床上搬到地上,喘气休息的间隙拿起手机看了看,被短短几分钟内飚到四位数的未读消息吓了一跳。   切回主页才发现自己的粉丝数不知什么时候涨了两百多万,怪不得昨天能被那些学生认出来。   怀着对当代人萌点的百思不解,叶钦支起平板,放在倒扣的淘米篓上打开上次没看完的最新一期节目,边看边捞了一碗昨天没喝完的鸡汤,填了一勺米饭进去,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叶钦以为是住在楼下的房东又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他们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房东平均一个星期敲一次门,除了催房租,什么稀奇古怪的破事都拿出来计较。先前跟贺函崧吵架踹了下门被他听见了,他气冲冲地上楼进来检查半天,见没有物品损坏又翻着白眼走了。   开门前叶钦做足心理准备,猜想或许是因为这几天在房里跳着走动静太大,他连说词都想好了,打开门却一下子愣住。   来人是程非池,不是什么房东。   一人一碗鸡汤泡饭,坐在狭小的折叠餐桌前面对面吃。   程非池把带来的流沙包夹出来几个放在盘子里推到叶钦面前,叶钦拿起一个小口小口地咬,甜糯的金色流沙馅儿混合着鸡汤的鲜香,竟也没什么违和感。   吃完两人谁都没动,默默把节目看到最后。   画面里的女主持人对叶钦很是照顾,总是cue他说话,节目尾声念完某护肤品赞助商的广告,她问他吃什么长大的五官这么精致,叶钦很懂地说自己刚出道前不长这样,多亏用X牌护肤品让他皮肤紧绷有弹性,出门更有自信了。   这种讨好赞助商的场面话上哪个节目都要来两句,叶钦压根没当回事,可现下程非池也看着,他就臊得不行,伸手“啪”地把平板倒扣在桌上,抬头刚好对上程非池看着他的双眸。   五年前处在热恋期的两人曾无数次描绘过对方的容颜,叶钦羡慕程非池拥有深邃硬朗的面部轮廓,在放学后寂静无人的学校楼道里,被压在墙上接完漫长的一个吻,他总爱在黑暗中摸程非池的脸,边摸边说“这嘴巴我喜欢”“鼻子好看”“睫毛也很长”,摸得程非池嘴角止不住上扬,低头凑过来又浅浅地在他唇上啄几下,贴着他发热的耳廓说:“你更好看。”   所以,程非池是对他出道前后的变化最有发言权的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   被看穿的窘迫感愈演愈烈。   叶钦别开目光,腾地站起来收拾碗筷,被对面的程非池按住手腕:“我来。”   收拾完厨房已是上午八点,叶钦正为接下来怎样跟程非池共处一室担忧,程非池主动说要走了。   他把带来的长条状盒子拆开,拿出一根银色的碳纤维拐杖,自己先用双手各个角度掰了几下试试硬度,觉得没问题才递给叶钦:“用这个吧,可以伸缩,底部还可以换脚垫。”   叶钦接过来,知道这大概是市面上能找到的最不像老头子用的拐杖了,心中暖热的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我就用几天,这个太浪费了吧……”   “随便买的。”程非池说着往门口走,将带来的外套从沙发上拿起来一并带走。   叶钦既不想他逗留太久又舍不得他走,心中挣扎不已,终究是被拆穿的害怕占了上风。   今天回温好几度,开窗也没什么风吹进来。   将程非池送到门口,叶钦刚想让他把风衣还给他省得下次还要来,握住门把的程非池忽然转过身,先他一步说:“我回趟S市,明天再来。”   74.   临近正午,从首都来的飞机平稳地降落在S市机场。   刚出航站楼,程非池就钻进等待多时的商务车里,接过助理递来的笔记本,打开处理公事。   昨天他走得急,丢下一堆文件没批阅,电脑也没顾上带,更别说换洗衣物。这次回来除了要解决遗留事务,也是为了部署接下来一周的工作。他已经计划好了,文件可以通过邮件接收,会议可以远程视频开,离开几天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开完会已经是下午四点半,程非池没吃午饭也顾不上吃,自己开车来到花园酒店的套房,打开衣柜收拾衣服时,外面的门铃被按响了。   程欣去公司扑了个空,马不停蹄地追到这里,被女保姆推着进来,看见被摊开放在地上的行李箱,瞪圆眼睛道:“你要去哪里?”   程非池把扔在沙发上的衣服随便叠一下往行李箱里放,说:“首都。”   “你是不是去找……”话说一半,程欣自觉收了声,改口道,“是不是要去出差啊?”   “出差只是顺便。”程非池说,“有个朋友受伤了,我去照顾他。”   程欣面色一凛:“什么朋友?”   程非池手上动作顿住,终于把视线调转到程欣身上和她对视,平静地吐出四个字:“您知道的。”   程欣顿时慌了,那件事她在所有人面前都只字未提,在颜虹的追问下也只告诉她那个人已经走了,程非池是从何处得知的?   “是不是他告诉你的?”程欣眼中冒火,拍了下轮椅扶手,“当着我的面说不会告诉你,背着我又偷偷跟你联系,我就说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着摇轮椅上前拉程非池的胳膊:“别去首都,别去找他,你信妈妈一次,再信妈妈一次,他就是贪图你的钱,还想挑拨我们母子关系,他没安好心的。”   简单的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末尾一口气把自己呛着了,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程非池放下衣服,伸手轻拍她后背,等她止住咳嗽,说:“他安的什么心,我自会判断,不劳母亲费心了。”   这话无异于表明不相信她的话,程欣又惊又怒,隐隐有种无法再掌控他的预感。她还记得程非池吃软不吃硬,急切地抓住他的手,眼中泛起泪花:“小池,小池,我们就快成功了,很快就能把那对母子挤出易家了,从此你就是易家唯一的少爷,都走到这一步了,不能为了那样一个人放弃啊……妈妈求你了,当妈妈求你好不好?”   听完这声泪俱下的一番话,程非池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继续整理行李。   该说的话他早就重复过多遍,也一再做出让步,并且走上一条自己不喜欢的道路。如今他不想再为母亲无穷无尽的私欲买单了,任她威逼利诱还是软硬兼施,他只会遵从内心做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   见程非池不为所动,被恐惧和仓皇包围的程欣立刻换了副面孔,气急败坏道:“你今天敢踏出去半步,敢去找他,我绝不会放过他!”   这话若是放在程非池十来岁羽翼未丰的时候,或许会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可他现在二十五岁了,程欣一味地催他长大让他替自己复仇的同时,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积累实力,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如今哪怕离开易家,程非池也不会惧怕来自母亲的任何威胁。   他慢条斯理地将行李收拾好,合上箱盖拎起来,走到门口时顿住脚步,背对着程欣深吸一口气,说:“妈,放过你自己吧。”   回到首都时天刚擦黑,打开手机收到一封来自助理的新邮件,匆匆将文字内容浏览一遍,程非池对那天在酒店食材运输口发生的事有了大致的了解,联系之前发现的蛛丝马迹和少许推测,终于弄明白前因后果。   起先他只是对叶钦突然的离开觉得奇怪,紧接着颜虹上门来的举止更令他生疑。即便颜虹在他的盘问下没把程欣招出来,只需稍微动动脑筋便能知晓可能性统共就那么几个,用排除法也能得出大体方向。   况且还有电梯监控可以调取。   昨天将叶钦离开那天的监控调出来快放,看见他中午捧着便当盒下楼时还脚步轻快,天黑前回来时就拄着拐杖步履艰难了,这中间必定发生了什么事,并且绝不像叶钦说的那样简单。   刚才随便一试探,确定事情果真与程欣有关,去机场的路上,程非池就联系助理让她以自己的名义去酒店大堂查问那天是否发生什么异常事件。   有目的性的调查便容易许多,大堂经理顺藤摸瓜地查到后厨,再摸到食材运输部,几个拿了程欣好处的搬运工起先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助理亮出身份给他们分析利弊,他们一个两个不经吓,都不敢再撒谎,争先恐后地将那天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退出邮件,一天内坐了两次飞机的程非池疲惫地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   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除了叶钦的隐瞒。   最令人无奈的是,他居然能清楚地猜到叶钦竭力瞒着他的原因。   既然提前处理完事情,程非池到首都找了家酒店把行李放下,便直接前去叶钦的住处。   叶钦来开门时仍旧是紧张的,支着新拐杖跟在后面小声问:“不是说明天来吗?”   程非池没说话,他才自觉失言:“我只是随便问问……没有不欢迎你的意思。”   说完主动跑到厨房倒水。   程非池没接,任由一杯热水放在桌上慢慢变凉。   叶钦如坐针毡,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或者做错了。他对程非池生气的表情太熟悉,从前可以通过凑上去亲一口的方式化解,现在他全无办法,只能坐着干着急。   不多时,桌上的热水就凉透了,叶钦站起来去厨房重新倒一杯,程非池跟他同时起身,前往的方向却是这套公寓的主卧。   叶钦心下慌得厉害,放下杯子就回头往程非池的方向去:“你别、别进去。”   客厅面积狭小却堆了不少东西,拐杖被桌角一挡,脱手“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叶钦只顾着上前拦住程非池,尚且健全的那只脚踩到地上的拐杖,一个趔趄身体直挺挺向前倒去。   幸得程非池反应快,转身捞住他的身体以免他摔趴在地。然而摔倒的位置刚好在客厅堆着几个木箱的角落,叶钦的伤腿不慎磕在坚硬的棱上,当时便闷哼一声,变了脸色。   将人扶到沙发上坐下,叶钦嘴上说着没事不疼,两三分钟后,雪白的纱布就隐隐渗出鲜红的血迹。   “走,去医院。”   程非池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架着叶钦站起来,见他疼得满脸冷汗,嘴唇都在抖,又将他扶坐回去,自己反身蹲下,扭头道:“上来。”   叶钦还在推拒:“没事,没事,已经缝合好几天了,拆开消消毒就……”   程非池没让他把话说完,厉声道:“上来!”   这是叶钦第一次看到程非池这么凶,眼角眉梢尽是充满压迫感的怒意,向来沉稳无波的声音也拔高了几个度。   叶钦咬紧牙关,撑着扶手努力站起来,不知是不是紧张过度的原因,他手脚发软,试了几次都在将要站起来的时候跌坐回去。   他深喘几口气,无力地闭了闭眼睛。   他一点都不想自己这副没用的样子让程非池看见,不想在这种情形下博人同情,可是重逢至今,他每一个落魄凄惨的样子都被程非池目睹。沦落到如此地步,他连一句“我不行,我站不起来”都无法说出口。   他不想程非池可怜他,他想作为一个坚强独立的人站在他身边。   凭着这样的信念,叶钦放松紧绷的身体,克制住肌肉无意识的颤抖,压下对未知的心慌胆怯,卯足劲儿沉下一口气。   将要站起来的时候身体忽然一轻,程非池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一手插进胳膊下,一手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去医院的出租车上,两人并排坐在后座,程非池的手放在他伤腿的膝盖上,隔两分钟就问他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其实是很疼的,叶钦怕他担心,又怕瞒不过他的眼睛,折中说只有一点点疼。   到最近的医院挂号就诊,医生拆开纱布看了看,用酒精消了毒,说伤口开裂了,不确定骨头碍不碍事,让照个X光看一下。   等片子的过程中,程非池把叶钦放在走廊的椅子上,自己坐在他旁边。因为担心他伤腿支在地上加剧伤情,让他歪靠在自己身上,左半边身体悬空放松,避免受力。   这个姿势下,叶钦几乎整个人都落在程非池怀里。许久没有靠这么近,他的心脏漏跳好几拍,呼吸都断断续续无法顺畅流通。   不过也有好处,这个姿势叶钦看不见程非池的脸,不用跟他目光对视,方才还占据满心满怀的胆颤渐渐凭空蒸发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叶钦这会儿觉得不怎么疼了,脸颊贴着程非池的手臂,用不大的声音试探着问:“你……你还生气吗?”   大约半分钟过去,正当叶钦以为程非池不打算再搭理自己时,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抓住他放在身前的手,干燥温暖的指腹擦过手背,轻轻捏了一下又放开,接着五指收紧,将那比他小一号的手拢在掌心。   这手跟从前一样软而冰凉,程非池低头看露在外面的几根葱白指尖,说:“我没有生气。”   感受着热流自手传入四肢百骸,叶钦舔了舔嘴唇,鼓足勇气道:“那你笑一笑,好不好?”   这回没等多久,程非池沉声答道:“好。”   声音依旧落在头顶,叶钦看不到他的神情,不知道他到底笑了没有,却能听见他蓬勃有力的心跳。   一如六年前在那个黑暗逼仄的修车铺,握住他的手将纸星星塞到他手心里的少年,也是带着这样的心跳,一下一下,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进他的世界里。   而后成为他的全世界。 第七十五章   所幸检查结果显示骨头没什么问题,叶钦顿时有了底气,挺直腰板道:“我就说没事,我骨头硬着呢。”   程非池没有发表意见,倒是医生听了直哼哼,边写病历边提醒他:“是钢板够硬,不然你几条腿都不够摔的。”   许是精神放松的原因,回去的出租车上叶钦歪在后座睡着了。短暂的十几分钟里还做了个梦,梦里的程非池破天荒地离他很近,在他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弧度是他最熟悉的温柔。   醒来后对上中程非池波澜不惊的脸,美梦破碎谈不上,被拉回现实中的失落感不可避免有那么一点。想来刚才在医院,程非池是看他可怜才应了他的话,这叫趁人之危,算不得数。   即便这么想,叶钦仍是备受鼓舞,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或者说是亢奋,从小区门口到楼洞前两三百米的路一口气蹦到头,上台阶也没要程非池扶,一路蹦到电梯里。   同乘的一对老夫妻看得提心吊胆,对他身边的程非池道:“小伙子还是扶一下你弟弟吧,这太危险了。”   程非池从善如流地应了,伸手去扶。   叶钦听到“弟弟”俩字就慌,被扶着反而没有自己跳来得稳当了,进到屋里就挣开程非池的手,笑嘻嘻道:“麻烦啦。”   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五官没有相似之处,气质也是南辕北辙,可不知为何总有人把他们看做兄弟。当年还能以两人关系亲密作为解释,现如今还能误认就让人有些费解了。   程非池不可能对从前的事毫无芥蒂,是以叶钦几次喊哥哥都没敢当着面。   他也不想这样畏首畏尾,他也想大胆热烈,可他担心如果不深思熟虑再行动,程非池说不定又会生他的气,就像刚才去医院之前那样。   进屋后刚把水烧上,程非池说要出去一趟。   叶钦知道他要去买菜,拿起拐杖道:“我跟你一起去。”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程非池以走夜路不安全为由让他留在家里。   门“砰”地一声在眼前关上,下一秒叶钦就一跃而起,蹦进卧室把散在桌上的星星收拢放在罐子里,罐子放到上铺,接着拿来一条毯子把玻璃罐连同乐高一起盖上。   来回换了三个角度确定看不到毯子下面的东西,叶钦拍手掸灰大功告成。   既不想卖惨博取同情,这些东西就暂时不能让程非池看到,他想像从前那样凭本事争取。   ……虽然从前那些小打小闹也算不上什么真本事。   首先,不能让程非池再为他忙前忙后。   叶钦把围裙系上,把冰箱里剩下的食材拿出来,洗洗切切凑了一份蔬菜杂烩,锅里倒上油刚要下锅,外头有人敲门。   叶钦以为程非池回来了,没多想就开了门,谁知站在门口的是住在楼下的房东。   刻薄的中年男人每次来都吹胡子瞪眼,好像有生不完的气,这回见到叶钦瘸了腿,第一句话便是:“怪不得这几天耳边咚咚咚响个不停,敢情是你拿拐棍儿在敲。”   叶钦道:“在屋里我没用过拐杖,出门才用。”   房东翻白眼:“那就是你到处蹦跶的声音,白天夜里没完没了,做梦都能听见,吵得我血压都升高了。”   静养期间叶钦谨遵医嘱,大部分时间都坐着或者躺着,微信运动每天不到五十步,不知道房东是如何听到做梦都忘不了的。   可毕竟租着人家的房子,叶钦收敛脾气没跟他抬杠,退让道:“那以后我慢慢的,尽量声音小一点。”   房东哼了一声,又拿群租是违法的、他心眼好才让他们好几个人一起住、被抓到是要罚款的、他冒了好大的险……如此等等念叨一通,最后总结为一句话:下个月涨房租。   这间公寓的房租起先是公司付的,组合单飞后搬出去两个人,剩下的几个也不常住,房租就由他们三个协商分配,共同承担。   原本没什么,住学校宿舍尚且要给住宿费,何况已经走上社会。可这个房东见他们几个年轻好糊弄,今年已经涨了两次房租了,这会儿又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无非看他们在这儿住惯了不想重新找房子,未免欺人太甚。   叶钦没法再忍了,扭头指着客厅里靠墙摆着的几个木箱子:“您这儿一口一个违法、风险大,请问在涨房租之前,是不是该先把这屋里您堆放的东西先清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房东道,“我的房子我不能放点东西啦?”   “可是您这房子租给我们了啊,这间房子的使用权归我们,您把东西放这儿就是占用我们的生活空间,合同可是按实用面积签的,实际使用面积得扣去您堆在这儿的东西,唔……怎么着也有三四平吧,这么些年算下来也不少了,细究起来您还得赔我们钱。”   房东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强词夺理!我就放点东西在这里怎么了,你们几个小心一点,我那几个木箱子可是传家宝,弄坏了有你们赔的。”   叶钦立刻接话道:“欸,说到点子上了。现在不是我弄坏您的东西,是您的东西挡道把我的腿碰伤了。”说着指自己的腿,“差点造成二次伤害,刚从医院回来,病历还新鲜热乎着呢,您要看吗?”   房东被倒打一耙,怒目圆瞪:“你个小骗子竟敢讹我?”   叶钦就在等他说这句话,把手机里的合同翻出来念道:“甲方应保证房屋的建筑结构和设备设施符合建筑、消防、治安、卫生等方面的安全条件,不得危及人身安全……您看您这不仅危及了,而且确确实实造成伤害了,不然您先把我这医药费报一下?”   房东本就理亏,又说不过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扔下一句“你个小气鬼活该红不了”,然后拂袖而去。   叶钦大获全胜,心想这几年的穷日子没白过,多省一分钱就早点把债还完脱离苦海,该花的钱要花,能省的一笔都不能放过。   摇头晃脑地刚要把门挂上,冷不丁看见程非池从电梯通往这里的拐角走出来,看样子已经在边上观战多时。   程非池大概是从叶钦让房东把东西清出去那会儿开始听的。   从房东那尖酸市侩的口气中就可以得知他要求涨房租的理由站不住脚,本想上前帮忙,没想到叶钦非但没忍让,还牙尖嘴利地把人给吓走了。光听那把熟悉的声音,程非池就能描绘出他昂着脑袋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仿佛从前那只傲娇的小猫又回来了。   可惜只有短短几分钟,进到屋里,小猫又变得安静乖巧,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端盘子递碗打下手,葱段切多长都要问一下,比应对考试还要循规蹈矩。   这会儿程非池才想起,从前那只动不动就张牙舞爪的小猫早就被拔掉尖利的爪牙,只有被逼急了才会炸毛反抗,平日里不敢再恣意张扬,轻易暴露自己的本性。   尤其是在他面前。   吃饭时接到易晖的电话,问他中秋节回不回家吃饭。   程非池说距离中秋节还有一个多月,易晖撒娇道:“那就先约好嘛,晖晖想跟哥哥一起吃大——月饼。”   或许是把他当同龄人的关系,易晖对他比对朝夕相处的亲生母亲还要亲近几分,像所有天真无邪的小朋友一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跟他分享。   程非池终究没忍心拒绝,放下手机看见坐在餐桌对面咬着筷子发呆的叶钦,忽然想到他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还想到他很久以前就十分恋家,把家庭看得很重,不然也不会误将自己认作同父异母的哥哥,做出那些傻事。   吃过饭,两人像在花园酒店的套房里一样,窝在沙发上各做各的事。   程非池带了笔记本电脑来,敲了几个字就听见手机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卧槽卧槽卧槽我掉马了我完蛋了阿钦你救救我我该怎么办啊呜呜呜!”   叶钦的反应很大,捂住手机出声口,惊恐万状道:“我我我去屋里聊。”   刚站起来就被程非池拉住手腕拽坐下:“你聊你的,我不会受影响。”   于是叶钦插上耳机,把麦克风贴在嘴边小声发语音:“你叫个屁啊叫,再叫把你拉黑!”   程非池听出刚才那是周封的声音,现在听不到了,叶钦的侧身用后背对着他,声音也压得很低,集中精神才能听清几句。   “我有没有提醒你不要作死?还‘无孔不入地侵入他的生活’,可真有你的。”   “不行,我打电话过去班长肯定知道我的意图。”   “那好吧,我明天试试看。”   “就这样呗,好像没什么进展,不过他今天抱我了……”   “不是你想的那种抱,我伤口开裂去医院了。”   “……应该不是很沉吧?去年测体重还不到一百一。”   “欸你说,我这么些天蹦下来右腿会不会长肌肉啊……”   说完这句,还偷偷回头看了程非池一眼,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心知一个人认真工作的时候听不见多余的声音,放心地转回去接着道:“比方说拆了绷带,一条腿细一条腿粗什么的?”   “不是偶像包袱,那样多丑啊,说不定还会留疤,我怕他看了……”   后半段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耷着肩膀叹了口气,闷声咕哝道:“别提了,晚上跟房东吵架被他看见了……你说我是继续装傻,还是告诉他我平时不这样啊?”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写到说开的,头疼没写下去,明天吧~ 第七十六章   这个问题让叶钦纠结了一整晚。   程非池不到十点就走了,说在附近订了酒店,叶钦还没大胆到留他在这里过夜,乖乖把人送到门口。   走前程非池依旧主动道:“我明天要先去趟别的地方,晚点过来。”   叶钦还是不太明白他将行踪告知自己的目的,回到屋里只茫然惆怅地舒了口气。   第二天早上先按周封的吩咐给廖逸方打了个电话,原本想好了一套说辞,没想到被廖逸方先发制人:“那个小姑娘就是他本人的事,叶同学知道吗?”   叶钦又找回了上学时被班长支配的恐惧,拿出自己出道以来最诚恳的演技道:“不知道,什么小姑娘?他又出去沾花惹草了?”   “那倒没有,就是上次说是你的粉丝的小姑娘。”廖逸方叹气道,“算了,是我傻,那么幼稚的伎俩我都看不出。”   “不不不,是周封那家伙太狡猾。”叶钦试探着他的态度,见他并没有很生气,问道,“班长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他拍了张我们学校大门的照片发微博,带了定位。”   “说不定那个小姑娘刚好经过呢?”   “那会儿我人就在传达室里坐着,门口就他一个人。”   叶钦:“……”人赃并获,蠢得无可救药,狡猾两个字都高看了他。   既是来当说客的,好话还是得继续说:“他也是太想跟你和好了,病急乱投医,动机是好的。”   廖逸方沉默片刻, “嗯”了一声。   叶钦还欲再替周封美言两句,被他轻巧打断:“下个月15号咱们班同学聚会,叶同学你来吗?”   这个同学聚会叶钦是知道的,他的QQ号还在班级群里,每年这时候都会收到全员艾特,偶尔也会进群爬个楼窥个屏,却是一声都不敢出。   经历那样天翻地覆的家庭变故,大学也没念成,叶钦很清楚自己在大家眼中的形象。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他见多了,就算老同学们都心地善良,他也受不了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许是骨子里的残留的骄傲作祟,从潇洒大方动不动就请客随手施与恩惠,变为处处低人一等受人照顾,这样的转变他至今都没能完全适应。   “就不了吧。”叶钦找理由拒绝道,“我这腿还没好利索,出趟门怪不方便的。”   廖逸方心思细,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大家都很惦记你,就吃个饭聊聊天,前几年我们也是每年一聚,气氛都很好,不会让你难堪的。”   自进娱乐圈以来,叶钦就没跟从前的朋友有过来往,周封退伍后才渐渐联系上,要说一点不想念那是不可能的。   叶钦挠挠头,没把话说太满:“让我考虑两天,行吗?”   因为腿伤,叶钦这几天都没洗澡。   昨天蹦了挺长一段路,出了一身汗,闻闻身上都快臭了,他决定趁程非池不在冲个澡。   伤口不能碰水,前期准备工作必须充分。叶钦找了只塑料袋套在左腿上,封口处用宽胶带缠了几圈,确保不会进水,把花洒头尽量往淋浴间里墙推,门虚掩着,搬一张小凳子放在外面用来搁腿。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略微有些骨感,叶钦想象中的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没有发生,年久失修的花洒头到处喷水,溅到外面弄得地面湿滑,小凳子踩不稳,几次将要滑倒而没倒成皆因胳膊扶得扎实。   最近腿脚不好使常用胳膊代替的叶钦想,这么下去先膨胀的应该是肱二头肌。   他还惦记着同学聚会的事,边艰难地给自己搓背边寻思,到底去不去呢?去的话互相寒暄起来怎么介绍自己的职业?还得置办一套新衣服吧?秋装刚上市的时候可贵了……他为什么还不把那件外套还给我啊?   思绪在外围飘荡几圈,终又绕回程非池身上。叶钦嘀咕着他昨天说晚点来,晚点是几点?来吃晚饭吗?晚点来是不是就能晚点走了?   这个疑问没困扰叶钦太久,他刚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拆腿上的胶带,程非池就来了。   叶钦迫不及待地开了门,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形象怪异,尴尬地把还套着塑料袋的伤腿往身后藏。   程非池进门后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正当叶钦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进厨房时,他从卫生间里拿了干毛巾出来,不由分说盖在叶钦头上,站在身后帮他擦了起来。   曾几何时,叶钦是享受过这种待遇的,这对他来说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可此刻的他不知怎么了,站着一动都不敢动,脖子微弯,视线朝下,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更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因为当年同居的那段日子,程非池都会在这时候给他检查作业。   他懒洋洋地举着小测卷,程非池边给他擦头边看,低沉的声音因为盖住耳朵的毛巾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第三题用错公式了……第七题审题不清……翻面……英语最后一行仔细看看哪个单词拼错了……找不到回头抄五十遍。”   那时的他整天怨程非池铁面无情压榨男友,现在想来,那才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再让他做一百套小测卷他都乐意。   午饭吃的是骨头汤和糖醋茄子,还有昨天剩下的蔬菜杂烩。   厨房里有炖汤用的砂锅了,叶钦昨天白天出去买的。程非池问起来他就说从橱柜里翻出来的,随便洗一洗瞧着还挺新,房东也准许他用。   提这个意在证明自己平时跟房东关系还不错,顺便观察程非池对昨天看到的事的反应。然而程非池只点点头,什么都没说,把砂锅用清水浸泡几分钟,就拿来煲汤了。   吃完饭,叶钦就以午睡为借口躲进房间。   一切都很好,程非池不排斥他的接近,主动照顾他,对他反常的举动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还牵了他的手,这些都是好现象。   可是他还是觉得不安,尤其是刚从回忆中抽离的这段时间,得不到回应不安,得到回应也不安,还真如周封所说,跟从前一样作得要命。   叶钦在床上翻了个身,把伤腿悬空挂在床沿。   要是伤好了怎么办?程非池会走吗?回S市,然后会结婚吗?   他想起程欣说的话,今年不结,明年、后年也总要结的,从前抓住他凭的大多是运气,现在凭什么,走路都能摔断腿的蠢吗?   叶钦从来是个极度渴望安全感的人,从前那些伤害程非池的举动便是他试探的方式之一,即便现在看来既幼稚又龌龊,当时的他却从这些反应中摸准自己在程非池心中的地位。   连当年想尽办法和他上床,也是为了寻一份安心,想在他的世界里多停留一瞬。   这仿佛已经成了他的标识——证明爱意和表达爱意的举动全都如此伤筋动骨、撕心裂肺。   五年过去,他依然做不到程非池那样沉着冷静,他心里的簇火苗一直燃烧着,程非池不理他的时候就矮几分,得到一点回应又窜高,从始至终,经久不熄。   叶钦坐起来,双脚踩在地上。   这么躲着终归不是办法,所谓的等待时机成熟,无非是在拖延时间让机会再次溜走。   他想去问程非池,运气好会得到几滴灯油,运气差可能是一盆水。   既然那簇火苗永远不会熄灭,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程欣的电话再次打来的时候,程非池正在厨房切水果。   本没打算接,想到上午外婆对他说的话,他想了想,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旁边。   程欣这回换了策略,慈母般地关心他在首都的生活,让他多穿衣多喝水,铺垫够了,才旁敲侧击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程非池如实答道:“在他住的地方。”   电话那头的程欣明显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冷声道:“他可真是好手段,哄得你连亲妈都不要了。”   虽然早就知道程欣的执念根深蒂固无法打消,程非池还是产生了一种无法扭转的无力感,他只道出事实:“他救了您,在那样危险的状况下,他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   “他说的?”程欣只注意到前半句,被踩了痛脚般跳起来,“我就知道他会告诉你,这种人为了摆脱贫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断腿就是他使的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心疼。小池,乖儿子,你听妈妈的话,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啊。”   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程非池知道程欣已经疯魔了,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外公外婆都办不到的事,自己作为小辈更是无力打消她的执念。现在能做的唯有尽到儿子的义务,赡养她至终老罢了。   挂掉这通毫无意义的电话,程非池转过身,闯入眼帘的是叶钦仓皇离去的背影。   他跟到卧室门口,迟疑片刻还是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将果盘放下,再把被踢倒在地的拐杖捡起来竖在墙边。   叶钦坐在下铺沉默不语,程非池便也不出声,在距离床不到一米距离的地方站着。   他记得曾经的叶钦很爱说话,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嘴巴更是一刻不得闲,从昨天和周封的微信聊天便可见端倪。   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程非池隐约知道原因,又好像不甚清楚。他记忆中的叶钦不该是这样的。   终究是叶钦先开口了,他永远是主动的那个。或许是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他索性垮下嘴角:“你……都知道了?”   程非池点头:“嗯。”   叶钦的心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有点像被绵密的针戳了几下,排空了里头的虚张声势,打着转跌落在地上,有点疼,又有点劫后余生般的轻松。   至少不用再绷着根弦,紧张兮兮地瞒着了。叶钦想,难怪他会跑来照顾我,难怪不提那枚戒指,待在这里之余他来说是责任是义务,而非其他什么迈不过去的坎,不肯承认的小心思。   他们俩不一样,岁月让自己变得更加懦弱,却没有打磨掉程非池身上一分一毫的坦荡正直。   “那、那你……”叶钦不喜欢冷场,可刚说两个字就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他又想抬手把眼睛捂住,又不想这颓丧的样子让程非池看到第二次,手捏着床沿,捏到指节泛白,才说,“那天阿姨不小心,我刚好在附近,就顺……顺便。”   一场普通的事故,至多算得上见义勇为,按照流程,家属亲自登门送上感谢便是故事的尾声,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你还有工作吧?你回去忙吧,我一个人没问题的,过几天就好了,现在已经能慢慢的、慢慢的走路了。”   这句话说得由衷且违心,自从重逢以来,叶钦经常把自己置于这种两难的境地。可选择权终究在程非池手中,他纠结到发疯也无济于事。   想通了这一点的叶钦意外的平静,倒是一言不发的程非池,眼中如漾开波纹的湖面,有了些许动摇。   他缓缓开口道:“你以为我在可怜你?”   听到“可怜”这个词的叶钦狠狠哆嗦了下,他下意识想否认,摇了摇头,说出来的却是心中所想:“难道、难道不是吗?”   程非池豁然开朗。   他们两个人都在害怕。   他怕再一次亲手揭开真相,既怕对方这回是认真的,更怕自己误会了,到头来又是一场笑话。如果这些全是假的,纵使砌起铜墙铁壁,也再经不住第二次打击。   所以他被动地等待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都已经习惯叶钦的主动。可是叶钦的怕一点也不比他少,怕被拒绝,怕表现不好,连得到一点回应都害怕留不住,纵有再多勇气也在这拉扯厮磨中消耗见底。   他和他都变了,又好像都没有变。他希望看到的依旧是从前那个勇敢热烈的小太阳,叶钦想要的仍是他能向前走一步,哪怕只有小小的一步,就能支撑着他继续囤积热量,散发光芒。   困在原地的不只他一个,如今是时候摆脱习以为常的被动,给他、也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了。   程非池缓缓呼出一口气,把右手伸了出来,掌心摊平,露出那条蜿蜒的疤:“看到这个,你会可怜我吗?”   叶钦怔住,他曾经趁着程非池醉酒睡着仔细看过这疤,平日里也偷看过几次,每次都只有一种情绪在胸口肆虐。他摇头,讷讷地说:“不。”   他只会觉得疼,心疼,仿佛同样一把锋利的刀在他心上剜了个等长的口子,即便已经愈合,每每想起就会疼痛难当。程非池是他生命里绝对的独一无二,谁伤害了他,都是在往叶钦心上捅刀,哪怕这个人是叶钦自己。   程非池手指弯曲握起,将那伤口盖住,不让叶钦再看,不让他再把自己撕扯得鲜血淋漓。   “我也一样。”他说,“我没有可怜你,我和你一样。”   作者有话说:   翻译过来就是:看到你受伤,我也会疼啊。 第七十七章 -七十八章   77.   话音落下,叶钦忽然抬胳膊去追程非池将要收回去的手。   抓住后却开始不知所措,他手小,堪堪能将程非池的握拳的手包住一半,即便这样他仍然不愿意松开。   他呼吸短而快,似是把刚才那番话听明白了,又好像没能完全参透,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先拽住说话的人,让他再等一等自己。   叶钦没用什么力气,被他拽住的人只消动动手腕便能挣开。然而程非池没有这么做,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任由叶钦拉着,用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平稳的脉搏抚平每一个躁动不安的因子。   待到反复确认之后,将刚才的话嚼碎消化渗入大脑皮层,叶钦下意识地松开手往后缩,谁知竟先一步被程非池反握住。   他轻易地将叶钦整个手捏住,问:“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叶钦心如擂鼓,坐着不是,站起来也不是,咬了咬嘴唇,摇了下头,倔强道:“没有。”   眼角泛红,仿佛受了谁的欺负。   程非池也不急在这一刻,松开手前用大拇指指腹刮了一下他的手背:“那以后再说。”   直到傍晚,叶钦整个人还是犹如置身云端,忽而以为自己在做梦,忽而又有个声音在耳边说“是真的,他原谅你了”。   哪怕心神恍惚思绪不宁,他仍然能隐隐察觉到,程非池说的“以后”已经开始了。   或许更早,在程非池找到这里,站在门口质问他为何说话不算话时,他们的“以后”就在缓缓向他敞开大门。   哪怕程非池没有明说,哪怕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   天将黑之前,程非池准备出去购物,叶钦拿起拐杖就要跟上。见他忐忑不安、风声鹤唳的样子,程非池没忍心说出让他留在家休息的话,两人一个走一个蹦地出了门。   附近就有家大型连锁超市,之前的菜大多是在这里买的。叶钦身残志坚,一手拄拐一手推购物车,推着推着觉得费劲,干脆把拐杖收起来,单脚撑地双手扶购物车,将将能站稳。   程非池见他这样比拄拐自在许多,便随他去了,走在前头选购商品,时不时回头看他是否跟上。   这举动显然多余,叶钦的目光紧紧黏在程非池身上,离得远一点都不乐意,步步紧跟,生怕一眨眼他就跑了。   程非池便将脚步放得很慢,让叶钦能在跟上他的同时,还有足够时间观察他放进购物车里的东西,并来得及加塞几样自己想买的。   比如新的马克杯,还有45码的男士拖鞋。   叶钦比从前会过日子了,买包牙签都知道对比价格。然而他的精打细算是生活所迫后天形成的习惯,不是从小根植于心的,也没有人教他,在生活中具体实施起来就有些流于表面。   比如程非池拎起一篮价值二十九块八的鸡蛋放进购物车,叶钦拿起来看,发现旁边货架上的便宜三块多,自作主张地打算换掉。   程非池职业病发作,回头把两篮鸡蛋提在手上,让他数数两边的个数。   叶钦咬着手指数了几遍,发现后者用看似容量很大的方形篮子装,实际上比前者少了整整五个鸡蛋,顿时兵疲意阻,磕巴着说:“还是你你你来吧,我就推推车好了。”   谁知程非池最后选择了叶钦拿的那一篮,将另一篮放了回去。面对叶钦不解的眼神,他说:“个数不是唯一的考量标准,你选的这篮个头比较大。”   得了台阶下的叶钦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臊得耳朵尖都红了。   这个点正是超市客流量最大的时候,十几个结账柜台的队伍都排到货架跟前去了,程非池怕叶钦站久了累,让他在出口处坐着等。   叶钦哪里坐得住,这边队伍才往前挪了半米,他就又从入口绕回来了,说有个东西忘了拿,让程非池在这儿等他一下。   装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在这儿,程非池走不开,看着叶钦一蹦一跳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不禁有些担心。   刚退出队伍把购物车放在角落里打算跟过去,听到有人喊:“程老师!”   循声望去,一个穿卡其色外套的男生疾步走过来,盯着他再三确认,欣喜道,“程老师,真的是你。”   男生是程非池做家教时曾经教过的学生,魏嘉琪。   许久没被人喊“老师”,程非池恍神片刻,随即笑道:“魏同学,好久不见。”   寒暄后两人聊了几句,得知魏嘉琪现就读于首都某知名学府,程非池替他多年的努力终得回报感到高兴。   魏嘉琪还记着从前的事,为那时候家中母亲经常为难程非池而愧疚,交换号码后表示改天定要登门拜访,感谢他教自己养成的良好的学习习惯,说能考上理想的学校与之有脱不开关系。   程非池说自己那时候也是拿钱办事,让他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魏嘉琪笑说:“哪有拿钱办事次次都延长课时,中午还抽时间给讲题的?”   遇见故人总不免聊到到某些记忆犹新的情景,说到在学校食堂占着桌子讲题惹来保洁阿姨的无数白眼,两人都笑了。   言罢魏嘉琪叹了口气,说:“本来还想以程老师为目标,跟你考同一所大学做你师弟呢,没想到你最后会选择出国。”   当年周围的人都以为程非池会在国内念大学,他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出国的举动着实突然,说起往事难免惆怅。   然而程非池还是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你怎么知道我出国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走得急,学籍也是托人匆忙转出来的,连班主任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高一升学去了别的学校的魏嘉琪从何得知他的去向?   “是他告诉我的,就是六中那位姓叶的学长。”魏嘉琪说,“他来找我,问我最近有没有跟你联系。”   程非池问什么时候,魏嘉琪想了想:“高一下学期开始后的两三个月吧,那会儿他应该是高三?他找到我教室,说程老师你出国了,问我有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只有你在国内的手机号,早就打不通了,他就给我留了个电话,让有你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魏嘉琪说着掏出手机,翻到一个标注为“叶学长”的号码:“喏,就是这个,换手机我也没删,他隔段时间就发短信来问有没有你的消息,接到我的电话肯定很高兴……不然还是程老师你给他打吧?给他一个惊喜。”   从超市回去的路上,叶钦非要分担重量,拎着装有蔬菜的那个塑料袋,最外面放着他争分夺秒冲进超市拿的那包红彤彤的干辣椒。   晚餐做了两个甜菜两个辣菜,叶钦夹了几片菜椒面不改色地咽下去,程非池这才相信他是真的能吃辣了,没在吹牛的。   倒是吃饭后水果的时候变了脸色,因为程非池告诉他明天得回趟S市。   “明天9月1号,我答应过易晖要送他去学校。”   叶钦嘴上说着“好你去忙”,心里却万般纠结不舍。不同于先前是,现在的不舍愈加浓重,且包含着些难以言说的胆战心慌。   翌日早上醒来,叶钦盯着天花板看了好几分钟,直到枕边的手机震动,才将他不知飞往哪里的灵魂拉回现实。   是程非池发来的短信:【登机了】   只有三个字,却莫名地让他平静下来。叶钦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起床洗漱吃早餐,在阳台晾衣服的时候又收到来自程非池的短信:【到了】   叶钦不太明白他发这些短信的目的,抱着手机回复:【到学校了吗?】   两分钟后程非池回复:【嗯,在升国旗】   学校离叶钦已经很远,他仰头遥望天空,想象着那个画面,初秋的凉风吹散云层,几缕柔和的阳光落在身上,叶钦的思绪越飘越远。   仿佛进入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和程非池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在入学典礼上,两人站在后排无人注意的角落手拉着手,偎在对方耳边说着例如 “在发言的老师好像六中的教导主任”“待会儿去哪个食堂吃早餐”“你今天真好看”之类的悄悄话。   如果可以,他还是宁愿回到过去,回到这一切都不曾发生的时候。   程非池一走就是两天,好不容易回到首都,又被电话叫走去新公司主持会议。   若不是用短信保持联系,叶钦简直要以为自己又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白日梦。   一天的多数时间里,他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看电影,读剧本,或者扶着墙在屋里来回走圈当做腿部复健,然而剩下的少数时间里,他仍旧找不到什么程非池接受他的实感。   或许是因为太过仓促。   任何事物的复原都需要时间,他们分开这么久,程非池在这五年里必定见过很多优秀的人,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口回头草任谁吃下去都噎得慌,他需要时间消化。   况且,接受并不等同于原谅。   虽然在日常的点滴中已经逐渐将自己的后悔和愧疚传递给他,可两人至今都没有开诚布公地谈当年的事。   那是流淌在两人之间的一条静谧的河流,无法将它抽空,就只能等它在日积月累中随空气蒸发,最后留下一道抹不平的沟壑。   78.   后来,叶钦决定去参加同学聚会,并在聚会前一天临时抱佛脚,翻箱倒柜找衣服。   经过这几天的休养,叶钦已经能用左脚踮地辅助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医生也让他没事走两步省得肌肉萎缩,觉得累了就休息,切忌过度疲劳。   昨天晚上程非池来过,检查他的腿伤,手掌贴在伤口上摸了摸,规定他每天只能走二十分钟。吃完饭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叶钦想让他留下的话都没来得及酝酿出口。   也确实不太说得出口,地方这么小,大床都没有一张,让他留宿的话睡哪儿?睡一米二宽的下铺吗?   收拾好明天要穿的衣服,叶钦准备先洗个澡。晚上程非池会过来,能空出洗澡的半个小时时间,也好跟他多待一会儿,多说几句话。   洗到一半花洒不出水了,叶钦裹着浴巾出来检查,厨房的水龙头出水流畅,显然不是自来水管道的问题。   他随便套了件衣服,去楼下找房东来修。房东因为上次跟他闹不愉快阴阳怪气半天,找种种理由推脱,说他们平时邋遢不勤打扫花洒才堵了的,让他自己想办法修。   想着程非池就快来了,叶钦放弃跟他扯皮,找了把扳手自己上,随便拧了两下,花洒短暂地喷了两股水又歇菜了,水都洒在他身上,把他新换的长袖体恤淋了个全湿。   怕什么来什么,刚才光顾着折腾没注意看手机,这会儿才看到程非池半小时前发来短信说马上到,叶钦放下手机刚擦了把脸,敲门声就响了。   换了件干净衣服也没能掩盖形容狼狈,程非池在门口等了许久,见到头发湿哒哒的叶钦,当即蹙眉道:“怎么了?”   “一点小状况。”叶钦指指卫生间,“花洒不出水了。”   程非池进到卫生间里面,拨弄了几下开关,见确实不出水,撸起袖子就要试着修。   他比叶钦高了近十公分,稍一抬手就能摸到花洒上面接着的水管,叶钦看着他仰头认真研究的模样,紧绷下颚线,脖子上凸起的喉结,一颗因他不在身边悬了好久的心这才找到落点,飘飘荡荡地归了位。   看得一入神,就忽略了点事。   等他猛然想起什么,准备提醒程非池小心时已然晚了,只来得及“欸”了一声,花洒就哗啦啦出了一波水,正对着程非池胸口,瞬间把他上半身浇得透湿。   两人回到客厅,叶钦拿了条干毛巾给他,抬头视线刚好撞在他白衬衫紧贴皮肉的胸口,吓得忙低头垂眼。   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瞟。   程非池身材挺拔修长,湿透的衬衫将他上半身的轮廓勾勒无余,连抬胳膊擦头时起伏的肌肉线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蒙着一层薄雾般若隐若现的肉色看得叶钦口干舌燥,转身拿起桌上的水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这边还在为自己的流氓心态羞愧,那边从始至终一派坦然的程非池就拿起外套要走了。   “我先回酒店了,昨天的剩菜在冰箱你凑合吃一顿,明天有工作可能要晚……”   话没交代完,被一个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今天就别……别走了。”叶钦收紧双臂,刚擦干不久的脸毫不在意地贴在程非池湿掉的衬衫上使劲蹭了蹭,“别走了,留下来好不好?”   程非池手上还拿着外套,被他这猛地一扑撞得向前踉跄了半步,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冲过来的速度有多快,他的腿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腾。   把外套扔在旁边的柜子上,程非池的手放在叶钦的胳膊上:“先松开,你的腿……”   叶钦狠狠地摇头,胳膊缠得更紧了:“你别走,你先答应我别走。”   程非池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怕他的腿有个好歹落下病根,只得无奈答应:“好,我不走。”   听到肯定的回答,叶钦却食言了。   他仍是不松手,呼吸喷薄在湿润的布料上,蒸腾起绵绵不绝的水雾,却又因为抱着这具令人踏实的身体,终究在这雾里看花中找到了这些天一直惴惴不安的源头,也燃起了十二分的勇气。   “我、我知道,我知道你那么好,你对谁都可以那么好。”叶钦嗓音发哑,迫不及待地说,“可是我还是,还是想跟你在一起,既然你还、还愿意接受我的话,我们和好吧,或者把过去都忘掉重新开始,你选一个好不好?我都听你的。”   叶钦语速很快,说完大脑空白了一瞬,忽又想起还有什么没说,手指绞紧,喷在后背的气息渐渐变得灼热:“对不起,哥哥,我喜欢你啊哥哥,我好喜欢你……”   机会来之不易,他兀自吐露心声,却因为看不到程非池的表情,所以不知道他的心因为这磕磕绊绊的一番话掀起了怎样一番惊涛骇浪。   好像勾起了他遗忘在回忆深处的某些东西,又好像把横亘在心中的懊悔和不甘悉数压了回去。   他早就在赶到首都的那一天选择了妥协接受,且从旁人口中证实了当年的事并不全然是他想的那样,却在上一秒才真正释怀。   从前他的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豁达从容,贫寒的出身,阶级不对等的恋爱,都在成长的道路上激发了他过分敏感的自尊心,使他对所谓的欺骗恨之入骨。   还遮蔽了他原本可以窥见真相的眼睛。   程非池掰开叶钦抱着他的手,转过去面对着他,他躲他就追,他低头他就捏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   叶钦满眼是泪,对上程非池直直望着他的视线,慌得无处可躲,一眨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溢出,顺着侧脸滑到下颌,被干燥的手指揩去。   “哭什么?”程非池问他。   叶钦摇了摇头。他只能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想来是先前重新被接受时的情绪积攒至今,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现在一点都不怕了,哪怕程非池不回应,他也不害怕了。他把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接下来交由对方选择便好。   可他的心口还是止不住地发颤,眼泪扑簌簌地掉,不一会儿就把程非池的手掌心打湿了。   “别哭了。”程非池说。   叶钦拼命点头,吸着鼻子咬着嘴唇忍眼泪。他不知道程非池为什么要叫他别哭了,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可怜,还有多么勾人。   待到他意识到程非池变深的眸色意味着什么,黑影倏地在面前放大,程非池就着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的姿势,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脑袋不清醒的时候,或者喝了酒胆子大的时候,叶钦也不是没想过两人重逢后的第一个吻该是什么样子。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吻会是他恬不知耻地主动凑上去,程非池就算回应也是沉稳克制的,像从前每次一样轻轻地厮磨碾碰,温柔而绵长。   而不是现在这样,狠狠碰撞摩擦之后,欺过来的灼烫双唇吮了一下他还沾着泪的下唇,短暂分开之后便再次碾上去,用舌头撬开唇齿长驱直入,急切得像要把他拆吃入腹,伴着错乱嘈杂的鼻息,用力的程度甚至可以用粗暴来形容。   像是忍了很久,比叶钦想象过的所有可能性加起来还要久。   交缠的水声在耳边蔓延,形势完全被一人掌控,叶钦连回应都万分艰难,不多时便止住哭泣,喉间只来得及溢出几缕难耐的气音。脑中也是乱的,除了知道在和他接吻的是刚才自己口口声声喊着的哥哥,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无暇去想。   分开时,叶钦浑身又酥又软,像小死过一回,趴在程非池胸口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找回飞散天边的神智。   口中还残留着一点眼泪的咸味,混合着对方的味道,惹得他留恋不已,喘匀呼吸后,追着那气息的来源处抬起了头。   视线再无处可避,直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许久之后,程非池先抬起手,指腹抚过叶钦沾着细密水珠的睫毛,后知后觉地想起要交代点什么,让这个爱哭的小家伙把心放到肚子里,憋了半天,蹦出来两个字:“不是。”   自了解叶钦的恐惧与不安之后,他便尝试着通过各种方式主动表达,发短信也好,直接上门也罢,总之不能继续活在之前五年的封闭中,让小家伙胡思乱想,也搅得自己心神不宁。   叶钦被他摸得痒,眨了下眼睛,还没追问出口,就听见程非池郑重地补充道:“不是对谁都可以这么好,只有你。”   呼吸猛地一滞,叶钦瞪大眼睛与他对视,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程非池也回望着他。   自己的想法能传达给对方几分,程非池不确定,他只知道叶钦的真心已经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围。   勇敢是为了他,怯懦也是为了他。   他早就该撕碎萦绕在耳畔的心口不一,拨开遮挡视线的虚实画面和重重误会。   他早就该看到这双满含爱意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写了很久,抱歉来晚了。以后不更新会在微博(@余甜酲)请假。不出意外下章会赠送几千字,谢谢大家。 第七十九章 -八十章   79.   到底是没留宿,花洒没修好洗不成澡,程非池带叶钦去他住的酒店。   就在附近不远的主干道路边,普通的商务酒店,普通的大床房,打开门一眼能从这头望到那头。   让叶钦不由得想到六年前,他自作主张地从南半球的海岛飞回首都,身上没有人民币,跟着程非池去宾馆开了个小标间,冻得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清楚,还嘴贱地嫌弃房间破,嫌弃空调不制热。   最后还跟程非池借钱订了个小蛋糕。   当时插上标有“18”的蜡烛,19岁的程非池也不说数字不对,陪着他一勺一勺地吃了。看似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实则不动声色地包容了他所有的任性妄为。   哗哗的水声响在耳边,程非池在里面洗澡。   商务酒店的隔离做得比一般酒店正经一些,即便是磨砂玻璃也看不见卫生间里的具体情状。   叶钦还是有些坐不住,站起来在不到三十平的屋子里溜达一圈,走到门口,把程非池脱下来的湿衬衫拿起来抱在怀里,再溜达一圈,又红着脸悄悄放了回去。   程非池出来的时候叶钦正在和周封通话。这厮最近总是不分白天黑夜给他打电话,上来就又哭又嚎,   “你说什么?明天高中同学聚会?”   叶钦瞥见程非池没拢紧的浴袍迅速挪开视线:“啊,是啊,你不知道?”   电话那头“操”了一声:“圆圆没跟我说,故意不想让我去呢吧。”   叶钦安慰道:“要是他真不想让你去,就嘱咐我别告诉你了,再说聚会信息群里都是公开的,谁都能看到。”   “有道理。”周封斗志重燃,“在哪儿,几点,地址发给我,我好调个班。”   叶钦提醒他:“明天只有咱们班同学,你别带一堆帮手来砸场子啊。”   近来周封追人毫无进展,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分分钟处在崩溃的边缘,做什么出格的事都不稀奇。   “瞧你这话说得,我一正直守法的人民警察,干得出那种事吗?”周封自信道,“放心吧,我这回备了杀手锏,只要让我跟他见到面,肯定能当场把他拿下!”   叶钦叹了口气,这话他听过太多遍,已经产生免疫了。   挂掉电话,还没想好转过去说些什么,程非池先出声了:“明天同学聚会?”   叶钦偏过头:“啊?嗯,高中同学。”   “中午?”   “嗯。”   程非池拿出手机翻看日程表:“我叫车送你去,时间来得及的话,下午我去接你。”   大约是昨天听了几句比承诺还要令人安心的话,加之看了一些惹人遐想的画面,叶钦一夜好梦。早上起床照镜子的时候,脸蛋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粉红,泼了几把冷水才浇灭心头的邪火。   跟他同床共枕一整晚的程非池却淡定如斯,吃早餐的时候给叶钦添水夹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仿佛他们没有经历过冷战,没有闹别扭,没有吵架,没有分手,也没有分开五年之久,只是时间过得太快,两个人一夜之间就长大了,顺其自然地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叶钦本想为昨天自己近乎失态的表现解释一二,见他这样平静,便也三缄其口,同他一起享受这得来不易的美好早晨。   因为昨天哭过,叶钦的眼泡有些红肿,想着今天要见老同学,形象还是很要紧,吃过早餐就坐在椅子上仰着脑袋,用沾了冷水的毛巾敷眼睛。   看似在闭目养神,实际耳朵一直听着屋子里的动静,捕捉程非池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不多时,听到窸窸窣窣一阵衣物摩擦的响动,这是穿上外套准备走了。   叶钦刚要拿掉毛巾站起来,程非池走到他跟前,抬起一只手轻按住他覆在眼睛上的毛巾,声音自上而下传进耳朵:“我先走了,车十点半准时到楼下,车牌号发到你手机上了,注意别上错车。”   像在叮嘱一个第一次走出家门的小朋友,叶钦脸颊发热,点头道:“嗯。”   覆在毛巾上的手拿开,脚步声渐远,正当叶钦再次准备站起来,想着好歹把人送到门口,说句“路上小心”“工作加油”什么的,程非池又折返回来。   这回是为了道别,托起叶钦的下巴,在他唇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拜拜,下午见。”   同学聚会定在六中附近的一家中餐馆,二楼包厢有凌空而建的晒台,透过木质窗棂刚好能看见六中的操场,廖逸方把地点选在这里可谓煞费苦心。   老同学们也很给力,一个班52个人来了37个,没来的除去三个女生在待产或者月子中,还有十一个在外地赶不回来的,剩下一个下落不明的是周封。   落座后叶钦又给周封发了条短信,过去十来分钟也没收到回复,扭脖子四周打量一圈,正想借故离席给他打个电话,坐在对面的一个女生唤他道:“钦哥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呢,怕有小粉丝追过来找你呀?”   孙怡然搭腔道:“谨慎点也好,现在咱们钦哥可红了,我这次来带了一打明信片,都是家里七大姑八大姨拜托的,尤其是我表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给她弄到TO签。”   接着又有个男生加入讨论:“上回在家陪爹妈看电视,跟他们说电视上这个我老同学,他们还不信呢,我说‘这小子以前没少抄我作业’,我妈居然说‘人家长得好看抄抄作业也是应该的’,你们说这还是亲妈吗?”   两桌人都笑开了。   同学们都跟从前一样善良友好,开个玩笑也拿捏着分寸,是以没让叶钦感到任何不适,只觉得这次来对了,偶尔跟朋友们聚聚,心情都变得开朗起来。   何况他本来心情就不错,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两个截然不同的吻让他回味无穷,随便想想就脸红心跳,厕所不去了,拿起桌上的杯子猛喝水,同学们当他不好意思,纷纷换话题。   一个男生道:“话说在座还有需要对象的吗?我们办公室里单身帅哥美女到处跑,互留个联系方式不?省得爹妈去人民公园相亲角帮你们张罗。”   这话一出,好几个人怨声载道,说大学毕业还不到两年,家里长辈就开始逼婚了,简直不给刚踏上社会的年轻人留活路。   已经有订婚对象的孙怡然持反对意见:“婚姻也不见得就是爱情的坟墓,两个人在一起,遇到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可以互相分享,多好呀。”   叶钦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聊,好不容易把廖逸方给他夹的满满一盘菜吃完,在座各位都吃得差不多了,一半人说有事要先走,剩下一半按原计划去附近的KTV继续嗨。   叶钦本不打算跟去,可周封人还没来,他总怕出点什么事,路上先给程非池发了短信告知自己的动向,让他结束工作直接回去,自己这儿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发完立刻切到拨号界面,给周封打电话。   还是没打通,无奈之下把KTV的地址复制粘贴也给他发了一遍。   刚把手机塞回兜里,后面的孙怡然追上来,一把搀住他的胳膊:“钦哥你可真行,断腿的跑得比我这个四肢健全的还快。”   叶钦道:“正在练习双腿走路,单腿速度更快。”   孙怡然很配合地大惊小怪状,许久未见的两人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儿,说着说着话题转到近况,孙怡然用胳膊肘碰了叶钦一下,神神秘秘的:“欸,跟他和好没?”   叶钦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条件反射地想摇头说“还没”,忽而想到那两个吻,舔了下嘴唇,说:“嗯,好了。”   孙怡然比他还高兴,说回家就准备份子钱,末了又问:“那那家伙和班长呢?我见他今天没来,都没敢在班长面前提起他。”   叶钦仰头朝前面张望,廖逸方正在最前面领路,时而能看见他跟身边的同学说笑的侧脸。   又把手机掏出来翻了一遍,没有新消息,叶钦皱了皱眉,说:“那家伙说不定又遇上什么逮猫抓狗的紧急任务了吧。”   不然这么难得的机会,他没道理不来。   不配拥有姓名的周封此刻当真遇上事儿了,不同于之前出警时遇到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次是维护人民利益的正经任务——抓小偷。   两个小时前,他脱掉警服,换上昨天刚买的新衣裳,对着值班室的小镜子梳了个潇洒的大背头,甩着车钥匙刚从派出所出来,身边嗖地蹿过去一个人,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女人尖叫:“我的包,我的包……抢劫啊!”   这要是在别的闹市区还能理解,抢到派出所门口还得了?周封当即便追了上去。   没成想那小偷脚程不错,跑得比兔子还快,周封追了几条街才把人逮住。小偷不甘束手就擒,两人在小巷中一阵扭打,周封好歹当过兵,制服一个没练过的人自是不在话下。   不过那小偷十分狡猾,知道硬碰硬不行,在撕扯中把藏在裤兜里的弹簧刀摸出来藏在手心,佯装被制服时趁周封不备突然刺过去,周封给他上手铐时急着走心思不在这儿,不慎让他刺伤手臂,划了个两寸长的口子。   这伤受得光荣,比上回帮社区老奶奶救爬到树上下不来的猫摔折胳膊要光荣得多,但是周封还是黑了脸。   受伤对他来说是其次,现在比较严重的是衣服破了没法见人。   他哼哧哼哧又跑回去换衣裳,等看到叶钦的短信追到ktv已经半下午了。这一代车来车往,找个停车的地方都费劲,好不容易见着个车位,还被对面过来的一个开大奔的抢先把车头别了进去。   “我操。”周封气得吐血,要不是还记得自己是执法人员不能知法犯法,随便找个地停一下罚款扣分又有何妨。   那大奔司机也看见他了,前轮压进车位之后停了一下,周封赶紧拉手刹下车,跑过去敲车窗跟这司机打商量让他停去后面的空地,那边车位多,自己实在是有急事需要停在这儿。   对方倒也客气,开了车窗听他说。周封指手画脚地说了半天,那司机只是听着,并不表态,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这个司机真的只是司机,后面坐着的才是主角。   后座的主角听完他的描述,道:“那这个车位让给你,我们停到别的地方。”   周封觉得这声音耳熟,伸长脖子往车里看,嘴巴一咧,喜道:“欸,程学霸!”   80.   程非池是来接叶钦的。   今天的工作结束得比预期早,他提前到了。车子停在哪里都不耽误时间,于是直接将车位让给周封,指挥着司机往建筑物东面开,果然见到一片划为车位的空地。   车刚停稳,车窗又被敲响了。   这回敲的是他这边的后窗,人还是原来那个。   周封躬身对着窗户里面道:“我想来想去吧,有几句话还是得当面跟你说。”   程非池开门让他上车,他连连摆手:“就不坐了,我着急走,长话短说。”   说是着急,面上看着也确实心急火燎,该说的话却一句没少。   “首先我代替我那两个朋友,就是刘扬帆,还有赵跃,给你道个歉。”周封站在车外冲程非池鞠了个躬,低头时撞了下车门,捂着脑袋道,“我们那时候不懂事,做了些……放到现在看也很过分的事,就算不是我亲手做的亲口说的,当时我也确实参与了,并且没有阻止他们。幼稚,恶劣,素质低下……你怎么想我怎么骂我都行,是我的错我认了,你不接受也是应当的,哪怕过去这么些年,我也必须郑重道个歉,向你说声对不起。”   车内的程非池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可周封一开口就不打算别人说话的机会,紧接着道:“我不想求你原谅,只希望你看在那时候都年轻不懂事的份上,别生阿钦的气了。”   听到这里,程非池眼皮掀了掀,有了些不同的反应。   “我不是想用年轻不懂事为他开脱,也不是不让你气他,他活该,就是,就是……”周封有些词穷,“就是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其实很早就喜欢上你了,当时说那些话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他那人就那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来会所那天,他当着我们的面装腔作势把你送他的戒指扔了,回头就趁我们不注意拿走了。后来你跟他分手那天,他给你准备了蛋糕,还有同款的戒指,拜托我给他送过去,结果我到那儿他蹲在门口,怎么喊都不应,疯了似的满地找你送他的那枚戒指。”   “把你气走之后,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那样还惦记着要考大学,说答应过你要考C大,最后真考上了,结果因为家里出事没能去上。那段时间我已经在部队里了,不知道他过得这么不好。你也知道他从前有多娇气,零食要吃进口的,床要梨花木的,被子都要真丝填白鸭绒的……反正我是想象不出那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说你没有报复他,甚至没有对他恶言相向,我打心眼儿里敬佩你的宽容大度,也替他感到高兴,代表他没喜欢错人,这么些年的等待也值了。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如果你也放不下他,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谁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呢?……这话不是因为我是他朋友才这么说的啊,我发誓!”   周封举着手发誓状,表情肃穆,见车里的人同样面色凝重,没把他的话当笑话,才放了心,把手放下,道:“我要说的就这些,赶时间先走一步,下回有机会再聊。”   说着扭头就跑。跑出去十几米远又返回来,挠着头道:“那啥,我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儿。阿钦他现在吧,跟从前是不太一样了,从云端跌落泥潭,任谁都没法平常心,能像他这样坚强已经挺不容易。虽然我不知道程学霸你从前喜欢他哪儿……如果,我说如果,你不喜欢他现在这偶尔畏畏缩缩止步不前的烦人样,也别着急,其实他的本性压根没变,就你对他的影响力,从指头缝里漏给他一点点耐心就好,千万别恼了他。”   说到这里周封一拍手,“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吧,你随便给他浇点水,他就又活过来了。他现在把你当做天,你要是不理他,他照样能喘气照样能活,只是他的天塌了,跟死了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天快黑的时候,叶钦从位于二楼的ktv里出来,在门口张望片刻便看到程非池告诉他的车牌,跛着一只脚一颠一颠地跑过去,半路被下车接应他的程非池接住,半扶半抱地将他弄上车。   “等了很久吗?”坐到车里叶钦就急忙解释,“本来想早点溜的,周封那家伙做事二不挂五的,我不在那儿看着他不行。”   程非池点头表示了解,接着问道:“他怎么了?”   难得见到程非池对自己朋友的事感兴趣,叶钦答道:“他追人呢,我当他想到什么好主意信心十足的,单枪匹马就来了,结果……”   “结果?”   叶钦忽然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怕工作一天的程非池听着烦,吐了吐舌头,简洁说明道:“结果他掀开衣服,胸口弄了个纹身,把要追的人的名字刻在身上了。”   想到刚才在ktv里经历的魔幻事件,叶钦都替周封害臊。   不过想法倒是不错,班长对他的不信任源于他曾经喜欢过女孩子,他要做的便是让班长知道自己非他不可,在身上纹名字什么的看上去没头没脑的还有点非主流,实际上是对症下药。况且看廖逸方的反应,也确实发挥了奇效。   车里很安静,经过六中的时候,叶钦挨着窗户看了几眼那熟悉的大门,之后就再没有什么能吸引他往窗外瞧。坐着坐着,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一会儿低头挠挠自己的膝盖,一会儿抬手摸后脖子,一会儿又掀起衣服下摆按按肚皮。   程非池余光瞥见动静,转动眼珠看他时,他正掀起左边袖口露出一截藕白的手臂,手指在上面刮刮蹭蹭比划着什么。   回到宿舍吃过饭,两人坐在沙发上各自看了会儿书,程非池站起来拿外套穿上,叶钦以为他要走了,垂着脑袋依依不舍地跟在他后面,却听程非池道:“收拾几件换洗衣服吧,总是回来拿不方便。”   再次进到酒店大床房的叶钦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心想花洒坏了竟有这等好处,幸好当时没把它修好。   程非池洗澡时,叶钦拨弄着一头半干的头发给周封回消息。周封亢奋不已,说廖逸方肯放他进门了,之后便没了消息,许是在献殷勤,或者在……亲热。   刚和好的两个人必定干柴烈火,天皇老子都没法打断,跟自己这边的情况截然不同。   叶钦摸了摸屁股底下的床单,想着昨天晚上他和程非池居然就这样盖着被子睡了一晚上,最亲密的动作不过他趁程非池睡熟了偷偷往他身边靠了靠,越想越觉得不踏实。   这么多年了,他就一点都不……想要吗?   哪怕得到了肯定答复,叶钦总有办法把自己绕进死胡同。   他是行动派,不喜欢把事情搁置着让自己坐立难安,当下解决掉才是正道。于是等到程非池洗完澡出来,他主动拉着他让他坐在床沿,自己跪坐于床上,在身后帮他擦头发。   擦着擦着,身体就往程非池身上靠。   或许是怕碰着伤员的腿,程非池并未推拒。直到被推得半躺在床上,手肘向后撑着床铺,程非池才失笑道:“你要干什么?”   叶钦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见过他笑了,当即便看痴了,一手撑着他的胸膛,一手抚在他脸上,像要永远留住这个笑容。   “不干什么。”叶钦回答道,“就看看……哥哥真好看。”   丢掉口是心非的坏毛病,叶钦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直球选手,想什么便说什么。他以为这样的自己可能看起来有点傻,殊不知他身上最吸引程非池的特质便是不加掩饰的纯真,被如黑曜石般璀璨漂亮的眼睛看着,被全身心依赖地喊着哥哥,程非池寂静许久的心脏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在胸腔里掷地有声地跳动。   一阵天旋地转,叶钦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程非池压在身下。   “腿还没好,就动来动去?”   看见程非池发暗的瞳孔,叶钦知道奏效了,抬起伤腿勾在他腰上:“哥哥的腿没坏……就好。”   说完才觉出羞耻,抬起一条胳膊用手背捂住眼睛,等了一会儿没见动静,张开指缝偷瞄上方的人,只见一个黑影在眼前放大,嘴唇还没来得及闭上,就被封住了。   这回吻得很轻很柔,灼热的唇沿着他的嘴角一寸寸碾过,而后落在他的下巴上,接着向下游移动,落在脖子上、颤动不止的喉结上,最后落在他衣襟大敞的胸口,对那片鲜有人造访的敏感地带一下接着一下地轻轻触碰。   温热的气息喷在胸口,叶钦觉得痒,又觉得脸上烧得慌,热度渐有蔓延全身的趋势,他将覆在眼皮上的手移开,小声问:“干……干什么呀?”   程非池仰起头与他对视,眼中带着尚未褪去的笑意,说:“给你浇水。”   叶钦听到这话浑身剧烈哆嗦了下。明明是他主动勾引的,现下却羞得恨不能挖个洞躲起来。   把嘴唇咬得快要出血,终于重新鼓起勇气,抬手去抓程非池的手,架在他身侧的双腿也弯曲抬高:“我……我洗澡的时候自己弄过了……”   程非池愣了下,由着他把自己的手扯到松垮的裤腰上,随即意识到什么,嘴角翘得更高。   这小家伙竟把“浇水”想象成了某种旖旎的意思。   他抽出手,撑起上半身:“你的腿还没痊愈,好好休息。”   要放在平日叶钦定然听哥哥的话,可眼下事已至此,临阵退缩岂不丢人?叶钦一不做二不休伸手往程非池胯下摸去,摸到已经有反应的一团,有些羞涩地缩了缩手,很快又重新放上去,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哥哥你……硬了,让我帮你好不好?”   说着便自作主张地用手拨开浴袍边缘,隔着薄薄的内裤,握住早已精神抖擞的硬挺。   程非池的瞳孔登时变得愈发深暗。他不是个重欲的人,无论身体还是心,这些年来也鲜少有想要的东西,尤其是出国之后,对待学习、工作和生活都越发麻木冷漠,几乎处在一个对世间万物都无欲无求的状态。   他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欲望是滋长贪婪的温床,没有贪念就不会受到伤害。   可这样的状态自从与叶钦重逢后,就一点一点被打破了。这个小家伙总有办法挑起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望,跟六年前如出一辙。   如果他是隐没在黑暗中的易燃物,那么叶钦就是能将他唤醒的一颗小小的火星。   接下来的发展便是解开束缚后的本能,两人缠抱在一起,急切地抚摸对方,褪去对方身上碍事的衣物,叶钦扭腰抬臀地往程非池身上凑,细软的手不甚熟练地抚摸着他高昂起的硬挺,扶着便往自己身下送:“哥哥……哥哥进来,进来。”   程非池本来不急,被他这一叠声的哥哥叫得心里软得不成样子,俯身在他颈间吮吻一阵,又在他圆润的肩上轻咬一下,指腹刮过他胸前立起的红樱,贴在他耳垂边喘了几口气,说:“急什么?”   叶钦被他弄得手瘫脚软,听见这话更是害臊,一时不知该怪自己魅力不够,还是气程非池过于淡定,收回手便扭着腰要爬出去。   不想被程非池一把逮住胳膊,放在自己腰上:“去哪儿?”   程非池体温偏高,乍一摸有些烫手,手感却是极佳,躯干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显得劲瘦有力却毫不夸张,肌理线条随着呼吸轻微起伏,连带着叶钦放在他身上的手都发烫,热度顺着掌心传入四肢百骸,叶钦整个人都被包裹其中,不一会儿便忘了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躲了。   程非池怕伤着他,即便他说弄过了,还是伸手摸下去,用手指耐心做了扩张。   叶钦看不见下头,光凭想象,想着程非池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在自己下面进出捣弄,就脸红得快要滴血,埋入里面的指节适时弯曲变换角度,戳到里面不知哪处的敏感点,惹得他挺腰绵长地哼叫一声,放在程非池腰上的手也跟着收紧。   等到真的进来,感受着粗硬的性器破开翕张着的小孔,将它撑到最大,势如破竹地往里进,叶钦这才暴露出一些应有的反应,扶着程非池撑在边上的一条胳膊,嫣红的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程非池关心他的感受,温声问道:“疼吗?”   叶钦咬着唇使劲摇头。程非池每一个动作都极尽温柔,至多有点胀罢了。   他只是太高兴了,再次跟哥哥合为一体的的激动让他险些流出泪来。他想起五六年前的那一次,两人都不得章法,光凭着一脑门热血摸索着做,那时候他丝毫不懂得体谅人,一不舒服就扯着嗓子喊,让程非池停下,却不知为什么越叫唤身上的人就越兴奋,像个傻子似的,直被折腾得浑身瘫软,再也抵抗不能。   这会儿他存着让程非池舒服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压抑叫声,那物杵进身体里,抵着肠壁里的嫩肉搅弄摩擦时,叶钦便哼哼唧唧地呻吟开了,双臂紧搂程非池的脖子,细白的腿也盘在他腰身上,一双悬空挂着的脚随着他渐渐快起来的动作一摇一晃。   起先动得很慢,程非池一手捞着他的伤腿,生怕他掉下去,一手撑在他脸侧,动几下就要问他难不难受,到叶钦忍无可忍红着脸说“快点”,他才放开了提腰猛干,次次都全部拔出再尽根没入,皮肉拍打的响声连成一片,在房间里肆意蔓延。   叶钦只觉得下面那处没几下便被捣得软烂,粗壮茎身磨过穴口,挤开层叠的肠肉深处,擦过敏感点时的快感电流般地传到神经末梢,撑在床单上的手肘、勾在程非池腰上的膝关节、随着动作两边摇晃的脚踝都浮起一片绯红。   从程非池这个角度,刚好能将叶钦动情时的媚态一览无遗。   叶钦肤白胜雪,随便摸过去便留下一串红痕,此刻赤裸着的身体更是温暖光滑,轻轻一按就能掐出水来似的,尤其是那对浑圆的小屁股,在他的撞击下一挺一挺地往前送,腾出一只大手托起来看,只见臀肉翻浪,屁股尖都红透了,像极了夏天的某种水果。   对于程非池这样的举动,刚才还放浪大胆的叶钦立刻怂了,断断续续地喊着:“别……别看,啊……哥哥别看……”   袒露下体总归有些羞人,叶钦伸手去捂,却被程非池轻易挡住。那只叶钦怎么都欣赏不够的手握住他竖贴在小腹上的那根,上下撸动几下,身下的动作也不曾停,以极高的频率耸动着,两处齐齐涌上的快感让叶钦除了随着动作放浪哼叫,其余什么都没办法思考。   叶钦身上瘦,程非池似乎格外喜欢找他身上肉最多的部分,快速抽插百余下后,再次托起他的两片臀瓣,在手中揉圆搓扁,边亵玩般地捏着,边顺势捧着往自己身下撞,这姿势不仅对叶钦的伤腿毫无负担,且更能激起他的情欲。   只消稍一低头,便可以看到自己在叶钦的身体里进出的场景,被磨得红肿的穴口紧紧缠绕着柱身,在他拔出的时候拖拽挽留,在他进入的时候那圈软肉又乖顺地收回去,黏腻的水声和拍打声昭示着他们正在做天底下最亲密的事,光是这个认知,就能让程非池血脉偾张,力气源源不断从体内迸发而出。   叶钦很快就射了,热液溅在小腹上,还洒了些在程非池的手上。高潮过后的身体更加敏感,后穴也不自觉地绞紧,恍惚中听见趴在他身上的程非池粗喘几声,叶钦视线一花,有点看不清眼前的人,他急急伸手去摸,被程非池一眼看透心中所想,带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沿着凸起的眉骨慢慢下滑,摸到眼角,睫毛,鼻梁,还有微启的嘴唇,熟悉的眉眼和轮廓让叶钦心安不已,他咧开嘴笑:“哥哥,哥哥你回来啦。”   说着又想哭,实在压抑不住,指尖重重一颤,泪水夺眶而出。   程非池的心口像被针扎似的疼,接着压在心上的最后一块寒冰也融化为潺潺春水。他们分别的时间要比相处的时间长得多,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一千多个日夜里,这个小家伙是怎样受着这些记忆,对着镜子强撑笑容,劝自己等他回来的。   他俯身将叶钦揽入怀中,下面仍旧埋在他身体里,两人皮肉相贴,呼吸交融,合二为一般密不可分。   “嗯,”程非池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回来了。”   事后繁琐的清理过程让叶钦差点瘫在卫生间爬不起来,挨着程非池眯着眼昏昏欲睡,意识混沌中还不忘把嘴巴噘得老高。   哭着喊着非要程非池射在里面的是他,最后扒着卫生间的门红着眼眶说弄不出来的还是他,这会儿由着程非池帮他清理好,磨磨蹭蹭地回到床上,睡着之前还搂着程非池的一条胳膊不放,蛮横霸道的小性子仿佛又回来了。   这波水没有白浇,程非池想。   第二天早上,程非池是被手心的痒意弄醒的,睁开眼便看见叶钦毛茸茸的脑袋拱在他肩上,正将他的右手捧高,掌心朝下,用嘴唇一下一下地轻轻碰那条伤疤,十分耐心地从左边亲到右边,再原路返回亲一遍,边亲边念咒语般地小声说:“不疼了,不疼了。”   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等到叶钦起床进到卫生间里洗漱,程非池才“悠然转醒”,并在推开卫生间门的时候,“碰巧”抓到在往脖子上戴项链的人。   叶钦无处可躲,索性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由着程非池走近,慢悠悠地用手指勾起他挂在脖子上的戒指。   “不是扔掉不要了吗?”   极具压迫感的声音响在耳边,叶钦窘迫得想哭,心想我给你的那枚都不知道被你丢哪里去了,居然还来质问我。   嘴上却正直道:“没有丢,一直没有丢,每天都带着,以后也……也不会丢的。”   本想借机问问叶钦还有什么事瞒着自己,见他缩着脑袋一副犯了错等待责备的模样,程非池于心不忍,把戒指从细绳上拆下,托起他的左手,将圆环从无名指尖推入指根。   不松不紧,刚刚好。   叶钦还愣着,程非池牵起他的手,送到唇边,像刚才他亲吻自己的手一样,用嘴唇碰了一下他戴着戒指的手背,低着头勾起唇角:“不疼了。”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部分赠送2600字见wb余甜酲。明天可能不更,会提前在微博通知,感谢大家! (改了几个BUG前台不跟着刷新,焦虑……看到错别字请多包涵,或者用网页版看就是及时更新的版本!) 第八十一章   叶钦的眼眶蓦地红了。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旧疾复发”,不付出点什么就不踏实,昨天的行为与献祭无异,为了让自己安心,他还是选择妥协接受。他也知道自己藏了许多不敢公之于众的小心思,现在便走到面前,告诉他——没关系,我愿意听你慢慢说。   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叶钦即便嘴上不讲,有时候碰到困难,难受狠了,也会觉得自己命途坎坷。先是交友不慎,后是遇人不淑,经历这么些事,尝到许多教训,不仅没变聪明,性格也没往好的方向发展。家破人亡的主要责任虽在叶锦祥,可他作为家庭一员不仅没帮上忙,反而火上浇油,母亲的意外死亡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这么差劲,凭什么遇到程非池这样好的人?还被他护着,被他宠着,犯下那么大的错都能被他原谅。   天大地大,叶钦这样一个渺小的人,何德何能。   等到眼前的人扑上来,程非池已经做好准备,抬手接住叶钦,揽住他的腰,老生常谈地提醒道:“你的腿……”   叶钦全然不在意什么胳膊腿的,这会儿让他经脉寸断,他也得扑上来把程非池抱个满怀。   “哥哥,我……我会……”   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诉衷肠,表忠心,千言万语都不如一个实在的举动。   叶钦紧紧抱着程非池,脸埋入他肩窝,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闭上眼睛在心里说——我会对你很好很好很好,不会再让你难过。   无论花瓣上的剔透的露水还是清晨明媚的阳光,你值得世界上所有的好。   首先,要给他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男朋友。   ……暂时做不到最好,至少也要让人能说出哪里好。   同学会之后没两天,叶钦就张罗着复工的事。先前的两期《一往无前》攒下不错的口碑,天然不加修饰的表现意外地吸了一波粉,那边偶像剧官博也发了几张剧照,穿着校服的叶钦刚好赶上某媒体热评的“最具少年感的十大男艺人”。   票数虽比不上粉丝基数大的流量小生,却因为照片光线角度俱佳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热评有一条说看见他就能想到青草和蓝天。   投票结束那天叶钦本来位列十一名,谁知碰上第七名近期闹出丑闻被撤了名字,瞎猫碰到死耗子一跃进了前十,并且因为这个拿到了上星卫视中秋晚会的邀请函,请他跟其他几位榜上有名的男艺人联袂演唱一首与青春有关的歌。   郑悦月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提前十来天就开始给叶钦张罗晚会要穿的衣服,还叫他亲自来试。   见到叶钦本人更高兴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错,没养胖,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叶钦的关注点跟她不同,张开双臂转过去给郑悦月看衣服合不合体时,拧着脖子问:“上这个晚会有没有酬劳啊?”   郑悦月白眼一翻:“有机会上就不错了,贺函崧那边削尖脑袋想去都没成,这种曝光度极高的晚会,上一次就相当于镀一层金,人家可没问你要宣传费。”   见叶钦一脸失望,郑悦月觉得奇怪:“等片酬下来,你那些债不就差不多平了吗?怎么,还有其他困难?”   叶钦在心里拨算盘,合计了一下账目,道:“没有没有,谁不想多挣点钱呢是吧?”   郑悦月笑他钻钱眼里去了,说等他红了,有的是有钱没处花的时候。   叶钦还是有点着急,多挣点钱才好给哥哥买好东西啊。   从前他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给对方花钱,如果对方想要的东西他都给不起,首先就不合格。   虽然以程非池现在的经济实力,八成看不上他想送的那些东西。   复工的第一场活动是一个商场的商演,周末程非池难得休息,亲自开车送他去。   叶钦一路叽叽喳喳讲个不停,“这里我们来过”“你还记得这家的羊肉泡馍吗”“高二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在这儿吃过烧烤”,走到哪里都能说出个典故来。   快到那家商场,叶钦远远地看见招牌,眼睛噌地亮了:“时代广场,前两年刚翻修过,当年你在这里打工,还说要带我去楼上吃甜品,不用排……”   说到这里自觉收了声,紧抿嘴唇不说话了。   回忆之于他都是美好快乐的,对程非池来说就不一定了。那时候他过得辛苦,还有自己这么个拖油瓶成天找事,就算有几分美好也早就抵消干净了吧。   路口打方向盘左拐,程非池道:“怎么不说了?”   叶钦闷声道:“忘了要说什么了。”   程非池也不追问,只说:“我把你送到门口,就不进去了,活动结束后来接你。”   活动预计下午两点半开始,实际推迟了四十分钟。   因为到场的粉丝比预想中多,商场紧急出动了两组保安,重新拉了围栏,指挥粉丝们有序排队。   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叶钦也没闲着,边用椅子搁着左腿做几组小幅度的复健动作,边跟来看他的廖逸方聊天。   “什么?”一个勾腿的动作做到一半,叶钦惊愕道,“那纹身是印上去的?”   廖逸方点头:“嗯,警察身上不能有纹身,我第一眼看到就知道是假的了。”   “他承认了吗?”   “不承认也不行。”廖逸方淡定地说,“洗个澡就没了,我打开卫生间门的时候,他正拿了一张新的往胸口上贴。”   叶钦想象了下那画面,不由得偏头闭了闭眼睛,心想可太丢人了,以后还是假装不认识这厮吧。   嫌弃完了,试探着问道:“那……那你还信了他?”   廖逸方垂眼不知看向哪里,片刻后抬起眼皮:“他昨天为了赶来见我,受了伤也没去医院包扎,我看到的时候伤口还在渗血,把衣服都染红了。”   叶钦心想这招苦肉计来得及时,面上装懵道:“那班长你……原谅他啦?”   廖逸方神色无奈:“何谈原谅,打从一开始,我就抗拒不了他。说来你可能觉得好笑,明明摆出一副往事如烟不记恨不抱怨的样子,其实我从没有哪一天忘了那些事,忘了他这个人。那些冷淡和拒绝,归根结底都是心里的不甘在作祟,想让他尝尝我受过的苦,并非我打心眼里不愿意接受。”   这番剖白叶钦似乎听懂了,又好像一个字都不明白。把这想法代入到程非池身上,才有了几分感同身受。   “可班长你还是善良啊。”叶钦笑着说,“你明明知道怎样做对他伤害最大,却还是保留实力,不跟他一般见识,我相信他心里也很清楚,说不定还希望这个过程能长一些,好补偿你曾经失去的。而你的大度缩短了这个过程,既成全了他的心意,又让他少受许多苦。这么一想,是不是就没那么自责啦?”   意外发掘出安慰人天赋的叶钦笑盈盈地上了台,然后被台下乌压压的人吓了一跳。   以往这种商场活动主办方给划的内场能坐满都算不错,这回站到台上一眼望去人山人海,楼上围栏边也挤得满满的,人手一张写着“叶钦全球粉丝后援会”的手幅,还有人印了偶像剧那张充满少年感的剧照做成海报高举过头顶。   天知道叶钦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应援了,一时有些紧张,暖场活动时磕磕巴巴地忘词,接不上主持人抛来的梗,到后面粉丝互动环节才放开一些。   有粉丝姑娘问他腿伤怎么样了,没养好千万别到处乱跑,叶钦当场给她表演了一个高低步,说瘸腿的时候伤腿踩地是一米七,好的那条腿踩地是一米八,一米七一米八无缝切换,跟坐跷跷板一样。   台下的粉丝都笑疯了,有个嗓门大的拆台:“钦钦你哪有一米八?”   叶钦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神秘道:“嘘,诸位知情人士给点面子,百度百科上写着一米八呢。”   原先叶钦最怕的问答环节也其乐融融,好几个新粉问了他今后的工作安排后,有个面熟的老粉接到话筒什么都没问,沉默几秒后说对不起,在他最难最苦的时候选择离开粉别的爱豆,现在又跑回来装元老,曾经说好会一直陪着他也没做到。   叶钦捏着手上的话筒,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有点慌乱,还有些迷茫,他始终认为自己不值得她们喜欢,进演艺圈也是为了钱,所以平日里见到粉丝就尽量对他们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忽然听到这样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他才是最愧疚的那个。   后来话筒不知怎么的传到混在粉丝堆里的廖逸方手上,周围的姑娘都起哄要这个稀有的“男粉”发个言。   廖逸方的脸腾地红了,支吾半天,说:“我们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为了磨炼意志,换言之苦难都是为了让我们成就更好的自己。总结过去的错误是对的,但是我们更应该向前看……叶同学加油,大家都要加油。”   廖式正能量十年如一日,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台上的叶钦险些笑出眼泪。或许是被老粉丝和班长的话触动到心底深处一片从未企及的领域,他在入行的第六年头一回体会到这份工作的意义。   他在十来岁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为了钱入行,跌跌撞撞地闯到现在,有过红极一时风光无限,也有过跌落泥潭盘旋不前,幸得这些人陪他从懵懂一步步走向成熟,无论是帮过他的还是踩过他的,无论他们是否还在,都是他人生路上一段不可或缺的宝贵经历。   叶钦举着话筒道:“苦难和幸福或许有先后顺序,但是你们在我这里没有先来后到。谢谢,谢谢你们所有人。”   说完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活动开始得晚,结束时间也比预计晚不少。   这个点再回去做饭有些晚,程非池和叶钦干脆在外面吃了火锅。   吃饱喝足回酒店,叶钦坐在副驾上拆粉丝给他的信,觉得车里太安静,就边看边念,偶尔读到难为情的部分就降低声音一带而过。   原以为在开车的程非池没心思听,谁知等某个红灯时,他突然出声道:“刚才那句是什么?我没听清。”   叶钦猛一个激灵,回头念道:“有时候又觉得你像我的弟弟,天真可爱。”   修长的手指敲了几下方向盘,程非池说:“上一句。”   叶钦在他面前向来是说不了慌的,硬着头皮念:“有时候觉得你像我的男朋友……温暖体贴。”   念完转动眼珠悄悄观察程非池的脸色,见他抿唇不语,心里顿时一阵一阵地发慌。   红灯转绿灯,车子再次行驶在平缓的路上,程非池不疾不徐地问道:“没有先来后到?”   叶钦不知道今天商场里的话是怎么让他听见的,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回到酒店,程非池默不作声地做自己的事,视线没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哪怕一下,在边上坐着的叶钦好不容易逮着他拿杯子喝水的机会,抱住他的胳膊小小声喊:“哥哥……”   程非池偏头看他:“嗯?”   叶钦舔舔嘴唇,鼓足勇气道:“没有先来后到,是因为哥哥一直在我心里,没、没有离开过。”   他现在最怕的便是被程非池误会,所以什么从前不好意思说的话都逼自己说。可这话对他来说超纲了,比让他当面表白还要难,任何语言都描述不出自己想表达的万分之一。   果然,程非池露出不解的表情:“哦?”   叶钦觉得自己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拖着程非池的胳膊晃了两下,真诚道:“我说过不会再骗你,谁骗人谁就是……就是小狗。”   Flag立得容易,倒得比台风过境还快。   第二天出门前,程非池终于把那件风衣还给叶钦,并提醒他摸摸看口袋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少自然是不会少的,摸出来的一颗星星把叶钦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   程非池穿上西装,慢条斯理地扣袖扣,瞥了一眼他握拳的手:“哪来的星星?”   叶钦的星星还没做完,之前按照进度每天叠三个,五百二十个至少需要近半年的时间,本以为做好的时候差不多能赶上送,谁知追人进度大幅推进,叶钦又不想敷衍着一天之内把星星都叠完,就继续按原计划行事。   谁知说好的惊喜因为无意中的疏忽暴露了,怪不得程非池先前问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事到如今只得装傻,叶钦手背到身后,望天花板道:“什么星星?我不知道啊。”   程非池看了他一会儿,竟也没拆穿。   等到过两天叶钦憋不住,问他那枚戒指的事,程非池把叶钦用过的那一套原样复刻,茫然无辜道:“什么戒指?”   叶钦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回头摸着自己手上的戒指想,那枚戒指迟早要给哥哥戴上的。   最后拍了拍自己的紧张得乱跳的心脏,幸亏哥哥人帅心善,没真让他学狗叫。   这年的中秋和国庆日子接近,法定假期连在一起。   不过放假什么的对于叶钦这样的演艺圈工作人员来说从无规律可循,晚会提前两天录完,中秋当天上午有个杂志拍摄,叶钦这边刚收工,那边程非池就发来消息说到机场了。   叶钦抓紧时间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了几句“飞机晚点了没”“东西都带全了吗”之类的,没话找话,黏黏糊糊不肯挂。   他是想跟程非池一起去S市过中秋的,可一来他有工作,二来人家没邀请,他也没个正当理由跟着去。   想到晚上要一个人吃月饼过中秋,叶钦心情沉重,在电话里跟程非池打商量:“今天晚上,我可以吃两块巧克力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程非池发现叶钦工作忙起来以零食代替正餐的毛病又出现了,遂限制了他每天摄入零食的量。   或许是电话里的声音听着太可怜,程非池松口道:“可以。”   “再加一包软糖?”   “可以。”   “那我想晚点睡,可以吗?今天的晚会我被安排在后面,要过了十一点才出场。”   “可以。”   顺利解锁允许三连击成就,叶钦士气高涨,忙把琢磨了好几天的问题趁热打铁问了:“那,手臂内侧、大腿内侧和腰侧,你更喜欢哪里啊?”   突然转换的话题并没有打乱程非池的思考,他几乎没有犹豫:“不可以。”   叶钦:“……”   挂电话前,程非池沉着嗓子,不容置喙地重申一遍:“纹身,不可以。”   晚上,叶钦蔫巴巴地趴在床上翻手机,电视里欢腾热闹的声音也没能调动他的情绪。   在酒店住久了,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所的心情就越发迫切。虽然程非池目前不在首都常住,可叶钦想在这里给他一个家,希望他能在飞机降落后有一个固定的去处,那里有热乎乎的饭,晒得香喷喷的被子,还有永远在家里等他的自己。   不让把名字刻在身上,买个房子把他圈住总可以吧?   想到这里,叶钦抱着枕头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再打开手机继续浏览时,脸上红扑扑的,热度还没完全褪下去。   然而现实的残酷还是打碎了他的美梦,首都房价居高不下,叶钦从一手房源看到二手房买卖网,越看越沮丧。   贵得让人吃巧克力的胃口都没了。   叶钦垮着嘴角,退而求其次打开房屋租赁页面,心想临时租一个也不是不行,总比这按天烧钱的酒店好。回头多接两部戏多跑几个商演,也别想着买几环内的豪宅了,远一点的京郊空气好,两个人住房子也不需要太大,他努力一下还是能凑出个首付的。   再晚一点,接到程非池的电话。   “到家了?”   “嗯。”   “见到晖晖了吗?”   “嗯,他在吃月饼。”   叶钦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拉远,接着换了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软哥哥好,我是晖晖!”   叶钦被他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喊得鼓膜作痛,揉着耳根笑着跟他打招呼:“晖晖好。”   跟小朋友讨论了一会儿那种馅的月饼好吃,在五仁和蛋黄之间难以抉择之际,程非池把电话抢回来,说:“玄关的柜子上,有把钥匙。”   叶钦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门口查看:“嗯,是有一把钥匙,怎么啦?”   “地址我等下发给你,如果不想在酒店待着,就去那边等我。”   过去好几秒,叶钦才反应过来:“你买了房子?”   “嗯,一套公寓,面积不大,先凑合住。”   叶钦半晌没说话,程非池以为他没在听,唤了一声:“叶钦?”   这一声把叶钦的魂儿唤了回来,他热血上头,借题发挥道:“不是跟晖晖说我叫叶软吗?现在又喊我叶钦。”说着抓了几下头毛,面露愠色,“再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就……我就……”   话没说下去,因为他什么都做不出来。   好不容易追到手的宝贝哥哥,任何事都在他之前考虑好安排妥的哥哥,他舍不得威胁他,开玩笑也不行。   叶钦只是对目前的状态有些焦躁,他不想总被程非池照顾,他也想照顾他,让他安心工作,不用再为其他琐事劳心费神。   “那你出房子,我出装修吧。”叶钦决定道。   “装修?”   “是啊,就当是陪……”   在脱口而出之前,叶钦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大气也不敢出,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睁得溜圆。   差点就说出来了,幸好这一脚刹车踩得够快。   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追问道:“就当是什么?”   叶钦捂着嘴巴,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什么没什么。”   听筒里传来低低的笑声,叶钦心头一紧,刚想扯开话题,程非池先他一步道:“陪嫁?” 第八十二章   当晚,叶钦顶着一张大红脸打开了新房的门。   公寓位置很好,闹中取静的小高层,附近多条地铁公交线。装修是陪不成了,房子本身是精装,里头大件家具已经备齐,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不知是不是巧合,房屋格局与当年两人同居时住的嘉园小区的房子十分相似。叶钦在面积相同的两个卧室里来回转了几圈,最终将房间选在东面那间。   当年他们俩也住在东面那间,风水好,吉利。   被褥枕头什么的都是全新的,叶钦花了点时间拆开铺上,跳上去打了个滚,心想明天太阳好的话可以搬到阳台晒一晒,等程非池回来就能睡到蓬松暖和的被子。   叶钦只拆了一床被子,随后搬来椅子垫脚,把另一床塞到衣柜最上层。收拾完躺在床上比划着,觉得两个人盖应该够了,如果不够的话……就抱紧一点吧。   又打了几个滚,美滋滋地下床吃月饼,一个人的中秋好像也不怎么难熬了。   月饼是郑悦月给的,蛋黄馅儿的,味道一般卖相尚可。本打算拍张月饼的照片发给程非池,想到他那边不仅要陪弟弟,还要去看妈妈,叶钦觉得自己应该懂事些,便把手机收起来,不去打扰他。   吃完趴在床上继续看节目,为自己的闪亮登场强打精神,奈何连着几天早起工作,不到十点就困得上下眼皮打架,电视机音量调大都不起作用。在一个毫无笑点的小品演到一半时,叶钦的脑袋往枕头里一歪,睡了过去。   次日是个艳阳天,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身边有个热源,叶钦手脚并用地往那边挪,把那热源团团抱住,砸吧几下嘴,又眯了两三分钟,闻到一股浓郁的巧克力香,才舍得睁开惺忪的睡眼。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一块拆开到一半的巧克力,叶钦下意识张开嘴要去咬,那巧克力自己会跑,一口没咬到,叶钦打算再接再厉,仰起脖子往前凑的时候,猛地贴上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   是嘴唇。   叶钦抬起胳膊勾住压在上方的人的脖子,主动回应并加深这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叶钦的眼神比刚醒来时更添迷离,含烟拢雾的一双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同样望着他的程非池,伸出一截鲜红的舌头舔了下嘴唇,细细地喘气:“早上好啊,哥哥。”   等坐在新房的餐桌上吃早餐,叶钦才意识到什么,问:“你昨天就回来了?”   程非池放下手中的杯子:“嗯。”   叶钦瞪大眼睛:“怎么不叫醒我?”   程非池笑了:“你睡得那么香,为什么要叫醒你。”   叶钦悔之不及,心想昨天就该灌几杯咖啡下肚多坚持一会儿的,说不定能跟程非池一块儿看自己上电视。   程非池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吃完饭打开客厅的电视调到回放,准确快进到叶钦出场的部分。   因着跟其他几个男艺人合唱,且他在众人当中咖位最低,所以给到的镜头并不多。不过歌是真唱,这种情况下叶钦当了几年歌手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高潮部分别人的声音稀稀拉拉,哪怕后期修了音,也听得出来几乎是他一个人顶上去的,难怪网上有人打趣说XX卫视邀请叶钦可能是怕车祸现场太过真实引起不适。   短短三分钟的出场时间很快过去,关掉电视时叶钦的耳朵还有点热。   两人一块儿在厨房洗碗收拾,叶钦边在手机上记录要添置的油盐酱醋等物,边偷看程非池的表情,程非池自是察觉到道过分灼热的视线,将锅碗瓢盆放回原处,说:“这次只能打六十分。”   刚过及格线,叶钦惊愕之后便是沮丧,仿佛变回上学时那个时刻期待程老师夸奖的学生,苦着脸问:“为什么呀?”   程非池的目光自上而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点评道:“因为没有跳舞。”   毕竟作为男团成员出的道,舞什么的叶钦还是会跳一点的。   可程非池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翻看了从前的视频?得出此结论的叶钦觉得无颜见人,只想挖个地洞躲起来。   艺人大多都有不想回顾的黑历史,自认出道前三年的表现全是黑历史的叶钦更不能免俗,奇形怪状发型,五彩斑斓的发色,还有令人羞耻的傲娇小少爷人设,他一度想着等以后有钱了就找人把这些“案底”统统销毁掉。   然而那些形象已经进入大众的视野,群众最是善于放大缺陷,好看的模样不一定深入人心,偶尔丑一次他们记得比谁都清楚。   身边就有个现成的例子。   这天收工后抽空回宿舍收拾东西,楼下的房东听见动静又上来敲门,听说叶钦要搬走,第一反应便是:“哟,上了中秋晚会飞黄腾达了,不用再顶着一头黄毛演农村爱情故事咯。”   叶钦懒得跟他解释自己没演过这个,直奔主题道:“我这儿的房租不退,偶尔也会过来看看,麻烦叔叔您不要欺负还住在这儿的那个小朋友,他还没您儿子大,就当给您刚出生的孙子积德行善。”   说完没等房东发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在这儿住了好些年,承蒙您照顾,一点小心意,就当给您孙子的见面礼。”   房东见钱眼开,当即就把难听的话咽了回去,捏了捏红包的分量,干咳两声说:“只要你们按时交房租,我又不是闲的,尽找你们麻烦。”   等叶钦搬走,这里的常驻人员就只剩下宋珝一个了,整天被人家叫“哥”,还受过人家的恩惠,他有责任将这个弟弟照顾好。   送走难缠的房东,叶钦继续收拾东西,小心谨慎地把放在上铺的乐高连同玻璃罩一起搬下来,用带来的气泡袋严实包好,装星星的玻璃罐子也包成球,放在背包里贴身携带。   下午程非池发来短信,问他工作结束了没,在挤地铁的叶钦扯谎道:【结束啦,准备去家电城逛逛】   刚发出去,电话就打了进来,叶钦紧张兮兮地接起来:“喂?”   程非池那边在跟助理说话,提到“方案”“会议”什么的,助理一一应下,高跟鞋声渐远,程非池的声音回到话筒边:“缺什么家电我让人买好送过去,你没有工作就回去待着,不要到处乱跑。”   “没事,我的腿已经好啦,就等明年拆钢板了。”叶钦说,“收工正好顺路,就去看看呗,也不一定有中意的,再说商场都有专人运送,又不是要我自己扛。”   听到电话里地铁的报站声,程非池思索片刻,说:“那你看完早点回去,打车。我给你的卡带了吧,密码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叶钦很享受程非池的关怀,把背包肩带往上拽了拽,笑得眼睛眯成缝,在心里悄悄说——不过今天用不着你的卡。   这天晚上,程非池便在首都新家的厨房里看到了一台新冰箱,豪华大气的双开门,很符合陪嫁的档次。   就是卡在厨房的角落里,看着有点挤。   程非池走过去拉把手,冰箱门猛地往料理台上一撞,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在餐厅摆弄豆浆机的叶钦闻声赶来,拉着程非池的手左看右看,自责道:“这台冰箱搞活动买一送一……一台豆浆机,我以为宽点儿没事,谁知道塞是塞进去了,开门刚好卡墙。”见程非池的手没事,松了一口气,皱着脸说,“明天,明天我就把它退了。”   程非池道:“没事,能用就行。”说着抬起另一只手试了试冰箱另一扇门的开合,也能打开一半,伸手进去拿了两个鸡蛋出来,“以后换大房子,这个冰箱大小刚好。”   叶钦锦衣玉食地长到十七岁,见识多了有钱人奢侈无度的生活,却对大房子没什么特别的追求。比起从前叶家空旷的别墅,他更喜欢这样小小的公寓房,随时能看到对方,捕捉到对方的动静,既温馨,又令人安心。   不过他更喜欢“以后”这个词,只要能跟程非池在一起,住哪里都好。   第一次使用豆浆机的叶钦兴致很足,捣鼓着打了两波,一次红豆配黑豆,一次绿豆配黄豆。   厨房里没有盛得下的密封容器,现打豆浆放一晚可能会变质,他就左一杯右一杯地往程非池的杯子里倒。程非池边看书边连喝三杯下肚,再去拿杯子发现又是满满一杯豆浆,扭头看向身边的人。   叶钦忙指自己的杯子向他证明:“我也喝这个。”   程非池把杯子放回桌上,捧起书继续看。   过了一会儿,叶钦窸窸窣窣地靠过来,举着杯子小声道:“哥哥,干杯。”   程非池一肚子红绿黄黑豆,实在干不下去,面对叶钦扑闪的大眼睛和软绵绵的一声“哥哥”又拉不下脸,吐字艰难地说:“等我消化一下。”   叶钦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那那那我表演个节目,给哥哥助兴。”   程非池合上书,正襟危坐。   这架势过于隆重,成功吸引来全部注意力的叶钦狂咽唾沫,一会儿揪衣角,一会儿抠手指,拖不下去了才开始表演。   表演了一首儿歌,连唱带跳的那种。   刚出道的时候尽拿这个卖萌,算是摆脱不了的黑历史之一了,可现下用来讨好哥哥再合适不过。经历了用手做耳朵扮兔子、扭屁股摇尾巴、歪着脑袋转圈跳等各种低幼动作后,叶钦拿起抱枕挡脸,杵在那儿等待点评。   点评没等到,先听见一串鼓掌声。   叶钦的脸都烧起来了,抬手去阻止程非池鼓掌,被反手一拉,坐到程非池腿上。   “好听。”程非池嘴角噙着笑,捏住叶钦的下巴掰正,“也好看。”   叶钦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见他笑了,心中便觉踏实,胆子也跟着放开不少,仗着距离近,扯开衣领给程非池看:“那纹在锁骨上,好不好?哥哥不想……不想留在我身上吗?”   视线落在叶钦平直纤细的锁骨上,程非池神色微动,似有动容。   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示好的举动,尤其对方还是自己心尖上的人。   正当叶钦以为有戏时,程非池低头在他的锁骨上落下轻轻一吻,随后将他揽在怀里,让他伏在自己肩上。   “不用,我们不用这个。” 程非池说,“现在就很好。”   按照本国的传统习俗,乔迁新居是要请客的。   大摆宴席犯不着,借故请三两好友聚一聚也好。于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廖逸方和周封携贺礼登门拜访。   “你们这就开锅啦?别急别急,先烧壶水。”   廖逸方刚进门就坐不住,为当代不懂传统的年轻人操碎了心,亲自上手用盆接了清水兑上盐,在屋里四处洒了一遍,然后走到门口,往地上扔了两枚硬币,发出清脆响声的同时厨房的水也烧开了,廖逸方笑弯了眼睛,说这叫招财进门,财源滚滚。   叶钦在边上看得一愣一愣的,直说:“招财好,招财好,班长你快帮我看看还有哪里能做法事招招财?”   这么一折腾,中午饭吃成了下午饭,在桌上随便聊会儿天,太阳都快落山了。   主要是叶钦和廖逸方在聊,从入宅仪式聊到风水学再聊到居家琐事,比如怎样擦洗油烟机,如何让冰箱里没有异味等等,叶钦时不时拿出手机做记录,俨然一个虚心求教的好学生。   周封看不下去,抿了一口酒道:“阿钦你就别装了,就你浑身的懒骨头,能勤快几天?”   叶钦狠狠剜了他一眼:“我跟你不一样,你只会耍那些花哨手段,一个实在有用的都没有。”   “也有实在的吧,比如上交工资卡什么的。”周封挠挠头发,向廖逸方求证实,“宝贝,哦?”   廖逸方百年如一日地适应不了周封当众跟他亲昵,举起酒杯扯话题道:“恭贺二位乔迁之喜,祝今后的生活美满甜蜜。”   几轮酒下去,不胜酒力的廖逸方脸上先带了红晕,他听着叶钦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冷笑话,咧着嘴笑呵呵,忽而想到什么,插话道:“我还记得……记得叶同学给我讲过一个,特别特别有趣的笑话。”   周封边给他剥虾边问:“啥笑话?”   廖逸方自己先拍桌笑了三分钟,稳住呼吸才讲道:“有一天,女娲一边捏泥人一边笑,盘古问她在笑什么,女娲说……你们猜女娲说什么?”   周封想不出,向叶钦求助,叶钦嘲他笨,卖关子不说,倒是在一边默默给大家添酒的程非池开腔了:“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程同学你也知道这个笑话啊。”廖逸方惊喜道,随即明白过来,“肯定是叶同学告诉你的,哈哈哈真的好好笑。”   叶钦托着下巴摇头晃脑听他们笑,过了半分钟,突然噌地竖起脖子。   他想起来了,这个笑话他曾给程非池发过,可那是发到他的旧号码上的,他不是说那个号码已经不用了吗?   晚上八时许,把喝得醉醺醺的两位客人送上出租车,叶钦歪靠在程非池肩上,由他带着自己走在小区里蜿蜒曲折的鹅卵石路上。   外围有宽阔的大路,这种横穿绿植的小路鲜有人走,叶钦却很喜欢这条路,喝得头重脚轻还能记得岔路口该选哪条,一面走,嘴里一面念念有词:“骗我,哥哥坏蛋,骗我……”   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程非池问:“骗你什么了?”   叶钦的酒劲上来得迟,这会儿才有了几分醉态。   他打了个酒嗝,伸出一根手指,戳程非池左边胸口:“骗我、骗我说那个手机号……不用了。”戳了几下发现位置有误,收回手改戳自己的心脏位置,“别、别想骗我,我都记、记着呢。”   程非池弯起唇:“还骗你什么了?”   虚浮的脚步顿住,叶钦嘴巴一撇,捶胸顿足道:“骗了我的心,我的心,骗到手就不理我了,坏蛋。”   说完松开程非池,转而抱住边上的一颗树,双脚踩在泥里,死活不肯走了。   程非池被他这倒打一耙还耍赖的傻模样弄得哭笑不得,上前拉他的手:“走吧,先回去,外面凉。”   叶钦使劲儿摇头,接着打了个大哈欠,红扑扑的脸蛋贴在树皮上,眯着眼睛,一副就要在这儿睡觉的架势。   这是程非池头一回见他发酒疯,记得上次他喝醉之后在车后座睡得像只小猪,心想把人弄回去睡一觉大概就好了,背过去半蹲下身:“上来。”   哪怕意识不知飘向何方,视线也被酒气熏得模糊,叶钦终究挡不住这诱惑,犹疑几秒后,凭着本能慢吞吞地往程非池背上爬。   宽阔温暖的后背比冰冷的树干好睡得多,程非池的脚步也均匀平稳,叶钦闭上眼睛,听着风声和稳健的心跳,脑海里像淌过一条小河,涌入成串的记忆碎片。   “你还记不记得……气球做的小猫?”   闷闷的声音响在脑后,程非池偏头道:“记得,怎么了?”   叶钦的脑袋抵着他的肩窝,小幅度地摇头:“没怎么。”   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高考结束要带我去热带岛屿啊?”   程非池愣了下,想起当年未能兑现的承诺,说:“记得。”   “时代广场楼上的甜品?”   “记得。”   “牛奶味的棒棒糖?”   “记得。”   “电影院里的爆米花?”   “记得。”   每一次回答都是对叶钦珍藏的回忆的肯定,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笑得嘴巴咧到耳朵根,环住脖子的胳膊收得更紧了。   感觉到喷在颈间的温热气息变得均匀绵长,程非池以为他睡着了,怕深秋寒气入体弄个感冒着凉,托着大腿把人往上掂了掂:“叶钦?”   叶钦当真睡过去了,闻言只哼唧了几声,垂向地面的脚尖随着步伐来回晃荡。   程非池想了想,改口道:“叶小软?”   “欸!”   趴在他背上的人立刻应了,像是对根植于心的某个声音做出的条件反射。   应完便趴回去,脸颊贴在他肩上蹭了蹭,瓮声瓮气道,“你还说过……要结婚,不、不准再骗我啦……哥哥。”   喝酒一时爽,醒来的那一刻方知宿醉的滋味。   叶钦头疼欲裂,艰难地睁开眼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晃晃脑袋里的水,昨晚的零星片段在震荡中哗啦啦地四处乱撞。   扭头见身旁没人,叶钦呼吸一滞,登时找回身体各个关节的控制权,从床上跳起来,鞋也顾不上穿就往外跑。   打开房门猛地撞入正要进来的人怀里。叶钦像溺水的人遇到浮木,抱住就不肯撒手,直到程非池沉着嗓子问 “怎么不穿拖鞋”,叶钦才闷不吭声地从他身上下来,耷着肩膀恹恹地返回房间。   程非池看着他盘腿坐回床上一脸迷茫地东张西望,走过去把被他踢到床头的拖鞋拿起来放回床边,不等他把双脚放在地板上,先握住他一只脚踝,垂着眼问:“你以为我走了?”   叶钦不敢说“是”,想依葫芦画瓢学程非池的,企图用沉默让这个小插曲翻篇。   程非池从不刨根问底,见他不答便也不追问,静静地帮他穿好鞋子,牵着他站起来。   睡意早已消散,叶钦触觉敏锐,摸到了他手上某种金属质地的东西。   刚才被握着脚踝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叶钦低头望去,程非池的左手上有什么在反光。   程非池循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牵着他的手一起抬高,摆出了和他一样的疑惑表情:“这个戒指,你给我戴上的?”   叶钦心头狂跳,难不成昨天喝醉后不仅说了胡话,还做了糊涂事?   这个令人惶恐的念头在看见程非池嘴角藏不住的笑容后瞬间打消。叶钦心知被耍了,又羞又恼,抬脚就要溜,被一股大力拽了回来。   程非池用一只胳膊把人圈在怀中,左手四指插入被他牵着的那只手的指缝里,手心贴着手背向上举起,戴在无名指上的两枚同款戒指在晨光的照耀下交相辉映。   “跑什么?”程非池微微躬身,胸膛贴着叶钦的发颤的脊背,用嘴唇碰了碰他逐渐发烫的耳垂,“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叶小软不知道吗?” 第八十三章   直到迈入深秋,叶钦买冰箱时顺便从隔壁超市买来的各种豆还没吃完。   每次打豆浆只需要一小杯,而他买的每种豆都是按斤称的,以豆浆代替茶水仍旧不见豆子少,无奈之下只好开发了新用途——煮粥。   起初还挺新鲜,晚上把豆子泡好,早上起床和米饭一起扔进高压锅,两人都洗漱完毕时差不多就能吃了。   叶钦最近上了个养生节目,被节目请来的营养师大灌洗脑包,坚信瓜果蔬菜对于人类保持健康的体魄有着重要意义,在豆粥的基础上再加些菠菜青菜胡萝卜,看着五彩斑斓令人食欲大增,可因为不加糖不加盐的关系,味道过分纯天然。   换句话就是索然无味,不说叶钦这个挑嘴的,就程非池这样不太讲究饮食的人,连吃一个月也有点受不了。要不是看叶钦每天工作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豆子泡豆子,一大早起来洗菜切菜煮粥,换着花样研究营养搭配,他宁愿在路边随便买两个包子对付。   十一月末的一天早上,叶钦举步维艰地爬出温暖的被窝,披上衣服去厨房,边打哈欠边把昨天买好的菜拿出来洗。手还没碰到自来水,就被跟在他后面起床的程非池从背后拥住:“今天不煮粥了,我们出去吃。”   叶钦以为程非池吃腻了他做的粥,一路上都蔫蔫的提不起劲。到地方被程非池牵着往里走,他还在用手机看食谱,翻到一个核桃红豆派觉得不错,核桃补脑,最适合每天对着电脑文件的哥哥了,看配料又觉得糖太多不健康,拧眉一筹莫展。   程非池带他来的是一家普通的甜品店,等到一只小巧的蛋糕端上桌,叶钦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关于生日,他们之间有很多刻骨铭心的记忆,一半美好,一半痛苦。想到曾经用假生日骗了程非池两次,叶钦就心慌意乱,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也吃得没滋没味,吃两口就叼着勺子坐在那里发呆。   程非池发现他不对劲,道:“蛋糕不合口味?我看你最近偏好清淡,就少放了些糖。”   叶钦捕捉到重点:“这个蛋糕是你做的?”   “嗯。”程非池点头,“昨天下班晚了,赶到这边只来得及做成这样,放在冰柜冻了一宿,口味也差了点。”   叶钦忙挖了一大勺塞嘴里,还没咽下去就说:“好吃,超级好吃。”   程非池笑了:“别勉强,吃不下就放在这儿等店员收拾,晚上我再给你买个新的。”   “不用不用,我就要这个。”叶钦张开双臂圈着那蛋糕,像只护食的小猫,“这是我的生日礼物,谁都不准动它。”   添加了一层爱的含义的蛋糕令叶钦分外珍惜,每一口都细细品味才舍得咽下去,不小心粘在唇上也不忘舔干净,掉在桌上的一点蛋糕渣都不放过。   最终也只吃完一半,另一半麻烦店员打包好带走。   今天两人都有工作,程非池把叶钦送到拍摄场地,叶钦下车后一步三回头地跟他说了五六次拜拜。想到过几个小时又能见面,巴不得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好回家跟哥哥一起过生日。   坐在休息室的镜子前化妆时,兜里手机一响,叶钦掏出来看,是程非池用老号码发来的短信:【摸摸另一边口袋】   发件栏上久违的“哥哥”两个字让叶钦喉间一哽,仰起头深喘两口气才将升起的泪意憋回去。   放下手机去摸挂在椅子上的外套的另一边口袋,先是摸到滑溜溜的塑料纸,接着是塑料纸下圆圆的硬物,拿出来一看,叶钦再次怔住。   身后在给他打理头发的造型师看见他手里的东西,笑道:“棒棒糖?我看你这么瘦,还以为你平时不吃零食呢。”   叶钦盯着那六根一模一样的牛奶味棒棒糖,也弯起眼睛笑了:“这是生日礼物,一年一根。”   磨磨蹭蹭地吃完最后一根棒棒糖,首都的冬天悄然而至。   年末各行各业都忙,周封满大街乱窜抓小偷,廖逸方起早贪黑备课给学生补习,程非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首都S市两头跑,路上的一点时间也要用来见缝插针地批阅各个部门送上来的年终总结。   与他们比,叶钦反而是最清闲的那个,结束了一部小成本文艺电影的拍摄,又接了两档地方台综艺,都只作为其中一期的嘉宾,结束接下来的几场商演,年前他就没有其他工作了。   人一闲,就总想捣腾点什么事。   比如回学校念个书什么的。   某场商演的后台,叶钦拉着对升学考试最有发言权的宋珝,问他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宋珝眨眨眼睛,迷茫道:“我上学的时候就是念书做题然后通过各种考试啊,哥你都高中毕业多少年了,恐怕没法再参加高考了吧?”   两人的谈话被路过的贺函崧听见几句,他嗤笑叶钦白日做梦,二十好几了还想念大学,成人自考都过不了。   叶钦不跟他一般见识,回头给刘雨卿打了个电话请教此事,顺便请她吃饭,感谢她在剧组对自己的照顾。   刘雨卿出身演艺世家,关系稳定的圈内男友也是表演系科班毕业,听了叶钦的诉求后十分慎重地打电话向家人寻求意见,总结后告诉他,如果今后还想在演艺圈待着的话,不妨试试考艺术类院校,门槛相对较低,对以后的工作也有帮助。   晚上叶钦把首都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吃了个透,抱着可以试一试的想法,拍了一张发给程非池过目。   不到三分钟,身在S市的程非池就发来视频通话,接通后开门见山地问:“想念大学?”   叶钦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嗯啊,早就想了,最近不是闲着嘛,就研究了一下,觉得表演方向还挺合适……我也该学学演戏了,总不能一辈子本色出演女主角的弟弟吧。”   从前满脑子想着上C大,专业什么的压根没考虑过,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这会儿也算遵循内心找到目标了,现在缺的只有哥哥的认证和支持。   程非池那头稍有犹疑,正当叶钦以为他觉得自己不长进目标定得太低时,他说:“一边工作一边念书,两者兼顾会很辛苦。”   叶钦松了口气,笑着说:“辛苦什么啊,那会儿你不也是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吗,既然你可以,我凭什么不行。”   程非池被他难得展露的自信感染,点头答应了,还说会帮他留意几所同类院校的招生信息,他这种毕业多年重返校园的情况最好多看几所学校,多做几手准备。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程非池还在办公室,叶钦交代完后便体贴懂事地让他继续忙。   挂断视频之前,程非池忽然叫住他:“有没有想过,以后要是红了怎么办?”   虽然对演艺圈不甚了解,但是光凭道听途说也能了解到,那些路人口中说得上名字的明星,无论是靠演技说话的实力派,还是靠粉丝捧高的偶像派,都是表面光鲜背后辛酸,一年到头四处拍戏不着家,生活中的一切都要曝光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普通人可以尽情享受的感情生活对他们来说极有可能是阻碍事业发展的绊脚石。   叶钦一根筋,没弄清楚程非池的意思,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拍着胸口豪迈道:“等我红了,哥哥就不用这么辛苦啦,待在家里歇着就好,我养你。”   程非池先是一愣,随即豁然开朗地笑了:“好。”   很快,叶钦便在各方朋友的协助下选定了方向,紧锣密鼓地开始为明年2月几大院校的面试做准备。   与此同时,程非池因为程欣病重退掉了回首都的机票,暂时留在S市的医院照顾。   每年冬天都是程欣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今年尤甚,刚住院就昏迷了三天两夜,整个人瘦了一圈,沉睡中都痛苦地皱着眉,像在经历一场劫难。   住院的第二周,程欣勉强靠着枕头坐起来,手还是抖得没法拿餐具,程非池便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她吃。   偶尔神智清醒的时候,程欣也会同他说说话。大多是她一个人在说,从好好工作说到多去易家露脸,再扯到颜虹多好的一个女孩子你怎么就看不上,说累了喝两口水,望一会儿窗外的阳光,收回目光时多半浑浑噩噩地分不清过去和现在,拉住他的手念叨“给妈妈争口气”或者是“出国吧妈妈求你了”。   程非池体谅她身体虚弱精神不济,都用沉默应下了。   偶尔也会无端地神经敏感,比如这天程非池刚跟叶钦通过电话,从外面走廊进到病房,程欣打起精神,拼命睁大眼睛盯着他看,问他干什么去了。   “打电话。”程非池如实答道。   “和谁?”   程非池倒了杯水,递过去给她:“您不是知道吗?”   程欣登时从床上坐起,凝视着程非池冷静坦然的面孔,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可以恐吓威胁住他的办法。慌乱间瞥见程非池握着杯把的手上戴着的戒指,心脏顿时提到嗓子眼:“你……这是什么戒指?”   程非池见她没有喝水的意思,将杯子放在病床旁的桌子上,回答道:“婚戒。”   “和谁?谁?”程欣声音颤抖,咬牙切齿的表情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尤为狰狞,“那个姓叶的小子?我不同意,妈妈不同意,不准你跟他在一起!”   程非池没说话,拿起一旁的杯盖将茶杯盖上保温,垂眼把因为剧烈的动作掀开的被子掖好,被程欣一把抓住手也没吭声,由着她使劲攥着,骨肉都被捏得咯吱作响。   程欣发起疯来下手没个轻重,一个不小心摸到他手心的伤疤。那时至今日都没褪去的疤,像是横在母子二人之间的一条无法翻越的崇山峻岭,程欣在摸到的一刹那,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败,仓皇地将手松开。   程非池收回手,转身走到门边,拿起大衣边穿边说:“我先走了,医生让您多休息。”停顿几秒,又道,“哪天您心情稳定,我带他来给您看看。”   呆坐许久的程欣这才有了点反应,她撇嘴冷哼一声,道:“看什么看,别以为为我摔断一条腿就能讨我喜欢,想让我承认他,除非我死了。”   程非池抿了抿唇。他曾听过同样的话,可这一次,这番话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其实程欣本人比谁都清楚,她说“不准”又有什么用,在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的以死相逼中,她的儿子早已与她渐行渐远,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不会为她所控制。   小时候那个喊她“妈妈”,全身心依赖她、相信她的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欣忽然觉得累了,瘫下疲惫不堪的身体,松弛快要崩断的神经,敞开隐隐作痛的胸腔,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双眼半阖,在这不到一分钟的短暂时间内,匆匆回顾了自己看似惊心动魄、实则除了阴暗丑陋再也找不出形容词可以描述的一生。   眼前的画面越翻越慢,最终定格在二十多年前的夏天。那时的她捧着毕业证书,怀揣着对未来无限的向往。那时的她还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认为只要努力争取,一定可以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紧紧握在手中。   恍惚间意识剥离身体,缓慢地漂浮到空中,好像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两双眼睛隔空对视,一双灵动张扬,眉目含情,另一双饱经沧桑,行将就木。   从前的那个神采奕奕的程欣,居高临下地看着现在躺在病床上这个油尽灯枯的程欣,眼中尽是鄙夷和怜悯,仿佛在说——如果换做我,定不会落到你如今这番下场。   程非池即将离去时,隐约听见程欣微弱颓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果当年的他,能跟你一样……你为什么跟他不一样?”   程非池定住脚步,几经思索,还是转过身,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也有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的义务。我不是他,我也不可能跟他一样。”   作者有话说:   倒数第三章 第八十四章 —八十五章(正文完结)   84.   元旦这天,从S市连夜赶回的程非池吃上了叶钦研究出的新菜式——虎皮尖椒。   “怎么样怎么样?”叶钦满脸期待地看着程非池一口咬下去,“这虾肉我手打的,打了二十分钟才让它上劲,口感有没有很Q弹?”   程非池嚼了两下,眉宇间拧起几道浅浅的沟壑。   叶钦心里一咯噔:“怎么了,不好吃吗?”   吃完一个,程非池又夹起一个:“虾肉口感很好。”把尖椒翻转过来,“但是辣椒用错了,这是二荆条。”   叶钦没听过这个名词,拿出手机百度,照着图片跟盘子里的对比,丧气道:“我说怎么这么细呢,都塞不下什么虾肉……摊主还骗我说这种拿来做虎皮尖椒正好。”   说话的功夫,程非池又吃了一个,评价道:“对我来说正好,对你来说太辣了,不宜多吃。”   叶钦破涕为笑:“没关系,你喜欢就好,我可以把虾肉挑出来吃。”   两人就着一盘菜各自吃了一碗白米饭,中途叶钦碗里被程非池塞了无数次剔出来的纯虾肉。   吃完叶钦摸着肚皮感叹先前一个多月的营养搭配白折腾了,一餐回到解放前。程非池安慰他说:“偶尔不合理的饮食结构会激发身体的内在潜能,加速新陈代谢。”   “真的?”   “嗯。”   叶钦对程非池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当即乐颠颠地打豆浆去了。   打完回来围着沙发转悠,等程非池的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抬起,赶紧抛出心中的疑问:“你从哪里听说二荆条这个名字的呀,我看百度上说是川菜必备?”   程非池说:“在国外上学的时候,班上有个来自S省的同学,每年都要从国内带一捆辣椒来,他给我们科普过,说这种细细长长的尖椒叫二荆条。”   “哦……”叶钦点头,“你们学校华人学生多吗?平时都吃什么,学什么,玩儿什么呀?”   程非池一一解答,末了问道:“对我们学校感兴趣?”   叶钦低头玩抱枕:“嗯啊,这不我也要念大学了嘛,好奇一下。”   这是借口,其实他只是对哥哥去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感兴趣。   程非池却当了真,在脑中迅速把年后的工作安排过了一遍,说:“等今年夏天,带你去看看,顺便去热带岛屿。”   叶钦尖叫一声,把抱枕甩飞,一跃而起站到沙发上。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又慢吞吞放下腿坐回来,摆出“一切都听哥哥安排”的乖模样。   等到程非池关电脑,才摇着他的胳膊声若蚊呐地说:“夏天还有很久呢……在那之前,哥哥能不能先陪我去趟六中啊?”   时间定在2月14号,程非池26岁生日的后一天。   刚下飞机,程非池就直奔六中去了。   叶钦等在路边的银杏树下,见到人来了也笑不出来,头一扭噘着嘴巴走在前面,松掉的鞋带一甩一晃十分惹眼,程非池上前要帮他拿包他也摇头不肯,直到收到一支从口袋里拿出来的玫瑰花,脸色才有所缓和。   他不是生气,就是觉得这时间该死的不凑巧。春节没能在一起过也就罢了,昨天他在首都有工作,程非池偏偏也临时有事回了S市,生日都没能一起过,早就设想好的一系列庆生活动全都泡了汤。   生日生日,就是出生的当天,推迟一天过还有什么意思?   两人并排走在通往六中后门的小路上,叶钦看着手上的花,扭捏道:“这次没事先约好,就算了,下一个生日,下下一个,再下下个,都要跟我一起过。”   “好。”程非池一口应下,并追加保证,“不跟你过是小狗。”   寒假尚未结束,六中后门的停车处空无一车。叶钦许久没回来这里,扶着外围的栏杆往里张望,因为进不去埋怨说当年要是弄了围栏就不会有那么多车被偷了。   程非池表示赞同:“当年要是有围栏,我的车胎恐怕也不会被某些人扎破了。”   哪怕知道他在逗自己玩,叶钦还是闹了个大红脸,徒劳争辩道:“那那那不是我扎的,是周封他们,我只是放哨……再说后来不是帮你擦车补偿了吗?”   虽然是在威胁下勉为其难擦的,还委屈得险些掉眼泪。   学生放假的日子,学校大门还是得有人看守。如今六中条件好了,后门改成了电动门,边上还建了个岗亭,保安大叔正坐在里面开着电暖气打瞌睡,被敲窗户的声音弄醒,老大不高兴地给窗户开了条缝:“学校重地,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程非池和叶钦一块儿喊了声“叔叔好”,他才睁开眼睛盯他们仔细一瞧,惊讶道:“是你们俩啊。”   后门的保安大叔还是原来那位。当年两人谈恋爱,酷爱在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之后从后门偷偷溜,好几次撞上这位保安大叔,有时候门都关上了,愣是靠叶钦死乞白赖地追着说好话,大叔才勉为其难地帮忙把门打开。   “我说你们两个小鬼……咳,现在不能叫小鬼了,你们两位校友,在念书的时候就成天给我找麻烦,每天逗留到最后走,还说什么在教室补习,”保安大叔边遥控电动门边吐槽,“当我瞎呐,教学楼黑灯瞎火没哪个教室亮着灯,你们俩是在厕所隔间里补习吗?”   叶钦伸着左脚,由着程非池帮他系鞋带,笑嘻嘻地说:“就是在补习啊,我们认真着呢。”   保安大叔嗤嗤地笑,两撇小胡子吹得飞起,盯他俩打量一会儿,又道:“你们俩是兄弟吧?我看是,总见你们同进同出,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这会儿叶钦对这称呼没那么抵触了,等程非池系完鞋带直起身,两人相视一笑。   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不约而同地明白了为什么总有人觉得他们像兄弟。因为只要对方在身边,他们眼中就只有彼此。   进到学校里面,叶钦就直奔小卖部。可惜的是由于还没开学,小卖部大门紧闭。   叶钦在窗户玻璃上呵了口热气,用手抹掉灰空出一块干净地,脸贴上去使劲往里瞧,眼睛瞪得发酸也没在柜台上找到牛奶味棒棒糖。   两人回到翻修过的操场上,叶钦还在念叨:“怎么没有了呢,换老板所以不进货了吗……那你之前给我的棒棒糖是在哪里买的?”   程非池笑了笑:“保密。”   叶钦白眼一翻:“肯定是X宝网购来的,还是咱们国内方便吧,什么东西都能在网上买到。”   叶钦把这次六中之行当做旅游,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单反,举在手上走一路拍一路,操场上的升旗杆都不放过。   自然更不会放过给哥哥拍照的机会。程非池不知第几次回头,看见叶钦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东瞧西望,耳朵尖还是红的,就知道自己又被偷拍了。   拍完又回教学楼走了一圈,现在的二(1)班和二(2)班依旧分布在两栋教学楼上,叶钦在中间的回廊上来回走了好几遍,拉着程非池到二(1)班前门第一扇窗户口往里面看。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儿。”叶钦侧身对着教室斜对角方向,指最后排位置,“那会儿你就趴在那儿睡觉,都不抬头看我一眼。”   程非池不知道这事,想来是他刚转到六中那段时间,学习和打工之间没能找到平衡点,偶尔累了会在晚自习上补会儿觉。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程非池问。   叶钦撇嘴道:“你们班太安静了,叫不出口。而且那会儿以为你抢我朋友的女朋友,叫你干嘛。”   话中莫名透着股酸味,让程非池想起叶钦曾经为了防他身边的追求者做过的那些傻事,嘴角不由得勾起,带笑的一双眼睛温柔地看着叶钦。   叶钦被他看久了,浑身不自在:“干……干嘛一直看着我?”   “不是说我不看你吗?”程非池道,“现在多看你一会儿,只看你。”   叶钦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仁,一手举着相机挡脸,一手推程非池的肩膀催促道:“走啦走啦,站在这风口上冷得要命。”   天快黑的时候,两人告别帮他们开门的保安大叔,走回那条熟悉的小路上。   叽叽喳喳半个下午的叶钦不知怎么的,忽然不说话了。走到通往大路的拐角,程非池看见他捏了捏手中的背包肩带,就大概猜到他要干什么了。   果然,行至人行道上,叶钦打开背包拉链,手伸进去摸了半天,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情人节礼物。”叶钦别扭地拧着脖子不看程非池的表情,“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随便戴戴。”   程非池接了过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男士手表。他当即拿出来,将自己腕上戴着的那块换下,举着手腕换各种角度细看,笑着说:“一朵花换一块表,赚了。”   叶钦知道程非池不缺这一块表,也是实在想不出还能送什么了,便从贴身物品中选了个相对合适的,花掉了还完债之后攒下的第一笔钱。   这会儿见程非池确实很喜欢的样子,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表面上还端着:“就是一个普通的礼物,以后等我红了,这种表一天换一块,一个月不重样。”   对于叶钦总惦记着把自己养在家里的事,程非池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想这样才像他认识的那个心比天高的小太阳。   两人信步而行,过了一个红灯,走到离叶钦曾经的家最近的那条路上,程非池明显察觉到叶钦再度变得沉默。   应该是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出来。   虽说叶钦搬离这个家很久了,可每每走到这个地方,除了怀念过去,还是能让他产生一些身在别处时凭空制造不出来的勇气。   昏黄的路灯下,不知是谁先停下脚步,另一个人也跟着站定,耳边唯余车辆碾压马路穿行而过的声音。   叶钦转身面向程非池,终于把藏了许久的玻璃罐拿了出来。   “生、生日礼物,哥哥生日快乐。”叶钦紧张得手抖声音也发颤,清了清嗓子,顺着刚才的话故作轻松道,“就是一个普通的生日礼物,你拿去随便玩玩。”   程非池就真的随便接了过去,打开瓶盖,拿出一颗星星放在手上把玩。   叶钦见他反应如此平淡,又不甘心,皱着脸问:“你就不能、不能表现得惊讶一点吗?”   程非池酝酿了一下,微微瞪大眼睛,半张开嘴 “哇”了一声。   他天生理智多于感性,鲜少产生强烈的情绪起伏,装惊讶也是木着脸假到不能再假。叶钦不忍直视,有些丧气地垂下脑袋,自己给自己捧场:“哇……好棒哦。”   声音却是没精打采的,心里更是埋怨自己毛手毛脚,要是没漏一颗星星掉在外套口袋里,这会儿程非池说不定真的会大吃一惊呢。   程非池哪能不知道小家伙脑袋里在想什么。   为了维护叶钦的面子,他有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比如他早就发现床底下用玻璃罩着的乐高机械组,还看见最下面压着的一叠整整齐齐的小测卷。   再比如有一回听见隔壁房间有动静,顺着声音从书柜抽屉里找到一个老式手机,打开右滑删除发出声音的广告推送,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停留在界面上的自己的照片。   叶钦得偿所愿,晚上吃过饭,就抱着剧本开启好学生模式,安心准备下周首都电影学院的初试。   其中有一项是命题小品,叶钦台词功底不强,一人分饰两角总没法入戏,见程非池工作暂告一段落捧着本闲书在看,硬拉他跟自己对台词找找感觉。   是一段充满张力的感情戏,程非池拿起剧本看了两行就下意识蹙眉,踌躇约莫半分钟才僵硬地开口:“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   “不对不对。”叶钦打断他,指了指剧本上的名字,“你念朱丽叶的部分。”   程非池抿唇片刻,调整好状态,读课文般地念道:“告诉我,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为什么到这儿来……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   “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不能将爱情阻隔。”叶钦念到这里,抬起头俏皮地冲他眨了下眼睛,“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柄刀剑还厉害,只要你用温柔的眼光看着我,他们就不能伤害我的身体……更不能伤害我的心。”   这天叶钦难得晚睡。   程非池将他盖在脸上的剧本拿开,把人抱起来送回房间的床上,看见床头放着的玻璃罐,拿起来坐在床边仔细端详。   床上睡得正香的小家伙很聪明,知道他最在意什么,最想要什么,一件一件地用自己的方式补偿。虽然这聪明只是偶尔,多数时候都是傻乎乎的,却每次都能准确地戳中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平时从未展露于人前的柔软。   这个小家伙一定不知道,这瓶星星之于他的意义远不止生日礼物那么简单。   当年他手捧这罐星星,茫然无措地走在漆黑的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仿佛看不见周遭万物,唯有手心被这簇拥的星星照得发亮,亮得他挪不开眼睛。   六中附近有一座整点报时的钟楼,那天是他生日的第二天,情人节的最后一分钟过去,悠扬的钟声响在耳边,敲了整整十二下,他看着手中的星星,一步一步向前走。   走着走着,他便忘记前方是哪里,甚至忘了自己是谁,肩负着什么必须完成的使命,他摈弃了所有扰乱心神的杂念,不管前方是悬崖峭壁还是深海沟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沉溺进去。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六年前的2月15日的零点,他平生第一次摆脱桎梏行动的重重枷锁,扔掉如囹圄般将他困住的身不由己,推开了一扇陌生的门,踏入全新的世界。   既是一场冒险,也是一次新生。   门后面,是他在乏善可陈的生活中寻找到一抹亮色,他迫切地想付出,更渴望拥有。   如果非要一个恰如其分的精确形容,他的人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循规蹈矩,叶钦就是那百分之一的桀骜叛逆。就是这看似不起眼的百分之一,构成了他冰冷乏味的生命中全部的心跳与热情。   程非池拧开瓶盖,拿出一颗星星放在手心,握拳将它攥在手里。   眼底翻涌的光影逐渐收拢沉淀,在秒针转过刻度“12”的那一刻,程非池俯身,在叶钦的额头上落下轻柔而珍重的一吻。   85.   五天后的上午,叶钦从面试现场出来,门口聚集的一群人当中窜出几个粉丝,上来就举着相机对着他猛拍,边拍边问他考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进复试。   叶钦挠了挠头:“里头都是十七八岁的美女帅哥,我这年纪能当他们的叔叔……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自信啊把握啊什么的还是留给他们吧。”   有个姑娘当即便劝他不要妄自菲薄:“二十三岁怎么了,咱们钦钦有丰富的舞台经验和人生阅历,这就比他们高出一大截了,再说,想学新东西什么时候都不晚。”   听得叶钦臊得慌,摆手道:“不丰富一点儿都不丰富,你们才厉害,我这样的都能闭眼瞎吹,改行去当讲师吧,说不定能用鼓励法拯救不少社会失足青年。”   姑娘们笑作一团,把叶钦送上车之前挥着手提醒他别忘了看今晚的首播。   车子开到路上,叶钦才迟钝地想起来去年夏天拍的那部偶像剧貌似要开播了。   他掏出手机上网翻到预告片最终版,看了一遍便去浏览评论,热评前几位都是关于男女主角的讨论和安利,翻到下面出现几个关于其他配角的讨论。   有条评论问“这个穿校服的弟弟是不是去年评的那个什么少年感的第十名啊”,下面有十多条回复,几乎把叶钦的百度百科全给分段复制过来了,还附带几张添了八百层滤镜的硬照。   一点都不夸张,无论把照片放大还是缩小,一丁点毛孔都寻不到。叶钦自己看了都直打寒噤,觉得粉丝们简直太厉害了,瞳孔自带的滤镜可能比这照片还要厚八百倍。   接到叶钦的电话时,程非池正在S市的酒店里督查巡视。   刚过完年,经历了一场忙碌假期的酒店行业终于可以稍微喘口气,休憩整顿准备迎接下一个入住高峰。   两个前台服务员到时间交班,一面聊着晚上要播出的电视剧一面往员工休息室走,抬头撞上迎面走来的程非池,当即收起笑容直起腰杆,摆出标准的迎客姿态恭敬地向他颔首示意,程非池点了点头,正颜厉色地从她们让出的道路间穿行而过。   待到人走远了,两个女生立刻放松下来,抛弃刚才的话题继续交头接耳。   “咱们这个程总帅是真的帅,可他整天板着脸凶巴巴的,也不怕把女朋友吓跑?”   “你怎么知道是女朋友?”另一个服务员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程总私底下对他的爱人肯定不是这样,我之前听说他会做菜,上个月酒店后厨菜品改革也是他亲自监督的。”   “啊——以后谁能成为他的另一半,也太令人羡慕了吧……”   与此同时,被人羡慕的那位对着电话打了个大喷嚏,捏着鼻子道:“今天又不能回首都?”   一个“又”字便足以昭示不满,程非池道:“忙完这阵子就好,下个月都能待在首都。”   许是刚从全情投入的一场表演中撤离的关系,叶钦整个人都有点飘,虚脱的那种飘,脑中经历了短暂的空白之后,就挤入了一些有的没的,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他仰头靠在车座椅上,眼神涣散地望着灰白色的车顶,问程非池:“如果,我说如果,当时我没有遇到你,你会不会主动来找我?”   说的是程非池刚回国的时候。   兴许是这些日子太幸福了,幸福到有些虚幻,他总是会想到重逢后初见的场景,时而宛如返回现场般羞耻难当,时而又觉得自己走运。世界那么大,娱乐圈那么复杂,能在那种地方遇到,完全算得上小概率事件。   这么想来,老天待他还算不薄。   可他仍旧害怕听到某个答案。   于是当程非池刚要说什么,叶钦就忙不迭反悔道:“我随便问问,谁找谁都一样。”   程非池便没有继续说。他察觉到叶钦情绪低落,犹豫片刻,转移话题道:“面试的情况怎么样?”   “就这样呗。”想到今晚又要独守空房,叶钦就提不起劲,“满屋子少男少女嫩得跟水葱似的,我往里面一站,就是一颗昨日厨房用剩下的黄花菜。”   程非池道:“别这么说自己。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关键在于积累经验。”   叶钦挑眉:“你们当老板的不是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吗?”   程非池被他逗笑:“谁说的?”   “剧本里说的。”叶钦将视线调转回手机屏幕,打开免提,给他念了几句预告里男主角的台词。   听着听着,程非池忽然想到什么,问:“今天你演的电视剧开播?”   叶钦有些意外:“是啊,你怎么知道?”   程非池没回答,边往酒店外面走,边说:“念几句关于你的评价给我听听。”   叶钦就汇报工作似的翻了预告下面的几个评论读给他听,大多是粉丝跑来安利的评论,好不容易找出一条有指导意义的,是说这个弟弟长得就不像农村孩子,浑身透着一股矜贵少爷的气质,看着有点出戏。   严格说起来长相和服化不在叶钦可以控制的范围内,但他觉得演员演什么就得像什么,难免有些沮丧。   程非池却给了他与评论相反的意见:“气质是一个人身上比相貌和身材还要显著的特征,没有必要为了任何人、任何事刻意去改。”停顿几秒,又说,“你在我身边,可以永远做娇贵的小少爷。”   言语间依然有所保留,符合程非池这些年来愈发根深蒂固的沉稳含蓄。   然而叶钦全听懂了。有些情感需要通过台词大声宣泄表达,而不同的人,不同的场合,总有许多无法用语言诉说的内容,需要台下的观众用心去感知。   程非池未曾宣之于口,却用行动明明白白说给他听的是——只要我有,只要你想要,全部都可以给你。   两个小时后,叶钦坐在机场候机大厅接郑悦月的电话。   “请假?又请假?我的祖宗你知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微博上到处都在发今年电影学院新生的照片,你也位列其中,这种时候不给我乖乖在家待着发自拍混脸熟,还到处跑?等着你被易家继承人包养面试完迫不及待千里送的新闻上明天的头版?”   叶钦被连珠炮的一段话轰炸得耳朵疼,插上耳机调低音量,说:“我和他不是包养关系,正经谈恋爱呢。”   “有区别吗?在别人眼里就是包养,也只能是包养,这一点你不比我清楚?”   叶钦垂低脑袋,愣了半天,讷讷地说:“可是我想他了……我想见他。”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让郑悦月安静下来。   叶钦自出道以来便像戴了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具,极少在人前流露出心底的真实情绪。尤其是刚出道那会儿被泼脏水后,浑身的棱角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磨平,懂事到不像这个年纪的小男孩。   是以冷不丁听到这样一个违抗安排的理由,郑悦月一时竟不该作何反应。   半晌后,她叹了口气:“想去就去吧,捂严实点儿,别给人拍到。”   叶钦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弯成两片月牙:“好的,谢谢月月姐。”   飞机准点起飞。   滑轮离开地面,展翅冲上云霄的那一刻,叶钦深吸一口气,清晰地感觉道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正在与飞机一起脱离陆地的掌控。   或许失重的状况下身心放空,尤其适合思考,他忽然意识到两个小时前自己在电话里问程非池的问题有些好笑。   带着这样的想法回头倒推,那些盘踞在心中多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愁绪,尤其是关于无法消弭的隔阂的焦虑感,竟也变得无足轻重。   叶钦记得整理妈妈的遗物时,在她常看的那本书的扉页发现用钢笔写下的一行字——爱一个人,连呼吸都会变得勇敢。   况且他原本就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既然重圆必留裂痕,既然总要有人主动迈出一步,总要有人做出妥协,谁先谁后,是他还是我,又有什么分别?   往事可忆不可追,留给他们的时间过去一天便少一天,每分每秒都值得紧紧抓牢。   飞机在不断的起落中节节上升,叶钦闭上眼睛,右手摸着左手的戒指,将吸入肺腑的空气缓慢呼出。   他坐过很多次飞机,去到过许多地方,在旅途中越是看到天地宽阔,就越是明白的自己的微不足道。   渺小如他,风一吹就四处飘摇,却在当下第一次对自己要前往的方向如此确信。   有你的地方,就是我要前往的方向。   你在哪里,我就落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84章的台词引用自《罗密欧与朱丽叶》 ———————— 完结啦,感谢各位三个多月来的陪伴,感谢各位喜欢故事里的他们,番外见啦!